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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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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前言 世界科幻三巨头之一——阿瑟·克拉克

  阿瑟·克拉克是英国当代最著名的科幻作家,获得三次雨果奖,三次星云奖,于1986年被美国科幻与奇幻作家协会(SFWA)授予了终生成就奖——大师奖。在世界科幻史中,他是与罗伯特·海因莱因、艾萨克·阿西莫夫齐名的三巨头之一。
  1917年12月16日,克拉克出生在英国萨默塞特郡的迈因赫德镇。他从小就喜欢阅读美国科幻杂志,沉溺于时未来的神奇幻想之中。但是在中学毕业后,由于无法支付上大学的费用,他只好在伦敦教育委员会负责养老金的部门中担任审计员。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问,他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从事与雷达技术相关的工作。
  在克拉克服役的最后一年,即1945年,他在《无线电世界》(Wireless World)杂志十月号上(Wireless World)杂志十月号上发表了一篇具有历史意义的关于卫星通信的科学设想论文:《地球外的中继——卫星能提供全球范围的无线电覆盖吗?》(Extra-Terrestrial Relays,Can Rocket Stations Give World-wide Radio Coverage?)。该论文详细论述发表了一篇具有历史意义的关于了卫星通信的可行性,为日后全球卫星通信系统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战后克拉克到伦敦的国王大学攻读物理学和数学,1948年获物理学学士学位。
  1946年,克拉克在《惊奇科幻故事》 (Astounding Science Fiction)杂志上发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说《援救队》 (Rescue Party)。在进行写作的同时, 他还担任了《科学文摘》 (Science Abstracts)杂志的助理编辑。1951年,克拉克成了一名全职作家。他曾经为科幻系列漫画《大胆阿丹》 (Dan Dare)创作过剧本,而他出版的头三本小说都是面向青少年读者的。克拉克的早期小说深受英国早期科幻代表人物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的影响,充满了利用科学知识探索开发太阳系的乐观主义情绪。
  1951年,克拉克为BBC(英国广播公司)创作了短篇小说《岗哨》(The Sentinel)。尽管该作品最后并没有被采用,但它却深刻地改变了克拉克的作家生涯。因为克拉克最出名的作品《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1968)便是以《岗哨》为蓝本写成的,而且从此之后,克拉克的小说中开始出观了神秘主义元素,并将背景放在了宏大的宇宙之中,讲述的大都是技术高度发达却又充满偏见的人类在遭遇了更高级的外星智慧生物后的故事。在这类小说的代表作《童年的终结》 (Childhood's End,1953)、 《城市与群星》 (The City and the Stars,1956)以及“太空漫游系列” (2001 Series)中,这种不同文明之间的遭遇最终促使人类“进化”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童年的终结》是克拉克第一部堪称经典的科幻小说。小说开始的场面,即外星人的太空飞船突然降临人类各大主要城市,曾先后被多部影视剧借鉴,比如著名的《独立日》。而在风靡世界的即时战略游戏《星际争霸》中,虫族(Zerg)也与小说中的外星人颇为相似:它们都拥有“母巢” (hive mind)式的集群意志,而虫族的宿主的名字“overlord ” 甚至就是直接照搬小说中外星人的称谓。 在1988年 《轨迹》(Locus)杂志读者投票奖中,《童年的终结》 位列 “永恒经典”(All- Timer Best)排行榜第三位,其深远影响可见一斑。
  当然,克拉克最为辉煌的成就当推《2001:太空漫游》,这部史诗般的作品场面宏大、气势雄伟,展现出人类的过去、现在以及可能的未来,与另一位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分享硬、软科幻最佳作品的宝座。这部作品首先是以电影的形式展现给观众的,由著名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影片一经公映便引起巨大反响,使科幻电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迅速提高。它吸引、激励、启发了整整一代人的思考,而库布里克也凭这部影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最佳电影剧本、最佳艺术指导等多项提名,并获得了最佳视觉效果奖。
  凭《2001:太空漫游》名声大噪之后,克拉克经常以评论家的身份出现,讲评科学技术的发展现状与前景。1968~1970年,克拉克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部主持了关于“阿波罗”11号、12号和15号的节目;1950年,克拉克开始写作并主持十三集国际电视系列片《A·C·克拉克的神秘世界》和(A·C·克拉克的奇异力量》,这两部电视系列片分别于1981年和1984年在世界各国播出。
  1972年,他的小说《与拉玛相会》 (Rendezvous with Rama)一经出版,便将几乎所有的科幻奖项收入囊中,随后被扩展为一个独立的系列,与“太空漫游系列”并驾齐驱,成为克拉克晚年创作的核心。
  1979年,克拉克创作了另一部代表作《天堂的喷泉》 (The Fountain of Paradise )。在这部小说中,他构想出了一种新技术——太空升降机(space elevator) 。克拉克预言,这一技术将来必定会取代航天飞机,从而超越他以前做出的关于地球同步卫星的设想,成为新的传奇。
  1986年,克拉克出资创建了“阿瑟·C·克拉克奖”,每年评奖一次,以奖励前一年出版的最佳英国科幻小说。
  从1956年起,克拉克便移居到了斯里兰卡居住。1988年,克拉克不幸罹患后小儿麻痹症候群,从此只能靠轮椅生活,但他仍然笔耕不辍。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步入耄耋之年的克拉克又与英国新锐科幻领军人物斯蒂芬·巴克斯特合写了三部小说。
  总的来说,克拉克的科幻小说以出色的科学预见、东方式的神秘情调以及海明威式的硬汉笔法而著称,光明的前景和成就往往同怀疑和自我反省并存,具有深刻的哲理性,能够引发读者深层次的思考。
  除科幻小说外,克拉克在科学写作方面也硕果累累。196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为表彰克拉克在科普方面的贡献,授予了他卡林加奖。1969年,克拉克荣获华盛顿美国科学发展协会科学作品奖。1994年,克拉克因其在1945年提出的有关全球卫星通讯的贡献而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2000年5月26日,克拉克在获得英国皇家授予的爵士爵位两年之后,在斯里兰卡首都科伦坡被授予爵士奖。克拉克的名字甚至还被用来命名了一颗小行星和一种在澳大利亚发现的角龙。此外,克拉克还是多个国家的科学和文学协会的会员,并被多所大学授予科学和文学博士学位。
  克拉克在数十年的科幻创作和科技研究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以“定律”的形式加以总结,这就是所谓的“克拉克定律”。
  定律一:一个德高望重的前辈科学家,如果他说某件事是可能的,那他几乎肯定是正确的;如果他说某件事是不可能的,那他非常可能是错误的。
  定律二:只有一个方法能够弄清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那就是:稍稍突破两者的分界线进入不可能的领城。
  定律三:任何技术,只要足够高深,都无法与魔法区分开来。
  这三条定律虽带有一定的诙谐成分,但其中包含着很强的真理成分,成为人们在进行科学研究时难以忘怀的规范和准则。
  纵观阿瑟·克拉克的一生,他当之无愧地是世界科幻史上最伟大的作家,而他的作品也将永远是所有科幻爱好者所必读的绝对经典。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一章 地球及其统治者 第一节

  马上就要去发射场了。海伦娜·莉亚克弗离开行政大楼,穿过松林,来到尤里·加加林的塑像前。许多宇航员都有这样的习惯,出发前来这里看看,只是他们很少说而已。
  夜幕降临了,天空如水晶般剔透,一轮明月正冉冉升起。海伦娜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月球上那片阴暗区,脑海中闪过几个星期来在被称为“小火星”的阿姆斯特朗基地接受的情形。
  “尤里,我出生时您早已去世了。如果您不是生活在冷战时期斯大林统治下,而是在今天,当您听到空间站中的不同语言时,会有何感想,一定会很高兴吧……
  “今天的一切,我想,您会满意的。如果您还活着——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当然,岁数肯定很大了。没有看到人类在月球上行走,对您这位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来说,实在太遗憾!您一定也想过到火星上去吧……
  “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就绪,就要出发去那里了,又一个新时代即将开始。等我回来,就可以告诉您火星上的一切了。”
  她正走在回办公室的途中。一辆满载游客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她身边。车门刚打开,兴奋的游客便手持相机蜂拥而出。海伦娜,这位火星探险计划的副总指挥,只得向他们露出专门用于应付公众的笑容。
  照片还没来得及拍,人们就指着月亮惊叫起来。海伦娜一抬头,正好看到月亮被夜空中一大片阴霾所吞噬。平生第一次,她心中涌起了对上帝的敬畏!

  总指挥莫安·卡利尔博士站在火山坑边放眼远眺。凝固的熔岩像浩瀚的大海,一直延伸到火山坑的另一头。当初,这些潮水般沸腾的熔岩不断地喷涌出来,形成了面前这种状如梯田的地貌。真难以想象那种自然的伟力,是何等壮观!然而,和自己未来一年中必须面对的火星火山比起来,眼前的雄伟壮观根本不算什么。基拉韦厄火山①充其量只能算奥林匹斯火山②的微缩模型而已。 要应付火星上的情况,人们受到的专门训练可能还远远不够。
  【① 海拔超过 1,220米,位于夏威夷,世界上最大的火山之一。】
  【② 海拔15,850米,位于火星,太阳系最高峰。】
  2001年,美国总统在宣誓就职时说,这个世纪将是“太阳系的世纪”。就像四十年前肯尼迪总统宣布的“我们一定要到月球上去”的誓言如期实现了一样,到2100年来临之际,这个新的誓言也完全可能实现,人类可以到达太阳系的各大行星,而且在其中一颗上长期居住下来。
  初升的几缕阳光映出岩缝间袅袅腾起的蒸汽,晨雾正在升起。此情此景,使卡利尔博士觉得自己和同伴们已经身在火星!这些同伴分别来自六个不同的国家。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独自完成火星登陆。
  莫安正要转身朝自己的直升机走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他不由指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火山口,又抬头望了望天空。
  同海伦娜一样,他马上意识到人类熟悉的历史已经走到尽头。高高的云层之上,一群熠熠生辉的怪东西正在飞翔。有多少呢?莫安想都不敢想。相形之下,拉格朗日发射场的那艘飞船不过是只原始的独木舟。这一刻显得格外漫长,莫安在看,所有的人都在看——那些君临万物的庞大飞船缓缓下降!
  毕生的心血顷刻间化为泡影,莫安却没有感到丝毫惋惜,他一直苦苦追求的目标就是把人类送到其他星球上去。而现在,那些星球,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星球上的生命自己来了。
  这是历史为之屏息的一刻!从此,现实与过去断开,犹如冰山中分,分裂的一块撇下母体,向海洋开始了自己孤独的航程。过去成就的一切已经不值一提了。莫安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住地回荡着:
  人类从此不再孤独。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节

  联合国秘书长斯妥格恩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43街上往来不息的车流。远离人群,在这样一座俯视芸芸众生的高楼里工作,究竟是不是件好事?他有时忍不住问自己。超然一点当然很好,但这种超然很容易变成漠然。或许,自己只是在找借口——在纽约已经生活了二十年,还是不喜欢这里的摩天大楼。
  身后传来开门声,助手彼特·凡·瑞伯格进来了。瑞伯格在门口猛地刹住脚,看了看空调的温度,秘书长竟然喜欢待在冰窟一样的房间里,不可思议!直到他走到跟前,斯妥格恩才收回了视线。
  “他们迟到了。维因莱特五分钟前就该在这儿了。”
  “警察局刚刚打来电话,他带了一大帮人,扰乱了交通。他马上就要到了。”
  瑞伯格犹豫了片刻,突然开口问:“您真的觉得见他合适吗?”
  “现在要想不见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我已经答应了,虽然我最初不这么想,这你都知道。”
  斯妥格恩走到办公桌边,拿起那块铀石镇纸摆弄着。他并不紧张,只是不知道该谈什么好。维因莱特迟到了,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这样,在会谈开始时,自己就占据了某种道义上的优势。莫看这类事小,在人类交往中发挥的作用大大超乎人们的想象,甚至比起人们在会谈前做的各种逻辑、理由上的准备还要重要。
  “他们来了!”瑞伯格脸贴着窗户望着楼下,“从街那头过来了,恐怕有三千多人。”
  斯妥格恩拿起记事本,走到窗前。半里地之外,一群人正手舞旗帜,昂首阔步地朝联合国大厦走来,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旗帜上写些什么——其实就是不看也能猜到。人群高唱着悲歌,声音盖过了车辆的噪音。听着这样的歌声,一股厌烦之情油然而生。世界上的游行队伍也太多了,愤怒的口号声总是此起彼伏。
  人群来到了大厦前,他们知道秘书长一定在楼上看着他们,不时挥舞着拳头以示抗议,斯妥格恩明白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这此人针对的不是他,而是五十公里以外高空中旗舰里的那位地球统治者。
  卡瑞林,就是那位最高统治者,现在很可能正怡然自得地观望着整个事态的发展。没有他的敦促,这种会谈根本不可能举行。
  会见自由团领袖,这还是第一次。现在已经不是考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的时候了,卡瑞林的安排,常人总是想象不到的。这次会谈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害处;相反,如果临时改变主意,取消会谈,自由团只会趁机大做文章,攻击自己。
  维因莱特年近五十,高高的个儿,相貌堂堂,性情笃厚。诚实的品性使他显得越发危险——因为他诚实,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他做的事,都很难对他和他的支持者们产生厌恶情绪。
  等瑞伯格介绍完,斯妥格恩首先开口了: “我想,你要求见我是想申请一次旨在反对世界联邦计划的正式抗议活动?”
  维因莱特严肃地点点头。
  “这将是一次大规模的抗议活动,秘书长先生。您知道,五年来,我们一直致力于唤起人类的危难意识。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虽然大多数人好像都乐意让那些外来统治者管理我们的世界,但仍有五百万人联合签名,要求举行这样的抗议活动。”
  “和二十五亿比起来,这个数字不算什么。”
  “但也不容忽视,除签名的人之外,还有更多的人怀疑外星人管理地球事务的能力,联邦计划是否正确也值得怀疑。不管卡瑞林有多大能耐,要把人类千年的历史一笔勾销,他办不到。”
  “又有谁知道卡瑞林的能耐呢?”斯妥格恩反驳道,“我小的时候,欧洲共同体还只是个梦想,等到我长大,它已经成了现实,这还是他们没有到地球之前的事。卡瑞林只是在帮助我们完成那些我们自己已经开始的事情。”
  “欧洲在文化上、地域上是一体的,而整个世界则不是,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对那些外星来的统治者来说,”斯妥格恩嘲讽地说,“地球可能比当初我们祖先看到的欧洲还要小,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思想比我们成熟多了。”
  “我的许多支持者把反对世界联邦作为终极目标,我不这样想,因为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联邦必须是我们自己的联邦,而不是撇开人类利益、屈从于外来力量的傀儡组织!我们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决不允许那些外星人来干预我们的一切事务!”
  斯妥格恩叹了口气,这些话都听了上百遍,答案也始终只有一个。他本人信任卡瑞林,而这些人不,这就是最根本的区别。对这样的请求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好在自由团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他说,“那些外星统治者给我们带来了安全、和平和繁荣,你能否认吗?”
  “你说的没错,但他们也剥夺了我们的自由。人类不能……”
  “不能只靠面包生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只是第一阶段,人们生活勉强有了保障。和他们带来的变化相比,我们失去的是什么自由呢?”
  “听从上帝旨意,把握自己命运的自由!”
  终于谈到了问题的实质。不管表象如何,说到底,还是个宗教信仰冲突的问题。瞧瞧维因莱特,尽管他的脖子上没有戴牧师的围领,可你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身份。
  “上个月,”斯妥格恩说,“基督教的大主教、天主教的红衣主教和犹太教的教士,总共一百人签署了一份联合宣言,表示支持卡瑞林的政策。你看,世界上的宗教和你是对立的。”
  维因莱特生气地摇头叹息起来。
  “很多宗教领袖都瞎了眼,他们被那些外星人收买了。等他们意识到危险时,什么都晚了。人类一日失去了自己的立法权,只能沦为那些外星人的奴隶。”
  双力都沉默了。过了半晌,斯妥格恩才回答说:
  “三天后,我要和卡瑞林见面。到时我会向他转达你的抗议,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我的职责,但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作用。”
  “还有一点,”维因莱特慢慢说道,“我们最反感、最讨厌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子。你是唯一有机会和卡瑞林谈话的人,就连你自己也没有见过他的面。这怎么能不让我们怀疑他的动机呢?”
  “不管他对人类的贡献如何?”
  “对。究竟是他无所不能的能力让外面厌恶,还是他的神秘感让我们讨厌,我也说不清楚。既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为什么不露面呢?斯妥格恩先生,你下次问问他!”
  斯妥格恩沉默了。对此他无话可说,再怎么说对方也不会相信,有时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对外星人来说,到地球上来只是他们众多事务中的一件,但对人类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头等大事。小说中曾无数次描述过一天外星人乘坐飞船从天而降的情形,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相信这一天会来到。可这一天真的来了,那些巨大的飞船映着灿烂的阳光,静静地浮在空中。它们的技术人类恐怕再隔几百年也赶不上。整整六天了,它们始终一动不动。也许飞船上的外星人对下面的城市一无所知,但他们为什么偏偏只停留在纽约、伦敦、巴黎、莫斯科、罗马等大城市上空呢?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提心吊胆地过了没多久,一些人就猜到了,这些外星人对地球并非一无所知,并且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和地球上的人接触。在那些静静的飞船里,他们的心理学家正在研究人类的反应,伺机采取行动。
  第六天,地球最高统治者卡瑞林通过覆盖所有频率的无线电波向全世界作了自我介绍。他的英语太地道了,有些用法甚至引起了大西洋两岸英语国家长达二三十年的激烈争论。卡瑞林对语言环境的把握比起语言本身来还要好得多。不管以什么标准来看,他的演讲都是天才的杰作,对人类事务了解得丝丝入扣。毫无疑问,他的学识、他的艺术鉴赏力以及他对未知知识的求知欲都是刻意展示给人们看的——让人们相信他们的智慧无人能及。演讲一结束,所有国家都明白它们风雨飘摇中的主权从此没有了,虽然政府还在,管理的却只是本国内部事务,人类从此失去了对国际事务的最高决定权。人们争辩过,抗议过,一切都无济于事。
  要所有的国家都满足于受到限制后的那点可怜的权力,这绝对不可能,但如果要采取行动积极反抗,问题又很多,就算原子弹真的能够击中那些飞船,飞船下方的城市也会毁于一旦。有一个大国曾试着这么做,既炸掉外星人的飞船,又摧毁敌对邻国的首都,岂不是一举两得。
  几个军官和工程师坐在秘密控制室里。屏幕上的飞船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近,他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旦成功,别的飞船会有何反应?能把所有的飞船都击落,让人类重获自由吗?卡瑞林会报复吗?
  突然,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原子弹爆炸了。几十英里外的空中摄像机受到原子波冲击,拍摄出来的画面剧烈地颤抖着。顷刻之间,天上就会出现一个比太阳还要炫目的巨大火球——
  可是什么也没有,那艘飞船依然伫立在天边,静静地沐浴着阳光。原子弹杳无踪迹,根本没有到达飞船。事后,卡瑞林不但没有报复那些人,甚至还暗示自己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他对这些人不屑一顾,任由他们去担心那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报复。这种方法比其他任何惩罚都更有效,更能挫败他们。在一片相互指责声中,那个政府几周后就彻底垮台了。
  还有一些国家对外星人的统治政策实行消极抵抗,卡瑞林就任其发展,后来那些政府逐渐意识到拒绝合作受到损失的只能是自己,也就放弃了。卡瑞林只直接干预过一个政府。
  一百年来,南非共和国的各种社会矛盾一直很突出。敌对两大势力也曾试图加强沟通,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彼此间的成见太深了,任何形式的合作都不可能,政府换了一届又一届,都没有任何改善,只是相互间的容忍程度稍有差别而已。国家一直饱受仇恨和内战遗留问题的摧残。
  眼看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化解这种敌意,卡瑞林只好明确给出他们解决冲突的最后期限。人们虽然有些担心,却并不害怕,他们知道这些外星人不会不加区别地采取暴力和毁灭性行动。
  最后期限到了,一切照旧。正午时分,开普敦上空的太阳突然消失了,天上只剩下两片相互交叉的淡紫色阴影,没有光,也没有热,阳光照在上面,被折射出去了,阴影下面方圆五百公里的地方没有一丝阳光。
  示威活动持续了半个小时,这就足够了。第二天,南非政府宣布当地白人少数民族重新享有全部的公民权。
  除偶尔发生的类似事件之外,人们很快就习惯了这些外星人的存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了,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名叫瑞普·万·文可的人突然意识到人们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们在默默地盼着外星人露面,从飞船上走下来。
  五年过去了,人们还在翘首以盼。而这,斯妥格恩也知道,就是一切麻烦的根本原因。

  和往常一样,斯妥格恩的车刚驶进发射场,就被手持相机的人群团团围住。他和助手简单谈了几句,就提起公文包走出了人群。
  卡瑞林没有让他久等。一只银色的小飞船从天上飞驰而来,越来越大,人群中传来惊叹声。随着一股很强的气流,飞船停在五十米之外,舱体和地面保持着几厘米的距离,好像怕被地球污染似的。斯妥格恩的衣服被吹开了,他缓步朝飞船走去。飞船的舱体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缝隙,忽然,一道门奇迹般地出现了。就是这道门,也够地球上最好的科学家琢磨很长时间。跨过这道门,就进了飞船上唯一的房间,里面亮着柔和的光。随后门关上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外面的声音和光线都消失了。
  五分钟之后,门再度打开了。斯妥格恩知道,虽然自己没有感觉到飞船移动,但他已经在离地球五十公里之外的高空了,而且就在卡瑞林的飞船里面。这是个外星人的世界,他们就在附近,做着种种神秘的事情。虽说自己是地球上惟一离他们最近的人,但和其他人一样,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走过短短的走廊,尽头便是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面除了墙上的屏幕和屏幕下方的桌椅之外,别无他物。从这些东西上看不出它们的外星制造者的任何情况。很显然,这正是外星人的目的。和以往一样,屏幕上没有任何画面。
  斯妥格恩有时做梦都会梦到这个屏幕上突然出现画面,向他揭开那个苦苦折磨着全人类的秘密,可惜这个梦始终没有成真。那个长方形屏幕的后面隐藏着太多的秘密,能力和智慧,对人类的了解和包容,对地球上小型爬行动物的喜爱。最后一个最让人感到好笑,也最始料不及。
  屏幕后传来了那个曾一度响彻全世界的熟悉的声音。语音深沉而浑厚,据此可以判断卡瑞林的个头一定很大,比人可能大多了。还有一些科学家在分析了那次演讲之后,怀疑那只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但这一点斯妥格恩始终不相信。
  “嗨,雷克,我想听听你对维因莱特的打算?”
  “他很诚实,尽管他的很多追随者并非如此。我们该如何对付他?自由团本身不构成任何危险,但它的一些极端分子公然宣扬暴力。我最近一直在想要不要在我的房子里安排两个警卫,但愿没有这种必要。”
  卡瑞林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他对有些问题的回避有时着实让人恼怒。
  “世界联邦政策的细节已经出台一个月了。上次有百分之七的人反对我,百分之十二的人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这些数字上升了吗?” “没有任何变化。数字并不重要,我担心的是公众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你的支持者中也有。是时候了,你们该露面消除神秘感了。” 卡瑞林叹了口气,态度并不十分坚决。
  “你也这样想吧?”
  他问得如此肯定,斯妥格恩完全不必回答。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在这个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我的工作开展起来有多困难!”斯妥格恩接着说。
  “对我的工作也没什么好处。”卡瑞林颇有感触, “我不想人们把我看成独裁者。记住,我只是一个办事员,例行公事而已。”
  说得真好听,斯妥格恩揣测着话中的真假。
  “你,至少能说说你们不露面的原因吧?人们不了解,自然就烦恼不断,谣言不断。”
  卡瑞林放声大笑起来,声音浑厚得不太像人的声音:“现在我想变成什么呢?还有人喜欢研究机器人吧,那我宁可变成一堆电子管,也不愿作蜈蚣一类的东西。对了,我看了昨天《芝加哥时报》上的卡通画,正想找人问问呢。”
  斯妥格恩紧咬着嘴唇。这样严肃的事,卡瑞林的言行也太随便了。
  “我是认真的。”他的话语间流露出不满来,“亲爱的雷克,”卡瑞林继续道,“只有不把人类的事情看得过于认真,我才能保持很好的记忆力。”
  斯妥格恩忍不住笑起来。
  “这对我没用,不是吗?我还得回到地球上去说服我的同类:尽管你不想露面,但你确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奇心是人类的主要特征,永远无法战胜。”
  “这也是我们来到地球之后碰到的最棘手的问题。 ”卡瑞林承认,“你既然相信我在处理其他事务上的能力,也应该相信我处理这件事的能力。”
  “我相信, ”斯妥格恩说,“但维因莱特不,他的那些追随者也不。你不肯露面,你能去指责他们对此所作的种种猜测吗?”
  他没有听到回答,却听到一阵轻微的声响,卡瑞林好像挪动了一下身体。
  “你们知道维因莱特和他那帮手不为什么怕我吗,”卡瑞林问,那声音就像从教堂大殿的梁上传下来,带着些忧郁,“这个世界上林林总总的宗教中不乏他这样的人。他们很清楚我们代表的是智慧和科学,他们害怕我们有朝一日会推翻他们笃信的神明。其实要推翻他们的信仰,只是水到渠成的事,不费吹灰之力,根本用不着刻意做什么,科学自然能证明那些教义的错误。时至今日,尽管没有人说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和北欧神话中的雷神不存在,但信奉他们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维因莱特还担心我们知道他们那些信仰的真正起源,他们不知道我们观察人类有多久了,他们还想知道我们是否明白他们信形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
  “那你们知道吗?”斯妥格恩低声问。
  “雷克,他们怕的就是这个,尽管他们不敢公开承认。相信我,我们对破坏他们的信仰毫无兴趣,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明白。人类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我们不露面一事,你说得对,它的确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我们也不能自作主张。对此我和你一样感到遗憾,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我问问我的统治者吧,希望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好,我们现在再看着事务日程,把它都记下来。”

  “嗨,”瑞伯格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问,“有好消息吗?”
  “不知道,”斯妥格恩随手将文件往桌上一扔,身子瘫软在椅子中,疲惫地回答道,“卡瑞林现在正在向他的统治者请示,天知道他的统治者长什么样儿。他本人没有作任何承诺。”
  “听我说,”瑞伯格过了片刻突然说,“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凭什么相信卡瑞林还有统治者呢?会不会他们所有的人都在我们上空的那些飞船里,无路可走,却又不肯说出事实的真相呢?”
  “倒是个不错的设想,”斯妥格恩笑着说,“但就凭我又卡瑞林的那点零星了解,这个不太可能。”
  “你又对他了解多少?”
  “他说过,自己在地球上的工作是临时性的,妨碍了他本身的工作,好像是数学方面的。曾经有一次,我谈起阿克顿的权力腐败和绝对权力彻底腐败的话题,想试探他的反应。他听后,哈哈大笑,说:‘我一点也不担心会碰上这样的麻烦。第一,我一完成这儿的工作,立马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那里离地球有好多光年的距离;第二,我没有丝毫的绝对权力,我只是个管理者。’他可能在迷惑我,我不太敢肯定。”
  “他能长生不老吧,”
  “照我们的标准,是。他好像也害怕未来的一些东西,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我猜想他那支小小的舰队一定是在太空中迷了路,正在寻找一个新的立身之地,他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势单力薄,说不定,其他的飞船根本就无人驾驶,他给我们看的只是一种假象。”
  “你,”斯妥格恩说,“科幻小说读得太多。”
  瑞伯格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从天而降,和人们预料的有所不同,是吧,我能够解释卡瑞林为什么不露面,他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们人少。”
  斯妥格恩摇了摇头,觉得有点好笑。
  “你的想法还是太离谱。我们只能猜到他背后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而且对人类的了解也由来已久。卡瑞林自己一定研究我们人类好几个世纪了。听听他的英语,他还教我如何说得更好!”
  “你发现他有不知道的吗?”
  “有,经常的事,不过都是些小事。他记忆力非凡,只是有些东西他懒得去学。比如,他英语很好,这两年,他还学了很多芬兰话来打趣我,他能大段背诵芬兰古文,而我只知道其中的几句,他还知道所有在世政治家的身世。他引用的东西有些我知道,有些不知道。他在历史和科学方面的知识相当全面,我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这点你很清楚。他的能力,就单方面而言,并没有超出人类的智力范围,只是人类不可能掌握得如此全面。”
  “我也有同感。”瑞伯格说,“我们可以就卡瑞林的问题一直讨论下去,但最终还是会回到同一个问题上来,他为什么不露面?等到他露了面,我的猜想才能继续下去。”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一副挑衅的神情。
  “我的管理者,希望有一名记者能在某个夜晚乘着火箭,拿着相机,偷偷溜进你的飞船,那别提有多带劲儿!”
  就算卡瑞林听到了,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他总是如此。
  在外星人来到地球的第一年里,他们对人们生活方式的影响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尽管他们的踪迹随处可见,几乎所有城市的上空都能看到飞船,但一点妨碍也没有,不久,人们就习以为常了,那些飞船就像天上的太阳、月亮和云朵一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大多数人认为自己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应归功于这些外星人统治者,一些人在闲暇之余还会因记起是他们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和平而心存感激,但这种时候很少。
  这些好处都是间接的不怎么引人注目,人们得到了很快就忘了。那些统治者依然高高在上,不肯露面。卡瑞林可以要求人们尊敬他,崇拜他,但如果继续现有政策,他不可能获得人心,对这种只通过联合国大厦里那套远程无线电传打字机系统来与人交流的“天神”,人们很难心存好感。卡瑞林和斯妥格恩之间是如何进行交流的从来没有公开披露过,有时连斯妥格恩自己都纳闷儿,这种交流有必要吗,也许,卡瑞林认为至少得和地球上的某个人保持直接联系;也许他认为斯妥格恩需要帮助。如果是后种想法,斯妥格恩很感激,也不会介意被自由团的人称作“卡瑞林的跑腿。”
  这些统治者从来没有和任何国家或政府单独签订过任何协议,他们一来就选中了联合国,指导人们在联合国大厦里装上了必需的无线电设备,接着就通过秘书长发布命令。苏联代表曾指出,在很大程度和范围上,这样的做法不符合联合国宪章。卡瑞林似乎并不在意。
  奇怪的是,自从有了这些空中传来的命令,人们的很多陋习、荒诞事以及罪恶都消失了。外星人来了之后,国家之间不再彼此害怕。早在那次大胆尝试之前,他们就料到了自己的武器和那种能够在星际间往返的文明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人类走向幸福的障碍就这样被清除了。
  统治者对各类政治体制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它们不压迫人、不腐败就行。地球上仍然保留了民主制度、君主制度、共产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这样的格局让那些思想单一、认为只有自己的制度才可能存在的人大为吃惊。还有些人认为卡瑞林是在等待时机引进一种全新的制度来取代所有现存制度,所以懒得理会那些小的政治变革。但这也和其他有关外星人的推测一样,只是个猜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也不知道他们要把人类引向何方。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三节

  一想到自己即将退休,斯妥格恩几天来一直无法睡个安稳觉。为人们工作了四十年,为那些外星人统治者又干了五年,回首往事,很少有人能成就自己这么多大事,但问题也出在这里,退休之后,自己将失去下一步的人生目标,生活从此将不再精彩。玛莎死了,孩子们也成家立业了,自己同世界的联系也变少了,也许自己已经把自己看成了那些外星人的同类,反而和人类疏远了。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他躺在床上,思绪万千。不能再这样躺下去了,他翻身起床,披上晨衣,走出房间,来到楼顶花园。尽管他手下住的房子都比他豪华,但他对这样的地方已经很满意了。时到如今,无论对财物,还是对职位,他都始终抱着一种超然的态度。
  夜里很暖和,甚至还有些闷热,晴朗的夜空中,一轮明月低低地挂在西南边,十公里之外的地平线上,纽约的灯火犹如黎明的晨曦。 他抬起头,仰望着只有自己才到过的高空。尽管距离遥远,但卡瑞林那艘飞船在月光下发出的微光仍然依稀可见。卡瑞林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些外星人可是不睡觉的。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天穹,像一支闪亮的长矛,长长的尾巴在夜空中闪烁了片刻,消失了,只剩下满天星光。未来的日子未免太残酷了:在将来的一百年里,卡瑞林将带领人类朝着那个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的目标前进;而在最近的四个月里,世界上将出现一位新的秘书长。尽管他对这个职位本身并不在意,但是退休意味着他能用来发现那个大屏幕后面的秘密的时间不多了。
  直到此时,他才敢承认那些外星人的神秘感也在折磨着自己。以前,一直信任卡瑞林,还觉得没什么可怀疑的;而现在呢?自由团的那些抗议活动已经开始影响自己了,他们提出的外星人奴化人类的宣传列不只是个简单的宣传,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很少有人真正相信,也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过去的岁月。人们已经习惯了卡瑞林润物无声的统治,他们只想知道自己的统治者到底是谁,为此他们等的不耐烦了,这又怎么能去责怪他们呢?
  一些组织反对卡瑞林,自然也反对跟他合作的人,自由团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这些组织反对的目标和采取的政策大相径庭,有的站在宗教的角度,有的只是反对那种低人一等的感受。后者对外星人的态度类似十九世纪时一个有教养的印度人对英国政权的态度。外星人是给地球带来了和平与繁荣,但会索取什么样的代价呢?历史证明,两个处在不同文明发展程度上的国家,就算签订的协议是最友好的,结果终究是落后群体被毁灭。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在面对一个无法接受的挑战时,都很可能丧失信心,而现在,这个笼罩在神秘迷雾中的外星文明就是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
  隔壁房里传来传真机启动的微弱声响,中央新闻传来了每小时一次的报道。斯妥格恩走过去,翻看那些报纸。在东半球,自由团又推出了一个不太新颖的标题——《统治人类的是一群怪兽?》。文中报道说:“在马德拉斯会议上,自由团东方分部主席克里希南博士说:‘外星人不肯露面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他们的长相太奇怪了,让人憎恶,因而不敢露面。我打赌卡瑞林不敢出来否认这点。’”
  斯妥格恩厌烦地扔下那份报道。就算他们说的全是真的,又能怎样?这种说法也不是头一次看到了,却从来没有让自己这样烦过。不管那些外星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形态,自己都能接受,甚至还可能认为他们很美丽;最重要的不是外表,是智慧。如果能说服卡瑞林相信这一点,他肯定会改变政策。从他们来到地球上的那天起,人们凭想象画了许许多多的画像,而真正的外星人不可能比画像中的样子更吓人。让斯妥格恩烦恼的不完全是考虑秘书长候选人的事,还有,正如他自己最后坦然承认的那样,纯粹的好奇心。他一直把卡瑞林当成人类的一员,只有亲眼看到真实面目,自己才会满意。

  第二天早上,斯妥格恩没有准时上班,瑞伯格感到奇怪,也有些不快:秘书长到办公室之前,通常要打很多电话,但都会通知自己的,更糟糕的是今天还有好几件重要事情等着汇报,给六大部门都去了电话,还是没找到,最后只得放弃。
  到了中午时分,瑞伯格觉得情况不妙,忙派了辆车到斯妥格恩的住所去看个究竟。十分钟后,他听到一阵警笛声,一辆警车往罗斯福大道疾驰而来。肯定某些记者在那辆车上有朋友,因为正在他看警车驶来的片刻,收音机已经在向全世界宣布,他不再是秘书长助手,而是联合国的代理秘书长。
  他很想认真阅读一下各媒体关于斯妥格恩失踪的报道,只是手里麻烦事太多。自上个月以来,世界舆论分成了相互对立的两派,总的来说,西方赞成卡瑞林的计划,让地球上所有的人都成为世界公民;东方却号召人们起来开展轰轰烈烈的主权运动——些国家获得独立还不到二十年,不甘心自己的胜利果实就这样被盗走。各大媒体对外星人进行了强有力地谴责,最初还言辞谨慎,很快就发现无论怎样卡瑞林都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各媒体更是炒得沸沸扬扬。
  这些攻击大多是字面上的,不能代表世界上大多数人。国界上驻扎的士兵翻了一倍,但边境很快就要消失了,友谊在双方士兵的眼神中传递。政客、将军们对这样的局面勃然大怒,数以百万的民众 相信,不久的将来,记录着漫长血腥历史的篇章就要翻过去了。他们默默等待着。
  斯妥格恩失踪后,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世界上所有的反抗活动都停止了。人们意识到他们失去了惟一一个能和外星人联系的人,各种奥论一片寂静,只有自由团出来申辩,声称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斯妥格恩醒来,四周一片漆黑,人还迷迷糊糊的,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但很快就彻底清醒过来了,他坐起身,伸手去摸床边的电灯开关。
  哪知摸到的竟是光光的石壁,冰凉冰凉的!他愣住了,不能思维,也不能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就跪在床上,用指尖触摸起陌生的墙壁。
  突然传来“咔嗒”声,黑暗中出现了一团昏暗的光晕,依稀看见一个影子,接着门关上了,四周又恢复了黑暗。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看清房间里有些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一束手电的强光射来,照得斯妥格恩两眼发花,那束光晃过他的脸,往下移到了床上,原来这床不过是一块放在粗木板上的垫子。
  黑暗中传来问候的声音,英语讲得很地道,语气也很柔和,带着某种口音,一时难以分辨。
  “秘书长先生,真高兴看到您醒了,希望您感觉还不错。”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斯妥格恩,他放弃了原本想问的问题,只是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镇定地问:“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笑了起来。
  “好几天了。那些人向我们保证没有任何后遗症,看来的确没有骗我们。”
  斯妥格恩为了赢得时间考虑眼前的形势,同时也想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活动自如,就把腿移向床边,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袍,睡袍早就皱得不成样子了,还积满了灰尘。这一动,他感到有些头晕,好在不十分严重,但足以证明自己被麻醉过。
  他把头转向那团光亮。
  “我这是在哪儿?”他生气地问,“维因莱特知道这一切吗?”
  “好了,别激动,”那个黑影答道,“我们不用急着谈论这些。你一定饿了,换上衣服来吃饭吧。”
  那团椭圆形的光亮在房中晃过,他这才看清了房间的大小,这里简直算不上一间房子,所有的墙壁都凹凸不平,裸露着一块块的石头。自己一定是在地下,距离地面很远——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而且昏迷好几天了。
  那团光亮最后落到个货箱上,上面堆着衣服。
  “这些衣服够你穿了,”黑暗中那人说,“在这地方,洗衣服是个大麻烦,我们特地给你带了几套西服,还有六件衬衣。”
  “你们真体贴人。”斯妥格恩回答时没有丝毫幽默。
  “这儿没有家具,电没有电灯,真是抱歉,尽管这里住着不舒服,却有很多便利之处。”
  “什么便利?”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摸着熟悉的衣服,感觉平静多了。
  “便利——就是便利。”那人回答,“顺便说一下,我们很可能要在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叫我乔吧。”
  “波兰语里,你的名字好像不是这样,你忘了自己的国籍?你是波兰人吧?我可能会念你的波兰语名字,它不会比其他波兰名字更难念。”
  乔微微愣了一下,那束光线也似乎跟着闪了闪。
  “我早该猜到你有这种本事,这方面你一贯很在行。”
  “对我这样职位的人来说,这种爱好很有用。我猜你在美国长大,但你离开波兰是在……”
  “好了,”乔果断地打断了他的话,“已经够了。多谢你合作穿好了衣服。”
  斯妥格恩朝门口走去,这个小小的胜利冲淡了最初的不快。门开了,乔站到一边给他让道,不知乔带了武器没有,也许他不但带了枪,附近还有一帮哥们儿候着呢。
  过道里光线昏暗,每隔一段距离点着一盏油灯。这时,他才看清了乔的模样,四十岁左右,体重两百磅有余,从那件脏兮兮的、不知属于哪个部队的作战服一直到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图章戒指,全是特大号的。很少人能有如此高大的体格,他也许根本没必要佩带枪支,就是离开这个地方,要再找到他也绝非难事。一想到乔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他又不免有些灰心。
  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偶尔一段水泥墙,显然这是个废弃的矿井,没有比这儿更好的监牢了。最初想到无论发生什么事,外星人的设备一定会找到自己,斯妥格恩并不十分担心,可现在就不再那么有把握了,失踪好几天了,居然还没有人来救自己,看来卡瑞林的能力也是有限的,如果自己真是在某个遥远大陆的地下,他们的科技也许真的无能为力。
  另一个房间里,同样光秃秃的,亮着昏暗的灯光,桌子边坐着两个人。他进去时,他们抬起头盯着他,带着一丝尊敬,更多的还是好奇。其中一人把一块三明治推了过来。尽管很饿,他还是觉得自己吃的东西不应该这么简单,但看守们吃的也不过如此,他没有推却。
  他一边吃,边打量着那三个人。看来乔不仅仅是块头大,还是他们的头儿,另两个人是他的帮手。至于他们是哪里人,只有等到他们开口说话时才能知道。
  接过葡萄酒,斯妥格恩和着最后一口三明治吞了下去,这时,他觉得观察得也差不多了,便掉头看着乔。
  “好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也许你们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乔清了清嗓子,“我先澄清一件事,这次行动和维因莱特无关,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吃惊。”
  这一点早就猜到了,一直以来自己就怀疑自由团内部存在极端主义活动,但不知道乔为何如此开门见山。“我想知道,”他问,“你们怎样绑架我的?”
  他没有期望得到任何回答,所以当对方急于回答时,他反而感到吃惊。
  “整个过程就像好莱坞惊险大片中演的那样,”乔兴致勃勃地讲述起来,“我们不知道卡瑞林是不是在保护你,因此特别谨慎。你吸入空调送进去的毒气后被麻醉了,这很简单。然后你被抬进一辆小车,也很顺利。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们雇了一些专干这种事的人。卡瑞林现在可能已经抓到他们了,我想他能做到的也就是抓住他们,仅此而已。小车离开你家后,径直开到了距离纽约不到一千公里的一条公路隧道里,当它从隧道另一头出来时,车里的那个人依然不省人事,他的长相足以和你——秘书长先生乱真。不久,一辆运载着金属容器的大卡车迎面驶过,开到附近的机场卸货,货物被装上一架运输机,整个过程没有任何违法操作,货主如果知道我们是怎样利用他们的,肯定会吓得半死。
  “与此同时,那辆已经完成任务的小车一路往加拿大边境驶去,卡瑞林现在可能已经找到它了,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希望你能欣赏我的坦诚,你看我们整个计划的关键在于我们知道卡瑞林一定能看见,也能听到地面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他不太可能看到地下发生的事,除非他利用的是魔法,不是科学。因此,他当然不会知道发生在隧道里的调包计,至少等他明白真相时已经太晚了。我们确实是在冒险,但我们另外还有一两套方案确保整个计划成功。不过,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们以后还可能会用上,泄露出去太可惜。”
  听到这里,斯妥格恩忍不住笑了,又隐隐感到不安。这个计划的确别出心裁,卡瑞林很可能真的上当了,再说他是不是真的在保护自己,这一点本身还值得怀疑。显然这一切乔都不知道,所以才这样坦诚相待,想看看自己的反应。无论自己心里怎么想,千万不能流露出来。
  “你们也真傻,”他讥讽说,“骗那些外星人就这样容易?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
  乔递来一支烟,他没有接,乔就自己点上了,顺势性桌上一坐,桌子发出“吱嘎”的破裂声,他急忙跳了下来。
  “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乔说,“既然抗议没有用处,就采取一些别的措施。地下抵抗运动以前就有,不管卡瑞林如何神通广大,他都会发现我们很难对付。我们在为独立而战,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暴力行动,至少最初不会。外星人最终还是得通过地球上的人来实现他们的统治,我们要让他们统治得不那么顺利。”
  你们就拿我开刀吧,斯妥格恩想,这已经不是在谈绑架的事了。他们真的以为卡瑞林会在意这种野蛮行径?有组织的抵抗运动只会使人们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艰难。但他的话也击中了外星人统治政策的致命弱点,说到底,他们所有的命令还得通过人去执行。如果人们的抵抗运动掺杂了恐怖主义色彩,整个统治体系就可能崩溃,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卡瑞林很快就能找到相应的解决办法。
  “你们想把我怎样?”斯妥格恩最后问到了这个问题,“我是人质,还是其他什么?”
  “别担心,我们会好好照料你。过几天,有人要来拜访你,在此之前,我们陪你玩个痛快。”
  一个人走过来,拿出一副扑克。
  “专门为你准备的,”乔解释说, “我在《泰晤士报》上了解到,你过去玩扑克是个好手。”他的声音突然认真起来,“希望你口袋里现金多多,我们可不只是想看看。支票那玩意儿,我们从来不收。
  斯妥格恩有些吃惊,茫然地看着他们,随即明白过来了,自己再不用为工作操心,有瑞伯格呢,不管发生什么事,以自己现在的处境也无能为力。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全身轻松,这几个罪犯居然异想天开,迫不及待地想和自己玩扑克!
  他不禁仰头大笑起来,好多年没这样开心了。

  瑞伯格琢磨着维因莱特讲的无疑都是真话:他怀疑手下某些人,但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他不赞成这样的做法,自由团的一些极端分子就给他施压,企图迫使他采取更积极的策略。现在他们真的这样做了。
  整个绑架过程部署得天衣无缝,斯妥格恩现在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要找到他实在是希望渺茫。瑞伯格决定马上做一件事情——和卡瑞林取得直接联系。表面上他时常嘲笑外星人,实际上他心中怀着太多的敬畏之情。一想到要和卡瑞林打交道,就有些惶恐,但别无他法。
  联络中心占据了联合国大厦的整个顶层。一长溜的传真机依次排到很远的地方,有的静悄悄的,有的忙碌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正是通过这些机器,各种各样的统计数据——生产值、人口调查反馈表以及世界上的所有经济账目都传到了这里。在卡瑞林的飞船上也应该有这样一个房间。真不知道,在地球上来来回回地收集资料并把它们传送给那些外星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想到这儿,瑞伯格觉得凉气顺着脊柱飕飕地往上蹿。
  现在他对这些传真机和外星人如何收集数据不感兴趣,而是径直走进了以往只有斯妥格恩才能进去的那个房间。联络中心主任照他的吩咐,已经把门打开,等在那里了。
  “只有一台普通的电传打字电报机,用的是打字的标准键盘。”主任告诉他,“还有一台传真机,可以传图片或表格,不过你说过这个你不需要。”
  瑞伯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好,谢谢你。我只在这里待一会儿,到时候你来把门锁上,然后把所有的钥匙都给我。”
  等到主任走了,他才坐到电报机前。自从卡瑞林和斯妥格恩开始每周一次的会谈后,这机器就没怎么用了,变成了应急通讯线路,估计收到答复的速度会快些。
  犹豫片刻后,他开始在键盘上笨手笨脚地敲击早已想好的信息,电报机发出一阵微弱的响声,那些字在逐渐变暗的屏幕上闪烁了几秒钟,消失了。他靠在椅背上,等着回复。
  不到一分钟,电报机响了起来。看来卡瑞林确实不用睡觉,他又一次这样想。
  传来的信息很简短,也毫无用处:“没有消息。你全权负责。卡。”
  瑞伯格对这样的答复一点也不满意。一下子要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他为此深感烦恼。

  三天过去了,斯妥格恩一直留神观察着那几个看守。乔还算得上是个人物,另两个则完全是混混儿,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少做事也能混饭吃,对自由团的抱负完全不了解。
  比起他们,乔考虑问题要深入一些,但有时也同样幼稚得像个小孩。玩扑克之余,他们激烈辩论过一些政治问题,很快斯妥格恩发现乔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的事业,想法不仅情绪化,还非常保守,似乎还生活在为祖国独立而战的岁月里。在这个新的有序社会中,比起其他那些没有用武之地的人来,他还算混得好。等到他这种类型的人消失了,世界会更安全,但也会因此少了很多乐趣。
  斯妥格恩极力说服他们,卡瑞林肯定找不到自己了,但他们不完全相信。他们把自己关在这里,目的就是想引卡瑞林露面,既然他没有来,他们自然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四天后,乔说有人来看他,他一点也不吃惊,那三个人却紧张异常,看来他们的头儿亲自来见他了。
  乔友好地招手要他进去。围着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一群人早等在那儿了。乔醒目地别着一枝从没见过的大型左轮手枪手枪,样子有点滑稽,另外两个人不在。看着乔紧张的神情,便知道这些人的职位比他高得多。眼前的情形不禁让人想起俄国起义的第一天列宁和手下在一起的那幅油画。这六个人的举手投足都向人展示着他们良好的教育、铁一般的意志和冷酷的神情,他们才是真正的幕后人物。
  斯妥格恩马虎地点了点头,朝桌边惟一空着的那把椅子走去,竭力保持着冷静。
  桌子对面坐着的那个人年龄偏大,结实的身体前倾着,一双敏锐的灰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斯妥格恩被看得很不自在,忍不住首先发问了: “你们是来谈条件的吧?要多少赎金?”
  身后有人在速写本上记录着自己的话,完全一副谈生意的样子。
  那头儿答话了,声音圆润,带着威尔士口音: “你可以那样说,秘书长先生,只是我们要消息,不要钱。”
  是这样,斯妥格恩感到自己就像个战俘,正在接受审讯。
  “我们为什么这样做,你很清楚,叫它抵抗运动也罢,随你便。地球迟早要为独立而战,而且只能采用破坏财产、拒绝服从命令等间接手段。我们之所以绑架你,是想向卡瑞林表明我们是认真的,是有组织的,更主要的还因为只有你才能告诉我们外星人的消息。斯妥格恩先生,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和我们合作,我们会放了你。”
  “你们能不能说得更具体点?”他谨慎地问。
  那双深邃的眼睛似乎能够一直望到他心里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
  “你知道那些外星人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吗?”
  他听了,差点笑了起来。
  “请相信我,我和你们样,也想弄个明白。”
  “那你愿意回答我们的问题?”
  “我没这样说。可能会吧。”
  乔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你同卡瑞林见面的情形,我们只知道个大概,你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不要漏掉任何重要线索。”
  这个问题没什么妨碍,以前已经回答过好多次了,重要的是借此可以向这些人表明自己的合作态度,他们思维敏锐,或许还能有什么新发现,如果这样,就太好了,反正卡瑞林也不会因此受到任何伤害。
  斯妥格恩从口袋里摸出一枝笔和一个旧信封,一边飞快地画着,一边说:“那个小飞船,没有任何明显的推进设备,它定期把我接到卡瑞林飞船里去。这些你们都知道,天文望远镜还能拍摄到它进入卡瑞林飞船的情景。然后飞船的门开了,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大屏幕,就这个样子。”
  他把草图推了过去,那人根本不看,仍然盯着自己的脸,那双眼睛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整个房间里一片死寂,身后的乔倒吸了一口气。
  他不解地看着对方,有些恼怒,慢慢就明白过来了。他把信封揉成团,扔到地上,跺了几脚。
  总算明白了,双目失明!

  瑞伯格没有再同卡瑞林联系。各部门工作、发送统计数据、收集舆论报道等等都在有条不紊地自动进行着。巴黎,律师们正在商讨未来的全球宪法,暂时也不关自己的事,半个月后,卡瑞林才会要宪法草案,就算到时没有完成,卡瑞林自有他的办法。
  斯妥格恩依然没有一点消息。
  瑞伯格正在记录,紧急电话突然响了。他抓起听筒,越听越吃惊,最后干脆扔下听筒,冲到打开的窗户前,街道上响起阵阵惊叫声,车辆也停下来了。
  真的,卡瑞林的飞船,外星人统治永不改变的象征从天上消失了!突然,夜幕好像提前降临,那艘巨大的飞船从北而来,低低地掠过纽约高塔上方,阳光照在船身上,在飞船腹部形成的巨大阴影就像暴风雨来临时的大片乌云。瑞伯格震住了,尽管自己一直知道外星人的飞船很大,可那是在高空上,和现在头顶上有如被魔鬼追逐的云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在一片黑影中,他呆呆地望着飞船和那片阴影消失在南方。

  斯妥格恩回答问题时,头脑中同时存在着两种想法,他既蔑视这些绑架自己的人,同时又希望他们能帮助自己解开卡瑞林之谜。
  这是个危险的游戏,自己却乐在其中。
  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那个双目失明的威尔士人问的。有机会看到自己早已放弃的种种设想被一个思维敏锐的人重新提起,并一一验证,最后又不得不放弃,确实是件趣事。终于,那人往椅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没有任何头绪。”他显得很丧气,“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事实,但我们必须采取行动积极寻找,而不是在此争论。”
  那双失明的眼睛似乎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第一次流露出了没有把握的神情。随后,他说: “秘书长先生,我很奇怪,你竟然没有想过设法去多了解一下那些外星人。”
  “你什么意思?”斯妥格恩冷冷地问,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兴趣,“我已经说了,从我们会谈的房间出来只有一条路,它直达地面。”
  对方沉思着说:“我们也许可以设计出一种仪器让你带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当然我不是科学家,这个设想有待进一步研究。如果放你回去,你愿意帮我们完成类似的计划吗?”
  “我再明确重申一下我的立场。卡瑞林要想实现全球一体化,我不会帮助他的敌人。他的计划最终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些计划对人类有利。”
  “有何依据?”
  “自从来到地球上,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其中没有一顶对人类有害。”他停顿了片刻,回想起以往的岁月,不禁笑了起来。
  “要找一个他们最仁慈的措施作例子,只要看看他们到地球上来头一个月颁布的禁杀动物的命令就行了。尽管那道命令给我惹了太多的麻烦,但如果说我真的对卡瑞林有过怀疑的话,那件事之后,我的疑心就完全消除了。”
  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整个事件的确不同寻常。那是外星人统治者第一次向人类表明他们痛恨任何残暴行径。凭着对外星人所作所为的观察,人们发现这种憎恨连同对公平、有序的喜爱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要情感。
  那次卡瑞林难得地生气了,至少是他表露出来的惟一的一次。他在命令中这样写道:“你们可以相互间随意杀戮,那是你们和你们自己的法律解决的事。但除了获取食物和自卫之外,你们不得杀死和你们同在一个地球上生活的动物,否则,你们难逃惩罚。”
  没有人确切知道这道命令针对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瑞林会怎样实施。但不久后,人们就知道了。
  和以往一样,西班牙隆达斗牛场人山人海,斗牛士和助手们正式出场了,耀眼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他们的传统服装上,人们向勇士们发出阵阵欢呼声。人群中不时有人抬头望着天空,望着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以外的那艘飞船。
  斗牛士们都骑上马,各就各位,斗牛已经冲进场中。瘦骨嶙峋的马儿惊惧地张着鼻孔,不敢冲向敌人。它们在斗牛士的驱赶下,只是团团打转。啪,响起一声鞭响,与此同时,响起一阵地球上从来没有过的声音。
  一万多人同时发出受伤的嚎叫,他们都遭到了电击。事后,他们虽发现自己毫发未伤,但斗牛运动就此结束,消息传开,世界各地的斗牛全部停止了。那阵突如其来的电击太厉害了,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还想到去要回自己的赌注。伦敦《每日镜报》随后报道,板球已经取代斗牛成了西班牙人的全国性运动。
  “也许你说得时,”那个威尔士人回答说,“外星人的做事标准有时和我们是一致的,以他们的标准,动机无疑是好的。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不请自来的侵略者,把地球弄了个天翻地覆,毁灭了人类的理想,也毁灭了我们数代人浴血奋战才获得的独立主权。”
  “我自己就来自一个小国,我的祖国也曾为自由而战,”斯妥格恩反驳说,“但我还是支持卡瑞林。你做的一切也许真能惹他生气,甚至还能妨碍他如期实现他的目标,但最终结果只能是一个。我知道你们都是认真的,你们担心实现世界联邦后,小国的传统和文化会从此丧失,但是你错了,因循守旧没有用。国家的主权早就奄奄一息,外星人的到来只不过加速了它的灭亡,没有人救得了,也没有人愿意去救。”
  那人僵住了,双腿微微分开,一双眼睛现在生气全无,真能看出瞎了,他身旁的其他人也愣愣的,纹丝不动。
  斯妥格恩倒抽了一口冷气,站起身,向门口退去,突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讲的很好,雷克。我们该走了。”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昏暗的通道,和视线齐平的空中浮着一个普通的小圆球。这无疑是外星人的什么特殊工具,声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卡瑞林,你把他们怎么了?”
  “别着急。他们没事的,只是被麻醉了,比起你们的那种麻醉轻微多了。他们的最大问题是至今还生活在几千年前。我们走后,他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打算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
  “不。我有更好的安排,我要放他们走。”
  斯妥格恩放心了,最后看了眼房间,看了看那几个人。乔单腿站立,神情笨拙地呆望着。看到这儿,他笑了起来,开始翻检自己的衣袋。
  “乔,多谢盛情款待,我要给你留个东西作纪念。”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堆计账的纸头,算清了账,拣了张还算干净的纸,细心地写上:

  曼哈顿银行:
  请支付给乔壹百叁拾伍元伍拾分($135.50)
  雷克·斯妥格恩

  写完,他把纸条放到乔的身边。
  卡瑞林的声音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斯妥格恩家族的人从来不赖账。我们一起玩扑克时,另外两个人爱耍手脚,乔很诚实,至少没被我逮到过。”
  他朝门口走去,心情轻松愉快,仿佛年轻了四十岁。那个金属球移到边上,让自己通过,这可能是个机器人一类的东西,它的出现表明卡瑞林能够穿透头顶上的许多层岩石找到自己。
  “径直朝前走一百米,”卡瑞林的声音从金属球里发出来,“向左拐,往下怎么走,到时再告诉你。”
  他急切地大步朝前走,尽管自己明白完全没这必要。那个金属球仍悬浮在原处,似乎在掩护自己撤退。
  一分钟后,他来到通道的一个岔路口,第二次看到了金属球。
  “靠左边再走五百米,你又会见到我。”
  一路上,他总共遇到了六次金属球。起初,他以为给自己指路的是同一个,后来他想它们应当有六个,共同组成一个直达矿井深处的完整的通讯线路。在山腰的出口处,一群看守塑像般一动不动,旁边悬浮着另一个金属球。几米之外停着那艘熟悉的小飞船,以前就是它把自己送到卡瑞林飞船里去的。
  他在出口处站住了,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外面强烈的阳光。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身边放着一台破烂的采矿机械,一条铁轨通向山下,几公里外的山脚下有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远处还折射着湖水的波光。凭着直觉,他断定自己在南美的某个地方。
  他最后望了一眼矿井入口和愣在那里的看守,钻进飞船。门关上了,他松了口气,跌坐在熟悉的靠椅上,着急地等着卡瑞林来说话,后来还是忍不住自己先开口了:
  “喂?”
  “很抱歉,没有早点来救你。要知道,让他们所有的头儿都露面有多重要。”
  “你是说,”斯妥格恩的怒火一下迸了出来,“你早就知道我在那里?”
  “别着急,”卡瑞林回答了,“至少先听我解释。”
  “好,我听着呢。”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在你身上安放了一种设备,叫它跟踪器也许更恰当,”卡瑞林说话了,“你的那些新朋友认为在地面以下,我就不能再跟踪你了。他们说得有道理,但我一直跟着你到了那个矿井的入口。隧道里的那个调包计很有意思,只是后来我发现小车里没有了你的信号,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很快,我又找到你了,接下来就是等待,我知道他们的头儿如果确信我找不到你,就会到这里来,这样我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你又放了他们!”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能确定这个地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哪些人是那些组织的首领。有了这些人,我就可以跟踪他们在任何地方的一举一动,这不比把他们关起来强多了?只要他们采取行动,就会出卖自己的同志。他们很明白这一点,现在他们只能保持中立。至于你被救的事,它将永远是个谜。你在他们眼前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房间里响起卡瑞林浑厚的笑声。
  “从有些方面来看,这件事情完全是个喜剧,但我有我的目的,我要考虑的不止是这个组织的区区几十个人,而是这件事会对其他地方别的组织产生怎样的影响。”
  斯妥格恩沉默着,这样的解释他并不完全满意,但他能理解卡瑞林的想法,怒气也就消了许多。
  “我离任前这几周还得做件事,”他开口了,“从现在起,在我的屋里安排保卫。下次被绑架的可能就是瑞伯格了。对了,他干得如何?”
  “上周,我一直注意观察他,也故意不帮他。总的来说,还不错,不过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他很走运。”斯妥格恩多少还有点怒气难平,“你从头儿那儿得到答复了吗?就是露面那事。拒绝露面是那些人反对你的最大理由,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除非见到你们的真面目,否则不会信任你们。”
  卡瑞林叹了口气。
  斯妥格恩没有像以前那样追问个没完,一个新的计划正在他的脑海里形成。那个威尔士人审问自己的话再次闪过,对,也许能设计出这样的仪器……
  别人强迫之下断然拒绝的事,现在却心甘情愿地要去做了。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四节

  就在几天前,斯妥格恩还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去认真考虑这个计划。那段有趣得近乎荒唐的绑架经历,回想起来不过是一部三流电视剧,但自己的想法却从此改变了。平生第一次遭遇的暴力事件和会议室里的唇枪舌战竟是如此不同,究竟是它的病毒进入了自己的血液,使得自己采取这样的行动呢,还是自己正在提前进入智力衰退期?
  单纯的好奇心加上被卡瑞林利用后的报复心理,使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卡瑞林把自己当作了诱饵,不管理由有多充分,自己都不可能马上原谅他。
  斯妥格恩没有预先通知皮埃尔·杜弗,径自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对方也没有丝毫吃惊,两人是多年的好友了。秘书长因私拜访科技部主任也没什么特别,就算卡瑞林本人或他的手下碰巧监视到这里,也不会察觉什么异样。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贸易和政治,斯妥格恩才犹犹豫豫地谈到正事。这位法国朋友靠着椅背端坐着,眉毛越扬越高,几乎都要连到头发里去了。有那么一两次,他想插话,又终于忍住了
  等斯妥格恩讲完,他紧张地四下环顾。
  “他也在听吧?”他问。
  “听不到的。为了保护我,他在我身上装了个叫跟踪器的玩意儿,这东西在地下不管用,所以我才到你这‘地牢’里来。这个房间能阻隔各种波,是吧?卡瑞林不是魔术师,他只知道我到了这里。”
  “希望如此。另外,他要是知道了你的计划,你不会有麻烦吧?你很清楚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我就要冒冒这个险。再说了,我们彼此很了解。”
  杜弗玩着铅笔,凝视着空中。
  “还计划,我喜欢。”他简洁地说,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大得惊人的便笺。
  “好,”他一边说,边在便笺上画出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我需要所有的相关信息,描述一下那个房间,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没什么好讲的,那房间是金属的,八米见方,四米高;墙上嵌着一个正方形屏幕,边长一米;屏幕正下方摆放着一张桌子,我画出来更快些。”
  很快,他画出了那个熟悉的房间的摆设,把它推给杜弗看。他想起上次做这个动作时的情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也不知那个瞎眼的威尔士人和他那帮手下现在如何,他们会对自己的突然消失有何反应呢?”
  杜弗研究着那张图,眉头紧锁着。
  “就这些?”
  “对。”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照明呢,你就在黑暗中会谈吗,通风设备呢,取暖设备呢……” 面对如此火爆的脾气,斯妥格恩微笑处之。
  “整个天花板都是亮的,空气从通话口进来,怎么出去的就不知道了,也许采用的是循环换气吧,我没注意到。没有看到任何取暖设备,但房间是恒温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了。那个送我到卡瑞林飞船上去的小飞船只有一个房间,没有任何特点,如果不算桌子和椅子,完全就是一个电梯间。
  杜弗在便笺边上涂抹着那些细小的符号,没有说话。斯妥格恩望着他,不明白这个比自己聪明许多的人为何没能在科学上有更大的建树。美国部的一位朋友有一句不怎么友好、也不够准确的话:“法国出产最好的二流人物。”杜弗就是这句话的最好佐证。
  杜弗自得地点点头,往前倾着身子,笔指着斯妥格恩。
  “雷克,你怎么会认为那东西是个屏幕,而不是别的什么呢?”
  “看上去就是,我也没多想。还可能是什么?”
  “你说看上去像屏幕,是指完全像我们的那种?”
  “对。”
  “这就值得怀疑了。外星人不会采用这样原始的手段,他们应该有能力在空中直接合成图像,为什么要不嫌麻烦地使用电视系统呢?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你说的屏幕会不会是一块单向透明玻璃?”
  斯妥格恩没有回答,只是努力回忆着。他从不怀疑卡瑞林的话,但对方何曾说过使用电视机?都是自己的直观印象罢了,在这个心理游戏里,自己完全被骗了,当然首先得假设杜弗的推测正确,而现在又无法证实,只能回到那个老掉牙的结论:没有人能证明什么。
  “如果你的推测正确,”他说,“那我只要砸碎那块玻璃就……” 杜弗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外行呀!那块玻璃没有炸药就那么容易碎?就算你真的把它砸碎了,你以为卡瑞林会和我们呼吸一样的空气?他呼吸他的氯气,你呼吸你的氧气,岂不更好?”
  自己真的有点傻,这些早就该想到的。
  “那,你有何见教?”
  “我还得好好想想。首先要证明我的推测正确,然后再看看那玻璃是什么做的,我要找几个人一起来做这事。对了,你到卡瑞林那儿去带的就是这个包?”
  “是。”
  “够大了。卡瑞林已经习惯了这包,我们不打算另换一个,免得引起他的注意。”
  “你要我干什么?”斯妥格恩问,“把一个 X光机藏在包里带去?”
  杜弗笑了笑。
  “现在我也不清楚,还需要再考虑一下,我半个月后告诉你。” 说完,他大笑起来。
  “你猜,这件事让我想起什么来?”
  “当然知道,”斯妥格恩干脆地回答,“德国占领时期非法制造收音机。”
  杜弗颇感扫兴。
  “对,我是说过那么一两次。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被逮住,我事前可不知情啊。”
  “什么?要知道科学家对自己的发明负有社会责任。我替你害臊!”

  斯妥格恩放下装着厚厚一叠资料的公文夹,舒了口气。
  “感谢上帝,终于完成了。想不到这几百页纸就能决定人类的未来。世界联邦!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它成立。”
  说着,他把公文夹放进包里,打开的包盖离那块屏幕的边缘只有十厘米,他有些紧张,手指总是不自觉地去摸那锁扣,在会谈结束前,他不想按下这个隐藏的开关,它不一定会成功,尽管杜弗一再保证卡瑞林不会发现。谁知道呢?
  “你说有消息要告诉我?”他接着说,急切的心情难以掩饰,“是关于……”
  “是。”卡瑞林肯定了他的猜想,“我几小时前刚接到的通知。”
  这是什么意思?卡瑞林不可能跨越不知多少光年的距离和他的星球联系,也许瑞伯格的那个推测是对的,卡瑞林只是在一台能预测一切政治行动后果的大型计算机上咨询过。
  “我想,”卡瑞林接着说,“自由团和其他组织对这个答复不会满意,但多少可以降低他们的对立情绪。这些不用记录下来。
  “雷克,你经常说我们两个种族之间不管外形相差多大,人类都能很快接受,这样说证明你缺乏足够的想象力。对你来说,也许是这样,但是全世界多数人都没有受过像样的教育,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偏见和迷信,要彻底消除这些影响,还需要几十年的时间。
  “我们对人类的心理多少有些了解,这一点你不否认吧?我们清楚地知道,如果我们在目前这种社会发展水平下出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不能谈得更详细了,哪怕是对你,总之,你应当相信并接受我的分析。我们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五十年后,也就是两代人之后,我们会从飞船上走下来,人们将亲眼目睹我们。”
  斯妥格恩沉思着,没有说话。如果是以前,这样的答复多少会让他有点满意,但现在,一点也不。面对这个不完全的胜利,他在犹豫,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自然会出来的,自己现在的计划就完全没有必要了,而且很可能一点也不明智。如果再继续这个计划,那就是出于一个很自私的原因:五十年后,自己已经不在世上,无法亲眼看到这些外星人了。
  卡瑞林一定看出了他的犹豫,“如果让你失望了,很抱歉。最近的将来还会出现许多的政治问题,但那时,你已经退休了,不用再为这些事操心了。也许你认为我们的顾虑毫无道理,你要相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证明除此之外,别的办法都行不通。”
  斯妥格恩的身子不由得往前一倾,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们被人类看到过?”
  “我没这样说,”卡瑞林干脆地说,“地球不是我们管理的惟一星球。”
  斯妥格恩可没那么容易打发,他追问道: “很多神话故事里都描述过其他星球上的人到地球来的事。”
  “我知道。我读过历史研究部的报告,说地球好像处在宇宙的十字路口。”
  “他们到地球上来,你们竟然不知道,”他穷追不舍,“不太可能吧?你们观察我们已经好几千年了。”
  “我也认为不可能。”卡瑞林不愿更多谈起。此时,斯妥格恩拿定了主意。
  “卡瑞林,”他突然说,“关于这事,我要先起草一个宣言,然后再传给你过目。但我会缠着你,一旦瞅准机会,我要努力找出你的秘密。”
  “知道了。”卡瑞林笑着回答。
  “你不介意?”
  “不,完全不。只要不采用核武器、毒气或其他可能破坏我们友谊的手段就行。”
  卡瑞林难道猜到了什么?这个善意的玩笑后面似乎潜藏着对自己行为的理解,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鼓励,谁知道呢?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自然一些,说完,他站起身,像以往一样关上公文包,大拇指摸到了锁扣。
  “我这就回去起草,”他又说,“今天晚些时候传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顺势按下了那个开关。一切担心都是多余,卡瑞林的感觉不会比人更敏锐,他根本没有察觉到,说“再见”和念开门密码时,声音也听不出任何变化。
  自己却有在商店偷东西从侦探眼皮底下侥幸逃脱的感觉。一直等到身后飞船的门关上,他才松了口气。

  “我承认,”瑞伯格说,“我的一些猜测并不怎么好。你听听这个如何?”
  “我一定得听吗?”斯妥格恩叹了口气。
  瑞伯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
  “事实上,”他谦虚地说,“这不是我的想法,我是在读切斯特顿的故事时想到的。想想那些外星人要隐瞒的实际上就是他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有点深奥。”斯妥格恩稍微有了点兴致。
  “我是说,”瑞伯格急切地解释着,“他们的长相和我们完全一样,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容忍一些长相怪异、智力非凡的生物统治,而不能接受与自己同类的生物指使。”
  “有新意,和以前的那些一样。”他说,“你最好给他们编个号,方便我记忆。这个猜测的最大问题是……”正说到这里,亚历山大·维因莱特被带进来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有些什么打算,也不知道他还和绑架自己的那帮人有联系没有,他倒是真心反对暴力,估计不会和他们联系那些极端分子自毁名声,世界上好久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维因莱特仔细听着那份宣言的草案,而世界上其他人要等到十二个小时后才能知道卡瑞林给他们孙辈的承诺,希望这种特殊待遇能让他引以为荣。
  “五十年,”维因莱特沉思着说,“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对人类来说,是很长;对卡瑞林来说,并不长。”此时,斯妥格恩才领会到那些外星人采用这个解决方案的精明之处,他们不仅有了足够的喘息时间,同时也动摇了自由团的根基,虽然它不一定跨掉,但在世界上的地位将受到严重影响。这一点维因莱特清醒地意识到了。
  “五十年后,破坏已经造成了,那些还记得独立的人都已经死了,人类早就忘了自己的历史。”
  空话!为了这些空话,人类曾经不惜流血牺牲,而现左,人们不愿再这样,世界变得安宁多了。
  维因莱特走了,在未来的日子里,自由团不知还要惹出多少麻烦来,那时就该自己的下任来处理了,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轻松起来。
  有些东西只有时间才能治愈,罪恶的人可以被摧毁,可对那些被欺骗的善良人却什么也不能做。

  “你的包,”杜弗说,“还是和新的一样。”
  “多谢。”斯妥格恩回答着,仔细查看那包,“现在该告诉我结果如何了吧,还有下一步该怎么做?”
  杜弗沉吟着说: “我不敢相信,一切都出人意料的顺利。如果我是卡……”
  “你不是!干脆点,朋友,有什么发现?”
  “唉,你们这些情绪激动的北欧人!”他叹了口气,“我们做了一个小功率雷达装在你的包里,除了高频电波之外,还用了远红外线,所有这些,我们敢肯定任何生物都无法看见,不管他的眼睛如何神奇。”
  “你怎么能肯定?”斯妥格恩问,不由得对这个技术问题产生了兴趣。
  “好了,我们是不能完全肯定。 ”杜弗勉强承认,“卡瑞林不是在正常光线下和你谈话吗?从光学的角度讲,他的眼睛就该和我们很相似。不管如何,这个雷达成功了,证明你说的那个屏幕有三厘米厚,后面是个大房间,至少有十米见方,由于只能使用小功率雷达,所以无法接收从最远的墙壁返回来的信号,不过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总算有些收获。”
  他推过来一张相纸,上面绘着一条曲线,一部分线条扭曲交织成一团,像一幅中级地震的地震波图。
  “看到这儿了吗?”
  “看见了,是什么?”
  “卡瑞林!”
  “啊,你敢肯定?”
  “没错,就是他,在屏幕后面两米的位置,不知是坐着、站着,还是怎么的。如果结果再好一点,我们还能测出他的个头。”
  斯妥格恩看着那图形,心情十分复杂。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卡瑞林身体是物质的,这幅图也不能直接证明,尽管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我们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杜弗接着说,“就是测量那块玻璃的透明度,也有收获。严格意义上的单向透明的玻璃并不存在,只是对光线的调节问题。卡瑞林坐在一个光线较暗的房间里,而你却坐在亮处,就这么简单。”他笑起来,“我们现在要来个转变。”
  像魔术师变出一窝小白兔一般,他从桌子里掏出一个很大的闪光灯,灯的一端敞开呈宽宽的喷嘴状,像一把大口径短枪。
  杜弗笑着说: “它没有看上去那么危险,你只需把喷嘴抵住玻璃,扣下扳机,它就会发出很强的光,可以持续十秒钟,足够你看清那个房间,而且所有的光线都会穿过玻璃,倾泻在你那位朋友身上,你可以趁机看个一清二楚。”
  “不会伤到他吧?”
  “你照的时候先从矮一点的地方照起,再往上移,这样他的眼睛就有时间适应了,他的眼睛和我们一样,我们不想把他变成瞎子。”
  斯妥格恩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灯,拿过来在手里掂量着。最后几周了,他一直觉得良心不安。卡瑞林虽然偶尔直率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他待自己并没有任何过错。现在在一起共事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自己不想做任何事情破坏这种关系,但自己已经警当过他了,再说如果他能自己作决定的话,肯定就露面了。想到这些,主意也打定了:最后一次会谈时,一定要看清他的脸。当然,他得有一张脸才行。

  斯妥格恩已经没有最初时那样紧张了。卡瑞林一直在讲,和以往一样,妙语连珠。这种过去被认为是最精彩、最特别的才能,如今看来也不怎么样了——这和他的其他才能一样,都是学来的,不是天生的。
  卡瑞林为了适应人类的讲话速度,不得不放慢思维,当然就有从容的时间来打造那些名言警句了。
  “你和你的下任没必要再担心自由团,这个组织还会死灰复燃,但没什么可担心的。它上个月就很安静,很多年里都不可能带来任何危险。说实话,有了它你才能知道对手们在干什么,从这层意义上讲,这个组织还是很有用的。如果自由团碰到财政危机,我甚至还会出钱资助。”
  卡瑞林是不是在讲笑话,有时很难分辨,斯妥格恩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接着往下听。
  “很快,自由团又少了一个攻击我们的理由。过去几年,你身为秘书长却在执行我的命令,一直受到他们的谴责,但他们的批评太幼稚了。在我管理地球的最初阶段,你所处的特殊职位非常重要,现在世界正朝着我设计的路线前进,这个职位就不再重要了。从今往后,我只是间接管理地球事务,秘书长还是和从前一样干他该干的事。
  “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会出现很多危机,但都能顺利渡过。未来世界的模式已经很清楚了,终有一天,所有这些问题都会被遗忘,就是你们这样一个拥有长久记比力的种族也不例外。”
  最后几个字故意说得很重,斯妥格恩愣了一下,卡瑞林从未不会出现口误,错误的几率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无穷位。还没来得及发问,卡瑞林已经改变了话题。就是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有答案的。
  “你时常问起我们的长远计划,”他接着说,“建立世界联邦只是第一步,你可以看到它的成立,一切改变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很少有人觉察。接着会经历一个缓慢的巩固期,最后就到了我们承诺的那天,你们和我们见面,遗憾的是那时你已经不在世上了。”
  斯妥格恩睁大了双眼,视线却远远地停留在那个屏幕后面的什么地方,他在想象着未来,想象着自己看不见的那一天,外星人的飞船徐徐降落到地面上,向全世界打开舱门。
  “那天,”卡瑞林说,“人们将体验现在称为心理间断症的症状,但不会有任何长期影响,人们的心态要比他们的祖辈稳定得多。我们会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们不会像现在你们看到我们时那样震惊。”
  斯妥格恩从来不知道卡瑞林如此深思熟虑,但也不觉得奇怪,自己不了解卡瑞林的很多性格特征。人类不了解,也许不能理解真正的卡瑞林。他再次感到卡瑞林的真正兴趣不在这儿,统治地球只用了很少一部分脑力,就好像擅长三维棋的高手玩普通跳棋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再以后呢?”斯妥格恩轻声道,“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要做的事了。我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事?建立世界联邦,教育人们只是手段而已,终有结束的时候,那时我们可以到太空去,看看你们的世界,甚至帮你们完成某些任务吗?”
  “可以这样讲。”卡瑞林说着,声音明显地带上了伤感。
  斯妥格恩不安起来。
  “但是,你们的实验有可能会失败,我们和原始部落打交道时就碰到过类似情况。你们肯定也会失败吧?”
  “是的。”卡瑞林说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们也失败过。 ”
  “那你们怎么办呢?”
  “我们就等待,再从头开始。”
  双方沉默了约五秒钟,卡瑞林突然开口道别,“再见了,雷克。”
  太突然了,斯妥格恩一下没反应过来。
  上当了!现在也许已经太晚了,他回过神来,熟练地取出闪光灯,抵在了那块玻璃上。

  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湖畔,只在水边留出一带几米宽的草坪。每天傍晚,只要天气暖和,斯妥格恩,已经九十高龄了,会顺着小道一直走到码头去,看着晚霞在湖面上消失,然后赶在树林刮起寒冷的晚风之前回到住处。这样的生活,他很满足,只要还有一丝力气他就会坚持下去。
  远处湖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从西边飞来了,飞得很低,但速度很快。飞机在这一带很少见,每小时一班的跨极地班机会从头顶飞过,但从来没看见过,只是偶尔能撇到飞机飞过后在蓝天上留下的一抹残痕。那是架小型直升机,正冲自己飞来。他看看湖滩,无路可逃,便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走到堤岸尽头的木凳上坐下。
  那记者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很让他吃惊,他几乎忘了自己不仅是一位资深政治家,而且,还是个传奇人物。
  “斯妥格恩先生,”那记者说,“很抱歉打搅你,我们听说一则和外星人有关的消息,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和卡瑞林一样不喜欢这样的字眼。
  “我想这方面的报道已够多了,我没什么可补充的。”
  那记者好奇地看着他。
  “有,我们打听到一个奇怪的说法。大约三十年前,科技部的一名工程师替您设计过一个特别的仪器。你能谈谈这个吗?”
  斯妥格恩无言地陷入了沉思。这个秘密会被发现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竟隐藏了这么久。
  他站起身,顺着堤岸往回走,记者紧跟在后面。
  “有这么回事。我最后一次和卡瑞林会谈时,就带上了那个仪器,希望能看到他的样子。结果证明那是件蠢事,要知道,我那时才六十岁。”
  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接着往下讲: “这事没什么,不值得你专程跑一趟。那个仪器没有派上用场。 ”
  “你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什么都没有。等着吧,毕竟只有二十年了。”
  还有二十年,卡瑞林说得对,那时,世界上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和外星人见面了。
  卡瑞林信任自己,自己总算也没有出卖自己的忠诚。卡瑞林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计划,也早料到了自己的最后一举。
  为什么光线照在那把巨大的椅子上,卡瑞林早不在了呢?他着急地晃动那只闪光灯,看到那扇两人高的铁门正在快速关上,说快,但也不是特别快。

  是的,卡瑞林信任自己,不想自己因为一个没有解开的谜团在余生的岁月里彻夜难眠,但他又不敢违背自己的统治者。他们会是同一种族吗?他已经尽了力,就算没有谨遵号令,统治者也拿不出证据来。一切都证明卡瑞林是爱护自己的,这种情感多少有点像是人对自己那只忠实又聪明的狗的疼爱,但那是真心的想到这儿,斯妥格恩从来没有这样知足过。

  “我们也失败过。”
  是的,卡瑞林,是这样。在人类历史之初失败的是不是就是你?你肯定有过那么一次失败的经历,经历了那么多年,它还一直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人们从小就能听到这样的故事,五十年后,你能战胜世界上所有的神话、传奇对人们的影响吗?
  斯妥格恩希望,卡瑞林到地球之后,能到这个北欧的森林来,站在自己的墓边,看望他的第一位人类朋友。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章 黄金岁月 第五节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收音机里上百种语言同时播送着这个消息。《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上千种报纸标题醒目。“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摄影师们等候在卡瑞林飞船即将降临的空地旁,这样想着,一遍又一遍地查看自己的摄像机。
  除了纽约上空的那艘飞船,人们发现其余城市上空的飞船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昨天,那支庞大的舰队就像清早露水降临时分的薄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人类习以为常的那些飞船全是幻影,还不如往返太空的运输船真实。所有的飞船和卡瑞林的那艘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样,没有人知道那些幻影是怎样造出来的,这恐怕不只是个简单的光影问题,连雷达系统也被骗过了。但老人们发誓说他们亲耳听到了那支舰队闯入大气层撕裂大气的巨大声响。
  如今这一切全都不再重要,最关键的还是卡瑞林认为没有必要再显示自己的武力,决定放弃那些心理战术了。
  “飞船启动了!”这个声音传遍了世界的各个角落,在朝西边飞。”
  那艘飞船时速不到一千公里,从高空缓缓下降,朝着大平原飞来,开始了跨历史的又一瞬间。现场几千观众挤得人山人海,看到的东西远没有数百万电视观众看到的多。
  如此庞大沉重的飞船降落到地面上,地面肯定会“吱嘎”作响,发出阵阵颤抖,但飞船似乎仍保留着太空飞行时的那种神秘力量,像一朵雪花飘然落下。
  飞船舱体高达二十米,在众气眼中,犹如一堵弧形的墙,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突然,平滑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门,就像山洞的洞口,里面光线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宽宽的、亮闪闪的舷梯伸出来了,一直降到地面上。舷梯两侧有扶手,中间一块闪亮的金属板,没有台阶,又滑又陡,和滑梯没什么两样。照常人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舷梯该如何上下。
  全世界都在密切注视着,那个洞口依然没有任何动静,却不知从哪里响起了卡瑞林的声音。他的话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
  “舷梯边上有些小朋友,我想请两个上来见我。”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走出人群,往舷梯走去,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其他小孩见状,也跟在后面。
  卡瑞林笑了起来,“两个就够了。”
  其他孩子这才停下脚步。
  那两个孩子还不到六岁,好奇地匆匆跳上舷梯,奇迹出现了。
  孩子们兴奋地向人群、向父母挥手,可怜的父母这才想起那个穿花衣的吹笛手的可怕传说,想要拉回自己的孩子,已经来不及了。孩子们的脚没有动,身子在移动时和舷梯始终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角度,一定是舷梯的某种奇怪力量让地球的引力失去了作用。那两个小孩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他们进入飞船,消失了。
  人群静静地站着,短短二十秒钟竟是如此漫长。在那昏暗的舱口,卡瑞林出现了。他就站在阳光下,左手抱着小男孩,右手抱着小女孩,孩子们只顾忙着摆弄卡瑞林的翅膀,根本没有朝人群望一眼。
  幸亏这些外星人研究过人类的心理,又做了多年准备,现场只有很少几个人昏倒了——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起了那个恐怖的古老传说。
  没错,背上一双肉质的翅膀,头上一对小小的犄角,身后一根带刺的尾巴,全都在那儿,传说中最恐怖的描述变成了现实,他就在眼前,巨大的身躯沐浴在阳光下,满面笑容地抱着两个对他无比信赖的孩子。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六节

  五十年的时间可以让世界面目全非,让一个人判若两人。要实现这种变化,只要一点正确的社会工程学知识,一个明确的目标,外加一定的能力就可以了。
  外星人拥有这一切,虽然他们的目标无人知晓,但他们的知识显而易见,能力不容置疑。
  “所有政治问题,”卡瑞林曾对斯妥格恩讲过,“只要正确运用能力都能解决。”
  “这种说法,”斯妥格恩表示怀疑,“和人们说的‘强权即公理’类似,但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企图通过使用强权解决问题的做法都遭到了失败。”
  “关键在于‘正确’一词上。你们没有拥有过真正的能力,更准确地说是没有真正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在解决所有问题时,总有些方法是高效的,有些方法是低效的。比如说,有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想起来反对我,解决这个问题最低效的办法就是使用原子弹。只要原子弹用得足够多,问题就能完全彻底地解决。这种方法纵然没有其他缺陷,也是最低效的。”
  “那高效的解决办法呢?”
  “只要懂得使用小型无线电发射机就可以了。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使用能力,而不在能力本身的大小上。你想想,如果希特勒无论走到哪儿,耳边且是萦绕着低低的说话声,或者整天被一种比周围环境略高的声音包围着,吵得无法睡觉,他能当多久的独裁者?你看,一点也不野蛮,结果和使用原子弹是一样的。”
  “我明白了,”斯妥格恩说,“那没有地方可以避开这种声音?”
  “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往任何地方发射这种声音,所以没必要采用任何暴力手段。”
  由此看来,那些飞船只是武力的象征,除了卡瑞林那一艘,其余全是幻影,但正是这些幻影的存在改变了地球的历史。
  正如卡瑞林的估计,人类的震惊很快过去了,但还有不少人始终难以接受这些外星人,另外还出现了一个没有任何来由、也没有任何逻辑的猜测:中古时期,人们曾信仰、敬畏过一位魔王,二十一世纪是不是在重演那段历史?毕竟还是有人相信世上存在种族记忆这种现象。
  显然没有任何历史记载,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这些外星人——或者是他们的同类曾和地球上的原始人类发生过激烈冲突。这个谜,卡瑞林不愿解答。
  这些外星人很少离开飞船,也许因为在地面上,他们感到身体不适。他们的个头和翅膀都表明在他们的星球上,重力要比地球小得多。他们总是系着一条腰带,上面有好些复杂的仪器,估计是用来调节体重和相互联络的。他们不能忍受阳光的直接照射,待在太阳地里不会超过几秒钟时间,必须外出时,就戴上一副让他们显得非常古怪的太阳镜。他们好像能够呼吸地球上的空气,但有时也带个气罐,不时用一用。
  一切都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和人类往来密切。只有少数人亲眼看到过他们,没有人知道那艘巨船里究竟装了多少人,最多的一次有人看到五个外星人在一起,但飞船里可能有成百上千个。
  在很多方面,外星人露面带来的问题远比他解决的问题要多。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他们的身体更是人们热衷的话题。这些外星人对有些问题有问必答,对有些问题就只能用“神秘”二字来形容。总的来说,除了科学家,其余的人并不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恼羞成怒。一般人虽说不愿看见他们,但也感激他们对地球的贡献。
  按以往的标准,人类已经进入了乌托邦时代。无知、疾病、贫穷、恐惧统统消失了。战争,犹如被黎明赶走的噩梦被人渐渐淡忘了,很快,所有活着的人都不会有战争的经历了。
  人们把所有的才能都用来建造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些对前辈来说已经很好的城市不是重建过了,就是无人居住,变成了博物馆。随着工业、经济模式的巨大变化,无数城市都失去了最初的用途,被废弃了。生产的自动化程度很高,机器人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各种消费品,所有的日常消费品全部免费,人们只为奢侈品工作,否则完全不用工作。
  这是个一体的世界。不同国名仍在使用,但只作为一个便利的邮政区划。没有人不会讲英语,没有人不识字,没有人没有电视机,也没有人不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到这地球的另一边……
  犯罪消失了。这种行为既没必要,也不可能。没有人缺少所需的物品,因而没必要去偷,那些企图犯罪的人也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外星人的眼睛。
  感情引发的犯罪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很少听说了。随着许多心理问题的解决,人类更理智了,不再感情用事。现在举止古怪就算得上早些时候人们称为不道德的行为了,最坏也不过不懂礼貌。
  最显著的变化是二十世纪那种快得让人发疯的生活节奏放慢了,人们比祖辈清闲了许多。这种生活时少数人来说少了些激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多了些安宁。西方人也一改以往盲目责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懒惰的态度,重新认识到闲暇只要不堕落成懒惰,就没有任何的过错。
  不管将来会出现什么样的问题,时间总在人们指间匆匆流过。教育比以前更彻底,时间也更长了。几乎没有人会在二十岁前离开大学,大学还只是第一步,接着他们会去旅游,去体验生活,增长见识,二十五岁时再回到学校,学习三年,毕业后还会不时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程充实自己。
  社会的流动性也增强了。有了便利的空中运输手段,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到任何地方去。二十一世纪重演了二十世纪美国创建“车轮上的国家”时的辉煌,给了全世界一双翅膀。但这只是个比喻的说法,一般的私人飞机或空中轿车没有翅膀,也看不见任何操纵盘,老式螺旋桨直升机几乎完全被淘汰了。人类还没有发现反重力,那仍是外星人的绝对机密,从根本上说,飞机的飞行原理也还是怀特兄弟的那一套。但这种飞机的普遍使用很快就打破了人类不同种族间的最后界线。
  这是个没有宗教的年代,宗教已经成为历史。外星人到地球上来时,宗教就只剩下了佛教的一个派系。随着教育的发展,建立在奇迹和启示基础上的教义被人彻底抛弃了。外星人对宗教问题从不表态,经常有人向卡瑞林问起时宗教的看法,卡瑞林的回答总是:“这是个人的私事,只要不影响其他人就行。”
  由于外星人了解人类的过去,历史学家们不止一次要求卡瑞林出面解决一些有争议的历史问题,卡瑞林有可能被问烦了,更可能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问必答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于是,他借了一台仪器给世界历史基金会。那仪器看上去就像电视机,上面的按钮用来设置事件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它肯定和卡瑞林飞船上的某种更复杂的仪器相连,只是不知道是怎样连接起来的。只要按下设置好的按钮屏幕上就会出现那个事件的经过。没过多久,人类对五千年的历史了解得清清楚楚。但如果把时间设置到更早的时期,屏幕上就什么也没有,一片空白。这也许是因为那些外星人本来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故意把那部分删去了。
  这台仪器的出现也进一步加快了宗教的灭亡。人们虽然也了解了这些宗教在诞生之初负有的神圣使命,但这也拯救不了它们的命运。短短几天时间,救世主们失去了他们的神圣地位,所有的宗教都灭亡了。人类已经成熟了,不再需要新的神灵。
  让人吃惊的是,宗教衰亡的同时,科学也在退步。世上虽有无数的技师,却很少有人能够突破现有的知识。人类还保持着自己的好奇心,也有时间去满足好奇心,,但人们不再专心于基础科学研究,他们认为没有必要浪费一生的时间去研究那些外星人早就发现了的秘密。
  动物学、植物学和天文观测等描述性学科则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科学的衰退。无数科学家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收集着各种资料,却没有理论家来找出这些发现之间的相互关系。 各种争端和冲突消失了,艺术也随之走向衰亡。表演家,无论是业余的还是专业的,多得不计其数,然而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文学、音乐、绘画和雕塑等领域没有产生过任何杰出作品,始终停留在过去的水平上。
  除了少数哲学家,没有人担心过这样的现状。人类沉迷于新的自由,沉迷于眼前的各种乐趣。乌托邦时代已经来了,它带给人们的新奇感暂时还没有被它的最大敌人——无聊打败。
  即使真正到了无聊的时候,人们也相信外星人会有办法的,就像他们能解决其他所有问题一样。人们还是不了解他们来地球的最终目的,却开始信任他们了,相信他们长期离乡背井为的是给地球上的人们提供无私帮助。
  是无私帮助吗?他们制定的政策始终符合人类的真正利益吗?还是有少数人对此表示怀疑。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七节

  鲁柏特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地域之广让人咋舌,名单前十二位是:福斯特夫妇(澳大利亚阿德莱德) 、肖贝格尔夫妇(海地) 、法瑞夫妇(斯大林格勒)、莫拉维亚夫妇(辛辛那提)、伊万夫妇(巴黎)、萨利文夫妇(东岛附近海底四公里)。虽然只邀请了三十人,却到了四十多,鲁柏特很得意,一切都和自己预料的一样,只是克诺斯夫妇有点让人失望,但那也是因为他们忘了国际日期变更线,整整晚了二十四小时才到。
  将近中午时分,鲁柏特家附近的公园里停满了小飞机,后到的人只能停到更远的地方,再走回来。这天,晴空万里,气温华氏一百一十度,那段路显得格外漫长。小飞机像一个个小小的空中宫殿,如今,人们再也无法通过交通工具去判断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了。
  “真难看。”飞机正在盘旋下降,简·莫瑞尔俯视着鲁柏特的房子,“像只踩扁的盆子。”
  乔治·格雷森还是不喜欢使用自动接置,他调节好下降速度,才回答: “从现在这个角度来评价一座房子不太公正,”他很理性,“在地面上看,它可能完全不同。天!”
  “怎么啦?”
  “福斯特也来了。在任伺地方我都能一眼认出他们举世无双的颜色搭配。”
  “好了,如果不想和他们说话,不说就是了。鲁柏特的聚会就有这么个好处,你可以总躲在人群里。”
  乔治看好地方,俯冲下去,降落在两架飞机之间,一架流星飞机,另一架不知什么机型,看上去速度很快,坐起来却不会舒服。简怀疑它是鲁柏特的某个技师朋友的杰作,只是私造飞机是违法的事。 一下飞机,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似乎要吸干身上的全部水分,乔治觉得皮肤都要裂开了。这也怪他们自己,三个小时前离开阿拉斯加的时候就该注意调节舱里的温度。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简喘着气,“我还以为这儿的气候也可以调节呢。”
  “不错了。”乔治回答,“这里曾经是片沙漠,看看现在。快点进屋就好了。”
  他们耳边突然响起鲁柏特兴高采烈的声音,他就站在飞机旁,一手端着一杯饮料,顽皮地俯视着他们,说俯视是因为他有十二英尺高。他的身体竟是半透明的,可以轻易看透。
  “对客人也玩这种把戏!”乔治边说边伸手去抓那只刚刚可以够到的杯子,不料抓了个空,“我们进屋时,多给我们一点饮料!”
  “别担心,”鲁柏特笑着,“你们要喝点什么,说吧,到时一定准备好。”
  “两大杯液态气冷却的啤酒,”乔治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我们马上就到。”
  鲁柏特点点头,把杯子放到一个看不见的桌子上,按了按同样看不见的按钮,一切都消失了。
  “哇! ”简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鲁柏特怎么会有,我还以为只有外星人才有书呢。”
  “你不知道他总喜欢新奇的东西吗?乔治回答,“又一个新玩意儿。有了它,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跑遍半个非洲,没有炎热,没有蚊虫,不用费劲,而且——有一个冰箱伸手可及。不知道斯坦德利和莱文斯顿知道了会嫉妒成什么样子。”
  太阳火辣辣的,两人都不再说话,一路走到鲁柏特房前。房门和玻璃墙浑然一体,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房门,他们走过去,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喇叭,门自动开了。简觉得那声喇叭会折磨自己一整天。
  新的博伊斯太太站在凉爽的门厅里迎接他们。她是今天宾客济济的主要原因,只有一半的人想来看新房子,另一半人犹豫不决都是因为她——鲁柏特的新妻子才决定来的。
  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美得让人“神魂颠倒”。就算在美女如云的地方,她走进房间的刹那,也同样会吸引无数男士的目光。轮廓分明的希腊脸型,浓密的长发,丰盈的深色肌肤,用巧克力色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从肤色可以看出她是个混血儿,乔治估计她有四分之一的黑人血统。
  “是简和乔治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很高兴见到你们。鲁柏特正在准备饮料来,我们去见见其他人。”
  乔治感到她圆润的低音轻柔地抚过自己的脊背,痒酥酥的,脊柱好像变成了一把长笛被人轻轻吹着。他紧张地看看简,简挤出一丝笑容,就是不开口,他只得开口了:“很、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一直盼着这次聚会。”
  “鲁柏特总是举办一些很好的聚会。”简突然插嘴道,刻意强调了“总是”这个词,听的人都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他每次结婚的时候”。
  乔治脸红了,瞪了她一眼。女主人似乎没有注意到里面的讽刺意味,依然友好地把他们让进一间大休闲室里,那儿已经站了半屋子客人,鲁柏特本人坐在一个酷似电视导播用的控制台前面,乔治怀疑他们刚才在外面看到的影子就是从这台机器发射出去的。鲁柏特正忙着给另两位新到的客人制造惊奇,只停下来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抱歉把饮料给了别人。
  “那边有很多的饮料,”他一只手向后挥了挥,另一只手调节着控制按钮,“随便点。这儿大多数客人你们都认识,别的人梅娅会给你们介绍。谢谢你们赏光。”
  “谢谢你邀请我们。”简淡淡地说。乔治已经往吧台去了,她赶紧跟在后面,不时和认识的人打招呼,差不多四分之三的人都不认识,鲁柏特的聚会总是这样。
  “我们去参观参观房子吧。”他们喝过饮料,感觉凉爽多了,和认识的人都一一打过招呼,简建议说。
  乔治跟在她身后,却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梅娅,眼光柔柔的。简最不喜欢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男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好色的,但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不是这样……是啊,也许还是这样比较好。
  乔治很快回过神来,跟着简参观鲁柏特的新居。这幢房子对两个人来说太大了,但如果经常要接待这么多的客人,就很合适。房子有两层,上面一层比楼下大很多,往外突出,在底楼四周投下一片阴凉。房里机械化程度很高,厨房简直就像飞机的机舱样复杂。
  “可怜的鲁比,”简说,“她肯定会喜欢这座新房子。”
  “据我所知,”乔治一点也不同情鲁柏特的前妻, “她和澳大利亚男朋友在一起很开心。
  这一点大家都知道,简无从反驳,便改变了话题。
  “她很美,是不是?”
  “对于喜欢浅黑肤色的人来说,”他淡淡地答道,“可能是。”
  “你不喜欢吧,我想?”简甜蜜地说。
  “不要嫉妒,亲爱的,”乔治轻声笑起来,抚摸着她浅黄色的头发,“我们到书房看看。你猜书房会在哪儿?”
  “一定在楼上,楼下已经没有别的房间了。再说,吃饭、睡觉等等都在楼下,要符合房屋的整体设计,书房也只可能在楼上。看,这里是休闲区,游泳池建到楼上来了,亏他想得出!”
  “这也有些道理,”乔治试着推开一扇房门,“鲁柏特建这座房子时,一定有人给他提了些好建议,他自己没这能耐。”
  “到了。”乔治骄傲得像航海家靠了岸,“博伊斯家最得意的收藏,不知他自己究竟读过多少。”
  书房横贯整栋房子,巨大的书柜把房间分成六个小隔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儿有一万五千册藏书,收藏了关于巫术、精神研究、占卜、心灵感应这类模糊学科研究,以及精神物理学名目下记录的各类玄妙现象的所有重要书籍。这种爱好在如今的年代绝无仅有,鲁柏特也许是借此逃避现实吧。
  乔治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淡淡的,有点刺鼻,不太难闻,也不很怪。简也闻到了,皱起眉头仔细分辨着。乔治觉得这味道像醋酸,又不完全是。
  书房尽头有个小小的空间,刚好容得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个坐垫,鲁柏特平时大概就在那里看书。屋里光线很暗,却真的有人在看书。
  简倒吸一口气,抓紧乔治的手,在电视里和在现实中看到外星人是两回事,难怪她如此吃惊。乔治很少因为什么事吃惊,看着眼前的景象也愣住了。
  “先生,希望没打搅你,”他彬彬有礼地说,“我们不知道这儿有人。鲁柏特也没告诉我们……”
  那个外星人放下书,打量了一下他们,又开始继续读书了。这样的举动对一个能够一边读书一边和人交谈、同时还能干好几件事的人来说,不能算不礼貌,只是那情景看上去足以让人精神分裂。
  “我叫瑞沙维莱克。”外星人倒很友好,“我恐怕显得有点不合群,只是这个书房确实是个不能错过的好地方。”
  简虽然很紧张,看着外星人的样子,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因为外星人说话的同时,正以两秒一页的速度读着书,他肯定看懂了书中的每一个字,只是不知道他两只眼睛能不能同时阅读不同的内容,如果再学点盲文,手也可以阅读的话……那场面实在太滑稽了,她不敢再往下想,便竭力忍住笑,和他交谈起来,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碰上这样的人。
  乔治介绍过自己之后,便不再多说,任由简和那个外星人交谈,只是希望她别谈些不合时宜的话。他们都是第一次遇到外星人,尽管外星人和政府官员、科学家以及相关的生意伙伴都有交往,但从没听说他们参加私人聚会,由此可见,今天的聚会不同寻常,鲁柏特的那台仪器说明了这一点。乔治开始琢磨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定要找时间好好问问鲁柏特。
  对瑞沙维莱克的体型而言,椅子太小了,他干脆坐在地上,也没有用一米外的那些坐垫,显然觉得这样坐更舒服。他的头距离地面两米,乔治可以借此良机好好观察一下这个外星生命,可惜连地球上的生物他都知道得很少,自然不会有什么新发现,除了那股特殊的酸味。不知道这些外星人闻到的人类又是什么味道,但愿不难闻。
  瑞沙维莱克完全没有一点人的形状,以原始人类那点可怜的知识和恐惧的心理,把他们看成鸟人也合情合理,传说中的魔王就是这种形象。近距离的观察让一切都变得真实。那对角小小的,不知作什么用?身体既不像人也不像地球上已知的其他任何生物;既不是哺乳动物,也不是昆虫,更不是爬行动物,就连是不是脊椎动物都难以界定,表层的厚壳可能就是他们身体的支架。
  一双翅膀收在身后,看不见,尾巴像一根裹着坚硬外壳的水管,卷曲在身下,尾巴顶端的倒钩不太像人们说的那样呈箭头状,更像一个扁平的大菱形,它的作用和鸟尾巴一样,用来保持平衡,人们已经普遍接受了这种推测。根据这些特征,科学家们推测外星人可能生活在一个引力小、空气密度大的世界里。
  鲁柏特的声音从一个隐藏的喇叭里传出来。
  “简、乔治,你们在哪儿?下来吧,聚会就要开始了。”
  “也许我也该去看看。”瑞沙维莱克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把书放回书架,根本没有起身。乔治这才注意到他居然长着两个相对的大拇指,中间五个手指,如果他们用的是十四进制,计算起来真够麻烦。
  瑞沙维莱克站起身来,那场面真是难得的奇观,他必须弯着身子,才能不撞到天花板上,如此看来,他们要和人类打成一片,确实存在不少问题。
  过去的半个小时,又陆续到了不少客人,房间拥挤起来了,瑞沙维莱克的出现使房间更拥挤了,隔壁几间房里的客人全跑来了。鲁柏特对这种轰动效应很得意,简和乔治却不高兴了,没有人理会他们,事实上他们站在瑞沙维莱克身后,别人几乎看不到他俩。
  “过来,瑞沙,见见这些朋友。”鲁柏特大声喊道,“坐沙发上过米,就碰不到天花板了。”
  瑞沙把尾巴挂在肩上,俨如一艘破冰船小心地在人群中驶过。
  等他在鲁柏特身边坐下,房间又显得宽松了许多,乔治也舒了口气。
  “他站着,我感到自己像患了幽闭症。不知鲁柏特怎么把他给请到了,这场聚会很有意思。”
  “更不可思议的是,鲁柏特当着众人的面那么亲热地喊他,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好奇怪。”
  “他肯定介意,我敢打赌。鲁柏特就是太爱出风头,而且不讲方式方法,就像你问问题一样。”
  “什么问题?”
  “‘你到地球上多久了?’‘你和卡瑞林相处得怎样?’‘你喜欢地球吗?’真是的,亲爱的,你不该和一个外星人这样讲话!”
  “为什么不?该有人来问这些问题了。”
  他们间的争辩还没有进一步升级,肖贝格尔夫妇走过来和他们讲话了。两位女士走到一边讨论博伊斯太太去了,两位先生则走到另一边当然也是讨论相同的话题,只是角度不同。本尼是乔治的老朋友,对这件事知道得很多。
  “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他说,连露丝也不知道,是我把她介绍给鲁柏特的。”
  “我看鲁柏特配不上她,”乔治有些嫉妒,可能隔不了多久,她就会厌烦的。”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竟感觉好来了。
  “你不知道,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待人也不错,鲁柏特该有人来管管了,她正合适。”
  此时鲁柏特和梅娅坐在瑞沙维莱克的两侧,风光地招待着客人。和以往一样,鲁柏特的聚会总是缺少一个焦点,通常都是六群人各自围成一圈,讨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这次聚会就出现了两个焦点。乔治很替梅娅遗憾,今天本该是她的大好日子,却偏偏让瑞沙维莱克抢去不少风头。
  “喂, ”乔治咬了口三明治,“鲁柏特究竟是怎样请到那个外星人的,我没听他说起过,看他那副没事的样儿,他请我们的时候都没提这事。”
  本尼笑了起来。
  “他的又一个惊奇。你最好还是问问他本人吧,不过外星人也不是第一次到地球上做客了。卡瑞林先后去过白宫、白金汉宫……”
  “哎,那不同!鲁柏特只是个普通人。”
  “瑞沙维莱克说不定也只是个普通外星人呢。你还是最好问问他吧。”
  “我有时间会问的。”乔治说。
  “那你等的时间可就长了。”
  本尼说得对,但聚会逐渐热闹起来,时间也不觉得难熬。人们初见外星人的那份吃惊已经过去,除了一小群人,别的人都走开找到自己的圈子,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萨利文又在一边讲起自己的海底故事。
  “我们还不知道, ”他说, “它们究竟能长多大。我们基地附近有个海底大峡谷,里面住着一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我看到过一次,它的触须至少有三十米长。下周,我打算再去找找它。有人喜欢把它当成宠物养的奇特感觉吗?”
  一个女人害怕地发出一声尖叫。
  “哇!我一想起来就毛骨悚然!你真的好勇敢。”
  萨利文有些吃惊。
  “我以前也没想过。” 他说, “当然,我采取了适当的防范措施,不会有任何危险。那些鱿鱼知道它们不能吃我,只要不靠得太近,它们就根本注意不到我。只要不去打扰它们,绝大多数海洋生物都不会伤人。”
  “但是,有人问,迟早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某种想吃掉你的生物。”
  “对,”萨利文轻松地说,“随时可能。到那时,我尽量不去伤害它们,我只想和它们交个朋友。我可以把几个推进器同时开到最大,一两分钟就逃离危险了。如果我的实验太忙,不能离开,我可以释放出几股几百伏的电流,把它们电得痒痒的,它们自然就不会再来骚扰我了。”
  鲁柏特的聚会上总有些有趣的人,乔治边想边往另一群人走去。鲁柏特的藏书很专业化,交友却很广,不用回头就能看到身后圈子里的是个著名的制片人,一个崭露头角的诗人,一个数学家,两个演员,一个原子能工程师,一个渔猎监督官,一个新闻周刊的编辑,一个世界银行的统计专家,一个小提琴演奏家,一个考古学教授,还有一个天文学家。乔治的专业和这些人都不同,他学的是电视演播室设计,如果想从商店里偷东西,他这个专业可以帮大忙。他喜欢自己的专业,实际上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再干自己不喜欢的工作了,但他不喜欢在闲暇时候还谈论自己的工作。
  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鲁柏特,他正在为客人准备饮料,看到他兴奋的眼神,真是不忍心打搅他,但必要时就得狠下心来。
  “你看,鲁柏特,”乔治边说边坐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你好像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唔, ”鲁柏特很谨慎,舌头在嘴里嘟哝不清,“我,我怕是喝多了。”
  “别来这套,我知道你在装醉。你的外星人朋友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没说吗?我对大家讲过了,可能你当时不在。对了,那时你躲在书房里。”鲁柏特笑了起来,乔治觉得他的笑声很刺耳,“就是书房,瑞沙就是冲着书房来的。”
  “稀奇!”
  “为什么?”
  乔治没有马上回答,问问题是要讲技巧的,鲁柏特不过是想炫耀自己的收藏品。
  “既然你自己都承认外星人相信科学,我凭什么相信他们会对人类心理现象和无聊的类似东西感兴趣?”
  “无聊也好,有聊也好,”鲁柏特回答说,“他们就是对人类心理学感兴趣,而我有这方面最好的藏书。我要搬到这里来之前,他们手下的人来找我,问我借最珍贵的那五十本书,说是不列颠博物图书馆的管理员给他们推荐的。当然,你能猜到我的答复是什么。”
  “不知道。”
  “我礼貌地回复他们说,我费了二十年工夫才收藏了这些书,他们要看,我很欢迎,但只能到这里来看,所以瑞沙就来了,他一天可以看二十本,不知道他从中学到了些什么。”
  乔治仔细想了想,厌恶地耸耸肩。
  “坦诚地说,我对他们的印象变坏了。他们应该花时间做些更有益的事。”
  “你这个不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简和你就不一样。就算从你那个所谓的现实出发,也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些书,你总要去了解和你打交道的那个原始种族的迷信吧。”
  “也许吧。”乔治说。他没有被完全说服。桌子太硬了,他站起来。此时,鲁柏特已经调制好饮料,准备回到客人那边去,客人们也在大声嚷嚷催他快去。
  “嘿,”乔治拦住了他,“在你离开之前,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你用来吓唬我们的那玩意儿是哪儿来的?”
  “生意上谈来的。我说它对我的工作很有用,瑞沙就帮忙弄了一台。”
  “斗胆问一下,你的新工作是什么?我想,和动物有关吧?”
  “对,我是个超级兽医,照看一千万平方公里的丛林,既然病人不肯来见我,我只好自己找上门去。”
  “是需要很多时间。”
  “我的病人只是狮子、大象、犀牛之类的大型动物,不包括那些成群的小动物,那样太不切实际。每天早上,我把按钮设置在一百米的飞行高度,然后就坐在屏幕前,巡视整个丛林,一旦发现需要治疗的动物,我就坐小飞机赶过去,但愿我的治疗能管用。有时也有麻烦事,比如要从飞机上发射麻醉动物用的飞标,狮子之类的还好说,要碰上犀牛就麻烦了,刺破犀牛的皮可不容易。”
  “鲁柏特!”有人在隔壁房里大声唤他。
  “你看,我把那些客人都忘了,都怪你。你去端那个托盘,那些杯子里都加了苦艾酒,我不想把它们弄混了。”

  乔治找到上屋顶的路时,正是日落时分心里想着好叫事,不免有些心烦、想离开喧闹嘈杂的聚会,找个地方静一静,简的舞跳的比他好,意犹未尽地不肯走,他又稍多喝了点酒,就赌气想一个人到星光下坐坐。
  他先乘扶梯来到楼上,然后顺着空调进风通道外的螺旋形梯子往上爬,再钻过一道门,就来到了平坦空旷的屋顶上。鲁柏特的小飞机停在一边,正中间是个花坛,花草已经开始凋零了,其余地方都空荡荡的,只放着几把躺椅,乔治蓦地坐下,观望着周围的一切,居然有一种帝王般的感觉。
  风景真不错,房子建在盆地边缘的高坡上,向东地势逐渐降低,五公里之外已经是一片沼泽地和湖泊了,向右则地势平坦,丛林几乎挨到了房子的后门口。五十公里之外丛林的边缘,绵延起伏的群山像一堵巨大的城墙往南北延伸,不见尽头,山峰上白雪皑皑,夕阳映得山头上的云彩像火一般红。看着这般景致,乔治清醒了。
  就在太阳消失的片刻,星星出现了,全是些不认识的星座。他对天文知识几乎一无所知,只认得很少几个星座,他寻找着熟悉的南十字座,没有找到,不免有些失望。
  丛林里传来各种怪声,近得让人害怕,新鲜空气也呼吸得差不多了,趁吸血蝙蝠之类的东西还没有出来,赶快回去吧。
  他正要走,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光线已经很暗了,看不清是谁。他招呼说:“你好,在里面也受不了啦?”
  那人笑了起来,“鲁柏特正在放他的那些电影,我全看过。”
  “抽枝烟吧。”
  “谢谢。”
  乔治还是喜欢用打火机这种老古董,借着火光他看清了这位客人,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黑人,有人介绍过他,但转眼就把他的名字连同其他二十几位不认识的客人的名字一起忘得干干净净。他看上去很眼熟,乔治一下就明白了。
  “我们还没有真正见过面,你是鲁柏特太太的弟弟吧?”
  “是。我叫扬·罗得维克斯,别人都说梅娅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乔治不知该不该和他聊聊鲁柏特,想想还是算了吧,让这位可怜的年轻人自己去发现好了,再说鲁柏特这次说不定真的能安定下来。
  “我叫乔治·格霍森。你是第一次参加他的聚会吧?”
  “对,碰到很多陌生人。”
  “不仅是一般的人,”乔治补充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外星人。 ”
  扬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不知是不是触到了什么敏感之处,但他的回答却很自然: “我也没见过,除了在电视上。”
  说到这里,他就再也没有说话,看来他是想一个人静静,外面也有些凉了,乔治起身离开,回到了聚会上。
  丛林此时一片寂静,扬靠在进风通道的壁上,惟一能听到的就是空调运转发出的低低的声音。独自一人的清净找到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却折磨起他来。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八节

  乌托邦也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随时随地都感到满意,物质条件改善了,人们的眼界更高了。虽然现在拥有的一切在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可人们还是不满足,他们在思想和感情上的追求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扬一向认为自己运气不好,如果再早些年他恐怕更要悲叹了。一百年前,他的肤色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缺陷,而在今天,根本不算什么。二十一世纪初期的黑人还能感受到社会变化给他们带来的一丝满足感,如今这种感觉也没有了。“黑人”一词不再是社会的禁忌,也不再带有任何歧视,就和共和党人、卫理公会教徒、保守党人、自由党人等等称呼一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扬的父亲是苏格兰人,一个颇有名气的专业魔术师,人长得很有魅力,精神却总显得有些萎靡,他长期酗酒,去世时年仅四十五岁。扬从来没见过他喝醉酒,但也不敢肯定他什么时候很清醒。
  母亲还健在,仍然在爱丁堡大学教授高级概率论。扬的父母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流动性的典型体现。母亲皮肤黝黑,却生在苏格兰,她金发碧眼的丈夫却移居国外,几乎一辈子都待在海地。梅娅和扬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像两只羽毛球一样在父母各自的家之间飞来飞去,这种方式虽然有趣,却不利于改变他们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不安分思想。
  扬今年二十七岁,还要再念几年大学,才考虑工作的事。他已经轻松地获得了学士学位,主修数学和物理,辅修哲学和音乐鉴赏,就是照最高的标准来看,他也是个一流的业余钢琴家。
  三年之后,他将获得博士学位,主修工程物理学,辅修天文学,当然这得非常努力才行。他就读的开普敦大学,堪称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尽管没有了物质上的担心,扬仍然感到不满意,不知道该如何来调整自己的心态。此时此刻,自己虽然不嫉妒梅娅的幸福,但它恰恰触到了自己的一大心病。
  扬还浪漫地相信人生真爱只有一次。罗斯塔·秦自称拥有满族皇帝的血统,她还有很多的臣民,开普敦大学科学院的大部分教工都是。扬被她花一般细腻的美貌吸引,第一次陷入了爱情,和她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突然宣布结束两人关系时,他惊呆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最终,他会调整过来的,其他人也经历过类似的痛苦,也没见得造成终身伤害,有些人还能超脱到说这样的话,“我敢肯定当时我对她这样的人没有动过真感情!”要想扬有这样超然的态度,还为时太早,至少近期不可能现在,他时时感到生活不顺心。
  还有一块心病就更不容易解决了。扬不仅感情上浪漫,思想上也是如此,自从太空被证实是能够征服的以来,他就梦想着到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太空深处去,但那在外星人的掌握之下。
  一百年前,人类刚刚开始探索宇宙,通往各大星球的门却“砰”地关上了,难道这只是巧合,外星人没有直接颁布过任何限制人类活动的禁令,当然战争是最大的例外,人们对太空飞行的研究却到此结束了。外星人发达的科学带来的挑战太大了,人们对他们的飞行推进方式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还去研究落后的火箭,一点意义也没有。因此心灰意冷的人们纷纷把兴趣转移到别的领域去了。
  有几百人因为要到月球上却建一个观测站,找外星人借来一艘小飞船,那飞船用的虽然还是火箭驱动,但就是这样一个原始的飞船就算外星人毫无保留地把它交出来,地球上的科学家也不会有什么发现。
  人类还是地球的俘虏,只是这个星球比一百年前变漂亮了,变小了。外星人在废除战争饥饿和疾病的同时,也废除了冒险。
  月亮正在冉冉升起,淡淡的月光照亮了东边的天空。扬知道,外星人在冥王星的某颗卫星上有一个重要基地。过去七十多年,外星人刻意把这一切都隐藏起来,人们能够看到运输船从那里启程离开还是最近的事。清晨和傍晚时分,透过二百英寸口径的望远镜可以清楚地看到阳光把基地上那些飞船的影子拉得有好几英里长,一直投到月球表面的平原上。人们对外星人做的所有事都怀着浓厚的兴趣,虽然不能解释为什么,但通过仔细观察也逐渐找到了一些规律。几个小时前,一艘飞船的影子消失了说明它已经升上太空,正做着各类常规准备,很快就要踏上回家的漫漫旅程。
  虽然条件好的时候,地球表面一半多的地方都能看到飞船起飞进入太空的景象,但扬的运气似乎真的不好,从来没见过。谁知道它会什么时候起飞?外星人又不会到处宣传。扬决定再等十分钟,如果还看不到,就回去。
  那是什么?只是一颗流星划过波江星座。他失望了,这才发现烟已经熄灭,于是又重新点了一根。
  半枝烟工夫,月光的中央地带突然出现了一个小亮点,正朝着天顶移动。起初,那亮点走得很慢,几乎无法察觉,时间一秒秒过去,它的速度越来越快,随着高度的增加,亮度也越来越强,突然它消失了,片刻工夫又出现了,速度更快,亮度更强,就这样一会儿强一会儿弱地交替着,它的速度不断加快,在星座间划过一道摇曳的亮光,即使无法知道它的确切位置,速度也同样惊人。想到那艘飞船已经在月球以外的太空了,扬不禁想这需要怎样的速度和能量呢。
  这道光影不过是那些能量的间接体现,飞船本身早就看不见了,早到光影前面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就像普通飞机飞过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一样,外星人的飞船也同样会留下它的痕迹。飞船的剧烈加速会使空气发生位置改变,那道光影就是在观测条件好的情况下星光映入眼中的结果,一个巨大磁场中光线的折射现象。
  现在,那道形如铅笔的光影末端的速度似乎放慢了,但那只是视角的原因。事实上,飞船继续在加速,只是根据透视原理,它往太空外飞去时,路线几乎和地球垂直,因而距离似乎变短了。此时一定有无数的望远镜在跟踪它,科学家们都希望能有新的发现。几十种报纸曾刊载过类似的报道,外星人一定也兴致勃勃地读过了。
  那道幽灵般的光影开始变弱,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直指船底星座。外星人的星球就在那里,只是那儿有上千颗恒星,行星更是不计其数,它会是其中的哪一颗呢?它到太阳系的距离有多远呢?
  什么也看不见了,而此时飞船的行程还没有真正开始。扬的脑海中还闪现着那道亮光,只要自己雄心还在,那道光亮就永远不会暗淡下去。

  聚会结束,除了少数几个人,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诗人诺曼·多德沃斯醉得一塌糊涂,庆幸的是他很识趣,还没有来得及惹出什么乱子就已经昏睡不醒了,人们把他扔到外面的草坪上,希望来只土狼吓醒他。因此,他不再算聚会的一员。
  乔治和简没有走,但乔治不想留下来,他想回家。他反对简和鲁柏特交朋友,不是出于一般原因,而是觉得他们的共同兴趣太幼稚,对身心健康不利。在这个科学的年代还有人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东西,而且瑞沙维莱克居然也在其列,他对外星人的信任也大打折扣。
  鲁柏特显然还有一个惊奇要给大家,简说不定就是同谋。乔治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无聊事。
  “我尝试过几乎所有的东西,最后才选中了它。”鲁柏特骄傲地说,“最大的问题是要减少摩擦,这样才能活动自如。打磨过的老式桌子和吧台都不错,但已经使用了几百年,现代的科学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它就是证明。把椅子都端过来。瑞沙,你真的不想玩?”
  瑞沙犹豫了片刻,还是播摇头。乔治不禁想这种摇头的习惯会不会也是跟人类学来的。
  “不了,谢谢。”他回答说,“我先看看,也许下次吧。”
  “好,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是吗?乔治一边想,一边看表,越发觉得时间难熬。
  鲁柏特先安排众人围着那张小而结实的桌子坐下,然后揭开桌面上的塑料盖板,露出里面堆得密密层层的滚珠,小小的,亮晶晶的。桌子的边缘略高出桌面,可以防珠子滚出去,但所有这些是作什么用的?乔治猜不透,上千个珠子反射着灯光,上千个小亮点组成一幅离奇的图案,让人感到虚幻飘渺。乔治觉得有点眩晕。
  客人都坐好了,鲁柏特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个直径十厘米左右的碟子放在那些珠子面上。
  “好了,”他说,“你们把手指放到碟子上,碟子自己就会移动。”
  乔治不相信地看着桌子,桌子四周边上每隔一定间距就摆放着一些卡片,上面写着字母表中的字母,但没有照字母表顺片,数字“0”到“9”也任意夹杂在字母中间,写着“是”和“否”的两张卡片分别摆放在桌子相对的两侧。
  “很像巫师的把戏,”乔治咕哝着,“现在竟然还有人热衷这个。稀奇。”用这种方式表示了对简、同时也是对鲁柏特的不满,他感觉好多了。对于这些事,鲁柏特很感兴趣,但态度很超然,他乐于接受新事物,但不轻信。简就不一样了,有时真让人担心,她似乎真的相信心灵感应和预见力。
  乔治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实际上也是在批评瑞沙维莱克,他紧张地望了望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没有反应并不能说明没听到。
  每个人都坐定了,顺时针方向依次坐着鲁柏特、梅娅、杨、简、乔治和本尼。露丝坐在圈外,手里拿着个本子,她不想加入,惹得本尼讥讽个没完。露丝愿意给他们作记录。
  “听着,”鲁柏特说,“既然有乔治这样的怀疑论者在场,我们就说得更直接一点,不管有没有超自然力量,这个碟子的确自己会动。我个人以为这是个简单的机械原理,当我们把手放到碟子上时,尽管我们想着尽量不去影响它的运动,但我们的潜意识却在起作用。我分析过很多类似情形,发现人们得到的答案总是一群人中已经有人知道或者猜到的,虽然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现在,我想在这个很——特殊的场合再做做这个实验。”
  那个所谓的“特殊场合”正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乔治不禁想他会怎样看待这种古怪行径呢?是否觉得像一个考古学家在观察某种原始宗教仪式呢?整个事情真是异想天开,自己就像个傻瓜。 如果其他人也觉得自己傻的话,那他们一定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感情。只有简脸上红红的,很兴奋的脖子,但那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准备好了吗?”鲁柏特问,“很好。 ”他沉默良久,突然大声喊到:“有人吗?”这句话不是冲着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喊的。
  乔治感到手下的碟子轻轻动了,也许是六个人同时按着它力量不均引起的,不足为奇。碟子滑出一个小小的“8”字形,仍旧回到桌子中间停下了。
  “有人吗?”鲁柏特又问,随后他恢复了平时交谈的语气,说,“一般要十到十五分钟才能开始,有时……”
  “嘘!”简低声道。
  碟子动了起来,在标着“是”与“否”的卡片间划过一个大大的弧形,乔治强忍住没笑出声来,如果答案是“否”,那能证明什么呢?
  答案出来了,是“是”,碟子很快又回到桌子中央,现在它像有了生命一样,等着下一个问题。乔治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你是谁?”鲁柏特问。
  现在碟子迅速拼出一些字母来,它就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桌面上快速移动着,乔治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摸不到碟子边了。他敢发誓碟子的移动和自己无关。他扫视了一下桌边的其他人,他们的脸上找不到丝毫可疑的神色,都专注地等着答案出现。
  “我是一切。”碟子拼出这些字后,又静止不动了。
  “我是一切。 ” 鲁柏特念着,“这是个典型的答案,既回避了问题,又很有趣,可能指的是这儿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们的共同智慧。”他停下来考虑下一个问题,然后又问: “你有没有消息带给在座的人?”
  “否。”碟子回答得干脆利落。
  鲁柏特看看桌边的其他人。
  “有时它会自动提供些消息,但今天我们必须自己问了,谁先问?”
  “明天下雨吗?”乔治开玩笑地问。
  碟子立刻在“是”与“否”之间不停地徘徊。
  “这问题不好,”鲁柏特反对说,“一些地方肯定会下雨,一些地方肯定会天晴。不要问这种答案不明确的问题。”
  乔治不说话了,决定让其他人问。
  “我最喜欢什么颜色,”梅娅问。
  “蓝色。”
  “说得对。”
  “但这证明不了什么,在座的至少有三个人知道这点。”乔治指出。
  “露丝最爱什么颜色?”本尼问。
  “红色。”
  “是红色吗,露丝?”
  露丝从笔记上抬起头来。
  “是。但本尼知道,他在你们里面。”
  “我不知道。”本尼反驳道。
  “你肯定知道。——我说过很多次了。”
  “潜意识,”鲁柏特低声说,“很可能。我们来点高难的问题吧。既然头开得这么好,就不要浪费机会了。”
  碟子的移动只是人们无意识的肌肉运动的结果,乔治相信鲁柏特的话,但他没想到的是答案竟如此准确神速。他试着悄悄影响其他人拼出自己的名字,可刚刚拼了一个“乔”字,碟子就不听使唤了,拼出来的东西毫无意义。由此,他断定一个人在没有其他人知道自己想法的情况下,无法控制碟子。
  半小时过去了,露丝记下了十多个问题和答案,有的答案很长,其中偶尔还有些拼写错误和古怪的语祛,但总的来说很少。
  乔治现在开始相信了,不管怎样解释,他不是在有意识地影响结果。有好几次,在碟子拼写单词的过程中,他就想下一个会是什么字母、什么意思,但每次碟子都移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拼出截然不同的答案。有时,一个词的词尾和下一个词的开头之间没有停顿,整个答案要等到全部拼完,露丝念出来才能明白意思。
  乔治觉得整个过程很奇怪,他们好像在和一个目标明确、思想独立的头脑进行对话。有的答案是微妙,很含糊,比如,如果相信人类自然会和你永远在一起;有的答案更是深奥难懂,记住人类不是宇宙中的惟一生命,在人类附近还有住着其他生命的国度。
  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但里面提到的生命就是指的地球上的这些外星人吗?
  乔治困了,昏昏沉沉的,该回去了,这个游戏固然有趣,玩久了就没什么意义了,再好的东西多了也无益。他环顾旁人,本尼也和自己差不多了,梅娅和鲁柏特的眼神也有些呆滞了,简,始终很投入,她的神情让人担忧,她似乎既怕游戏结束,又怕继续下去。
  只剩扬没有提问了,不知道他如何看待姐夫的古怪行径。他始终没有问任何问题,对任何一个答案都不吃惊,似乎只是在专心研究碟子的运动。
  鲁柏特从瞌睡中醒来。
  “我们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就结束游戏了,”他说,“扬,你来,你一个问题还没问呢。”
  扬没有丝毫犹豫,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在等待机会。他望了瑞沙维莱克一眼,然后清晰平静地问:
  “外星人的太阳是哪颗星?”
  鲁柏特惊讶得差点叫起来。梅娅和本尼没什么反应,简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瑞沙维莱克身子前倾着,在鲁柏特的肩头上方俯看着桌子。
  碟子动起来了。
  然后停住。
  过了片刻,露丝迷惑不解地问: “NGS549672是什么意思?”
  她话音刚落,乔治叫了起来:“快帮我扶着简,她晕倒了。”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九节

  卡瑞林说:“谈谈这个博伊斯。”
  他说的是外星人的语言,用的当然不是这样的字眼,意思要微妙得多,声音也又短又快。人们已经记录下了外星人的许多谈话,但都太复杂,难以分析。就算真的有人掌握了他们的语言,也会因为语速太快而无法翻译。
  卡瑞林背对瑞沙维莱克站着,面前是美国著名的大峡谷,炽热的阳光照在峡谷侧壁上,虽然隔着十公里的距离,景象依然十分清晰。卡瑞林站在阴影一侧的悬崖边上,俯视下面。百米深沟里,一头骡子正拉着一车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小道慢吞吞地往谷底深处驶去。真是不可思议,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抓住一切机会重温那些原始经历。他们居然放弃舒适快捷的交通方式到这么一条危险的小道上来颠簸。
  卡瑞林打了个不易察觉的手势,巨大的画面消失了,办公室的物品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鲁柏特·博伊斯有些怪异,”瑞沙维莱克回答说,他的工作是照看非洲大保留区中某个片区的动物,他喜欢那份工作,也干得不错。因为他要照看的地区有好几千平方公里,我就从十五台成影仪中选了一台功能最全的给他,当然我们也在随时监视他。
  “他要成影仪干什么?”
  “他想让那些动物习惯他的影子,这样等他真正出现时,动物就不会发起攻击了。这种方法对那些靠视觉观察周围环境的动物很有用。当然我们还有别的原因。”
  “让他更合作?”
  “对。我最初找他是因为他收藏着关于超心理学的最好书籍,但他很客气也很坚决地拒绝出借,所以我只能登门拜访。我已经读了他一半的藏书,读那些东西真是受罪!”
  “我知道。”卡瑞林平淡地说,“你从那些垃圾里发现了什么?”
  “十一个明显的局部突破,二十七个可能的突破。这些都太特殊,不能取样。所有的证据都和各类神话混为一谈,由许那是人类思维的早期反常现象。”
  “博伊斯怎么看?”
  “从表面上看,他喜欢接受新事物,也不轻信什么。除非他确信无疑,否则他不可能耗费很多时间、精力在上面。他只是想找一些有说服力的证据,所以才假借做游戏来进行他的实验。”
  “你能肯定他真的相信你的兴趣只是学术上的?”
  “能。在很多方面,他都很迟钝,思想也简单,他尝试过研究这个问题,以及其他问题,结果都失败了,因此不需要对他采取任何特殊手段。”
  “知道了,那个昏倒的人是怎么回事?”
  “最让人兴奋的就是这点。信息是简·莫瑞尔传送来的,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来看,她的年龄太大,因此她本人不可能是主要的信息媒介,应该是某个和她关系密切的人。结论不言而喻,我们不需要再等很多年了。我们必须把她归入紫色类,她是现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好,那个年轻人呢?他问那个问题究竟是好奇呢,还是别有用心?”
  “他参加那个聚会纯属偶然,他姐姐是鲁柏特的新婚妻子,聚会上他一个人也不认识,可能因为当时的特殊环境,也可能因为我在场,他想到了那个问题。他最大的兴趣是天文学,是开普敦大学太空飞行会的秘书,显然他想终生从事天文研究。”
  “很有意思的职业!对了,你想他下一步会怎么做,我们说怎么办?”
  “他马上会去查实,因为信息来源特殊,他无法证实其准确性,也就不可能发表,就算他真的发表了,又有什么用?”
  “我要想想。”卡瑞林回答说,“我们得到的指示中规定不得暴露我们的星球——但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损害。”
  “对。这个信息既无法证实,也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看起来是这样。”卡瑞林说,“只是我们也不要太自信了。人类有时候很有思想,也很执著,低估他们会很危险。跟踪这位罗德维克斯先生。我还要仔细想想。”

  鲁柏特并没有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客人们已经走了,他不像以往那样兴奋,只是默默地把桌子推回了墙角。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有点迷糊,无法仔细分析刚才发生的事,就连当时的真实场面也有些模糊了,他只是感觉到发现了一件说不清楚的重要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和瑞沙维莱克谈谈,一转念,又觉得这样太不老练了,毕竟是自己的妻弟惹的麻烦,心中不由对他恼怒起来。但是扬的错吗?是哪一个人的错吗?他想起这是自己的实验,不禁有些惭愧,于是决意要忘掉这件事。他真的很快就忘了。
  如果记录本的最后一页还能找到,他也许还能做点什么,但那已经在忙乱中丢失了。扬表面上一直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瑞沙维莱克也不可能拿走那一页纸,没有人记得那只碟子拼出来的答案是什么,只记得它毫无意义。
  整个事件对乔治影响最大,他无法忘记简昏倒在怀中时自己的那份担心,一个有趣的伙伴突然变得孤立无助了,越发显得温柔,惹人怜爱。女人自古就有昏倒这样的事,但通常都是装出来的,期待男人们能有某种适当的反应。简的昏倒来得太突然,根本不可能是故意的。乔治后来才意识到,就在那一刻,自己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简是自己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女孩,虽然她想法古怪、朋友怪异,但自己也并不打算完全放弃罗米、乔伊、艾莉莎……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丹妮丝。自己只是该寻求一种更持久的关系了,简肯定会同意自己的决定,从一开始,她的意思就很明显。
  还有一件事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经过了今晚的实验,他对简的轻视和怀疑减弱了。他当然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事清的真相,但情况就是如此,他们间的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
  简躺在飞机的活动靠背椅上,脸色苍白,神情却很镇定。乔治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脚下是漆黑的夜空,头顶是灿烂的星光,不知道一千公里的行程已经到了哪儿,他不在意,那是机器人的事。仪表上显示还有五十七分钟到家。
  简也望着他,微笑着,轻轻地要把手抽回去。
  “我手都被你捏得僵硬了,”她几乎在恳求,一边揉着手指, “我真的没事。”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一定还记得什么?”
  “记不得了,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我听见扬问问题了,再后来你们就围着我大呼小叫的,我只是有些迷糊。再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还是不要告诉乔治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她很清楚乔治现在对这类事的想法,不想让也更失望,也害怕把乔治彻底吓走。
  “再说,再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个外星人对整件事怎么看,他可能没料到会这样。”
  简哆嗦了一下,眼睛很茫然。
  “乔治,我怕那些外星人,我不是指他们很坏或者很蠢,我知道他们用意是好的,做的也是他们认为对人类有益的事。我只是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乔治挪了挪身体。
  “自从那些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人们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说,“等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自然会告诉我们的。老实说,我没那么多问题,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呢。”他转过身,握住简的双手。
  “我们明天到档案局去签一份协议如何?五年的?”
  简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十分高兴。
  “十年吧。”她说。

  扬盘算着时间,自己不能太着急,这件事还需要认真考虑。他似乎害怕去查实自己的消息,害怕自己头脑中刚刚形成的那点古怪的想法太快就破灭了,至少在没有证实之前,自己还可以做做梦。
  首先要去见见观测站的那位图书管理员,她了解自己,也了解自己的爱好,肯定乐意帮忙。她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一定要试试。一周之后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尽管自己现在已经十分谨慎了,但是一想到这个机会,还是忍不住兴奋得像个孩子。外星人可能在故意捉弄、打击自己,如果这件事注定不能成功,别人也不会知道。
  去伦敦是几周前就定下来的,现在更应该去了。他太年轻,作一名代表还不够格,但也还是和另外两名学生一起申请到了参加国际天文协会的正式会议的资格,这样的机会浪费了实在可惜,再说自己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没有再去过伦敦了。扬自己对会议上的那几十篇论文丝毫不感兴趣,更何况可能根本看不懂。他也会和其他参加类似科学研讨会的人一样,去听听好的讲座,讲座之余再和其他与会者聊聊,或者干脆去观光。
  伦敦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有了很大变化。虽然还有近两百万人口,但它已经不再是个大港口了。每个国家都能生产自己需要的一切,虽然有些国家仍有自己的特产,但这些货物都可以直接空运到目的地,因此,港口、机场等重要交通枢纽都陆续失去了它们原有的作用。
  但伦敦依然是管理、艺术和学术的中心,在这方面,欧洲大陆的任何一个首都,哪怕是巴黎都无法与之媲美。伦敦的道路一百年来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市中心是这样,泰晤士河上新修了很多的桥梁,但都是原址修建,只是那个光线阴暗的火车站移到了郊区。国会大厦也没有任何改变,纳尔逊塑像的眼睛仍然俯视着白厅,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依然矗立在山上,只是现在的楼更高了,无形之中,它没有以前那样醒目了。
  而且,卫兵依然在白金汉宫门前巡逻。
  所有这一切都可以等到晚些时候再去观赏。现在正值学校放假,他和那两位同学住在大学宿舍里,布卢姆斯伯里区在过去一百年里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特色,仍是宾馆、住宿楼集中的地区,只是现在那些清一色糊着煤灰的房屋不再乱糟糟地挤作一团,也不再密密麻麻地连成一排又一排。
  会议的第二天,扬才有了机会。伦敦之所以成为世界的音乐之都,那个举世闻名的音乐厅功不可没。就在音乐厅旁边科学中心的一间大会议厅里,几篇重要论文将要宣读。扬想听听第一篇,据说该论文彻底推翻了现行的行星构成理论。
  也许吧,扬没有听出个所以然。他离开会议厅,冲到楼下寻找整幢大楼的分布图,查找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知当初是谁把皇家天文学会安排在顶楼上,那里可以一览泰晤士河和整个北部城区的风景。周围好像没有人,扬还是紧紧握住自己的会员证,以防被查问,他从大楼的分布图上轻松地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但按图找到那里却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关于恒星的目录就有几百万条,还得学习如何查找这些目录。查到最后,他几乎颤抖起来,暗自庆幸旁边没有人看到自己的紧张神情。
  把目录放回原处,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他望着一架架堆得像墙一样高的目录,思考着,随后他走出图书馆,来到静悄悄的走廊上。走过图书馆办公室时,他看见里面的人正忙碌着拆开一包包的书。扬不想乘电梯便步行下楼,此时他只想摆脱一切约束。本来还有一篇论文要听,现在也不想去了。
  扬走上泰晤士河的河堤,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他的思绪一片混乱。任何一个和他一样受过正规教育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方式得来的证据,自己也不敢断定它的真实性,只觉得可能性很大。漫步在河堤上,扬一一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证据一:鲁柏特的聚会上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会问这个问题,自己也是看到瑞沙维莱克才突然想到的,因此就不可能有人预先知道答案,再说,这个答案也不可能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
  证据二:NGS549672对不懂天文学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尽管半个世纪前完成的国家地理调查中有过相关记录,但知道这项调查的不过几千名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从中任选一个编码,根本没有人能说出相应的星球在太空中的具体位置。
  但,应该是证据三了,就是自己的最新发现。编号为NGS549672的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星球的位置应该是正确的,处在船底星座的中心,正是自己几天前看见的那道光影所指的方向。
  不可思议的巧合!NGS549572肯定是外星人的星球。但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就违背了自己着重的一切科学方法,好了,就违背吧,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鲁柏特的实验中出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信息渠道。
  瑞沙维莱克?他很可能是信息的来源,尽管他没有参加游戏。那不重要,杨并不关心精神物理学的机制,他只关心这个结果。
  关于NGS549672,人们那点有限的知识无法把它和其他上百万颗大小星球区分开来,但扬还是查到了它的大小、位置和光谱型,只要再做些简单的计算就可以知道——至少是大致知道外星人的世界离地球有多远了。
  等到离开泰晤士河,走回科学中心的时候,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知识就是力量——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知道外星人来源的人,只是自己还不清楚该怎样去利用它,那就把它藏在脑海里,等待时机。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节

  人们的生活就像沐浴在夏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中,宁静而富足。冬天还会再来吗,不可想象。二百五十年前法国大革命时提出的理性时期来到了。这次真的来到了。
  社会中还存在一些问题。老年人发现家里电传机打印出来的报纸全都很无聊,既没有关各类危机的醒目标题,也没有让警察费神、让人们愤慨的神秘谋杀案。现在,只要转动仪器旋钮,犯罪的全过程就会清楚再现出来。最初,这种仪器引起了人们的恐慌,这是那些掌握了许多人类心理的外星人没有预料到的,他们宣布这种仪器不能用来窥视他人隐私,人类手里的仪器必须在严密监视下使用,比如,鲁柏特的那台成影仪就只能在保留区使用,而那里就住着他和梅娅两个人。
  就算真的有人犯了重罪,新闻中也不会大肆报道,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不喜欢过多关注别人的过失。
  人们一周只工作二十个小时,但并不清闲。整个生产照既定程序自动进行着,人类真正需要做的事很少。人类的大脑不能浪费去做那些几千个晶体管、一些光电管、一个立方的打印系统就能干的事。有些工厂连续运行几个星期都没有一个人去看看。人们的工作只是排除故障做决定,策划新工厂等,其尔的一切都由机器人去干。
  一个世纪前,过多的闲暇时间会给人类带来很多的问题,而现在随着教育的进步,许多问题迎刃而解,一个充实的大脑不会感到无聊。人类总体文化水平达到了人类从不敢想象的高度,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人类的智力提高了,但每个人第一次有了足够的机会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
  绝大多数人都有两个家,通常相距很远,极地也开发出来了,许多人半年住在北极,半年住在南极,始终追随着极地的永昼。还有些人住进了沙漠、深山里,甚至海底,不管身居何处,只要愿意,科技的力量都能为他们营造一个舒适的家。
  人们喜欢新闻报道里介绍的各类奇特住所。人们认为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下建一个温馨的家,或者住在维多利亚瀑布的山崖里,从里往外观看瀑布的飞流,是一件值得的事,就算折断脖子也无怨无悔。因此一个高度有序的社会仍然避免不了事故,总是有人在不同的地方被营救。冒险成了一种游戏,甚至可以说成了一项全球性的体育运动。
  人们有时间也有钱,可以整天去做类似惊险刺激的事情。随着军队解除,世界的财富一下翻了一倍,生产发展进一步增加了财富,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生活水平是人类以往无法相比的。各种物品都很便宜,生活必需品更是和传统的道路、供水、路灯等公用设施一样完全免费。人们可以免费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吃喜欢的任何食物,作为人类的一员,他有这样的权利。
  虽然还有些懒汉,但真正无所事事的人少得可怜。从全球的角度看,养这些不干活的人比养大帮售票员、店员、银行职员、股票经纪人,以及其他把资金从一个账本转移到另一账本的人要省事得多。
  据统计,体育运动占了人类所有活动的四分之一,从下象棋这类安静的活动到踩着滑板往返山谷这样危险的游戏,应有尽有。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专业运动员消失了。有了太多聪明的业余爱好者,又有了经济上的保障,旧的体制该淘汰了。
  除了体育运动,娱乐行业也占了人们的许多时间和精力。娱乐是人类现存的惟一的大产业。好莱坞依然是世界娱乐的中心。2050年推出的电影在1950年时根本无法想象,还有一大进步就是,票房不再是检验影片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
  有了太多娱乐消遣,地球慢慢变成了一个游乐场,但还是有极少数人没有忘记那个始终没有答案的古老问题:外星人要把我们带往何方?”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一节

  扬靠在大象标本上,摸着树皮一样粗硬的象皮,大象挺着巨大的象牙,弯曲着象鼻,摆出一副正在进攻、或者是正在鞠躬的姿势。不知道被运到那个外星人世界后,来看它的会是些什么样的怪物?
  “你给外星人送去了多少动物?”他问鲁柏特。
  “至少五十只,数它最大。其他像蝴蝶、蛇、猴子之类的就小多了,要大点的就是我去年送的那只河马。”
  扬苦笑了一下。
  “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外星人早就有了人的标本。哪个人有这等殊荣呢?”
  “也许吧。”鲁柏特平淡地说,“找找医院就有了。”
  “如果一个人自愿去做活标本,会怎样?”扬继续问,“当然,前提是他还能回到地球上。”
  鲁柏特大笑起来。
  “你愿意?要不要我跟瑞沙维莱克说一声?”
  扬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摇了摇头。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这里。他们肯定会拒绝我。对了,你最近见过他吗?”
  “六周前,他找过我。他找到了一本我一直想要的书。他待人真不错。”
  扬绕着标本慢慢踱着。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我是说,外星人既然有了发达的科学,怎么还会对那些玄乎的东西抱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鲁柏特看了扬片刻,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爱好。
  “他的解释很有道理。作为一位人类学家,他自然对人类文化的方方面面都很感兴趣。你想,他们时间多的是,他们的研究可能比我们深入得多,以瑞沙的能力,看完我所有的藏书根本不成问题。”
  也许是吧,扬并不完全信服,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鲁柏特,但他天生谨慎,最终还是没有说。鲁柏特太爱出风头,下次见到那个外星人朋友时,说不定把什么都说出去了。
  “对了,”鲁柏特突然转变了话题,“如果你认为这个标本很了不起,那你该去看看萨利文,他要送两只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去,一头巨头鲸,一只大鱿鱼,而且还要保持它们殊死搏杀的姿态。天,那会是怎样的场面!”
  扬好一阵没有说话,脑海中一个新的念头炸开了——这个念头太荒唐,太离谱,简直不敢去认真考虑,但正因为它异想天开,才有可能成功。
  “怎么啦?”鲁柏特关切地问,“太热了吧?”
  扬摇摇头,回过神来。
  “没事。我只是在想外星人怎么来取这么个小包裹呢。”
  “哦, ” 鲁柏特回答说,“到时运输船从空中降落下来, 舱门打开,吸上去就行。”
  “我猜也是这样。”扬说。

  这艘潜艇以前一定是飞船的船舱,舱壁上密密麻麻地安装着各类仪表仪器,没有任何窗户,只是驾驶员面前有一方大显示屏。整个舱里可以装六名乘客,但现在只有扬一个人。
  扬专心地看着屏幕,仔细观察着眼前飞逝而过的陌生世界。陌生,如果自己那个疯狂计划能够成功,在太空中飞行时看到的一切也是同样陌生。现在自己正在进入一个生长着各种奇特生物的王国,那些貌似恐怖的生物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这个漆黑的世界,相互猎食,不受外界的干扰。这个王国上方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就是海面,人类的船只已经在那里航行了好几千年,但就在几百年前,人类对这个王国的了解并不比对月球了解得多。
  潜艇顺着海底山脉下行,朝着广阔的南太平洋海底盆地驶去,那儿迄今还没有开发过。潜艇跟着海底陆地上的声波定位器发出的声波信号前进,但他们距离海底陆地非常遥远。
  扫描器什么也没发现,屏幕上依然一片空白。也许是潜艇前进时产生的气流把小鱼全吓跑了,那些胆敢来看个究竟的必定是无所畏惧的庞然大物。
  潜艇在动力作用下震颤着,正因为有了这种动力,船舱才能承受巨大的水压,成为一个有灯有空气、能供人居住的地方。如果动力没有了,船舱就成了他们的金属坟墓,永远埋在海底淤泥里。
  “该停下来测测方位了。”驾驶员一边说一边拉上了闸。发电机停止了,潜艇慢慢减速,终于停下来了,静静地漂浮在水中,就像空中的气球一样。
  不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找到了潜艇在声波网上的位置。
  一切检查完毕,驾驶员说:“趁还没有启动潜艇,我们看能不能听到什么声音?”
  扩音器里立即传来低低的、持续不断的杂音,无法分辨出其中任何一种声音来。那一定是奇怪的海底生物在交谈,这种感觉有点像身处一片生气盎然的大森林,只是在森林里,人们还能分辨出某些动物的独特声音,可这里什么声音也分辨不出来。太奇怪了,它不同于自己知道的任何声音,扬感到头皮发麻,这也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呀……
  杂声中突然响起一声尖啸,犹如乌云中划过一道闪电。很快,尖啸变成了女妖的哀号,慢慢消失了。片刻工夫又一声尖啸骤起,紧接着尖啸声响成一片,驾驶员赶快伸手调节音量。
  “什么声音?”扬问。
  “很恐怖吧?那是一群鲸,离这儿还有十公里呢。我知道它们在附近,以为你想听听这样的声音。”
  扬仍打着哆嗦。
  “我以为海里很安静。那些鲸为什么那样叫?”
  “可能在说话吧,这只是我的猜想。萨利文知道,有人说他还能区分不同鲸的叫声,真是难以相信。看,我们有伴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条鱼,一张嘴大得可怕,因为不知道图像的显示比例,实际上应该晚是看上去很大。鱼鳃下方垂挂着一根长长的卷须,卷须的尽头状如铃铛,不知有什么用。
  “我们是不用红外光看到它的,”驾驶员说,“我们来看看不用红外光会是什么样子?”
  那条鱼从屏幕上消失了,只是那个铃铛还在,发出幽幽的磷光,突然一道亮光从鱼身上划过,鱼的轮廓有如昙花一现,又消失了。
  “是只垂钓鱼,挂着的那东西是它捕食其他鱼的诱饵,奇怪吧?我不知道引来的鱼为什么总比它自己小,为什么不会引来一条能够吃掉它自己的大鱼呢?可惜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要开船了,你注意看那鱼怎么逃跑。”
  潜艇又往前行驶了,船舱震动起来,那条鱼倏地全身透亮,像一颗流星在黑暗中逃得无影无踪。
  潜艇继续向海底下行了二十分钟,扫描器才第一次有了海底陆地的信号,他们正从一群低矮、浑圆的小山上方疾驰而过。这些小山无论当初棱角如何尖利,如今都被从高处降落下来的源源不断的海雨磨砺殆尽,就是在这个远离陆地河口的中太平洋洋底,虽然没有内陆河流卷着泥沙注入,那滚滚而下的海雨也从未停止过,带来了安第斯山两侧暴雨冲刷的泥沙,带来了数亿种生物的尸体,还带来了那些在太空中经历了数年漂泊,最终来到地球上的流星尘,一切都在此沉积,准备形成新的士地。
  潜艇继续下行,屏幕上出现了一幅新的画面,由于视角的原因,扬最初没有看出是什么,后来才看清那是座大山矗立在看不见的海底平原边上,他们正朝那儿驶去。
  距离越来越近,扫描器的效果也越来越好,图像清晰得像阳光下亲眼所见,很多细微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大鱼在石头缝里追逐嬉戏一只长相狰狞的怪物,嘴张得大大的,在一条半隐半现的裂缝里悠然地游着,一支长长的触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一条鱼,那鱼拼命挣扎,但已是厄运难逃。
  “实验室就在那边,”驾驶员说,“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潜艇从山脚那个突出的山嘴上方驶过,平原就出现在脚下,估计现在潜艇距离海底陆地不过几百米。前方一公里的地方有一个三脚架支撑一堆圆球样的东西,圆球之间有管道相互连接,很像化工厂的储油罐,只是一个压力来自外部,一个压力来自内部。
  “那是什么?”扬失声问道,指着最近那个圆球的手竟有些战抖。圆球表面那些奇特的花纹原来不是图案,而是许多巨大的触角。潜艇靠得更近了,一只柔软的大口袋挡住了去路,里面一双大眼睛瞪着他们。
  “可能是路丝弗。”驾驶员平静地说,“有人在喂它。”他打开个开关,身子靠在操纵台上,“S2呼叫实验室。我要连接,把你的宠物嘘走。”
  回答很干脆:“实验室回答S2。继续向前,进行连接。路丝马上让开。”
  屏幕上出现了弧形的金属墙,那只长着巨大吸盘的手臂已经移开了。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碰撞声,紧接着响起一阵锁夹连接时滑过潜艇表面发出的摩擦声。潜艇被紧紧固定在墙壁上,短短几分钟,通道口对接上了,通道一直伸进潜艇的舱中,随着“压力已平衡”的标记出现,两头的门都打开了,一条通往实验室的路出现了。
  萨利文教授在一间乱糟糟的小房间里,这儿既是办公室,也是车间,还是实验室。他正透过显微镜往一个形如炸弹的容器里看,这个容器可能是个压力盒,装着某种深海生物,每平力厘米数吨的压力对它属于正常情况。
  萨利文抬起头来,问:“鲁柏特怎么样?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他很好。”扬回答说,“他让我转达他对你的问候,说如果不是害怕得幽闭症,他很乐意来拜访你。”
  “看来待在这儿,头顶几千米深的海水对他来说不是件舒服的事。你呢?”
  扬耸耸肩。
  “和坐高空运输机没什么两样。如果出了问题,在海底, 在天上,结果都一样。”
  “有道理。为什么能这样想的人那么少呢?”萨利文继续摆弄着显微镜,只是疑惑地望了扬一眼。
  “我很愿意带你参观我的实验室, ”他说,“但是,不瞒你说,鲁柏特跟我说你要来,我有点吃惊。为什么一个研究天文的人会对我们的工作感兴趣?找错方向了吧?”他笑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放弃天文学呢?要了解各种海底生物,并把它们进行分类,还需要好几个世纪呢。”
  见萨利文提到了正题,扬心里暗自高兴,这样事情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尽管这个鱼类学家在拿自己开玩笑,两人毕竟有很多共同之处,要相互沟通,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应该不难。他的想象力一定很丰富,不然他就不会来闯荡这个水下世界了,但自己也得当心,自己的要求不管怎么说,也太不寻常了。
  扬敢于向萨利文提出自己的要求,是因为他知道就算萨利文拒绝和自己合作,也同样会保守秘密,对此他有足够的信心。而且,在这个深藏于海底的办公室里,不管外星人有何等本事,也不可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萨利文教授,”扬开始讲了,“你对海洋研究很感兴趣,如果外星人不让你做,你会是怎样一种感受?”
  “当然怒不可遏。”
  “我知道你会的。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悄悄实现自己的目标而不让他们知道,你会怎样做?你会抓住这个机会吗?”
  萨利文毫不犹豫。
  “先做再说。”
  正合我意!不能再退缩了,除非自己真的怕了那些外星人,有什么东西能让萨利文害怕吗?扬坐到乱七八糟的桌子边,身子前倾着,准备慷慨陈词。
  萨利文不是傻瓜,没有等扬开口,就露出一副挖苦人的笑容,“是个游戏?”他声音放得很慢很慢,“有趣,有趣。你接着往下讲,为什么要我帮你……”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二节

  若在早些年,人们肯定会认为萨利文教授花钱无度,做一个实验的费用和发动一场小型战争不相上下。实际上,他打的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持久战。大海利用特有的寒冷、黑暗和压力向他发起进攻,他则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工程技术英勇还击。尽管已经取得了很多胜利,但大海依然顽固,总是静候着伺机报复。萨利文很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出现疏漏,但不管怎么样,自己总不至于被淹死。
  对扬的请求,他始终没有表态,他知道自己的答复是什么。这将是一个有趣的尝试,可惜不能知道它的结果,但这样的遗憾经常都有,而且自己开始的那些实验也要好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完成。
  回首过去,自己那点成就还不足以流芳百世,可现在,这个青史留名的绝好机会从天而降,就在眼前!就算不是为了这个深藏心底的雄心壮志,出于一种正义感,自己也该帮助扬。
  扬也在重新考虑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事情一直进展顺利,虽然也查找过相关资料,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具体行动。这几天一定得下定决心,如果萨利文同意合作,就再不能退缩了,不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将来。
  如果浪费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自己将在自责和懊悔中度过余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凄惨呢?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
  几个小时后,萨利文就有了答复。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还有的是时间,他开始慢慢打点自己的事情。

  他给梅娅写了封信:

  亲爱的梅娅: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地球。我去的地方不是很多人都去过的月球,是外星人的星球!我将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离开太阳系的人。
  我会把这封信交给一位帮助我的朋友。等他知道我成功了,就会把信给你。那时,我已经离地球很远了,而且飞船还在飞速前进,外星人招我回去的命令已经撵不上飞船了,就算命令真的传到了,飞船也不可能折回去。我还没那么重要!
  我先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太空航行,但是外星人不让我们到其他星球上去,也不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文化,为此我一直灰心丧气,如果不是他们,我们早就到火星和金星上去了,也许正如他们说的,早就被二十世纪发明的钴弹或别的什么武器毁灭了。不管怎样,人类应该有机会自立。
  他们把我们约束在摇篮里,也许自有他们的道理,而且这些道理还可能很充分,但我也同样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和行为。
  事情是从鲁柏特的那次聚会开始的(他把我带上了这条路,但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还记得那次游戏吧,有个女孩昏倒了,她的名字我已经忘了。我问外星人从哪里来,答案是“NGS549672” 。我本来只是为了好玩,没有想到会有答案。那是天文学上的编码,于是我就去查找,结果发现那是船底星座的一颗行星。我们对外星人虽然了解不多,但我们知道他们正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现在,我不想弄清楚消息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读出了瑞沙维莱克的想法。就算是,瑞沙维莱克也不大可能知道我们人类对各种星球是怎样编码的。这些都留给鲁柏特他们去解决好了,我只想利用消息本身。
  人们一直在观察飞船起飞,知道它在离开太阳系的过程中,不到一个小时,速度就接近了光速,那么他们的推进系统必须同时作用于整条飞船,船里的东西才不至于被压碎。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剧加速呢?进入太空以后,不是还有更大的空间、更多的时间吗?可能的解释是他们在利用太阳周围的能量场,因此选择了距离太阳较近的火星起飞、降落。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知道了飞行距离,知道了所需的飞行时间。
  NGS549672 距离地球四十光年,飞船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九十九多一点,因此单趟行程的时间是我们四十年的时间。我们的时间,这点很关键。
  你可能听说过,接近光速会出现一些怪事吧。时间流逝的速度会发生改变,比在地球上要慢,地球上几个月的时间在飞船上不过几天。这个结果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证明了。
  我计算了一下,对飞船上的人来说,到NGS549672 的行程不会超过两个月,而地球上四十年已经过去了。这听起来好像有些矛盾,要知道相对论刚提出来的时候,难倒了不知多少世界级的科学家。
  这样说也许更明白。我一到外星人的星球上,马上就被送了回来,在我只花了四个月的时间,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明白了吧,梅娅,我们这是永别了。
  我没有什么牵挂,这一点你很清楚,因此可以走得很潇洒。我还没有告诉妈妈,她的神经质我受不了,还是这样最好。爸爸去世以后我一直都让着她,唉,再提这些有什么意思!
  我以移居欧洲为由已经办好了休学手续。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
  你也许认为人们不可能进入外星人的飞船,以为我想入非非。我自有妙计,这个方法以前人们偶尔也用过,只是这次之后,就不能再用了,卡瑞林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知道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吧。《旧约》中还有一个更类似的……

  “你比约拿舒服多了。”萨利文说,“他那时没有灯也没有卫生设备。但光有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氧气。这么小的地方,怎么装得下两个月的用品,”
  萨利文手指着扬放在桌上的草图。图纸的一端用显微镜压住,另一端压的是块形状奇特的鱼头骨。
  “要是氧气不是必带的就好了,”扬回答说,“虽然他们也可以呼吸我们的空气,但好像并不喜欢,我可能根本不能呼吸他们的空气。如果使用麻醉剂,其他的东西就不必带了。麻醉剂很安全,在飞行途中打一针,昏睡六周,等醒来时,目的地就快到了。我担心的不是食物和氧气,而是路途上太无聊。”
  萨利文沉思着点点头。
  “这方法很安全,剂量也容易控制,但食物还是要带够。醒过来后,人肯定很饿,也很虚弱,可能连开罐头的力气都没有,那还不被活活饿死?”
  “我想过了,还是用老办法,吃糖和巧克力补充体力。”
  “好。看来你决心已定,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要知道你赌的是自己的生命,我可不愿想我在帮你自杀。”
  他拿起鱼头,心不在焉地捧在手上,扬赶快按住草图,不让它卷起来。
  “庆幸的是,”萨利文说,“你要的全是普通物品,实验室几周就可以凑齐。如果你还想改变主意……”
  “不想。”扬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已经考虑过了其中的风险,整个计划无懈可击。六周之后我就会像偷渡客那样出现,那时(记住这儿指的是我的时间),整个行程就快结束了,我们马上就要在外星人的星球上着陆了。 接下来怎样就全由外星人了。也许下一班飞船,我就回来了,但我总能看到点什么。我已经准备好了相机和几千米长的胶卷。如果到了那里用不上,就不是我的错了。人类不能永远被隔离,我要证明这一点,我要迫使那些外星人采取行动。
  我要说的就这些,梅娅。我知道你不会太挂念我。坦诚地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很深的感情。你已经同鲁柏特结了婚,你的生活会幸福的。至少,我这样祝福你。
  再见,祝你好运。盼着和你的孙子们见面,把我的事告诉他们吧。
  爱你的弟弟 扬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三节

  扬第一次看到那条鲸鱼模型,完全以为那是一架组装中的小型飞机,流线型的金属骨架足足二十米长,四周全是脚手架,工人们带着工具攀上爬下地忙碌着。
  “对,”萨利文回答说,“我们利用的就是标准的航空技术,大多数工人也是从飞机制造厂找来的。真是难以置信了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会有生命,而月还能轻盈地跃出水面。我亲眼看到过好多次。” 是很神奇,但扬心里还装着别的事。他要在那副巨大的骨架中给自己的巢穴找个地方。萨利文开玩笑叫它空调棺材。单就空间而言,骨架里面足够容下十二个人。
  “骨架快完工了,”扬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蒙上表皮?你想要的鲸鱼肯定已经捉到了,不然怎么知道骨架的尺寸?”
  萨利文听了这番话,乐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捉鲸鱼。你说的那种表皮也根本不存在,要把鲸鱼身上二十厘米厚的油脂层铺到骨架上,是不可能的事!到时我们只要铺上一层塑料,涂上准确的颜色,这个模型就成了。”
  如果这样,外星人为什么不拍下鲸鱼的照片,回去后,根据具体尺寸自己仿照一头呢?也许,外星人的飞船反正空着,放一头二十米长的虎头鲸这样的小东西根本没有任何问题,也不会在乎多这点运输费用……

  东岛自从发现以来,那些神秘的塑像一直让考古学家们苦心琢磨。萨利文教授此时就站在一尊这样的塑像旁,不知它是国王、是神,还是其他什么?没有眼睛,却似乎一直追随着他的视线。萨利文低头看着鱿鱼模型,很满意,可惜很快就要被运走了,运到一个人类再也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整个模型似乎只有痴迷的艺术家在毒品的极度兴奋中才能想象出来,它是生命的再现,自然的杰作。水下摄像机还没有完善之前,几乎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就算偶然看到也是鲸和鱿鱼打斗着冲上水面的短短几秒钟。这样的生死搏斗都在漆黑的深海进行……
  鲸鱼的下颚张得很大,露出锯齿状的牙齿,正准备撕咬猎物,头几乎被鱿鱼柔软的白色触角完全遮住,鱿鱼直径二十多厘米的青灰色吸盘牢牢抓住鲸的表皮,它的一只触角已经断了,结果显而易见。这种搏斗中,鲸通常是胜者,鱿鱼数目众多的触角虽然有力,但面对鲸,只能逃跑。鱿鱼直径五十厘米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瞪着自己的毁灭者。实际上,在深海中,一片漆黑,它们根本看不见对方。
  整个模型长三十多米,已经用铝条笼子装上了,滑轮也安装好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单等那些外星人来取。萨利文盼着他们早点来。
  一个人从办公室出来,显然在找自己。萨利文看到后,走了过去。
  “比尔,什么事?”
  “教授,好消息。我们真幸运。在我们的模型没有送走之前,卡瑞林要亲自来参观。我们出名了,下次我们申请经费,这肯定能帮大忙。我一直盼着这样的好事。”

  萨利文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不反对出名,却担心自己一次得到的太多了。

  卡瑞林站在鲸的头旁边,仰望鲸短而宽大的鼻孔和长满锋利牙齿的下颚。萨利文掩饰着心中的忐忑,卡瑞林究竟在想什么呢?他的动作看不出什么让人疑心的地方,一切都表明这只是个一般性访问。萨利文盼着它早点结束。
  “我们星球上没有这么大的生物。”卡瑞林说,所以让你们做了这组模型,我的那些同胞会为之称奇。”
  “你们那里重力小,”萨利文说,“我还以为你们的动物很大呢。你看,你比我们就大多了!”
  “你说得对,但我们没有海洋。就体型而言,陆地上的生物永远无法和海洋里的比。”
  这是句真话,萨利文想,外星人还从来没有透露过这样的消息,扬一等很感兴趣。
  此时,扬正坐在一公里外的小屋里,举着望远镜紧张地观望着这边。他不停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可害怕的,卡瑞林不管怎样近距离观察那头鲸,秘密都不会暴露,但卡瑞林知道了还继续和他们玩游戏,也是可能的事。
  看到卡瑞林往鲸鱼喉咙里望,萨利文怀疑卡瑞林已经知道了。 卡瑞林说:“在你们的《圣经》里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叫约拿的犹太信徒被扔下海后,被鲸鱼吞掉,最后安全回到陆地上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依据吗?”
  萨利文谨慎地回答:“只有一个鲸人的故事被证实过。那个人被鲸吞进肚子里,马上又被吐了出来,毫发无伤。但如果他在里面待上几秒钟,就会窒息而死。再说他没有被鲸的牙齿咬伤,已经很幸运了。这个故事让人相以相信,但不能排除有这种可能。”
  “有趣。”卡瑞林说完,又站了片刻,接着参观鱿鱼去了。萨利文舒了口气,但愿卡瑞林没听见。

  “早知道要受那份罪,”萨利文说,“当初你来的时候就该把你撵走。”
  “抱歉。”扬回答道,“但我们没有被发现。”
  “希望如此。祝你好运。你想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至少还有六个小时。”
  “不,现在只有卡瑞林才能阻止我了。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如果我回来要写一本关于外星人的书,一定把它献给你。”
  “那能对我有多大好处?”萨利文的声音沙哑了,“那时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眼前的离别场面却开始影响自己的情绪了。在共同策划这件事的几周里,他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他害怕自己真的成为这个自杀事件的帮凶。
  萨利文扶着梯子,帮助扬小心地避过那些锋利的牙齿,爬到鲸的大嘴里去,借着电筒光,他看见扬转身朝自己挥手告别,然后消失到了黑暗之中,接着传来气塞门闩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再后来,一片安静,什么也听不到了。
  月光下,那具模型就像噩梦中的场景。萨利文缓缓走回办公室,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结果会怎样,当然结果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扬一趟往返只花几个月的时间,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

  扬关上里面的门,金属罩里的灯就自动亮了。他没有任何迟疑,马上开始作最后一次检查,所有的用品和供给几天前就装好了,再检查一遍可以更放心。
  一个小时后,他满意地躺在海绵橡胶床垫上,把计划重温了一遍。此时只有那只电子日历闹钟的声音还能听到,旅程快结束时,它将把自己从沉睡中唤醒。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里不会有任何特别的感觉。不管飞船驱动力有多大,都被平衡掉了,这一点卡瑞林证实过。萨利文说如果重力发生变化,模型就会倒塌,卡瑞林说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是,气压将会发生很大变化,那不要紧,模型上有好些透气孔。自己离开这儿之前,把里外压力平衡一下就可以了。飞船里的空气恐怕不能呼吸,这样用一个简单的面罩和氧气设备就能解决,没必要太繁杂,如果能不用这些东西更好。
  再等也无益,白白折磨自己的神经,扬取出小小的针管,里面早已装好了精心配制的溶液。麻醉剂在研究动物冬眠时就发现了,一般人认为它能使活力延迟,这种说法不够准确。实际上它只是让人的各种生命活动大大放慢速度,各种新陈代谢仍在继续,只是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如同封上一个人生命的火炉后,火仍然在慢慢燃烧一样。几周之后,几个月之后,药力过去,生命之火又会熊熊燃烧,沉睡的人又醒来了。这种方法很安全,自然界里这种方法已经用了上千年,保护了无数自然界的孩子安然度过一个个没有食物的严冬。
  扬睡着了,没有感觉到被吸上运输机时绳索的拉力,也没有听见船舱关闭的声音,等到它再打开时已经在三百兆公里之外了。飞船升入太空了,透过舱壁传进来的大气层遥远而微弱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
  飞船在前进,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四节

  卡瑞林每周一次的记者招待会,会场上总是拥挤不堪,今天更是挤得密不透风,连作笔记都成了问题,记者们抱怨卡瑞林的规定太保守,太不近人情。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携带摄像机、录音机和其他采访工具,单单在这儿,他们还得依赖纸和笔这样原始的装备,而且还得速记。
  当然,有几次记者们偷偷带着录音机进场,会后又成功地带了出去,但回去打开录音机一看,里面全烧坏了,还冒着热气,这样的尝试彻底宣告失败,每个人都明白了为什么外星人总是警告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携带手表及其他金属物品进入会场。
  更不公正的是卡瑞林自己却摄下了会议的全过程。那些心不在焉或者明显歪曲讲话意思的记者会被召去开一个难受的短会,重听卡瑞林的讲话录音。这样的记者很少,而且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足够了。
  不知道消息是怎样传开的,每次卡瑞林要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尽管事先没有发任何通知,会场上总是坐得满满的,这样的情况每年有两三次。
  门开了,卡瑞林走进来,朝讲台走去,人群安静下来。会议室里光线很暗,亮度可能跟外星人微弱的阳光差不多,卡瑞林没有像在户外那样戴墨镜。
  他说了声“各位,早上好,”算是回答了记者们此起彼伏的问候,接着他转向前排个子高高的戈德先生,记者俱乐部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戈德先生就是“三名记者和一位《泰晤士报》的绅士”这句话里说的绅士,无论是穿着还是举止都像一个老派的外交家,每个见到他的人都会马上对他产生信任感,他也果然不负众望。
  “今天人真多,戈德先生,一定缺新闻吧。”
  戈德微微一笑,清了清自己的嗓子。
  “希望你能纠正刚才的说法,先生。”
  趁着卡瑞林思考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戈德留神观察着他,外星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看不出丁点儿的表情,一双眼睛大大的,瞳孔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中却依然很小很小,高深莫测地望着这群好奇的人。如果那个有凹槽的青黑色弧形表面能叫做脸颊的话,他的脸颊一边长着一对呼吸孔,发出微弱的声音,如果他有肺,那一定是肺呼吸着地球上稀薄的空气发出来的声音。白色的细毛像帘子一样垂在呼吸孔上,随着快速的一呼一吸摆动着。人们普遍认为那是外星人的沙尘过滤器,由此还出现了一些专门研究外星人生活环境的人,他们提出了好些新的理论。
  “我有个消息要给大家宣布。你们都知道最近我有一艘飞船从地球返回我们的星球去了,我们刚刚发现飞船上有一个偷渡客。”
  顿时所有的笔都停住了,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望着卡瑞林。
  “你说是一个偷渡客,先生?”戈德问,“我能问问他是谁,又是怎样上飞船的吗?”
  “他名叫扬·罗德维克斯,开普敦大学工程系学生,其余更具体的消息你们自己就能打听到。”
  卡瑞林笑了,他的笑很奇怪,笑意主要在眼睛里,那张没有嘴唇的嘴几乎没有动。这会不会是他模仿来的又一个人类的习惯呢?当然,人们都更乐意看到笑容。
  “至于他怎么离开的,”卡瑞林接着说,“这并不重要。我要说的是你们和那些想做宇航员的人休想再用相同的方法逃走了。”
  “你们会怎样对待那个年轻人?”戈德追问道,“会把他送回来吗?”
  “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外了,我无权决定。我只是希望他能乘坐下班飞船回来。他会发现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待着很难受。这就要谈到我们今天的主要内容了。
  “不让你们进入太空,你们中的些年轻人和其他抱着浪漫幻想的人有抱怨,我们这样做自有我们的目的,你们单纯为了兴趣爱好到太空去我们不加限制。但你们考虑过没有,打个比方,一个石器时代的人一下发现自己置身现代社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一位记者反驳说:“这有本质性的区别,我们已经习惯了科学,在你们的世界里尽管有很多东西我们不懂,但并不神秘。”
  “你就那么肯定?”卡瑞林问,声音低得几平听不清,“从蒸汽时代发展到电力时代只用了一百年时间,但一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工程师会把电视机和计算机看成什么,他一生能有多少年时间来琢磨这些东西?两种技术之间的鸿沟太大,永远无法跨越。”
  (“喂,”路透社的记者低声对BBC同行说,“我们运气好,他要宣布一项重要政策了,我看出了苗头。”)
  “我们不让你们离开地球到太空去还有别的理由,看吧。”
  房间里的光线逐渐变暗,最后消失了,屋子中间出现一团乳白色的光,里面汇集了一群闪烁的星星,这是从一个遥远星球上看到的螺旋状的星云。
  “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卡瑞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是从五十万光年外看到的你们自己的世界——小岛星系。太阳是它的成员之一。”
  人群沉默着,卡瑞林接着往下讲,声音里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讽。
  “实际上,你们还没有能力管理好自己这个小小的地球。我们来的时候,你们几乎就要用科学的力量毁掉全人类了,没有我们的干预,今天的地球早就变成了寸草不生的辐射场。
  “现在你们生活在一个和平团结的环境里,很快就可以不用我们帮助独立管理自己的星球了。也许你们最终能处理整个太阳系里五十颗行星和卫星上的问题,但你们能应付这样的场面吗?”
  星云不断扩大,一颗颗星星疾驰而过,犹如打铁时飞溅的火花,转眼消失了。每一颗流逝的星星都是一个“太阳”,环绕它旋转的不知有多少个世界……
  “就在你们自己的星系里,”卡瑞林低声说,“就有八百七十亿颗这样的‘太阳’ 。这个数字在整个宇宙里根本不算什么。要挑战这样一个星系,你们就如同蚂蚁要把世界上所有沙漠里的沙都辨认清楚并进行分类。
  “你们人类以目前的发展水平,不能面对这样大的挑战。我的责任之一就是保护你们不受星系间其他力量的伤害,那样的力量你们根本无法想象。”
  星系消失了,灯先又亮了起来,照着满满一屋静悄悄的人。
  卡瑞林转身准备离开,会议到此结束。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依然鸦雀无声的人群。
  “想起来是很痛苦,但你们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将来有一天,你们也许能拥有某些行星,但恒星永远不可能。”

  “恒星永远不可能。”通往太空的门就这样迎面关上,真是让人心烦,但人们得学会面对现实,至少是卡瑞林出于同情而展现出来的局部的现实。
  卡瑞林从高空俯视着这个自己勉强接受管理的世界和人类,想着将来要发生的事,十几年后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这些人最幸运,一辈子的时间,实现了人类所有的幸福,这是黄金岁月,但金黄也是日落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只有他才能听到冬天第一场暴风雪的呼啸声已经近了。
  也只有他才知道黄金岁月正在以无情的速度奔向终点。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三章 末代人类 第十五节

  “读读这个!”乔治·格雷森怒气冲冲,报纸飞了过来,简伸手去接,报纸早已落在餐桌上,她耐心地擦去果酱,开始读那段评论,想明白乔治为什么大动肝火。她一向都认为评论家们说得对,找不出什么问题,但为了和平安宁和一些别的原因,她通常都不愿实说。乔治总是期待着她或别人的称赞,如果胆敢批评他的工作,那就要为自己在艺术上的无知被狠狠补上一课。
  简把那段评论读了两遍,还是看不出问题来,上面全是些赞扬的话。
  “他好像很欣赏那场表演,你还生气?”
  “这儿,”乔治咆哮起来,手指敲击着评论的中间部分,“再读读。”
  “‘芭蕾舞剧那浅绿色的背景轻柔细腻,看上去感觉十分安宁。 ’怎么啦?”
  “不是绿色!是那种很浅很浅的蓝色,我为此费了好多时间,结果呢,不是那个灯光师该死的,调错了颜色,就是这个评论家长了一双斗鸡眼。哎,我们电视上是什么颜色?”
  “我记不清了。”简诚实地说,“宝宝哭了,我看她去了。”
  “哦,”乔治气嘟嘟地不再说话,一场暴风雨随时可能降临,但到来的却是一阵和风细雨。
  “我给电视下了新定义,”他阴沉着脸说,“它是艺术家和现众交流的一大障碍。”
  “你想怎样?”简嘲讽地说,“再回到现场观看戏剧?”
  “为什么不?”乔治说,“我就这样想的。你知道新雅典的人给我来信了吧?他们又给我来了一封。这次我要回信了。”
  “真的?”简警觉起来,“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很怪异。”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知道。我打算半个月后去拜访他们,他们的戏剧一点也不怪异,而且那儿还有不少好人。”
  “如果要我去烧柴做饭,穿兽皮衣服,你就……”
  “别傻了。那些说法毫无依据。那里有现代生活需要的一切东西,那里的人只是不喜欢没必要的装饰,仅此而已。这样吧,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去太平洋了,我们就当一次旅游吧。”
  “旅游我同意,”简说,“但我不想孩子们在那里长成两个玻利尼西亚野人。”
  “不会,”乔治回答,“我敢保证。”
  他说对了,他们确实没有长成野人,但也和他所期待的相去太远。

  “你们乘飞机来的时候一定注意到了,”那个矮个子坐在阳台的另一端说,这里由两个小岛构成,中间有堤岸相连,我们这个岛叫雅典,那个叫斯巴达,是个荒石岛,做做运动、锻炼身体是好地方。”说到这里,他望了望乔治的腰,乔治在竹椅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
  “斯巴达是座死火山,地质家们是这样说的。”
  “提到雅典,修建这个城市是想建立一个拥有自己艺术传统的独立稳定的文化社区。为此我们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利用的是复杂数学基础上的应用社会工程学知识。我对数学一窍不通,只知道数学社会学家们计算过城市的面积该多大, 由多少种类型的人构成,最重要的,要有一个什么样的宪法来维持城市的长期稳定性。
  “我们由议会管理,议会有八个人,分别代表生产、能源、社会工程、艺术、经济、科学、体育和哲学,议会没有固定的主席,由八个人轮流担任,每人一年。
  “我们现有人口已经超过五万,比预计的最佳人口数还差一点,所以还在接收新成员。当然我们也有一些疏漏,某些方面的专业人才还很缺乏。
  “在这个小岛上,我们尽量保留着人类的独立性和艺术传统。我们对外星人没有任何敌意,我们只想不受干扰地做自己的事。他们在摧毁古老国家和人类旧的生活方式的同时,把好的东西也一并毁掉了。整个世界是太平了,但也失去了特色,在文化上已经死掉了。自从外星人到来之后,文化就再由没有新的进展,原因很简单,人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追求了,消遣娱乐又太多。你们也注意到了,各种频道的广播和电视节目加起来每天有五百个小时,就算不睡觉、不做事,也看不完二十分之一,人们变得像海绵一样,被动地接受信息,再没有任何创造性的思维了。现在平均每人每天要看三个小时的电视,很快,人们过的就不再是自己的生活,只要有一集又一集的家庭剧就够了。
  “而这里,在雅典,娱乐只占人们生活中一个适当的比例,并且这里所有的娱乐节目都是现场的。在这样规模的社区里,所有的观众都可能到现场来,这对表演者和艺术家来说尤其重要。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支可以跻身世界前六名的交响乐团。
  “你们并不只是听我说说而已,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上几天,感受感受这里的环境。通常人们都是这样的,如果决定来,我们就让他们参加一组心理测试,这是我们自我保护的主要手段。大约三分之一的人会被拒绝,通过考试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回去处理他们的事务。有时,他们会改变主意,这种情况极少,多半是出于自身无法控制的原因。我们的考试百分之百可信,通过考试的人肯定是真正想来的人。”
  “要是他们搬来之后改变主意呢?”简问。
  “那他们可以离开,一点问题也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一两次。 ”
  说到这儿,大家都不说话了。简看了看乔治,他摩挲着现在艺术界最流行的络腮胡,思考着。只要胡子不烧着他们身后的船,简也懒得操这份心。这个地方看起来很有趣,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怪异,更重要的是,孩子们肯定会喜欢这里。

  六周之后,他们搬进了新雅典。一层楼的房子很小,但对他们这样一个不打算再要孩子的四口之家来说足够了。一切省劲的设施应有尽有,简不必担心回到操持家务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去。只是看到厨房时,她有些不高兴。这样规模的社区,人们应该打个电话到食品中心,再等五分钟,就可以吃到食物了,人的个性固然重要,但要在这方面体现个性就有些离谱了。要准备全家人的饭菜,她沮丧地想还要不要缝制全家的衣服呢?幸好,洗碗机和雷达测距仪之间没有织布机,还不至于太惨。
  房子里其他地方看上去都光秃秃的,还从来没有人住过,要隔一段时间才能把它变成一个温馨的家,孩子可以让这样的地方很快就有家的感觉。
  房间还没有挂上窗帘,简走到窗前,往外眺望。新雅典的确很美,他们的房子建在小山的西北坡上,可以放眼俯瞰整个小岛。北边两公里之外一条堤岸通往斯巴达,像一柄利刃切断水流。斯巴达形如火山锥,遍地荒石,与平缓的雅典岛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强烈的反差有些让人害怕。不知道那些科学家怎么能断定它不会苏醒过来,吞没这儿所有的居民。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上山了,他根本不顾交通规则,始终在棕榈树树阴下前进。那是乔治,他已经开完第一次会议,回来了。别再胡思乱想了,赶快忙家务吧。
  随着“哐当”一声金属碰撞的声音,自行车停下了,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俩才能学会骑车呢?他们当初根本没有想到还要学骑车,岛上不允许个人拥有车辆,事实上也没有必要,岛上直线距离最长不过十五公里。各种服务性车辆——卡车、救护车、消防车等只有社区才有,这些车辆的使用都受到严格限制,除了真正紧急的情况,车速均不得超过每小时五十公里。人们因此有了更多机会锻炼身体,大街上也不拥挤,更没有车祸。
  乔治应付似的吻过妻子,长舒一口气,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噢!”他擦着额头上的汗,“上坡的时候,别人都超过了我,看来他们真的习惯了。我的体重恐怕已经减了十公斤。”
  “今天会议如何?”简问,希望他不要累得没有力气帮自己打开包裹。
  “很有趣,人太多了,一半的人我都记不住名字,他们看上去待人都很不错。剧院跟我想象的一样好,下周我们就开始排练肖伯纳的《回归玛士撒拉》。我全面负责道具和舞台设计,再不用很多的人来告诉我不能做什么了。我们会喜欢这里的!”
  “骑自行车也不怕?”
  乔治勉强笑了。
  “不怕。”他说,“再过几周,这个小坡就不在话下了。”
  他嘴上这样说,实际上自己都表示怀疑,但结果证明确实如此。
  一个月后,简也不再念叨汽车,厨房的事也上手了。

  从名字“新雅典”就可以知道,这个城市不是自然发展的结果,城市的一切都经过了专家们的数年研究和精心策划。它的建立是对外星人的公然反叛,就算不是在挑战他们的力量,也是在挑战他们的政策。支持建这个城市的人最初都认定卡瑞林会想法挫败他们,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太出人意料。也许他有的是时间,迟早会打击他们:也许他早就知道这个计划注定要失败,因此没有必要采取任何行动。
  很多人认为这个城市最终会以失败告终。过去,在真正的社会动态力量理论没有出现前,存在过许多以宗教、哲学思想为核心的社区,这样的社区大多失败了,只有少数幸存下来,但雅典的建立有最高科学水平的保障。
  出于种种考虑,人们选择小岛来修建这样一个城市,其中主要是心理上的原因,就算现在这样一个航空发达的时代,海洋本身已经不再是一个障碍,却仍给人一种感觉上的隔离;而且,一个面积有限的地方有助于限制居民数量,最多人口不能超过十万,否则,一个彼此联系紧密的小型社会的优势就没有了。这个城市的创建者希望这里的居民除了认识每一个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外,还认识其他百分之一二的人。
  新雅典计划是一个犹太人发起的。和摩西一样,他没有活着成为这座城市的居民,城市建立起来时他去世已经三年了。
  他出生在以色列,地球上最后成立的独立国家,因此也是历史最短的国家。主权的结束给以色列人带来的悲痛,远甚于其他国家的人民。奋斗了好几个世纪才刚刚实现的梦就这样毁灭了,实在难以接受。
  本·撒叻蒙不狂热,但童年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要把这样的思想付诸实践。外星人到来前地球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想回到那个时代去。和其他聪明善良的人一样,他也感谢外星人为人类做的一切,但又因为不知道外星人的最终目标而不快。他有时想,外星人尽管智力非凡,会不会因为不了解人类,好心办错事呢?他们抱着一颗公正、有序的无私爱心来改变整个世界,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行为也摧毁了人类的心灵?
  世界的衰退还没有开始,但衰退的迹象已经出现了。撒叻蒙不是艺术家,却对艺术有着敏锐的鉴赏力。他发现在艺术的任何一个领域,自己的时代都比不过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成就。也许等到外星文明带给人类的冲击消失之后,现在的状况会改变,但也很可能不会,因此他这样性急的人就开始考虑采用最保险的措施。
  新雅典就是这样产生的,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数十亿的金钱。这些钱在世界所有财富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城市成立后的十五年什么事也没发生,所有的事都发生在最后五年。
  如果当初撒叻蒙没有说服世界最著名的艺术家相信自己的计划好,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城市。他的计划唤起了那些人的自负,唤起了他们的同情心,而不是因为这个计划对人类真的很重要。因为他们相信了,整个世界也跟着相信了,并给予他们从精神到物质上的支持。在这种特定感情因素的作用下,建筑师们才开始对城市进行设计。
  在人类社会中,单个人的行为是无法预计的,如果一个社会中人口足够多的话,一些规律就出现了,保险公司很早就有了这样的发现,没有人知道个人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死去,但一个社会中某一特定时间人的死亡数目是可以准确预计的。
  二十世纪初期,韦纳等数学家发现了一些新规律,认为诸如经济衰退、军备竞赛、社会稳定以及政治选举等等事情都可以通过正确的数学方法末分析,只是其中变量太多,很多还无法用数值表示。人们不能画一组曲线,然后标明,“当达到这条曲线时,就会发生战争” 。人们还不能完全解释某个大人物被刺杀、某项科技突破等突发事件,更不能解释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以及它们带给社会和无数人的巨大影响。
  但有了过去上百年的耐心积累,人们能够做的事比以前多多了。一台大型计算机几秒钟时间就能完成几千人的计算任务,如果没有过去的积累,这样的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在城市的规划中,这样的技术设施得到了广泛深入的运用。
  即使这样,新雅典的缔造者们也只能为他们珍视的植物提供土壤和气候,而这种植物可能会开花结果,也可能不会。正如撒叻蒙亲口所说:“我们肯定才能大家都有,但天才只能祈求。”人们都企盼这样一个相对集中的环境会给人一些有益的影响。很少有艺术家能够独自一人让整个艺术欣欣向荣,同行间的争辩有助于推动艺术发展。
  到目前为止,这种争辩使雕刻、音乐、文学评论和电影制作硕果累累,只是要想知道人们能不能像城市缔造者企盼的那样再次为自己的成就而自豪还为时尚早。绘画还是不可避免地衰退了,更坚定了一些人认为静止的两维艺术没有发展前途的看法。
  在新雅典所有最杰出的成就中,时间都是其中最关键的要素之一。就连塑像都很少是静止不变的,安德鲁·卡尔森的塑像会随着人们欣赏时思维的变化而出现轮廓好线条上的变化,哪怕有时人们并没有完全看懂。卡尔森宣称自己把上个世纪的所有“活动”都发展到极致,把塑像和芭蕾结合起来。他的话不完全是吹牛。
  音乐研究也和时间的长短有关。人们能听清的最短音符是什么?不让人乏味的最长音符又是什么?能通过调音或编曲改变它们吗?人们一直争论着这样的问题,由此还出现了不少有趣的文章。
  新雅典最成功的艺术成就还是体现在想象丰富的卡通电影艺术上。经历了百年迪斯尼时代之后,还有很多方面值得开拓。单就真实性而言,影片可以达到和实景拍摄一模一样的效果,因此遭到了一些认为卡通片应该走抽象主义道路的人的轻视。
  成就最小的那些艺术家和科学家却吸引了人们最大的兴趣,也让人加倍警惕。他们这些人追求“完全相同”,电影院的历史就是他们研究发展的过程,从最初的有声电影,到后来的彩色电影,再到立体电影宽银幕立体电影,场景也越来越真实。最终结果呢?当然是观众忘记了自己是观众,身临其境。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刺激所有感官,甚至于使用催眠术,许多人认为这些都是可行的。如果这一目标实现了,人类的阅历将极大地丰富,一个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至少暂时可以,可以参加任何一种真正的或是假想的心理冒险,他甚至可以变成动植物,只要人们能捕捉并记录下它们的感觉。看完影片,观众的记忆有如在现实生活中亲身经历过一样鲜明,电影和真实生活已经无法区分了。
  前景令人眼花缭乱。许多人发现这太危险,希望这个行业失败。但他们心里清楚,只要科学证明了一件事可行,那这件事的最终实现是永远也避免不了的。
  这些就是新雅典和它的一些梦想。它想成为那个古老的雅典,只是机器取代了奴隶,科学取代了迷信,但判断这个计划能否成功还为时尚早。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六节

  杰弗里·格雷森生活在岛上,对美学和科学却没有丝毫兴趣,虽然这两项是父辈的两大主要行业。他喜欢这里完全是个人的原因,从岛上任何一个地方到海边都不会超过几公里的路程,海实在让人着迷。以往的岁月他都在内陆度过,到这儿以后,他一直沉迷在被海水包围的新奇感觉里。他游泳游得很棒,经常和小伙伴们一道拿着潜水蹼和面罩,骑车到环礁湖的浅水中探险。最初简不让他去,等她自己潜过几次水之后,对海水和里面奇形怪状的海底生物不再害怕时就任由孩子去了,只要他不是独自一人。
  格雷森家还有一个成员喜欢这里,就是那只漂亮的金毛猎狗菲伊,从名分上讲,它属于乔治,却和杰弗里形影不离。他们不仅白天如影随形,晚上,如果不是简坚决反对,他们还会一起睡觉。杰弗里蹬上自行车出门,菲伊就留在家中,无精打呆地躺在门前,鼻子和嘴贴在爪子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忧伤地、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山下的公路。乔治为此很伤心,它是自己花大价钱买来的名犬,看来只有等菲伊三个月后生下小狗,他才能有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狗了。简不同意,她喜欢菲伊,家里有一条狗就够了。
  只有詹妮弗·安还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喜好来。她对摇床塑料栏板外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但也不怀疑这样的地方存在。
  乔治很少有时间回忆过去,他既要为将来打算,又要忙于工作,照顾孩子。他自然也很少回想起那个非洲之夜以后的岁月,也从来没有和简提起过,两人都不愿提起这事,他们也再没有拜访鲁柏特,尽管他不停地发来邀请,他们每年都要找好些新理由婉言谢绝,最近他终于不再邀请他们了。让人颇感意外的是,鲁柏特和梅娅的婚姻居然十分稳定。
  自从那个晚上之后,简再也不把那些神秘现象当作自己的兴趣了。当初是那种单纯、不加批判的神奇感使她和鲁柏特成了好朋友,因而经常参加他的实验。现在,这种神奇感没有了,也许她已经相信了,不再需要任何证据了,乔治不想去问她,再一种可能就是对孩子的爱使她忘了自己的兴趣爱好。
  乔治知道去琢磨一个无法揭开的谜团毫无意义,但有时在静静的夜里,他会突然醒来想这样的事。他回想起自己在鲁柏特房顶上同扬·罗德维克斯见面的情形以及彼此简短的对话,现在扬已经是第一个站出来挑战外星人的人。超自然世界最神奇的也莫过于自己和扬的见面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而旅途中的扬才刚过了几天。
  宇宙很大,事实本身远没有它的神秘感更让人害怕。乔治在这类问题上不能想得很透彻,有时他觉得人类就像小孩一样,在家长的看护下,躲在操场偏僻的角落里自得其乐。扬已经逃离了让他反感的那种保护,进入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在这件事情上,乔治和外星人观点一致,他不愿意去面对科学之灯照亮的那个小光圈之外的未知黑暗世界。

  “怎么,”乔治叹了口气,“我好不容易在家,杰弗又出去了。今天去的哪儿?”
  简正在织一件毛衣,这是最近风行的复古潮流。在岛上,时尚流行得很快,现在岛上的男人们几乎人人一件花毛衣,白天穿着太热,但晚上正好。
  简抬起头来。
  “他和几个朋友到斯巴达去了,说是晚饭前回来。”
  “我本来回家想做点事,”乔治犹豫了片刻,“今天天气很好,我自己也想去那里游泳。你想要我捉点什么鱼回来吗?”
  乔治从来没有捉到过任何鱼,那儿的鱼太机灵不容易逮到。简正想给乔治指出这一点,突然响起的一种声音划破了下午的宁静,在这个和平的年代,这种声音依然使人血液凝固,头皮发紧。
  警报声!这种凄厉的声音起伏着,把危险的信号从岛上送到附近的海域。

  近百年来,小岛附近海底地层深处的压力一直在慢慢增加,尽管海底峡谷在几个地质时代前就形成了,但那些饱受压力的石头从来没有屈服过它们新的位置,地层无数次裂开、移动,巨大的水压破坏了它们薄弱的平衡。如今它们又要活动了。
  沿着海边那条窄窄的沙滩有很多石头围成的水坑,杰弗正在里面专心地摸着,没人知道有些什么奇怪的生物会在这里躲避太平洋来的巨浪。这儿是孩子们的乐园。此时,只有杰弗一个人还在海滩上,别的孩子都到山坡上玩儿去了。
  这一天格外安静,一丝风也没有,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轰隆声显得十分沉闷,太阳像个火球挂在西边天空上,杰弗赤褐色的皮肤已经习惯了强烈的阳光。
  海滩又窄又陡,通过清澈如镜的海水,水下的石头历历在目,对杰弗来说,它们就和地面上的东西一样熟悉。十米之外躺着一艘大约两百年前沉没的古帆船,船身上爬满了海草。杰弗经常和小伙伴们到船里去探险,寻找隐藏的财宝,结果大失所望,只找到了一只爬满小螺蛳的指南针。
  突然,海滩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了,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但晃动很快就消失了,杰弗觉得那种感觉很不真实,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水面依然风平浪静,天上依然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危险征兆,也许只是自己有点眩晕。这时,一件怪事发生了。海水退潮般飞快地落了下去,露出湿漉漉的沙滩。杰弗吃凉地望着,一点也不害怕。他追随着潮水,想看个究竟。帆船的断桅露出了水面,海草没有了水的支持,耷拉着。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急于要揭开这个谜团。 此时,他听到礁石传来的声音不再熟悉,便停下脚步琢磨着是
  怎么回事,一双光脚陷在又湿又软的沙里。一条大鱼在几米外垂死挣扎着,杰弗也没看到,他警觉地站着,听着,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在四周响起。
  就像河水被吸入一条狭窄的水道发出的汩汩声,那是大海不甘心撤退的声音,是为暂时失去自己领地发怒的声音。数百万吨的水冲过珊瑚丛,冲过隐藏的海底洞穴,从水坑中撤出,流进了太平洋。 很快,海水又会回来。

  几个小时后,打捞队在一块被海浪抛到离水面二十米高的珊瑚石上找到杰弗,他看上去很镇定,只是伤心自行车丢了。他肚子饿了,但部分堤岸倒塌,他回不了家,正打算游回去。如果水流变化不那么快,完全可能游过去。简和乔治看到了海啸袭击小岛的全过程,雅典岛的低洼地带受到了严重损失,但没有人死亡。警报在海啸前十五分钟拉响,足够人们逃到安全线以上。整个小岛都在修复过程中,与此同时,很多的传闻出现了,人们想到以后的岁月不禁毛发倒竖。
  看到儿子平安归来,简激动得热泪盈眶,她以为孩子早被海水冲走了。简害怕地望着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巨浪,黑沉沉的,漾着泡沫,那些泡沫和浪花几乎盖住了斯巴达的低地,杰弗居然平安无事,真是难以想象。
  杰弗吃过饭,躺上床,简和乔治都在他身边。
  “睡吧,宝贝,忘了这一切。”简说,“你已经安全了。”
  “可这事很有趣,妈妈,”杰弗反驳说,我不害怕。”
  “那就好,”乔治说,“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头脑也清醒,知道要及时跑回来。我听说过那样的海浪,很多人都跑去看个究竟,结果丢了小命。”
  “我也去了,”杰弗诚实地说,“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你说什么?当时没有人和你在一起,其他孩子都在山坡上。”
  杰弗看上去很困惑。
  “但的确有人叫我快跑。”
  简和乔治警觉地对视了一眼。
  “你是说,你想象中听到了什么?”
  “别烦他了。”简赶紧制止,但乔治很固执。
  “我想彻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杰弗,说给我听听。”
  “行。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那条破船边上。”
  “那个声音说了些什么?”
  “我记不清原话了,大意是‘杰弗里,快跑到山上去,在这里,你会被淹死的’。我记得很清楚它叫我杰弗里,不是杰弗,因此不可能是我认识的人。”
  “是个男人的声音吗?从哪里传来的?”
  “那声音就在我身边,很近,像是个男人的声音……”杰弗犹豫起来。
  乔治催促着:“接着讲。就当你还在海滩上一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不像我听过的任何声音。我想那个人块头一定很大。”
  “就说了刚才那一句话吗?”
  “暂时就说了这么一句。我往山上跑时,一件怪事出现了,你知道悬崖上的那条小道吧?”
  “知道。”
  “那条路上山最近,我就从那条路跑。当时我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大浪已经来了,声音很吓人,一块巨石挡住了我的去路,那石头以前没有,我没法过去。”
  “是海啸时震下来的。”乔治说。
  “嘘!杰弗,你接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浪的声音越来越近了。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 ‘闭上眼睛,杰弗里,用手把脸遮住。’我觉得很有趣,就这样做了,接着就闪过一道强烈的光。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等我睁开眼,那石头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对,不见了。我继续往山上跑,那条路很烫,我的脚差点被烫伤。海水漫上来,发出‘吱吱’的声音,但已经撵不上我了,我已经到了悬崖上,距离水面很高了。就这样,等到海水退了,我才下来,可自行车找不到了,回家的路也断了。”
  “别担心自行车,宝贝,”简激动地拉着儿子的手,“我们再给你买一辆。不管事情怎样,你安全就好。”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真话。夫妻俩一离开孩子的房间,就讨论起来了,最终什么结果也没有,但他们却有了各自的打算。第二天,简没有告诉乔治就带着儿子去看了儿童心理专家。杰弗一点也不怕生,又把故事重复了一遍,医生仔细听着。
  等杰弗到隔壁房间扔玩具玩儿的时候,医生对简说:“他的片子上看不出任何思维上的反常现象,要知道他刚刚经历一件恐惧的事,他又是个想象力丰富的孩子,也许会相信自己的故事。就接受他的故事吧,如果他有什么新的症状,马上来找我。”
  晚上,简把医生的诊断书拿给丈夫看,他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松一口气。简放下诊断书,问他是不是剧院在海啸中损失惨重,他只嘟哝了一声“很好”,就坐下看新的一期《舞台与制作室》去了,似乎对整个事清漠不关心。简很生气。

  三周之后,堤岸重新开通的头一天,乔治就骑着自行车往斯巴达赶去,沙滩上破碎的珊瑚遍地都是,礁石上也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不知珊瑚虫要多久才能把它修补起来。
  悬崖正面只有一条路上山,乔治喘了口气,开始往上爬,几截干枯的水草网在石头缝里,说明海水曾上涨到这个位置。
  乔治在那条偏僻的小道上站了很久,望着脚下那一摊熔化的石头,他想说服自己这只是死火山的奇特现象,但这显然是在自欺欺人。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和简参加鲁柏特那场游戏的晚上,当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乔治知道这两件事肯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最初是简,现在是儿子,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害怕,只是在心中默默祷告着:
  “卡瑞林,谢谢你们救了杰弗,但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救他?”
  乔治下到海滩上,白色的大海鸥在头顶上方盘旋,见没有食物扔给它们,便纷纷落下来把他团团围住。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七节

  自从新雅典建立以来,人们就知道卡瑞林总有一天会来的,如今,他要派人来的消息如同一颗炸弹投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新雅典的关键时刻,但不知是福还是祸。
  外星人从来没有对这个城市采取过任何形式的干预,只要不是破坏活动,不违反行为准则,他们都懒得理会,对新雅典也是如此。这个城市的目标和政治无关,但它寻求人类在智力和艺术发展上的独立,不知道在他们看来算不算破坏活动,当然就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外星人也许比城市的创建者们更清楚地预见到了城市的未来,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城市。
  当然,如果卡瑞林要派一个观察员、检查员或其他什么身份的气来,人们也阻止不了。二十年前,外星人宣布他们不再使用监视设备了,人们不用担心自己被监视。但这些设备是有的,如果外星人真想监视,人们什么事也瞒不过。
  岛上有人赞成这样的访问,认为趁此机会可以了解外星人对艺术的态度,比如:外星人会认为艺术是人类孩子气的心理失常吗?他们自己有某种艺术形式吗?这次访问的目的是单纯为了艺术,还是有什么更深层的原因?
  人们一边准备接待,一边谈论这样的话题。他们对要来的外星人一无所知,但那位外星人对文化的接受能力一定很强。岛上的一群精英人物打算设计一个实验,到时好好观察他的反应。
  今年的议会主席是哲学家查尔斯·彦·森。他爱嘲笑人,性格开朗,还不到六十岁,正处在生命的黄金岁月,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哲人式的政治家。柏拉图也许会认为他就是他理想中的哲人政治家,而查尔斯·彦·森却对柏拉图殊少许可,认为柏拉图严重地曲解了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和岛上其他居民一样,他也想趁此机会向外星人证明人类还有很强的首创精神,照他的话讲,还没有被“完全驯服”。
  在新雅典,没有各种委员会,什么事也做不了。委员会是实施民主的最佳方法,很多人都持这样的观点,这个新城市就是许多相互联系的委员会构成的完整体系。有了社会心理学家的多年耐心研究这个体系很成功,在这个不大的社区里,每个人都能参与各类事务,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
  乔治是艺术团体的一名领导,自然就成了接待委员会的成员。他私下有个打算,如果外星人想要研究这座城市,他也一样要研究他们。简不喜欢他这样的想法,自从鲁柏特聚会的那个晚上之后,她一直对外星人怀着莫名的敌意,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想和他们的交道越少越好。新雅典吸引她的原因之就是这里宣扬独立精神,而现在这种精神已经受到了威胁。
  那个外星人乘着一架普通的小飞机来了,没有任何仪式,那些盼望着一饱眼福的人大失所望。他也许就是卡瑞林本人,没有人能把这些外星人区分开来,他们就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也许他们真的是经过某种人们不了解的生物过程制造出来的。
  一天过去了,人们看着那辆小汽车驶过也不怎么在意了。这个外星人的真正名字叫坦沙特瑞斯科,这样的名字太难叫,人们就干脆称他检查员。这个名字很准确,他对所有的数据都很感兴趣。
  第一天晚上,查尔斯·彦·森把检查员送回那架飞机回到家中已经过半夜了,他彻底累坏了,而在这些地球人睡觉的工夫,那个检查员还会通宵达旦地工作。
  森太太焦急地等待着丈夫归来。这夫妻俩感情深挚,尽管丈夫老在客人面前玩笑叫她“泼妇”,她也威胁说要煎一服毒药给他喝。
  “顺利吧?”丈夫坐下来开始享用名副其实的晚饭时,她问。
  “也许吧。谁知道那些外星人发达的大脑中究竟想些什么,只是他很感兴趣,甚至还说了些赞扬的话。我说没有请他到家中做客很抱歉,他说他能够理解,他也不想自己的头撞到天花板上。
  “你们今天参观了什么地方?”
  “生活品生产区。参观那里最乏味,那个外星人却兴致勃勃,几乎问了你能想到的所有问题,比如,财政收支如何平衡、矿业资源又如何平衡、还有出生率如何平衡、食物怎样来的等等问题。幸好哈里森秘书在,他熟悉新雅典自建立以来每一年的年度报告。你真该去听听他们谈论那些数据。明天那个外星人肯定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来。他们的智力太强了。”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吃起饭来。
  “明天更有趣,参观的是学校。该我来问他问题了,我要问他们是如何培养孩子的,当然他们首先得有孩子才行。”

  检查员似乎很乐意谈其他问题,但没有回答这一个。对那些刁钻的问题他态度友好地避而不答,但突然间又会变得意想不到地坦率。
  离开这个城市最引以为自豪的学校,在车上,森博士终于有了机会和检察员私下交谈:“我们的一项重大责任就是为未来培养年轻人。人有很强的灵活性,只有真正糟糕透顶的教育才会给孩子带去终身伤害。即使我们的目标是错的,孩子们也能克服。你都看见了,他们都很快乐。”说到这里,森博士不再往下说,别有用心地仰望着这位身材高大的检查员,由于害怕强烈的阳光,检查员用一件反光的银色衣服把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墨镜后面那双大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也许有感情,只是人们无法察觉。“你看,你们处理人类事物时所遇到的问题是不是和我们培养孩子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一样?”
  “有些方面是,”外星人认真地承认,“有些方面不是。这个可以拿你们的殖民时期作类比。由于某些原因,我们对罗马帝国和大英帝国很感兴趣,英国人在印度的情况就很有启发意义。我们和那些英国人相比,最主要的区别是他们到印度去没有一个明确目的,只有些贸易以及和其他欧洲国家的矛盾等暂时性问题。他们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去那儿。他们发现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帝国,却茫然不知所措,只有等到放弃这个帝国,他们才能真正快乐。”
  森博士不失时机地问:“到一定的时候,你们会放弃你们的帝国吗?”
  “当然。”检查员回答。
  森博士没有再追问下去,这样直率的回答总让人不舒服,再说,车已经到了大学里,教师们都聚集在一起,想一睹为快。

  “你可能已经从我们那些知名同行那里听说了,”新雅典大学的院长钱斯教授说,“学校的主要任务是训练人们头脑敏捷,帮助人们发现自己的全部潜能。在这个小岛之外……”他手比画着,示意别的地方,“人们恐怕早就丧失了创造力。尽管有和平,尽管一切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学识。”
  “那在这里,当然……”检查员插嘴道,语气和缓。
  缺乏幽默感的钱斯教授隐隐察觉到了他没有说出的话,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在这儿,”他接着介绍,“闲暇不再有罪,我们不相信那一套老观点,但如果只是被动地接受各种娱乐活动,还远远不够。我们岛上的每个人都有雄心,简单地说,这个雄心就是不管做一件什么事,也不管这事是多么小,都要立志比别人做得好——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但最关键的是要有志向,能不能实现相比之下反而不那么重要。”
  检查员似乎不想发表任何评论。在房间中,光线比外面暗多了,他脱掉了那身捂得严严实实的衣服,但依然戴着墨镜。钱斯教授琢磨着,这些装备究竟是生理上的需要呢,还是一种掩饰?本来就难以看懂外星人的思想,有了它们,更是难上加难了。这个外星人似乎根本不介意这些挑衅的话语和对他们实行的地球政策的委婉批评。
  钱斯教授还想进一步发起攻势,科学系的系主任斯伯林教授开口了,顿时形成一个三方辩论的格局。
  “先生,你肯定知道我们文化中最大的问题就是艺术和科学的划分问题。我很想听听你的看法。有人说所有的艺术家都神经不正常,他们从事艺术是因为心理上总得不到满足,你同意这个悦法吗?”
  钱斯教授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检查员抢在了前面: “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艺术家, 每个人都能创造点什么东西,尽管那东西可能很低级。昨天在你们学校里,我注意到你们侧重教育学生通过素描、绘画、雕刻来表现自己,就是那些立志成为科学家的人也不例外,可见这种需要带有普遍性。如果所有的艺术家都不正常,而所有的人都是艺术家,那我们只能得出这样一个有趣的结论……”
  人们都等他把话说完,但检查员懂得说话的艺术,懂得什么叫点到为止。
  检查员来到交响乐厅,音乐节目超乎寻常地好,除了俄裔美籍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圣歌交响乐》还算迎合大众口味外,其余的节目都很现代,不管人们对此如何评价,也不得不承认交响乐团的演奏水平是一流的,新雅典宣称自己拥有世界上最顶尖的音乐家可不是吹牛,这些作曲家都是经过激烈竞争才获得了这样的表演机会的。但一些人怀疑入选这样的表演节目究竟算不算一种荣耀,更有人怀疑那些外星人根本就是音盲。
  音乐会结束了,检查员接见了最好的三位作曲家,称赞他们有“很强的独创性”他们退下来时又激动,又有些疑惑。
  第三天,乔治才有机会见到这位检查员先生。剧院准备的是大杂烩,两个独幕剧,一个由世界级表演家表演的滑稽短剧和一个芭蕾舞剧。演出十分成功,一个评论家曾预言“我们至少能发现外星人会不会打哈欠”,这个预言现在证明是错的,检查员先生不仅大笑了好几次,而且笑得很合时宜。但没人知道他会不会没有投入自己的感情,单凭逻辑判断在理解剧情,就像人类学家参加原始人的仪式一样。他那几声笑倒恰如其分,但什么也证明不了。
  乔治下定决心要和检查员说说话,但始终没有机会。等到表演结束,两人刚刚做了个简短的介绍,检查员就被随从簇拥着走了,完全没有单独谈话的机会,乔治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就算有机会,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肯定会把话题引到杰弗身上,可现在连机会都没有了。
  他足足生了两天气。检查员的飞机在一片要求相互理解的呼声中起飞了,没有人想起问杰弗的事。又过了两天,孩子犹豫再三,找到了乔治。
  “爸爸,”他临睡觉前说,“你认识那个到这里来的外星人?”
  “认识。”乔治回答。
  “他到我们学校来了,我听见他和一些老师说话,我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我知道那个声音。那次大浪打来的时候,就是那个声音叫我快跑。”
  “你敢肯定吗?”
  杰弗沉默了片刻。
  “不太肯定,但如果不是他,那一定是另一个外星人。我不知道该不该谢谢他,但他已经走了,是吧?”
  “是, ”乔治说,“恐怕是走了,我们下次还有机会。好孩子,去睡吧,别想这些事了。”
  简打发了杰弗,安顿好詹妮,回来坐到乔治椅子边的地毯上,身子靠在他腿上,乔治不喜欢她这种习惯,心里有点烦但也没有发脾气,只是把腿收了回来。
  “你怎么看那件事,”简的声音疲惫无力,“你认为它真的发生过?”
  “的确发生过,我们也许只是瞎担心。所有的父母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惑激不尽,我也是。要解释这件事很简单,外星人对这里很感兴趣,他们肯定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仍然在用某种仪器观察我们。他们发现大浪到来时,肯定会警告身处危险中的人。”
  “别忘了他还知道杰弗的名字。我们被他们监视了,我们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自从鲁柏特的聚会后我就有这种感觉。那个聚会改变了我们俩的生命。”
  乔治低头看着她,除了同情,再没有别的感情,自己怎么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真是奇怪。他依然喜欢她,毕竟她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是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但乔治这样一个健忘的人还能记得多少当初那个让他心动的女孩简·莫瑞尔呢?现在他的爱一半属于孩子,一半属于卡罗尔。简肯定还不知道卡罗尔的事,他一直打算亲口告诉她,但一直没有时间。
  “很好,杰弗被他们照看着、保护着,难道不值得我们骄傲吗?也许他们为他设计了一个锦绣前程,只是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未来?”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在宽慰简,他不烦恼,但很困惑。一个早该想到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望着儿童房。
  “不知道他们监视的是不是杰弗一个人。”他说。

  检查员先生正在向卡瑞林汇报此行,岛上的人如果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所有的数据和资料都源源不断地输入那些存储功能惊人的大型计算机,这只是卡瑞林不为人所知的众多能力中的一种。那些电脑还没有来得及得出结论,检查员就开始讲述自己的建议。如果照人类的思维和表达来说,意思如下:
  “我们不用对那个城市采取任何措施,那只是个有趣的实验,不会影响未来。他们对艺术的追求和我们无关,并且也没有资料证明那里的科学研究正在朝着危险的方向发展。
  “按照计划,我看到了0号实验者的学校档案,没有引起人们的怀疑,相关的数据已经输进了计算机,没有任何异常发展,但我们知道突破是没有先兆的。”
  “我还见到了实验者的父亲,他很想和我谈话,我避开了。显然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也不可能影响事情的发展。
  “我对这些人越来越抱歉。”
  乔治应该同意检查员的话,杰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天,事情犹如晴天霹雳般发生了,令人迷惑、震惊,但过后什么事也没有。
  杰弗同其他七岁的小男孩一样精力旺盛,有很强的好奇心。他有时很聪明,但绝不可能成为天才。简有点厌倦地想,杰弗刚好应了一句老话“一团灰尘裹着的阵阵噪音”,只是要看清沉积在他赤褐色皮肤上的灰尘不太可能。
  他有时充满爱意,有时又脾气古怪;有时沉默寡言,有时又热情奔放;他既不偏爱爸爸,也不偏爱妈妈,小妹妹出世后他也不嫉妒。他的健康卡上没有任何记录,没有生过一天的病,在这种时期、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这没什么他别。
  与其他男孩不同的是,杰弗不觉得和爸爸在一起很乏味,也没有千方百计撇开爸爸去和同龄的伙伴玩。显然他也有乔治的艺术天赋,刚会走,他就成了城市剧院后台上的常客,事实上,剧院已经把他当成了非正式的头面人物,现在他给那些来访的舞台与影视贵宾们献花已经相当在行了。
  的确,杰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父子俩在岛上人少的地方散步或骑自行车的时候,乔治总这样想。他们和以往的父子一样交谈,只是现在谈的东西比以前更多。尽管杰弗从来没有离开过小岛,但他可以通过看电视了解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和岛上的其他人一样他不大看得起其他地方的人。新雅典的人都是杰出人物,是人类发展的先头部队,他们将带领人类达到外星人的发展水平,甚至比他们的水平还要高。当然不是明天,终究……
  他们没有料到那一天竟来得如此神速。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八节

  那些梦六周后开始了。
  夜里,乔治不知为什么突然醒了,简没有在身边,她已经起床蹑手蹑脚地进了儿童房,轻声和杰弗说着话,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乔治也起身走进儿童房,杰弗经常梦游,就是高声喧哗也吵不醒他,肯定是别的什么事,不知简怎么惊醒了。
  儿童房墙上那幅彩色的荧光画发出微弱的光,简坐在杰弗床边,听到乔治进去,掉头低声说:“不要吵醒孩子。”
  “怎么回事?”
  “我感到杰弗需要我,就醒了。”
  这样的回答令乔治很担心,“‘我感到杰弗需要我’,你怎么知道?”他虽然这么想,说出来的话却是:
  “他在做噩梦。”
  “不知道, ”简说, “现在看上去好了。我进来的时候,他好像很害怕。”
  “我不害怕,妈妈。”那个稚嫩的声音不满地说, “但那个地方好奇怪。”
  “什么地方?”乔治问,“讲来听听。”
  “那里有好多高山,”杰弗迷迷糊糊地说,“很高很高,山顶上看不到白雪,有些山在燃烧。”
  “你说的是——火山?”
  “不像。整座山都在燃烧,发出蓝色的火焰。我正在看那些山,太阳出来了。”
  “接着说呀,怎么不说啦?”
  杰弗迷惑地看着爸爸。
  “不知道为什么,太阳升起来的速度很快,而且太阳很大,颜色也不对,是一种漂亮的蓝色。”
  他们都沉默了,乔治觉得一股寒意陡然生起,他轻声问:“没有了?”
  “没有了。我觉得有点孤独,妈妈就来把我叫醒了。”
  乔治一手抚摩着孩子乱蓬蓬的头发,一手拉紧自己的睡衣,他感到冷,感到自己太渺小,但他说话的声音依然很镇定:
  “那只是个梦。你晚饭吃得太多了,忘掉它,睡吧,好孩子。”
  “好的,爸爸。”杰弗回答,他停顿了片刻又说, “我还想到那儿去。”

  “蓝色的太阳,”没过几个小时,卡瑞林就知道了,“那应该很容易识别。”
  “是。 ”瑞沙维莱克说,“肯定是阿尔法尼登1号,硫磺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时间发生了有趣的变化,那颗星本来运转得很慢,他一定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看到了几个小时的场景。”
  “都是你的想法?”
  “对,没有直接问过孩子。”
  “不能去。一切都顺其自然,不要干预。等他的父母来找我们的时候,我们也许可以问问他。”
  “他们可能不会来找我们,就算来了,也太晚了。”
  “此外别无他法。记住,在这些事上,人类的幸福比我们的好奇心更重要。”
  卡瑞林挥手断开了连接。
  “继续监视,汇报一切进展,不能采取任何形式干预。”

  杰弗醒来跟没事一样。乔治觉得这样已经够幸运了,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杰弗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这样的梦就像一场游戏,不管多奇怪,终究只是梦。除了第一次,他越过那些不知名的海湾后感到孤独,呼唤过妈妈,以后的梦里就再也没有孤独的感觉,他一个人可以大无畏地在梦的世界里闯荡。
  早上醒来,父母会问他一些问题,他会回忆梦中的故事,有时,描绘的场景他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人们也无法想象,他结结巴巴,讲不清楚,这时他们就会启发他,给他一些图画、颜色提醒他,想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通常还是弄不明白。在杰弗的脑海中,梦中的世界是清晰、鲜明的,他只是无法讲清楚。但他的讲述中至少还有一部分是清楚的。
  没有行星,周围没有任何风景,脚下没有任何世界的踪迹,天鹅绒般的黑色天空中,一轮巨大的红色太阳在恒星的映衬下像心脏一样不停地跳动着,一会儿,大而稀薄,接着慢慢变小了,亮度逐渐增强,好像补充了新的燃料,亮度接近黄色时,它又开始恢复原样,逐渐变大,亮度逐渐减弱,又成了一个燃烧看红色火焰的云团,如此周而复始。

  “典型的跳动变星,”瑞沙维莱克急切地说,“也是在时间剧烈加速的状态下看到的。我不敢肯定是哪颗星,与描述相符的最近的巨星是让馓尊9号,不然就是发闰尼登12号。”
  “不管哪颗星,”卡瑞林回答,“他越走越远了。”
  “更远了。”瑞沙维莱克说……

  很像在地球上蓝色的天空中挂着白色的太阳,暴风雨追逐着天上的云朵,一座小山缓缓地没入海中狂风肆虐,把海洋撕扯得浪花飞溅,然而这一切都是静止的,就像闪电划破沉沉黑夜照亮的那一幕,凝固了。遥远的地平线上有种现象是地球上没有的,一排柱状的水蒸气从海洋直升上云霄,越往高处柱子越细,在地平线上均匀分布着。如果是人造的,规模太大了;如果是天然的,分布又太有规律了。
  “西得讷斯4号和它的晨雾柱, ” 瑞沙维莱克的口气里带着敬畏,“他已经到了宇宙的中心。”
  “他的旅程还没有真正开始。”卡瑞林回答。

  这是颗完全扁平的行星,在巨大的重力作用下,那些桀骜不逊的年轻山脉被压到几乎同一高度,最高的山峰也不超过几米。这样的地方竟然有生命,行星的表面上爬满了无数的几何图案一样的生物,有的在蠕动,有的在挪动,有的在改变颜色,在这个二维的世界里,它们的厚度不超过一厘米。
  天空中的太阳,就是吸食鸦片的人在最佳境界也想不到,热得不止是白炽化了,在那个充满紫外线的天空中,几乎像妖魔一般要将一切烧焦,这样的阳光如果照在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会顷刻间丧命。紫外线穿过几百万公里厚的大气层,和空气、灰尘产生反应,发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它比起来,地球上的太阳太苍白,就像正午的萤火虫。
  “只能是赫克馓讷可斯2号,我们已知的宇宙中再找不出这样的地方,”瑞沙维莱克说,“我们只有几只飞船到过那里,都没有降落,谁会想到这样的地方还有生命?”
  “好像,”卡瑞林说,“你们科学家也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细心。如果那些图案样的生物有智慧,和它们交流起来会很有趣,只是不知道它们了不了解三维知识。”

  这是个不分昼夜、不分季节年份的世界,天上六个太阳,有的只是光线明暗的变化,没有完全的黑暗。在六大恒星不同引力场的作用下,行星或划着大圈,或绕着曲线运行,没有固定轨道。每个时刻的轨道都不同,六个恒星在空中的分布位置永远不会重复。
  由于轨道不固定,行星靠近恒星一会儿就完全可能被烤焦,远离一会儿又可能冰冻起来,就是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智慧生物。许多多截面的大水晶体拼凑成各种精细的几何图案,严寒时候,一动不动;气候变暖时,它们矿物质的血管又开始慢慢生长,照这样它们要完成一个想法需要上千年的时间,但宇宙还年轻,时间多得是……
  “我查过我们所有的资料,”瑞沙维莱克说,没有发现这样的行星,也没有空中存在多个太阳的情况。如果是在我们的宇宙里,即使飞船去不了,天文学家也应该会发现……”
  “那么说,他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星系?”
  “对,看来我们要等的时间不会长了。”
  “谁知道呢?他只是在做梦,他醒来还是老样子。这只是第一步,等变化出现时,我们就知道还需要等多久了。”
  “我们以前见过面,格雷森先生。”那个外星人认真地说,“我叫瑞沙维莱克,你肯定还记得。”
  “对,”乔治说,“我们在鲁柏特的聚会上见过,我不会忘记,我想我们应该再见面。”
  “你为什么要求这次会见?”
  “我想你肯定知道。”
  “也许,但如果你亲口告诉我,对我们都有好处。在某些方面,我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对此你可能会觉得吃惊,我能理解。” 乔治吃惊地看着他,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总认为外星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认为他们知道发生在杰弗身上的事,并且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猜, ”乔治说, “你已经读过了我交给心理医生的报告,知道了那些梦。”
  “是。”
  “那些梦不是一个孩子单凭自己的想象力能够想出来的, 太难相信,那些梦应该有一定的事实依据。”
  他焦急地望着瑞沙维莱克,不知道会得到一个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对方什么也没说,一双宁静的大眼睛看着他。他们面对面坐着,房间专门为这样的会谈设计,高低错开,外星人的大椅子比乔治坐的椅子要低足足一米。这是个友好的姿态,让那些要求面谈的人得以放松紧张的心情。
  “我们最初只是有些担心,并不害怕。杰弗醒来后很正常,那些梦对他没有丝毫影响,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停顿了片刻,看了对方一眼,“我一直不相信超自然,我不是不学家,但我认为每件事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瑞沙维莱克说,“我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当时我也在看。”
  “我一直怀疑你们在监视我们,卡瑞林说过你们不再使用任何仪器监视我们了,你们为什么没有信守诺言?”  “我没有违背诺言。他说整个人类不会再受到监视,我们一直信守着这个诺言。我监视的是你的孩子们,不是你。”
  乔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你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下去了,等他重新开口,他问:“我的孩子们不是人,是什么?”
  “这个,”瑞沙维莱克说,“我们也在努力寻找答案。”

  詹妮弗·安·格雷森仰面躺着,一双眼睛紧闭着,很久都没有睁开,她不愿再睁开眼,因为她就像漆黑的深海里那些生物一样,有多种感官,视力是多余的。她能感觉到身边的一切,实际上还远远不止是这些。
  不知什么原因,她喜欢的那个拨浪鼓现在整天响个没完,鼓声复杂多变。最初就是这种奇怪的鼓声把简从睡梦中惊醒,直奔儿童房,眼前的情景吓得她大声呼唤乔治。
  那只鲜艳的普通拨浪鼓悬浮在半空中不停地敲打着,距离周围足有半米远,詹妮弗·安躺在摇床上胖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一脸沉静而满足的微笑。
  她比杰弗开始得晚,但进步神速,没多久就超过了哥哥,她需要忘记的东西比哥哥少得多。

  “你们做得对,”瑞沙维莱克说,“没有去碰她的玩具。我想你们可能也动不了那玩具,如果真动了,她肯定会生气,那时,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你是说,”乔治忧伤地说,“你也无能为力。”
  “我不想骗你。我们也只能观察,就像我们现在做的,但我们不能干预,我们也不了解。”
  “我们该怎么办呢?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发生在我们身上?”
  “这样的事总会发生在某个人身上,不是因为你们特殊。就如原子弹爆炸总是由众多中子中的一个开始的,它可能是所有中子中的任何一个,谁是第一个纯属碰巧。杰弗里就这样碰巧成了第一个。我们称之为完全突破。我很高兴,现在也没必要保守秘密了。从来到地球上的第一天,我们就一直在等着这样的事发生,最初我们也没办法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开始,直到我们在鲁柏特的聚会上偶然相遇,那时我就几乎敢断定你妻子的孩子们会是第一个。”
  “但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
  “我知道。但莫瑞尔小姐的头脑是人类未知信息来源的通道,尽管只是暂时的,这种信息只能从和她头脑密切相连的另一个头脑传来,尽管那个头脑还没有出世,这样的事情不符合事情的发展顺序,但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有点明白了杰弗知道这些事情,他可以看到其他世界,知道你们从哪里来,而简捕捉到了他的思想,尽管他还没有出世。”
  “事情比这还要复杂,但已经很接近了。历史上有些人有超越时空的特异功能,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试着解释这种现象,结果产生了很多垃圾。那样的东西我读得太多了!”
  “有一个类比很有启发意义,对帮助我们理解很有益处,它在你们的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假如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一个海洋环抱的小岛,看上去彼此分离,实际上海底的基石连接着它们,如果海洋消失了,小岛就没有了,变成了大陆的一部分,个性也随之消失。
  “你们说的心灵感应就是这种现象。在某种适宜的情况下,人的大脑可以和其他人的大脑融合,共享彼此的知识,等到分离时,就把对方的知识也带走了。这种能力的最高形式通常不受时空限制。正因为如此,简才知道了自己未出世的儿子的信息。”
  乔治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努力理解这些让人吃惊的观点,他有点明白了,这种形式虽然很难相信,但它自有本身的内在逻辑,它能解释那个晚上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还能解释简为什么对超自然现象如此好奇。
  “这件事是怎么开始的,”乔治问,“会怎样发展?”
  “我们也不知道。宇宙中还有很多生命形式。其中一些很早就发现了这种能力,那时人类、甚至我们都还不存在。它们等着你们去加入,现在时候就要到了。”
  “那你们在这中间又起什么作用呢?”
  “也许你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把我们当成你们的主人,事实上不是这样,我们只是在照看你们,履行上面派给我们的任务。这个任务很难定义,你就把我们想成一个遇到难产的接生婆吧,我们帮忙把新的好的东西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瑞沙维莱克突然犹豫起来,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
  “对,我们就是接生婆,可我们自己不能生孩子。” 那一刻,乔治明白了他们的悲剧比自己还要凄惨,真是难以相信,事实会是这样。一个有着各种非凡能力、超常智慧的外星人类在发展中也会走入死胡同,一个各方而都超过人类的强大而高尚的种族,却没有未来,而且它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跟这样的大悲剧相比自己那点问题几乎微不足道。
  “我知道了你们为什么要监视杰弗,他就是实验中的小猪。”
  “对——但这个实验不在我们的控制下。这个实验不是我们开始的。我们只是在观察,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采取任何措施。” 对,乔治想,那巨浪,他们绝对不会让这样宝贵的实验品就这样被毁掉。他替自己害臊,这样的痛苦完全设有必要。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说,“我们该怎么办?”
  “多和他们待在一起,”瑞沙维莱克柔声说,“很快他们就不再属于你们了。”
  这句日常生活中很普通的建议,现在多了几分威胁、几分恐惧。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十九节

  渐渐地,杰弗里再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他不去上学,简和乔治的生活也彻底乱了套,整个世界就像要坍塌下来。
  他们回避一切朋友,好像已经知道很快就没有人再同情自己、宽恕自己了。在人少的宁静夜晚,他们偶尔会出去散步,走很远很远的路。自从结婚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过。
  把熟睡的孩子单独留在家中,最初他们有一种犯罪感,很快他们就发现杰弗和詹妮都能以各自神秘的方式照料自己。再说外星人也在照看他们,一想到这里,他们就放心了,自己并不是在独自承受痛苦,外星人用那双睿智、关切的眼睛也在关注着孩子们。
  詹妮“睡着”了(实在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她所进入的状态),从外表上看,她还是婴儿,但她潜在的能力太可怕了,简几乎不敢走进儿童房。
  实际上她也没有必要进去。那个小家伙,就是在这种蝶蛹般的睡眠状态下,也知道利用周围的一切来满足自己的种种需要。简曾试着给她喂饭,她不吃,她喜欢按自己的时间以自己的方式补充营养。
  冰箱里的食物慢慢地、持续不断地在消失,而她依然躺在摇床上一动不动。
  拨浪鼓最近没有响了——躺在地板上,他们也不敢去拿,害怕詹妮弗还要用。有时,她把房间里的家具翻转成各种奇怪的图形,乔治发现墙上的荧光画也亮多了。
  她不惹任何麻烦,既不需要帮助,也不需要关爱,看来孩子们离开的日子不远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尽量和杰弗待在一起。
  杰弗也在变,但还认识他们,这个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正在迷失自己,一个又一个小时,他变得越来越陌生。有时他也和以前一样跟他们谈玩具,谈朋友,好像不知道讲来会发生什么,但绝大多数时候他都对他们视而不见,或者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他不再睡觉,尽管简和乔治不愿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中的几个小时去睡觉,但他们实在支撑不住。
  和詹妮不同的是,杰弗对周围的物品没有任何特异功能,也许他年龄大些,不需要那些东西。他的奇怪之处是思想上的,梦境现在只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他静静地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双目紧闭,好像在倾听其他人无法听到的什么声音,无数信息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涌入他的头脑中,很快,这个未成年的孩子就要承受不了,就要崩溃了。
  菲伊坐在地上,睁着一双迷茫悲戚的眼睛望着他,不知道小主人的心已经飞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杰弗和詹妮最早出现这种症状,很快很多孩子都和他们一样了,这种病像瘟疫一样传染了整个人类,十岁以上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十岁以下的孩子无一幸免。人类文明到此就算结束了,人类的追求也结束了。短短几天,人类已经没有了未来。
  如果在一百年前,人们肯定会惊慌失措,但现在,整个世界都麻木了,所有大城市都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各大工厂还在继续生产。整个地球似乎在默默哀悼那些已经变得不可能的一切。
  随后,卡瑞林发布了对人类的最后一次讲话,就像他第一次发表讲话一样突然。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早就忘了他的第一次讲话。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十节

  我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上百万个电台传来卡瑞林的声音。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任务是什么了。
  我们故意隐瞒了很多事情。我们到地球上来已经很久了,其中一半的时间你们都不知道。有人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把自己藏起来,那是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我们的长相,你们根本想象不出你们的祖先见到我们时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你们应该明白我们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你们一直在猜测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那是我们隐瞒的最大秘密,但不是我们自己的秘密,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一百年前我们来到地球上,把你们从自我毁灭中拯救出来,这一点没有人否认,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场什么样的自我毁灭,
  当时,你们军火库中的核武器和其他致命玩意儿越来越多,我们首先摧毁了所有武器,消除了你们自相残杀的可能。你们以为那是唯一的危险,我们也有意让你们那样想。事实并非如此,最大的危险完全是另一种类型,也不是地球上独有的。
  其他很多星球都和你们一样顺利地走过核能危机,避开灾难,建立起和平幸福的文明,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被一种未知的力量彻底毁灭了。从二十世纪开始,你们就在玩弄这种神秘力量,因此必须马上制止。
  整个二十世纪,人类慢慢走近了一个不可知的无底深渊,只有一座桥可以过去,但各个星球的人很少能独自找到那座桥。他们中有些因为还有时间就打道回府了,危险避开了,发展也从此变得不可能了,他们的世界虽然富足,但再也无法在宇宙的历史中发挥作用了。你们的命运不是这样,或者说你们没有这样幸运,那种生活不属于你们,如果找不到那座桥,你们就会带着其他种族一同毁灭。
  可能我讲的内容太难懂,要打比方你们才能明白。我要告诉你们的许多事情,你们都没有相应的表达概念,我们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也少得可怜。
  要明白我说的话,你们得先了解历史,了解那些你们的祖先熟悉而你们已经忘掉了的事情。实际上,我们是有意让你们忘掉过去。
  我们一直隐瞒着你们还不能接受的一些事实。
  在我们来到地球前的几个世纪,你们的科学家已经揭开了物质世界的一些秘密,从蒸汽时代发展到了原子时代,迷信废除了,科学成了人类惟一的宗教,这是西方少数人对世界的贡献;我们来的时候,宗教信仰摧毁了,虽然还有几种宗教,但早已名存实亡。人们相信科学可以解释一切,没有任何力量能超越科学的范畴,没有任何事科学解释不了;宇宙的起源也许永远无人知晓,但后来的一切都按照物理学原理在发展。
  神秘主义者也发现了一部分真理。你们的科学不可能接受智力、超智力这些客观存在的现象,否则,你们现有的科学体系就要全盘崩溃。后来许多年里出现了很多关于鬼怪、心灵感应、先知先觉等特异现象的报道,但你们只给这些现象取了个名字,没有作任何解释。最初,所有科学研究都不顾它们已经存在了五千年这个事实,盲目忽视甚至刻意否认它们的存在。但它们毕竟是真实存在的,任何一个完善的理论都必须能解释这些现象。 二十世纪前半叶,几个物理学家开始研究这些特异现象,他们不知道潘多拉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就想贸然打开盒子的锁,如果成功,他们释放出的力量可能超过所有原子弹的破坏力。他们在毁灭地球,而且还可能把这场浩劫带到其他星球上去。
  这些应该被禁止。我无法解释那将是一场怎么样的浩劫,因为它不会影响我们的星球,我们不了解。这样说吧,你们也许会变成一个心灵感应的肿瘤、一种恶性的思想,不仅溃烂是无法避免的,它还会毒害其他更高层的智慧。
  所以我们就被派来了。我们干预你们在任何文化层面上的发展,还特别查阅过有关超自然现象的所有出版物。我知道我们两种文明不同,我们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会限制其他创造性活动的发展,但那并不重要。
  有一件事你们会感到吃惊甚至难以相信,那就是我们自己没有这些力量,对这些力量的了解也只比你们多一点点,你们头脑中有些东西太难捕捉。通过对你们的长期观察,我们对这些力量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以后还会了解得更多,至于能不能完全了解,我不知道。
  我们被派到这里来是因为我们两个种族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我们经历了两种不同的进化过程。我们的智力已经发展到了尽头,现在你们也一样,不同的是你们只是暂时的,你们还可以跳到下一个发展阶段。我们的潜力已经发掘完了,而你们的还几乎没有开始发掘。你们的潜力和前面提到的那些力量有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联系。那些神秘力量在你们的世界中才刚刚开始。
  为了记录下那些力量的发展过程,我们帮助你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起了一个富裕、公正、和平的世界,这是我们必须做的。变化越大,你们越不重视那些力量,我们就越容易达到目的。
  我们只是你们的保护者。你们可能想知道我们在宇宙中的地位,我们的地位比你们高,但我们上面还有一个统治者。我们不了解他,但已经替他工作很多年了,我们不敢违抗他。我们总是受命赶赴那些文明之花即将盛开的地方,引导那里的种族走一条我们自己不可能走的道路,就像你们现在走的路。
  我们一直在观察那些进化过程,盼望有所发现,超越自己的局限,但我们只能知道一个大概。你们把我们叫做统治者,那完全是一种讽刺,比我们地位更高的就叫他超智慧统治者吧。他使用起我们来就像制陶工人使用转盘,而你们,就是转盘上正在成形的泥团。
  他可能想壮大自己的势力,发展自己的能力,增加对整个宇宙的了解,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想。现在他可能早就摆脱了物质形态的束缚,融合了许多种族的智慧。他知道你们已经准备就绪,就把我们派来引导你们走上现在这条转变之路。
  你们早期转变很小,时间又长。这一次的变化是精神上的,不是身体上的。照进化标准来看,这种转变规模大,时间短。现在变化已经开始了,你们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你们是最后一代人类。
  至于这种转变的特征,我们也知之甚少,不知道超智慧统治者发现时机成熟时,会用什么办法来刺激转变的产生。我们只知道它们是从个体开始的,通常是小孩,紧接着就爆炸性地传开。成人不会被感染,他们的思维早就定型了,很难改变。
  几年以后,转变将完全结束。人类彻底从此被一分为二,你们熟悉的世界在发展上进退两难,所有的希望和梦想全部破灭。你们生下了你们的后代,不幸的是你们永远不可能理解他们,也不可能和他们交流思想。他们的思维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将共同构成一个新的个体,就像一个个细胞构成你们的身体一样。他们不再具有人的特性。
  我告诉你们这一切,只希望你们能够明白现状。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的关键时刻就到了。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们,他们的能力正在苏醒,他们可能被周围的人毁掉,他们的父母知道真相后,也可能这样做,我必须把他们带走,和你们分开,这既是保护他们,也是保护你们。明天我的飞船就要来接他们,如果你们想破坏我的计划,我不会指责你们,但没有用。比我更强大的力量在苏醒,我只是他们的工具。
  到那时,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我该怎样对付你们呢?最简单、最仁慈的方法也许是毁掉你们,就像你们杀死受了致命伤的宝贝宠物一样。但我不能,你们的未来由你们在剩下的岁月里自己决定,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没有白活,能够静静地安息。
  那个新个体虽然是你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但它不但不会帮你们实现自己的愿望,还会把你们的最大成就看作幼稚的玩具,尽管这些成就真的很了不起。
  我们的种族被完全遗忘的时候,你们的种族至少还有它。不要指责我们受命在这儿做的一切。记住——我们永远羡慕你们。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十一节

  一片金色的阳光中,飞船出现在斯巴达最高的两座山峰上方,简停止了哭泣。不久前就在那个乱石岛上,儿子奇迹般地逃脱了死神,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如果当时外星人不救他,结果说不定会更好。死亡自己完全能够面对,那不过是自然的必然规律,一个人死了,整个人类还会继续下去。现在这样的结局太离奇,太让人绝望。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沙滩上,既没有对家的留念,也没有和其他小伙伴谈话的兴致。一些孩子由父母抱着,他们要么不会走路,要么不愿意走。乔治想,他们既然能够移动家中的各类物品,理应能够移动自己的身体。外星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集合起来运走呢?
  怎么想并不重要,孩子们就要走了,而且他们也愿意离开,就像以前看到过的一幅百年老照片上的情景。那还是一战或二战开始的时候,一列列火车载着挤得满满的孩子,缓缓驶离危险的城市,孩子的父母留下了,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这就是和父母的生离死别了。但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哭,少数孩子只是神情茫然地紧攥着小包袱,大多数孩子则是副急不可耐的兴奋表情。
  不过,这样的类比并不恰当,历史不会重演。这次离开的将不再是人类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这次注定了是永别。
  飞船顺着海岸着陆了,船身深深地陷进软绵绵的沙里。弧形的船舱壁刚刚升起,舷梯就像一只只巨大的金属舌头伸出来,降落到沙滩上。孩子们集合起来朝那边走去。
  他们会孤独吗?乔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不可能孤独,只有单个的人才感到孤独,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新个体,就像无数雨点汇成大海,孤独感自然消失了。
  简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看,”她说,“我看见杰弗了,在第二个门那里。”
  距离很远,再加上眼里含着泪,乔治无法看得很清楚,但那确实是儿子杰弗,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舷梯。
  杰弗回头望着。距离太远,他的脸很模糊,看不出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否记起了这个地方。也许他只是碰巧把头掉了过来,也许在这最后关头他记起了自己的父母,知道他们正目送自己离去。
  巨大的舱门徐徐关上,菲伊仰起脸,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号,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乔治,它没有主人了,乔治再也没有竞争对手了。

  剩下的人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终点始终只有一个。有人说:“世界依然美丽,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何必匆忙呢?”
  另一些人则把未来看得更重,生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他们要么独自自杀,要么结伴自杀。
  新雅典也是这样,想走的人都走了,绝大多数人留了下来,在残梦中等待自己的未来。

  不知什么时候,简突然醒过来,四周寂静无声。她望着屋顶投下来的月光,突然抓住乔治的手,乔治平时总是睡得很沉,这次却马上醒了。他们没有说话。
  简不再害怕,甚至也不伤心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在感情上已经超脱了,但还有一件事必须马上做,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两人默默地穿过屋顶照进来的那片月光,来到了儿童房。他们的脚步就和月光下的影子一样静悄悄的。
  一切还是老样子。乔治精心制作的荧光画依然在墙上发着微光,詹妮弗的拨浪鼓还躺在地上,只是她人已经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乔治想,她没有带上自己的玩具,我们要替她永远带着。五千年前,法老的孩子死了,他们的玩具娃娃和珠子都会和他们葬在一起,现在也该是这样,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会在乎这些宝贝,我们要永远带着。
  简慢慢地转过身,把头靠在乔治的肩上。乔治揽着她的腰,那种熟悉的爱意又回来了,淡淡的,却很分明,就像远处山脉传来的回声。现在已经来不及讲温柔的话了,他悔恨自己的不忠,更懊悔自己太冷漠。
  简轻轻说了声:“再见,亲爱的。”抱紧了他。乔治还没来得及回答,最后的时刻已经降临,她怎么会知道?
  地层深处的石头活动起来。小岛苏醒了,起身迎接黎明的到来。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十二节

  飞船犹如一颗闪亮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船底星座的中心地带,便开始急剧减速,在飞过火星的刹那,速度依然十分惊人。飞船冲击着太阳系巨大的引力场,在身后上百万公里的天空燃起熊熊烈火。
  扬·罗德维克斯正在回家的路。他离开的这四个月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次他没有躲在暗舱里,他就站在三名驾驶员(为什么需要这么多?)身后,望着那个巨大的屏幕,上面各种图形不停地变换着,不知道那些图形的颜色和形状代表什么意思,也许和飞船上的仪表作用是一样的。有时,屏幕上也会出现周围的太空,地球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当初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离开地球,现在却盼着早点回去。短短几个月,自己人成熟了,见识也增加了,游历的地方也多了,也终于明白了外星人为什么不让地球上的人到太空去——人类要在那样的文明世界中发挥作用还差得太远。
  人类就像一种低级生物,养在偏僻的动物园里,由外星人照看着。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但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莞达滕送别自己时警告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地球可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你再看到它时,可能都认不出来了。”
  很可能。八十年的时间太长了,虽说自己年轻,适应力还很强,也很可能无法理解那些变化,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很想听到自己的故事,很想了解自己看到的外星文明。
  正如自己当初预料的,外星人很好地款待了自己。离开地球的时候,自己对未来的旅程一无所知,药效过去之后醒过来,飞船已经进入了外星人的星系。他钻出暗舱,发现氧气设备根本不需要,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空气的密度很大,很重,但一点问题也没有。货舱里亮着红色的光,周围堆着箱子及各类行李,和飞机、轮船上的货舱差不多。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才找到通往驾驶室的路,然后他向那些外星人介绍自己。
  他们竟然没有一丝吃惊的表情,虽说他们面无表情早在预料之中,但多少该有点什么反应呀。他们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看着屏幕。操纵着控制板上的按键。他们正在着陆。屏幕上一颗行星不停地闪现,一次比一次大,但飞船上没有任何移动和加速的感觉,飞船上的重力很稳定,估计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这说明驱动飞船前进的巨大动力得到了精确的补偿。
  接着,三个外星人同时站起身来,航行结束了。他们既没有和他讲话,彼此间也没有交谈,只是其中一个示意他跟在后面,扬才恍然大悟,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不懂英语。
  飞船巨大的门打开了,扬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那三个外星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看到沐浴在另一个太阳下的世界,自己是第一个人。NGS549672上空的阳光照进了船舱,前面就是外星人的星球。
  自己想看到什么?高耸入云的建筑,城市的高塔,神奇的各类机械?这一切都不会让人吃惊,可眼前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平原,平原尽头的那条地平线很近很近。几公里之外停着三艘飞船。
  扬失望了,但马上想起航空站本应该建在这样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地方。
  外面很冷,不过并不难受。巨大的红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方,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企盼的绿色和蓝色。一弯细细的大月牙升上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弓挂在太阳边上。扬定睛一看,原来那才是外星人的星球,自己的旅程还没有结束——这里可能只是一颗作为飞船停靠基地的卫星。
  那些外星人带着他往另一艘飞船走去,那飞船和飞机差不多大小。像个小矮人一样,他费劲地爬上一把大椅子,透过窗户观望那个越来越近的外星世界。
  旅途很短,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下面的那个星球,旅程就结束了。离家这么近了,外星人好像仍然使用了太空飞行的技术,短短几分钟时间,他们就穿过飘着云朵的厚厚的大气层降落了。飞船的舱门开了,他们从屋顶进入了一幢建筑。扬没有发现拱形房顶上有任何入口的痕迹,可能他们刚进去,屋顶就快速闭合了。
  这里没有地方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扬在里面一关就是两天。更糟糕的是这里的外星人都不懂英语,根本无法交流,和外星人打交道原来并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简单。手势也没有用,双方在动作、表达和理解上根本不同。
  如果所有懂英语的外星人都到地球上去了,那才更糟糕呢!现在他只能等待,只能祈祷某个外星科学家、专家会来照管自己,自己还不至于惨到他们不屑一顾的地步吧。
  扬找不到门的开关,没有办法出去。外星人走来时,门自动就开了。他试着举起东西来回挥舞,希望能截断控制门开关的光束把门打开,也试过其他种种办法,都失败了。他算明白了,一个石器时代的人在现代化的城市大楼里也会同样无助。有一次他试图跟在一个外星人后面出去,却被轻声撵了回来——他不想激怒那些人,就没有坚持。
  就在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莞达滕来了。他的英语很差劲,讲得又快,但没几天,就有了很大进步,他们可以进行日常的交流了,只是不能谈专业术语。
  有了莞达滕的照顾,扬放心了,但他还是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绝大多数的时间,外星人都在利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对他进行各种测试。他对这些仪器心存恐惧,一次经过催眠仪器的测试后他头痛了好几个小时,就像要裂开一样。他很乐意合作,只是不知道那些外星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脑力和体力上都是有限的,他费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相信自己需要定期睡觉。
  在试验的间歇他才有时间到处看着。他发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中是一件多么困难有多么危险的事,没有街道,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个世界属于会飞的生物,不论是从几百米高空落下来,还是从墙上高处的入口进入房间,这个挂着翅膀的种族和地球上的人在心理上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着那些外星人像巨鸟一般拍打着有力的翅膀,从容地穿梭于城市的高楼之间,扬想起一个问题来,这颗行星比地球大得多,重力却很小,空气密度又很大,向莞达滕请教,才知道原来正如自己所猜测的。这不是他们本来的星球,他们原来的那个要小得多。他们在征服这个星球之后,改变了它的大气和重力。
  外星人的建筑都很强调功能,看不见任何装饰品,每样物品都有特定的用途,只是有些东西的用途扬不清楚。如果一个中世纪的人看到这样一个沐浴在红色阳光中的城市和城市中飞来飞去的生物,肯定会相信自己身陷地狱。就是扬这么一个好奇、理智的人有时也发现自己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始终看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足以让一个最冷静、最有条理的人都感到烦躁不安。
  这里很多东西他都不能理解,莞达滕又不能或者不愿意解释。有时一些闪烁的光线、变幻的形状在天空中一晃而过,快得让人觉得自己都眼花了。它们可能是一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型东西,也可能微不足道,就像百老汇旧日的霓虹灯。
  扬还感觉到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自己却听不到。偶尔他能从声谱图上看到复杂的图形有节奏地上下变动,最终消失在最高音或最低音上。莞达滕不能理解他说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比全盛时期的伦敦和纽约小多了。莞达滕说这个星球上有好几千个这样的城市,每个城市都有特殊的功能,和地球上的大学城类似,但这里专业的划分要细得多。扬很快就发现这个城市专门研究外星文化。
  莞达滕有一次带他去博物馆。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自己还知道用途的地方,扬心里格外激动。这座博物馆除了尺寸更大之外,其他的都和地球上的博物馆一样。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飞到博物馆,落到一个平台上,那平台很像汽缸中可以上下移动的活塞,没有任何操纵按钮,在降落开始和结束时能明显感受到速度的变化,外星人在太空飞行中使用的引力补偿装置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普遍使用。为什么使用这种垂直上下的设备呢?这个星球的地下很可能全被挖空了,他们为什么要限制城市的规模呢?为什么要往地下发展而不是往外扩展呢?扬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人花一辈子的时间也研究不完这些大楼里陈列的东西,包括来自各个星球的物品和成就,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文明社会,可惜没有时间一一细看,莞达滕把他小心地放到地面的装饰条纹上,但这里是没有任何装饰的。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抓住他,推动他以每小时二十到三十公里的速度前进,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展柜,看到了各个星球的奇特展品。
  以这样的方法游览博物馆一点也不累,完全不需要走路。
  往前又前进了几公里路程,莞达滕展开巨大的双翅,把他抱了下来。面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亮着柔和的光线,为的是不刺伤那些外星人的眼睛,但那是真正的太阳光,扬自从离开地球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了,如此平凡的东西竟唤起了他的思乡之情。
  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球馆,短短几米的距离,他们就看到了巴黎的美丽模型,看到了几千年的艺术宝藏,看到了现代化的计算机和旧石器时代的石斧,看到了电视机和亚历山大的蒸汽涡轮机,然后一道大门打开了,他们来到了地球馆馆长办公室。
  这个馆长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人类吗?他到过地球吗?地球馆是他负责的惟一的一个馆,还是许多中的一个?他知不知道地球的确切位置?馆长既不会说,也完全听不懂英语,只好让莞达滕来做翻译。
  扬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拿出不同的东西给他看,然后让他对着一台录音设备解释。大多数的东西他都不认识,真是害臊,对自己的种族及其成就竟如此无知,不知道这些外星人凭着他们超常的天赋能不能了解整个人类文化。
  莞达滕带着他从另一条路出去,他们在拱顶走廊中自由轻松地穿行,这次看到的不是人工的成就,而是自然的杰作。要弄明白这上百个世界的自然进化,就是萨利文在这儿待上一辈子也不够,萨利文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他们来到一个长廊上,下面是一个直径一百米左右的圆形大厅,长廊边上没有护栏,扬迟疑着不敢走到边上去,而莞达滕就站在最边上,往下俯视着。扬鼓足勇气,小心地靠了过去。
  扬大叫一声,跳了回来,本能地想躲开下面的东西。虽然莞达滕并不想惊吓他,却对他的反应大为吃惊。直到那声惊叫在空气中完全消失,扬才鼓足勇气重新走上前来。
  下边二十米就是地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突兀地占据了那里,眼睛中水晶般晶莹的深浅颜色在红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流动着。当然它应该是没有生命的,而乍一看,那只活生生的眼睛正仰视着自己,太恐怖了。
  “你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莞达滕不以为然。
  “我害怕。”扬胆怯地承认。
  “为什么?你知道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扬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解释人的反射作用,还是算了吧。
  “一切预料之外的东西都让人害怕。人类认为在没有弄清楚一个新环境之前,最好作最坏的打算。”
  扬再次往下看,那只巨大的独眼仍然让自己心悸不已,它可能是一个放大的模型,就像地球上的博物馆里的微生物和昆虫一样。他向莞达滕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就意识到这只巨眼完全是真实尺寸。 莞达滕能告诉他的东西不多,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感兴趣,但扬还是知道了这样的独眼巨怪生活在另一个恒星系中,其生长完全不受重力限制,全凭那只独眼的视线远近和分辨能力来获得食物,维持生命。
  在一定情况下,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扬为着这个新的发现而兴奋,外星人能做的只是把原样尺寸的鲸从地球上运到这里,仅此而已。

  他站在电梯里开始上行,一直往上,过了好长时间,电梯的墙壁由乳白色变得像水晶般透明,他好像独自站立在城市的高塔之间,虽然没有任何东西保护,却和乘飞机一样,纵然没有接触地面,也不感到害怕。
  他在云层之上,身边是金属或石头的塔尖,天空是一片玫瑰红的海洋,云层在脚下懒洋洋地翻滚,离太阳不远的地方挂着两个颜色淡淡的小月球,太阳的中心部分有一片深色的圆形小阴影,可能是太阳黑子,也可能是另一颗运行中的月球。
  扬把视线缓缓投向地平线。脚下的云层一直延伸到这个巨大世界的边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块杂色的影子,可能是另一个城市的高楼——杨仔细看了好半天,才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掉过头,看到一座大山,不在地平线上,而是在地平线之外。一个锯齿状的山峰高耸在这个世界的外沿,大山的下面部分被挡住了,就像水上漂浮的冰山群,大部分在水下,实在无法想象这座山的大小,一个重力如此小的世界,居然存在这样的大山。这些外星人会像鹰一样围绕它飞翔,锻炼身体吗?
  慢慢地,山发生变化了,最初是一种单调的红色,山顶部分有些模糊不清的阴影,扬仔细看着,那些阴影居然在移动……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提醒自己以往的看法在这儿都没用,不能盲目排斥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自己只能观察,不能试图去理解,理解或许可以晚些时候进行,或许根本就无法理解。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东西,只能用“山”这个词。它像活了一样,扬又想起了博物馆里的那只独眼,不,那是不可能的。他看到的不会是一个有机生命,也不会是自己知道的任何物质形式。
  山上暗淡的红色正在变亮,似乎一股怒气正在酝酿,黄色的条纹出现了,好像变成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一条条的岩浆从山上流下来,但仔细观察这些岩流的斑痕和颜色,发现它们实际上是从山下流到山上去的。
  有什么东西从山周围的红色云层中升起来了——那是一个完全水平的巨大圆环,颜色是熟悉的蓝色,地球上蓝天的颜色!在外星人的世界里,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可爱的颜色,扬心中升腾起一种思念、一丝孤独,喉头竟有些哽咽了。
  圆环越升越高,也越来越大,已经高过山顶了,外沿正飞快地朝外扩散,朝这边来了。肯定是某种形式的涡流,一个直径达几千公里的烟雾圈。但它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转动,而且随着体积增加,密度也没有变小。
  圆环的影印先到,紧接着圆环也扩散到了头顶正上方,继续向高空飞去。杨一直看着它变成一圈蓝线,消失在红色的天空中,才收回了视线。虽然看不见了,但它的直径肯定已经达到好几千公里,并且还在继续增大。
  他望望那座山,它现在已经变成金色,任何阴影都没有了,也许那些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现在什么都相信。山似乎更高了,也更细了,像旋风一样不停地旋转着,形状像一个漏斗。扬就这样呆呆地傻看着,想不出任何原因,他忽然想起了照相机,便把它举到眼前,对准了那个壮观的谜一般的景象。
  莞达滕急忙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一双大手坚决地挡住相机的镜头,扬不得下放下相机,没有反抗,当然反抗也没有用,心里却对那座山生出莫名的恐惧来,也不想去研究它了。
  在所有参观中,外星人还是第一次阻止自己拍照。莞达滕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叫杨详细描述刚才看到的一切。
  杨这才明白莞达滕看到的景象与自己看到的完全不同,第一次,他怀疑外星人也有主人。

  现在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神奇,所有的害怕,所有的不解,都通通抛到脑后。飞船还是同一艘飞船,只是驾驶员换了。不管这些外星人的生命确多长,他们肯定不愿意远离家人,耗费几十年的时间作这样的长途飞行。
  时间相对论对这些外星人也同样适用,他们往返一次自己只过了四个月,可回去时,朋友们又增加了八十岁。
  如果愿意,扬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度过余生,但莞达滕警告他几年之内不会再有飞船到地球上去了,劝他最好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外星人发现这样短的时间里,扬的头脑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也许觉得他太烦,不想再为他浪费时间。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地球就在前方。他曾经无数次看到地球的熟悉画面,但那些都是摄像机从太空中拍摄的,现在自己终于可以亲眼目睹地球如何沿着轨道静静地在空中运行了。
  表面是大片蓝绿色的地球只露出四分之一,就像一个弯弯的月牙,还有一半多的地方虽然笼罩在黑暗中,却依稀可见。天上几乎没有云,只在信风带上空零星飘着几缕。北极冰盖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芒,但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更强烈、更耀眼。
  人们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这半个球几乎没有陆地,惟一能看到的陆地就是澳洲大陆,隔着模糊的大气层,它就像地球边缘一个颜色很深的雾团。
  飞船朝着地球黑暗的一侧飞去,明亮的部分越来越小,成了一把亮闪闪的弯弓,最后完全消失了,脚下是一片黑暗,地球上的夜晚,一切都睡熟了。
  扬突然发现不对,下面应该是陆地,那些项链般的城市灯火哪里去了,城市里闪耀的灯光哪里去了,在这个黑黢黢的半球上,没有一丝光亮,以往耗电几百万千瓦的万家灯火全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星光,就像人类诞生之前的世界。
  地球怎么会这样,扬完全没有料到,只是愣愣地望着,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地球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一件难以想象的事。飞船划着长长的弧线,又转到了阳光照耀的一边。
  扬没有看到真正降落的场面,屏幕上地球的画面消失了,出现的是那些看不懂的线条和光线变化。等到画面恢复,他们已经到了地面。远处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机器在周围驶来驶去,一群外星人正望着他们。
  飞船平衡着压力,不知从哪里传来低微的气流声,接着传来了舱门打开的声音,扬急不可耐地冲出驾驶室,那几个驾驶员都宽容或者是冷漠地看着他。
  终于回家了,又看见了熟悉的阳光和阳光下的一切,又呼吸到了地球上的空气,真舒服。舷梯已经降落,但阳光太强烈,他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卡瑞林站在一辆装满箱子的货车旁,随从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他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杨没有觉得吃惊。现在只有这些还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我一直在等你。”卡瑞林说。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十三节

  “最初,”卡瑞林说,“我们到他们中间去没有任何危险,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给他们一片大陆,任务就完成了。看吧。”
  面前的墙壁消失了,扬发现自己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地方俯视下面郁郁葱葱的森林。画面十分清晰,自己不禁有些眩晕。
  “我们完成任务后第五年,他们进入了第二阶段。”
  下面有些人影在走动。摄像机像一只猎食的鸟儿扑了下去。
  “别生气,”卡瑞林说,“我们没有监视人类,记住他们已经不是人类的孩子了。”
  那是一群正跳着某种复杂舞蹈的原始人,这是扬的第一印象。他们全身赤裸,蓬头垢面,头发盖住了眼睛,虽然年龄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但他们跳舞的节奏和动作以及对周围环境漠然的神情全都一模一样。
  接着看到了他们的脸,比死人还要呆板——就算尸体,也会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也会有某种表情。他们就和蛇或昆虫一样没有任伺情感也没有任何感觉,和他们比起来,外星人都要有人性得多。
  “在他们身上,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卡瑞林说,“他们就像构成你身体的一个个细胞,本身没有任何特征,但只要结合起来,就比你们强得多。”
  “他们为什么老是不停地跳舞?”
  “我们称这种舞为长舞,”卡瑞林说,“他们不睡觉,不停地跳,这种状况持续已经快一年了。他们总共有三亿,跳着固定的舞蹈动作,足迹遍布整个大陆。我们一直在研究这种舞蹈,但没有任何发现,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物质的一面,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的超智慧统治者很可能还在训练他们,要把他们塑成一个整体,才真正接受他们。”
  “他们的食物怎么办?如果碰到树、悬崖、水之类的障碍,又怎么办?”
  “水没关系,他们淹不死;碰上其他障碍,他们有时可能受重伤,但他们自己不知道;至于食物——好办,他们需要的水果和猎物应有尽有。现在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食物和其他的很多东西了,食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能量来源,而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好的能量来源。”
  画面闪动起来,好像飘过一团雾气,等画面重新清晰起来,他们停止跳舞了。
  “再看看这个,”卡瑞林说,“又过了三年。”
  那些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森林里、沼泽里和平原上。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是多么可怜无助!摄像机不停地从一个身影飞到另一个身影,他们的脸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扬曾见到过几十张照片叠加处理后得到的“标准脸”,就是这样一张面无表情、毫无特色的脸。
  他们似乎睡着了,或者是着了魔,一双双眼睛紧闭着,就像遮挡着他们的树一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一切。现在他们的思维就像织成地毯的一条条线相互交织在一起,不知道这样精细的交织中传达着怎样的思想?
  突然眼前一晃,扬正在吃惊,画面已经变了,刚刚还是一片青山绿水,转眼之间,所有的草木、生物全消失了,只剩下静静的湖泊,蜿蜒的江河,起伏的褐色山峦,全都没有了绿色的掩盖。
  “他们为什么那样做?”扬倒吸一口气。
  “也许其他思维的存在干扰了他们,就是动植物那样低级的思维也可能。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个物质世界也让他们难以集中思想,谁知道那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我们一完成任务就离开,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还在观察他们,只是不敢再进入他们的领地,也不敢再发送任何监视仪器,只能从空中看。”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扬问,“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一直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不论白天黑夜,酷暑严冬。他们还在尝试自己的能力,让有些河流改变了河道,甚至有一条河的河水能够流到山上去。他们目前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他们完全不理会你们?”
  “对。那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他们是超智慧的一部分,它知道我们,并不介意我们对他们进行研究。当它希望我们离开或者要派我们到一个新地方去执行任务时,它会明确告诉我们。在此之前,我们会继续留在这里,让科学家们多收集一些信息。”
  这就是人类的结局,没有任何预言家预见到了,它既谈不上乐观,也谈不上悲观。看过了浩瀚的宇宙,扬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儿不是人类的世界,自己当初那个太空梦完全没有意义。
  通往其他星球的路向两个方向延伸,一条路通向这些外星人,他们保留了独特的个性、独立的个体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我”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中还有意义。他们有感情,甚至有些感情和人类是一样的,但他们走进了无法逃避的死胡同,困住了。他们的智力高出人类十倍百倍,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他们也同样无助,同样不了解几兆个恒星构成的复杂星系,更别提几兆个星系构成的宇宙了。
  另一条路的终点呢?那就是超智慧。不管它是什么,它和人的关系就像人和变形虫的关系。它有无穷的能力,不会死亡,并且还继续在星际间发展壮大,接受一个又一个的种族,这样的历史有多久呢?它有欲望吗?它有自己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目标吗?现在它吸收了人类发展的一切成就,这不是悲剧,而是圆满。人类数十亿点智慧的火花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不起眼,但人类没有白活。
  最后一幕还没有降临,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还要等几百年。这一点外星人也不敢肯定。
  扬总算明白了那些外星人的目的,明白他们为人类做的一切,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还密切注视着地球;相形之下,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不得不佩服他们仍然坚守地球的恒心和毅力。
  不知道超智慧和那些外星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据瑞沙维莱克讲,超智慧始终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一直等到他们有能力往返太空执行命令的时候才开始使唤他们。
  “为什么需要你们?” 扬问, “以它的能力,它应该无所不能呀。 ”
  “不。”瑞沙维莱克说,“它也有局限。我们知道,它过去试图直接影响其他种族的思想,影响他们的文化发展,都失败了,也许是因为它的拉力太大了,因此我们就作了处在中间的监护人,用你们的一个比喻就是我们耕种,它收获。完成了一个任务,我们马上又要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了,你们是我们观察的第五个种族。每次我们都能对它多了解一点。”
  “你们不讨厌被当成工具吗?”
  “这样也有好处。再说,没有一种智慧种族会去憎恨不可回避的事情。”
  这样的观点人类恐怕很难接受,逻辑之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他们不明白这一点。
  “超智慧怎么选中了你们?你们又没有人类潜在的感应能力, 它怎么和你们联系,让你们明白它的意图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回答。有一天,你也许会知道一些。”
  扬想了想,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转变了话题。
  “那, ”他说, “你们还有一件事没有解释过。你们刚到地球上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被当成了恐惧和邪恶的化身?”
  瑞沙维莱克笑了起来,他的笑没有卡瑞林模仿得自然,但也相当不错了。
  “没有人真正知道,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只有件事情可以对人类产生这样的影响,但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历史初期,而是在历史结束的时候。”
  “什么意思?”扬问。
  “一百五十年前,我们的飞船出现在你们的空中,我们两个种族正式见面,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远处观察你们很久了。你们害怕我们,认出了我们,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严格来说,你们的那种记忆不是一种记忆。你已经知道,时间比你们知道的要复杂得多,记忆也是如此。你们那种记忆不是对过去,而是对将来的记忆,是对你们知道自己末日就要来临的最后几年的记忆。我们千方百计想让你们忘记,可没那么容易,因为你们种族灭亡的时候,我们在场,我们总是和你们的灭亡联系在一起。这种记忆就像回声沿着一个首尾相连的圈又转回来了,从未来到了过去,只是声音可能有些失真。所以最好不要叫它记忆,叫先验更合适。
  这种观点太难理解,扬默默地想了好半天,但他应该能理解这种观点,他见过的因果颠倒的情况太多了。
  肯定存在种族记忆这样的东西,它不受时间影响,未来和历史融为一体,所以早在几千年前,人们透过恐惧的迷雾已经看到了被扭曲的外星人形象。
  “我明白了。”扬,这最后一个人类说。

  最后一个人!扬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当初进入太空时,就知道自己也许永远回不来了,只是并不感到孤独。随着时间流逝,自己可能会越来越盼望见到别的人,这种孤独感可能会打败自己。现在,有外星人作伴,他暂时还没有这种感觉。
  就在十年前,地球上都还有少数人存在。没有那些颓废的人,扬并不感到遗憾。为什么人类失去孩子后没有再生孩子呢?外星人不能解释,扬怀疑那是心理上的原因。人类就这样灭绝了。
  在那些保存完好的城市里或许能找到记载着人类最后日子的手稿,但扬不感兴趣,瑞沙维莱克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那些没有选择自杀的人,在狂热的各类活动和激烈的自杀性运动中逃避自己,那些运动和小型的战争没有任何区别。随着人口急剧减少,人们也越来越老,他们聚集在起,犹如一支溃败的军队。
  人类究竟是在悲观绝望,还是在无可奈何中结束的呢?扬不得而知。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距离外星人基地不远有一座废弃的别墅,
  扬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收拾出来,然后又和瑞沙维莱克一起从三十公里以外的镇上搬来各种用品。瑞沙维莱克还在研究这个最后的人类。
  在末日到来之前,人们一定撤出了这个小镇,所有的房屋,甚至许多的公用设施都还完好如初,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启动那些发电机,让宽阔的街道再次亮起来,让小镇重新拥有生气。扬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这是一种病态的想法,自己现在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回忆过去。
  他的余生衣食无忧,此时他最想要的是一台电子琴和一些巴赫的曲谱。以前一直没有足够的时间弹琴,现在终于有了。不弹琴的时候,他就放一些著名的交响乐曲和协奏曲磁带,不让别墅显得过于冷清。音乐成了他战胜孤独的法宝,但总有一天,孤独会击败自己。
  扬经常到山上很远的地方去散步,思考自己离开地球后发生的事情。他当初和萨利文告别的时候,照地球上的时间看,那是八十年之前了,他压根儿没有想到最后一代人类已经在孕育之中。
  那时自己真傻!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所做的一切后悔,就算留在地球上亲眼目睹了人类最后的日子,又能怎样?当时的情形自己现在也同样知道了,直接跳过那些年,进入未来,知道了别人都不知道的答案,好奇感几乎完全得到满足,只是不知道那些外星人为什么还要等在这里?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钢琴旁,弹着琴,就像一个人度过了繁忙而漫长的岁月终于退休了一样心满意足,这也许是在自欺欺人,也许是某种精神上的幻觉,但扬认为这就是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扬的钢琴一直弹得很好,现在他成了世界上钢琴弹得最好的人。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

第二十四节

  瑞沙维莱克送来消息的时候,扬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半夜刚过,他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他相信人醒来后马上回忆自己的梦是能够回想起来的,奇怪的是他只记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站在空旷的原野里,听到有人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呼唤自己,别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自己是否已经感到孤独了,他起身走出别墅,来到外面的草坪上。
  圆圆的月亮发出明亮的金色光芒,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卡瑞林那艘飞船上的大圆柱高高耸立在外星人基地后面,相形之下,基地那些巨大的建筑变得和人们的房子差不多大小了。那艘飞船曾经是那样遥不可及,而现在根本就不算什么了。
  真安静!此时外星人肯定还和白天一样继续工作着,可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动静,地球上可能只剩下自己了,这种感觉来得格外真切。他抬头望着月亮,努力想平静下来。
  月球表面熟悉的古老海洋!自己虽然到过四十光年之外的太空,却从来没有去这些距离不足两光秒的地方走一走。他开始寻找第谷环形山,找到了,奇怪的是它离月球中心线的距离比想象的要远,而且那个熟悉的椭圆形阴暗区也完全消失了。
  月球那张熟悉的脸已经不再俯瞰地球了!它现在只是围绕自己的轴在运转。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地球另一面,在那片没有任何生灵的土地上,他们正在醒来,像刚刚睡醒的孩子,伸着懒腰开始尝试自己新发现的能力……。

  “你猜对了。”瑞沙维莱克说,“我们留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们可能不会把我们怎样,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们把那些设备装上船就走,也许就两三个小时吧。”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似乎担心又会出现什么新的变化,但一切都很宁静,只有几片云在西风中飘移着。
  “他们影响月球并不可怕,”瑞沙维莱克又说,“但他们要是影响太阳呢?当然我们会留下一些仪器继续现察发生的一切。”
  “我不走,”扬果断地说,“我已经看够了太空,我现在只想知道地球的命运如何,我只对这一点感兴趣。”
  脚下的大地轻轻震颤起来了。
  扬接着说:“他们改变了月球的运转角度,肯定会产生巨大的力量。在那种力量影响下,地球的运转速度正在减慢。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只是好玩儿,”瑞沙维莱克说,“一个小孩子的举动能有什么逻辑?在很多方面,他们组成的个体还像个孩子,还没有准备好加入超智慧,但快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独享地球了。”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扬替他说了——
  “如果地球还存在的话。”
  “那你已经知道危险了,你还不走?”
  “对。我回来有五年,是六年了吧?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毫无怨言。”
  “我们其实也一直希望你能够留下来,”瑞沙维莱克说, “你能替我们做一些事。”

  随着亮度越来越弱,飞船在火星轨道之外的地方消失了,自己是地球上前前后后好几十亿人中惟一走过那条路线的人,以后再没有人能去了。
  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所需要的物品应有尽有,随意取用。但所有这些,他都不感兴趣。他既不怕孤独,也不怕那个马上要出发离开的精灵。回想起上次的离别,扬知道自己和自己的问题下会一直存在下去。
  所有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在这个寂静无人的世上,再苟延残喘地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和外星人一同离开,又有什么用?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明白卡瑞林的一句大实话:“人类永远不可能征服恒星。”
  扬转身走进了外星人基地的大门,现在单凭一个“大”字已经不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了。基地里面仍然亮着红色的灯,他们剩下的能量足够这些灯亮上好几年,入口两侧摆着一些没有带走的设备,不知作什么用。他走过去,费劲地爬上巨大的台阶走进了控制室。
  外星人的灵魂似乎还在这里,机器全都开着,执行着远处主人的指令,它们已经把各种信息传到了太空,自己还能补充些什么呢?
  他爬上一把大椅子,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话筒就在那里,肯定还有个摄像机之类的东西对着自己,只是不知道在哪儿。
  桌子上全是些看不懂的仪表。坐在桌前,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星空,看到月光下沉睡的山谷和远处的群山。一条小河顺着山谷蜿蜒流淌着,映出粼粼的水波。万籁俱寂,人类诞生之初和人类结束时的世界都是这样。
  遥远的太空中,卡瑞林一定在等着自己的消息。飞船离开地球时的速度几乎和信号的传播速度同样快,自己的消息要传到飞船上一定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卡瑞林终究会收到的,这样自己就可以偿还欠他的人情了。
  不知道今天这事有多少是卡瑞林早就策划好的,又有多少是临时想到的?当初,卡瑞林是不是故意让自己溜进太空,好让自己回来后发挥现在的作用?不可能,太离奇了!但扬敢肯定卡瑞林有个宏伟计划:在为超智慧服务的同时,也在利用所有可能的仪器研究它。卡瑞林这样做显然不只是出于好奇,也许这些外星人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了解那些神奇力量,彻底摆脱束缚。
  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能对他们有什么帮助?“告诉我们你看到的一切。”瑞沙维莱克说,“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会被摄像机自动复制出来,但进入你脑海中的信息和我们可能不同。这种信息对我们很有用。”好的,那就尽力而为吧。
  “没什么可报告的。几分钟前我看见你们的飞船在空中消失了。月亮刚过正圆,以前熟悉的部分已经有一半看不见了,我想你们也看到了。”
  扬停住了,觉得自己有点傻,这应该是整个历史的最高潮,自己应该像短跑或拳击赛的解说员那样情绪激昂、慷慨陈词才对。他耸耸肩,努力不去这样想。
  “过去一个小时出现了三次轻微地震,”他接着说,“他们对地球自转有很强的控制力,但还不够熟练。卡瑞林,我觉得我所说的你都能从仪器上知道,实在没有什么新东西可报告。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你们想听什么,或者我还要再等多久。如果没有新情况发生,就照计划,我六个小时后再报告……”
  “嗨,他们一定在等你们离开。有情况了,星星正在变暗,好像飞来了一大片云,遮住了整个天空。那不是真正的云,好像有纹理,我能看出它是网状的,由很多线条状和带状的东西编织而成,它们不停地变换着位置。那些星星看上去好像被蜘蛛网粘住了。 “整个网开始变亮,并且随着亮度增加,它在跳跃,好像有生命似的。我想它肯定是某种生命,或者它的存在超越了我们对生命和物质世界的了解,光亮好像正在朝某个地方移动,等等,我从另一扇窗户看看。
  “对,我早该猜到了。西边地平线上升起了一根燃烧着的大柱子,像火树一样,距离很远,估计在地球的另一边。我知道火树从哪里来的了,他们终于出发了,要成为超智慧的一部分。他们的考验结束了,正在离开这个残余的物质也界。
  “那棵火树从地球上一直升到天上,那张网变得更结实、更清晰了,有些地方看上去纹理很密,但依然能看到淡淡的星光。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在你们星球上看到的那个升上天空的圆环,和它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很像,那是超智慧的一部分吧,你没有告诉过我,为的是保证我观察和判断的客观性?我现在要是能看到你们摄像机上的图像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把它和我看到的做个比较。
  “它就是通过那些颜色和形状跟你交流的吗,卡瑞林?我在你们飞船的屏幕上就看到过这样的图形,你是这样读到命令的吗?
  “现在它看上去像极光织成的帘子,跳跃着,闪烁着,它简直就是极光风暴,我敢肯定。周围全照亮了,比白天还亮,红色、金黄色、绿色在空中相互追逐,无法用语言形容,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奇观。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些颜色——
  “极光风暴正在减弱,那张模糊的大网还在。那些极光可能只是太空前沿释放出的能量产生的……”
  “等等,我的体重在下降,怎么回事?我掉了一支铅笔,它正慢慢往下落,重力正在发生变化,起大风了,山谷里的大树树枝在摇晃。
  “大气层正在散逸。棍子、石头全被卷上了天,地球好像也要跟着它们飞上天空。大风刮起了大团沙尘,看不清楚……也许等会儿会好的。
  “现在清楚一些了。能卷走的东西都卷走了,沙尘也消失了,不知道这栋房子还能坚持多久?现在呼吸有些困难了,我要试着说慢点。
  “又能看清楚了。那根巨大的火柱还在那里,但正在变细, 变小,像一阵旋风正要进入云层——很难描述。我忽然有一种感觉既不是喜悦,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成就感、圆满感。是幻想吧,这种感觉是从外边来的吗?我不知道。
  “现在——这绝对不是想象——整个世界都空了,完全空了,就像正在收听收音机,突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一样。天上那张模糊的网已经消失了,它又到哪里了,卡瑞林?你又要到哪里去帮它?
  “奇怪,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认为……”
  扬停住了,闭上眼睛积蓄着力量,想努力说完自己的话。现在他已经不再害怕,他有一个职责要完成,既是对人类的,也是对卡瑞林的。
  好像从梦中醒来,他开始慢慢接着讲: “我周围的建筑——土地——山脉——所有一切都变得像玻璃一样透明,地球正在熔化——我的体重几乎完全没有了。你说对了——他们不再玩玩具了。
  “短短几秒钟,山脉没有了,像一缕轻烟,再见了,卡瑞林,瑞沙维莱克,我很抱歉,我不能理解人类变成了什么,但我亲眼看到了。我们的一切成就都已经到了天上,也许那些古老的宗教就想说明这一点。但它们错了,他们把人类看得太重要了,实际上我们只是其中的一支,你知道总共有多少吗?现在我们变成了你们永远不可能的形式。
  “河流消失了,天上没有任何变化。我几乎不能呼吸了,奇怪月球还明亮地挂在天上,他们没有把它也带走,它现在孤独了……
  “亮光!从脚下来的——地球内部来的——从下面照上来,穿过石头、土地、一切东西,越来越亮,看不到了——”

  在强光的无声冲击下,地核释放出了积蓄已久的能量,顷刻间引力波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整个太阳系,其他行星并没有受到很大影响,它们依旧沿着古老的轨道运行着,就像水面漂浮的木塞随着石头投入水中产生的涟漪在轻轻荡漾。
  地球永远消失了,他们吸走了它最后的物质。地球养育了他们,帮他们度过了变形的关键时期,就像麦粒为胚芽提供养分,让它朝着太阳生长一样。
  在冥王星轨道六兆公里以外的太空,卡瑞林坐在突然变黑的屏幕前,所有的记录都很完整,任务已经结束。他正朝着久别的家飞去,几百年的沉淀压在身上,有一种无法驱走的伤感。他不为人类伤心,他伤心的是自己的种族被无法征服的力量永远排斥在外。
  尽管他们有很多伟大的成就,能够把握整个物质世界,但他们不过是一个只能在尘世上走完所有历程的种族。远处那些神奇的大山,雄壮美丽,巨雷在冰川上隆隆滚动,空气清新凛冽,一颗恒星也在那里的空中运行,装点得山峰越发壮观。大山之下所有的大地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他们只能望着那些大山,发出声声惊叹,他们自己永远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但卡瑞林知道他们会坚持到最后,他们会耐心等候自己的命运,绝不会悲观绝望。他们要为超智慧服务,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灵魂。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暗红色的光亮,卡瑞林读着上面不停变幻的图形。此时,飞船正在离开太阳系边缘,驱动飞船的能量正在快速减少,但它们已经完成了任务。
  卡瑞林举起手,屏幕上的画面又变了。屏幕正中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隔着这样的距离,根本看不出它拥有行星并且刚刚还失去了其中一颗。卡瑞林久久凝望着那个离得越来越远的恒星,脑海中闪过无数的记忆,他默默地向那些地球上的人致意,不管他们曾经阻止过自己,还是帮助过自己。
  其他人都不敢打扰他,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终于,他转过身,不再看那个越来越小的太阳。

  【-全书完-】

《童年的终结》 作者:克拉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