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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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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远的距离》
作者:迟卉

正文 最远的距离

  《科幻世界》2008年1期

  第四级携带者

  生物安全隔离等级:Level 4
  必须穿着防护服,严格遵守实验操作规范,全部区域空气保持负压,确保没有生物危险物质泄露。不得带出任何未经消毒的物品。
  今天的例行工作是验血。
  “我说,下次给我带点儿补血的红枣来。天天让你们这么抽血,我都快成木乃伊了!”何峻一边笑着抱怨,一边挽起袖子。
  我把装有采血针头和消毒棉球的盒子放在右手边,利器——尤其是针头在4级实验室里属于高度危险的物品,必须小心。防护服是全封闭的,连空气都不和外界连通,换气泵的轰鸣声让我只能依稀听清楚他的抱怨,慢一点,每一步都必须注意,每一个小的失误都可能致命。一旦和高危病毒面对面接触,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拯救你了。
  我的手有点出汗,滑溜溜地包裹在三层防护的手套里。但是毕竟已经习惯了带着手套采血,整个过程相当顺利,只有拔出针头的时候,针孔沁出一滴血液,在何峻白皙的手臂上仿佛一颗嫣红的珍珠。
  富含H-3病毒的血液,比埃博拉、马尔堡或者艾滋病病毒血液更加危险的存在。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据我所知,唯一的幸存者就在我的面前。
  我小心地擦去他手臂上的血液,把一个棉球压在针孔上止血。然后将所有接触过他血液或皮肤的东西——针头,棉球和止血带——全部放入一个盒子,它们将通过一个喷射上千度煤气火焰的通道,在到达垃圾堆之前一切都必须化成灰。
  何峻静静看着我作这一切,突然他开口问:“是安瑶么?你?”
  “你说什么?”我不得不把气泵的流量调小,降低噪音以便听清楚他的说话。
  “你是安瑶么?”他的手摇了一下:“我看不清你的脸。”
  “我是啊。”我笑了,防护服遮去大半个脸庞,只通过护目镜观察这个房间,难怪他无法认出我来。
  “晚上,我八点上线!”他大声说。
  “好。八点。”
  我收拾起手头的东西,将血液样本存放在另外一个特殊的冷盒里,它将通过一条通道送达另一个4级隔离的研究室,专家们正在对这种病毒进行攻关,但进展不大。
  “喂,安瑶!”当我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何峻突然大声对我喊:“安瑶,你把我放出去吧!恩?”他坐在床上,很有魅力地笑了一下,虽然长期不见阳光使得他看起来很苍白,但是依旧非常英俊。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关上密封门。
  你的确是富有诱惑力的魔鬼靡菲斯特,但是我并非浮士德。

  生物安全隔离等级 Level 3
  缓冲区间,进行全身消毒后,除去外层防护服、口罩、外层手套,然后将这些放入灭菌容器或消毒袋内。取下防护眼镜,将其放入传递窗进行消毒。
  生物安全隔离等级 Level 2
  缓冲区间,再次进行全身消毒,取下身上所有的防护器具,立即在沐浴室洗澡后进入准备室。
  生物安全隔离等级 Level 1
  准备室,可取回你的私人物品,从左侧的紫外光通道离开实验室。

  当回到外界的环境,我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级生物隔离实验室的高度封闭给在其中工作的人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你会觉得到处都是那些致命的细菌,你知道它们不会穿过你的防护服,但是万一……
  我回过头去,这里看不到何峻的身影,短短二十米的距离,却隔了无数的防护措施,我们连呼吸都没有可能交集。

  我不希望孤独地死去

  认识何峻的那一年,我正在棉城的H医大攻读病毒学的博士学位。那时不仅学业紧张,而且压力很大,我希望能够进入中国第一所四级生物实验室工作,但是这个目标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
  和很多人一样,我迷上了一款网络游戏《迟到的远征》,我白天埋头书卷,晚上则在虚拟世界里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盗贼,在那片3D大陆上独自游走。不过我很少组队或者结识同伴,作为一个“第三性别”的女博士,无论是现实中还是虚拟世界里,我都和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那一天正在玩,突然跳过来一个牧师,他说:“喂,组队吧。”
  “才不组,为什么要组队?”
  “因为这样就不会孤独地死掉了啊。”
  屏幕上跳出的那一行字让我的心摇了一下,在这个游戏里,大家组队都是为了“作任务容易”“刷经验快”,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组队理由。
  我组了他,后来又把他加进了自己的好友列表。他是我在这个游戏里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闲谈的时候,我得知他也在棉城,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见面的事情,只是任日子在游戏里悄然流过。一个牧师,和一个盗贼,结伴奔跑在苍凉的红土大地上,虚幻的欢乐。
  我一直以为他是一个工作忙碌的白领,因为他每天只玩一个小时,还经常不上线,大约是工作太过忙碌的缘故吧。
  “我说你啊,注意点身体。”
  “我很注意身体的啊。”他回答,给我一个大笑的表情符号。

  “喂,我们见个面吧。”某天他说。
  “为什么要见面?不怕我这个恐龙吓死你?”
  “我要作手术了,心脏移植。”
  我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每天只玩一个小时,明白了那些莫明其妙不上线的日子,明白了那个小心翼翼享受游戏快乐的牧师,背后藏着一个怎样脆弱的灵魂。
  “因为医生说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成功概率,所以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也就你一个朋友,安瑶,我不希望孤零零地死掉。”
  “我去。”
  我轻轻在键盘上敲出回答,却无法抑制手指的颤抖。

  猪的心

  何峻住的是高级病房——公寓式的那种,床头放着一本笔记本电脑。他一如我想象中的模样,瘦削苍白的年轻人,但是有着很爽朗的笑容。
  “我以为你会带着老式黑框眼镜,背着大书包呢,女博士。”他笑着示意我坐下。我装作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应该穿着白大褂,左手拿一盒大肠杆菌,右手一管炭疽病毒来看你!”
  “别。”他作了个鬼脸:“你倒不如拿点能弄出猪瘟的东西来——我现在不怕自己得病,我怕小峻得病。”
  “小峻?”我迷惑地问,这听起来像是他弟弟的名字,但是——和猪瘟有什么关系?
  “小峻。”他窃笑起来:“我的心脏长在它身上哪,那头价值好几十万的猪。”
  我使劲憋住笑意,最终还是爆笑起来。
  何峻家里似乎很有钱,他这次采用的心脏移植技术也是世界上非常少有的“自体心脏体外培育移植”。简单来说,就是在猪胚胎内植入何峻自己的基因,让猪长出和何峻的基因血型完全一致的心脏,这样就可以避免异体移植的排异反应。
  我没能看到那头猪。何峻说它被饲养在一个“比我的房间还舒服”的地方。不过考虑到这头猪在心脏移植之后就寿终正寝了,让它过得好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会长一颗猪的心——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以后如果有人骂我狼心狗肺,我可以回答他:‘不对,先生,我的心脏是猪的。’”何峻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但是我听得出他笑声里的苦涩。
  正在我们谈得兴起的时候,一个装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推开病房门走了进来。
  “妈妈。”何峻从床上支起身子:“这是我的朋友安瑶。安瑶,这是我妈。”
  “你好。”我慌乱地站起身来,何峻的母亲只浅浅握了一下我的手,板着脸坐到儿子床头,我一看气氛不对,连忙胡乱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什么不三不四的网友……”当我沿着病房的走廊离开时,何峻母亲尖利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咬着嘴唇快步走出医院,是啊,我和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腰缠万贯的企业家的独生子,和一个异地求学的大龄女青年在网上相遇——倒是不错的浪漫小说题材,可惜生活永远不知浪漫为何物。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何峻给我发来的短信。
  我后天手术,你来吗?
  我想了想,回了他一条消息:
  我在奥格玛等你。
  奥格玛是那个游戏里的一处地名,我希望他能够明白:我们能够相伴游走的地方,只有网上那片虚拟的大地而已。

  但是他手术那天,我还是来了,在医院的花园里从早晨一直坐到晚上,一边看书,一边留意医院里的动静,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笑笑,收拾起手边的《病毒遗传学》,走回宿舍。

  迈出家门需要死的勇气

  我知道心脏移植手术是个大手术,我知道术后恢复需要很长的时间,我知道他至少一年以内不能玩游戏,我知道他有不联系我的理由……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每一次上线的时候,看一看何峻有没有来玩。
  但是他的名字,始终是一条凝固的灰色,沉默在我的好友列表里。
  三个月后,瘟疫爆发了。
  那是一个疯狂的九月,闷热的天气里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和恐慌的气息,哪怕是一个感冒病人也会让整个小区被围上黄色的封锁线,人们闭门不出,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病毒,而他们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
  导师打电话给我。“小安啊,我们需要人手,能够在第一线工作的人手,棉城医院的很多医生和护士都殉职了,但是我们需要人手调查疫源——几乎可以肯定就是从医院里传播出来的。”
  “老师,我……”我望着紧闭的大门,我并不害怕洒满消毒药水的街道,但是直接进入疫区,调查疫源,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次调查行动采取四级生物安全标准,一切遵循自愿原则。”老师似乎理解我的怯懦:“我们将和最危险的微生物作战,你如果决定来,就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回答。
  之后的三天时间我都呆在家里,我怕死,非常怕。
  何峻住院的地方就是棉城医院,现在那里是最严重的疫区。他怎么样了?深入疫区调查的老师怎么样了?我想知道,但是我没有勇气去那里——我连打电话给老师的勇气都没有。死亡率百分之九十七,这是我从另一个同学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我不想去那里,我不想死。我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乡白林市,那里距离棉城横跨大半个中国,可以依靠距离逃开瘟疫。
  然而,晚上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白林也染疫了。
  我木然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试图想象那个同样困在戒严和恐慌中的城市。随着交通全球化,瘟疫也全球化了,一架飞机可以感染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可以毁灭一个国家。白林,北安,浦森,西口……瘟疫如同失控的野火一般在中国大地上蔓延开来。
  我能逃到哪儿去?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我拨通了老师的手机,却一直关机。我只好又拨通了另一个在现场的同学的电话。
  “安瑶。”他的声音低沉:“老师殉职了。”
  我的身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勉强逼自己站稳:“那么,你们现在需要人手吗?”

  救赎之手打开地狱之门

  棉城医院已经全面戒严,出出进进的全都是穿着检疫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和军警。我们在这里一方面要调查疫源,另一方面还要治疗那些染疫的病人——他们中大多数是棉城医院的原医务人员,还有那些不幸染病的志愿者和调查组成员。
  没有什么比面对死亡却无能为力更加令人心碎了。病人们躺在一排排的床铺上,他们目光散乱,呼吸粗重。这种疾病的典型症状是神经坏死,他们发着高烧,逐渐失去手脚的感觉,在病变到达脑干之前,他们会瞎,会瘫痪,然后因呼吸和心力衰竭而死。
  我来到的第一天死了九个人,第二天是十一个,在以后的日子里死者还在继续增多。
  我的同事们穿着防护服游走在医院里,我们抽取病人的血液和脑脊液,分析里面的成分,试图分离病毒。而我也分到了一套橙色的四级生物安全防护服,准备开始我的工作。
  穿上防护服的那一刻,我感到恐惧从心底仿佛蜿蜒的蛇一样爬上来,我一旦走出帐篷搭成的缓冲带,就将直接面对第四级病毒,我和死亡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特制布料。
  管他呢,我已经来了。至少我还有防护服。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走出帐篷,耳旁只有换气泵响亮的轰鸣声。
  在这里的工作既琐碎又危险,我游走于一张张病床间,拿着本子一个个询问那些尚能说话的病人。
  你是谁?
  你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你身边有谁发病吗?
  他们是在你之前还是在你之后发病的?
  他们在医院的哪个科室工作?

  我一个个询问下去,有些病人回答了我;更多的病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们躺在病床上,目光凝视着无尽的虚空,仿佛可以看到死神一步步逼近。
  这项工作进行得缓慢而又艰难,越向前推溯就越困难,因为最先染病的那一批患者几乎都已经死亡。后来我索性拿来一本医院的员工名录,在上面用黑色涂去已经死亡的人名。其它名字分别用红、蓝、黄标记出发病10天以上、7天以上、3天以上的人。
  血一样浓重的红色和死亡一样狰狞的黑色集中在护工名单、护士名单以及——几乎全部的心血管科室医生名单上。
  “安瑶!”一名同事喊我:“病毒检验结果出来了!他们抓住它了!该死的小东西!”
  他手中挥舞着一张水淋淋的书写纸,想必刚刚从实验室拿出来,那里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要经过消毒液通道,连纸也不例外。
  我抓过去匆匆扫了一眼。“红细胞凝集性脑脊髓炎病毒(HEV)?”
  “变种。”同事解释说:“HEV是猪脑炎病毒的一种,一般感染仔猪。很多时候猪只携带这种病毒,但是并不发病。而且也不容易感染人类。这次爆发的疫病是这个病毒的变种,不仅能感染人类,而且通过飞沫传播,致死率和感染率都是惊人的。但是猪病毒怎么会迁移到人身上的就不清楚了。”
  我盯着那页纸上的“HEV”三个字,仿佛它是一条毒蛇,随时会昂起头狠狠地咬我一口。
  猪病毒。
  猪-人迁移。
  变异。
  疫源在心血管科室。
  猪的心。
  何峻的手术。

  “我这边的结果也出来了。”我的喉咙干涩,不知道是在防护服里呆得太久,还是因为那个推断出来的结论。
  “疫源有可能在心血管科室。”我把名单和调查统计的数据交给同事:“去查一下心血管科室的医疗记录和研究结果,这个医院开展过利用转基因猪培育移植用心脏的研究性治疗。我想他们应该有保存那些转基因猪的组织样本,还有,记得调查一下最近作过心脏移植的病人。”
  “好的,我来做。”同事爽快地接过单子:“你去休息一下吧,都连轴转了十个小时了。”
  “我没事儿。”我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返回帐篷里,脱下防护服,冲了个澡,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休息室里睡了一觉。
  梦里我和何峻结伴跑过游戏中那片荒芜的白沙地,蓦然回首,身后一片空空荡荡。我看到老师的尸体裹在密封袋里被火化,我看到那些垂死的病人,我看到一个痉挛的病人,他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防护服,将它撕成两半,于是我暴露在充满HEV变种的空气里,死神的舌头正舔舐着我的脊背……
  我猛地坐起来,帐篷里的鼓风机还在呼呼作响,我抹去额头的冷汗,瑟缩在军用睡袋里,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调查组穿着防护服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我的猜测被证实了。
  “……在培育转基因猪的过程中,原本处于隐性携带的HEV病毒进入拥有人类基因的心脏及其它器官,并发生变异,适应了人类细胞的内环境。由于转基因猪自身拥有对病毒的抗体,因此HEV病毒一直处于隐性,并随着心脏移植手术转移到人体内。在人体内生存下来,开始传播……”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组长的报告,这些东西我昨天就已经推测出来了。我关心的是那个接受移植的人是不是何峻?他怎么样了?也死了吗?今天还要穿防护服进一步调查,看看能不能发现带有抗体的幸存者……
  我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组长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的防护服上有一条裂口。
  按照规定,凡是暴露在高危微生物下的人都必须送进隔离舱,隔离二十天以上,组长也不例外。一名同事担任了新的组长职务,全组人目送组长远去。
  六天后,组长死于极度恐惧下的心力衰竭。经检查,他并未受到H-2病毒感染。
  这只是我们在这场惨烈的战争中的一个伤亡数字而已。2047年元旦,在三个月的生死搏杀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胜利。棉城医院正式关闭,转交给军方作最后的处理。前来接收的是一群面色严峻的军人,他们从我们手上接过那些防护服,为首的军官打量着我们:“你们谁是这里的负责人?”
  “我。”我平静地说:“我必须提醒你,九月份的时候这里有三百四十人,其中有二百七十名医务人员,目前幸存的只有我们六个。这些防护服已经经过我们检验,可以使用,但是你们务必小心,任何暴露的人都必须接受隔离,目前这种病毒尚没有疫苗或者有效药物,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
  “我们是军人,女士。”他笑着回答。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是。”
  他看着我们六个人和身后空空荡荡的医院,举起手,向我们敬了一个军礼。
  我没有回礼,只是带着同事们走向来接我们的车子,我们将乘坐这辆车前往中国第一个生物安全四级隔离实验室。
  何峻在那里等着我们。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我的宿舍就在安城研究所内,虽然目前已经有足够的钱置房成家,但是老妈介绍来的几个相亲的男人一听我天天和病毒打交道,全都非常礼貌地实施了战略撤退。我也很无所谓地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每天固定八点上线,和何峻一起打游戏。
  在那场瘟疫中,何峻是疫源,也是唯一的幸存者。由于移植的心脏带来了猪体内的抗体,所以他幸运地逃过了劫难。但是他是携带者,病毒不会伤害他,但是所有接触他的人都将被感染并死去。
  在目睹了母亲、父亲、治疗自己的医生们的死亡后,他变得沉默了许多。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在第四级实验室里,他自愿接受长期隔离,以免携带的病毒感染其他人。据实验室的负责人讲:他已经多次试图自杀。
  我穿过层层隔离措施,换上隔离服,走进他的房间。他们把他安置得相当舒适,屋子里的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台电脑。然而这个房间是严格封闭的,一丝空气,一颗病毒都不能流到外面。
  “你是新来的心理医师么?”他懒洋洋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流露出见证无数死亡后的冰冷,同样的神情,我曾在我那些幸存的同事眼睛里,或者在某个噩梦惊醒后从镜子里看到过。
  “何峻。我是安瑶。”
  他抖了一下,我的名字唤醒的是那些从前的日子。如今他有了一颗正常的心脏,却再也无法见到外面的世界。
  “我还在原来的服务器。”我伸手为他打开电脑,电脑的数据线和电线都嵌在墙壁里,用粘胶封闭,一方面是防止他触电自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病毒沿着电线的接头和缝隙泄露出去。
  他看着我,满脸的迷惑。
  “今晚八点,老时间,老地方。我在奥格玛等你,老朋友。”
  何峻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微笑:“他们没给我安装客户端。”
  “我可以从网上传一个给你。”
  从那以后,我每天除了白天在实验室的工作,晚上就陪他打游戏,和从前一样,假装这几个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们在虚拟世界里透支着一辈子的快乐,自欺欺人地以为,网络游戏可以吞没我们生命中那道深深的瘟疫之痕。

  就这样,日子一点点流过,又一个春天到来了。我在去给何峻作例行检查的时候,顺手为他带去了一朵新开的石竹花,虽然经过重重消毒,花朵已经显得有些萎谢,但是他看到的时候依旧非常高兴。
  “谢谢。”他温和地微笑。
  我笑笑,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
  在为他抽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防护服手腕处裂开了一道缝隙,大约一指长,像一张嘲笑的嘴巴一样咧着,露出内层防护服的衬里。
  我暴露了。
  寒冷从脚底一直蜿蜒到头顶,我已经暴露了吗?我的内层防护服严密吗?我已经吸进了H-2病毒吗?我会死吗?
  我迅速捏住裂口,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今天怎么这么急?”何峻迷惑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某种冲动促使我压低声音,对他说:“我爱你。”
  “什么?”
  是气泵的轰鸣声让他听不清楚我的话吧,我笑了,这样也好,别发傻了,丫头。
  我快步走出房间,关上密封门,打开消毒龙头,一边做全身消毒,一边抓起缓冲室的电话:“安瑶呼叫管理室,我可能暴露了。”
  接受检查后,虽然大家一致认为我的内层防护服是完整的,但是出于安全起见,还是决定让我接受一星期左右的隔离。
  隔离舱是一个方形盒子,长宽高都是六米,里面东西很齐全,也有一台电脑。事实上,何峻用的那个房间就是由隔离舱改造成的。我坐下来,习惯性的打开电脑,苦笑起来。
  他们居然记得给我安装了游戏《迟到的远征》。
  一天无所事事,在线上碰到何峻的时候正好是晚上八点。
  “他们告诉我了,你暴露的事。”他打字的速度很慢:“对不起,安瑶。”
  “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们沉默了,屏幕上两个小小的人儿并肩站着,我们的角色近在咫尺,可是两个隔离区之间的距离却远胜天涯。
  “今天的夕阳看起来不错。”他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游戏里的夕阳,在隔离区没有能够看到外界的窗户。
  “是啊,我们去做任务吧。”我说
  “走。”
  我们跑了一张又一张地图,九点,他要下线了,我站在他的角色旁边,陪着他。
  “安瑶。”
  “嗯?”
  “谢谢你陪我到最后。”
  “什么?”
  “没什么,我下线了。”
  “嗯,晚安。”
  “晚安。”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儿消失在海滩上,游戏里的时间正是傍晚,血色的夕阳勾勒出一个虚幻的轮廓,转眼间如同泡沫般消散。

  第二天,同事把电话打进了隔离舱。
  “安瑶,何峻死了。”
  “什么?”
  “昨天晚上,九点多吧,他把电脑显示器拆开来,触电死的。我想通知你一声。”
  “哦,知道了。谢谢。”

  我挂上电话,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隔离舱壁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最终我蜷成一团,号啕大哭。
  安瑶,谢谢你陪我到最后。

  几百个相伴游走的日日夜夜霎那间化作灰烬,有些话不曾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人宁愿自己不曾见过,有些人宁愿自己不曾爱过。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不在你身边。

  End

《最远的距离》 作者:迟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