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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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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感超人》
作者:陈楸帆

正文 痛感超人

  星期一

  夜晚的学校静得出奇,偌大的楼里只有一间教室仍然亮着灯,那是临考前加开小灶的补习班。一把沉稳严肃的男声循循善诱,同时在黑板上咔咔写着什么。
  “如果说,拔掉一颗臼齿的疼痛度是5,桡骨开放性骨折的疼痛度为8,那么……”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画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坐标系后,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拔下张老师的一片指甲。没错,只是瓜子壳大小的指甲,而不是整个指节或手指,可却能最大限度地刺激皮肤里的神经末梢以及感受器。
  “……这样会是多少呢……”
  张老师的嚎叫顿时填满了整个教学楼,他的面孔怪物般扭曲着,指尖的鲜血胡乱地洒在西服和讲台上,像幅野兽派作品。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回答问题。
  “……10!!10!!!……10……”
  “喔?回答得很肯定哦。”面具人兀自鼓起掌来,言语中饱含着恳切的夸奖。然后,挥起手里的老虎钳,刷刷刷,又是三片连着血丝的瓜子壳飞到半空。这回,张老师的嚎叫只持续了半秒,然后象是声带撕裂了般,只剩下粗重的气嘶声和喘息声。
  “这样又是多少呢?”面具人的语气像幼儿园老师般轻快。
  “……一……百……”张老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嘶嘶作响。
  “噢?——一个手指是10,四个手指怎么会是100呢,这位先生你的算术不太灵光哦,这样的水平怎么能乱收小朋友的补习费呢……”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又有六片指甲落地。
  “这样才到100嘛。”
  面具人转向早已面无血色的七八个学生,十分满意地说了声“下课”,学生们条件反射般刷地起立,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说“谢谢老师”吗?可被绑在座椅上的张老师已经瘫软得像坨烂泥。
  “周一是最忙碌的一天,今晚他会出现吗?那个不怕痛的男人?”面具人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记者:超人,整座水塔压在你的身上,难道你不疼吗?
  超人:父亲曾经告诉我,我得的是一种叫做先天性痛觉缺失的家族遗传病,所以我感觉不到一切的疼痛。
  记者:跟大多数普通人比起来,您可真是个幸运儿。
  超人:父亲告诉我,上帝让我感觉不到疼痛,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免于疼痛,这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

  星期二

  健身房里光洁明亮,回荡着热血的跳操音乐,可却没有金属器械的撞击声,也没有肌肉男粗重的喘息,只有轻微的呜咽和呻吟。
  两名并排躺着的年轻人,胸前衣服敞开,一片血肉模糊。几根肋骨凌乱地从皮肤里翘突着,或者干脆就裸露在空气里,像是张出了几根白皙的兰花指,而旁边是两座黑漆漆的杠铃,横杠上溅着血花。
  左边的已经不省人事,右边那位还神志不清地报着数,“……38、47……56……”
  面具人蹲下,掏出一个棕色的小本,不时翻翻两个人的眼皮,颇为认真地记录着。
  “嗯,安非他命成瘾者,耐痛阈提高30%……”
  唰。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传来颇为凌厉的撕裂声,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叫声。面具人“啧啧”地站起来,颇为不快地步上前。
  两台并列的跑步机,其中一台的跑道还在不停地滚动,中间一道鲜红的颜色,苍遒有力,指着地上一名曲线玲珑的少女。另一台瘫着一具肥胖的肉体,由于过分臃肿以至于卡住了机器,橡胶带受到摩擦,吱吱叫唤着。
  跑步机的前面,有两台风扇,以缓慢而又坚定的速度转动着。风扇的扇叶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乌黑秀丽的头发。
  面具人看了一眼胖女人,她的头皮上只残留着几根稀疏的毛发,却布满了强硬撕开的血口子,汩汩地涌着鲜亮的血水。女人的手心里还紧紧攥着一撮头发,连着一小片淋漓的头皮,似乎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她还试图扯下自己仅有的头发。
  “嚯!”面具人似乎颇为惊讶,又掏出本子。“糖尿病患者痛阈降低20%,但耐受力增强,看来女人胖却未必蠢呢。”
  他又瞥了一眼那位身材曼妙的美女,似乎正构想着那幅画面:一个美女在跑步机上没命地奔跑着,香汗淋漓,她的秀发正被一台电风扇缓缓地绞紧,绞紧,绞紧。或许她坚信自己能够跑到最后,并且解开系在风扇上的长发,或许她只是舍不得那头留了好多年的长发。不管怎样,她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雪白耀眼的颅骨,而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正连着头皮,在扇叶上缓缓转动着。
  “美丽,往往意味着疼痛呢。”面具人很爽似的打了个寒噤,又用自责的口吻说道。“周二的球赛总是精彩,看来今天他又不会来了,得好好加油呢。”

  记者:超人,你感觉不到疼痛,那你会痛苦吗?我是指,情感上的?
  超人:是的,父亲死去的时候,我感到很痛苦,那是跟肉体完全不同的痛苦。
  记者:可您并没有办法感觉到肉体的痛苦呀?
  超人:嗯……的确如此,可每当看见受伤痛折磨的人们,我便感同身受。

  星期三

  小孩哇地从桑拿蒸汽室摔到外面,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通红,趴在地上死命喘着气,仿佛肚子里有一团火,要从胸口喷出来般。木墙上的温度计指针停在了红色的警告区。
  “小朋友,离开教室可是要打报告的哦。”面具人站在他面前,掐下了秒表。
  “呜呜……爷爷……爷爷他不行了……”小孩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你是说这位同学吗?”面具人不知何时从蒸汽室里拖出了老人,像拎着一袋垃圾一般,随随便便地便把躯体砸到地上。老人热气腾腾,脸上、胸背、四肢都被烫起了成片硕大的水泡,饰物般闪闪发亮。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看来老年人皮肤的耐热程度也不怎么样么,这才刚过54度。”
  “爷爷——!”小孩猛烈地摇着老人,枯瘦的身体像树干般晃动了几下,又不动了。
  “让我来教你怎么办吧。”面具人抽出一根长长细细的金属针,寒光在小孩的面庞上游走着。“课本上写着,针刺能够减缓其他的疼痛哦,你可要对准那些敏感的部位,仔细想想,爷爷的哪些部位最敏感呢?”
  小孩捏着那根针,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他终于捏起针,小声说了一句,爷爷最怕挠痒痒了,便猛扎下去。噗嗤,老人左侧腋窝冒出一个血洞,身体也随之抽搐了一下。小孩像看到了希望般高高举起金属针,噗嗤,这回是右侧,噗嗤,腹股沟,噗嗤噗嗤,左右脚底,噗哧噗嗤噗嗤,耳垂颈窝手心……小孩像着了魔般,越扎越快,越扎越狠,老人开始还抽搐几下,后来完全不动弹了,只见血像花朵般在枯萎的身体上四处绽放。
  终于,小孩丢下了针,在蜂窝般的老人前,猛烈抽噎着,茫然失神。突然,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哭吼着扑向面具人。
  “你这个大骗子!!还我爷爷!!”
  “不遵守纪律的小朋友可没资格提要求噢。”面具人轻轻一闪,孩子一个猛子扎到地上。“不过……你可以祈求别人的帮助呢,比如……超人?”
  孩子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声音也恢复了些气力。
  “……没错,超人!超人会来教训你的!超人不怕疼,他会保护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他会……”
  面具人变戏法般掏出一张旧报纸,头条正是记者对超人的专访。他埋头读了起来,似乎周围那些鲜血淋漓的躯体跟他毫无瓜葛,他只是看着报纸,认真地看着,不知不觉间轻轻念出了声。

  记者:超人,有许多崇拜你的小朋友,做出一些模仿你的举动,请您奉劝一下他们好吗?
  超人:小朋友们,超人是不怕疼的,所以千万不要在家模仿哦,听爸爸妈妈的话,多吃水果蔬菜,好好看书,你们会比超人更棒的。
  记者:您的理想是什么?
  超人:维护正义,铲除邪恶,让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不再痛苦。

  星期四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小院子里,红的滑梯,绿的积木,黄的沙池,嫩芽钻出了枝头,有股春天的味道。陈小姐坐在蓝色的转椅上,表情有些忧郁。她缓缓地转着、转着,小孩子那毛茸茸的脑袋不时转进她的视野,又消失不见。
  多么好的天气,多么可爱的小孩,陈小姐皱皱眉头,那表情仿佛在说,这本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个下午啊。
  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铺开一张画着红白跑道的毯子,于是,陈小姐被捆死在转椅上,原本准备好的幼稚园初级英语课也被莫名其妙地取消了。
  一切都很莫名其妙。
  “好!现在我们有八条跑道,选手有点多呢……没关系,我们采取淘汰制,人人有份,永不落空。为了表示我们的奖励,当当当当,我为各位准备了这个……”
  面具人掏出一个破烂不堪的小丑布偶,放在那张4×5米毯子的另一头,看起来毫不吸引人的样子。
  “好!现在我来宣布规则。比赛开始后,毯子将会通上微弱的电流,如果选手静止不动5秒,跑道的电压将会升高,如果选手后退或者串道,会被电击哦,换句话说,只有不停地前进,才能使电压保持在恒定的状态。听清楚了吧,祝各位好运噢。”
  选手们吮吸着手指,丝毫不理会所谓的规则,陈小姐的脸却惊恐得变了形状。
  八个娃娃被抱到起跑线上,“开始!”面具人一声令下,空气中开始散开嗞嗞的响声。由于微弱的刺痛感,他们都不安地拍打着自己的脚,没有一个婴孩迈出一步,毕竟他们才3岁多,并不了解这条红色跑道到底意味着什么。
  五秒钟过去了,八个娃娃不约而同地“哇哇”哭起来,五……四……三……二……一,哭声再次升级。
  陈小姐拼命地喊着“跑啊!快跑啊!”可塞在她嘴里的黑板擦把这句话变成了婴儿的咕哝。
  两个小孩胡乱爬抓着,越过了跑道的分界线,劈啪,两具粉嫩纤细的躯体随着一声脆响猛烈地颤动起来,电击扰乱了神经纤维的电势差,莫名强烈的疼痛瞬间流遍全身。他们顺势跌回跑道,电动玩具般抽搐着。不断加大的电流流经他们那鸡蛋大小的心脏,让心肌的收缩舒张变得紊乱,于是,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点。
  跑道外的小孩仿佛感觉到什么,齐声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嚎,而跑道上的八名选手的声音却渐渐弱了,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和哽咽。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焦味。
  泪水溢满了陈小姐的眼眶,她无法再看下去,看面具人把八具已经僵硬的小孩尸体丢进沙池,又换上了新一拨的玩具,那些毛发卷曲、皮肤娇嫩、瞳仁清澈的玩具。
  那个又脏又破的小丑正坐在终点处,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记者:超人,这世界上有没有你无法做到的事情?
  超人(沉思):……也许就是感觉疼痛吧。

  星期五

  傍晚六点半,归家的汽车塞满了每条主干道,城市仿佛一具癌细胞扩散的肌体,艰难而缓慢地蠕动着,同时吐露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突然,所有的车辆停止了前进,千万扇门窗喀哒一声被锁紧,所有的电视频道,所有的广播,所有能够发出声响的物体都停止了运行,城市象是陷入了沉默,长久的沉默,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然后,两个男人的争吵在所有沉默的物体中响起,这声响的覆盖面如此之广,以至于象是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炸响,又回荡在每条穷街陋巷,每个阴森或者明净的角落。
  “住手!你没有权力这样做!”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亲爱的超人先生。”
  “别把你那肮脏丑陋的面具强加在我脸上!”
  “一切都为了您的好奇心效劳,我的主子。”
  “够了!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是您发号施令的时候了,一切的一切,都为您而准备。”
  争吵停止了。短暂的寂静只持续了数秒,接着,所有的喇叭都敞开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巨大噪音从成千上万的汽车音响、电视机、收音机、高音喇叭、街头警报器中蜂拥而出,如同潘多拉盒中的噩梦,尖啸着、咆哮着、毫不留情地刺入每一双耳朵。
  但耳膜们竟然没有爆裂。
  噪音坚硬而缓慢地提升着分贝,……100……110……120……被锁在车里的人们开始恶心、头痛、焦躁不安,五脏六腑仿佛被撕扯着,被凌迟着,一种漫长而毫无止境的痛苦开始演变为绝望。有人找到了改锥,有人找到了铅笔,有的人只有香烟和眼镜脚。
  但它们毫无例外地实现了耳膜的愿望。
  而那些车外的人们,他们戴上了耳塞,或者砸烂了电视,或者干脆躲进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室,他们以为就此逃过一劫,他们错了。他们打开了水龙头,想给干涸的喉咙来点润滑,可很快,这些带着怪味的水开始像钢针般穿插着他们的神经,腹部、四肢、皮肤、脑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种化学式复杂的多环酚酞是出于何种目的被制造出来,又被灌送到城市的供水系统。在被毒素夺去生命之前,近乎癫狂的痛苦将持续数十个小时,以至于人们最终宁愿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整座城市疯了。街头、高楼、车厢或者厨房里,成千上万的人们蜷缩在地,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头部猛击硬物,用各种锋利的工具切开皮肤,或者干脆割断自己的喉管。到处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呜咽、哀求和祈祷,空中不时有高速坠落的人体,在车顶或者地面撞成一滩肉酱,同时发出摔烂番茄的一声闷响。
  渐渐的,这些声音都弱了,低了,连那噪音似乎也不那么尖厉了。事实上,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霓虹灯闪烁,橱窗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汽车嘟嘟地冒着热气,一副归心似箭的样子。
  城市安详地睡了。

  星期六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一声声漂浮在空旷的夜空里,复归乌有。
  寂静中,一把男人的声音缓缓地浮了出来,柔和的,彬彬有礼的,轻快的,在黑暗的城市上空盘旋着。
  “……也许,我唯一无法做到的事情就是体验疼痛吧。但是每当我看见那些因为疼痛而面孔扭曲的普通人时,心底总会有种莫名奇妙的颤动,那是好奇,或者怀疑,怎样的一种感受能够让人永远无法习惯,并且脆弱得像块威化饼干……”
  声音回荡在无人的街头,遍地是扭曲的尸体,像是最完美的听众。
  “……于是,我开始想象。想象自己骨折,被钉子戳穿肩胛骨,想象自己被火烧,牙齿被拔光,四肢被截断,骨癌,想象自己的皮肤被剥离肌肉,被尖厉的长矛贯穿躯体,被吃掉,想象自己在分娩,病毒入侵神经,带状疱疹……”
  车龙还填满着每条道路,车灯亮着,首尾相连,像是一场盛大的祭祀。
  “……可越是想象,越是心痒难耐,觉得自己无法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为自己的不完美而沮丧、低落,那种感觉都快要把我逼疯了,直到一天晚上……”
  “……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说,我能让你品尝到疼痛的滋味,只要你听从我的吩咐。事实上,他做到了。当他击穿父亲的心脏时,我清晰地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并把每一丝一毫都牢记在心。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
  “……于是,我便追随他而去。他是与我截然不同的类型,他从别人的痛苦中汲取快感,而我却能感同身受,相同的是,我们都乐此不疲,甚至上瘾。可我是超人,我是维持正义、铲除邪恶的超人,我无法忍受看着别人受苦却袖手旁观,于是,我要求他戴上面具,戴上了面具的他便是另一个人,他便不再是我了……”
  “……渐渐的,快感和痛感交融在一起,我分不清到底哪一种更让我上瘾,更加令我恐慌的是,我开始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是面具人,还是超人?于是,我决定把一切来个了断,消灭掉另一个自己。我开始用尽各种办法,让他露面,可他始终逃避着我,逃避着这一天,直到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
  声音突然停顿了,像是陷入了长久的思索,而后,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寒风般拂过这黎明前的城市。
  “……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
  东方露出一丝温暖的光,开始拭去笼罩在城市上的重重雾霭,路灯亮着,它未曾熄灭。
  在这个没有超人的周末,这座没有超人的城市将不再醒来,星期天也不再有。
  或许疼痛也是。

  2006-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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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超人之痛

  “如果说,拔掉一颗臼齿的疼痛度是5,桡骨开放性骨折的疼痛度为8,那么……”
  戴着面具的男人轻描淡写地切下张先生的一个指尖,只是萝卜片那样的指尖,而不是整个指节或手指,据说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刺激皮肤里的神经末梢以及感受器。
  “这样会是多少呢……”
  张先生的嚎叫顿时填满了整个篮球馆,他的面孔怪物般扭曲着,指尖的鲜血胡乱地洒在西服和打了蜡的地板上,像幅印象派作品。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忘记回答问题。
  “……10!!10!!!……10……”
  “喔?回答得很肯定哦。”面具人兀自鼓起掌来,言语中饱含着恳切的夸奖。然后,手起刀落,刷刷刷,又是三片连着血丝的肉色胡萝卜飞到半空。这回,张先生的嚎叫只持续了半秒,然后象是声带撕裂了般,只剩下粗重的气嘶声和喘息声。
  “是多少呢?”面具人的语气像幼儿园老师般轻快。
  “……一……百……”张先生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咙里只剩下嘶声。
  “噢?——一个手指是10,四个手指怎么会是100呢,这位先生你的算术不太灵光呢……”话音未落,只见刀光一闪,又有六片指尖落地。
  “这样才到100嘛。”
  面具人看似十分满意地站起身来,把胡乱抽搐的张先生撂在一边,走向篮球场上惊恐不已的人群,有女人开始尖叫起来。
  两名并排躺着的年轻人,胸前衣服敞开,一片血肉模糊,几根肋骨凌乱地从皮肤里翘突着,或者干脆就裸露在空气里,白花花的耀眼,旁边是两座黑漆漆的杠铃。
  左边那位已经失去了知觉,右边那位还神志不清地报着数,“……38、47……56……”
  面具人掏出一个棕色的小本,不时翻翻两个人的眼皮,颇为认真地记录着。
  “嗯,安非他命成瘾者,耐痛阈提高30%……”
  两台并列的跑步机上,

  一个小孩哇地从桑拿蒸汽室摔到外面,像刚从锅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通红,趴在地上死命喘着气,仿佛肚子里有一团火,要从胸口喷出来般。木墙上的温度计指针停在了红色的警告区。
  “小朋友,离开教室可是要打报告的哦。”面具男站到了他面前。
  “呜呜……爷爷……爷爷他不行了……”小孩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
  “你是说这位同学吗?”面具男不知何时从蒸汽室里拖出了老人,像拎着一袋垃圾一般,随随便便地便把热气腾腾的躯体砸到地上。老人的脸上、胸背、四肢都被烫起了硕大的水泡,饰物般闪闪发亮,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看来老年人皮肤的耐热程度也不怎么样么。”
  “爷爷——!”小孩猛烈地摇着老人,枯瘦的身体像树干般晃动了几下,又不动了。
  “让我来教你怎么办吧。”面具人抽出一根长长细细的金属针,寒光在小孩的面庞上游动着。“课本上写着,针刺能够减缓其他的疼痛哦,你可要对准那些敏感的部位,仔细想想,人的哪些部位最敏感呢?”
  小孩捏着那根针,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许久,他终于捏起针,狠狠地扎下去。噗嗤,老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左侧腋窝冒出一个血洞。小孩像看到了希望般高高举起金属针,噗嗤,这回是右侧,噗嗤,腹股沟,噗嗤噗嗤,左右脚底,噗哧噗嗤噗嗤,耳垂颈窝手心……小孩像着了魔般越扎越快,越扎越狠,老人开始还抽搐几下,后来完全不动弹了,只见血像花朵般在枯萎的身体上四处绽放。
  终于,小孩丢下了针,在蜂窝般的老人前,茫然失神地望着面具人。突然,这眼神化为仇恨的怒火。
  “你这个大坏蛋!快还我爷爷!”怒吼里夹杂着哭腔。
  “不遵守纪律的小朋友可没资格提要求噢。”
  “你等着,超人会来教训你的!超人不怕疼,他会保护世界上所有的好孩子的,他会……他会把你撕碎的!”
  “噢?超人?你指的是这个家伙吗?看起来蛮有意思的哦,可我也是帮助小孩子长大的天使呢。”
  面具人变戏法般掏出一张报纸,头条正是记者对超人的专访,他埋头读了起来,似乎周围那些鲜血淋漓的人群跟他毫无瓜葛,他只是看着报纸,认真地看着,不知不觉间轻轻念出了声。

《痛感超人》 作者:陈楸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