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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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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术》
作者:韩松

正文 柔术

  阳春三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江采宁乘坐地铁,在建国门出站,步行到国际饭店门口,便看见了那群人,以及那面牌子:北京柔迷观光旅行团。他上去报了自己的名字,便被发放了一个胸牌。

  然后就等待别的人。等人聚集齐了,大家便乘坐一辆预定的大巴,沭浴着浩荡的春风,前往机场。

  一路上,江采宁注意观察,见同行者无不衣冠楚楚,举止得体。柔术,据说已成为了中国中产阶级的消遣。当然,旅客们大多是男人。

  又看了看刚发到手中的日程表。这次,要去以柔术闻名的七座南方城市观光,分别是武汉、南京、扬州、苏州、桂林、南宁和昆明,旅费为每人八千六百元人民币。

  江采宁正在北大国政系读研究生,虽然家境倒也不错,但也不能一下子从生活费中挤出这么一笔钱,这次,主要依靠导师学术经费的资助。

  因此,坐在大巴上,一直在想,与他们不一样,我这可是为着研究的目的啊,来增加感性的体验。但是,却不要让他们看出来。他因此尽量多听多看而少说。

  数了数,全团总共三十六人当中,仅有四位女士。大伙儿的年纪嘛,最小的有十六七岁,最大的怕有六七十岁了。带队的是位年约半百的敦厚男子,在车上,向大家宣传讲着注意事项:“这次咱们是去南方,那里的居民比较精致、讲究。因此我们要注意言行。不可以带粗口。那可就要让人家看不起啦。尤其是,各个城市都有许多同好。要尊敬他们。不要贬低对方,但也不要赞誉过头……”

  从身边人的口中,江采宁知道大家都叫他老童,是北京市一位深孚众望的超级柔迷。

  老童又继续地说着什么。江采宁因为坐得较远,却听不清了,只看见射进车窗的阳光中飞溅着唾沫星子。

  到了机场,统一办理了登机手续。在候机大厅,他们还遇到了另外两支柔术观光旅行团。团员们喜出望外,亲人般地互相打起了招呼。事实上,一年四季,国内都有柔迷不停地出行,成为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在飞机上,坐在江采宁旁边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饶舌男子。他不断地要找江采宁说话。

  “这位兄弟,看样子是第一次柔术旅行吗?”

  “是呀。你呢?”

  “我自己都记不清是几次啦。你一定是‘听’吧?”

  “听”是对柔迷中初入道者的称呼。

  “唔,我还是在大学里第一次看的现场表演哩。”江采宁老实地回答。

  “那么,你太不能与我相比啦。我可是从七岁时便喜欢上啦。”

  “啊呀,那真的是资深的了。”

  “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喜爱上这艺术。哎,你怎么就不问呢?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那就是所谓的缘分吧!”男子的语气中流露出自诩般的得意。看来他逢人便都这么说。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江采宁竭力显示出饶有兴趣的表情。

  “是七岁那一年,晚上看电视的时候,记得好像是动画片《米老鼠》,无意中转到一个频道,正在播女人表演柔术,太美啦,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可当时很晚了,我老爸不让看,于是,我就拼命哭,结果被老爸狠狠打了两下屁股。嘻。也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才发疯似地爱上了柔术。”

  “的确,这听上去就是缘分的意思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男人神秘地凑近江采宁,一股口臭使北大学子几乎窒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有的人喜欢雄浑之美,有的人喜欢阴柔之美。如今看来,阴柔之美更胜一筹啊。”说着说着,这个家伙更像是在自酌自饮中陶醉的样子了。

  类似的痴迷者,江采宁也听说过,是广为存在的。他认为柔迷们的心理总是有一些奇异的。不妨说他们也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吧。

  他产生了一种复杂而错乱的心情,便把头扭转去看窗外的云彩,见它们正在纷纷地重新聚集,而刚才还呈现为马啊骆驼啊什么的,转眼间就变幻成为鲸鱼和大象了。这让他暗暗心惊。
  的确,江采宁三个月前才第一次到现场观看柔术表演,而那不过是作为研究课题的一部分。

  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课题作为毕业论文的内容呢?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理由。与相恋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后,江采宁就对一切的课题甚至生活本身都兴味索然起来。至于柔术,倒也不是感兴趣的,只是觉得它有些与众不同,就带着自抱自弃的意思,随随便便地选择了。

  没想到的是,导师竟也一口同意了。

  对于柔术,江采宁之前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影响面很广的一项新兴产业。柔迷,则是急速膨胀中的一个庞大人群。

  研究开始后,才对这里面情节之丰富,感到惊诧。

  逐渐发现,校园里也有许多爱好者,也有柔迷协会。他于是请他们带他去实地看表演。

  校园往北的城乡接合部便有一排柔术演出场所,似乎主要是以招引学生为目的的。设施大都比较简陋,倒可以类比于“大排档”。价格则很便宜。他们去的是一家叫做“红妗姝”的,是用一户大杂院改造的表演场地,据说,养着两位从乡下来的软功女孩。江采宁还记得,当时他们是坐在大坑上观看的。

  尽管如此,也让年轻的书斋学子大开眼界。表演结束后,江采宁脑海里还久久地萦回着那活生生的、虫子似地抽搐着的美丽身段。女人的胴体短促地裸露在蝉翼般演出服外面的部分片断,的确显得比想像中要干净许多,却又带有田野的泥土芬芳。

  充满异性感官气息的躯体柳条般折叠起来的时候,给江采宁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没有性的。但是,男人的胸膈膜之间又立时涌动起了一股逆火般的热流。这种神异的感觉,让他当夜便失眠了。

  另外一个感觉,就是,柔术,是不适合女孩子观看的。

  其时,江采宁也曾环顾周围的七八个观众,见基本上都是男大学生,有的看得甚至咧开了嘴,淌下了一挂挂清汤口水。这使得他有些坐不住了。

  带他来看表演的,是一位读计算机本科的柔迷,在回去的路上,嘱咐他说:“可以不吃饭不喝水,可以不结婚不谈恋爱,但不可以不看柔术啊。”

  江采宁也曾听说,不少男大学生都是因为喜欢上了柔术,而与女朋友分手了。但女孩子呢?他的女朋友,该不会是悄悄地迷上了柔术,而与他拜拜的吧?

  江采宁因此从一种被动性的研究,转而有些主动的好奇了。这便是他不惜花费报名参加这个旅行团的理由吧。 飞机飞了一个多小时,于中午之前到达武汉天河机场,大家进城后,住进了预定的晴川饭店。

  简单地吃过了午饭,积极的分子,不愿意休息,便呼朋唤友着要去逛街了。

  武汉本是中国杂技名城,在汉阳,有国内闻名的柔术一条街,唤作“鹦鹉洲”,全长五华里,连绵地云集着柔术的大小会馆以及与此相关的专业商店、娱乐场所、展览馆、博物馆和个体摊位,吸引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柔迷们。

  江采宁与飞机上认识的那位男子――名叫雨洁,还有其他几位柔迷一起,一道前去。一边走,大家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柔术之美。江采宁刚开始还有趣地倾听,时间长了也觉得有些无聊,不过人家却是正经八百的。

  “人是不是丰满一点练柔术好像觉得更柔软呢?像刘思宇,就有一点胖。”说这话的,比较年轻,像也是入道不久的“听”。

  刘思宇是早年间中国著名的柔术表演家,至今,仍是柔迷们崇拜的偶像,这一点,江采宁是从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柔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书中知道的。

  “有些道理。太瘦了就不好看啦。不过胖归胖,还要有曲线才好看哟,呵呵,像我一样。”叫做小柔的人说。虽然叫这个名字,可是,人有六十多岁啦。

  “老头,对自己还挺满意嘛。有一点肉可以保护骨头少受伤害。”雨洁调侃说。

  “我自己还行啦,不过我注意到不少柔术女艺人都挺丰满的哟。嚯嚯。”

  “好像是的,因为顶尖的柔术演员中很少有瘦的人。”另一人附和。

  “很少,好像刚刚来访的越南四人柔术中有一个很瘦,感觉便不好。”

  “不知哪一天能看到你的柔术表演?因该不会比她们差多少吧!”雨洁又戏谑小柔。

  “你说呢?她们是专业的,我可是业余的,应该是有差距的啦。不过,也不会示弱的哟。”小柔认真地大笑起来,一瞬间,充满了年轻人的豪气。江采宁不禁惊异地想,这年过花甲的身躯,到底能够弯曲到什么样的程度呢?那必定是人间奇迹了。

  沿街的建筑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都是柔术表演的会馆,茂密连踵,如同森林。较之北大校园附近的,却又高出几个档次,堂皇而且宏大了许多,至少都有三层楼,也有五六层的,可见想见演出时的场面。在北京朝阳区也有如此的柔术一条街,却也赶不上这里的典雅华丽。建筑的样式,多是仿古的,为汉唐风格,但也有中西合璧的,形成了巴罗克式或古罗马式的韵味。著名的馆所有“飞燕阁”、“梦鹤庄”、“芳草萋”等。可以说,是城市的一道风景或者名片。

  进入主要的路段,大家神情也恭敬了起来。

  下午时分,按照此行的规矩,大多数场馆并没有安排表演活动。“听”们都好奇地探头探脑,伸长鼻子满街嗅着什么。却也看不见柔术女出来走动。她们可能正在练功吧。江采宁却看见了别的旅行团以及散客们。

  除了表演会馆,沿街还有许多出售商品的门面和摊位,大都是与柔术有关的。热销的商品包括手具、纪念章、小雕刻、玩具、名角用过的物品、专供爱好者使用的练功鞋和表演服、书籍、杂志、光盘等等。有的店铺并不直接涉及柔术,但也具有某种你说有那就有的联系――比如,眼前这家“高跟世界”。

  玻璃橱窗中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女式高跟鞋,无不新鲜耀目。店门前有这样的广告语一般的介绍:柔术是将人体潜能发挥到极致的最美的艺术,而美腿高跟则是女性美的最高体现,两者的结合创造了人类世界最美、最动人的画卷。

  想到在二十一世纪上半叶,随着中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运动的深入推进,全国各地一夜间都涌现了这样一种有益身心健康的新生活方式,并在十三亿民众中掀起了观赏和参与的热潮,江采宁不禁啧啧称奇,恨没有早一点亲密接触。

  一路上,小柔只是东瞧西看,评头论足,每一样的货色,他都能如数家珍,通晓来历,但买的却少。雨洁倒是舍得掏腰包,采购了不少东西,包括一大堆白布鞋、女学生鞋、芭蕾舞鞋和软底舞鞋。他还向江采宁热情地做着推荐。江采宁最后买的是两张柔术表演的光盘,从介绍上得知,都是从前小知了、小米粒和刘思宇等名角表演的经典节目。

  这时候,他已然是深怀好奇地期待着晚上的正式演出了。 傍晚,大家早早在宾馆吃了饭,便回到各自的房间收拾起来。

  主要是,换上了比较正式而体面的衣服,不少男子,也略施脂粉,喷上香水。这就如同要去约会一样。

  在走廊里,江采宁听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说:“心跳得怎么这样厉害呀。都快要死了。”

  “做一下子深呼吸。一定要保持镇静和雍容,别让人家觉得连北京来的也没见过世面。”老童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男孩立时泪流满面了。

  老童又对一位颤巍巍满头白发、年届七十的老先生说:“带药了吗?”

  “带了带了。”老头点头呵腰,一手从怀中掏出速效救心丸供老童检验。

  “可别再像上次那样,节目还没有结束便晕倒了。让人看了笑话嘛。”老童一脸严肃。

  “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请您放心。那次是自己不小心嘛。再不会丢脸了。”老头眼神躲闪着对老童说,耗子似地快速溜了过去。

  江采宁暗笑。他搜集到的案例中,也有因为激动不已而当场死去的客人。对此他曾难以置信。

  但是,现在亲眼所见,的确,连那些老客,也按捺不住兴奋。这正是柔术的神异之处。每一次,都像是初次。这与做爱,却又是不同的。但感染力,说不定更甚之。

  最后,老童挺胸收腹站在大堂门口,督察员一般检视着大家,有时伸手拂去某人肩上的一粒灰尘,有时又帮人拉扯一下衣襟。

  果然,都是西服革履。如同去看交响乐演出。

  今天要去的场馆,便是“芳草萋”,据说有着地方政府做背景,属于较高档次,接待过中央领导,以及外国贵宾,据说,那些大人物啊,也都是柔术的爱好者哪。

  大家是集体坐车而去的。快到的时候,江采宁也有些心跳起来。他忙正告自己,是去实地研究嘛,慌什么。但心情终归却与那次在大学附近看演出不一样。大概,是受到了团体活动所制造出来的“场”一类存在的感染吧。

  此时,他禁不住一回头,扫视之下,见满车的男人们都透露出了菜花蛇一般阴柔媚气的眼神。

  他不禁想到,有一次,与来自台湾的一位同学聊天,那人忽然就问江采宁:不知为什么,每一个大陆男人的眼中都有一股至阴的气色?江采宁当时无言以对。

  他吓了一跳,赶忙去看车窗外面。夜幕之下,整个柔术一条街都热气腾腾地闪亮了起来,如同美术片中高居天庭的玉皇大殿。古老的武汉城又变化出了另一番妙曼的新鲜景色了,这却是历史的演进所难以预料的。从那种光怪陆离的气氛看,倒有些像是拉斯维加斯,不,又绝不是。

  “芳草萋”有六层楼,浑身光芒万丈,有着最高等级的装修,令游客喜上心头。门口的服务生,都是年轻漂亮的小男生,个个笑容可掬,性感撩人。

  一进门,便能看到迎面的墙上贴着的一连串的巨幅照片,是要人和贵宾们看表演后与艺员和职工拍下的合影。

  有一幅的下面,有着这样的文字说明:二零一八年五月二十五日晚七时三十分左右,在中国官方人员的陪同下,日本首相阿部带着几名随身秘书来到芳草萋,也带来了一种轻松、随意的气氛。阿部首相先与工作人员分批合影留念,兴致很高。随后大家落座包厢,观赏中国柔术表演,女演员柔软的身段和各种变化让阿部大开眼界。

  随后,三十六位客人被分成六组,带入了六个包厢。女观众也交错地安排在了男人中间。

  包厢里有序地摆放着中式的沙发和茶几,并备好了红酒和果点,立体声传出了袅袅的江南民乐,墙上贴着名家的工笔仕女画。江采宁注意到,这些画作旁,还衬有四幅壁挂式电视屏幕,一时倒也不知做什么用的。有一个呼叫钮,像是用它可以随时招来服务。

  包厢一侧有屏风,推开来,是一个大阳台,一字摆好了一排六个高脚凳子,每张前,立有看样子倍数甚高的单筒望远镜。

  阳台之下,便是底层的大厅了。那里也摆放着几十张搁有果点和酒瓶的圆桌,已零零星星坐有一些客人。往前看,便是半月型的舞台了,此时,空寥无人。

  江采宁忙着观察环境,转眼才发现,一道来的同伴都不见了。

  八时半,表演开始了。这时,消失掉的同伴才回来了。大厅里也忽然间坐满了客人,如同变魔术变出来的。

  江采宁很久以后都还深深地记得,就在这个炫目的晚上,表演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其间,也穿插有其它节目,比如“柔妹三人组”的歌舞,但主体当然是正式的柔术表演了。

  有单人的,有双人的,也有三人和更多人的。除了一个小孩、两个男人之外,主要都是年轻女人的展示。当然了,也有据说是兄妹出演的男女双人节目。

  与在北大附近看到的又不一样,坊间的,显摆着更加专业化,打个比方,那就是从百年老店里当场做出来的新鲜生日蛋糕了,有着一丝不苟的精细做工。

  江采宁对于人类身体所能呈现出来的如此众多的形式,感到眼花缭乱,心绪不宁。

  一幕接着一幕,女孩子们犹如精灵,用平凡的肉身叠成山峦,成流水,成彩虹。恍惚间却又不是,分明仍然是女人的玉体本身。这正是一种破空而嘹亮的艳丽。

  他不禁想到了柔迷们常常挂在口头的话语:新娘一笑百媚生,柔术一展惊四座。

  给江采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三位穿着泳装、身段极佳而貌美如仙的女孩子,在一张桌子上完成她们的生命之作。她们的身体走马灯似地穿插交叠,从莲花变成宝塔,又从宝塔变成蜃楼,又从蜃楼变成礼花,最后,燃放成了满天的星星。

  在灯光的幻影中,这一切显得阴柔典雅,又带有无比神秘的气氛。

  整个的观赏过程中,江采宁都觉得女孩子的身体里面,完全充满了透明的泉水,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控制中,不会溢漏分毫,以使男人在半渴中充满期待。

  六层楼,几乎都坐满了看客。除了大厅里的全场性节目,据说,还有单独在包厢里表演的。

  与江采宁同来的男人们,在阳台上一字坐开,用望远镜去看。他们的身体这时完全僵硬成为了一尊尊石雕,与台上女孩子的圆润活泛和生动辉煌,形成了有意思的对比。有时候,他们中有人又焦躁地扔下望远镜,匆匆回到包厢。这时,那四幅电视屏幕都通亮了,从不同的侧面,更加周到而详细地展示女孩子身体的各种细节,有的当然是高清晰度的特写了。

  这时,按捺不住的男人们也会用遥控器让画面定格,然后按键打印出照片。这却是要另外付费的。

  江采宁更多的时候,是使用望远镜,这样他便可以看到女演员臀部和大腿之间肌肉细微的颤动,有时松驰,有时绷紧,如若大漠外弓弦的幻影。

  愈是如此地身临其境,他便愈是真切地体味到,柔术纯粹是女性美,是给男性欣赏的。

  恰好,江采宁的包房中没有安排女人,所以也不知她们的反应。那却必定又很有趣。

  最后的高潮,是当地一位名角的出场。来自全国不同省区的观众,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齐声呼叫她的名字“幽梦草”,宛若海潮叠起。

  江采宁隐隐听到,到了此时,雨洁和小柔的呼吸声才格外地响亮了起来,如茶水在温炉上经过长时间的酝酿,终于滚滚地烧沸了。但他们只是控制住身体安稳地放平不动,正像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绅士的模样。

  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这就是柔迷们喜欢柔术的主要原因吗?

  柔迷们常常会引用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锦瑟》的句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在他们看来,柔术仙子就是如诗句一样凄美而可望不可及。柔迷们只能沉静在美丽的幻想之中。

  然而,得不到的,又恰是最大的得到。只要以老年观众为例,看看他们脸上呈现出来的毕生中最大的幸福感,便会体会到此意了。江采宁作为“听”,却暂时还不能领悟这审美的微妙,令他不禁有些气急败坏。

  但他想,或许,此刻这种微妙的心情,也就比较能恰到好处地、形象地道出今晚的情形吧。 除了晚间看柔术表演,白天,也会间杂着安排一些游览观光,比如参观黄鹤楼、古琴台以及磨山东湖一类。

  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然置身于境中的人们,便会更加放松地抒发夜间获得的观感。

  “难以想像,幽梦草的腰会到下到那样的程度。腰及腰以上的部位都可以对折。”

  “怕是世界上最软的腰了吧。”

  “据说,全国最高水平的柔术专场,除了中南海里的以外,便是为全军老干部安排的汇演了,我看过录相,也没有这么美啊。”

  “到底是长江流域的柔,非同寻常啊。”

  “那也要看具体的人了。但是,南北的差异,还是不能妄加否认的哟。”

  “所以说,经常性的异省旅行,尤其是到南方的旅行,还是极有必要的。”

  江采宁不禁想到,昨夜,在节目正式开始之前,观众们怎么会都消失了呢?这却是疑问。他好奇地向前辈请教。小柔笑着说:“柔术有两种美啊。台上的表演,让人觉得美丽是因为她的衣服多变亮丽,化妆多采多姿,身材面貌姣好,手具五花八门,姿态千变万化……其实这都是柔术吸引人的地方。可是你曾发觉柔术另外的一种美丽吗?”

  “是什么呢?作为初来乍到的人,我却是不知道的。”带着请多指教的表情,江采宁谦虚地说。

  “那种美,是属于‘早到现场’的柔迷的喔。是在正式演出前,欣赏在后台练习时候的柔术,相信不少人都有同感吧? 有经验的柔迷,每次都要去捕捉表演前练习的镜头,一样的女孩,一样的身体,但少掉了表演时的浓妆艳抹与服装手具,虽然褪去了这些吸引人目光的外衣,但却往往多了份坚毅执着及背后殷勤的付出,那种美,往往在悉心观察中才会发觉啊,也便更加的铭心刻骨了。有一篇文章,叫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热身现场的女孩子更美》,我倒是推荐你一定要看看的。”

  “原来,是这样的啊。”

  “说起来,许多节目在展现身体柔软度的动作时,必须在事前努力暖身,因此练习中常可见艺人们有些过度地极端曲折自己的身体,以求表演时有正常的表现,这也充分展现了女性身体曲线的丰富与多变迷人,虽然有人觉得几近自虐,但有经验的柔迷却常从中看到令人感动的极至表现。伴随着音乐,声光俱佳的表演令人迷炫,轻装简束、极端平常的事前练习也一样有让人讶异的一面。这两种美,身为柔迷的你喜欢哪一种呢? 对我的看法,你又有些什么观点呢?”

  “啊,我却是无以言对了。”听着小柔唤他做柔迷,江采宁有些受宠若惊了。

  “看来,你不但还不是一位资深的柔迷啊,连门槛也只是刚刚迈进半只脚哩。需要加油哇。”小柔不想看着江采宁得意,又谆谆而嘱。这使后者复自卑起来。

  “请您放心,我一定加油。”江采宁忙说。

  “柔术,这可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情哪,不可以以轻慢之心等闲待之。”老人又郑重地加上了一句。

  小柔的话语使江采宁心存感激,顿然对老柔迷的生活充满了敬仰与好奇,人就整个地怔在了原地。这时,一行人正行在美仑美奂的东湖之滨,半空中的一块云彩,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事,忽然就停住了。世界的非真实性与逝去感,顿时由上而下浸染下来,逐层地布满了江采宁的胸臆。他立时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梅雨的中心或者边缘了。

  他想,毕竟,一辈子好短啊。

《柔术》 作者:韩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