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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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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行为》
作者:贾煜

正文 边缘行为

  我宣布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切换掉手术室屏幕。
  疲惫了,我闭上眼,感觉血液从沸腾平息至凝固,甚而僵住。那个5岁的小女孩,被浸泡在浴缸里,满满的一缸液体,透明分子构成的利刃,无声无息地潜入女孩的心脏乃至每个细胞。女孩被抬出时,全身一定散发着酒精的味道。虽然只是通过影像,但我还是明显看见变质的酒精分子们幸灾乐祸地逃逸开女孩的尸体,挥洒消融在空气中。第154起异杀案。警察和法医在调查,而我知道谁是凶手。
  29年前,我从耆嵬星来到地球,被分派到这个繁华而空虚的城市。格里市的文明程度达到G级,凡是E级以上的都是PCS公司的目标——分级由耆嵬人根据地球人居住区的繁华程度而制定。我的医院如期开业,红红火火,生活步入正轨,至今。
  PCS——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这组法文暗寓着一个人身体中两个灵魂的协和,而公司的旨意就在于完成这样的协和。偌大世界,容纳着无数躁动的人们,他们所呈现出的不是单独的肉体,依附其上的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灵魂”——浮游在每个城市上空不安分的“灵魂”。PCS公司经营的项目就是通过各种手段使思想与行动完全达到一致,达到“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但这又是一场隐形的战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完全置身所谓的“理性”,成为一具“机器”。矛盾与冲突永远存在,这里到处显现着战争时期的兵荒马乱,人性在这场兵荒马乱中浑浊不已的底色裸露而出,不堪一击。人人都可以选择参战,或退避三舍。但在整个社会的潮汐里,不论选择是与否,结果都已经被卷入其中,不可自拔,谁叫人类是群居动物呢。

  半小时后手术继续。一幅完整的人脑内部结构立体像又摆在我眼前,这是今天第13例手术。一个月来,做手术的人又创出新高,我已经成为一具发号施令的机器。
  听见有人敲门,我暂停工作,把手术剩余部分交给屏幕里面的医师丁维奇。所有主治医师中,丁维奇是用时最短进步最快的一个,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手法已相当娴熟,前途光明。
  “嗨,老朋友!”我笑眯眯地接待这个不速之客。
  武先勤哼了一声,一屁股倒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道:“新闻看了吧?”
  “嗯。33岁男子,赤身死于搅拌机,现场难以找到一块完整的骨头,仅能通过血液辨别他的身份。”
  “是的,看来你知道我指的是这个。”当我最初学习地球人生活时,曾与武先勤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学。
  “与我何干?”
  武先勤从包里掏出警用收录机,说:“从这里面记录的155件异杀案中,我有了新发现。”
  “虽然身为颅脑神经生理专家,但我一点也不喜欢血腥。先勤,噢,不,这时应该叫你武警官,我到底能为你效劳什么?”
  “知非,你还是那么一针见血,我就不转弯抹角了。这组异杀案子不久前由我接手,通盘调查后,我发现有一个嫌疑人……”
  “等等,所有异杀者都被法医证实了是自杀,你这么说,难道怀疑案件都是他杀行为?”我拿过收录机,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循环播放,想看看武先勤到底发现了什么破绽。
  “韩林,认识吧?”
  “我小舅子?”
  “也是OS组织的主导者之一。”
  “这与我何干?既然知道他是OS组织的成员,就应该知道我和他是势不两立的。”听到OS组织,我的口气逐渐生硬。
  “警方需要你的帮助。”
  “哼哼,”我冷笑,“我家早与韩林断绝关系,如果是想利用亲情抓捕他,恕我无能为力。”
  “知非,怀疑韩林只是初步推断,我并没上报。今天我是以私人身份来找你,只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武先勤压低了嗓门说。

  天色近乎灰蒙,暗淡的海底蓝是深刻的忧郁。清冷的大街还待苏醒。身后是“OS圣地”——格里市寂夜中的孤岛。它是常规人的隔离地带,对于信仰OS组织的人来说,它却是一个守护区——守护着黑夜里纯真的悸动以及人体中最原始的野性。
  武先勤跟在我身后,离“OS圣地”远了,他才跑上来与我并肩行走。整个晚上,只有我和“妖娆”在一起的时候他转了身,其余时间,在比我平常待的还要偏僻黑暗的角落里,他紧紧地盯着我。
  “消息呢?”他很干脆地问我。
  我斜睨着他,“难道你没看出来,除了占我便宜,那女的什么也没干。”
  “你坚持不让我用 ** ,我尊重你,可是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们大概都聊了些什么。”
  “知道了又会怎样?”
  “从谈话内容分析出……”
  “难道她说她想当我情人这样的废话也值得研究?”我嘲讽地问道。
  “是的,这说明她对你有意思,你可以和她继续保持联系,进一步询问她……”武先勤似乎没完没了。
  “拜托。”我停下脚步说,“OS——Original State,那些处于原始状态的人说变就变,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同一个人。这刻我们是朋友,下一刻我们可能就会是敌人,不要把我们理性的思维强加到OS人头上!”
  武先勤懊恼地拍打了一下脑袋,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对的,知非!”
  “如果不是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这事我绝对不会插手。”武先勤是第一批做改良手术的人,他的理性改造中存在某些缺陷,对许多事都敏感不起来。这也难怪他反应总要比常人慢一拍。
  “知非,”武先勤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第一次去‘OS圣地’吧?”
  “是你说查出死者死前去过那地方,要我过去探个究竟,不要说其他的,我可是乖乖地按照你的要求在做事,武警官!”凌晨的风有些凉,我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左边的口袋放着我在“OS圣地”活动时常用的假发。
  “你好像认识那女的。你的表情动作都很娴熟,而且道具齐全,瞧,连假发都带着。”
  真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家伙,我几乎要吼了:“不相信我就不要来找我!”确实没想到,武先勤要带我去的地方竟然是“OS圣地”,而要我接近的人又恰好是“妖娆”。
  武先勤还要再说什么,前方大约200米处突然冒出的一个人影转移了我俩的视线。
  人影匆匆跑着,在街边一家珠宝店的玻璃橱窗前停下。他站定后从容地拔出一支微型枪,“嘭嘭嘭”对着玻璃连击三下。两秒钟后,20米高的玻璃墙“哗”的一声垮塌,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同时警笛“呜呜”响起,听得人心惊胆战。
  人影走向珠宝店,在碎烂的玻璃墙界处止步,没有抢劫的迹象。他趴在地上,摆成“大”字形,静待着什么。在自己制造的躁动背景下,难以想象他可以平静表现出如此怪异的行为。
  武先勤做了个掏枪的姿势,却摸了个空。“OS圣地”禁止携带武器,为不引起注意,他昨晚卸下了所有防身的东西。此刻我们除了大惊失色,只是本能地急速向珠宝店跑去,看是否有什么可以挽救。
  近了,我们看见玻璃墙界上方正加速下放着什么东西。“是加底的防护门!”武先勤大叫。
  再近了,我们看见人影的脸。他是个光头青年。左脸贴在地上,看着我们慌张跑来,露出诡秘的微笑。
  防护门底端的刀口在加速下落。距离大概五米远时,我们只听见“嚓”的一声,然后鲜血喷溅。
  武先勤镇定地报警。我在一旁看着青年的半张脸保持微笑,鲜血迅速浸染了他身下的一片街道,浸染了我的双脚……

  吃完晚饭,我去大街上透透气。在我四周,无数车辆疯狂驶过,它们的疾驰只留给行人一个漂亮的车影,拉得长长的,一处接一处,像无数彩色的蛛丝包裹着几条单一通透的行人带,在摩天大厦与天地间形成了一个马蜂窝似的世界。
  绕过几个通道,不知不觉又来到“OS圣地”的隔离带,天近暮色,对岸灯火通明起来。红黄蓝绿在建筑间互攀互嵌,连成一个魔方般五彩斑斓的整体。“OS圣地”传出的撕裂的音乐声和昨夜一样纷闹,它们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如同涨潮的海水冲撞着这岸循规蹈矩的黯默,瞬间将我置于一股荒凉之中。一列闪亮的隔离带如同古时整饬的宫墙从我脚下蔓延开。
  站在两界的高处,左右世界都在脚底,很是壮观。在这里,我有种被分裂的感觉,就像站在了刀刃上,无论左右倾倒或是直立下去,都是岌岌可危。

  在家中的一间密室,正墙面是两个巴掌大小的智能视频解析仪。
  视频画面一分为二,左边是自杀现场,右边是该人的大脑样图解析。“晴川青子,东京人,4岁,于2107年3月14日做改良手术,目标是启动‘天才按钮’以达到‘天才儿童’的级别,医学委员会审案通过,殷知非执行。2108年5月22日,晴川青子被大量酒精浸泡死于自家浴缸。”解析仪的智能机器人生硬地叙述着,冰冷的语调如同地狱判官在宣读死亡证书,那瞬间,人的生命淡薄如翼,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晴川青子,大脑所有置放器除了直感片均显示正常。直感片的嵌放位置改动偏左,影响到丘脑,导致纹状体功能失调……”
  “好了,我知道了。”我打断智能人的话,有气无力地说,“换下一个。”异杀事件人脑解析对我毫无意义,这些都是例行公事而已。弄清了一个原因,一个结果,过程依然没法改变,除非PCS公司下发了新的命令。对于至今发生的156起异杀事件,我的后期工作仅是搜集事件中个人的脑部信息数据,再整理传送回PCS公司在法国的总部。那里信息台的科研人员又会将计算出的新数据上报到管理层,进行决策的人物最终会告诉我们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各类手术又应该如何进行调整。我也只不过是一具IQ稍微高于智能人的执行机器而已。
  “地狱判官”的声调继续响起:“林肖锋,瑞士籍华人,33岁,于2104年9月16日做改良手术,目标是增做‘抗预防机制’以增加创意思维,医学委员会审案通过,殷知非执行。2108年6月13日,死于工厂搅拌机中。”
  “换下一个。”我慵懒地伸个腰,然后用胳膊支起沉甸甸的头说,“这个人我很清楚,一定是抗反驱动器的预定损坏促使节律中枢和左颚交汇处出现异位,通过他死亡之前大脑传回的数据表明,他已经出现精神自锁和思维定势的恶性循坏,患上蛊物中毒伴发的精神障碍幻触,这种幻想常与被害妄想同时发生,病发时会感到无数的蛊类虫子在大脑里乱窜,难受异常,以致患者不惜对自己下毒手。其实患者发病时意识很清晰,但自知力缺失,所以造成这位知名建筑工程师自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此类案例在之前出现过两次,一看便知。”
  说完后房间出现一段沉寂,我火冒三丈喊道:“死了吗?白痴!叫你说下一个!”
  “对不起,库里没搜索到第156个死者的手术纪录。”智能人干瘪地回答。
  “什么?!”我惊讶地站起来。
  门外有动静。我不耐烦地关掉解析仪,墙面自动收缩紧闭,恢复雪白无瑕的样式。
  “还在忙什么?”我一出工作室,刚进屋的妻子就习惯性问我。她面无表情地径直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机。
  我悻悻地说:“一点剩余工作。”
  电视声音响起后,我们就没有再对话的必要来填补某种空白。妻子自从做过手术,就经常保持着面不改色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已经被大脑里的机器攫取,虽然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但我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手术后的妻子,懂得巧妙地调控自己的情绪,她一改从前的大喜大悲,对于现有身孕的她,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定会把孕妇期的情绪控制得当而丝毫不影响工作。其实我比较怀念十几年前和妻子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时尽管生活中有不少的磕磕碰碰,但充满人情味的生活总让人咀嚼有味。那时妻子的小鸟依人处处显示着女性的动人与柔情,和如今成为女强人的她判若两人。
  世界就这么被变得冰冷无奇了,我站在妻子身后打了个寒噤。
  电视上播放着妻子的一些陈年往事。妻子不断地按着遥控器上的“删除”。“怎么不保留了?”我问道。
  “今天和客户见面,有新的资料要保存,电视存储量不够用了,必须删掉一些无聊的东西才行。”妻子说着,按“删除”键的指头却停在了空中。电视影像里播放着妻子年轻时与她弟弟玩耍的情景。那时的韩林大约十五六岁,少年英俊的他正在给姐姐表演着精彩的魔术……
  “不知道韩林现在在干什么?我有点想他了。”妻子淡然地说,“这小子从小迷恋魔术,可惜在高科技的今天根本没有施展魔术的机会。”
  “变魔术叫什么职业,什么本事!”我讽刺道,对妻子突然变得温柔的语气有些愕然,但她随后删除这段影像的行为又将我的愕然平息了下去。小时候的事触动到她的情弦,大脑中的机器立即运作又让她摆脱了这情感的困扰,理智要求她毫不留情地删掉这些无用的东西!
  留出了一定内存,妻子把芯片塞进遥控器里,电视影像转换成今晚她与客户聚会时觥筹交错的场面。
  “看这个干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分析客户的动作、语言,甚至每一个眼神,这样我才能大概掌握他们的心理……下个月公司董事会改选,我必须赢得入会的机会!”
  身后仿若有一股冽风吹过,激荡了身体中盛满的那腔凄凉。妻子的这番话令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一次可以和“妖娆”不在“OS圣地”的夜晚相见。白日里的“妖娆”完全没有夜间的妩媚气息,她身着素淡的风衣,颈上搭配一条色彩明快的长丝巾,显得大方而雅致。这时,我才看清她不过是个约摸20岁的女子,而在“OS圣地”,她风情万种的打扮给人至少有25岁的感觉。
  “妖娆小姐,这样打扮你更可爱。”我真诚说道。
  妖娆“呵呵”地笑着,今天她把披散在肩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了线条柔和的脸蛋,笑容中她的双眸如同原始山上蓝泽剔透的一汪湖水泛起了涟漪,每一圈扩散的水纹都把我深深网络到她的世界。“既然已经没有妖娆的外观,那么请直呼我兰琦吧。”她的声音婉转动人,“没想到不戴假发戴上眼镜,殷院长显得如此儒雅。”
  “谢谢夸奖。那么兰琦小姐,韩林在哪?”
  “殷院长这么快就谈到主题,好吧,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为你效劳。”兰琦收起俏皮的笑容坐端正了,两眼直视我说,“韩林不会见你,他说与你从来没有谈话的必要,但我很想跟你谈谈。”
  “说吧。”没想到韩林如此自高自大,但无所谓,他只是个工具。
  兰琦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眼睛放出奇怪的异彩。她问:“院长,理性对人来说真那么重要吗?”
  “这个问题很无聊。”我脱口而出,将背倚在了靠垫上。
  “这个世界一定要把情绪摒弃在外?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留吗?”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看看时间站起身来,“兰琦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要走了。”
  兰琦跟着站起来,面带不悦,声调也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们一群科研疯子,诱导世界走向了不可回头的绝境!”
  “你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我们是疯子,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就算你教训了,又能改变什么?看看吧,真正的疯子是受情绪主宰的你们!”OS人讲话不可理喻,我越来越体会到这点,已经无法与他们那样反复无常的人再继续交谈。
  “殷院长,帮我做手术!”兰琦突然拽住我的胳膊,乞求说道。这个前一秒还骂我是“疯子”的女人令我惊诧不已。
  我们又重新坐下。兰琦看着我惊异的面孔,解释道:“不管谁是疯子,我都决定了离开OS,做个常规人。我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和韩林分手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这最后一句才道出了她选择手术的主要原因。
  我暗喜,却不露声色,清清喉咙说:“作为交换条件,我要你在未脱离OS前,帮我查第156起异杀事件中死者的脑科资料。”这回轮到我作出解释,“因为死者是OS人,只有你们才有他详尽的脑科资料。”
  “你不是警察,凭什么调查?对你有什么好处?”兰琦反客为主地问。
  “医院里只有做过手术的人的颅脑记录,这是我第一回需要你们OS人帮忙,因为这个死者死得太诡异。难道你不想帮你同群的兄弟找出个合适的死因以防范未来某人再次发生惨案?”
  “第一回?你的意思是说……异死的100多人中第一次出现死者是OS人?”
  “没错,死者做过摘除手术后,我们便不再掌握他们的脑科情况……”
  “等等,”兰琦打断我的话,阴阳怪气问道,“这么说来以前异死的155人都做过改良手术,这说明了什么……”
  我明白她的疑问,便说:“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个事实:这异死的156人死前5天内都去过‘OS圣地’,这又说明什么?”这个情况是武先勤对我说的,这是他唯一寻得的案件线索,也是他执意要我去“OS圣地”暗探的原因。
  兰琦撇撇嘴,“怪不得院长会来‘OS圣地’,原来还有另外的身份——卧底?”
  “我可不缺那份薪水。恰好相反,我做的事都是基于对异死者颅脑的研究,就像刚才你说的——科研的疯子。”
  “这和你到‘OS圣地’找韩林有关吗?研究了以后又怎样?变本加厉地控制这个世界?”
  “韩林是‘OS圣地’的主要负责人,找到他就会找到新的线索。”对答应武先勤的事我还是要把表面功夫做到位的,“兰琦小姐,我想你对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误解吧。这个世界不是谁能够控制的,大家不过是在做多项选择题,就像你以前选择了OS现在又选择放弃它一样。我的工作其实也只是我的一种选择而已。”
  “那么你为什么选择我?”兰琦眯着眼,耸耸肩问。
  “随机选择的结果,加上后来知道你与韩林的亲密关系,让我更加确信了你的能力。”不容置疑的分析结果。
  兰琦若有所思,伸出手来与我相握,“在我做手术之前,我会尽快帮你再联系韩林,死者的资料我也会帮你拿到的。合作愉快!”
  是的,肯定会很愉快。

  我和兰琦都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韩林还是不见我,我如实向武先勤汇报,表示已经尽力。
  兰琦做了改良手术后,成为一名护士,她很聪明,节节高升,很快做了部门主任,我想这正是她做手术后所期望得到的。在一段复查的时间,她在我面前喜欢不断念叨:“这就是做理性人的美好人生吧!”但我知道不久她就会变得与我妻子及其他女人一样冰冷无奇。
  手术以每天20例进行着。在PCS公司周年庆典这天,两股巨大而对立的势力绞结在各个E级以上的大城市——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OS人寂静了很多个年头,其间虽然小动作不断,却没能造成什么社会威胁,但这回,他们趁PCS纪念活动之期肇事,明显是要大举出击的。意料之外的是,他们的野心不仅为上演一场闹剧,而是企图扭转乾坤!但是历史始终难改方向。OS屡次暴动失败,导致更多的人怀疑并脱离OS,做手术的人就愈加增多。
  休息的当儿,我接到武先勤的电话。“知非!”他语速急切,“兰琦突然倒在大街上,全身抽搐!你快来!”
  我暗自兴奋:她脑子里的开关启动了,实验的时间到了。
  “OS土关街九区街道。快来!”武先勤“砰”的挂上电话。
  我抓起外套往外走,顾不上接下来的手术,横冲直撞地飞奔OS地区。
  在九区街道,我和武先勤会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兰琦呢?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见他就死攥着他的衣领故意急迫地问道。
  “我跟踪兰琦到这里,看她和韩林进了住宅房。等她出来的时候,走着走着就突然晕倒在街道,然后不停抽搐起来。我见你还没来,打了紧急电话,你医院的人刚接走她,我们现在快去医院!”
  “兰琦到底怎么了?”路上武先勤问我,“你是她的主刀医生,应该清楚她的病历。”
  “这种现象很可能和脑科手术有关,每个人体质有别,以前也有病人发生过类似的症状,具体状况等到了医院就知道了。”我熟练地撒着谎。在给兰琦做手术的时候,我在她脑里放置了启动器,这个类似闹钟的启动器一旦到了锁定的时间,病人就会出现异样,根据脑科医法,这个时候我就能有充足的理由重新打开她的颅脑,进行下一步实验:给兰琦做摘除手术,然后定位跟踪她的脑部信息,直至她某天突发死去,最后将其死因传回PCS公司,这就是我计划的最终目的。
  这时,我的电话又响起。
  “殷先生吗?您妻子正准备在我院做人流手术,您现在能过来吗?”对方悠悠地说着。
  “你说什么!她到底想怎么样!”我豁然大怒,这才发觉已经很久没见过妻子。PCS公司的员工不仅在工作上受限,甚至连生活秩序也得按统一步骤进行。29年前,PCS挑中我的同时,也在格里市选中了我的妻子。和其他员工一样如法炮制,我和妻子配成一对,开始过地球人的夫妻生活。妻子并不知道我们的婚姻是PCS的安排,当真以为我和她是浪漫的偶遇。
  “我现在要工作了!”我愤然挂上电话。武先勤扭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苦笑。
  兰琦将在30秒后进入临界状态,就是颅脑神经生理学上称的“超梦境”状态,手术台表层的临波氢因子会像一剂方向标,或是美妙的氢气球牵引兰琦的潜意识进入她事先选择好的“梦境”。这些氢因子将病人的意识进行逐步麻醉,在手术的时间里,病人没有任何痛楚,整个手术过程只是病人做的一场美梦。
  一分钟后,兰琦握成拳头的手慢慢松开,呈自然状态搁在手术台上,她已经被完全麻醉,开始进入“梦境”,而我的一场决定她命运的手术也就此开始。兰琦的病例档案显示上次她所做的手术类型,是A级。A级属于最简单的手术,只是用多巴胺治理器合理控制多巴胺类神经介质的释放量和用直感片操纵GAGB能神经元对纹状体的调控。通过A级手术,人体便可以最大效益地运用好生理性快乐中枢和运动系统,减少焦虑、烦躁、情感异常等精神症状。查阅病例,多巴胺治理器放在右脑B区第一脑回,直感片放在左脑D区三列,用头盔内的神经脑磁图靠近这两个区域,我在手术控制台的显示屏幕上看见两处局部出现强烈的磁信号,它们便是安置源,专业称之为“靶点”。我用手指在屏幕两处“靶点”上分别作了标记。摘除手术的“靶点”定位比改良安置手术容易得多,后者在定位前还需要对个体进行差异的模型建立,以确定安置的精确区域,这是该手术的关键,也是每次手术作为院长的我必须为主治医师们把关的地方。
  手术中,我还需要把一个记录器放入兰琦脑中。记录器的嵌放手术在法律程序上要求很严格,必须经过严密的审批才能进行,因为这样的手术监控性太强,涉及到病者大量隐私,除非经病者本人同意,用作医学科研及其他有理有据的研究,否则都视为非法医用。记录器的存放,只在少数权威人士的手里,而我很荣幸是其中之一。记录器将全程记载分析兰琦的脑内活动,直至某天她因某种不确定因素而自残死亡。这种不确定因素正是我研究的价值,如果成功,它将是PCS产品的一大突破,也必将令我备受重用并一举成名。
  手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丁维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武先勤和几个熟悉的面孔,全都齐刷刷地盯住我。
  “打扰了,院长。按时间推算,你的手术应该在结尾阶段了。”丁维奇走到控制台前面说。
  我倒吸一口冷气,“嗬,挺热闹。”事情明显不对劲起来。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预兆着我将面临不好的事儿——他们是武先勤的同事和医监办的人。
  “殷知非,根据人证物证,我们初步怀疑你利用颅脑神经技术非法控制人脑,现正式指控你,请跟我们走一趟。这是拘捕令。”说话的人走向我。
  “人证?物证?”我问。
  “躺在这里的兰琦就是人证。按照案情发展的程序来看,如果猜得没错,你一定非法使用了记录器,我想现在查证病者颅脑里的记录器就足够说明一切问题。”丁维奇道,“我也算是人证。我收录了你执行手术的大部分资料,也足以证明你故意将安置器错误放置,导致了人体异杀。所有资料已在三天前送往医监办查证。”
  “做卧底你是相当有潜质。”我嘲讽对方,“原来你从律师转业学医的目的就在此。”
  丁维奇和武先勤都笑起来。丁维奇说:“院长,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韩林那些三脚猫的人体自杀魔术表演竟然真能骗住你。自从两年前‘5.13’暴动中我们发现你们这批人的空白医疗档案后,我就一直在集中精力调查此事。试想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从来没有病痛,而且都是些同样身份的院长们。”
  武先勤走过来,“知非,我了解你,你在学校就表现出了非常人般的智商,如果不从头到尾地计划,我们根本掌握不了你犯罪的证据。”
  手术控制台上的绿灯闪亮起来。输入管此时充当了输出管,章鱼触手般的管子把从颅脑中取出的安置器“送”到了临时储存柜里,以待事后处理。手术宣告完毕,兰琦将在一段时间后醒来。我看了看时间,历时1小时51分。按韩林的要求,剩余时间足够送兰琦回到OS住宅房,只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根本没那个必要了。我起身,发觉腿有些麻木,很久没有亲手操纵手术了,精力保持一个多小时的高度集中,头稍有些晕。
  我说:“好吧,武警官,来聊聊你是怎么关注到我的。”
  “与邻边四个城市一起的整个东南片区,共发生一百多起异杀案件,总得有疑端浮出来。所有死者经法医鉴定均为自杀,医疗档案表明他们都做过改良手术,其中无一人不是常规人。虽然死者的手术级别不一,但死时的自杀手段都相当残忍,不同于普通的自杀者。我说过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巧合就不叫巧合。查阅了所有死者手术的执行人,我看到了你的名字,于是两年前我开始把目标锁定在你的身上。我骗你说案件中的死者死前都去过‘OS圣地’,请你帮忙去找韩林,那就是整个事件的开始。”
  “一个美妙的开始。”我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与韩林合作设计出人体自杀的场景,那个被玻璃墙分割成两半的光头青年就是第一个魔术。我不过是利用了你对事业的‘热忱’。如果你与异杀案件无关,光头的死就绝对不会引起你的注意,但如我所料,和你的谈话中,我察觉出你对光头死因的强烈兴趣,这无非是因为你发现了光头不同于以往的死者,唯独他‘死’时是OS状态。当我越来越确信你是凶手时,你知道我是很希望一开始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
  “我老早就感觉到你有事瞒我,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真可笑。”我说,“说到魔术,你轻易骗过了我,但怎么可能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为了整个计划不出现漏洞,我们只得协调媒体及所有相关人员,暂时牺牲他们了。”
  “那兰琦呢,她扮演的什么角色?”这个才是我最想关心的问题。
  “她是引子。我知道你要做研究的话,必然得找到一个试验品,而这个试验品会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证。所以我们要兰琦主动接近你,来场‘引蛇出洞’。为了加快破案速度,让你故技重施,兰琦必得先做手术,任由你摆布她的脑子。她这个引子当得可不容易。”
  我冷笑一声,“怪不得我的计划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竟然忽略了这些细节,犯下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不是低级错误。”丁维奇插上话,“只因为你太冷血无情!一无情就会忽视掉许多人性的东西。看吧,为了工作连妻子也顾不上。忘说了,你妻子做人流手术的时间,是我们故意安排的,本想如果你还有点人性,会为了妻子放弃这场手术,因为我知道启动器的时间很短,一旦过去,病人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到时你也就没有办法再要求打开病人的颅脑了。”
  “的确,我太无情。”我讪讪说着,“但我并不想这样。”
  一阵沉默。我走下控制台,看样子他们在等我讲演了。
  “我是PCS的人,如果你们成功破案,将触动公司的一切,引发系列的连锁事情,所以你们绝对不会成功。一百多年了,没人成功过,不要以为你们是哥伦布。既然结局都一样,我就说个通透好了。
  “我们来自银河系以外的耆嵬星球,不是地球人。到达地球的第一批耆嵬人在落脚地法国成立了组织,PCS实际是我们进入地球的一个中转站,专供研究地球人,目的很单纯——占领地球。我们变形成地球人的样子,进入人类生活,寻找攻破人类的最简单的方式。在以往的星际交战中,我们硬打硬吃了不少亏,地球人的历史中战争不断,人类是战争的熟手,这让我们看到要硬吃下地球是难办的事,所以我们改变战术,准备来一场‘软’战争。耆嵬人混入地球,掌握人类诸多的弱点,最终决定从人脑技术下手。人类太渴望自身完美,在一系列手术的‘战略’中,我们很容易说服人类为克服情绪上的弱点而改进脑功能。可惜我们的技术不完美,不够成熟的手术导致了人体发生一些异常行为——比如那些异杀事件。于是我们不断搜集死者的死因,进行分析后把数据情况上报PCS,以进一步改进技术。
  “我们作为执行手术的院长,被分派在各个文明程度达到E级以上的城市,各自负责自己的区域。越高级别文明的城市,越容易受到‘侵蚀’,又越可能更多地将低文明级别的城市引入‘潮流’。我们要利用这项技术最终自如地控制人脑,这样耆嵬人不仅可以占领地球,还能轻而易举地赢得一大批人类奴隶。”
  我走回控制台,重新坐下,转而面带了几分伤感:“记得我曾给兰琦讲起,这个世界还存在着一个行走在人类边缘的群类,实际就在说我们这些生活在地球上的耆嵬人。远离自己的星球,假扮人类,随时听从公司安排,这场计划300年内拿下地球的持久战,让冲在前线阵地的我们备受折磨。PCS的涵义是指一个人身体中两个灵魂的协和,这本是指向的地球人,但也明显应验在了我们身上,以人类的语言说,我们是‘自作自受’。”
  感觉自己跑了题,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回正题,“你们发现死者都是做过手术的人,实属正常,因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OS人身上。我没想到的是,你们会用魔术表演骗住我,让我误以为人脑技术有新的状况,会在上面有所突破,结果空欢喜一场。”
  手术床上有了动静,那里传来兰琦的哼哼声。我看看时间,她醒来的时间比上次改良手术提前了15分钟左右,病人身体的适应度会随着手术次数的增多而增强,因此手术后苏醒也会越来越快。
  “你们真是天生的演员。”我转向看着兰琦说,“特别是这位小姐。”
  “说了半天,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耆嵬人?真的吗?我居然和外星人是同事!哈哈……”丁维奇大笑起来。此时兰琦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武先勤走进透明的手术屏罩,到床边扶她下床。
  “你们相信与否无关紧要。”我说,“兰琦,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掺和到这件事中,我到现在仍然敬佩你不怕死的勇气。”见兰琦不搭理,我继续说,“这次我大意了,以为是主导者却在游戏中成了被主导者。看来表面越顺利的事就越不可信,就越得小心行事。兰琦,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这是在结束这件事之前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晴川苜叶,东京人。”女人站稳了回答说,“第154起异杀事件中,那个5岁小女孩——晴川青子的亲姐姐。”
  我黯然一笑。

  当手术室灯光再度亮起来时,只剩下我和晴川苜叶两人。
  对方惊恐地看着我,不知道一时发生了什么事。
  “别担心。我只是让他们遗忘了一些事情,并送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床上。明早一觉醒来,他们照旧过他们的日子。”
  “怎么会……”晴川苜叶失去了先前的镇定,后退了两步。
  “他们都忘记了自己做过改良手术。人类的脑袋中只要还放置着我们的机器,我们就可以任意截取他们的记忆片断,否则我是不会说出耆嵬星球的真相的。至于送走他们,那种空间上的跨越,对耆嵬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否则我们也到达不了其他星球。”
  我走到晴川苜叶跟前,双手撑住她颤抖的肩膀,说道:“你是目前唯一一个目睹了全过程的地球人,很不幸你恰好作了摘除手术,我也就无法截取你的记忆片断,知道真相自然比忘记事情来得痛苦。”
  晴川苜叶拍打掉我的手,颤微微地向门外退去。她的惊恐令她的双目失去了灵性,那种眼神,刹那间变成一种无辜的呆滞。
  “不要尝试去告诉别人真相,就算是韩林,也只会相信武先勤他们的话。凭你个人,是无法做出什么的……”我对她喊道。
  晴川苜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地逃出手术室,似乎有恶鬼在身后追赶她。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的背影。
  这天,我也失去了在地球上唯一的家人——我的妻子。从手术室出来赶到妻子身边时,她已因失血过多过世。
  PCS不久就又为我挑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日子依旧一天天过,我依旧为地球人做着颅脑手术,按他们的要求改善着他们的大脑。但我并不想这样,我说过,游离在是与非的边缘,我只能无情而冷漠下去……

《边缘行为》 作者:贾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