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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院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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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院情人》
作者:乔治·R·R·马丁

正文 肉院情人(1)

  Meathouse Man
  乔治·R·R·马丁
  发表于1976年
  OG< 译

  译者的话:
  本作是乔治·R·R·马丁“控尸人”(Corpse Handler)系列短篇科幻的最后一篇,另外两篇是《没人能离开新匹兹堡》(Nobody Leaves New Pittsburg)和《凌控》(Override,中译见龙堡此贴)。本作设定诡异,忧郁颓废,充分体现了老马的文青气质。
  科幻世界译文版2012年1月期上有刊登此文。。
  文章比较重口,各位看官自行取舍。。。虽然我很喜欢这篇

  第I章 在肉院妓馆

  那天他们从矿场回来后直接去体验了“人生第一次”,崔格和其他男孩一起去了。他们是他在矿场的工友,都比他大而且接近成年。考克斯是这伙人里年纪最大的,见的世面最广。他说崔格不想来也得来。一个男孩听了大笑起来,说崔格大概都不知道怎么干。但自命为头头的考克斯猛推了他一把,叫他闭嘴。到了发薪日那天,崔格便跟着大伙儿去了肉院妓馆,很害怕但又有些兴奋。他把钱付给楼下的一个男人,换到了房间钥匙。

  他颤抖着走进昏暗的房间,心里十分紧张。其他人都到各自开的房里去了,留下他一人和她(不对,是它,不是她而是它,他提醒自己,但很快又忘了)一起呆在这个只有一盏昏暗灯光的脏乱的小破屋子里。

  他浑身都是硫磺和汗水的臭味,就和斯卡拉奇的街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但他也没办法。如果他能先洗个澡,那就会好一点。但这房间里没有浴室,只有一个水槽,一张双人床(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能看到床单上的污渍),还有一具尸体。

  她一丝不挂地躺着,双眼无神,呼吸微弱,两腿大张,等着他上。崔格很好奇,她是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还是被上一个人摆成这样的?他不知道。他知道怎么干(他真的知道,真的,他早就看过考克斯给他的那本书了,而且他还有片子可看,里面什么都有),但别的他就一无所知了。他只知道怎么操纵尸体,那是他最擅长的。他可是斯卡拉奇最年轻的控尸人,不过他也没什么选择。当他母亲死去以后,他被逼着进了控尸人的学校,被逼着学了这一行,就这么入了行。干这件事,他从来没干过(但他知道怎么干,真的,他真的知道);这是他的初夜。

  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在吱嘎作响的弹簧床垫上坐下。他摸了摸她,皮肤是温热的。当然了,她并不是一具尸体,并不是真正的尸体,不是的;这具躯体像极了活人,雪白的巨乳之下还有心跳,她还能呼吸。只有大脑没有了,被取走了,换成了活死人的合成脑。现在的她只是一堆肉,一具控尸人可以操控的肉体,就和他在充满硫磺的大气下日复一日驱赶着的尸群一样。她不是一个女人。所以就算崔格还是个男孩,一个小脸圆乎乎、浑身硫磺味的男孩,也没什么所谓。她(不对是它,又忘了?)不会在乎,也不能在乎。

  于是男孩的胆子大了起来,性趣勃发。他扒下控尸人的衣服,爬到床上那具女性躯体边上。他非常兴奋,摸她的手在抖。他打量着她,皮肤雪白,头发又黑又长,但就算是他也不敢说她漂亮。她生了一张大饼脸,嘴巴大张着,四肢皮肤松弛,垂着肥肉。

  她那双峰上黑色的大乳头边缘有一圈牙印,是上一位顾客咬出来的。崔格试着摸了摸那圈印子,手指划过咬痕。接着,先前的犹豫让他觉得自己很懦弱,便抓住一只乳房,把它搓硬,揪住乳头直到他幻想中真正的女孩开始喊疼。尸体没有动。他搓着一边乳房,同时把她的躯体翻过来,用嘴咬住另一边乳房。

  然后尸体开始动起来了。

  她猛地向他扑过来,肥硕的双臂环抱住他满是粉刺的背脊,把他拉了过去。崔格呻吟了一声,伸手去摸她的两腿之间,她浑身发热,又湿又兴奋。他抖了起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没有脑子的女人怎么能兴奋起来?难道说她身体里埋了兴奋回路?怎么回事?

  接着他便不管那么多了。他笨手笨脚地抓住阳具,插之入穴,猛捅起来。女尸用两腿夹住他,反推回去。那感觉真好,太好了,比他自己弄的要好太多了。她竟然这么湿这么兴奋,朦胧中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没能多来几下;他太菜了,太嫩了,老是想着要持续坚挺。这几下对他来说就足够了,对她也足够了。他们同时进入高潮,她的皮肤上浮现出一抹红晕,在他身前弓起背,无声地颤抖起来。

  之后她躺了回去,又变回了一具尸体。

  崔格筋疲力尽而又心满意足,但他还有些时间,于是决心要让这一把值回票价。他仔细地检查她的躯体,用手指捅过所有能捅的地方,摸遍了她的每一寸皮肤,把她翻来翻去,看过每一个器官。这具躯体就像一坨死肉。

  最后他把她摆成进屋时的模样,让她面朝天躺在床上,双腿叉开。这是恩客的礼节。

  * * *

  地平线上有一整排工厂,一整排全是工厂,这些冒着烟气的厂房硕大无朋,它们暗红色的轮廓在硫磺笼罩的天空下波动。男孩瞥见了这番景象,但没有留意。他坐在他的矿车顶上,绑着安全带。这台巨无霸有两层楼高,漆成黄色的金属外壳锈迹斑斑,钻石和耐腐蚀合金打造的铲斗无比锋利。他眼前有三道模糊的重影。一些影像清晰明亮而又鲜艳:他面前的控制面板、方向盘、油门、亮闪闪的铲斗操纵杆,一排显示他脚下精炼设备是否正常的指示灯、刹车还有紧急刹车。但他看到的不止这些,还有一些昏暗模糊的影像,所谓的回视。那是另外两个控制室的影像,几乎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在那里面,两双死人的手正随着他的指示笨拙地挪来挪去。

  崔格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这两双手,他大脑的另一块区域则牢牢地掌控着他自己的手——真正的手。别在他腰带上的尸体控制器嗡嗡叫着。

  在他的两边,另外两辆矿车跟在他的侧翼。死人爪子紧紧地捏住刹车,矿车轰隆一声停了下来。它们列成一排停在一处陡峭的深坑边缘,这些外表破烂的巨无霸已经准备好下到坑底了。这个深坑的规模日益增长,每天都能从中挖出一些岩层和矿石。

  这里曾经耸立着一条山脉,但崔格不记得那番景象。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矿车已经按顺序排成一队了,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让尸队一齐前进,随便哪个合格的控尸人都能做到。只有在试图操纵多具尸体完成多项不同的任务时,事情才会变得麻烦起来。但优秀的控尸人仍然能够胜任。一控八对行家来说并非闻所未闻;八具躯体连接到一个控尸器上,一个大脑指挥八个合成脑。每一具活死人都被设定为某个控制器的频率,并且最多只能设置一个频率。控尸人戴上控制器便可以接收附近尸体的知觉,像运用体外之躯一样操纵它们。倘若此人技术过硬,控尸就和控制自己的躯体没有两样。

  崔格迅速查过自己的过滤面罩和耳塞,然后按下油门,发动机械,打开激光刀和钻头。他控制的尸体跟随他一起行动起来。一道道强光在斯卡拉奇的黎明下脉动。即使戴了耳塞,他还是能听到上上下下的铲斗发出的巨大噪音。矿车吞噬岩石的入口的宽度甚至超过了它的高度。

  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和尖锐的噪音,崔格和他的尸队以整齐的队形下探到深坑里。在他们抵达平原另一边的工厂之前,能够从大地中攫取出数吨金属,并将之融化、提纯并加以处理。无用的岩石则会被碾成粉末,排放到已然不适于呼吸的大气中。在黄昏降临时,他便可把炼得的钢铁送交给地平线上的工厂。

  我算是个优秀的控尸人,当矿车开始下行时崔格这样想道。但肉院妓馆的控尸人……她简直就是一位艺术家。他想象着她守在某个地下的小屋里,通过全息影像和心灵回路观察手下每一具躯体,努力让所有主顾都能得到满足。如此说来,他那完美的一炮难道只是擦枪走火吗?还是说她的服务总能尽善尽美?但她离得那么远,究竟……究竟怎样才能控制十几具躯体,让它们做出不同的动作?而且还要让每一具躯体都兴奋起来,精准地配合主顾的动作节奏和生理需求。怎么可能呢?

  他身后的空气中弥漫着岩屑,耳中充斥着尖锐的噪音。远处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堵阴森森的红墙,俯瞰着一群到处爬行吞噬岩石的黄色巨蚁。但在颠簸的矿车里穿越平原的途中,崔格的大枪一路屹立不倒。

  * * *

  尸体都是公司财产,它们存放在公司的储尸间里。崔格有自己的房间。钢筋水泥建造的仓房里有一千个狭小的房间,其中有一个属于他。他只认识少数几个邻居,不过他知道大家是干什么的。他们都是控尸人。这是一个由阴暗沉寂的走廊和无数紧闭的房门构成的世界。被人遗忘的公共休息室空旷而简陋,积满了灰尘。住客们从未在这个房间里聚集过。

  傍晚的时光十分漫长,夜晚则好似无穷无尽。崔格为他自己的房间添置了额外的发光板。当所有发光板都点亮后,能把房间照的雪亮,偶尔来找他的人都会被晃的睁不开眼,抱怨连连。这时他便不得不把它们关掉,让黑暗再度降临。

  他的父亲早就死了,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但却留下了一大堆书和带子,崔格一直留着这批收藏。他的房间里堆满了这些东西,床脚下有好多,厕所门口的两边也各有一堆。偶尔他会跟着考克斯一伙去喝酒打屁,尾行真正的女人。他拼命模仿这伙人的举止,但总是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都独守空房,沉浸在音乐和书本、回忆与沉思之中。

  在那一周里,每当他关掉发光板后,都会想很久,思绪一团乱麻。发薪日又要到了,考克斯一定会怂恿他再去一趟肉院妓馆,而且他确实想去,真的想去。那感觉真好,令他兴奋不已;有那么一刻他感觉找到了身为男人的自信。但这事儿又太简单、太廉价、太肮脏了。它本该更崇高一点的,不是吗?爱情,不管什么样的爱情,难道不该是崇高的吗?他最好去找个真正的女人,一定要找一个,然而肉院妓馆没有真正的女人。在外面他也找不到的,不过其实他也没那个胆量。但是,他一定要找一个,一定要找,否则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他下意识地在被子底下撸起了管子,并下定决心不再踏进肉院妓馆。

  * * *

  但没过几天,考克斯嘲笑了他,他便自己一个人去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能够证明些什么。

  这次的房间和上次不同,尸体也不一样。它又黑又胖,头发染成了鲜艳的橙色,没有上一具那么诱人——其实上一具也不见得有多美。但崔格还是急不可耐地上了它。这次他更加持久,对方的技巧依旧堪称一流,每一下的节奏都配合得很好,最后和他共登云霄。她似乎对他的欲望了如指掌。

  他又去了一回,两回,四回,六回。和考克斯等人一样,他已经是肉院妓馆的熟客了,也不再瞎操心了。考克斯一伙半心半意地接纳了他,但他却更加看不起他们。他觉得自己比他们优秀,他在妓馆里能坚持不泄,他开矿车和操控尸体的技术比他们都要好,而且他仍可以思考,仍然有梦想。他迟早要把他们都甩在后面,离开斯卡拉奇,成就一番事业。他们这一辈子都只能泡在妓馆里,而崔格却能采到更美的花朵。他相信自己。他能够找到爱情。

  肉院妓馆里找不到爱情,但是床第之欢却越来越美妙,虽然第一次就已经很棒了。和这些尸体上床,崔格从不会感到不满足;他把他读到过、听说过、幻想过的一切技巧都用上了。这些尸体比他自己还了解他的欲望。若他想要慢慢品味,它们的动作也会慢下来。如果他想来点又快又猛的,它们就会给他来一场激烈的肉搏。他试探过它们身上的每一处孔洞,它们总是知道该向他献上哪个部位。

  这几个月里,他对妓馆控尸人的敬佩与日俱增,最后恨不能拜倒在她脚下。到最后他想,也许能想个办法见见她。那时他仍是个男孩,天真到无可救药的程度。他想信自己一定会爱上她。他将带她一同离开肉院妓馆,飞往某个没有污染和尸臭的星球,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某天早上,他一时头脑发昏,把这个念头讲给了考克斯一伙人听。考克斯看着他,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有些人开始暗中窃笑。然后他们一齐大笑起来。“你真他妈的蠢,崔格。”考克斯终于说道,“哪儿他妈的有控尸人啊!别他妈跟我说你没听说过反馈回路!”

  他一边狂笑一边解释了原因。他给他讲了嵌入床中的控制器,每具尸体都被设定为相应的频率。他解释了每个主顾都要操纵属于他自己的那一堆肉。他解释了为什么非控尸人会觉得肉院妓馆的小妞像死尸一样呆钝。崔格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每次交合都那么完美。他操控尸体的技巧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好。

  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所有发光板都被他调到最亮。崔格开始反思自己,然后又感到一阵恶心,不敢再想下去。他的技术高超,他很骄傲,但除此以外……

  他得出了结论:肉院妓馆才是祸首。肉院妓馆是一个陷阱,它将会毁掉他,毁掉他的人生、梦想和希望。他不会再去了;那是软弱者的选择。他会让考克斯看看,他能够走上更艰辛的道路,承担所有的风险和苦痛。他也终将享受到果实,也许是爱情的果实。他逃避这条路已经太久了。

  崔格再也没有去过肉院妓馆。他觉得自己意志坚强,果决坚定,品质出众。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此后的几年中,他就守在这里读书,构筑梦想,憧憬未来的人生之路。

  第1章 我二十一岁那年

  乔西是他的初恋情人。

  她真漂亮,她一直都那么漂亮,她知道自己很漂亮;这三点共同影响着她,造就了她如今的性格。她桀骜不驯,大胆自信而又有征服欲。崔格认识她那年,他们都是二十岁,但她经历过的人生要比他丰富许多,而且对爱情有自己的看法。他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而崔格呢?在他沉溺肉院的那段时间之后呢?他个头更高了,肩宽体胖,长了肌肉也添了肥膘。他总是忧郁、沉默而且自闭。他在矿场能同时操控五具尸体,比考克斯要多,比他的同辈都要多。在晚上,他喜欢读书,有时在房间里读,有时在休息室里读——他早就忘了当初是来这里是为了找个伴儿。坚定、有恒心而且冷淡,崔格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找别人,别人也不来找他。虽然伤痛仍留在心底,但他已不再辗转反侧。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几乎快要把它们忘了。

  他日子过得如鱼得水,和他的尸队一样无牵无挂。

  然而他的内心并非完全平静。他的心底仍然存有梦想,还有信念、渴望与希冀。靠着这股信念他才得以远离妓馆,远离旁人所过的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有时,在某个清冷孤寂的夜晚,那渴望会变得十分强烈。这时孤枕难眠的崔格便会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在走廊里徘徊,双手深深地埋在兜里,胸中满怀纠结与苦痛,一呆就是几个小时。每当这时,他都会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做些什么,去改变自己的人生。

  但当黎明到来的时候,银灰色走廊的记忆已经不再鲜明,心中的渴望也已经淡去,他还要开着六架咆哮颠簸的矿车穿越深坑。他在日常琐事中迷失了自我,直到好几个月之后,痛苦与渴望才会再度在胸中涌起。

  然后他遇见了乔西。他们是这样见面的:

  那是一个新开的矿区,矿藏丰富而且未经开采,碎岩和小石子盖满了那片平原。那里原本有一座小山丘,但是公司派出的悬浮机用地毯式的核爆弹炸平了整个区域。现在矿车可以开进来了。崔格和他的五具尸体是第一批进场的。一开始,环境的改变令他十分兴奋,旧矿坑马上就要采空了,而这里是一块可供争抢的处女地。在席卷着沙尘的风中,鹅卵石、碎岩块还有棒球大小的石头一齐尖叫着向他涌来。危险,但又激动人心。崔格穿着皮夹克,带着过滤面罩、护目镜和耳塞,满怀骄傲地驱使着六台矿车和六具躯体向前进,采集着沿途的矿石,并将碎石碾为齑粉,为后面的矿车清出一条路,一米又一米地奋力推进。

  某一天,某具尸体的回视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一辆尸体驾驶的矿车里亮起了红灯。崔格伸手去按刹车,用他自己的手,同时也用意念驱使五双尸手按下各自的刹车。六辆矿车同时停了下了,但指示灯仍然一个接一个地红了,最后整个面板上的十二个灯全都变红了。他的一辆矿车抛锚了。他咒骂了一句,疑惑地向碎石堆上的矿车看去。他驱使尸体踹了它一脚,没有任何变化。他只好发出求援信号,请求技术支援。

  在她赶到之前——她乘着一台形状像水滴、外表坑坑洼洼的单人悬浮机——崔格已经解开安全带,顺着矿车侧面的扶手爬了下来,穿过碎石地走到出了故障的矿车旁边。当乔西赶到的时候,他正准备爬上那辆车。他们在这辆黄色巨无霸的脚下遇见了彼此,头上顶着轮胎的阴影。

  他一眼就看出她有着丰富的一线经验。她穿着控尸人的工作服,戴着耳塞和大号护目镜,脸上涂了油以抵御风沙的摩擦。但她依然那么美。她浅褐色的蓬松短发被风吹得凌乱。当她揭开护目镜时,他发现她的眼睛是浅绿色的。她立即接管了局面。

  公事公办。她先介绍了自己,问了他一两个问题,然后就打开维修室,钻进安装着发动机和散发着矿石味道的精炼设备的机舱里。没过多长时间,大概有十分钟,她就又钻出来了。

  “不要进去。”她说,一边甩开挡在护目镜前的头发。“减震器坏了,核燃料泄露了。”

  “哦。”崔格说。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矿车上,但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想让自己显得聪明点。“它会爆炸吗?”他问道,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这话一点也不显得聪明。当然不会爆炸,他知道泄露的核反应堆是不会爆炸的。

  但乔西似乎觉得很有趣。她微笑起来——这是他第一回见到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崔格这个人,而不是随便某个控尸人。“不会。”她说,“它只会自我融化。外壳甚至不会发热,因为还有防护层。但你不要进去。”

  “好的。”他顿了顿,还能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带着你剩下的尸队继续干活吧。这台机器必须报废了。它早就该大修了。从外表看,它已经维修过好多次了。真是蠢啊。它坏了一次又一次,结果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再派出来。他们早该想到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这玩意都坏了这么多回,要是还相信下次没问题的话就是自欺欺人。”

  “我想也是。”崔格说。乔西又笑了一下,合上门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他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乔西转过身,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崔格似乎突然从身边的钢铁、岩石和狂风中找到了勇气;在硫磺笼罩的天空下,他的梦想似乎显得更现实一点了。没准能行,他想,没准能行。

  “唔,我叫格雷格·崔格。以后还能见见你吗?”

  乔西微笑起来。“成啊,今晚来找我吧。”然后给他留了地址。

  她走以后,他爬回自己的矿车里,满心狂喜,六具躯体的胸中都燃起了生命和激情的火焰。他兴高采烈地向岩石进攻。远处的暗红色灯泡看起来就像黎明的朝阳。

  * * *

  当他找到乔西的房间时,发现已经有四个人到那里了,都是她的朋友。他们正在开聚会。乔西经常举办聚会,崔格——从那天晚上起——每次都会参加。乔西和他谈天说地,和他开怀大笑,她喜欢他。他的生活仿佛突然变得不同了。

  乔西让他看到了斯卡拉奇的另一面,她带他体验了他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他和她站在夜晚聚集于街头的人群里,站在布满尘土的风中,站在无窗的水泥建筑之间的昏黄灯光下,观看满身油污的机师驾驶着隆隆作响的黄色机车上下爬坡、你追我赶。他们一边打赌一边高声欢呼,直到嘶声力竭。

  感谢Bozar大人指点!

  ——他陪着她穿过地下办公区,那里十分安静,环境出奇得干净。这些配有空调的气密走廊便是异世界居民们、打理文件的秘书们和公司的经理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他和她一起去逛休闲商业街,这些庞大的底层建筑从外面看就像仓库,但里面有五彩缤纷的灯光,有游戏室,有咖啡厅,有录音店,还有好多好多家酒吧可供控尸人喝个痛快。

  ——他和她一起去了住宿区的体育馆,他们在那里观赏控尸人们派出各自的尸体相互斗殴,他们的技术都没他好。

  ——他和她还有她的朋友们坐在酒吧里,他们的言谈和欢笑驱散了那里阴冷寂静的气氛。有一回崔格瞥见了一个长得很像考克斯的人在房间另一头盯着他看,于是便笑了笑,往乔西那边挪挪身子。

  他几乎没怎么留意乔西喜欢与之为伍的那帮人;当乔西带领他们——六个人、八个人,还是十个人来着?——一同外出远足时,崔格告诉自己这是他和乔西的旅行,其他人不过是顺便跟来看看。

  他们经常能有机会独处,有时在她的房间,有时在他那里。于是他们便会聊天。他们谈过外星球的世界,谈过政治,谈过斯卡拉奇的尸群和生活,谈过他们都读过的书,谈过体育、竞技还有他们共同的朋友。他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分享。崔格和乔西谈过许多事情,有一句话他却从未说出口。

  他爱她,他当然爱她。初次见面的第一个月他就有这种感觉,没过多久便确信无疑。他爱她。这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爱情,他知道爱情迟早会到来,现在它来了。

  但伴随着爱情的却是痛苦。他无法向她开口。他试过许多次,就是无法把那句话说出口。如果她不爱他该怎么办呢?

  夜晚他依旧孤独,依旧与白炽的灯光、书本还有痛苦相伴。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孤独;半日与尸体相伴的平淡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每天,在开矿车,驱赶尸群,碾碎岩块和熔炼矿石的时候,他脑海中总是充斥着向乔西表白的话,还有梦想中她的回答。她也在左右为难,他想。她当然有别的男人,但她并不爱他们,她只爱他。但她无法向他表白,正如他也无法把话说出口一样。一旦他突破了心结、想好了表白的话并且寻回了勇气,一切都会变得顺利起来。每天他都这样告诉自己,然后猛地向地里挖下一铲。

  但每当他回房间,自信便消退了,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绝望。他意识到自己在自欺欺人。他是她的朋友,仅此而已,不可能再有什么进展了。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他也不知道。他们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以后也没希望。偶尔他能鼓起勇气摸摸她,这时她便会冲他微笑,然后找个借口躲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拒绝了。但这个念头攫住了他,整夜折磨着他。现在他每周都会到走廊里徘徊,他忧伤绝望,莫名地渴望向别人倾诉烦恼。他心底的旧伤又开始流血了。

  到了早上一切又不同了。当他坐回到矿车里时,自信就又回来了。他必须相信自己,他敢肯定,于是便大声吼了出来。他必须停止自怨自艾。他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向乔西表白。他一定会向乔西表白。

  她也爱你,白昼呼喊道。

  她会嘲笑你,夜晚回应道。

  崔格追了她一年,一年里承受了许多痛苦,下了无数次决心。但直到这一年他才算真正地活着。无论在白天还是晚上,他都如此确信。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他不会再退回到遇见乔西之前的那种空虚的日子里去了;他永远都不会再去肉院妓馆了。至少他已经过了这一关。他会改变自己,终有一天他会有勇气向她开口。

  一天晚上,乔西和她的两个朋友来到他的房间,不过另外两人提前离开了。他们独处了一个多小时,谈了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最后她要走了,崔格便说要陪她回去。

  他搂着她的肩走过长廊。他看着她的面庞,看着她的脸颊在明暗交替的灯光下时亮时暗。“乔西,”他开口了。这感觉如此之好,如此美妙,如此温暖,他终于说出口了。“我爱你。”

  她站住了,然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向后退了一步。她的嘴微微张着,眼中闪过一丝什么。“哦,格雷格。”她忧伤地轻声说道。“别,格雷格,别,别,别。”然后摇了摇头。

  崔格微微地颤抖起来,嘴里念着无声的话语,向她伸出了手。乔西没有去抓他的手。他轻轻地摸起她的脸颊,她却一言不发地躲开了。

  然后崔格终于被震醒了。他哭泣起来。

  乔西领他到她的房间。他们面对面坐在地板上,没有碰对方一个手指头。他们谈话。

  乔:……早就知道了……想拒绝你,格雷格,但是不想把你扫地出门而且……我绝对不想伤害你……是个好人……不要伤心……

  崔:……一开始就知道了……根本没有希望……对自己撒谎……就是愿意相信,哪怕不是真的……对不起,乔西,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乔:……怕你会变回从前的老样子……不要那样格雷格,答应我……不要放弃……必须自信……

  崔:为什么?

  乔:……放弃信念,人就什么都没了……死了……你一定能做到的……优秀的控尸人……离开斯卡拉奇去找……这里的生活没有希望……某个人……你会,你会,相信自己,不要放弃……

  崔:……你……永远爱你,乔西……永远……怎么可能再找别人……没有人能和你一样,没有人……特别的……

  乔:……哦,格雷格……很多人……睁开眼睛看……坦率一点……

  崔:(笑)……坦率?……第一次向女孩表白……

  乔:……再来找我谈吧,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和你聊天……情人够多的了,人人都想和我上床,最好只做朋友……

  崔:……朋友……(笑)……(泪)……

《肉院情人》 作者:乔治·R·R·马丁

肉院情人(2)

  第II章 来日的承诺

  大火早已熄灭,斯蒂文和林务员已经离开了。但崔格和唐纳利还坐在已被烧成灰烬的森区附近。他们谈话时把声音压低,以免吵醒旁人,然而在这不安宁的夜里他们的声音仍能传得很远。他们身后没被砍掉的森林里则是一片死寂。温达利亚(星球)的野生动物在白天就被轰隆隆的大队悬浮卡车吓跑了。

  “……一控六还开悬浮卡车,我知道那绝对不简单。”唐纳利说。他是个面色苍白、羞怯的年轻人。他挺讨人喜欢的,但就是过于敏感。崔格从唐纳利笨拙的言谈中听到了以前的自己。“你到了竞技场也能打得很好。”

  崔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面前的灰烬,用棍子来回拨弄着。“来温达利亚的时候我也考虑过。我去过一次角斗场,一次就足以让我改变看法了。那种活我能接,但是那地方让我作呕。在竞技场外面呢,挣到的钱远远比不上我在斯卡拉奇拿的薪水,但是这里的工作比较——嗯——干净。你明白吗?”

  “大概是吧。”唐纳利说,“但是你瞧,在竞技场斗殴的那些又不是真人,不过是几堆肉而已。你要做的无非是让它们的躯体也和大脑一样死透掉罢了。这样看才比较符合逻辑。”

  崔格笑了。“你不能光想着逻辑,唐。你应该用心去感受。听着,下次去吉当的时候,你可以自个去角斗场里瞧瞧。那地方太丑陋了,太肮脏了。一堆尸体拖着斧头刀剑流星锤对劈对砍,就像个屠宰场一样。还有那些观众,看看每砍中一刀后他们欢呼大笑的德行。唐,他们居然能笑出来!不行。”他猛地摇了摇头,“不行。”

  唐纳利从不肯在争辩中服输。“但为什么不呢?我不明白,格雷格。你的技术是最好的。我见过你是如何操控尸队的。”

  崔格抬起头看着唐纳利,后者静静地坐在那儿等着他的回答。他又想起了乔西的话;坦率一点吧。过去的他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没有朋友,总是把自己锁在斯卡拉奇的控尸人宿舍的崔格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已经成长了,改变了。

  “有一个女孩,”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坦率。“在斯卡拉奇,唐,有一个我爱过的女孩。但是我的爱,呃,没有结果。所以我才来到这儿,我想。我是来找新的爱人,还有更好的生活的。事情就是这样,你瞧。”他顿住了,想找到最合适的字眼儿。“这个女孩,乔西,我想让她爱上我。你懂的。”话很难说出口。“让她仰慕我,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好了,没错,我能在竞技场指挥尸体打几次漂亮的架。但乔西永远不会爱上干这种行当的人。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了,但还是……我想追求的那种女孩,真的没法想象她会是竞技场的控尸人。”他突然起身。“我不知道为什么。但那就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说。乔西,迟早我会再遇到和她相似的女孩。也许很快,那就好了。”

  唐纳利静静地坐在月光下,咬着嘴唇,不敢看崔格。他的逻辑似乎突然不灵光了。而崔格呢,他许久没在走廊里徘徊过了。他径直走进了树林里。

  * * *

  他们是一个配合紧密的团队:三个控尸人,一个林务员,外加十三具尸体。在崔格的带领下,他们让林区的边界日渐后退。他领着六具尸体和六辆悬浮卡车,向温达利亚的荒野、黑荆棘、坚硬的灰铁刺木、大橡胶球似的断臂树以及纠结到难以下脚的丛莽发动进攻。这些卡车比斯卡拉奇的矿车要小。崔格指挥六具尸体各开一辆,并亲自开第七辆。在他的声波刀和激光束的攻势之下,荒野的绿色防线日日退败。唐纳利跟在他后面,开着三辆硕大的木材收割机,把倒下的树木加工成吉当和其他城市需要的木料。第三位控尸人斯蒂文会开着火焰喷射机烧掉树桩并溶解岩石,接着翻土机会把土壤翻新以供农业种植。林务员则是他们三人的上司。整个工作流程十分科学严谨。

  这是一份干净、困难而又辛苦的活儿,也让崔格日益成熟起来。他的身材更苗条也坚韧了。他的脸晒黑了,面部线条变得更加刚硬。温达利亚的骄阳把他的皮肤晒成了棕褐色。他的尸队几乎成了他躯体的一部分,操控它们开车几乎旁人抬脚走路一样轻而易举。有时他的操控变得如此之牢固,回视如此清晰而真实,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带着尸队的控尸人,而是一个生了七具躯体的人。这七具强健的躯体迎着酷热的林风驰骋,挥洒热汗。

  晚上工作结束后时光依旧十分惬意。崔格在这里找到了一份宁静,一种他在斯卡拉奇从未体会过的归属感。时常回到吉当换岗的温达利亚林务官们都是些不错的人,都比较友善。斯蒂文是个热心肠,他说话总是那么风趣,从来没有严肃过。他总是能把崔格逗乐。唐纳利则是个敏感的男孩,安静而理智。崔格和他交上了朋友。他是个理想的倾诉对象,善解人意而又富有同情心。而新近学会了为人坦率的崔格则有着说不完的话。当崔格说起乔西和他那段自我悔过的日子时,唐纳利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近乎嫉妒的神情。崔格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唐纳利就和他一样。他就是过去的崔格,那个无法向乔西表白的男孩。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当他们谈过很多次后,唐纳利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崔格倾听他的诉说,分担他的痛苦。这感觉真不错,他在帮助别人,他在为别人分忧解难,有人需要他的帮助。

  每天晚上他们两人都坐在灰烬旁边,分享各自的梦,用承诺和谎言织出美妙的前程。

  然而无眠的夜晚仍然会到来。

  和从前一样,半夜里独自徘徊是最痛苦的时刻。也许乔西确实教会了他很多,但她也取走了某些东西。她取走了他的懵懂与颓废,他的麻木不仁,还有他对痛苦和反思的心防。在斯卡拉奇,他只是偶尔会起夜到走廊中踱步。而他对这片森林则要熟悉多了。

  在唐纳利去睡觉、营地陷入寂静之后,空虚与孤寂便会涌上他的心头。他独自一人躺在帐篷里,便会想起乔西。每天夜里,当他用手枕着头,盯着塑料帐篷布时,他向她表白的那一幕便会在眼前浮现。每天夜里,他伸手去摸她的脸颊,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旋身而去。

  他试图抗拒这个念头,但徒劳无益。然后,无法入眠的他便会起身爬出帐篷。穿过被夷平的林区,拨开低矮的枝条,踩着灌木,走进寂静阴森的树林。他会一直走到水源地,然后在某个溢满泡沫的湖泊或是某个流水潺潺、泛着油光的小溪边坐下。他会往水里扔石头,狠狠地将石头掷向夜空,听着水花四溅的声音。

  他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边扔着石头一边思索,直到他意识到日出终会到来。

  * * *

  吉当城,温达利亚的心脏,连接着矿渣星、斯卡拉奇、新匹兹堡和所有使用尸力的星球。在这个丑陋的地方,人类从不干活,尸体包揽一切。这里有黑色或银色的金属巨塔;有漂浮在空中的雕塑,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夜晚则会亮起柔和的光;有庞大而喧嚣的空港,货运飞船在那里起起落落;有铺着抛光地砖的购物中心;有闪着柔和灰光的铁刺木。这就是吉当。

  这座城市已经腐烂了。它是一座尸体之城,一座肉体交易场。

  货船整船整船地往温达利亚运人,包括来自宇宙各处的罪犯、弃民和骚乱分子,货款以现金支付(还有更可怕的谣言提到曾有满载游客的定期航班在旅途中神秘失踪)。那些高耸的巨塔就是手术中心和停尸房,男男女女在这里死去,变为一具具新出厂的行尸走肉。道旁栽有铁刺木的大路两侧全是贩售尸体的商店,还有肉院妓馆。

  温达利亚的妓馆享有盛名。这里的尸体保证靓丽动人。

  崔格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厅的阳伞下,宽阔的灰色大道的另一侧就有一家妓馆。他抿了一口微苦的甜酒,心想休假的时光过得可真快。他努力不去看街对面。然而酒液令他喉舌发热,目光游移。

  在他和妓馆之间的大道上,陌生的人来来去去。有面孔黝黑的控尸人,来自温达利亚、斯卡拉奇或者矿渣星;有肥胖的商人和呆头呆脑的游客,他们来自那些没有尸味的星球,像古地球或西风星。这些人的名字、职业和去向崔格一概不知。他只是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感觉自己仿佛与世隔绝。他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人,他不可能去找他们。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陌生人交往,完全没戏,完全不可能。他可以跳起来跑到街上拽住一个路人,但没用,那人肯定会挣脱他然后跑掉。他的假期总是像这样就过完了。他跑遍了吉当城里所有的酒吧,无数次试图和人搭讪,一次也没有成功。

  他的酒喝完了。崔格晕乎乎地看着杯子,把它倒过来,眨了眨眼。接着他突然起身去付账。他的手开始颤抖。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过街的时候他想。乔西,原谅我。

  * * *

  崔格回到了野外的营地,这次他的尸体开起卡车来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然而在营火旁他一句话也没说,晚上也没有和唐纳利聊天。直到最后,伤心而又迷惑的唐纳利偷偷跟着他走进了森林,在一条流淌着深黑色浑水的小溪旁找到了他。他正坐在溪边,脚旁堆着一堆正要扔出去的石子。

  * * *

  崔:……去了……发了那么多誓,下了那么多次决心……最后还是去了……

  唐:……没什么好担心的……想想你跟我说过的……相信自己……

  崔:……一直相信,确实相信……一点也不难……乔西……

  唐:……你告诉我说不要放弃,你自己也不能放弃……再想想你告诉我的,想想乔西告诉你的……何处无芳草……只怕无恒心……放弃了,就彻底完了……你只要……坦率……鼓起勇气去追……别再自怨自艾了……跟我说过一百遍了……

  崔:……妈的和别人说比自己做要简单多了啊……

  唐:……格雷格……别成了肉院的常客……有梦想……比他们强……

  崔:(叹)……是啊……但是很难……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唐:……宁愿回到过去?……麻木不仁,行尸走肉?……和我一样?……

  崔:……不……不……你说的对……

  第2章 寻爱之旅中的起起落落

  她名叫萝瑞。她和乔西没有任何共同之处,除了一点:崔格爱她。

  她漂亮吗?初次和她见面时,崔格不这么认为。她个头太高了,比他要高出半尺,而且体重有些超标,多少影响到了她的形象。她的头发是全身最美的部分。一头秀发直垂到肩,在冬天泛着红棕,到夏天则变为金黄,在风中飞舞时样子更美。但她并不美丽,没有乔西的那种美貌。然而奇怪的是,认识她的日子久了以后,她似乎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也许是因为她减了体重。也许是因为崔格爱上了她,开始欣赏起她的容貌。也许是因为崔格称赞过她的美貌,她便真的变漂亮了。萝瑞也曾夸奖过他的睿智,她对他的信心也真的让他增添了智慧。无论如何,当她与崔格熟识之后,便真的成了他眼中的大美人。

  她比他小五岁,懵懂而天真,比那个自信的乔西要羞涩得多。她很聪明,很浪漫,也是一个爱做梦的人。她那么天真,却又十分急切。她非常缺乏安全感,心中却又充满了饥渴。

  她刚刚离开温达利亚的腹地来到吉当,来学习林务。在一次休假中,崔格到林业学院去拜访一位和他的团队共事过的老师,他在办公室里遇见了萝瑞。当时崔格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可以花在这个满是陌生人和妓馆的城市里,而萝瑞则是孤身一人。于是他带她参观了光鲜而又颓废的吉当城,以为自己变得圆滑世故了。而萝瑞则毫无意外地被震撼了。

  两周的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最后一个晚上,崔格突然害怕起来,他带她来到穿城而过的河边的公园,和她一起坐在低矮的石栏杆上。他们坐得很近,但身体没有接触。

  “时间过得真快。”他说。他手里拿了块石头,把它重重抛向水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石头激起水花然后沉入水中。接着他望向她。“我有点紧张,”他笑着说,“我——萝瑞,我不想离开。”

  她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警惕?)。“这座城市很不错。”她同意道。

  崔格激动地摇着头。“不,不!不是这座城市,是你。萝瑞,我想我……嗯……”

  萝瑞微笑起来。她的眼神是那么明亮,那么愉快。“我知道。”她说。

  崔格简直不敢相信,他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她扭过头,吻了他的手。他们相视而微笑。

  * * *

  崔格飞回营地准备辞职。“唐,唐,你一定要见见她。”他喊道,“你瞧,你也能做到,我就做到了,只要保持自信,努力尝试。我现在感觉太他娘的好了!”

  唐纳利依旧是那么拘谨而理智,他也微笑起来,似乎因为不知该对这样一件大喜事作何反应而不知所措。“你准备怎么办?”他有些尴尬地问道,“去竞技场?”

  崔格大笑起来。“恐怕不会,你知道我对那地方是什么看法。但和那里的工作类似。空港旁边有一家戏院,他们用尸体做演员表演哑剧。我在那里找了份工作。薪水很烂,但只要离萝瑞近就无所谓了。”

  * * *

  他们几乎夜夜未眠。他们相互依偎着,谈话,做爱。做爱就像一个充满愉悦的游戏,像一次奇妙的发现之旅,虽然没有肉院妓馆那种华丽的技巧,但崔格完全不在乎。他教她如何敞开心扉。他把他所有的秘密都讲给她听,讲完之后还意犹未尽。

  “可怜的乔西,”萝瑞常常这样说,她温暖的身体紧靠着他。“她都不知道她失去了什么。我真幸运,没有那个男人能比你更好。”

  “不对。”崔格说,“我更幸运。”

  他们开始争论,然后大笑起来。

  * * *

  唐纳利也来到吉当,到戏院工作。他说,没了崔格,林区的工作也就全无乐趣了。他们三人常有时间在一起,崔格很高兴,他总想把他的朋友介绍给萝瑞,他已经讲过唐纳利的许多事情了。他想让唐纳利看看他的幸福生活,看看信念如何结出果实。

  “我喜欢她。”在初次见过萝瑞后的晚上,唐纳利微笑着说。

  “好啊。”崔格点头答道。

  “不。”唐纳利说,“格雷格,我真的很喜欢她。”

  * * *

  他们常有时间在一起。

  * * *

  “格雷格,”某天晚上,萝瑞在枕边向他说道,“我觉得唐在……嗯,在追我。你明白吧。”

  崔格翻了个身,用手支起脑袋。“天哪。”他说。他听上去很担忧。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心一点。”崔格说,“他很脆弱,你可能是第一个让他喜欢上的女人。别对他太严厉。他不一定非要把我经历过的那些在走一遍,你说是不?”

  * * *

  他们的性爱远不如肉院妓馆那么爽。而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萝瑞变得不那么爱说话了。更多时候和他做完爱后她就睡着了,他们不再长谈到黎明了。也许是因为能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崔格发觉她有时都能替他说完故事的结局。到现在他已经没有新的故事可以讲给她听了。

  * * *

  “他那么说?”崔格从跳下床,打开灯,又皱着眉头坐下。萝瑞拉过被子盖住身体。

  “好吧,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犹豫了。“我不能告诉你。那是唐和我之间的事。他说我扭头就把我俩之间的事全都告诉你是不公平的。他说得没错。”

  “没错?可是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

  “我知道,但是……”

  崔格摇了摇头。他的语气里的愤怒开始消退了。“怎么回事,萝瑞,呃?我有点害怕,太突然了。我爱你,记得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变了?”

  她的神情有所软化。她坐起来,伸出双臂,被子滑落下来,露出她柔软的双乳。“哦,格雷格。”她说。“别担心。我爱你,永远爱你。可是我想,我也爱他,你明白么?”

  崔格已经平静下来了。他投入她的怀中,热情地吻着她。接着他突然停住了。“嘿。”他说,并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以掩饰颤抖的语气。“你更爱谁?”

  “当然是你了,永远是你。”

  他微笑起来,继续吻她。

  * * *

  “你已经知道了。”唐纳利说。“我想我们得谈谈这件事了。”

  崔格点了点头。他们在戏院的后台。他的三具尸体走上前,双臂交叉,像保镖似的站在他身后。“好啊。”他盯着唐纳利,脸上的表情——刚才还在微笑——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萝瑞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你感到内疚。但假装的滋味真不怎么好受,唐。我看我们是时候把话摆到台面上讲了。”

  唐纳利淡蓝色的眼睛盯着地板,双手插在兜里。“我不想伤害你。”他说。

  “那就别伤害我。”

  “但我也不能假装我是个活死人。我不是。我爱她。”

  “你还是我的朋友吗,唐。找个别的姑娘去爱。你这么下去只会伤到你自己。”

  “和你相比,我和她有更多共同点。”

  崔格瞪着他。

  唐纳利抬起头看看他。接着又羞愧地低下头。“我不知道。哦,格雷格。其实她更爱你,她是这么说的。我不该有非分之想的。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你背后捅了一刀。我……”

  崔格看着他,最后他轻声笑了起来。“哦该死,真受不了。听着,唐,你没阴我,行了,别这么说了。我想,如果你爱她,那就爱吧。我只是希望事情都能有个好结局。”

  当晚,他在枕边对萝瑞说:“我挺担心他的。”

  * * *

  他黝黑的面孔此刻变得煞白。“萝瑞?”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不再爱你了。我很抱歉。我不爱你了。当时那感觉是如此真实,现在看来却像一场梦。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过你。”

  “唐,”他木然地说道。

  萝瑞的脸红了。“不许说唐的坏话。我受够了你对他的诽谤。他可从没说过你一句坏话。”

  “哦,萝瑞,你不记得了么?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体会过的那种感觉?自从那时起我可一点也没有变啊。”

  “但是我变成熟了。”萝瑞一甩金红色的头发,严厉地说,她没有流泪。“我记得清清楚楚,但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别,”他说,向她伸出手。

  她退后一步。“把你的手收起来。告诉你格雷格,我们掰了。你现在必须离开,唐马上就要来了。”

  * * *

  这比乔西那次还要可怕,可怕一千倍。

  第III章 彷徨

  他试图继续在戏院里工作;他喜欢这份工作,他在这里有朋友。但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唐纳利每天都来,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时在一天的表演结束后,萝瑞会来找他,两人搂搂抱抱地一起离开。崔格站在一边看着,假装没有注意到,心中却好似刀割一般。

  他离开了。他不愿再见到他们了。他不能放弃自尊。

  * * *

  灯火照亮了夜空,吉当城里尽是欢乐的人群,但黑漆漆的公园里却一片寂静。

  崔格直挺挺地靠在一棵树上,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盯着河水。他就象一尊雕塑,几乎没有呼吸,眼珠子一动不动。

  一具尸体跪在石栏杆前,猛击栏杆直到鲜血四溅,双手被砸成一堆烂肉。那声音像击打泥团一样沉闷,但偶尔也能听到碎骨敲中岩石的声音。

  * * *

  他们要求他先付钱,然后才能进入电话亭。他在里面等了一个小时后,他们才接通了她的线。但他们终归还是见面了;“乔西。”

  “格雷格。”她说,露出她标志性的微笑。“我早该知道的。谁会大老远从温达利亚打来电话呢?日子过得怎样?”

  他告诉她。

  她的微笑不见了。“哦,格雷格。”她说,“我很难过。但别让这事伤透了心,再找一个吧。下一次一定会更好,一定会更好的。”

  这些话不能令他满足。“乔西,”他问,“你那边怎么样?你想我么?”

  “哦,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当然啦,斯卡拉奇还是老样子。好好呆着吧,可别回来啊。”她扭头看看屏幕旁边。“我得挂了,不然你的话费就要成天文数字了。很高兴和你通话,爱你。”

  “乔西,”崔格正要说些什么,但是屏幕已经黑了。

  * * *

  有时在晚上,他会控制不住自己。他会用家里的电话打给萝瑞。每次她只要一看到是他就会眯起眼睛,马上挂断电话。

  然后崔格就会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回想着从前他的声音能让她那么高兴,那么欢喜。

  * * *

  吉当的街道不适合半夜独自徘徊。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它们依旧灯火通明,挤满了活人和活死人。而且这里还有肉院妓馆,在那条道旁栽满铁刺木的大路上。

  他已经不在乎乔西的忠告了。在肉院妓馆里,崔格把梦想抛到脑后,寻求廉价的刺激。和萝瑞一起度过的感性夜晚还有未成年时笨拙的性爱早已成为过去。崔格会又快又猛地干翻他的床伴。他会他会满怀激情,一声不吭地攻占那保证完美的器官,动作几乎有点野蛮。有时他想起戏院里的事,便会操控它们表演情色小短剧,给自己助兴。

  * * *

  夜晚属于痛苦。

  他又回到了那个走廊,斯卡拉奇控尸人宿舍的那个昏暗低矮的走廊。但它变得蜿蜒扭曲,崔格早已迷失了方向。走廊里弥漫着灰色的雾气,有着浓厚的腐臭味道,而且臭味越来越浓。他很快就开始担心自己会瞎掉。

  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但总是看不到走廊的尽头,也看不到任何出口。走廊中的房门都没有把手,好似一块块黑色的破旧铁板,永远对他紧闭。他不假思索地从一扇扇门边走过。但有时门缝里会透出灯光。他停下脚步,仔细倾听。门里有声音。于是他便疯狂地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于是他只好继续前进,然而雾气变得更黑更浓,似乎开始烧灼他的皮肤。他走过一扇又一扇门,最后开始哭泣。他走累了,脚底开始流血。他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好长好长的走廊前。他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打开的门。白炽的灯光晃疼了他的眼睛,门内传出明快的音乐和欢笑声。崔格跑了起来,他的双脚疼痛难忍,肺被吸入的雾气灼伤。但他还是一直跑啊跑,跑到打开的门前。

  到了门口他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

  * * *

  在短暂的热恋期间,他们曾前往荒郊野外,在星空之下做爱。完事之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们。”萝瑞说,她颤抖起来。晚风十分清冷。“有时我非常害怕,格雷格。我真害怕我们会遭遇不幸,毁掉我们的生活。我绝对不想让你离开我。”

  “别担心。”他告诉她。“我不会的。”

  现在,每天入睡之前,她的这些话都在折磨着他。美好的记忆像灰尘一样被泪水冲刷殆尽,可怕的记忆则化为无声的狂怒。

  幽灵伴着他入睡,它是个有着超凡美貌的幽灵,是逝去的美梦残存的空壳。每天早上他醒来时,它依旧阴魂不散。

  * * *

  他恨他们,也恨他自己,恨他自己竟然会痛恨他们。

  第3章 杜瓦利埃的梦[1]

  [1]DUVALIER'S DREAM,本章的标题似乎是一首歌曲的名字

  她的名字不重要,她的长相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是崔格的对象,是崔格再度尝试的对象。他强迫自己去爱,为了坚守信念,他不肯放弃。他努力了。

  但好像少了些什么,某种魔力?

  他把同样的话又说过一遍。

  同样的话能重复多少遍,崔格想,并仍能使自己相信其中的分量,就和初次许下诺言时一样?一次?两次?也许三次?抑或一百次?那些回答一百次的人,他们真的很懂得爱情吗?也许他们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难道他们不正是那些早就抛弃了梦想,并且借它的名义去追求更庸俗的目标的那些人吗?

  他向她表白,拥抱她,抱起她,亲吻她。他向她表白,勾起了沉重阴暗而又鲜活的回忆,信念随之而消退。他向她表白,并且努力去试,但他再也无法让自己相信了。

  她也回以同样的告白,崔格发现自己毫无感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彼此爱听的话,心里都明白对方只是装装样子。

  他们很努力地尝试。但当他伸出手——就像戏台上的演员一样,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戏码——当他伸出手摸起她的脸颊时,那肌肤细腻而柔滑,却沾着潮湿的泪水。

  第IV章 回视

  “我不想伤害你。”唐纳利说,他吞吞吐吐,满脸愧疚,到最后崔格都感到羞愧难当,他竟伤害了这样一位朋友。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却躲开了。

  “我绝对不想伤害你。”乔西说,崔格很难过。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让她感到内疚。他心里确实很受伤,但坚强的男子汉不会让她知道。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亲吻了他的手。

  “我很抱歉,我不爱你。”萝瑞说。崔格失魂落魄。他究竟做了什么,犯了什么错误?他是怎么毁掉这段恋情的?她曾是那么信誓旦旦。他们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她哭了。

  同样的话能重复多少遍,声音在脑中回响,并且让自己相信,就和初次许下诺言时一样?

  狂沙席卷而来,闪烁的鲜红火光照亮了天空。在阴暗的坑底,一个留着棕色短发、戴着过滤面罩的年轻女子咯咯笑着答道:“它坏了一次又一次,结果他们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再派出来。他们早该想到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失败了这么多次,要是还相信下次没问题的话就是自欺欺人。”

  敌方的尸体体型庞大,皮肤黝黑,浑身肌肉虬结,这是花了几个月才锻炼出来的。它是崔格见过的最大号的尸体。它弯着腰,穿过洒满锯末的赛场笨拙地走上前,一只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阔剑。崔格坐在赛场一端上方的座椅上,看着它缓步前进。他的对手非常小心谨慎。

  他自己的尸体瘦长结实,一头金发,此时正站着不动,手里的流星锤垂到地板上,锤头埋在浸满鲜血的锯末里。当时机到来时,崔格必须迅速行动,并要一击即中。对方知道,观众也明白。

  黝黑的尸体突然举起了剑,东倒西歪地向他冲锋,试图以速度制胜。但崔格的尸体躲开了,对方只砍到了空气。

  他舒服地坐在赛场上方/他在赛场里,双脚被锯末摩得鲜血淋漓——崔格/尸体——发出指令/挥起流星锤——布满钉刺的巨大锤头甩了起来,转了一圈,几乎是缓慢而优雅地砸中了对手的后脑,它没来得及转过身。夹杂的脑浆的鲜血喷涌而出,观众开始欢呼。

  崔格操纵他的尸体离开竞技场,然后起身接受鼓掌欢呼。这是他的第十次击杀。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冠军了。他的记录是如此辉煌,没人能够拒绝他的挑战。

  * * *

  她真漂亮,她是他的夫人,他的至爱。她留着金色短发,身材纤细而优美,又和运动员一样柔韧。她有匀称的大腿和小巧而结实的双汝。她的眼睛是明亮的绿色,永远欢迎他的到来。她的微笑怪异地混合了天真无邪和万种风情。

  她躺在床上等他,等着他从竞技场回来,等着他急切的嬉闹和爱抚。当他一进门,她便坐起来,向他微笑。被子滑落下来,他站在门口欣赏着她的乳头。

  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羞涩地拉起被子盖住胸,脸颊泛起红晕。崔格知道这不过是故作矜持,玩闹罢了。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她的肌肤十分柔软。她用鼻尖顶着他爱抚的手。接着崔格便拉过她的一只手臂,轻轻地吻过她的双峰,然后又重重地亲了她的嘴唇。她回之以热切的长吻,两人的舌尖搅到一起。

  他们做爱,他和她,动作缓慢而回味。他们保持着一个爱抚的姿势,来来回回。两具躯体随着完美的节奏起伏,对对方的欲望都了若指掌。崔格进击,她便反推以相迎。他一伸手就能够到她的手。他们共入高潮(一向如此,一向如此,因为两人的器官都在控尸人大脑的控制之下嘛)。她的双乳和耳垂都变得通红。他们拥吻。

  完事之后,他会和她说话,她是他的至爱,他的夫人。完事之后一定要说会儿话,他很早就知道了。

  “你很幸运。”有时他这么对她说,她爬到他的怀中,轻柔地吻起了他的胸膛。“非常幸运。他们骗你说,世上有种东西叫爱情。他们教你去做傻乎乎的美梦,要你去相信梦,去追梦。他们告诉你说,你,以及世上所有的人,都有命中注定的伴侣。但这都是一派胡言。宇宙并不公平,从来就没有公平过。他们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你去追逐幻象,然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告诉你还有下一次。但这全都是谎言,空虚的谎言。没人能追到梦想,他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自我欺骗好继续相信下去。这不过是一个绝望的谎言,绝望的人们用它来互相欺骗,并且试图欺骗自己。”

  但是他说不下去了,她的吻越来越低,最后吻到了他的下体。崔格冲着他的爱人微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 * *

  世间所有的谎言之中,最残忍的一种叫爱情。

《肉院情人》 作者:乔治·R·R·马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