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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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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伟大的人》
作者:王晋康

正文 最伟大的人

  1 三则新闻

  今年(2012年)J国媒体在热炒三件新闻,都是有关西铁集团掌门人今贝无彦的。当然了,鉴于今贝先生的身份,只要和他有关的事都不可能不是大事。今贝先生今年70岁,是J国首富,在J国经济泡沫没有破裂前,甚至连续多年高居《福布斯世界富豪排行榜》的前三位。他私人拥有的土地占J国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
  ——即如以豪富闻名的所罗门王,恐怕对他也是望尘莫及吧。今贝先生为人阴狠果决,目光如刀,看人看事入木三分,在国人中尤其是财界博得广泛的敬畏。他可以说是J国财界的教父,精神上的领袖。另一位著名财阀平田昭夫便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说他是“唐太宗一类领百年风骚的伟人”,又慨叹道:既生瑜,何生亮!
  这三则新闻之一:今贝先生的私人律师君直任前受当事人的委托,向皇京地方法院提出“预防式确权申请”。这个申请相当古怪,可以说是开了世界各国法律进步之先河:
  ……
  律师:我谨代表我的当事人,向法院提出“预防式确权申请”。我的当事人不幸患了右臂骨瘤,马上要截肢,并考虑移植新肢。但右臂被截肢后就不能使用原笔迹签付支票,并失去了自然人的重要象征之一
  ——指纹。为了确保当事人的各项权益不致受到威胁,特提出申请,请法院预先确认:失去和更换右臂的当事人仍然享有他原先享有的所有权利。
  法官:首先向不幸罹病的今贝先生表示慰问。不过,在法律上,“人”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虽然没有明确的条文,但失去一条右臂的人无疑仍具有他原来具有的所有权利。关于这一点,并不需要进行特别的确权。至于你所说的签付支票的笔迹问题,只需经过某些技术性的转换即可。
  律师(笑):不,不是这样简单。我的当事人确实具有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从这件似乎不必认真对待的小事上,看到了当代法律的最大漏洞,那就是:未能对“人”这个概念做严格的定义。现在,假设我的当事人将失去的不仅一只右臂,他还要——原谅我说这些不吉之言——遭遇一场车祸,失去两只胳臂,眼睛瞎了,面容被毁,声带被毁,还可能被迫换上人造心脏。总之,假设他失去了作为今贝先生的所有外部特征,甚至连DNA检测也有不确定之处(植入的新手臂含有另一种DNA),只有他高贵睿智的大脑仍保持完好。这时他是否还是可敬的今贝先生?是否还该享有今贝先生的一切权利?
  法官:当然,这一点不必怀疑。
  律师:好!这就是我的当事人的要求。他不奢望在一夕之间改变国家的法律,仅打算对涉及他个人权益的方面作一点小小的安排:请法院预先确认,在我的当事人的身体上,只有大脑是他唯一有效的代表。这种安排可能最终被证明是过分谨慎了,但谨慎总没有害处的。
  ……
  最终,君直任前律师赢了,从法院拿回了正式的确权文书。不必奇怪,虽然这种“预防式确权申请”没有先例,但他在法庭上阐述的道理却无可怀疑。谁不认为大脑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部分?何况,J国经过多年争论刚刚通过了一项法律,正式以脑死亡代替心脏死亡作为死亡判别标准。
  那时有不少人对今贝先生的动机猜测不已,不过没一个人猜出,那是为一个史无前例的手术作法律上的准备。手术将由我主刀,不过,并不是截肢或手臂移植这类简单手术。
  新闻之二:今贝先生的律师为他预购了一个无脑儿的身体——报道这则新闻的记者困惑地说:无疑这是为了今贝先生的右臂移植,但他1.73米的身体怎么可能安上一个婴儿的右臂呢。
  那时山口太太已经怀孕20周,B超和AFP(羊水甲水蛋白)检测都确认她怀了一个无脑儿。君直律师在几十家医院布置有情报员,在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就带上我一同赶去了,我的工作是检查无脑儿除了大脑之外的健康状况,检查结果很满意。山口夫妇都是渔民,生活相当拮据,这正是君直律师选中他们的原因。这对夫妇还未从这个打击中平静下来,显得沮丧和悲伤。律师诚恳地说:
  “对你们的不幸我非常同情。并代表一位好心的老人,愿意为你们做一点事情。你们不必担心医疗费用,那位好心人愿意代你们支付。”
  夫妇俩客气地向我们道谢,不过看得出,他们对两位不速之客的来意颇有疑虑。
  律师问:“你们打算把无脑儿引产吗?”
  山口沮丧的说:“只有引产了,先生你该知道,这种先天性疾病是无法医治的。”
  “对,现代医学对此无能为力。不过我有一个建议请二位考虑。你们是否愿意让这个不幸的孩子活在别人的身上?对,器官移植。无脑儿的眼睛、心脏、肝胆肾胰脾、手足甚至整个身体都将健康地活在别人身上。这样,对你们的心灵将是很大的安慰。而且请你们放心,我们会采取非常人道非常负责的作法。我们将雇用最好的医生护士来照料山口太太,直到安全分娩。无脑儿出生后,我们将用人工心肺机维持它的生命,至少维持半年时间,直到确认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后再进行移植手术。另外,”他轻声说,“你们也将得到可观的营养补贴。你我都知道器官买卖是非法的,但法律并不禁止一位慈善家对不幸的父母给一点营养补贴。”
  山口眼中透出贪婪的光:“多少?”
  律师大度地说:“看你们的需要吧。”
  山口太太在悄悄拽丈夫的衣袖,山口犹豫着:“我与妻子商量一下,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
  我们退出病房,通过半开的房门,见山口与妻子低声交谈着。妻子似乎在反对,丈夫劝她,我们听到一句:反正胎儿活不了,又不是我们狠心。在他们商量时,律师一直背着手远望天边,神态笃定。果然,最后山口太太还是同意了,山口喊我们进去,咬咬牙说:
  “1000万J元,不能再低。”
  我知道这桩买卖的标底是3000万,山口的要价远远不够。律师不动声色地说:“太高了。作为营养补贴,这个数目无疑是太高了。山口先生,你让我很为难。”山口想说什么,律师摇摇手打断了他,“不过,既然我有言在先,那这个难处就由我承受吧,我将尽量说服我的当事人,我想他会答应的。他是个心地非常慈善的人。但我要严肃地强调一点:你们以后也许会知道无脑儿的器官移植给谁,但绝不允许你们去打扰他。有关条款将在双方的合同中写明,如果违犯,你们将付出双倍的代价。请你们务必记住,我的当事人非常慈爱,原则性也很强,他最讨厌那些纠缠不休、贪得无魇的人。”
  这番平静的威胁显然使那对夫妇印象深刻,山口忙不迭地点头:“我们不会失信的,绝不会。我俩会牢牢闭紧嘴巴。先生你尽管放心。”
  无脑儿怀胎七个月时剖腹产下(等无脑儿足月后常常已经死亡),他的父母果然从此消失了,以后不管媒体如何炒作,他们都没有露面,看来他们确实守信。我们用人工心肺机维持了无脑儿半年的生命。你可以说这是为了守约,但其实这项条款是扯淡:哪有无脑儿能够治愈?根本不具备这个可能。其实我们原本就打算半年后再实施器官移植,那时手术的把握性会更大一些。
  年底,君直律师召开记者发布会,公布了今贝先生即将接受器官移植的消息。这是有关他的第三则大新闻。这种做法并不符合这位财界教父一贯隐身幕后的行事风格,不过,以后人们就会知道,他这样做是有用意的。
  记者们蜂涌而至,都急着打探出内幕消息,期望着自己的稿子上报纸头条。他们都很困惑:今贝先生要接受什么器官?曾有消息说他右臂得了恶性骨瘤,但那显然是一次误诊,因为在此后的将近一年时间里,他一直健康如常,照旧用人们熟悉的笔迹签付着巨额的支票。比较敏锐的记者已经猜出,实际那连误诊都不是,而是为了那次古怪的“预防式确权申请”释放的烟幕。那么,伟大的今贝先生究竟要从无脑儿身上接受什么器官呢。
  今贝先生没有在记者会上露面,他此时在山台县脑神经外科医院的手术室里。而我正在手术室的净化槽里洗手,准备穿上绿色无菌手术服,开始手术。记者会上除了君直律师外,还有西铁集团总务部长中实一丑,他是今贝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在今贝先生术后一个月的时间里(那是神经快速再生需要的时间),他将暂时主持西铁王国的运行;今贝先生的生活秘书小松良子也来了。漂亮的小松小姐又被称为“床上秘书”,因为,众所周知,伟大的今贝先生在性事上同样是一位伟男,即使到70高龄仍雄风不减,他的半公开的情人是论打计算的,有影视明星、奥运明星、吧女、女学生、女政治家等,而小松是其中最得宠的一个,月工资高达6000万J元(想想这具无脑儿的身体才值1000万!)。得宠的原因不大能为外人道的,据说她能用某种非常“那个”的办法满足这位老人的性怪癖。
  媒体上从未指责过今贝先生对女人的广收并蓄。这大概是基于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占有国土六分之一的强者,多占有几个女人应该算是天经地义吧。反倒有人赞赏他的平民风格,因为他找情人并不局限于上流社会中。
  不过——我看着表情招摇的小松小姐,禁不住暗想——她的6000万元的月工资恐怕不保险了,因为,在这次手术后的多少年内,今贝先生肯定用不上这些情人。
  记者招待会上没有今贝先生的家人。他妻子已经去世,两个儿子今天都未露面。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在这次手术之后,那两位不幸的儿子今生今世甭再指望继承西铁王国。自然喽,他们肯定对老爹的决定极为不满,如果不说是仇恨的话。今贝先生事先倒是做了安排,给两个儿子分了少量家产。现在,他们已经脱离西铁王国,自立门户,与今贝先生陌如路人了。
  ……
  皇京新闻记者:律师先生,请问今贝先生今天到底接受什么器官的移植?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右臂实际并未长骨瘤。
  律师(笑):这正是我今天召开记者招待会的目的。我正式向大家宣布,今贝先生将接受一次全面的器官移植,包括双腿、双臂、心脏、肝胆肾胰脾、眼睛、耳朵、舌头、鼻子、躯干……等等。除了一种器官——大脑。
  KHN记者(目瞪口呆):你是说……实际上,这个手术并不是今贝先生的什么器官移植,而是把他的大脑移植到无脑儿的身体内?
  律师(严肃地):你说错了,把主客体混淆了。众所周知,无脑儿不能算真正的人,不具备人的身份,在基督教国家,神甫都不为无脑儿作弥撒。而我当事人的大脑则是他本人唯一有效的代表,这是法院已经确认过的。就像人们习惯说“太阳从东方升起”,那只是习惯说法而已。如果使用严格的科学语言,则只能说“地球向东方转去,迎向太阳”。同样地,如果用严格的法律语言,只能这样说:我的当事人今天将接受一个新的躯体。
  时事通讯社记者:这种移脑手术是破天荒第一次,请问手术把握性有多大?
  律师(再次纠正):不,不是移脑手术,是移躯手术。我们相信它会成功的,我们已经为它做了18年的准备。
  KHN记者:我明白了,半年前你们向皇京地方法院提出的预防式确权申请,就是为了今天的手术?
  律师:你们可以这样认为。现在,手术马上就要开始,所有来宾将目睹手术的全过程,不是通过电视屏幕,那样的见证没有法律效力;而是通过手术观察室的玻璃墙。诸位将亲眼目睹:移入无脑儿脑颅中的,确实是我当事人的大脑而不是别人的。有件事拜托诸位,手术后麻烦所有在场人在见证材料上签上你们的名字。现在,请诸位到手术观察室吧。
  他领着25位记者来到手术观察室,透过一堵玻璃墙壁,手术室内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十几位医护已经做好术前准备,那个无脑儿躺在另一张手术床上,用白色罩单盖着,只有畸形的脑袋露在外面,它的人工心肺机尚未摘除。今贝无彦先生坐在手术床上,一向冷面对人的他今天难得地微笑着,向玻璃墙后的记者们挥手致意。仅一位记者代表获准进入手术室,他穿上无菌服,把麦克风举到今贝先生面前,请他讲几句。今贝安祥地说:
  “今天是我的生死之赌,请诸位为我祈祷吧。如果我能以新形体亲新面孔从手术床上下来,请诸位不要认不得老朋友。请不要以貌取人。”
  他的幽默没有引起笑声。倒不是记者们反应迟钝,而是平素对他太敬畏了,在他面前似乎不敢开怀大笑。他又通过麦克风回答了外面几个记者的提问,我作为主刀医生也回答了两个问题。
  然后手术开始。无脑儿的人工心肺机被移走,残缺的颅腔被打开。今贝先生被麻醉后也打开颅腔,小心地取出大脑,移入无脑儿的空颅腔,并用生物相容材料(聚吡咯管)把大脑同颅外神经(视神经、嵴髓等)进行桥接,这种桥接可以促使它们快速定向生长,在一个月内形成永久性连接。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进行如此高难度的手术,我自然免不了有些紧张,但总的说是胸有成竹的。可以说我的一生就是为了这个手术,已经为此准备了18年,进行过数百次成功的动物实验。我绝不能失败,除了脑外科圣手元濑是空的职业荣誉和责任心之外,还有一个砝码也是很重的——西铁集团20%的股份。

  2 人的嫁接

  20年前,我从著名的皇京医学院毕业,来到不大有名的山台县脑外科专科医院任实习医生。实习期满不久就遇到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病人是一个四岁的女孩,患先天性颅裂,部分脑膜从裂隙处漏到嘴里,其中包括至为重要的脑垂体和下丘脑,一旦因进食等原因使其破裂,会立即危及生命。医院认为必须马上做手术,但这个手术风险极大,本院经验不足。几位资深医生都建议患者转院。最后是我力主接受这个病人并做主刀医生。手术成功了,25岁的元濑是空在一夕之间成了医学界的名人。
  不久今贝无彦先生通过律师邀我见面。我对他的邀请受宠若惊。J国首富的垂青,自然意味着金钱和地位在向我招手。而且我有非常强烈的好奇心,想近距离看看这位拥有国土面积六分之一的巨富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什么心态。至于他约见我的用意,当时我却不甚了了。今贝先生旗下主要是休闲产业、钢铁和铁路,并没有医院或生物产业。他总不会要我去当专职私人医生吧,脑外科医生是不适宜当私人医生的,专业面太狭窄。而且我心中很矛盾的,既盼望跟着他青云直上,也不乏疑虑。谁都知道他著名的用人之道:不用天才只用庸才,因为他的集团一直实行帝王式管理,自古以来帝王不需要特立独行的臣子;他虔诚信奉中国荀子的性恶论,对每位新员工都要先用怀疑的目光盯着,直到你用行动证明你的忠诚。
  今贝先生是中等个子,衣着极简单,脚上的皮鞋甚至已经磨花了。但他的目光极为锋利,不怒而威,有天然的帝王之气。他身边的助手,包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务部长中实一丑,都对他毕恭毕敬。他请我坐下,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说:
  “我知道元濑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我今年已经52岁,该对自己的晚年未雨绸缪了。请谈谈你对衰老和死亡的看法。它们能避免吗?”
  我谨慎地说:“对于衰老和死亡有各种学说,比较可靠的是‘程序性’说。就是说,生物的衰老和死亡都由基因中的指令所规定。比如人体细胞在分裂50次后就会死亡,并带来机体的死亡。只有生殖细胞和癌细胞能够把自己的时钟‘拨零’,因此它们是长生不死的。所以,只要能改变这个程序,死亡并非不能避免。”
  “有什么办法能把人体所有细胞都拨零?我知道果树的嫁接就能做到这一点,比如把黑宝石李嫁接到毛桃上,年轻的毛桃能使李树的生物钟回零,所以李树可以一代代嫁接,长生不死。人可以嫁接吗?”
  我一时没听明白:“你说人的嫁接?怎么嫁接?”
  “嫁接大脑。大脑将被新的身体接受,并接受后者的基因指令,把时钟拨零。同时又保持着原来的意识。”他看到我吃惊的表情,平静地说,“先不要说不行,想想再说。”
  我认真考虑很久,最后说:“你的想法很超前,但理论上是可行的,迁到新身体的大脑细胞的时钟很可能被‘砧木’拨零。不过移脑手术会相当繁难,现在已经有移植猴子头颅成功的先例,但仅移植大脑的难度要大得多,因为它要把移入的大脑同‘砧木’的很多颅外神经进行连接,比如视神经、嵴髓、听神经、舌神经、面神经等。而且中枢神经的再生一直是个难点。”
  “我知道很难,你只说有没有成功的希望?在二三十年内?”
  我犹豫良久:“不能说没有。”
  今贝先生果断地说:“那就该试试。我聘请你全权负责这件事,怎么样?我了解你的才华和勇气,而且你将享有世界上最强大的资金支持。抓紧干吧,争取在我有生之年实现突破。至于你的待遇,”他用入骨三分的眼光看看我,“有两种方案任你选择。你可以拿五倍于你目前收入的固定工资,而不管你的研究能否成功;或者一直拿你目前的低工资,但在你成功之后,具体指标就是我的大脑移植一周年之后仍然存活,那时你将得到西铁集团20%的股份。”
  西铁集团20%的股份!这将使我一夕之间成为侪身福布斯排行榜的世界级富豪。我算不上非常贪财的人,但要说上千亿J元的财富对我没有诱惑,那是扯淡。我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面无表情地说:“送你20%股份我不会心疼的,如果我能永生,就不用向政府交纳70%的遗产税,算起来,我还多了50%的财产呢。”
  我知道按J国法律,个人财产超过20亿J元的,遗产交接时应交纳70%的遗产税。今贝先生冷厉地说:这是典型的强盗法律,比明火执仗的抢劫更无耻。"
  他问我:“我的建议怎么样?我个人更希望你接受第二种方法,因为,”他又用那种锋利的目光看我,看得我像被剥光了衣服,“也许有些人对金钱并不贪婪,但只有把收益同成果挂钩,他才会迸发出最大的力量。”
  他用肥肥的诱饵在我面前恣意晃动,无情地勾出我内心深处的贪念,不为我留一丝遮羞布。刹那间,我在平素对他的敬畏中平添了几分恨意,犹豫片刻后我咬着牙说:
  “好,我接受你的聘请。我愿意接受第二种待遇。”
  他看来早知道我会这样回答,点点头:“很好。我很喜欢你的性格。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

  3 早慧的婴儿

  2012年秋天,一个70岁的婴儿哌哌坠地。他的啼哭宣布了我(及我手下一万多研究人员)18年的努力最终获得了成功。我的20%股份可以说已经到手了。
  不过这哭声不能说是今贝先生的,那是来自他的“砧木”(那个无脑儿)的本能。随着今贝的大脑逐渐同砧木体内的神经接通,他逐渐接管了这具身体。一个月后我来到育婴室时,今贝先生已经完全从无脑儿的身体内“脱颖而出”。我面前是这么一个怪物:七个月的婴儿身体(加上手术前无脑儿存活的半年),娇嫩的四肢不停地弹动着,皮肤吹弹可破,小屁股胖得全是豌豆坑。特别大的脑袋。婴儿的原脑腔太小,虽然今贝先生70岁的大脑已经萎缩,仍不能装进去,是我用手术再造了一个足够大的脑腔。
  大脑袋,五官位于面庞的下部——这正是婴儿的面部特征。所以,这个特大的脑袋更使今贝十二分的婴儿相,不由人不怜爱。但任何人只要看了他的眼睛,就不会这么说了。他的目光仍然像千年老妖,锋利如刀,能剥去你的衣服和任何伪装,让你不寒而栗。
  现在,他用这样冷厉的目光看着我,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元濑,看来你的20%股份已经到手了。”
  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但口气却老气横秋,尖酸刻薄,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不免恼羞成怒,因为这个刚会说话的“幼儿”一下指出我内心最深处的贪念。我挖苦地说:
  “谢谢你还记得自已的许诺。我本来要对你的意识进行测试的,看来用不着了。从这句话的口气看,我面前确实是今贝先生,不用怀疑。”
  受今贝聘用18年来,我已熟知他的性格:圣心独断,严厉刻薄。他的手下都是绝对驯服的,即使主人把唾沫啐到脸上,他们也会保持着笑容,等到主人离开后再擦去。即如权高位重的中实先生也是如此,可能就律师除外。不过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握着今贝的生死呢),用不着这么奴才,我仍然对他很敬畏,但现在是多少带着恨意的敬畏。当他对我说话的口气过于尖酸时(对他的部下,他很少不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也会反唇相讥。后来我发现他其实很喜欢这样,喜欢能有一个人经常同他血淋淋地互相剌伤。也许他听的阿谀太多,日久生腻了吧。这会儿听了我的挖苦,今贝放声大笑,有如枭啼。然后他熙指气使地说:“我饿了,我要吃奶!”
  今贝苏醒之前我们一直用静脉滴注法维持生命,但奶妈早就准备好了,准备了三个。当然不会用上这么多,但小心一点总没坏处,再说我又不必为资金犯愁。很快我就知道,这个决定是多么英明。三个奶妈都是从遍远地区的农村来的,倒不是我们为了省钱,而是如今城里的哺乳期女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奶水。第一个奶妈进来了,一眼看见婴儿特大的脑袋,非常吃惊,不过什么也没有问,把今贝抱到怀里,撩起衣襟。她的乳房非常饱满,这会儿已经“惊奶”,溢出的奶珠儿散发着奶香。今贝朝这对乳房打量一番,满意地向我点点头,抱着乳房贪婪地吃起来,我能清楚地听见他急迫的吞咽声。两个乳房很快吃空,他恼怒地哭了一声(这是“砧木”本能的又一次反弹),但哭声半截里突然闸住,他粗暴地命令:
  “我还要吃,再找一个来!”
  奶妈不知道怀中的婴儿已经会说话,更料不到会是这样的口气,惊得目瞪口呆。我挥挥手让她出去,唤来第二个,然后是第三个。一直到六个乳房都吃空,今贝才吃饱。护士栗原小姐抱起他拍打后背,他满意地打着奶嗝,说:
  “我从即刻起恢复工作,让中实一丑来见我吧。”
  中实先生带着五个部下立即赶来,向他汇报一个月来西铁集团的要事。今贝先生坐在护士怀里听汇报,果断地下着指示。看着六个大男人在一个大脑袋婴儿面前毕恭毕敬,实在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不过我没有时间欣赏,我下令立即再找几个奶妈,依今贝的饭量,三个奶妈很快就不够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定非常及时,今贝先生的饭量飞快地增加,远远超出任何人的预料。到第七天就需要十个奶妈了,半个月后是25个,一个月后则变成100个。他的生长则更为惊人,夸张一点说,站在旁边看他吃奶,能感觉到那个身体不停地膨胀。
  奶妈的报酬也是今贝先生“转世”前钦定的,大致同我的待遇方案一样,有两种方案可以自选:一种拿较高的固定工资,一种拿较低的固定工资但一年后有2000万J元的特别酬金。大部分奶妈选了第二种,对于这些比较贫寒的女人们,2000万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不过,大部分奶妈最终没能拿到它,她们干了一两个月后都落荒而逃。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这位大个子婴儿(那时已有十岁孩子那么高)的吮吸太贪婪,常常吸出血丝来还不罢休,常常疼得奶妈们咬牙蹙眉。第二个原因——不大好说的。当今贝两手捧着乳房吮吸时,眼睛也不闲着,有那么一种邪味儿,那绝不是吃奶孩儿看“妈妈”(乳房)的目光。我对此其实早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对别人说破。我知道今贝强大的雄性本能已经苏醒,他多半把奶妈们想象成大胸脯的小松小姐了。
  我只好尽力扩大奶妈的来源。在这之前,今贝先生坚持只让我在本国征聘,他要保证“大阳民族乳汁的纯正”。但此时已经需要1000名奶妈,国内确实无法组建一个近千人的奶妈军团。在我反复解释后,今贝终于放宽条件,允许我向第三世界征聘。
  我告诉今贝先生,新来的奶妈们大都选择了第一种付酬方案。我解释说,这些不开化的女人们个个都太短视,只知道眼下就能装到口袋里的钱才是真实的,只好由她们了。实际是我悄悄劝她们这样选择的,我不忍心让她们落荒而逃时还两手空空。
  当然也有不相信我的好意、坚持选择第二种付酬方案的奶妈。当我为她们暗地惋惜时,有时也不免想到自己。我是否就比她们聪明?也许二者没有可比性,毕竟我已经基本成功了,西铁集团20%的股份可以说已经到手了。不过——我不敢说君直律师会不会在暗地里可怜我。他一直是拿固定报酬的。
  我们离开医院,迁移到今贝旗下一家皇子饭店。饭店停止对外营业,因为1000名奶妈的吃住已经让饭店饱和了。每天,排成长队的奶妈们络绎不绝地走进今贝的屋子,又走马灯似地出来,那场面煞是壮观。她们的进出几乎没有停顿,因为一天内吃完1000个奶妈的2000只奶子,那可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啊。今贝的生长速度非常惊人,三个月后已经长到一米七了。他的膨胀已经不是什么“感觉”、“似乎”这类词所能包容,现在,站在旁边看他吃奶,能清楚看到那个身体吹气球般不停地胀大。这种情形让我心生敬畏:世界上哪有如此强悍的生命力,如此强大的占有欲?毫无疑问,有关指令必定来源于今贝的大脑,而不是来源于“砧木”。想想这么一个普通的无脑儿身体,在接受了今贝大脑的指令后,就化普通为神奇,实在匪夷所思。天纵奇才,世上没有第二人能够如此的,你不服气都不行。
  今天,君直律师和中实先生匆匆赶来,带来一个坏消息。律师说:近日国内舆论渐渐形成了敌意的氛围,很多人认为,一个巨富滥用科学方法来逃避公民应尽的交遗产税义务,并用不断更换的肉体占死世上这个位置,实在是贪得无魇。他们敦促有关部门采取行动,但法律界人士说,法律对此无能为力,法律无法剥夺今贝先生的权利,因为他的大脑确实活着,何况他事先还特意对大脑的代表性作了预防式确权。他俩陈述这些情况时,今贝先生没有中断吃奶,用眼睛斜睨着律师,冷冷地说:
  “只要法律无奈我何,一时的舆论算个鸟!”
  律师看看中实,中实忧虑地说:“舆论也不能不重视,现在有些势利的政界要人已经在撇清同西铁集团的关系了。”
  今贝仍不停地吃奶,过一会儿冷静地说:“去把舆论扭过来。找几个咱们的记者,利用‘婴儿’做文章,激发社会的母爱。”
  律师立即频频点头,看来他马上就体悟到这个指示的英明。他们又商量一会儿具体做法,两人起身告辞。我趁机提出一个建议:
  “今贝先生,1000名奶妈的开销太大了。现在你已经有了类同15岁的身体,满口好牙,为什么不试试吃食物呢。”
  那两人还没发表意见,今贝怒冲冲地说:“你想剥夺我母乳喂养的权利吗?你不要忘了,不管我的身体有多高,但我的年龄只有两个月大,吃奶是我的权利。我至少要吃够一年再断奶。”他冷冷地说,“请不要担心你的股份,区区1000个奶妈的开销不会让我的财产缩水。”
  我被噎得倒抽一口气,真想把一口唾沫啐到这怪物脸上,然后拂袖而去。不过——我舍不得快要到手的股份。我恼火地发现,今贝先生移居到新身体后脾气更坏了,完全是一个被宠坏的脾气乖戾的孩子。君直律师看看我,圆滑地说:
  “元濑君的建议是好意,今贝先生心中是理解的,请元濑君不要见怪。不过,中断哺乳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了,今贝先生的身体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律师非常有才华,轻易就扭转了舆论。方法再简单不过,就是把我们过去一直严格保密的、有关今贝先生的生活照有选择地披露了十几张:
  ——大头婴儿在哭(他才苏醒时哭的那一刻);
  ——他在香甜地吃奶;
  ——奶妈在怜爱地看着他。
  如此等等。
  所有这些照片都隐去了他冷厉的目光,所以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弱小无助的、惹人怜爱的小家伙。看着这些照片,谁还能忍心对他不满?谁还能把他看成一个想鲸吞几千亿税金的财界大鳄?
  鉴于这些照片的反响不错,律师按时间顺序继续发布他的照片:
  ——今天小今贝长高了11毫米!
  ——看,1.2米高的两个月婴儿(时间不包括无脑儿存活的半年)!
  ——吃奶的婴儿已经比奶妈还高!
  ——请看小今贝的大肚量,1000个奶妈轮流哺乳!
  这些照片很搞笑,公布后自然要影响到今贝先生的“威”望。我想不会再有人对他敬畏如神了。但恰恰是这样的“搞笑”有效地抵消了社会的敌意。民众们看着照片,哈哈大笑之后,不由得把他看成自家的孩子。
  但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当小今贝饕餮大吃、飞速生长时,我只顾惊叹于他强悍的生命力和占有欲,没有考虑到他会突破生长极限。我想尽管他生长的速度惊人,那不过是把正常人的生长提前了,浓缩了,在长到一定限度,比如1.8米或者两米之后就会停止的,至多长到两米五吧,那是人类身高的世界纪录。地球上各种生物无一不有生长限度,那是上帝嵌在基因中的密令,运行了几亿年而从没出大的差错。但我没想到今贝先生比上帝更强大。
  当今贝的身体接近两米时,我才为时过晚地为他做了脑垂体和骨胳生长面的测定。结果出来后,我忧心忡忡地来到哺乳室,请奶妈们暂时离开。我内疚地说:
  “今贝先生,有麻烦了。”
  被打断了吃奶的今贝很不耐烦,皱着眉头说:“快说!请记住,我不希望听到无用的辩解。”
  我强挤出笑容:“先说一个好消息吧。对你大脑的检查表明,状况非常好,好得超出我的最好预期。原来的大脑空洞已经被新的神经原填补,原有的褐色素(大脑衰老后产生的废物)大大减少,基本上被全部吸收了。可以肯定,你的70岁的大脑已经接受了婴儿身体给的指令,把时钟‘回零’了。”
  今贝点点头:“很好,这正是我的预计。我付给你的报酬没有白给。”
  “不过也有一个坏消息。另一个检验结果是:你的身体已经忘了‘到某一刻停止生长’的指令,很可能将无限地长下去。很奇怪的,你的大脑不知怎的竟然能改变上帝的指令。很抱歉,我没有预计到这种可能。”
  我对他讲了人体生长的正常指令,比如嵴椎骨和长骨的生长板到一定年龄就会关闭,身高不再增加。又比如每个细胞都受控于一种“接触抑制指令”,当周围的细胞互相挤压时,它们就会自动停止分裂,只有癌细胞除外。但现在,他的身体把这类自我抑制的指令全都忘了,一个劲地长下去。今贝漫不经心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我想我拥有的土地足能放下我的身体,不管它的高度是两米还是100米。不管长到多高,我总不至于饿肚子吧。”这些天他已经过于超重,说话时免不了气喘。他喘喘气说下去,“也许100米高的身体才恰恰与我的财富相称,我不怕长成一尊活的巴米杨大佛。”
  我苦笑道:“不,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要知道,动物的骨胳强度是与尺度的平方成正比,而体重与尺度的立方成正比。也就是说,强度的增加最终肯定赶不上体重的增加。由于这个作用,生物的大小是有一定限度的。比如,现今最大的陆生动物是非洲大象,体重六七吨,它们除非死后,终生不能卧倒,否则内脏就会被自己的体重压坏。有史以来最大的陆生动物是蜥脚类恐龙,体重接近100吨,这也是陆生动物体重的极限。”我忧虑地说,“今贝先生,从你的生长趋势看,完全可能超过蜥脚类恐龙的,你的体重将导致自身的崩溃。”
  他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沉默片刻,冷冷地说:“该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我付你这么高的价钱,不是让你来对我摆一副苦脸的。”
  我当然理亏,低声辩解道:“但我做的所有动物实验都成功了呀。你也很清楚的,在所有动物试验中,被移植的大脑都被回零,被青春化,但受体的生长速度保持正常,也保持着正常的生长极限。我想你的情况一定与你个人的特质有关,可能你的占有欲太强大,甚至强于上帝的指令。我已经尝试过用药物来控制,但看来控制不住。”
  今贝发怒了:“我不会因为你的无能而改变我的性格。少给我说上帝不上帝的废话,赶快去想办法。”他刻薄地说,“我知道你会努力的,你还盼着那20%的股份呢。”
  今天我不敢反唇相讥,因为确实理亏。我负疚地说:“我会努力的。如果实在不行,您只有暂时生活在水里了。水里有浮力,生物体重的最大限制可以大大放宽,鲸鱼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蓝鲸体重可达180吨,比晰脚类恐龙还大。然后,我会尽快找到解决办法。”

  4 急剧伟大

  四个月后我还是没找到控制办法,但此时他的身高已经达到6米。我让工人紧急施工,把有三层楼高的错层大厅改成卧室,因为他已经无法塞到标准大小的房间里。即便这个卧室也是暂时的,必须赶紧想办法,否则他再长几天,就无法从大门里出来。他的食欲和生长速度至今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1000个奶妈在三楼的走廊里川流不息,隔着栏杆喂一楼的今贝吃奶,那景象就像是长颈鹿吃树冠的叶子。
  我犹豫几天,最后下狠心,决定把他迁到水里。当然最方便的是迁到内湖,可惜的是,尽管今贝先生占有J国六分之一的土地,但这些地域(甚至全国)都没有足以容纳今贝先生的大湖(要考虑到他今后的发展),那时我真遗憾,我们的先祖为什么不定居在贝加尔湖附近呢。最后我们决定去海里,选定了澳大利亚诺福克岛附近的公海。这儿比较温暖,水质很好。澳国又是关系很深的邦交国,什么事都可以有个照应。
  我们租用了一艘万吨散装货轮,改装出一个巨大的精美卧室,房顶是活动式,可以拉走以便吊装。我催逼着工人连日赶夜地施工,因为今贝的生长速度在逼着我,一刻也耽误不得。七天以后,一切准备妥当。租用国内最大的56轮900吨平板运输车把他拉到港口,用800吨岸吊把他吊进去,盖上房顶,运到目的地,再用500吨的船吊把他吊出来。等他终于平安地落到海水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体重中脂肪含量较大,再加上海水比重大,所以根本不用游泳,轻轻松松就浮在水面上。实际上,他立刻就喜欢上了新环境,因为,入水之后他的唿吸马上就轻松了,内脏也不受压迫了。这个小山一样的庞然大物在平静的海面上自由漂浮,时而仰卧时而侧卧,惬意得很。
  一艘J国驱逐舰在附近游弋,20名穿着黑衣潜水服的蛙人散布在周围保护他。这都是从J国军队按天租用的,开支不菲。虽然他与首相及防卫厅长官关系很深,但他们不敢卖这么大的人情。我坐快艇绕着他转了几圈,看着他伟岸的身躯,不由想道:他肯定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了,而且他的伟大过程还远没有终结。
  今贝先生“迁居”到新身体中已经10个月了,如果算上无脑儿存活的半年,已经是一年零四个月了,但他仍坚持要吃奶,毫不通融。他要坚决维护一个婴儿至少吃一年母乳的神圣权利。但此时他的胃口已经不是1000个奶妈所能打发,再说,让1000个奶妈都跟着到海里,生活起居未免太麻烦。不过,在选定这片海域时,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让他吃鲸奶。一条鲸妈妈每天可产450升营养丰富的乳汁,还是完全免费的。也不用为奶妈的数量犯愁了,单是南太平海域就有几千条蓝鲸,奶妈大大的有。
  我碰巧还知道澳大利亚有一个“鲸鱼教授”,今年刚退休,这个老家伙与鲸鱼们混得如同哥儿们,使用人工鲸歌可随意召唤鲸群。君直律师找到他,充分施展他的谈判技巧,说服了鲸鱼教授同我们合作,条件是我们得付出一大笔钱用于世界鲸类保护。不过我们不吃亏的,这不过相当于1000个人类奶妈的费用罢了。
  比较麻烦的是劝说今贝同意由鲸奶替换人乳,出发前我同律师商量了此事。律师有点担心,我倒是胸有成竹。尽管今贝先生非常独断非常固执,但碰到事关生死的大事,他还是很现实的。比如上一次,因为本国的奶妈不好招聘,他就放弃了对乳汁血统的坚持,同意使用第三世界国家的奶妈。这次也一样,我耐心地说明必须使用鲸奶妈的理由,包括鲸奶营养如何丰富,一头幼鲸每天能增加90公斤体重,等等,他目光阴沉地瞪了我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只快艇向我们驶来,头发雪白的鲸鱼教授得意洋洋地立在上边。几乎听不到他发出的鲸歌,那是20赫兹的低频声波,接近人耳所能辨听的声域低限。在他后边是二十几道冲向天空的水柱,此落彼起,有近十米高,伴随着巨大的啸声。鲸群游近了,这是一个蓝鲸群,大约有四十只,深蓝色或灰色身体上带着淡色的斑点。其中有十七八只是正在哺乳的母鲸,各有几头小鲸跟在它们后边。教授又发出了什么信息,一头母鲸听话地游过来,一直到今贝先生身边才停下,用它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大个头的吃奶儿。蓝鲸的体魄让人敬畏,听说它们的舌头上能站50个人,心脏有汽车大,动脉血管粗得能让一个人类婴儿爬过去。但今天人类在它们面前倒不用自卑,至少我们有了一个超群出众的代表,其个头一点也不逊于它们。
  教授挥挥手,一个蛙人游过来,用一个吸盘吸住鲸的乳头。我不知道鲸鱼教授如何说服鲸奶妈去喂一个异类的义子,但不管怎么说,它安安静静地呆着。吸盘通过消防带般的粗管连到一个塑料奶头上,今贝立即抱着奶头狂吸。这趟旅途没让1000个奶妈跟来,只能让他饮桶装牛奶,他早就馋坏了。粗管是透明的,白色的乳汁汹涌奔流,狂泻到黑洞洞的大嘴巴里。这头母鲸的奶水很快被吸空,正馋奶的今贝舍不得吐出奶嘴,仍然狂吸不止。管内白色的奶流变细了,开始夹带着红色的血丝。鲸奶妈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尾巴拍出狂暴的浪涌。我和鲸鱼教授同时发现了,急忙让蛙人断开吸盘。鲸奶妈如遇大赦,急慌慌地逃走。
  教授勃然大怒,粗野地破口大骂,坚决不许蛙人再碰其它母鲸。这次他被说服同我们合作,一半是因为我们许诺的用于世界鲸类保护的巨款;一半是缘于这老家伙好玩的天性,他说让鲸奶妈们喂养一个人类义子,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事。但他没想到这个义子是如此贪婪,让他的“鲸姐儿们”受了伤害。他骂着,对我的劝阻理都不理,坚决要领着鲸群离开。我一筹莫展,看着今贝先生,但今贝的权威在这位“鲸鱼的铁哥们”身上没有丝毫效力,他很聪明地韬光隐晦,一言不发。关键时刻还是君直任前律师有办法,他坐一只小船过去,拦住教授的快艇,生气地责备着:
  “教授,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样冷酷!不错,他吸得太贪了一点,但他饿呀,这一路上都没能好好吃奶,早饿坏了。别看他这么大的个头,其实只有10个月大,是个狗屁不通的孩子,他怎么知道吃奶应该有节制呢。你甩手一走,忍心叫他饿死吗?”
  教授被这番义正辞严的责备震住,虽然还恼火,但已经不再挣扎着要走了。律师赶忙换上笑脸说:“教授,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只要把事情说清,他下次绝对不会这样贪了。再试一次,怎么样?”
  律师说话时我也在小船上,直担心今贝这会儿做出什么或说些什么,让教授看出他并非懵懂的奶孩。甚至他不说不做,只要教授看见他锋利阴冷的眼神,那律师的假话就会穿帮。好在这是在辽阔的海面上,今贝离这里有几十米远呢,教授看不到那边的眼神。他犹豫很久,答应了,要我们保证不会再对鲸奶妈造成伤害。我们忙不迭地应允。
  小船驶回今贝身边,律师冷着脸,强压怒气低声说:“你为什么吃得这样贪?十七八条母鲸在这儿,还怕饿着你?下次一定要有节制,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
  今贝从没听律师用不敬的口气对他说话,恶狠狠地回望着他,看得律师转了目光。但我说过,在事关生死的大事上,今贝先生非常现实的。他知道律师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必须照办的,便默认了。这时,另一只鲸奶妈的乳汁送过来,今贝又贪婪地狂吸起来,但自此之后他不再犯上次的错误了。
  一个月过去,鲸奶妈们慢慢习惯了、或者说喜欢上她们的义子,后来甚至不用教授出面,每天都会有十几只母鲸准时赶来,喂他吃饱,还要在他周围留连很久,用低沉的声音嗡嗡着,似乎是想同他交流。小鲸崽们也熟悉了它们的义兄弟,用鼻头顶着今贝玩耍。不过今贝从来没有这样的雅兴,不吃奶时他还要赶着处理国内发来的快报呢。我想这些小家伙们真大度,当某位鲸妈妈轮上喂今贝时,自己的鲸崽肯定要挨一天的饿。尽管这样,它们一点不记恨抢了它们奶水的大个子弟弟。
  有了这些母性强烈的奶妈,有了这营养丰富的鲸奶,今贝先生更是急剧地伟大着,不可抑制。现在他的身长已经两倍于奶妈们。不要忘了,那可是身长30多米的蓝鲸,是有史以来地球上最大的动物啊。估计今贝的体重已经超过300吨,他的头颅像山丘,鼻孔像阿里巴巴的山洞,汗毛比耗子尾巴还粗。我决定等稍微闲暇一点就去申报这样的基尼斯世界记录: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动物。
  早前决定把他送往大海时,还有一个很头痛的问题是安全。这儿有鲨鱼和抹香鲸,它们对这么大块头的食物一定很感兴趣的。所以我们雇用了军舰和蛙人日夜守卫。后来发现完全不必。曾有鲨鱼和抹香鲸来过,远远地逡巡着,然后悄悄溜走。它们是被今贝先生的伟大吓住了?细想不是。第一头抹香鲸来拜访时,今贝的个头还赶不上蓝鲸,而凶残的抹香鲸连蓝鲸和大王乌贼都敢进攻的。后来才知道,今贝先生已经不经意间建立了有效的自我防御体系。他这么大的食量,排泄物自然不少,久而久之,周围的海水都被毒化了,方圆几十海哩不见活物,比当年皇军的三光政策都管用。我们呆在船上,海面上强烈的阿摩尼亚味儿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只有鲸奶妈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哺乳,一点儿不嫌弃他。要不怎么说母爱最伟大呢。
  天空中雷声隆隆,不过远比不上今贝的咆哮。巨大的嘴巴,巨大的声带,再加上更为巨大的胸腔的共鸣,他的怒骂声在附近海面上激起了形状特殊的波峰,与大风引发的波浪明显不同。
  “饭桶!死有余辜!这些小事都不能摆平,几十年来西铁一直是这样干的,大部分财团都是这样干的,偏偏在他主持的这段时间内出事!”
  我想他的怒火不能说没道理。如果今贝一直把着公司之舵,相信凭他的手腕和威望,没有警察敢惹他的。中实先生的才干毕竟是差多了。但今贝的狂怒也让我的敬畏贬值不少,众所周知,狂怒失态是无能的表现。我遗憾地想,看来那个无脑儿的身体也对今贝先生有反向的影响,消极的影响——他变得幼稚化了。
  今贝咆哮着,让我通知律师快点返回这里。律师于前天回国了,是为了迎接首相等庆典贵宾,然后陪着贵宾们一起来。我想他回国后肯定会得知这个噩耗,按说他该在第一时间告知主人的,但为什么一直音讯全无?我用海事手机联系了君直,是一个年轻女人接的手机,她说她是负责照料病人的护士,君直律师在听到那个噩耗后就中风了,至今昏迷不醒。我驾着小船驶近今贝的耳朵,在风声中大声通报给他,今贝更为狂怒:
  “这只老狐狸!他要从沉船上逃走了!”
  我非常反感他对律师的中伤,想想吧,律师为了集团的事急火攻心,突患中风,至今生死不明哩。不过冷静下来想一想,今贝说的并非没有可能。可能君直律师比我们更了解此次风波的险恶,不愿趟这趟混水,但作为律师,临阵逃脱又太无职业良心,会使他在律师业界臭不可闻。他这么一中风,人们只会同情他,不会再责备他了。对,也许真是这样的,今贝与君直律师有40年交往,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熬过一夜的狂风恶浪,上午风浪小了一些,一架水上飞机飞来,在头上盘旋几圈,艰难地降落在附近海面上。我想也许君直律师扶病赶来了?忙乘小船过去。原来是J国皇京的警察,是来拘捕今贝先生的。我想这些警察一定是超级土包子,大概从不看新闻的,竟然不知道他们来拘捕的疑犯是何等伟大的人。他们乘小船到了“今贝岛”旁边,仰面打量着这具高耸如山的身体,傻眼了。不用说,眼前这位是不能塞进水上飞机的,连一条腿也塞不进去。警察们只好宣示了拘捕令,命令今贝先生不得离开这一带,以等着警察们带着一条巨轮返回。然后,他们狼狈地乘飞机撤离。
  我赶紧用手机同家里人联系,果然,这次对西铁的行动不同寻常,政府迫于国内糟糕的经济形势,不能再对财界的腐败漠然不理,决定拿西铁集团开刀。首相的发言人已经发布讲话,撇清首相同西铁集团的关系,他解释说:过去首相主持的议员派系会议,之所以多在西铁的皇子饭店举行,只是因为该饭店高质量的服务,并不是同某人有私人关系。
  想想这位首相几乎就要来参加周年庆典,我真正理解了一个词汇的含意:政治动物。
  但我没有时间再操心这些琐事了,因为一个更现实的麻烦摆在面前。原打算让今贝先生明天断奶,但不知道哪儿的安排出了纰漏,结果厨工船一直没到,而鲸奶妈们却提前一天不来了。我想鲸鱼们不读报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会知道今贝先生的落难,所以它们的不辞而别绝对不会是出于势利心。也许是鲸鱼教授捣的鬼?他不想让鲸鱼们继续喂养一个劣迹已彰的家伙,悄悄通知鲸鱼们离开了?不知道,这会儿我没有精力会查证。反正几件事的综合结果是:今贝先生今天没饭吃了。开始时,他在狂怒的情绪中暂忘了饥饿,但饥饿的力量最强大,尤其对他而言更是头等大事,甚至超过政治上的得失。快到中午时,今贝的饥火转化成冲天怒火,凶恶地骂我:
  “混蛋!失职!快为我准备食物!中午吃不饱我就扣减你的股权!”
  不用他催,我早就急坏了,用手机频频联系厨工船和鲸鱼教授,对方都一直关机。我只好央求今贝先生提前一天放弃“吃母乳的神圣权利”,从今天中午就改吃正常食物吧。我说过,今贝在这样的大事上很现实的,臭骂我一通后,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忙赶到那艘驱逐舰上,向他们借来船上所有食物,用小船载过去,把船系在“今贝岛”上,让船员佐川把食物往上运,直接送到今贝的大嘴巴里。我总共运了三船,才把今贝先生的饥火压住,那时我和佐川已经累得不想吃饭了。从昨天下午听到中实自杀的噩耗后,一直到现在我没有合眼,这会儿实在困极,就歪在小船的船舱里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饭时刻,今贝先生的咆哮声和船员的摇撼把我惊醒。佐川惊惶地说:元濑先生,怎么连保护我们的军舰也撤走了?我强睁开眼向地平线上看。苍茫的天色中,只有浊浪在地平线上涌动,见不到船舰的影子。我突然想起,西铁集团与军队的合约正是今天到期,而且船上的食物已经被我搜光。这会儿他们撤走,从法律上说和常理上都没有错。不过,眼看着我们这边的境况,他们竟然不辞而行,这事做的够绝情了。我想,可能他们也是受够了今贝的乖戾,巴不得尽早离开。
  今贝在咆哮,他在要他的晚饭。这是合同载定的我不可推卸的职责,也是一个周岁孩子的神圣权利,他才不管大人世界的天塌地陷呢。但我此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小船上只有一个船员佐川,没有多少食物和淡水。也没有捕鱼工具——即使有也不行,就是能钓上几条鱼,连今贝的牙缝也填不满呀。我考虑一会儿,对忠诚的佐川说:你开船到最近的诺福克岛上,无论如何也要想法解决明天的食物和淡水。我再和国内联系,做出后续的安排。你一个人去吧,我只能留在这儿,我的责任是推卸不掉的。我留在“今贝岛”上等你回来。你快去快回。
  我离开小船,顺着今贝的小腿爬到“岛”上,佐川把唯一的两袋压缩饼干和一瓶瓶装水扔给我,驾船离开,突突的马达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留下的食物和淡水足够我用一天的,但我不能用,我得去喂那个贪得无魇的大嘴巴,虽然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几乎是空无。
  这个人体之岛上没有可以攀抓的树木和石梭,但有鼠尾粗的汗毛,所以爬起来不算难,我拽着他的汗毛,小心地伏地而行,生怕从他圆鼓鼓的躯体上滚落。从小腿走到大腿,到腹部,到胸部,最后站在他的喉结附近,立起身,高高举起手,这个高度勉强能把食物送到今贝的嘴里。我负疚地说:
  “今贝先生,今天只有这点食物和淡水了,你忍一晚上,明天给养就能送来。”
  今贝已经饿得没有力气发怒,连说话都没有力气,把我给的东西吃完喝完便闭上眼,软塌塌地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我也不再打扰他,窝在他的锁骨窝里,闭上眼睛假寐。我很同情他,因为经过这一年,我对他的胃口有了太真切的体会。对于他来说,一顿不吃饭简直是天下最残忍的刑罚。想想这个吃食机器至少还要运转七八十年(这只是指他不去再次转世的话),我真有点悚然而惧的感觉,70年中,将有多少自然资源投放到这个巨口中,最终变成粪便啊。当然,凭他的财富,即使经这番折腾后大大缩水,剩下的也足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想到这儿不由想起我的20%股份。西铁集团的财产大大缩水后,我想凭这些股份侪身福布斯排行榜肯定是没戏了,不过仍足够我做一个中等的富人,养家煳口,送儿子上昂贵的私立大学,给妻子买名牌服装和化妆品,让全家享受高级的医疗服务,等等,都没问题的。这些年来一直埋头于为今贝服务,我和妻儿在一块儿的时间屈指可数,太亏欠他们。能有这点缩水后的财富留给妻儿用,我也满足了。虽然这种达观其实是无奈。
  我看看防水表,已经是夜里零点5分,合同中的“存活一年”条款至此已经不折不扣地实现。也就是说,哪怕今贝先生这会儿就饿死,我的股份也已经到手了。当然这么想有点缺德,我不会让他饿死的。合约到期后我绝对不会再续约,我对这个工作、对今贝无彦,都已经受够了。不过,走前我一定会把后事妥善安排好。这是做医生的良心。
  算起来一天水米未进,胃里饥火炎炎,喉咙干得冒烟。虽然极端困乏,我一直不能入睡。直到天色将亮,我才多少迷煳了一会儿。
  迷煳中我的身体缓慢地腾空而起。我努力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是在几十米的空中。我吓坏了,定神一看,是在今贝先生的右手心里,他的掌纹深如山涧,远处,五个极为粗壮的指头弯曲着,就像擎天的石柱。向前看,我所在的高度正与他的鼻子平齐,所以我们两个基本是平视着对方。我问:
  “今贝先生,你喊我有什么事?别担心,给养船明天——不,是今天,一定会到的。”
  今贝一言不发,而我的身体正慢慢向他的嘴巴靠近。我终于知道了他的用意,惊骇欲绝,又实在难以相信。他总不会把我,他的创造者,为他服务18年的元濑是空医生,当做早餐吧。我惊喊:
  “今贝先生,今贝先生,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他不回答。两只巨眼带着高烧病人般的明亮。他仍在把我向前送,向黑洞洞的巨嘴中送,于是我知道了答案。没错,他是要吃我,他已经疯了,这个天下第一贪吃的家伙仅仅饿了两顿就神智不清了。所以,这会儿不是今贝在吃我,而是他的贪婪本能在吃我。
  不过,不管是哪个今贝在吃我,反正对我结局是一样的,我可不想落到这堆胃肠中,被消化成粪便。我狂喊着,尽力挣扎。好在他的手指并没有紧握住我。而且,因为这具身体太庞大,他的动作反应很慢的。人的无髓鞘神经传导速度为每秒几十米,像他这样三四十米长的胳膊,神经兴奋从大脑传到手指至少得一秒钟时间,比我慢多了。就在我被送入大嘴巴时,我敏捷地挣脱,从他的掌缘跳出去。可惜我昏头昏脑地跑错了方向,我踩着软绵绵的东西向前跑(后来才想起那是舌头),正跑着,忽然脚下一滑,掉进一个黑色的巨洞(喉咙),头顶是巨大的钟乳石(小舌)。这儿非常湿滑,我把脚不住,顺着一个比较细长的洞子(食道)一直滑下去。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漫长得我足以清醒,知道了自己的悲惨处境。我被恐惧魇住,冻结了思维。最后我跌入洞底,落在一堆粘液中,周围是浓烈的酸臭。我知道这是他的胃,我就要在这儿被胃酸分解,变成氨基酸和果糖,然后成为这个庞物大物的一部分,参加到对地球资源的狂热吞吃中。这个前景使我特别不平,我宁可被鲨鱼吃掉也不愿是这个下场。我绝望地喊着,用力去撞去踢四周的胃壁,但对方漠然不应。
  很快我就要在酸臭的气氛中休克了,但顽强的求生本能支撑着我,决定向上攀爬逃生。好在这具身体是平躺的,所以细长黑暗的食道只有不大的坡度。我没有犹豫,用指头嵌在脚下的肉壁里,努力向上爬。爬啊,爬啊,我的四肢痉孪了,思维麻木了,真想倒下去,永远睡在黑暗中。但求生欲还在醒着,就像是暮色四合中远远的一星孤灯。事后回想起来我甚至颇为自豪:虽然今贝无彦的占有欲天下独步,我的求生欲也不遑其让吧。
  我爬到了喉头,这儿的坡道比较陡峭。但这里的空气已经比较新鲜,让我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我尽力抓住他的小舌,爬到他的口腔里。现在,透过他半开半闭的齿缝,我已经能看到天空中的晨曦,看来逃生有望了。我很怕他在最后的时刻反应过来,等我正爬过他的牙排时喀巴一声把我咬断——也许他一直静卧不动就是等那个时机?但我已经实在没有气力从他鼻腔处爬出,那个孔洞太高峻了。我只好狠下心,沿着他的舌头,悄悄爬过他的下牙排,谢天谢地,他仍没有动作。我站在他的下嘴唇上往下跳,嘭地一声,落在他的胸膛上,我立即没命地往外跑,想跳到海水中,免得再度让他抓住。于是我——且慢,他怎么没有一点反应?其实早在我撞踢他的胃壁,或扣着他的食道往上爬时,他就该有反应啊。孙悟空在铁扇公主胃里一折腾,公主还疼得跪在地上求饶呢。我停下来,警惕地观察他,他的确没有一点儿反应。我从峭壁边退回,大胆地爬到心脏部位,趴地上(他的胸膛上)仔细听,听不到心跳的声音。而在过去,他的心脏响起来就像轮船上的二冲程引擎一样。
  原来他死了,大概就在我落入他喉咙的那一刻就死了,难怪他对我的折腾没一点反应。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不像是被我噎死的,但不管怎样,我的心放到肚里了。随着晨光逐渐明亮,我打量着他的遗体,这一堆山一样的死肉,不免颇怀惆怅。这个伟大的生命毕竟是我创造的,是我18年的心血所系。18年的心血落了这样一个结果?
  上午我一直坐在他的胸膛上,陪着他,感受着他体温的逐步降低。风浪平息了,“今贝岛”在微波中微微荡漾。四周的天空蓝得透明。快中午时地平线上出现一艘船,不是我盼着的给养船,是警方带来的一艘货轮,他们是来补行昨天的拘捕程序。当然,看了现场情况后,拘捕是不必了,警方的任务转为对今贝横死案的调查。作为唯一的在场人,我被仔细盘问了很久。这是警方的例行程序,必须首先排除唯一在场人的嫌疑嘛。
  随后召来了法医,是乘飞机赶来的。法医很快查到了今贝先生的死因——他抬头吃我时,动作过猛导致脖颈折断。并不是被我所杀,也不是被我噎死。根本原因仍是他的体重,他60米长300吨重的身体,即使在水里也过重了,所以引发了该结构体的自我崩溃。
  法医轻易排除了我的嫌疑,我对他感激莫名,不过感激很快转为恨意。因为——这个煳涂的、自以为是的家伙得出了错误的死亡时间:2013年11月15日晚上22点至23点。我向他提出异议,大声同他争吵,我说他明明是今天凌晨零点之后死的,因为他死前还想吃我,而在此前我看过表,是零点5分。也就是说,他绝对是在过了周年之后死的。我苦苦求他重新检查,我说:像他这么大的块头,尸温下降比较慢,如果你得出的死亡时间比真实时间晚,我还可以理解,怎么你会得出更早的时间呢。
  法医用怜悯的目光看我,对我的要求不屑置理,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为此大吵大闹。他一定认为我在这特殊的环境下丧失神智了。他们把我撇在一边,开始商量对尸体的处理。既然人已死,他们不准备再拉回国,因为国内没有足够大的火化炉,拉回去难于处理的,总不能先把他大卸80块再火化吧。更甭说按老风俗封缸土葬了,世上没这么大的缸。最后决定把他先留在原地,然后征求家属的意见,看是否同意就地海葬。估计家属会同意的,否则他们就得花一大笔丧葬费。后来他的殡葬颇费周折,家属倒是同意了海葬,但海洋中的食腐动物都对他不感兴趣。这是后话了。
  警方的海轮启程回国,我自然也跟着返回,继续留在今贝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临走我站在船头,同那位地球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生物告别。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同法医争论那个错误的死亡时间,虽然就因为这一两个小时的差误,我无法得到西铁集团20%的股权。我只有认了,我想这是命中注定吧。
  现在我考虑的是,明天到哪儿找工作养家煳口。18年来我一直拿着低工资,没有攒下一分钱,连脑外科医生的专业也丢生了。当然,我是世上唯一能进行移脑手术的医生,但不知道这种屠龙之技还有没有用处。也许——我还能找到一个新主顾,一个不愿交遗产税的老年富翁?但愿我能很快碰到一个,但愿他的脾气不是那样乖戾,但愿吧。但不管怎样,这回我有了经验,一定要他给我现拔现的工资。

《最伟大的人》 作者:王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