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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II_万事皆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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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正文 第一章 浮云蔽日去不返

  一辆满是尘土的中巴车在公路上徐徐开动,引擎有气无力地哼哼着,让人昏昏欲睡。

  此时天色刚近正午,阳光炽热,靠车窗的乘客们纷纷把身体朝中间靠去,尽量避开晒人的光线;中间的人老大不情愿,又不好公开呵斥,只得也装作睡着,用肩膀或者大腿顶回去,默不作声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土。再加上过道和行李架上堆积如山的编织袋构成的崎岖地形,十几排座位呈现出犬牙交错的复杂态势。

  车子每一次摆动,都会让这个小小世界的格局变化一次。汗臭味、家禽味、汽油味甚至还有个别人偷偷脱下皮鞋晾出来的脚丫子味儿丝丝缕缕游荡在狭窄的车厢中,让本来就燥热的空气更加难耐。不时还有几只塞在座位底下的鸡鹅昂起脖子嘶叫两声,好像嫌添的乱还不够多。

  在这些表情痛苦的乘客之中,端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和尚。这和尚身穿一件灰色僧袍,脖子上一串檀香佛珠,如果没有鼻子上的金边眼镜,简直就和古代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位释家子弟可算得上是佛性纯正,身处这种嘈杂、拥挤的环境之中仍旧不急不躁,泰然自若,颇有当年菩提树下天魔狂舞,佛祖悟道的风范。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位大德耳朵里还塞着两个黑色耳机,一条细线牵进僧袍,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膝盖,双唇嗫嚅,似是在默默咏唱。

  那声音缥缥缈缈,若有若无,如梵音低吟:"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中巴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尖利的啸声,惯性把所有的人都朝前抛去,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呼。一件包着钢角的密码箱从行李架上跳下来,斜斜砸向前排的一个小女孩。

  说来也怪,就在这箱子即将砸中小女孩头部的时候,却像是凭空被一股力量横向推动,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哎哟"一声,正面拍中了售票员的脑后勺。

  这一切都是瞬息之间发生,乘客们谁都没注意到过程,只看到了结果,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售票员疼得呲牙咧嘴,又怪不着别人,只得弯腰捡起箱子,冲司机大吼:"你怎么开车的!?"司机唯唯诺诺,缩着脖子拉动手闸,让车子完全停稳。售票员揉着脑袋,恨恨转脸嚷道:"韦庄到了,谁要下车?"和尚睁开眼睛,优雅地把耳机从耳朵里取出来揣入怀中,拍拍小女孩的头,然后走下车去。

  下了车,和尚忽然回身,冲售票员颂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适才听到停车时声音异常,既造业因,便得业果,想必是施主长期超载,以致制动鼓失圆或者有了锥度,还是换个新的为上。善哉善哉。"说完和尚深施一礼,扬长而去。

  这个和尚正是彼得。他送走了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以后,就拜别曾桂芬,一路风尘仆仆,赶往韦氏一族的聚集地——韦庄。青莲再世阖族震动,再加上韦势然复出、秦宜又有了踪迹,这种种大事,必须得当面向族长说明。

  他离开公路以后,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步行了十几分钟,然后转上满是粉色、淡黄色野花的山梁,九转八折,最后翻过一道高坡。一过高坡,视线豁然开朗,扑面皆绿,一条山路逶迤而下,如同万绿丛中的一条白线,途中绕过一汪深潭和几簇竹林,弯弯曲曲进入一处四面环山的低凹盆地。盆地依山傍水,盆底可以看到一片高檐青瓦的屋群,正是韦庄的所在。

  饶是彼得和尚佛性坚定,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心中一阵激动。他已经有数年不曾回来,比起外面世界的天翻地覆,这里却没什么变化,仿佛是五柳先生笔下的化外之境,超脱时间之外。尤其是习惯了都市喧嚣的人,来到这里都会有恍惚隔世的感觉。

  他走到村口,仰起头望了望石牌楼上面两个篆字"韦庄",牌楼旁边还竖起一块蓝底白字的路牌,上面写着"韦庄欢迎您"五个仿宋字。彼得和尚迈步经过牌楼,走进村子,几个村里的年轻人恰好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与他擦肩而过,纷纷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吹两声口哨;还有一两个背着旅行包的驴友对他举起了照相机。

  韦庄的路是青条石铺成的,起伏不定,宽度刚刚能容两辆别克君特对开而过。道路两侧多是砖木结构的古屋,青砖青瓦,屋檐檐角高高挑起,姿态堂皇而宽方。楹联、石雕和碑石比比皆是,点缀在古屋之间弥散着敦淳之气,比起普通小村多了几分古雅的书香味道。

  彼得和尚摸了摸佛珠,不知为什么,这一片本该熟极的家乡之地却让他突然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一种隔膜且不安的陌生感。就连小村静谧的气氛,都显得不太一样。

  大概是长途旅行太累了吧,彼得和尚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不是一个不可知论者,最喜欢的还是那句话:"佛祖不扔骰子。"他径直走到韦庄的村委会。韦庄村委会设在一个叫作敦颂堂的地方,以前是一个私塾,现在改成了几间办公室。彼得和尚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群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开会,其中一个身穿藏青干部服的老头儿手夹香烟,一手拿着钢笔,正侃侃而谈。他一看到彼得和尚,连忙把香烟掐了,把钢笔别回胸前,起身对其他人说:"我有个客人要接待一下,你们先研究研究,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走出门,随手把门关上,示意彼得和尚随他走到走廊拐弯,这才热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等你好久了,少小离家老大归,乡音不改鬓毛衰,这后三个字倒是真合适你啊,呵呵。"彼得和尚慢慢后退一步,淡淡一笑:"定国叔,好久不见。"

  这个人叫韦定国,是现任韦氏族长韦定邦的亲弟弟。韦定国处世手腕灵活,入世心重,很有活动能力,族内和笔灵相关的事情都是族长韦定邦处理,而一切俗务外事工作则交给了韦定国。他如鱼得水,顺理成章地当上了韦庄名义上的村长,还入了党,以至韦庄族内素有"内事不决问定邦,外事不决问定国"一说。只是彼得和尚一直不大喜欢这位叔叔,总觉得和自己秉性不合。

  韦定国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青莲出世,是确有其事吗?"彼得和尚略点了点头,"我亲眼所见。"大概情况他已经打过电话给族里。韦定国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怎么搞的,没点组织性纪律性,没请示一下就擅自把它给放跑了!""关于这件事,曾老师有几句话想带给族长,我们这些小字辈不便说什么。"彼得和尚给他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韦定国扶了扶玳瑁腿的黑框眼睛,背着手慢慢踱到楼梯口,长叹一声:"族长如今情况却不太好……"彼得和尚一惊:"怎么?"韦定国道:"自从我哥被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打成重伤,就一直状况不佳,这你也是知道的。这几年病情愈发严重,又不肯去省里的医院治疗。前一阵被秦宜的事情一刺激,如今……咳。"彼得和尚不动声色,韦定国又道:"我这几年来一直忙着搞咱们外村的古镇旅游开发项目,族里的事也没怎么帮上忙。现在青莲笔已经现世,这个节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么不测,韦家群龙无首……唉。"他见彼得和尚一直不吭声,立刻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打算先歇一下,还是立刻去见族长?""多谢定国叔关心,我先去见族长吧。""也对,正事要紧,我马上安排车。咱们叔侄俩回头再慢慢叙旧。"韦定国说。两个人边说边走,来到村委会门口,并肩站定。韦定国掏出手机交代了几句,忽然没来由地对彼得和尚说道:"你现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纠正道:"小僧二十三岁剃度,如今已经过了六载,是二十九岁,还没到三十呢。"韦定国呵呵一笑:"你这次回来,恰好能赶上笔灵归宗,怎么样?要不要也去试试?"彼得和尚眉毛一扬,摩娑着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

  笔灵归宗是韦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韦家就会遴选出这一辈中才学、人品、能力俱优的族人,允许他们进入藏笔阁,同时暂时解放阁中所收藏的笔灵。如果有人天资够高,又足够幸运,就有机会被笔灵选中,不光实力能一跃数级,而且从此成为笔冢吏,地位卓然。

  这些人选的年纪一般都限于十五至三十岁,由族内老一辈推荐。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岁,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听韦定国的口气,似乎是有意推荐他参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双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经遁入空门,这等好机会,还是让给少年才俊吧。""贤侄你不必过谦,这一辈中,你本来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样的事……嗯,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错过。人选方面,组织上也会考虑的。""Well……"彼得和尚只是蠕动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摇头微笑,沉默不语。韦定国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一辆纯白色的途胜开了过来,停到两人身边。司机从里面探头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韦村长。"韦定国拉开车门,让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对司机说:"内庄,祠堂。"司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彼得和尚坐在车里,他看到后视镜里的韦定国又举起了手机,心里不禁一阵叹息,这位叔父,总是如此。

  途胜发出一阵轰鸣,在韦庄的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开了约摸十分钟,绕到了韦庄的后面。原本的石条路逐渐变成土路,视野也变得狭窄起来,像是钻进庄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绿色的密林遮掩。

  韦庄实际上分为内、外两重。外村住的多是韦氏分家,也有外地来的散户;从外村进山以后,还要转过几道弯,才进入韦氏的内庄。这里才是韦氏一族的核心,笔灵和关于笔冢的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宗家和族内长老才被允许居住。内庄被一圈清澈见底的溪水所环绕,只有一座竹桥与外界连接。

  车子开到桥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车,走过竹桥。一踏入内庄,他陡然觉得一股灵气从地面拔地而起,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让自己一个激灵。

  村子里很安静,几十间高大瓦房连成一片,却丝毫不显得拥挤窒涩。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气宇轩昂的韦氏祠堂。祠堂门庭正中写着三个正楷大字"扶阳堂".旁边是一副对联:"张胆谏上、白首题台",上联典故用的是韦思谦,下联就是这一脉韦氏的先祖韦涎。对联阴刻石内,铁钩银划,历经数世仍旧清晰可见。

  远处风声带来隐约的朗诵之声,彼得和尚听到,唇边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时代。在都市里最近才兴盛起来的私塾,韦庄已经留存了几十年。笔灵是至性至学,才情之纵,所以为了能驾驭笔灵,这些诗书礼乐之类的修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学,孩子们就在每天下课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继续读书。不过韦庄的私塾不限于读经,阅读范围却广泛得多,从《诗经》、《楚辞》到唐诗、宋词,乃至《搜神记》、《酉阳杂俎》之类闲书,甚至还有抚琴、舞剑、围棋等科目。笔灵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莲笔这样喜欢飘逸之才的;也有凌云笔那种偏好刚猛之辈的,所以韦庄广种薄收,培养不同类型人才,以适应于不同的笔灵。

  彼得和尚举步前行,祠堂前的几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来,也不上前搭讪,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内堂正殿供着笔冢主人的那幅旧画,与罗中夏在韦势然家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旁边立着一块古青石制牌位,上书:"先祖韦公讳诞之灵位".抬头可见一块暗金横匾,上有"韦氏宗祠"四字,凛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进门槛,立刻跪拜在地,冲着旧画灵位磕了三个头。他磕完第三个,还未及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淳厚安稳的声音:"你回来了。""我回来了。"彼得和尚从容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双手合十,望着眼前之人,"阿弥陀佛,施主别来无恙?"准确地说,眼前是二人一车: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右手还在输着液,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眉心划下,直接连到脖颈下。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个人的苍老并非因为年纪,而是长时间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着轮椅把手,一手还扶着吊瓶的架子。

  这位老人与彼得和尚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静到几乎可以听到输液管中滴药的声音。

  "随我来。"老人威严地说。他的声音异常洪亮,和身体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少女推着老人转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紧随其后,镜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他们来到一间清雅的小隔间,这间小屋里只摆了两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书架。少女把轮椅摆正,恰好这时吊瓶也空了。于是她拔掉针头,细心地用一片胶布贴在针口,然后抬起吊瓶架,冲彼得和尚鞠了一躬,临出门前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颤巍巍伸出手来,"此地没有旁人,你尽管可以说了。"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亲。"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二章 山东豪吏有俊气

  "去岁左迁夜郎道,琉璃砚水长枯槁。今年敕放巫山阳,蛟龙笔翰生辉光……""很好,下一句呢?""唔唔……圣,什么圣……"罗中夏双眼装作不经意扫视着车厢外面不断后退的景色,抓耳挠腮。颜政捧着《李太白全集》坐在他对面,似笑非笑,"给你点提示吧。"说完他抬起右手,作了一个向前抓的姿势,嘴里学着《英雄》里的秦军士兵,"大风,大风!"罗中夏缓缓从肺里吐出一口气,念出了接下来的两句:"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与论文章。"这可真是讽刺,太白的千古名诗,他还要靠这种低级的形象记忆法才能记得住。不过也怪不得罗中夏,这两句诗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悍如狼的欧子龙,以及他那支炼自司马相如、能驾驭风云的凌云笔。

  这也是无奈之举。寄寓罗中夏体内的青莲笔虽然只是遗笔,毕竟继承的是太白精魄,寄主对太白诗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精神,笔灵的能力也就越发强劲。罗中夏国学底子太薄,用京剧里"会通精化"四个境界来比喻的话,他连"会"都谈不上,只好走最正统的路子:背诗。

  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万,不会作诗也能战".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凶险。罗中夏为了保命,也只好打起精神,乖乖把这许多首李白的诗囫囵个儿先吞下去。只可惜任凭他如何背诵,青莲笔都带搭不理,恍如未闻,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宿主就算摇头晃脑地背唐诗,也是春风过驴耳吧。

  根据小榕留下的那一首集句暗示,退笔冢共有两处疑似场所,一处是在浙江绍兴的永欣寺;另外一处是在湖南长沙的绿天庵。他们决定先取道上海,前往可能性最大的永欣寺。他们坐的是慢车,长路漫漫,正好可以靠背诗特训来打发时间。

  "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几个小时才背下了两、三首。"颜政磕了磕指头,浑身洋溢着"事不关己"的轻松。他的体内也寄寓着笔灵,却没罗中夏这么多麻烦事。他的笔灵名为"画眉",炼自汉代张敞,只要对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笔合一,毋需背什么东西。

  罗中夏厌烦地拧开瓶绿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算了算了,不背这首了,又没多大的战力,找些昂扬、豪气的诗吧,比如《满江红》什么的。""满江红是吧?你等我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同样不学无术的颜政翻开目录,扫了一圈,"呸,还全集呢,没收录这首诗……不过话说回来,这满篇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看起来眼睛可真疼。""你可以用你的指头治治嘛。"颜政的画眉笔具有奇妙的时光倒转功效,可以用指头使物品或者人的状态回到某个不确定的过去,十根指头每一根都是一次机会。不过颜政还没学会如何控制,时间长度和恢复速度都不太靠谱。

  "这可不能乱用,有数儿的,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这个程度。"颜政伸出指头,除了两个大拇指和右手的无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头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红光中。

  罗中夏看到这番情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除了青莲笔以外,还沉睡着另外一支叫"点睛"的笔灵。自有笔冢以来,他可以算是第一个同时在身体里寄寓着两支笔灵的人了。曾桂芬曾经担心两笔相冲互克,会对寄主肉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这几天以来点睛笔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悄无声息,仿佛被青莲笔彻底压制似的。至于这点睛笔有什么能力、脾性如何,则是全然不知。

  这时候二柱子捧着两盒热气腾腾的康师傅走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步伐十分稳健。颜政和罗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诗,早已经饥肠碌碌,连忙接过碗面,搁到硬桌上,静等三分钟。罗中夏发现只有两碗,就问二柱子:"我说柱子,你不吃吗?""哦,我吃这个。"二柱子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馒头,什么也不就,就这么大嚼起来。彼得和尚回了韦庄,曾桂芬曾老师有病在床,于是就派了他跟随着罗、颜二人。二柱子本名叫韦裁庸,因为名字拗口难记,罗、颜都觉得还是二柱子叫起来顺口。

  罗中夏把钢勺搁在碗面顶上压住,随口问道:"说起来,你自己没什么笔灵啊?"二柱子咽下一口馒头,回答说:"奶奶说,笔灵选中的,都是有才华的人。我脑子笨,不是块读书的料,呵呵。"说到这里,他呵呵傻笑着搔搔头,"我以前在韦庄上学,后来被家里人送到河南武术学校,奶奶说如果我老老实实学拳,将来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挤做笔冢吏那个独木桥。"颜政正色道:"曾老师说的不错。美国摔跤界的大拿布洛克。雷斯纳有句话,叫'拳怕少壮武怕勤',你这么扎实的功底,只要不进武协,早晚会有大成。我觉得你就和我一样,天生有做武术家的命格。"罗中夏黯然道:"不错,学拳可比当笔冢吏强多了,没那么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里,里面搁着点睛笔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驾驶证。他与房斌素昧平生,其人身前有什么遭遇经历一概不知。不过罗中夏亲眼见他因笔灵而被欧子龙杀死在眼前,不禁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留着这驾驶执照,也算是作一点点缅怀。

  正在这时,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减慢了,车厢广播里说前方即将到达济南车站,停车十分。颜政掀开碗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喜道:"时间倒巧,咱们可以安安稳稳吃饭了。"三个人不再说话,各自低头开始大吃,一扫刚才吟诗背赋的沉闷气氛。二柱子边嚼着馒头,边朝窗外好奇地看去。济南贵为山东首府,是个大站,站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肩提手拎行李的乘客,个个挈妇将雏,虎视耽耽。推着车子的小商贩们也早已经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德州扒鸡"、"济南熏肉"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火车"咣当"一声稳稳地停在月台旁边,各个车厢的乘务员打开车门,早已经不耐烦的乘客们一拥而上,原本还算宽松的车厢立刻被挤得水泄不通。喊同伴的、找座的、送站没买站台票的、扛着超大行李的,把车厢分割成无数细小狭窄的空间。

  这种混乱持续了大约七、八分钟,才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个别幸运的乘客找到了几个空位,大部分人则挤在过道,或者坐在自己行李上,或者摆出一个比较适合长时间站立的姿势。一个大叔还试图掏出一支香烟,结果旁边一个年轻人不悦道:"这里禁止抽烟,想抽请你出去!"那大叔看了年轻人一眼,发现比自己高一头,只好悻悻把烟揣回去。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虎躯一震,再度缓缓开动。颜政和二柱子早就已经吃完,正趴在车窗边往外看,据说再过几分钟就能远远望见泉城最著名的趵突泉。只剩下罗中夏一个人还不屈不挠地用塑料小叉子在碗底搅动,希望还能再翻出几茎遗漏的面须。

  汹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吟诵:"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罗中夏不知这是杜甫的名句,只道是济南本地人在吹牛,冷笑一声不去理睬。不料这声音逐渐接近,吟诵之人已经挤到了身旁:"这位先生贵姓?"罗中夏抬头一看,竟是那个刚才上车的年轻人。这人一副天生打篮球的好身材,跟罗中夏说话时居高临下,额头还飘着几缕白发,只是下巴尖削,总是不自觉地抬起来,有些倨傲之气。

  罗中夏最讨厌这种家伙——尤其是英俊的家伙——于是眼皮也不抬,碍着礼貌勉强答了一声:"我姓罗……""罗"字甫一出口,四周霎时安静下来,似乎在一瞬间落下无形的隔音栅墙。

  罗中夏最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几秒钟以后,他开始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不光是声音,就连光线、气味、温度甚至重力也被一下子吞噬,肉体好似一下子被彻底抛入"无"的领域。

  这一切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上一秒钟还在喧嚣的火车上吃面,现在却深陷此处,罗中夏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不由得惊恐地左右望去。可是他只看到无边深重的黑暗,而且十分粘滞。罗中夏试图挥动手臂,却发现身体处于一种奇妙的漂浮状态,无上无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层淡淡的青色萤光从他的胸前涌现出来,逐渐笼罩周身。这点光在无尽的黑暗中微不足道,不过多少让罗中夏心定了一些。这是人类的天性,有光就有希望。很快萤光把全身都裹起来,罗中夏发现自己的身体被这层光芒慢慢融化,形体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他变成了一支笔。

  庄生化蝶,老子化胡,门捷列夫化学,如今罗中夏却化了青莲笔。笔端一朵青莲,纤毫毕现,流光溢彩。

  罗中夏到底也经历了几场硬仗,很快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眼下情况未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新的笔冢吏出现了。罗中夏没想到敌人这么快就找上门来。看到这片黑暗,他忽然想这个新的敌人是否和之前那支五色笔一样,可以把周围环境封在黑暗之中,不受外界影响?不过这两种黑暗还是有一些不同,五色笔的黑暗只是物理性的遮蔽,而眼前这种黑暗似乎把一切感觉都剥夺了。

  就在这时,远处一道毫光闪过,如夜半划破天际的流星,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罗中夏,欢迎进入我的'境界'."声音没有通过耳膜传递,而是直接敲击大脑,所以罗中夏只能明白其意,却无从判断其声音特征。

  "靠,我可没情愿要来!"他张开嘴嚷道,也不管张嘴是否真的有用。

  "在你答我话时,就已经注定了,你是自愿的。"声音回答。

  "自愿?你们家自愿是这样?""我事先用杜诗设置了一个韵部,一旦发动,你只要说出同一韵部的字,就会立刻被吸入我的领域。这是你进入这里的必要条件。"罗中夏回想刚才的情景,那人没头没脑地念了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看来就是在那个时候伏下的圈套。他毫不提防,随随便便回了句"我姓罗。""罗"字与"多"字同属下平五歌韵,于是……看来这个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故意设置了与"罗"字同韵的诗,一问姓名,罗中夏就上了当。

  "……你是谁?""在这个境界里,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随着声音的震动,黑暗中远远浮现出另外一个光团,光团中隐约裹着一支毛笔,与罗中夏化成的青莲笔遥相呼应。

  声音说:"你我如今置身于纯粹精神构成的领域,与物理世界完全相反。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一种'思想境界'的实体化。"这里唯一的实体,就只有笔灵——现实里笔灵寄寓于你,在这里你的精神则被笔灵包容。

  "好吧,那你是什么笔?""沧浪笔。"这个名字不能给罗中夏任何触动,他简单地"哦"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沧浪笔忽然精光大盛,从笔毫中挤出一片光片,状如羽毛,尖锐如剑。光羽一脱离沧浪笔立刻刺向罗中夏,沉沉黑色中如一枚通体发光的鱼雷。

  罗中夏慌忙划动手臂,企图躲开,已经化为青莲笔的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羽削到自己面前,"砰"的一声炸了个正着。他脑子一晕,身体倒不觉得疼痛,只是精神一阵涣散,犹如短暂失神。

  "想躲闪是没用的,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只有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我所能战你的武器,是意识;你所能抵挡的盾牌,只有才能。"又是两片光羽飞来。

  "别因为如此就可以心存侥幸,我杀不得你,却可以在这个境界把你打至精神崩溃。"罗中夏被对方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经打败过秦宜的麟角笔,跟欧子龙的凌云笔也战了个平手。

  "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会精神崩溃!"没用多想,他立刻开始发动了《望庐山瀑布水》,这首诗屡试不爽,实在是罗中夏手里最趁手的武器。

  可是,这四句诗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幻化出诗歌的意象来,而是变成四缕青烟,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在黑暗中缥缥缈缈,他甚至能依稀从青烟的脉络分辨出诗中文字。

  "愚蠢。"声音冷冷地评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诗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领悟。以前你可以靠'诗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没那么讨巧了。"罗中夏没回答,而是拼命驱使着这四缕青色诗烟朝着那两片光羽飘去。《望庐山瀑布水》诗句奇绝,蕴意却很浅显,以罗中夏的国学修为,也能勉强如臂使指。

  眼见诗烟与光羽相接,罗中夏猛然一凝神识,诗烟登时凝结如锁链,把光羽牢牢缚住。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来你多少识些字。可惜背得熟练,却未必能领悟诗中妙处。"话音刚落,光羽上下纷飞,把这四柱青烟斩得七零八落,化作丝丝缕缕的残片飘散在黑暗中。罗中夏受此打击,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意识涣散,就连青莲笔本身都为之一震。

  "在沧浪笔面前卖弄这些,实在可笑。""沧浪笔……""不错,严羽沧浪,诗析千家,你今日就遇着克星了。"罗中夏对诗歌的了解,只限于几个名人,尚还未到评诗论道的境界,自然对严羽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韦小榕,就会立刻猜到这笔的来历是炼自南宋严羽。严羽此人诗才不高,却擅于分辟析理,提纲挈领,曾著《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家,被后世尊为诗评之祖。

  所以他炼出的这支沧浪笔,在现实中无甚能为,却能依靠本身能力营造出一个纯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凭借解诗析韵的能力,专破诗家笔灵。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严羽论诗,颇为自得曾说:"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亏得罗中夏用的是李白诗,青莲本身精奇无匹;如果是其他寻常诗句,只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个魂飞魄散、一笔两断。

  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青莲笔就好像是饱受美军轰炸的大和号,在黑暗中承受着许多光羽的攻击,相对巨大的身躯不时震动,让罗中夏的意识时醒时昏。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反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嘎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声音又再度响起,语带轻蔑:"不妨最后给你个机会。"罗中夏勉强打起精神,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帏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地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官,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几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帏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伎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

  罗中夏从座位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对面颜政奇怪道:"人家问你姓名,你干嘛尖叫?"罗中夏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火车上,离刚才失神跌入"境界"那一瞬间,只过了一秒不到。

  "……呃呃。"罗中夏浑身冷汗淋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恰好与那个问自己姓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年轻人嘴角微撇,白皙的脸上浮出几丝不屑。他轻轻抚了抚白眉,看也不看罗中夏,盯着二柱子开口道:"我道青莲笔的笔冢吏能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俗人。咱们韦家书香门第,岂能跟他为伍。"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三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

  寒韦庄内庄,祠堂小室。
  彼得和尚这一声"父亲"喊得无烟无火、淡薄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静,还是心中存了愤懑。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轮椅上的韦定邦脸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疤痕掩盖,看不出喜怒,只能从声音分辨出几丝苍凉的叹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他身处密室仍旧执佛家礼,态度已经表得很明确了。韦定邦见他不愿叙旧,也没强逼,又恢复成了威严的族长模样,很快转入正题:"关于青莲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彼得和尚把前因后果详细一说,这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韦定邦听罢,闭上眼睛半天不曾作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么说,青莲遗笔本是势然他找到的?""不错,此人老谋深算,他这一次重新出现,必然是有所图谋。"提到这个名字,两个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凛,俱都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听说,尚且心有余悸;韦定邦亲身经历,自然更加刻骨铭心。
  韦定邦道:"青莲不必说,咏絮笔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韦家经营这么多年,还不及势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头道:"那个韦小榕,是何等人物?"彼得和尚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罗中夏转述而已,不好妄下判断。罗中夏还是个年轻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足为凭。"韦定邦又道:"既然退笔冢的事是韦小榕所传,那必然是出自于韦势然的主使。罗中夏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只让二柱子跟着,有欠考虑——何况老李既然知道青莲的事,诸葛家一定会闻风而动。"彼得和尚道:"不妨,咱们撒出去寻找秦宜的人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在沿途支援,相信不会有什么闪失。"韦定邦"嗯"了一声,忽而叹道:"这么多年,势然他都已经有自己的儿子、孙女啦。"言语间竟有些羡慕。彼得和尚心中一动,知道父亲所说不是自己,而是另有所指。韦定邦一直对自己儿子的离开耿耿于怀,所以当秦宜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他才不疑有诈。他已经不是全盛时期那个刚毅果决的族长,和所有的老人一样,亲情要强烈过其他一切。
  彼得和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多,他开口道:"关于诸葛家,我倒是另外有看法。""哦?""在法源寺的一战,我发现欧子龙和诸葛淳两个人言谈之间,似乎是背着诸葛家来做这件事的——即使是诸葛家,也绝不会容忍杀人取笔这种大逆之事——我总觉得背后另有波澜,搞不好诸葛家也被蒙在鼓里。""老李那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蒙蔽的——这事你我知道就好,暂且先不要说出去……"韦定邦顿了顿,"那支笔就是罗中夏体内的点睛笔吧?""正是。""……点睛、五色、凌云、麟角、画眉、咏絮,以往几十年都不会出一支,现在却如此频繁,难道真应了那句'青莲现世,万笔应和'的谶言……"老人的指头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钝钝的声音。
  "这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我总有不祥的预感……""青莲只是个开始,管城七侯只怕都会陆续复苏,无论是诸葛家还是韦家,只怕都将进入多事之秋。"韦定邦皱起眉头,"这件事已经牵扯进了太多人,不得不慎重,看来有必要把族里的房长和长老都召集过来开个会。"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才的护士少女走进屋子来,看也不看彼得,干净利落地为老人又吊上了一瓶药水,挽起他的袖子,在静脉注射了一针。
  彼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韦定邦忽然睁开眼睛,又叫住了他:"彼得。""唔?""这一次的笔灵归宗,你还是参加吧。以你的资质,相信能选中一支灵笔,家里也多一份力量。"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一切都是空,都是拿星啊。""拿星?""拿星就是nothing,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说完他消失在门口,不曾回头。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包括曾桂芬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和彼得和尚一左一右。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支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
  听完彼得和尚的汇报以后,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议论纷纷。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动之以理,他自然会帮我们。""他若不帮呢?""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你这还不是威胁?"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了个嘴道:"就算青莲笔冢吏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不落在诸葛家手里,也是好的。"又一人起身道:"青莲遗笔关系到我韦家千年存续,兹事体大,不可拘泥于祖制,从权考虑才是。"又一人道:"且先莫说得如此笃定,韦势然卷土重来,咱们到底能否应付得了,可也未知呢。"前一人忽地站起身来,怒道:"当年他杀伤族里长老,连族长都身受重伤。现在他既然出来了,就该设法把他擒回来受家法处置。"他对面的人冷冷道:"如今是法制社会,你还搞那老一套。再说到底是青莲笔重要,还是韦势然重要?赶紧回到正题吧。"就这么吵吵嚷嚷了十多分钟,也没有个结论。韦定邦疲惫地合上眼睛,也不出言阻止。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来说两句吧。"众人纷纷去看,发现竟是一直保持沉默的韦定国。韦定国操持韦庄村务十多年,把整个村子管理得井井有条,威望卓著,所以他这无笔之人,地位并不比身上带着笔灵的长老房长们低。他一开口,大家都不说话了。
  韦定国看了一眼自己哥哥,韦定邦点了点头,于是他走上一步,用平时开会的语气说道:"经验告诉我们,走中间路线是不行的。想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彻底,不留一丝余地,犹犹豫豫、摇摆不定,都不是应有的态度,会有损于我们的事业。"说到这里,他咣的一声把手里端着的搪瓷缸子搁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我在这里有两个想法,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韦定国环顾一下四周,看大家都聚精会神,轻咳了一声,徐徐道:"第一,既然青莲笔是开启笔冢的关键,那我们韦家就该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以夺笔为第一要务——至于那个退笔之法,古所未闻,摆明了是韦家叛徒的阴谋。我的意见是,咱们倾阖族之力,赶在他们到退笔冢前控制青莲。至于罗中夏的生死,我想不该因妇人之仁而坏了大事。"他这番发言苛烈之至,就连持最激进态度的长老都瞠目惊舌,面面相觑。韦定邦道:"定国,你的意见虽好……可现在不比从前,擅自杀人可是要受法律制裁的,韦庄可不能惹上什么刑事麻烦,这点你比我清楚。"韦定邦慢慢把陶瓷缸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才笑道:"既然族长您有这层顾虑,我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背起手来,开始绕着桌子踱步。他忽然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位房长的肩膀,问道:"青莲笔对我们家族的意义是什么?"那个房长没料到他忽然发问,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定国也没追问,自顾说道:"或者我换个方式问,没有了青莲,我们韦庄的生活是否会有所变?"彼得和尚暗自挪动了一下脚步,表情在红烛照映之下显得有些奇怪。
  "不,不会改变什么。"韦定国自问自答,"夺取青莲笔,就能开启笔冢,而笔冢中有什么东西?谁也不知,说到底,咱们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祖先的嘱托罢了,维系我们的理由苍白得很。韦庄从建立起时就没有青莲,一样延续到了今天。我的第二个建议就是:索性忘掉青莲,忘掉笔冢,就像一个普通的村子一样生活。现在我正在和一个公司谈韦庄的开发,以我们这里深厚的人文气息和古镇风貌,绝对可以做得很大,全村人都能受益。其他的事,不要去理。"这一番发言,比刚才更让人震惊,仿佛在祠堂中央瞬间喷射出液氮,把在座者连人带思想都完全冻结。笔灵本是韦庄安身立命之本,如今竟然被完全否定,实属大逆不道,可韦定国说的话却又让人觉得无可辩驳。
  "要么尽全力去把青莲笔追回来,不惜赌上整个韦家的命运;要么干脆放弃,从此不理笔灵,安心生活。我的意见其实很简单:不能搏二兔。"韦定国说完,刚好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回到原位。祠堂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韦定邦,虽然他们现在分成两派,但哪一派都没有韦定国提议的那么激进,只好默默地把球踢给族长。
  韦定邦却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他弟弟的这番言论早已了然于胸,他平抬手掌,两侧的红烛猝然熄灭,在短暂的黑暗之后,祠堂里的日光灯大亮。所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暴露在光亮之下,还没来得及调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真实表情,显得有些狼狈扭曲。
  韦定邦扫视一圈,口气虚弱而坚定:"此事干系重大,容我再仔细考虑一下。今天我身子有些倦,明天早上再请诸位来议。"他双手操纵轮椅朝后退了一段距离,转了半个圈,又回头道:"定国,你随我来。"于是韦定国推着他哥哥的轮椅,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祠堂里间。众多长老和房长目送他们离开,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离去。没有一个人跟彼得和尚打招呼,反而躲躲闪闪,仿佛故意回避他似的。彼得和尚耸了耸肩,这种冷遇他早习惯了。很快祠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他仰起头,看了看供在正中的笔冢主人画像,画中人神态安详,清风明月,有飘逸之姿。
  彼得和尚忽然想到他当年游学欧洲时在大英博物馆看到的十字军遗珍,基督本意慈爱众人,后世却以此为名,大行杀戮。笔冢主人本欲使天下才情不致东流,后世门人却因笔灵屡起纷争,事有类同,真是叫人不胜唏嘘。
  "算了,就让笔冢的归笔冢,定国叔的归定国叔吧。"彼得和尚低下头,被自己的这句俏皮话逗笑了。他一拂僧袍,离开了祠堂。
  本来村里特意给他安排回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屋子,不过他谢绝了这个建议,而是去了外村的招待所。
  对于韦庄来说,他现在算是一个外人。
  而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清早,忽然有人敲招待所房间的门。彼得和尚开门一看,原来是昨天载他去内庄的司机。开门以后,司机跟他说:"彼得大师,族长找您过去,让我来接你。
  彼得和尚一看时间,才早上七点。他耸耸肩"Well",也没多问,跟着司机出去。车子沿着昨天的小路,仍旧开到通往内庄的小桥处停住。彼得和尚下了车,举步进了内庄。
  与昨天不同,这一大早内庄里却多了一番生机勃勃的气象。朝日初上,远处的草坪上可以看到十几名各式装束的少年,他们穿着长衫、运动服或者跨栏背心,有的捧书朗读,有的舞刀弄枪,有的练柔身体操,甚至还有的手持硕大铁笔悬腕在空气中疾写。
  他们个个英姿勃发,气完神足,只是彼此之间隐约有些紧张气氛,各顾各的,很少见他们互相交谈。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这些都是韦家"熔"和"裁"字辈儿的少年才俊,都在为笔灵归宗大会积极地做着准备,幸运的就可以一跃龙门,成为家中骄子。他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一段往事,唇边浮起一抹奇异的情绪。
  这一次他没去祠堂,而是径直去了位于内庄深处的族长居所。那位护士少女打开门,把他带到族长卧室,然后退出去。
  只见韦定邦坐在轮椅上,身上还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睡衣,双手垂在扶手两侧。大概是昨天晚上并没有睡好,他面色看起来比昨天还苍白,深褐色的老人斑和眼袋都很显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彼得和尚觉得他看起来不光是肉体上,甚至魂魄也开始衰弱。
  "您找我?"彼得和尚问道。
  "你跟罗中夏很熟吗?"韦定邦忽然无缘无故地问了一句。彼得和尚答道:"不及俞、钟,但好过管、华。"他和罗中夏虽然认识时间很短,却一同经历过一场大战,这么说并不为过。
  "很好。"韦定邦示意他去书桌。这张书桌通体以一块树根雕刻而成,上端平整如镜,下面却盘根错节,纠葛千回。彼得和尚看到桌面上搁着一个封好的信封,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信封上面被一方宣州砚台镇住。
  "把这封信和这方砚台收好,给青莲遗笔的寄主。"彼得和尚心中诧异,也没多问,把信封和砚台都一起揣到怀里。
  "如情势不允许,那信你也可拆开来看,然后传话给他;但那砚台,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里。"彼得和尚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心想等到罗中夏退了笔,这些事情就是多余的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头表情明白了。
  韦定邦表情看起来宽心了不少,他虚弱地抬起手,试图伸到彼得和尚脸边。
  "你的兄长不在,若你能回来帮我该多……"话未说完,韦定邦突然被电击一般,四肢无形中被嗖的一下子抻直,双目圆瞪,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摆动。彼得和尚大惊,连忙冲过去按住他双肩。可韦定邦的抖动幅度丝毫未减,双眼已经开始浑浊,嘴痉挛般地张大,发出"荷荷"的呻吟声。
  彼得和尚没的选择,只得双手一切,按住他脖子两侧,通过颈部动脉把"力量"注入韦定邦体内,试图压制住这股来历不名的冲动。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彼得和尚身无笔灵,贸然把力量打入一个笔冢吏的身体,极有可能遭到笔灵的反击——何况还是韦家族长的笔灵,威力势必极大。可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犹豫了。
  可他的手刚搭到脖子上,彼得和尚就骤然觉得自己按空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试了一回,力量仍旧透过老人空荡荡的残破身躯流失一空,就像是对着一个网兜儿泼水一样,涓滴不留。
  彼得和尚额头冒出了一滴汗水。
  这种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韦定邦体内没有笔灵。
  彼得和尚却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要知道,韦定邦是韦家不世出的天才,二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与炼自杜甫的秋风笔神会一体,实力超绝,在被他儿子韦情刚所伤之前未尝一败。这是整个韦氏一族都一直景仰的传奇人物。
  现在要让他接受,原来韦家的族长竟没有笔灵在身,这岂非是个笑话?
  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不容他不信。
  疑问如潮水般纷纷涌来,把彼得和尚的神经回路深深浸入惊疑之海:他人尚还在世,笔灵却去了哪里?人笔两分,怎能独活?
  彼得和尚越想越心惊肉跳,双手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韦定邦没了束缚,全身抖得愈加厉害,如飓风中的一张树叶,梳理好的白发也完全散乱,有如狂暴的海草,嘴边甚至开始流出鲜血。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来自于笔灵的攻击!
  彼得和尚像受惊的猫一样四下看去,试图发现攻击者的位置。胆敢在韦家内庄攻击韦家族长,这个人胆子相当大。这时,韦定邦的疯狂抖动突然停止了,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上,几似败絮。彼得和尚扑过去双手仍旧按住他脖颈,同时在屋子里展出一圈波纹,试图探测出是否有人藏在附近。
  就在这时,护士少女在外面听到响动,推开门进来。她一见屋内彼得双手按在族长脖子上,一声尖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彼得和尚冲她"嘘"了一声,护士少女却看到了韦定邦嘴边的鲜血,颤声道:"你,你杀了族长?"彼得和尚还想分辩,护士少女已经开始大声呼救:"来人啊,有人掐死了族长!!"他暂时顾不得分辩,去探韦定邦的脉搏和心跳,发现两处均悄无声息。一代族长,已经溘然逝去。
  他心中一酸,几乎不忍抽手而去。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少年人的喘息和叫嚷。此时天色尚早,最先听到护士呼救的,是那些晨练的韦家少年们。
  彼得和尚露出一丝苦笑,他知道这种形势之下,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眼下只有先逃出去才行。他曾经发下誓言,一世不为伤人事,所以专心修炼守御逃脱之术,功力甚至能与笔冢吏一较长短。逃走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但是,那个杀死族长的凶手一定就藏在附近,随时可能暴起发难,他不得不提防这一点。
  于是他身形一矮,把散布在屋子里的气息收敛到周身,屏息凝气。等到少年们冲到卧室门口,一脚踢开房门的一瞬间,彼得和尚腾空而起,双腿如弹簧一般蹬踏而出。
  那群少年们骤然见一个黑影冲出卧室,都下意识地纷纷闪避。彼得和尚趁机从人群缝隙中左转右旋,来回穿插。几个来回他就已经突破了走廊,冲到了院门口,动作如行云流水。
  他一出院门,正赶上另外一波族人匆匆赶到。这回是几个住在附近的长老,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听到呼喊后匆匆起床赶来的。
  彼得和尚认出其中有两个人是有笔灵在身的,如果被他们缠住,只怕就逃脱无望。他心转如电,甫一落地脚尖一旋,整个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那几位长老尚不明形势,反应不及,竟来不及出招阻拦,被他从反方向逃走,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内庄都被惊扰起来,得知族长遇害的村民纷纷聚集到村口祠堂前,议论纷纷。这实在是韦庄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大变。
  韦定国也从外村匆匆赶来,他一来,全场立刻都安静下来。一位长老把整件事跟韦定国说了说,他皱了皱眉头,却仍旧面沉如水:"彼得呢?""逃走了,现在应该还在村里。"韦定国沉稳地摆了摆手:"内庄三面围山,只有村口一条路,咱们派人把桥截住,一层一层搜进去,不怕找不出他来。"……
  彼得和尚感觉到有些绝望,原本他想趁乱冲出庄去,可现在村民层层推进,环环相连,连一丝空隙也没有,逐渐把他逼至庄子深处,走投无路只是早晚的事。眼前的路越走越窄,而且再无岔路,两侧都是高逾十米的石壁与翠竹,身后是整个内庄的村民。
  彼得和尚无路可走,只好深吸一口气,自己误闯的这条小路不能回头,只好硬着头皮朝前逃去。走了不知几个一百米,这条窄路的终点豁然开朗,眼前视野一片开阔。
  眼前是一处赤灰色的高耸峭壁,石壁上有一个看似极深的半月形洞窟,洞口距地面足有十几米,还用两扇墨色木门牢牢关住。远远望去这个洞窟隐有异气,就连空气流动都与周遭环境大为不同,仿佛一个连接异空间的入口。
  这里彼得和尚只来过一次,但是印象极深。
  洞口两侧是一副楹联:印授中书令,爵膺管城侯。
  洞眉处有五个苍劲有力的赤色大篆:韦氏藏笔阁。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四章 巴人谁肯和阳春

  “韦家书香门第,岂能与彼等为伍。”
  这一句话淡淡说出,傲气十足,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不由得一起把视线投向那个少年。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刚出头,五官清秀却锋芒毕露,说话时喜欢微微抬起尖尖的下巴,这使得一米八的个子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的两道柳眉是银白色的,配着白净的面孔看上去,有一种冰蓝色的质感。
  罗中夏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有些迟钝。不明就里的颜政盯着少年,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位白眉小哥儿,你也是韦家的?”
  少年“哼”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把视线转向二柱子。二柱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很兴奋地要去拍他肩膀,却被冷冷的眼神制止,只得中途收回,一边搓手一边喜道:“熔羽哥,你来了。”
  “唔,来了,想不到是个文盲。”熔羽瞥了瞥眼神依旧涣散的罗中夏,眼神里带着鄙夷。
  旁边的颜政听到有些不满:“喂,中夏他可是大学生!认识许多汉字,而且可以从一数到一百呢。”
  熔羽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你,是画眉笔的笔冢吏?”颜政语带讽刺:“对,我叫颜政,颜是彦加个一个书页的页,政是正加一个反文的政,你会写吧?”
  熔羽下巴略放低了些,不动声色:“我听说你曾经打败过五色笔。”颜政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这件事,脑袋往后一仰,有些得意地说道:“啊哈哈,侥幸侥幸。”熔羽摇了摇头,“五色笔居然会败给一个外行人,真是暴殓天物。”
  颜政实在不知道他这句是在夸奖还是嘲讽,无奈地转脸对二柱子小声道:“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啊?”
  二柱子有些崇敬地回答说:“他叫韦熔羽。熔羽哥是我们这一代里最优秀的天才,才二十岁就已经神会了笔灵沧浪,一直是我们的榜样。他也是派出来搜寻秦宜的,离咱们比较近,所以彼得叔叔让他在济南就近加入我们,一路同行。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危险了。”
  颜政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罗中夏,对熔羽说:“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吧?用你的笔灵。”
  “与你无关。”
  “你是想考较他的学问吧?”
  熔羽捏了捏形状极佳的鼻子,冷笑一声,却没有回答。颜政把搁在小桌上的《李太白全集》翻开,对这个充满了冷感的少年说:“这家伙国学是一般,不过一直很努力的。”熔羽微一抬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颜政的话:“对不起,我只是来保护青莲笔罢了,其他事情我没兴趣。”
  “你不还知道我干掉了五色笔吗……”颜政耸耸肩,他可不喜欢这家伙的精英嘴脸。
  这时二柱子用袖子擦了擦座位,恭敬地对熔羽道:“熔羽哥,你坐这儿吧,我站着就行。”熔羽翻了翻雪白的衬衫衣领,自己没坐,而是侧身让开,对背后道:“你来坐。”颜政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下子张开嘴傻在原地:原来熔羽身后之人,是一位戴着棒球帽的漂亮少女,因为身子瘦小,所以刚才一直没人注意她。
  少女大剌剌地一屁股坐到座位上,摘下棒球帽搁桌上,用手梳了梳齐耳短发,冲对面打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招呼:“你们好哇!”
  “这位美丽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颜政天生和贾宝玉一样,见了女性就觉得清爽;体内的画眉笔灵又被称为笔灵中的妇女之友,此时一见佳人在前,自然士气大振。
  “熔然,你们就叫我然然吧。”少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颜政把身体朝前靠去,双肘撑在窄小的桌面上,他注意到她的眉毛也是白色的。
  “我叫颜政,颜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颜,政是《难以抗拒你容颜》的政。”
  “哈哈,好别致的自我介绍!”
  “当然啦,算命的一直说我有邂逅美女的命格哩。”
  然然咯咯直笑,同时歪过头,把耳朵侧过来,似乎倾听什么。颜政很满意自己套瓷的效果,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再做进一步的出击。可当他和这个小姑娘四目相对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她哪里不太协调。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不说话?”然然歪着头问道,随即似有所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哦,你发现了对吧?”
  “发现什么?”颜政捏着下巴,暗自思忖该如何应对。然然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眼睛。颜政这才发现,这位少女的双眼并不清澈,反而有一种木然的呆滞,瞳孔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刚才她的眼神一直没有任何重点地游移于对面,没有精确地投射到颜政身上——难怪会有这种不协调感。
  “我天生就是个瞎子啦,这两个都是假眼。”然然轻松地摸着脸,好像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颜政“呃”了一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出言安慰,还是继续搭讪。然然见他陷入了沉默,忽然把脸伸向前面,左手撑住右眼的眼眶,右手作势要把眼球抠出来。
  “你不信吗?那我就给你看看……嗷呜——”少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如同鬼魅,眼球在眼眶里逐渐松动,唬得颜政不由自主地朝后靠去,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然然,不要胡闹!”熔羽在一旁不耐烦地喝道。然然吐吐舌头,又恢复成了阳光少女的形象,对熔羽说:“哥哥,我能听出来,他们没危险。”
  颜政还想说什么,熔羽伸出手挡在他面前,“对不起,请你离我妹妹远一点。”颜政看了他一眼,悠然道:“你听过宝莲灯的故事吗?”
  熔羽瞪着他,两条白眉皱在一起。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哥哥的干涉妹妹太甚,总会沦为反派的。”
  “……”
  熔羽大概以前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家伙,他的表情让颜政非常享受。这时然然奇道:“咦,颜政哥哥,你旁边还有一个人吧?我听到呼吸声了,他怎么不说话?”她的脸转向罗中夏的方向。
  罗中夏这时候总算是恢复了神智,他把摊开的《李太白全集》合上放回包里,微微点了一下头。颜政捅了捅他:“喂,人家看不见,你光点头干嘛?”
  然然忽然拍手喜道:“哎呀,你就是那个罗中夏吧?”
  “对。”罗中夏干巴巴地回答。
  “哦,青莲遗笔就在你那里吧?”然然好奇地双手朝前试探,试图想确认他的位置,“你现在是名人,我哥可是一直念叨呢。”
  “韦熔然!”
  熔羽突然勃然大怒,一把将然然从座位上拽起来,扯到自己身边。然然受了惊吓,紧抿着嘴低头不吭声。颜政看不下去了,他霍然起身,皱眉道:“白眉老弟,你这太不和谐了。”
  “这是我的家事,不必文盲来管。”熔羽冷冷道。
  泥人也有个土性,罗中夏是肉人,性格却没那么肉。听了这话,他犯混的劲儿一下子压倒了畏缩心态,忍不住冷冷回道:“我就是文盲!可惜青莲遗笔偏偏就在我这儿!够本事,你就来拿!”
  这一句仿佛一把烧红的铁钩,直接烙穿了熔羽的神经。整个人腾地翻涌上来一股血气,两道白眉微微抽搐,冷峻的脸色开始龟裂,眼光里甚至闪出一道混杂着杀意、愤恨、嫉妒和恼羞成怒的神色。
  罗中夏和颜政一时间都不由自主地提气自御,提防着这家伙暴起发难。
  熔羽很快控制住自己,情绪稍现即逝。他冷哼一声,终究什么都没说,拉着然然转身就走。走出几步,他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对不知所措的二柱子丢下句话:“我们在隔壁车厢,没事不要找我。”
  然然还想回头跟颜政说一句,却被熔羽用力抓住手腕,连拖带拽,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车厢另外一头的门口。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颜政率先开口问刚才熔羽到底干了些什么,罗中夏把自己被拉入沧浪境界里被哪吒光羽斩得七零八落、最后被炼幕吞噬的情形大概一说。
  “听着还真神奇……我是说那个炼字。古人作诗,真有那么逐字抠吗?”颜政从包里把《李太白全集》又拿出来垫在桌子上,开始削苹果。罗中夏答道:“大概是吧,就和填空一样,选的都是最合适的字。”说完一阵怅然,“可惜我是看不出来。”
  炼字与欣赏炼字,都需要一定的鉴赏修养。罗中夏知道只要自己达不到那个境界,就永远打不赢那个讨厌的熔羽。
  二柱子接口道:“我在村里私塾上学的时候,还听过一个推敲的故事,也是关于炼字的。你们要不要听?”
  “说来听听。”颜政饶有兴趣。
  “说唐代有一位诗人名叫贾岛,有一次他想出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但却不知道用‘推’字好还是‘敲’字好。他骑着驴子想了很久,都无法做出决定,最后竟然撞到了韩愈。韩愈告诉他说‘敲’字比较好。后世‘推敲’一词就是从这里来的。”
  二柱子的故事一听就是讲给少年儿童听的,罗中夏和颜政却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以后,罗中夏摸摸脑袋,“可我还是觉不出来‘推’和‘敲’有啥区别。”
  二柱子道:“我也是。”颜政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推和敲都不好,应该用砸。僧砸月下门,大半夜的不砸门别人听不见啊。”
  “那还不如僧撞月下门。”
  “逼急了和尚,搞不好还会僧炸月下门呢。”
  三个人都笑了。二柱子看气氛已经缓和了,挠了挠头,对罗中夏说:“罗先生,刚才……呃,真不好意思。”
  “这事跟你又没关系,是那个白眉毛的问题。”罗中夏气哼哼地说,熔羽看他的那种鄙视眼神,居高临下而且十分露骨。
  颜政递给他一瓣苹果,纠正道:“是那个白眉毛哥们儿的问题,然然小姐还是很可爱的。”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把视线投向无法看见的另外一节车厢。“我原来以为失明的少女都是瓷娃娃型的,想不到然然小姐这么开朗,真是个身残志坚的好同志。”
  “比起她哥哥来,性格真是好太多了。”罗中夏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吭哧一声狠狠咬了一口苹果。“要被这样的人保护到永欣寺,想想都觉得绝望。”
  二柱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拼命斟酌了半天才说出口:“呃……其实,其实你们有些误会。熔羽哥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有时候不太懂得和人相处。”
  颜政摇摇头,“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我虽然读书少,却也知道这不好。”
  “他对罗先生发脾气,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认识字少吗?”
  “差不多吧。”二柱子有些犹豫,“你们可别说出去啊。其实熔羽哥从小就出类拔萃,而且事事争先,韦家上下都觉得他是最有希望接班的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觉得以自己的才能,普天之下唯有李白的青莲笔才配得上。即使青莲笔不曾现世,自己也必会得到其他的名笔。不料当他参加上一次的笔灵归宗时,不知出了什么事,却只得了一支严羽沧浪笔,大出所有人意料……”
  “我明白了,他一直视青莲笔为自己的禁脔,现在反被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得手,心理失衡了吧?”颜政露出一副洞悉真相的表情,双手抱在前胸,“这种事很常见,我一个白领朋友一直暗恋公司前台小姐,觉得自己志在必得,结果人家根本不甩他,最后找了一个黑车司机。他那天也是这副嘴脸。”
  “笔冢吏一世只有一支笔灵在身,他既神会了沧浪笔,便没有机会再拿别的笔了。那次会后,据说熔羽哥消沉了好久,还搞出一场风波。一直到前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但熔羽哥很强的,我奶奶说沧浪笔是诗笔的克星,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如此,那我最后那句,可还真是伤了他的心呢。”罗中夏禁不住幸灾乐祸,全无同情,反而有种无心插柳的快感。
  二柱子为难地说:“我是想说,熔羽哥性格上有点问题,可人还是不错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颜政和罗中夏异口同声地嚷道:“谢谢,不必‘以后’了。”

  历经十几个小时以后,火车终于在晚上十点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洋魔都”——上海。罗中夏、颜政和二柱子收拾好行李,跟随着巨大的人流下了车。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杀出了西南出站口,就在距离出站口不远的广场广告牌下等待着熔羽、熔然两兄妹出来。
  “接到他们以后,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罗中夏问,同时把背包往上提了提,心里暗暗后悔不该带太多东西。虽然已经是九月份,可上海仍旧很闷热,潮湿的空气暗藏杀机,如同一只隐形的吸血鬼,把他身体里的盐分与水化成汗水一滴滴吸出来,顺着额头、脖颈和脊梁滑落。远处的站前广场人头攒动,似一只正在不规则蠕动的黑色阿米巴变形虫,平添了几分躁气。
  二柱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彼得师傅交代过,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去转长途车去绍兴。”
  “希望一切都会顺利。”罗中夏摸摸前胸,青莲笔似乎还未在那场打击中恢复过来,安静地潜伏着。
  颜政看看出站口泄洪般的人流,皱皱眉头,对罗中夏和二柱子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买一本绍兴旅游地图来。说完他把包搁到地上,越过两个兜售旅游信息的大叔,直奔远处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叫卖的女生而去。
  二柱子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周围环境太过嘈杂,他只好对着话筒大喊:“熔羽哥吗?你们下了车没有?啊?快到出站口了,好,好,我们已经出来了,我去接你们!”他跟罗中夏说:“你看一下包啊!”然后举着手机往出站口跑去。于是罗中夏只好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站在广场中央,到处东张西望。
  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了他的肩膀。
  罗中夏悚然一惊。
  “房斌先生对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瘦削男子冲着他惊喜地问道。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五章 起来向壁不停手

  彼得和尚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片漆黑,这是人类视觉突然失去光线时的正常反应。藏笔阁中的黑暗与寻常不同,并不因为洞门刚刚开启时射入的阳光而变得稀薄,它异常坚实,并粘稠无比。当他转身把木门小心关闭的一刹那,整个人立刻陷入沉滞如墨的黑暗中。
  黑暗带来未知和恐惧,但在一定时候也带来安全——比如现在。
  彼得和尚用手摸索到凹凸不平的墙壁,把身体靠过去,连连喘息。内庄现在已经大乱了吧,他们搜村子的包围圈很严密,不过速度一定不快,现在也许族人们尚还不知自己遁入藏笔阁,兀自在村舍里搜寻呢。韦氏藏笔阁是韦庄至秘至隐之所,内藏笔灵,因此除了韦家族长,其他人未经允许是绝不可以随意进入的,代代如此,概莫能外。
  讽刺的是,藏笔阁虽为山岳之重,却已经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被外人入侵了。第一次是秦宜,她甚至还抢走了两支笔灵。真应了那句墨菲法则:“规则的严格程度和它被破坏的概率成正比。”
  一想到“外人”,彼得和尚心中忽地一阵痛楚,他摸摸胸前,那封临终信笺仍在,而胸内已是如万蚁攀附而上,蚀心噬肺。他虽与韦定邦有父子情分,却恪于某些缘由从不曾得到过承认,自己甚至一直被视作韦家外人,不入族籍,因此才遁入空门。如今因果未解,韦定邦却横死在自己面前,彼得和尚不知自己究竟是该放声大哭,还是该坚定佛性,四大皆空。
  “眼下最重要的,是设法逃出去找出凶手,洗刷冤名吧。”他举起手来敲了敲自己的光头,暗诵了几段佛经,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扶着墙往洞内走去。
  黑漆漆的洞内空气散发出陈腐的味道,似乎从不曾流动——毕竟这里已经许久不曾开启。彼得和尚心中无限感怀,他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洞中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次是被人蒙上眼睛一直带去山洞深处,而且因为出了一些波折,他立刻就退出来了,对藏笔阁实际上还是懵懂无知。
  彼得和尚只偶尔抽几根烟,今天早上去族长家时没把打火机带在身上,无法点火照明。不过他记得当时带他进来的长老对他说过,笔灵唯心以求,老子有云“五色使人目盲”,所以阁内不举烛,恰是为了阻断俗念杂想,纯以心灵求索。
  藏笔阁内虽然没有光亮,却不憋闷。彼得和尚甚至能感觉到几丝微妙的灵性涌动,就像是夏风中暗暗送来的丁香花香,虽目不可及,仍能深体其味。藏笔阁中藏的都是韦家历代收藏的诸支笔灵,阁内沐灵已久,浸染深长,自有一番庄重清雅的气度。
  据说笔灵并非搁在一起,而是各有所在,每一支都有自己的笔龛。除了族长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些笔龛的确切位置。当然,彼得和尚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希望能够在藏笔阁内找出一条出路,逃出生天。
  彼得和尚猜测自己大概是置身于一条长长的甬道之内,地面上石板铺地,尚算平整,墙壁上却密密麻麻都是凹坑。彼得和尚扶着墙壁走了片刻,忽然发觉手指有异。他停下脚步,在石壁上细细一摸,觉察到有异的不是手指,而是墙壁。那些坑坑洼洼的长短小坑,原来都是凿痕,满墙雕的竟是一排排阴刻文字。
  彼得和尚虽然目不能视,但凭借手摸也能感觉到这些字刻痕直硬刚健,笔势雄强,每至竖笔长锋之处,字痕甚至锋利到可以划伤指肚,浑然有晋人筋骨。这是王右军的名篇《笔阵图》。再摸下去,则还有《笔经》、《东轩笔录》、《毛颖传》等等历代咏笔名篇,这些文字不分段错格,也不标明篇名著者,只一路落落写下,首尾相接。
  他又朝前走了十几步,发现壁字略微有了些变化,趋于平直匀称,字架丰美;再往前走,忽如平地一阵风起,壁字一变而成狂草,颠荡跳脱,在墙壁上纵横交错,如布朗运动。仅凭指摸很难辨认这些细致的变化,更不要说读出内容,彼得和尚索性不再去费心神,径直朝前走去。
  甬道长约三十多米,壁上文字风格变了数次。彼得和尚闭目缓步前行,忽然发现两侧墙壁开始朝外延伸,他知道甬道已经走到头了,于是沿着右侧石壁摸了一圈,最后竟回到甬道入口,于是判断自己置身于一个大约五十多平米的椭圆形空厅之内。空厅的中央是一张木桌,桌上有一具笔挂,上面悬着几支毛笔,独缺文房四宝的其他三样。
  空厅的四周除了进来的甬道以外,至少还有十几条通道,洞口都是一人大小,里面都很深,看来是通向别处的。彼得和尚出于谨慎,暂时没有贸然迈进去。
  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氛围,呼吸也有规律多了,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感觉溺水一般。长老说的不错,视力被剥夺以后,反而更容易让人沉下心来静思。
  藏笔阁除了收藏笔灵以外,还用来考较韦氏族人的能力,那么必然不会仅仅只是迷宫这么简单,肯定隐藏有什么暗示机关,唯有破解者才能继续深入。既然秦宜能闯入藏笔阁且盗走两支笔灵,显然是成功破解了这个秘密。
  “她既然可以,我当然也有机会。”
  彼得和尚涌起一股争胜之心,已经犯了佛家我执之戒,不过他不在乎。他“环顾”四周,发现空厅墙壁上仍旧刻着铺天盖地的文字,这些字和甬道中一样,有篆有草,有楷有隶,不一而足,而且变化无方,全无规整,也无句读。有些字彼得可以摸得出来,有些字却漫谟难辨。
  “难道暗示就在这些文章内?”
  彼得和尚暗忖,他手边恰好摸到几句像是诗文的部分,细细辨认,乃是“京师诸笔工,牌榜自称述,累累相国东,比若衣缝虱;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这是欧阳修《圣俞惠宣州笔戏书》中的几句,恰好缘着其中一个洞口的边缘刻下。
  彼得和尚能背得出全文,他清楚记得此诗前四句是“圣俞宣城人,能使紫毫笔。宣人诸葛高,世业守不失”,明明赞颂的是诸葛家人,居然出现在韦家藏笔阁内,不得不使人深思。壁字故意隐去“诸葛高”,只从“京师”起笔,莫非是暗有所指?他忽又想到“或柔多虚尖,或硬不可屈”说的全是制笔之法,但未必不可解为辨识藏笔的方向。“虚尖”或指洞内似有路实则不通;而“硬不可屈”似也能理解为一条直路到头,或者不要管其他岔路,一味直走。
  他想了一通,觉得每一种都似是而非,难以索解,只好摸去洞口的另外一端,看是否还有其他提示。另一端用魏碑楷书写着“伯英不真,点划狼藉”,下一段却用行草刻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这四句俱引自孙过庭的《书谱》。
  彼得和尚虽然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心中疑问却愈大。伯英指的是三国书法名人张芝;元常指的是同时代的钟繇,这几句话说的是张芝擅长草字不拙于楷书,钟繇擅长楷书而拙于草字。而刻字的人仿佛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似的,用楷书写张芝两句,用草书写钟繇两句,未免忤逆得太过明显,不知是什么用意。
  只是一个洞口,就有如此之多的壁字,空厅里可是有数十个洞口呢。何况甬道内尚还有海量文字,不知是否内藏玄机。若是要全部一一索解,怕是要花上几年工夫——更何况现在无法用眼睛看,只能用手去摸。
  彼得和尚知道顺着这种思路必然不成,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摸惯了粗糙岩面的锋边利角,手掌甫一触到光溜溜的肉顶,一阵柔软的舒畅感自掌心传来。自己明明身处黑暗中的困局,心里却没来由蓦地想到《天龙八部》里在西夏冰窖的虚竹。
  “只是不知我的梦姑何在。”彼得和尚又想起陈年旧事,不禁一阵苦笑。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响动。响声不大,但在这种环境之下却异常清晰。
  “洞内还有人?”
  彼得和尚惊觉回首,瞪大了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毫无意义。他连忙凝气细听,黑暗中看不到来者身形,只有两对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橐橐之声。奇怪的是,彼得和尚却没听到对方有任何喘息。
  只要是人类,就必然会有呼吸。虽然屏气可以忍于一时,但既然来人脚步声都不隐藏,又何苦藏匿气息?
  也就是说,来的并非是人类。彼得和尚飞快地在心里做出判断:
  “是笔僮。”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彼得和尚用了一个潜字诀,把身体屈起来平贴地面朝空厅中央游去。笔僮炼自毛笔,体长硬直,不易弯腰,尽量让自己放低身体是普通人对付笔僮的一种办法。
  两个脚步声从两个方向逐渐逼近,彼得和尚丝毫不慌,如同一条灵巧的游鱼一口气游到空厅中央。脚步声也循声追来,彼得和尚来到木桌前伸手一摸,笔架上空空如也。
  果不其然。

  黑暗中最恐怖的是未知,既然确定了对方身份,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彼得和尚虽不入韦家族籍,对于韦家笔灵种种掌故密辛的了解却不在任何人之下。与专拿湖笔炼笔僮的诸葛家不同,韦家专炼的是安徽宣笔,是除了湖笔以外的另外一大系列,乃韦家始祖韦涎所创。韦家向来看不起诸葛家的湖笔,觉得湖笔不过是元末湖州工匠拾其残羹冷炙而成,比不得源自汉代的宣笔根正苗红。
  宣笔笔僮比湖笔笔僮还要刚硬率直,正面打起来不会吃亏,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柔韧度不够,难以灵活转圜。古笔多是如此。只是韦家碍于颜面与自尊,从不肯屈尊使用湖笔,不能杂糅二者之长。
  彼得和尚于此节非常熟悉,眼前黑暗中的两个笔僮木然前行,也不知加速追击,更不懂匿踪偷袭。于是他施展出轻盈步法,往复跳跃,一时间空厅内声响四起,仿佛四面八方都传来砰砰砰砰的脚步声,让本来就呆头呆脑的笔僮无所适从。
  他的这套步法不是源于中土,而是当年看美国拳王阿里比赛录像时候从阿里“蝴蝶般飞舞”的跳动中领悟而来的,为此彼得和尚还特意给起了个名字,借用了天龙和EVA的典故,叫做“凌波丽微步”。“凌波丽微步”的要点就在于:一步数响,以声动人,让对方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声音上来,从而忽略攻击者真正迈步的攻击方位。以声掩步。
  宣笔笔僮目不能视,靠的恰好是以声辨位。若在平时,即使是地上一只蚂蚁叼食,笔僮也能听个差不离,彼得和尚若想隐蔽身形蒙混过去那是万无可能。不料彼得和尚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弄得满处噪音,笔僮的超强听力反成了缺点。
  只听空厅内声响频频,两个笔僮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生生被彼得和尚拖着空转,只是打不着。一人二笔来回呼呼地围着厅里转了数十个圈子,两个笔僮渐次被分开,前后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彼得和尚见时机到了,先轻踏一步,吸引一个笔僮朝反方向跑去,然后侧身跃起,用手飞快地在厅顶敲了一下。另外一个笔僮只知循声而去,一下子也跳起来。此落彼升,正赶上彼得和尚下落,两个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间处于同一平面。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钩、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间罩住笔僮周身。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经多了一管宣笔。
  这个手法在书法上叫做“单钩”,是握笔的手法,以食指钩住笔管,和压住侧面的拇指构成两个支点夹住毛笔,写字时全以食指抬压取势,灵活多变。笔僮炼自毛笔,单钩握笔之法可以说是正中它们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个笔僮,压力骤减。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声响惑敌。不出一分钟就抓住了第二个笔僮的破绽,再一次施展单钩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双手持笔,把它们小心地搁回桌子上的笔架,为防这些笔僮又活过来,还把笔头都卸掉。彼得和尚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笔笔僮虽非强敌,但在短时间干掉两个也不是轻而易举。他能逆转思维,想到“以声掩步”的办法,就算是韦庄的长老在场,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声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转动,不由得反覆念叨这四个字。
  声可以掩步,难道字不可以掩形吗?
  他“呃”了一声,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光头,飞快地跑回甬道,竟顺着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脑海里浮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须要予以确认。
  尽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两、三分钟就回到了藏笔阁的洞口。他并没有打开洞门,而是转过身来,再次伸出手紧帖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细致地去逐字辨读,而是一抚到底,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就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顺着甬道摸进中厅。他站在黑暗的厅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连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刻在墙壁上的名篇大作并无特殊意义,内中文字也不是达?芬奇密码。如果执着于文字内容本身,就会像侠客岛上的那些高手一样,穷经皓首也不得其门。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体。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从入口开始,石壁字体风格的变化就异常剧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变成了小篆;上一篇尚还在追袭晋风清庾,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痩金。短短三十几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隶、行数种书体,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笔风。
  文字内容只是遮掩,真正的关窍,却在这些书体笔风变化之间。看似杂乱无序的壁书,被这一条隐线贯穿成一条明白无误的线索。比如其中一块石壁上书的是钟繇小楷,随后向右一变而成颜体,两下相悖,则这条路必是错的;只有左侧承接学自钟繇曲折婉转之风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对路合榫。书法自有其内在规律,这些暗示深藏在笔锋之内,非精通书法者不能觉察。
  彼得和尚闭目深思,慢慢把所触所感捻成一条线,去谬存真,抽丝剥茧,一条明路逐渐在脑海中成形。这些规律附着在错踪复杂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隐含的路标。只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奥秘,就清晰无比了。历代进入藏笔洞参加笔灵归宗的人,若修为、洞察力不够,便勘不破这个困局,只得无功而返,或一头扎进文意推敲里出不来。
  彼得和尚再度围着空厅周围的洞窟摸索一遍,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低头又想了一阵,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走到中央木桌之前,双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脚向下用力踏去。只听轰然一响,一块岩石被生生移开,一阵幽幽冷风扑面而来,显然桌下是开了一条新的通道。
  原来刚才他发现厅内那十数个洞口前所刻的书体均不符规律要旨,也即这些路都是错的。
  若要变化,唯有去陈出新。
  四面墙壁都是壁字,只有空厅中间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无一字,正代表了“书无止境”的书法极意。唯有此处,才是正确的出路。当初这藏笔阁的设计者,想来就是欲用这种方式,使后学之辈能领悟到这层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虽打破了盘中暗谜,所关注的却不是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风,即是有通风之处,即是有脱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六章 伏枥衔冤摧两眉

  “你是房斌先生吧?”
  罗中夏愕然回头,看到一个男子面带惊喜望着自己。这个人穿一身黑色西装,面色白净,加上整个人高高痩痩,看上去好似是一支白毫黑杆的毛笔。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个成龙式的大鼻子,鼻翼很宽,和窄脸的比例不是很协调。
  他花了十秒钟,才想起来房斌这个名字是点睛笔的前任主人。可是房斌的驾照一直在自己的口袋里搁着,两个人长得根本不像,这个人怎么会把自己误认为是房斌呢?
  罗中夏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来人,“你……认错人了吧?”男子愣了一下,随即说:“您不是打电话说今天到上海,让我来接站吗?家里人一直都很期待看到您。”
  “您肯定是认错了。”罗中夏冷冷地回答,把视线转开,盼着二柱子或者颜政赶紧回来。
  男子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叫诸葛一辉,您真的不记得了?”罗中夏听到“诸葛”二字,心里咯噔一声,心说没那么巧吧……居然会在上海碰到诸葛家的人。
  诸葛一辉见罗中夏始终不承认,不由得有些焦急。他一把拉住罗中夏,低声道:“这里没有外人,您放心吧。”罗中夏见这个人死缠滥打,不禁苦笑道:“你怎么一口咬定我就是房斌?”诸葛一辉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略有些得意地说:“我这鼻子专能辨识笔灵特征。您身上有点睛笔,隔出十几米我就闻到了,点睛文武,谁人不知啊。”
  罗中夏右手一颤,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正常。诸葛一辉还兀自说道:“老实说,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挺惊讶呢,心想房老师您居然愿意南下,真是难得。咱家里人都特别兴奋,尤其是我妹,在红房子给您订了一桌饭菜,特意准备了您最喜欢的奶酪烙鲑鱼。”
  面对这种尴尬且危险的局面,罗中夏只得缓缓推开诸葛一辉,重复刚才的话:“对不起,您肯定是认错人了。”为了避免继续骚扰,他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我叫罗中夏。而且我也不去上海,我要去绍兴。”
  诸葛一辉的鼻翼突然开始急速抖动,他面色一变,不禁倒退一步。
  “你……你还有一支笔灵?”
  罗中夏感觉到青莲笔似乎从休眠中苏醒过来了,可真不是时候。诸葛一辉一挥手,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无视禁行标志,呜呜冲到两个人身前,几乎把罗中夏搁在地上的行李撞倒。旁边带着红箍儿的广场管理人员本来要过来拦阻,一看汽车前的牌子,就灰溜溜地走开了。
  从车里下来两个与诸葛一辉装束一样的男子,膀大腰圆,还戴着墨镜,看起来像是黑社会的保镖。两个人站在罗中夏前面,连日光都遮蔽住了。
  诸葛一辉指了指罗中夏:“抓他进车。”语气冰冷且有杀意,与刚才的态度判若两人。
  两名保镖伸来大手,一边一个捏住罗中夏肩膀。这一捏怕是有万钧之力,何况还是两只手,罗中夏只觉得身体一轻,竟被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扔进车后排座。诸葛一辉和两名保镖也都上了车,司机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利的声音,朝着广场出口开去。
  当凯迪拉克即将接近广场出口时,司机突然觉得右侧微微一沉,他凭借经验知道车子右边的后轮瘪了。诸葛一辉却按住他肩膀,沉声道:“继续开。”司机一踩油门,车子毫不停留。但车子左侧立刻微微一倾,这一回轮到了左前轮。
  所幸车子初速比较慢,所以即使先后两个轮子爆了胎,司机仍可以把握住方向。只是他习惯性地踩了一脚刹车,犯了一个大错误。
  又是两声噗哧,右前轮和左后轮先后中招。整辆车摇摆了几下,在距离马路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撞上了一根灯柱。灯柱立刻瘪进去一块,车头却是毫发无伤,果然好车。
  诸葛一辉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车子前方,身形颀长,两条白眉白如初雪。背后有一束淡淡的光芒,虽看不清形体,但可以肯定那是一支笔灵。
  车窗迸裂,钢化玻璃哗啦一声化成无数钝角碎片。这一次,诸葛一辉看清楚了,刚才飞过来的是一片光羽,这光羽击穿了车子前挡风玻璃,从车厢中他的身体轻轻渗过去,然后又打碎了车后窗。
  两名保镖十分尽职,还没等他发话已经推门冲出车去。诸葛一辉没有动,他鼻翼翕张,大脑在飞速运转,所有的笔灵灵纹都记忆在他脑子里,逐一与眼前的笔灵进行匹配。
  “诸葛家的人吗?”
  来人问道。这句话有如给诸葛一辉的脑子里打入一道光亮,他猛然警醒,从车里冲出来急切嚷道:“不要答他的话!”为时已晚,两名保镖气势汹汹地齐声喝道:“正是!”
  话音刚落,那两名保镖已经颓然倒地,不醒人事。在外人看来,只是短短一瞬,实际上那两个人的精神已经被扯入熔羽的境界里被哪吒光羽切割了几百次。
  “你呢?”熔羽把视线转向诸葛一辉。诸葛一辉闭口不答,他知道一旦自己开口说话,就有可能撞上沧浪笔设下的韵部,被抓入境界里任人宰割。他也知道,严羽一生评诗,自己却无甚诗才,所以现实中的光羽对人体没有杀伤力。
  熔羽嘴唇微翘,露出一丝说不上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容。
  此时广场上已经有许多人注意到了这起奇特的车祸,甚至有人拿手机开始报警。诸葛一辉原本只是来接房斌赴宴,却没想到会遭遇到敌人,而且还是一个笔冢吏,光靠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可恶……如果他们在的话……”他忽然侧身一动,一把抓住从车里爬出来的罗中夏,胳膊用力一勒脖颈,用动作向熔羽表明自己的决心——可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误。
  这个被误认为是房斌的少年,此时他体内涌动着的笔灵与任何已知的笔灵灵纹都不匹配。没容诸葛一辉再进行比较,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少年体内喷出来,伴随着一句低声吟出的诗句把他的身体慢慢推至半空。那是李白的一句诗。
  洪波汹涌山峥嵘。
  “青莲笔?”
  诸葛一辉残留的最后一丝意识想,随即眼前一黑……

  ……优雅的轻音乐在空气中弥漫,身穿黑色燕尾服的服务生端着葡萄酒与食盘穿梭来往。今天餐厅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在红房子的一张长条桌前坐着四个人,一女三男,而桌上摆着五副刀叉,还有两把椅子是空着的。
  “一辉哥和房老师怎么还不来啊。”小男孩不耐烦地抱怨,同时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餐桌上一个客人正在切割的牛排。
  他的头立刻被旁边的姐姐敲了一记:“第一次见房老师,可别给诸葛家丢人!”小男孩嘟囔着把脸转回来:“明明是你想见……”他姐姐面色一红,伸手又要去敲,这一次小男孩却避开了,嘴里还嚷着:“害羞了,害羞了!”
  “二十,别闹了,这是在西餐厅。”老者敲了敲桌子,一脸慈爱。他穿着一身紫色唐装,和欧式风格的装潢风格有些格格不入。只有坐在桌角里的年轻人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把两手交叉叠起来,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右手小指上的一枚暗黄色戒指。
  “从火车站到这里,算进堵车的时间,现在也该到了。”姐姐抬起雪白纤细的手腕看了看表,有些心神不宁。
  老人拍拍她肩膀:“十九,稍安勿燥,古人有云,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看人家子龙。”那年轻人抬起头,勉强笑道:“我跟房老师又没见过面,和十九妹妹是不能比的啊。”
  十九啐了他一口,却没说什么,拿起盛着冰水的杯子贴在自己白皙的脸颊上,希望能稍稍缓解一下脸上无由涌起的温热,但心中的翻腾却是无从压抑的。
  正在这时候,餐厅外面的门砰地被人推开,然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服务生的叫嚷。四个人都朝那方向看去,看到诸葛一辉大踏步地走进来,不顾两个男服务生的拦阻。他的西装领子已经被扯烂,头发散乱,额头上还流着鲜血。
  十九急切地抢先问道:“一辉哥,房老师呢?你看到他了吗?”
  诸葛一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见到还是没见到啊?!”十九抓住他的双手,有些微微发颤。
  “我见到了点睛笔。”诸葛一辉低沉地回答。
  十九松了一口气,表情也松弛下来,“房老师人呢?”
  “我见到了点睛笔,但没见到房老师。”诸葛一辉慢慢吐出后面半句。
  十九面色立刻变得惨白,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就连唐装老者都眉头紧皱。他们都是笔冢后人,知道笔灵和寄主是相生的关系,不死不离。如今诸葛一辉说见到了点睛笔,却没见到房斌,其暗示不言而喻。就连那个叫“二十”的小孩子,都惶恐不安起来,只有角落里的年轻人保持着原来的表情。
  “那你是如何看到点睛笔的?”老人问,同时按住十九肩膀,让她镇静。
  诸葛一辉把在广场的遭遇说了一遍,话音刚落,十九忽然尖着嗓子叫道:“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杀了房老师,抢了点睛笔!!”
  这一声在一瞬间甚至压过了餐厅的音乐,服务生和客人们都惊讶地望过来。老人示意十九克制,“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可乱下结论。”
  诸葛一辉习惯性地抚摸自己的鼻子,又补充了一句:“那个人身上,似乎还带着青莲笔,我的判断应该不会错。”
  “青莲?”老人一愣,“我确实也听说过青莲现世。不过老李那边还没什么指示,他们来上海做什么?”
  “他们是去绍兴,我是听那个叫罗中夏的人说的。”诸葛一辉回答,恨恨地砸了一下墙,“可惜我是去接房先生的,没什么准备,否则岂能让他逃掉!”
  十九忽然一言不发地拿起手提袋,朝外面走去。老人连忙拦住她:“十九你去哪里?”十九回过头来,带着一种极端愤怒后的可怕冷静,和刚才的娇羞婉约判若两人。
  “我去绍兴,我要为房老师报仇!”
  她的眼睛变成赤红,那种已经超越了悲伤和愤怒的赤红色。
  老人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孩子的性子倔强得很,一旦下了什么决心是绝不会更改的。于是他对十九说:“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让一辉和欧子龙跟着你吧。一辉能认笔,子龙有凌云笔,能照应到你。我回去跟老李说,既然青莲笔到了这里,就不能让它溜掉。”
  年轻人听到召唤,从角落里缓缓起身,眼神里开始闪动出狼一般的神采。

  “绍兴古称会稽,地属越州,曾是我国春秋时期越国的都城,至今已有两千四百多年的历史,是我国的历史文化名城。其中湖泊遍布,河道纵横,乌篷船穿梭其间,石桥横跨其上,构成了特有的水乡风光,是我国著名的江南水乡。江南水乡古道的那种‘黛瓦粉墙,深巷曲异,枕河人家,柔橹一声,扁舟咿呀’的风情,让许多久居都市钢筋水泥丛林中的人们魂牵梦萦。”
  这是印在旅游地图上的绍兴介绍,写得有声有色,读之让人神往。可惜的是,读者志不在游山玩水,牛嚼牡丹,枉费了这介绍作者一番苦心。
  罗中夏一行人到绍兴柯桥的时候,天色已晚,兼有蒙蒙细雨,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之中,倒是颇有一番意境。不过若是依颜政的喜好,大概只想得到“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吧……
  对于刚才在广场上遭遇的莫名袭击,他们一路上没讨论出个结果。罗中夏和颜政基本上属于外行人,二柱子讷于言辞,熔然目不能视,只有熔羽一个人看得清楚,他又不屑跟罗中夏他们说。
  对于熔羽的出手相救,罗中夏勉为其难地向他道了谢,后者只是冷淡地表示这只是工作。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只有熔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这的确是相当专业化的表现,就连颜政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我就说嘛,身为然然你的哥哥,多少会遗传一些妹妹的优点。”
  颜政对然然说,然然咯咯地拍手笑。颜政发现这个女孩子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就是在说话前喜欢微微把头侧过去,努力倾听着什么。虽然盲人多数都会有这样的习惯,但然然似乎听的不是说话,而是其他一些无法觉察到的东西。他曾经问起过,然然只是戏谑地反问:“我能听到什么?你的心跳吗?”
  熔羽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没听到这句话,否则少不得又会警告然然离颜政远点。颜政一边庆幸,一边觉得有些可惜,他回头望去,看到熔羽用帽子挡住眼睛,不停地揉着高挺的鼻子。
  “他怎么了?”
  然然神秘地贴近颜政耳朵,悄声道:“可别告诉我哥是我说的啊,他有鼻炎,一刮风下雨开花落叶的时候,就会犯。”
  “嘿嘿,看来优等生也不是那么完美嘛。”
  颜政不禁扭过脖子多看了一眼,恰好和抬起头来的熔羽四目相对。熔羽一看颜政正盯着他,赶紧把手从鼻子上放下,有些狼狈。这让颜政大为得意。

  在路上他们查阅了旅游手册,发现永欣寺现在已经不叫永欣寺了。这座寺庙始建于晋代,本名云门寺,在南梁的时候才改名叫永欣,后来在宋代又改叫淳化寺,宋末毁于战火。一直到明代重修的时候,方才又改回云门寺的名字。
  手册上说云门寺在距离绍兴城南秦望山麓,只有十六公里的路程。此时天色已晚,于是大家都同意先在镇子上落脚,第二天一大早再前往。
  “只要明天找到退笔冢,你身上的青莲笔就可以退掉啦。”
  二柱子对罗中夏说,很是替他高兴。罗中夏嘴上只嗯了一声,心里一阵欢喜,这一路上虽然没什么波折,可他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尤其是遭到了诸葛家的袭击以后,更是如惊弓之鸟,想尽早脱掉这个“累赘”的想法越发强烈。
  “等我退了笔,它再怎么样,就与我无关了。”
  走在后面的熔羽听到这一句,不由停了一下,白眉下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
  他们在绍兴找了一家青年旅馆,在办理入住的时候,熔羽怀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瞥了一眼还在办理入住的那四个人,自顾走了出去,确信周围没人才低声说道:“喂……”
  一直到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他们拿到各自的房门钥匙,熔羽方才走回来,面色凝重。颜政晃了晃手里的两张门卡,笑嘻嘻道:“然然自己一间。不过我给你个机会,你可以在我、罗中夏和二柱子之间选一个人过夜。”
  熔羽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径直走到前台拍出一张信用卡:“开一个单间,离刚才那几个房间远一些。”颜政耸了耸肩膀,只好自己解嘲:“也好,我能自己一屋了。”
  罗中夏和二柱子住在一个屋子。今天一天差不多都在坐车,中间还夹杂了一次险些被绑架的插曲,他四肢已经疲惫不堪,洗过澡就直接爬上了床。另外一张床上的二柱子已经是鼾声大作。
  忽然,房间里响起一声“嘀”。
  罗中夏抓起手机,发现有一条短信进来。是个不认识的号,只写了六个字:“旅店后门,现在。”
  “难道是小榕?”
  罗中夏一阵惊喜,小榕既然提示他来绍兴,那么自然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于是他忙不迭地披上衣服,推门出去。罗中夏对小榕一直心存歉疚,现在既然有见面的机会,是一定不可以错过的。他甚至在肚子里想好了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抓住路过的一个服务员,问清了路径之后飞奔而去。
  旅馆的后门其实是一条员工通道,周围两边都堆满了杂物,顶上只悬挂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和前台的整洁干净相比,完全是两重天地。
  罗中夏走到后门,放慢了脚步,左右张望,心中不禁狂跳。
  一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不是小榕,是个男人,两条白眉即使在这种光线下还是很醒目。
  “族里下了命令,让我带你回去,死活不论。”
  熔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七章 丹青画象麒麟台

  参与搜索的村民吵吵嚷嚷地陆续从内庄的各个角落返回,没有人发现彼得和尚的踪迹,他就像凭空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不安的气氛在人们之间流动,他们还沉浸在这场突发的惊变中。
  唯一保持镇静的只有韦定国,他稳稳地站在小桥入口,双手抱臂,两道锐利的目光扫射着韦村内庄,不置一词。他虽然没有笔灵,却无形中被默认为是最高的权威。一名长老快步走到他身边,面色凝重。
  “族长怎么样了?”韦定国问道,目光却丝毫没有移动。
  长老摇了摇头:“心脉俱碎,已经不行了。”他说到这里,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趴到韦定国耳边悄声道:“而且……族长的秋风笔也不见踪影。”
  “哦?是被彼得收了吗?”
  “……呃……”长老踌躇一下,“与其说是刚被收走,倒不如说一直就不在那儿。”
  韦定国微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但凡笔冢吏离世,笔灵离去都会在躯体上留下一道笔痕。而族长遗体上的笔痕过浅过旧,起码已经有数年不曾有笔灵驻留了。”
  “荒唐,离了笔灵,人岂能活?”
  长老讪讪不答,事实就是如此,只是无法解释。韦定国挥了挥手,叹道:“此事再议,先派人去县医院办理各项手续吧。”
  “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长老试探着问。
  韦定国沉思了一下,“暂时不要,你去把那个护士叫到我屋子里,我等一下要详细问问看。”
  这时候负责指挥搜索的几位房长、长老都逐渐聚拢过来,他们彼此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年长者向前一步,对韦定国道:“全村都找遍了,只剩一个地方没有搜查过。”大家都盯着韦定国,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指的是哪里,也都了解此地的意义。现在族长既死,他们不约而同地等着韦定国拿主意。
  韦定国面对着这些老人——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笔冢吏——忽然觉得很好笑。韦家世代以笔灵为尊,到头来却让一个普通人来拿主意。族长一不在,就乱成这样子,看来韦家的安生日子是过得太久了。
  他心中思绪嗖嗖飞过,食指不由自主地摆动了一下,不过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后韦定国终于微微抬起下颌,却始终没有点下去……

  ……彼得和尚纵身跳下洞穴,一直到他双脚落地竟持续了四秒钟。从这么高的地方跳落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这让彼得和尚很惊讶。四周仍旧没有任何光线,但是和上层相比,空气却清新许多,甚至有隐约的风声从远处传来。彼得和尚很高兴,有风声就意味着一定有出口。
  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黑暗,索性闭上眼睛,伸直手臂向前探去,抓了几抓却什么也没摸到。他又朝着前面谨慎地走了三、四步,仍旧没有摸到墙壁。他朝着几个方向各自走了十几步,手都摸空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慌。
  人类最怕的并不是幽闭,而是未知。
  曲折狭窄的石窟并不真正恐怖,因为那至少可以给人一个明确的方向——即使那个方向是错的——而一个广阔的黑暗空间则会让人茫然,缺乏踏实感。人类在幽闭的宽阔空间里需要的是能触摸到一个实在的存在,就好像在雪原上最需要的是一个非白色的视觉焦点。
  彼得和尚心想这终究是在山中,还能大到哪里去?心里一横,用双臂护住头部,脚下发足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彼得和尚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额头上开始出现细微的汗水。他估计自己跑了怎么也有十几公里,可周围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
  “难道这是另外一个考验?”
  彼得和尚拼命让自己镇静下来。从物理上考虑,这么大的空间是不存在的,换句话说,这肯定是个奇妙的困局。现在他需要的,不是狂跑,而是找出关窍所在。
  现在四周一片空茫茫,唯一踏实的就是脚下的地面。彼得和尚俯下身子去,用手去摸,岩面平整,触处冰凉坚硬,甚至还有些湿漉漉的感觉。他用指关节扣了扣,有沉闷的橐橐声传来,说明底下是实的。
  彼得和尚索性把身体趴在地板上,从僧袍袖子扯出一条线头,抻直了平平贴在地面。
  人类走直线一般要借助于感官或外部参照物的调整,当这些都被屏蔽掉的时候,双腿肌肉的不均衡就会导致步伐长度的不同,使得一脚走内圈一脚走外圈,最终形成一个圆。彼得和尚意识到刚才自己也很有可能是在转圈子,所以他想借助线头来校正自己的步伐,棉线头只要两头抻直,就是绝对的一条直线,然后再扯一根棉线,与前面那根首尾相接,一路前行。这样虽然慢,却可以确保自己不会走偏。
  就这么持续了半天,彼得和尚已经腰酸背疼,一片袍袖已经被抽空了一半,可还是没碰到任何岩壁。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跌落到科幻小说里常说的异次元空间了。
  忽然,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微,但彼得和尚已经在黑暗中待了许久,听力变得相当敏锐,他立刻爬起身来,警惕地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道光线刹那间闪过,彼得和尚连忙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去挡。一道圆柱形的黄色光柱慢慢朝着这边移动,不时上下颤动。
  是手电的光芒。

  “该来的还是来了。”彼得和尚心想,这些长老原本就比自己对藏笔阁里的情况熟,想找到自己也并非什么难事。虽然藏笔阁不可轻易涉足,但现在情况特殊,恐怕几位长老已经衔命进来捉他。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条他此时一条都不占。
  借助手电折射的光芒,彼得和尚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方硕大无朋的圆砚状岩石之中。岩面相当宽广,几乎及得上一个四百米跑道的操场大。难得的是这岩台四面凸起,淌池、砚堂之形无一不具,甚至还有着一只虎状砚端,活脱脱就是一方砚台的形状,且不见任何斧凿痕迹,浑然天生。
  砚堂表面看似光滑,却有一圈又一圈螺旋般的浅沟,就像是溜冰场里的冰刀滑痕一样。刚才只怕就是这些浅沟默默地偏导了步履,使人的转圈倾向更加明显。
  这时手电光和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彼得,你果然在这里。”一个声音传来。
  彼得和尚转过身去,光线照射下他惊讶的表情无所遁形。
  韦定国穿着惯常的那一身藏青色干部服出现在手电光之后。他只身一人,握着大手电,身后只有无尽的黑暗。
  “定……定国叔。”
  彼得和尚甫一见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韦定国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也无欣喜表情也无兄弟长被害后的悲愤,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你是来捉我回去的吗?定国叔。”
  面对这个问题,韦定国闪过一丝奇特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呢?”
  韦定国虽然掌握着韦庄的实权,但毕竟只是一个普通村干部,跟彼得和尚的实力差得太远。若说他是来单独一个人捉拿彼得和尚,未免太过笑谈。
  “我原本以为你能闯过这一关呢,所以在前面等了你好久。”韦定国慢慢说道,“看来你仍未能窥破这圈子啊。”他只字不提族长横死,也不追问彼得当时情况,言谈之间仿佛早就算准了彼得和尚会来此地,甚至有淡淡的失望。
  彼得和尚不禁有些发窘,这砚台平台果然是藏笔阁中的试炼之一,而自己如果真是参加笔灵归宗比赛,恐怕已经被淘汰了吧。心中一转,疑问陡升,他跑来藏笔阁做什么?若说捉拿,就该派遣有笔灵的长老,他孤身前来找自己,究竟动机何在?彼得和尚深知自己这位叔叔说一藏十,城府极深,像一个二十面体的魔方一样不可捉摸。
  韦定国从怀里拿出另外一个手电筒递给彼得和尚:“随我来。”说完转身就走。彼得和尚迟疑一下,拨开手电开关,紧随其后。两个人沿着砚台边缘徐徐下行,顺着一条窄如羊肠的岩质小路朝台下走去。
  两道光柱左右晃动,激得四周的苔藓发出幽幽的微光。
  彼得和尚现在可以看清了,这个“砚台”平台是岩壁上伸展出来的一片,其实是半悬在空中。它的四周是一个巨大的岩壁空间,幽旷深邃。怪石嶙峋的顶部和洞底距离半空中的砚石平台起码都有四、五十米高,四面八方的岩面高低不平,峰峦迭起,灰白色的岩枝延展到光线不能及的无限黑暗中去,层层叠叠,乍一看似是跌宕起伏浪涛汹涌的海面在一瞬间被上帝的遥控器定格,然后向内坍塌构成这么一个奇妙的世界。如果从侧面看去,平台就像是宇宙中的一个小小飞碟,远处的苔藓如星光点点。
  无边的地平线只能给人以“博大”之感,一个具有封闭界限的硕大空间才更容易使人产生惶恐,那些看得到却遥不可及的峭壁高高在上下左右,构成恢弘的虚空之所,反衬出观察者的渺小以及油然而生的敬畏,让人仿佛进入混沌初开时的盘古巨蛋。
  最令他吃惊的还是圆砚的正上方,从天顶上垂下一块长条钟乳石,通体漆黑,一柱擎天,如同一条松烟墨柱,钟乳石底端不时有水滴到圆砚之上。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攫起墨柱在砚堂中轻轻研磨,尔后徐徐提起,以致墨滴尚浓,珠缀砚底。一副天然的“行墨就砚图”。
  若说是天造地设,未免太过精致;若说是人力所为,又得耗费多大精力才能雕成如此的造像。
  彼得和尚深深吸了口空气,肺部一阵冰凉。他从来没想过背靠内庄的那座山梁里,还隐藏着这么一处神奇的所在。这么说起来,自己还要感谢砚台上的浅沟。假如没有那些沟纹诱导自己在平台上转圈,恐怕现在已经失足跌下谷底了。

  “韦家自从迁居此地以来,历时已经数百年,能有幸进入这里的,不过千人。这是一个天然溶洞,也是上天赐给我们韦家先祖的一件礼物,不可多得的旅游资源。如果好好开发一下,知名度估计不会逊于本溪水洞、桂林芦笛岩等地方。据初步估计,每年光旅游直接收入就能给我们带来一百万元……”
  韦定国边走边说,还兴致勃勃地拿着手电四处照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中嗡嗡作响。他越是若无其事,彼得和尚在后面越是满腹疑窦,但眼下也只能跟着走。
  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地势忽高忽低,难走至极,所谓的“路”只是岩石尖棱之间夹出来的一线平地罢了。头顶的风声呼呼大了起来,而灵气也越发厚重。比起藏笔洞入口处的浓度强出数倍。
  两个人顺着峭壁挤成的狭窄小路走出岩山。这里地势还算平坦,两侧岩壁像梯田一样层叠而起,坡势很缓。两坡汇聚之前的一小块空地上,耸立着一块巨大的古朴石碑,碑下驮兽乃是一只石麒麟,在古碑中十分罕见。碑上还写着四个大字:“韦氏笔冢。”
  “就是这里了。”韦定国忽然站定,举起了手电,“兄长生前曾经嘱托我,让我带你来此地,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是哪里?”彼得和尚问。
  “你自己一看便知。”
  彼得和尚举起手电朝两侧山壁上晃去,原来这石坡上影影绰绰有许多岩龛,就像是陕北的窑洞似的,形状整齐划一,都是半椭圆形,一看就是人工开凿。许多岩龛内似乎有人影,彼得和尚拿手电再仔细一照,不禁悚然一惊,倒退了两步。
  光柱笼罩之下是一具穿着长袍的骷髅,骨骼已经枯黄,其间有莹莹闪光,仿佛掺进什么矿物质。这骷髅的姿势异常古怪,它在龛内双腿散盘,双手环扣抱怀,整个身体前拱,仿佛要把自己弯成一个笼子。龛顶还刻有字迹,只是不凑近无法就无法看清。
  彼得和尚赶紧用手电去扫去其他岩龛,一龛一尸。这些骷髅穿的衣服不尽相同,有素袍、儒服、马褂、长衫,乃至中山装、西装,甚至还有明、清朝服,朝珠花翎一应俱全。有些衣服已经衰朽不堪,只余几缕粗布在骨头上。
  每一具骷髅都保持着如此的姿势,专心致志,在这藏笔洞深处的龛中端坐,似乎在守护着什么。彼得和尚恐怖之心渐消,反觉得眼前的一切说不出的庄重肃穆。
  “难道这里就是……”
  “不错。”韦定国转身跪倒在碑前,郑重地叩了三叩,方才起身说道,“这里就是我韦家历代祖先埋骨藏笔之地,也是我韦家笔冢的所在。”
  彼得和尚怔了一怔,走到碑前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眼睛却不住望着远处一具具林立的尸骸,感到灵息流转,心情竟莫名激动起来。
  韦定国道:“人有生死,笔灵却不朽。历代祖先中的笔冢吏们自觉大限将至的时候,就会自行进入藏笔洞内,择龛而逝,用最后的灵力把身体环成笔挂。当笔灵脱离躯壳之时,就附在尸骸之内,静等着下一位主人的到来,把它解放出来。这几百年来,人生代代更新,笔灵却是循环往复,于此地认主,又归于此地。”
  彼得和尚注意到一些骷髅怀中隐然有光,想来都是韦家收藏的笔灵。这些曾经的英雄、文人墨客或者普通人,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化作骸骨,于黑暗中沉默地度过几百年的时光,默默地守护着笔灵与韦家存续。彼得和尚想到此节,更觉敬意油然而起。
  这时,手电扫到了两个石龛,他发现这两个龛内尸骨散乱不堪,半点灵息也无。韦定国道:“不错,这就是秦宜那丫头所为。可恨她不光窃走了笔灵,而且还毁伤先祖遗骨。”语气中隐有怒气。
  “可是……族长让您带我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
  韦定国叹息道:“此地并无第三个人在。兄长已经仙逝,你为何还不能唤他一声父亲呢?贤侄。”他不等彼得和尚有什么反应,举起手电朝高处的某一个石龛一晃,“你来看看这个,就自然知道了。”
  这一个龛内莫说笔灵,就连枯骨都没有半根,只是岩龛后壁上写着一个大大的“永”字。龛中似乎还搁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彼得和尚一见到那个“永”字,不由大惊,脱口而出:“中夏危矣!”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八章 宁期此地忽相遇

  “族里来了命令,让我立刻带你回去,死活不论。”
  熔羽说完这一句就闭口不言,只有白眉下的两道凌厉目光直视,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罗中夏虽然混,但是不笨。这家伙一直眼高于顶,现在居然肯“纡贵降尊”跑来私下里跟自己透露这么重大的信息,肯定是有所求,要不然直接抓人就是了。他于是也不急,也不说话,抱着膀子悠悠然等着下文。
  熔羽见罗中夏久不作声,微皱眉头,又说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走。”沧浪笔开始昂扬发辉。
  罗中夏咧开嘴笑了:“如果真的如此,你早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通道里陷入一阵单方面尴尬的气氛,只听见排风扇呼哧呼哧地转动着。熔羽挪动一下脚步,口气有些生涩,仿佛酝酿很久才不情愿地吐出来:“我有个提议。”
  “哦。”罗中夏抬起下巴,轻轻挤出一个字来,心情大好。他习惯处于劣势地位,现在终于获得心理上的主动权,就像一个拿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不知道怎么挥霍才对。他身高不过一米七,面对一米八几的熔羽,必须趾高气扬才能保持视线对视。
  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熔羽的面部僵硬了一下,当即转身离去。
  他这一走,罗中夏反倒慌了。如果熔羽说的是真的,自己就要被捉去韦庄,吉凶未卜。眼见熔羽即将走远,他舔了舔嘴唇,不得不嚷了一句:“喂……你,什么提议?”
  他连喊了三声,熔羽才停下脚步,这次却没有回头。他已经快走出通道,半明半暗间只看得到一个修长的背影,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压力。
  “你有兴趣听了?”语气冷淡,还有淡淡的嘲讽。
  “好吧……”于是罗中夏刚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心理优势轰然崩塌。
  熔羽抬腕看了下时间,开口说道:“开门见山吧。我可以冒抗命的风险,不捉你回去,继续助你去云门寺退笔。”
  “直接说‘但是’吧。”罗中夏闷声哼哼。
  “然而……”熔羽迟疑了一下,刻意换了一个词,“作为交换,我也需要你身上的一件东西。”
  “什么?”
  “我要青莲遗笔。”熔羽一字一顿,目光陡然从一片淡漠凝聚成两束锐利的尖矛,那是一种下了极大决心后的坚定。罗中夏咽了咽口水,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喂,你这不等于背叛韦家吗……”
  “与你无关。”熔羽干巴巴地回答,他的视线却向低矮的天花板偏移了数毫。
  “可你已经有了沧浪笔。”
  “那又如何。”
  “不是说一位笔冢吏一世只能有一支笔吗?”
  “你能双笔并存,我如何不能!”熔羽一下子突然激动起来,一拳砸在通道墙壁上,指关节通红,“青莲笔应该找到真正的归宿。”他几乎要咆哮出来,但在最后一刻总算克制住了自己,只有眼神直勾勾盯着罗中夏的胸膛,仿佛要把青莲笔从那里剜出来。
  罗中夏朝后退了一步,连忙摆摆手:“好啦,好啦,随便你怎样,我没兴趣。我只要能退出笔来就好,到时候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不过啊,我怎么保证退出笔来给你啊,那东西又不受束缚。”
  熔羽道:“那不用你操心,你只要确保退笔时我在场就好。”
  于是两个人伸出手去轻描淡写地碰了一下,又飞快地分开,像是怕被烫到。熔羽用手抚了抚自己的白眉,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罗中夏从他背影的动作里分辨出,刚才这家伙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手,不由得“靠”了一声。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昨天的小雨把整个绍兴冲刷一新,空气中沁满雨后阳光的清新,是个适合旅游以及打架的好日子。一行五人在镇上匆匆吃了早饭,就出发了。
  颜政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和昨天相比有些不一样,至于如何不同却说不出来。然然也觉察到了,她凑到两个人之间歪着头侧听了许久,缩回头对颜政道:“听不出来,我听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咬了一路的耳朵,熔羽就在一旁却未发一声阻止,这让他们两个疑窦满腹。
  云门寺坐落于绍兴城南十六公里处秦望山麓的一个狭长山谷里,距离倒不很远,只是难找,没有专线旅游车。他们从绍兴汽车南站坐156路车一路到平江村,然后花二十块钱包了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一直开到了一个叫寺前村的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黄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云门寺欢迎您。”还有一些老太太在旁边卖高香。
  司机说车只能开到这里,剩下的路要自己走。于是他们五个人只好下车,进了寺前村。村子不大,很是清静,村民们大概对旅游者见怪不怪了,慢条斯理各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只有几个小孩子攀在墙头好奇地盯着他们,尤其对熔羽的白眉很感兴趣,不时指指点点。熔羽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差点把其中一个小孩吓得从墙头摔下去。
  穿过小村,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从村后潺潺流过,上面有一座简陋的石桥。在桥的旁边立有一块说明牌,上面说这条溪流名字叫做若耶溪。
  熔羽把这三个字念给然然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当年大禹得天书、欧冶子铸剑、西施采莲、秦皇望海的典故,都是在这条溪边发生,历代诗人咏颂的名句也是车载斗量,尤其是以綦毋潜的《春泛若耶溪》为最著,实在是条诗史中的名溪。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三个人却一片茫然,他们三个少读书,不知“若耶溪”这三个字是什么份量。
  不过这里只是这条名溪入秦望岭的支流,溪流真正的开阔处要到南稽山桥,在那里已经改名叫做平水江。但因为历代诗家都是前往云门寺拜访时路经此地,所以这一段支流自称若耶溪,倒也不能称妄。
  过了石桥以后,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入秦望山的一个绿荫谷口,苍翠幽静。不知是宣传不到位还是交通不方便,这附近游客颇少,除了偶尔几个背着竹篓的当地人,他们五个可算得上此时仅有的行人。
  一进谷口,入眼皆绿,空气登时清澄了不少,山中特有的凉馨让人心情为之一畅。然然十分高兴,拉着颜政不停让他讲周围的景象,她哥哥不爱说话,难得有人肯如此解说。二柱子久居北方,很少见到这许多绿色,也好奇地四处顾盼,只有熔羽和罗中夏各怀心事,都沉默不言,偶尔目光相触也飞快地挪开。
  过了铁佛山亭、五云桥,云门寺的大门终于进入他们的眼帘。五个人不禁愕然,一时都站在原地说不出来话。
  他们原本以为云门寺既然是千年古刹,即便香火不盛,也该有番煌煌大气或者厚重的历史感才对。可眼前的云门寺,却简陋至极,就像是什么人用乐高积木随便堆成的一样,其貌不扬。
  一座三开间的清代山门横在最前,门楣上写着“云门古刹”,年代久远更兼失修,油漆剥落不堪,像是一头生了皮肤病的长颈鹿,木梁糟朽,山墙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办证”二字和一串手机号。整个云门寺方圆不到一里,甚至比不上一些中等村庄里的寺庙,站在门口就能看到寺院的灰红色后墙。
  五个人对视了一番,八只眼睛都透出失望之色,只有然然还拽着颜政连声问他到底云门寺是怎生模样,颜政沉吟一番,才回答说:“就像是一锅奶酪、黄粑和五零二胶水熬成的粥。”
  恰好这时一个中年僧人拿着扫帚走出山门,他一看有香客到来,像是见了什么稀有动物,连忙迎上来。走到跟前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拿着扫帚,不好施礼,只得啪地随手扔到地上,双手合十颂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是来进香的吗?”
  颜政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这……是云门寺?”
  “正是。小僧是寺里的负责人,法号空虚。”僧人没等他问,就主动作了自我介绍。颜政又看了一眼,低声嘟囔:“住这种地方,你的确是够空虚的……”
  “这座寺庙以前是叫永欣寺?”罗中夏不甘心地插了一句嘴。空虚一愣,随即兴奋地笑道:“哎呀哎呀,我本以为没人知道这名字哩,这位施主真是不得了。”他还想继续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相迎:“来,来,请来敝寺小坐。”

  五个人迈进山门进了寺内,里面寒怆得可怜。门内只有一座三开间大雄宝殿,高不过四米,前廊抬梁,前后立着几根鼓圆形石柱;两侧厢房半旧不新,一看便知是现代人修的仿古式建筑,绿瓦红砖建得很粗糙,十分恶俗。大雄宝殿内的佛像挂着几缕蜘蛛网,供品只是些蜡制水果,门前香炉里插着几根颓然残香,甚至用“萧条”来形容都嫌不足。
  “要说这云门寺啊,以前规模是相当大的,光是牌坊就有好几道,什么‘云门古刹’、‘卓立云门,旁边还有什么辩才塔、丽句亭。可惜啊,后来一把火都给烧了,只有那座大雄宝殿和山门幸存了下来。”空虚一边带路一边唠叨,他大概很久没看到香客了,十分兴奋,饶舌得像一个黑人歌手。然然耸了耸鼻子,皱起眉头,她很讨厌这种腐朽的霉味,灰尘又大。
  “你确定这里的云门寺就这一座?”熔羽打断他的话。
  “当然了,我们这里可是正寺。”空虚一抬脖子,“这附近还有几个寺庙,不过那都是敝寺从前的看经院、芍药院、广福院,后来被分拆出去罢了。别看敝寺规模小,这辈分可是不能乱的。”
  他见这几个人似乎兴趣不在拜佛,心里猜想也许这些是喜欢寻古访遗的驴友吧。于是他一指东侧厢房:“你们若是不信,可以进这里看看。这里放着一块明朝崇祯年间的古碑,叫《募修云门寺疏》,那可都是名人手笔,王思任撰文,董其昌亲书,董其昌是谁你们知道吗?”
  罗中夏没听他的唠叨,而是闭上眼睛仔细感应。这云门寺看似简陋,他却总感觉有一种沉郁之气。青莲笔一进这寺中,就开始有些躁动不安,有好几次差点自行跳出来,幸亏被罗中夏用精神压住。熔羽一直盯着他的反应,表情比罗中夏还紧张。
  二柱子一把拉住要开东厢门的空虚:“我们听说,这里有一个退笔冢,是南朝一位禅师的遗迹,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空虚听到退笔冢的名字,歪着头想了想:“你是说智永禅师?”
  “对。”
  空虚微微一笑:“原来几位是来寻访名人遗迹,那敢情好。本寺当年还出过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比起智永禅师还要著名。”
  “谁呀?”然然好奇地追问。
  “就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当年他曾于此隐居,屋顶出现五色祥云,所以晋安帝才下诏把这里改建为寺,起名云门。”
  众人都有些肃然起敬,原本以为这其貌不扬的云门寺只跟智永禅师有些瓜葛,想不到与王氏父子的渊源也这么深。
  空虚觉得这些还不够有震撼力,一指寺后,“敝寺后院有个清池,就是王献之当年洗砚之处,也是处风雅的古迹。要不要让小僧带你们去看看?”
  “免了。”熔羽冷冷拒绝,“给我们指去退笔冢的路就好。”这一回所有人都赞同他的意见,那个空虚实在太罗嗦了。
  空虚缩了缩脖子,把东厢门重新关上,悻悻答道:“呃呃……好吧,你们从寺后出去,沿着小路转左,走大概两三里路,在山坳里有一处塔林,退笔冢就在那里了。小僧还有护院之责,恕不能陪了。”他见这些人没什么油水可捞,态度也就不那么积极,正中了熔羽下怀。

  五个人走了以后,空虚重新走到云门寺门口,捡起扔在地上的扫帚,叹息一声,继续扫地。没扫上几下子,忽然远处又传来几声脚步。他抬头去看,看到三个人从远处的五云桥走过来。左边是个短发年轻人,精悍阴沉,头部像是骷髅头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肉皮,棱角分明;右边的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副墨镜,鼻子颇大;中间一位却是位绝色长发美女,只是面色太过苍白,没什么生气,以致精致的五官间平添了几分郁愤。
  这三个人都穿着黑色笔挺西装,走路姿势双肩大幅摆动,气势汹汹,怎么看都不像游客,倒像是黑社会寻仇。空虚见了,吓得手里扫帚啪地又掉在地上。
  这三个人来到云门寺前,大鼻子摘下墨镜,环顾四周,鼻子耸动:“不错,沧浪笔和青莲笔刚才尚在这里,不过现在已经离开了。”
  “房老师的点睛笔呢?”女子问。
  “唔……气息不是很明显,不过肯定也在这里。”
  女子目光一动,径直走到空虚面前,喝道:“刚才是不是有五个人来过这里?”空虚吓得连连点头,没等他们再问,就自觉说道:“他们到后山退笔冢去了。”
  “退笔冢?”女子蛾眉一立。
  “对呀,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智永禅师是王羲之的九世孙,因为勤练书法,所以用废了许多毛笔,他把这些废笔收集到一起葬在塔林,名叫……”
  “闭上嘴。”欧子龙双目一瞪,把他的喋喋不休拦腰截断。诸葛一辉摸了摸鼻子,“退笔冢……他们到退笔冢来做什么?”
  “管他们做什么,我们过去。”十九冷冷说道。诸葛一辉拦住她:“十九,不可轻举妄动,对方可是有五个人呢。”
  “有子龙和我们两个在,怕什么?!”
  “那个带青莲笔的小子似乎还没觉醒,但他的能力不可轻觑;沧浪笔威力非同小可,其他三个人不知虚实,我方实际是处于劣势。”诸葛一辉向来先谋而后动,不肯轻易犯险。
  十九怒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到处溜达?”诸葛一辉面对这个一心要为房斌报仇的妹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她才好。
  “我觉得,倒也未必。”欧子龙在一旁忽然开口说道,“青莲遗笔的笔冢吏是个半吊子,时灵时不灵;那个粗眉大眼的和那个小姑娘没有笔灵,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是沧浪笔和另外那个而已。”
  “那一支从特征上来看,应该是画眉笔,据说是治愈系的,没有战斗力。”诸葛一辉补充道。欧子龙搓了搓手,笑道:“对,这么算起来的话,敌我实力其实差不多,可以一战。”
  十九奇道:“子龙你怎么对他们那么熟,难道你以前见过他们?”
  欧子龙摇摇头:“不曾见过,只是细心观察,能看出些端倪。”他怕十九继续追问这个话题,挥手示意他们两个靠近自己,低声道:“我有一个计划……”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低,旁边傻站着的空虚看到那个精悍年轻人不时用眼角扫自己,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云门寺后山,只见树林阴翳之处一群山雀扑啦啦飞出来,四散而走。远处山坳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阴云,恰好是云门塔林的上空。
  “阿弥陀佛……”空虚不由自主地捏了捏脖上佛珠。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九章 土坟三尺蒿棘居

  “怎么转眼间就阴天了?”
  颜政手搭凉蓬朝远处望去,山间原本澄澈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一层莫名的云蔼不知何时浮至山间遮蔽阳光,周围立刻暗了下来,仿佛在两座山峰之间加了一个大盖子。原本幽静的苍翠山林霎时变得深郁起来,让人心中为之一沉。
  “九月的天气真是如台湾政治一样变化无常呐。”颜政感叹道,然后发现没有人对他这个笑话表示回应。二柱子不懂这些,然然没听过,罗中夏和熔羽则是各怀心事,各自低头赶着路。他只好解嘲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头,继续朝前走去。
  他们穿过云门寺后,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朝大山深处里走去。云门寺的路在山坳底部,秦望山的数座高大山峰耸峙两侧,如同巨大的古代武士披着繁茂的绿色甲胄,沉默地睥睨着小路上这五个如蝼蚁蚊芥般的行人蠕蠕而动。
  这条山路想来是过去云门寺兴盛时修建的,依地势而建,路面以灰色碎石铺就,两侧还一丝不苟地用白石块标好。每一块路面上的石棱都被磨得圆滑,可见当年盛况。可惜现在废弃已久,路面满是落叶尘土,许多地方甚至被一旁横伸过来的树枝侵占,石缝间蓄积了许多已经沤烂的黑黄色叶泥,让整条路看起来爬满了灰明相间的条条斑纹。
  这路愈走愈静,愈走愈窄,窄到过滤掉了所有的声音,仿佛引导着进入另外一个幽静的世界。
  步行了大约十五分钟,他们翻过一道高坡,终于看到了空虚口中提到的云门塔林——尽管有云门寺的前车之鉴,可他们还是大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方圆几十米左右的石园,一圈低矮的断垣残壁,只有从石台上的三、四个础柱才能勉强稍微看出当年佛塔的痕迹。而塔身早已经倾颓难辨,只剩几截塔石横陈,其上青苔斑驳,岩缝间植物繁茂。用脚拨开层层杂草,可以看到数个蓄满陈年雨水的凹洞,这想来是佛塔底座用于存放骨灰的地宫,如今也涅灭无迹,沦为草间水坑。
  两株墓园松树少人看管,一棵长势蛮横,枝杈肆意伸展;另外一棵则被雷火毁去了大半,只剩了一截枯残树干。看起来,这里废弃起码已经有数百年时光了,仿佛已经彻底被世界遗忘,于无声处慢慢衰朽,慢慢磨蚀,空留下无人凭吊的塔基,横发出一股思古幽情。
  “这,就是塔林?”
  罗中夏忍不住问道,他之前对塔林的印象是少林寺内那种次鳞栉比、多层宽檐的高大佛塔,林立如森。而眼前的情景与想象中落差实在比尼亚加拉大瀑布还要大。这里就好像是《天空之城》里的雷帕多城一般,已经死去,留存给后人的只有空荡荡的遗骸。
  佛塔都已经不在,遑论别的。他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沉,难道说这一次的寻访落空了吗?他看了一眼熔羽,熔羽站在原地抱臂,食指不停地敲击着手肘,眼神中也透着失望。
  一阵山风吹过,然然忽然皱起眉头,歪着头似乎听到了什么。不过大家都把主意力放在塔林,谁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颜政和二柱子互视一眼,一起趟进深草,沿着塔林——其实应该叫塔林废墟——走了一圈,绕到后面的翠绿色松树林中,突然一起嚷道:“你们来看!”
  罗中夏和熔羽连忙赶过去。原来在塔林废墟后的一棵古树之下,尚有一处坟茔。周围青草已经有半人多高,若不走到近前是断然不会发现的。
  这坟包有半米多高,坟土呈黑色,周围一圈青砖松松垮垮地箍住坟体,已经有许多砖块剥落,露出黑黄色的坟土。坟前斜斜倒着一面墓碑,碑面已经裂成了三截,字迹漫谟不堪,但还勉强能辨识出,是三个字:
  退笔冢。
  一看到这三个字,罗中夏心脏骤然一阵狂跳,也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心情还是青莲笔。上空的阴云似乎浓郁了几分。周围一时间陷入一种奇妙的寂静,所有的人都感受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丝丝缕缕地从坟内渗出,于是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罗中夏。罗中夏咽了咽唾沫,向前伸出手。
  “不可擅动,要慎重。”熔羽提醒道,他的脸上也开始露出遮掩不住的激动。
  罗中夏惶然把手缩回去,面带敬畏。这时颜政却大大咧咧走过去,随手在坟上抓了一把黑土,觉得这土松软滑腻,仿佛裹了一层油脂,和周围的黄土迥异。熔羽忍不住怒道:“住手!别乱动。”
  颜政耸耸肩,把土搁了回去,然后发现手上漆黑一片,如同在墨缸里涮过一遍。
  熔羽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去看那块断碑。他仔细用手抚去碑上尘土,发现面上除了退笔冢三个字以外,落款处还有四个小字:“僧智永立。”
  毫无疑问,这个就是智永禅师的退笔冢,冢内数百秃笔,皆是禅师用秃练废的毛笔。智永禅师原名王法极,系王羲之的七世孙。他住在云门寺内,以羲之、献之为楷,勤练不辍。每用废一支毛笔,即投入一个墙边大瓮之中。积三十年之辛苦,足足装满了五个大瓮,于是智永便将这几个瓮埋于云门塔林之中,立坟号“退笔冢”,于今已逾千年。
  熔羽又抓了把坟土,攥在手里用力一挤,竟微微有黑汁滴下。看来是冢中废笔吐纳残墨,最后竟将坟土染成墨黑,足见智永禅师用功之纯。
  禅师已老,坟墨犹在,两个时代的人便隔着千年通过这些墨土发生了奇妙的联系。
  但接下来该如何?
  没有人知道。
  这场景就像是一只猫拿到了一罐沙丁鱼,却无法入口一样。现在退笔冢就在眼前,究竟如何退笔却无从知晓。
  “小榕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颜政搓搓手,转头问罗中夏。罗中夏从怀里取出那张素笺,上面小榕娟秀的字迹仍在: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不会要把人家的坟给铲了吧?挖坟掘墓在清朝可都算是大罪……”颜政嘟囔着,同时挽了挽袖子,四处找趁手的工具。熔羽对这个猜想嗤之以鼻,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对着那诗凝神沉思。没人注意到,塔林石基下的数个地宫蓄积的水面忽然泛起了几丝波动。
  就在这时候,仍旧留在塔林前的然然发出一声尖叫。
  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把双目失明的然然一个人留在塔林外了。颜政和二柱子二话不说,转身朝外面跑去,熔羽本来也要冲过去,可他看了一眼罗中夏,又看了一眼已经跑开的颜政,终于还是没有动。
  颜政冲到塔林,不由一愣,原来站在然然旁边的竟是空虚,而且距离她一米开外,双手规规矩矩袖在袍中。空虚一见颜政和二柱子出现,连忙陪出笑脸:“我是怕各位施主迷路,所以特意来看看,想不到吓到了这位小姐。”
  他见两个人面色有些缓和,又说道:“其实这里废弃已久,没什么意思。附近尚还有献之笔仓、陆游草堂等怀古名胜,不如小僧带你们去那里看看。”
  “对不起,我们没兴趣。”二柱子走过去把然然拽过来,发现她全身都在颤抖,奇道:“然然你怎么了?”然然捂着耳朵,声音急促:“我,我听到了,有危险,危险……危险在靠近。”
  “她能听到危险?”颜政有些惊讶地问,这一路来他发现然然经常会听到些什么,总觉得有些异常。
  二柱子点点头。原来然然自幼失明,却最喜欢看电影。虽然目不能视,却听得乐此不疲,往往只凭配音乐声响便能判断出情节走向。久而久之,她就拥有了极为精细的感应能力,能感受到周遭环境氛围的微妙不同,并转化成相配的电影配乐。此时她猛然听到背景音乐突然转而低沉,间或有钝音拉长,便知道定是有危险临近。
  颜政走向前去一把揪住空虚僧袍,怒道:“你到底做了什么?!”空虚结结巴巴地回答:“小僧,小僧什么也没做。”眼神却朝着另外一侧。
  “是我让他做的。”
  一个声音忽然插入二人之间,随即诸葛一辉负手走出林子,大鼻子的两扇鼻翼翕张不已。

  与此同时,仍旧在退笔冢前的罗中夏战战兢兢用双手扶住墓碑,只觉得胸中笔灵狂跳,似乎挣脱欲出。他心里一喜,觉得有门儿,索性放开胆子,去学熔羽抓坟中之土。
  当他的双手接触到坟土之时,突然啪的一声,手指像是触电一样被弹开。在那一瞬间,罗中夏的脑海飞速闪过一张狰狞的面孔,稍现即逝,如同雨夜闪电打过时的惊鸿一瞥。他一下子倒退了几步,脑里还回荡着凄厉叫声。
  熔羽看到他一碰到退笔冢即被弹回,面色有些变化,罗中夏是否能退笔成功,也关系到他的利害。他刚刚想要开口询问,目光突然一凛。
  一阵凌厉的风声自茂密的丛林中扑来,来势汹汹。熔羽白眉一皱,衣襟微微飘起,两片哪咤光羽浮空现出,转瞬间将凌风斩为三段。风贵流动,一被截断立刻不成声势,化作几个小漩涡消失在林间。
  “出来!”熔羽沉声道。
  林中风声沙沙,却不见人影。忽然又是一阵凌风刮起,在半路突然分成两股,分进合击。这一招虽然伤不到熔羽,可也逼得他脚步挪动了几分,方才截住风势。熔羽心里明白,敌人暗藏林中不肯现身,自己的哪咤光羽不能伤人,如果自己不深入密林与敌人拉近距离的话,便无法拽他进入自己的领域进行反击,只能消极防守,这实在不合他的个性。
  他看了一眼罗中夏,以严厉的口气说道:“待在这里不要动!”然后身形一动,快如鬼魅,眨眼间已经消失在层层林中。
  此时退笔冢前只剩罗中夏一个人。他知道强敌已至,心中不禁有些惴惴。退笔冢就在眼前,只是不得其门而入。他只要一摸坟冢,就会被一股力量弹回,同时脑海里闪回一副狰狞脸孔,似乎蓄积了无穷的怨气。事实上,自从罗中夏踏入塔林之后,就觉得四周抑郁,和上次在法源寺中被沉沉怨气克制的感觉很类似。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天空已经被一片山云遮盖,颇有山雨欲来之势。罗中夏叹了一口气,拍拍身旁的退笔断碑,只盼智永禅师能够多留下片言只语,给自己一些提示。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细切的脚步声从旁边传来。
  罗中夏以为是颜政或者熔羽,一回头却惊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身穿黑色西装,双眼满是怨毒,长发飘飘隐有杀气。
  “点睛笔在你这里?”十九的声音低沉锋利。
  罗中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死吧!”
  一道刀光突然爆起,唰地闪过罗中夏的脖颈。他凭着一瞬间的直觉朝后靠去,勉强避开,饶是如此,脖子上还是留了一道血痕。罗中夏自从被青莲笔上身以后,虽屡遭大战,可如此清晰地濒临死地还是第一次,冷汗嗖嗖从脊梁冒出来。
  “喂……我都不认识你!”罗中夏嚷道,身体已经贴到了退笔冢,再无退路。
  十九也不答话,唰唰唰又是三刀劈过。
  “虏箭如沙射金甲!”
  罗中夏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句。青莲笔立刻振胸而出,一层金灿灿的甲胄在身前云聚。只听当、当、当三声,硬食下了这三记杀招。只是事起突然,金甲尚未完全形成,三击之下迸裂粉碎。罗中夏只觉得胸前一阵剧痛,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不敢用点睛吗?”十九冷笑道,“也对,你哪里配!”举刀又砍。
  “一朝飞去青云上!”
  罗中夏忍痛用双手在地上一拍,整个身体呼啦一下飞了起来,堪堪避开刀锋,飞出两米开外才掉下来。屁股和背后因为刚才紧靠得在退笔冢上,沾满了黑色的墨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转头朝周围看去,无论是林中还是塔外都悄无声息,熔羽、颜政、二柱子和然然几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要妄想寻求援助,乖乖地去地狱赎罪吧!”
  十九缓缓抬起刀锋,对准了仇人。这时候罗中夏才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一把柳叶刀,刀身细长,明光闪闪,显然是一把已经开过刃的真正兵器。
  “喂……我根本不认识你。”罗中夏又重复了一次,青莲笔浮在半空。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劈头盖脸乱砍了一通,生死姑且不论,总得知道理由吧。
  “你自己知道!”十九的柳叶刀又劈了过来。罗中夏叹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最不讲道理的回答。他先嚷了一句“秋草秋蛾飞”,借着笔灵之力跳到了数米开外,又念了一句“连山起烟雾”,青莲笔笔尾莲花精光大盛,一层雾霭腾腾而起。
  以罗中夏的水准,把几百首太白诗背完并融会贯通几乎不可能,因此临行前彼得和尚教了他一个取巧的办法,就是挑选出一些利于实战的诗句,只背这些——虽未必能胜,自保却勉强够了。于是他在火车上随手翻了几句文意浅显又方便记忆的诗句。
  诗法里有“诗意不可重”的说法,灵感在一瞬间绽放,以后则不可能再完全重现这一情景。青莲笔也有这种特性,在一定时间内用过一次的诗句便无法二度具象化。罗中夏不知此理,却知道这个规律,于是一口气找来十几句带“飞”、“雾”、“风”、“腾”的诗句背得滚瓜烂熟——用颜政的话说“全是用来逃命用的招数”。
  现在这个办法居然取得了效果,十九自幼苦练刀法,现在面对一个连大学体育课都逃的棒槌却数击不中。她见到青莲笔已经完全发动,攻势不由有些放缓,紧抿着苍白的嘴唇,紧束在脑后的马尾长发散乱。
  退笔冢周遭升起一片雾帏,黑色的坟茔在其中若隐若现。隔着重重雾霭,罗中夏缩在雾里,对十九认真地说道:“我有青莲笔,你打不过我的,你走吧。”
  “可笑。”十九只说了两个字,挥起柳叶刀虚空一劈,虚无缥缈的山雾竟被这实在的刀锋一分为二,就连退笔冢的坟堆都被斩出一条裂隙。
  罗中夏吓得跳了起来,惊魂未定,却看到更让人惊骇的一幕:却见十九凌空而起,而她的身旁赫然蟠着一支通体泛紫的大楂笔。
  楂笔的笔头极肥厚,笔毫浓密,专写大字,因为体形太大,手不能握,只能抓,所以又被称为“抓笔”。这一支楂笔状笔灵犹为巨大,简直可以称作笔中苏眉:笔头与笔身等长,却宽出十几倍,毫锋稠密泛紫;笔杆极粗,如宽梁巨椽,直通通一路下来。退笔冢周围的空气一下子都凝结起来,仿佛被这种惊人的气势所震慑。
  这样一支巨笔在十九娇小的身躯旁出现,显得格外不协调。
  罗中夏舔了舔嘴唇,暗自叹息。青莲笔跟这支巨笔相比,简直就像是老虎跟前的一只小猫。
  “你怕了吗?”十九的声音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得。
  罗中夏没答话,而是暗自念动了《上云乐》中的一句“龙飞入咸阳”,他不指望自己真能一下子飞去咸阳,只要能飞出丈许脱离战场就够了,最起码也要和颜政、二柱子或者熔羽联系上。
  一条小龙从青莲笔中长啸而出。罗中夏大喜,腿一偏跨上龙脊,作势要走。说时迟,那时快,巨笔微微一晃笔躯,笔毫像章鱼的触手一样舞动。十九用力挥起一刀,刀风疾冲,她的刀风原本只可波及周围数厘米,此时却忽然威力暴涨,竟呈现出肉眼可见的一道半月波纹,切向罗中夏。
  “糟糕!”
  罗中夏慌忙从龙身上滚下来,小龙惨啸一声,连同身前数株杉树被切成两截,连旁边的退笔冢也被削去一角,斜斜流下一捧墨土。这不起眼的柳叶刀竟然被巨笔把威力放大到了这种地步。
  “这到底是……什么笔?”
  十九的声音渐大,似乎也被自己的笔灵增幅,直如黄钟大吕,震得罗中夏耳膜嗡嗡作痛。
  “如椽巨笔,你知死了吗?”

  “如椽笔”炼自晋代书法名家王珣。此人声名极隆,乾隆三希堂即是以他所书写的《伯远》帖以及王氏父子的《快雪》、《中秋》三帖来命名。传说他在梦中曾得神人传授大笔一支,名为“如椽”,他醒来以后就跟别人说:“这看来是要有用大手笔之事。”结果皇帝很快驾崩,所有葬礼上需要的悼词诏令包括谥号的选择,都由他来起草。
  他所炼得的这支如椽巨笔雄健有力,气势宏大,可以把任何非实体的东西都放大数倍。十九精研刀法,配合起这支如椽笔,极具杀伤力。
  罗中夏不知典故,却知道凶险。刚才一劫勉强逃过,十九的攻势已经源源不断,数十道半月刀风在如椽笔纵容之下,持续力和破坏力都被无限放大,像飓风一般横扫沿途一切物体,整个林子成了惨遭巨人蹂躏的小花园。罗中夏刚才念叨了一句“虏箭如沙射金甲”,也算是一语成谶。他伏在地上不断翻滚,还得提防倒下来的树木,无比狼狈。刀锋产生的风压太大,让他甚至无法开口咏诗。
  青莲笔本是灵体,不怕这些攻击,可主人无能,它也只好在半空枉自鸣叫。如椽笔睥睨着这个小个头儿的家伙,从容不迫地蜷展着笔毫,像一位钢琴家在抚摸着自己优雅修长的指头。
  刀风锐雨仍旧持续着,突然有一道刀锋刺过退笔冢,哗啦一声,直接削掉了整个坟冢的顶端。一时间黑土飞扬,砖茔横飞。这历经千年的退笔冢,竟就这样毁了。
  在坟冢被掀开的一瞬间,半空郁积的云气猛然收缩。已经有些红眼的十九浑然不觉周围的异状,仍旧疯狂地挥着柳叶刀。
  轰!
  一声巨大的轰鸣突然从小小的冢顶爆裂,响彻数里之外;莫名的力量像火山喷发一样从残冢里瞬间宣泄而出,四周的空气被震出一圈圈波纹,仿佛水面泛起壮观的涟漪。伴随而来的还有遮天蔽日的墨土与凄厉的鸣叫,令半空阴云都为之一震。与此同时,塔林遗迹中本已经浸满雨水的地宫也开始泛起咕嘟咕嘟的怪异声音。
  十九这时才觉察到异样,震起的墨土噼里啪啦地从半空掉下来,砸在她头上。她不得不停下了刀,拂掉头上的土,诧异地朝退笔冢望去。趴在地上的罗中夏也迷惑不解地望着天空,不知是该逃还是该留。
  这时从退笔冢里喷出来的黑气已经扶摇直上,被那股剧烈的爆炸高高抛上极高的云层,直达天际,突然之间又扭转身躯,顶端化成一颗狰狞的人头,在半空划了一道弧线,狂吼着自上而下朝她扑过来。
  十九提着刀,一时间傻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凭那人头黑气从高空呼啸而来。
  “小心!!”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罗中夏突然斜里冲了过去,一把抱住十九,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了几滚。那团黑气重重砸在十九原来站立的地方,地面剧震,草地立刻四分五裂,更多的黑气从缝隙里冒出来。青莲笔和如椽巨笔笔杆微颤,抖动不已,竟似也惊骇不已。
  黑气一击不中,立刻抬头再度发难。此时罗中夏和十九已经倒在地上,避无可避。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一支纤细笔灵昂然横在了和尚头与他们二人之间。
  不是青莲笔,也不是如椽巨笔。
  是点睛。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十章 君不来兮徒蓄怨

  《历代名画记》曾有记载:“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绘四白龙而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见在。”
  点睛关窍,全盘即活。一直沉睡着的点睛笔,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苏醒了过来。
  与十九巨大的如椽笔不同,点睛笔极为纤细,活脱脱一支圭笔模样,笔头尖弱,末端细至毫颠,只余一缕金黄色的毫尖高高翘起,正是点睛之笔端。

  罗中夏和十九保持着倒地的姿势,一上一下,一时间都惊愕不已,两个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支点睛笔灵。原本浮在半空的青莲光芒越发黯淡,仿佛被点睛喧宾夺主,重新隐入罗中夏的身体。一人不能容二笔,点睛既出,青莲就不得不隐了。
  此时那团气势汹汹的黑气已经从最初的遮天蔽日收敛成了一片低沉的墨云,黑压压地笼罩在这一片塔林方寸之地,凝化成模糊的人形,蛇一样的下半身以半毁的退笔冢为基张牙舞爪,怨气冲天。退笔冢内的黑土逐渐显出淡色,像是退潮一样,被这股强大的力量一层层吸走了蓄积的墨迹,于是黑气愈发浓郁起来。
  十九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和罗中夏的暧昧姿势,她又惊又怒,拼命挣扎。罗中夏大窘,试图松开胳膊,环住十九身躯的双手却被她压在了身下。他想动一动身子,让两个人都侧过来,才好松手。十九却误以为他欲行不轨,羞愤之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声音清脆。罗中夏吃了这一记,心中一怒,顺势一滚,两个人一下子分开,坐在草地上望着对方喘息不已。
  罗中夏摸摸身上的刀伤,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救这个要杀自己的女人,如果解释成绅士风度未免太过勉强,他记得当时似乎胸中升起一股动力,促使自己不由自主地扑了过去,难道这与点睛笔有关?
  “我也不指望那女的报恩,好歹也别无缘无故追杀我了吧。”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朝旁边瞥了一眼,发现十九没理会他,也不去捡掉在地上的柳叶刀,而是仰起头,痴痴地望着那管点睛笔。刚才可怕的表情蜕变成悲戚神色,眼神里满是我见犹怜的忧伤。
  这时半空中隆隆作响,宛如低沉阴郁的佛号。一枚人头在滚滚墨气中若隐若现,能勉强看出是个老僧模样,须发皆张,表情混杂了痛苦、愤怒以及一种极度绝望后的恶毒,甚至还能隐约看见老僧上身赤裸,其上有一道道的抓痕,宛如一具流动的炭雕。
  罗中夏和十九暂时放下了恩怨,一起抬起头看去,同一个疑问在两人心里同时升起:
  “这个……这是智永禅师吗?”

  与此同时,熔羽在相隔一百多米以外的密林中,陷入了奇妙的对峙。
  他刚才一冲进树林,就立刻发现一个身影匆匆消失。熔羽心细如发,他知道对方也有笔灵,不能冒进,于是没有立刻追过去,而是驱使哪咤光羽扫清周围障碍,徐步而行。对方明显打算诱他深入,所以不必担心会逃走。
  林中阵阵戾风滚滚而来,转瞬间就逼近了熔羽。熔羽却连看都不看,白眉一扬,无数光羽振身而出,一部分在周身围成一圈光栅,一部分疾飞而出,与戾风正面交锋。
  霎时四面风起,八方羽飞,周围的杉树、柏树树叶簌簌作响,摇摆不定,风、羽本非实体,此时碰撞起来却铿锵作响,有金石之声。于是一时间风声、羽声、树声,声声入耳,噼啪作响。欧子龙的戾风对付罗中夏绰绰有余,对付彼得和尚、曾桂芬这类没有笔灵的也可占据优势,但碰上熔羽,竟丝毫没占到便宜。
  熔羽负手徐行,任凭风羽在四周冲撞、爆裂,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习惯性地摸摸鼻子,闭上眼睛,静听风向。戾风虽然自四面而起,但毕竟有行迹可循。过了约摸一分钟,他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身形微动,趁着一阵狂风与光羽同归于尽时的爆炸,竟从林中消失。
  欧子龙利用风云藏匿了身形躲在林间暗处,试图在暗中轰下熔羽,此时突然一下子失去对手踪迹,心中一惊。还没等他有所反应,就听身后有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鼠辈果然都待在角落。”
  欧子龙大惊失色,当即连头也不回,双掌一挥,驱动凌云笔喷出云雾,借机翻身朝前跳去。他一跃出去十余米,双脚刚刚落定,那声音又从耳边传来:“你还想逃吗?”
  欧子龙张开嘴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捂住嘴生生把喊声憋回去,双足一顿,又再度跳开。
  如是三、四次,他却始终不能摆脱熔羽,那淡漠阴冷的声音如蚁附骨,如影相随。欧子龙走投无路,凶悍之心大起,索性把身体一挺。熔羽窥准时机,飞起一掌,正中他的背心。欧子龙被打得吐出一口鲜血,身体顺势朝前倒去,滚了三滚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虽然受创非浅,却也借此与熔羽拉开了距离。这一不要命的凶悍打法,倒出了熔羽的意料。
  两人距离一俟拉开,欧子龙立刻全身一震,相如凌云笔感应到主人意念,在半空勾出《大人赋》的起首,试图靠汉赋的强横大气逼退对手。
  “不敢出声吗?”熔羽看欧子龙紧抿双唇,不由嘲弄道。此时凌云笔身畔云气缭绕,他知道必然有极厉害的杀招,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原本追杀戾风的光羽纷纷回到身边,聚合成三片金色莲花,如哪咤复活之初。
  只见凌云笔吞云吐雾,云雾幻化成无数古朴汉字;哪咤光羽毫不示弱,团团护住熔羽头顶。
  汉赋与诗是两种文体,举凡标准、规律、文意韵律都迥然不同。沧浪笔前身是评尽百家诗的严羽,对付诗笔如庖丁解牛,精辟入析,但如果对付长于汉赋的相如凌云笔则先天不足。正常情况下,哪咤光羽碰到汉赋就等于文不对题,力无处使。
  不过欧子龙从诸葛一辉那里了解过熔羽的能力,深为忌惮,生怕自己一开口,踏进了对方的韵部,最后被拽进领域里。因此他处处提防,三缄其口。汉赋讲究气韵,有了这么一层顾忌,威力不免打了折扣。
  一个文不对题,一个心存顾忌,双方都不能尽展威力,倒也打了一个旗鼓相当。两人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率先打破这种微妙对峙的是熔羽。
  “兵威冲绝幕,杀气凌穹苍。”
  他朗声咏道,语带肃杀,是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欧子龙忽然哈哈大笑,原本绷紧的表情霍然放松下来。
  “原先你不设韵部,我还忌你几分。现在你既划出道儿,只要我不踏入你便奈我不何!”
  “你对沧浪笔倒也有些了解。”熔羽微抬下巴,有些赞许,忽然收起光羽,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不与你打,放你一条生路,你走吧。”
  欧子龙怒极反笑:“放我走?别可笑了……”话未说完,一股细微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淹没了他,他整个人呆在原地,目光瞬间失去了神采,仿佛灵魂出窍。
  “不学无术。”熔羽摇了摇头,似乎这种程度的胜利根本不值得他露出喜悦之情。
  从一开始,他早算中了这一招,故意设了一个“苍”字。苍字在《平水韵》里,既属下平七阳,也属上声二十二养。欧子龙避开了下平七阳的所有汉字,却忽略了这个字同属两个韵部的特殊性,结果被熔羽诱着说了一个与“苍”同属二十二养的“放”字,立刻被拽入领域。
  现在欧子龙已经被禁锢在领域之中,暂时构不成什么威胁。
  熔羽撩撩额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云门塔林很远,此时正身在一处绿色山丘脚下。旁边不远处有一汪清澈池水,几篙翠竹,一条荒弃小径从山中蜿蜒伸至池塘边。不知为什么,熔羽觉得这里与别处不同,景色简单,却渗透着一种淡雅的雍容气度,如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水面透着灵动和睿智。
  正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猛烈的爆炸声。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黑云蔽日,直上青天,然后化作狰狞人头反冲而下。他拔腿欲走,心中却忽然涌动一种不安,回头一看那汪池水竟开始滚了起来,泛起团团墨气。

  而此时诸葛一辉正与颜政、二柱子两个人战至酣处。他们三人之中,颜政虽有笔灵,却非战斗之用,二柱子毕竟年轻,诸葛一辉浸淫武学颇有些年头,此时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他与这两个人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只求能够牵制他们一时片刻,好让十九去找罗中夏复仇,于是也少用杀招,以缠字为主。几十个回合下来,他觉得这两个人都颇有些根骨,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颜政和二柱子开始时如临大敌,过了几十招以后,他们觉得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杀意,精神逐渐放松,反而有种日常训练时拆招的轻松。颜政最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交手间隙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喂,我说,老兄到底是练什么拳法的?”
  诸葛一辉没想到他还有这番闲情逸致,不禁一愣,随口答道:“少林。”
  “我是崆峒派,幸会。”
  诸葛一辉想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现实里哪会有一个崆峒派,这年轻人信口胡说。他这一停顿,攻势陡然减缓,二柱子窥到一个破绽,双拳齐出,将及他身体时却突然收住,又撤了回来。诸葛一辉奇道:“刚才明明你可以打中我,为什么又撤拳?”
  二柱子拆过诸葛一辉的云手,正色道:“前辈刚才有几次能下杀手,也手下容情了。”
  三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诸葛一辉固然无法制服二人,二人却也无法冲破他的阻拦去退笔冢前。
  然然在一旁,双目不能视物,只有耳朵里不停响着节奏感极强的配乐,此时她听到的旋律铿锵有力,急速旋转,每到转折还有几个花音,激烈却不紧张。她稍稍放了些心,可是一会儿又皱起眉头来,因为配乐中不时会跳出几个超重低音。这些重音逐渐频繁密集,已在热烈的主旋律之下悄悄构成了自己的一小段主题,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空虚和尚缩在一旁树下瑟瑟发抖,手里不住数着佛珠。
  那声退笔冢上的大爆炸突然传来,他们三个人立刻停止了争斗,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在一瞬间达成协议——不打了,各自去救自己人。
  三人同时把脸转向退笔冢的方向,刚要迈步前冲,却愕然停住了脚步。在远处一条黑烟扶摇直上,还有那和尚的狰狞面容。
  “我靠,那是什么?”颜政脱口而出。空虚张大了嘴巴,两股战战,他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番遭遇。
  “先去救人要紧。”诸葛一辉沉声道,他对欧子龙很放心,但很担心十九的安危。
  二柱子扶起然然,颜政看了眼空虚,“你是当事人,也别逃啊。”也不管他是否愿意,拽起来就走。
  于是他们五个人顶着滚滚墨雾,冲过云门塔林来到退笔冢旁空地,恰好看到罗中夏与十九在草地上打滚分开,已初具形态的巨大墨和尚就在不远的地方,浮在空中如同鬼魅,凄厉恐怖。
  “这……就是智永禅师吗?”
  诸葛一辉仰头喃喃说道,他问了一个和罗中夏一样的问题。在场众人都被这个巨大的凶神震慑住心神,在原地几乎挪不动脚步。就连颜政也收起了戏谑表情,脸上浮起难得的认真。
  和尚忽然仰天大吼了一声,空气都为之轰然震颤,似乎在叫着谁的名字,却无法听清。没等声波消逝,和尚又是一声凄厉叫喊,巨大的冲击波像涟漪一样向四周扩散,所有人都一下子被冲倒。怨气渐浓,他们感觉到呼吸都有了几丝困难,全身沉重无比,似是也被鬼魂的无边积怨压制束缚,光是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费尽全身的力气,遑论逃走。
  罗中夏一心想退笔,却没料到惹出这么一尊神仙。点睛笔依然闪亮,他却不知它的功能究竟是什么,该如何操纵,不禁心中一阵凄然。十九还是那副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点睛,置眼前的危机于不顾。
  “这智永禅师真是害人不浅……”颜政吃力地扭动脖子,抱怨道。
  这时候一个惊惶的声音响起:“这……这不是智永禅师。”
  一下子除了十九以外的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过来,说话的原来是空虚。他胆怯地指了指在半空摆动的和尚,结结巴巴地说:“小寺里有记载,智永禅师有一位弟子法号辩才,据说眉髯极长,也许……”
  “你知道些什么?”诸葛一辉一把揪住他衣领,厉声问道。
  空虚这时候反倒恢复了镇静,叹道:“这位辩才禅师,可算得上是本寺历史上第一可悲之人。”
  原来这位辩才禅师俗姓袁,为梁司空袁昂之玄孙,生平寄情于书画之间,也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才子。因为仰慕智永禅师书法之名,他自入玄门,拜了智永为师,深得其真传。智永临死之前,把天下至宝——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真迹托付给他。辩才不敢掉以轻心,把真本藏在了卧室秘处,从不轻易示人。
  唐太宗李世民屡次找辩才索取,辩才都推说真本已经毁于战火。李世民无奈之际,手下一位叫萧翼的监察御史主动请缨,假装成山东一位书生前往云门寺。萧翼学识渊博,与辩才情趣相投,两个人遂成莫逆之交。辩才拿出秘藏的《兰亭集序》真本与他一同玩赏,萧翼便趁这个机会盗出帖子,献给李世民。经过这一番变故,辩才禅师惊怒交加,悔恨无极,终于圆寂于寺内。他的弟子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佛塔之下,距离退笔冢不过几步之遥。
  听完这段公案,众人不由得都点了点头。看来这位辩才禅师怨念深重,死后一点怨灵纠葛于恩师所立的退笔冢内,蛰伏千年,恨意非但未消反而越发深重。难怪云门寺总被一股深重怨气笼罩,就是这位辩才的缘故了。
  “千年怨魂,那得该多大的怨念……”
  想到此节,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此时辩才禅师已经吸尽了退笔冢内的墨气,冢土变得惨白,方圆几百米却都被罩在黑云之下。辩才本人的肉体神识早已经衰朽涅灭,只剩下怨恨流传后世,现在只怕早没了判断力,所见之人在其眼中都是萧翼,全都该死。刚才那一声巨吼,只怕也是找萧翼索债的。
  他们只是些笔冢吏——有一些还是半吊子——不是道士,面对这种局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无论是颜政的画眉、罗中夏的青莲还是十九的如椽,都无法应付这样的敌人。
  “点睛笔呢?它刚才是不是阻止了辩才的攻击?”诸葛一辉忽然想到,向罗中夏问道。两人二次相见,有些尴尬,但事急从权顾不得许多了。
  罗中夏黯然道:“我不知道……”
  这时然然抽泣起来,小小的身躯在怨气压制下颤抖着,如同落叶一般。颜政吃力地爬过去,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安慰道:“安啦,事情不会变得更糟,因为已经是最糟了。我们会想办法对付那个大家伙,别怕。”
  然然捂着耳朵,泣道:“不,不是这个,我感觉得到,不是它,更大……马上就要来了,就在下面,我听到了巨大危险逼近的主题,音阶正在逐渐升高。”
  “还有更大的?”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在这深深秦望山中的云门塔林,难道还有比眼前这个禅师怨灵更可怕的东西?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十一章 巨灵咆哮擘两山

  墨气缭绕,黑云昭昭,整个云门塔林以退笔冢为圆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云团,把方圆将近两公里的山林都牢牢笼罩起来。如果从高空俯瞰下去,就好像是哪位粗心的画手在刚完成的翠山工笔画上洒了一滴煞风景的墨汁。
  辩才禅师在半空来回徘徊,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带着一千多年的怨恨把这些后世的小辈团团围住,空气越发沉重,不时有墨迹清晰可见的黑风刮过,给身上衣服留下一道炭笔状的狭长痕迹。
  此时这里一共有七个人、三支笔灵在,阵势也算得上十分显赫,只是这三支笔灵没有一个有能力对付这种非物质性的怨灵。颜政盯着辩才看了一阵,拍了拍空虚肩膀,“喂!你是和尚,该知道怎么除妖吧?”
  空虚大惊:“我……本寺不接做法事的业务,小僧只会念几段《往生咒》。”
  “死马当活马医,你试试看吧,说不定他念在你们同寺香火的份上,能给个面子呢。”
  空虚没奈何,只得战战兢兢跌坐在地上,撩起僧袍,捏起佛珠开始念叨。他的声音很低,发音又含糊,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懂说些什么。
  一阵阴风陡然兴起,吹过空虚身体。空虚浑身一阵颤抖,经文几乎念不下去了,逐渐有鲜血从他的五官开始流出,殷红的血液一沾空气立刻变得黑硬不堪,如同被墨洗过。颜政见状不妙,一指戳中空虚,让他回到五分钟之前的状态。空虚哗啦一下扑倒在地,气喘吁吁。
  更多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像毒蛇的吐信一般狂舞,每一缕都可能致人于死地。那段往生咒似乎变成了一个挑衅,看来辩才和尚对这种劝自己往生的东西很反感。
  “糟糕,我只恢复到八成,现在又用掉了一次。”颜政七个指头的指端泛红,面色终于开始凝重起来。然然仍旧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危机临近的主题越发响亮,二柱子搀着她,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颜政忽然发现半空中有一个笔灵样子不曾见过,忙问罗中夏:“那是你的笔灵?”
  罗中夏点点头,点睛笔在半空鸣叫一声,似乎听到了主人的话。颜政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还等着干啥?这点睛笔是什么个功能?赶紧出手啊。”
  “可惜,点睛虽好,却制不得怨灵。”
  颜政和罗中夏同时回头,发现说话的却是诸葛一辉。诸葛一辉看到他们的眼神不大友善,摸了摸鼻子,“大敌当前,我说咱们应该摒弃成见,一致对外。”然后他又加了两个字:“暂时。”
  罗中夏看了一眼怒目瞪着自己的十九,冷冷道:“你先说服你的同伴吧。她可是一直要杀我呢。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她了。”
  诸葛一辉伸手阻住要冲过去拼命的十九,道:“这件事,等我们能活下来再说不迟。我们可以靠过来吗?”
  十九停止了动作,但她的眼神依旧怨毒。
  “随便你们。”罗中夏暗暗提高了戒备。
  诸葛一辉拽起十九,在她耳边轻语几句,十九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罗中夏身上移到点睛笔。他们两个走到罗中夏、颜政一行人身边,背靠背站定,七个人形成一个小圆圈,圆圈外面是呼啸往来的墨风和阴气,以及辩才和尚的怨魂。
  外部的强大压力迫使这两拔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人们站到了一起,聚精会神应付眼前的困局。
  点睛笔和如椽笔终于飞到一起,共同泛起一层微弱的光芒笼罩在七个人头上,现在这是他们与辩才之间唯一的屏障。比起两个关系恶劣的主人,如椽和点睛之间水乳交融,默契无间,从尺寸上好像一只松狮和一只小吉娃娃靠在一起。
  “你刚才说点睛制不住怨灵,莫非你了解这个?”罗中夏盯着屏障外飞舞的怨魂,忽然问道。
  诸葛一辉叹息道:“这点睛笔,可算得上是笔灵之中最难捉摸的。它并非是一管有着具体功能的笔,正如它的名字所示,它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刻给予你启示,驱使你去作出选择,进而影响你的人生——就好像它能够看透未来一样。可是没人知道什么才是关键时刻,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甚至无法分辨什么是点睛驱使你做出的选择,什么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颜政挠挠头:“听起来对现在的局势毫无用处哩。”罗中夏紧盯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却突地一动,连带着点睛在空中都泛起一丝波动。他忽然想到刚才面对辩才的攻击,自己毫无来由地扑过去救下那个疯姑娘,难道这也是点睛所为?它究竟预示着什么?
  他不禁侧过脸去看十九的脸,发现对方也在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目光里都是怒气,甚至不逊于外面辩才和尚的怨恨,吓得又赶紧缩回去了,惴惴不安。罗中夏试着运了一下气,发现青莲在胸中左冲右突,但似是被什么东西牵住,总不能挣脱。
  看来点睛不去,青莲笔是没办法召唤出来了。
  辩才的鬼魂仍旧漂浮着,随着墨气越聚越多,它的形体越发清晰,已经可以分辨出它脖子上的佛珠颗粒、僧袍上的花纹以及两道长眉的条条根须,层层叠叠的黑云缓慢地蠕动,让它的表情看起来充满恶意的生动。
  两支笔灵撑起的屏障在重压之下变得稀薄,似乎支撑不了多久。
  “您说,我们该如何是好?”二柱子问诸葛一辉,后者无形中已经在这个小团队里建立起了权威。诸葛一辉皱起眉头,“姑且不论那位姑娘说的‘更大的东西’,眼下这个辩才,恐怕要有与他生前相关的东西相制才行……”
  颜政嚷道:“既然他是弄丢了《兰亭集序》,你们谁把那个背出来,说不定那和尚就瞑目了!”二柱子虽然学武,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凭着死劲也背得几段名文,这时听颜政这么一说,张口就背:“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诸葛一辉连忙阻住:“喂!你这不是成心挑拨他吗?!”
  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话,外面墨云突然动作加剧,化成烟状藤蔓纠结在七个人四周,压力陡然增大了数倍。俗话说骂人不揭短,辩才和尚为了这本帖子负疚了千年,忽然听见别人念这个,岂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罗中夏忍不住出言讽刺道:“人家原本在坟里待得好好的,偏偏有些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掀了退笔冢的盖子,惹出这种乱子。”十九大怒,把刀一扬:“混蛋,你说什么?”两个人一吵,如椽和点睛之间的光芒又黯淡了几分。
  诸葛一辉见状不妙,连忙喝止。十九抽回了刀,罗中夏悻悻耸了耸肩,嘴里嘟囔:“够本事,你就把整个坟都扒了,跟我发什么脾气。”诸葛一辉听到他的话,眼睛忽然一亮,“但凡怨灵,都不可能独立存在,势必有所凭依。你们看这墨烟滚滚,却都是从退笔冢里伸出来的。里面一定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把它毁了,也许怨灵就自己散去。我想这是唯一的出路。”
  说到这里,诸葛一辉语气变得有些犹豫,“不过……这需要你们三个人的通力合作。这是个问题。”说完他指了指罗中夏、颜政和十九。
  十九道:“让我跟这个无耻小人合作,不可能!”
  诸葛一辉有些生气,拍了拍手掌,“十九!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任性!”十九眼圈登时红了,手中柳叶刀缓缓放下,泫然若泣:“哥哥,你对房老师就这么无情?”
  “报仇是活下去的人才能做的事情。”
  “为了报仇,所以要和仇人合作吗?”十九哭着嗓子反驳。
  他们两个说得旁若无人,颜政看她的神色,拉了拉罗中夏的袖子,悄声道:“你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啊?”罗中夏哭笑不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哪里得罪过这位大小姐。
  诸葛一辉一听房斌的名字,叹息道:“房老师如果在世,也不会想你如此。”十九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好吧……我知道了,但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诸葛一辉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后者打了个寒战。
  接着诸葛一辉简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此时整个空间满是辩才的力量,因此就需要一种远距离攻击的手段,只有靠十九的如椽笔运用放大的能力,配合柳叶刀的刀势才能最快达到攻击效果;而罗中夏则需要用点睛笔指示方向,以保证不会出现偏差;至于颜政,则要用画眉笔的恢复能力随时为他们两个治疗,以免中途夭折。
  “要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退笔冢。”
  “那如果毁了退笔冢,让辩才变得更糟呢?”颜政问。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回到现在的状态。”诸葛一辉的解释让颜政很满意,他点了点头,伸开七根指头,红光彤彤。“喂,你们两个,上吧!我会以注定要作为守护者的命格保护你们。”
  “……”

  十九重新提起精神,祭起如椽大笔。如椽笔凌空飞舞,巨大的笔毫高速旋转,把辩才的妖氛稍稍吹开一条通道,三个人飞快地冲出屏障。点睛笔和如椽笔留下的淡淡气息还能暂时护住其余四人。
  此时四下几乎完全黑了下来,浓雾滚滚,根本无法分辨东南西北。罗中夏不知如何操纵,只得心随意动,去与点睛笔相互应和。点睛的纤细身影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转,牵引着罗中夏朝着某一个方向而去。
  十九紧随其后,忽然开口道:“别以为这代表着我会原谅你。”
  “随便你了……”罗中夏无暇多顾,眼睛紧盯着点睛的指示,生怕跟丢了。辩才从空中看到这三个人,惨号一声,如潮般的阴气铺天盖地而来。
  冲在最前的罗中夏一下子被淹没,开始口鼻流血,浑身寒战连连。就在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开始流失的时候,颜政的手适时搭到了他的肩上,把他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还有五次。”
  罗中夏略侧了侧头,发现原来十九也中了招,几缕殷红的鲜血流到白皙的脸上。颜政正在一手扶一个,分别为他们疗了一次伤。
  而这时又有一股阴风从身后打过来,颜政浑身颤抖了一下。罗中夏和十九要去搀他,颜政摆了摆手,咧开嘴笑笑,示意继续向前:“不用管我,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四周影影绰绰,全是辩才和尚狰狞的面孔,掀动起无数墨浪,呼啸着拍打而来。这三个人有如惊涛骇浪中的三叶扁舟,时进时退,一会儿被卷入海底,一会儿又浮出海面,唯有头顶的点睛岿然不动,像北斗星一样指示着某一个方向。罗中夏和颜政一前一后,把十九包夹在中间,尽量让她减少与阴气的接触。过不多时,两人已经血流满面,颜政手里的恢复能力有限,不到万不得以,不敢擅用。
  十九见到两个人的惨状,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喂,我不用你们保护。”
  “我们是为了活命,又不是为了你。”罗中夏用手抹了抹脸,觉得被阴气侵袭深入骨髓,浑身的血液都快凝结了。十九蛾眉一蹙,怒道:“我信的也不是你,而是点睛。”
  “你们……能死后再慢慢吵吗?”颜政有气无力地嚷道,辩才和尚的攻击一次比一次凶险,他必须准确地判断出自己三个人生命力消逝的速率,尽量达到最大的治疗效果。
  “就在那里了!”
  罗中夏忽然大叫一声,点睛在半空鸣叫不已,笔毫点点。十九无暇多想,如椽笔猛然一挣,两侧墨雾纷纷暂时退去,让出一条路来,路的尽头正是已经被毁去了顶盖的退笔冢。
  “去吧!”颜政伸出最后一根手指,点中十九背部,她立刻恢复到了五分钟前的最佳状态。随即失去所有恢复能力的颜政和罗中夏被接踵而来的阴气淹没,扑倒在地。
  十九不及他顾,举刀就劈。刀势经过如椽笔放大,推锋猛进,仿佛一阵飓风横扫一切。
  阴气和墨云本非实体,刀锋只能稍稍逼退他们,而退笔冢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十九近乎疯狂的刀势之下,坟茔像被灼热餐刀切开的奶油一样,应刃而裂。
  随着阵阵刀光飞舞,在极短的时间之内,退笔冢生生被十九的柳叶刀削成了一片片的土砖飞屑。辩才和尚好似被踩中了七寸,在空中舞动得更加疯狂,一时周遭所有的黑气都猛然收缩,化成万千触手朝十九刺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当坟茔的结构终于无法支撑住压力的时候,退笔冢终于在这几乎瞬间爆发的刀锋切斩之下颓然塌陷。冢中枯笔哗啦啦滚落一地,这些古笔竹杆残破,笔毫更已经凋谢无踪,数量十分惊人。
  罗中夏这时艰难地抬起头,抬手高声嚷了一句:“看天!”
  十九闻声抬头,看到点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残冢,随即化作一团微光飞回罗中夏胸中。她循着笔势去看,赫然发现那些枯笔之间,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小的骨灰瓮。
  “就是它了!”
  如椽笔倾尽全力,把十九的刀锋放大到了极致。头发散乱不堪的十九飞身而起,拼尽全力不余后招,一道肉眼可见的半月波纹海啸般劈过去,在墨雾攫住十九身躯之前,唰地一声,硬生生连坟茔带那骨灰瓮一起劈成两半。
  辩才和尚抽搐了一下,昂起头来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啸声锐而凄厉,四面墨雾瞬间收缩至身体内,就好像是被火燎了的蜘蛛腿一样。四下登时澄清,半空之上只剩一个乌黑色的墨和尚,棱角分明,如刀砍斧凿。
  就在辩才开始浓缩的同时,四周突然降下一片古怪的寂静,无论辩才、残冢、树林还是风都凝滞不动,像是垂下四面肉眼看不见的隔音幕布,隔绝了一切声音。
  寂静到让人觉得不正常。

  没有人动,甚至辩才禅师都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乌木雕出来的佛像,面上戾气渐消。十九、罗中夏、颜政三个人瘫倒在地,生死不明。只有然然颤抖着嘴唇,喃喃道:“来了,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面微微震动,树叶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一道青色的光芒在罗中夏胸前复盛,仿佛为了应和,一道白光从远处的某个地方闪过。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滚动,如火车开过。这种震颤开始极为细小,开始波及的范围只是退笔冢,然后是云门塔林、整个云门寺,最后甚至整个秦望岭的两翼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好像被夸父的大手像抖落地毯一样抖动着地壳。
  而那道白光,和青光融会一处。青莲笔从罗中夏胸前跃然而出,扰扰共鸣,从笔端莲花到毫尖细毛都精神抖擞,仿佛见到多年老友,雀跃难耐。
  震颤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整个秦望岭周身都有丝丝缕缕的气息飘然而出。方圆十几里,这些肉眼勉强可见的灵气自山谷、山脊、山梁、山腰等处蒸腾而上,不急不徐,纷纷融入白光之中。
  白光最终凝聚成了一条长约几里的乳白色长带,曲折蜿蜒。它在半空卷曲成一个缥缈的巨大圆环,并停在了距离退笔冢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光芒渐盛,十分耀眼。过不多时,圆环逐渐收缩,慢慢敛入山丘,不留片缕。
  一分钟后,秦望山脉的震动复起。一缕白烟自山丘下的小池塘内重新扶摇直上,升至半空,逐渐伸展。周围云气见了,纷纷散开,仿佛战战兢兢迎接主人到来的仆役,
  这光的形状渐次有形,有头有颈,有喙有翅,竟似是一头展翅待飞的白鹅。这头白鹅微一曲颈,一声响彻数里的叫啸从山体之内响起,引起周围山势阵阵共鸣回声,听上去清越激昂,无比深远。待白光尽数化走,褪去光芒,出现在山丘之上的,竟是一管笔灵。
  这笔通体素白,笔管丰腴优美,如白鹅凫水,雍容不可方物。
  正在山丘下的熔羽惊异地望着这变故,不由得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自语,暗抚白眉。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忽然响起:
  “好一支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十二章 此处别离同落叶

  韦庄藏笔洞,先祖墓龛前。
  两侧先祖遗骨肃立,两代族人彼此对视,均沉默不语。
  最后还是韦定国率先打破了沉默:“没想到,你只看了一眼就推断出来了。”
  彼得和尚扣着佛珠,冷冷说道:“我听说韦家有一位前辈,曾经为探求王羲之的笔灵,不幸丧身,尸骨无存,想来这一个空龛就是为他所设了。你这时给我看那个永字,难道不是暗示那位前辈埋骨之地,就在云门寺吗?”
  韦定国不置可否。
  “那位前辈既然死无葬身之地,说明云门寺就是个危险的所在,甚至可能与王羲之的笔灵有关。”彼得和尚语气中颇为懊悔,“我先前只想到了云门寺与智永禅师之间的关系,却没向上追溯与书圣之间的渊源。若早想到此节,我就该提醒罗中夏和二柱子他们!”
  韦定国赞道:“只看一个永字,就能立刻推想到这么多,真是让人佩服。彼得你果然是这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立刻又补充了一句:“之一。”
  “排除一切可能以后,剩下的无论多离奇,那也是正确答案。”彼得和尚引用了一句福尔摩斯的名言。
  韦定国道:“这你放心,我已经派了熔羽和他妹妹去支援他们。”
  “真的是去‘支援’吗?”彼得和尚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们两个的手电都晃着墓龛,彼此在黑暗中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从声音去揣测真实意图。
  “昨天我特意命令熔羽,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罗中夏接近退笔冢,把他带回韦庄。也许他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族里组织上也下了很大决心。”
  “你们只是想把青莲笔强行带回韦庄而已吧,何必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他得到安全,我们韦家得到笔灵,双赢的局面。”韦定国平静地回答。
  “这么说,你们去夺他的笔,非但不是害他,反而是救他喽?”
  “不错,如你刚才推测的一样:他们现在靠近退笔冢,很可能会遭遇双重危机。”
  彼得和尚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叔父:“什么?双重危机?”
  韦定国神色一黯,背过手去,徐徐在这个空旷幽静的地下洞穴里来回踱了两步,方才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叫你来此地的缘故了。”彼得和尚没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这要从那位前辈说起。”韦定国继续说,“据族谱记载,他叫韦檄,是我们‘定’字辈之前的五代祖先。韦檄祖先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发愿要找齐管城七侯,重启笔冢,振兴韦家。你也知道,管城七侯绝迹了几百年,留下的记录少之又少,当时族里没人认为他能成功。他一怒之下就弃家而去,扬言不找齐七笔誓不回家,从此渺无音信。后来他给族里发了一封信来,只说自己在云门寺,王羲之可能有笔灵在此。族里闻讯派人去找他,他已经尸骨全无,云门寺发生了什么,也无人知晓。”
  彼得和尚听了心中一颤,心想这云门寺内隐藏着什么东西,竟然如此凶残,而罗中夏他们究竟是否会碰到……
  “韦檄虽然狂妄,但终究是为韦家而死,于是族里就在这藏笔洞内特意为他设立了一个衣冠龛,还写了一个永字,以资纪念。这件事一直都是韦家的密辛,除了韦檄的亲人和族内长老以外,没人知道。”
  韦定国说到这里,抬腿吃力地爬上岩丘,来到永字石龛前,招手示意彼得和尚也过去。等到彼得和尚也爬过去以后,韦定国先恭敬地拜了拜,然后从石龛里取出那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说:“你来看看这个。”
  彼得和尚接过册子,用手电去照。原来是一封信,纸张已经发黄发脆,必须小心地捏住两侧。信上的墨字龙飞凤舞,颇见功力,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就是当时韦檄写给族里的信。”
  彼得和尚就着手电光仔细去看,上面写着:
  “族内见字如晤:秦望之间,当有所得。管侯之事,克日必成,则吾族之幸,中兴有期矣。”
  寥寥数字,雄心跃然纸上。
  彼得和尚把信重新放回龛内。
  “好吧,那么他和现在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我仔细查过族谱,韦檄一脉人丁一直不旺,很快就被排除出本家,成了一个衰弱的分家。而这一脉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传人。”韦定国目光一下变得格外凌厉,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人就是韦势然。”
  “韦势然?”彼得和尚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惊。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罗中夏背后若隐若现,身上笼罩着诸多谜团,原来他与韦家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奇妙的联系。
  “韦势然是韦檄之后,他知道自己老祖先的遭遇也不奇怪,搞不好关于云门寺和书圣笔灵的事情,他知道的比我们还多。”
  彼得和尚感到自己逐渐触摸到了事情的核心部分。
  “你说那个去云门寺退笔的法子是韦势然的孙女留给罗中夏的,所以当我们听到罗中夏要去云门寺,就觉得这并非一个好主意。我昨天打电话给熔羽,让他一定要把罗中夏带回来,切不可靠近退笔冢。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总有不祥的预感,韦势然或许在打着什么主意。”
  “云门寺本身的危险,以及韦势然的圈套,这就是你要说的双重危机吧?”
  “正是。”
  “你们倒是守口如瓶,把我们一直都蒙在鼓里。”彼得和尚故意咬紧“你们”两个字,看起来韦定国是和他的兄长韦定邦一起做的决策。自从他返回韦庄以后,关于这件事这两兄弟就没有向他透露过一个字。
  “当时时机还不成熟。”
  “现在族长已死,时机成熟了吗?”彼得和尚忍不住还是刺了一句。
  “是的。”韦定国坦然说道,随即叹了一口气,“现在族长已经死了,整个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恭喜您,定国叔,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韦定国没听出彼得和尚语中带刺,或者彼得和尚没注意到黑暗中韦定国苦笑的表情。总之这位政工干部式的老人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反应,而是甩出了另外一枚炸弹:
  “事实上,韦势然曾经与我们做过接触,他要求韦家跟他合作——当然,这是在绝秘的情况下,只有我和族长知道。”
  彼得和尚冷冷道:“族长不同意,而你心动了,所以你就杀了他。我说的没错吧?”
  “不,恰恰相反,族长本来有些动心,是我拒绝了。”韦定国平静地回答,丝毫不以为忤,“我不想把韦庄卷进这些已经过时的纷争。现在笔灵不是生活的主旋律,经济发展才是。”
  彼得和尚的脑子有些混乱了,他只能勉强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经过争辩,族长勉强同意了我的观点,放弃了与韦势然的合作。但他的那种态度,着实让我觉得古怪,因为当年韦情刚——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事件发生以后,族长对韦势然几乎可以说恨之入骨,现在这种仇恨似乎都消失了。”
  “嗯……”
  韦定国继续说道:“更奇怪的事情是,就在那次接触之后,族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好像对着空气说话一样。”
  “韦势然动的手脚?”
  “没人知道,总之,从那时候起,族长就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发生意外。他早就嘱咐过我,一旦有什么不测,就把你带到这里来,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彼得和尚摸了摸怀里的砚台和信,这是族长——也就是他的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这么说来,他似乎确凿地知道了自己的死期。
  “就是说……凶手是谁、为什么我父亲死前身上没有笔灵的痕迹,定国叔你也不知道是吗?”
  “对,我只是把所有我知道的告诉你而已。”韦定国说,“事情远比我想象中变化得快,也复杂得多。昨天我还让熔羽带青莲笔回来,远离危险;今天早上族长就横死家中,敌人显然在暗中窥视着我们,韦庄突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我和族长之前的苦心策划,全都被颠覆了,所以我不得不提前告诉你这些。”
  韦定国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他举起手电,示意彼得和尚跟上他。彼得和尚还是满腹疑问,两个人踏着坚硬的石状丘陵,一步步朝着韦家先祖陵墓的深处走去。途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一路上两侧鬼火幽明,甚至还有磷光泛起,层叠起伏的石陵上不时有先人的墓龛出现,每一个墓龛中都坐着一具尸骸,每一具尸骸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和一管传奇的笔灵。彼得和尚有时候想停下脚步来,好好凭吊瞻仰一下这些墓龛,可韦定国的脚步太快,他不得不紧紧跟随其后。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会失去前面的向导,在这黑暗中彻底迷失方向。
  比起藏笔洞内错综复杂的石路,韦定国扑朔迷离的态度更让彼得和尚觉得不安。韦势然、韦庄、族长、云门寺,这些彼此之间一定有什么隐藏的联系,千头万绪,自己却是茫然不解。还有,罗中夏、颜政、二柱子他们究竟如何?这也是一个问题。
  他们越走两侧的岩丘就越发高大,如同两片巨壁朝中间压过来,留在头顶的几乎只有一线天。当他们走到岩丘最底部的时候,彼得和尚发现他们恰好处在一个状如漏斗的倒圆锥尖的位置,周围高大的岩壁像罗马竞技场一样围成一个逐渐升高变大的大圈,墓龛们稀稀落落地坐落在每一层凹进去的岩层中,如同一群坐在竞技场里的观众,高高在上,龛中尸骸显出凛然的气势。
  在这个位置抬头,很轻易就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墓龛,它们居高临下,用已经丧失了生气的漆黑眼窝俯瞰着自己后世的子孙。冰冷诡秘的气氛在这些尸骸间淡淡地飘动着,勾画出难以名状的感受。
  韦定国转过身,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彼得,这里目前一共尚有八支笔灵,随你挑选一管吧。”
  彼得和尚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出这个要求,不由得有些结巴:“可是……笔灵不是该在认笔大会上任其神会的吗?都是笔灵选人,哪里有人挑笔灵的道理?”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自从族长死了,许多事都即将改变。”韦定国的口气变得沧桑起来。
  彼得和尚看了看四周,韦定国所言不错,一共有八个墓龛闪着光芒,八具摆成笼状的尸骸护着八团幽幽蓝光,每一个都代表了往昔的一位天才,每一管都蕴藏着一种奇妙的能力。只要他现在走上前去,笔灵唾手可得,他也可一跃成为笔冢吏,与族内长老平起平坐。
  “那一管是岑参的雪梨笔;再高处一点,右手边,是秦观的少游笔;这边看过来第三格,是李后主的愁笔……”
  彼得和尚笑了,打断了这个介绍:
  “定国叔,您应该也知道,我已经发愿此生不入笔灵,只修御守之术。只怕您的好意,我不能领。”
  “你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啊。”韦定国盯着他的眼睛,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不定。
  彼得摇摇头:“现在我已经皈依佛门,以往种种,如梦幻泡影,不去想,也就不必耿耿于怀了,当年之事如是,笔灵亦如是。”
  “这可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好事了。”
  “阿弥陀佛。”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韦定国看起来也像是放弃了,他略带遗憾地再度望了望这片墓龛,“那你随我来。”
  彼得和尚仍走在韦定国后面,连头也不曾回一下。黑暗中,没人知道他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只有那一声淡定的“阿弥陀佛”依然回荡在整个洞中,久久不曾散去。那些笔灵似乎也被这声音所扰动,在前任主人的尸骸中跃跃欲动,光芒盛了许多,如同送别他们两个的路灯。
  越往洞窟的深处走,墓龛的数量就越稀疏,洞窟也越来越狭窄,最后两个人走到一处低矮的穹顶前,整个空间已经缩成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就像是一条石龙把头扎进岩壁里一样,他们正走在龙的脊背之上,甚至可以用脚感觉到一片片龙鳞。彼得和尚耸了耸鼻子,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风吹过,空气也比之前要清新得多。这附近一定有一个出口!
  韦定国指了指龙头所向的漆黑洞口。
  “顺着这里走,你就能走出去。出去是韦庄后山的另外一侧,你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应该迷不了路。”
  彼得和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一直对这个叔叔怀有敌意,现在却忽然迷惑了。他踟躇了一下,问道:“那定国叔,你想要我出去以后做什么?查出杀害父亲的凶手吗?”
  “你终于改口叫他父亲了。”韦定国欣慰地点了点头,“你出去以后,尽量远离韦庄,去截住熔羽,也告诉他和罗中夏,不要再回到韦庄来了。”
  “那你呢?”
  “哦,我会成为我族第一个没有笔灵的族长。”韦定国换上了一副冷漠的表情,“韦庄将变成一个以旅游业为主轴的富裕乡村。然后笔灵将会逐渐成为一个古老的传说。我要结束掉笔灵和韦庄的联系。
  突如其来的施政大纲让彼得和尚再度吃惊了,新村长的就职演说仍在继续:
  “至于你们……报仇也罢,退笔也罢,都与我、与韦庄无关了。你从这个出口离开那一刻,我们就不再有任何关系。在哥哥生前,我会尽心竭力辅佐他,完成他的一切愿望。现在他已经死了,把握韦庄方向的是我。我将会给韦庄开辟一个新纪元。”
  “可是,韦势然或者诸葛家那些人,也一样会来威胁你吧?”
  “当韦庄变成一个普通村庄的时候,也就失去了他们能利用的价值。你看,我的想法才是最安全的。罗中夏退笔的心情,其实我很理解。”
  彼得和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他总觉得这样做实在是不可思议,大家都抢破头般地拼命把笔灵据为己有,竟然还有人如此干净利落地把这一个宝藏推开。但一想到自己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韦定国的好意,没有带走任何笔灵,忽然觉得释然了。
  “阿弥陀佛,我知道了。”
  韦定国挥了挥手,示意彼得和尚可以离开了。
  “好好活着。”他冲着即将在黑暗中消失的彼得和尚喊道,这是彼得和尚印象里他第一次如此高声地说话。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第十三章 五松名山当夏寒

  “好一支王右军的天台白云笔。”
  熔羽大吃一惊,猝然回头,却看到一个身穿唐装的老者负手而立,神态安详。这老人无声无息地接近身旁而自己竟毫无察觉,熔羽只觉得背心一下子渗出冷汗来。
  唐装老者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举头仰望那支他口中“天台白云笔”的笔灵,语带赞叹:“人说管城七侯之中,这支天台白云笔号称雅致第一,如今来看,果不其然啊!”
  “天台白云……”
  熔羽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段典故。
  晋时,相传书圣王羲之(因做过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曾在天台山的华顶苦练书法,但无论如何努力,总不能突破既有境界,进展甚微。一夜他心情烦闷,依山散步,忽然一位鹤发银髯的老者飘然而至,自称“白云老人”。王羲之向他求教书法之秘,老人就在他掌心写下一个“永”字,教以永字八法。王羲之从永字的体势架构入手,终于悟出运笔之道,从此境界精进,终于成为一代宗师。后来为了纪念白云老人,王羲之还特意手书《黄庭经》一部,藏于天台山顶的一个山洞内——即是如今的黄庭洞。
  熔羽想到此节,心脏狂跳,暗忖这位老人口中所言的天台白云笔,莫非就是王羲之炼化的笔灵?
  他从小就听大人们说管城七侯的故事,知道这是笔冢主人亲炼的七支至尊至贵的笔灵,每一支都炼自空前绝后的天才巨擘。笔灵若有阶级,那么这七支就是当之无愧的贵胄,足可傲视群笔。
  只是管城七侯除了青莲遗笔以外,其他的笔灵无论名号还是样式都已经在笔冢那一场离乱中涅灭无存,流传至今只剩几行残卷片帙,甚至没人知道究竟都有哪几位得以位列管侯。如果这老人说的是真的,那他此时亲眼所见的,就是传说中的一支!
  王羲之是千古书圣,百代仰止,他归为管城七侯之一当之无愧。
  熔羽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在兴奋之余,忽然升起一个疑问:
  每一支笔灵,多少都与炼者之间有些联系。天台白云笔是王氏之灵,按说该留存在天台华顶的墨池,或者他抄写黄庭经文的黄庭洞内,为何会跑到在王羲之生前还不曾存在的秦望岭云门寺来呢?
  他刚才一路追击欧子龙,不知道退笔冢那里辩才怨灵肆虐的事,也就联想不到王羲之、《兰亭集序》、智永、辩才之间的奇妙关系——其实就算他知道,一时间也无法理顺。
  “献之墨池,智永退笔,嘿嘿,笔冢主人藏笔之处果然非常人所及。”老者仍旧视熔羽如无物,轻托白髯,不住轻点头颅,仿佛在鉴赏一幅名画。
  “阁下是哪位?”熔羽后退了三步,警惕地问道。他既然见到了管城七侯之一,无论从个人角度还是从韦家的立场,都绝不会放过它。这个老人是敌是友,如今还不清楚,看起来也对天台白云觊觎已久,不可不防。
  老人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熔羽,口气十分慈祥:“你就是韦熔羽吧?”
  “正是。”他没想到这老人还知道自己名字。
  “精气内敛,双目凝神,不愧是熔字辈个中翘楚。”
  老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夸奖,言语之间似乎对韦家相当熟悉。熔羽心想韦家长辈我全都认识,却从来没见过此人,也许是哪位跟韦家有些渊源的前辈吧,加上又盛赞自己,敌意立刻消减了不少,于是口气软了一些,抱了抱拳道:“老前辈过奖了,请问您尊姓大名?”
  这时天台白云笔周身泛起白光,那光笼罩笔管周身,幻化成一头优雅白鹅,拍了拍翅膀,朝着退笔冢的方向飞去。
  “时间到了。”
  老人看到天台白云笔动了,轻舒手臂,一把抓住熔羽肩膀。熔羽大惊,只听到他说了一声“走吧”,身体立刻被轻飘飘地拽起,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一路上他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随即肩膀一松,双脚已经着地。他睁眼四顾,发现已经身处退笔冢前。从献之墨池飞到退笔冢,前后不过转瞬之间。
  “韦势然!”
  熔羽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他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连忙转头循声去看,发现嚷出这话的却是罗中夏。
  只见罗中夏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神情委顿,衣服破烂不堪,双目之中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而那位老者站在几米开外的一处高坡上,朗声笑道:“罗小友,好久不见。”正是那个一切纷争的根源韦势然。
  罗中夏此时真是百感交集,他落到今天的境地,全都是拜韦势然所赐,说他是仇人丝毫也不为过。可他忽然想到,韦势然既然突然现身,那么……小榕也许也在附近吧?一阵惊喜潜流在怒潮的底层悄悄滑过。
  他心中一下子涌起无数问题,韦势然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少安毋躁,一指天上。罗中夏抬起头来,胸中骤然一紧。
  点睛笔没,青莲笔出,在半空之中鸣啾不已,逐渐绽放出一朵莲花,罗中夏从未见青莲笔的青莲花开得如此精致,青中透红,晶莹剔透,甚至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与此同时,白鹅轻轻飞至退笔冢上空,以青莲笔为圆心开始飞旋盘转。
  只见碧空之上,一只雍容的大鹅围着一朵青莲花振翅徘徊,似有依依不舍之情,鹅身缥缈,莲色清澄,让在场众人心神都为之一澈。
  清初曾有一位大儒傅山傅青主感慨道:“以右军之笔,书谪仙之诗,宁不为至纯乎?独恨不能人间相见矣。”今天青莲、天台白云二笔交汇,同气相鸣,仿佛书圣、诗仙跨越漫长时空携手一处,惺惺相惜,已然差似傅青主“至纯”的境界。
  就连辩才的墨色怨灵,也为这种氛围所感染,静立在空中不动。
  罗中夏耐不住性子,张嘴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韦势然的手势阻住:“罗小友,先且慢叙旧,待看此事收拾清楚再说不迟。”
  天台白云位列管城七侯,灵性自然与寻常大不相同。它仿佛听到韦势然的话,白鹅昂颈回首,又幻成一支白笔,蘸云为墨,青天作纸,不出片刻半空中就留出片片云迹,蔚然成观,赫然一篇《兰亭集序》正在逐字而成。
  众人看着那笔灵上下翻飞,无论笔力劲道还是字里行间所牵的那一段风韵,无一不是形神兼备,仿佛右军再世,持笔挥毫一般。
  云字缭绕,逐渐把辩才和尚的墨身围住。每书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几分,眉间戾气也消减了几缕。等到天台白云笔书至最后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时,最后一个“文”字写得力若千钧,摧石断金,似是一鼓作气而至颠峰。
  辩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渐不可见,受了这一个“文”字,残余的凶戾之气全消,唇边却露出一丝解脱后的微笑,如高僧圆寂时的从容坦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空中响起,辩才和尚最后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终于消散无踪。
  退笔冢——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退笔冢遗迹了——前恢复了平静,颜政、十九两个人伏在地上,尚未恢复精神;诸葛一辉蹲在十九身旁,惊愕地望着天台白云,他号称笔灵百科全书,却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一支笔灵的风采。
  熔羽飞身来到然然身旁,二柱子连忙起身,对他说:“熔羽哥,我……”熔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然然问道:“喂,你听到什么没有?”
  然然一直蜷缩在地上,猛然听到哥哥这样问,缓缓抬起头迟疑道:“没有……现在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静……”熔羽白眉一挑,电影中如果背景音乐忽然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叙事节奏的放缓,或者危机临近前的刻意压抑。现在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他依稀想起来了韦势然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当时现任族长韦定邦的儿子韦情刚因为与诸葛家勾结,与族中长老大战一场,韦家死伤惨重,就连韦定邦都身负重残至今。韦势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因此被革除了族籍。这场大乱族里一直讳莫如深,他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一些。算起来,韦势然还是熔羽的爷爷辈。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对我族不利……”
  这时熔羽看到罗中夏晃晃悠悠走到韦势然身前,转念一想,决定暂时观望,先让那家伙去打头阵吧,再看形势发展如何再做定夺。他忽然又想,如果这个韦势然要夺取青莲笔,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这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可及时反应。
  诸葛一辉远远蹲在十九身旁,也是一样的想法。现在诸葛家处于劣势,不如先去让别人出头。
  罗中夏对周围人的心思浑然不觉,他走到韦势然身前,问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
  韦势然笑道:“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是不同的。”
  罗中夏没理睬这个废话回答,继续追问道,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这个不能退笔的退笔冢,也是你让小榕来骗我来的,对吧?”自从他无意中被青莲上身以后,事故连番不断,种种危险麻烦,全是肇因此人而起。
  “不错。”韦势然回答得很干脆,“我叫你来退笔冢,其实另有用意。”
  罗中夏面色因为气愤而涨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什么用意!?”
  韦势然悠然弹了弹指头,像是当日在长椿旧货店后的小院里一样:“你们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笔冢主人的爱物,所以他为了寻找收藏之地,也颇费心思。这一个退笔冢,实际上乃是笔冢主人盛放天台白云的笔盒。”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个干嘛。
  “笔冢吏大多以为笔灵必然与炼者的籍属有所关联,其实大谬不然。”说到这里,韦势然瞥了熔羽一眼,后者有些面赤。
  “天台白云是王右军性灵所至,何等尊贵,岂能放到尽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时,笔冢主人终于选定了秦望岭作为天台白云笔的寄放之所。这里有王献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笔冢,他们两个与王羲之都有血缘之亲,作为藏笔之地再合适不过——不过盒子虽有,尚缺一把大锁。”
  “于是辩才也是个关键?”熔羽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错。”韦势然道,“据我猜测,那个御史萧翼,恐怕就是笔冢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骗走了辩才收藏的《兰亭集序》真迹,让老辩才怨忿而死,然后再把这和尚催化成无比强大的怨灵,一腔沉怨牢牢镇住云门寺方圆数十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笔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说完他双手一合,像是锁住一个并不存在的盒子。
  众人都沉默不语,原来他们以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上的佚事,想不到还有这层深意。罗中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因此,若要开启笔盒,让天台白云复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
  “释放辩才的怨灵?”熔羽和颜政脱口而出。
  韦势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只有辩才的怨灵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解开加在笔灵上的桎梏。不过,这才是笔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处……笔灵大多狂放不羁,如果只是简单地毁弃退笔冢,固然可以解开辩才的封锁,但天台白云也会在解脱的一瞬间溜走。毁弃退笔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笔灵,反而会遭到辩才怨灵的反噬。这并非没有先例。”
  众人想到刚才的凶险场面,无不后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谁。
  这一次熔羽比别人反应都快:“所以只有在释放的瞬间克制天台白云、不让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辩才怨气?”
  “不错,只有在解放天台白云的同时能留住它,才能让天台白云用《兰亭集序》化去辩才怨灵,再从容收笔。一环扣一环,一步都不能错。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
  韦势然停顿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半空,白鹅依旧围着青莲团团转转,不离退笔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间有着奇妙的共鸣。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笔侯,必须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笔侯来应和,这也是笔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是七侯之一,就没资格来取七侯之笔——如今的世上,六侯都渺茫无踪,只有青莲笔已经现世……”
  罗中夏脸色唰地一片苍白:“即是说,你们骗我来退笔冢,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青莲与天台白云彼此应和相制,你好收笔?”
  “然,天下唯有青莲笔才能破开这个局。”
  韦势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动回答了罗中夏的疑问。一只斑驳的紫檀笔筒嗖地一声从他袖中飞出,悄然靠近仍与青莲纠葛的白鹅。这个笔筒是用一截枯树根茎制成,镂节错空,苍虬根须交织在一起,拼凑出许多无数个之字纹路,可称得上是件集浑然天成与独具匠心的名器。
  相传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兰亭集序》,而《兰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个体态迥异,各具风骨的之字。王羲之当时兴致极高,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后来他再想重现,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云笔,用这一个紫藤之字笔筒,实在恰当不过。韦势然显然是早有准备。
  “原本我计划是把罗小友诱到退笔冢前,然后自己动手。不过既然有诸葛家的几位主动配合,我也就乐得旁观了。那位带着如椽笔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毁冢毁得真是恰到好处。只可惜你们不知内情,若不是天台白云及时出世,险些在辩才手里送掉性命。”
  听完这种风凉话,罗中夏已经无法可忍。
  “可恶!青莲笔,给我战这个老东西!”
  一声怒吼,被一骗再骗而积聚的怒气一下子全在瞬间爆发出来,如同维苏威火山一样喷射着灼热的岩浆,滔天怒意卷向韦势然。
  这个懦弱的少年第一次如此积极主动地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欲望。
  “雷凭凭兮欲吼怒!!”
  感应到了主人召唤,本来与天台白云笔沉浸在共鸣中的青莲笔猛然回头,把罗中夏口中的诗句具象化成如啸似吼的雷霆,气势汹汹。
  韦势然却似早料到了他的反应,轻轻用指头一挑,所有的雷电都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着反震回去。罗中夏用尽全力,一点后招都没留,这一下猝不及防,一下子被震出十几米以外,衣服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
  “你的青莲笔毕竟只是支遗笔,还是别逞强了。”
  韦势然淡淡说道。这时紫藤之字笔筒已经将天台白云吸入大半,每一个之字都泛起了金光,远远望去就好似在笔筒外镏了许多金字一样。
  熔羽忽然意识到,如果再不动手,只怕这管弥足珍贵的天台白云笔就会落入韦势然之手了。他原本还想如果能把这支笔据为己有,不仅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还可以傲视整个韦家,无人能比。
  他迈出一步,想突然发难,脚尚未落地,心念却忽然一动:“这人看似没有笔灵,却一下子打飞了青莲笔。虽然罗中夏那小子不济事,可青莲的实力都不能当其一击。看来他的实力深不可测,不可妄动……”
  想到这里,他连忙把将要升起的沧浪笔收了。这些小细节韦势然全都瞧在眼里,不由得看了一眼熔羽:“年轻人,何苦如此用尽心机?”熔羽一下子被说破了心事,面色大窘,白皙的脸上涨起团团红云。
  韦势然笑道:“心有不轨倒没什么,被人说破就立刻脸红,如此首鼠两端,难成大事啊。”
  熔羽二话不说,忽然拜倒在地:“前辈教诲的是,不知晚辈是否有幸跟随前辈。”
  他前后的态度突变,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尤其是熟悉熔羽性格的二柱子和然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居然会对别人拜倒。二柱子不由得惊讶地嚷出声来:“熔羽哥,他是叛徒啊!”
  韦势然此时已经把天台白云尽收笔筒之内,他一招手,笔筒回到自己手中,脸上不禁也浮出喜色。然后他转向熔羽:
  “也好,管城七侯若想集齐,我的确需要一个帮手,不过我没承诺给你任何东西,是你自愿的。明白吗?”
  熔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到他要集齐七支管城侯,两条白眉露出微微的喜色。
  “哥哥!你就这么走了?”然然大叫,语气里已经拖有哭腔。
  “让二柱子送你回韦庄,跟爸爸妈妈说不用担心。”熔羽站起身来,语气温和地对然然说,眼神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芒,随即这光芒立刻消逝。
  他对韦势然说,“前辈,我已经准备好了。”
  韦势然点点头,对着远处的罗中夏道:
  “罗小友,好好保存你的青莲笔吧,日后还有大用。”
  说完韦势然搭住熔羽肩膀,两人身影一转,如穿林之风般簌然消失。于是退笔冢之上,真正恢复了平静。辩才已消,白鹅已收,空剩下满目疮夷的废墟和半空中一朵不知所措的莲花。莲花的花瓣颓落,色泽灰败,和刚才的光彩迥异。
  罗中夏静静地躺在地上,刚才韦势然的话他听在耳里全无反应,全身的伤痛不及心中悲凉。他的希望原本全寄托在了退笔冢上,指望能就此解脱,回归正常生活,可却又一次被残酷地欺骗了——而且还是被那个人。
  他闭着眼睛,心如死灰,觉得生无可恋,恨不得一死了之。
  忽然一滴清凉的水滴在脸上,冰冷彻骨,却像是冰敷的毛巾搭在发烧的额头,让整个身体乃至灵魂都为之一舒。
  罗中夏仍旧闭着眼睛。很快他就感觉到了更多的水滴滴下。
  不,不能叫滴下,那种轻柔的感觉,应该叫飘落才对。
  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还伴随着细切的抽泣声,那声音似曾相识。罗中夏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几片柳絮般的白色雪花残留在脸上,很快就溶化了。
  他猛然坐起身子,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四处环顾。当他与颜政的视线重合时,后者面色凝重,冲他点了点头。
  “是她。”
  青莲笔收,点睛笔出。
  指引命运的点睛笔再一次指出了方向。
  罗中夏循笔尖望去,只来得及见到林中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然后立刻消失……
  还未等他有所感慨,视线忽又被另外一位女子的身影挡住,冰冷的刀锋距离鼻尖只有数毫米之遥。
  “姓罗的,现在继续算我们那笔账吧!”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读者心语

  读亲王《笔冢随录》随笔
    ——这一刻某文被祥瑞灵魂附体
  BY:文轻客

  读祥瑞亲王的大作《笔冢》是在黄昏的时刻。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投影在我身旁不大的一块地方。某文上网上得郁闷了,便躺在床头,翻开买了两天却没有翻开的《幻想1+1》。
  不得不说《笔冢随笔》实在是太赞了,赞的我都忘记了和小MM的网上约会(当然这是后话)。《笔冢随笔》的赞,赞在底蕴,文中洋溢着数千年华夏文明的积淀,再加上时尚且幽默的亲王独特风格,其势不可挡,绝非网络中那种略读了些演义便来架空历史写小说的作品所能比拟的。
  文中所谈及的典故也绝非是某文,这个一学期仅仅读了不到半部《史记》的无良男所能知晓的。某文读史书多喜欢看那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武将,如匈奴不灭何以为家的霍去病或是被许负相面饿死的细柳营主,每每读此常有些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感慨,可惜某文身体孱弱,不能从戎卫国,就连打架也是逢战必败。
  跑了,拉回来。某文其实还是一个热血青年来着,今天读了马亲王的《笔冢》,不知道触动了哪根感性神经,一时热血上涌,执着地想要写点什么。当然某文还是知道这种“执着”能持续多久的,所以今夜必须完成。
  自古骚客多怨,文人相轻。某文从来没想过“文人也能打”(后记中亲王原话)。这种吐字为金,吟诗化戈的战斗方式初听起来是挺YY的,不过在文中一读颇有些梁派武侠的感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其妙不可言也。诗歌书画本就是中国艺术中的瑰宝,潜藏在中国人的血液之中,决非是黄头发绿眼睛的国际友人所认识的,作为华夏文明标志的“龙”那般的肤浅。
  可惜某文只是附庸风雅之人,虽也写过几首打油诗,但也只是充充门面,向别人表明自己还是“湿柴”。幼时虽也拿过钢笔跟着旁中华划过横竖,不过怎么看都像是西班牙毕加索的传人。苏轼说自己写字本无体,写的好了,别人就称呼为苏体。当某文拿着别人替我写的情书时,想这辈子被人称为“文体字”的希望是没有了,念及此处道有些许悲秋之意来。
  《笔冢》此文既有底蕴又有亮点,使某文读到便不能再转移眼球,文字衔接自然绝无冷场之中,京味的调侃点缀其中,可见马王爷的功力着实深厚。文中给我印象颇深的就是主角被纸条压制住那一段了,竟然能够联想到崔灏,果然是...果然是...
  果然是昔人已乘黄鹤去,凤凰台上凤凰游啊...
  文中所提的诸位大家,不少都是某文闻所未闻的,读过此篇真是大涨见识,免费上了一节生动的国学课......真划算。
  一读此文,我便忘记了时间观念,可惜天不忘,墙上那一块光斑很快就移走了,屋里顿时黑暗许多。某文本该开灯继续读,可是又觉电灯没有韵味,于是翻出以前买的水蜡,放在平时喝水的透明玻璃杯中,秉烛夜看,倒是有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古风来。(如果当时还能想起上网会MM还来的及,唉乃一声山水绿啊)
  越读此文越是感觉精彩,乃至后来发觉书只剩下几页不仅担忧起来,华夏文人何其多,如果马上结局,岂不是太可惜鸟。那些“永和豆浆笔,子安腾王笔,上瘾无题笔,右军尸化笔”都还没有现身,岂不让人痛心疾首是也?
  所幸天不负我,终见大字“第一季完”方才放下心来,此等妙文只痛不长,只痛非坑啊
  看了后记,这不知道几眼的马王爷果然恶搞之风不改,不过我要说祥瑞亲王第二同学还是在赞扬你的——乌贼只有十个触角。

  另附:看到文中所提裴剑笔,某文大感兴趣,于是百度一下裴剑——没有找到,后去雅虎知识堂询问高人得此。

  真名:裴旻,善舞剑。唐开元年间人。
  据《独异志》载,他“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漫引手执鞘承之,剑透空而入,观者千百人,无不凉惊栗”。又据《历代名画记》,画家吴道子因见裴旻剑舞,“出没神怪既毕,乃“挥毫益进”。诗人李白曾从其学剑。文宗时,称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舞为“三绝”。裴并以善射著名。任北平守时,北平多虎,他一日射虎三十一头。见《新唐书?李白传》。
  裴旻是龙华军使,镇守北平。北平那地方老虎很多。裴旻善射,曾经在一天之内射死过三十一只老虎。然后他就在山下四处张望,显出自得的样子。有一位老头走过来对他说:“你射死的这些,都是彪,象虎而不是虎。你要是遇上真虎,也就无能为力了。”裴旻说:“真虎在哪儿呢?”老头说:“从这往北三十里,常常有虎出没。”裴旻催马向北而往,来到一个草木丛生的地方,果然有一只老虎跳出来。这只老虎的个头较小,但是气势凶猛,站在那里一吼,山石震裂,裴旻的马吓得倒退,他的弓和箭都掉到地上,差一点儿被虎吞食。从此他又惭愧又害怕,不再射虎了。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

进步的《笔冢》

  BY:造化小儿

  武夫使刀,书生弄笔,自古皆然,直是如同生老病死一般的自然规律。固然史上也有过那么些投笔从戎的旧例,但文人走上沙场,多半也只是做个儒将,要他们去真刀真枪分生死,可不那么容易。倘若二者当真合起体来,会是什么样子?《笔冢》告诉你。
  我记得好几年前--具体时间我忘记了,马伯庸就跟我说过要写一个关于灵笔,笔灵,以及笔吏的故事。当时听他的描述,说有个古人,发愿留住天下才情,不教它们随着主人的身死而埋没。于是他创出一套炼笔之法,将才情与元神相寄托,炼成一支支灵笔,收藏在笔冢之中。当灵笔找到合适的主人时,可以根据自身的特性,发挥出种种奇妙的能力来。
  他高高兴兴的讲完,问我:这个设定怎么样?我老老实实的答:虽然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这种少年漫画升级的模式,配上这么有文化的背景,听起来简直就他妈绝对的叼呀。或许那个时候我的判断更多的来自直觉,但在读完了《笔冢》前两部故事的今天,我就大有底气下结论--
  他终于有所突破了。
  看他文章多年,经常会觉得有些惋惜。写惯了戏诌胡闹的文字,做熟了灵光一现的文章,却一直没有那么一部作品,让人一提起来就能眼睛一亮的说:“啊,就是那个马伯庸!”或许“被十数家媒体转载让他拿了十多次稿费”的《她死在QQ上》倒是有这程度的影响力,但我看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愿意拿来做代表。
  《风起陇西》娱乐度不够,《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则根本就是烂尾。在既有的基础上添砖加瓦是他的专属领域,但要他自行架构一个世界出来……看看那篇《兽的别日》吧,故事老套,人物面目模糊,只能说既烂俗又烂俗。之前在漫友的《亲小说》上连载的《午夜灵异手册》,更只是偶像作者的周边衍生产品,连完一整个故事,除了所在杂志再度倒闭的传说以外,怕是没能为他留下任何别的东西。
  而《笔冢》不同,一开场就不同,因为他给了我一个善良的……庸俗主角。有些读者喜欢《飘渺录》之类的英雄传记,他们看的是光彩照人的主角们在天地大舞台上做华丽演出,这当然不坏。只是我更喜欢凡人的故事,看他们的挣扎,看他们的矛盾,看他们在成长路上的种种际遇--呐,就像这位来自华夏大学的新晋笔吏罗中夏。
  罗中夏胸中所蕴之笔源自李太白。李白惊才艳艳,乃是中国文学史上不世出的人物。若有一管笔能继承他的才情,自然也该洒脱不羁。不错,正因为太过洒脱,青莲笔方才现世,就不甘受笔冢主人羁束,自顾自的逃去无踪。因此罗中夏所得,其实是李白临终时所用之笔,名为青莲遗笔,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下角料,挑剩下的,或者二等公民。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山寨货,也并非胸无点墨的罗中夏所能驾驭。临阵磨枪背下的几句李白诗句,恐怕还及不上武功时灵时不灵的段誉,看起来实在悲惨之极。在韦家,诸葛家,韦家叛徒,以及神秘的第四方势力为这支笔大打出手之时,他能保全自己已算是不错的成绩。于是他想远离这种被强加到自己头上的命运,他想找个方法退笔。
  货物离柜概不退换,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想的到。按照少年漫画的一般规律,就算真出现什么退笔的法子,要么其实只是诳语,要么会有突发事件搅局,造出一种退无可退绝不能退的情境来。于是他果然先中圈套,放走天台白云,再中埋伏,若不是运气实在好,几乎要死在绿天庵里。
  在国内幻想小说界,以国学打底的作品并不算多。《阴阳学堂》是其中极好的,但要我再说几本类似的,除却修真和武侠,一时就想不出来了。显见,大众依旧对国学这东西不怎么买帐。认真说起来,在近几年,把国学挂在嘴边其实是挺时尚的事情。有个什么什么百家姓讲坛火之又火,可是那又如何?当真以为捧出个把讲论语的,神化个把品三国的,就能复兴国学了么?依我看来,不过是在一场新的感冒流行里,多了几个打喷嚏的人罢了。
  国内的幻想小说写手,有国学底蕴的应该不多。马伯庸自己在文章后记里说:“我曾把初稿交给两位颇有文化的朋友审阅,结果被批漏洞多如网兜,或说马脚多如乌贼的触手。”估计是真事,不过我在读的时候并没有看出多大问题--我自己是个没文化的,而我想多数人顶多和我一个档次。
  但《笔冢》的意义,并不在于它讲了多少真理,而在于它将文学,文化,与商业成功的统合到了一起,并且走出了一条新路。怎么个新法?随便举个例子,《明朝那点事》是本好书,也又文化又商业,但是它终于没能脱掉“戏说”的路子,而《笔冢》融合的是轻小说的壳子。我敢打赌,大街上随便抓十个三十岁以上的同志,怕是没一个知道什么叫轻小说,但在十几二十岁的年龄层,这种源自东边邻居的文学样式,却是如今最当红的话题。
  而真正需要被普及国学的对象,也正是他们这一批人。《笔冢》走出了改变他们的第一步,而这一步,没有哪个专家学者能够放下身段来仿效,他们再写八百八十本书,也抵不过这种开创性的意义。
  科普永远比论文更受普罗大众欢迎,娱乐性强的小说,也多半比面目可憎的纯文学更讨人喜欢。用龙与地下城的讲法,一个高魔的世界里,老百姓煮饭烧菜做什么事都是用魔法的,点个灯,缝个衣,莫不如此。以此类推,也只有当国学渗透到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里,以至于彻底改变我们思维模式的时候,我们才能说国学复兴成功了。国学小说,国学电影,国学游戏,国学厨房,国学超女,国学电视剧思密达……扯远了。
  且让我们回到绿天庵前的广场上。那时候罗中夏终于解开心结,金刚怒目。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好一首《草书歌行》,好一个和尚怀素。罗中夏一颗禅心不动,以一管青莲遗笔败尽四大强敌。腼腆少年轻轻握住十九的手,展露出多时不见的笑颜,什么笔冢主人,什么管城七侯,又能与他有多大干系?“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都不想要。”得之,存之,思之,忘之,不过如此。唉,撇开各种意义不谈,只从小说的角度来看,《笔冢》也仍然是极好的,而更重要的是,它还一直在进步。

《笔冢随录II:万事皆波澜》 作者:马伯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