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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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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光年代》
作者:飞氘

正文 荣光年代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鲁迅

  1

  侠客YI背着他的落日神弓,面朝大海,闷闷不乐。

  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不论从相貌、声望、体力、事业等各个方面来看,都可以说是他生命中的颠峰,作为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他已经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也正因此,他的心中就慢慢滋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烦恼情绪。对于一个有着强健的体魄、飒爽的英姿、盖世的武功、超凡脱俗的胸怀和名垂千栽的功业因而受到无数少女爱慕和全世界人民拥戴的大侠来说,这样一种浓郁的愁情、落落寡欢的神色、忧伤的眼神以及悲凉的深沉都是极不符合人民群众对于他的想象的。为此,YI感到羞愧,认为这种可鄙的、软弱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不但辜负了人民的期待而且严重地侮辱了侠客的英名,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为了摆脱这种下流的情绪,YI更加卖力地工作。整整十年,他四处漂泊。他那双赤裸而有力的双脚在渺小的群山上踩下坚实的足迹,英俊而伟岸的身姿在浑浊的河流上投下朦胧的倒影,如利刃般凌厉的眼神一次次扫射过布满黑色阴云的天空和千疮百孔的苍莽大地,他结实有力的臂膀在丛林深处和山涧幽谷中一次次拉开那张盘古开天以来最可怕的巨弓,一支支尖声呼啸的羽箭一次次从饱满的弦上射出,带着那充盈过度而不得不在宇宙中流溢开来的骇人力量,撕裂了时空的帷幕,画出一道道优雅华丽的死亡弧线,射向对面那一只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着的庞然怪兽,于是那些能飞天的、入地的、潜水的、喷火的、吐水的、吸风的、三头六臂的、力大无穷的、剧毒无比的、狡诈多端的、愚笨凶残的、妖媚惑人的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全都在徒劳地拼死拼活之后皮开肉绽了、脑浆迸裂了、轰然倒地了、眼神无助了、鲜血横流了、四肢僵硬了并且终于悄无声息了。海阔天空之后,整个世界清净了,只剩下YI那沉重的喘息声和淋漓的汗水,巨大的喜悦和欢乐停留了片刻,便倏忽而逝,在全世界的喝彩开始响起之前,一种茫然若失的空旷迅速在他内心深处无声地蔓延开来,如毒蛇般吞噬着他的灵魂,于是YI就一次次发现,自己在短暂的逃离之后,还是没有摆脱那种可怕的情绪。

  当他在雪域高山上把那柄饱饮鲜血的利刃插进最后一只九头龙的心脏时,龙的悲鸣响彻云霄,淹没了YI的怒吼,金色的龙血如喷泉一样冲向碧蓝的天空,如鲜花绽放,那一刻YI也不禁流下热泪,他的心中除了气壮山河的豪迈和铸就伟业的光荣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

  就这样,YI杀光了他能找到的每一只怪兽。从此,天下似乎太平了,歌舞难免升平了,四海之内仿佛也皆兄弟了,九州据说也都实现安全生产了,全世界貌似也要大同了,因此YI自己大约也将清静无为了,这时他的心却未曾有过的迷惘和空旷。

  他继续在海角天边疾驰,穿越那些熟悉的阳关大道和独木小桥,走遍风光无限的高山大川,却再也没有见识到什么能让他热血蒸腾的东西了。虽然他还习惯性地保持着警觉,双手随时准备抽弓搭箭,但是所过之处都是莺歌燕舞,放眼望去都是和谐江湖了。那个曾经凶险然而毕竟鲜活的世界,如今已经温驯而乏味了。望着这个欣欣向荣的世界,YI的眼神便一日比一日黯淡,脚步也一天比一天缓慢,心里更是一点一滴地苦涩起来,直到他终于走遍了四海,停下了疲惫的脚步,茫然四顾,他才终于不得不绝望地承认,自己或许说不准可能看样子是真的无处可去得了。

  于是在摧枯拉朽地肃清了天地之后,他彷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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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根据《鹰熊记·YI列传》的记载,YI和伊放勋初次见面之前,已经互相仰慕已久,后者率铁骑踏破重峦叠嶂,来到泥塘村拜会前者,而前者当时也是心怀悲天之思,正想找一个如后者这样一个既能射大雕又不逊风骚的英豪聊聊,因而两人未见之前已有英雄相惜之意。具体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两个响当当的英雄在军营大帐中对坐,先对饮了三百杯。身体预热之后,两人都兴致高昂,一次英雄所见不同的对话就此开始了。

  伊放勋兴致高昂,用马鞭指了指天:“上有天,”指了指地,“下有地,”然后指了指YI和自己,“天地之间,唯有你我堪称英雄,”又朝着虚空大手一挥,满含期待地望着YI:“你已剿灭妖兽,我也将一统山河,你跟着我混吧。”

  YI摇摇头:“妖兽方灭,战事又起,连年杀伐,海内不宁,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岂是英雄所为?大王不如早些收兵,放马归山,使得父子团聚,百姓生息,这才是造福人间的上策啊。”

  伊放勋不以为然:“如今四海未平,贼子横行,我秉承天命,宏图之业,指日可待,江山多娇,我若不取,总有他人作乱,既如此,不如我亲自取之,平定九州,那时再卸甲归田,休养生息,百姓可得安宁。所以,请助我一臂之力!”

  YI摇摇头:“我一生杀戮无数,只为世间少些苦难。如今,人兽之战已止,同根骨肉却反目成仇,刀枪相见,千万条性命竟死于旧日盟友之手,实在令人伤感。天地有法,人间也应有公道,怎可仗剑欺人,颐指气使,结下世代恩仇,冤冤相报,令人间遍布荒冢?”

  伊放勋声若洪钟,气势逼人:“六合八荒,百国千郡,言语不通,各尊其神,各守其道,如此‘公’道何来?”

  YI从容不迫:“世间事,皆可商谈辩议,或者以理服人,或者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宽容为怀,不伤一命,岂非至善?君子求和而不求同,还望大王明鉴。”

  伊放勋目光炯炯:“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弱肉强食,刀俎怎肯与鱼肉讲理?况且,倘若各不信服,争论不休,日以继夜,殚精竭虑,永无宁日,则一事无成。唯至尊之王,统摄天下,铁甲开道,钢刃护法,裁决纷争,明断是非,方能惩治不义,威服四海,并同心万民,励精图治,开万世太平。”

  YI不动声色:“大王英明,可裁夺天下,而天下无一人可裁夺大王,若以至尊之威,行不义之举,如之奈何?”

  伊放勋信心十足:“以史为鉴,三省其身,居安思危,战战兢兢,且有大侠这等贤良明察秋毫,自然得道多助,可以国泰民安。”

  YI不急不慢:“百年之后,大王驾鹤西去,设若新王昏聩无道,不听忠言,骄横无忌,倚铁甲仗钢刃,倒行逆施,又当如何?”

  伊放勋颇为不屑:“无德失道,祸乱苍生,英雄必群起而诛之。”

  YI转过头,望向虚空,叹息了一声:“如此,则战事又起,尸骨遍地,民不聊生,似此分分合合,轮回不止,安得万世太平?还请大王三思。”说罢一抱拳。

  伊放勋沉吟了片刻,才又开口,神色凝重:“所谓天无二日,若山河不统,豪强割据,攻伐不息,必然法度废止,匪盗四起,杀人越货,民生疾苦,依大侠所见,不用兵戈,而只似你我这般滔滔雄辩坐而论道,可救民于水火乎?”

  YI摇摇头,略带愁容:“我亦知百万良言,不如三两刀剑。然而,在下不过是一介武夫,杀妖除魔,在所不辞,却不敢轻断人间是非,更不忍动辄取人性命。武者,止戈也,但求以理服人,令人间少仇怨而已,岂敢滥用匹夫之威?”

  伊放勋颇为不悦了:“我自认心系众生,还算从善如流,而阁下尚且不能说服我,更何况豺狼虎豹之辈?大侠虽然一身是胆,难道要只身涉险,与虎狼谈心,令其自断獠牙利爪,立地成佛不成?”

  YI略略沉默了一阵,才淡定徐缓地开口:“虽如天方夜谭,愿舍身而往。”

  伊放勋目光如电,声如闷雷:“若其不从,依旧逞凶作恶,又当如何?”

  YI忽然面露微笑,双目之间有两团火焰:“大王有雄壮威武之师,又兼济世之怀,若能秉持公正,解救危难,慑强而扶弱,必可威震四海,为世之楷模。又,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则不战而收天下矣!”

  伊放勋愣了一下,接着便放声大笑,声如洪涛,势如怒潮,震得帐中蜡烛摇荡,宝剑嗡然作响。笑声才止,伊放勋望向帐外的苍茫青山,一声长叹:“我秉承祖上世代基业,一生征战南北,如今功败垂成,岂可坐失天机!大侠你虽然宅心仁厚,可惜久居山林,不谙世道,未免有些天真了。此番高论,虽美妙动听,千载之后或可施行,在如今却华而不实,不过酒后空谈而已。”

  YI略显怅然,却依旧不卑不亢:“天意难料,事在人为。”

  伊放勋一摆手:“大侠不必多言!我久仰阁下盛名,此番率大军到此,只为阁下而来!素闻大侠雅量高致,不问江湖事,然方今乱世,非敌即友,各路英豪,早晚一场大战。故而烦劳大驾,入我帐下,我不求大侠出剑破戒,只求你能随我同行。阁下愿进逆耳之言便但说无妨,若不发一辞,也悉听尊便,我也只要你随我亲见河山一统、人间有公道之日。敢问大侠愿意否?”

  YI摇摇头,抱拳请辞:“在下闲散惯了,不愿随军奔波,大王去别寻贤良吧。”

  伊放勋盯着YI:“如此,”顿了顿,“我便只能强求了。适才喝的三百杯,酒中有‘温柔散’,可令侠骨化为柔肠,三年之内不能动武。如三年后我仍不能一统天下,愿对大侠言听计从。我已吩咐一队人马,驻守此地,又令将士严守军纪,不得侵扰百姓秋,大侠不必牵挂故里乡亲,放心跟我走便是。得罪了,请!”说着又一抱拳。

  YI无语了。

  以上便是《鹰熊记》里面的描写,后来这一段因为非常有名,常常单独成篇,名为《帐中对》。由于《鹰熊记》是比较官方的文献,其所述基本还是比较可信的,不过,因为该书文学色彩比较浓厚,所以有些地方很可能是经过修饰和改编的。比如,伊放勋和YI两个人都是刚健有为之英雄,即便思想深刻,说出来的话也未必如此文采飞扬,甚至于,他们本属于不同的部族,彼此可能都听不懂各自的话,存在沟通障碍,因此,上面那些冒号后面引号中间的内容可能都是作者凭自己饱满的激情而虚构的,如果将其去掉,剩下的部分就与某个士兵的回忆录里所描述的大体一致了,当时这名士官在帐外侍立,无法听见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能偷眼观瞧,他见到如下情形:

  “先帝与YI对坐帐中,饮三百杯。然后,先帝兴致高昂,以马鞭指天,又指了指YI和自己,接着朝着虚空大手一挥,满含期待地望着YI。YI则摇摇头。先帝很不以为然。YI又摇摇头,先帝气势逼人,YI却从容不迫。先帝目光炯炯,YI还是不动声色。先帝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YI则不急不慢的样子。先帝露出一副颇为不屑的神情,哼了一声,YI则转过头,望向虚空,叹息了一声,一抱拳。先帝沉吟了片刻,神色凝重。YI还是摇摇头,略带一点愁容。这下子,先帝龙颜不悦了。YI略略沉默了一阵,表现得很淡定。先帝目光如电,逼视着YI,而YI却面露微笑,双目之间有两团火焰。先帝愣了一下,接着便放声大笑,声如洪涛,势如怒潮,如天神一般,震得帐中蜡烛摇荡宝剑作响。笑声才止,先帝又望向帐外,我赶忙低下头,只听得先帝一声长叹,唏嘘不已。YI略显怅然,却依旧不卑不亢。先帝一摆手,又做出殷切请求的样子,YI还是坚定地摇摇头,抱拳。先帝盯着YI,一副惋惜决绝的样子,还有些须抱歉的神色,说着又一抱拳,YI默然无应答……”

  实际上,不论这两人究竟是否说过些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后来YI就跟着或者被迫跟着伊放勋走了。不论他对故事的走向是否满意,YI都不慌不忙,没有表露出不悦、痛苦、恼怒或者无所谓。从那以后,直到他死于辉煌,他都再也没有回到过泥塘村。

《荣光年代》 作者:飞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