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死灵之书_2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都不见了。一扇窗户连窗框都不见了,另一扇窗户的菱形窗孔里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玻璃的痕迹。那些窗框的样式——是那种公元1700年之前的格子窗模样。我觉得这种没有玻璃的状态已经持续有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也许是那个孩子打破了它们,如果他真能撑住的话;传说也没提到这些事情。”
曼顿又陷入了沉思。
“我想去看看那座房子,卡特。它在哪里?无论有没有玻璃,我都必须去那儿探索一番。还有你抛下那些骨头的坟墓,还有那一座没有铭文的坟墓——这整件事情肯定有点儿恐怖。”
“你的确见过它——就在入夜之前。”
朋友的反应比我预料的还要紧张,因为在一点点无害的戏剧化叙述之后,他神经质地向后跳去,躲开了我,切切实实地呼喝出一种大口吞咽空气的喘息声。他的喘息释放了一缕先前的压抑。那是一阵非常古怪的呼喝,但更可怕的是,这阵呼喝得到了回应。因为,当那声音激起阵阵回音的时候,我听到沥青般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嘎吱作响的声音,接着意识到我们身边那座被诅咒的老房子上的一扇格子窗被打开了。由于其他的窗框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脱落了,因此我也知道被打开的窗框一定是那扇依旧依附在可憎阁楼窗户上但玻璃早已完全脱落的窗框。
接着阴冷、作呕的空气汇成了一股有毒的气流,从那个可怖的方向吹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声。那声音就在我身边不远,从那座埋葬着人与怪物、令人惊骇的、裂开的坟墓里传了出来。下一刻,某个体型无比巨大但却不知为何物的东西开始疯狂地冲撞着,将我从所坐着的可怕座位上撞了下来,让我四脚朝天地摔倒在这可憎的墓地里那片树根盘绕的泥土上;同时坟墓里传出了一阵闷声的喧闹,那其中有沉闷的喘息,有飕飕的风声,让我不由得幻想弥尔顿笔下那一大群堕入地狱里的畸形灵魂就居住在那处漆黑无光的阴暗里。令万物枯萎的冰冷狂风汇成了一个漩涡,接着松动的砖块与灰泥开始嘎嘎作响;但在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我已经陷入了仁慈的昏迷之中。
虽然比我年轻一些,但曼顿却有着更强的适应力;因为虽然他伤得更重,但我们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我们俩分别躺在两张相邻的病榻上,稍后不久我们便得知自己正躺在圣玛丽医院里。工作人员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告诉我们是如何被送到这里来的,盼望着能让我们恢复记忆。我们很快便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一位农夫在中午时分发现我们躺在草甸山后面一处偏僻的田地里,那地方距离老墓园有一英里之遥,据说过去曾有过一个屠宰场。曼顿的胸口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另外在背上也有几处不太严重的割伤或抓伤。我伤得并不严重,但全身都覆盖着一些令人困惑不解的伤痕,其中有些像是鞭子抽打的痕迹,有些则是挫撞造成的伤害——包括一个裂蹄的蹄印。很显然曼顿比我知道的要更多一些,但他没有向迷惑而好奇的医生们透露一字一句,却先问起了我们的受伤情况。在得知了具体情况后,他说我们被一头凶狠的公牛撞伤了——但是,他很难描述那只动物的位置和模样。
当医生与护士都离开之后,我怀着敬畏低声地问了一句:
“老天啊,但那是什么?那些伤口——它像是什么样子?”
而当他低声地说出那个我隐约猜想到的东西时,我觉得一阵眩晕,甚至无力为此欢呼雀跃——
“不——根本不是那样。它到处都是——像是一团凝胶——一团淤泥——不过它还是有形状,一千种恐怖到没法记住的形状。我看到了眼睛——还有一块污点。它是地狱——大漩涡——终极的憎恶与亵渎。卡特,它是不可名状的!”
(竹子 译)

盛宴 The Festival


洛夫克拉夫特曾在1922年12月去过马布尔黑德,并在1923年10月根据当时的经历写出了这篇阴森恐怖、神秘莫测的小说。虽然金斯波特这一城镇的名字最初出现在《可怕的老人》中,但是在这部小说中确定了其原型,也就是马布尔黑德。这篇作品则发表在《诡丽幻谭》的1925年1月刊上。


1925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恶魔的能力,可使无形之物化为有形,使人看见。

——拉克坦提乌斯
纵使远离了家乡,东方的海洋仍让我着迷。黄昏时分,在山的那边,浪花拍打着岩石,夜幕中升起了第一颗星星,柳树的枝条肆虐地舞动,大海就在那里。祖辈们叫我去那边的古城,就是那新雪铺满了陡升的道路,好似顶端就是毕宿五星闪耀的地方,我吃力地在不是很厚的积雪中前行,去往那座我素未谋面却一直心生向往的古城。
此时正是耶鲁节,虽然人们又称它为圣诞节,但他们很清楚这节日远比伯利恒、巴比伦、孟菲斯和人类的历史久远得多。就在节日当天,我终于来到了这座古老的海边城市。在盛宴被禁止的日子里,我和本族人来到这儿,要延续盛宴的传统;祖先要求我们每个世纪都要有一场盛宴,这样那原始的秘密就不会从记忆里消失。我的家族历史久远,三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定居。祖先是一群怪人,偷偷摸摸地从南方那令人沉醉的兰花园搬到这里,在学会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之前,他们的语言也是不同的。现在我的族人分布各地,唯一的共同记忆就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那一晚,只有穷困又孤零的我,被过往的传说牵引着,来到了这座古城。
之后我到了山顶,被积雪覆盖的金斯波特在黄昏中显现;古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小桥、柳树、墓地,全都尽收眼底。狭窄的街道蜿蜒陡峭,像是没有尽头的迷宫,令人目眩;迷宫中央的高地上是一座教堂,似乎并没有受到岁月的侵蚀。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则是由那些殖民时代建成的房屋构成,就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一样,形状各异、分布散乱。房屋的外墙和斜顶也披上了雪白的装束,配上陈旧的模样,就好像张开了的灰白翅膀。黄昏的光亮下,一扇扇玻璃窗反射出光芒,融入了以猎户星座为首的历史久远的星辰队伍。海浪冲刷着朽烂的码头,沉默、永恒的大海就在那里,我的族人就曾经漂过大海,才来到了这片土地。
在通往山顶的道路旁,可以看见一座更高的山,在风中凄凉地耸立着。那是墓地,黑色的墓碑犹如巨人腐烂了的手指一般,阴森地透过雪地嵌在那里。没有他人足迹的小路显得万分孤寂,我想自己有时能听到远处骇人的嘎吱声,像是矗立于风中的绞刑架随风作响。1692年,我的四名族人曾因魔法事由被绞刑处死,但我并不知道执行地点在哪里。
小路沿着向海的斜坡蜿蜒而下,我留神倾听夜晚小镇应有的愉快声音,但毫无所获。考虑到当下的时节,感觉这些老辈的清教徒可能正在进行着我不熟知的圣诞仪式,以及那悄然无声的炉边祷告。这样想着,我便不再找寻欢乐之声,也不去探寻徒步旅者的踪迹,而是一直沿着灯火通明却又万籁悉寂的房屋,在幽暗的外墙下行走。微风夹杂着海水的味道,吹拂着老旧的商铺和海边的客栈。荒芜崎岖的小路旁,帘子遮挡着住户的小窗,借着那灯光,柱状门廊上的怪异门环反射着光亮。
我看过这里的地图,知道找寻本族人的路径。历史久远的传说应该会让族人知道我的到来,并对我表示欢迎。我加快脚步,穿过后街来到了圆形广场,铺满石板的小路上覆盖着新降下的雪,我踩着新雪走向青草巷。老地图很准确,一路上我畅通无阻;阿卡姆的人说这里通了电车,我想一定是说了谎,因为我头顶上没有任何电线。或者,就算是有轨电车,轨道也早被雪埋了。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步行,从山上放眼望去,这银装素裹的小镇景色分外美丽。现在我迫切地希望敲开族人的家门——青草巷左手边的第七户,有着古老的尖屋顶的二层小楼,早在1650年之前就已建造完备。
我来到楼前,室内亮着几盏灯,透过菱形的古老窗玻璃向里望去,屋内基本上还都保持着古老的状态。房屋的二楼悬垂在青草蔓生的街道之上,几乎要和对面房屋的二楼连在一起了,就像是一条隧道,下面石头堆砌的门阶完全未沾染上雪。虽然没有人行道,但许多房门建得很高,要走过两段带有铁栏杆的台阶才可以进屋。因为我对新英格兰还很陌生,这样的房屋建筑对我而言实在奇怪。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它是这般样式。尽管这景象令我欣喜,但如果一尘不染的雪地上有些足迹,街道上有些行人,帘子并未遮挡那么多的窗户,我也许会更加沉醉其中。
当我叩响古旧的铁门环时,那声音竟令我有些害怕,大概是因为我还对族里的传统有些陌生,又在这萧瑟凄凉的夜晚身处因怪异习俗而异常寂静的小镇吧。叩门声得到响应时,我竟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听到丝毫的脚步声,门就开了。看见门口站着一位面色淡然,身穿睡袍和拖鞋的老人,我才渐渐安下心来。他打手势表明自己不会说话,在随身带着的蜡板上用尖笔写道:欢迎。字体古朴典雅,浑厚高雅。
随即他招呼我走进了一间构架较低,点着烛光的屋子,屋顶上有巨型的椽子,屋内只有几件十七世纪暗色系的家具。往日的风格在这屋内被完美地呈现出来。巨大的壁炉旁是一台纺车,虽说今天是节日,但仍旧有一位身穿宽松衬衣、头戴阔边女帽的老妇人背对着我,弓着腰安静地纺织。这地方非常潮湿,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不生火。屋子的左边有一把高背长椅,面向一排挡着帘子的窗户。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椅子上面好像是坐着人的。眼里所见的一切都令我厌烦,之前平缓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越看老人那张平淡的面容就愈发令我害怕,他的双眸从不转动,皮肤酷似蜂蜡。我最终确定那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张像恶魔般巧妙的面具。但那松弛无力、戴着古怪手套的双手,却在蜡板上写下了和蔼的话语告诉我,在去往盛宴场所前,还得再等一会儿。
老人接着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堆书,然后便离开了房间。我坐下来准备读书的时候,注意到那尽是些旧得发霉的书籍,有老摩利斯特狂妄的《科学的惊奇》;约瑟夫·格兰维尔的惊恐书籍《对撒都该人的胜利》,1681年出版;女巫猎人雷米吉乌斯1595年里昂版的《恶魔崇拜》;其中最骇人的莫属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死灵之书》,还是由奥洛斯·沃尔密乌斯所译的拉丁语版本,属于禁书。我之前从没读过这本书,但早就听闻了其中骇人的谣传。由于没人同我讲话,我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标牌在风中作响,还有戴着软帽的老妇人安静纺织时轮子转动的呼呼声。这间屋子,以及屋里的人和书,在我看来都恢诡谲怪、令人心慌。但毕竟是祖辈们的传承将我召唤至此,我也决心融入其中,期待怪异事情的到来。我努力去读那本被人们诟病的《死灵之书》,结果出人意料,我竟在恐惧的伴随下沉迷于书中的内容,但是这内容对于充满理智和良知的人来说太过可怕。正在头脑中勾勒书中的情节时,我听到对着高背长椅的一扇窗户被关上了,可声音却像是被偷偷打开一般,那声音令人厌烦,打乱了我的思绪。紧接着又有呼呼的声音,但却不是老妇人的纺织机发出来的,老妇人在努力纺织的声音,以及陈旧的钟表不停摆动的声音几乎掩盖了那个声音。之后,我便觉得高背椅上的人不见了。老人穿着靴子和宽松的老式服装回来时,我正战战兢兢地读书,他进来后便坐在了长椅上,于是从我的位置就看不到他了。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是紧张焦虑的,手里拿着亵渎神灵的书令我更加不安。十一点的钟声响起之时,老人站起身,去位于角落里的一个有着雕刻图案的巨大衣柜处,拿出了两件连帽斗篷,老人自己披上一件,另一件围在了终于停下了乏味纺织工作的老妇人身上。两个人随后向外门走去,老妇人一瘸一拐地拖着脚步。老人拿起我一直读着的那本书,一边招呼着我,一边将头巾围在了那张冷淡的脸或是面具上。
从屋内出来,我们走进了暗无月色的夜空下,走进了这古老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古镇。天狼星在头顶上方俯视着一切,弯曲的小路呈网状遍布开来,窗帘遮挡着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围着头巾、穿着斗篷的人们悄然无声地从家家户户向外涌出,在这条街上组成了声势浩荡的队伍,一起走过嘎吱作响的标牌、历史久远的外墙、茅草盖的屋顶和菱形的窗户。穿越陡峭的小路,两旁破旧不堪的房屋相互交叠,路过广场和教堂墓地时,人们走路时照明的提灯摇摇晃晃,映出了一群可怕的“醉汉”。
在寂静的人群中,我紧紧跟在无声的老人身后。人们的肘部不断推搡着我、胸部和腹部的挤压也很强烈,但感觉起来却是异常柔软。整个过程中,都看不到任何人的面孔,所有人也都缄默不语。骇人的人潮长队一直蜿蜒而上,在小镇中心的一座高山上有一条小巷,一座不同寻常的白色教堂就在那里。人群靠近教堂时,便聚集在了一起。黄昏时分,我在路边山顶看向金斯波特小镇时,就见过这座白色教堂,但现在,毕宿五星好像正闪耀在骇人的塔尖上,这景象令我瑟瑟发抖。
教堂周围有一片空旷的场所,墓地的一部分矗立着幽灵般的墓碑,铺了一半的方形场地上大部分雪都被风吹散了,带有老式尖屋顶和突出外墙的旧宅排列在边上。死亡之火在墓穴上空跳跃,却异于寻常,没有投下任何影子,展现出恐怖的景象。走过墓地,就没有什么房屋了,虽然在这漆黑的夜晚根本看不清小镇的景象,但我还是望过山顶,看到了港口上空星星闪烁的微光。有那么一会儿,拿着提灯的人们为了赶上默然进入教堂的人群,在穿过曲折的小巷途中,摇晃的提灯映出的影子令人毛骨悚然。我在门口等着人群涌入漆黑的门廊,所有掉队的人也都跟了上来。老人拉着我的衣袖示意我进去,但我执意想最后一个进去。最终,我还是跟在阴险的老人和纺织的老妇人后面进入了教堂。一跨进门内,就进入了熙熙攘攘、充满未知黑暗的庙宇中。我扭头看了下外面的世界,墓地的磷光在山顶的小路上投射出了惨白的光亮。与此同时,我竟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由于刮风的缘故已经没留下什么雪了,但在门口附近的地上还有几处积雪。就那么瞥了一眼再看回屋内,我的眼睛像是出了问题一样,看到人们似乎抹去了我的足迹,或者说是故意要抹去我的足迹似的。
所有提灯产生的光亮在这暗无边际的黑暗中也只是萤萤之光,进入教堂的人们几乎都消失了。人们排着长队从教堂长椅之间走向墓穴的地板门——就在讲坛前面令人厌恶地开着个大口,人们正悄无声息地向里面蠕动。我一言不发地跟着人群走下众人踩踏过的阶梯,进入了阴冷潮湿、令人窒息的地下室。这群夜间行进者弯弯曲曲的队伍似乎很可怕,我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进入古墓便觉得更加胆战心惊。人们从墓穴地板上的裂洞滑步下去,片刻之后,我们就在粗糙的石质楼梯处向下走,那楼梯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狭窄的螺旋梯不仅潮湿,还散发着极其难闻的味道。螺旋梯无休止地向下延伸直至山体的内部,一路途径滴水石块建成的单调石墙和脱落的砂浆。下行过程中人群鸦雀无声,充斥着恐惧。我注意到一段墙体和阶梯的构成材质发生改变后,不寒而栗,因为那好像是从坚石中雕刻出来的。最令我困惑的是,竟然丝毫听不到人群的脚步声,也更无回声可寻。更为漫长的下行路程之后,我看见了一些侧通道,或是从未知的漆黑深处连接至此的通道。这样的通道很快就多了起来,像是晦暗的、充满未知威胁的地下墓穴,其腐烂所发出的刺鼻味道令人难以忍受。我们一定是自上而下地穿过了整座山,并身处金斯波特小镇土地的下方了。这座古老小城竟由蛆虫在此隐秘之处造就了这般邪恶的洞穴,一想到这里,我就又不寒而栗起来。
我随后看见惨白的光亮在奇怪地闪烁,听到了黑暗中流水的声音。我不由得脊背发凉,因为我实在是厌恶黑暗所带来的一切,极度期望祖辈们不曾将我召唤到这古老的仪式中。随着阶梯和通道变得越来越宽阔,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微弱的长笛声发出的靡靡之音,哀婉幽怨;瞬间,山体内部广阔的景象展现在了眼前——菌类遍布了宽广的河岸、呈柱状喷射而出的火焰是病态的浅绿色;来自深海的一条宽广油腻的河流冲刷着海岸,流向远古海洋深处的黑暗海湾。
接下来所见的景象令我几乎晕厥——在那不洁的无边黑暗中,巨大的毒菌、喷射的火焰和黏滑的水流使我喘着粗气,披着斗篷的人群绕火焰柱围成了一个半圆。这就是耶鲁的仪式——比人类历史久远,也注定将比人类存在得更为久远;是至日和春季约定远离雪的原始仪式,是火焰与常绿、灯光和音乐的仪式。在地狱般的洞穴中,我眼看着他们进行仪式:敬拜病态的火焰柱,黏滞的植被在萎黄的强光中闪烁着绿色,人们将其剜出几把扔进水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同时,我还看到了在远离光亮的地方,有着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蹲了下去,吹奏着令人不悦的笛声。听着那笛声,我觉得里面仿佛夹杂着令人恶心的声音和隐约的颤动,这声音源于散发着恶臭的黑暗。所有景象中最令我心生畏惧的则是那燃烧着的焰柱——难以置信,它从深远的地下像火山般猛烈地喷薄而出,却又不像正常的火焰那般有影子投下,同时火焰里充斥着硝石以及肮脏有毒的铜绿;虽然它一直处于熊熊燃烧之中,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有的只是死亡和腐烂的阴冷。
引领我的老人正朝着那可怕的火焰旁蠕动,朝着他所面对的围成半圆的人群,做着僵硬的仪式动作。仪式进行到某个阶段时,人们会卑躬屈膝的行礼,特别是老人把带在身上的、让人厌恶的《死灵之书》举过头顶的时候;因为祖辈们的记载,我被召唤至这场盛宴,所以我也跟着做了所有的行礼。老人随后向黑暗中半隐半现的吹笛人打了个手势,那软弱无力的曲调就变成了另一种声音稍大一些的调子,突如其来改变了的曲调带来了难以想象、出乎意料的恐惧。切身感受着这种恐惧,我摔倒在长满了地衣的地上,令我惧怕的不存在于在这个世界或外面的世界中,而只存在于疯狂的宇宙的星辰之间。
令人恶心的冷焰光芒之后,是难以想象的黑暗,一条怪诞、平静、未知的油腻河流正从地狱的裂缝中涌来。一群杂种一般、经过训练后变得温顺并长有翅膀的东西有节奏地扑闪着。就算是极好的视力也捕捉不到其完整的样貌,抑或是极好的头脑也记不住其完整的模样。它们并不同于乌鸦、鼹鼠、秃鹰、蚂蚁、吸血蝙蝠,更不是已腐烂的人类躯干,而是一些我回忆不起来,也绝不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它们柔软地飞落下来,用蹼状的脚和膜状的翅膀合力飞行。接近参加盛宴的人群时,围着头巾的人们会抓住并骑在它们的身上。沿着没有光亮的河段,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进入恐怖的地道,有着毒素的泉水从那里流向可怕的、察觉不到的海洋。
纺织老妇人已随着人群先行离开了,老人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指示——抓一只怪兽,像其他人那样骑行离开。我摇晃地站起来时,看见那个身影模糊的笛手消失在视线内,但那两只野兽还在旁边耐心地等候。由于我畏缩不前,老人拿出尖笔和蜡板写道,我的祖辈在这古老的地方创立了耶鲁敬奉仪式,而他则的确是我祖辈们的代理人;按照教令,我理应回来参与其中;而最神秘的仪式也会在接下来进行。他用苍老的手写下这些之后,我还在犹豫,为了证明所言属实,他从宽松的长袍里取出了一枚印章戒指和一块表,上面都有我家族的徽章。这绝对是骇人的证据,因为我之前从记载的旧资料中得知,那块表早在1698年就已经和我的高曾祖父埋葬在一起了。
老人随即摘下了头巾,指着脸上的某些家族特征,但是这对我来说除了恐惧外别无其他,因为我早就确信那张脸就是一个恶魔似的蜡制面具。那两只怪物开始暴躁地抓扯地衣,此时,我注意到老人也开始焦躁起来了。当其中一只开始摇摇晃晃、缓缓走远的时候,老人迅速转身拦下了它。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原本充当他头部的蜡制面具给弄掉了。因为那噩梦般的怪物就位于我们来时的石梯上,我根本无法原路逃离。在我疯狂的叫喊声招来所有隐匿于这恶心深沟里的恐怖军团之前,我奋力跳入了那条油腻的、河流汩汩地流向海洋裂缝的地下河;奋力跳入了土地内部恶心的腐烂汁液中。
醒来时,我已身在医院。他们告知我,黎明时分在金斯波特港口附近发现我时,我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半僵,紧贴在偶然漂过的帆桅上。他们说,我昨天晚上,走错了一条山岔路,并跌下了位于橙点的悬崖,这都是他们从雪中发现的痕迹推测出来的。然而,我也没有辩解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错误的:透过宽广的窗户,能够看见成片的屋顶,但只有五分之一是老式建筑;我还能听到街道外面有轨电车和汽车的声音。他们坚称这里就是金斯波特,我也不能对此反驳什么。听他们说这家医院位于小镇中心的高地上,紧挨着教堂墓地附近时,我陷入了神志失常的状态。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治疗,他们把我送往了阿卡姆的圣玛丽医院。我确实喜欢那里,因为那里的医生十分慈悲。他们帮我借到了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图书馆内馆藏的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他们说过一些关于“精神失常”的事情,并认同我应该忘掉脑中困扰着自己的痴念。
所以我再次读了那骇人的篇章,竟加倍地战栗,因为我多少已经知道了些里面所讲述的东西。我之前见过那场景,所留下的足迹也可以算是证据,我最好可以永远忘记之前所见过的一切。在清醒着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令我想起什么,但是我的梦中充满了恐惧,为此我不敢再具体写下来了。我只敢引用一段话,这段话是由糟糕的中古拉丁语所写,我将其译成英语如下:
“最下方洞穴,所存之物不为眼所能视,因其怪异恐怖。受诅之地,死灵还生,附之身形,无头却有恶念居其中。智如魔法师伊本·斯查卡巴奥所述:幸之巫师之身无存于墓,幸之巫师之骨灰未撒于城镇之暗夜。古谣传,恶魔之魂不急于离其墓中尸骨,待大蛆啃噬尸骸为止。恶之生命从腐尸中出,愚之大蛆而后狡黠,胀至尺寸惊人,而使大地受灾。原大地之毛孔,而被暗凿大洞,原本爬行,而已学走路。”
(张琦 译)

金字塔下(或与法老同囚)


Under the Pyramids or Imprisoned with the Pharaohs



本文写于1924年初,是洛夫克拉夫特与美国著名魔术师哈利·胡迪尼合作的一篇作品,连载于1924年5月、6月、7月的《诡丽幻谭》。当时,在《诡丽幻谭》老板J.C.亨内伯格的介绍下,哈利·胡迪尼结识了洛夫克拉夫特,并向后者讲述了一次自称是在埃及旅行时发生的真实历险。洛夫克拉夫特却对此毫无兴趣,甚至觉得那只是魔术师的胡编乱造。但是,由于胡迪尼向他支付了一百美元的预定金(这在当时并不是个小数目),洛夫克拉夫特最终还是把故事写了出来。作品完成后的署名原本是哈利·胡迪尼与H.P.洛夫克拉夫特两人,但J.C.亨内伯格认为,故事既然以第一人称叙述,若出现两个作者名可能会让读者感到混乱,于是在经过沟通后删除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后来直到1939年本文再版时,编辑才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名字重新放上去。哈利·胡迪尼本人非常喜欢这篇故事,之后继续给洛夫克拉夫特提供了一些合作的机会。在1926年,胡迪尼还曾打算邀请洛夫克拉夫特以及作者的朋友C.M.埃迪,一同合作一本揭穿宗教奇迹骗局的书籍《迷信之癌》,然而这一计划最终因为胡迪尼的意外去世彻底终止。本篇故事原名叫《金字塔下》,但是洛夫克拉夫特与妻子索尼娅·格林前往费城度蜜月时意外地将手稿遗落在了普罗维登斯的火车站。于是,他在蜜月期间用打字机重写了一份手稿,并最终换上了《与法老同囚》这个名字。

I
神秘的事物总会彼此吸引。自从表演那些不可思议的壮举而声名鹊起后,我便听说和经历了不少离奇怪异的事情——而由于职业的关系,人们总是试图将它们与我个人的兴趣和行为联系在一起。在这些事情中,有些琐碎无趣;有些引人入胜、充满戏剧性;有些则会召来一段危险而怪异的经历;还有一些事情更会让我潜心从事大规模的历史和科学研究工作。这当中的许多事情我都已向他人叙述过,而且今后也将一如既往地毫不讳言;但有一件事我却始终不愿提起,若非这家杂志的出版商从我的家人那里听来了一些模糊的传言,又对我进行了一番盘问与说服,我是决计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的。
这段让我至今依旧守口如瓶的经历发生在十四年前,在我非正式拜访埃及的那段时间。我有许多理由不愿再提起它。首先,我极不愿意向数以万计涌入金字塔的游客们揭露一些他们显然毫不知情,然而却又确凿无疑的事实——开罗当局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们却一直在努力掩盖真相。其次,我不喜欢叙述一段由我自己的奇妙想象占主导地位的古怪经历。我所看见的——或者自以为看见的——一切显然并没有发生;那些东西应该发源自我在那段时候阅读的一些有关埃及历史与古文物的书籍,而当时我身处的环境也诱使我在这一主题上做出了许多无端揣测。不过,这种想象造成的刺激,在被一段实际经历的恐怖事件所带来的惊骇放大之后,无疑让那个许久之前的怪诞之夜显得恐怖至极。
1910年1月,在完成了英格兰的演出后,我与澳大利亚的几座剧院签订了巡演合约。在这趟旅途到来之前,我仍享有一段可供自由支配的日子,而我决定将其间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去自己感兴趣的地方旅行上;所以,在妻子的陪伴下,我愉快地横渡过海峡,登上了欧洲大陆,然后在马赛搭上了开往塞得港的“P.&O.马尔瓦号”客轮。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做了个决定,准备在最终动身去往澳大利亚之前,先去拜访位于下埃及地区的几处重要历史遗迹。
这是一段惬意的旅途,作为一名暂别舞台的魔术师,许多发生在我身上的趣事为整段旅途增色不少。为了能享受一段宁静的旅程,我本打算在旅途中隐姓埋名;但当看到一位同行焦躁地试图用一些寻常把戏取悦观众时,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表演,并做出了些许超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给我的化名旅程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我之所以要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它带来了一连串的后果——当我在一船即将前往尼罗河河谷各个地区的游客面前揭露自己身份时,我本该预见到其中一部分后果的。在那之后,我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而我与妻子所期望的那种平静而又默默无闻的旅行生活也跟着被一同剥夺了。我原本想要通过旅行体验那些新奇的事物,结果却常常被一群民众当成新奇的东西围观。
我们本指望能在埃及寻找到一些独特、神秘而又令人印象深刻的景象,但当客轮抵达塞得港,乘客们纷纷乘坐小筏子离船上岸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看到了一片低矮的沙丘,还有一串串飘在浅水洼里的浮筒,以及一座平淡无奇的欧式小镇——除了一尊巨大的德·雷塞普斯雕像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这让我们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些更值得我们度过假期的地方。经过短暂的商量之后,我们决定立刻动身前往开罗与大金字塔,然后再北上旅行至亚历山大港——不论这座古老的都市会呈现给我们怎样一副古希腊—罗马式的风格,我们都会从那里搭乘客轮前往澳大利亚,不再多做停留。
去往开罗的铁路旅行尚算能够忍受,而且只花了四个半小时。在抵达伊斯梅利亚之前,我们时常能在窗外看见苏伊士运河。再晚些时候,我们还能从窗外那些修复后中王国淡水渠上尝到些许古埃及的风韵。接着,在旅途的终点,我们看到了在垂暮之中闪闪发光的开罗;那好像是一群闪烁的星辰,但当我们抵达巨大的中央车站时,所有闪烁的星辰全都融合成了一片绚丽的光辉。
然而,等待我们的依然是沮丧与失望。除了拥挤的人群和他们身上的服饰之外,我们视野所及之处全然是一幅欧洲的景色。一条普通寻常的隧道将我们带到了一片拥挤着四轮大马车、出租车与有轨电车的广场。四周高大建筑上的电灯将这座广场照得璀璨华丽。我看见了那座不久前才被重命名为“美洲寰宇”的剧场,我曾徒劳地想要在那里登场演出,后来却只能以观众的身份出席。我们坐在出租车中沿着合理规划出的旷阔街道一路飞驰,最终停在了在谢菲德酒店前;在饭店、电梯,以及随处可见的英美奢侈品的包围下,神秘的东方与悠久的过去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了。
但是,第二天,我们却兴致勃勃地沉溺进了仿佛一千零一夜般的氛围之中;在蜿蜒的小路以及开罗那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天际线中,那个被哈伦·拉希德统治着的巴格达仿佛又再度鲜活了起来。按着手里的旅行指南,我们沿着摩斯基街一路向东,穿过以西结广场,寻找到了本地人居住的区域。但是,不久之后,我们便被一个吵闹的导游给缠上了。他自称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证明并非如此。我后来才意识到,我本该在旅馆里聘请一位有执照的导游。那个男人面容修整,有着一副奇特的空洞嗓音,是个相对干净整洁的家伙。他自称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法老,而且似乎在他那类人中颇有威信;但是,后来警察却公然宣称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而且还告诉我们在他们这里任何有些权力的人都可以称为“里斯”,而“卓古曼”不过是当地的旅游团领队——“dragoman”——这个词的拙劣变体而已。
阿卜杜勒带我们参观了许多只会在书中,或是梦中才能看到东西。古老的开罗本身就是一本故事书,一场梦境——狭窄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弥漫着芬芳的秘密;布满阿拉伯式花纹的露台与凸肚窗相会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充满东方风情的车水马龙所组成的大漩涡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喊、劈啪作响的鞭子、咯吱前行的马车、叮当碰撞的钱币、尖声嘶鸣的驴子;多彩的长袍、面纱、头巾与伊斯兰小圆帽组成了一个万花筒;运水车与托钵僧,猫与狗,算命者与理发师;除此之外,蜷缩在小室里的瞎子乞丐正在发出的声声悲鸣,而一成不变的深蓝色天空所精巧勾勒出的宣礼塔上,则传来了伊斯兰唤礼官呼喊出的洪亮颂歌。
那些搭着屋顶、更为安静的集市同样诱人。调料、香水、薰香、珠子、地毯、丝绸、黄铜——马蒙德·苏莱曼老人盘腿蹲坐在他盛粘胶的玻璃瓶前,而那些喋喋不休的年轻人则在一根老旧的古典石柱的凹陷顶端研磨芥子——那是一根罗马时期的科林斯式立柱,可能是从临近的赫利奥波利斯 (1) 带过来的,因为奥古斯都麾下的三支埃及军团中的一支曾驻扎在那里。历史的沧桑开始混合进了异域的风情。然后是清真寺与博物馆——我们拜访了这些地方,并努力让自己心中那些对阿拉伯风情的迷醉不要屈从于博物馆中那些无价珍宝所带来的阴暗魅力。这本该是我们旅行的最高潮,当时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中世纪时期阿拉伯世界历代哈里发所留下的荣光之上——他们所修建起来的雄伟寺庙与陵墓在阿拉伯沙漠的边缘构成了一片光辉灿烂、犹如梦幻般的大墓地。
直到最后,阿卜杜勒带领我们沿着莫哈默德·阿里大街一路走向古老的苏丹·哈桑清真寺,来到有侧塔护卫的阿布·阿尔·阿扎布之门前。在这座大门之后,有着陡峭高墙的通道一直向上延伸到了雄伟的堡垒里——据说萨拉丁用从那些已被遗忘的金字塔上开采下来的石块修建起了这座堡垒。日落时分,我们爬上了陡坡,绕着近代修建起来的莫哈默德·阿里清真寺四下活动,并从让人目眩的宣礼塔上俯瞰了神秘的开罗——那些精雕细刻的穹顶、纤细优雅的尖塔以及仿佛燃烧般的花园全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在距离城市较远的地方是新博物馆那罗马式的穹顶;而在那之后——越过神秘莫测、孕育了世代王朝与亘古岁月的黄色尼罗河后——便是利比亚沙漠那若隐若现、充满了险恶意味的绵延黄沙。那里波澜起伏、五光十色,因为充满了更古老的秘密而显得邪恶莫测。鲜红的太阳逐渐低沉,带来了埃及黄昏时分那严酷无情的寒意;而当它平稳地停驻在世界边缘之上时,仿佛就像是赫利奥波利斯中供奉的神明——地平线之日,拉·哈拉克提——一般。我们看到它那朱红色的火焰勾勒出了吉萨大金字塔那黑色的轮廓——当图坦卡蒙在遥远的底比斯登上自己的金色王座时,这座金字塔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接着,我们意识到在那与阿拉伯世界有关的开罗所展开的旅行已经到此结束了,我们必须去一睹古老埃及的深邃秘密——那个处于黑暗年代、有着拉与阿蒙、伊希斯与奥西里斯的古老埃及。
待到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动身前往金字塔。我们搭乘一辆维多利亚式马车穿过了青铜狮子守护着的雄伟的尼罗河大桥;驶过了有着茂密乳香树丛的兹雷德岛;然后又跨过了通向西岸较为矮小的英格兰式桥梁。我们沿着河滨路,在成排乳香树的遮蔽下,穿过了巨大的动物园,来到了吉萨地区的郊外——后来那里又修建起了一条专门通向开罗的新桥。而后,我们沿着谢赫·阿尔·哈拉姆路转向内陆,穿过一片郊外的旷地,并且看到了一些乏味无趣的水渠与衣裳褴褛的当地居民。直到最后,我们望见此次旅行的目的地隐约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划开了黎明的薄雾,在路边的水塘上构成了反转的倒影。正如拿破仑对他手下士兵所说的一样,四十个世纪的时光正俯瞰着我们。
接着,道路开始陡峭地向上延伸,直到最后我们抵达了米纳酒店与电车车站之间的中转站。阿卜杜勒·里斯很能干,帮我们买到了参观金字塔的游览券,而且似乎对那些拥挤、叫喊、粗鲁无礼的贝都因人颇为了解。这些野蛮人居住在一个稍远些的肮脏泥村里,并且会颇为讨厌地袭击每一位旅行者,但阿卜杜勒·里斯却能将这些贝都因人阻挡住,让他们保持在体面的距离上,不会贸然接近。这位导游为我们弄到了一对相当不错的骆驼,而他自己则骑上一头驴子,并且将我们骑乘的动物交给了一群酬劳昂贵却没多少用处的男人与男孩儿牵着。需要横越的旷野其实非常狭窄,所以那对骆驼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这段颇有些麻烦的沙漠旅行却并没有让我们感到遗憾。
金字塔群坐落在一块岩石高地上,与其南侧紧邻的则是许许多多帝王与贵族的坟冢。这些坟冢修建在孟菲斯——这座早已作古的首都——近郊,与金字塔一同位于尼罗河西岸,吉萨偏南的地界上。早在公元前3400年到前2000年,此地曾欣欣向荣一片繁华。大金字塔就坐落在现代公路边——它由基奥普斯,或者说胡夫法老修建,那四百五十英尺的高度垂直耸入云霄。从它的位置向南,紧随其后的便是第二金字塔。它由基奥普斯的子嗣,法老卡夫拉修建。虽然比大金字塔稍小,但由于所处的地势更高,所以看起来甚至比大金字塔更加雄伟。而由法老孟卡拉于公元前2700年修建起来的第三座金字塔则要比前两座小得多。在岩石高地的边缘,第二金字塔的正东方,竖立着巨大而可怕的斯芬克斯雕像——不过,它的面孔可能被替换成了修建者,高贵的卡夫拉法老的巨型肖像。这尊巨像缄默不言、面带讥讽,却睿智得超越了所有人类与记忆。
其他地方还有些较小的金字塔以及一些小金字塔被毁坏后残存下来的遗迹,整个高地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陷坑,那里面埋葬着仅次于王室的显贵阶级。这些陷坑上面原本修建着石室坟墓,或是在幽深墓道上方修建着石凳般的建筑结构,就像其他那些在孟菲斯地区的坟墓里发现的一样——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波纳德墓室里也展览过这些东西。然而在吉萨,这些露在地上能看得见的东西早已被时间与抢掠者清扫干净了;只有那些被沙子填满,或被考古学家清理出来的岩石墓道依旧证明它们过去还存在着。每个墓穴都连接着一个小的礼拜堂,那些祭司或是亲属会在此献上食物,并向那些盘旋翱翔着的卡,或者说死亡的真义,进行祷告。那些小的墓穴会在各自的石头墓室或上层建筑中设有附属的小型礼拜堂,但金字塔中停设法老尊贵遗体的礼拜堂却是一座独立的神庙,每一个都在它相邻金字塔的东面,并由一条堤道通向宏伟的入口礼拜堂,或是岩石高地边缘的入口。
连接着第二金字塔的入口纪念堂几乎已被风沙给完全掩埋了。而今,它低陷在斯芬克斯雕像东南面的地下,敞着自己的入口,露出一小部分的遗迹。一直延续下来的传统将它称为“斯芬克斯神庙”;倘若斯芬克斯的确象征着第二金字塔的修建者卡夫拉,那么这种称呼似乎也说得过去。但是,早在卡夫拉之前也曾有过一些与斯芬克斯有关,而且让人觉得颇为不快的传说——可是不论它过去有着一副什么模样,法老都将它替换成了自己的面孔,好让人们在望向它的时候不会感到恐惧。这座雄伟的神庙中曾出土过一尊由绿闪石雕刻而成的、真人大小的卡夫拉雕像——如今它已被转移到了开罗博物馆里——当我看见那座雕像时,顿时觉得肃然起敬。时至今日,我仍不敢肯定整座建筑的挖掘工作是否已经完成了,但早在1910年的时候,它的主体结构还被埋在地下,而且在夜晚,神庙的入口还会被严严实实地堵起来。当时的挖掘工作由德国人主持,但后来发生了战争,或者其他某些事让他们没有继续挖掘下去。考虑到我当时的经历,以及某些在贝都因人中秘密流传但开罗民众却并不知情,或是不愿采信的谣言,我本该对这里的发掘进展多留个心眼儿——尤其是那条被人发现古怪地并排放置着法老雕塑与一些狒狒雕像的横向走道,还有走道里的某口竖井——但我后来还是忘记了。
我们骑着骆驼路过了道路左侧的木头警舍、邮局、药店和商店,然后匆匆拐了个弯,径直奔向东南,沿着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登上了岩石高地。直到最后,我们终于在大金字塔的荫蔽下再度看到了茫茫的沙漠。而后,我们又骑着骆驼沿着这座宏伟石头建筑的基脚绕到了东面,俯瞰了下方散布着小金字塔的河谷。阳光之下,河谷的东面那永恒流淌着的尼罗河静静闪耀着光亮,而河谷西面广袤的永恒沙海也跟着泛出了些许微光。三座大金字塔阴森地耸立在近处,没有任何遮罩,清晰地显露出它们那用巨石构成的雄伟躯体。四下里还残留有一些巧妙而又合身的覆盖物。在那个属于它们的时代里,这些遮盖曾让几座金字塔显得既完整又光滑。
不久,我们便向下走向了斯芬克斯雕像,并在那双不能视物但却令人畏惧的眼睛所投下的注视中安静地坐了下来。在这块巨大的石头野兽身上,我们模糊地辨认出了拉·哈拉克提的符号,这个符号过去曾让人们错误地以为斯芬克斯雕像是某个较晚王朝留下的遗物;虽然黄沙已经覆盖了巨大脚爪之间的石碑,但我们仍记得法老图特摩斯四世 (2) 在上面刻印下的图案,以及他在还是一名王子时曾做过的那个奇梦。也就是这个时候,斯芬克斯面孔上若隐若现的微笑开始让我们感到有些不快,并让我们不禁想起了那些声称这个可怕怪物身下藏有地底隧道的神秘传说。传说称这些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向下,一直连接到无人敢提及的深渊——这些深渊牵连某些远比我们所挖掘到的埃及王朝还要古老的秘密,而且还与古老的尼罗河众神中出现的那些有着动物头颅的怪异神明们有着一种不祥的联系。那时候,这只是一个我在闲暇时刻自问自答的古怪问题,而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深意并没有当即显露出来。
接着,其他游客开始陆续赶了上来,于是我们继续前进来到了东南面五十码外、被沙子阻塞住的斯芬克斯神庙。我之前已经说过,它其实是一座大门,神庙后的铺道径直连接着高地上第二金字塔中的墓室礼拜堂。当时,它的大部分结构还埋在地下,因此我们爬下了骆驼,沿着一条向下的现代通道抵达了它那铺设有雪花石膏的通道,还有那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的大厅。虽然如此,但我仍觉得阿卜杜勒与当地的德国随从并没有向我们展现所有的东西。在那之后,我们遵循着惯常游览金字塔高地的线路继续前进,详细参观了第二金字塔以及它东面墓室礼拜堂所留下来的奇怪遗迹;然后是第三金字塔和位于它南方的小型附属建筑以及位于它东面早已被毁坏的礼拜堂;接着是那些修建于十四、十五王朝的石墓与蜂巢结构;最后则是著名的坎贝尔墓——它那阴暗的竖井垂直下降了五十三英尺,一直连接到一座不祥的石棺。我们拉着绳子经过一段头晕目眩的降落之后,抵达了墓穴之中,接着一个帮我们牵骆驼的埃及人扫去了那些积累下来阻碍去路的沙子。
这时,从大金字塔那边传来的叫喊声打扰了我们的清净。一伙贝都因人在大金字塔边纠缠上了一群游客,声称愿意带领他们通向顶端,或是表演独自一人攀上金字塔又爬下来的壮举以炫耀自己的速度。据说登上金字塔再爬下来的最快纪录是七分钟,但许多健壮的酋长以及酋长之子向我们担保,如果能慷慨地付上一些小费给予足够的动力,他们能把这个时间缩短到五分钟。但他们没有得到这样的动力。不过我们倒是让阿卜杜勒领着我们登上了金字塔,并且因此目睹了一幅前所未见的壮丽景象——那其中不仅有远处闪闪发光的开罗,头顶皇冠的堡垒,以及金紫色的群山背景,还包括了孟菲斯地区的所有金字塔——从北边的阿布·罗瓦希到南面的达希尽收眼底。那座位于塞加拉的阶梯金字塔清晰而诱人地耸立在远方的沙漠中——它象征了从低矮的石质墓室逐步演变为真正金字塔的历史过程。紧靠着这座演化纪念碑的地方便是坡纳伯墓——距离南方底比斯城图坦卡蒙法老长眠的石头河谷足足有四百英里之遥。纯粹的敬畏再一次让我缄默不言。这样古老的景象,以及似乎聚拢徘徊在每一块古老纪念碑上的秘密,让我充满了敬畏与一种其他事物不曾带给我的广漠感觉。
攀登活动让我们疲惫不堪,而那些行为举止似乎全无品味体面可言却又纠缠不清的贝都因人则让我们感到厌恶。在两种情绪的混合之下,我们放弃了通过狭窄的内部通道进入任何金字塔的想法,不过我们看到几个强壮勇敢的游客准备钻进卡夫拉那座最为雄伟的纪念碑,展开一段令人窒息的爬行之旅。待支付了酬劳与小费并遣散了当地的保镖后,我们随着阿卜杜勒·里斯顶着午后的太阳一同骑着骆驼回到了开罗——不过,放弃进入金字塔游览让我们觉得有些后悔;这些通道的入口曾被匆忙地阻塞过,而某些沉默寡言、发现这些通道并在此考察的考古学家也曾试图隐瞒它们的存在。当然,乍看下来,这些谣言似乎大多毫无根据;可想来奇怪,一直以来,当局总是禁止游客在夜间进入金字塔,也禁止游客进入大金字塔最底层的通道与地穴。或许后者是因为人们担心某些心理精神上的问题——例如,如果游客们意识到自己正拥挤在一座巨大的实心建筑之下,且他们只能通过狭窄得只能容人匍匐爬行的隧道重返外界,那么这可能会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一些影响,更别提那些通往外界的隧道随时都可能会因意外或是某些险恶的用心被堵上。不过这些目的地看起来是如此的奇异与诱人,让我们不禁下定决心,以后要尽可能地把握住机会再次造访金字塔高地。然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机会远比我所预料的要来得更早。
那天晚上,与我们一同旅行的几名成员在白天繁重的活动后都有些疲倦,所以我一个人跟着阿卜杜勒·里斯外出散步。我们穿过了如画般别致的阿拉伯人居住区。虽然曾在白天看过这里的景色,但我更愿意细细品味这些沉浸在暮色中的小巷与集市——尤其当厚重的阴影以及圆润的灯光交错照映在它们那迷人的魅力与奇妙的幻影之上时。当地居民聚集而成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疏,但是当我们在苏肯纳贞——或者说铜匠集市上——遇到一伙狂欢作乐的贝都因人时,四周再度变得吵闹和拥挤起来。他们的领头人,一个蓄着浓密胡须、傲慢地竖着土耳其帽的年轻人注意到了我们;而且显然认出了我那位能干、但却无比傲慢、举止轻蔑的向导。那位年轻人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善意。我想,或许,他被向导脸上那种古怪的像是斯芬克斯式的蔑笑表情给激怒了——我也时常生气又好笑地注意到向导的这幅神情;或者,他也可能不喜欢阿卜杜勒那种空洞而阴沉的声音。不论如何,辱没先祖的言语交锋开始变得激烈而又尖刻起来;不久,阿里·西枝——我听到陌生人在不用其他诨名的时候这么叫他——开始用力拉扯起阿卜杜勒的长袍来。这个举动很快遭到了反击,进而演变成了猛烈的混战。参战两方扔掉了他们虔诚珍爱着的帽子,倘若我没有介入并拉开双方的话,这场争斗甚至有可能发展到更加惨烈的境地。
起先,混战的双方似乎都不欢迎我的干涉。但是,我的坚持最终换取了他们的休战。他们阴沉而好斗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打理好自己的装束;接着,几乎是在突然之间,他们摆出了一副在乎自己尊严的模样,定下了一个关乎荣誉的奇怪约定——不久之后,我便从他们那里得知这是一个在开罗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习俗——约定的双方会在最后一个夜间观光客离开许久之后爬至大金字塔的顶端,然后通过一场午夜拳击赛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每一位决斗者都能召集一位助手,而整场格斗将在午夜开始,依照最文明的方式,按回合进行。这一计划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首先这场较量肯定独特罕见又引人入胜;其次,光是想想于后半夜登上那座古老的石头建筑、在亏缺的苍白月色中俯瞰着充满古老风情的吉萨高地时所能看到的景象,就足以耗尽我的每一分想象力了!于是,我向阿卜杜勒提出了要求,接着我发现他非常乐意将我召集为自己的副手;然后,整个前半夜我一直陪同着他前往城镇里那些最为无法无天的地盘,进出各式各样的贼窝赌窟——主要是那些位于以西结区东北面的地界。阿卜杜勒在这些地方一个接一个地挑选组建出了一伙强大而又有着同样目的的恶棍,并将他们当作了自己拳击比赛时的靠山。
九点过后不久,我们这支队伍便骑着一群毛驴出发了。这些毛驴的名字总让我想起某些法老或是过去的一些游客——像是“拉美西斯”“马克·吐温”“J.P.摩根”还有“明尼哈哈”等等。我们慢悠悠地穿过了东西方风格混杂的街道迷宫,然后从由青铜狮子守护的大桥上跨过了桅杆林立、泥泞肮脏的尼罗河,接着冷静地在乳香树的阴影下慢跑在通向吉萨的大道上。整趟行程花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直到最后,我们遇到了最后一批兴尽而归的旅客,经过了最后一班返回城内的电车,然后伴着黑夜、过往,以及幽灵般的弯月继续前进。
不久,我们看到了耸立在大道顶端的巨大金字塔群。它们看起来阴森恐怖,而且平添了一份阴暗而又古老的险恶意味——这是我在白日之下似乎不曾注意到的。即便是它们中个体最小的,也透着一丝让人战栗的寒意——因为它下面埋葬的不正是生活在第十六王朝的尼托克里斯女王么?那位让人难以琢磨的女王当初曾热情地邀请了所有敌人在一座位于尼罗河下的神庙中共享盛宴,然后又放水淹死了他们。接着,我想起了阿拉伯人口中那些关于尼托克里斯的神秘传说,也想起阿拉伯人会在某一月相之下有意识地避开第三金字塔。托马斯·穆尔在创作诗歌来抱怨孟菲斯的船夫时,肯定垂头丧气地想起了她。

那地底的女神居于阴暗宝珠之间,藏于荣光隐匿之处——那金字塔中的贵妇!

虽然我们来得很早,但阿尔·西枝与他的同伙却赶在了我们前面;因为我们看到了位于卡非·阿尔·哈拉姆的沙漠高地勾勒出了他们骑过来的毛驴的轮廓;从这里开始,我们必须离开正常的大道,不再前往米纳酒店,而是就此转向一处靠近斯芬克斯雕像的肮脏的阿拉伯人营地——因为如果我们沿着大道继续走下去的话,或许会被一些昏昏欲睡、算不上称职的警察看到,并被阻挡下来。那些肮脏的贝都因人将他们的骆驼与驴子拴在了卡夫拉宠臣的石墓上,然后我们被领着攀上了岩石,越过大金字塔前的沙地,爬上岁月模式的金字塔侧边。阿拉伯人都聚集在此。攀爬时,阿卜杜勒·里斯依旧给予了我一些帮助,虽然我并不需要。
正如大多数旅行者所知道的那样,这座建筑原本的尖顶早已被磨蚀掉了,只留下一个十二英尺见方、尚算平坦的平台。人群在这个奇怪的尖顶上围起了一个圈。稍后不久,沙漠中那面带讥讽的月亮也开始从上空俯瞰睨视着这块战场——若不是缺了那些拳击近台区的叫喊声,这场战斗简直和那些发生在美国二流运动俱乐部里的搏击没什么两样。但当我开始观摩这场较量时,我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我们不那么期望的东西;因为以我这双略有些经验的眼睛来看,这场拳击赛中的每一次出拳,每一次佯攻,每一次防御都贴着“拖延时间”的标签。较量很快就结束了,尽管对于这种方式还有些疑虑,但当阿卜杜勒·里斯被宣布为获胜者时,我依旧感到了一些专有的自豪。
调解过程显然极其迅速。接着他们开始唱歌,称兄道弟,痛快豪饮,甚至让我很难想象他们之前还发生过吵闹与争斗。更古怪的是,我发现自己似乎逐渐取代了敌人变成了他们的关注焦点;凭借着我那一知半解的阿拉伯语,我觉得他们在讨论我的舞台表演,以及逃脱任何手铐与拘禁的演出。他们的谈话不仅显示这些人出乎意料地熟悉我的作为,而且还透着一种明显的敌意,以及对我那些逃生表演的质疑。我逐渐意识到那些曾盛行埃及的古老魔法并没有完全消失无踪,某种离奇而隐秘的学识所留下的些许碎片以及绵延不断的礼祭仪式在这些农夫与流浪汉中秘密地幸存了下来。而在这种沿袭风俗的影响下,一个古怪的“hahwi”,或者说魔术师,所展现出的高超本领往往会招来人们的愤恨与争论。我想起我那位声音空洞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看起来多么像是一位古埃及祭司,或者法老,或者那窃笑着的斯芬克斯雕像……不由得疑窦丛生。
接着,某些在顷刻之间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并让我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无知无觉来——正是因为这种迟钝,让我参加了这场夜间活动,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他们逐渐揭露出来的、空洞而又恶毒的诡计。虽然看起来毫无征兆,但阿卜杜勒无疑已经发出了某种难以察觉的信号,而整群贝都因人突然向我冲来;他们手持结实的绳索,并且飞快地将我牢牢绑了起来。不论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我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结实地绑住过。起先,我试着挣扎,但很快便意识到,没有人能从这二十多个强壮的野蛮人面前逃脱出去。我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膝盖被笔直地绑着,手腕与脚踝则被坚固的绳索结实地绑在一起。接着他们将一块令人窒息的破布塞进了我的嘴里,并用遮眼布紧紧地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这些阿拉伯人将我扛在他们的肩头上,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金字塔。我听见我的前向导在奚落我,用他那空洞的声音愉快地嘲笑我,并向我保证我那奇妙的“魔法力量”很快将会受到极大的考验——虽然完成欧洲人与美国人所提供的挑战让我极度自负,但接下来的考验则会彻底剥去这些骄傲与自负。他提醒我,埃及是个非常古老的地方;这里充满了隐晦的秘密与古老的力量,而那些没办法用手中装置困住我的行家里手,是无法想象与理解这些秘密的。
我不知道自己被扛着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因为身边的环境让我完全没有办法作出精确的判断。不过,我知道他们走得并不远;因为那些抬着我的人走得并不仓促,而且我被人抬在肩上度过的时间也令人惊异得短暂。这段令人困惑的短暂经历让我不论何时,只要一想到吉萨与那块位于它地界上的石头高地就几乎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因为,一想到游客们每日经过的路线距离那些当时存在、现在也肯定存在着的东西是多么的近时,我便觉得无比的压抑与苦恼。
我将要提到的那些邪恶异状并没有立刻浮现出来。那些阿拉伯人将我放了下来,扔在一片沙地而非石头上。然后,这些人用一根绳索绑住了我的胸口,拖着我走了几英尺,将我拖到了地面上一个边缘粗糙不平的开口旁边。稍后不久,他们便开始粗鲁草率地将我吊了下去。之后的经历无比漫长,仿佛耗费了千百万年的时光,我只知道自己被吊着放进了一口从石头中开凿出来的竖井里,并反复而笨重地撞在不规则的石头井壁上。我本以为这是高地上无数墓道中的一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下降的深度开始变得令人惊讶,乃至不可思议起来,这让我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从推断。
我就这样被吊着向下降去,恐惧每一秒钟都在加剧。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在完全实心的岩石层中下降,穿过如此遥远的距离却仍没有抵达这颗星球的核心,也不知道为何人手搓成的绳索能够将我放入这个位于地下、似乎无法及底的不洁深渊。但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怪诞,所以相比起接纳这些想法,去怀疑我那焦躁不安的感官反而要更加容易。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确定当时的情况,因为我知道当一种或多种感官被蒙蔽,或者当生活环境发生变化时,时间观念会变得极不可靠。但我很肯定,直到那个时候,我还保留了些许逻辑清晰的自我意识;我的脑海里有着一幅奇怪的图像,它真实到令人毛骨悚然,但这可以解释为某种缺少实际幻觉的大脑错觉,至少,我没有在这幅景象中加入任何由想象催生出的离奇幻象。
但并非是这些东西促就了随后到来的眩晕感。那种可怕的折磨是逐渐积累起来的,而这种较晚显现的恐慌最早则源于我下降的速度——在某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察觉到下降的速度正在加快。他们开始飞快放松那条仿佛无限长的绳索,让我以疯狂的速度向下坠去,狠狠地刮擦着竖井粗糙而狭窄的井壁。我身上衣服早已被撕成了破布,而且我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滴血,这种感觉甚至都盖过了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折磨人的疼痛。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不祥气味侵入了我的鼻孔;那是一种因陈腐与潮湿而产生的臭味,令人毛骨悚然,却又古怪地不像是我之前闻到过的任何味道。而且,在这种臭味之中却又隐约夹杂着一丝香料与香薰的气味,让人有一丝被嘲弄的感觉。
接着,精神上的真正灾难降临了。这灾难恐怖至极——任何清晰明确的表达都无法形容这种恐怖,因为那是一种精神与灵魂上的恐惧,没有任何细节可以描述。那是梦魇中的癫狂,是一切邪恶与残忍的总集合。它来得非常突然,这种突然对我来说残忍至极,简直好似末日一般——前一刻我还在苦恼中下坠穿过仿佛生长着千万牙齿的狭窄深井,而下一刻,我却乘着蝙蝠膜翼翱翔在地狱的深渊中;自由俯冲摇荡过无边无际、泛着霉臭的空旷世界;令人眩晕地飞升到凛冽的苍穹之巅,然后再让人喘不过气地冲向那片充满了贪婪而恶心的虚空,并且不断吮吸着一切事物的天底……上帝保佑,那撕扯着的狂暴意识原本会动摇我的心智,并且像是鹰身女妖般将我的心灵撕得粉碎,但我却在那一刻昏迷了,而它们也全都因此被牢牢地关进了遗忘之中,不会再被记起!这段暂缓的歇息,虽然短暂,却给予了我足够的力量与理智去忍受接下来那些潜伏在前方、更加强烈与浩瀚的恐惧。
II
在怪诞中飞越过那阴森的世界后,我的意识恢复得非常缓慢。整个过程伴随着无比剧烈的疼痛,并且充满了离奇荒诞的怪梦——在那些梦境里,我被堵上嘴巴、捆绑起来的窘境得到了奇怪的体现。当我经历这些梦境时,它们明显是非常清晰与细致的;可当我摆脱了这些梦境后,关于这些梦境的记忆几乎是立刻便变得模糊含混起来,并且很快褪色成一个由一系列可怖事件——不论那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拼接起来的大致轮廓。我梦见我被一只巨大而又可怕的爪子紧紧握着;那只披着长毛的黄色五指利爪从地面中伸了出来,将我碾在其中。而当我停下来去思索这只爪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我觉得那似乎就是埃及。在梦中,我回顾起了这几个星期所经历的事情,并意识到某些游荡在尼罗河地区、极为邪恶与古老的巫术精魂正在一点一点,精巧而又难以察觉地引诱着我,让我身陷囹圄;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徘徊在埃及这片土地之上,而且当人类消失之后,它们仍会停留在这里。
我看到了埃及的恐怖之处,还有它那令人反感的古老,以及它长久以来与墓穴以及崇拜死者的神庙所订下的可怖盟约。我看见如同幽灵一般,长着猫、公牛、猎鹰以及朱鹭等动物头颅的祭司排成的长长队列;看见那些幽灵般的队列绵延不断地行进过地下迷宫与巍峨通廊下的宽阔大道——站在那巍峨通廊的边侧,凡人渺小得如同苍蝇一般;我还看见这些长着动物头颅的祭司向一些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神明献上无可名状的献祭。石头巨像在无尽的黑夜中阔步前行,驱赶着大群长着男人面孔、咧嘴窃笑着的斯芬克斯奔向蜿蜒的河岸——而这些不见尽头的长河里却淤积满了停滞不前的沥青。而在那之后,我只能看见原始巫术那无人胆敢言说的凶狠恶意。它那黑暗而又没有固定形体的身躯在我身后贪婪地摸索着,准备随时扼死任何胆敢通过模仿来嘲笑它的灵魂。我那沉睡的大脑里上演了一场讲述凶恶恨意与不祥追逐的情节剧。我看见埃及的黑暗灵魂将我挑了出来,用不可听闻的低语呼唤着我;召唤、引诱我不断行进,用一个阿拉伯风格的表象所散发出的璀璨与荣光带领我步步向前,却最后将我推进那些古老得会将人逼疯的茔窟,推向那颗早已死亡、深不见底的法老之心中所藏的恐怖事物。
接着,那些梦中的面孔逐渐显现出了人类的模样。我看到我的向导,阿卜杜勒·里斯——他穿着君王的长袍,脸上挂着那种曾显露在斯芬克斯面孔上的蔑笑。而我知道,那些容貌便是伟大的卡夫拉的容貌,是他修建起了第二金字塔,是他将斯芬克斯的面孔雕刻成自己的模样,也是他建造了那座巍峨的入口神庙——而现今的考古学家们却自信他们已经从神秘的黄沙与缄默的岩石中挖掘出了这座神殿的所有隧道。接着,我看到了卡夫拉的手;那双修长、纤细、僵直的手与我在开罗博物馆里看到的那尊绿闪石雕像——那尊他们在可怕的入口神庙中发现的雕像——上描绘得一模一样;同时,我不由得诧异为何当我在阿卜杜勒·里斯身上看到那双手时,会没有惊声尖叫出来……那双手!它们冷得令人毛骨悚然,它正在将我碾碎;那是石棺的冰冷与束缚……那无法再被记起的古埃及所带来的寒意与压迫……那就是黑暗、坟墓般的埃及……那黄色的爪子……他们低声诉说着那些关于卡夫拉的事情……
但在这个紧要关头,我逐渐醒了过来——或者,至少,我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不像之前睡得那么沉的状态。我记起了那场发生在金字塔顶端的拳击赛;记起了那些奸诈的贝都因人以及他们转而袭击我的情形;记起了那段被绑在绳子上吊放进无底石头深渊的经历;还记起自己曾被吊在绳子上疯狂地摇晃,然后又一头扎进泛着芳香与腐烂的刺骨虚空之中。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潮湿的岩石地板上。捆在我身上的绳索依旧紧紧地咬着我。周围非常冷,而且我似乎察觉到一股非常微弱但令人恶心的气流正在缓缓地扫过我的周围。石头竖井那参差不齐的岩壁给我留下瘀伤与创口让我觉得疼痛难忍,而某些混杂在那一缕微弱气流中的刺鼻味道让这种疼痛转变成了像是针扎或火烧般的刺痛。在这样的情形下,仅仅一个翻滚的动作便足以让我的全身伴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不断地抽搐。当我翻身的时候,我感觉到上端传来了一股拉力。这让我意识到,那条放我下来的绳索依旧连接着地表。但我不知道是否还有阿拉伯人在上面拉着它;也不知道我在地下多深的地方。我只知道周围是完全,或近乎完全的黑暗;因为没有任何月光能透过我的遮眼布;但我依旧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感官,也不愿意根据下降时度过的那段漫长时光,得出我现在置身极深地底的推论。
不过,我至少知道自己在一个距离地表较远的空洞里,也知道空洞的正上方有一个从岩石里凿出来的开口。据此,我含糊地推测出这所囚禁着我的临时监狱可能是掩埋在地下的卡夫拉入口礼拜堂——也就是斯芬克斯神庙——或许,我正躺在神庙中的某条内部走道上,不过上午游览此地时,导游肯定没有带我经过这里;倘若我能找到一条路回到被封闭的神庙入口,那么我或许就能轻易地逃离眼下的困境。这个过程就好像是在一座迷宫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并不会比我以前经历过的那些麻烦更加糟糕。逃亡的第一步便是摆脱掉捆在我身上的绳索,还有遮眼布与口塞;而这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困难的事情,因为在我漫长而又丰富多彩的职业生涯中,许多比那些阿拉伯人更加高明的专家曾试图用任何已知的方法来禁锢住我,但却从未能战胜我的脱身技艺。
接着,我意识到那些阿拉伯人如果找到了某些说明我或许已经挣脱束缚的证据——例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绳子发生了明显的摇摆与搅动——那么他们可能会等在出口前,准备好继续攻击我。当然,这种顾虑的前提条件是我的确被囚禁在卡夫拉的斯芬克斯神殿里。即便我真的位于距离地表很远的地下洞穴,头顶上那个连通着外界的洞口——不论它藏在何处——也不会距离那个靠近斯芬克斯雕像、现在经常被使用的神庙入口太远;因为游客所熟悉的区域非常有限,一点儿也不大。在白天那段朝圣之旅中,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样的洞口;但我也知道,人很容易忽略那些处在移动沙丘之中的细小事物。当被绑着蜷曲地躺在岩石地面上时,我一心思索着这些事情,几乎已经忘记了那段深入无底深渊、在洞穴中摇晃不定、最后让我陷入昏迷的恐怖经历。我此刻一心想着如何智取那些阿拉伯人,因此决定要尽快挣脱身上的束缚,同时也要避免在竖直方向上做出任何拉扯,免得泄露我正在试图逃脱、或者至少可能试图逃脱的讯号。
然而,下定决心比实际行动起来要容易得多。在经过几次尝试后,我意识到自己几乎不可能在不采取较大动作的前提下完成这项任务;接着,在一次有力的挣扎后,我开始意识到之前悬在上端的绳索开始滑落下来,逐渐堆积在了我的四周与身上——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显然,贝都因人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并且松开了绳子的末端;他们无疑是急着赶去神庙的真正入口,并准备在那里凶狠地伏击我。这一前景并不乐观——但是,我过去曾毫不畏缩地面对过更糟的情况,所以此刻的我也不打算就此畏缩。但是,说到底,我首先必须要从这些捆绑中挣脱出来,然后才能依靠自己的智巧从神庙里毫发无伤地逃离出去。想来奇怪,在那个时候,我一直坚信自己就在那座靠近斯芬克斯神像、用来纪念卡夫拉的古老神庙里,而且就在距离地表很近的地方。
但是,就在我冷静地计划脱身方案时,一件越来越恐怖,也越来越明显的事实粉碎了我的信念,同时复苏了所有关于这个古怪深渊以及那些可怖神秘事物的原始恐惧。我之前说过,掉落的绳索开始堆积在我周围。但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条自上方落下来的绳索在不断堆积,一直堆积到了任何普通长度的绳索都不可能堆积到的高度。绳索下落的势头越来越快,直到后来简直就像是山崩一般快速地坍塌下来。掉落下来的绳索不断盘卷在我的四周与身上,很快便将我完全地淹没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紧跟着,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但我却仍在徒劳地试图击退眼前这绝望而又无法避免的危险。我之前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现在堆积起来的绳索又在逐渐碾碎我的呼吸与生命——但我所面对的威胁不仅于此,绳索那不合常理的长度所包含的深意,以及自知此刻身处地下未知无底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同样侵袭着我的神经。如此说来,我之前的确曾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下降,也曾摇摆着飞越过充满鬼怪的虚空;而现在,我必定正无助地躺在直通这颗行星内部的某个无名洞穴之中。这种终极恐怖突然得到证实时所产生的震撼委实让人难以承受,因此,我再次陷入了仁慈的昏厥之中。
我所说的昏厥并不是指那种丧失意识、没有梦境的状态。相反,我离开清醒世界后经历了一连串恐怖得完全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梦境。老天!……要是我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前没有阅读那么多的埃及考古学著作该有多好!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切黑暗与恐怖的源泉。第二次昏厥将许多景象灌注进了我那熟睡的心智,让我不寒而栗地看清了这个国家,也看清楚了它包藏的古老秘密。某些可憎的意外让我的睡梦发生了离奇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恰好暗合了那些关于死者,以及他们的灵魂旅居在外而肉体逗留在这些更像是宅邸而非墓穴的神秘坟冢的古老观念。幸好我已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样一副形体,我所能记得的只有埃及墓穴那奇异而又精致的建筑结构;以及那些令人骇然并且最终创造出这种建筑结构的奇异教旨。
这些人所关注的只有死者与死亡。他们构想出了一种缺乏想象力的刻板方式来试图复活这些尸体——这些古人怀着不顾一切的热情将尸体制作成了木乃伊,然后将所有重要的器官全都保存在了尸体近旁的礼葬瓮里。此外,除了肉体,他们相信死者还需要另外两个非常重要的元素:其中之一是灵魂,它在经过奥西里斯称重与准许之后便会移居至祝福之地继续生活;另一个则是晦涩难解而又凶恶不祥的卡,或者说“生命精华”,它以一种让人惊骇的方式在上层与下层世界中游荡——它偶尔会进入被保存起来的肉体,吃下那些由祭司与虔诚的亲戚放置在墓穴礼拜堂里的食物;偶尔,就像人们所谣传的那样,它也会返回自己的肉体或是总被埋在肉体身边的木头替身中,令人厌恶地昂首阔步走出墓穴,前去执行某些极为令人嫌恶的差事。
这些尸体会在华美的包裹中安息数千年之久。在那些卡没来拜访的岁月里,它们茫然地直视着上方,等待着某一天奥西里斯重新为它注入卡与灵魂,带领着那些僵直的亡者军团再度从他们长眠的沉没宅邸杀出。那会是一次光荣的重生——但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会获得这种嘉奖,不过也不是所有墓穴都能不受侵扰地保留下来,所以可以想见必然会有某些荒谬怪诞的错误,以及某些残忍可怖的畸变。直到今天,阿拉伯人依旧会私下嘟哝着某些不洁的集会,以及某些在被遗忘的地下深渊里举行的不净仪式——只有能飞行的卡与没有灵魂的木乃伊才能够拜访那样的深渊,并毫发无损地返回来。
或许,最让人战栗到血液凝固的东西,还是传说中那些为了堕落的宗教把戏而创造出来的邪恶产物——那些模仿古代神祇,用动物的头颅与人类的躯干及四肢人工拼接起来的混合木乃伊。埃及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着将神圣动物制成木乃伊的传统,因为人们想让那些神圣的猫、公牛、朱鹭、鳄鱼等等动物有一天能在更伟大的荣光中返回现世。但只有在埃及逐渐衰落的年代里,人们才会将人类与动物混合进同一具木乃伊里——只有在逐渐衰落的年代里,当人们不再理解卡与灵魂所享有的权利与特权时,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传说会提及这些混合木乃伊的结局——至少没有在公开的传说里提到过——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哪个埃及考古学家发现过这样的木乃伊。而那些在阿拉伯人中间流传的谣言实在太过疯狂,让人难以相信。他们甚至暗示说,老卡夫拉——斯芬克斯雕像、敞开着的入口神庙以及第二金字塔的所有者——就生活在地下的深处,并且与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斯共结连理,一同统治着那些既不是人也并非野兽的木乃伊。
我所梦到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所梦到的就是卡夫拉以及他的配偶还有他麾下那支由混合死者组成的奇异军队,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意识到自己已忘记了“我”在梦中的形象后,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宽慰与高兴。我所经历的最恐怖的梦境牵涉到了白天我自问自答的那个无聊问题——当我注视着沙漠里那座神秘难解的雄伟雕刻时,我曾纳闷,那些靠近神庙的未知深渊会秘密地联系着怎样一些东西?这个问题在当时显得既天真幼稚又异想天开,而此刻却在我梦里增添了一份歇斯底里、精神错乱的疯狂意味……斯芬克斯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
我的第二次清醒——如果我当时的确从梦里醒过来的话——留下了一段极度恐怖骇人的记忆。虽然我的生命里充满了绝大多数人不曾体验过的惊险故事,但回顾我所有的经历,除了紧随其后发生的事情外,没有什么能与这段记忆相提并论。我之前说过,绳索那难以想象的长度揭露出我正处在灾难性的地底深处,而如瀑布般下落的绳索迅速地掩埋了我,让我丧失意识昏迷了过去。可这个时候,随着知觉的逐渐恢复,我意识到整堆绳索的重量已经消失了;接着,在翻身过来后,我发觉自己依旧被绑着、塞着嘴、遮着眼,但某些东西已将那山崩般倾斜在我身上、让我几乎透不过气的绳索堆给移走了。当然,我只能渐渐地体会这种情况所蕴含的深意;不过,我觉得自己的神经早给折磨得疲惫不堪,已经没办法再度体会这新至的恐怖了,不然我肯定会再度昏迷过去。我只知道,我孤身一人……并且与什么东西一同待在这深渊里。
在我能构想出什么新的念头继续折磨自己的神经,或是继续尝试逃脱被束缚的困境之前,一些新的事情逐渐显露出了端倪。疼痛不再像之前那样啮咬我的手臂与腿脚,而我似乎被大量干涸凝结的血液包裹着。但我清楚自己之前的创口与瘀伤绝不可能流出如此之多的血液。同时,我的胸腔似乎被戳刺出了一百道伤口,就像某些极具攻击性的巨大朱鹭啄出来的一样。显然挪走绳索的东西并不友善,而且它在我身上戳刺出可怖伤口的时候,似乎被什么事情给阻止了。然而,这个时候,我的感觉却与正常的期望截然相反。我并没有任由自己陷入绝望的无底深井,而是鼓起了新的勇气,并且开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因为这时我意识到这些邪恶的力量仍是有形的物体,在相同的情形下,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依然会遇到这些东西。
依靠这种想法带来的力量,我再次开始挣脱身上的束缚,就好像在聚光灯与群众的欢呼声中经常表演的那样,用上了我一生积累下来的所有技艺。我开始全神贯注地思索那些逃生过程中的熟悉细节,而由于长绳已消失不见,我隐约开始重拾之前的信念,再次试着相信那些最恐怖的东西不过都是些虚无的幻觉而已,相信从来都没有什么可怕的竖井、无底的深渊,或是无限冗长的绳索。难道我不正在斯芬克斯近旁的入口神庙里么?我无助地躺在这里的那会儿,那些鬼祟的阿拉伯人是不是已经悄悄溜了进来?不论如何,我必须摆脱束缚。我要挣脱绳索站起来,拿掉塞嘴布与眼罩,用眼睛去捕捉从任何光源露出的点点微光。我甚至乐意与那些邪恶而奸诈的仇敌们打上一架!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这些累赘,但这肯定会比我在公开表演时花的时间长。因为我此刻受了伤,精疲力竭,而且之前昏迷的经历也让我感到无比虚弱。当我最终重获自由,摘除掉眼罩与塞嘴物的阻隔,并深深吸入一口凛冽、潮湿、泛着邪恶香味但也变得更加可怕的空气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痉挛,疲惫得无法立刻行动了。于是,我躺下来,试图暂时花一点时间伸展自己被弯曲与碾压过的躯体,同时睁大眼睛捕捉任何可能的光线,期望能从中获得些许自己所处位置的暗示。
渐渐地,我逐渐恢复了之前的力量与灵活,但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当我挣扎着站起来,努力凝视四周时,却只能看到一片乌黑的虚无。就像我被遮着眼睛时所猜测到的一样,这是一片旷阔的黑暗。我试着活动自己那穿在撕破的裤管里、被凝结的血痂包裹起来的腿脚,发现自己还能走动;然而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显然,我不该随意走动,因为那可能会径直远离我应该寻找的出口;所以我停顿了下来,开始留意那股我一直能察觉到的、冰冷的、腐臭并泛着碱石味道的气流。我意识到它的来源可能是深渊的出口,因此便努力追踪着这一点点地标,不断地走下去。
倘若我有一盒火柴,甚至一把小手电筒该有多好;当然,我那经过剧烈摇晃、几乎已被撕碎的衣服口袋早就漏光了一切有些分量的东西。当我小心地走在黑暗中时,那气流变得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令人不快,直到最后,我觉得这股气流已经变成了一股由令人嫌恶的水汽组成的有形气流,从某些孔洞里灌了出来,就像是东方传说里渔夫打开瓶子令妖精脱身时冒出的黑烟。东方……埃及……的确,这孕育了文明的阴暗摇篮同样也是一口泉眼,正在不断涌出不可言说的奇迹与恐怖。我越是思索这股洞穴气流的成因,就越觉得焦虑与不安;尽管我之前认为它夹带的臭味至少是一个通向外界世界的间接线索,但这时我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种污秽的味道根本不是利比亚沙漠的清新空气与其他什么东西的混合物,也与外界沙漠的空气没有任何联系,从本质上说,这味道肯定源自更低处的邪恶深渊里呕吐出的某些东西。因此,我一直都走在错误的方向上!
但在经过片刻的思考后,我决定继续前进,不再折返。周围几乎水平的地面完全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结构,因此一旦离开这股气流,我便失去了唯一的标记。相反,如果能跟上这股奇怪的气流,我无疑会抵达某个洞口,然后便可以摸索着洞口周围的墙壁走到这座雄伟大厅的另一端——除此之外,大厅里再没有任何可供导航的工具。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方法或许会失败。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游客所熟悉的那个卡夫拉入口神庙。而且我有些讶异地觉得,或许连考古学家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奇怪的大厅,或许那些好管闲事又心怀恶意的阿拉伯人为了囚禁我才将我偶然扔进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果真如此的话,这里是否真的有通道连接着那个人们所熟悉的地下神庙,或是连接着外部世界?
的确,说到底,我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里还是入口神庙呢?那些最疯狂的推测在一瞬间又折返回了我的脑海,我觉得那一系列印象组成的栩栩如生的混杂体——下降、悬吊在空中、那绳索、我的伤口以及那些怪梦——全都只是梦。或许这是就是我生命的尽头?或者,如果这真的是生命尽头的话不是更加仁慈么?我没法回答脑海里的任何问题,但却继续前进,直到命运第三次将我掷向昏迷。这一次我没有做梦,因为事情的突然性令我一时间抛掉了所有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想法。在某个地方,那些令人不快的气流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形成了足以产生物理作用的实际阻力,而前方道路也出其不意地变成了向下的阶梯。这种变化让我突然一脚踩空,向下滚过巨大的石头阶梯,跌落进一个充满了无尽可怖梦魇的深渊。
在这之后,我居然还能继续呼吸,这简直是对健康人类机体固有的强韧生命力的最好颂词。每每回顾那晚,我总觉得这一次次的失去意识显得有些滑稽;它们的连续出现,就像是当时上映的粗制滥造的电影情节中的一段段转场。当然,或许这一连串昏迷根本就没有发生;那晚地底梦魇里的所有情景不过是我在长时间昏迷中经历过的一个个怪梦——这次昏迷自我在惊骇中坠入深渊开始,直到我再度回归外界空气那极具治疗功效的芬芳时才算结束。总之,直到最后,我在初升的太阳中发现自己伸展在吉萨的黄沙上,卧倒在雄伟的斯芬克斯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前。
我更愿意相信这种解释,因此我很高兴听闻警方发现卡夫拉入口神庙的栅栏松开了,而且还在依旧被掩埋着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通向地表的大裂缝。同样,我也很高兴地听到医生们告诉我,自己身上的伤口看起来全都是在扭打、捆绑、下降、挣脱束缚、从高处跌落——或许是跌进了神庙内部走廊中的一个陷坑里——以及拖着身子来到外部栅栏并从它中间逃出去等类似经历时留下来的……这真是令人安慰的诊断结果。然而,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某些东西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段极限下降的记忆实在太过真实,让人很难释怀。而且也没人可以找出一个阿拉伯人能合乎我对向导阿卜杜勒·里斯·勒·卓古曼所作出的描述——那个嗓音空洞,微笑起来看上去像是卡夫拉法老的向导。
我已有些偏离了之前连贯的叙述——或许,我实在是徒劳地想要回避最后发生的事;那肯定是一场幻觉。但我已经许诺过会讲完它,所以我不想违背这个承诺。当我跌下那段黑暗的石头阶梯后,再度恢复——或者是我觉得自己恢复——意识时,我又和先前一样一个人待在黑暗中了。狂风中的臭味,之前就已经很糟了,但这时让人觉得如同地狱一般;然而,我早已熟悉了这股味道,此刻尚能泰然地忍受着。我开始眩晕地爬离腐臭狂风刮来的地方,并用我流着血的手摸索着用来铺设旷阔路面的巨大石块。期间,我的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而当我摸索着它的时候,我意识到那是一根立柱的基座——一根雄伟得难以想象的立柱——而立柱的表面则凿刻满了我能清晰触摸感觉到的巨大象形文字。离开立柱之后,我继续爬向前去,然后遇到了其他一些柱子。这些柱子之间的间隔宽得不可思议。而后,我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分辨出了一些东西,不过早在我意识到这些东西之前,它们一定已经在潜意识里反反复复冲击着我的听觉了。
我听到一些声音从某个位于地底更低处的深渊里传了上来,那声音清晰缓慢却又颇有节奏,与我过去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尽相同。我的直觉告诉我,它们无疑源自某种非常古老的仪式;而埃及古物学方面的阅读经验让我将这些声音与长笛、萨姆布克琴、叉铃以及铜鼓联系了起来。在它们所发出的充满韵律的笛声、嗡嗡声、喀嚓声与打击声中,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于尘世间任何已知恐怖的惊骇——那是一种古怪地与个人的恐惧心理完全割裂开来的惊骇,甚至让人客观地为我们这颗小星球感到可怜——因为我们这颗小星球的深处埋藏着这样的恐怖,而这样的恐怖肯定就藏在那些仿佛潘神的狂欢盛会一样的刺耳杂音后面。那些声音逐渐增大起来,而我感觉它们正在逐渐接近。接着——愿往后所有万神殿里的一切神明联合起来将类似的东西排除在我的耳朵之外——虽然微弱而遥远,但我的确开始听到军团行进时发出的可怖的、数千年前的踏步声。
那些脚步截然不同,却完美地按照节奏一直行进过来,听起来让人觉得毛骨悚然。这些地心最深处的怪物肯定已经进行了数千年污秽不洁的训练……那些踩踏、敲击、行进、阔步向前、辘辘滚动、隆隆行驶、匍匐爬行……所有都按照那些嘲笑着的乐器所发出的不谐韵律。接着……老天请将那些阿拉伯人的传说排除在我的脑海之外吧!那些没有灵魂的木乃伊……那些游荡的卡集会在一处的地方……那群法老一般、存在有四十个世纪之久、被邪恶诅咒的死者……卡夫拉法老与他的食尸鬼女王尼托克里斯一同领着那些人与动物混合而成的木乃伊穿过了最深处的缟玛瑙裂缝……
踏步声渐渐地近了——当它们逐渐显露出清晰的细节时,老天!请救我离开那些脚、爪、蹄、兽掌落地发出的声音吧!此刻,在那恶臭的狂风中,我看见这条幽暗地底大道的无限远处摇曳着亮起了一点微光。于是,我爬到了一根巍峨立柱的旁边,躲进这根雄伟圆周的阴影里,因为这样或许能暂时避开即将到来的恐怖——避开那由千百万只脚阔步前行,经过恐怖可憎古迹的巨大立柱,渐渐走向我的骇人恐怖。接着,闪烁的光点渐渐多了起来,踏步与不谐的刺耳韵律也逐渐变得令人作呕地响亮起来。在摇曳的橘红色光亮中,渐渐显露出一幅让人敬畏得呆若木鸡的情景。我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幅足以征服任何恐惧与嫌恶、完全不可思议的奇迹景象。我看到无数巨大立柱的底座——单单是立柱的腰部就已超出了人眼视线所能及的高度……仅仅是一根立柱的基座就让埃菲尔铁塔显得既低矮又微小……无法想象的大手在这个阳光只存在于悠远传说里的巨穴中刻下了那些象形文字……
我不该去看那些进行过来的队伍。当听到它们咯吱作响的关节活动、那喷出硝石气味的喘息,以及那机械整齐的踏步时,我绝望地坚定了不去看它们的意志。现在想来,它们没有说话是件多么仁慈的事情……但,老天!它们那让人疯狂的火炬却将阴影投在了那些巍峨立柱的表面。老天在上,请拿走它!河马绝不该有着人类的双手,更不该拿着火炬……人类也不该有着鳄鱼的头部……
我试图逃走,但那些阴影、那些声音、那些恶臭无处不在。接着,我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在半梦半醒的魇梦中常做的事情,于是开始不断地对自己重复道“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梦!”但这毫无用处,我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反复祈祷……至少,我想我是这么做的,因为当人处在幻觉中时,他根本无法肯定自己做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只能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再回到过去熟悉的世界。偶尔,我会试图偷偷睁开眼睛,希望能分辨出这地方的其他特征——但那里只有带着香料气味的腐败臭风,高不见顶的雄伟立柱,以及那些畸形恐怖事物投下的怪诞阴影。成倍出现的火把让噼啪作响的火焰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起来。这时我意识到,除非这个地狱般可怖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墙,否则我很快就能看到这座建筑的某些边界,或是可以用来确定方位的地标。但当意识到那里聚集了多少这种东西时,我却不得不闭上眼睛——我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东西在庄严而平稳地在前进,可它根本就没有腰部以上的身体!
这时,尸体们,或是死亡本身,汩汩地发出了一种仿佛吠叫的声音,为眼下的气氛——那弥漫着有毒的石脑油与沥青烟雾的阴森气氛——插入了一场由杂合的亵神之物组成的鬼怪军团所发出的整齐划一的合唱。我的双眼不听劝阻地颤抖着睁开了,朝着那幅任何人类若不是在极度恐惧与精疲力竭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想象的情景看了一瞬。我看到,那些东西仪式性地向着作呕的狂风吹来的方向排列起了纵队。它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它们低垂着的头……或是它们所拥有的头……这些东西在一个喷出恶臭的巨大黑色洞窟前顶礼膜拜,那洞窟高得几乎超过了我视力所能触及的范围。我看见两条巨大无比的阶梯呈直角地侧立在洞窟的两边,而阶梯的底端则隐没在遥远的黑暗里。我无疑是从其中一条阶梯上滚落下来的。
那个洞窟的尺寸与这些雄伟的立柱颇为相称——一栋普通大小的房屋会完全迷失在洞窟中,任何寻常大小的公共大楼都能在这个洞窟里轻易地移进移出。它巨大得需要人移动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全它的边界……如此的巨大,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如此夹杂着芬芳的恶臭……在这敞开的巍峨门户前,那些东西在扔着某些物件——根据它们的姿势来判断,那显然是一些牺牲品,或是某种宗教仪式上的贡品。卡夫拉便是它们的首领;面带蔑笑的卡夫拉法老,或者说阿卜杜勒·里斯,头带着金色的双重冠,用死者那空洞的嗓音吟诵着无穷无尽的咒语。在他的侧旁跪着美艳的尼托克里斯女王,我有一瞬间看到了她的侧脸,并注意她的右脸已被老鼠或其他食尸鬼吃掉了一部分。当我看清楚它们究竟将什么东西当作贡品扔入恶臭的洞穴,或是抛向可能栖居其中的神明时,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场仪式如此的尽心竭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那位隐匿起来、接受它们顶礼膜拜的神明一定极其重要。他会是奥西里斯、伊希斯、荷鲁斯、或者阿努比斯?抑或某个更加重要、更加超然、却完全不为世人所知的亡者之神?的确有传说称,那些可怕的圣坛与巨像全都是为一位早在一切已知神明被世人崇拜之前就已出现在埃及的未知神祇而竖起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再度睁开眼,继续观看这些不可名状之物全神贯注地举行它们那阴森的崇拜仪式。然后,我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逃亡的念头。这座雄伟大厅非常昏暗,而那些立柱间布满了厚重的阴影。那一堆只会出现在噩梦里的东西全都专注于在狂喜的膜拜之中,我有机会勉强爬到一条阶梯的最远端,然后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爬上去;相信命运与技能可以将我送到上端的平地上。我不知道,也没有仔细思索过自己到底在哪里——甚至,有一会儿,我为自己在梦中如此严肃地计划一次逃跑而觉得好笑。我不是正身处在卡夫拉神殿——那个世代被人称为斯芬克斯神殿的地方——下方某个隐匿的未知底层么?我没办法推断,但我决定活着并意识清醒地爬上去,如果我的智慧与肌肉能做得到的话。
我蠕动着腹部,开始焦急地爬向左手边那条阶梯的底部。因为在两条阶梯中,它看起来更可能爬上去。我无法描述爬行过程中发生的事情,或是爬行的感觉,但想象一下我必须一直盯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邪恶火炬光芒,好避开光亮地区不被发现的情景,或许就能猜出我的境况。我说过,阶梯的底端在非常遥远的阴影中;而且它没有任何回旋地一直上升到了巨型洞穴顶上那个高得让人眩晕的护栏平台上。这成为了我远离那些作呕的人群,继续爬行的最后一段旅程。但即便那场景在我右边很远的地方,却依旧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最后,我终于成功地爬到了阶梯的脚下,并开始向上攀;一路我都紧贴着墙壁,并在墙上看到了极为令人胆寒的装饰与雕刻。那些怪物则一直怀着专注乃至狂喜入迷的兴趣紧盯着鼓出恶臭的洞穴,紧盯着那些它们抛在洞前大道上的渎神贡品——这让我感到颇为安全。虽然那条由巨型斑岩石块修建起来的阶梯既巨大又陡峭,仿佛是为了巨人的双脚而准备的一般,但向上攀爬的过程却并非永无止境。新发现带来的恐惧连同运动撕扯伤口带来的二次疼痛让这次攀登成为了一段让人隐隐作痛的记忆。我原本打算只要一抵达洞穴上方的平台,就立刻沿着任何可以从那里通向上层洞穴的阶梯继续攀上去;绝不再多看一眼那些位于下方七十或八十英尺处、屈膝匍匐的畸形腐肉——然而,当我几乎就要爬到阶梯顶端的时候,下方那由尸体与死亡交织成的大合唱突然开始反反复复地欢呼雷动起来。这些突然增大的合唱依旧遵循着仪式固有的旋律,所以并不是我被发现的警报,因此我也停了下来,小心地爬到栏杆上,向下俯瞰过去。
接着,我看到有个东西从那座令人作呕的洞穴中探了出来,扑住了之前供奉在入口前的那些可憎贡品。而那些可怖的怪物正为此欢呼雷动。即便从我所在的高处看下去,洞里的东西也颇为巨大和笨重;这是个覆着长毛的淡黄色东西,并且动作强壮有力。它尺寸有一只大号的河马那么大,却有着非常奇怪的形状。它似乎没有脖颈,五个毛发蓬松、相互独立的头部并成一排突出生长在一个近似圆柱形的身躯前端;第一个头很小、第二个则要大得多,第三第四个最大,而第五个又相对要小一些,但却没有第一个那么小。每个头部的前端都刺出了非常奇怪的触肢。那些触肢是弯曲的,似乎非常坚硬。它们贪婪地罩住了洞穴面前极大的一堆难以形容的食物。偶尔那东西会昂起身子,偶尔则会以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倒退着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它的运动方式很不可思议,让我入迷地盯着它的一举一动,希望它能再次从我身下的巨型巢穴走出来一些。
然后,它真的走出来了……它真的走出来了!当我看到那一切时,我立刻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逃上了身后通向高处的阶梯;在没有视线、也没有逻辑理性的指引下,毫不留意地跑过难以置信的巨大台阶、爬上阶梯、奔过倾斜的路面。我肯定将所有一切都归为梦境世界里的情景,不需要任何的证实。那肯定是一场梦,否则我根本不可能在黎明时分发现自己正躺在雄伟的斯芬克斯雕像前的吉萨沙漠中,在那张面带嘲弄、被破晓曙光染红的面孔所投下的注视中大口呼吸。
老天!在这个有太阳庇佑的早晨的之前一天,我曾问过自己一个无聊的问题……这尊斯芬克斯雕像最早被雕刻出来时究竟象征着怎样一些可憎而巨大的畸形怪物呢?——那是巨大的斯芬克斯!老天!不论是不是梦境,我都会诅咒那那幅景象向我揭露的最终恐怖——那是无人知晓的亡者之神,它在未知的地底深渊里舔着自己巨大下颌,等待着那些不应存在的无魂怪诞献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那五头怪物出来了……那和河马一样大小的五头怪物……那个五头怪物——仅仅是它的前爪……
但我得救了,而我知道这只是个梦。
(竹子 译)
————————————————————
(1) 赫利奥波利斯(Heliopolis),尼罗河三角洲的古城,在今开罗的北部,曾是古埃及太阳神的朝圣中心。
(2) 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第八位法老。传说他年轻时曾在斯芬克斯的头上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斯芬克斯告诉他,如果他能清理掉雕像身上的风沙并重新修复它,他就会成为下一任法老(当时斯芬克斯已经被风沙掩埋到了脖子的部位)。图特摩斯四世后来按照梦中斯芬克斯的意愿清理了风沙,并在斯芬克斯两爪之间安放了一块石板以证明他王位的合法性——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梦碑”。

畏避之屋 The Shunned House

本文写于1924年10月下旬,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此文并未在任何杂志上发表。不过在1928年,在朋友的支持下,这篇小说有幸以私印小册子的形式出版,发行了大约250册。1937年洛夫克拉夫特去世后,《诡丽幻谭》终于在同年的10月刊上发表了这篇故事作为悼念。创作这篇小说时,洛夫克拉夫特已经从普罗维登斯搬到了纽约居住。此文在一定程度上也掺杂了他对于普罗维登斯的怀念之情。他在文中提到那个地方(普罗维登斯市邦尼菲特街135号)是真实存在的,洛夫克拉夫特对那栋房子非常熟悉,因为他的姑妈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但是,“畏避之屋”的真正原型其实是一栋位于新泽西州伊丽莎白市的古屋——他在当地旅行时曾探访过那个地方,并且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后来他在给朋友的信件中表示那房子让他想要“创作一个发生在普罗维登斯,以巴比特夫人的房子为基础的新恐怖故事”。


《畏避之屋》的打字稿。
I
哪怕是最骇人的恐怖见闻往往也少不了让人觉得有讽刺的地方。有时候,这种讽刺的感觉来源于事件本身;另一些时候,只在偶然与事件中的人物或地点有所关联。古城普罗维登斯里发生的一件事情恰巧极为贴切地验证了后一种情况。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末,当埃德加·爱伦·坡徒劳地向才华横溢的女诗人惠特曼夫人大献殷勤的时候,他经常会在这座古城里逗留。坡通常会居住在邦尼菲特街上的公馆之家里(在改换店名之前,那里曾是招待过华盛顿、杰斐逊与拉斐尔的金球旅馆)。在散步的时候,坡总喜欢沿着这条街往北一直走到惠特曼夫人的家里,或是附近山腰上的圣约翰斯墓园旁——对他而言,那一大片竖立在墓园里的十八世纪墓碑总有一种奇特的魅力。
然而,这也正是事情最为讽刺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恐怖与怪诞文学大师沿着这条路走过许多次,而他每次散步都必定会经过一栋位于大街东面的屋子;那栋肮脏破旧的屋子就坐落在陡峭山坡上,屋子旁还有一片荒草丛生的大庭院——那个院子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这片地区还只是空旷荒野之时。坡似乎从未描写或谈论过这个地方,甚至也没有证据说明他曾留意过这里。然而,在另外两个掌握着某些信息的人看来,这栋屋子堪比——甚至能够胜过——那位经常在不知不觉间经过它的天才所创造出的最狂野的幻想。它荒凉地耸立在那里,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切难以言说的恐怖凝聚而成的一个象征。
那屋子曾经是个很容易吸引好奇者注意的地方——事实上,它现在依旧有着这样的吸引力。那里原本是一座农舍,或是类似农舍的建筑,遵循着十八世纪中叶新英格兰地区常见的殖民地建筑风格——它有着颇为富贵的尖形屋顶,两层楼房,没开天窗的阁楼,乔治亚风格的门廊以及恪守当时品味的内部嵌板。屋子面朝南方,几扇位于一面山墙上的低矮窗户掩藏在向东隆起的小山下,而其余的窗户则全都暴露在地基之上,正对着街道。一个半世纪以来,为了让道路变得更直,坡度变得更缓,人们对与它相邻的街道进行了大量的改造工作,而它的建筑结构也随着邻近地区的改造工程一改再改。邦尼菲特街,最初名叫贝克街,原本是一条在早期殖民者的墓地间蜿蜒辗转的小道;直到人们将死者全都迁移到了北墓地后,它才能体面地横穿那些古老的家族土地,变成一条畅通无阻的大路。
起初,屋子朝西的墙壁坐落在高出路面二十英尺的陡峭草地山坡上;但在独立战争时期,居民们扩宽了街道,刨掉了屋子与街道间的大部分山坡,并将屋子的地基完全暴露了出来。于是,有人在地窖前修建了一面砖墙,为原本深埋地下的地窖打造了一个正对着新扩街道、拥有两扇窗户与一扇大门的门面。一个世纪前,人行道修建完成的时候,夹在公路与屋子之间的空地已经被完全刨掉了;因此,坡在散步的时候肯定只能看到一面与人行道齐平的陡峭暗灰色砖墙,以及搭建在十英尺高的砖墙上方的古老木结构房屋。
那片像是屋后农场的土地沿着山坡向上远远地延伸出去,几乎贴到了惠顿街的侧旁。而屋子的南面,那片挨着邦尼菲特街的土地,自然比现存的人行道远远高出一截,形成了一座梯台。由布满苔藓的潮湿石块堆砌而成的旱堤充当了围绕梯台的护墙。一条陡峭又狭窄的阶梯深嵌在旱堤里,被峡谷般的墙面挤夹着,向上延伸到了梯台的表面。那上面只有斑斑秃秃的草地,潮湿黏滑的砖墙以及无人照料的花园。花园里满是从木头三脚架上垮塌的残破水泥瓮坛与已经锈蚀的金属壶罐。其他类似的零星玩意则散落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正门边。正门上的扇形楣窗已经破损了,爱奥尼式立柱与三角形的楣饰如今早已蛀虫丛生、腐朽不堪。
小时候,我只知道这栋让居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屋子里死过很多人——多到足以让人紧张与焦虑。他们告诉我,正因为这个原因,房屋最初的主人在屋子建成大约二十年后也从里面搬了出去。也许是因为地窖聚集着湿气与真菌;也许是因为空气里总是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许是因为门厅时常有轻微的气流;抑或是因为井和泵出来的水有问题,总之这是个明显不太正常的地方。这些问题简直糟透了,而且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这些说法深信不疑。只有伊莱休·惠普尔医生——我那位热爱收藏研究古物的叔叔——所写下的笔记为我详尽地披露出了一些更加阴暗与晦涩的猜想。过去,这些猜想曾在仆从与底层人群间形成过许多暗中流传的民间故事;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待到普罗维登斯变成一个有着许多流动人口的大都会后,这些猜测大多已经被居民们遗忘了。
事实上,社会上的中坚群体始终没有将它看成是一栋真正意义上“闹鬼”的屋子。有些故事谈论到了咔咔作响的锁链,冰冷的气流,熄灭的光芒,窗户上的人脸,但它们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播。有些持有极端看法的人偶尔会认为那屋子“不太吉利”,可即便是他们也不会提出更加怪诞的观点。不过,有件事情是确定无疑的,死在那屋子里的人数量多得可怕——更准确地说,曾经有数量多得可怕的人死在了那屋子里——因为在六十年前,那里发生了一些怪事,所以这座建筑被彻底废弃了,因为不可能还有人愿意租借它。那些不幸送命的人并非全都有着某个特定的死因;实际上,他们更像是被什么悄悄地耗尽了体力,因此在遇到原本只会导致身体虚弱的变故时就早早地送命了。而那些活着的人也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贫血或虚弱,偶尔还伴随有脑力衰退的迹象,这让那屋子显得非常不宜居住。必须要说明的是,相邻的几座建筑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这种危害身体健康的情况。
过去,我只是知道这些情况,不过,由于我坚持不懈地追问,叔叔向我展示了他的笔记,而这本笔记最终促使我俩展开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调查活动。自我的童年时代起,这栋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就一直空着。高高的梯台庭院里生长着满是瘤节、不结果实的可怕老树,纤细瘦长、颜色苍白得有些古怪的草地,以及畸形得让人厌恶恐惧的野草——就连飞鸟也不愿在那里逗留。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经常会跑过那个地方。我依旧记得自己在年幼时感受到的恐惧——我不仅害怕那些不祥草木所呈现出的病态异状;也害怕那种弥漫在这座荒废农舍周围的诡异氛围与气味。我们经常会从没有上锁的前门进去,展开一段令人胆寒的探索之旅。屋子上的小格窗户大多已经被打破了,松松垮垮的墙面嵌板,摇摇晃晃的室内百叶窗,剥离打卷的墙纸,脱落倒塌的灰泥,吱呀作响的楼梯,以及残存下来的破旧家具零件,始终萦绕着一种叫人难以描述的荒凉感觉。而灰尘与蛛网更为它们增添了几分恐怖;若是哪个孩子自愿登上通往阁楼的梯子,那绝对算得上是非常勇敢的举动——那需要他在屋梁底下走上很长一段路,而且在那个地方只有在山墙上闪耀的小小窗户可以提供一丁点儿照明。这条路上堆满了大量橱柜、椅子与纺轮留下的残骸——无穷岁月的积淀将它们包裹、装点成了许多可怕而又可憎的模样。
但说到底,屋子里最恐怖的地方并不是阁楼,而是阴冷潮湿的地下室。虽然它临街的一侧完全位于地面之上,而且与外边繁忙的人行道只隔着一堵开设有大门与窗户的薄薄砖墙;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总会让我们产生最强烈的抵触情绪。因此我们总会在地窖前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沉浸在关于幽灵的幻想里走下去一探究竟,还是该避开它以保全我们的灵魂与心智。首先,在整栋屋子里,地窖是恶心气味最为浓烈的地方;其次,我们也不喜欢那些一到夏季多雨的天气就会从坚硬泥土地面下零散冒出来的白色真菌。这些蕈菌与生长在屋外庭院里的草木有着某种怪诞的相似之处,而且全都有着极为恐怖的模样。它们就像是在笨拙而又令人憎恶地模仿着毒蕈与印第安烟管 (1) ,我们从未在其他地方看过与它们类似的真菌。这些蕈菌腐烂得很快,并且会在某个阶段散发出微弱的磷光;因此在晚上经过屋子的人偶尔会声称自己在弥漫恶臭的窗户边看到残破的窗格玻璃后闪烁着女巫的鬼火。
我们从不会在夜晚进入地窖——即便是在万圣节情结最疯狂的时候,我们也不曾尝试过——但我们在白天进入地窖探险时,偶尔会看见那种磷光,尤其是在天色阴沉、空气潮湿的时候。此外,我们也经常察觉到另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东西——那是些非常奇怪的东西,不过,我们最多也只能察觉到一些痕迹。这是一种出现在泥土地板上、略微有些模糊的泛白图案——像是模糊、变幻的霉菌或硝盐沉积物。地下室的厨房里有一个巨大的壁炉,我们偶尔会在壁炉周围稀疏生长的真菌丛里察觉到这种痕迹。偶尔,我们会惊讶地发现那片痕迹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蜷曲起来的人形;不过,通常情况下,这些痕迹并不会勾起任何联想,甚至在很多时候,我们根本看不见这样的白色沉积物。在某个下过雨的午后,这种近乎幻觉的痕迹似乎变得特别明显,此外,我还幻想着自己瞥见那些硝石沉积物上腾起了一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蒸气,缓缓地飘进了敞开着的壁炉里。我向叔叔提起过这件事。他被我这种古怪的臆想给逗乐了,不过他的笑容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回忆。后来,我在某些普通居民谈论的狂野古老传说里听到了类似的想法——有个故事同样提到了一些如同狼一般的恐怖幻影变成烟雾出现在大烟囱上,以及某些蜿蜒的树根穿过松动的基脚,钻进地窖里形成了奇怪的轮廓。
II
直到成年后,叔叔才向我展示了他收集的与那栋让人畏避的屋子有关的笔记与材料。惠普尔医生是个在头脑清楚、观念传统的保守派医生。虽然他对那个地方很有兴趣,但却并不喜欢鼓励其他年轻人研究这栋颇为反常的屋子。他简单地认为那屋子——那个地方——肯定格外肮脏污秽,所以才害得那些生活在屋子里的人生了病。但是,他不认为屋子本身有什么怪异反常的地方;不过,他也明白,屋子周围那些让他颇感兴趣的奇特景致会在孩童们那爱幻想的大脑里构建出各种各样阴森可怕的联想。
惠普尔医生没有结婚。他是个头发花白,胡子刮得很干净的老派绅士,也是个在本地小有名气的历史学家,并且经常与那些坚持传统同时又热爱争辩的人——例如,西德尼·S.莱德还有托马斯·W.比克内尔——发生争论。他与一个仆人居住在一座乔治亚式的农场里。那是一座有着门环与铁栏杆阶梯的大房子。它怪异地矗立在北科特街的一处陡峭山坡上,紧紧地挨着古老的红砖法院与殖民地大楼(他的祖父——1772年率众烧毁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葛斯比号”的著名私掠船船长惠普尔先生的堂兄——就曾于1776年5月4日在这座大楼里参与了罗得岛殖民地独立的投票表决)。惠普尔医生在这座房子里开辟了一间低矮、潮湿的藏书室。那里面安装着笨重的雕花壁炉饰架,四周墙上的白色嵌板透着一股子霉味,而墙上的小格窗户上还影影绰绰地映着爬墙藤的影子。藏书室里存放着许多有关他古老家族的记录与遗物——而其中的许多收藏都与班尼菲特街上那栋让人畏避的屋子有着含糊的联系。当然,那座声名狼藉的建筑本身也在距离藏书室不远的地方,因为班尼菲特街恰好经过法院大楼上方,沿着陡峭的山坡一直攀升到最早期的殖民地所在的位置上。
随着我逐渐成熟懂事,加上多年坚持不懈的纠缠,叔叔最终还是将他收藏的我所感兴趣的知识告诉了我。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份非常古怪的编年史。虽然其中有些地方显得极其冗长啰嗦,充满了统计数据和乏味的宗谱知识,但那种消散不去的恐怖与超自然的恶意依旧在文件里留下一条绵延不断的线索。这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甚至比它给那位优秀的医生所留下的印象还要深刻。许多独立的事件都有着不可思议的联系,而一系列看起来毫无关联的变故却隐藏着令人胆寒的可能性。全新的、同时也更加热切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相比之下,那些童年时期的好奇显得既苍白又幼稚。
这些发现让我进行了一次详尽彻底的调查,并最终让我们进行了那次让人心惊胆战的探险——事实证明,对于我和我的叔叔而言,这是一场灾难。因为,叔叔最后还是固执地加入了我展开的调查行动,并且在一个夜晚与我一同走进了那屋子——但是他并没有与我一同离开。他过世后,我一直觉得很孤单——他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漫长的一生里充满了荣誉、美德、善举,以及渊博的学识与高尚的品位。为了纪念他,我在圣约翰墓地——坡最喜欢的地方——安葬了一只大理石骨灰瓮。那是一片位于山坡之上、生长着巨大柳树的隐秘树林,坟冢与墓碑安静地蜷缩在由教堂、房屋与班尼菲特街的旱堤组成的古老建筑群中间。
打开这座由日期与历史组成的迷宫,我并没有在这屋子的早期历史里找到一丁点儿凶恶不祥的迹象——不论是它的建造过程,还是那个主持兴建它的显赫家族都显得非常稀松平常,没有丝毫异样。不过,灾祸的第一个征兆却很明显,而且征兆的数量很快便增加到了凶险不祥的地步。叔叔仔细地整理出了自1763年房屋兴建时起的所有记录,并且为这一主题补充了多得不同寻常的细节。据说,最初入住那栋畏避之屋的是威廉·哈里斯与他的妻子拉比·德克斯特,以及他们的四个孩子:1755年出生的埃尔卡纳,1757年出生的艾比嘉,1759年出生的小威廉还有1761年出生的露丝。哈里斯是个体格结实的商人,同时也是往返于西印度航线的水手。他与俄巴底亚·布朗以及布朗的侄子合办的商行有着密切的往来。1761年布朗死后,新商行尼古拉斯·布朗公司将他安排到了普罗维登斯建造的一百二十吨双桅横帆船“谨慎号”上担任船长职务,并且授权他修建一座新的住宅——这也是他自结婚以来一直期盼着的事情。
当时,位于拥挤的齐普赛街上方、沿着山坡延伸的新贝克街刚经历过一次改造,而哈里斯便将新宅的地址定在了一段新建成的直道边。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位置,而且建筑本身与周围的环境也很搭配。对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来说,这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当时,他的妻子正准备生下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为了迎接这个全家期盼着的新生命,哈里斯匆匆忙忙地搬进了新房里。十二月份,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但却是个死胎。而且,在那之后一个半世纪里,屋子里没有诞生过一个活的婴儿。
到了第二年四月份,哈里斯家的孩子们纷纷染上了疾病。不出一个月,艾比嘉与露丝就夭折了。乔布·艾伍兹医生为孩子们进行了诊断,并将问题归结为某种儿童易感的热病;不过,其他人认为这仅仅是消瘦,或者虚弱导致的恶果。不论如何,这似乎是种有传染性的疾病;哈里斯家原本有两位仆人,但到了六月份,其中一个仆人汉娜·鲍恩也因为类似的原因去世了。剩下的那个伊莱·里德逊也经常抱怨身体虚弱,过度劳累;他原本打算返回瑞和柏斯,在自己父亲的农场里休养,但却因为突然爱上接替汉娜·鲍恩的新仆人梅海塔布尔·皮尔斯,最终还是留了下来。结果,到了第二年,他也死了——那是个让人悲伤的年份,因为在同一年,威廉·哈里斯也死了。由于职业的缘故,在过去的十年里,威廉·哈里斯花了很多时间待在马丁尼克岛上,当地的气候早已让他变得非常虚弱。
寡妇拉比·哈里斯一直没能从失去丈夫的哀痛中恢复过来,而两年后长子埃尔卡纳的过世给了她最后一击。1768年,她患上了一种较为温和的疯病,此后一直被关押在屋子的上层房间里;她那没结婚的姐姐玛西·德克斯特搬进了屋子,开始代管哈里斯家的事务。玛西是个淳朴、瘦削但却很有力量的女人;但在搬过来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健康状况也出现了明显的衰退。她全心全意地照料着不幸的妹妹,并且特别关爱自己仅存的侄子威廉——此时,他已经从一个壮实的婴儿长成了一位瘦削多病的小伙子。这一年,仆人梅海塔布尔也死了;另一个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辞职离开了,甚至都没留下一个条理清楚的解释——不过,他说到一些疯狂的传说,并且抱怨说他不喜欢那地方的气味。一时间玛西也招募不到其他的帮手,因为这屋子在五年里死了七个人,疯了一个,这些事情已经引起了许多的炉边传说,而且这些传说后来发展得更加离奇怪异。不过,她最终还是从城外请来了几个仆人;其中有安·怀特,一个来自北金斯顿某处(如今已经分离成为埃克塞特的镇区)的乖张女人,以及一个名叫泽纳斯·罗尔、非常能干的波士顿人。
然而,正是她雇佣的安·怀特让那些不祥的闲言碎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轮廓。在雇佣来自努斯莱克丘陵的居民前,玛西应该多做一些了解;在那个时候,那片偏僻的蛮荒林地流行着许多极度令人不安的迷信。而且即便到了现在,那里的情况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在1892年的时候,埃克塞特的一个社区还曾发掘出过一具按照某种仪式焚烧过心脏的尸体,似乎是有人想要阻止某些谣传中的灾祸危害公众的健康与平静。在1768年,持这种观点的人或许也会想到同样的做法。安是个多嘴的人,而且话多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没出几个月,玛西就辞退了她,并且又请了一个来自纽波特、名叫玛丽亚·罗宾斯的亚马逊人取代了安的工作。
与此同时,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变得更加疯癫了。她开始在疯病发作时谈论某些让人极度毛骨悚然的噩梦与幻想。有时,她会高声呼喊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叫,而在大多数时候,她会描述一些令人尖叫的恐怖事物——为此,她的儿子不得不临时搬到了位于新修的学院大楼一旁的帕斯特瑞安巷里,与自己的堂兄皮莱格·哈里斯住在了一起。在借宿过一段时间后,那个孩子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了改善;虽然玛西满怀好意,但如果她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将自己的侄子留在皮莱格身边,一直住下去。每每提到哈里斯夫人在疯病剧烈发作时高声呼喊的内容,传说就会变得格外含糊其辞;或者,人们觉得若是转述那些耸人听闻的言词,那么自己的故事就会因为太过荒诞悖常而变得毫无意义。一个仅仅接受过法语入门教学的女人为何会经常使用这种语言高声呼喊出粗俗、地道的词句?或者,一个单独囚禁、被人看守着的女人会狂乱地抱怨说有某个瞪着眼的东西在咬她?这样的叙述听起来肯定非常荒唐。1772年,仆人泽纳斯死了;而当哈里斯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哈哈大笑起来,表现出了令人惊骇的愉快神情——这完全不像是她的作为。一年后,她也死了。人们将她安葬在北墓地里,与她丈夫的坟墓紧靠在一起。
1775年,美洲殖民地与大英帝国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虽然威廉·哈里斯当时只有十六岁,是个身体羸弱的小伙子,但他还是设法通过了征兵审核,加入了格林将军手下观察兵团;从那时起,他的健康与声望开始与日俱增。到了1780年,他已经成了罗得岛兵团的上尉,驻扎在新泽西州,听从安吉尔上校的指挥。他遇见了来自伊丽莎白敦的菲碧·赫特菲尔德,然后娶了她。第二年,在荣誉退伍之后,他带着她回到了普罗维登斯。
年轻的士兵回到了故乡,但这并不完全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的确,那屋子依旧保存得相当完好;街道也已经得到了改造扩宽,而它的名字也从最初的“贝克街”换成了现在的“邦尼菲特街”。但玛西·德克斯特原本健康的身体却发生了令人悲伤的奇怪衰退,她变成了一个佝偻的可怜女人,说话的声音空洞含糊,脸色也苍白得让人担忧——玛丽亚,那个留下来的仆人,也极为异常地表现出了类似的情况。1782年的秋天,菲碧·赫特菲尔德在屋子里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但却是个死婴。第二年五月十五号,玛西·德克斯特告别了她朴素、高尚同时也辛勤操劳的一生。
威廉·哈里斯最终意识到了问题,他确信自己的住处是个极度危害身体健康的地方。于是,他打算从里面搬出来,并且永远关闭这屋子。首先,他在新开张的金球旅馆里为自己与妻子寻找了一个临时的住处;然后,他又在威斯敏斯特大街上修建了一栋舒适的新房子。房子位于格雷德大桥的另一侧,属于镇子扩建后的新区。1785年,他的儿子迪提出生在他们的新家里;这家人一直住在那儿,直到后来商业活动占领了那块地方,于是他们被迫迁移回了河的这一侧,居住在了安吉尔大街的小山丘上。这里是新规划出的东部住宅区(1876年的时候,当时尚在人世的阿切尔·哈里斯还在那儿修建了他那座有着法式屋顶、极尽奢华却丑陋难看的豪宅)。威廉与菲碧全都死于1797年爆发的黄热病大流行,但迪提却被他的堂兄拉思伯恩·哈里斯,皮莱格的儿子,给带大了。
拉思伯恩是个务实的人,尽管威廉希望让那栋位于邦尼菲特街上的屋子一直空着,但他依旧将屋子租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必须充分利用孩子的财产,这是他对被监护人应尽的责任。虽然死亡与疾病让屋子里的房客换了一拨又一拨,虽然人们越来越厌恶那座房子,但他却并不在意。恐怕他只在1804年的时候为屋子烦恼过一段时间——当时,有四个人在屋子里相继死亡,这引起了市民们的广泛讨论,有些人猜测这可能是由当时正在逐渐消失的流行性热病造成的,因此市议会命令他用硫磺、柏油和樟脑将整个屋子熏蒸一遍,彻底消毒。他们说,那地方有一种像是热病的气味。
另一方面,迪提也很少思索那屋子里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成为了一名私掠船上的水手,参加了1812年战争,并且在卡霍船长率领的“警戒号”上有着极其出色的表现。战后,他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乡,并且在1814年结了婚,然后又在1815年9月23日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成为了父亲;那晚,海湾里的潮水在狂风的驱动下冲上了堤岸,淹没了半个镇子,还将一艘高高的单桅小帆船送上了威斯敏斯特大街——这艘帆船的桅杆几乎拍打到了哈里斯家的窗户,它以一种充满象征意味的方式宣告这个新出生的男孩,维尔康,是一名水手的儿子。
维尔康比父亲死得更早。1862年,他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光荣牺牲。他和他的儿子阿切尔只知道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是一处令人厌恶的地方,几乎不可能租借出去——他们觉得这可能是因为屋子长年无人打理,产生了大量霉菌与令人作呕的臭味,才落得这样的结果。事实上,在1861年,屋子里发生了一连串的死亡事件——这起最终的惨剧甚至让人们将激烈的战况抛到了脑后——而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租住那屋子。而卡林顿·哈里斯,这位哈里斯家族的最后子孙,在听我叙述完自己的经历前,只把那屋子看成是一处聚集了许多传说、荒废已久、有点儿诱人产生幻想的地方。他原本打算拆毁那屋子,并在原地新建一栋公寓,但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放弃了原有的计划,决定把它留下来,加装上新的管道系统,然后再租出去。对他而言,想要招来房客并不是件难事。毕竟,屋子里的威胁已经消失了。
III
可以想见,哈里斯家族的历史给我带来了极为强烈的震动。我仿佛在这份连续的记录里寻见了某种纠缠不散的邪恶,它与我所认识的自然界里的一切事物都不相同;而且,这种邪恶显然与那屋子——而非那个家族有关。叔叔收集的许多没有经过系统整理的零散资料也证实了我的看法——这些资料中有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里抄录下来的民间传说,也有相关事件的剪报,还有医生开出的死亡证明复印件等等。我没法完整地给出所有的材料,因为叔叔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古物收藏家,而且对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有着极为浓厚的兴趣;但我或许能够给出一些较为重要的事——这些事曾反复出现在许多有着各式各样来源的报道里,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例如,那些流传在仆人间的传说几乎一致认定屋子下方那个长满真菌、弥漫有恶心臭味的地窖是最为邪恶的地方。有几个不愿意使用地窖里的厨房的仆人——特别是安·怀特——以及至少三则清晰可查的传说都提到地窖里有某种由树根和霉菌斑点组成的、像是人或者恶魔的奇怪轮廓。我对那些有关霉菌斑点的叙述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我在童年时期就亲眼见过类似的东西;可另一方面,我觉得每一桩叙述里都掺杂进了许多属于本地鬼故事的常见桥段,因而它们所包含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变得模糊了。
而安·怀特,这个满脑子都是埃克塞特地区迷信观念的女人,提出了最为夸张同时也最为前后一致的传说:她声称那屋子下面肯定埋葬有一只吸血鬼——就是那种依旧保留着自己的肉体,以活物的鲜血和气息为食的死尸。传说,到了夜晚,这些怪物组成的可怖军团就会放出它们的尸体或精魂猎食活物。那些祖母辈的人说,若想要杀死一只吸血鬼,就必须将它从地下挖出来,然后烧掉它的心脏,或者至少也要用一根木桩刺穿它的心脏;所以,安一直孜孜不倦地要求对地窖下方的土地进行全面彻底的挖掘搜索,而这也是她被解雇的主要原因。
不过,她的故事依旧得到了广泛的关注。此外,由于屋子所在地曾是一片坟场,所以人们也很容易接受这种观点。在我看来,这些故事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倒不是因为屋子所处的环境位置,而是因为它们以一种贴切得有些诡异的方式印证了一些别的事情。比如,那位辞职离开屋子的仆人帕哲伍德·史密斯从未见过安,也从未听说过她的故事,却也抱怨说晚上总有某些东西“吮吸他的气息”;其次,由奇德·霍普金斯医生出具的1804年热病患者尸检报告中显示,四名死者都表现出了难以解释的贫血症状;此外,可怜的拉比·哈里斯在胡言乱语的疯话中也提到了某个目光呆滞、半透明的存在,以及它露出的尖利牙齿。
虽然我不想理会那些毫无根据的迷信观点,但这些事情仍让我有了某种古怪的念头。而另外两条关于畏避之屋内有人丧生的新闻报道也加强了这种念头。这两条新闻报道相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其中一条刊登在1815年4月12日的《普罗维登斯公报与乡村日报》上,另一条则刊登在1845年10月27日的《每日抄录》上——两条新闻分别详细描述了两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但二者的内容却明显有着一些重叠的地方。其中,1815年死亡的是一位温和慈祥、名叫斯塔福的老太太;而1845年死亡的是一位名叫埃利埃泽·德菲的中年教师。根据新闻报道,两名病人死前都表现出了非常可怕的变化;他们瞪圆了自己混浊的眼珠,并且试图撕咬主治医生的喉咙。然而,那起最终让房屋租赁业务彻底停摆的事件却更加诡异——起先,一些居住在屋子里的人发了疯,他们纷纷开始狡诈地割开自家亲属的喉咙或腰腹,试图用这种方式夺走被害者的性命,而后这些疯子又因为贫血一个接一个地死掉了。
这件事情发生在1860年到1861年的那段时间里。那会儿,叔叔刚开始自己的医学实习工作;在赶赴前线之前,他从共事的职业医生前辈那里听说了不少有关这件事的议论。然而真正不可思议的却是事情的一桩插曲:由于屋子里弥漫着恶心的气味,还有着众所周知、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名声,因此除了那些愚昧无知的家伙外,根本不会有其他人来租用这屋子;然而,这些人在疯癫时却会操着一口法语喋喋不休地大声咒骂,即便他们根本不可能学习过这种语言。这不免让人想起了在一个世纪前生活在屋子里的拉比·哈里斯。这件怪事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叔叔,自战场上回来后不久,他便从切斯医生与惠特马什医生那里打听到了第一手的叙述,接着便展开了相关历史资料的收集工作。事实上,我知道叔叔曾深入思考过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我的关注让他感到备受鼓舞——毕竟我是一个思想开明同时也愿意赞同他观点的关注者,这意味着他可以与我讨论那些其他人只会付之一笑的东西。虽然他的想象不如我那样夸张,但他依旧觉得那屋子有着激发人们想象的潜力。这是非常罕见的,而且值得将它当作一个能够授予人们怪诞和恐怖灵感的地方多加注意。
就我而言,我更愿意严肃认真地看待整件事情。因此,我不仅回顾了已有的证据,而且还尽己所能地收集了新的证据。虽然年迈的阿切尔·哈里斯已于1919年去世,但他在世的时候,我曾与这位拥有屋子的老人有过多次交谈;此外,我还请他以及他那尚在人世、并未婚嫁的妹妹爱丽丝核对了叔叔收集的有关哈里斯家族的全部材料,从而确保了材料的真实性。可是,当我询问他们那屋子与法国,或者法语有什么关联时,两人均坦白地表示他们和我一样全无头绪,不知所以。阿切尔什么都不知道,而哈里斯小姐也只能说出一个可能有点儿关系的古老故事。那是她的祖父迪提·哈里斯从别处听来的传闻。迪提·哈里斯比他牺牲在战场上的儿子维尔康多活了两年。这位老水手本身并不知道这个传说;他只记得自己最初的保姆,年长的玛丽亚·罗宾斯,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某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或许为拉比·哈里斯胡言乱语的法语词句赋予了某种古怪的意义——毕竟,在那个不幸的女人过世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玛丽亚经常能听到那些疯癫的胡话。自1769年起,到1783年全家搬出屋子时,玛丽亚一直生活在那让居民们畏避的屋子里,而且她亲眼见证了玛西·德克斯特的死亡。有一次,她告诉年幼的迪提玛西辞世前曾出现过一个略微有些古怪的情景,但迪提很快就忘记了玛丽亚的叙述,只记得那情景略微古怪。况且,即便是这件事情,迪提的孙女爱丽丝回忆起来都很困难。至于那屋子,她与她的兄弟都表现得没有兴趣;屋子现在的物主,阿切尔的儿子卡林顿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在经历过那件事情后,我曾和他有过一次交谈。
从哈里斯家族那里搜刮完他们能提供的全部信息后,我将注意力转向了早期的城镇记录与契约证书。在这件事情上,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甚至比叔叔在同一件事情上偶尔表现出的热情还要迫切得多。我想要获得那个地点自1636年有人定居以来的完整历史记录;或者,如果能够发现任何可以填补资料空白的印第安人纳拉干西特族传说,我甚至会将收集资料的范围扩展到更加古老的过去。起先,我发现那块土地曾是一块长条形的住宅用地中的一截。这块住宅用地最初授予了约翰·思罗克莫顿;这里曾规划过很多块和它相似的长条形区域,而这块区域从河畔的城镇大街起始,一直向上延伸,翻过小山,抵达一条与如今的霍普街勉强重合的分界线为止。当然,这块位于思罗克莫顿名下的土地后来又经历多次分割;我非常努力地追踪到了那块日后贝克街,或者说邦尼菲特街经过的土地。有些传闻说,那里是思罗克莫顿的墓地;但在仔细核对过记录后,我发现当地的坟墓在很早以前就全部迁往波塔克思特西路的北墓地了。
接着,我突然发现了能唤起我最大热情的东西——这件东西将整件事情中最为古怪的几个部分联系了起来。我通过一个非常罕见的机会找到了它,因为它并不属于记录的主体部分,而且很容易被人们忽略。这是一条关于土地租约的记录:1697年,一位名叫依蒂安·胡勒的人和他的妻子租下了一块土地。直到此刻,与法国有关的线索终于浮出了水面——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让我联想到了另一条掩盖得更深的可怕线索,我曾阅读过许多怪异而又混杂的书籍,而这条线索就一直躲藏在这些阅读记忆中最阴暗的角落里——于是,我开始兴奋地研究起了在1747年到1758年贝克街部分改造与拉直工程展开之前绘制的当地区划图。研究的结果基本在我的预料之中,胡勒夫妇曾在一座单层带阁楼的农舍后规划出了自己的墓地,而那令人畏避的屋子就坐落在墓地所在的位置上,而且也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有人迁移过墓地。事实上,文件的结尾部分显得十分混乱;因此,为了找到一扇由依蒂安·胡勒这个名字所开启的大门,我被迫彻底查阅了罗得岛历史协会与谢普利图书馆的档案。最后,我的确找到了些东西;这些东西有着模糊但却极为可怕的含义,因此我立刻开始了新的探险计划,准备进入那令人畏避的屋子,怀着兴奋的心情彻底检查它的地窖。
根据文件记录,胡勒夫妇于1696年从纳拉干西特湾西岸的东格林威治镇搬到了普罗维登斯。他们是从科德来的胡格诺教徒 (2) ,在普罗维登斯镇政委员准许他们定居下来前,他们曾遭遇过很多阻力。1686年,南特敕令 (3) 被废除之后,他们来到东格林尼治村,但那里的居民们很不欢迎他们,这让他们格外痛苦。有传闻说,他们遭人厌恨的原因并非只是种族歧视和国家歧视这么简单,也和英法移民展开殖民竞赛、并引起就连地方长官安德罗斯也无法调停的土地纠纷没有多大关系。不论如何,他们几乎是被东格林尼治村的居民给驱赶到了海湾的边上。不过,他们显而易见的凄惨状况,以及忠实热忱的新教信仰,还是博得了城镇官员们的同情。然而,根据某些闲话所说,他们对新教的热忱似乎有点儿过了头。政府官员们愿意为他们提供庇护;相比田园耕种,肤色黝黑的依蒂安·胡勒更倾向于阅读古怪的书籍与绘制奇异的图表,因此他被安排到了城镇大街最南端的帕顿·蒂林哈斯特的码头上,在一家仓库里从事文书工作。不过,那地方后来发生了骚乱——那大约在四十年后,老胡勒死后的事情——此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胡勒家族的消息。
似乎,在一个多世纪里,胡勒家族一直被人们当作新英格兰平静生活的鲜活插曲而牢牢记了下来,并且一再地被提起。依蒂安的儿子保罗是个乖戾的家伙,引起了许多的猜测,而他捉摸不透的行为可能就是引起骚乱并最终导致家族被消抹干净的原因;但普罗维登斯并不像它的清教徒邻居那样对巫术感到恐慌,而那些老妇人也会毫无顾忌地暗示说,他总会在完全不合适的时段、朝着完全不合适的物件进行祷告。老玛丽亚·罗宾斯所知道的传说,无疑就是以这些事情为基础发展而来的。而我完全能依靠想象力,或是将来的进一步发现,断定它们与拉比·哈里斯,以及那屋子里的其他居民疯癫呼喊的法语咒骂有什么关系。但我怀疑,那些知道此类传说的人当中有多少会察觉出它们还与另一些可怕的事情有着联系——即便我也是通过广泛的阅读才了解到这些事情的;在那些讲述病态恐怖的编年史里记录这一件极为不祥的事情,事情的主人公名叫杰库·胡勒,生活在科德,1598年,他被宣判了死刑,罪名是被魔鬼附身,但巴黎议会后来撤销了他的死刑,并将他关进了疯人院。据说,当时有一个男孩被两头狼杀死并撕碎了,而随后赶来的人们就在一处树林里发现了浑身是鲜血与碎肉的胡勒。同时还有人看见有一头狼毫发无伤地快步跑开了。这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炉边故事,而那个名字与地方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不过,我觉得在普罗维登斯说闲话的人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这个故事。如果他们知道了,姓氏上的巧合可能会造成某些非常惊恐的极端行为——事实上,是否就是那些并不全面的流言蜚语促成了最终的骚乱,并将胡勒家族从镇子里完全消抹掉了呢?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那受诅咒的屋子;研究花园里病怏怏的植物,检查建筑上的每一处墙面,同时详细审视地窖里每一英寸的泥土地面。最终,在得到卡林顿·哈里斯的允许后,我为地窖里那扇直通班尼菲特街的废弃大门配上了新的钥匙,准备采取更直接的方式在屋外和地窖里来回,不再需要经过黑暗的楼梯、一楼大厅、前门等别的地方。在这个潜藏着大量病态事物的地方,我花了许多个漫长的下午搜索、拨弄身边的一切。阳光漏过位于地面之上、满是蛛网的窗户,照亮了地窖。那扇没有上锁的大门让我距离平静的人行道只有几英尺的距离,这让我感到无比安全。但我的努力并没有换来任何新的奖赏——只有一如往常、令人沮丧的霉菌,微弱模糊的有毒臭味,以及硝盐水渍在地板上勾勒出的奇怪轮廓——我觉得,许多行人在路过破旧的小格窗户时都会好奇地看我一眼。
终于,在听取了叔叔的建议后,我决定进行一次夜晚探险;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用手电筒的灯光扫视那些发霉的地面,那些不可思议的轮廓,以及那些散发着微弱磷光、扭曲丑恶的蕈菌。那天夜晚,这个地方让我古怪地感到沮丧,而当我看见——或者说,我觉得看见了——那些发白的沉积物格外清晰地呈现出我童年时期猜想过的“蜷缩形状”时,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预料到了。它清晰得令人惊讶,我从未见过这样清晰的轮廓。看着它的时候,我似乎又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淡黄色稀薄烟雾,在许多年前的雨后下午,它曾经让我无比惊恐。
那东西从壁炉边的人形霉菌图案上涌了起来;它抖动着,悬挂在潮湿的空气里,就像是一种若隐若现、令人作呕、几乎有些发光的蒸气,似乎逐渐发展出模糊而又令人惊骇的朦胧形状,然后逐渐收缩,如同云雾般消散开来,穿过大烟囱里的黑暗,并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股恶臭。那的确是非常骇人的景象,对我而言更是如此,因为那些我曾深入了解过这个地方。但我不愿就此逃走,执意看着它逐渐消散——注视着它的时候,我觉得它也转过身来贪婪地注视着我,那更像是一双想象中的眼睛,而非真实可见的。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叔叔的时候,他显得很感兴趣;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反复思索之后,他做出了一个明确而极端的决定。在脑里考虑过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以及我们两人的关系后,他坚决主张我们应该一同进入那座被霉斑与蕈菌诅咒的地窖,轮流守上一夜,或者好几个夜晚,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去试探——并且摧毁,如果可能的话——那屋子里的恐怖事物。
IV
1919年6月25日,星期三,我与叔叔向卡林顿·哈里斯适当地透露了我们的计划,但却并没有向他透露我们计划在那里发现些什么。随后,叔叔与我将两把折椅、一张折叠式行军床,以及一些极为笨重复杂的科学设备搬进了那令人畏避的屋子。白天的时候,我们将搬进来的东西安置在了地窖里,接着用纸遮挡住了窗户,计划从晚上开始我们第一天的守夜。我们锁上了从地窖通往一楼的房门;由于事先准备好了地窖大门的钥匙,我们计划将那些昂贵而又精密——并且花了很大代价才悄悄准备好的设备一直留在地窖里,直到我们决定不再继续守夜为止。我们准备坐着熬夜到很晚的时候,然后轮流值班两小时到天亮。我是第一班,不需要值班的人可以在行军床上休息。
依靠着自己天生的领导才干,叔叔从布朗大学实验室与克兰斯顿街军械库调来了设备,并且出于本能制定了我们冒险的方向。这种才干绝妙地展现了这位八十一岁老人潜在的活力与韧劲儿。作为医生,伊莱休·惠普尔始终倡导卫生学方面的各种准则,并且身体力行地按照这些准则生活,但我们随后遇到的事情需要耗费他今天的全部精力。只有两个人——卡林顿·哈里斯和我——能够推测出那晚生在地窖里的事情。我必须告诉哈里斯,因为他是那屋子的主人,同时也有权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屋子里离开了。当然,在开始探索前,我们也曾与他有过交流;而且我觉得,在叔叔去世后,他能理解并协助我发布某些极其必要的公开说明。在听过我的叙述后,他的面孔变得毫无血色,但哈里斯还是同意协助我,并且认定那屋子如今已经可以安全地租赁给其他人了。
如果我说,在那个下雨的夜晚,守候在地窖里的我们并不觉得紧张,那显得过于夸张和荒谬了。我曾说过,我们不相信任何天真幼稚的迷信,但科学研究与思考教导我们,已知的三维宇宙所包含的仅仅是一些小小的片段——由物质与能量构成的宇宙系统里的一块小小片段。若是这样,从无数真实可靠的来源那里获得的数不胜数的证据指明,世界上始终存在着某些无比强大——并且对于人类而言——异常邪恶的力量。因而,相信吸血鬼或狼人或许也是一种粗心而又概括的陈述。更准确地说,生命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质的定义或许还存在着某些既未知又不可归类的特征,而我们并没有准备好否认这种可能性;而且,由于和其他的空间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它们很少出现在三维空间里,但却又足够靠近我们的边界,因此能够偶尔呈现给我们一些意象,然而在缺少合适机会的情况下,我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意象。
总之,在叔叔和我看来,一系列不容置疑的事实表明,某些东西仍在那令人畏避的屋子里徘徊;它起源于两个世纪前某个丑陋的法国殖民者,并且依靠某些罕见而又未知的原子、电子运动规律在屋子里继续运转着。与他们有关的历史记录证明,胡勒家族与实体世界的外缘——那些让普通人感到恐惧和厌恶的阴暗领域——有着某些不同寻常的联系。那么,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发生的那些骚乱可能让他们中一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凶恶不祥的保罗·胡勒——在自己病态的大脑里构建了某些动态的模式,使得他们能在肉体被暴徒们消灭和埋葬后继续以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生存下来,并且存留在某个多维空间里——暴徒侵害造成的疯狂憎恨决定了这股力量的基本方向,而它们会按照这个方向一直运转下去。
根据新近发展起来的科学理论,包括相对论以及有关原子内部运动的理论,这样的事情,从物理学或生物化学的角度上来说,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人们或许更容易想象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由物质或能量构成的怪异核心,可能没有固定的形状,也可能有,它能够刺透其他那些我们更容易触碰察觉到的活物,吸食其生命力,或是身体组织与体液;甚至偶尔与这些生物的身体组织完全融合在一起。它可能会表现得非常主动并且充满敌意,也可能只是盲目地按照自我保护的本能行事。无论如何,在我们的认知体系中,这样的怪物必然是极端异常的闯入者;任何不愿与这个世界的生命、健康和理智为敌的人类都会将消灭它视为自己的首要任务。
然而,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模样的东西,这让我们非常困惑。从未有哪个神志清醒的人见过它,甚至只有少数几个人明确地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它可能是纯粹的能量,虚无,而且完全不属于物质世界;或者,它也可能拥有部分的物质形态,例如某种可以改变形状、完全未知,同时也难以界定的团块,并且能够随意转变成固体、液体、气体或者空洞的非物质状态。地板上类似人形的霉菌斑点,黄色蒸气的形状,某些古老传说里提到的、由树根构成的轮廓,至少全都强调了它与人类的形状有着一种微弱但又诱人联想的联系;可是,这种形状上的相似能否具有代表性,又能持续多久?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为了对抗它,我们准备了两种武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没有可以触碰的形体,并且只能依靠极具破坏性的以太射线加以对抗,那么我们有特别订制的大型克鲁克斯管,它由非常强力的电池驱动,并且配置了独特的屏幕与反射器;如果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有一部分是物质的,能够被物理方法摧毁,那么我们还找来了一对为世界大战设计的军用火焰喷射器,就像是迷信的埃克塞特仪式,我们准备好烧掉那个东西的心脏,只要它有心脏让我们烧毁。我们将所有的进攻性设备搬进了地窖里,小心地与行军床及折椅摆在一起。这些东西都很靠近壁炉,因为那里的霉斑会呈现出奇怪的形状。此外,当我们布置仪器与家具,以及夜晚回来开始守夜时,我们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些诱发许多联想的形状。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过它更加明确清晰时的模样——然后,我想起了那些传说。
夜晚十点,我们在地窖里开始了守夜工作。日光缩短了守夜的长度,而且只要还有阳光,我们就没法确保获得任何进展。窗户外,饱受雨水摧残的街灯透过层层阻挡投射进暗淡的光芒;地窖里,令人憎恶的真菌散发着羸弱的磷光。两种光芒混合在一起,点亮了墙面上湿漉漉的石头。石灰粉刷的痕迹早已从石头上消失了;潮湿、腐臭、遍布点点霉斑的坚硬泥土地面上生长着令人厌恶的真菌;桌椅板凳以及其他老旧得不成样子的家具只剩下一堆堆渐渐腐烂的残骸;构成一楼地面的笨重木板与厚实横梁铺架在我们的头顶上;一扇破旧的木板门通向其他那些位于屋子下方的房间与贮藏室;摇摇欲坠的石头阶梯上还残留着毁坏的木头扶手;搭建壁炉的砖石早已被熏黑了,仿佛洞穴般的简陋炉膛里还保存着些许锈迹斑斑的铁片——那是弯钩、铁叉、吊钩、柴火架以及荷兰灶的炉门留下的痕迹。而我们将简朴的行军床、轻便折椅以及笨重而又精密的破坏性武器摆放在了这些东西的中央。
和前几次我独自探险时一样,我们没有锁临街的房门;如果无法击败显现出来的敌人,我们至少还有一条笔直的随时可用的逃生通道。按照我们的设想,不论屋子里潜伏着怎样的邪恶存在,如果我们连续好几个夜晚都出现在这里,或许就能将它吸引出来;在做好周全的准备后,只要有充足的时间辨认和观察它,我们就能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计划彻底消灭它。但是,我们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引起这个东西的注意,也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彻底消灭它。我们都知道这次冒险并不安全;因为没人知道那个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会有多强大。但我们相信这是个值得冒险的猎物,因此我们在没有告知其他人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展开了行动;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只会遭来嘲笑,甚至还可能破坏我们的整个计划。交谈的时候,我们始终在思索着这些事情——直到深夜时分,叔叔开始昏昏欲睡起来,于是他躺了下来,并要求我在两个小时后提醒他换班。
凌晨时分,我一个人坐在地窖里。某种类似恐惧的东西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之所以说“一个人”,是因为坐在一个熟睡的人身边,的确让人觉得无依无靠;或许比想象的还要孤立无援。叔叔的呼吸很沉,他深深的呼气与吸气声伴着屋外的雨声起起伏伏。而令人神经紧绷的滴水声从屋子的某处远远地传过来,不时打断了叔叔熟睡的呼吸声——即便是在干燥的天气里,这屋子依旧潮湿得令人厌恶,而在风暴里,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沼泽。借着真菌的磷光与透过纸糊窗户从街上悄悄漏进来的微弱灯光,我细细地研究起了四周墙面上古老而又松动的砖石结构;有一会儿,地窖里的恶臭空气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于是我打开了门,沿着街道来回打量了一番,让眼睛尽情地享受熟悉的景色,让鼻孔尽情地呼吸洁净的空气。在守候的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我开始频繁地打起了哈欠,疲劳也渐渐盖过了忧虑与恐惧。
这时,叔叔在熟睡中的骚动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第一个小时的后半段,他开始在行军床上不安地翻来覆去;随后,他的呼吸也变得异常不规则起来,偶尔还会吃力地发出一阵叹气声,像极了窒息的人。我将手电筒对准了他,却发现他把脸转过去避开了光线。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到了行军床的另一边,再次将手电筒的光线对准了他,想看看他是否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可是,考虑到一些相关的琐事,眼前的景象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让我立刻慌乱了起来。这肯定只是由于我们所在的地方,以及我们所执行的任务有着某些凶险不祥的性质,让我将任何古怪的情况都与其联系了起来。因为,当时的情况算不上恐怖,也不是那么怪异反常。我所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叔叔脸上的奇怪表情,他无疑正被某些由眼前处境所激发出的古怪梦境纠缠着,脸上的表情同样也泄露了强烈的焦躁,而且一点儿也不像是他应有的模样。他原本总是一副亲切而又极富教养的镇静神情,然而此时却似乎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挣扎。总的来说,最令我感到不安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表情变化。随着他越来越烦乱地喘气、辗转,甚至开始睁开眼睛,我的叔叔似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并且表现出一种与他本身不太相同的古怪特点。
突然之间,他开始小声嘀咕。而当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嘴巴与牙齿反复运动的模样。起先,我没办法分辨他嘀咕的内容;然后——在极度惊骇的情况下——我从那些嘀咕里分辨出了一些词句。有那么一会儿,这些词句让我觉得毛骨悚然;随后,我想起叔叔曾接受过非常全面的教育,而且还曾翻译过无数刊登在《两世界评论》上的人类学与考古学文献,于是我感到了一丝宽慰。因为年高德劭的伊莱休·惠普尔正在用法语低声嘀咕,而且其中几个我能辨认出的短句似乎还牵扯上了某些他根据巴黎著名杂志改编而成的邪恶神话。
这时,熟睡中的叔叔的额头上突然渗出了豆大的汗滴。随后,他猛地跳了起来,露出一副半睡半醒的状态。含混的法语嘀咕也变成了一声用英语发出的高呼——他用嘶哑的嗓音兴奋地尖叫道:“我的呼吸,我的呼吸!”接着,叔叔完全清醒了过来,面部的表情也渐渐回归到了正常的状态。他抓住了我的手,开始叙述起自己的梦境。而我只能怀着几分惊惧的心情暗自揣度这个梦境中最核心的含义。
他说,他从一系列非常普通的睡梦渐渐飘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这个场景是如此奇异,甚至和他读过的任何文字都不相似。他还在这个世界里,然而又不在这个世界里。那个地方在几何方向上有着一种模糊的错乱感觉,因而放眼看去,那些由熟悉事物构成的各个元素纷纷组成了许多极端陌生、极端令人心烦意乱的集合。有些迹象显示,那似乎是许多古怪扭曲后的图像一个接一个重叠起来的结果;在这种排列中,时间与空间的要素似乎都溶解了,并以一种毫无逻辑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在这个由幻影组成、犹如万花筒般的漩涡里,偶尔会涌现出一些特别清晰、内容却混杂得不可思议的图像,就像是快照,如果要用专业术语来描述的话。
有一会儿,叔叔觉得自己躺在一个匆匆挖出的露天深坑里。在他的周围,一张张眉头紧锁、头发散开、顶戴三角帽的面孔正愤怒地俯视着他。接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一间屋子的内部——那显然是一间老屋子,但内部的细节与居住其中的居民却始终在变化,他一直无法确定某一张面孔,或是某一件家具,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房间本身,因为门和窗户也表现出了极其明显的变迁,就好像那些通常情况下比较容易挪动的物件一样。这很古怪——该死的古怪——我叔叔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就好像隐约觉得我不会相信他的话一般,尤其当说到那些陌生的面孔中有许多都清晰无误地显露出哈里斯家族的特征时,他就变得更加窘迫起来。此外,他始终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某种弥漫四周的幽灵已经分散游走进了他的身体,正在设法将他身体里的重要生理活动占为己有。当想到这些生理过程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经过连续八十一年的工作之后,它们应该已经过度劳损了,如今却还需要对付就连最年轻、最强壮的身体系统也可能会感到畏惧的可怕力量;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这只不过是些噩梦。这些令人不安的幻觉充其量不过是叔叔对于调查冒险,以及预期目标的思考而已。这些东西最近填满了我们的大脑,将其他所有东西统统赶了出去。
与叔叔的交谈也渐渐驱散了我心中的异样感觉;最后,我开始打起哈欠,准备小憩一会。叔叔此刻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尽管噩梦让他在既定的两个小时远未结束前就惊醒了过来,但他依旧非常乐意接过守夜的任务。我很快就睡了过去,并且立刻就被一些极端令人烦乱的噩梦给缠上了。在梦境里,我感到宽广无垠、深不可测的孤独;我躺在那里,被某个监狱牢牢地禁锢着,敌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裹挟住整个监狱。我似乎被捆绑着,并且塞住了嘴巴。远方有许多人在叫喊,他们渴求我的鲜血。那回响的吼叫不停地嘲弄着我。叔叔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相比醒着的那段时候,此刻的我产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联想。我还记得许多毫无意义的挣扎,以及试图尖叫的徒劳努力。那不是一段令人愉快的睡眠。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当回响的尖叫劈开梦境的藩篱,将我投进突然而又惊骇的清醒中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我在尖叫声中惊醒了过来,所有客观存在的实物都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V
躺下的时候,我恰好背对着叔叔坐的椅子,因此在突然惊醒的片刻,我只看到了地窖中朝向大街的房门,向北的窗户,以及地窖北面的墙壁、地板与天花板。一种比真菌散发的磷光以及街上路灯光芒更加明亮的光线让所有的景物以一种鲜明得近乎病态的方式印刻进了我的大脑。那并不是一道很强的光线,甚至连较强也算不上;肯定没有强到能读书的程度。但它仍然在地板上投下了我与行军床的影子。而且它是淡黄色的,有种刺激并穿透肌肤的力量——这暗示着那东西要比单纯的光线更加强烈。在这一刻,我的耳朵里回荡着令人惊恐的尖叫,我的鼻孔里翻滚着地窖里弥漫的恶臭,两种感官都被猛烈地侵袭着,但是我仍然清晰而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种光线对我的影响,甚至敏锐得有些异样。与感官一样警觉的大脑立刻意识到了严重的异样;我几乎是自动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想要抓住摆放在壁炉前发霉地面上的破坏性武器。可当我转过身时,我有些害怕自己即将看到的东西;因为那是叔叔的尖叫声,而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抗此刻的威胁,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他和自己。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我担忧的还要糟糕。那是超越了恐怖的恐怖,是一切人们能够梦到的恐怖梦魇的核心。长满真菌的地面上腾起了一股蒸气般的鬼火,那是一种病态的黄色磷火,鼓胀拍动着扩张到一个巨大的高度,显露出了一个半人半怪物的模糊轮廓。此外,我还能透过它看见后面的壁炉与烟囱。它全是眼睛——略带嘲弄、仿佛狼一般的眼睛——它的头部满是褶皱,犹如某种昆虫,而这颗头颅的顶端已经溶解进了一缕纤薄的迷雾之中。雾气恶臭地在四周缭绕,最后消失在壁炉的烟道里。虽说我看见了那东西,但我是在仔细回顾这个场景时才确切地想到了与它的外形类似的可憎比喻。在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一团闪烁着微弱的磷光同时也散发着可憎真菌气味的云雾。它翻滚涌动着,缠绕在一个没有固定形状的可憎物体上,并且在逐渐溶解它。那个物体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它是我的叔叔——令人尊敬的伊莱休·惠普尔——他腐坏、发黑的面孔正睨视着我,对着我胡言乱语,并且伸出不断溶解滴落的爪子,试图依靠着那个恐怖事物带来的狂怒将我撕得粉碎。
按照既定计划执行下去的念头保全了我的心智,让我没有立刻发疯。为了应对这样的关键时刻,我曾进行过许多训练,而这种盲目的反复训练救了我的命。在认定物质或化学反应无法接触伤害那个不断鼓胀的邪恶后,我忽略了摆在左手边黑暗里的火焰喷射器,直接打开克鲁克斯管的电流开关,对准那幅不属于凡世的亵渎景象,启动了人类技艺从自然界的空间与运动中所能获取的最强以太射线。空气里出现了一道淡蓝色的薄霭,以及一阵疯狂噼啪声。随后,我眼前的淡黄色磷光渐渐变淡了。但我随后意识到这种暗淡只是相对的,机器的电磁波没有产生哪怕一丁点儿效果。
这时,在这魔鬼般的情景里,我发现了新的恐怖变化。这让我张开嘴唇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地向没有上锁、通往安静街道的房门跑去,毫不理会自己将怎样的病态恐怖送进了这个世界,也不在乎人们如何议论和评价我。在那蓝色与黄色的混合云雾中,叔叔的身形已经逐渐融化成了一堆令人作呕的液体,再没有什么言语可以描述他的实质。他逐渐消失的面孔变化着从液体的表面掠过,只有疯子才能想象出那种面孔的转变。他是一个魔鬼,也是一大群人,是一处停尸所,也是一场盛大的游行盛会。在混合而又变幻的光线中,那胶质般的面孔呈现出了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面孔;它咧嘴笑着,扭曲地模仿着一大群陌生然而又不那么陌生的面孔,从像是油脂般融化的身体上,沉向地面。
在那中间,我看到哈里斯家族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成人也有孩童,还有其他面孔,或老或少,或粗俗或文雅,或熟悉或陌生。有一秒钟,那上面闪过的一个微小的面孔就像是在拙劣地模仿可怜的疯女人拉比·哈里斯——我曾在设计学院博物馆里见过她的画像;而另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骨瘦如柴的玛西·德克斯特——我曾在卡林顿·哈里斯屋子里的一幅画里见过她的模样。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直到最后,一团混合了仆人与婴儿容貌的古怪脸孔摇晃着渐渐贴近了满是真菌的地面,在它的周围一洼淡绿色的油脂正在扩散,就在此时,那不断变幻的面孔似乎开始猛烈地抵抗自身,同时奋力形成了一个仿佛叔叔和蔼面孔的轮廓。我觉得,那一刻,叔叔还存在的,并且正在试图向我道别——我希望这是真实的。我似乎从自己干涸的喉咙里吼出了一声道别,同时跌跌撞撞地冲上了屋外街道;流动的油脂跟在我的身后,形成一股纤细的溪流,穿过房门,淌进了雨水浸湿的人行道。
余下的记忆既模糊又可怕。雨水浸泡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我不敢将这件事情告诉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我漫无目的地向南走去,经过学院山与普罗维登斯图书馆,沿着霍普金斯街走下去,穿越大桥走进了商业区。那里的高大建筑保护着我,就如同现代的物质文明保护着世界免遭远古不洁奇迹的侵袭一般。此时,灰色的黎明开始湿润地显现在了东面的天空中,勾勒出了古老的山丘与它上面的庄严尖塔。它召唤着我,示意我回去,因为我还没有完成那桩可怖的工作。最后,在清晨的阳光中,我没戴帽子、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地回到了那屋子前,走进了那扇位于班尼菲特街上的可怕房门。它半开着,一如我离开的时候,并且仍然在当地那些早起居民的注视下意味深长地晃动着。可我不敢向他们说起夜晚发生的事情。
油脂已经消失,因为生长霉菌的地面满是空隙,很容易渗透。壁炉前那个由硝盐勾勒出的巨大鼓胀轮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细细查看了行军床,各种设备,自己落下的帽子,还有叔叔那顶黄色的草帽。眩晕的感觉牢牢占据着我的大脑,我几乎无法回忆起究竟哪些是噩梦,哪些是真实。随后,思绪一点点地挤了出来,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目睹的事情甚至比自己梦见的东西更加恐怖骇人。我坐了下来,试着像神志健全时那样猜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我又该如何终结这个恐怖的怪物——假设它是真实存在的话。实际的物质武器似乎不起作用,以太也不行,凡人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似乎都无法消灭它。这时,我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除了那些散发出来的奇异光彩外,还有些什么呢?某种吸血鬼般的雾气,就像埃克塞特地区的乡下人所传说的那样,潜伏在某些墓园里的吸血鬼?我觉得这是一条线索,于是我再次查看了壁炉前的那块地方——因为霉菌和硝盐总会在那里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十分钟后,我坚定了信念,拿起帽子出门回家了。在家里,我洗了个澡,吃了些东西,然后打电话订购了一把鹤嘴锄,一柄铁锹,一张军用防毒面具以及六大罐硫酸,并吩咐卖家,于第二天早晨将这些东西运送到班尼菲特街上那栋令人畏避的房子前。在安排妥当之后,我试着睡一会儿;于是躺到了床上,阅读了些书籍,还斟酌了一些愚蠢透顶的诗句来安抚自己的情绪,打发掉余下的时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开始了挖掘工作。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这让我觉得非常欣慰。我依旧是独自一人,虽然我害怕自己搜寻的未知恐怖,但我更害怕将整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即便是后来,我向哈里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只提了那些完全必要的部分,由于他曾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过许多古怪的传说,所以他很少相信类似的故事。我渐渐挖开了壁炉前发臭的黑色泥土,并用铁锹斩断了白色的蕈菌。破碎的真菌缓缓地渗出黏滑的黄色脓浆。至于自己有可能挖出些什么,我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想,而那些想法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大地里埋藏着许多对人类有害的秘密,在我看来,自己所挖掘的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双手抖得厉害,但我并没有停下;不久,我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坑的面积大约有六平方英尺,随着它的深度不断增加,那种邪恶的臭味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开始确信自己即将接触到那个魔鬼般的东西——在长达一个半世纪的岁月里,这屋子一直被它所散发出的气息诅咒着。我想知道它看起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它会有着怎样的外形,怎样的质地,在依靠吮吸活人生命度过漫长岁月后,它变大了吗?最后,我爬出了深坑,扒开了周围堆积起来的泥土,然后将几大罐硫酸搬运到深坑的两侧。这样一来,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快速地将所有酸液全都倒进那个深坑里。在做好布置后,挖出来的泥土被倾倒在了深坑的另外两侧。我放慢了挖掘的速度,并且带上了防毒面具,因为四周的恶臭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某个埋藏在深坑底部、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东西——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有些慌乱,几乎丧失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突然间,我的铁锹接触到了某些比泥土更柔软的东西。我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做了个动作,仿佛想要从齐脖深的坑里爬出去。接着,勇气回到了我的身上,借着手电筒的光芒,我刮掉了更多的泥土。泥土下露出了一块有些浑浊却如同玻璃般的表面——像是某种已经凝固并且有点儿腐烂的胶冻,而且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我又刮开了一些泥土,发现它有着一个确定的形状。那个东西是由折叠在一起的两部分,叠靠在一起的两个部分间还留着一道空隙。露出来的部分非常巨大,呈现出大致的圆柱形;就像是一个对折起来,巨大而又柔软的蓝白色套管。套管中最粗部分的直径约有两英尺。于是,我又刮掉了些泥土。接着,我猛地从坑里跳了起来,远远地逃离了那个污秽的东西;疯狂地打开沉重酸罐的盖子,将它们倾倒在地,让极具腐蚀性的液体一罐接一罐地灌进那个阴森的坑洞里,浇洒在那个不可思议的畸怪上——我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正是它巨大的手肘。
随着酸液源源不断地灌进坑中,由黄绿色的蒸气组成的灼目洪流狂暴地从深坑里涌了上来。居住在小山上的居民一直在谈论那天的黄雾,他们说那是工厂垃圾倒进普罗维登斯河后,腾起的可怕刺鼻气味,但我知道他们弄错了黄雾的源头。他们还谈论说同一时间从地下的水管或气体管道里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但他们又弄错了,我可以纠正他们,只要我敢将那些事情说出来。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惊骇,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在倒空了第四罐硫酸后,我的确昏了过去,因为在那之前刺鼻的气味已逐渐突破了防毒面具的保护;但当我再度苏醒过来时,我发现深坑里已经不再散发新的蒸气了。
随后,我将剩下的两罐硫酸也倒进了坑里,但却没有产生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已经能安全地将土填回坑里了。黄昏降临时,我还没做完手里的工作,但恐惧已经离开这屋子了。湿气中的恶臭已渐渐消散,所有的奇怪蕈菌全都枯萎了,变成了某种无害的灰白色粉末,被风吹散在地面上。大地深处的某个恐怖怪物已经被永远地消灭了;如果这世上有地狱,那么它终于收获了一个不洁怪物的可憎灵魂。我轻轻地拍实了最后一锹泥土,第一次痛哭起来,希望借此真诚地悼念我敬爱的叔叔。
到了第二年春天,苍白的草地与古怪的野草已经从这畏避之屋的梯台花园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卡林顿·哈里斯将它租了出去。它依旧有些阴森,但它带来的奇妙感觉依旧让我着迷。后来,为了给一家俗丽的商店或是一栋低档的公寓大楼腾出地方,它最终还是被拆除了。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感到颇为宽慰,同时又古怪地觉得有些遗憾。庭院里那些原本不结果实的老树渐渐结出了甘甜的小苹果。去年,鸟儿已经开始在满是瘤节的树枝上做窝了。
(竹子 译)
(1) 水晶兰在北美地区的别称。水晶兰是一种白色或粉色的植物,开花时类似真菌。
(2) 胡格诺派,法国基督教新教教派。
(3) 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曾在1598年签署颁布的一条敕令。这条敕令承认了法国国内胡格诺教徒的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后来被称为南特敕令。后来路易十四世认为,要获得无上的权力,就必须统一法国人的宗教信仰,因此他在1685年废止了南特敕令,迫使大量胡格诺教徒移民国外。

雷德胡克的恐怖 The Horror at Red Hook

此篇小说写于1925年8月1日至2日,首次发表在《诡丽幻谭》1927年1月刊上。对洛夫克拉夫特来说,这次写作是一次挑战。事后来看,过于华丽的辞藻、超自然元素表现形式的缺失,以及种族歧视都是此篇小说的不足之处。当然,这也是一篇经典的作品。托马斯·马隆作为超自然侦探的人物形象,因早于《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案件》中的威利特医生而有着重要意义。另外,小说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的咒文取材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相关词条。

在我们周围,圣事有着邪恶与神圣之分,我们生活且行走在一个我认为(相信)未知世界中,这其中有洞穴、有暗影,也有生活在暮色中的居民。人类有可能随着进化而退化,我相信,有种可怕的传说并未消亡。
——亚瑟·马钦
I
几周前,位于罗得岛帕斯科格某一街道的拐角处,一名身材高大魁梧、朝气蓬勃的行人,由于行为上的一个小过失而引起了人们一阵猜想。看来,他是从切帕奇特的路上沿山而下;到达了一片建筑物密集的区域,然后左转进入了一条主干道,那里几栋朴实无华的商业大厦传递着些许城市的气息。就在这时,在没受到任何刺激的情况下,他却作出了令人诧异的行为举动:盯着眼前最高的那栋建筑几秒钟后,他似乎是被惊吓到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疯狂地跑窜,结果在相邻的路口处绊了一下摔倒了。路人将他扶起并为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发现这个男人的意识还算清醒,身体也没有受伤,显然已经从突发的精神崩溃中恢复过来了。他难为情地嘟囔着,解释称自己刚刚是过于紧张和焦虑了。他垂眼瞥了一下顺着切帕奇特往回走的路,便步履沉重地走掉了,连头也没有回一下。这男人身材高大,身体健硕,看上去极其正常,长相也还过得去,而这样怪异的事情竟然发生在了他身上。人群中的一个旁观者认出了他,说他寄宿在切帕奇特郊区一个出了名的奶场主家里,而此番言论丝毫没有减少大家心中的疑惑。
后来人们得知这个男人名叫托马斯·F.马隆,是纽约市的一名警探,现正处于一段长期的治疗中,原因是在一场可怕的当地案件处理过程中过度辛劳,而那场事故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参与的那次搜捕行动中,几栋陈旧的砖砌建筑轰然坍塌,其中犯人和警察大量伤亡,这起事件令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结果,他现在患上了一种严重且异常的恐惧症,见到任何与倒塌建筑相似的建筑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相似,他都会感到恐惧。为此,心理专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要求他不要再看到类似的建筑物。一位在切帕奇特有亲戚的法医提出,那里殖民时期的别致小村庄是心理恢复的理想场所;所以,这位饱受折磨的警探就去了乡下,并承诺直到专家给出适当的通知前,他绝不会去稍大一些的乡镇,在街道上冒险。因此,此番为了买杂志去往帕斯科格确实是一个错误,他不仅违反了医生的嘱咐,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受到惊吓、身体擦伤,还丢了颜面。
切帕奇特和帕斯科格两地的这些谣传只透露了这些;而且最有学问的专家们也相信这些流言。不过在起初,马隆向专家讲述的可远不止于此,但当感受到人们对他彻头彻尾的怀疑之后,便不再继续讲了。从那以后,就算外界普遍认为扰乱了他神经平衡的是布鲁克林和雷德胡克内肮脏砖房的坍塌,以及诸多英勇警官接二连三的死亡时,他也会保持平和,不再去辩解。大家都说,他拼命工作,为了努力消除混乱和暴力的窝点,但是那不可预料的悲剧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所有人都听得明白的极简解释,马隆是个聪明人,他明白这种解释就足够了。向缺乏想象力的人们暗示那种超过人类理解概念的恐惧——来自古老世界的邪恶如同麻风病和毒瘤沾染了房屋、街道和城市——马隆虽说有些神秘色彩,但他是个聪明人,说出这些话只会招来精神病医院的软壁小屋,而非带来此时平静悠闲的乡村生活。他对于怪异和隐匿的事物有着凯尔特人般的远见,也有着逻辑学家对于令人难以信服的表象表现出的敏锐眼力;这种特性使他在接下来的四十二年间远离了家乡,虽说他出生于凤凰公园附近一栋乔治亚的别墅中,还在都柏林大学读过书,可他也去了许多怪异的地方。
现如今,当马隆回顾他曾看到过、感知过、理解了的一切时,他很庆幸自己没有讲出那些秘密——那能将一名无畏的战士削弱成为一个战战兢兢的神经病;能够令满是旧砖堆砌的贫困之地和黝黑狡黠的面孔变成一场梦魇和骇人的预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迫隐藏自己的感受了——他潜入了纽约地下世界那混杂着多种语言的深渊,而这难道不是难以解释的怪异事件吗?有毒的大锅中混杂着各种腐败多年的渣滓和毒物,他要如何向乏味的人们讲述其中古老的巫术和怪异的惊奇呢?只有敏锐的眼睛才能够将其辨识,而这只会徒增人们的恐惧。在外表公开无暇、规避喧嚣和贪欲,实则却亵渎神明的秘密惊奇中,他曾目睹过恶魔般绿色的火焰。他所认识的每个纽约人都嘲笑他作为一名警察在工作时做的那些试验,而他都温和地回以微笑。市民们都情趣横溢,还好挖苦人,除了嘲笑马隆对于未知神秘的怪异追求,还保证说在纽约除了廉价与粗俗,别无其他。有一人还下了很大赌注——尽管《都柏林评论》上许多他所写出的作品有着不错的反响——赌他不可能写得出一篇真正有趣的关于纽约粗俗生活的文章;现如今,他回首过往,认识到这起讽刺性的事件着实证明了打赌之人的预言确有道理,而又秘密地驳倒了这些话语的表层含义。正如他最后瞥见的那种恐怖确实不能成为故事——正如爱伦·坡在书中引用的那句德文,其本身乃不可读之物 (1)
II
马隆对于那些确实存在且潜伏着的神秘有强烈的感觉。年轻时,他就能感觉得到事物的隐藏之美并为之沉迷,因而还成为了一位诗人;但贫穷、悲痛以及背井离乡使得他的视线聚集到了更为黑暗的方向,每次提到全世界恶魔的非常话题,他就感到十分激动。日常生活对于他来说成了研究恐怖幽灵的幻境;如今正如比亚兹莱最好的画作——闪闪发光和媚眼的背后是隐匿的腐败;极为普通的外形和物体背后隐匿着恐惧——又如古斯塔夫·多雷微妙晦涩的作品。当多数明智的人嘲笑他内心的神秘时,他都会温和以待;为此,他争论道,如果聪慧的头脑与古老低微的邪教所存留的秘密充分连通,那么因此产生的反常情况不仅会毁灭世界,还会威胁到宇宙的整体性。毫无疑问,所有的这些反映都是病态的,但敏锐的逻辑和深深的幽默感巧妙地与其抵消了。马隆很庆幸自己的想法保留着些许隐秘,还能够与那些被禁止的内容互相愉悦;而歇斯底里的状态仅会在责任感迫使他披露真相时才会出现,出现得太突然、太隐秘,而无法规避。
有一段时间,马隆在布鲁克林的巴特勒街警局工作,就是在那时,他才知道了雷德胡克的事件。雷德胡克在总督岛对面,临近古老的海滨,是一个杂乱肮脏的巨型迷宫。同样肮脏的高速公路从山丘到更高的地方一路沿山而上,而后在高地上与克林顿街直通市政厅。那里的房屋多为砖砌,历史可追溯到十九世纪前十五年至十九世纪中期,一些阴暗的小巷和旁道依旧散发着独特诱人的韵味——传统的阅读积累会使我们称其为“狄更斯风格”。那里的人口极度混乱又神秘莫测;叙利亚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黑人之间相互影响,小部分斯堪的纳维亚人也与美国人的居住地带相距不远。这是一座充满喧闹和污物的巴别塔,所发出奇怪的叫喊声回应着拍打污秽码头的油腻浪花,以及港口哨声所发出的骇人吟唱。很久之前,这里还是一幅明亮的画面——大房子沿着山排列成行,眼眸清澈的水手在低处的街道和极具品味、布置妥当的家中。在形状排列整齐的建筑中,偶尔看见的典雅教堂、原始艺术和背景的细节,零星散落在各处——破旧的阶梯,受损的门廊,一对生了虫的柱子或壁柱,或是原本翠绿的草坪上方弯曲生锈的铁栏杆,人们只能从这些细节中探寻原本的美好。房屋普遍是硬石建筑,其中偶尔出现的多窗穹顶在向人们讲述船长家人和船主守望海洋的日子。
这种物质混乱和精神腐败中,百种方言形成的亵渎神明的话语扰乱着天上的神明。部分潜行者人群沿着小路和大道叫喊着、歌唱着,偶尔会有人偷偷伸出手突然关了灯、遮上了窗帘,来访者择路而过时,窗后黝黑、似罪恶深渊的面孔又急忙躲避起来。警察对于整顿秩序和推进变革深感绝望,宁愿寻求方法建造隔离带以保护外部世界不受此地的感染。幽灵般的沉寂回应着巡逻队员铿锵的脚步声,押送的犯人也从不善言谈。明目张胆的罪刑就如当地方言那般多种多样,范围广至从走私朗姆酒、通过非法手段抑制异域人、昏暗的谋杀恶习,到以最令人厌恶的伪装实施残杀行为一应俱全。这些显目的事件不会频繁发生在临近的地区,这样会有损临近区的声誉,除非掩盖犯罪痕迹是一种需要声望的艺术。与离开雷德胡克的人相比,来到这里的人更多——或者至少可以说比从陆地那端离开的人多——而且最容易离开的人往往是那些不善言辞的人。
马隆发现在这个州里,秘密的东西所散发的微弱臭气,要比市民所谴责的、牧师和慈善家所哀叹的任何罪刑都更为恐怖。作为一个将想象与科学知识相结合的人,他意识到现代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庆祝仪式上,在没有法律的状况下,易于怪异地重复着本性中最黑暗的、原始的、半兽性的残暴模式;他经常以人类学家的惊奇看待事物——在凌晨天还漆黑的短短几个小时内,视线模糊、脸上长着麻点的年轻人所组成的队伍弯弯曲曲前行,一直吟诵着、念着咒语。经常会有人看见这群年轻人;有时在街角处斜着眼守夜;有时在门口用廉价的乐器演奏着怪异恐怖的音乐;有时在市政厅附近的餐桌上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或者猥亵地交流;有时还会在摇摇欲坠、紧关着百叶窗的老房子的高门廊上,围着昏暗的出租车窃窃私语。他们令马隆不寒而栗而又深深痴迷,他不敢向警队中的同伴吐露太多,因为他看见在他们身上似乎也有巨大的秘密;警探发现了大量丑恶的事实、行为习惯和那些人常去的地方,并一一记了下来,以专业的姿态认真对待。一些如恶魔般神秘和古老、模样完全隐匿于在这些颓废的外表之下。马隆的内心深深感受到,这群人一定继承了某些骇人的原始传统;在比人类历史还要久远的异教团体和仪式中,延续着其腐败堕落之物。他们集体的联合及明确的行动都暗示着这一点,而且在其丑恶杂乱的外表下还隐匿着些许古怪的秩序感。他读过像默里女士 (2) 的《西欧女巫秘教》这类论文还派上了用场;并知道直至最近几年,广为流传的黑弥撒(崇拜撒但)和女巫狂欢聚会时常出现,这种形式可追溯至雅利安时代,且起源于黑暗宗教,而可怕又神秘的聚会和纵酒宴乐的作风,绝对是从当初的农民和神秘人群中流传下来的。这些残留下的亚都兰魔法和异教丰收崇拜至今已彻底消亡,他猜测了好久并时常好奇,比起他们所嘟囔的故事中最糟糕的部分,是否还会存在某些更为古老与黑暗的事情。
III
罗伯特·苏达姆的案件将马隆卷入了雷德胡克事件的核心。苏达姆是古老的荷兰家族中一名学识渊博的隐士,起初仅有勉强维持温饱的收入。他居住在弗拉特布什一套宽敞却疏于维护的公寓里,这房子还是他祖父当年建造的,那时这地方还只是个满是快乐群体的殖民房屋,周围有布满常青藤和尖顶的归正教会,围着铁栏杆的院子里还有荷兰式墓地。如今,那座房子孤零零地坐落于一个满是老树的院子里,与马谭斯街相隔一小段距离。六十年间,苏达姆一直在读书和冥思苦想,仅有一段时间他去旧世界航行,并在那里逗留了八年。他买不起奴隶,也只许很少的访客去他那绝对寂静的地方;他逃避建立亲密的友情,只接纳他罕有的“熟人”。在底层三个房间中的一个屋内是一番井然有序的景象:一个巨大的、高棚顶的书馆。室内墙壁上硬是塞满了破破烂烂的书,呈现着笨重、古老又略微让人厌恶的情景。苏达姆毫不在意小镇的发展和最终融入了布鲁克林区的事,而且他对于小镇的意义也越来越微弱了。那里的老人仍能在街上把他认出来,但对于近年来的人们来说,他只是个怪异的、发了福的老家伙——一头凌乱的白发、散乱的胡渣、锃亮的黑衣服,以及那只让人们会调皮地瞥一眼的金手杖,便再别无其他了。因为职责所在,马隆被调入办理此人的案件之后才知道了苏达姆的样貌,但此前听说过他在中世纪迷信方面是个渊博的专家,也曾无意间想要阅读他写的关于卡巴拉 (3) 和浮士德传奇的绝版小册子,因为一位朋友凭记忆引用过其中的内容。
苏达姆的远房、也是仅有的几个亲戚向法院申请裁决他精神有问题,由此苏达姆成为了一起“案子”。虽说这样的行径在外界看来事发突然,但确实是经过了长期观察与悲痛的争论才得出的结果。他们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主要有:苏达姆说话方式与习惯的怪异变化;毫无根据地提出即将发生的奇迹;频繁出没于布鲁克林声名狼藉的居住区。经年累月,他愈加衣衫褴褛,现在走来走去的就像个货真价实的乞丐;朋友看见他也会感到羞愧,有时看见他在地铁站里或在市政厅周围的长椅上和皮肤黝黑、长相邪恶的陌生人对话。当他张口说话时,总是在含糊地说着自己将要抓住无限的力量,并且斜眼重复着所知道的神秘词语或是名字:“质点”“阿斯莫德”和“萨麦尔”。在提交法院诉讼的过程中,人们才得知他将自己的财产都浪费在购买由伦敦和巴黎进口的怪异巨著及维护位于雷德胡克区的一个肮脏的地下公寓——他几乎每晚都在那里,接纳一群怪异混乱的流氓和外国团体。神秘的绿色百叶窗后面,显然在进行着某种宗教仪式。被指派跟踪他的侦探称,这些夜间仪式徐徐传来怪异的叫喊、吟唱以及阔步行走的踏步声。侦探们对于屋内怪异的狂喜心生畏惧,尽管奇怪且放纵的粗俗行径正在那个潮湿的房间内进行着,他们还是逃离了现场。然而举行听审时,苏达姆设法维护自己的自由之身,竟变得举止儒雅、行为合理,而且自愿承认了其怪异的举止和荒诞的言辞都是由于自己过度投入到学习和研究之中造成的。他声称自己参与了一项有关欧洲传统细节的调查,而这需要亲密接触异国群体以及他们的歌曲和舞蹈;而其亲属所宣称的低俗神秘团体正在侵蚀他,这显然是荒谬的,他很遗憾他们误解了自己及其所从事的事业。最终,苏达姆靠自己镇定的阐释赢得了这场诉讼,自由地离开了法庭。而苏达姆家族、考利尔家族和凡·布朗特家族雇佣的侦探也心生厌恶地撤诉了。
就是在此案中,马隆加入到了联邦观察员和警察之中。警方饶有兴致地看待苏达姆案件,而且私人侦探也多次请求法院予以援助。在此次工作中,他们发现苏达姆的伙伴尽是些在雷德胡克迂回的小巷中最黑暗、邪恶的罪犯,而且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臭名远扬的惯犯——偷窃、扰乱治安、输入非法移民。这位老学者特殊的圈子和最为糟糕、有组织的邪恶团体完全重合,这么说确实一点也不为过,这个小集团向陆地上走私一种不知名也不知类别的渣滓,而埃利斯岛一直是明智地禁止这类渣滓入境的。苏达姆的地下室就位于极其拥挤混乱的帕克街区,在那里有着一群异常、难辨类别的人,他们斜着眼角,同样使用阿拉伯字母,但大西洋街道上的诸多叙利亚人却坚决抵触这些人。他们本可以由于缺少证明文件而被全部驱逐出去,但法律进程缓慢,除非有公众的施压,否则没有人愿意去招惹雷德胡克的人。
这些家伙会定期去一个破败不堪的石砌教堂,每周三都把那里当成舞厅,教堂竖起的哥特式扶壁临近滨水区最邪恶的地方。教堂名义上是天主教的,但是布鲁克林所有的神父都否认这一点,警察们晚上都听到过教堂中发出的噪音,也因此相信神父们的话。教堂内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独自矗立着,马隆时常觉得自己听到了地下深处隐藏着的风琴所发出的可怕的粗哑低音;而所有的目击者都惧怕那引人注目的宗教仪式所发出的尖叫声和反复撞击的声音。问及苏达姆此事时,他认为那仪式是带有西藏萨满教色彩的基督教残迹。他推测称,大多数人是蒙古血统,源于库尔德斯坦或附近的什么地方——马隆不禁想起库尔德斯坦是雅兹迪教的土地,而雅兹迪人则是波斯地区崇拜恶魔的人中最后的幸存者。然而,这可能是因为有关苏达姆的调查确实引起了混乱,因此可以肯定,未经批准的新访客正大量涌入雷德胡克地区;他们经由秘密的海域而来,那是缉私官员和港口警察管辖不及之地;他们大批出没于帕克区并迅速向山上扩散而去;区域内形形色色的栖息者,出于兄弟般的古怪情谊欢迎着他们的到来。他们矮胖的身材、独特的斜眼外貌、风格奇特又俗艳的美国服饰,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市政厅区域的闲荡者和流浪匪徒之间;直到最后,政府认为有必要估算其数量,确定其来源及日常活动,并寻找是否有何种方式能将他们聚集起来并送至合适的移民局。联邦和城市警员都指派马隆参与此项任务,他开始寻访雷德胡克时,衣衫褴褛的罗伯特·苏达姆就是他恶魔般的对手,但马隆竟还对即将来临又不可名状的恐惧泰然自若。
IV
警察的办法总是各式各样,又极为巧妙。低调的漫步闲逛,看似随意实则仔细斟酌的问话,后裤兜里及时备好的酒,以及让人闻风丧胆的犯人审慎的对话,马隆通过这些方式了解到了许多关于这场风波鲜为人知的事实,而这场风波不安的前景已变得来势汹汹。这些不速之客的确是库尔德人,但却说着晦涩的方言;相比精准的语言,这些话让人困惑、难以理解。这些人多数以码头工人和未经批准的小贩工作维生,也频繁地在希腊餐馆中提供服务以及照料街角处的报摊。然而,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明确的维生手段,因此显然从事了犯罪活动,其中最难以形容的就是走私和贩卖违禁品。他们搭乘蒸汽船而来,那显然是不定期货船,然后偷偷地在一个了无月光的夜晚再换乘划艇,接着在某一个码头偷偷潜入,随着一条隐匿的河道去向一所房屋的秘密水池中。向马隆提供消息的人记忆极为混乱,因此马隆无从知晓码头、河道及房屋的确切位置,就连最有能力的消息人也无法准确传达这些潜入者的语言;马隆也不知道这种有序的输入行为背后的原因。他们绝口不提所来之处的确切地点,也不会大意到透露出引领他们的中间人。被问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时,他们会表现出类似极度恐惧的情绪。而其他种类的匪徒也同样缄默不言,收集到最多的信息则是某一个神或伟大的神职人员向他们允诺称,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有着他们闻所未闻的力量、超自然的荣耀以及强大的统治者。
新访客和固有的匪徒都会定期出现在苏达姆壁垒森严的夜间会议中,而警察很快了解到,这位往昔的隐士还租用了其他的公寓,为这类仿佛知道密码的人提供住处;最后,他租用了三栋房子为这些怪异的同伴提供永久的庇护。因而,他现在很少回弗莱特布什的住所了,就算回去也只是为了拿书、还书;而他的面孔和行为方式都达到了令人震惊的狂怪程度。马隆曾对他进行过两次询问,但每次都被粗鲁地拒绝了。他说,他不知道任何神秘阴谋或迁徙行为;也不清楚库尔德人如何能够入境或是他们想要得到什么。他称其工作就是不受干扰地研究区域内所有移民的民俗;而警察也无权干涉这项工作。马隆提及苏达姆撰写的老旧小册子上卡巴拉和其他神话,并深表赞赏,但老人的缓和也只是片刻的,马上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他感觉受到了侵犯,并且毫不犹豫地驱逐了马隆;最后,马隆厌恶地放弃了继续与他交谈的想法,转而去寻求其他途径的信息。
如果马隆那时继续致力于这桩案件,他会发现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了。当时,城市和联邦当局之间爆发了一场愚蠢的冲突,这期间警探们忙于其他任务而将此调查暂停了数月。马隆虽然被调任到其他任务中,但他对此案件的兴趣从未消减,也一直对于罗伯特·苏达姆身上开始发生的变化感到困惑。一场绑架和失踪案的风波令全纽约城骚动不安,就在那时,不修边幅的学者蜕变成了全新的模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们同样感到震惊。一天,人们在市政厅附近看见他,脸腮打理得光洁、头发梳理得整齐、身上穿着干净雅致的服装,从那以后,每天他的身上都会有些说不清楚的改变之处。他开始持续保持自己崭新的形象,眼睛里也开始闪烁着异常的光芒、就连讲话都变得干脆利落,并开始逐渐摆脱长久以来毁坏他身型的肥胖问题。现在,人们经常会误认为他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他步伐轻快、举止充满活力地配合着自己全新的形象,并且那头蓬乱的白发竟怪异地重新变黑了,不知为什么,总之那头发显然不是染色而成的。数月过去,他还修葺并重新装修了弗莱特布什公寓,这令其新朋友深感震惊。他甚至开放了公寓用作一系列活动的招待场所,把所有记得的熟人都叫来,而且完全原谅了之前想要剥夺他自由的亲戚,并欢迎他们至此。有的来客是出于好奇,有的则是出于职责;但所有人都醉心于这位先前的隐者所展现出的温文尔雅的态度和文质彬彬的礼仪。他称自己已经完成了应做的大部分工作;最近又从几近被遗忘了的欧洲朋友那里继承了一些财产,并要将自己余下的岁月过成更加愉悦的第二春,安逸、关怀和节食对于他来说都已成为了真切的现实。从那以后,人们很少能在雷德胡克见到他,他越来越多地周旋于与他匹配的社会阶层。警察们注意到,匪徒们愈加频繁地聚集到那座老旧的石砌教堂,而不是去帕克区的地下公寓了,但依旧还有许多邪恶的物种在那座地下室和其附属建筑里面游荡。
之后发生了两件大事,虽然两者之间差距较大,但却都与马隆所预想的案件有着莫大的关联。一件是于《鹰报》低调刊登的罗伯特·苏达姆与贝塞德的柯妮丽娅·格里森小姐订婚的消息,这位年轻的女士有着极好的社会地位,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准新郎实在是与她相去甚远;另一件是警察收到报告,称有人透过地下室的一扇窗户,看见了被绑架的孩子的面孔,而后警察在教堂舞厅发动了搜捕行动。马隆也参与其中,并在屋内进行了仔细的查看。事实上,警察来袭的时候,建筑物已经被完全废弃了,结果一无所获,但马隆敏锐的凯尔特人思绪却被室内的许多东西扰乱了。镶板上粗糙的绘画令他厌恶,上面画着一张张神圣的面孔,却带着愤世嫉俗的表情,面露讥讽。这幅画哪怕是极为平凡的信徒都难以认同,都会认为它过于随意。此外,他也不喜欢布道坛上方墙体上的希腊语题词,那是一种古老的咒语,他在都柏林读大学的日子里曾偶然见过,其字面翻译的意思就是: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与流血的人,漫步G于坟墓之间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歌果王后,摩门教徒,千面之月,会称赞我们的献祭!”

读到这些时,马隆不寒而栗,然后依稀想起有那么一个夜晚,他觉得自己听到了教堂下方传出的粗哑低沉的风琴曲调。随后,看到讲坛上金属盆的边缘锈迹斑斑,他禁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的鼻子似乎察觉到了从邻近的地方传来的一种怪异、恐怖的恶臭。风琴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为此,在离开之前,马隆兢兢业业地去查看了地下室。那地方令他尤为厌恶;然而,那些亵渎神明的镶板和题词只是无知者所犯下的粗糙之罪,还是有着什么其他含义?
苏达姆婚礼之时,频繁的绑架案已经成为了丑闻,被报纸广泛地传播开了,人尽皆知。虽然受害者多数是社会底层阶级的小孩子,但失踪数目的不断攀升也激发了公众强烈的愤怒。报刊极力呼吁警察采取行动,为此巴特勒街警局再次派人去往雷德胡克搜寻罪犯和蛛丝马迹。马隆很欣喜又一次踏上了搜捕之路,并且参与搜捕了苏达姆一间位于帕克区的房屋,这令他颇为自豪。尽管流传着诸多听到屋内尖叫声的谣言,以及在地下室空地上发现的红色腰带,但也只有这些了,这次搜捕并没有发现任何失踪的孩子;但多数房间内脱落的墙体上的绘画和粗糙题词,以及阁楼上原始的化学实验室,都使侦探相信他正在追踪一些惊人的东西。那些绘画令人深感不安——恐怖的怪物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拙劣地想要模仿人类的轮廓。题词用红色书写而成,文字包括阿拉伯文、希腊文、罗马文和希伯来文。马隆读不出太多内容,但他所解译出的那部分已经足够不祥且充满卡巴拉的含义了。一句频繁重复的格言是由一种希伯来式的希腊语书写的,并且暗示了亚历山大帝国没落时期最为恐怖的恶魔召唤:

HEL*HELOYM*SOTHER*EMMANVEL*SABAOTH*AGLA*


THTRAGRAMMATON*AGYROS*OTHEOS*ISCHYROS*ATHANATOS*IEHOVA


*VA*ADONAI*SADAY*HOMOVSION*MESSIAS*ESCHEREHEYE.

圆形和五芒星赫然耸现在四面八方,毫无疑问是在诉说着肮脏地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怪异信仰和渴望。然而,搜捕队员在地下室发现了最为怪异的事情——一块儿粗麻布随意地盖在了一堆货真价实的金锭上,在金锭闪闪发亮的表面上方,同样怪异的象形文字被镶在墙体上。在搜查期间,警察们仅遭遇了一群斜眼东方人的消极抵抗,他们成群地从每一扇门中蜂拥而来。由于没有找到任何相关证据,警察不得不全部离开;但警察分局的队长给苏达姆留了一张便条,鉴于公众不满情绪的日益增长,建议他看管好自己的房客和门徒。
V
六月的婚礼如期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轰动。大概正午时分的那一小时,弗莱特布什充满着欢乐,插着小旗的汽车挤满了古老荷兰教堂附近的街道,教堂上方的遮篷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公路上。苏达姆和格里森的婚礼无论是氛围还是规模,在当地都是史无前例的,陪同新娘和新郎去往丘纳德码头的人群,就算不是衣着最漂亮的,至少也足够在社会名人录中留下重要的一页了。五点钟的时候,人群挥手告别,笨重的客轮缓缓驶出了长长的码头,慢慢将船头调向了大海,扔下固定船只的链条,驶向了更为开阔的水域,正通往满是惊奇的旧世界。到了晚上,外面的海港都清理干净了,迟到的乘客们看着清澈的海面上空,群星闪烁着光亮。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是不定期的客船还是尖叫声先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也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但计较这个也毫无意义。尖叫声从苏达姆所在的特等客舱里传出,破门而入的船员要不是立即就疯了的话,就可以描述一下那骇人的东西了,但他确实疯了,他比第一个目击者尖叫得更厉害,后来,就在船舱里不停地边跑边傻笑,直到人们将他抓住并锁了起来。船上随行的医生进入客舱之后,稍停留了一下才打开灯,并没有发疯,但是也没有同任何人讲起他看到了什么,直到后来,在他和住在切帕奇特的马隆的通信中才提及此事。这是一场谋杀——窒息死亡——但他心里清楚,苏达姆夫人喉咙上的勒痕不可能来自她丈夫或是别的什么人之手;白墙上一闪而过的、令人惧怕的红色铭文,之后回想起来,就是用最可怕的亚拉姆语写下的“莉莉斯” (4) 。医生没有提及这些,因为很快就在脑海中消失了,至于苏达姆,医生至少能够先隔离其他人,再想好怎么做。医生明确地向马隆保证,自己没有看见“它”。在他开灯之前,舷窗外有过短暂的某种鬼火似的阴沉,外面的夜空里好像响起了一阵回声,像是恶魔般的微弱窃笑;但他并没看到什么确切的轮廓。医生指着自己的脑袋表示精神正常,以示证明。
随后,这艘不定期的客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客船放下一只小船,然后一群恶劣的、粗鲁的流氓穿着军官服饰,挤上了临时停靠的“丘纳德尔号”。他们想要苏达姆或者是他的尸体,他们知道他的这次旅行,并且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相当确信他已经死了。船长室内简直像阎王殿般乱作一团,因为在那个瞬间,来自客舱的医生在报告所发生的事情,而长途跋涉到这里的人群也在叫嚣着,就连平日里最严肃、充满智慧的水手也想不出能做些什么。突然,来访的水手头领——长着令人厌恶的黑人标志性的嘴唇的阿拉伯人,他拿出一张肮脏褶皱的纸递给了船长。上面有苏达姆的签字,写着怪异的留言:

如果我遭遇突发事故出了意外或死亡,请将我或我的尸体交给送信人及其同伴的手中。我的一切,也可能包括你的一切,都取决于绝对的服从。以后会向你作出解释,现在请不要放弃我。

罗伯特·苏达姆
船长和医生面面相觑,随后医生对船长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他们相当无望地点了点头,让开了前往苏达姆客舱的路。医生打开门的时候示意船长看向别处,然后让那些怪异的船员进去了。之后,直到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准备了好久,才抬着担子出来,医生也才松了口气,开始平静下来。尸体由铺位上的铺盖裹着,没有露出尸体的轮廓,医生感到很欣慰。不管怎样,这群人上船得到尸体后,就去往他们的客船了,在此期间尸体一直是盖着的。“丘纳德尔号”继续起航,医生和船上的殡葬承办人搜寻了苏达姆的客舱,去看看他们最后还能做些什么。可当他们来到船舱的时候,医生又一次保持沉默,甚至还说了些谎言,因为那里又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殡葬人员问他为什么放干了苏达姆夫人的血时,他申明自己并未那样做;他也没有指明架子上原本放着瓶子的地方空了,或者是瓶子里原有的液体就随意地倾倒在了水槽里,从而散发出了味道。那些人的衣服口袋里——如果他们是人的话——在离开船的时候都鼓得厉害。两个小时后,人们通过广播获悉了这场应该为人所知的可怕的事件。
VI
同样是那个六月的一天晚上,马隆忙碌地穿梭于雷德胡克的小巷之中,对海上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晓。当时,这里充斥着突如其来的混乱,居民们满心期待地聚集在教堂舞厅周围和帕克区的房子处,好像要被告知什么极其非凡的“小道消息”。近来又有三个孩子失踪了,都是古瓦斯区对面街道上的蓝眼睛挪威人——传言称那片区域有一伙儿由健壮的维京人组成的犯罪团伙。几周以来,马隆都在催促同事对违法行为进行一次大规模清理;最后,他们同意进行一次最终的打击行动——与一个都柏林人的臆测相比,推动他们此番决定的显然是逐渐明朗的发展前景。这个夜晚的骚乱与威胁成了决定性的因素,大约在午夜时分,从三个警局补充来的参与打击的警力突抵帕克区及其周围的地方。警察破门而入,逮捕了掉队的人,荧着烛光的房间迫使一大群人露出脸来——其中有形形色色的外国人,他们穿着带有图案的礼袍,或是戴着主教冠,更有些其他难以描述的装扮。但多数人都在混乱中逃脱了逮捕,因为他们掉入了一口竖井中,而突然点火产生的刺激性气味也削弱了能够让他们暴露出来的臭味。然而飞溅的鲜血随处可见,马隆看见火盆或是祭坛上袅袅上升的烟时,都会为之战栗。
马隆想立即多去几个房间搜寻,但也是不可能的,送信的人来报告,称破败不堪的教堂舞厅已经完全空荡了,他决定去苏达姆的地下室公寓一探究竟。他认为那个公寓一定有着关于这个异教的什么线索,而且很显然的是,那位神秘的学者成为了异教的中心和头领;马隆彻底搜寻了霉烂潮湿的房间,也当真是在预料之中,他发觉那里如停尸房般的模糊气味,又仔细察看了被粗心散落在各处的怪异书籍、乐器、金锭,以及带有玻璃塞的瓶子。一只瘦骨嶙峋、黑白相间的猫在他脚下徘徊移动,几乎绊倒了他,与此同时还打翻了一个装有半瓶红色液体的杯子。这些对马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至今,他也不确定自己所见的一切;但在梦中,他仍然描绘着那只猫变化成骇人的怪异模样急忙逃走的情景。随后,他来到了锁着门的地窖前,想找些什么东西将其砸开。附近正好有一把沉重的椅子,结实的座椅砸坏那块古老的木板绰绰有余。一条裂缝很快就被砸开了,随即扩大成了窟窿,然后整个门就都被打开了——但却是从里面打开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冷冽寒风呼嚎着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底的深坑散发的所有恶臭,一股可感知的吮吸力缠绕在僵直的侦探身上,这股力量不为地球所有,也更不是来自天堂,就这样拖着他穿过了洞穴,坠到了一片无边际的地方——那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哀嚎悲叹以及阵阵耸人的嘲笑声。
当然,那只是一场梦,所有的专家都这样告诉他,而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去证明这是真的。事实上,他倒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么老旧的砖砌贫民区,和那些黝黑的外国人的面孔,就不会如此深地侵蚀其灵魂了。但那时的一切都真实得让人惧怕,什么都不可能抹去那晚的记忆——那些漆黑的地下室,那些巨大的拱廊,那些半成型的魔鬼拿着吃了一半的东西寂静地阔步向前,而它们紧握着的东西——依旧存活的肢体,尖叫着祈求宽恕或是疯狂地大笑。焚香和腐烂的气味聚集在一起,令人恶心,眼睛能看到黯黑的空气飘浮着,空气阴沉,大体无形的自然力又若隐若现。黑色黏稠的水流不知在何处拍打着漆黑的码头,沙哑的铃铛声颤抖着发出响亮的声音,回应着一个裸体、发着磷光的东西的疯狂傻笑。随后,它游入马隆的视线之内,爬上岸,然后爬上了后面雕刻着金色的基座上,蹲坐在那里,斜眼看着外界。
无尽黑夜下的街道似乎向四面八方散去,直到有人怀疑这里是某种感染的根源,这毒素注定会使城市慢慢腐坏并将其吞噬,散发着恶臭的混合瘟疫也会吞没这个民族。无尽的罪恶进入了这里,而这种罪恶又被加强了,亵渎神明的仪式开始咧嘴嗤笑着前进,这种死亡是要将我们腐烂至真菌般的畸形,可怕到连墓地都不愿容纳。撒但在这里建造了他的巴比伦庭院,在孩童纯洁无瑕的血液中,发着磷光的莉莉斯冲刷着她不洁的肢体。梦魇和魔魅咆哮着颂扬月阴女神赫卡忒,无头的怪胎在向地母神哀诉。山羊跳向微弱的、受诅咒的笛声飘来的地方,潘神越过扭曲的似肿胀的癞蛤蟆般的岩石,无休止地追逐畸形的农牧神。摩洛神和恶魔亚斯她录也在这种场合现身;因为在所有诅咒的典范中,意识的边界已经毁坏了,这个世界自然根本无法对抗从黑夜的井中汹涌袭来的东西;当圣人拿着可憎的钥匙无意间进入金库里面——这里面锁着满溢的流传下来的恶魔传说,此时就没有任何神迹或祷告能够遏制这场已经发生的巫术骚乱了。
刹那间,一束有形的光亮射透了这些幽灵,马隆听到本该已经死了的亵渎神明之物中间发出了划桨的声音。随后,船首挂着灯的小船冲进了视线内,将船绑在了石砌码头覆有黏液的一个铁圈上,而后,几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抬着一个裹着铺盖的长形重物跃出了小船。他们将其抬到有着雕刻的金色基座上那个裸体发着磷光的东西面前,基座上的那个东西嗤笑着,然后用爪子扒拉铺盖。随后,那些皮肤黝黑的男人解开铺盖,将尸体笔直地撑在基座前,老人那肥胖、坏疽的尸体,胡子拉碴,一头白发随意地散乱着。发着磷光的东西又开始窃笑,然后人们从口袋里拿出来了几个瓶子,用那里面红色的液体涂在了老人的脚上,然后又将瓶子递给了那东西,它就这样喝下了其中的液体。
突然,从一条没有尽头的拱廊里发出了恶魔般嘎吱的声音,那是亵渎神明的风琴在呼哧作响,来自地狱般的嘲笑声嘶哑着,那讥讽的低音足以令人窒息,轰鸣的声音就这样向外传来。瞬间,所有移动的实体好像受到了电击一般;并即刻形成了一支仪式队伍,恶魔般的群体蜿蜒前行,朝着声音传来的尽头摇摇晃晃地走去——其中有山羊、塞特、潘神、梦魔、魔魅、狐猴、扭曲的蟾蜍、无形的元素、长着狗面发出吼声的东西以及在黑暗中无声阔步前行之物——这些都是由蹲坐在有着雕刻的金色基座上的、令人厌恶的那个裸体且发着磷光的东西所引领的,现在,它胳膊里夹着肥胖老人那目光呆滞的尸体,粗鲁地阔步前行。皮肤黝黑的怪异人群在它的身后舞动,整个队伍也以酒神节的狂热蹦蹦跳跳。马隆神志混乱、意识模糊,在人群后面踉跄地走着,相距几步之远,他甚至怀疑自己身处在另一个世界。之后他转过身,蹒跚着无力地倒在了冰冷潮湿的石头上,大口地喘息并颤抖着;而恶魔般的风琴正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狂热人群的吼叫声、嗡嗡声和叮叮声正逐渐地衰弱、渐渐远了。
马隆模糊地意识到了遥远之处喊叫的怪物和令人震惊的低沉沙哑声。仪式献祭的哀号和怨诉通过拱廊,传到了马隆耳中,最后还传来了他曾在教堂舞厅的讲道坛上面读过的骇人希腊咒语。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令人惊悚、可怕的吼叫声)与流血(难以名状的声音与病态的尖叫声掺杂在一起)的人,漫步于坟墓之间(哨声似的叹息)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无数的喉咙中发出短促、尖锐的叫喊声),歌果王后(作为回应重复着),摩门教徒(狂喜地重复着),千面之月(叹息声及笛声音调),会称赞我们的献祭!”
吟唱结束时,共同的叫喊声更为强烈了,那嘶嘶声几乎淹没了沙哑的风琴发出的低沉轰鸣。随后,许多喉咙发出了喘息声,沸沸扬扬地尖叫哀诉着:“莉莉斯,伟大的莉莉斯,看这位新郎啊!”然后是更多的叫喊声,一场嘈杂的骚乱由此产生,接着是一个人奔跑着,其脚步发出刺耳的咔哒声。脚步声逐渐接近,马隆用胳膊撑起来身子向那边望去。
地下室的光亮近期曾一度衰弱,而如今又明亮了些许;在那恶魔般的光亮中出现了一个逃离的身影,但那身影本不该逃离的,因为那是胖老头目光呆滞、坏疽了的尸体,现在,它竟不需任何支撑就容光焕发,这都归功于那刚结束的仪式所发动的地狱魔法。雕刻支柱上那裸露着身子、散发着磷光、一直窃笑的东西紧紧跟随在尸体后面,更远处则跟着那些皮肤黝黑、气喘吁吁奔跑着的人,还有那些令人深感恐惧的东西。那具尸体与其追赶者之间的距离逐渐逼近,它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绷紧了自己的每一块腐败的肌肉向那个金色雕刻的支柱冲去,那地方的巫术显然意义重大。它随即到达了目标之处,而后面的人群也开始狂热地加速前进。但他们太迟了,因为那最终爆发的力量一块块地撕扯开了尸体的肌腱,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躯体以散落的胶状物的形式沉重地摔在了地上,瞪着眼的、那具曾是罗伯特·苏达姆的尸体最终实现了它的目标,并取得了胜利。尸体的最终冲力极其巨大,但支柱还是抵抗住了;推动支柱的尸体垮掉时,变成了一滩泥泞的腐烂污迹,同时,基座也因受到的推力而摇摇晃晃、渐渐倾斜,最终脱离了缟玛瑙的地基,倾入了下方黏稠的海水中,沉重地坠入到冥界下方难以想象的深渊中时,雕刻的金色留下了离别之际的片刻闪烁。那一刻,所有的恐怖场景都在马隆眼前消失了;在基座垮塌时的轰鸣之中,马隆晕了过去,那轰鸣的声响似乎遮盖住了整个邪恶的世界。
VII
充分经历了这场梦境之时,马隆还不知道苏达姆的死讯,也不知道他在海上就被转移走了;案件中的某种怪异现实竟古怪地佐证了他的梦境,但这也不能成为人们信服他的理由。帕克区的三栋老房子无疑随着岁月流逝历经衰败,虽然难以从外表察觉,但已经腐朽不堪了。因此当一半的搜捕成员和多数犯人在房子里时,它就毫无明显征兆地坍塌了;双方多数人员当场丧命。只有在地下室和地窖里的成员才幸免于难,马隆当时则位于罗伯特·苏达姆房子的下方深处,着实幸运。他的确就是在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否认这一点。人们是在一滩黑色池水边发现了已经失去意识的马隆,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有一大堆怪诞而又骇人的腐烂之物和骨头,经牙医辨认,那是苏达姆的尸体。案件很明朗,因为这便是走私者们的地下沟渠所通向之处;这些人将苏达姆的尸体从船上带走,并将其带回了他的家。人们再也没见过这群人,至少再也没有人认出过他们;船上的医生对于警察所给出的简单结论仍不满意。
苏达姆显然是大规模走私活动的领头人,附近一带有着几条地下运河和隧道,而其中的一条就位于他房子的下方。有一条隧道连通着这座房子和教堂舞厅下面的一处地窖;若从教堂里面到达这处地窖,就只能通过北墙里面一条秘密的狭窄通道,而且人们在地窖内发现了一些异常而又可怕的东西。低沉作响的风琴就在那里,还有一座广阔的拱顶小教堂,里面陈设着木制长椅和刻画着怪诞图案的祭坛。地窖的墙体由十七个小隔间分离开来——复述那场面都让人恐惧——所有的囚犯被单独关押在隔间里面,由链条锁着,并处于一种完全弱智的状态,这其中还包括由四位母亲养育着的面貌怪异的婴儿。这些婴儿暴露在光线中很快便死了;医生们倒是觉得这样的情形更为仁慈。在众多检查他们的人中,只有马隆想到了一个神学家老德里奥提出的沉痛问题:“恶魔是否真的存在,而他们与凡人结合是否会孕育后代?”
在填堵所有的沟渠之前,首先对其进行了彻底的疏通,由此清理出了大量被锯断劈开的骨头,其尺寸各异、大小不一,数量多的以至引起了轰动。绑架案风波显然也追寻到了源头,虽然只有两名活着的犯人从法律途径上与此案有着些许联系。如今,由于他们没能为自己开脱谋杀犯帮凶的罪名而被关进了监狱。马隆经常提及的、有着重要神秘意义的雕刻金色基座,或是王座,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尽管在苏达姆房子里沟渠的下面发现了一口深井,但井太深了,难以进行挖掘查看。当在那里修葺新房子的地窖时,深井就被填堵并在井口砌上了水泥,但是马隆常怀疑那下面隐匿着什么东西。警察很满意此番粉碎了一伙由狂热分子和人贩子所组成的危险团体,将未能定罪的库尔德人移交给了联邦当局。这些库尔德人最终被发现属于施行恶魔崇拜的雅兹迪教,因而被驱逐出境。尽管那些愤世嫉俗的警察准备再一次打击走私和偷运朗姆酒的行径,但不定期的货轮及上面的船员依然是个难以捉摸的迷。马隆认为这些警探们实在是井底之蛙,因为他们对诸多难以阐释的细节和整个案件所影射出的晦涩之处缺乏探索;他同样对于新闻报纸也不甚满意,认为记者只知道可怕的轰动事件及一个小小的虐待狂便洋洋得意;而他会将这类事件称为源自宇宙中心的恐怖行径。但是马隆很满足于在切帕奇特安静地休养,缓和自己的神经系统,并祈祷时间的流逝能够将现实领域的可怕经历转变成图画般、带有些许神秘色彩的遥远领域的记忆。
罗伯特·苏达姆葬于绿林墓地,永远沉睡在他的新娘身边。没有人为他那堆松散的有些怪异的骸骨举办葬礼,他的亲戚们对于这突来的、让人们遗忘掉案件的死亡备感欣慰。事实上,从未有合法的证据宣扬这位学者到底与雷德胡克的恐怖事件有什么关联;既然他的死亡阻断了他即将会面临的审问,也就没有人再过多提及他的死讯,苏达姆家族的人也希望其后人回忆起他时,只记得他是位和善的隐士,喜欢涉猎没有恶意的魔法和民间传说。
至于雷德胡克——它依旧一如往常。苏达姆来了又走;恐惧感聚集了又消散;但黑暗和肮脏种群的恶魔精神一直在旧砖墙房屋里的杂种之间游荡。徘徊着的团伙仍然暗中进行着无从知晓的行径,经过窗边时,灯光和扭曲的面孔莫名地显现又消失。由来已久的恐怖是一个长着千颗头颅的蛇怪,对于黑暗的狂热崇拜深深地根植于亵渎神明的行径中,这远比德谟克利特的虚空 (5) 更为深邃。兽的灵魂无所不在,耀武扬威;雷德胡克军团的青年们目光游离、脸上带有麻点,他们仍旧吟唱着、诅咒着、嚎叫着、列着队从一个深渊走向另一个深渊,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被他们可能从不知道的生物法则盲目地驱动前行。一如既往,来到雷德胡克的人远比在陆地那边离开的人多,而且已经有传言称新挖通的沟渠从地下流经至某个中心区域,那里贩卖着酒精和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
教堂舞厅现在几乎完全就是个舞厅了,夜晚时分,怪异的面孔又会出现在窗边。最近,一名警察说他相信填堵了的那个地窖被挖开了,这其中的原因绝不简单。我们所要与之对抗的、比历史和人类本身更加古老的毒害到底是什么呢?在亚洲,猿猴随着那些恐怖的毒害起舞,社会毒瘤也安全地潜伏起来,并扩散至腐败的残垣瓦砾所隐匿的秘密之处。
马隆的震惊是有原因的,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一位警官在地下室的空地前听见一个皮肤黝黑、斜着眼的老巫婆在低声地教一个孩子某种方言。他侧耳仔细听了听,觉得那些话极其怪异,她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哦,夜幕中的朋友和同伴,你们之中,欣喜于犬吠与流血的人,漫步于坟墓之间暗影中的人,嗜血及给凡人带去恐惧的人,歌果王后,摩门教徒,千面之月,会称赞我们的牺牲!”
(张琦 译)
————————————————————
(1) 此句德文原文为“es lässt sich nicht lessen”,出自爱伦·坡的名篇《人群中的人》。
(2) 玛格丽特·默里(Margaret Alice Murray,1863—1963),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研究埃及的学者。
(3) 卡巴拉(Kabbalah),是与犹太哲学观点有关的思想,用来解释永恒的造物主与有限的宇宙之间的关系。
(4) 莉莉斯(Lilith),苏美尔神话中的人物,被认为是撒但的情人,夜之魔女,也是拥有强大能力的女巫。
(5) 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前460—前370或前356),古希腊自然派哲学家,认为世界的本质是原子和虚空。

他 He

本篇写于1925年8月,后发表在1926年9月的《诡丽幻谭》上。当时,洛夫克拉夫特花了整整一个晚上在纽约闲逛,然后在第二天早晨七点搭渡轮到了新泽西州的伊丽莎白市,并在该市的公园里写下了这篇小说。1924年初,在与索尼娅·格林结婚后,洛夫克拉夫特就搬到了纽约,与妻子一同在布鲁克林区安顿下来。而本文真实地反映了他在纽约时的心情变化:初到纽约,他对新生活充满希望,并在书信里将纽约描述为“如同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城市”;但没过多久,妻子的生意就遇到了困难,人也病倒住进了疗养院;而作者本人也不得不搬去租金便宜且人种混杂的雷德胡克街,终日为找工作而忙碌。最终,随着希望的逐渐破灭,他对纽约的怨恨也日益增长。这些情绪后来主要体现在了《他》与《雷德胡克的恐怖》这两篇小说中。


《他》的打字稿。
遇见他,是在一个不眠的夜晚。那时我正绝望地游荡在城里的街道上,试图挽救自己的灵魂与梦幻。来到纽约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座城市里的古老街道没完没了地蜿蜒扭曲,连接了无数早已被人们遗忘的庭院、广场与码头,而那些巍峨的现代高塔与尖顶则如同巴比伦城一般阴森地耸立在亏缺的月亮下。虽然我也曾在那些街道交汇的拥挤迷宫里寻找过令人酸楚的奇迹与灵感,但置身在新月下的高塔尖顶之间时,我只感受到一种恐怖而压抑的感觉,这种感觉恐吓着我,威胁要彻底掌控我,禁锢我,消灭我。
美好的幻想是一点点破灭的。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曾站在横跨水面的雄伟大桥上,欣赏过它在日暮时分的风景。我看见那些难以置信的尖峰与棱锥如同花朵一般,亭亭玉立地高耸在层层叠叠的紫色雾气中。雾气轻轻涌动,与天空中燃烧着的金色云彩以及最早升起的几颗星辰嬉闹在一起。而后,在波光粼粼的潮水上,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透出了灯火,渐渐点亮了这座城市。无数提灯在潮水边摇曳着,闪烁不定。低沉的号角吹响了奇异的和音。于是,整座城市变成了梦境世界里的璀璨苍穹,仙子乐曲中的甜美芬芳,像是汇聚了卡尔卡松、撒马尔罕、黄金国以及一切仿佛存在于传说中的辉煌城市所拥有的美好奇迹。稍后,我被领着穿过了那些古老的小径。在我的想象里,它们是如此的可爱——在那些狭窄、曲绕的小巷与走道两侧,耸立着一排排乔治亚式的红色砖墙建筑,那些竖着立柱的门廊正对着往来的闪亮轿车与嵌板车厢,而在门廊上面装着小格子窗的楣窗则闪闪地眨着眼睛——意识到长久以来一直向往的事物就在眼前,我兴奋地涨红了脸。在这种最初的兴奋中,我觉得自己真的发现了某些珍宝——并终有一日会因此成为一位诗人。
但是,等待我的却不是成功与幸福。在刺目的日光下,城市仅仅显露出了它污秽肮脏、古怪异样的一面。那些攀缘蔓延的石块在月光下或许还流露着些许可爱与古老的魔力,但在耀眼的日光下,它们就像是象皮肿一样令人作呕。混乱喧闹的人潮拥挤在如同水槽般的街道上。他们是一些黝黑矮胖、面孔冷漠、眼睛狭小的陌生人,一些既没有梦想也与周边景物毫无联系的狡黠外来者。对于一个有着蓝色眼睛并在内心深深热爱着整洁茵绿小径与洁白新英格兰村庄的老派人士来说,他们毫无意义。
因此,我没有寻见自己期待的诗篇,只感受到了令人战栗的空白与无法言喻的孤独;最终,我察觉到了一个可怖的真相。过去甚至没有人胆敢低声说出这一事实——这是秘密中秘密,是不能低声言及的秘密——人们一直认为这座城市乃是旧纽约留下的有知觉的永续,就像是伦敦之于旧伦敦,巴黎之于旧巴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已经死透了。甚至,它的尸体都没能得到妥善保存,一些异样的东西正在它躺卧的尸体上生机勃勃地孽生繁衍——这些东西与活着时的它没有任何关联。在发现了这一切后,我再也无法安稳地入睡了;但是,我依旧设法寻回了些许认命后的平静与安宁,因为我渐渐养成了习惯,学会在白天时远离街道,仅仅在入夜后才冒险走到户外去——在一天中的这段时候,黑暗会唤起些许如同鬼魂般徘徊不去的过往,而那些古老的白色门框也让人回忆起了那些曾经从它们中间穿行而过的健壮身躯。在这样的安慰下,我甚至还写了几首诗,并且始终压抑着渴望返回家乡、融入我熟悉的人群的念头,免得自己像是个失败者一般卑贱狼狈地爬回家去。
于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间散步时,我遇见了那个人。当时我正走在格林尼治村里的一处隐匿而怪诞的庭院中——由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我将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区,因为我听说那里是诗人与艺术家天然的家园。那里的古老小径与旧时住宅,以及小块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广场,的确让我颇为高兴;可我随后便发现那些所谓的诗人与艺术家只不过是些大嗓门的僭妄之辈,他们的古怪行径庸俗艳丽、华而不实,而他们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称得上诗篇与艺术的纯粹美丽。但是出于对那些可敬古迹的热爱,我依旧住了下来。我幻想着它们全盛时期的模样,幻想着格林尼治还只是个宁静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时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当那些寻欢作乐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后,我常会沿着它们间的神秘蜿蜒独自游荡,忧郁地沉思着肯定经由好几代人沉淀积累下来的古怪奥秘。这让我的灵魂得以存活,并给予了我些许梦境与幻想,容我大声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诗句。
我在八月的一个多云的夜晚遇见了那个男人。当时是凌晨两点,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庭院中;过去,这些庭院曾属于一处由风景秀丽的街巷交织而成的、绵延不断的道路网,可如今只有穿过建筑物之间的漆黑走道才能抵达这些地方。我从一些含糊的传闻里得知了它们的存在,并意识到它们肯定不会被标注在现今的地图上;但这种遗忘却让我愈发喜爱向往这些地方,于是我怀着加倍的热切搜寻起了它们的踪影。而当我找到它们后,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从它们的排列方式中察觉到些许线索,并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正藏在别处。那些阴暗而沉默的相似场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没有窗户的高墙之间,或是荒废破旧地躺在某座公寓后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后的无灯黑暗里。一群群说着外语的陌生人没有泄露它们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谨、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也不能公之于众的艺术家们正默默看守着这些地方。
虽然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个男人依旧对着我说话了。当我专注于研究几级铸铁栏杆台阶之上、带门环的大门时,从花饰楣窗中透出的苍白光线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脸,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与表情。不过,那个男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戴着一顶宽檐帽,不知为何,这件帽子的样式与他身上那件过时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称;不过,在他向我说话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纤细,消瘦得就像是具尸体;他的声音也令人惊讶地轻柔与空洞,但却又不是特别的低沉。他说,他好几次注意到我在周围游荡;并推测我与他一样热爱着那些旧时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从事着类似的探险研究,并且挖掘出了许多有关当地的知识——任何一个明显是初来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获取这样深深埋藏起来的知识——所以,我怎能拒绝这样一个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借着从一扇孤单阁楼窗户里漏出来的黄色光线短暂地瞥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样貌颇为高贵,甚至有几分英俊;此外,这张面孔还显露出了些许高贵的血统与修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品性实属罕见。可是,尽管他的面孔让我觉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点也让我感到几乎同等程度的焦虑与不安——可能是因为他太苍白了,或者是因为他太过漠然、面无表情,抑或是因为他那种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模样;总之,在他的面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或自然。不过,我依旧跟随着他;因为,在这段枯燥的日子里,只有不断寻访旧时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续我灵魂的生命。此外,这个人也在追寻着同类的东西,而且他的探索远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觉得这次相遇便是命运的恩惠。
午夜里的某些东西让这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领着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语外,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只用最简短的解说介绍那些古老的名称、日期与变迁,并且绝大部分时候只用手势为我指明行进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挤过狭小的缝隙,踮着脚穿过走廊,攀登翻越过砖墙,甚至还曾手膝并用地爬过了一条低矮的石头拱道——尽管我试图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这条蜿蜒扭曲、永无止境的拱道却抹去了一切关于地理方位的记忆。我们看到的东西全都非常古老,绝妙非凡——至少,当我借着些许散射的光线欣赏这些景色时,它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摇摇欲坠的爱奥尼柱式立柱;那些带沟槽的扶壁柱;那些瓮头铁栅栏;那些灯火摇曳的楣窗;还有那些精美装饰的扇形顶窗。随着我们在这座充满陌生古迹、无穷无尽的迷宫里越行越深,这些事物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古色古香,越来越奇妙陌生起来。
我们没有遇见任何人,随着时间慢慢流逝,有光亮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们最早遇见的街灯是烧油的,上面雕刻着样式古老的菱形花纹。后来,我注意到有些街灯换成了蜡烛;直到最后,当向导用他戴手套的手牵着我走进一座没有光亮的可怕庭院,穿过一段完完全全的黑暗,来到一扇开在一面高墙上的狭窄木门前时,我们走进了一段残遗下来的小巷,此时我才发现,这条巷子是靠着每隔七户便在门前挂一盏灯笼的方式来照明的——那些马口铁灯笼是古老得不可思议的殖民时代样式,有着一个锥形的尖顶与四侧开口的炉身。这条小巷陡峭地向着山上延伸过去——我还以为在纽约这片地区已没有这样陡峭的山坡了——巷子的上端被一座私人宅邸那爬满常青藤的围墙直直地堵住了。借着天空中模糊的光亮,我能看见那堵围墙后面露出了一座苍白色的圆顶阁楼,以及些许摇曳不定着的树梢。围墙上留有一扇小巧的拱门,拱门的弧度很低,并且安装着布满饰钉的黑色橡木大门。接着,那个男人向前走去,用一把笨重的钥匙打开了木门。进入拱门后,他又领着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一段路——似乎是走在一条碎石铺设的小路上——然后终于来到了一座房屋正门前的几级石头台阶边。随后,他为我打开了大门。
我们走了进去,紧接着一股因严重发霉腐朽散发出的恶臭扑面而来。我顿时觉得有些头昏。那肯定是几世纪的污秽与腐烂所孽生的恶果。招待我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种气味,因此我也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恭有礼些。在他的引领下,我登上一段弧形楼梯,接着穿过一座大厅,然后走进了一间房间。进入房间后,我听见他跟着走了进来并转身锁上了房门。随后,我看见他拉开了遮在三扇小格玻璃窗上的窗帘——借着微亮的天空,我能勉强看清楚那些窗户。在这之后,他走到了壁炉饰架边,拿起了燧石和钢刀点着十二叉枝形大烛台上的两根蜡烛,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一段言语轻柔的谈话。
在微弱的光辉中,我发现我们正处在一间布置考究、空间宽敞的书房里。书房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上半叶,内部布置着嵌在墙内的书架,奢华的三角楣饰,惹人喜爱的多利安式飞檐,以及一座雕刻华丽、摆放着卷轴与瓮坛的壁炉饰架。在拥挤的书橱上方每隔一段距离便悬挂着一幅做工精细的家族画像;画像里的人物都蒙着一层神秘莫测的晦暗,并且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不容置疑的相似之处。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一张雅致的齐本德尔式方桌旁的椅子上。随后,他来到方桌的对面,准备坐下。但在入座之前,房间的主人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有些窘迫;接着,他缓缓地脱下了手套、宽檐帽与斗篷,站在那里露出了一套仿佛戏剧演员般的行头。他的打扮完全像是个十八世纪下半叶的人,不仅头上留着辫子,脖子旁围着花边,还穿着齐膝马裤与绸缎紧身裤,以及一双我之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老式搭扣鞋。接着,他慢慢地坐进了一张靠背装饰着镂空七弦琴图案的椅子里,开始专注地看着我。
脱掉帽子后,他的面孔看起来非常衰老——在这之前,我几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但我觉得自己在刚遇见他时感到忐忑不安并不是因为这种我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古怪的长寿样貌。当他最终开始说话的时候,那种小心压低嗓音说出的、柔和而又空洞的声音总是颤抖不已;有些时候,我很难听清楚他的话语,不过我一直抱着一种惊奇、警惕与有些怀疑的兴奋情绪仔细聆听着——而且那种兴奋的情绪每时每刻都在增强。
“您瞧,先生”,招待我的主人说,“在您这般有智慧又好古玩的人跟前,我虽然性情古怪,倒也不必为这身装束道歉辩解。回想当初那段快活日子,我既不需知晓他人习俗,也不必改从他人服饰与礼仪。若不是刻意张扬,我这嗜好也不会冒犯什么人。能保住祖上的乡间地产实属幸事。先后曾有两座城市想将之据为己有。早先,1800年后,格林尼治便修到了附近,后来,1803年前后,纽约也伸到了此处。但家族希望附近保持早前的情形。其中有许多缘由;而职责如此,我亦不能怠慢。容我从头说起。1768年有个乡绅继承了这片土地。此人曾研究过某些技艺,也寻着了某些发现。其间的研究与发现皆与此地有密切牵连,故需严密守护。如今,我愿将这些技艺与发现所产生之部分古怪功效展示于你,切记紧守秘密,勿要传扬;好在我尚能识人,不至怀疑您的兴趣与忠诚。”
他停顿了下来,但我只能跟着点了点头。我曾说过,自己有些警惕与怀疑。然而对于我的灵魂而言,没有什么会比纽约城在日光下展露出的有形世界更加致命。因此,不论他是一个没有恶意的怪人,还是掌握危险技艺的凶徒,我都没有选择,只能跟随他继续下去,看看他能展示些什么秘密,并满足我旺盛的好奇。所以,我继续听了下去。
“祖上——”他继续轻声地说,“拥有人类意志中某些非凡特质;此特质无疑可以驾驭自我与他人之举止,亦能作用于自然,掌握一切事物与力量之变化,更可支配诸如元素及维度等常人以为超越自然之物。在我而言,他曾藐视诸如时空等伟大事物之圣洁,也曾赋予那些个杂种印第安人举行的仪式以古怪用途。这些个杂种印第安人曾居于此处丘峦之上。当年此处修建屋宅之时,他们一度暴躁如雷。每每满月之时,印第安人便执意进入此地。若是寻得机会,他们每月必翻墙入院,行鬼祟之事。如此反复,也延续了好些年月。1768年,那乡绅刚到此处便撞见他们在行鬼祟之事。他在一旁见证了此事,随后便与这些个印第安人做了交易,允诺他们自由出入自家院落不受阻碍,但必须将他们所为之事其中本由说于他听。这些个印第安人便告诉他,有些仪式是自他们祖上学来的,有些却是从一个荷兰人那里学来的。那乡绅颇为恶毒,我想他定然拿许多糟糕至极的朗姆酒招待了这些个印第安人,有意无意,得知内情后不出一周,便只剩乡绅一人掌握这些秘密了。先生,你便是头个听说这里有秘密的外人。若你不这般热衷于过往事物,我也不会透露于你;若是我——用那力量——过多干预,或被撕裂也未可知。”
他逐渐健谈起来,熟悉地说起了那些发生在另一个时代里的事情,而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时,他继续说:
“但你也该晓得,先生,那乡绅很有学识,而自那些个杂种奴才手里弄来的秘密相较起来不过九牛一毛而已。他去过牛津,学了好些东西;也在巴黎与一个上了年纪的炼金术士兼星相学者谈过许多。总之,他慧眼明察,明白世界不过是由我等凭借智力创造的轻烟;乡野村夫或许无力掌握其中奥秘,可智慧之人却能将之吸进呼出、吞云吐雾,就像是上好的弗吉尼亚烟草。凡是我等想要的,便将之留在身旁;凡是我等不愿的,便将之驱离除去。我不说这全是真的,可也真到足够偶尔为我等提供一幅绝妙景象。我知你想见见其他时代的风景,比你所思所想更妙的风景;如此,待我展现给你时,万勿恐慌。来窗户边,莫要出声。”
在这间弥漫着异味的房间中较长的那一面墙上开着两扇窗户,房间的主人拉起了我的手,领着我来到了其中一扇窗户边。初次接触他未带手套的手指,我感觉有些寒冷。他的肌肤虽然干燥而结实,却给人冰块般的感觉;我几乎想要甩开他的引导。可是,我旋即又想起了现实的可怕与空洞,于是只能任由他领着,鼓起勇气准备好面对出现在我眼前的任何东西。来到窗边后,他拉开了黄色丝绸窗帘,引导着我的视线望向外面的黑暗。起先,除了无数在远方跃动着微小光点外,我什么也没看见。而后,房间主人的手开始轻微而又难以察觉地活动起来;紧接着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阵电光,仿佛是在回应他的动作一般。随后,我看到了一片繁茂树叶汇成的海洋——那些树叶清洁纯净,未受污染,而那普通人期望看见的屋顶海洋更是毫无踪影。我看见哈德逊河在自己的右侧居心叵测地闪耀着粼粼的波光,看见一片旷阔的盐沼在无数胆怯萤火那繁星一般的点缀下反射着病态的朦胧光亮。接着,电光消失了,身边年长巫师那蜡像般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
“此乃我之前的年代——亦是那乡绅之前的年代。让你我再试一回。”
我有些眩晕,甚至比看到这座该诅咒的城市展现出的无数可憎现代事物时更加眩晕。
“老天啊!”我低声说,“任何时间都行?”他点了点头,露出了那些黄色牙齿脱落后留下的黑色牙根。我紧紧抓住了窗帘,免得跌落下去。但他用冰冷而可怕的爪子扶住了我,再一次做起了那些难以察觉的手势。
接着,电光再度闪现——但这次出现的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风景。那是格林尼治,过去的格林尼治。其中的几处房顶,或是几排屋宅,现在依旧看得见。但这个格林尼治却有着可爱的茵绿小巷、动人的葱翠田野以及几处青草繁茂的公园。那片盐沼依旧在远方闪动着微光,但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了当时纽约所拥有的全部尖塔;三一教堂、圣保罗教堂、红砖教堂高高地俯视着它们的姐妹,木柴燃烧的烟雾汇拢成一团模糊的薄霾笼罩在整个景象上。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倒不是因为景象本身,而是因为我的想象恐怖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可能。
“你能,你敢,走得更远些吗?”我怀着敬畏继续问道。我觉得他也显露出了片刻的敬畏,但随后又咧嘴邪恶地笑了起来。
“更远?我所见所闻必叫你魂飞魄散,呆若石塑!回去,回去——往前,往前——瞧,你缺乏智慧,定会因此呜咽哭泣。”
他一面低声咆哮,一面再度做起了手势;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新的电光。这电光要比之前的两次闪电更加刺眼。因此我在整整三秒钟的时间里短短地瞥见了那幅无比混乱的景象。但这几秒钟内看见景象将永远在睡梦中折磨我的神经。我看见满是飞虫的天空中飞行着奇怪的生物;而在这些生物之下,有一座由巨型石头梯台组成的可憎黑色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蔑视神明的金字塔纷纷野蛮地拔地而起,耸向天空中的月亮;无数窗户间透出邪恶的火光。我看见,这座城市的居民,那些肤色发黄、眯着眼睛的人类穿着橘黄与赤红的袍子,令人嫌恶地拥聚在空中回廊间,疯狂地舞蹈着。与之相伴的有狂躁半球铜鼓敲击出的砰砰声,放荡的响板碰撞出的哒哒声,以及嘶哑号角吹出的癫狂嗥叫,这些绵连不绝的凄凉曲调如同不洁的沥青海洋中的波浪一般起伏摇曳。
我说,我看见了这景象,并用心灵的耳朵听见了那座与之相伴的刺耳杂音融汇聚集的亵神深穴。这座死尸般的城市曾用在我的灵魂深处激起过许多恐惧,但这幅景象令人惊骇地唤起了整座城市能带给我的全部恐惧。虽然房间主人曾要求我保持安静,但我忘记了这些禁令,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尖叫,仿佛我的神经已经崩溃,周围的墙壁正在颤抖。
这时,电光消散了,我看见房间的主人也在颤抖;我高声的尖叫让他暴跳如雷。他的面孔如同毒蛇般扭曲变形,同时又隐约浮现出了一些震惊的恐惧。他踉跄了几步,像我之前一样抓住了窗帘,疯狂地扭动着他的头颅,像是一只正被猎杀的动物。上帝才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因为当我高声尖叫的回音逐渐消散之后,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带来了残酷恐怖的蕴意,我只能依靠已经麻木的情绪才能保住自己的理智与意识。那是一阵从锁着的房门后的楼梯上传来的持续、鬼祟的吱呀声,就像是赤脚或蒙着皮肤的蹄子踏在上面时发出的声响;随后在微弱烛光下闪闪发亮的黄铜门闩发出了一阵小心谨慎同时又目的明确的嘎嘎声。老人一面摇晃着先前抓住的黄色窗帘一面伸手抓住我,隔着满是霉味的空气向我啐了一口,从喉咙里咆哮出了些话语:
“满月——你这该死的——你……你这瞎叫的畜生——你唤来了它们,它们现在冲我来了!那些个穿鹿皮鞋的脚——死人——是上帝的惩罚,你们这些个红魔鬼,我不曾在那朗姆酒里下毒——我不是保全了你们那邪巫术么?——你们自个儿要喝个烂醉,诅咒你们,你们硬要怪罪那个乡绅——松手,你们!莫要动那门闩——我这儿没你们要的东西——”
这时,房门嵌板后传来了三声缓慢而又从容不迫的敲打声。疯癫的巫师嘴角泛起了白沫。他的恐惧变成了面色铁青的绝望,这给他留出些许余力再度将狂暴的怒气对准我;他蹒跚地向着我支撑身体的桌子边缘走了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我。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抓着窗帘。于是,窗帘越拉越紧,最后终于从高处的支架上扯了下来;在此之前,明亮的天空已预示了这是一个满月之夜,因此当窗帘落下来时,满月的光辉顿时如洪水般涌了进来了。在那灰绿色的光辉中,蜡烛立刻暗淡了下来,接着,腐烂的外表开始在房间中扩散显露了出来——嵌板里爬满蛀虫,地板弯曲下沉,壁炉饰架老旧破损,家具摇摇晃晃,壁毯破烂不堪。接着,这种腐烂的外表也蔓延到了老人的身上。不知是月光照耀的原因还是因为老人本身的恐惧与愤怒,当他倾身迈步,伸出秃鹰般的爪子试图撕碎我的时候,我看见他迅速地枯萎了下去,变得黝黑起来。只有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完整。虽然双眼周围的面颊逐渐焦黑、皱缩,但那眼睛却越瞪越大、放射出了执着的白炽目光。
急促的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这一次显得更加执着,并且夹杂上了金属撞击的声响。那个面朝着我的焦黑东西如今仅剩下了一具镶着眼睛的头颅,却依旧趴在下陷的地板上无力地向着我蠕动,并偶尔饱含着不死者的恶意、软弱无力地吐出些唾沫。门外的敲打开始迅猛地袭向腐坏的嵌板,将它们破裂开来。我看见一柄印第安人战斧劈穿了裂开的木头,露出了闪亮的刃口。我没有动,因为我根本动弹不了;只能眩晕地看着房门破裂成碎片倒塌下来。接着,一团巨大没有确定形状的漆黑事物瞪着饱含恶意的闪亮眼睛涌了进来。它密集地倾泻了进来,就像是洪水般的焦油冲破了腐朽的护岸堤一般扩散开来,翻倒了一张椅子,冲下方流过了桌子,穿过房间,来到了那具依旧瞪着我的发黑头颅边。接着,它在那头颅边汇拢了起来,将头颅完全吞没了进去,接着逐渐退去;顺带裹走了那具已经看不见的战利品,却没有碰我分毫。随后,它再度流回了黑色通道,向下淌过了看不见的楼梯,像之前一样发出了咯吱作响的声音,只是越来越远了。
这时,地板终于支撑不住垮塌了下去。我喘着气滑进下方漆黑的房间。厚厚的蛛网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几乎要在恐惧中完全昏迷过去。绿色的月亮依旧透过窗户放射着光辉,告诉我大厅的门是半开着的;我从满是石膏的地板上站了起来,扭着身子试图从下陷的天花板间脱逃出去,这时,一股可怕的黑色洪流从那中间扫了过去,而那洪流里还闪动着几十只明亮的眼睛。它正在寻找通向地窖的门,当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后,它便消失在了那里面。这时,我觉得低层的地板也像上方房间一样逐渐向下倾塌,期间上面传来了一声破裂声,然后某个东西的西面窗户垮塌了下来。我觉得那肯定是圆顶阁楼上的窗户。在残骸中重获自由后,我冲过了大厅,奔到了前门;却发现自己无法打开它。于是我抓起了一只椅子,打破了一扇窗户,不顾一切地爬到了无人照料的草坪上。此时,月光正在足足一码高的野草上翩翩起舞。围墙很高,所有的门全都锁着;但我在墙角堆起了许多箱子,并设法爬到了顶部,抓住了高处安置着的一个巨大石瓮。
在精疲力竭之余,我看见周围只有陌生的高墙、窗户与古老的复折式屋顶。我来时的那条陡峭小巷已经不见了踪影,尽管月光明亮,但仅剩一点的景象也迅速地消失在河流里涌起的薄雾中。突然,我抱着的石瓮开始松动,仿佛是感受到了我致命的眩晕;接着,我的身体向下扎进了未知的命运中。
发现我的人说,虽然身体多处骨折,但我肯定爬了很长一段路——因为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他不敢去看的地方。聚集的雨水很快便抹去了这条通向我苦难之地的痕迹。报告只能说我是从某个未知的地方逃出来的,这个地方的入口就在佩里街后面的某个漆黑小院里。
我再也没有尝试折返那些黑暗、阴沉的迷宫,也不会指引任何神志正常的人前去那里——假如我真能指引出一条路的话。我不知道那个古老的东西是谁,或是什么;但我需要重申,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并充满了无法料想的恐怖。我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但我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新英格兰地区那些夜晚吹拂着芬芳海风的纯净小巷中。
(竹子 译)

地窖中 In the Vault

本文于1925年9月18日完成,最早发表在1925年11月的《试验》杂志上。洛夫克拉夫特在开篇时致谢的C.W.史密斯便是《试验》杂志的出版人兼主编。根据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的叙述,这篇故事的大纲基本都来自于史密斯的建议,而自己仅仅构思了布奇从地窖里逃脱后的情节。起初,洛夫克拉夫特将这篇故事投稿给了《诡丽幻谭》杂志,但编辑觉得故事过于阴森恐怖,可能无法通过印第安纳州的审核,因此拒绝发表。于是,他才转而将此文发表在《试验》上。1926年,他又将此文投稿给了《鬼故事》杂志,但依旧被拒稿。后来在朋友的劝说下,洛夫克拉夫特于1931年再次将此文投给了《诡丽幻谭》杂志,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发表在了《诡丽幻谭》的1932年4月刊上。


1932年4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献给C.W.史密斯


小说的主要情节皆来自他的建议

普罗大众们在接触其他事物时似乎往往习惯于做出一些朴素和正常的联想。可在我看来,没有比这种联想更加荒唐的事情了。如果有人提起在新英格兰的田园乡村里有一个神经粗大、笨手笨脚的乡下丧葬承办商因为粗心,在一座坟墓里遇上了一件倒霉事,普通读者所能想到的不过是一段欢快又怪诞的喜剧。可是,只有老天才知道,这个在乔治·布奇死后我才能够说出来的平淡故事还有着某些特别的地方。与这些特别之处相比,我们所知道的某些最为黑暗的惨剧也变得轻松和容易接受起来。
1881年的时候,布奇遇到了事业的瓶颈,接着换了份工作。然而除非避无可避,否则他绝不会谈论这个话题。他以前的医师,一年前过世的戴维斯医生,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大多数人只知道布奇在派克谷墓地的停尸窖里非常倒霉地摔了一跤,并且在那里面被锁了九个小时,最后只得用上非常粗鲁和暴力的方法才逃了出来。他的苦恼和惊吓全都是因为这件事。虽然这些事情全都是真的,但那一天还发生了另一些更加骇人的事情。过去,他在醉得胡言乱语时曾经悄悄地向我说起过整件事的经过。由于我是他的医生,所以他才愿意向我说起这些事情,也可能是他觉得在戴维斯死后需要再找个人来倾诉自己的秘密。说到底,他是个单身汉,又没有任何亲戚。
在1881年以前,布奇是派克谷地区的丧葬承办商。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作为。要是放在今天,那全都是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起码在城市里没人会相信;倘若派克谷的居民要是知道,这位丧葬承办商在面对某些极富争议的问题时如此忽略伦理道德,恐怕也会打个寒战——例如,尸体身上那些被棺材盖遮着的地方往往就没有昂贵的寿衣了,而他也并非总会一丝不苟、庄重肃穆地将那些毫无生机的死者摆好姿势、放进棺材里。很显然,布奇是个懒散、迟钝、在殡葬行业里很不受欢迎的家伙;不过,我依旧觉得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性情毛糙,举止粗鲁而已——正如那件很容易就能避免的意外所暴露的那样,这是个轻率、粗心、酗酒的人,而且缺乏那一点儿能够将大多数普通人挡在某条底线之外的想象力。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讲述布奇的故事,因为我不是个会说故事的人。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从1880年那个寒冷的12月说起。那时候地面都冻住了,因此掘墓工们只能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能开掘新的墓穴。幸运的是,村里的居民并不多,在那个月过世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布奇将所有待安葬的尸体全都停进了那座单独修建的古老停尸地窖里。在恶劣的天气里,丧葬承办商瞌睡得厉害,而且比以往更加粗心大意。他从不去钉那些难看的薄板棺材,也不去理会地窖大门上生锈的门锁。在开关地窖大门时,他总是显得非常不以为意。
最后,春季融雪的时候终于到来了。人们费尽力气为冬天里被冷酷死神带走的九位居民挖好了墓穴。虽然布奇很讨厌从地窖里迁出尸体并将它们入土安葬的工作,但他依旧选择在四月里一个阴沉的早晨开始了这项工作。不过,一场大雨让他的马受了惊,于是他在快中午的时候停下来。这时他才仅仅安葬了一位死者。那天下葬的是墓穴位置靠近地窖的达瑞斯·派克,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布奇打算第二天先下葬小老头马修·费纳,他的墓穴也在地窖边上;不过这件事被拖延了三天,直到十五号的受难节才正式开始实施。布奇不是个迷信的人,所以他完全没有理会这个特殊的日子;但是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再也不会在意义非凡的周五做任何重要的事情。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地改变了乔治·布奇。
4月15日那个星期五的下午,布奇备好了马和马车,准备转移马修·费纳的尸体。他后来承认,那个时候他不是太清醒;不过在那个时候他还不会像后来那样为了忘记某些事情而喝得烂醉如泥。他只是觉得昏昏沉沉、心不在焉,并且惹恼了他那匹感官敏锐的马——当布奇粗暴地把马拉到地窖边时,马开始嘶鸣,反复刨着地面,并且甩起头,就和上一次下雨受惊时一样。那天的天色很晴朗,不过刮着大风;因此打开铁门进入山腰的地窖时,布奇很高兴他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其他人或许不会喜欢一个潮湿恶臭而且胡乱摆着八具棺材的地窖;但那个时候的布奇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关心的只是把正确的棺材放进正确的坟墓里。他还没忘记汉娜·比克斯比亲属的指责和辱骂——那些人在搬家的时候想把汉娜的棺材一同迁移到城里去,打开墓穴却发现汉娜墓碑下埋着的是凯普威尔法官的棺材,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虽然地窖里的光线很昏暗,但布奇仍然看得很清楚,他没有错拿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虽然那两具棺材看起来非常相似。实际上,那原本就是为马修·费纳准备的棺材;但由于它实在做得太薄太粗糙,而布奇没来由地回忆起了那个小老头在自己破产的五年里曾经如何友善和大方地对待自己,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奇怪的伤感情绪,所以他最后还是没有用那具棺材。他尽全力为老马修做好了一具新棺材,并且非常节约地留下了那具不用的棺材,后来在阿萨夫·索耶死于急性热病后将之派上了用场。索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有许多传闻都说他是个几乎毫无人性的恶毒小人,而且还固执地记恨一些真实或幻想出来的事情。对他而言,把这样一具粗制滥造的棺材安排给索耶用,布奇没有任何良心上的不安。他推开了那具棺材,开始继续寻找费纳的棺材。
当他认出老马修的棺材时,一阵大风突然关上了地窖的门,让地窖变得更暗了。大门上狭窄的气窗只能透过一些极为微弱的光线,而头上用来通风的烟道根本漏不进光线;所以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长棺材间小心地摸索着,走向门闩。在阴森的微光中,他晃了晃生锈的门把手,推了推铁门,奇怪地发现面前的厚重大门突然变得如此难开。微光中,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并且大声地嚷了起来,就好像外面的马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而不是毫无同情心地嘶鸣。那个一直忽略的门闩显然是坏了。粗心大意的丧葬承办商被困在了地窖里,他的疏忽害了他。
这件事情发生在下午三点半。布奇是个迟钝而又现实的人,所以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大声嚷嚷;他转身开始摸索起那些他记得放在地窖一个角落里的工具。虽然我很怀疑布奇会因地窖里的恐怖与诡异感到哪怕一丁点儿害怕,但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被困在了一个远离人们日常活动范围的地方,这让他感到极度的恼火。白天的工作被很不幸地中断了,而且除非有哪个闲逛的人碰巧路过,否则他可能要在地窖里待上整整一晚或者更长的时间。他很快就摸到了那一堆工具,并且从当中挑选出了锤子和凿子。随后,布奇经过一具具棺材,回到门边。空气已经变得极度污浊,但当布奇凭着感觉开始敲凿已经锈蚀了的笨重门闩时,他并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很希望自己有一盏提灯,或者一只蜡烛;但地窖里没有这些东西,所以他只能在几乎看不见的情况下笨拙地进行尝试。
随后他绝望地发现门闩完全没有松动的迹象,起码他不能在既没有工具也没有照明的情况下完成这项工作。于是,布奇四下瞥了瞥其他可能的出口。地窖建在半山腰,所以头顶上那条狭窄的通气烟道要穿过好几英尺的泥土才能通联到外界,因此完全不能作为逃生的出口。不过,如果他干得再卖力一些,门楣上方那扇开在砖砌墙面里的、像是狭缝一样的气窗应该能够扩成一个出口;因此他一面盯着气窗,一面思索着可以够到那里的方法。地窖里没有像是梯子一样的东西,而放棺材的壁橱也都布置在两侧和后方的墙壁——布奇通常懒得用它们来装棺材——它们也没办法提供一个能让他爬到门上方的落脚处。只有那些棺材似乎是可以一用的垫脚物,因此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布奇立刻开始计划如何把棺材按照最佳的方式堆放起来。按照他的估计,三个棺材的高度应该就能让他够到门上方的气窗;但如果能够堆上四个,接下来的工作会容易许多。那些棺材都很平整,能够像木块一样堆起来;所以他开始计算如何用现有的八个棺材堆出一个四个棺材高,而且可以攀爬上去的平台。当他考虑这些事情时,他不由得希望自己当初能将这些东西做得更结实一些。至于是否曾希望那些棺材里没有存放尸体,恐怕布奇就没有想得那么多了。
最后,他决定将三具棺材并排放在一起,一端靠墙当作基底,然后在上面搁两层,每层都并排放置两具棺材,最后再将最后一具棺材放在顶端,当作平台。这种排列方法能让他尽可能轻松地爬上去,同时又有足够的高度。不过,他打算只用两具棺材来支撑上方的结构,仅将第三具棺材当作爬上去的垫脚物。万一逃脱的通道需要更高的垫脚物,他还能将第三具棺材摆在最上面增加高度。地牢里的囚徒在微光里忙碌了起来,他几乎没有做什么仪式就搬动了那些静悄悄的尸体,一具棺材接着一具棺材地堆起了他的小号通天塔。其中的几具棺材在压力下裂开了,所以他准备将马修·费纳那具结实的棺材堆放在顶端,这样他在打理气窗时就能站在一个尽可能稳固的平面上。在昏暗中,他只能凭感觉去挑选正确的棺材,事实上他几乎是误打误撞地选对了棺材,因为他不经意地将那具棺材放在了第三层的另一具棺材边,然后在某种古怪意志的作用下又摸到了它。
最后,他堆好了高塔,然后坐在自己可怖造物最底层的阶梯上,休息了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随后,布奇带着自己的工具小心地爬上高塔,站在最高一层的顶端。这时,气窗刚好和他的肩膀平齐。窗口的边框全是砖头,而且他确定能够凿出一个能让自己穿过去洞。当他开始抡锤子的时候,外面的马跟着嘶鸣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像是在嘲笑,又有些像是在鼓励。但不论它的意味如何,那都与布奇面临的状况相得益彰;因为那些砖石结构虽然看起来很容易对付却出乎意料的牢固,这无疑是对凡人自负妄想的嘲弄,同时也意味着布奇需要所有可能的激励。
待到夜幕降临后,布奇依旧在卖力地敲打着气窗。这时,新聚集起来的云团已经遮挡住了月亮,所以他很大程度上只能凭着感觉行事了;虽然工作进展得很缓慢,但气窗底部与顶部扩大的开口给予了他不小的激励。布奇相信,等到午夜,他就能从地窖里逃出去了。他并没有思索什么离奇恐怖的念头,因为他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没有理会那些因为时间、地点,以及他踩在脚下的东西而产生的压抑想法,而是冷静地开凿着石头砖墙。当碎石弹到脸上时,他会大声咒骂;而当有岩屑惊扰到越来越紧张的马,让它在柏树林里踱步时,他又会哈哈大笑。后来,洞口变得更大了,甚至能让他不时地试图从洞穴里往外钻。而当他活动的时候,脚下的棺材开始摇晃起来,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将脚下的棺材垫得再高一些就能钻过凿开的洞口;因为等到他把洞口凿到合适的大小时,通道底边的高度正好在合适的位置上。
等布奇最终觉得自己可以钻过气窗的时候,至少已经是午夜了。虽然休息了很多次,他仍然大汗淋漓,而且疲惫不堪。布奇爬到了地面,坐在最底层的棺材上,积蓄些力量,准备钻过气窗跳到地面上。饥饿的马反复嘶鸣,几乎有些不祥,他开始隐约希望马会停下来。奇怪的是,近在眼前的逃生出口却让他高兴不起来。他几乎不想继续用力开凿了,因为他早年间的懒惰生活养出了一身肥肉。当他重新爬上那些开裂的棺材时,布奇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体重;特别是当他爬上最高处的棺材时,他听到了很响的开裂声,那预示着所有的木头都裂开了。虽然他用上了最结实的棺材当作平台,但他的打算似乎仍然落空了;因为当他爬上那口棺材时,腐烂的棺材盖就裂开了,让他摇摇晃晃地踩进了另一块他根本不愿意去想的地方。破裂的声音,或是涌进开阔空间的恶臭吓坏了外面的马,它甚至都没有嘶鸣,而是直接发出尖锐的叫声,拖着嘎吱作响的货车,疯狂地冲进了夜色里。
陷在骇人处境里的布奇突然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太矮了,没法轻易地爬上扩大的气窗;但他依旧鼓起了力气决定全力一搏。他抓住了孔洞的边沿,将自己拉了上去,这时他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古怪地拖住他双脚的脚踝。紧接着,他突然慌张起来。在这个晚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虽然他费力挣扎,却始终没办法摆脱那个抓着他的东西。那个东西没有丝毫的放松。挣扎造成了严重的伤口,可怕的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窜了上来;恐惧与坚定的唯物主义信念在他脑里混搅在一起,他坚信那只是破掉的木头棺材碎片、松散的钉子或者其他东西困住了他。或许他尖叫了。至少,他开始不由自主地疯狂踢脚和扭动,而他自己也几乎半晕过去了。
本能指引着他扭动着穿过了气窗,然后笨重地摔在了潮湿的地面上。他似乎没法走路。在渐渐浮现的月光下,他拖着自己流血的脚踝爬回了坟墓的小屋;他愚蠢而匆忙地往前爬去,手指抓进黑色的土壤里,但他的身体反应却慢得令人发狂,就像人在被噩梦中的幽灵追逐时一样。但是,显然没有东西在追他,因为当小屋的看门人阿明顿听到门外传来软弱无力的抓挠声,并打开房门的时候,布奇还活着,而且只身一人。
阿明顿帮助布奇躺到一张闲置的床的外侧,并且让他的小儿子埃德温去找戴维斯医生。那个饱受折磨的人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却没有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来;只是嘀咕着说“噢,我的脚踝!”“放手!”或者“关在坟墓里”。随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赶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询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脱掉了病人的衣服、鞋子与袜子。两只脚踝的跟腱部分都被可怕地撕裂了。检查过伤口后,老医生起先觉得颇为困惑,但很快就变得惊恐起来。他的问题渐渐脱离的医学的范畴,而当他包扎布奇受伤的部位时,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包得很快,就好像希望尽快将那些伤口全都藏起来一样。
作为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当戴维斯开始不遗余力地试图从虚弱的丧葬承办商那里挤出整段恐怖经历中的每一个细节时,这种满怀敬畏、甚至有些险恶不祥的反复询问渐渐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他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布奇能否确定——完全确定——摆在那一堆棺材顶端的那具棺材里究竟躺的是谁;想知道布奇是如何选择的,如何在昏暗中确定那就是费纳的棺材,以及如何区分那个有些类似但做工粗糙用来装恶棍阿萨夫·索耶的棺材。费纳的棺材会这么容易开裂吗?戴维斯在村子里做了许多年的医生,他自然参加了那两人的葬礼,事实上他也曾在两人重病时照料过他们。在索耶的葬礼上,他就曾奇怪那个恶毒的农民为何会被直直地塞进一个和小个子费纳的灵柩那么相似的棺材里。
整整两个小时后,戴维斯医生离开了,并且告诫布奇要一直坚称自己的伤口全都是被松动的钉子与开裂的木板给划伤的。他还补充说,除开这种解释还可能会有什么解释呢,或者又有谁相信其他的说法呢?但是他也建议布奇最好还是尽可能地少谈论这件事,也不要让其他医生来处理伤口。在这之后,布奇一直严遵医生的建议,直到他最后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我;而当我看见那些伤口——那些古老发白的伤口时,我觉得他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在这件事后,他一直有些跛,因为他的大肌腱受了很严重的损伤,但我觉得最严重的伤口还是在他的心里。他抛掉了那种冷淡而又充满逻辑的思维方式,变得担惊受怕起来,而且再也没有恢复过来,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连贯了;当有人提及像是“星期五”“坟墓”“棺材”和其他一些不那么容易引起联想的词时,他的反应实在让人觉得可怜。他那匹受惊逃走的马最后还是回来了,但被吓坏的布奇始终没有恢复过来。他换了生意,但有些东西似乎一直在折磨着他。那可能只是恐惧,也可能混合进了某种为过去的愚蠢行径的而感到懊悔的古怪、陈旧的情绪。自然,他酗酒的行径让原本会缓和抚平下来的局面变得更严重了。
那晚离开布奇的小木屋后,戴维斯医生拿了一盏提灯去了停尸窖。月光洒在散落的砖头碎块与毁坏的地窖正门上,大门的门闩从外面很容易就推开了。在解剖室经历过严酷锤炼后,医生的心智已经非常坚定了,他走进了地窖,四下里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与周围的气味让他从生理与心理上全都感到恶心反胃。他曾高声尖叫了一次,随后又猛抽了一口凉气,变得比之前惊叫时更加恐慌起来。接着,他从地窖里逃了出来,跑回了小屋里,打破了自己行业里的所有规矩。他摇醒了自己的病人,飞快地对着他说了一连串令人发抖的耳语。这些话像是硫酸一样严重地灼烧了还在困惑中的病人。
“那是阿萨夫的棺材,布奇,就和我想的一样!我知道他的牙齿,他上颚的门牙掉了——老天在上,永远不要像其他人展示那些伤口!尸体已经毁坏得很严重了,但如果我看过任何的脸——哪怕是尸体的脸——上有那样的恶毒……你知道他是个多么记仇的人——他当初在和雷蒙德发生过一点边界纠纷,结果在三十年后最终毁掉了老雷蒙德,还有去年八月他是怎么踩住那只咬过他的小狗的……他就是魔鬼的化身,布奇,我觉得他以眼还眼的愤怒甚至能战胜死神。老天,那种愤怒!我可不想让他把怒气对准我!
“你为什么这么做?布奇?他是个无赖,我不怪你给他一个劣质的棺材,但你总是做得太过分了!节省点是没错,但你知道费纳是个多么矮小的人。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办法忘掉那幅景象。你踢得很厉害,因为阿萨夫的棺材已经落在地上了。他的头摔破了,所有的东西都散架了。我见过那种景象,但有件事实在太吓人了!以眼还眼!老天,布奇,你这是活该。那头骨让我反胃,但另一件事情更加让我害怕——你为了把他塞进马修·费纳的劣质棺材里,居然把他的脚踝也锯掉了!”
(竹子 译)

寒气 Cool Air

本文写于1928年2月前后,洛夫克拉夫特原本打算把这篇作品投稿给他经常发表小说的《诡丽幻谭》杂志,却被编辑拒稿,后不得不转投给了稿酬更低的《魔法与神秘故事》杂志(Tales of Magic and Mystery ),并最终于1928年3月发表。当时洛夫克拉夫特正居住在纽约,文中提到的“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租金”和“只得开始在一家家廉价的隔板房之间飘荡”正是他当时落魄生活的写照。另外,本文的“叙述者”对于寒气的恐惧是洛夫克拉夫特对自己的一种调侃——由于幼年体弱多病,他对于寒冷格外敏感。

你问我为何会害怕遇到寒冷的气流;为何在进入一间冰冷的房间时,我会比其他人颤抖得更厉害;为何当夜间的寒冷悄然渗进秋日温和的暖意时,我似乎会表现出恶心和排斥的表情?有些人认为我厌恶寒冷,就如同其他人厌恶那些恶心的气味一样。对此我并不否认。而我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向你叙述那段我有生以来遇见过的最为恐怖的情形,并留给你自己去判断这究竟能不能为我的怪癖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人们一直都幻想恐怖与黑暗、与死寂、与孤独之间存在着某些纠缠不清、难以割裂的关系,但这是错的。我也曾在喧闹都市中的一座简陋而又普通的出租公寓里发现了它的存在。当时正午的阳光正明亮刺目,而我身边还站着一位平凡无奇的女房东与两个健壮的男人。那是1923年的春天,我在纽约只找到了一些枯燥乏味且收益微薄的杂志社工作,因而也就再拿不出任何像样的租金。为此我只得开始在一家家廉价的隔板房之间飘荡,试图寻找到一个环境尚且干净、家具配备还能让人接受,而且价格也算合理的房间。就这样,事情很快便发展到了我只能在各种不同的糟糕处境中择一将就。但在这之后不久,我又在西十四号大街找到了一间新的房子,比起之前体验过的那些地方来说,这里要让我舒心得多。
那个地方是一座用红棕色砂岩修建的四层大楼,显然是近四十年才修建起来的建筑,里面还安装着不少木制品与大理石。这些东西所展现出的那种已经污损的荣光说明它曾经属于那些有品位的富裕阶层,但如今已经衰落了。那些又高又大的房间里装饰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墙纸与华丽得荒唐的灰泥屋檐;不过房间的地面却都很干净,日用织物的更换也算规律,还能让人接受,热水也不是经常性地变冷或停掉,所以我准备把它当成一个暂时能够接受的寄居场所,直到我再找到一个能够真正安顿下来的地方为止。女房东名叫赫雷罗,是一个衣着邋遢、几乎像是长着胡子的西班牙女人。不过她并没有说长道短地来烦扰我,也没有因为我居住的三楼大厅的电灯最近被烧坏了的事情而指责啰嗦;屋子里的其他租户也与人们所期望的那般安静与不善交际,他们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社会地位也只比那些最粗俗野蛮的人稍微高一点点。只不过,房间下方大街上汽车往来的喧闹声构成了一个极其让人恼火的问题。
在那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已在这里住了约有三个星期的时间。一天晚上大概八点钟的时候,我听到地板上传来了液体滴溅的声音,并且突然意识到自己正闻着一股刺鼻的氨水臭味。当我环顾四周时,突然发现天花板已经被浸湿了,正在往下滴水;渗水的地方显然是从靠街的一个墙角那里开始的。因为急于从源头上堵住渗漏,我匆忙跑进地下室告诉了房东太太,并且得到了她的保证,说那个问题很快就会被解决。
“是穆兹医生,”她冲在我前面奔向楼上,一面大声地对我说,“他又在摆弄他的药了。他病得太重,没办法治好自己——而且一直病得越来越重——但他又不让别人来帮他。他的病非常奇怪——整天用带臭味的水洗澡,而且情绪不能很激动,总是冷冰冰的。他所有的工作都在房子里进行——他那间小房间里摆满了瓶子和设备,而且他不像其他医生那样工作。不过他以前很出名——我在巴塞罗那的父亲曾经听说过他——而且在不久前他才帮意外受伤的水管工治好了一条胳膊。他从来不出门,只待在楼上。我家小孩伊斯特堡会给他送去食物、换洗的衣服、药品还有那些化学品。老天!这都是那家伙用来保持低温的铵盐。”
而后,赫雷罗夫人爬上通向四层的楼梯,离开了我的视线,于是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时氨水已经不再滴落,等我清理干净那些被浸湿的地方、打开窗户透气时,我听到房东太太那沉重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响起。除去一些像是某种汽油发动机发出的声响外,我还从没有听到过头顶上传来过穆兹医生的响动,因为他的脚步既轻柔又文雅。有一会儿,我不由得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苦恼正在困扰着这个人,或者他那顽固地拒绝外来帮助的举动是否仅仅是因为自己毫无根据的怪癖。我当时只是简单地觉得,那些曾在世界上声名显赫,后来却潦倒衰落的人总会有无穷无尽的苦恼。
如果不是那天上午我坐在房间里撰写文章时突然心脏病发作,我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穆兹医生。以前曾有医生跟我说过这种病发作起来会有多危险,所以我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想起房东太太提到过楼上的病医生曾帮助了一位受伤的工人,于是我拖着身子来到楼上,无力地敲响了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木门。一个奇怪的嗓音从门后右侧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回应了我的敲打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询问我的名字以及有什么事情。当我向他说明来意后,挨着我面前这扇门右边的另一扇门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空气。虽然那时正是六月下旬天气最热的时候,可当我跨过门槛走进那间宽大的公寓房间时,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周围贫穷而肮脏,这间房间却显现出了令我惊异的富丽堂皇与高雅品位。一张折叠的长椅此刻正被当作沙发摆在一边,而那些红木家具、那些奢华的壁挂、那些古老的绘画,以及那些满满的书柜都预示着这是一位绅士的书房,而非一个暂居寄宿的卧室。我这时才明白那个位于我房间正上方的厅室——那个赫雷罗夫人口里所谓的“摆满了瓶子与机器的小房间”——不过是这位医生的实验室罢了。而他主要的起居生活都在这个相邻的宽敞房间里进行,这里便利的壁橱与相邻的宽大浴室足够他藏起所有的衣服和那些粗陋实用的东西。很显然,穆兹医生是个出身显赫、有修养同时也很有品位的人。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并不高,但身材的比例却很匀称。他的身上穿着某种裁剪得完美而又合身的礼服,一张彰显着高贵血统的脸上流露着一种骄傲但却并不狂妄自负的神情。他的脸庞上围着一圈铁灰色的络腮胡子,一副老式的夹鼻眼镜架在鹰钩鼻上,遮挡住了那双突出的漆黑眼睛。那鼻子给人一种像是摩尔人的感觉,而其他的地方则显然都是凯尔特人的特征。高高的前额上,一头浓密而又修剪整齐的头发优雅地分作两拨,说明他有严格按时请理发师的习惯;而整副样子则说明他是一个极其聪明而且也有着良好血统与教养的人。
就这样,我在那股冰冷的气流中看到了穆兹医生,同时也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抵触情绪。可是我却无法从他的外貌上找出任何端倪来说明我的反感情绪来自何处。也许是那偏铅灰色的肤色与冰凉的触感让我有些反感,但考虑到他疾病缠身的状况,这也是可以理解与原谅的;只是那种冰冷的触感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是如此怪异,而这些怪异的感觉则总会带给人厌恶、不安甚至是害怕。
但是很快,由衷的钦佩之情就令我将那些反感的情绪忘在了脑后。尽管医生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双手冰冷而又颤抖,但他高超的技术同样也立刻彰显无遗。仅仅随意一瞥,他便立刻明白我的需要,并且以专家的熟练手法一一完成。他用一种空洞、冷淡但却优雅顿挫的古怪声音安慰着我,他告诉我他是死亡不共戴天的仇敌,并且一生都在致力于进行一项得以阻碍和根除死亡的奇怪实验,为此他投入了自己的所有财富,并且因此疏离了所有的朋友。他心中似乎有着某种狂热的善意,当他聆听我的胸腔并混合起某些他从那个略小的实验室里拿来的合适药剂时,医生的漫谈达到了近乎喋喋不休的地步。显然,他也发现在周围这个邋遢的环境里,能找到一个有着良好出身的人进行交流是一件相当稀有的新鲜事。甚至,他都逐渐将话题转移到记忆中那些他经历过的美好时光上了。
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奇怪,但起码能令人宽慰;可当那些句子温文尔雅地从他嘴中流出时,我甚至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呼吸。他试图靠谈论他的理论和实验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些古怪的地方转移开。我还记得他巧妙地安抚了我的情绪,坚持告诉我意志和意识要比有机的躯体更加强大,因此即便躯体受到了最严重的损伤与缺陷,甚至某些特殊的器官丧失了活力,只要躯体原本是健康的而且得到了小心的保存,就可以通过某些能够增强自我意志和意识的科学方法来保持神经系统的活性。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某天他会教我如何在没有心脏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或者至少保持自己的意识。但他现在正被一些疾病的并发症所困扰,需要非常精确的理疗方法,其中也包括保持低温。任何显著的温度升高,如果持续时间较长,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他居所的低温——大约华氏五十五度或五十六度——全靠着一台氨水制冷系统来维持,我经常在下方房间里听到的汽油发动机声正是它的泵工作时发出的。
我很快便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离开了那个寒冷的地方,并成为了这位才华横溢的隐居者的忠实追随者。在那之后,我经常穿着厚厚的外套大衣去拜访他,听他讲述那些秘密的研究以及那些近乎可怖的研究成果。当我查看起那些罗列在他书架上古老得令人惊讶的异端典籍时,不由得有些颤抖。但我必须得说,在他的帮助下,我几乎已完全治好了身上的疾病。他似乎并没有对中古史学家所书写的咒语嗤之以鼻,因为他相信这些神秘的咒语包含有罕见的精神刺激作用,因而会对那些机体脉搏已经消失的神经系统产生奇特的作用。他讲述的有关巴伦西亚地区托里斯医生的事迹打动了我:那位医生曾与他一同进行过早期的实验,并且在十八年前的大病中细心地照料过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病痛就一直在他身上纠缠不去。托里斯医生在拯救了他的同僚后不久便向他终生抗争的仇敌屈服了。也许是太过疲劳的缘故,穆兹医生只是低声讲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讲得太具体——他只是说那种治疗方法极其非同寻常,中间的某些过程和场面恐怕也不会受到那些年老而保守的加伦派医生的欢迎。
时间一周周过去,我惋惜地发现,正如赫雷罗夫人所言,我的新朋友的身体状况的确在缓慢但却毋庸置疑地变糟。他铅灰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差,声音也开始变得愈发空洞和模糊,他的肌肉活动也变得不那么协调了,就连他的精神与意志力的恢复和活力也比不上之前了。对于这种令人悲伤的变化,他却似乎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渐渐地,他的表情与谈话中呈现出一种阴森可憎的讽刺意味,这使得我又重新感觉到最初我曾感觉到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厌恶感。
他开始变得奇怪而又反复无常,并且喜欢上了异国的香料与埃及的薰香,直到最后弄得他的房间闻起来就像是帝王谷里那些埋葬着法老的地窖一般。同时,他对寒冷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在我的帮助下,他扩大了自己房间的氨气管道,调整了那些气泵与制冷机的进料口,让温度能保持在华氏三十四度或四十度的水平——甚至到了后来更降低到华氏二十八度。当然,浴室与实验室则没那么寒冷刺骨,否则水可能会结冰,而某些化学反应也可能无法正常进行。与他毗邻的租户开始抱怨那些从两侧相接的门内扩散出来的刺骨寒气,所以我又帮着他装上了厚重的挂毯来消除这些麻烦。某种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似乎牢牢地摄住了他,这种恐惧强烈得超乎寻常,甚至有些病态。他不停地谈论起死亡,可当我们温和地提到像是安葬与葬礼安排这类事务时,他却又空洞地大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开始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同伴;然而,出于对他悉心治疗的感谢,我也无法把他留给他身边的那些陌生人,只得裹着特别为此买的厚重外套每天为他打扫房间,并专注于他的各种需要。我同样还为他买了不少东西,并且总为他从药商和实验室供应处订购的某些化学品倍感困惑与惊讶。
他的房间周围似乎弥漫着一种无法解释但却越来越强烈的恐慌气氛。我曾说过,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股发霉的气味里;但那味道在他的房间里却变得更加难闻——即便这间房间里使用过各种薰香和香料,而且还弥漫着他独自药浴时散发的那股刺鼻化学品味道。我觉得这肯定和他身上的疾病有关,而当我思索着究竟什么样的疾病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赫雷罗夫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总在胸前画十字,并且毫不客气地把他留给了我去照料;甚至都不让她的儿子伊斯特堡再去为医生跑腿。当我暗示他去找其他医生看看时,他便大发雷霆,仿佛遭到了戏弄。显然,他很担心强烈的情绪活动对身体造成的影响,可他的意志与动力却变得更强硬了,并且拒绝老实地躺在床上。他早前生病时的困倦这时已经被他强烈的决心所取代。他似乎要奋起抵抗死亡,即便疾病这古老的敌人已经抓住了他。到最后,他甚至放弃了一直以来奇怪得仿佛程序般的饮食习惯。似乎只有精神力还在支撑着他,使他免于完全崩溃。
他开始书写一些长长的文档并小心地密封起来,要求我在他死后将它们转交到那些他罗列出的人手上——大多数的信件都是寄往东印度的,但也有一封投寄给了某位法国医生——这位医生曾经声名显赫,只是目前大家都一致认为他已经死了,而且还流传有一些有关他的、极其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于是,我烧掉了那些没有拆封并无法送达的文件。与此同时,他的面容和声音也开始变得令人恐惧,甚至就连他的存在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九月的一天,一个赶来给他维修台灯的人意外瞥见了他,结果导致癫痫发作,以至于修理工后来强烈要求把他完全隔离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说来也怪,这人曾经历过一次可怕的世界大战,却从未像那天那般惊骇过。
然后,到了十月中旬,最为恐怖的事情出乎意料地突然降临了。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的时候,制冷机的泵突然发生了故障,于是在三个小时内,利用压缩氨气制冷的过程完全停顿了下来。穆兹医生重重地敲打着地板召我立刻上来。而我只能在他用一种干枯并空洞得难以言述的声音大声诅咒时,绝望地试图修理好泵损坏的地方。然而,我半吊子的努力却毫无用处;直到我从邻近的一家通宵营业的车库里领来一位技工时,我们才得知等到早上能弄到一个新的活塞前什么事情也干不了。那位垂死的隐士所爆发出的狂怒与恐惧迅速扩张到了怪异离奇的程度,就仿佛要将他即将倒下的躯体撕得粉碎。后来一阵痉挛令他飞快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冲进了浴室里。当他再次摸索着走出来时,脸上已经紧紧地缠上了绷带,而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眼睛。
公寓房间里的寒意开始明显地逐渐褪去。等到早晨五点的时候,医生退到了浴室里,命令我为他找来所有能在通宵营业的药店与自助餐厅弄来的冰块。当我每次气馁地从外面折返回来,将收获的战利品放在紧闭的浴室门前时,总能听到浴室里传来无休止的泼溅声,以及一个含混的声音在嘶哑地咆哮说:“我要更多——更多!”最终,温暖的白昼到来了,商店也一个个开始营业。我让伊斯特堡在我寻找一个泵用活塞时帮忙搜罗更多的冰块,或者在我寻找冰块的时候去找一个活塞来。可是由于他母亲的命令,他完全拒绝了我的请求。
最后,为了腾出时间去努力寻找一个泵用活塞,并雇佣能干的技工来装好它,我只得找了一个我路过十八号大道转角前往小商店为病人寻找冰块时遇到的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来继续我手头的工作。我一轮又一轮拨打徒劳无用的电话,面红耳赤地询问过一个又一个地方,搭乘地铁和汽车四处奔走。而当自己意识到时间就在这些饿着肚子、气喘吁吁的工作间悄悄溜走时,我几乎变得和生病的隐士一样怒不可遏。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日用品商店。然后等到大约下午一点半的时候,我带着所有必需的设备和两名强壮老练的技工回到了我租住的公寓前。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然而黑暗的恐怖已然先我一步。公寓已经陷入了大骚乱,在人们畏怯地喋喋不休中,我听见有人压低声音不停地祷告。空气里飘荡着恶魔般的气味,当房客们发现这臭味是从医生那紧闭着的门下方散发出来时,他们开始捻着手里的念珠埋头祈祷。我雇佣的那个流浪汉似乎在他第二趟将冰送过来后就尖叫着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这也许仅仅是他过于好奇的结果。当然,他并没有锁上自己身后的门;但现在这门却似乎已经被人从里面拴死了。除了一种缓慢、无法形容的模糊水滴声外,门里再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传来。
尽管我灵魂深处仍被恐惧噬咬着,但在简短地与房东太太以及两名技工商量过后,我建议撞开大门;不过房东太太在门外通过细线用某种方法扭开了门后的钥匙。在走进那扇门前,我们打开了那一层楼其他所有房间的门,并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到了顶端。然后,我们用手帕捂着鼻子,颤抖着进入了南面那间被午后温暖的太阳所照亮的被诅咒的房间。
一条暗色、带有黏液的痕迹从打开着的浴室门后延伸出来,一直延伸到大厅的门前,然后又折返回了桌子那边,最后在那里汇聚下一小摊可怖的黏液。一只可怕的手曾用铅笔盲目地在一张被严重弄污的纸张上潦草地写过什么东西,正是这些潦草笔记匆忙地叙述了最后的遗言。然后,那条痕迹延伸到了长椅上,最后以一种难以言述的方式结束了。
至于长椅上的东西,或者说长椅上曾有过什么东西,我实在不敢再提。房东太太和两名技工疯了一般狂奔出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冲向最近的警察局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他们那语无伦次的故事;而我则根据那张黏糊、脏污的纸上所写的内容猜测出了事情经过。接着,我划燃了一根火柴将它烧成了灰烬。在午后金黄的阳光中,伴着下方十四号大街上汽车与卡车传来的喧闹声,那些令人作呕的文字所记载的内容几乎让人无从相信,然而我承认,在当时我的确相信了那上面的一切。至于现在,我自己是否仍会相信它们,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那是一些最好不要再去妄加揣测的东西,我只能说,我痛恨再闻到氨气的气味,而一遇到明显的寒冷气流就几乎会昏厥过去。
那恶臭的潦草笔记上写着:“到此为止了,没有冰块了——那个人看了一眼,然后跑掉了。每分钟都在变得更暖和,血肉已经无法再维持下去。我想你知道——我说过的,意志与神经系统还有保存完好的身体能够在器官停止工作后仍继续运作。这是个好理论,却不能一直持续下去。我没有预见到会发生逐渐的恶化。托里斯医生知道这件事,但那次惊吓杀死了他。他没有办法忍受那些他必须要做的事情——当他留意到我的信,并将我带回来时,他必须在一个黑暗而奇怪的地方找到我。可是器官永远也无法再工作了。事情必须要按我这样来做——人为地保存好一切——你是知道的,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竹子 译)

克苏鲁的呼唤 The Call of Cthulhu

这篇故事于1928年刊登在《诡丽幻谭》杂志上。小说完成于1926年的夏天,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早在1925年8月便想出了情节梗概,直到返回普罗维登斯后,才执笔将其写下。此篇拥有重要地位——它开启了一系列人造架空的神话,即后来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人们提出,这个故事受到了一些前人的文学作品的影响——从居伊·德·莫伯桑的《奥尔拉》到亚伯拉罕·梅里特的《月池》,再到一些神智学作品——可洛夫克拉夫拉特博采众长,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流派。


1928年2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们可以设想,世间也许还有些强大的力量和存在……是从远古时期残留下来的……在当时,意识这种东西也许已在某些造物和形态之上显现,但它们早在人类出现很久之前便已销声匿迹……只有在诗歌和传说中还保留着一丝关于这些造物和形态的回忆,称它们为神灵、妖魔,以及各种各样的神秘存在……”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I 黏土的恐惧
我觉得,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既存的种种科学,都只是向各自的方向发展着,目前为止还没怎么给我们造成损害;可总有一天,当知识碎片都被拼凑到一起时,通往恐怖现实的窗口就会打开,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处境是何等可怕。届时,我们要么会被真相吓疯,要么会逃离真相的光芒、躲进一个平静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纪。
神智学者们已经猜测过,宇宙以宏大而壮丽的方式循环着,而我们的世界、我们人类这一种族的存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偶发事件。他们暗示世上还有一些怪异的远古残留造物,若我们没有被盲目的乐观遮蔽双眼,就会为这些造物而胆寒。可这回,令我瞥见那禁忌的远古纪元、一思及此就寒毛倒竖的,并不是那些神智学者。我之所以得以瞥见真相,就和所有瞥见可怕真相的人一样,只是因为偶然将一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到了一起——具体而言,这些信息是指一些旧报纸和一位已过世的教授的笔记。我希望世上再没有别人会凑出这幅完整的拼图了;当然,如果我能活下来,也绝不会有意替这条丑陋的信息链提供任何一环线索。我认为教授的本意也是想隐瞒他知道的那部分信息,若非突然死于非命,他应该也会毁掉自己的笔记。
我之所以接触到这些信息,肇始于1926和1927年之交的冬季,我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格尔的去世。他是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闪米特语系名誉教授。安格尔教授是享有盛名的古代碑文权威专家,各大著名博物馆的负责人时常向他求教。所以,也许还有很多人能回忆起他92岁逝世那年的情景。当时当地,人们主要关注的地方在于,他的死因并不明确。据目击者称,教授在下了从纽波特回来的轮船后,在归家的途中受到袭击,被一个看似是海员的黑人推了一把——海边陡峭的山坡上有几条古怪的阴暗小道,其中一条是从海滨到教授位于威廉街的住宅间的近路,黑人便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然后教授猛地摔倒了。医生没能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伤口,但经历一番困惑的讨论后,他们得出结论:教授作为一位高龄老人,却快步攀登了如此陡峭的山坡,使心脏机能受到某种不明的伤害,最终导致死亡。当时我没有理由质疑这个判断,可最近我不由得怀疑起来——不只是怀疑。
由于叔祖父是个无子无女的鳏夫,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照理要彻底仔细地翻阅一遍他的各种文件。因此,我把他的所有文档和箱子搬到了我位于波士顿的住所。其中很多被我联系到一起的材料,后来都交由美国考古学会公开发表了,但有个箱子让我觉得特别困惑,并且不愿意拿给别人看。箱子是锁起来的,我没有找到钥匙,直到想起应该看看教授衣兜里的钥匙串。然后,我真的成功打开了箱子,可这只让我遇上了一个看似更大、更难以跨越的理解障碍。我发现的这个古怪的黏土浮雕是什么东西?上面满是杂乱的笔画、涂鸦和雕刻。莫非我的叔祖父人到晚年,反而变得轻信,上了这种最肤浅的赝品的当?我决心找出制造这块古怪浮雕的人,因为这玩意儿显然打破了老人晚年的平静心境。
这块浮雕大致呈长方形,不到一英寸厚,长约六英寸、宽约五英寸,显然出自现代人之手。不过,它的设计从气质到内容来说,都丝毫不像现代的产物。因为,尽管立体派和未来派艺术也有许多古怪疯狂之处,但它们不像史前文字那样潜藏着神秘的规则性。而且,这浮雕上的涂鸦肯定是某种文字,尽管我对叔祖父的论文和收藏品非常熟悉,但搜遍记忆,都想不起这到底是哪种文字,甚至连稍微有点儿亲缘关系的文字都没印象。
在这些看似是象形文字的涂鸦的最上头,有一个显然是图画的形象,尽管刻画得很笼统,看不出任何细节。它似乎是某种怪物,或者是象征某种怪物的符号,一种只有身陷病态幻想的人才可能构思出来的形象。如果我发挥自己过度旺盛的想象力,形容这只怪物既像章鱼、又像龙、还像漫画人物的话,倒也算抓住了它的神髓。它有颗烂糊的、长着触手的脑袋,底下是奇形怪状、布满鳞片的躯体,上面长着发育不全的翅膀。然而,这东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给人的整体印象。这图形的后面,隐约看来是一片巨石建筑的背景。
和这东西放在一起的,除了一叠报纸上剪下的文章之外,是安格尔教授本人最近写下的文字,这些文字非常直白,毫无卖弄文采的意图。其中看起来最重要的一篇手稿,题名大写加粗写着“克苏鲁邪教”,仿佛生怕这么一个没人听过的词语会被念错似的。手稿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梦境及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研究,托马斯街7号,普罗维登斯,罗得岛州”,第二部分则是“叙述者:约翰·R.勒格拉斯,比安维尔街121号,新奥尔良,记于1908年美国考古学会会议——关于同一问题,韦伯教授的记录”。其他的手稿上全是简短的笔记,其中一些记录了不同人的奇怪梦境,一些是他们从神智学书籍和杂志中引用的段落(尤其是W.斯科特—埃利奥特的《亚特兰蒂斯和失落的雷姆利亚》),剩下的则是一些关于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秘密会社和隐秘教团的评论,当中提到了一些神话学和人类学的文献,例如弗雷泽的《金枝》、默里小姐的《西欧女巫秘教》。而那些剪下来的报纸,大多是在讲1925年春天爆发的那场不寻常的群体性精神疾患。
最主要的那篇手稿的前半部分讲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事情发生在1925年3月1日,一个又黑又瘦、神经兮兮的年轻人带着一块黏土浮雕,激动地找到了安格尔教授。当时,那块浮雕还非常潮湿,像是刚挖出来的。他的名片上写着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叔祖父认出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家庭的幺子,因为以前对他们略有耳闻。他知道这个幺子在罗得岛设计学校学习雕塑,且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百合公寓里。威尔科克斯以早慧闻名,但为人相当不同寻常,从小就经常讲述一些奇异的故事和怪梦,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自称“精神过分敏感”,但这座老牌商业城市的古板居民们觉得他只是“古怪”而已。他从不和同行交际,于是渐渐变成了社交圈子中的透明人,如今只有其他城市的一小群艺术家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觉得他无药可救,生怕自己的传统被他侵害。
教授的手稿中写道,这位前来拜访的雕塑家唐突地向他求助,想借助他的考古学知识来识别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说话时恍恍惚惚、呆板僵硬,显得矫揉造作、心不在焉;而我叔祖父的回答也有点尖锐,他说这块浮雕如此的新,和考古学沾不上边。但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反驳深深打动了叔祖父,以至于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住并写了下来。这些话透着一股狂热的诗意,而这种诗意一定也贯穿了他所有的话,而且我后来发现,这股诗意简直就是他的个人标志。他说:“它确实很新,因为是我昨晚梦见一些奇怪的城市时,把它刻出来的。而那些梦比阴森的提尔,深思的斯芬克斯,或者花园环绕的巴比伦更为古老。”
从这里开始,他突然讲起了梦中的回忆,一个漫无边际的故事,并且赢取了我叔祖父的兴趣。那天的前一晚曾经发生轻微的地震,算是新英格兰多年以来震感最明显的一次了,而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受到了强烈的激发。他一就寝,就做了个前所未有的梦,梦中有用巨型砖石和高耸入云的岩块砌成的宏伟巨石城,而一切都涌着绿色黏液,隐隐透着邪恶恐怖的气息。所有的墙面和柱子上都覆满了象形文字,然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称不上声音的“声音”:一股混沌的感观刺激,只能凭想象将其转化为声响,他试着用一串几乎无法拼读出来的混乱字母,把这声音表记了出来:“Cthulhu tagn”。
正是这串奇怪的音节引起了安格尔教授的关注,令他不安起来。他用科研般的严谨态度质问了这名雕塑家一番,又以狂热的专注研究起了这块浮雕——一天夜里,那年轻人突然从梦里醒来,困惑地发现自己一身寒意、只裹着睡袍,而手里正在刻这东西。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我的叔祖父自责年老糊涂了,才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上面的象形文字和图画。在这年轻人看来,他提的许多问题似乎非常离谱,特别是还问他和一些古怪的异教或社团有没有瓜葛。他还重复保证,如果威尔科克斯是某个广泛散布的神秘异教团体的成员,他一定替威尔科克斯保密,这让后者摸不着头脑。当安格尔教授终于相信,威尔科克斯确实对任何神秘教团组织都一无所知时,他转而要求后者将来做了梦也要向他报告。他得到了稳定的反馈,因为继初次询问之后,手稿还记录了这名年轻人后来每天的访谈。其间他提到了夜间令人发指的梦境,梦中他总是看见一幅可怕的场景,那里布满黑暗的、湿淋淋的巨石;还有一段来自地下的声音,或是智慧生物单调重复地呼喊着难以理解的内容——这内容只能用不成音节的乱语记下来,其中重复得最多的两个音,被写作了“Cthulhu(克苏鲁)”和“R'lyeh(拉莱耶)”。
手稿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来。叔祖父找上他住的公寓,才知道他突然莫名发起高烧,被送回了位于沃特曼街的家中。头天夜里,他曾经发出高声的叫喊,吵醒了楼里的好几位其他艺术家,接下来要么是昏迷不醒,要么是精神错乱。叔祖父立即致电威尔科克斯家,此后也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状况,叔祖父打听到托比是负责的医生,时常打电话到他位于塞耶街的办公室询问。威尔科克斯那高烧不退的脑子显然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占据了,医生事后谈起时,不禁不寒而栗。他不仅又看见了过去在梦中见过的场景,还疯疯癫癫地提到了一种“高达数英里”的巨物在拖着沉重的步伐四处游荡。他从未完整地描述过这种东西,只偶尔狂乱地冒出一些词句来。托比医生复述了这些词句,令教授坚信,他说的这个东西一定就是他在梦中雕刻出来的那尊无名怪物。医生补充道,威尔科克斯一看见那尊怪物,就会陷入昏迷。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没有高出正常范围太多,可他的症状却和真的陷入高烧一般,而不像精神错乱。
4月2日大约下午3时,威尔科克斯的症状突然彻底消失了。他径直从床上坐起,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在家中,且对于3月22日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印象。3天后,医生宣布他没有大碍,他便返回了自己的公寓。可对安格尔教授来说,他不再有用了。他一恢复,那些怪梦便销声匿迹,叔祖父在连续听他讲了一周毫无意义且毫无关联的普普通通的夜梦之后,就不再记录了。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此为止,可一些相关的零散记录给我更多的思考空间——事实上,我根深蒂固的怀疑思想,导致了我对威尔科克斯的不信任。这些令人不解的笔记全是对不同的人梦境的记录,发生的时间都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做怪梦的时间段一致。看来,我的叔祖父大费周章地做了广泛的调查,把周围问起来不至于显得鲁莽的朋友问了个遍,让他们汇报夜里做了什么梦,以及前段时间有没有哪天看见过什么值得注意的幻象。他收到的答复多种多样,起码那数量肯定不是哪个没有秘书的普通人能独自处理过来的。别人答复的原始信件没有被保存下来,但他用笔记做了详尽的摘要。
社会各行业的普通人——新英格兰传统社会的中流砥柱们——的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但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的夜里,有不同地方的寥寥数人产生过莫名不安的体验。这段时间,也正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发疯的时候。搞科学的人感到情绪波动的稍多一些,有四人含糊地提及他们在一瞬之间看见了奇怪的景象,其中一人还说到了对某种不同寻常的事物的恐惧。
但艺术家和诗人给出的答复最切题,而且我知道,若是他们彼此间交流了,一定会爆发恐慌。当时,由于没有原始信件,我有些怀疑是叔祖父提了诱导性问题,或是他根据潜意识中期望的结果改动了记录。因此我仍然觉得,是威尔科克斯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叔祖父过去的研究数据,然后刻意找上了这位资深科学家。这些文艺工作者们的答复令人十分不安。从2月28日到4月2日间,这些人大都梦见了非常古怪的东西,而且在雕塑家发狂的那段期间,这些怪梦的活跃程度更是远超过其他时段。在表示自己做了怪梦的人当中,超过四分之一都梦见了和威尔科克斯所述相似的那些场景和不成声音的怪声。还有一些人承认自己在梦中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而恐惧源自某种巨大的无名之物。其中,有一起加了重点符号的记录还很可悲。这则记录的主人公是位著名的建筑师,向来对神智学和神秘主义感兴趣,在威尔科克斯陷入昏迷的同一天,他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不停地尖叫求救,说某种从地狱逃出来的东西要害他,持续几个月后,他撒手人寰。要是叔祖父在做记录时能点名道姓,而不是仅用数字编号,我早就展开个人调查、上门求证了。不过,我还是成功地找出了寥寥几位受访者,我问的这些人全都证明记录为实。我时常好奇,是不是教授调查的所有人都和这几人一样一头雾水。他们永远得不到解释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如我前面所说,那些新闻剪报都涉及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种种恐慌、狂热和怪异事件。安格尔教授一定是雇佣了一支专门的剪报小组,因为他收集的新闻数量巨大,而且遍布全球。伦敦夜间发生过一起自杀事件:某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恐惧的惨叫,然后跳出了窗户。类似的还有某个头脑狂热的人写给南美洲某报纸编辑的信,内容不着边际,说他通过幻视看见了可怕的未来世界。一份加利福尼亚州的电讯报道说,神智学者们建起了一片聚居地,统一穿上白袍,等待某种从未到来的“光荣完结”降临。此外,在3月22日至23日,印度的一些新闻以谨慎的措辞提到当地爆发了几场严重的骚乱,海地的巫毒教狂欢成倍增加,非洲也出现了一些不详的传言。驻扎在菲律宾的美军发现当地某些部落骚动不安,纽约的警察在3月22日至23日夜里遭到了一群歇斯底里的地中海人的袭击,爱尔兰西部也满是疯狂的谣言和传说。巴黎有个名叫阿杜瓦—博诺的异想天开的画家,于1926年的春季沙龙挂出了一张名为《梦境》的画作,内容堪称渎神。此外,各地疯人院也爆发了数不胜数的骚乱,医学界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件之间的奇怪关联,为此困惑不解,只能说是个奇迹。总而言之,都是些奇怪的报道。事到如今,我简直不忍回视自己当时那种麻木不仁的理性主义,竟对那些信息视而不见。但那时,我深信年轻的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以前研究过这一类的东西。
II 勒格拉斯警探的故事
这份长长的手稿的后半部分则是关于一些陈年旧事的,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叔祖父看来,威尔科克斯的梦以及那块浮雕如此重要。看样子,安格尔教授曾经见过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名怪物的轮廓,也琢磨过那种未知的象形文字的含义,并且听过那串姑且只能用“Cthulhu”来记录的不详的音节。于是,当他发现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梦跟这些东西有着可怕的联系时,会追着他提问、要求他报告新的梦境也就不足为怪了。
叔祖父最初接触到这些东西,始于1908年,即17年前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度会议之时。安格尔教授作为业界翘楚,在所有的评议活动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当一些业外人士特意赶到会上咨询一些问题,希望专家为其答疑解惑时,教授成了他们首先找上的人之一。
这帮业外人士中为首的是一名外表平凡的中年男人,他在整场会议期间短暂地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专程从新奥尔良赶来,为的是寻求一些在当地无法查到的特殊信息。他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高级警探。他带来了自己想要咨询的东西,一尊奇形怪状、令人厌恶,看上去非常古旧的石雕,连他也搞不明白这尊雕像的年代。别误会,勒格拉斯警探对考古学毫无兴趣,他之所以想问清这回事,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这尊雕像——或是迷信崇拜用的偶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他们在新奥尔良时,突袭一场在沼泽森林里举办的巫毒教集会时得到的,并且,跟它相关的那场仪式实在诡异丑恶,令警方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未知的黑暗邪教,而且这个教团的可怖程度甚至超过了最邪恶的非洲巫毒教。警方逮捕了一些成员,逼问他们,但除了一些古怪又难以置信的故事之外,关于这个教团的来源,警方什么也没问出来。因此,警方才急着求助古文物专家来判断这尊可怖雕像的来源,好通过它追踪那个邪教的源头。
勒格拉斯警探没有料到,他带来的东西引起了轰动。参会的科学家们一看见这东西,便陷入紧张与激动中,立即把警探团团围住,围观起雕像来。这座小型雕像极其怪异,透着一股难以测量的古老气质,让人不禁猜想它属于某个尚未被发现的远古文明。这尊可怖石雕的风格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流派,难以判断年代,但从其暗淡发绿的表面来看,它仿佛已经存在几百甚至几千年了。
最终那尊雕像被人们手把手地挨个传看,仔细研究。它的高度约有七到八英寸,做工精致讲究,轮廓看上去是个类人猿一般的怪物,但头部却像章鱼,脸庞长着一大团触角,身体则布满鳞片、质感韧如橡胶,前足和后足上有着巨大的爪子,身后还有修长狭窄的翅膀。这东西一看就充满了可怖且超凡的恶意,似乎还有些发肿膨胀,它险恶地蹲坐在一块长方形的砖块——一个基座上,上面刻着无法辨识的文字。它翅膀的底端垂到了基座的后沿上,身子占据基座中央,那对长着利爪的后足则蜷曲着扣住前沿,还向基座底部伸出了四分之一长。它那酷似头足类动物的脑袋往前躬着,庞大的前足扣在屈起的双膝上,脸上的触角则摩挲着前足背面。这尊雕像透着一股怪异的真实感,而由于它的来源未知,更是令人莫名生畏。毫无疑问,它经历过久远得难以计量的年月,却没有迹象显示,它属于人类文明长河中任何一种已知的艺术风格——哪怕是史前的风格。这雕像的存在完全是孤立的,就连它的材料究竟为何物也是个谜团:这块石料滑溜溜、黑中透绿,表面有金色和闪光的斑点条纹,目前的地质学和矿物学研究中并没发现过类似的岩石。基座上的文字也同样令人困惑,在场学者尽管囊括了全球古文字领域的半数专家,却无一人能指出它是什么语言,或者哪怕是稍稍与它邻近的语言。这些文字就和石像所呈现的怪物以及石料本身一样,来自某个距离人类遥远得可怕的世界。那个世界仿佛存在着古老、丑恶的,堪称渎神的生物,我们的世界、人类的思维远远无法想象。
然而,尽管学者们纷纷摇头,坦承无法帮上警探的忙,在场却有一人表示这尊怪物和这些文字有一丝眼熟。虽然他自己也拿不太准,但还是把他知道的一些古怪杂闻讲给了众人听。这人便是如今已故的威廉·钱宁·韦伯,普林斯顿大学考古学教授,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探险家。过去的四十八年里,韦伯教授一直在走访格陵兰岛和冰岛,寻找某种北欧古文字铭文,却没能成功。当他登上西格陵兰岛沿岸的高地时,曾经遭遇一支堕落的爱斯基摩人部落,或者说是教团,这群人信仰一种宗教——一种怪异的恶魔崇拜,其邪恶嗜血、让人反胃的程度,令韦伯教授不寒而栗。这种宗教连其他爱斯基摩人部落都知之甚少,提起它来,只会令他们战栗,说它源自古老得可怕的、创世之前的遥远纪元。这些人除了拥有不可名状的习俗、举办活人献祭之外,还会进行一种代代相传的古怪仪式,祭祀一位至高无上的远古恶魔,或称之为“托纳苏克” (1) 。韦伯教授小心地记录下了一名年事已高的爱斯基摩巫医的话,尽量用罗马字母表示出这个词语的发音。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群教众崇拜的偶像——当时,极光高高飘浮在冰山悬崖上空,而他们在围着那尊偶像跳舞——如教授所言,正是一块非常粗糙的石质浮雕,上面刻着丑陋的图画和一些神秘的文字。在他看来,如今摆在众人面前的这尊可怕东西的主要特征,和当时那块雕像略为相似。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信息后半是疑虑半是惊喜,而勒格拉斯警探更是倍感激动,立即追问起韦伯教授来。警方在沼泽地带逮捕了那些邪教信众之后,曾经记录了一份他们的仪式咒文,而现在,勒格拉斯警探则恳求韦伯教授尽可能回忆一下那些爱斯基摩人中流传的咒文。在一番费力的仔细对比之后,警探和教授都对他们得出的结论惊讶得张口结舌:在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举行的两场可怖仪式,竟然使用了相同的咒语!不论是爱斯基摩巫师,还是路易斯安那州沼泽的祭司,都对着他们相似的偶像,念诵着基本如下的咒语——词与词之间的分隔,是根据他们吟诵时惯用的停顿来猜测的: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勒格拉斯还比韦伯教授多知道一点——他逮捕那些混账邪教徒之后,他们把这句话的意思告诉了他,这是过去的年长祭司教给他们的。这句话大致是这个意思:

“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接着,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勒格拉斯警探尽量详尽地复述了沼泽邪教徒事件的始末。我能看出,叔祖父十分重视这个故事,它简直吸取了神话创作者和神智学家们最疯狂的梦境的精华,显示出一个惊人的事实:谁能想到,那些底层渣滓竟然拥有这样的宏大幻想能力。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方接到了来自南方沼泽和泻湖地区的紧急报案。那一带的居民大多是拉菲特的后人,本性简单且善良,近来他们陷入了严重的恐慌,因为有种未知之物时常在夜里偷他们的东西。事情显然是巫毒教干的,但这次是比他们过去所知的任何巫毒教徒都更凶残的一拨人。最近,当地人从不敢踏足的那片黑暗森林里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可怕的手鼓声,而且自那以来,他们中就有些女人和小孩失踪了。林中还传出了癫狂的喊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令人胆寒的吟诵声和跳动的鬼火。前来报警的人补充道,当地人再也无法忍受了。
于是,二十名警察搭乘着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带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当地人向导,朝沼泽出发了。车辆到了可通行大路的尽头,他们便下车,在向来不见天日的可怖柏树林里,沉默地跋涉了几英里。寄生藤在他们四周垂下丑陋的根系和不怀好意的吊索,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现一堆潮湿的石头,或是一截断壁残垣,显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而每一棵畸形的树和每一丛真菌都令这病态的环境更显压抑。最终,当地人的聚居地——一片可悲的棚屋——出现在了视野中。一群歇斯底里的当地人立即冲出来,围住提着灯笼的警察。遥远的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小可闻的手鼓声,而当风向改变时,会间或送来一两声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夜幕之下,在一望无际的林间小径的尽头,疯长的树丛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红光。尽管这些当地人不愿再被独自留下,但谁也坚绝不肯再踏近那片不洁的祭祀之地哪怕一英寸了。所以,勒格拉斯警探只好带着他的十九名同事,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冲进了那片他们从未踏足过的黑暗可怖的林间道路。
警方进入的这片区域向来以邪恶闻名,几乎没有白人探索过这里。传说,这林中有片凡人看不见的隐藏的湖泊,其中盘踞着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白色水螅般的怪物,它还长着发光的眼睛。当地人私下传说,每逢午夜,地底的洞穴里就会飞出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来祭拜这只怪物。他们说,早在伊贝维尔来此之前,在拉萨勒来此之前,在印第安人来此之前,甚至早在丛林中所有的飞禽走兽来此之前,这个怪物就已盘踞在此了。它就是噩梦的化身,凡是见过它的,必难逃一死。但它会潜入人们的梦中,这样人们就起码知道该远离它。这场巫毒聚会其实仅仅是靠在了禁区的边缘上,但这个位置已经足够糟糕。所以,也许比起那些吓人的噪音和失踪案件,最令当地居民害怕的,其实是这个地点本身。
当勒格拉斯等人冲过那片黑色的沼泽地,扑向那团红光和手鼓的闷响时,他们一路听见的声音只有用诗、或者疯狂的想象才能形容。这世上有的声音发自人,有的声音发自野兽,但当你听到其中一种声音从另一种喉咙中发出来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嘶吼声和狂喜的尖叫声充满动物般的狂怒和纵欲式的狂欢,穿破夜空,在丛林中回荡,恍如恶魔的呼喊,恍如来自地狱深渊的肮脏暴风雨。时不时地,这股混乱的吠啼声会暂停,中间能听见有人用粗哑的嗓音齐声吟唱那段可怕的语句,或是咒文: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这时,警察们已经抵达树木相对稀疏的地带,突然冲进了仪式的现场。他们当中有四人产生了眩晕,一人昏倒,还有两人吓得疯狂尖叫起来,好在尖叫声被更为疯狂的仪式的杂音给盖住了。勒格拉斯浇了些沼泽水在晕倒之人的脸上,而所有警察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几乎被恐惧摄去了心魄。
沼泽中有一个长满草的岛,大小约一英亩,上面没生树木,且相当干燥。此刻,这岛上有一大群人正扭曲着身子跃动,构成一幅更加难以表述的变态画面,恐怕只有西姆 (2) 和安加罗拉 (3) 才描绘得出来。那群混血杂种嚎叫着,低吼着,绕着一团怪异的环形篝火翻滚打转。透过时而露出缝隙的火苗,可以窥见篝火中央伫立着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高约八英尺,顶部却放着一个小得极不相衬的东西,正是那尊令人生厌的雕像。以这块被火焰包围的岩石为中心,四周有十台绞刑架,以相等的间隙环成了一个大圈,架子上倒挂着那些之前失踪的当地人的尸体,尸体上布满了奇怪的伤痕。在绞刑架围成的圈内、尸体和环状篝火之间,那群举行仪式的人又跳跃又咆哮,大抵是从左向右挪动着,无休止地进行着酒神节般的狂欢。
也许只是出于想象,也许只是听见了回声,警察中有一名西班牙人觉得他仿佛听到了一股吟唱声在回应眼前的仪式,那声音来自这充满古老传说和恐怖故事的丛林深处,来自某个不见天日的遥远所在。那人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我后来找他问过话,而他看来是个想象力天马行空的人。他甚至说,当时依稀听到了巨大的翅膀扑闪的声响,还在遥远树林的尽头瞥见了闪烁的眼睛和如山峰般高耸的白色巨躯,但我觉得他只是听了太多当地的迷信。
事实上,这些警察虽被吓得不能动弹,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阵子,任务第一。而且,虽然参与祭祀的混血乌合之众有近百人,但警方凭着手里有枪,还是毅然冲进了这片令人作呕的乱象。接下来的喧闹混乱持续了五分钟,场面简直难以描述。警察大力地挥拳,开了枪,有些人逃跑了。但最后,勒格拉斯成功逮捕了四十七名嫌犯,这些人死气沉沉,被逼迫着穿上衣服,排成一列夹在两队警察之间被押走了。五名邪教徒当场毙命,两名受了重伤,警察临时搭好担架,让其他嫌犯把他们一起抬走。当然,那块巨石上的雕像被勒格拉斯小心翼翼地取下,带了回去。
经历这趟劳心费力的抓捕之旅后,警察们在总部审问了这群嫌犯,证实了他们全是身份下贱的混血人种,而且精神都不太正常。大部分是水手,有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还有很多西印度人或者佛得角岛屿的布拉瓦葡萄牙人,让人觉得这支异教团体有几分巫毒教的色彩。可没问几个问题,警察就发现这事涉及某种远比黑人的巫毒崇拜更加深奥、更加古老的东西。这群人尽管堕落又无知,但在关于他们那可恶的信仰的中心思想上,他们的说辞倒是一致得叫人意外。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所崇拜的是旧日支配者,生活在比人类出现之前还要遥远得多的时代,且是从天空降临到这个年轻的世界的。如今,旧日支配者们已经离去,要么隐入地心,要么沉入海底。可它们死去的尸身仍会在人类先民的梦中出现,诉说它们的秘密,于是他们建起了一个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教派。那些嫌犯说,他们的教团正属于此,它隐藏在全世界的各个偏僻废土和阴暗角落,自古有之,并将永远存续下去,直到某天,伟大祭司克苏鲁从它那位于水下的全能之城拉莱耶的黑暗宅邸中升起,重新支配整个地球。总有一天,当群星就位时,它会发出召唤,而秘密教团的人会时刻待命,等待解放它。
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们绝不可说出口。有个秘密,就算身受严刑他们也不能吐露。人类绝非地球上唯一有意识的生灵,因为一些存在曾从黑暗中涌现,造访这少数信徒。但这些存在并不是旧日支配者。没人目睹过旧日支配者。那雕像呈现的是伟大的克苏鲁,但没人敢说其他旧日支配者与它是否相像。没人读得懂那古老的文字,一切都通过口耳相传。他们吟诵的那段咒文并非那个秘密——那个秘密从未被大声讲出口,只被悄声诉说。咒文仅仅是这个意思:“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只有两个嫌犯的精神够清醒,被判了绞刑,其余的都被送进了各种各样的机构。这些人全部否认为仪式而杀了人,且一口咬定杀人的是“黑翼者”——它们古老的聚集地就位于那片可怖的林子中。但关于他们所说的这支神秘同伙,警方没能问出连贯一致的东西来。警方得知的信息,大多是从一个名叫卡斯特罗的年事已高的麦士蒂索人嘴里套出来的,后者自称出海去过一些奇怪的港口,还在中国的山里和该教派永生不死的头目说过话。
老卡斯特罗记得一些零星的传说,其可怖程度能令神智学者的想象黯然失色,显得人类和这个世界的存在短暂得如过眼云烟。曾几何时,地球被他者统治,它们坐拥宏伟的城市。他说,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告诉他,它们残留的痕迹至今仍然可以找到,就是太平洋岛屿上那些巨大的石块。早在人类出现的许多纪元之前,它们就已死去,但当群星回归正确的位置、重新开始永恒之循环时,用一些方法便可以将它们唤醒。它们的确是从群星上而来,并且带来了它们的雕像。
卡斯特罗继续道,旧日支配者们并非血肉之躯,它们有形有态——这座雕像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但这种形态并非以物质构成。当群星处于正确的位置时,它们便能穿越天空,从一个世界跃至另一个世界;可当群星的位置错误时,它们便不能存活。然而,尽管它们不再活着,但也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它们都静卧在宏伟之城拉莱耶的宅邸中,处于强大祭司克苏鲁之咒语的庇护之下,等候群星和地球再次就位、迎接它们归来时,便会光荣复生。可那时仍然需要一些外部力量来将它们唤醒。克苏鲁用来保护它们的咒语,同时也有不让它们自行活动的功效,所以它们只能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睁睁看着数不尽的岁月流逝。它们知道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因为它们不需凭借对话交流,而是凭借思想。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仍在墓穴中交谈不息。经历无限的混沌时光后,人类先民出现,旧日支配者便操纵他们当中感觉最灵敏的人的梦境,与其对话,因为只有这么做,他们那血肉构成的哺乳动物的大脑才能理解它们的语言。
然后,卡斯特罗低声说,那些先民围绕着旧日支配者给他们看的高大偶像,建立起了教团。这些偶像来自蒙昧的纪元、黑暗的群星。在群星归位之前,该教团绝不会灭亡,直到教团的秘密祭司将伟大的克苏鲁请出它的坟墓,进而唤醒它的臣民,在地球上重掌大权。至于那是什么时候,不难得知,因为到那时人类会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自由,狂野,超越善与恶,将法律与道德抛到一边,所有人都嘶吼、杀戮,沉醉在这片狂欢中。然后,被解放的旧日支配者会教他们新的方式去嘶吼、杀戮、狂欢作乐,而整个地球会被狂喜与自由的燔祭之焰包围。在此之前,教团必须通过适当的仪式,将古老的狂欢方式记在心中,向世人昭示它们终将回归。
古时,被选中的人们通过梦境和墓中的旧日支配者谈话,但后来,意外发生了。参天巨石和坟墓随着宏伟石城拉莱耶,沉入了水波之下,而在深海中充满了原始的神秘力量,就连思维也无法穿透,于是人与旧日支配者间的精神通话被切断了。可记忆没有死去,高级祭司们宣称,当群星就位时,石城会重新升起。那时,地底会涌出幽暗腐朽的大地之灵,来自被遗忘的海底洞穴的混沌传说也将遍布大地。但说到这里,老卡斯特罗不敢多讲,他赶紧住嘴,任人怎么劝诱都不肯再透露一点儿信息。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体型,他也神神秘秘、不愿明言。不过他说,他认为教团的中心位于阿拉伯、人迹罕至的沙漠千柱之城埃雷姆,那里完好无损地藏着那些梦境。教团和欧洲的巫术团体没有关系,除了教众以外鲜有人知。没有一本书正面暗示过它的存在,尽管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说,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其实有双重含义,持书人能自行解读,尤其是那组争议颇多的对句:

那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勒格拉斯深受震撼,且一头雾水,徒劳地追问了一番这个教团的历史渊源。卡斯特罗说这一切都是保密的,此话显然不假。杜兰大学的专家们对该教团或那尊偶像都一无所知,所以现在,警探来向全国最权威的学者们求教,却仅仅从韦伯教授那里打听到了格陵兰岛的故事。
勒格拉斯的话激起了在场众人的狂热兴致,雕像又证明了它切实可信,一些参会者之后互通信件时还说起了这事儿,不过正式的学科出版物中,鲜有人提及,毕竟这些学者时不时会遇上骗子和赝品,所以事事谨慎为先。勒格拉斯把雕像借给了韦伯教授一阵子,但后者去世时,雕像便被返还给他,此后一直待在他手中,而我前不久才在他那里瞧过它。那玩意儿确实很恐怖,而且毫无疑问,它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在梦中刻出的东西很相似。
难怪叔祖父在听到威尔科克斯的话后,会那么激动了。他从勒格拉斯那里听说了教团的事,而一个敏感的年轻人不仅梦见了雕像和象形文字——跟沼泽里发现的偶像、格陵兰岛上的碑刻如出一辙,还在梦中听见了至少三个准确的词语,和那些爱斯基摩拜魔教徒以及路易斯安那州的混血杂种们在仪式上用的咒语一致。安格尔教授会立刻为此发起最彻底的调查,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不过,那时我仍然怀疑,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从侧面听说了教团的事,然后故意编造了一系列的梦,好迎合我叔祖父的幻想,捉弄他。当然,安格尔教授收集的梦境记录及新闻剪报都真实确凿,但我的思维过于理性,这一切又太荒唐不经,以至于我选择相信了我以为最合理的结论。所以,我又从头研究了一遍那份手稿,把其中有关神智学和人类学的内容与勒格拉斯讲过的教团的传说对照起来,然后出门去了普罗维登斯,准备造访威尔科克斯,合情合理地面斥他一顿,因为他厚颜无耻地欺骗了一位年迈的博学老人。
威尔科克斯仍然独自住在托马斯街的百合公寓,那是一座可怕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楼,风格模仿17世纪的布列塔尼建筑,前墙涂过灰泥,在这一片古老山丘上的、可爱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中尤为扎眼,坐落在全美国最精致的乔治式尖塔的阴影里。我在威尔科克斯的房间里见到他时,他正在工作。从散落在他周围的创作样品看来,他确实天赋异禀,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会被誉为最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之一。因为亚瑟·马钦曾用散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曾用诗句和绘画展现出的噩梦与幻想,他如今用黏土展现了出来,且终有一天,还会用大理石刻画它们。
他看起来阴郁又虚弱,有些不修边幅。听到我敲门时,他有气无力地转过身,也没起来,只问我有何贵干。当我说明自己的身份后,他表现出了一些兴趣来:因为我叔祖父曾经要求记录他的怪梦,让他好奇不已,但直到最后也没对他解释过这项研究的目的。在这方面,我也没向他提供什么信息,只是巧妙地套了套他的话。没过多久,我便深信不疑:这人所言句句属实,因为看他说起自己梦境的样子绝对错不了。那些怪梦,及其在他潜意识中留下的痕迹,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给我看了一尊可怕的雕塑,而那东西的形状让我产生了黑暗的联想,几乎不禁战栗。除了在他做梦时亲手刻出的那块浮雕上,他想不起曾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这东西的原型,可这雕塑就是莫名其妙地在他手下成形了,毫无疑问,它就是他在精神错乱时曾经语无伦次地提到过的那个怪物。而且,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确对那个秘密教团一无所知,除了叔祖父曾不懈地追问他是不是某教团成员之外。再一次地,我拼命想搞明白,通过什么样的渠道,他脑子里才可能留下对那些奇怪玩意儿的印象。
他说起那些梦时,带着一股怪异的诗意,让那些场景出现在我眼前,逼真得可怕:潮湿的巨石城,石面上布满了滑溜溜的绿苔——他古怪地加了一句,那些石头的几何结构完全不正常——地底不断传来可怖的呼声,半是在耳边响起、半是进入意识:“克苏鲁,弗达根”“克苏鲁,弗达根”。
那句恐怖的咒语意为,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石头墓穴中一边做梦,一边观察着一切,而这几个字正是咒语的一部分。尽管思维向来理性,此刻我也深深动摇了。我确定,威尔科克斯是从别的什么正常方式听说过这个教团,只不过他自己看过大量的同样奇怪的故事、充满了同样奇怪的想象,所以转眼就把这事和前面两样搞混了。后来,由于这事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它作为潜意识通过梦境、通过那块黏土浮雕、通过此刻我眼前的这尊雕像表现了出来。所以,他糊弄了我叔祖父,却不是故意的。这名年轻人有一点情绪化、有一点粗鲁无礼,绝不是我可能喜欢的类型,但我很乐意承认他天赋异禀、为人诚实。我态度友善地跟他告了别,并祝福他的才华能大放光彩。
教团的事仍旧令我着迷,有时候,我还幻想自己因为调查出了它的来头和渊源而一举成名。我去了新奥尔良,和勒格拉斯还有当时参与突袭的其他警员谈了谈,看了那尊吓人的雕像,甚至找到尚在人世的混血囚犯问了话。不幸的是,老卡斯特罗已在多年前去世了。这回,我亲耳听当事人讲述了一切,尽管这只不过是把已在叔祖父的手稿中读到过的详细经过再确认一遍,但它令我再次兴奋起来,因为我确信自己正在追查一个非常真实、隐秘、古老的宗教,而这一发现能让我成为著名的人类学家。我仍然秉持着绝对的唯物主义态度,而我多么希望自己如今还能这样啊。至于安格尔教授的怪梦记录及各种剪报上存在的巧合,我则以连自己都费解的刚愎态度无视了。
有那么一件事,我开始起了疑心,而现在,我恐怕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我叔祖父的死因很不正常。他失足跌落的狭窄山道,刚好通往外国混血人种聚居的古老海滨,而且他还是被一名黑人水手不慎推倒的。我还记得,路易斯安那州的邪教徒也是混血人种、也有水手,如果说他们掌握某种秘密的法术和仪式,我也不会奇怪。勒格拉斯和其他警察确实是毫发无损,但在挪威,有个窥见他们秘密的海员死掉了。会不会是叔祖父看见那尊雕像后,进一步开展调查,结果被某些邪恶势力发觉了?我想,安格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抑或是因为他很快就要知道太多了。我已经了解至此,还应不应该像他那样深究下去,目前我还不能决定。
III 来自海洋的疯狂
假如上天愿意恩赐我一点儿好运,那最好是让我从来没机会看见架子上那张散放的报纸。它极为平常,放在平时,也许随随便便就忽略过去了,因为它不过是份老旧的澳大利亚报纸,1925年4月8日的《悉尼公告报》。它发行的时候,叔祖父为调查而雇佣的剪报小组正劲头十足地收集各地的报道,然而竟把它错过了。
当时我基本已经放弃追查安格尔教授所说的“克苏鲁教团”,转而去了新泽西的帕特森,拜访一位博学多识的朋友。他是当地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位著名的矿物学家。一天,我在博物馆的一间里屋,浏览随意摆放在储物架上的矿石样品时,视线被铺展在石头下面的一张旧报纸吸引了,因为上头有一幅奇怪的图片。那报纸正是我前文提到的《悉尼公告报》,毕竟我那朋友在能想到的世界各地都有广泛的影响力。而那幅图片是一尊丑陋雕像的照片,那东西就和勒格拉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偶像几乎一模一样。
我仔细地阅读起这份报纸来,迫切地想弄清这珍贵的内容。然而,我失望地发现这篇报道的篇幅并不长。不过,它的内容对我那进展不顺的调查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我立即把它从石头底下扯了出来。报道如下:
海洋中发现神秘的弃船
“警戒号”抵达了港口,与其同来的还有一艘丧失了动力的新西兰武装艇,艇上有一名幸存者及一位死者。幸存者陈述,他在海上目睹了令人绝望的战斗和死伤情况。这名获救的海员不肯详谈他的奇特经历。人们发现他持有一尊罕见的神像。该事件尚有待调查。
莫里森公司旗下的货船“警戒号”之前于瓦尔帕莱索出发,今晨抵达悉尼达令港,同时带回了一艘全副武装、但经过战斗已丧失动力的蒸汽艇——新西兰达尼丁“警报号”。有人于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见过这艘船,如今该船上只有一名生者和一名死者。
“警戒号”于3月25日从瓦尔帕莱索起航,4月2日因特大风暴和惊涛骇浪偏离航线,向南方偏了相当远的距离。4月12日,“警戒号”看见了这艘破船;尽管它明显被遗弃了,但他们登船后,发现上面有一名处于半癫狂状态的幸存者,以及一具死亡时间显然已超过一周的男性尸体。活着的那人手里攥着一尊无人认识的可怖的石头神像,该神像高约一英尺,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大学街博物馆的权威专家里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头,幸存者说他是在蒸汽艇上一间样式普通的小型雕刻神龛里发现这尊雕像的。
这人在恢复神志后,讲了一个异常古怪、关于海盗和屠杀的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个有点儿头脑的挪威人,曾在奥克兰的双枞帆船“艾玛号”上担任二副,这艘船于2月20日载着11名船员驶向了卡亚俄。他说,“艾玛号”被3月1日发生的巨大风暴拖延了航期,且偏离了航线,然后于3月22日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遇到了“警报号”,后者上面有一群古怪且凶神恶煞的卡纳卡人及欧亚混血儿。蒸汽艇蛮横地要求柯林斯船长立即返航,但他拒绝了。接着,毫无预警地,艇上的古怪船员们朝他们狂暴地开起火来,且武器是一门重火力铜炮,这台炮构成了蒸汽艇装备的一部分。幸存者说,“艾玛号”的海员们进行了反击。尽管他们的帆船被击中,开始沉到吃水线以下,但他们还是成功靠在了敌船旁边,并且登上甲板,和野蛮的蒸汽艇船员们扭打起来,最终不得不将他们赶尽杀绝——对方搏斗的招式笨拙但格外丧心病狂,好在“艾玛号”船员占了微弱的人数优势。
“艾玛号”死了三个人,包括柯林斯船长和格林大副。剩下的八人在约翰森二副的带领下,将抢夺过来的蒸汽艇沿着先前的航向驶去,为的是瞧瞧为什么那些人要求他们返航。结果,次日他们抵达了一座小岛前——尽管据他们所知,这一带海域上并没有岛屿——登了岸,然后有六个人不知为何死在了海岸上。奇怪的是,约翰森不肯详谈这段经历,只说这些人是掉进了一条岩石裂缝里。后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又回到了船上,想开船离开,却被4月2日的风暴困在了附近。接下来直到4月12日获救,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约翰森几乎没有记忆。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同伴威廉·布里登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布里登身上查不出明确的死因,只能说他很可能死于过度激动或者受冻。达尼丁方面的报道显示,“警报号”在当地颇有名气,是艘从事对岛屿贸易的商船,在沿岸地区尤其臭名昭著。它的主人是一群古怪的欧亚混血人,他们时常聚会、在夜间进入森林,为此招惹了不少好奇的议论。当3月1日爆发地震,海上骤起风暴后,他们匆匆出了海。一名奥克兰记者给予了“艾玛号”及其船员高度的评价,说约翰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理性之人。从次日起,海军部将就整个事件组织讯问,届时他们将尽一切努力,让约翰森把之前没说的话说出来。
以上就是文章的全部,另附有一张图片,內容是那尊骇人的神像。但仅凭这些,就在我头脑中激发了一连串的想象!这是关于克苏鲁教派宝贵的新资料,证明它不仅在陆地上有关联者,对海洋也有奇特的兴趣。当那些混血船员带着丑陋的神像航行于海上时,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求“艾玛号”返航的呢?“艾玛号”六名船员丧生于此、约翰森讳莫如深的那个无名岛屿,又是什么地方?海军部经过调查得知了哪些结论,关于达尼丁的那个邪恶团伙,人们还知道些什么?而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我叔祖父悉心记录下来的各种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该事件中的几个重要日期之间存在对应关系,这当中是否蕴含着无法否认的可怕意义呢?
在3月1日——或者2月28日,取决于你在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哪一侧——地震与风暴爆发。这时,“警报号”及其凶神恶煞的船员们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迫不及待地从达尼丁出发;在地球的另一侧,诗人与艺术家们开始梦见古怪而潮湿的巨石城,与此同时,一名年轻的雕塑家在梦游时完成了一尊可怖的克苏鲁雕像。3月23日,“艾玛号”于一座无名小岛登陆,并在那里损失了六名船员;同一天,那些精神敏感之人做的梦变得极为真实生动,且出现了一个怀有邪恶意图的巨大怪物,令梦境愈加黑暗可怖;此外,一名建筑师在那天发了疯,而雕塑家突然陷入了精神错乱!4月2日发生了风暴——同一天,所有关于那座阴湿城市的梦境都终止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来得古怪的热病中无恙康复,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老卡斯特罗透露的信息,包括那些来自群星、沉入海底的旧日支配者以及它们即将降临的统治,属于它们的教团、它们那操纵梦境的能力,和这些事件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是快要踏进一个充满宇宙奥秘的领域,而其可怖之处人类根本无力承受?若真如此,那种可怖也只是精神上的恐怖,因为不论那股对人类的灵魂施加了攻击的巨大邪恶力量是什么,4月2日它总算停止了。
那天晚上,在为各种联络和安排忙了一整天后,我跟朋友告别,乘坐火车前往旧金山。不到一个月,我便去了达尼丁。但是,虽然那些古怪的邪教成员曾经在海边的老旧酒馆里流连,但我在那里并没有打探出多少关于他们的消息。毕竟,沿海地区恶棍太常见,并不值得特别注意。不过,的确有人大概提到,那些混血人曾经前往内陆,那时候,有人听见遥远的山丘地带传来了隐约的鼓声和红色的火光。在奥克兰我了解到,约翰森在悉尼经过了一场敷衍行事、不了了之的审问之后,一头黄发竟变成了白发,此后,他卖掉了位于西街的房子,带着老婆回了奥斯陆的老家。关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讲给朋友听的并不比告诉海军部的多,而他朋友能帮上我的,也就只有告诉我他在奥斯陆的住址了。
然后我去了悉尼,和当地的海员及海事法庭的成员们谈了话,却徒劳无功。我去看了“警报号”——它现在已被售出,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作为商用——但对着这个没长嘴巴的庞然大物,我也没获得什么信息。至于那尊长着章鱼般的头颅、龙般的躯体、覆满鳞片的翅膀,蹲伏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基座上的神像,如今被保存在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长时间端详它,发现它的做工极其精致,且古老得可怖、完全看不出来历,所用材料也神秘古怪,这些都和勒格拉斯那尊较小的雕像如出一辙。博物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也对这尊雕像大为不解,因为他们发誓说地球上不存在这样的石料。然后,我想起老卡斯特罗向勒格拉斯讲过的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事,不禁不寒而栗,“它们来自群星,而且带来了它们自己的雕像。”
我仿佛经过了一场前未所有的精神革命,战栗不已。我决定去奥斯陆造访约翰森二副,于是下了驶向伦敦的船,改乘通往挪威首都的船只。在一个秋日,我抵达了笼罩在艾格伯格堡阴影之下的整洁海岸。我发现,约翰森家的地址位于国王“无情者哈拉尔”建立的老城里,在奥斯陆作为更伟大的“克里斯蒂安尼亚”城而存在的那段历史时期,该区域仍然保留着“奥斯陆”这一名称。
我乘出租车走完了最后一段短短的路程,然后来到了一栋粉刷过的古朴整洁的建筑前,心情忐忑地敲响了房门。应门的是一位身穿孝服、面色愁苦的女子。令我大感失望的是,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
他回挪威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妻子说,因为1925年在海上发生的一切击垮了他。他跟公众讲过些什么,告诉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不过,他留下了一册长长的手稿,自称是关于“技术问题”的,然而手稿用英语写成,显然是为了预防她随意翻阅。一天,当他从哥德堡码头附近的一条狭窄小道经过时,一扇阁楼窗户中突然坠下一捆纸,将他砸倒了。两名印度水手立即把他扶起,可没等救护车赶来,他便咽气了。医生没能发现明确的死因,只将他的猝死归结于心脏问题和体质虚弱。这时我预感,时刻噬咬着我心房的黑暗恐惧再也不会离开我了,直到我也死去——出于“偶然”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说服这名遗孀,自己和她亡夫在“技术问题”有关系,因此有权享有那份手稿。于是我拿走手稿,在回伦敦的船上读了起来。
手稿的内容简单、杂乱,是朴实的海员在事后写下记录,努力回顾上一趟可怕旅程中的每一天。因为这记录有时模糊晦涩、有时冗余重复,我无法在此逐字将它写出,但概括它的要旨,会让你足以理解为什么此刻我如此不堪忍受海水拍打舱壁的声音,以至于要用棉花堵住耳朵了。
感谢上帝,约翰森知道的不多,尽管他亲眼看见了那座城市,以及那个东西。可是,一想到在宇宙生命表象之下潜藏着永恒不灭的可怖之物,一想到来自群星、堪称亵神的怪物在海底沉眠,而人间有一群噩梦般的教徒在殷切地盼望地震再起、巨古城浮出水面重见天日,从此释放那些怪物,我就再也无法安睡了。
约翰森那趟旅程的开头部分,和他告诉海事法庭的没有出入。“艾玛号”于2月20号以空船状态从奥克兰出发,在海面上遭遇了地震引起的风暴的高潮——一定也是这场风暴翻腾起了来自海底的恐惧,使之在人们的梦中弥漫。当船员们恢复对船的控制之后,他们顺利地照既定航向行驶,直到3月22日遇上“警报号”,而当大副写到“艾玛号”被炮火击沉时,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痛惜。当他描述起“警报号”那些肤色黝黑的邪教恶徒时,语气里充满了恐惧,这群人的身上洋溢着一股格外令人憎恶的气息,以至于他们几乎觉得自己好像有责任出手消灭这帮人。所以,当约翰森在法庭上被指控为“过度残忍”时,他简直无法理解。然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驾驶着抢夺过来的船,在约翰森的指挥下继续前行,直到他们望见一根凸出海面的巨大石柱,然后,在南纬47度9分、西经l23度43分处,他们发现了一片由黏土、烂泥以及布满海草的巨石构成的海岸,这些巨石正是地球上最可怖的存在,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噩梦般的尸骸之城拉莱耶,在数不尽的纪元之前,历史没有书写的时光里,由源自黑暗星辰的可怕庞然大物建成。伟大的克苏鲁及其同类便沉睡于此,潜藏在生满绿色苔藓的黏滑石室里,在经历无数的纪元后,终于向外界释放出它们的思维,进入神思敏感之人的梦中散布恐惧,高傲地召唤忠信于它们的教徒前来朝圣、解放并唤醒它们。约翰森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可天知道,他很快就要目睹些什么!
我推测,那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类似山顶的高点——一座丑陋的巨型石堡,伟大的克苏鲁就葬身其中——从海底冒出来了。一想到这底下还可能潜伏着什么东西,我就几乎恨不得马上杀了自己。面对这片冒着黏液、由远古魔神留下的宏伟庄严的罪恶之城,约翰森和他的手下惊畏不已,尽管没受任何人指点,他们一定也猜到了:这地方不属于地球、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行星。在大副满怀恐惧写下的一字一句间,我能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惊畏:对于那些庞大得难以置信的绿色石块,对于那座高得令人眩晕的巨型石堡,对于那些巨大的雕像,以及在“警报号”神龛中发现的刻着古怪神像的浮雕——它们代表的东西令人震惊。
约翰森并不知道未来主义是什么,但他在描述这座城市的时候,用的文字颇得未来主义之神髓,因为他没有直接描写任何具体的建筑或构造,而是仅仅翻来覆去地陈述自己对这地方的整体印象:那些巨大的棱角和石块的表面——这些石块的表面过于庞大,在地球上不可能为任何正常人类所用,且上头刻满了骇人的图画及象形文字。我之所以提及这段关于“棱角”的内容,是因为威尔科克斯在跟我讲述他的噩梦时,曾提及类似的东西。他说,他梦见的那个地方的空间角度很不正常,丝毫不符合欧氏几何学,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地联想到不属于我们世界的遥远空间与维度。现在,一个未受过教育的海员在亲眼见识那可怕的现实后,也产生了相同的感受。
约翰森和手下们登上了这座巨大古城的泥泞坡岸,冒着滑落的危险,顺着湿漉漉的巨石向上攀爬——这东西绝非凡人使用的阶梯。这座浸在海中的堕落之城的上方弥漫着瘴气,连来自天空的阳光都仿佛为之扭曲了。而那具形态和构造难以捉摸至极的石雕透着威胁和神秘的气息,让人第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凹面,第二眼看去又成了凸面。
尽管这帮探险者除了岩石、软泥和海草外还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近乎恐惧的情绪已在他们中间散布开来。若不是担心遭其他人的白眼,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恐怕都逃之夭夭了。于是,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搜寻着能够带走的战利品,不过,最后证明这纯属徒劳。
其中一名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那块庞然巨石的脚下,然后发现了什么,大喊起来。其余人闻声跟了上去,然后惊讶地发现那地方有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他们已经熟悉的雕纹:那个章鱼与龙的混合体。约翰森说,它看起来就像一扇巨型谷仓的门,而他们之所以都认为这是门,是因为它周围有雕饰华丽的门楣、侧柱和门槛。不过,他们说不准它是像活板门那样平铺在地,还是像户外的地窖门那样斜立着。正如威尔科克斯所描述的,这地方的空间构造全然不对。你甚至无法确定海面和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因此,其他一切物体的相对关系似乎也变得飘渺不定。
布里登在石门上的多个位置推了推,都不见反应。接着,多诺万沿着门的边缘仔细地摸索,每摸到一个点就用力按一按。他继续沿着石头门框向上攀爬——假如这门不是水平铺在地面的话——而所有人心里都在疑惑,这世上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门。然后,非常轻缓地,这扇约一英亩见方的巨门的顶部开始下沉,最终停稳了。多诺万又沿侧柱滑了下来——或者是平地跳了过来,回到同伴们的身边。接着,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巨门诡异地向后退去,在这如棱镜折射的光一般扭曲的奇幻空间中,它古怪地沿着对角线方向挪动,打破了一切物质和透视法的定律。
门后的黑暗浓重得仿佛有了实体一般。但幸亏有这片黑暗,他们才没能看清里面墙壁上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像烟雾般从封闭了亿万年的牢笼中迸发而出,拍打着薄膜翅膀,窜向扭曲缩小的天空,霎时间遮天蔽日。刚刚敞开的深洞里腾起一股令人不堪忍受的气味,最后,耳朵灵敏的霍金斯说他听到底下有阵令人恶心的、液体泼溅似的声响。每个人都侧耳聆听,只听见那东西发出滴水的声音,缓缓而笨重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然后摸索着将它那绿色的庞大身躯从黑色甬道中挤了出来,暴露在了这片疯狂之城充满毒性的污秽空气里。
从笔迹可以看出,可怜的约翰森写到这里时几乎支撑不住了。有六人没能逃回船上,而他认为其中两人在这个受诅咒的瞬间被吓死了。那东西无法用笔墨描述——没有哪种语言足以描写这种令人尖叫、丧失神志的场景,描写这种违反一切物质、力量定律及宇宙规则的可怕之物。就像一座轰隆隆行走的山峰。上帝啊!难怪有位建筑家为此发了疯,难怪威尔科克斯在遥遥感应到这一刻的时候陷入了狂乱。那些雕像的本尊,来自群星的黏糊糊的绿色怪物,此刻已经苏醒,准备收回它的主权。群星已经归位,那个古老邪教费尽心机想要完成的使命,却被一群无辜的海员在无意中达成了。经历数不清的纪元之后,伟大的克苏鲁终于重获自由,迫不及待地要纵情享乐。
在场之人还来不及转身逃命,已有三人被软乎乎的爪子卷了起来,假如这宇宙中还存在任何安宁的话,愿上帝让他们安息。丧命的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伦。当另外三人不顾一切地爬过布满绿苔、仿佛无边无际的巨石,朝船狂奔而去时,帕克摔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被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石角给吞没了,那个角表面是锐角,可从结果看,实际上却是钝角。所以,只有布里登和约翰森逃回了船上,不顾一切地驾驶“警报号”离岸,而与此同时,那巨大如山的怪物笨重地爬下黏滑的石块,在水边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尽管之前所有人都上了岸,但他们并没有关掉蒸汽机,因此二人狂乱地飞速操作了几下船舵和引擎,“警报号”就立即启动了,缓缓地,在他们目睹了不可描述的场面后的扭曲恐惧中,它开始搅动这片危险致命的海水。这时,在那片阴森可怖的海岸上,石块上那来自群星的巨大怪物一边淌着口水,一边用非人的语言喋喋不休起来,仿佛独眼巨人在咒骂驾船逃跑的奥德修斯。然后,伟大的克苏鲁比故事中的库克罗普斯表现得更为勇敢,它滑下了水面,开始追赶他们,释出的浩瀚能量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布里登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便疯了,尖声狂笑起来,之后他也时不时地持续狂笑——直到后来的一天晚上,他死在了船舱里。约翰森则神志不清地四处游荡着。
可约翰森还没有放弃。他知道,当“警报号”的蒸汽耗尽时,那东西一定会赶上来,于是决心孤注一掷地赌一把:他将引擎开到最大,然后闪电般地冲向甲板的另一头,将舵向反方向转去。恶臭的海水上被搅起了巨大的漩涡和泡沫,而随着蒸汽越来越旺,这名勇敢的挪威人驾着船,直冲那团追赶他的怪物而去——它在污浊的海水泡沫中抬起了身体,看着就像一只巨型帆船的船尾。那颗章鱼脑袋上翻腾的触须几乎要碰上“警报号”那结实的船尾斜桅了,但约翰森仍然不屈不挠地继续驾驶。接着,它就像气囊般被戳爆了,像只被劈开的太阳鱼般流出黏糊糊的恶心之物,释放出的臭气有如一千座坟墓被同时挖开,发出一阵连历史学家都无法用文字书写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船体被辛辣得几乎要刺瞎人眼的绿色雾气给笼罩了,之后雾气退去,只有船尾还残留着沸腾的毒液,可那地方——老天在上!——那只来自天空的无名怪物虽已被撕裂,却在黏糊糊地重塑它那令人厌恶的躯体。与此同时,“警报号”在火力全开的蒸汽机的驱动下,渐渐与它拉开了距离。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自那之后,约翰森要么对着舱室里的神像沉思,要么是给自己和旁边那个只会傻笑的疯子找些食物。在上一次大胆的出击之后,他没有再尝试过驾船,因为那个举动已经掏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然后,4月2日发生了风暴,他的意识也翻江倒海,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存在,打着旋儿穿越无限的海水漩涡;它坐在彗星的长尾上,令人目眩地穿过旋转的宇宙星系;它歇斯底里地从深渊猛扑向月球,又从月球猛扑回深渊——这些幻觉自始至终伴随着齐声哄笑,发出这声音的是扭曲而欢腾的远古神祗,以及那些来自地府深渊,生着蝙蝠翅膀、充满嘲弄的绿色小鬼。
梦境结束,他获救了——“警报号”,海事法庭,达尼丁的街道,返回奥斯陆老家的漫长旅途。他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会以为他疯了。在死神降临前,他会写下自己所知的一切,但绝不能让妻子起疑心。如果死亡能消除这段记忆的话,那能死真是福气。
以上就是我读到的手稿内容。现在,我把它装进了一个铁盒里,和那块浮雕以及安格尔教授的文件放在一处。我把自己的笔记也放了进去——它是我心智正常的证明,其中我把各种破碎的线索拼凑到了一起,但真心希望以后再也没人这么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令人恐惧,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日的花朵,以后在我眼中也一定与毒蛇猛兽无异吧。但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我会死去,就像叔祖父一样,就像可怜的约翰森一样。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邪教仍然存在于世。
克苏鲁也依然在世,我想,它又回到了自太阳初生之际就庇护着它的石缝中。它那受诅咒的城市再次沉没,因为四月的风暴过后,“警报号”还从那附近驶过,并未发现异常。可它在地上的代理者仍然于荒僻之地,围绕着顶部放有神像的巨石咆哮、狂欢、杀戮着。它一定是被困在了沉没之城中的黑暗深渊里,否则,这世界早就被恐惧和狂乱的尖叫声吞没了。谁又能料到最后的结局呢?升起的可以再沉下,沉下的也可能再升起。可憎之物在深渊中一边等待、一边做梦,而人类风雨飘摇的城市中,腐朽在蔓延。某个时代终将到来——可我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我只能祈祷,若我因这份手稿而死,但愿处理我身后事的人足够谨慎、不要鲁莽行事,但愿再没有人读到这些文字。
(敬雁飞 译)
————————————————————
(1) 指因纽特人(即爱斯基摩人如今的通称)神话体系中的一位天空之神,被19世纪西方恶魔学著作《地狱辞典》列为一名恶魔。
(2) 西德尼·西姆(Sidney Sime,1865—1941),英国画家,以奇幻题材的画作闻名。
(3) 安东尼·安加罗拉(Anthony Angarola,1893—1929),意大利裔美国画家,画作常常表现人在异文化中挣扎求存的主题。

皮克曼的模特 Pickman's Model

此文约写于1926年夏末或初秋,这篇小说具有相对传统的超自然故事情节,并以洛夫克拉夫特探寻波士顿北角区的经历为故事背景。波士顿北角区是当地最为古老的区域之一(考普山墓地就位于此处),而且那时有大批意大利人移民此地。洛夫克拉夫特在那里有一处真实的房屋,但一年之后他很窘迫地发现大部分地区都已被夷为平地。文章的一部分明确表达了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所阐述的恐怖小说理论。这篇小说出版于《诡丽幻谭》1927年10月刊。


1927年10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你别以为我疯了,艾略特。很多人有着更为过分的怪癖,奥利弗的祖父还拒绝乘车出行呢,你怎么不去嘲笑他?就算是我不喜欢那该死的地铁,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而且不管怎样,我们乘坐出租车也更快就到达了这里。我们要是乘地铁的话,还要从帕克街那里走上山来。
我知道自己比你去年见我的时候更神经质了,那你也没必要为此对我进行诊断啊。天知道,我变成这样的原因太多了,而我认为自己还能一直保持理智就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你还要步步紧逼,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好追根究底的。
好吧,如果你非要听的话,我也说不出什么你不该听的理由。也许你应该知道,不管怎样,自从你听说我很少去艺术俱乐部并远离了皮克曼时,你就像个悲痛的父亲一直给我写信。既然现在他消失了,我才偶尔去那儿转转,但我的神经还是没有恢复好。
不,我并不想知道皮克曼怎么样了,也不想去猜。你可能猜想我是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而将皮克曼离弃了——就是这样的,因此我才不想他到底去了哪里。就让警察尽力去找吧,他以彼得斯这个名字在老北角区租用过房子,警察们连这都不知道,怕是也查不出什么了。我也不确定自己还能否找到那房子——哪怕是在大白天,我可不会试着去寻找!是的,我知道,或者说我恐怕知道皮克曼为什么要租下那所房屋。我就要说到了,你听好。等我说完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没将此事告诉警察了。他们会叫我带路,即使我知道路,也绝不会再去那地方了!那里有不寻常的东西——就是因为那东西,我如今不再乘地铁了,不再去地下室了也(你可能会嘲笑这个,也许你早就嘲笑过了)。
我竟然认为你已经知道了我离开皮克曼的理由,我和那些像挑剔的老妇人似的里德博士、乔·迈诺特或是博斯沃斯截然不同。皮克曼病态的艺术并没有使我震惊,不管他的作品是何种取向,我都倍感荣幸能够认识他这样有才华的人。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是波士顿地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我一开始就这样说,现在也坚持这么说,就算他向我展示那幅《摄食食尸鬼》时,我的这种想法也丝毫没有改变。那幅画,你还记得吧,迈诺特就是为此才与皮克曼绝交的。
你知道,这需要深刻的艺术功底以及对自然的深刻洞察,才能生成皮克曼的那种作品。任何一个出版社随便雇来的文人都能在封面上挥挥洒洒地画上几笔,然后称其为“噩梦”“巫师集会”或是“恶魔肖像”,但只有伟大的画家才能令这类画作达到恐怖而生动的效果。这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懂得对于恐怖的实际剖析,谙晓恐惧的生理机能——他们能够用精准的线条和比例连接我们潜伏的本能或是因袭下来的恐怖记忆,恰当的色彩对比和光亮效果能够刺激我们内心隐匿的陌生感。也不用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富泽利的作品能够让人战栗,而廉价的鬼故事插画只会博我们一笑。那些艺术家们把握住了一些超乎生命的东西——以此,他们能够令我们体会一二。这种东西,多雷、斯密以及芝加哥的安格罗拉都抓住了。皮克曼也抓住了这种东西,而且是前无古人的——上帝保佑,也绝无后来者。
不要问我那些画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你知道,通常来讲,在艺术领域,艺术家们从大自然或原型中汲取的重要、鲜活的东西与那些小角色的商业画家坐在光秃的工作室中循规蹈矩、一气呵成那矫揉造作的、不值钱的东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好吧,我应该说真正奇怪的美术家能将幻想视为原型,能从自己生活的幽冥世界中召唤出几近真实场景的东西。总之,他设法证明画家们的梦境与那些假冒画家道貌岸然的梦境截然不同,就像依照实物绘画的画家与函授学院教育出的漫画家的差距一样大。如果我曾看过皮克曼所见的东西,噢,不,还是算了吧!我们还是先喝杯酒再继续谈吧!天哪,我要是真看见了那个人——如果他算是个人的话——所看见的东西,我就不会活着了!
你可以回想起皮克曼善于画面孔。自戈雅以后,没有人能将一系列面部特征或是扭曲的表情画成完全地狱般的模样。而在戈雅之前,就只能追溯至中世纪的那些家伙了,他们将滴水兽和喀迈拉画在了巴黎圣母院和圣米歇尔山的建筑上。他们相信诸如此类的事物——他们可能见过这些东西,毕竟中世纪有着古怪的时期。我记得你在走之前的那一年问过皮克曼,他到底是从哪儿获取的这类灵感和幻想。他只是用狡黠的笑回应了你。就是因为那个笑脸,里德才与他绝交的。你知道的吧,里德那时学习了比较病理学,并时常吹嘘自己所学的那些知识,说是各种精神和身体上的症状都有着生物或进化方面的意义。他说自己每天都更加厌恶皮克曼,最后甚至到了害怕他的程度——皮克曼的面部特征和表情正逐渐地发生变化,他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改变;那根本不是人类应有的变化方式。他还说了很多关于饮食的事情,并坚称皮克曼一定是极度反常且古怪的。如果你和里德在通信中提及过此事,我想你应该告诉过他不要惧怕什么,因为他只是被皮克曼的画作搅扰了神经或是困扰了想象力。我知道自己那时就是这样同他讲的。
但你要记住,我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情才与皮克曼绝交的。相反,我对他的钦佩之情与日俱增;因为那幅《摄食食尸鬼》真的是一幅伟大的作品。你是知道的,俱乐部不会展出它,美术馆也会拒绝它的赠与;并且我敢说没人会买下它,所以皮克曼就将其放置在自己的家中。皮克曼消失之后,他父亲就把画带到了塞勒姆——你知道的,皮克曼有着老塞勒姆人的血统,他还有个祖先是巫师,在1692年被绞死了。
我时常拜访皮克曼已经成了一种习惯,特别是我为了给一篇有关奇怪画作的论文积累笔记之后,这种习惯更是坚固了。我之所以要写这样一篇论文,可能是他的作品给了我灵感,总之,我发现在写论文的过程中,皮克曼就是一个能提供资料和建议的宝库。他向我展示了所有的画作,其中还包括一些钢笔素描,我着实确信,要是俱乐部的成员们看到这些,一定会将他剔除出去的。不久以后,我就相当痴迷于皮克曼的讲解,会像个小学生那样听一些绘画理论和哲学思辨,而且一听就是几个小时,他的那些讲解都足以令人将其送进丹弗斯疯人院了。我对皮克曼有着英雄般的崇拜时,其他人开始逐渐远离了他,这使他完全信任了我;而后,一天晚上,他向我暗示称,如果我能够保守秘密且内心足够强大的话,他将给我看些不寻常的画作——要比他房子里所陈设的更为强烈。
“你知道的”,皮克曼说,“纽伯里大街并不适合展示某些东西——在这儿就有些不合适的东西,总之,是些超乎想像的东西。我的工作就是捕获灵魂的弦外之音,而在人造土地上,位于矫揉造作的街道上的暴发户中,是没有这些东西的。后湾区根本算不上属于波士顿——它还没有成型,历史过短,还没有时间获取记忆,也没有吸引当地的灵魂。就算这里有鬼魂的话,也只是些盐沼和浅滩中温顺的鬼魂。而我追寻的是人类的鬼魂——存在的鬼魂有着极高的组织性,他们看见过地狱,也知道他们所见之物的含义。
“适合画家居住的地方就是北角区。真挚的唯美主义者为了获取汇聚的传统,甚至会住在贫民窟那样的地方。天哪!难道你就没意识到那样的地方不仅仅是被创造出来的,实际上更是逐渐形成的吗?一代又一代人在这里居住、感受、死亡,那些日子里,人们也根本不会惧怕在这里居住、感受、死亡。你知道在1632年的时候,考普山上面还有一座磨坊,然而现在的街道多半都是1650年铺设的了。我能向你展示哪些房子拥有两个半世纪的历史;那些房子见证过现代化房屋是如何坍塌成一堆碎石瓦块的。现代人关于生命及其隐含的力量知道多少?你说塞勒姆巫术是一种迷惑之术,但是我敢保证,若我那曾曾曾曾祖母还活着的话,定会告诉你些特殊的事情。但她被绞死在了绞架山上,当时,科顿·马瑟就道貌岸然地站在一边看着。马瑟那该死的家伙,若是有谁能够逃脱那单调说辞被诅咒的牢笼——我真希望有人能够将咒语用在他身上或者在夜晚吸干他的血!
“我能告诉你马瑟那家伙的住所,尽管他嘴上尽说着不实之词、夸夸其谈,我也能告诉你另一桩他不敢踏足的房子。他根本就不敢将他所知道的事情如实地写在那本愚蠢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和《隐形世界的奇观》中。看这儿,你知道吗,整个北角区过去曾有一系列的隧道在其地下,某些人可以通过隧道去往其他房屋、墓地和大海。就让地上面的人互相告发,互相残害吧——在他们到达不了的地方,事情依旧每天都在发生着,夜晚的笑声响起,他们根本就寻不到根源!
“哎呀,你看,我发誓只要你找到十栋建造于1700年之前的房子,而且自那以后就没动过的,我就能在其中八栋屋子里的地下室中找到些奇怪的东西。每个月你都会在报纸中得知工人们在拆毁老房子,会发现一些被砖堵住了的拱门或是深井,却又无从得知那是通向何处的;去年的时候,你从高架铁路看过去还能看到亨奇曼街道附近还有一栋这样的房屋。过去巫师是存在的,他们的咒语所召唤出的东西也是存在的;海盗是存在的,他们从海中带回的东西也是存在的;还有走私者和私掠船船长也都是存在的——而且你要知道,那时的人们也知道如何生存、如何扩大生命的界限!每个有勇有谋的人都知道这里并不是仅有的世界。呸!反之,你再看今天的人们,尽是些头脑单纯的家伙,如果一幅画作的内容超越了灯塔街上琐细的情感,都会将一群俱乐部的假想画家们吓得瑟瑟发抖、抽搐不止!
“当今仅有的可取之处,便是细究过去变得蠢透了。从北角区的地图、记录和导游书中,你能真正地了解到什么呢?呸!凭猜测,我能够领你在王子街北边逛上三四十条小巷,还能向你讲述巷子的分布,除了挤在巷子中的外国人,活着的人里不会有超过十个能够了解它们的。那些外国佬又知道它们的含义吗?他们当然不知道了,瑟伯,这些古老的地方是华丽的梦境、充满了惊奇和恐怖,还有从老生常谈中逃离出的东西,然而并没有任何活着的人能够理解这些、受益于这些了。准确地说,至少还有我,起码我对于过去的探索并非一无所获!
“喂,我知道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我要是告诉你,这里有我的另一间画室,怎么样?在那里我能够捕捉到黑夜幽灵的古老恐怖,也能画出些我在纽伯里大街根本想不出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对俱乐部那些可憎的、妇人之见的家伙们说起此事——尤其不会同里德讲起,那可恶的家伙竟然嘀咕着说我是正在走下坡路的退化的怪物。是啊,瑟伯,我很久前就决定,一个人必须像绘画生命中的美好那样去绘画恐怖,我有理由知道存在着恐怖的地方,因而在那里做了些调查。
“我最后找到了一个地方,真不敢相信,那里除我之外,竟然只有三个还活着的北欧人。从距离上讲它距高架铁道并不远,但其灵魂却走出了几世纪之外。我选择了这里是因为地下室的那口怪异的古老砖砌深井,我之前同你讲过那种地下室的。那间小屋子几乎就要塌了,也没人住在那儿,我都不愿提自己用多便宜的价格得到的。窗户是用木板围起来的,由于我所做的事情不想要阳光,反倒觉得这样更好。我在地下室里作画,那地方最能给我强烈的灵感,但也在一楼的房间里摆放了些家具。这房子归属于一个西西里人,而我是用彼得斯这个名字租下来的这处房子。
“现在你要是还很勇敢的话,我今晚就带你去那儿。我觉得你会喜欢那些画作的,正如我所说的,在那里,我会更放纵自己的思绪。距离并不远,有时候我都步行前往,在这样的地方打车难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可以在南站乘坐公车到巴特利街,然后走一会儿就到了。”
艾略特,经过他那一番高谈阔论,我能做的就只有不让自己奔跑着出去,而是淡定地走向了看见的第一辆空出租车。我们在南站换乘上了高架铁道,大约十二点的时候我们走下了巴特利街的台阶,随后沿着老码头区走过了宪法码头。我不记得走过了哪些十字路口,也不知道最终是到了哪一条路,但我确定那不是格里诺巷。
当我们拐进一条小巷时,那是要爬过一条我所见过的最古老、肮脏的废弃小巷——看似要倒塌的山形墙和那破败的小菱形窗,以及半破裂的古老烟囱向着月空矗立着。我觉得视线内就看到了三栋比科顿·马瑟时期晚的房子——当然,我还瞥见了至少两栋屋檐悬垂的房子,我曾一度觉得自己看到了那种复式斜顶之前的尖顶屋檐,人们怕是几乎都忘了那种房屋构造,尽管古物学家们称波士顿并没有遗留下那种老房屋。
在昏暗的小巷中,我们向左拐进了一条同样寂静、毫无光亮,却更为狭窄的巷子;没多久,我觉得我们在黑暗中朝右面拐了一个钝角的弯。没多久,皮克曼就打开了手电,在光亮下看见了一个极其陈旧的十块镶板组成的门,但已经被虫子腐蚀得不成样子。皮克曼打开门锁,催我进入了一个空荡的门厅,看得出那里曾经也是用极好的暗色橡木板镶成的。虽然构造简单,却惊恐地透露出安德罗斯、菲普斯和巫术时期的氛围。随后,他领我进了左边的门,点亮油灯,并告诉我随意一些。
好了,艾略特,我也被那些路人称为强硬的男人,但我得承认看到那个房间里的墙面时,的确把我吓坏了。那上面都是皮克曼的画作,你知道的,就是那种他不会在纽伯里大街上绘画或展出的作品。他之前说过的“随意地作画”看来是对的。来,再喝一杯吧,我可是得再喝一杯了!
我再怎么努力向你描述那些画都是徒劳的,我只是简单地接触了那些画,其中充斥着糟糕的、亵渎神明的恐怖,难以置信的厌恶感以及那股品性所发出的恶臭,那景象实在没法用语言去描述。画中丝毫没有西德尼·斯密的异国绘画技巧,也没有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用来展现终极恐怖的外星景色和苍白的菌类。皮克曼画作的背景多是老教堂墓地、幽深的树林、海边的悬崖、砖砌的隧道、镶嵌板的旧房间或是简单的石砌地窖。距离那所房子没多远的考普山墓地则是他极为喜欢的场景。
画作的前景里尽是些疯狂、畸形的人物形象——皮克曼病态的绘画很大程度上就是恶魔的肖像画。这些人物很少有完整的人类外形,但通常却带有不同程度的人类特性。多数人物的躯体都大概有两只脚,身体前倾,模模糊糊地看去就像一条狗;多数形象的质地就像是令人厌恶的胶皮。啊!那些东西现在依旧历历在目!他们所在的位置——好了,还是别让我说得这么详细了。我也不会说他们都在吃些什么。他们有时成群地出现在墓地或地下通道里,也经常出现在追捕猎物的混战中,倒不如说,那是他们发现的宝贝。皮克曼有时给那些恐怖的猎物画出看不见的面孔,这是多么可恶的含义啊!画作的场景有时是——那些东西在夜晚跳进敞开的窗户里,或者蹲坐在熟睡之人的胸前,撕扯他们的喉咙。还有一张油画,展示出它们围着绞架山上那个被绞死的女巫,一直狂叫,而那死了的女巫的面孔竟和它们极为相似。
但你可别以为是这种恐怖的主题和场景就将我吓晕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而且这种东西我之前可是见多了。吓到我的,艾略特,是那一张张该死的脸,那些面孔斜着眼,向画布外流着口水,就像鲜活的生命体一样!天哪,我真真切切地相信它们那时就是活着的!那个恶心的男巫师用颜料唤醒了地狱之火,而他的画笔则变成了播散噩梦的魔杖。艾略特,快把那酒瓶给我!
有一幅画名为《课》——我的天哪,别怪我,我竟然看了它!听好了——一群不知名的像狗一样的家伙竟然在教堂墓地里围坐成一圈,教导一个小孩子像它们那样进食,你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吗?我想那就是偷换孩子的代价——你知道那个古老的传说吧,怪异的家伙将其幼儿留在人类摇篮里,换来他们偷窃的人类婴孩。皮克曼绘画出了那些被偷来的孩子发生了怎样的故事,画出他们是如何成长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那些似人非人的家伙有着怎样的恐怖关联。皮克曼用他那病态的渐变色一一展现出了真诚的非人类和鄙俗的人类,在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讽刺的关联和进化。原来那些狗一样的东西竟也源自人类!
对此,我刚好想要知道,它们的幼儿以偷换的形式留在了人类的世界,又会过得如何,就看到了一幅回答此疑问的画面。画中是一间古老清教徒的房屋内景——粗大的梁柱支撑着房间,格子状的窗户,靠背长椅和笨重的十七世纪家具,一家人都坐在屋内,父亲在诵读着《圣经》。所有人的脸上都显现着高尚和虔诚,只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地狱般的嘲笑。那个年轻人显然就是虔诚父亲的儿子,但究其本质,他只是那些邪恶之物的宗亲。那是它们偷换的孩子——并且怀着极具讽刺精神的是,明显可以察觉出皮克曼将那孩子的脸画得和自己十分相似。
此时,皮克曼点亮了隔壁房间的灯,并且礼貌地为我把住开着的门;问我是否想看看他的“近代习作”。我没能给他什么建议——我实在是害怕,并厌恶地说不出话来——但我觉得他应该充分理解了我的感受,同时他自己也为此而感觉是受到了极高的称赞。艾略特,现在我想再次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稍见背离常态之物就吓得尖叫的懦夫。我已人到中年,历经世事,你在法国时也了解我,我绝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你还要知道,我只需要稍加平复一下心绪,就能够适应那些可怕的画作——将新英格兰殖民地变成了某种附属于地狱的国度。
可是,即使看过这些画作,隔壁房间内的东西最终还是吓得我发出了尖叫声、不得不抓住门框不让自己瘫坐在地上。刚刚那个房间里展现的是一群肆虐于我们祖先世界中的食尸鬼和女巫,而这个房间内的画作则是将恐惧带进了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天哪,皮克曼是如何画出那种东西的!有一幅名为《地铁事故》的习作,画中一群肮脏污秽的东西从未知的地下墓穴中爬出,通过博伊尔斯顿街地铁站的一个裂缝,袭击了站台上拥挤的人群。另一幅画则是在当今时代背景下,考普山墓地上的一场舞会。还有很多画都是以地下室为场景,怪物们通过洞口和石砌建筑的裂缝爬出,蹲坐在木桶或火炉后边狞笑着,等待第一个受害者走下楼梯。
还有一幅令人作呕的画似乎描绘了灯塔街的巨大横截面,散发着恶臭的怪物们是像一群蚂蚁似的军团,拥挤在千疮百孔的地面进进出出。现代墓地中的舞会画得十分随性,但在所有剩下的画作中最令我震撼的则是一个未知的地下室里面的场景——成群的怪兽围成一团,中间的那个拿着一本有名的波士顿导游书,很显然,它正在大声朗读。所有的怪兽都指着同一个段落,随后扭曲的脸上露出了癫狂的笑,而且笑声就那样回荡着,我几乎觉得自己听到的是恶魔的回声。那幅画题为《霍姆斯、罗威尔和朗费罗葬于奥本山墓地》。
我逐渐平复下来,重新适应这第二间满是恶魔和病态的屋子,并忍着厌恶开始分析画作的要点。首先,我对自己说,这些画令我抵触的原因是它们的无情与残忍展现了皮克曼也具有同样的特性。这家伙一定是所有人类的敌人,竟在头脑和肉体的折磨及凡人的身体退化中获取欢愉感。而后我又想到,这些画作之所以惊恐,那是因为它们正是伟大的作品。这些画作就是能够令人信服的作品——我们看这些画时,看到了恶魔本身,并为之而深感恐惧。而奇怪的是,皮克曼的绘画能力并不是源自选材和其怪异的内容。画作中并没有模糊扭曲的画面或用传统方式处理作品;所画的轮廓都是轮廓清晰、栩栩如生的,就连细节也都是费力勾画的。尤其是他笔下的面孔!
我们所看到的并不仅是画家的阐释;用简洁客观的手法绘出的画作如水晶般清透,而其本身正是魔窟。天哪,就是这样的!皮克曼根本就不是个幻想家,亦不是浪漫主义者——他从不会给我们恍惚的、短暂的多彩梦境,而是冰冷又讽刺地表达某种稳定、机械和牢固的恐怖世界——他已经充分地、聪颖地、直率地、坚定地理解了那个世界的含义。上帝才知道那个世界是怎样的,或者他是在哪儿瞥见了在那个世界中奔跑、行走、爬行的亵渎之物的样子;不管他的画作灵感来源有多么令人不解,但有一件事是清楚明了的。在所有意义上——在构想和表现手法上——都是一个全面的、勤勉的,也几乎是一个科学的现实主义者。
皮克曼正领我走进地下室中他真实的画室,而我正在为那些未完成画作的恐怖效果而振奋着自己受惊的精神,并宽慰自己。我们到了潮湿阶梯下面的时候,皮克曼打开手电,照向附近的一个角落,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砖砌井栏,很显然那是一口在土地上直接凿出的井。我们走到跟前,那井口足足有五英尺宽、墙体厚度超过一英尺,高出地面六英寸——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那应该是十七世纪的牢固做工。皮克曼说,那就是他之前一直在说的东西——在山下挖掘的隧道网的一个洞口。我无意间发现那井口并没有用砖封死,只是上面放了个沉重的木头盖住了。如果皮克曼那些异想天开的示意不只是浮夸矫饰,那这口井一定与之有着什么关联,想到这些,我又打了个寒战;随后跟着他上了台阶,穿过一道狭窄的门后,就进入了一个相当宽敞的房间,木质的地板,家具也都装修成了一间画室。煤灯供给着绘画时所必需的灯光。
画架上或立在墙边的那些未完成的作品,和楼上那些成品一样恐怖,都展现出了画家娴熟的绘画技巧。画面景象的轮廓被勾勒得十分细心,铅笔线条无不透露着皮克曼正确的见解和对比例的掌握。直至今天,尽管我已对他了解颇深,也会说他是个伟大的人。我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架很大的照相机,随后皮克曼说那是他用来拍摄背景场景的,这样他就可以在画室里照着照片来画,而不用背着绘画设备在镇上到处采景了。他觉得在长时间创作中,照片的效果和真实的场景或原型是一样好的,他也因而常采用这种绘画方式。
房间里到处都有令人厌恶的钢笔素描和未完成的怪物画作,着实让人不安。而就在这时,皮克曼突然揭开了蒙在一张巨大画布上的东西,而那幅画在远离灯光的一边,我随即控制不住地尖叫了起来——这是那天晚上我发出的第二次尖叫。我的尖叫声在这古老的、满是硝石的地下室中,在那昏暗的拱顶下一直回荡着;而我只能强忍住想要歇斯底里地狂笑的内心。慈爱的造物主啊!艾略特,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狂热的幻想了。但是我想这地球上根本容纳不下那样的梦啊!
那是个身形巨大、闪着光亮的红色眼睛,衬着不可名状的亵渎之物,皮包骨的爪子抓着一个生前是人的东西,像小孩舔棒棒糖一样蚕食着人头。它像是蜷伏在那里,看到的人都会觉得它可能随时会扔掉手里的猎物而奔向更可口的新猎物。但可恶的是这一切惊恐的源头甚至并不是那地狱般的主题——也不是长着尖耳朵、眼睛充满血丝、扁平鼻子、嘴里流着口水的那个有着狗一样面孔的东西。更不是长着鳞片的爪子、块状的身子、半只蹄子的脚——尽管这些当中的任何一样都足以将一个易受刺激的人逼疯,但却都不是那幅画作中恐怖的根源。
答案是皮克曼的绘画技巧,艾略特——那种受了诅咒的、亵渎的、超常的技巧!我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画布中能够充满如此鲜活的生命。那怪物就在那儿——它瞪我一眼,接着转头蚕食猎物,瞪我一眼,又接着去蚕食猎物——我知道了,一定是自然法则出了什么漏洞,才能使一个人在没有原型的情况下画出这样的东西——除非他是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地狱的恶魔,才能够瞥见了那里的景象。
图钉将一张满是皱痕的纸别在了一幅画布的空处——我想,那可能是皮克曼想要用来画作如噩梦般恐怖的背景时所需的参照照片。我伸出手去抚平它,想要看一下时,皮克曼竟如受到了枪击一般突然跳起。自打我的尖叫声唤起了黯黑地下室中怪异的回声时,皮克曼就一直在留心倾听着什么,现在他好像也被什么给吓到了,虽然他并没有我被吓得严重,但显然其身体所受的惊吓要大于精神方面。随即他便拿出一把左轮手枪,并示意我保持安静,走向了主地下室,出去时还随手关上了门。
我想自己当时是吓得浑身瘫软了。我也学着皮克曼留神倾听,觉得自己听到了微弱的四处疾跑的声音,还有不知来自何处的一连串尖叫声与哀诉声。我由此想到了巨型老鼠,不禁浑身战栗。之后响起一种克制着的叩响枪支的咔嗒声,这令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种声音像是隐秘的、摸索着发出的,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用准确的话语来形容。就像是一块重木掉落在石头或砖上的声音——木头掉到砖上——你能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随即又传来了更响的声音,那震感就好像木头比之前掉落得更深。而后又响起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皮克曼不知道喊叫了些什么,左轮手枪的六发子弹全部打出去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就像是训狮者会为了震慑效果而对空开火。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尖叫声、粗粝的叫声,和砰的一声,更多的木头和砖撞击发生声响,顿了一会儿,门就被打开了——我承认这把我吓得开始暴戾起来。皮克曼拿着冒烟的枪回来了,嘴里一直咒骂那些出没于那口古井的大老鼠。
“鬼知道他们是吃些什么长大的,瑟伯,”他咧嘴笑着说道,“那些古老的隧道连接着墓地、巫师的巢穴以及海岸。但不管它们吃的是什么,一定是快要耗尽了,因为它们如今异常地着急出来。我想是你的尖叫声刺激了它们。在这古老的地方还是小心为妙——我们这些啮齿类朋友是这里的一个缺点,但我有时候觉得它们对氛围和色彩的搭配还是很有用的。”
好了,艾略特,那晚的冒险到这里就结束了。皮克曼答应过给我看那地方,他也确实领我看了。他似乎是带我从另一个方向走过了交织的小巷,因为当我们看到路灯时,我们正走在一条些许熟悉的街道,公寓和老房子单调地排成纵列。那原来是查特街,但我走得太过匆忙,没有注意到是从哪里走上去的。那时已经很晚,我们也赶不上高架铁路了,就只好穿过汉诺威街走回市区。我记得接下来的路,我们从特里蒙特街走向灯塔街,然后在乔伊街的转角我就转弯与皮克曼分开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同他说过话。
我为什么会抛弃他?不要急,我先叫杯咖啡。我们今天真是喝够酒了,但我得喝点东西才能继续说。不,我与他断绝关系并不是因为那些画作;但我保证,在波士顿的住家和俱乐部中,他要是带着那些画去了,十之八九都会被赶出去,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排斥地铁和地下室了。而我与他不来往的真正原因,则是我第二天早上在衣服口袋里发现的东西。你知道的吧,我说过的那张褶皱的被钉在画布上的纸,我将它取了下来,本以为是皮克曼用作绘画怪物的场景照片。可能当时无意间将它放在了我的口袋里,我拿出那张纸并展开,那是皮克曼给我带来的最后的恐怖。咖啡来了,艾略特,就这么喝,什么也别加。
是的,我就是因为那张纸抛弃皮克曼的;理查德·厄普顿·皮克曼,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画家——也越过了生命的界限,进入了传说和疯狂的深渊,成为了最邪恶的存在。艾略特,老里德说得没错,皮克曼完全不是个人。要么就是他出生在奇异的暗影中,要么就是他找到了打开禁忌之门的方法。现在也都一样了,反正他已经消失了——回到他喜欢出没的、难以置信的黑暗中去吧。来,我们还是继续喝酒吧。
别让我解释那张纸上的东西,我将它烧了,你也不必去猜。也别问我,那像鼹鼠般出没的,皮克曼执意谎称是老鼠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的,有些秘密可能是从塞勒姆时期沿袭下来的,而且科顿·马瑟甚至讲述过更为怪异的东西。你也知道,我们都好奇皮克曼的画作原型到底从何来,竟能让他的绘画如此逼真。
好吧,其实那张纸根本就不是用来做参考背景的照片,而是皮克曼画在那骇人的画布上的怪物啊。那就是他绘画所参照的原型啊,而那怪物身后的背景,就只是他画室中的墙体,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毫无二致。但是,天哪,艾略特,那是一张鲜活的生命体的照片啊!
(张琦 译)

银钥匙 The Silver Key

本篇小说写于1926年夏末或初秋,内容是根据发生在《梦寻秘境卡达斯》中“伦道夫·卡特梦境之门”事件的后续,描述卡特遗失了梦境钥匙。小说总体读起来更像是一篇寓言或是隐晦的格言,如卡特为避免无聊和茫然而探索的一系列生活方式。然而,结束部分描写卡特返回故居的情节,主要取材于洛夫克拉夫特于1926年10月造访罗得岛西部——他先祖的生活区域的经历。小说发表于《诡丽幻谭》1929年1月刊。


1929年1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伦道夫·卡特在三十岁那年遗失了梦境之门的钥匙。在此之前,他都会在夜晚来临之际,去探索奇怪、古老而且超越了现在时空的城市,还能穿越非世俗的海洋逛一逛可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花园——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弥补着枯燥生活的空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时到中年竟令他觉得这些愉悦的自由正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直到最后完全与之隔绝。他再也不能穿过斯兰镀金的尖顶建筑,或在奥克拉诺斯河上扬帆远行了;也不能驱赶着象群商队徒步走在科莱德弥漫着芳香气息的丛林中——科莱德那里有着被人遗忘了的宫殿——乳白色的柱子依旧纹路清晰,衬着月光完好无损地沉睡着,呈现出迷人的景象。
他读过许多这样的东西,也同许多人谈论过天地。好心的哲学家们曾告诉他要窥视事物之间的逻辑关系,分析自己的思想以及幻想的塑造过程。疑虑就此消失了,他忘记了所有生活都只是存在于头脑中的一组画面,这些图片之中,源于真实场景的或是源于梦境的都如出一辙,也没有理由要去估算哪一种更具价值。然而社会习惯一直在向他灌输对那些真实的、客观存在的事物应有的迷之崇拜,并令他认为秘密地游荡在幻想中是一种羞耻。所谓的智者说他那些幻想是不切实际、极为幼稚的,卡特知道他的幻想的确如此,也认为这些话不无道理。但是他却忘记那些现实中的行为也是同样愚蠢和不成熟的,甚至更加荒谬可笑——那些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坚持认为幻想是充满目的和意义的,但事实上这个盲目的宇宙正漫无目的地运行着——从虚无到世间万物而后又从世间万物到虚无,从未留心过、也不知道黑暗中时不时闪现的希望以及那些智慧的存在。
他们将他束缚在这些事情上,然后阐明这些事物的运行方式,直到最后这世上并无神秘可言。这时,他开始抱怨如此乏味的生活并渴望逃入那个朦胧王国——在那里,魔法能将他脑海中栩栩如生的片段和有价值的思想形成一种扣人心弦的期待而且难以磨灭的喜悦景象。然而,那些人此时便会将他的注意力转向新发现的科学惊奇,让他寻找原子漩涡和天空范围内的神秘缘由。若是他没能从这些已经知道且可测量的事物中发现什么有意义之物,便会说他缺乏想象力、极为幼稚,这只是因为他更倾心于梦境中的幻象,而不是我们自然界创造的万物。
所以,卡特努力像其他人那样去做事,并假装那些现实想法的普通事情和情感要比稀有的幻想和精致有趣的灵魂更为重要。人们告诉他在现实中一只被宰杀的猪或是一个患有胃病的农夫所遭受的痛苦,远比他依稀记得的梦中绝世美景——纳拉斯和它那数百个雕刻图案的大门及玉髓的完美坡面来得更为重要,他也对此并无异议,而且在他们的这种引导下,他竟费力地培养出了怜悯和悲剧的意识。
尽管这样,他还是偶尔会不禁想象人类的欲望是有多么浅薄、易变而又毫无意义,而且与我们所宣称的那些浮夸理想背道而驰的真正冲动又是多么虚无。这时候,他都会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这是人们教他用来应付过度而又虚假的梦境的;在他看来,我们世界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同样夸张和虚假的,不仅缺乏美感、还愚蠢地拒绝承认其缺失缘由和目的,因此丝毫不值得尊重。就这样,他成了某种幽默作家,但他不明白在这个缺失任何前后一致或矛盾标准的愚蠢宇宙中,就连幽默都是空虚的。
在最初被束缚的几天里,父祖们天真地轻信他能够喜欢上虔诚的教堂信仰,他便开始将自己的注意力投入其中;从那时起,这些额外的神秘方法似乎有些规避生活的希望。他只有在近处时,才会留意到匮乏的幻想和美丽、陈腐和单调的平凡、看似聪慧的肃穆以及有关真理的荒谬主张,在那些声称真理的人之中,绝大多数都厌烦地、无法抵抗地奉行着那套理论;或是充分感知到窘迫,虽然本来是要追求活泼生机的,就好像是面对未知事物时滋生的恐惧与猜疑。卡特实在厌倦了看着人们每当神话与他们追求真理的进程背道而驰时,就试图将那些古老的神话与这世间的现实分离开;然而他们的认真劲实在是用错了地方,这抹杀掉了他与古老教条之间的纽带,而这些让他们满足的古老教条会在其虚无幻想的真实伪装下,提供响亮的仪式和情感的宣泄途径。
但当他开始仔细端详那些抵触古老神话的人时,却发现他们要比那些信从神话故事的人更加丑陋恶劣。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美是寓于和谐之中的,而且在茫然的宇宙中,生活的可爱之处更是没有标准可言的;它只会与梦境和以往的感受保持和谐,而且在余下的霍乱之外,盲目地塑造了我们生活的小范围。他们根本不知道善恶美丑都只是观赏产物,而其仅有的价值就是与联系着引发我们父祖思考和感知的际遇,以及所有种族和文化细微的区别。反之,他们或者是全盘否定这些事情,或者将其转嫁成原始的、模糊的天性,而这种天性则与野兽和农夫的天性如出一辙;所以他们就这样在痛苦、丑恶和失衡中苟延残喘,还能满怀着荒唐的骄傲——认为自己终于能够避开那些呈病态的东西,而事实上仍旧约束着他们的东西才是最为病态的。他们对神明的恐惧是错误的,对其所表现出的虔诚也是盲目的,竟还以此换来了那些肆意放纵的行为和社会的混乱。
卡特并未深刻体验这些所谓的现代自由;因为他们的廉价和肮脏让一个只钟情于美好事物的灵魂深感厌恶;而他抵触那些站不住脚的逻辑的理由,正是因为它们的捍卫者试图用这种逻辑来掩盖他们从其抛弃的幻想中剥夺来的神圣性。他看见他们中的大多数,和那些他们所嫌恶抛弃的神职者一样——都逃脱不了一种错觉——生活只有远离人们所梦到的东西才有意义;除去那些美丽的,他们也同样摆脱不了道德和义务的肤浅观念,尽管所有人都根据他们的科学发现叫嚣着它是无意识的、也客观地没有道德性的,都毫无作用。他们已经曲解且盲从了那些有关正义、自由和协调性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因而抛弃了那些古老的传说、古老的生活方式与古老的信仰;也从不会停下来思考那古老的传说和生活方式,那些可是他们现在的思想和判断的唯一缔造者;在这毫无意义的宇宙中,并没有确定的目标或是牢靠的参照点,而那也是唯一的指引和标准。失去了这些人为的设定背景,他们的生活也就逐渐迷失了方向、失去了激动人心的乐趣;直到最后,他们努力地让自己忙于事物从而消除烦忧,并且佯装过得充实、热闹且激励人心,他们会肆无忌惮地炫耀以及享受身体的愉悦。久而久之,这些都会变得乏味、令人沮丧或者是由于心生厌恶而令人恶心,因而都变得爱挖苦又充满怨恨,并开始责难于社会秩序。他们从不会意识到自己那些毫无理性的根基就和其先祖的神明一样起伏不定、充满矛盾——此刻的满足感随时会变成下一刻的烦恼之源。永恒的美只会出现在梦中,然而当人们崇拜真实的时候,抛弃了童年和天真的秘密,与之一同被这世界所遗弃的还有安宁和这慰藉之物。
在这满是空虚与不安的混乱中,卡特试图像个适合这社会生存的人——有着敏锐的思想以及优良的血统。到了可笑的年龄,他的梦也逐渐衰退枯萎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事,但和谐之爱仍旧使他不自觉得靠近他的同类和生活场所。他麻木地走过城市中的人群,深深地叹了口气,因为眼前的景象似乎都不是真实的;金灿灿的阳光将每一束光亮都投在了高高的屋顶上,夜晚最初亮起的灯光下,看向围着栏杆的宫殿的每一眼如今都会让他想起曾知道的梦境,同时也会令他怀念那里非尘世间的领域,而如今他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寻到。旅行简直就是个笑话;尽管他参加了(法国军队中)外国军团,就算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没有惊扰他丝毫。有一段时间,他找到了朋友,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们肤浅的情感以及千篇一律而又粗俗的幻想。他所有的亲戚都开始疏离他,并和他断了联系,他竟为此感到了一丝欣慰,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他的精神生活。也就是说,除了他那早已去世了的祖父和叔祖父克里斯托弗,再也没人能够明白。
之后他又开始写书,他中止了写作还是在他第一次失去梦境时。但此时,这里也不再有乐事与成就;因为他还一直挂念着尘世的喧嚣,也不能像往昔那般记起那些美好的事物。讽刺性的幽默将他在梦中竖立起的暮光中的尖顶摧毁了,而世俗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摧毁了他幻想花园中所有精致美好的花朵。世俗伪装的怜悯之情造成了他个性的感伤;而具有重要现实意义的神话、有意义的人类活动和情感都将他高尚美好的幻想贬损成模糊的寓言和廉价的社会讽刺。他新作的小说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因为他现在知道取悦那些空虚的人群需要的是怎样的空洞,他后来将它们都烧毁了,并停止了写作。那都是些行文优美的小说,他在其中优雅地嘲笑了那些概述的梦境;但他发现人们的老于世故已经将生活中的乐趣都消磨干净了。
在此之后,他开始审慎思量自己的幻想,并开始涉猎怪诞、异乎寻常的观念,将其作为陈腐社会的一种治愈良药。但是没过多久,大部分观念就开始显露它们的贫瘠和荒芜;他也知道受欢迎的神秘学教条就和那些科学一样枯燥无味、僵硬死板,然而甚至没有救赎他们的、任何关于真理的辩解。粗俗愚蠢、虚假以及混乱的思绪,这些都不是梦;也不可能从庸俗的生活中提升至一个心智更成熟的水平。所以卡特买了各种奇闻怪志的书籍,想要了解更加高深、了不起的、博闻强识之人所拥有的想法;他钻研鲜有人涉足的意识领域的奥秘,同时学习生命、传说以及无从追忆的古老内容的神秘所在,以至于这些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直困扰着他。今后,他决定以更高的水准生活,随即装修了在波士顿的家以符合自己改变的心境;每个房间的色彩都搭配合适,书籍和摆设都陈列妥当,甚至配有适宜感官的光亮、热度、声音、品味及味道。
他曾听说在南方有个男人,他在一些陈旧的书籍和经由印度及阿拉伯走私来的泥板文献上阅读些亵渎神明的东西,因而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且极其恐惧。卡特随后便去拜访了这个人,与他共同生活、共享研究长达七年;直到一天午夜时分,在不知名的古老墓地中,恐怖突然向他们袭来,结果他们二人中只有他一人活着回来了。随后,他便返回了阿卡姆——位于新英格兰,他的父祖们曾生活在这里、一个萦绕着女巫的古老小镇;夜晚时分,他体会到了在这一片古老柳树与摇摇欲坠的复斜屋顶之间的感受,这令他将一位头脑疯狂的祖先留下的日记——其中几页永远的密封上了。但这些恐惧仅仅是将他拉向了现实的边缘,也并不是他年轻时所知道的那个真正的梦想国度;因而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对这个世界里的任何宁静与满足深感绝望,这世界变得太忙碌而忽略了美;太狡黠而忽略了梦。
最后,他深知真实事物的空虚与无益,卡特选择用隐居的生活方式度日,回想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年轻时拥有的梦境。他觉得如此这般费尽心力地活着真是愚蠢,就从南美洲的一位友人那里要来了一种古怪的液体,想以此免遭痛苦地得到解脱。然而,惰性和习性使然,他决定推迟这一想法;他又犹豫不绝地逗留在那些过去的回忆中,从墙上取下怪异的挂饰,然后将房子重新整修成童年时的样子——紫色的窗玻璃片、维多利亚时期的家具,以及所有的一切。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迟疑徘徊感到欣慰,因为他年轻时的记忆以及与尘世的隔绝,竟使得庸俗的生活和精于诡辩之事变得遥远且虚幻;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至于一点魔法和遗失了的梦境又回到了夜晚的睡眠中。这些年来,那些睡梦就和所有人知道的一样,尽是些日常生活扭曲的映像,但如今又充满了一些摇曳着的怪异和疯狂的东西;某种略微恐怖的、内在的东西——梦境极清晰地呈现着他昔日的童年时光,让他想起了早已遗忘却十分重要的内容。他经常从在睡梦中醒来,呼喊着他的母亲与祖父,但他们都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之久了。
有一天晚上,他的祖父向他提及了一把钥匙;那位老学者头发灰白,梦境中的样子与在世时一般栩栩如生,认真地细细讲述着他们的家族血统以及那些心思细腻、敏感之人常有的奇怪梦境。他谈及了一位眼睛明亮的十字军——撒拉逊人俘虏了他,就这样他从那里知道了许多疯狂的秘密;也谈到了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第一任伦道夫·卡特爵士,他那时研究过些魔法。他也说到了埃德蒙·卡特——他在塞勒姆巫师事件中逃脱了被绞死的下场,并且将一把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重要的银钥匙放在了一个古董盒子里。卡特还在睡着的时候,这位和蔼的来访者告诉了他该去哪儿寻得这把钥匙;那个古老的、雕刻着纹饰的橡木盒子,已经有两个世纪没人打开过那怪诞的盖子了。
卡特最终在一个满是灰尘、黑暗的宽阔阁楼里找到了那个盒子——它在一个高柜子的抽屉后面已经被遗忘了许久。那盒子约有一英尺见方,上面哥特式的纹饰是如此的可怕,他也因而明白为什么自埃德蒙·卡特之后便再没人敢打开它了。卡特摇晃盒子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但却很神秘地有一股不知是什么香味。那里面有钥匙的事儿还纯属是个模糊的传说,就连伦道夫·卡特的父亲都不知道存在着这样一个盒子。它由生锈的铁包裹着,也没什么方法可以打开那个结实的锁。卡特依稀明白了他会在那里面找到某种钥匙通向梦境遗失的门,但祖父并没有告知他该在哪里以及如何使用它。
一个老仆人硬生生地用蛮力打开了那个带有纹饰的盖子,他也摇晃了那个盒子试图猜出里面有着什么东西,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黑色木头上面的恐怖面孔仿佛在斜睨着他,并让他感到了一种想不起来的熟悉感。在盒子里面褪色了的羊皮卷里面裹着一把巨大的,却失去了光泽的银色钥匙——上面刻着神秘的阿拉伯式图案;但却没有任何清晰可辨认的阐释。那是个大部头的羊皮卷,上面写着些不知道是何种语言的怪异象形文字。卡特认出那文字他曾在某个纸莎草纸卷轴上见过,还是属于南部那位恐怖学者的,虽然他那晚在无名的墓园中消失了。每当那个男人读到这份卷轴的时候都会为之战栗,现在轮到卡特了。
但他还是擦拭了那把钥匙,晚上就将其放在散发着香味的古老橡木盒子里,搁置在自己的身边。与此同时,他的梦境变得更加生动,尽管没有向他展示任何过去曾出现的奇异城市和难以置信的美妙花园,却也呈现着一种明确的特征,其效果是绝不会错的。这些梦境都在令他回忆那过去的岁月,而且父祖们融合的意愿都在将他拉向某种隐秘的先祖源头。之后,他知道自己必须深入过去并与那些古老的东西相融合,日复一日,他想到了去往北面的群山——那里有闹鬼的阿卡姆、奔腾的米斯卡塔尼克以及乡村中族人们曾置办下的房产。
在火光暗沉的秋天,卡特开始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前行,沿途经过此起彼伏的山路曼妙的路径以及石墙围成的牧场,路过远处的溪谷和斜坡上的林地,路过弯曲的小路和半隐半现的农场以及米斯卡塔尼克那水晶般蜿蜒的小路,简朴的木质或石质小桥随处可见。在一个拐弯处,他看见一片巨大的榆树林,而他的一位先祖就曾在一百五十年前怪异地消失在了那里面;此时,好像有阵风故意地穿过林中一般,卡特竟不禁为之战栗。之后他还看见了老女巫古蒂·福勒摇摇欲坠的农场——令人厌恶的小窗户而且背面屋顶的斜坡几乎要触碰到地面了。途径此处的时候,他加快车速匆匆驶过,一直到了山顶才放慢速度;他的母亲与其出生前的父祖们都曾在那里,那座白色的老房子依旧挺立在山顶,越过公路骄傲地俯视着岩质斜坡和翠绿峡谷那令人窒息的秀丽全景;还有那远处在地平线上金斯波特镇的尖塔以及最遥远的背景中模糊地古老的、满载着梦境的海洋。
之后车行驶到了一个陡峭的斜坡,而那里就是老卡特已经四十多年未曾见过的住所。当他到达山脚下时,下午已经快过去了;驶至半山坡的一个拐弯处时,便停下来仔细地看着西落的太阳倾出魔法,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壮丽地笼罩了整个乡村。他近期梦境的所有古怪和期望似乎都在此刻出现在了这寂静的、非尘世的景色中;随即他又想到了其他星球那难以知晓的孤寂与荒凉,因为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天鹅绒般的草地上空无一人,依旧在残垣断壁之间层层叠起地闪耀着光亮;仙境般的树林衬托着远处绚烂群山的轮廓显得分外秀美;而树木繁密的幽深峡谷渐渐延伸至潮湿山谷的暗影之中;在那山谷之中,河流浅浅地吟唱着、汩汩作响地流经那树木扭曲隆起的根茎。
总有些东西让他觉得汽车并不适合出现在他所寻找的那个领域,所以就把车留在了森林边上,并将那把重要的钥匙揣进衣服口袋,径直走上了山。他现在完全位于树林的深处,但他知道那房子是在山的更高处,而且那小山丘除了北面的树木,其余的都被清除了。自从他的叔父克里斯托弗三十年前去世,又由于他的忽视,那地方就一直空着没人照料,因而他很想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小时候,他长期来此处玩乐并极喜爱此地,还在果园外的树林中发现了许多怪异的惊奇之事。
黑夜临近,他周边愈加黑暗。树林在右侧留了一道间隙,这样他就能告别几里格之外暮色中的草地并再看一眼金斯波特镇中心山上的老公理会的教堂尖顶——今天落日洒下的最后一抹红晕将塔尖染成了粉色,小圆窗户上的玻璃闪烁着反射的光芒。随后,他又一次陷入了深邃的暗影之中,他突然想到瞥见那教堂尖顶的事一定是来自他童年的记忆,因为那白色的老教堂早就被拆毁以腾出空间建造公理会医院了。他曾经饶有兴趣地从报纸上读到过,山下面的岩石中出现的怪异洞穴和通道。
他还在疑惑的时候,传来了一阵尖叫声,他又一次惊讶于相隔多年,竟还能如此熟悉这声音。那是老本杰加·科里——曾是他叔父克里斯托弗家的雇佣,在很久前卡特小时候来玩时,他就已经很年老了。算起来至今,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但那尖锐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听清,但那说话的腔调一直萦绕在卡特脑海,万万不会错的。他心想着,那“老本尼”竟还活着!
“伦迪先生!伦迪先生!你在哪里?你要直接把你玛莎姑姑给吓死吗?她就没告诉你下午的时候应该在房子周围,天黑之后一定要回家吗?伦迪!伦……迪!……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淘气的孩子,跑出树林那么远;这么晚还在树林里那个‘蛇窝’的附近!……嘿,你,伦……迪!”
伦道夫·卡特在一片漆黑中停了下来,用手揉搓着自己的眼睛。他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偏离他要去的地方太远了,现在也无毫无疑问地迟到了。他那时没有注意金斯波特镇塔尖上的时间,虽然能够利用便携望远镜轻松地看到;但他知道此番的迟到十分蹊跷,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不确定自己是否随身带了那个小望远镜,就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一探究竟。结果根本就没有找到,但却发现了那把大钥匙——他之前在其他什么地方的一个盒子里寻来的。克里斯叔叔曾告诉了他一些怪异的事情——关于装在未启封的盒子里有一把钥匙的事情,而玛莎姑姑却突然打断了,说这种东西不应该告诉一个孩子,他脑子里面早已经装满了奇怪的幻想。他试着回忆自己在哪里找到的这把钥匙,但一些事情似乎极为混乱。他猜测应该是在波士顿家中的阁楼里,并依稀记得自己曾用了半周的津贴贿赂帕克斯,让他帮忙打开那装有钥匙的盒盖子并对此保密;但当他记起此事时,帕克斯的面孔竟变得极其怪异,就好像累积多年的皱纹突然出现在了那个精神饱满的小伦敦佬脸上了。
“伦……迪!伦……迪!嘿!嘿!伦迪!”
在漆黑的拐弯处,老本杰加手提摇晃着的灯出现了,随即又沉默了下来,并对眼前来者的模样深感困惑。
“该死的,小子,你在这儿呢!你就没听到什么声音吗,怎么都不回应一句?我已经这样喊了有半小时,你一定早就听到了!你知不知道玛莎姑姑因为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已经坐立不安?你就等着你克里斯叔叔回来时,我好好向他告上一状吧!你应该知道这个时间可不该在这片树林中晃悠!就像我祖父告诉我的,这外面的东西可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来吧,伦迪先生,要不汉娜过会儿就不再准备晚饭了!”
所以伦道夫·卡特沿路向上面走去,令人惊奇的星星透过秋天树木高大的枝条依旧闪烁着光亮。远处拐角那里,昏黄的灯光透过小菱格的窗户照了出来,而狗一直在叫个不停;昴星团的光芒透过开阔的小山丘不停地闪耀着,而巨大的复式斜顶房屋衬着黯黑的西面孤寂地矗立在山顶。玛莎姑姑就站在门前,而此时本杰加将卡特推进了屋里,姑姑也就没太斥责他这个闲荡者。她知道克里斯叔叔相当期盼着能发生这种彰显他具有卡特家族血统的事情。伦道夫没有拿出那把钥匙,而是一言不发地吃了晚饭,只是在该睡觉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些抗拒。他有时候醒着时会梦得更加清晰,而且他想使用那把钥匙做些什么。
第二天,伦道夫早早地就起来了,克里斯叔叔抓住了他并强迫他坐在椅子上吃了早饭,不然的话,他就跑去那片茂密的树林了。他不耐烦地环顾着这个屋顶缓缓倾斜着的房间——铺着的碎呢地毯以及露出来的房梁和角柱,在看到果园中树木的枝干有的已经碰上了后面的窗玻璃时,露出了唯一的笑容。那些树木和群山好像与他很亲密,为他形成了一道通往超越时间的国度的大门,而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国度。
随后,没人管着他时,他摸索着衣服口袋里的那把钥匙;确信它还在那里后,就偷偷地溜过果园去向了远处的高地,他这次顺着茂密的树林爬向了更高的地方,甚至高出了寸木不生的小山丘。森林的地表长满了苔藓,怪异得让人难以理解;昏暗的光线下,布满地衣的巨型岩石形态各异地矗立在地表之上,就像是那些圣林里隆起的、扭曲的树干之间竖起的德鲁伊独石柱。在他继续向上前行时,伦道夫跨过了一条湍急的溪流——不远处流动着的瀑布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正在向隐匿着的农牧神、伊吉潘和德律阿德斯(森林女神)吟唱着神秘的咒语。
随后,他来到了森林斜坡上一个怪异的洞穴中,村里的居民都忌惮那蛇窝,唯恐避之不及,而且那地方已经距本杰加警告他的安全范围很远了。洞穴里面很深,这深度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猜测,结果却是在伦道夫意料之中的;因为他曾发现最里面的黯黑角落中有个裂缝,那裂口通向了外面一个更高处的岩洞——那是个阴森恐怖、恶灵萦绕的地方,花岗岩的墙体使人的意识好像受到引诱而产生了奇妙的错觉。这一次,他继续慢慢地朝里面蠕动,并用在家里客厅的火柴存放盒中顺手偷来的火柴照亮了前行的路,最后迫切地爬过了仅剩的一个洞穴缝隙,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迫切感。他也说不来为何自己会如此自信地靠近这远处的石墙,又或者为何自己会本能地拿出那把大钥匙,但他确实已经这样做了。等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地回到家中时,并没有为自己的晚归而找什么借口,也丝毫没有留意因为错过午餐和晚餐而招来的责备。
现在,伦道夫·卡特所有的远亲都认为在他十岁那年,不知是什么事情增强了他的想象力。他的堂兄,芝加哥的欧内斯特·B.阿斯平沃尔律师比卡特整整大十岁;他还清楚地记得1883年秋天过后,那孩子身上所发生的改变。伦道夫那时能够看到极少数人能够看见的虚幻场景,而更奇怪的则是他对一些世俗之物所表现出的品行。总之,他似乎是习得了一种奇特的预言天赋;并对一些在那时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反应过激,但后来那些异常的想象确实得到了佐证。在之后的几十年里,随着历史书里接连出现的新发明、新名词以及新事件,人们总会时不时地惊讶于卡特那些年漫不经心说出的词语竟千真万确地与遥远的未来相关联。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些词语的含义,也不知道为何某种东西就会让他产生某种情感;但想象着一定是某种记不起来的梦应受归咎。早在1897年,一些旅行者提到法国的贝卢瓦昂桑泰尔小镇时,他突然面色苍白,而且朋友们也想起来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外籍兵团中参加战争几乎受到了致命伤。
因为卡特最近的失踪,亲戚们最近都在谈论此事。他的小老头仆人帕克斯——在他行为异常的那几年一直心平气和地默默承受着,他最后见到卡特是在一天早上,当时他驱车带着那把最近发现的钥匙独自离开了。是帕克斯帮他从那古董盒子里取出的钥匙,盒子上怪诞的刻画图案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怪异特性,实在让他感觉不可思议。卡特离开时,他说是要去阿卡姆附近拜访他古老先祖的故土。
在榆树林的半山腰上,去往老卡特房屋遗址的途中,人们发现了他的车完好无损地停放在路边;镇上的人们无意间发现了车上的木头盒子——上面不仅刻画着图案,还在散发着芳香的味道;而那盒子上的图案却着实吓坏了这些人。盒子里面只有一张诡谲的羊皮纸,而那上面的文字,就连语言学家和古文字学者都无法辨别或解释含义。雨水的冲刷已经抹去了任何可疑的足迹,但波士顿的探员称在卡特住所倒塌的房梁中发现了那里曾经被人扰乱过的证据。他们断言确实是有人近期在那片废墟中找寻过什么东西。人们在远处小山坡上的森林岩石中发现了一块普通的白色手帕,但也无从确定那就是属于卡特的。
伦道夫·卡特的继承人之间进行了一场关于财产分配的谈话,但我相信他还没有死,我会坚决反对这一行径的。时间和空间以及幻境和现实之间一直交叉缠绕,只有一个幻想家才会洞察其中的奥妙;据我了解卡特,我认为他只是找到了穿梭于这些迷宫之间的方法。我也无从知晓他是否还会回来。他想要寻回自己遗失的梦境,并且迫切地向往童年的时光。然后,他就找到了钥匙,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他能够用那把钥匙获取奇妙的优势以达成心愿。
等见到他时,我真应该问问他,因为我期望我们能够在某一个过去曾一同出没的梦境中相遇。据传言在乌撒—斯凯河的另一边,一位新的君王坐在了埃莱克—瓦达的猫眼石王座上开始了他的统治;那城镇上满是角楼,就位于空中的玻璃栈道上,它就在那儿俯视着暮光中的海洋;而在那海洋中,长着胡须和鱼鳍的格罗林建造了他们自己的迷宫,而我相信自己知道如何解释这一谣言。毫无疑问,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眼那把大钥匙,因为盒盖上那神秘的刻花纹饰可能正象征着关于盲目客观的宇宙所有的猜测和神秘。
(张琦 译)

雾中怪屋 The Strange High House in the Mist

这篇小说写于1926年11月9日,其中细腻优美的故事情节复兴了洛夫克拉夫特在1919年至1921年期间创作的邓萨尼式散文,但这篇故事则是描写了一个关于自我发现的敏感故事。主人公托马斯·奥尔尼在迷雾中的怪异房屋里丢了灵魂,但其身体的躯壳又重新返回了单调乏味的正常生活。金斯波特镇作为故事发生背景首次出现于《盛宴》。洛夫克拉夫特称“马格诺利亚的巨大悬崖峭壁”(马萨诸塞州沿岸)是故事发生背景的部分灵感来源。此篇文章于1931年10月发表于《诡丽幻谭》。

清晨时分,茫茫的雾霭从金斯波特镇远处的悬崖下、无垠的海面上徐徐升起。从深处升上来的软绵绵的白色雾霭——满载着梦境、潮湿草地上的秘密和海怪洞穴的奇幻一直上升到它兄弟般的云朵当中。随后,轻柔的夏季雨水滴落在诗人陡峭的屋顶上,而云朵也带来少许梦幻并将其洒落在人们的脑海中;那些诗人的生活中应有古老、怪异的秘密传说以及夜幕降临之际群星间互相讲述的美好奇异之事。在特里同的洞穴中、满是海藻的城市里海螺壳吹奏着从旧日支配者那里习来的粗狂曲调,而故事传说就在其中愈演愈烈;这时,漫天的大雾热切地带着传说升到空中,而这时候若是有人在岩石处望向大海,映入眼帘的就只有一片令人敬畏的白雾,好像那悬崖的边缘就是这世界的边界,好像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
如今,古老的金斯波特镇北面,悬崖峭壁巍峨高耸、层层起伏,景象极为奇妙;那悬崖一直延伸至最北面,仿佛是风起云涌时直入云霄的灰色冰封画面。光秃的顶部凄凉地独自伸向了无尽的空间,就在那里,海岸线突然改变了方向,形成一片尖角区——伟大的米斯卡塔尼克河流穿越了阿卡姆地区奔涌着流向平原,与此同时,还夹携着森林中的传说和新英格兰山丘间稍有些离奇古怪的记忆。其他地方的渔民抬头就可以仰望到北极星,而金斯波特镇的渔民却只能仰望到那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晚上则通过它遮挡或露出大熊座、仙后座和天龙座的情况判断时间。群星之间,那巍峨的悬崖也同样是苍穹的一员,确实如此,每当雾霭遮住了群星和太阳时,它也会一同隐匿消失。渔民们很喜欢其中的一些悬崖,就像人们因一座悬崖那怪诞的横截面而称其是“父亲尼普顿”,又比如那座呈柱状阶梯的悬崖——人们将其定义为“堤道”;但人们却惧怕这座悬崖,因为它实在是距离天空太近了。葡萄牙船员们航行至此处,第一眼见到它时,便用手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以祈求上帝保佑;然而上了年纪的美国人却认为爬上这座悬崖是件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事,如果真能有人爬上去的话,那的确如此。然而,那座悬崖上却有栋古老的房子,夜晚时分,人们能够透过小窗户看到里面的灯光。
那座老房子一直就在那儿,而且据人们所说,住在那里的房主会在清晨同深海中升上来的迷雾对话;当悬崖的边缘成了世界的边界、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之时,他可能看到了海洋中某些奇异的东西。这些也都是谣传,因为那地势险恶的悬崖还从未有人上去过,而当地人甚至都不愿用望远镜去看上一眼。夏天来暂住的游客确实用双筒望远镜得意地仔细瞧了它,但却只看到了原始的、用木瓦覆盖的灰色尖屋顶、房檐几乎要与灰色的房屋底座挨上,以及黄昏时,屋檐下那些小窗户中所发出的暗黄灯光。这些夏季游客根本不相信会是同一个人在这座老房子里住了几百年,但他们的这种异说却无法动摇那些实实在在的金斯波特本地人。就连那个恐怖的老人——对着瓶子中摆动的铅锤说话、用数百年历史的西班牙金币购买杂货;在沃特街有间陈旧的小屋——院子里面摆放着许多石头雕像;也只能说悬崖上的那些东西在他祖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现在这般模样。而他所说的时间一定已经久远得难以想象了,那时这里还是英王陛下所统治的马萨诸塞湾省,而其总督很可能是布里奇、雪莱、伯纳尔或者伯纳德中的某一位。
之后的一个夏天,金斯波特镇来了一个名为托马斯·奥尔尼的哲学家,他在纳拉干西特湾附近的一所大学教授毫无趣味的课程。他是和发胖的妻子及嬉戏喧闹的孩子们一同过来的;这么多年来他实在厌倦了每天面对同样的事物、想着同样井井有条的想法。他在“父亲尼普顿”的王冠上看着雾霭升起、也试着沿“堤道”巨大的石阶走进那神秘的白色世界。每天早上他都会躺在悬崖上,眺望着远处神秘的以太仙境的世界尽头,倾听着幽灵般的钟声以及可能是海鸥所发出的狂放的喊叫声。随后,雾霭慢慢消散,大海上面充满了汽船的浓烟、孤寂地露出了原形,这时,他就会叹着气走回镇里——他喜欢在那儿走过往昔狭窄的小路,上山下山;也喜欢研究不牢固的、摇摇欲坠的山形墙以及古怪支柱所支撑着的门廊——它曾庇护了多少个世代身体强壮的渔民。他甚至还同那位从不喜欢陌生人的恐怖老人进行了交谈,甚至受邀进入了他那可怕的陈旧小屋——天花板构架很低,虫蛀的镶板在午夜后能够听到令人不安的自言自语声。
毫无疑问,奥尔尼必然会注意到空中那间从未有人到访过的、灰色瓦盖的房屋,它就矗立在北面险恶的悬崖——其高度可以与上升的浓雾和苍穹相提并论;它长久以来一直屹立在金斯波特上空,当地人常会在弯弯曲曲的街头巷尾悄声议论着它的神秘所在。那位可怕的老人喘息地讲着他父亲告诉他的故事——有一天夜晚,一道闪电从那所尖顶小屋的房子喷射而出,径直射向了高空中绵延的云层;奥纳奶奶的复斜屋顶的小房子坐落在船街上,而且房屋布满了苔藓和常春藤,她曾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讲述着其祖母间接听来的事情:东部浓雾中飞出的幻影直接冲进了那遥不可及的房屋仅有的一扇窄门;那房门靠近面向海洋的悬崖边,只有在海上的船只中才能瞥见。
奥尔尼渴望新奇怪异之事,又毫不畏惧当地人对那里的恐惧,也没有夏季游客普遍的懒惰。虽然一直接受着传统教育的耳濡目染,又或者正因如此,那种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才滋生了他对于未知事物的迷恋渴望;终于,他下定了可怕的决心——郑重起誓要避开北面陡峭的悬崖去探访那间屹立于空中异常而又古老的灰色小屋。他更为理智的自我意识则认为:居住在那房子里的人一定是从米斯卡塔尼克河口边沿着平缓的海岭自内陆而来;这样的说法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他们可能知道金斯波特人不太喜欢他们的居住地,便在阿卡姆进行贸易往来;又或是由于金斯波特那边的悬崖过于陡峭,他们根本就走不下来。奥尔尼走了出去,沿着更为平缓的悬崖走向那趾高气扬地跃向云霄与空中之物结伴的巨崖,并且十分确信凭借人力根本不可能上下于南面悬垂的斜坡。东面和北面的崖壁高达几千英尺,都是从水面笔直竖立而起,因此,若想爬上这座悬崖就只能从朝向阿卡姆所在的内陆西侧前行。
八月的一天早上,奥尔尼出发去寻找道路以通向那难以接近的巅峰。他沿着一条宜人的小路向西北而行,途经胡珀家的池塘以及老旧的砖砌炸药库;而后走到了山脊上的牧草地,米斯卡塔尼克河就在下面汩汩流淌,还能俯视到相距几英里河流与草地之外的阿卡姆优美的景色,还有那乔治亚风格的白色尖顶教堂。他在这里找到了一条通往阿卡姆的林荫小路,但却根本没有他所期望的、能够通向海边的路。森林和田野堵住了河口处高高的河岸,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类出没的迹象;就连石墙或者是离群的奶牛也根本毫无足迹可寻,只有苍劲的杂草、峻拔的大树以及交织杂错的荆棘——可能第一批着陆的印第安人看到的就是这片景象。他继续向东缓缓攀登,距离他左边的河口就越来越远,而距离海洋越来越近,与此同时,他发觉前行的路愈加难走;后来,他十分疑惑住在这讨厌的地方要如何能够接触外界,他们又是否常去阿卡姆买东西。
又走了一会儿,树木变得稀疏,在他右边身后很远的地方,他看到了金斯波特的山丘、老旧的屋顶以及教堂的尖顶。从这个高度望去,中心山已经变成了个侏儒,能够辨认得出的只有公理会医院旁的古老教堂墓地——有谣言称在那下面隐匿着些可怕的洞穴和地道。前面就是稀疏的草丛以及矮小的蓝莓灌丛,稍远的地方就是那座悬崖光秃秃的岩石以及那可怕的灰色小屋的尖房顶。现在,山脊变得十分狭窄,而奥尔尼因其独自在这穹顶之下而深感眩晕。他的南面是金斯波特上方可怕的绝壁,北面的峭壁径直地一落千丈、距离河口处将近一英里。刹那间,他的前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足足有十英尺深,而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四肢并用地爬下了倾斜的地表,随后谨慎细微地爬向对面崖体中的一条天然隘道。这就是那离奇房屋中的人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通行的道路!
等他从裂缝中爬出来时,晨雾已经聚集起来了,但他依旧清晰地看到了前方耸立着的、邪恶的房屋;其墙体如岩石般暗灰,尖顶醒目地矗立在奶白色的海水蒸气中。随后他意识到,房门不在朝向陆地的这面,这里只有几扇镶着铅格子的肮脏小天窗,还都是十七世纪时期的流行样式。他置身于云层与混沌之间,向下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视线所及之处就只有无垠空间内的一片苍白。他在这苍穹之中,茕茕孑立,与之相伴的只有这所诡异又令人不安的房屋;他随后侧身行走,绕到了房屋前面,却发现墙体与悬崖边缘是齐平的,因而由于那虚空的以太之境,根本就不会有人能进入那唯一的窄门;异常的恐惧感向他袭来,而其中的原因并不全是身在如此高悬之地。尤为怪异的是覆盖屋顶的木瓦被蠕虫啃噬得如此严重,却仍能保持完整;还有那几近瓦解的砖头却依旧构建着直立的烟囱。
雾气越来越浓,奥尔尼蹑手蹑脚地查看了北面、西面和南面的窗户,试图从中爬进去,却发现都被锁住了。对此,他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因为他越是看那所房子,就越是不想进入其中。随即响起一种声音令他吓呆了;那是门锁的咔哒声以及门闩被划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像是沉重的房门被小心翼翼地缓缓打开了。房门是在面向海洋的那边,奥尔尼根本就看不到,狭窄的门在弥漫着浓雾的天空中被打开了,面向着海平面上方数千英尺的虚无空间。
随后,房屋里响起了不慌不忙的、沉重的脚步声;奥尔尼听见窗户被打开了的声音,此时他正站在小屋的南面,而首先打开的则是北面的窗户,其次是拐角处的西面窗户。下一个就会轮到南侧这面窗户——就在他所站立着的、巨大而又低矮的屋檐下;不得不说,他一想到那所令人厌恶的房屋还有它面向着虚无的高空,就感觉异常不舒服。当屋里的人摸索着走到附近窗扉前时,他又蹑手蹑脚地向西面转过去,在已经打开了的窗户前紧紧地贴着墙面。很显然是房屋主人回来了;但他既不是从陆地方向而来,也没有乘坐任何可想象得出的气球或是飞艇。又响起了脚步声,奥尔尼沿着房屋的边缘向北面移动;但还没等他找到一个妥当之处,就听见了轻柔的声音,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下必须要面对这房屋的主人了。
伸出西侧窗外的是一张满脸大黑胡子的面孔、眼睛里闪耀着磷光——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景象而给他留下的印记。但其声音极其温柔,说话的方式还带着昔日的那种优雅,因而当老人伸出被晒得黝黑的手拉他越过窗台,进入构架较低的房间时,他并没有心生恐惧,房屋内墙体都是黑色的橡木板、还摆放着些雕刻了纹饰的都铎式家具。房屋主人穿着十分古老的服装,周围还缠绕着年代久远的大海传说和西班牙大帆船的梦境。他所讲述的诸多怪异之事,奥尔尼都记不起来了,甚至忘了他的名字;但却记着那房主为人怪异但很和善、充满了遥不可知的时间和空间的魔法。小屋子里昏暗的光亮似乎是绿色水光,奥尔尼注意到东面离得较远的窗户没有打开,而是用厚重模糊就像是旧瓶底似的玻璃将雾气笼罩的以太之境隔在了外面。
房主虽然长着胡子,但似乎很年轻,然而眼睛里却透露出不符合其年纪的古老神秘;从与他相关的古老惊奇的传说中看来,村民们的猜测一定是正确的——自从下方的平原之上有村庄、人们开始看着他沉默寡言地居住在上面以来,他都一直在同海面上升起的浓雾和天空中的云朵交流。一天就要过去了,奥尔尼还在倾听着昔日遥远领域的流传:狡猾的亵渎之物从海底的裂缝中逃出,而亚特兰蒂斯王是如何与之战斗;午夜瞥见由支柱支撑着、杂草丛生的波塞冬神庙,迷航的船只就知道自己偏离了航线。他还想起了泰坦时期,但他讲到诸神和旧日支配者诞生前的昏暗、混沌年代;以及在距离斯凯河很远的、乌撒附近乱石纵横的废墟中,哈提格—科拉山顶之上其他诸神翩翩起舞之事时,竟变得有些畏怯。
这时候,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是那扇钉着钉子的古老橡木门,门外则是白云弥漫的深渊。奥尔尼开始惊慌了,但房主示意他不要乱动,然后轻声地走到门前,从一个狭小的窥视孔向外望去。看来是他不喜欢看到的东西,因此用手捂住嘴,轻声轻气地绕着房间关上了所有的窗户,之后才坐在了客人旁边那把古老的高背椅上。奥尔尼随后看见一个怪异的黑色轮廓依次徘徊在每一个昏暗的、半透明的小方窗户前,这位访客在离开前,好奇地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他很庆幸房主没有应声去开门。在那巨大的深渊之中有着一些怪异之物,而寻求梦境之人一定不要打搅或是遇见什么邪恶体。
随后,阴影开始聚集在一起;最开始少量阴影秘密地藏匿于桌下,然后显著的大块阴影出现在镶板围成的黑暗角落中。大胡子男人开始做神秘的祈祷手势,然后点燃了制作精良且怪异的黄铜烛台上的长蜡烛。与此同时,他频频地看向房门,就好像是在期待着谁的到来;终于,他焦灼的视线仿佛得到了回应,门外响起了一阵异乎寻常的敲门声——那声音一定是遵循了某种古老而又神秘的暗号。这一次,他甚至都没有窥视门孔,就直接转动巨大的橡木门闩、拔掉了沉重木门的栓子并将其面向着星辰与浓雾直接敞开。
接下来,随着一阵模糊的悦耳乐声,世间所有沉没的众大能者的梦境和回忆一并从深渊之中飘进了屋内。金色的火焰恣意地在其蓬乱的发丝间嬉戏玩耍,以至于奥尔尼向他们表示敬意的时候,不由得头晕目眩。来到此处的有:手拿三叉戟的尼普顿、变种的特里同和梦幻的海中女神们;海豚们的脊背上稳稳地背着一个巨大的扇形贝壳,在那里面的就是巨大深渊之主——最伟大的诺登斯,他头发灰白且形态庄重。特里同用海螺吹奏着怪异的乐曲,海中女神们敲击着黯黑海洋洞穴中未知的潜伏者的怪诞贝壳,发出了怪异、洪亮的声响。头发灰白的诺登斯伸出一只衰老干瘪的手,帮助奥尔尼和房屋主人进入了巨大的贝壳,随即,海螺壳和鸣锣发出了狂热又令人心生敬畏的喧闹声。这让人难以置信的行列摇晃着进入了无尽的以太之境中,他们所发出的喧闹声也被淹没在了雷电的回声中。
金斯波特镇的人们整晚都在看那巍峨的悬崖,由于风暴和浓雾的原因,人们只能瞥见一丁点的景象;接近午夜时分,那些透着窗玻璃亮着的昏暗微弱的灯光熄灭了,人们开始悄声地说着会有什么可怕之事或是灾难。奥尔尼的孩子们和肥胖的妻子此时正向浸礼会的那个温柔正派的神明祈祷,如果雨到早上还没停的话,希望这位游者能够借到伞和橡胶靴。黎明从雨雾缭绕的海平面上缓缓而至,航标上的钟声在白茫茫的以太之境庄严地响起。而正午时分,精灵的号角声在海洋上响起的时候,奥尔尼浑身没有半点雨水、步伐轻快地从悬崖上爬了下来,就这样回到了金斯波特,但他的眼睛好像一直在注视着远方。他想不起来自己在高空中的小屋里都梦到了些什么,而那位隐士的名字仍然不为人们所知,他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爬下那座无人涉足的悬崖。他只将那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那位可怕的老人,而那老人此后就由长长的白色胡须遮挡着,嘟囔着些怪异的事情——他郑重宣称从那座悬崖上下来的人已经不完全是上崖的那个人了;而在那小屋灰色尖顶下的某处、抑或是在那难以置信能够抵达的、邪恶的茫茫白雾之中,一定还逗留着曾是托马斯·奥尔尼所遗失的灵魂。
从那以后,这位哲学家经年累月地过着枯燥无趣的生活,白发也日益增多;他工作勤勉、按时吃饭、准点睡觉,豪无埋怨地做着一个公民应做的事。他不再向往远处山丘的魔力,也不再为海洋底部绿色暗礁般的秘密而叹息。日复一日的生活没有再令他心生悲伤,循规蹈矩的思想已经占据了他的想象。他善良的妻子愈加发胖,孩子们也越来越大、愈加平淡,也更加有帮助,在有需要的场合,奥尔尼都会得体地露出骄傲的微笑。他的眼神中不再有不安的目光,只有在晚上,以往的梦境萦绕在脑海中时,他才会听到庄严的钟声或是精灵的号角。他再也没有去金斯波特看过,因为他的家人不喜欢那间怪异古老的房子,还抱怨那里的排水太差劲了。他们如今在布里斯托高地有一处整洁的平房,那里没有巍峨耸立的悬崖峭壁,而且邻居们也都是现代的城市人。
但在金斯波特,怪异的传说广为人知,就连那位可怕的老人也承认他的祖父并没有讲过这样的故事。如今,每当狂风从北面而来,刮过矗立在苍穹中的那所房屋,就会打破以往金斯波特海边村民的灾难——那座房屋恐怖不祥的沉默。老村民们说听到那屋里传出了悦耳的声音和歌声,还有超越世间、充满愉快的笑声;还说到了晚上,那低矮的小窗户会透出比以往更加明亮的灯光;猛烈的极光更加频繁地出现在悬崖顶端,在北方的天空中如冰雪世界一般闪耀着蓝色的光亮;而在强烈光芒的衬托下,那悬崖和小屋在夜幕中呈现出梦幻般的景象。晨曦的雾霭要比以往更为浓厚,而水手们也不确信那海中沉闷的响声是否来自那庄重的航标。
最糟糕的是,在金斯波特的年轻人心中,原有的恐惧开始逐渐瓦解,他们更倾向在夜晚聆听北风带来的遥远而又微弱的声音。他们担保说,那座悬崖顶上的房屋里一定没有任何伤害或痛苦;因为随北风而来的声音都是些欢快的节拍,与之相伴的还有笑声与音乐。他们不知道那些海洋升起的浓雾将怎样的传说带去了最北面萦绕着幽灵的那座崖顶,但他们渴望寻得些许线索——云层最浓密时,到底是什么东西敲开了崖顶那座房门。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唯恐这些年轻人会在某一天,陆陆续续地去往空中那难以到达的顶峰一探究竟,并知道隐匿于贴着木瓦的尖顶之下几百年的秘密——那是岩石、星辰以及金斯波特古老恐惧的一部分。他们确信这些喜好冒险的年轻人一定会回来,但认为他们眼中的光芒会消散殆尽、意志会从心中消失。他们也不希望古雅的金斯波特与其上坡的小路和古老的山形墙一起随着岁月流逝而垮塌下去;然而在那个未知而恐怖的崖顶小屋中,自海底而来的雾气以及雾之梦境在上升至空中的途中,经停此处稍作歇息,但越来越多的笑声使得那合唱变得愈加震撼、奔狂。
老人们不希望年轻人的灵魂离开老金斯波特宜人的炉边以及复式斜顶的小酒馆;也不希望那座岩石高地上的笑声和歌声更加响亮。就像到来的声音从海洋和北面崖顶新出现的灯光那儿带来了新的雾气,因而他们认为其他声音也会带来更多的雾气和光亮;他们还担心旧日诸神(他们只会悄悄地说到它们的存在,以防被公理会的教长听到)会从深渊之中腾空而起,又或是未知的卡达斯会从寒冷荒芜之境袭来,将那悬崖上的邪恶之地据为己有,但那地方距离平缓的小山丘和峡谷,以及静谧而又淳朴的渔民太近了。他们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对于他们这样平凡的人来说,并不欢迎那些非人世间的东西;此外,那位可怕的老人经常想起奥尔尼说过——那位独居者所惧怕的敲门声,以及他透过怪异的、半透明的铅格小玻璃窗看到的黑色轮廓——当时它正向屋里好奇地窥视。
然而,所有的这些事情,可能就只有旧日支配者能够裁决;与此同时,晨雾依然会上升至那座孤寂、高耸而又陡峭的崖顶,缠绕在那所古老的房屋周围;没人能看到那间尖顶、低房檐的灰色房屋,但每当夜晚来临之际,那里依然会亮起神秘的灯光,北风也会诉说着那里怪异的狂欢。雪白而又飘渺的雾气从海洋深处涌向它的云层兄弟那里,满载着潮湿草地的秘密和海怪洞穴中不可名状的传说。特里同岩穴中的故事传说琼堆玉砌,满是海藻的城市里海螺壳吹奏着从旧日支配者那里习来的粗狂曲调;这时,满载着传说的雾气迫切地上升至高空;而金斯波特则不安地依偎在较为平缓低矮的崖体上,那座令人心生敬畏、仿佛瞭望塔上的哨兵一般的岩石就在它上方悬挂着;而这时候若是有人望向大海,映入眼帘的就只有神秘莫测的茫茫白雾,就好像悬崖的边缘就是这世界的边界,好像海面上航标庄重的钟声正在以太仙境上恣意地回响。
(张琦 译)

梦寻秘境卡达斯 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这部较短的长篇小说开始写于1926年秋季,完成于1927年1月22日。洛夫克拉夫特对该文的写作进程有清晰的规划,因为写《梦寻秘境卡达斯》的同时,他还写了《银钥匙》一文。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后一次探究邓萨尼主义,但这一次他针对邓萨尼反其道而行之,表明了伦道夫·卡特寻求的“日落之城”并不存在于幻梦境,而是存于他位于波士顿的真实生活中。洛夫克拉夫特自我感觉这部作品仅是习作,没有发表的打算;1943年,该文被发表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选集《翻越睡梦之墙》中。

伦道夫·卡特梦见过那座壮丽绝伦的城市三次,而三次都只是站在城外高高的台地上,就突然醒了过来。那座城在阳光底下闪烁着优美的金光;墙壁、庙宇、廊柱、拱桥均由纹理鲜明的大理石建成;宽阔的广场与芬芳的花园中遍布以白银为池、洒出五光十色水柱的喷泉;宽广的街道两旁排列着雅致的树木、花团锦簇的瓮缸、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城北的陡坡上坐落着一层层的红色屋顶和老式的尖顶山墙,其间交织着青草点缀的鹅卵石小径。那座城是诸神的狂欢之地:超凡脱俗的喇叭声在此炫耀般地奏鸣,不朽的铙钹声在此喧闹地击打碰撞。神秘感笼罩着它,就像云雾笼罩着从未有人踏足的圣山。卡特站在装有栏杆的护墙后,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为几乎消失殆尽的回忆而生的伤心与挂念,为失去之物而生的痛苦,还有一阵令人发疯的冲动——他必须重新找到某个美好而具有重大意义的地方。
他知道,那座城对他而言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曾在哪个轮回、哪具躯体中认识了它,抑或当时是在做梦还是清醒。它隐约唤起了一段遥远的、已遭遗忘的早年记忆,那些神秘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与喜悦,无论黄昏还是薄暮,都回响着热烈的笛音与歌声,如先知预言般指示着前方,开启通往更加壮丽的奇景的仙境之门。可每一夜,当他站在高高的大理石台地上,身处奇异的花缸与雕栏之间,俯瞰那座城静默的日落美景,体会它那不似尘寰的氛围时,都能感受到专横的梦境诸神施加于他的束缚。因为他无法离开那片高地,即便眼前就有无穷无尽的宽阔阶梯,通往那些透着古老魅力、仿佛在诱人前往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他也无法迈步下去。
第三次,他仍是来不及走下阶梯、前去游赏那片寂静的日落之城就已醒来。这时,他向隐而不现的梦境诸神做了一次漫长又殷切的祷告——在无人踏足的冰冷荒漠之中,他们变幻莫测地凌驾于秘境卡达斯的云层之上。可梦境诸神既未答复,也没有放松束缚的迹象。他又在梦中向诸神祈祷,通过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进行献祭——二位祭司的洞窟神庙饰有火焰状的廊柱,就位于通往清醒世界大门的不远处——但仍未获得任何祥瑞之兆。然而,他的祈祷似乎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因为在初次祷告之后,他就彻底梦不见那片壮丽的城市了,仿佛过去三次得以窥见它,也只是偶发的意外,出于神灵的疏忽,实则违背了诸神的安排或意愿。
无论是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亮的街道,还是于古老的铺瓦屋顶之间若隐若现的山间小径,都令卡特无比渴望,备受折磨。不管是梦是醒,这些画面都挥之不去,于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将开启一段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大胆求索之旅,勇闯黑暗的冰冷荒漠——云封雾锁的秘境卡达斯就坐落在那里,空中悬挂着人类未曾想象过的群星,山上藏匿着秘密以及诸神那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
在浅眠之中,他走下了通往火焰洞窟的七十级阶梯,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二位祭司摇晃着戴了红白双冠的脑袋,发誓说这么做只会害死他的灵魂。他们指出,诸神已经彰显了它们的意志,继续纠缠实属不妥。他们还提醒道,不仅从未有人去过神秘的卡达斯,就连它在哪个空间也没人猜测过;它究竟位于我们星球周围的幻梦境,还是某个环绕在南鱼座α星或毕宿五星周围的幻梦境,无人知晓。倘若它在地球的幻梦境中,尚有到达的可能;但是,自太初以来,仅有三个纯粹的人类灵魂曾经穿越黑暗且充满诅咒的深渊,去往其他星球的梦境然后返回,且三人中有两人都发了疯。那样的旅程沿途尽是不计其数的危险,而且,在有序的宇宙之外,连梦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还有最为可怖的危险造物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呓呓乱语着。这个没有固定形体的终极祸害就在混沌的最深处,一切无限的中心,一边咒骂一边翻滚沸腾——它就是无边无际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无人敢提及。在超出时空之外、凡人难以想象的无光之所,在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细单调的受诅咒的笛声中,它饥饿地啃噬着;伴随这股可憎的鼓笛声,还有巨大的至高神们——盲目、喑哑、蒙昧、愚痴的外神——以缓慢、笨拙、荒唐的步伐舞动着,它们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对卡特谆谆劝告,可为了再次见到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回想起它的一切,走进它,卡特仍然决心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寻找诸神,不论它在何方。他知道,这趟旅程必将诡谲而漫长,诸神也会横加阻挠;但他在幻梦境待得够久,积累了许多颇有用处的经验与手段,总能帮到自己。于是,告别时他请求祭司们给予他祝福,然后便一边精心规划着路线,一边勇敢地迈下了通往深眠之门的另外七百级台阶,朝迷魅森林走去。
扭曲的林木构成了交织的隧道,低矮的巨大橡木枝杈彼此纠缠着摸索延伸,上面长着奇异的真菌,闪烁着暗淡的磷光。这些小径上居住着鬼鬼祟祟、举止神秘的迷魅鼠。迷魅鼠知道幻梦境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清醒世界也略知一二,毕竟迷魅森林中有两处与人类世界接壤,不过,如果言明这两处的位置,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凡有迷魅鼠出没的地方,总会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传言、离奇之事和失踪案件,好在它们无法离开幻梦境太远。可在幻梦境周边的土地上,它们能来去自如,小小的棕色身躯避人耳目地飞掠而过,把耸人听闻的传言带回心爱的林中居所,以消磨时光。它们大多住在地穴里,但也有一些以巨树的树洞为宅;尽管它们基本以真菌为食,可传闻说,它们也有那么一点爱吃肉——不论是实体之肉,还是精神之肉——毕竟,确实有许多入梦者进入迷魅森林后就再也没出来。不过,卡特倒不怕这个,因为他有多年的入梦经验,已经学会了它们那拍打般的语言,还与其缔结过几次协约:过去,在它们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壮丽城市塞勒菲斯——那儿每年有一半的时间由伟大的王者库拉尼斯统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库拉尼斯正是那三个穿越星际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仍然保持头脑清明的。
巨大树干之间由树枝纠缠形成的低矮通道散发着磷光,卡特穿梭其间,效仿迷魅鼠的样子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聆听回音。他记得,在森林的中央附近有一个迷魅鼠村庄,那儿有一圈布满苔藓的巨石,圈内是一片空地,曾经居住着更古老、更可怕但已被遗忘的造物。于是,他加快脚步朝那儿走去。沿途他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真菌,而越是靠近古老造物曾于其间舞蹈、祭祀的可怖巨石圈,真菌似乎就越是养分充足、欣欣向荣。最后,粗大的真菌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照亮了一堵不祥的绿灰色巨物,它拔地而起、高耸着穿过森林的顶部,一眼望不到头。这便是巨石圈中最近的一块巨石了,而卡特知道,迷魅鼠的村庄已经近在咫尺。他继续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终于,他得到了回应:他感到周围浮现出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正是迷魅鼠,在你看见它们滑溜溜的棕色瘦小身躯之前,往往先会发现它们古怪的眼睛。
迷魅鼠从隐蔽的地穴和蜂窝状的树干中成群结队而出,直到整片光线晦暗的空地上聚满了它们一族。一些脾气较冲的迷魅鼠令人不快地蹭过他的身体,有一只甚至可恶地轻咬了他的耳朵,但它们中的长者很快便制止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小辈。智者议会的成员认出了来客,于是拿出发酵过的树汁,请他饮下——这种汁液出自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是由月亮上的人播下的种子长成的。然后,卡特一边彬彬有礼地喝着树汁酒,一边与它们展开了一场非常怪异的对话。不幸的是,迷魅鼠也不知道高山卡达斯在哪里,它们甚至拿不准冰冷荒漠是在我们的幻梦境之中,还是位于别的梦境。四面八方均传来过关于梦境诸神的消息,可以这么说,比起谷地,你更容易在高山之巅看见它们,因为当明月悬空、云彩飘在脚下时,诸神会在山顶跳起怀旧的舞蹈。
接着,一只年事已高的迷魅鼠回忆起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城中,至今仍然保存着世上最后一部《纳克特抄本》——该抄本古老得超乎想象,出自清醒世界已被遗忘的北方王国之人的手笔。后来,当体表多毛、嗜食人肉的诺弗刻人攻陷庙宇之城奥拉索尔、杀光了洛玛尔大陆上所有的英雄时,这些抄本被带进了幻梦境。它说,抄本中讲述了许多诸神的事迹;此外,乌撒城还有人目睹过神迹,甚至有一名老祭司曾经攀登上高山,只为亲眼看见它们在月下的舞姿。他失败了,不过与他同行之人成功了,却遭受了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于是伦道夫谢过迷魅鼠,它们也朝他发出了友善的颤音,并且又给了他一杯月亮树汁液酿成的酒。然后,他便穿过被磷光点亮的森林,向另一头出发了。在森林的对面,斯凯河沿着雷利安山的山坡汹涌直下,而哈提格山、尼尔城与乌撒城点缀着平原。一些好奇心作祟的迷魅鼠潜伏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只因想知道他会遭遇些什么,好回去把故事讲给同族听。离开村庄愈远,周围的巨大栎木就愈是粗壮,然后他细心留意起了一块林地,那里的栎木格外细弱,要么虽未倒下却已枯死,要么是在茂密得反常的真菌、腐烂的霉菌与倒下的糊烂死树之间慢慢死去。只要看见那块林地,他就会远远避开,因为那里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壮着胆子靠近过这块石板的人都说,它上面有一圈约三英尺宽的铁环。迷魅鼠们会联想起那片覆满苔藓的古老巨石圈,以及石圈可能是为何种目的而立,因此从不在带铁环的巨石板附近逗留,因为它们知道有些东西虽已被淡忘,却未必已经死去;况且,它们可不想看见这块石板缓慢又从容地升起。
卡特恰如其分地绕开了这地方,同时听见身后回荡着胆子较小的迷魅鼠受惊的颤音,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知道它们会跟踪自己。毕竟,你总会习惯这些小东西喜欢窥伺的怪癖。当他到达森林边缘时,天色半明半暗,但正渐渐转亮,故而他知道现在是破晓时分。延伸向斯凯河的沃野之上,一道道房屋烟囱中正冒着滚滚烟雾。放眼望去,这片处处是篱笆、耕田和茅草屋顶的土地一派祥和。有一次,他在一间农舍的水井边停下,舀了杯水喝,这时,所有的狗都对着他身后恐惧地吠叫起来,因为几只迷魅鼠正偷偷摸摸地从草地中爬过来。在另一栋农舍前,主人刚刚起床,他便向他们打听了诸神之事,以及他们是否常在雷利安山的顶峰跳舞。可农夫与其妻子只是比划了个旧神之印,然后告诉他怎么去尼尔城与乌撒城。
中午时分,他穿过了尼尔城宽阔的主街,他曾来过这里一次,也因此成了有史以来朝这个方向走得最远的入梦者。没过多久,他便踏上了横跨斯凯河的宏伟石桥,一千三百年前人们建造这座桥时,曾在中央的桥柱里封入活人作为祭品。过桥之后,猫儿频频映入眼帘,说明这里已是乌撒城的地界了(这些猫发现了跟踪他而来的迷魅鼠,纷纷弓起了背),因为这座城市有条古老的重要法律:任何人不得杀猫。乌撒城郊区风光怡人,有绿色的小巧房屋,用整齐的篱笆围起来的农田;但城区本身也很迷人,有老式的尖顶和高层的悬檐,数不尽的烟囱帽,还有狭窄的山间小径——若是那些优雅的猫群在小径上腾出些空位,你还能看见路上铺着古老的鹅卵石。若隐若现的迷魅鼠引走了一些猫,于是卡特正好从中穿过,径直朝朴素的旧神之庙走去。那里便是传说中的祭司以及古老卷宗所在的地方。它位于乌撒城的最高峰,是一座覆满常青藤的圆形石塔,而他一进塔,便找上了长老阿塔尔——他曾经登上位于砾石沙漠中的禁地、哈提格—科拉山的顶峰,并且活着归来。
在旧神之庙,顶部雕有纹饰的圣殿中,阿塔尔静坐于象牙讲坛之上。他已有足足三百岁高龄,却依然思维敏捷、记忆清晰。从他口中,卡特得知了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可主旨无外乎几点:它们其实仅是地球的神灵,只能以绵薄的力量统治地球的幻梦境;在别处,它们便既无能耐也无领地了。阿塔尔说,它们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还会留心一下人类的祷告;可凡人绝不能妄动一个念头——进入冰冷荒漠、登向它们位于卡达斯之顶的缟玛瑙城堡。幸亏没人知道卡达斯伫立在何处,毕竟,攀登卡达斯之人会付出惨痛的代价。阿塔尔的同伴、贤者巴尔塞仅仅因为爬上了众所周知的哈提格—科拉山的峰顶,就一面尖叫一面被一股力量拽进了天空。换作秘境卡达斯——若有人找得到它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因为,尽管凡人有时能战胜地球诸神,但他们还受到外来之神的庇护,对后者人们更是不谈为妙。有史以来,外来之神至少两度在地球原始的花岗岩上留下了印迹:一次是在远古时代,这是人们依据《纳克特抄本》中老旧得难以辨识的章节中的一幅图画作出的猜测;另一次,则是贤者巴尔塞为目睹诸神在月下起舞、从而登上哈提格—科拉山顶时看见的。因此,阿塔尔说,除了向诸神发出得体的祷告之外,人们最好不要打扰它们。
卡特被阿塔尔泼了冷水,又没能从《纳克特抄本》及《玄君七章秘经》中获得多少帮助,很是失望,但并未心灰意冷。他先是问了问老祭司,是否知道自己曾站在栏杆后、从台地上望见的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心想兴许不借助诸神的帮助也能找到那里,可阿塔尔也无可奉告。阿塔尔说那地方很可能是他独有的梦境,而非多数人熟知的通常的幻梦境;由此还可以设想,它或许位于另一个星球。若真如此,即便地球诸神乐意,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关于那地方的梦境戛然而止了,这显然说明该地是地球诸神不愿他找到的存在。
接着,卡特干了件捣蛋的事,给这位心地单纯的主人灌了大量从迷魅鼠那儿得来的月亮树汁佳酿,结果老人变得不负责任地长篇大论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失去了戒心,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禁忌的话题:一些旅行者说,他们发现在南海奥瑞巴岛的恩格拉内克山中,坚硬的岩石上刻有巨大的雕像,并暗示这些石像兴许是地球诸神过去在山巅于月下起舞之时,照着自己的样貌刻下来的。他还打着嗝说,石像刻画的样貌非常古怪,极易辨识,无疑就是正统神族的外貌特征。
卡特立刻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寻找诸神的踪迹。人们知道,地球诸神中年纪较轻的常以人类女子为偶,故而在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漠的边境,居住于那一带的农民必然都拥有他们的血脉。既然如此,要找到冰冷荒漠,就必须先看看恩格拉内克山上的石像,认清它们的特征;然后,就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寻觅这些特征。如果在某一群村民中,这种特征尤其普遍,那诸神必然就栖居在附近,而该村周围的砾石荒地里一定伫立着卡达斯。
在那样的村子里,也许能打探到不少诸神的消息,而那些继承了他们血脉的人,或许也具备些许对寻神者有用的回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神灵不喜欢被凡人认出,因此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有意目睹过它们真容的人。早在卡特产生攀登卡达斯山的念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人往往抱有易被周围人误解的古怪而崇高的想法,会传诵某些哪怕在幻梦境中也与众不同的遥远之地与花园,因此被普通人嘲笑为愚蠢。而透过他们的言行,他也许能打探到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是关于被诸神藏匿起来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的线索。此外,在某些情况下,你兴许还能挟持某位神灵的爱子作为人质,甚至趁某位年轻的神乔装居住在凡人之中、以某位秀丽可人的少女为妻时,抓到它本尊。
不过,阿塔尔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奥瑞巴岛,只是建议卡特沿着于桥梁下汩汩歌唱的斯凯河去往南海。乌撒的居民谁也没去过奥瑞巴岛,但那边时有商人划着船或是驾着骡子拉的大篷车和二轮马车过来。岛上有一座名为狄拉斯—利恩的大城市,可它在乌撒名声不佳,因为有一种黑色的三排桨帆船常去那里,出售来自无人知晓的海岸的红宝石。乘这些帆船来和珠宝商交易的客商都是人类,或者说基本是人类,可从来没人瞧见过船上的桨手。在乌撒人看来,和来历不明、桨手见不得人的黑船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这些,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于是卡特轻轻将他扶到了嵌饰乌木的卧榻上,还替他把长胡子端庄地拢在了胸前。当他继续上路时,发现身后已经没了刻意压低的颤音,不免觉得奇怪:那些迷魅鼠怎么放弃窥探了?接着,他注意到乌撒城里毛皮油亮、悠然自得的猫全都在津津有味地舔着自己的脸,然后回想起当他专心致志地与老祭司谈话时,曾隐约听见神庙底层传来怒叫与猫儿咆哮的声音。他还想起,之前在外面的鹅卵石街道上,一只格外无礼的年轻迷魅鼠曾用饥饿而邪恶的目光打量一只黑色幼猫。他在这世上最爱的莫过于黑色幼猫了,于是趁毛皮锃亮的乌撒猫洗脸时,俯身温柔地抚摸了它们。想到好打听的迷魅鼠不能陪伴他接下来的旅程了,他也并不伤心。
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于是,在一条从高处俯瞰城市的陡峭小巷上,卡特找了间古老的旅舍落脚。他走到屋外的阳台上,俯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以及远处赏心悦目的原野,在斜晖中,一切都显得甜美而充满魔力。他敢发誓说,若非记忆深处有座更伟大的日落之城在激励他探究未知的危险,也许他真愿意在乌撒城驻留一辈子。薄暮之中,那些刷成粉色的山墙被映成了神秘的紫罗兰色,而昏黄的小小灯火开始在老旧的格子窗里一盏接一盏浮起。山上的神庙响起悦耳的钟声,斯凯河对岸的草原上方,第一颗星闪烁起了柔弱的光辉。夜幕降临,歌声随之飘来——在乌撒城镶嵌金丝的阳台与铺成棋盘花纹的庭院对面,一些琵琶演奏者正在歌颂古老的时光,卡特朝他们点头致意。也许,就连乌撒的猫儿叫唤起来也是甜美动人的,可大部分猫儿不知在哪儿大吃大喝惯了,既肥胖又不爱出声。一些猫会偷偷前往只有它们知晓的秘密国度,村民们说那地方位于月亮的暗面,而猫儿是从高高的屋顶上跳过去的。但是,一只黑色小猫爬上楼,跳上卡特的膝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他玩耍起来。最后,当他垫着填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香甜草叶的枕头,在小小的长椅上躺下,它便在他的脚边蜷起了身体。
清晨,卡特加入了一伙乘大篷车前往狄拉斯—利恩的商旅,他们准备贩卖乌撒的纺羊毛以及产自本地农场的卷心菜。接下来的六天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车铃,他们沿着斯凯河畔的平坦道路前行,夜幕降临后,有时在古色古香的小渔村旅店留宿,有时就在星空下安营扎寨,聆听平静的斯凯河上飘来船夫们断断续续的歌声。这一带的乡间风景曼妙,满眼皆是绿油油的树篱与丛林,还有优美如画的尖顶小屋与八角形风车。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烟雾,然后,狄拉斯—利恩的黑色高塔映入眼帘。这座城主要由玄武岩建成,从远处看去,那些细瘦而棱角分明的高塔有点儿像巨人堤,阴暗的城市街道也并不怎么吸引人。那里有无数座码头,每座码头附近都有许多阴沉的海边酒馆,城里也挤满了来自地球上每一块陆地的古怪水手,还有一些水手甚至据说来自地球以外的地方。卡特跟身穿古怪袍子的水手打听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内克山,发现他们对该地颇为熟悉。奥瑞巴岛上有个叫巴哈那的港口,船都从那儿驶来狄拉斯-利恩,而再过一个月,这里便有艘船要返航了。抵达那码头后,只需再骑斑马走两天就能到恩格拉内克山。但没几个人见过诸神的石像,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登的一侧,底下只有悬崖峭壁与充满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曾被居住在山那一侧的凡人触怒,并向外神诉了苦。
在狄拉斯—利恩的海边酒馆里,从那些商人与水手口中打探出这些消息可不容易,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更爱偷偷谈论那些黑色的桨帆船。再过一周,就该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来自未知海岸的红宝石抵达这里了,而本地人都害怕它靠岸。从那种船上下来的商人长着夸张的阔嘴,包裹的头巾在额头上方有两处隆起,显得品位恶劣。而且放眼生物界,也再找不到比他们更小、更古怪的脚了。可最诡异的是,谁也没见过划船的桨手。这种黑船上的三排桨运作得十分迅速、精准、有力,让人感到异样;况且,商人们下船做生意的期间,这船要在港口停靠数星期,却没人见过桨手的踪影,这实在不对劲儿。这对狄拉斯—利恩的酒馆老板,还有杂货店老板和肉贩也不公平,因为他们没能往船上卖出一丁点儿货。黑船商人们只要金子,以及来自斯凯河对岸的帕格的矮胖黑奴。是的,金子,还有按斤两买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那些外形令人反感的商人以及看不见的桨手只会带走这些,却从不向肉贩子和杂货店主购买任何东西。而且,当南风吹过港口,从那些桨帆船上飘来的气味简直无法形容。哪怕是老旧的海边酒馆里忍耐力最强的人,也要靠不断抽着最浓烈的烟草,才扛得住那股味儿。若是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同样的红宝石,狄拉斯—利恩必然不会再容忍那些黑色桨帆船,可惜寻遍地球的幻梦境,你也找不到出产同等宝石的地方了。
卡特耐心等待来自巴哈那的船只期间——那船也许能带他前往奥瑞巴岛,岛上伫立着高大而荒芜的恩格拉内克山,山上就有神的石像——狄拉斯—利恩城见多识广的人们通常就在闲聊这些。他也没忘记前往那些远方来客经常出没的场所,打听一切关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的传闻,或是问他们有没有听闻过那个坐落在台地之下、拥有大理石墙壁与银色喷泉的壮丽日落之城。不过,在这方面他一无所获。但有那么一回,当他说起冰冷荒漠时,他觉得某个斜眼的年迈商人露出了若有所知的古怪神情。听人们说,这个年迈商人常与可怖的石头村落做生意,后者位于冷原的寒冷沙漠之中,从未有哪个心智健康的人去过那儿,而到了夜里,还能远远望见那地方燃着邪恶的火光。传言甚至还说,他跟石头村落里一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有来往,后者脸上蒙着一张黄色的丝制面具,孤身住在一座建于史前的修道院里。毫无疑问,这人既然能与那样的角色打交道,或许也去过冰冷荒漠,可卡特很快发现,向他打听也是徒劳。
接下来,伴随着南风吹来的奇特恶臭,散发着异域气息的黑色桨帆船静悄悄地驶过玄武岩防坡堤和高耸的灯塔,滑入了港口。不安的窃窃私语声在海边酒馆里散布开来,没过多久,头巾隆起的黑皮肤阔嘴商人便迈着短腿,成群结队地鬼鬼祟祟上了岸,找珠宝集市去了。卡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发现瞧得越久,就越是厌恶这些家伙。后来,他看见他们带回了帕格的矮胖黑人,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黑人赶上了桨帆船。他不禁好奇,这些可怜的肥家伙是要被送去哪一方土地做苦工——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片土地。
黑色桨帆船在此停留的第三天晚上,一名令人心生不适的黑色桨帆船商人跟他搭了话,一边露出诡秘邪恶的笑,一边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了卡特在打听什么。他似乎知道些不宜在公共场合谈论的秘密,所以,尽管他的声音无比令人反感,卡特还是觉得不该错过这么一个来自远方之人的消息。于是,卡特请他到楼上自己上锁的房间小坐,并且拿出了最后一点迷魅鼠酿的月亮树汁酒,好让他放下戒备畅所欲言。这名陌生的商人大喝特喝起来,但酒精丝毫没能打乱他脸上的笑容。然后,他取出了自带的奇异酒瓶,卡特发现它由一整块红宝石挖空做成,上面还刻着奇妙的无法理解的古怪花纹。他请卡特喝上一杯,而虽然卡特只抿了一小口,却感到天旋地转,体内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燥热。与此同时,他的客人一直在笑,嘴咧得越来越开。在卡特陷入一片黑暗前,最后看见的场景,便是那张黝黑龌龊的脸因为邪恶的狞笑而抽搐着,还有,那橘色头巾由于癫痫发作般的狂笑而被抖垮了,于是他额前隆起的包露了出来,是某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卡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艘船甲板之上的天篷底下,周围恶臭盈鼻,而南海沿岸壮美的景色正以异乎寻常的高速从旁飞掠而过。他没有被绑起来,但附近站着三个皮肤黝黑的商人,正讥讽地咧嘴笑着。一看见他们头巾上鼓起的包,他就几乎要昏过去,正如从阴暗船舱里渗出的恶臭也令他头晕一样。他看见了从旁掠过的美妙的土地与城市,在过去的旧时光里,一位和他同样来自地球的入梦者——古老的金斯波特出身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及这些地方。他还认出了扎尔那庙宇林立的梯台,那里是被遗忘之梦的居所;认出了臭名昭著的撒拉伦城的尖塔,这座属于魔神的千妙之城由精灵拉西统治;认出了阴森的修罗花园,那是人们失之交臂的欢愉的归宿之地;还有水晶质地的双子海角,它们在空中合为一道光辉夺目的拱门,守卫着索纳—尼尔港口,那片受祝福的幻想之地。
在船底那看不见的桨手们异常有力的划动下,这艘恶臭之船不祥地掠过了所有那些曼妙的土地。天黑之前,卡特意识到舵手只可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西方的玄武岩柱。虽然一些头脑简单之人说玄武岩柱的背后是灿烂辉煌的克修利亚,但聪明的入梦者都明白,它其实是通往一处巨大瀑布的门。在门后,地球幻梦境的海洋将直落而下,坠入虚无的深渊,穿越空无一物的太空,去往其他世界与星球;在那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可怖虚空里,“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混沌之中饥饿地啃噬着,周围萦绕着鼓声与笛声,外神也围绕他跳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盲目、喑哑、晦暗、愚痴,他们的灵魂与信使奈亚拉托提普亦伴随在此。
尽管这三名面带冷笑的商人不肯透露自己的企图,但卡特很清楚,他们必然和那股试图阻止他寻找梦中城市的势力是同伙。众所周知,在幻梦境,人群中混杂着不少外神的代行者,他们或者是人类,或者与人类略有差别,全都热衷于执行“盲目愚痴之神”的旨意,以换取他们那丑恶的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所以卡特推断,这些头巾上鼓着包的商人一听说他在寻找卡达斯城堡中的诸神,便决心抓走他、把他献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某种难以名状的奖赏。至于这些商人的故土在哪里,是在我们熟悉的这个宇宙,还是外面的可怖空间,卡特无从推测。他也无法想象,这些商人会在何等可怖的场所与“伏行之混沌”会面,以交付他换取回报。但他知道,凡是与人类近似的造物,都没有胆量靠近“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无形虚空中央的终极黑暗王座。
日落时分,商人们舔着长得过分的嘴唇,露出饥饿的目光。然后,其中一人去了底下的船舱,从某个令人作呕的隐蔽舱室中取来了一个罐子和装满盘子的篮子。接着,他们彼此紧靠着蹲坐在天篷底下,相互传递着熏肉大吃起来。他们还分给了卡特一块,但他发现这东西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让人倍感恐惧,于是趁无人留意的时候,将它扔进了海里。然后,他再次想起了船底那些看不见的桨手,好奇他们究竟是从何种可疑的食物中吸取营养,才产生了如此超人的体力。
当桨帆船穿过西方的玄武岩柱时,天已经黑了,而前方不祥地涌来了终点的巨大瀑布的声响。瀑布的水汽奔腾而上,遮蔽了星空,湿润了甲板。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缘,船体颠簸起来。但伴随着一声奇怪的鸣笛,船体猛地往前一冲,跳跃起来。卡特感觉了噩梦般的恐惧,仿佛整个地球都在坠落。巨大的船体无声地一划而过,像彗星般飞进广袤的太空。以前他从不知晓,整片以太中都潜伏着无形的黑色造物,它们雀跃腾跳、胡乱摆动着肢体,不怀好意地睨视路过之人,咧嘴狞笑,若有哪个活动的物体令它们好奇,它们还会伸出黏糊糊的爪子乱摸。它们是外神没有名字的幼崽,与它们同样盲目愚痴,体内只充斥着饥渴之欲。
不过,这艘可恶的桨帆船的目的地并没有卡特担忧的那么远,没过多久,他便看出舵手是直奔月亮而去的。此时的月亮是轮新月,随着他们靠近,明亮的月球表面越来越大,令人不快的古怪的陨石坑与山峰映入眼帘。桨帆船朝新月的边缘飞去,他很快就发现,它的目的地显然是月球那神秘未知的暗面,它永远都背对着地球,从未有哪个纯种的人类——也许入梦者斯尼尔瑞斯—科除外——曾经目睹它。船体越接近月球表面,上面的景象就越是令卡特不安。这里遍布着废墟,其大小与形状都让他反感。从山上那些废弃庙宇的外观看来,它们曾经供奉的对象绝不可能是什么健康得体的神明。而且,在那些对称分布的破败廊柱间,似乎潜藏着某种让人不欲深究的黑暗而深邃的信息。至于古时候这里的崇拜者长成什么构造、体形有多大,卡特始终不敢去推测。
当桨帆船绕过新月的边缘,向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大地驶去时,这片古怪的地貌中呈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发白的真菌之间,卡特看见了许多低矮而宽阔的圆形屋舍。
他注意到这些屋舍都没有窗户,且形状让人联想起爱斯基摩人的小屋。然后,他看见下面是一片波涌缓慢而滞重的油状海洋,于是明白接下来又要在水上行驶了——或者至少是在某种液体之上。桨帆船落在海洋表面时,发出奇特的声响,而底下的波浪以富有弹性的古怪方式接住了船体,令卡特很是困惑。接着,他们再次飞快地航行起来,途中经过了另一艘形状类似的桨帆船朝它致意,但此外就几乎没见过别的东西了,视野中唯有尽管灼热的阳光直穿而过,却依然一片黑暗、散布着点点繁星的天空。
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片锯齿状的山丘,出现呈鳞状的海岸,然后卡特看见了一座城市,城中满是令人心底不适的密集的灰色塔林。它们倾斜、弯曲,密密丛丛地簇拥在一起,并且没有一扇窗户,令卡特十分不安,不禁埋怨自己不该喝下头巾鼓着包的商人给的怪酒,为自己的愚蠢默哀。海岸越来越近,那座城市散发出的恶臭也愈发浓烈,他看见岸边锯齿状的山丘上覆满了森林。卡特认出了那种树,它们和地球上迷魅森林中的那颗孤零零的月亮树是同类——身材瘦小的棕色迷魅鼠们正是用它的树汁酿出了特殊的酒。
现在卡特能够分辨出,前方恶臭的码头上有些身影在移动。而他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感到恐惧和厌恶,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连接近人类都谈不上,只是某种庞大的灰白色物体,浑身滑溜溜的,可以自如地膨胀与缩小。尽管它们的形状经常变化,但基本接近没有眼睛的蟾蜍,只是依稀像是口鼻的圆钝部位上长着一团粉色的短小触须,并古怪地颤动着。那些东西在码头上忙碌地摇摆蹒跚而行,用超人的力量搬运箱子、盒子和一捆捆物件,有时还用前爪撑着长桨、跳上或者跳下某艘停靠在岸的桨帆船。时不时地,其中一个家伙会押着一群步伐笨重的奴隶走过,后者的外形与人类相似,但长着一张阔嘴,和在狄拉斯-利恩做生意的商人颇像,只不过它们没戴头巾、赤身裸足,所以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还有些奴隶——肥胖的那些,它们还会被监管人测试似的掐几下——被从船上卸下来,钉在木条箱里,然后被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上行动迟缓的大货车。
当一辆货车被装满、拉走时,卡特看见了拖车的东西,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已经见识了这个可憎之地的其他怪物,他还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时不时地,会有一小群与皮肤黝黑的商人穿戴相同的奴隶被赶上桨帆船,后面则跟着一大群船员,都是那种表皮湿滑的灰色蛤蟆怪,充当着船长及其副手、领航员与桨手。卡特还发现,那些类人生物被分配到了奴隶中最卑微的劳役,即不需要力量的活儿,比如掌舵、掌厨、跑腿取送东西、跟地球或其他有生意往来的星球上的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一定比较方便,因为它们只需套上合适的衣服、小心地穿好鞋子戴好头巾,就能在店铺里与人谈生意而不会引起尴尬,也不必向好事者解释什么。但是,除了身体瘦弱或长相丑陋的,大多数类人生物都被剥光了衣物装进木条箱里,然后让庞然大物拉动的笨重大车载走。偶尔也有其他种类的生物被卸下船、装进箱子,其中一些很像那种类人生物,一些不那么相似,还有一些差得甚远。他不由得好奇,那些可怜的帕格矮胖黑人是不是也要被卸下船、装箱,用臭烘烘的车子运进内陆。
桨帆船停泊在了一片看起来油腻兮兮的多孔岩石构成的码头边,然后,一群数量大得吓人的蛤蟆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舱门,其中两个把卡特拽上了岸。岸上这座城市的气味与外观简直不堪描述,卡特只能捕捉住一些零碎的印象,比如歪斜的街道、黑色的门廊以及无穷无尽且没有窗户的垂直灰墙。最后,他被拖进了一处低矮的门廊,被迫在浓稠的黑暗中攀爬起了漫无尽头的阶梯。显然,对于那些蛤蟆怪而言,黑暗与光明并无分别。这地方散发的臭气令他不堪忍受;蛤蟆怪将他锁进房间后便离开了,这时,他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在室内爬一圈、确定这地方的形状与大小了。房间是圆形的,直径约有二十英尺。
接下来,时间的概念消失了。每隔一阵都会有食物被塞进来,但卡特连碰也没碰。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关起来,是为了迎接可怖的外神之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降临。最后,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或日头,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晃开了。然后,卡特被推下楼梯,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红光照耀的街道。这里处于月亮上的夜晚,城中到处都有手持火炬的奴隶把守。
在一个令人作呕的广场上,十只蛤蟆怪与二十四名手持火炬的类人生物排成了队列:后者在左右两边分别有十一名,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一名。卡特被安插在队列的中央,前后各有五只蛤蟆怪,一左一右还有各有一名类人生物拿着火炬。一只蛤蟆怪手持刻有丑恶雕饰的象牙长笛,吹奏着让人嫌恶的声响。伴随着这股邪恶的笛声,队列走出了倾斜的街道,进入了夜色笼罩的平原,那里长满了形貌可憎的真菌。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就爬上了城外一座低矮而平缓的山丘。卡特毫不怀疑,在某片可怖的斜坡或者不祥的高原之上,“伏行之混沌”正在等候,而他真希望这个悬念能赶紧结束。邪恶的笛声呜呜咽咽,丑恶至极,此刻,要是能用某种勉强算是正常的声音取代它,他愿意付出整个世界;然而那些蛤蟆怪没有声音,奴隶们也一声不吭。
接下来,繁星点缀的黑暗中,果真传来了一股正常的声音。它从高山上奔涌而下,夹在参差不齐的群山山顶之间,回荡成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大合唱。那是猫儿在午夜时分的嚎叫,而卡特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些老村民们的瞎猜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说世上存在只有猫们知晓的秘密国度,且猫中长老会趁夜从高高的屋顶跃起,偷偷前往那里。确实,它们去的是月亮的暗面,在月表的群山中跳跃嬉戏,与古老的阴影对话。此时此刻,卡特身处恶臭逼人的行列中,却听见这亲切友好的叫声,不由得想起家乡的尖顶房屋、温暖的壁炉与明亮的小小窗户。
伦道夫·卡特懂得不少猫儿的语言,于是,在这个可怕而遥远的所在,他发出了恰当的猫叫声。但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刚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股大合唱越来越响亮,正朝他靠近。然后,他看见了不计其数的一大群猫儿,它们那优雅的小小身体从一个山头跳向另一个山头,敏捷地划过星空而来。它们的部族已经收到召唤,而这只邪恶的队伍还来不及产生畏惧,一大团令人窒息的茸毛以及密密麻麻、杀气腾腾的尖爪便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笛声戛然而止,夜色中回响起惨叫声。濒死的类人生物在尖叫,而猫儿们大喘着粗气,低吼又咆哮。但那些蛤蟆怪一声没吭,只是垂死冒着臭烘烘的绿色脓液,滴在了布满孔洞、长着丑陋真菌的地面上。
火炬照耀下,这个惊人的场景持续着,而卡特毕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猫——黑猫,灰猫,白猫,黄猫,老虎斑纹的猫,还有杂色的;普通的猫,波斯猫,无尾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全都投入了狂暴的战斗,且它们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丝深邃而不可侵犯的圣洁,而正是这份圣洁令它们位于布巴斯提斯的女神无上伟大。它们狠狠地扑向类人生物的咽喉,或是蛤蟆怪那长着粉色触手的口鼻部,野蛮地将其按倒在布满真菌的平原上,然后数不胜数的同伴便会一拥而上,在狂乱而神圣的战怒中,将尖牙利爪插进敌人的身体。卡特从一名被打倒的奴隶手里夺来了火炬,但很快就被他那蜂拥而至的忠实守卫者们压倒在地。接下来,他只是在纯粹的黑暗中聆听着铿锵的战斗声、胜利者的叫声,感受着他打斗中的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在他周身踩上踩下。
最后,讶异与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时,一片奇异的场景映入眼帘。地球如同一个发光的巨大圆盘,有我们平时看到的月亮的十三倍大,它升到了空中,将奇异的光芒倾泻在月球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在蛮荒的平原与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丘之上,猫儿们整齐有序地蹲坐着,排列成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猫之海洋。它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两三只领头猫走出队伍,舔起了他的脸庞,发出安慰的呼噜声。死去的奴隶及蛤蟆怪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卡特似乎看见,在他和猫儿队伍之间的空地上,离他不远的位置上有一截骨头。
于是卡特用猫儿的轻柔语言和它们对起话来,然后才得知他和它们一族的古老友谊十分有名,在猫儿聚集的地方时常被传颂。当他经过乌撒时,它们便留意到了他;而那些皮毛光滑的老猫回忆起,当它们把对一只小黑猫虎视眈眈的饥饿迷魅鼠料理完毕之后,他是如何爱抚它们的。它们还想起,他在旅馆里是如何招待那只非常幼小的猫崽的,以及他在清晨离开之前,还给幼猫留下了一碟浓浓的奶油。眼前这只大军的首领正是那只幼猫的祖父,它在远方的山丘上望见了邪恶的队列,并且认出了队列押送的囚徒,正是它们一族在地球与幻梦境的莫逆之交。
远方的山巅上传来一声号叫,而老猫戛然止住了话头。那里有猫儿大军的一处岗哨,坐落在最高的峰顶,用以戒备地球猫最可畏的死敌之一——体形巨大且古怪的土星猫。出于某种原因,土星猫也被我们的月亮暗面之魅力所吸引。它们与那些邪恶的蛤蟆怪缔结了协约,且因仇视地球猫而臭名昭著。因此,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它们碰上面会产生严峻的问题。
几名将军进行一番简短的磋商后,猫儿们起身排成了一支更紧密的队伍,将卡特簇拥在内进行保护,然后准备一举从太空跃回地球幻梦境的屋顶。年老的陆军元帅建议卡特放松自己,任由毛茸茸的猫儿大军在跳跃中全程负担着他,还教他在大军起跳时该如何起跳,当大军落地时又该如何优雅地着陆。它还提出,可以送卡特去任何他想去的位置,于是卡特决定回到黑色桨帆船离开的城市——狄拉斯—利恩,因为他打算从那儿坐船去奥瑞巴岛,参观恩格拉内克那刻有诸神雕像的山顶。此外,他还想提醒狄拉斯—利恩的市民别再和黑色桨帆船打交道了,如果他们可以设法巧妙而谨慎地与那些家伙断绝往来的话。接下来,在一声号令之下,猫儿们把卡特安全地拥在当中,全体优雅地跳离地面;而与此同时,在远方一座邪气萦绕的月球山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特普仍在徒劳地等待。
猫儿一跃而起,很快便穿越了太空。在同伴们的簇拥之下,他没有看见那些在深渊中潜伏、雀跃、闹腾的巨大黑色无形之物。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便已经回到狄拉斯—利恩城中旅馆那熟悉的房间里,而友善的猫儿们则悄悄从窗户中流泻而出。来自乌撒城的领头老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卡特与它握爪告别时,它说自己在天亮前就可以到家。黄昏降临时,卡特下楼,这才知道自他被抓走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前往奥瑞巴的船还有将近两周才会到来,趁着这段时间,他竭力把黑色桨帆船的恶劣行径广而告之,奉劝当地人抵制它。城里大部分人都相信他,然而珠宝商人们太过喜欢那些上等红宝石了,所以谁也没有言之凿凿地说再也不会和那些阔嘴商人做生意。在未来,若是这种交易给狄拉斯—利恩带来任何灾厄,那也怪不得他了。
一星期以后,他望眼欲穿的船终于驶过黑色防波堤与高高的灯塔靠了岸。卡特很高兴见到它是一艘属于正常人的船,两侧刷过漆,拥有黄色的大三角帆,还有一位身穿丝袍的灰发船长。这艘船所载的货物是来自奥瑞巴内陆树林的芬芳的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烧制的精美陶器,还有用恩格拉内克的古老熔岩雕刻的古怪的小小人偶。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换取乌撒产的羊毛、色彩斑斓的纺织品以及河对岸的帕格黑人们雕刻的象牙。卡特和船长商量好了要乘船去巴哈那,然后被告知这趟路得花费十天。在等待启程的这一周里,他和来自恩拉格内克的船长聊了许多,船长告诉他,极少有人目睹过山上的神像,只不过,大多数旅客都喜欢从老人、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那儿打听它的传说,等他们回到遥远的故乡之后,就告诉别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尊雕像。船长甚至不确定是否有活人见过那神像,因为山上雕像所在的那一侧贫瘠险恶、极难攀援,还有传言说山顶附近的洞穴里住着夜魇。可关于夜魇,船长不愿多提,因为人们知道:谁常常想着那种畜牲,它们便会锲而不舍地侵扰谁的梦境。然后,卡特向船长打听起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还有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但这位正派的男人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一天清晨的退潮时分,卡特乘船离开了狄拉斯—利恩,遥望着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郁的玄武岩之城的棱角分明的细塔之上。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沿着绿色的海岸向东航行,时常看见岸上坐落着赏心悦目的渔村,红色屋顶与烟囱帽顺着陡峭的地势一路上升,底下则是睡梦中的古老码头以及晾着渔网的海滩。可到了第三天,他们骤然转弯向南,南边的海域波涛汹涌起来,且没过多久,视野中便看不见陆地了。第五天,水手们变得紧张兮兮,但船长为他们的恐惧表示了歉意,说本船即将驶过一座沉没的城市。这座城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而无人记得,城中满是海藻缠绕的断壁残垣。当海水清澈时,你能看见深处游荡着许多影子,所以那些头脑简单之人很讨厌这地方。此外,他承认有许多船只在那片海域失了踪——它们在非常接近水下城市的地方跟别的船打过招呼,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所以你能够看见水下很深的位置。空中几乎没有风,海洋平静无波。卡特倚栏俯望,只见底下百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庙宇的穹顶,而庙前是一条陈列着古怪的人面狮身像的大道,通往一片曾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之间从容自在地游进游出,鼠海豚也四处嬉戏撒野,时而浮出水面、跃至空中。桨帆船从上方驶过的短暂期间,只见海底的地势渐渐上升,冒出许多山丘,你还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地势上升的古老街道,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房屋那饱受冲刷的墙壁。
接着,城郊进入视野,只见一栋壮观的楼宇矗立于山峰之上,建筑风格相较其他房屋更为简洁,维护状态也好得多。它黯黑、低矮,呈四方形围合,每个角上皆有一座塔,中央是铺地砖的庭院,楼上布满了小小的怪异的圆形窗户。尽管大部分地方都缠绕着海藻,还是能看出这栋建筑大概由玄武岩建成;考虑到它遗世独立于远山之上,也许不是寺庙就是修道院。楼内有种发着磷光的鱼,故而小小的圆窗户里透着一层光,所以卡特也不奇怪那些水手为此心惊胆战了。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的中心有一块高耸的古怪巨石,上面还绑着什么东西。他从船长室借来望远镜,这才看清绑在那儿的是一名身穿奥瑞巴丝绸长袍的水手,他低垂着头颅,没有眼睛。这时,风势渐大,把帆船带去了相对安宁的海域,令他倍感庆幸。
次日,他们和一艘紫罗兰色帆布的船进行了对话,后者满载着色彩奇异的百合花球茎,正驶向扎尔,被遗忘之梦的归宿地。第十一天,奥瑞巴岛进入视野,岛上遥遥耸立着锯齿般参差的恩格拉内克山,山顶白雪皑皑。奥瑞巴其岛十分庞大,它的港口巴哈那是座宏伟的城市。巴哈那的众多码头由斑岩修成,其后是层层叠叠升起的巨石台地,整个城市就坐落其上。城中的建筑时常横跨在街道上方,楼与楼之间也常常有桥梁相连。地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花岗岩水渠,它通往内陆湖亚斯。亚斯湖的彼岸有一座由巨型黏土砖修成的远古城市的废墟,古城的名称已年久失传。桨帆船于夜晚驶进了港口,双子灯塔索恩与塞尔散发出了表示欢迎的光芒,而巴哈那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楹间也渐次地、静静地升起了柔和的灯光,与此同时,天上的群星在暮色中渐渐显露,直到这座陡峭上升的海港城市变幻为一片闪耀的星座,悬挂在漫天星辰与映在无波海面上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之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位于亚斯湖畔的小屋做客——城市的后半部分渐渐下沉,最后坐落在了湖边。船长的妻子与仆人为他呈上了奇异而美味的食物,令他很是欢喜。接下来的几日,卡特把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常去的酒馆与其他公共场所走访了个遍,四处打听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传闻,却没遇上一个曾经登上那座高峰或是见过那尊雕像的人。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越,因为可攀援的路径只有它背面那片可憎的山谷;此外,谁也不敢肯定所谓的夜魇仅是传说虚构的。
船长再度朝狄拉斯—利恩出发后,卡特找了间临街的古老客栈住下,外面就是老城区一条布满阶梯的小巷。老城区也是由砖块建成,很像亚斯湖彼岸的那座废墟。卡特根据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来的路线,在客栈里定下了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计划。客栈的老板是名年迈的老人,听过许许多多相关的传说,对卡特助益良多。他甚至还带卡特去了这座古老客栈的楼上房间,给他看了一名旅客在黏土墙上草草刻画的一幅图。这幅图诞生于久远的往昔时光,那时人们胆子更大,也没那么忌惮攀援恩格拉内克山的高峰。年迈的客栈老板从他祖父那儿听说(他祖父又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说的),刻下这幅图的旅客曾经爬上恩格拉内克山并见识了那尊雕像,所以特意把它画在这里供人观瞻。然而卡特看得非常疑惑,因为墙上较大的粗略的形象画得很是潦草仓促,且完全被附在旁边的一群小小身影抢去了重点——这些东西长着角、翅膀、爪子以及卷曲的尾巴,形象品位极其恶劣。
最后,等把可能在酒馆和其他公共场合收集到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时,卡特租了匹斑马,于一天清晨从亚斯湖畔出发,前往岩石嶙峋的恩格拉内克山所在的内陆。他的右侧是起伏的群山、赏心悦目的果园以及小巧整洁的石砌农舍,令他联想到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原野。入夜时分,他已经来到亚斯湖彼岸的无名远古废墟附近。尽管熔岩采集者警告过别在此地扎营过夜,他还是把斑马拴在了一根古怪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道已经开始坍塌的墙壁。然后,在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他铺下了毯子,而毯子上方的墙上雕刻着一些东西,内容已经无法分辨。他又往身上裹了层毯子,毕竟奥瑞巴的夜很寒冷。夜里他醒过一次,因为仿佛觉得有什么昆虫的翅膀在脸上蹭过,然后他拉上毯子蒙住脑袋,继续平静地睡去,直到远处出产树脂的林间传来玛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
阳光刚刚照上这片广袤的坡地。这里坐落着一片远古砖石砌成的地基、剥蚀的墙壁,其间偶尔点缀着坍塌的柱子与基座,荒凉地向亚斯湖畔延伸而去。卡特去找他前夜拴好的斑马,却张口结舌地看见那头温驯的畜牲瘫倒在了那根古怪的柱子旁边。当他发现它已经死去良久,且全身血液都通过喉部的一处伤口被吸干了的时候,更是大为光火。他的行李被翻乱了,里面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饰物也被偷走了,而且四周的泥地上布满了有蹼的庞大脚印,至于这来自什么生物,他毫无头绪。他突然想起了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以及他们的警告,不禁回想昨夜在他脸上蹭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将行李背上肩,大步朝恩格拉内克山走去,但当他沿着大路穿过废墟时,看见一座老旧庙宇的墙根处如血盆大口般裂着一道拱门,门内是朝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了目力不能及的黑暗深处——靠近这拱门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脚下的道路朝山上爬去,沿途是更加蛮荒、部分覆盖着森林的乡野,视线所及处,只有烧炭人的屋舍与采集树脂之人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芬芳,玛格鸟一边在阳光下挥动着七色的翅膀,一边发出无忧的欢唱。接近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个熔岩采集者的营地,这些人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刚从恩格拉内克山较低的山坡上返回。于是他也在这里扎营住下,听这些人吟唱歌谣、讲故事。这时,他偷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们有名同伴失踪了。那人为了摘到头顶一大块上好的熔岩,向山的高处爬去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和同伴会合。第二天,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在悬崖底下也没发现他曾失足摔落的痕迹。他们没有继续搜查,因为他们中的老人说再找也是徒劳。凡是被夜魇带走的东西,谁也找不回来,尽管人们也不确定这种野兽是否真实存在。卡特问他们,夜魇是不是吸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会留下带蹼的脚印。可他们只是摇着头,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怕。卡特发现他们不愿多讲,便不再追问,而是裹上毯子睡觉去了。
次日,他和熔岩采集者们同时起身,然后互相道了别。他们要朝西走,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匹斑马,打算往东行。老人们祝福了他,也给了他一些警告,让他最好别在恩格拉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没有听从劝阻。因为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秘境卡达斯的诸神,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壮丽日落之城的方法。他沿着漫漫山路爬了许久,中午时分,他遇见了一些废弃砖房组成的村落。这是过去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附近的山民们的村子,他们曾以用光滑的熔岩雕刻人偶为业。在那名年迈客栈老板的祖父生活的年代,山民们依然在此居住,但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了。他们一度在高处的山坡建立房舍,但越往高处修,日落时分他们失踪的人口就越多。最终,他们断定最好彻底地离开这里,因为人们有时会在黑夜里瞥见一些东西,而没人能对其做出乐观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都迁往了海边,在巴哈那定居下来。他们聚居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片区,教授子孙如何用熔岩刻人偶,至今仍然薪火相传。卡特在巴哈那的酒馆搜寻线索时,正是从那些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子孙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卡特越接近目标,恩格拉内克山那贫瘠荒凉的一侧就在他头顶耸立得越高。山坡的低矮处长着稀疏的树木,再往上是贫弱的灌木,接下来便是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它直耸入天,层次分明如同光谱:先是覆着霜、然后是冰、最后是终年不化的雪。卡特能看见阴沉的岩石上裂缝横生、崎岖不平,打心底地不想沿着它攀爬。有些地方绵绵不绝地冒着熔岩的蒸气,山坡与岩架上还点缀着一堆堆火山渣。九百万亿年前,诸神尚未在这座山的尖顶起舞时,它曾用火来言语,以山体内的雷鸣之声咆哮。如今它只是沉默而阴郁地巍然矗立,隐秘的一侧刻着传说中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唯有古老的黑暗,抑或是凡人不敢想象的可怖造物——如果传言非虚的话。
坡地倾斜而上,延伸向恩格拉内克山麓,上面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矮栎树与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岩石、熔岩与古老的火山余烬。坡地上有许多被烧焦的营地残骸,因为熔岩采集者曾经常常在此停留;此间还有一些简陋的祭坛,不知其修筑目的是供奉诸神,还是抵挡他们梦中那些居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高处及迷宫般的洞穴中的东西。入夜时,卡特抵达了最远端的那堆营地残骸,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紧紧裹上毯子,便入睡了。远方不知何处的隐秘池塘边,一只巫尼蛇彻夜咆哮着,但卡特并不害怕这种两栖类怪物,因为人们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甚至没有哪只巫尼蛇胆敢接近恩格拉内克的山坡。
在早晨清澈的阳光中,卡特开始继续他漫长的登山之旅。他一路驱使斑马,直到狭窄的山路变得过于陡峭,这头畜牲没法再往上爬了,才将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这之后,他就独自继续向上爬。一开始,他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有一带被荒草淹没的空地,上面是几处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跋涉过一片崎岖的草地,这里四处丛生着贫弱的灌木。走出灌木丛后他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的山坡十分险峻,一看就让人头晕。最后,他发现整片乡野都在自己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人偶匠人废弃的小屋,产树脂的森林以及采树脂之人驻扎的营地,五色斑斓的玛格鸟在其间栖息、歌唱的林子;他甚至还能隐约望见亚斯湖畔,还有那片名字遭人忘却的古老禁忌废墟。他觉得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为妙,于是继续向上,爬了又爬,直到灌木变得无比稀疏,最终手能抓住的只剩下野草。
接下来,土壤越发稀薄了,只见大片光秃秃的岩石拔地而起,石缝中时不时地安放着秃鹫的巢。最后,这里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已别无他物,若非这些岩石饱经风霜、凹凸不平,他简直已经无法继续攀登。不过,岩石上圆形的突起、尖柱般的隆起还有岩架帮了大忙;另外,当他时不时地看见熔岩采集者在这些易碎的岩面上刻下的笨拙标记,心里便很是欣慰,因为他总算知道这地方有其他正常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人类来过的痕迹:在需要借力攀援的地点,有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便于手扶与脚踏的地方;在上好的岩脉与熔岩蒸气所在之处,还有小型的采石场与挖掘现场。在某一处,上山的主道上凿出了一条狭窄的支道,专程通往远方一片格外丰沃的矿脉。有那么一两次,卡特鼓起勇气环视一番,然后几乎因脚下广袤蔓延的景色而惊厥。整个岛屿都映入他的眼中,海岸线一览无遗,不论是巴哈那的岩石台地,还是远方那些烟雾缭绕、尽显神秘的烟囱。还有无穷无尽的南海彼岸,那充满稀奇古怪的秘密的所在。
远方的山势曲折起伏,因此刻有雕像的那一面仍然隐匿在视线之外。现在,卡特看见一条山脊向上延伸、又朝左转去,于是朝那个方向爬去,祈祷这条路线能够走通。十分钟以后,他确定了这条路果真不是死胡同,而是一条持续上行的险峭拱弧;除非它中途戛然而止或者转向,他只需顺势爬上几个小时,就能抵达这座山不为人知的南坡,那里俯瞰着荒芜的悬崖以及受诅咒的熔岩山谷。一片全新的乡间景色在他脚下铺展开来,他发现,它比他先前跨越的沿海之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广袤。高山另一侧的风光也有所不同:这里布满了稀奇古怪的断崖与孔洞,而他离开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上则没有这些。它们有的在他的头上,有的在他脚下,但全都位于垂直的绝壁之上,凡人绝对无法踏足。此地已是高处不胜寒,但攀爬本身太过艰难,以至于他根本不在意冷热了。只是稀奇古怪的洞穴越来越多,令他不安;他想,也许正是古怪的环境令其他登山者分心张望,结果从这些危险的山路上失足跌落,才引发了关于夜魇的荒诞传说——人们想借此解释那些登山者的失踪。这种传说并没有让他多害怕,反正他有一把上好的弯刀,可以应对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见识那尊雕像、从此踏上寻找秘境卡达斯之巅的诸神的正轨,任何次要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了。
最终,在冰寒可畏的上层大气里,他终于完全绕到了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看到了脚下那些望不见底的深坑,那些低处的断崖与寸草不生的熔岩深渊,诸神古老的愤怒在其间翻滚。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广袤的大地朝南延伸,但那是一片荒漠,其间既无良田沃土,也无房舍炊烟,且看似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不见海,毕竟奥瑞巴是一座庞大的岛屿。在这片完全垂直的绝壁上,依然布满了大量的黑色洞穴与古怪裂缝,可没有哪一处容得登山者攀爬。来到这里,卡特只见头顶笼罩着一片巨大的突出岩壁,遮挡了他向上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怀疑这条路是否还走得通,不禁心生动摇。在离地数英里高处的寒风中,他饱受惶恐的折磨,身体一侧只有空气与死亡,另一侧只有滑溜溜的岩壁,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愿意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他无法回头,然而夕阳已经斜下。倘若前方无路,夜里他便只能趴在原地,而日出时他便会不知去向了。
但他及时发现前方有路。唯有最老练的入梦者才用得上那些隐秘难察的踏脚点,不过对卡特而言它们够用了。攀上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的坡道远比下面的容易攀爬,因为巨大的冰川曾在此融化,侵蚀出了一片黏土与岩架构成的广阔区域。他的左侧是笔直的悬崖峭壁,抬头不见顶、俯首不见底,上方刚好够不着的位置有一个洞穴,张着黑暗的大口。不过,离开这里后,山体就大大向后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停靠休息的空间。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知道肯定是接近雪线了,于是抬头望向那些在红彤彤的夕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山顶。可以肯定的是,头顶数不清多少英里的位置有白雪覆盖,其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崖,就和他之前攀上的那块差不多;那块巨崖亘古不变地悬在彼处,黑色的轮廓在冰封雪冻的白色山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当他看清那块悬崖时,不禁大吼一声,敬畏地抓紧了起伏不平的岩石。因为,那块突出的巨崖并非大地原初时的天然之态,而是在夕阳底下散发着奇异的红光,上面是一幅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神像。
夕阳下,那尊神像仿佛在燃烧,闪耀着严厉可畏的光芒。它有何等巨大,人脑简直难以思量,可卡特立即便看出,这尊雕像绝非人力可造。它是诸神亲手凿出的肖像,以高傲威严的姿态俯瞰着寻觅它的人。传闻曾说它很古怪,凡人一眼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出它来,而卡特发现的确如此,因为它那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无不昭示着它并非凡胎,而属神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要找的东西,卡特仍然被敬畏之情压倒,只能紧抓着险峻的高崖。毕竟,神灵的相貌之奇壮远超人类所能预料,何况这尊神像比宏伟的庙宇更加巨大,由古老的神力以深色熔岩铸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上,在这日落时分的神秘寂静中,它俯视着一切,透出的奇异壮丽之感无人能抗拒。
与此同时,他还奇妙地顿悟了一件事:为了找到容貌像诸神的神灵子孙,他曾计划寻遍整个幻梦境,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山上那尊巨大雕像所刻的神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时常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里看见类似的面孔,那座城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由库拉尼斯王统治,而卡特在现实世界中曾与他相识。每一年,都有长着这一类脸孔的水手驾着深色船只从北方驶来,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以及会唱歌的红色小鸟。显然,这些水手无疑就是他想找的半神。他们住在哪里,附近必然就有冰冷荒漠,而秘境卡达斯与诸神栖居的缟玛瑙城堡就位于其中。所以,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而它远在奥瑞巴岛的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他得一路返回狄拉斯—利恩、溯斯凯河而上、跨过尼尔城的桥梁、再次进入迷魅鼠所在的迷魅森林。
到了那里,他就得改道向北,穿过河神奥克拉诺斯打造的遍布花园的大地,前往满是镀金尖塔的斯兰城,在那里,他兴许能搭上开往塞雷纳利安海的大帆船。
可暮色已深,阴影之中,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神像显得愈发面色严厉了。入夜后,卡特停靠在了岩架上。一片黑暗中,他既不敢前进亦不敢后退,只能站在原地,紧抓着山体,在狭窄的立脚处瑟瑟发抖,等待白昼来临。他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否则一旦睡着、手上放松,便会堕入不知深几里的迷雾,跌进悬崖、摔在那片饱受诅咒的山谷之底的尖锐岩石上。群星于空中浮现,可除了它们,他眼中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这片虚空是死亡的伴侣,后者正在召唤他,而他抵御它的唯一方式只有紧抓岩石、身体后仰,以尽量远离那看不见的边缘。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抹属于地球的存在,是于薄暮时分,贴着朝西的绝壁呼啸而过的一只秃鹫。它在接近那个他刚好够不着的洞口时,尖叫一声,猛地逃走了。
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卡特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抽走了他腰间的弯刀。接着,他听见它咣当撞在了底下的岩石上。然后,在他和银河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种异常可怕的身影,它瘦削得令人厌恶,长着犄角、尾巴和蝙蝠翅膀。还有别的东西,它们渐渐遮挡住他西侧的群星,就好像那里有一团模糊的形体,正挤得密密麻麻地拍打翅膀、从绝壁上那够不着的洞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随后,一只橡胶似的手臂攫住了他的脖子,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他便被毫不体贴地拎起,在半空中晃荡起来。一分钟后,群星消失了,而卡特知道,自己落进了夜魇的手里。
它们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拖进了绝壁上的山洞中,拖过里面一道道可怖的迷宫。一开始,当他发自本能地挣扎时,它们便手法精准地胳肢起他来。它们自身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薄膜质的翅膀都寂然无声。它们冰冷得可怕,湿漉漉、滑溜溜,用可憎的爪子揉捏着他。须臾之间,它们便向下狠狠俯冲,如同一股散发着坟墓般湿冷气息、令人作呕的气流,打着旋、转着圈穿过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卡特感到,它们正喷发成一股由尖啸与魔鬼般的疯狂混合而成的究极漩涡。他一再地放声尖叫,可每当他开口,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更加精准的手法胳肢起他来。然后,他看见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于是猜测它们是要前往可怖的地下世界的深处。关于那里,他听过一些隐晦的传说。那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苍白的死火,它令恐怖的空气以及填满地心洞穴的原始迷雾都更加恶臭了。
最终,他看见下方依稀出现了一些轮廓,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不祥气息的山峰,而他知道,那一定便是传说中的索克山了。群峰矗立在永无天日的幽怨晦暗与亘古不变的深渊之中,一派阴沉可怖。它们高得远超凡人所能想象,还有着一道道可怕的山谷,可憎的巨噬蠕虫就在其间蠕动、打洞。可是卡特宁愿去看那些蠕虫,也不愿面对抓走他的东西——它们确实长相吓人,是一群粗蠢的黑色东西,有一身鲸鱼般光洁油滑的表皮,长着倒人胃口、互对着朝内弯曲的犄角,拍打起来悄无声息的蝙蝠般的翅膀,可以抓握的丑陋爪子,还在空中无所事事、令人不安地挥舞着长有倒刺的尾巴。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大笑或微笑,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只长着一个黑乎乎、本该是脸的部位。它们会做的就是抓东西、飞来飞去、胳肢猎物,这便是夜魇的生存之道。
索克山的灰色群峰巍然伫立在四面八方,从上方低空飞过时,他能清楚地看出,在这片漠然矗立于无边昏暗中的花岗岩山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更低处,空气中的死火已经燃烧殆尽,除了那些像妖精般高耸的瘦削山峰,只能看见一片原始的黑暗虚空。没过多久,群峰便被抛开了老远,四周只剩下夹带着地底洞穴潮气的急遽狂风。终于,夜魇们停落在了地面,这里铺着一层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像是骸骨。然后,它们把卡特独自扔在了漆黑的谷底。将他带到这里,是守卫恩格拉内克山的夜魇的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了。卡特想要追踪它们飞离的方向,却发现无能为力,因为就连索克山的群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除了黑暗、恐惧、寂静与骸骨,这里什么都没有。
根据过去听过的某个传闻,卡特知道眼下他所在的位置是纳斯山谷,即巨型蠕虫们匍匐打洞的地方;可他并不知道会看见些什么,毕竟没人见过巨噬蠕虫,甚至没人猜想过那种东西长成什么模样。关于它们,世上只有模糊的传言:它们在骨骸堆成的山中弄出沙沙的声响,在蠕动过地方留下黏滑的痕迹。它们只在黑暗中爬行,所以谁也看不到它们。卡特可不想碰上巨噬蠕虫,因此,他小心聆听着周遭不知深几许的骨堆里的动静。即便在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也有了主意和目标,因为往日里他曾和某个人无话不谈,那人对纳斯的传闻与规矩颇为熟悉。简而言之,这里很可能就是现实世界中的所有食尸鬼抛弃残羹剩饭的地方。万一他走运,兴许能偶然找到一座比索克山诸峰更高的巨崖,从那里开始便是食尸鬼的地盘了。他知道哪里的空中会抛洒下大量的骨头,哪里便是他要找的地方,到时他便可以喊话让食尸鬼放梯子下来。说来有些奇怪,但他和那些可怕的造物之间,的确存在那么一丝特殊的联系。
他在波士顿有个熟人——一名专作古怪图画的画家,在某个邻近坟场、古老而不祥的小巷中有间画室——那人当真与食尸鬼们结交成了朋友,还学会了它们一部分简单的语言——它们的语言由令人嫌恶的“咪普”声和“叽咕”声构成。那人最后失了踪。卡特不确定是否会在这里遇上他,倘若遇上,他就要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梦境里使用英语(这种属于遥远的现实世界的语言)了。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把握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纳斯。而且,比起遇上他看不见的巨噬蠕虫,他宁可遇上看得见的食尸鬼。
于是卡特摸黑跋涉起来,当他听见脚下的骨堆里仿佛有些响动时,就撒腿奔跑。有一次,他撞在了一片坚硬如石的斜坡上,于是知道这里一定就是索克山诸峰的山脚了。然后,他终于听见上方遥远的空中传来一阵嘎吱碰撞的可怖声响,随之便确信,自己已经来到食尸鬼居住的巨崖附近了。站在崖下数英里深的谷底,他拿不准崖上能否听见他的声音,但转念一想,地心世界的法则本就怪异。沉思之际,一截飞来的骨头砸中了他——这玩意儿很重,想必是一颗颅骨。这时,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处那座可怕的巨崖底下,于是便操起食尸鬼的呼唤用语,扯开喉咙朝上头“咪普咪普”地喊了起来。
声波传递得很慢,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一句回应的“叽咕”。但他好歹还是得到回音了,而许久以前他听说过,接着上面就会放下一道绳梯。等待绳梯的过程中,他紧张万分,因为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嗓子有没有惊动骨堆里的什么东西。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见下方的深处传来一阵隐约的沙沙声。有东西在小心翼翼地靠近,而他也愈发不安。他不想离开这个位置,因为梯子会从这里放下来。最后,当他终于焦急得难以忍受、想要落荒而逃时,他听见了除沙沙声之外,旁边还传来了砰的一响,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刚刚堆起的骨堆上。是梯子。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分钟,才把绳梯抓到手中绕了绕。可沙沙声没有停息,甚至当他往上攀爬时,还跟了上来。等他爬到离地足足五英尺的位置,那声音才明显地消退了;但当他爬到十英尺高时,有东西在下面摇晃起了绳梯。到达十五或者二十英尺高的位置时,他感到一条凹凸不平、滑溜溜的巨型蠕动之物从他的整个身侧蹭过,于是开始疯狂地往上爬,急于摆脱这条没人能看见的、因过度进食而肥满的巨噬蠕虫,摆脱不堪忍受的恶心摩擦。
他用酸痛的手臂、磨起了水泡的手掌爬了几小时,再度看见了灰色的死火与索克山令人倍感不适的群峰。最后,他终于发现上方出现了一片突出的边缘,正是食尸鬼所居的巨崖之沿;眼下,他还看不到那道巨崖垂直的崖壁。数个钟头后,他瞧见崖边伸出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长得就像巴黎圣母院护墙上的滴水兽。他险些晕厥过去,手也差点儿松开,可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镇静。毕竟,那位失了踪的朋友理查德·皮克曼曾给他讲过食尸鬼的事,因此他很清楚它们长着犬科动物的脸庞、消瘦颓败的身体,还拥有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性。所以,当那个丑陋的东西把他从令人眩晕的虚空中拉到巨崖上方时,他把持住了自己,即使看见旁边有一堆吃剩的“残食”,还蹲着一圈一边磨牙、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食尸鬼,也没有尖叫出声。
目前,他来到了一片光线晦暗的平地之上,唯一的地貌特征就是巨大的砾石与不少的地洞。食尸鬼们总体而言彬彬有礼,只有一只试图伸手掐他,其余的仅是对他投以探究的目光。他耐心地发出叽咕声,向它们打听起了那位消失的旧友,然而却被告知那人已经变成一名颇有地位的食尸鬼,居住在更加靠近清醒世界的深渊里。一只浅绿色的年老食尸鬼主动提出,带他去皮克曼现今的居所。于是,尽管本能地感到嫌恶,他还是随它钻进了一条宽阔的地道,在霉臭熏人的漆黑中,跟在它后头匍匐前进了几个小时。出地洞时,他们来到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平地上,这里散布着来自地球的古怪废弃物——古旧的墓碑,破瓮破缸,还有奇形怪状的纪念碑。卡特有些怀念地意识到,他极可能来到了清醒世界的附近,自他走下从火焰洞窟到深眠之门的七百级台阶以来,这也许是他最靠近清醒世界的一次了。
在一座标着1768年、从波士顿谷仓墓地偷来的墓碑上,坐着那位曾是艺术家理查德·乌普敦·皮克曼的食尸鬼。它赤身裸体,皮肤宛如橡胶,形貌已经高度食尸鬼化,看不出多少人类的影子了。但它还记得一点英语,能够用咕哝声和单音节词汇跟卡特对话,时不时地用食尸鬼的叽咕语加以辅助。当它听说卡特想去迷魅森林,再从那儿出发前往塔纳利亚丘陵之外、位于欧斯—纳尔盖的塞勒菲斯城时,似乎非常犹豫;因为清醒世界的食尸鬼从不在梦境上层的墓地里行动(那地方就留给在死城里繁衍、脚上长蹼的蛙怪吧),而且,它们栖居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横亘着太多东西,包括古革巨人的可怖王国。
古革巨人身形庞大且多毛,迷魅森林里的巨石圈就是它们昔日堆建而成的,用途是向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进行某种古怪的献祭,直到某一晚,它们的恶行传入了地球诸神的耳朵,才被驱赶进了地下的洞穴。在地球食尸鬼居住的深渊与迷魅森林之间,连接两地的唯有一道巨大的活动石门,门上有一只铁环。由于门上设有禁咒,古革巨人们从不敢打开它。也从未有人设想过,会有凡间的入梦者穿过古革巨人的洞穴地盘、从那道门离开地下,因为古革巨人曾以凡人为食,甚至直到今天,它们还津津乐道着凡人入梦者是何等美味——尽管自从被赶到地下之后,它们仅能以妖鬼果腹。妖鬼这种令人反胃的造物生活在辛之墓室,像袋鼠一样用后腿跳来跳去,且一见光就死。
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于是建议卡特要么从萨尔科曼德离开深渊——那座废弃城市位于冷原下方的谷地中,城里有一道道黑硝石建成的阶梯,将幻梦境的上层与下层的深渊连接在一起,由生有羽翼的闪长岩狮子守卫;要么通过某处墓地返回清醒世界,然后重新走下通往浅眠的七十级台阶去往火焰洞窟,再走下通向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的七百级阶梯。然而这些方案都不适用于卡特。他不知道怎么从冷原前往欧斯—纳尔盖,也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因为那或许会导致他忘记这一路上获得的所有信息。假如他忘记那些从北方来到塞勒菲斯城中买卖缟玛瑙的水手、忘了他们那种威严而神圣的长相,忘了他们是神之子息、能够指出诸神栖居的冰冷荒漠与卡达斯的方位,那对他的追寻之旅而言无疑是场灾难。
经过卡特的好一番劝说,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终于同意带他穿过高墙环绕的古革巨人之国。在巨人们胡吃海喝后、待在屋里睡觉的一个小时内,卡特有机会悄悄穿过那个圆形石塔林立的晦暗国度,抵达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那座塔上有一条向上的阶梯,正通往迷魅森林中的那道活动石门。皮克曼甚至答应借给他三名食尸鬼当帮手,它们会带一块墓碑作为撬棍替他顶开活动石门;毕竟古革巨人有些害怕食尸鬼,当他们撞见后者在自己的巨型墓园中大快朵颐时,常常转身就逃。
他还建议卡特干脆假扮成一只食尸鬼:剃光他那肆意生长的胡须(因为食尸鬼不长胡子),赤身裸体在泥里打滚、好让皮肤看起来像模像样,用颓废的姿态轻飘飘地走路,把衣服裹成一团拿在手中、假装那是他随手从坟里掏来的一点儿零食。只要选对地道,他们就能抵达古革巨人的城市——那里毗连着整个古革王国——从阶梯所在的科斯之塔的附近钻出地面。不过,他们必须小心墓地旁边的一处庞大洞穴,因为那是辛之墓室的入口,满腔仇恨的妖鬼随时守候在那里,杀气腾腾地等着来自深渊上部的住民,因为后者猎杀它们为食。古革巨人入睡以后,妖鬼们便会试图出来。它们既爱攻击古革巨人又爱攻击食尸鬼,因为它们没有能力分辨二者。妖鬼是种非常原始的造物,会以同胞为食。古革巨人在辛之墓室的狭窄处安排有一名哨兵,但它经常打瞌睡,有时会突然被一大群妖鬼来个奇袭。妖鬼不能在真正的光亮中存活,但在深渊中的灰暗光线里,它们可以耐受几个钟头。
于是,卡特最终和三名食尸鬼帮手一起爬过了漫无尽头的地道,它们抬着一块从塞勒姆的查尔特墓地撬来的墓碑,上头写着“尼希米亚·德尔比上校,卒于1719年”。当他们再次进入昏暗的光亮里时,周围是一片布满青苔的巨石组成的森林。这些巨石高得一眼望不到头,正是古革巨人常用的墓碑。他们扭身钻出地洞,向右侧望去,是一条巨石列成的廊道,其尽头是超乎想象的惊人风景:一片巨大的圆形石塔耸立在地心的灰暗空气里,仿佛正无限地朝上延伸。这便是古革巨人的宏伟城市,所有的门都有三十英尺高。食尸鬼常光顾这里,因为找到一具入土的巨人尸体,就足够乡亲们吃上一整年了,即便这么做格外危险,但挖掘古革巨人的尸体也比刨凡人的墓划算。这下子卡特总算明白,在纳斯山谷的时候他为什么会摸到那么多的巨型尸骨了。
他们的正前方,恰好是墓地的出口,一座垂直的峭壁拔地而起,峭壁底下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可怖洞穴。食尸鬼们让卡特尽量远离那个洞穴,因为它就是不祥的辛之墓室的入口,古革巨人们就是在洞内的黑暗中猎杀妖鬼的。果不其然,它们的提醒很快就被证实了:一只食尸鬼刚想溜向那些塔群,瞅瞅古革巨人是否按时入了睡,这时,幽暗的巨大洞穴内便亮起了一双橙红色眼睛,接着又是一双。这意味着,古革巨人刚刚损失了一名哨兵,且妖鬼们的嗅觉实在灵敏极了。于是,那只食尸鬼退回了地洞中,打手势示意同伴们保持安静。他们最好别招惹那些妖鬼,而且或许它们很快就会撤退,毕竟刚在黑暗的墓室里解决掉一名巨人哨兵,现在一定很累了。没过一会儿,洞里便跳出一只如小马般大的玩意儿,跃进了灰暗的光线中。看见那卑劣不洁的怪物的模样,卡特不禁感到恶心:它长了张莫名像人类的脸庞,上面却没有鼻子、额头以及其他重要的细节部位。
接着,又有另外三只妖鬼跳出洞穴,跟上了同伴。一只食尸鬼轻声用叽咕语告诉卡特,这些妖鬼身上没有战斗留下的伤痕,这不是个好迹象:这说明它们并没有和古革巨人哨兵对战,而是仅仅趁它熟睡时从旁边溜了过去,所以它们还完好地保存着体力与野蛮劲儿,直到遇上某个受害者,把力气都撒在他身上。它们的数量很快就达到了十五只,纷纷在地上刨来刨去,像袋鼠一样,跳向耸立在灰暗光线中的巨塔与巨石。这些畜牲的外表丑陋不堪且比例失调,令人望而生厌;但更可厌的是,它们还用咳嗽般的粗嘎妖鬼语彼此交谈着。然而,尽管它们已经够吓人了,可怕程度却比不上跟在它们后头、突然从洞穴中冒出来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爪子,足足有两英尺半宽,上面生着可怖的尖趾。随后,洞里又伸出另一只爪子,接着露出了一截覆满黑毛的粗壮胳膊——那两只爪子都生在这截胳膊上,通过两段短短的前臂与之相连。然后,两只粉红的眼睛亮了起来,正是苏醒过来的古革巨人哨兵,它摇摇晃晃地探出了大如水桶的头颅。它的眼睛分别位于脑袋的两侧,突出了两英寸高,围有骨状的隆起物和粗糙的毛发。但脑袋上最可怕的还是那张嘴,它从脑袋的顶部开裂到底部,垂直而非水平,长着黄色的尖牙。
然而,不幸的古革巨人还未及爬出洞穴、站直足足高达二十英尺的身子,恶毒的妖鬼便朝它发动了进攻。有那么一瞬间,卡特真担心它会大声示警,惊醒同胞们,但食尸鬼低声叽咕着告诉他:古革巨人不会发声,仅能通过面部表情交流。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实在惊心动魄。狠毒的妖鬼从四面八方凶猛涌来,扑向了仍然匍匐在地的巨人,用它们的口器对他又撕又咬,还用又尖又硬的蹄子残暴地踢打它。整个过程中,它们一直兴奋地嘎嘎叫着,当巨人那张竖直的大嘴偶尔咬中某只妖鬼时,它们便集体尖叫。所以,若不是古革巨人渐渐朝洞中退去、战场转移得越来越远,这么大的动静一定会惊醒整座沉眠中的城市。就这样,混战很快就退出视野、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偶尔传来的邪恶的声响表明它仍未停息。
然后,最警觉的那只食尸鬼比划了一下,示意其他人上前,于是卡特便跟在步伐懒散轻飘的三只食尸鬼后头,走出巨石之林,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里黑黢黢、臭烘烘的街道。这里的圆塔均由巨石砌成,高高耸向视线不可及之处。他们静悄悄地跋涉过高低不平的铺石路面,一路上听见黑色巨门之后隔墙传来令人嫌恶的难听鼾声,这说明古革巨人仍在大睡。食尸鬼们想到时间紧迫,总算加快了行进的步伐,可即便如此,赶这趟路也快不了,毕竟古革巨人的城市规模太大、路太远。好歹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面前矗立着一座巨塔。它比其他塔更高更大,巨型门廊的上方用浮雕刻了一个可怕的符号,即使不懂其意义,光是看见它便令人不寒而栗。这便是刻有科斯之印的中央之塔,透过晦暗的光线,刚好能分辨出塔上有一道巨大的石阶,正是通往幻梦境上层及迷魅森林的阶梯的起始部分。
于是,在彻底的漆黑中,他们开始了无休无止地攀爬。这个过程异常艰难,因为台阶是依照古革巨人的身材打造的,每一级都有将近一米高。卡特数不清自己爬了多少级,因为他很快就精疲力竭了,而食尸鬼不知疲倦、能够迅速恢复体力,不得不出手帮扶他。整个漫无边际的攀爬过程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被发现、被追杀的危险,因为,尽管古革巨人都顾忌诸神的诅咒、不敢抬起通往森林的石门,但塔与阶梯却不受此限制,那些逃出的妖鬼就时常被他们追到楼梯顶端。古革巨人的听觉异常灵敏,倘若整个城市是醒着的,有人光手光脚在阶梯上攀爬的动静也能轻易被捕捉到。且不说巨人们步幅宽大,还拥有在辛之墓室猎杀妖鬼而练就的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很快就能赶上巨石台阶上又小又慢的猎物。他们总是悄无声息地追来,不发出丝毫动静,突然间从黑暗中扑向爬阶梯的人。一思及此,着实令人胆寒。古革巨人平时要忌惮食尸鬼三分,但在这样的特殊环境下,也指望不上这一点了,毕竟它们占有太大的优势。还有部分危险来自那些行动诡秘、生性酷毒的妖鬼,它们常趁古革巨人熟睡的那一个小时里跳上塔来。假如巨人们睡过头,而刚才那群妖鬼干完了洞穴里的勾当,那些令人嫌恶的坏家伙轻易就能闻到爬阶梯之人的气味,若是这样,卡特他们恐怕还不如被古革巨人吃掉呢。
接着,在攀爬了仿佛无限久之后,上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嘎嘎声,意味着事情出现了意外的严峻转折。显然,早在卡特及其向导到达之前就有妖鬼——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溜进塔里了。眨眼之间,带头的食尸鬼已经把卡特推到了墙边,并指示另外两名同胞守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它们举起老旧的石头墓碑,准备一见到敌人就砸下去。食尸鬼能在黑暗中视物,所以有它们在场,情况比卡特独自一人要乐观得多。转瞬之后,前方响起一阵蹄声,显然是有至少一头野兽正从阶梯上方朝下跳来,于是举着墓碑的食尸鬼们摆好姿势,准备发起致命的一击。现在,黑暗中出现了一双橙红的眼睛,除了蹄声,他们还听见了妖鬼的喘气声。它刚跳到紧挨着食尸鬼的台阶上,后者便用惊人的臂力挥动古老的墓碑,于是妖鬼只发出一声喘息、一阵窒息般的声响,便倒了下去,瘫成令人厌恶的一团。这头畜牲似乎没有同伴,于是食尸鬼们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然后便轻拍卡特,示意他继续前进。和之前一样,它们义无反顾地帮助他,而他很庆幸能离开这个血案现场。尽管看不见,但那只妖鬼粗鄙不堪的尸体毕竟还瘫在这团黑暗里。
最后,食尸鬼让卡特停下脚步,然后伸手在上方摸索起来。卡特意识到,他终于抵达了那道活动石门。要推开这样一扇庞然大物简直超乎想象,不过食尸鬼仅想将它抬起一小截,只要能把墓碑塞进去撑住足以让卡特从门缝里钻出去了。它们自己则打算走下阶梯、穿过古革巨人的城市原路折返,因为它们擅长来无影去无踪,况且也不知道该如何从幻梦境上层前往幽秘的萨尔科曼德城——那座城中,有狮子把守的通往深渊的大门。
三只食尸鬼开始用惊人的臂力抬举头顶的石门,卡特也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帮忙。它们判断,台阶顶部一旁的那条门边是应该使力的正确位置,于是动用它们凭借不可告人的方式获得营养的肌肉,铆足劲儿推了起来。没过多久,一道光亮映入眼帘,于是卡特执行起交付给他的任务,把古老墓碑的一头塞进了门缝。接下来,它们猛力抬举,进展却十分缓慢。每当他们试图转动墓碑、撑开石门却遭遇失败时,自然就得从头来过。
突然间,他们的绝望感陡增了一千倍,因为下方的阶梯上传来了一阵声响:那不过是死掉的妖鬼长着蹄子的尸身滚下台阶的砰砰撞击声,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导致它移位、朝下滚去,都足以让人万分不安。食尸鬼们很了解古革巨人的习性,因此像疯了般拼尽全力推了起来。在短得令人诧异的片刻之后,头顶的门就被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让它们能够撑稳门板,卡特则转动墓碑、撑开一道宽敞的门缝。接着,食尸鬼让卡特爬上它们橡胶般的肩膀,然后,当他抓住门外的幻梦境上层那受神灵保佑的泥土时,它们稳住他的双脚,把他推了出去。一秒之后,它们自己也钻出门外,一脚踢掉墓碑,关上了巨大的活动石门,而到这时,它们已经能够听见底下传来的喘气声。由于诸神的诅咒,古革巨人永远无法通过这道石门,于是卡特深深感到如释重负,放松下来,静静躺在了迷魅森林里长势繁茂、奇形怪状的真菌当中。他的向导们则以食尸鬼特有的休息姿势在附近蹲坐下来。
尽管这片他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迷魅森林很诡异,但与他们刚刚逃脱的深渊相比,这儿简直令人心旷神怡。这一带没有活着的居民,因为迷魅鼠出于恐惧会避开这扇神秘的石门。紧接着,卡特就和食尸鬼商量起了它们的返回路线。它们已经不敢从塔里折返了,而清醒世界对它们也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卡特告诉它们,要去那里就必须经过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的火焰洞窟。于是,它们决定通过萨尔科曼德城中的深渊大门返回,虽然它们全然不知如何前往那里。卡特回忆起,那座城位于冷原底下的山谷中,还想起了在狄拉斯—利恩时,他曾见到一名阴险的斜眼年迈商人,传言说他常在冷原上做生意。于是他建议食尸鬼们穿过原野前往尼尔城,再沿着斯凯河直走到河口,去狄拉斯—利恩寻找线索。食尸鬼们立刻决定就这么办,然后一点儿没耽搁,迈着轻飘飘的步子出发了,因为暮色渐浓,接下来还要赶一整夜的路呢。卡特和这些令人倒胃口的野兽握了握爪子,感谢它们倾力相助,还请它们替他谢过那只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但当它们离去后,他不禁庆幸地叹了口气。因为食尸鬼毕竟是食尸鬼,往好里说,也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旅伴。然后卡特找了个森林里的池塘,把在地下世界沾的一身泥洗了个干净,接着就穿上了一直小心翼翼带着的衣服。
此时,这片长满古怪巨木的可怖森林已被夜色笼罩,但因为林中到处是磷光,赶起路来仍和白天一样容易。于是,卡特从他的熟悉路线朝塞勒菲斯出发了,目的地是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走着走着,他想起了在仿佛亿万年前、在遥远的奥瑞巴,他把坐骑斑马拴在了恩格拉内克山里的一棵栎树上,于是很想知道那些采熔岩的人有没有放了它、给它喂食。他还想知道,如果他有一天返回巴哈那,赔偿那头夜间在亚斯湖畔的古老废墟里死去的斑马,那名老迈的旅店老板是否还会记得他。重新回到幻梦境上层后,他的脑海中不禁浮起如此种种思绪。
但此刻,一棵巨大的空心树中传来一阵声响,令他停下了脚步。眼下他不想跟迷魅鼠打交道,所以刻意避开了巨石圈附近的地带。可从这阵独特的颤动声判断,迷魅鼠这回换了个地方召开它们的重大会议。他走近了些,可以听出它们正在进行紧张激烈的讨论,而不一会儿,他便发现它们讨论的问题在他看来十分紧要。因为,迷魅鼠的最高议会正在商讨要不要对猫族发动战争。事情的由头,就是那群偷偷跟踪卡特去了乌撒、结果命丧黄泉的迷魅鼠,它们动了不该动的念想,于是被猫族就地正法了。这件事一直令迷魅鼠一族怀恨在心,所以元帅们做出决定,要在至少一个月里对猫族全体发动一系列奇袭,出其不意地攻击落单的猫或者猫群,就算是乌撒城里不计其数的那些猫,也不给它们留一点操练和动员的机会,这就是迷魅鼠的计划。而卡特意识到,在继续自己浩大的寻觅之旅之前,他必须挫败它们。
因此,伦道夫·卡特静悄悄地溜到迷魅森林的边缘,朝着星光照耀下的原野发出了猫儿的呼声。附近一座村舍里的老雌猫接下了他的信息,然后传递给了起伏不平的草原上的猫族成员们,后者又传给了庞大的、娇小的、黑的、灰的、虎纹的、白的、黄的、杂色的猫族战士。他的口信回荡到了尼尔城、斯凯河之外,甚至传向了乌撒城。乌撒城中数不尽的猫儿发出齐鸣,集结起了队伍。所幸此时月亮还未升起,所以这些猫儿全都在地球上。它们敏捷而无声地跃起,从家家户户的壁炉和屋顶之上跳下,汇聚成一片毛茸茸的辽阔海洋,流过原野,朝向迷魅森林的边缘而去。卡特正候在那里,迎接它们。对于刚在深渊里见识过一些东西,还跟一些东西同行过的他来说,此刻看到这些线条优美、生机蓬勃的猫儿,当真赏心悦目。他很高兴与一位德高望重的朋友重逢——乌撒城分遣队的头领,曾经救过他一次的那只猫。它油亮的脖颈上戴着象征地位的项圈,胡须竖立着,显得勇猛果敢。更令他高兴的是,这支军队中有一名年轻而干练的中尉,而它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以前在乌撒城中的那个早晨,卡特曾在旅店里用浓奶油喂过的那只幼猫。如今它已是一只高大健壮、前途光明的猫了,跟它的朋友握手时,它发出了呼噜声。它的祖父说,它在军中一直表现优异,再经历一场战事的磨炼,也许就能升职为上尉了。
接下来,卡特大致描述了猫族目前面临的威胁,作为回应,四面八方的猫儿们都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声表示感激。他和猫族将军们商议了一番,然后制定了一个计划:立即发起行动,朝迷魅鼠议会以及其他已知的据点出发,抢在它们动员军队、发动侵略之前展开奇袭,制伏敌人。于是,洪流般的猫儿大军一刻也没耽搁,立即涌向迷魅森林,冲刺着包围了议会所在的空心树和巨石阵。敌人们一见到这些不速之客,便迸发出了恐慌的高昂颤音。鬼鬼祟祟、好奇心重的棕色迷魅鼠们几乎没有进行任何抵抗。它们明白自己已经不战而败,于是放弃复仇的念头,转而考虑如何保全小命了。
现在,一半的猫儿围坐成了一圈,中间放置着迷魅鼠俘虏。圈上留出了一条过道,方便其他猫儿将从森林其他部分抓获的俘虏押送进来。它们进行了漫长的谈判,其间卡特充当了翻译的角色。它们最终议定:迷魅鼠一族可以保留自由的现状,前提是必须每年向猫族贡奉大量林中出产的松鸡、鹌鹑和野鸡。迷魅鼠的名门望族还需交出十二名贵族少年作为人质,它们将被关押在乌撒城的猫之神庙中。猫族还把话说得很明白,倘若有任何一只猫在迷魅鼠的地盘附近失了踪,迷魅鼠一族都要承担灾难性的后果。处置完毕后,猫儿大军便解散队伍,允许迷魅鼠们一个一个地各自返家,后者则一边匆匆溜走、一边闷闷不乐地回头偷瞥。
接着,年老的猫族将军提议要护送卡特走出森林,直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因为将军认为,卡特挫败了迷魅鼠发动战争的企图,后者很可能对他怀恨在心。卡特满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不仅因为这样能保障安全,更是因为他喜欢有这些优雅的猫儿陪伴在侧。于是,在这片令人愉快、活泼有趣的大军的包围中,伦道夫·卡特昂首挺胸地穿过了充满魔力、磷光闪烁的巨木之林。猫儿大军在成功地执行任务之后,身心轻松,卡特于是给老将军及其孙子讲起了他这一路的经历,其他的猫儿则有的狂喜地欢跳着,有的追逐着被风吹动、在原始大地上的真菌之间飞舞的落叶。然后老猫说,他曾经听说过许多关于冰冷荒漠上的秘境卡达斯之事,但不知道它在哪儿;至于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他更是闻所未闻。不过,要是以后他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他很愿意告诉卡特。
他还把一些具有重大价值的幻梦境猫族的秘密口令告诉了卡特,并且特别推荐他去找塞勒菲斯的猫族老首领——塞勒菲斯正是他当前的目的地。卡特依稀听过一些那只老猫的传言,知道它是一只尊贵的马耳他猫,且在各个领域都有重大的影响力。当他们到达既定方向的森林边缘时,已是黎明时分,而卡特不得不与他的朋友们道别了。他曾经认识的幼猫、如今的年轻中尉倒是很想随他去,但老将军不允许它这么做,这名严厉的族长坚持认为,为猫族与军队服务才是它的职责所在。所以,卡特独自朝着金色的原野出发了,这片神秘的土地沿着一条河流向远处延伸,河畔长满了柳树。猫儿们则返回了林中。
卡特对这片坐落在森林与塞雷纳利安海之间的园地颇为熟悉,于是轻松愉悦地沿着汩汩鸣唱的奥克拉诺斯河朝着目的地行进。太阳升到了这片遍布果园与草坪的微斜坡地的上方,照亮了点缀着每座山丘与谷地的千色繁花。一片圣洁的薄雾笼罩着这一带,比起其他地方,这里浸润了更多的阳光,也弥漫着更多的夏日鸟语蜂鸣。所以,当人们穿过这一带时,感觉恍如置身仙境,体验到的愉悦与奇妙远超记忆所能承载。
中午时分,卡特抵达了斯兰的碧玉台地,它朝着河畔倾斜而下,上方则坐落着秀丽的神庙——埃莱克—瓦达王每年都会乘坐金色轿舆、从他位于暮光之海的遥远国度前来参拜这座神庙,向奥克拉诺斯河神祈福。年少之际,他曾居住在河畔的一座小屋中,当时河神时常对他歌唱。神庙通体由碧玉打造而成,围墙、庭院及七座尖塔绵延一英亩,其内的神龛底下,河水经由隐藏的水道流过,河神则在夜间柔声歌唱。当月光照耀这些庭院、台地与尖塔时,这里也曾有许多次回响起奇异的音乐,但那究竟是河神的歌声,还是神秘祭司的咏唱,除了埃莱克—瓦达王,恐怕无人知晓了。毕竟,他是唯一进过神庙、见过那些祭司的人。此刻,在这昏昏欲睡的白昼里,精雕细琢的神庙一片沉寂。在令人意醉情迷的日光中,卡特前进着,只能听见大河的汩汩流动与鸟语蜂鸣。
整个下午,在芳香弥漫的草原上,在河畔平缓的山丘间——这里的背风处伫立着一座座宁静的茅屋,在供奉着碧玉和金绿玉雕就的和善神祇的神殿之间,这名朝圣者不停地漫步着。有时他会走到奥克拉诺斯河的岸边,朝着清可见底的水流中活蹦乱跳的七彩鱼儿吹口哨;有时他会在喁喁细语的灯心草丛中停下脚步,凝视对岸那片黑暗的巨大树林,其间的一些树枝低垂到了水边。在过往的梦境中,他曾看见古朴而笨重的伯泼斯兽慢悠悠、怯生生地从树林中走出,来到岸边喝水,但现在一个也瞧不见了。有一回,他驻足观看了一只食肉鱼捕捉食鱼鸟的经过:那食肉鱼在阳光底下显摆着自己诱人的鳞甲,引诱长着翅膀的猎人俯冲而来,然后张开大嘴扣住了鸟喙。
夜幕将至时,他登上了一片长满野草的矮丘,而此刻在他眼前展开的,是斯兰城那上千座镀金尖塔,其光耀之盛仿佛在夕阳下熊熊燃烧。那座美妙城市的雪花石膏城墙高大得令人难以置信,它们朝着山顶倾斜而上,结合成牢固的一整块,其建造手法无人可知,因为它们的历史远比人的记忆更古早。这片高耸的城墙上遍布着一百道大门与两百座塔楼,而城里还有一片片比城墙更加高大的塔群,它们拥有金色的塔尖,下面则通体雪白。在平原上的人们看来,这些塔直插天穹,时而清晰地闪着光,时而塔顶云雾缭绕,时而云气盘踞在低一些的位置,而最高的塔尖则破云而出、光芒耀眼。斯兰城的城门都开在大理石砌成的宽阔码头上,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着芬芳的雪松与黑檀,轻柔地在此靠岸。船上的水手留着式样古怪的胡须,坐在标有遥远国度的象形文字的酒桶和一捆捆货物上。墙内的陆地是以农为业的乡野,白色小屋在这里低缓的山间做着梦,狭窄的道路上点缀着石桥,优雅地在河流与花园间蜿蜒。
傍晚,卡特漫步着穿过脚下青翠的土地,眺望淌向斯兰城壮丽的金色尖塔的河流,只见河上已浮起暮色。傍晚时分,他来到了南边的城门前,被身穿红袍的哨兵给拦下了,直到他讲了三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梦境,证明自己作为资深入梦者够格踏上斯兰城陡峭而神秘的街道,在城中的集市中闲逛——那些华丽的西班牙大帆船载来的货物就在此销售。然后,他便穿过城门,进入了这座美妙的城市——城墙十分厚实,因此门洞深如隧道。接着,他拐进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穿梭在直插天穹的塔群之间,朝着城市深处蜿蜒而去。一扇扇带格栅和阳台的窗户中透着光亮,鲁特琴和管乐的声响隐隐约约从内庭的方向传来,那里还有大理石砌成的喷泉在冒泡。卡特知道该怎么走,于是缓缓穿过黑暗的街道,朝河边行去。河畔有一座古旧的海滨酒馆,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在过去无数个梦境中结识的众多船长与水手。他付了船钱,准备搭乘大帆船前往塞勒菲斯,然后就在酒馆里过夜了。入睡前,他和酒馆里那只德高望重的老猫谈了一番严肃的话,而后者坐在庞大的壁炉前眯眼打着瞌睡,梦着古老的战争与被遗忘的诸神。
翌日清晨,卡特登上了驶往塞勒菲斯的大帆船,在船首坐下了;与此同时,水手们解缆开船,通向塞雷纳利安海的漫长航行就此开始。船行了数十里,两岸的风景都与斯兰城中别无二致:右侧的远山上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座奇特的庙宇,岸边则是昏昏欲睡的村落,有许多红色的陡峭屋顶与晾晒在阳光底下的渔网。卡特一心想着此行的目标,向身边的所有水手都打听了一遍他们在塞勒菲斯城里见过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双眼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古怪男子——他们乘坐深色船只从北方而来,为的是用缟玛瑙换取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还有会唱歌的红色小鸟;若有,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哪里活动?然而水手们对这些人知道得不多,只是似乎对他们颇为敬畏。
这些人来自名叫因堪诺克的遥远地界,没多少人敢去那儿,因为那是一片寒冷而幽暗的土地,据说还靠近令人望而却步的冷原。在传说中冷原所在的区域的边界上,有一带难以攀越的高山。然而,那座伫立着可怕的石头村落与不宜言说的修道院的邪恶高原是真的在山的另一头,还是胆小之人在夜里望见月下巍然矗立着一片黑暗可怖的高山屏障从而编造出了这个谣言,没人能断言。当然了,人们可以途经不同的大洋抵达冷原。这些水手并不了解因堪诺克其他方向的边界的情况,关于冰冷荒漠与秘境卡达斯,他们也仅听过依稀的传闻,并不知其所在。至于卡特寻找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他们就闻所未闻了。于是卡特也不再追问,只是盼望能与来自寒冷而幽暗的因堪诺克的怪人们交谈,因为他们就是恩格拉内克山上所刻神灵的子孙。
傍晚时分,大帆船驶入一片蜿蜒的河道,穿过了克雷德芳香四溢的丛林。卡特真希望能在这儿下船,因为这片热带森林中沉睡着奇妙的象牙宫殿群,它们遗世独立却完好无损,曾经居住其中的是一些来自名字已被遗忘的土地的伟大君王。旧神的咒语守卫着此地,保护宫殿不受侵害也不腐坏,毕竟根据书上的记载,有朝一日,这些宫殿也许还能派上用场。一些大象拉的大篷车队从附近经过时,曾在月下遥望此地,却无人胆敢靠近,因为他们畏惧那些保护这里不受玷污的卫士。可大帆船只是继续向前航行。薄暮很快驱尽了白日的喧嚣,天边最先冒出的星辰开始闪烁,与岸边早早飞出的萤火虫一唱一和,与此同时,丛林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留下一股余香在缅怀它的存在。整个夜晚,大帆船都毫不停歇地飘然而过,对河畔的种种神秘之地视而不见、毫不挂怀。一个放哨的人报告说,看见东边的山上起了火。可昏昏欲睡的船长说,最好别盯着那地方看,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点火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翌日早晨,河面变宽了许多。卡特看见沿岸的房屋,便知道他们已经靠近塞雷纳利安海上巨大的贸易之城希兰尼斯了。这些房舍的墙壁是粗糙不平的花岗岩,屋顶呈尖尖的悬梁式,山墙刷了灰泥。希兰尼斯的城民比幻梦境内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更接近清醒世界的人类。外人很少造访这里,除非是为了做买卖。不过,这座城因盛产可靠的工匠而备受赞誉。希兰尼斯城的码头是用栎木修建的,大帆船在此停靠,因为船长要去海滨酒馆里做生意。卡特也上了岸,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遍布车辙的街道,看着木制的牛车笨重地经过、亢奋的商人在集市上徒劳地大声叫卖他们的货品。海滨酒馆都坐落在码头附近,脚下是铺了鹅卵石的道路,上面还有涨潮时浸染的盐渍。这些酒馆拥有低矮的天花板、黑色的横梁、淡绿色的同心圆纹窗玻璃,年头看似非常久远。酒馆里的老水手们说了许多远方港口的故事,还给他讲了不少关于幽暗之地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不过,这些他基本都已经听大帆船的海员们说过了。然后,大帆船装载完一批又一批的货物,便朝着落日余晖之下的海洋再度起航。希兰尼斯城那些高高的墙壁及山墙在他们身后渐远渐小,而白昼投下最后一缕金光,让他们见识了任何人力都无法营造出的奇异之美。
两天两夜,大帆船都在塞雷纳利安海上航行,一路上没看见半点陆地的影子,只和一艘船打过照面。第二天的日落时分,阿然山冰雪覆盖的顶峰巍然耸立在了他们的上方,山坡的低矮处则生长着摇曳生姿的银杏树。卡特知道,他们就要抵达欧斯—纳尔盖以及壮丽的塞勒菲斯城了。这座美妙城市的景色很快就扑面而来:熠熠生辉的宣礼塔,纤尘不染、带有青铜雕像的大理石城墙,还有纳拉克萨河入海口的宏伟石桥。接下来是城市后方起伏低缓的青色山丘,山上布满树林与常春花花园,小型神庙与屋舍掩映其中。更远处幻化为背景的,则是塔纳利亚丘陵那紫色的山脊,望之巍峨又神秘。丘陵后更远处,就是通往清醒世界以及幻梦境其他区域的禁忌之路了。
港口里泊满了涂彩的桨帆船,有的来自大理石云城塞拉尼安,它位于海天交接处的虚无缥缈空间;有的来自切实存在于幻梦境诸海中的码头。舵手驾着船穿行其间,朝弥漫着香料芬芳的码头驶去。一片暮色中,大帆船停靠在了这里,此时城中的百万盏华灯业已初上,在水面上熠熠生辉。这座景色壮丽的不死之城仿佛亘古常新,因为时光的力量无法玷污或者损毁它。这座城自古至今始终是神灵纳斯—霍尔塔斯掌中的绿松石,八十名穿戴兰花之环的祭司即是一万年前建造它的人。宏伟的青铜大门闪耀依旧,缟玛瑙铺成的道路从不见磨损和毁坏之处。城墙上硕大的青铜雕像俯视着来来往往的商贩与骑骆驼的人,这些人的出生时间比神话还古早,分叉样式的胡须中却没有一丝灰白。
卡特没有立即去庙宇、宫殿或城堡中搜寻,而是在一片面朝大海的城墙下停下了脚步,因为这里有许多的商旅与水手。当天色太晚,不便继续打探消息之时,他便找了家熟悉的老旅馆,梦着他寻找的诸神与秘境卡达斯沉沉睡去。第二天他搜遍了所有的码头,寻找古怪的因堪诺克海员,却被告知这些人一个也没来,而他们本该从北方驶来的桨帆船已经迟到整整两周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名索拉本尼亚水手,这人曾去过因堪诺克,还在那片幽暗之地的缟玛瑙采石场里干过活儿。这名水手说,因堪诺克人烟稠密的区域的北边确实有一片沙漠,但似乎所有人都对那儿惧而远之。索拉本尼亚水手觉得,人们之所以害怕那地方,是因为沙漠的尽头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即可怖的冷原的最外缘。他也坦言当地还流传着一些含糊的传闻,比如那里存在着邪恶之物,还有无名的守卫。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神话中的冰冷荒漠、是否坐落着秘境卡达斯,可不管怎样,倘若那些邪恶之物以及守卫当真存在,它们似乎不太可能平白无故地守在那里。
第三天,卡特沿着柱廊之街而上,去往绿松石神庙与高级祭司们交谈。尽管纳斯—霍尔塔斯才是这座城市崇拜的主神,但这里的日常祷文中仍会提及所有的诸神,而高级祭司还算熟知诸神的脾性。就和遥远的乌撒城中的阿塔尔祭司一样,他强烈地不赞成卡特去觐见诸神。他表示,诸神性情暴躁、反复无常,还从来自天外、盲目愚痴的外神那里受到某种奇怪的保护——外神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诸神嫉妒般地将壮丽的日落之城藏匿了起来,这摆明了它们不愿卡特找到它;至于对于妄图前来觐见、当面恳求自己的人,它们会持什么态度就更加不好说了。过去从未有凡人找到过卡达斯,所以将来最好也没有。关于诸神的缟玛瑙城堡还有一些传言,而那些话只会让人更加不安。
卡特谢过戴兰花花环的高级祭司,离开神庙,去往了羊肉贩子所在的集市,因为塞勒菲斯猫族那名皮毛油亮的老首领就安适地住在那里。这只姿态庄重的灰猫正在缟玛瑙铺就的路面上晒太阳,卡特靠近时,它只是慵懒地伸出一只爪子。可当卡特报出乌撒猫族的老将军传授的口令后,这只毛茸茸的长老变得热情健谈起来,告诉了卡特许多秘闻,这些原本只有住在欧斯—纳尔盖朝海的山坡上的猫儿才知晓。最棒的是,它还讲了一些因堪诺克的怪人们的事,都是居于塞勒菲斯海滨的胆怯猫儿们偷偷摸摸告诉它的,且没有哪只猫敢爬上这些怪人的黑船。
怪人们的身上似乎环绕着一股超脱尘世的氛围,但猫儿不肯上他们的船倒不是因为这个。真正的原因在于,因堪诺克笼罩着一种猫儿不堪忍受的阴影,所以在那一整片阴冷的幽暗之地,人们听不到哪怕一声欢快的呼噜声或是闲适的喵喵声。这究竟是因为越过不可攀爬的高山、从传闻中冷原的方向飘来的东西,还是因为从北方沙漠上流下来的东西,没人说得清楚,但事实就是,那片遥远地带笼罩着某种不属于地球的气息,令猫儿们敬而远之——对那种东西,它们比人类要敏感得多。因此,猫儿们绝不会爬上驶往因堪诺克的玄武岩码头的黑船。
这位猫族的老首领还告知卡特去哪儿寻找他的朋友库拉尼斯王;在卡特近来的梦境中,库拉尼斯王总是交替统治着两地——塞勒菲斯城内以玫瑰水晶打造的七十喜乐之宫,以及浮于天际、塔楼耸立的云城塞拉尼安。但目前,他似乎对这两个地方失去了兴趣,反而对自己年少时生活过的英格兰山崖及丘陵草原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在那儿,睡梦中的小小村落里,格子窗的后头飘荡出英格兰的古老歌谣;在那儿,遥远山谷中的青葱草木中,灰扑扑的教堂塔楼冒出头来。在清醒世界中,他已经回不去了,因为肉身已死;可他退而求其次,成功梦出了一小片这样的乡间土地,它就位于塞勒菲斯城以东的区域,优美的草原从海滨悬崖一直起伏延伸至塔纳利亚山麓。这里有座面朝大海的哥特风格灰色庄园,他就居住其中,并尽量把它当成古老的特雷弗塔,即他的出生之地,也是他家的十三代先人祖祖辈辈呱呱坠地的所在。在附近的海岸上,他还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康沃尔郡渔村,村里有陡峭的鹅卵石路。他将长相最有英国特色的人们安置其中,并一直努力把谨记在心的康沃尔郡老渔民的口音教给他们。在不远的山谷中,他还建了一座诺曼式修道院,院中高塔从他的窗口就能望见,周围则是教堂墓地,灰色的墓碑上刻着他家先祖的名字,还长着苔藓,恰似老英格兰的苔藓。因为,虽然库拉尼斯在幻梦境中贵为王者,坐拥一切他能够想象出来的盛大奇迹、壮丽美景、狂欢喜庆、新鲜刺激,他却情愿彻底将一切权柄、奢华与自由拱手让人,只为换自己变回那个单纯的男孩,在纯洁安谧的英格兰度过美好的一天。那个他挚爱的古老的英格兰塑造了他,他也必将永远属于它。
所以,卡特与灰毛的猫族老首领告别后,并没有前往玫瑰水晶宫殿所在的台地,而是出了东边的城门,穿过雏菊盛放的原野,朝一座高耸的山墙走去,前方是一片通往海边悬崖的山坡,山墙在坡上的栎树林中若隐若现。最后,他来到了一片高大的树篱和一扇带有小型砖砌门房的大门跟前。按下门铃后,应门的并不是身穿礼服、涂油抹膏的宫廷男仆,而是一个穿着罩衣、胡子拉碴的小个子跛脚老头儿,他开口说话时,尽量操着老派的康沃尔郡口音。接着,卡特穿过了一段竭力模仿英国风格的林荫道,爬过了一片遍布着安妮女王时代的花园的台地。他来到了房门前,门的两侧拱卫着老式的石猫,一名留着胡须、衣着得体的男仆在此迎接,立刻带他去了库拉尼斯王的藏书室:库拉尼斯王正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望着他那小小的海滨村庄,渴望他的老保姆能走进来训他一顿,因为他没有收拾妥当、好去参加教区牧师家举办的可恶的草地聚会,而马车已经等候在外,他的母亲也快不耐烦了。
库拉尼斯王穿着晨袍,款式是他年轻时伦敦的裁缝们偏爱的那种。他殷切地起身迎客,因为见到一名来自清醒世界的盎格鲁—萨克逊人对他而言难能可贵,哪怕这个萨克逊人的老家是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而非康沃尔郡。他们促膝长谈,追忆旧时光;两人都是老练的入梦者,对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地点颇为熟稔,所以有大把的话题可聊。库拉尼斯甚至去过群星以外的那片终极虚空,而且据说,他是唯一一个从那里回来且没有丧失神志的人。
卡特最终提起了此行的目标,向主人抛出了问过很多人的那个问题。而库拉尼斯并不知晓卡达斯或者壮丽的日落之城位于何处,但他的确知道诸神是十分危险、不宜探究的存在,且外神以某种奇特的方式保护着他们,使他们不受无礼好奇之人的打扰。他在游历遥远的太空时,对外神增进了不少了解,尤其是在那片不存在有形之物的空间——那里充斥着彩色的气体,它们观想着最深的奥秘。紫色雾气希纳克对他讲述了“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可怖之事,警告他绝对不要接近虚空的中央,因为“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就在那片黑暗中饥饿地啃噬。总之,凡人最好别与诸神产生瓜葛,尤其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既然他们始终不许卡特再梦见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那他最好就别去寻找它了。
库拉内斯还怀疑,即便卡特真能抵达那座城,他又能否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库拉尼斯本人就曾长年对美丽动人的塞勒菲斯城与欧斯—纳尔盖魂牵梦萦,因为他渴慕这里的自由和色彩,渴望摆脱了一切束缚、规矩与愚昧的超凡人生。可如今,他已抵达这座城、这片土地,甚至成了这里的王者,却发现所谓的自由与光鲜很快就失去了魅力,而他只是一味地渴望着任何与他曾经的感情与记忆相关的东西。他是欧斯—纳尔盖之王,这一切对他而言却已毫无意义。他只是终日垂头丧气地怀念着旧日的英格兰,怀念那些塑造了年轻的他的熟悉事物。他愿意交出整个王国,只为再次听到康沃尔郡的教堂钟声响彻丘陵地带;他愿意放弃塞勒菲斯城的千座尖塔,只要能换来他家附近那座满是朴实的陡峭屋顶的村庄。因此他告诉卡特,那座神秘的日落之城里未必有他寻求的幸福,或许,就让它停留在一段光辉而模糊的记忆才是最好的选择。过去在清醒世界里,他时常造访卡特,所以对卡特出生的那片风景怡人的新英格兰坡地颇为熟悉。
他非常肯定地说,最后卡特一心向往的,只会是他记忆中最初的那些风景:灯塔山夜间的亮光,古色古香的金斯波特城里的教堂高塔与蜿蜒的绕山街道,年头久远的老式复折屋顶与女巫作祟的阿卡姆,蔓延数里、风景宜人的草地与山谷——其间散布着石墙,还有白色的农屋山墙从浓绿的树影中探出头来。他如此劝说卡特,后者却仍然不改初衷。于是,他们各自坚信着心里的判断,最后道了别。卡特通过青铜大门返回了塞勒菲斯城,沿廊柱之街而下,再次来到古老的防波堤边,一边在这儿与更多来自远方的海员们相谈,一边等候着从冰冷幽暗的因堪诺克驶来的黑船——那艘船将载来长相奇特、专做缟玛瑙生意的水手,他们的身上流淌着诸神的血液。
一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当灿烂的灯塔光芒照亮整个港口时,他翘首以盼的那艘船来了。接着,相貌奇特的水手与商人一个个、一群群地出现在了防波堤沿线的古老酒馆中。再次见到这些酷似恩格拉内克山中神像的人们,着实令人兴奋,但卡特没有急着上前跟这些沉默寡言的水手搭讪。他不清楚这些诸神子孙是否高傲、是否对秘密讳莫如深,或者是否拥有与神相关的模糊记忆。但可以肯定的是,还是不要向他们提起他的诉求,或者围绕他们幽暗故乡北面那片寒冷的沙漠问得太多,这样比较明智。这些人很少与古老酒馆中的其他客人聊天,而是常常和自己人在偏僻角落里聚成一团,自顾自地唱着来自未知远方的余音绕梁的歌曲,或是用幻梦境中其他地方的人都很陌生的口音念诵着长长的故事。那些歌曲与故事一定极为罕见、十分动人,因为旁人可以从听众的脸上猜出,他们正为其惊叹不已。可在普通人听来,那只不过是些古怪的腔调和令人费解的旋律罢了。
整整一周,这些古怪的水手都停留在塞勒菲斯的酒馆中,或是在集市上做买卖。在他们起航离开前,卡特搭上了他们的黑船,自称是名缟玛瑙矿工,想在他们的采石场上干活儿。黑船被打造得相当精美巧妙,整体由柚木建成,配有乌木配件与金制窗格,乘客用的舱室装饰着丝绸与天鹅绒帷缦。潮流改变方向的一天早晨,黑船扬起帆、收起锚启程了,而卡特站在高耸的船尾,看着永恒的塞勒菲斯城那旭日照耀下的城墙、青铜雕像和金色宣礼塔渐渐远离,阿然山的雪顶也越来越小。中午时分,他的视野中便只剩下塞雷纳利安海那片温柔的蓝色了,此外唯有远处一艘涂彩的桨帆船,正朝着海天相接处的云中国度塞拉尼安驶去。
夜幕降临,灿烂的繁星探出头来,而黑船朝着北斗七星与小熊座驶去,这二者正绕着北极星缓缓旋转。水手们唱起了属于未知国度的古怪歌谣,然后,趁着瞭望者们喃喃念着古老而忧伤的颂词、趴在栏杆上俯视闪光的鱼儿在海水下的阴影中嬉戏时,他们一个个悄悄溜去了前部水手舱。午夜时分,卡特上床睡觉了,次日又在崭新的光辉清晨中醒来。他注意到,太阳的位置相比平时似乎偏南了一些。而且,在这一天中,他成功跟船员们套起了近乎,让他们一点点讲起了自己那寒冷而幽暗的故乡,那座曼妙的缟玛瑙城市。他们还说,很害怕阻隔在传闻中冷原所在地之前的那片高不可攀的山脉。他们告诉卡特,没有一只猫儿愿意待在因堪诺克,他们为此非常遗憾,并且认为这都要怪隐藏在附近的冷原。唯有冷原以北的那片砾石荒漠,他们不愿意提及。出于某种原因,那片荒漠令人很不安,而人们干脆觉得最好不要承认它的存在。
后来的几天里,他们谈起了卡特说想去干活儿的采石场。因堪诺克有许多采石场,因为那里的城市全由缟玛瑙建成,此外他们还把打磨过的巨大石块出口至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也出售给本土的瑟纳、拉尔内克和卡达斯尔隆的商人,用来换取那些美妙的码头出产的漂亮货物。在遥远的北边,十分接近因堪诺克人不愿承认其存在的那片荒漠的位置,有一片规模超群却无人开采的石场。在早已被遗忘的时光里,曾有人从中采走了许多硕大无朋的石块,而它们被凿去后留下的空洞,今人哪怕只看一眼都会胆战心惊。是谁采去了这些体积超乎想象的石块,又将它们运往了何处,无人知晓。可人们都认为,最好别冒险去那片采石场:可以想象,那地方或许萦绕着某种不属于人类的记忆。就这样,采石场被独自留在了幽暗的暮光中,只有渡鸦和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才会在那片广袤的空间徘徊。当卡特听说这座采石场时,内心触动极深,因为在他听过的古老传说里,幻梦境诸神位于秘境卡达斯中的城堡正是由缟玛瑙建成的。
日复一日地,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愈发低了,头顶的雾气也越来越浓。两周以后,他们已经完全见不到阳光,头上只有一片终古不变的云团形成的穹顶,透着怪异的灰色暮光;到了夜间,云团底下则散发出冷冰冰的磷光,没有星辰。第二十天,他们望见远方的海面上耸立着一块锯齿状的巨大礁石,自从阿然山的雪顶被帆船甩在身后以来,这还是他们头一回看到陆地。卡特问船长那片巨礁叫什么,却被告知它没有名字,而且从未有哪艘船想靠近它,因为一到夜里,那地方就会发出怪声。接下来,天黑以后,那块锯齿状的花岗岩礁石上果然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阴沉嚎叫,于是卡特很庆幸船没在那儿停靠,也庆幸那礁石没有名字。水手们在祈祷、诵经,直到嚎声淡出了听觉范围。凌晨时分,卡特在幻梦境中做了可怕的梦。
又过去了两个早晨,遥远的前方以及东边浮现出一连片的灰色山峰,山顶消失在了暮光世界终古不变的云团间。一见到这些山,水手们便唱起了欢快的歌谣,一些人还跪在甲板上祷告起来。于是卡特明白,他们即将到达因堪诺克,很快就会泊入与这片土地同名的城市的玄武岩码头了。正午将近时,一片深色的海岸映入视野,不到下午三点,北方便出现了一片圆鼓鼓的半球形房屋,还有缟玛瑙之城的怪异尖塔。这座古老的城市伫立在城墙与码头之上,外表罕见又奇特,一切均为黑色,有黄金镶嵌而成的精美的涡形卷饰、沟槽与阿拉伯式花饰。这里的房屋高大,开着许多窗户,每一面墙上都雕有对称的花朵与纹饰——这些深色的花纹散发着一种凄楚的美感,比光亮更加耀眼。一些房屋呈梯台形的金字塔状,上头聚集着一丛丛尖塔,展示着各式各样的怪奇想象。城墙挺矮,上面有很多扇门,每扇门都顶着远远超出城市建筑平均高度的巨大拱顶,上面刻着神像,其手法就和遥远的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如出一辙。城市中央的山丘上是一座十六边形的塔,高度足以俯瞰其他所有建筑。它的基座是平顶的半球形,上头则是一座巍然高耸的尖顶钟塔。水手们说,这即是梦境诸神之庙,由一位年迈的高及祭司统领,他严肃阴郁,满怀深沉的秘密。
每隔一会儿,这座缟玛瑙城市的空中就会回荡起一阵奇怪的钟声,然后响起一阵由号角、维奥尔琴、诵经声汇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与之呼应。神庙高高的平顶上是一圈眺台,陈列着一排三脚支架,每隔一阵就会迸发出火焰,因为城里的祭司与人们熟知上古传说,一直诚笃地持守着卷轴中记载的诸神之节律,而那些卷轴甚至比《纳克特抄本》还古老。当黑船驶过宏伟的玄武岩防波堤、进入港口时,乐声显得更响亮了。卡特注意到,码头上有许多奴隶、水手与商人。水手和商人们拥有神族的奇异相貌特征,可奴隶却是长着斜眯眼的矮胖家伙,听传言说,他们是从高不可逾的山峰后头的冷原上流浪过来的,具体不知是通过什么方法、是穿过来还是绕路而来。码头在城墙之外延伸得很远,尽头堆着数量庞大的缟玛瑙,有雕刻过的、也有未经雕琢的,正等着被运往里纳尔、奥格罗萨恩和塞勒菲斯的遥远市场。
黑船在岩石码头旁抛锚停泊时,天色尚未入夜,所有水手与商人都鱼贯上了岸,穿过拱门进了城。城中的街道均由缟玛瑙铺成,有的笔直而宽阔,有的则蜿蜒而狭窄。靠海的房屋比靠内陆的建筑低矮,且拥有古怪的拱顶门廊,上头用金子刻着某种标志,据说是为了向各家各户较小的守护神表达敬意。船长带卡特去了海边的一处老酒馆,这里聚集着来自各种离奇有趣的国度的海员。他还答应卡特,第二天就领他去参观这座幽暗之城的奇妙景观,然后再带他去北边城墙下缟玛瑙矿工们聚集的酒馆。夜幕降临后,一盏盏青铜灯台亮起,酒馆里的水手们也唱起了属于远方的歌谣。可当城中最高的那座塔上的巨钟长鸣响彻全城,由号角、维奥尔琴及人声混合而成的神秘乐曲也与之呼应时,所有人都停止了歌唱,也不再讲故事,只是静默地鞠躬,直到这股混响的最后一道回音也散尽。毕竟幽暗之城因堪诺克具有某种神秘而怪异之处,所以人们都不敢在仪式上有所懈怠,唯恐触发无疑就潜伏在附近的某种灾祸。
在酒馆偏僻处的阴影里,卡特看见了一个令他反感的矮胖身影:毫无疑问,那人正是许久以前,他在狄拉斯·利恩的酒馆里遇见的年迈斜眼商人。据说,他和冷原上可怖的石头村落做买卖——身心健全之人绝不会去那地方;在夜里,还曾有人远远看见那儿冒着邪恶的火光。传言还说,他甚至和可怖得不宜言说的高级祭司有往来,后者以黄色丝绸面具覆盖整张脸,独自居住在一座史前建成的石头修道院里。当卡特向狄拉斯—利恩的商旅打听冰冷荒漠与卡达斯之事时,斜眼商人的眼神古怪地一闪,仿佛知道些什么。而不知为何,他又出现在了昏暗阴森的因堪诺克,离北面那块古怪的地方如此之近,着实教人不安。卡特还未及找上他,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视野。后来,水手们不知这人具体来自何方,只知他是坐着牦牛拉的大篷车而来,还带着传说中的夏塔克鸟那巨大又美味的蛋,用以交换商人们从拉尔内克带来的精巧的碧玉高脚杯。
次日清晨,船长领着卡特穿过了因堪诺克的缟玛瑙街道,阴沉的天空下道路一片黑暗。镶金嵌银的房门与饰有花纹的房屋外墙,雕花露台与水晶凸肚窗,无不散发着一股幽暗而凄美的光芒。时不时地,街道间会出现一片广场,上面有黑色柱子、柱廊,还有人类及神话生物的古怪雕像。穿过笔直修长的街道望去,透过侧巷看去,越过圆鼓鼓的半穹顶、尖塔、阿拉伯式屋顶望去,举目皆是无法言喻的诡异而美妙的景象。但是,没有什么比城中央那座高大无比的诸神之庙更加壮丽了,它拥有精雕细琢过的十六个面、平坦的穹顶、巍峨的尖顶钟楼,俯瞰着其他建筑,不论从哪一面望去都雄伟壮观。再远眺东方,城墙以外的遥远之地,蔓延数里的草原的彼端,则耸立着那片荒凉的灰色山体,那些高不见顶、不可攀越的山峰,另一头据说就是骇人听闻的冷原。
船长带卡特前往了宏伟的诸神之庙。它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中央,塔底是围墙环绕的花园,周围的道路像车轮的辐条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花园有七座拱门,每扇门的上方都雕刻着一张神灵的面孔,与城门上的如出一辙,且随时敞开着。人们随意地漫步而来,虔敬地走下铺砖的道路,穿过两侧竖有奇形怪状的界碑与位阶较低之神灵的神龛的小径。园中有喷泉与池塘,皆由缟玛瑙修成,水中倒映着高处露台上的三脚架那频繁燃起的火光,还游弋着闪闪发光的小鱼,都是那些惯在深海阴影中潜水的人带来的。当神庙那深沉的钟鸣响彻花园与城市时,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汇成的回音也随即从花园七道大门旁的门房里传出。接着,神庙的七道大门中分别涌出了一道长长的纵列,均由身穿黑衣、头戴面纱与兜帽的祭司组成。他们伸直胳膊举着硕大的金碗,碗中冒着古怪的蒸气。七只纵列的祭司昂首阔步地鱼贯而出,迈步时踢直了腿,朝着花园大门各自的七座门房走去,消失在了屋内,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门房与神庙之间有地下通道相连,那些排成长队的祭司就是从中返回了庙里;也有人说,那是一道道通往地底的缟玛瑙台阶,尽头是无人听闻过的神秘事物。可还有一些人暗示说,那些头戴面纱与兜帽、排成纵列的祭司根本就不是人类。
卡特没有进入神庙,因为普天之下能获准入内的唯有蒙面王。但在他离开花园之前,又到了钟鸣的时辰。他听见震耳欲聋的钟声在头顶咣咣颤动,花园门房内也传来了号角、维奥尔琴与人声混合的鸣响。接着,七道宽敞的大道上,列成长队的持碗祭司各自迈着阔步走来,令卡特莫名感到一阵恐惧,而人类祭司是不会给他这种感觉的。等行列中的最后一名祭司也消失在视野内,卡特准备离开花园,途中却注意到,祭司持碗经过的铺石道路上有一个印记。而就连船长都不喜欢那个印记,直催他赶紧离开,好前往蒙面王的宫殿所在的那座山,那里遍布着穹顶,妙不可言。
蒙面王及其同伴通常骑牦牛或乘坐牦牛拉的二轮马车上山,除了他们走的那条曲折的大路之外,所有通往那座缟玛瑙宫殿的道路都陡峭而狭窄。卡特和船长走的是一条布满台阶的小巷,两侧皆是山壁,壁上嵌着古怪的金制符号;头顶则是露台与凸肚窗,当中不时地飘来一阵阵轻柔的音乐,或是充满异国风情的香气。前方,巨墙与扶壁巍然耸立,圆鼓鼓的穹顶房屋聚集成片——蒙面王的宫殿正以此闻名。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一座宏伟的黑色拱门之下,来到了蒙面王用以游乐的花园跟前。卡特不禁驻足,因为眼前的美景令他目眩神迷:这里有缟玛瑙台地与一排排柱廊;有赏心悦目的花草庭院与构成美妙树蓠的开花树木;有黄铜制的大缸及刻着精巧浮雕的三脚架,有置于基座之上、用脉纹分明的黑色大理石刻成的栩栩如生的雕像;有基底为玄武石的环礁湖,有瓷砖铺就、发光的鱼儿游弋其间的喷泉;有修在雕花柱子顶端的小小神殿、色彩斑斓的鸟儿歌唱其中;有美妙的带涡卷形装饰的青铜门;还有鲜花怒放的藤蔓攀遍了每一寸磨得光亮的墙壁,这一切编织成了一幅超乎现实的美丽景象,即便在幻梦境中,它都显得如梦似幻。在透着幽暗暮光的灰暗天空底下,这片花园像海市蜃楼般闪着微光,前方是布满穹顶与回纹饰的壮丽宫殿,右边则是那片不可攀越的遥远高山的巨大剪影。小鸟与喷泉在不断地鸣唱,稀有的花卉散发着异香,如薄纱般笼罩着这座妙不可言的花园。除了二人,这里再没有别的身影,为此卡特感到庆幸。然后他们便转身返回,通过缟玛瑙台阶构成的小巷朝山下走去,因为宫殿并不允许外人进入。另外,你最好别久久盯着宫殿中央那座巨大的穹顶,因为有人说那里养着传闻中的夏塔克鸟的古老始祖,它会朝好奇之人送去古怪的梦境。
下山后,船长将卡特带到了城北的大篷车门,那里有许多牦牛贩子和缟玛瑙矿工聚集的酒馆。在一家有着低矮天花板的矿工旅店里,二人挥手告别,因为船长还有生意在召唤,卡特则迫不及待地想和矿工们打听北方的那些事了。旅店里有许多人,没过多久,卡特就和当中一些搭上了话;他自称是采缟玛瑙的老矿工,现在急于了解因堪诺克的采石场。可除了以前就知道的东西,他没有打探到什么新消息,因为只要一谈起北方的寒冷沙漠以及那片无人踏足的采石场,这些矿工就变得胆怯退缩、言辞闪烁起来。他们畏惧来自传说中冷原所在之地外面的那片山峰的神秘使者,以及住在遥远北方那些散乱砾石之间的邪恶之物与无名哨兵。他们还窃窃私语,传说中的夏塔克鸟是不祥之物,凡人最好还是永远不要亲眼看见它(对于养在蒙面王的穹顶宫殿里的那只夏塔克始祖鸟,人们总是在一片黑暗里给它喂食)。
翌日,卡特说希望亲自去看看各个矿场、走访因堪诺克零散分布的农庄和古老的缟玛瑙村落,租了一匹牦牛、一副庞大的皮制鞍囊启程了。出了大篷车门便是一条笔直的大路,路侧都是耕地,其间散布着许多修着低矮穹顶的奇特农舍。卡特在其中一些农舍跟前驻足询问,有一次发现一位屋主格外严肃缄默,且莫名洋溢着一股威严的气息,恍如恩格拉内克山上的巨大神像。于是他确定,这回他是遇上了一位混居在人类当中的真神,或者是拥有九成神灵血统的人。在这名严肃而缄默的屋主面前,卡特小心翼翼地说着诸神的好话,把它们曾经赐予他的所有福气都歌颂了一遍。
当天夜晚,卡特在路边的草地安营扎寨,并且把牦牛拴在了帐篷上方的一棵里伽斯树上。次日清晨,他又继续启程向北。十点钟左右,他抵达了满是小型穹顶屋的维尔格村,缟玛瑙商人和矿工一般都在此聚集,讲述各自的经历。于是,卡特在村中的旅店中小憩,逗留到了中午。笔直的大路一直从大篷车门延伸到这里,然后便陡然西转,朝瑟纳去了,但卡特仍然沿着采石场的路继续向北走。整个下午他都在前进,只见地势逐渐升高,原先的宽阔大道变成了窄路,两侧不再是耕地,而是布满了岩石。傍晚时分,他左侧的矮丘已经变成了高大的黑色峭壁,因此他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矿区了。路途中,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巨峰一直矗立在他右侧的天际,而越是向北,他从不时偶遇的农民、商人和缟玛瑙货车赶车人那儿听到的关于这片山的传言就越是耸人听闻。
赶路的第二天晚上,他在一处黑色巨崖的阴影里扎了营,牦牛则拴在了打进地里的一根桩子上。他发现,在这靠北的地界,云中透出的磷光更亮了。他还不止一次地觉得,似乎看到云朵上飞过了一些阴影。第三天清晨,他终于看见了第一处缟玛瑙采石场,并跟那些拿着尖嘴镐和凿子干活儿的男人打了招呼。入夜前,他统共路过了十一个采石场。道旁已经寸草不生,全然成了缟玛瑙峭壁与巨砾的领域。黑色土地上只有散落的巨大石块,而那片不可逾越的灰色山峰始终荒凉阴森地矗立在他的右侧。第三天夜里,他在一处矿工营地里落了脚,这里燃着跳跃的篝火,火光将古怪的阴影投射在了西侧那光滑的峭壁上。矿工们唱了许多歌谣,讲了许多故事,似乎对古老的旧时光与诸神的习性拥有奇特的洞见,于是卡特能看出,他们在潜意识中对自己的先祖——即诸神——怀有不少记忆。他们询问卡特要去哪里,并提醒他别朝北走得太远。可卡特只是回答,他在找搜寻新的缟玛瑙峭壁,而且除了一般勘探者会去的地方,他不会冒险踏足。早晨,他与矿工们道别,准备继续向越来越黑暗的北边走去。矿工们警告过他,那座无人问津、令人胆寒的采石场就坐落在前方,远比人类古早的某种力量曾从那里挖走巨石。可当他转身最后一次挥手告别时,发现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他好像看见了那个身材矮胖、鬼鬼祟祟的斜眼老商人正在靠近营地——在狄拉斯—利恩时,有传言说此人与冷原互通贸易。
又经过两个采石场,便进入因堪诺克无人居住的区域了。在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山壁之间,道路愈发狭窄陡峭,最终变成仅容牦牛攀爬的小径。右侧的远方,那片荒凉的山峰始终巍然矗立,而卡特越是深入这片人迹罕至的腹地,便越是觉得周围更加昏暗阴冷了。很快,他留意到脚下的黑色小径上已经全然不见鞋印或蹄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踏入了一片属于古老时光的被遗弃的诡异山路。每隔一会儿,头顶便会掠过一只哑声嘶叫的渡鸦,一些山石后头还会不时传来振翅的声响,令他不舒服地想起传说中的夏塔克鸟。可总的来说,与他一路相伴的只有这匹毛皮蓬乱的坐骑。而卡特注意到,这头可靠的牦牛越发不情愿往前走了,且路边传来的任何一丁点儿动静都能令它发出恐惧的喷鼻声,这让他很是不安。
道路在反光的黑色山壁之间越收越窄,坡度也比先前更加陡峭。地上洒满了砾石,很难站稳,牦牛老是踩在上头打滑。两小时后,卡特望见前方出现了一座绝对高于周围的顶峰,其后除了单调的灰色天空便别无他物了。这是个可喜的兆头,说明前方要么是平地、要么就是下坡路了。然而,要抵达顶峰并非易事,因为脚下的坡度已接近垂直,而松动的黑色沙砾与小石子更是给攀登平添了危险。终于,卡特下了坐骑,牵着犹疑的牦牛往前走。每当这头畜牲止步不前或者绊倒时,他都得十分用力地拉拽它,同时还得尽量稳住自己的下盘。接着,当他突然抵达山顶,眺望前方时,眼前的景色令他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果不其然,前方的路笔直地延伸着,微微向下行;两侧同之前一样,仍然是天然的绝壁。可在左手边,山壁上被挖出了一片广约数亩的巨大空间,传说中由某种古老的力量劈开天然的缟玛瑙山壁、辟出的巨型采石场,无疑就是它了。它是开凿在这片坚固峭壁上的一道巨大无朋的深槽,朝地心深处伸去,向下裂开了许多坑洞。这不是人类的采石场,且峭壁的凹面上还残留着许多数米见方的方坑,显示着曾有无名的巨手与斧凿从这里采走多么大的石块。在峭壁参差不齐的顶部边缘上方,渡鸦哑声叫着振翅而过;而下方的深不见底之处隐约传来飕飕的声响,说明在那无底的黑暗中,出没着蝙蝠、维尔哈格或者某种更加不堪描述的存在。卡特立在昏暗的天光中,脚下是一条崎岖而狭窄的下坡路;右侧是高耸的缟玛瑙峭壁,在他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限地延长;左侧的峭壁被凿开了一大块,辟出了一片诡异可怖的采石场。
突然间,牦牛发出一声惨叫,猛地挣脱缰绳、从他身旁冲过,恐慌地朝北奔去,径直消失在了狭窄坡道的尽头。它甩动蹄子踢飞的石子越过采石场的边缘,在黑暗中销声匿迹,没有传来任何触底的声响。可卡特顾不上眼前这条窄路有多危险,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狂奔着,追向那头落跑的坐骑。没过多久,左边的峭壁又恢复了原貌,这意味着窄路的两侧又都有了峭壁。卡特继续大步追赶牦牛留下的蹄印,这些蹄印间隔得很开,说明了它奔逃得多么不顾一切。
有一回,他仿佛听见了那头受惊的畜牲的蹄声,受此鼓舞,他加倍了追赶的速度。他跑了一里又一里,前方的道路渐渐开阔起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一定是要到达那片寒冷可怖的北方沙漠了。右侧的峭壁之上,天际那片不可逾越的高峰再次浮入视野,而前方是遍布岩块与巨砾的空地,显然已经到了黑暗而无垠的高原的门口。又一次地,蹄声在卡特的耳际响起,且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但这回他感到的不是鼓舞而是恐惧,因为他意识到,这蹄声并不属于他那头受惊逃跑的牦牛。它听上去坚定无情、目标明确,而且来自他的身后。
卡特原本是在追赶牦牛,如今却落得要从某个视线以外的东西那里逃命。因为,尽管他不敢回头看,却能感觉到后头的那东西绝非善类。牦牛一定是先他一步听见或者感觉到了那东西的存在,至于它是从人类出没的地界就跟上了他,还是从采石场的黑暗坑洞里蹦出来的,他不愿细想。他夺路而逃,将峭壁渐渐甩在了身后,夜幕降临时,周围已变成一片沙子与鬼魅般的岩石构成的荒原。脚下,一切的道路都消失了。他看不见牦牛的蹄印,可始终能听见后头那阵可恶的蹄声。现在,他还能听出蹄声中不时伴有杂音,仿佛是巨大的拍翅声与呼啸声。他悲伤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他知道自己无望地迷失在了这片仿佛被轰炸过,布满毫无意义的石头与沙子、渺无人烟的荒漠中。唯有右侧那片不可逾越的遥远高峰给他提供了一丝方向感,然而随着灰暗的暮光退去、云间病态的磷光取而代之,就连那片山峰也不再清晰可见了。
接着,在北方缭绕的晦暗薄雾中,他瞥见了一个可怖的东西。有那么几回,他以为那只是一片黑色的山脊,可此刻,他看清了它远不止如此。笼罩穹顶的云团洒下的磷光照亮了它,在微微闪光的蒸气中,就连其后部的轮廓也清晰可辨。他说不准它离得有多远,但敢肯定一定非常远。它高达数千尺,身躯弯成了一个巨大的拱形,从东边那片不可攀越的灰色山峰处一直向西延伸,长度超乎想象。而在过去,它确实曾是一片巨大的缟玛瑙山丘。可这些山丘已经不再是山丘了,因为某种远比人类强大的力量改造了它们。它们静默在蹲坐在世界之巅,形同狼群或食尸鬼,头顶着云团与迷雾,永世守卫着北境的秘密。这些像狗一样的山丘被刻成了巨大无朋的守护雕像,它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全部举着右手,威慑着人类。
云团中闪过一道光,令人产生了这些双头兽在动的错觉,可卡特继续蹒跚前行时,看见从它们暗影笼罩的膝部升起了一些庞大的造物:那些造物在动,这不是错觉。它们拍打翅膀、呼啸而来,一分一秒地渐渐变大,而卡特意识到,自己已是穷途末路了。它们不是地球和幻梦境中人熟悉的任何一种鸟或蝙蝠,因为它们的个头超过了大象,脑袋还极像马头。卡特知道,它们就是恐怖传说中的夏塔克鸟。自己终于见识到了这些邪恶的守卫与无名的哨兵,也难怪人们对这片北方的砾石荒漠敬而远之了。当他最终投降、停下脚步时,也终于有了勇气回头一望。在他的身后渐渐逼近的,正是那个恶名昭著的矮胖而年迈的斜眼商人。他跨坐着一匹瘦弱的牦牛,朝卡特咧嘴冷笑,屁股后面跟着一大群令人厌恶的夏塔克鸟——这些鸟的翅膀上仍然沾带着来自地底深坑的结晶和硝石。
尽管被这种传说中才有的,长着马头和翅膀、噩梦般的生物团团围住,伦道夫·卡特依然没有失去意识。这些高大可怖的怪兽巍然俯瞰着他,斜眼商人则跳下牦牛,冷笑着站在了俘虏跟前。然后,斜眼商人挥手示意卡特爬上一头令人恶心的夏塔克鸟,当卡特出于厌恶而挣扎不前时,他便出手推了他一把。爬上这玩意儿并不容易,因为它身上覆盖的并非羽毛、而是鳞片,且这些鳞片非常滑。卡特刚坐稳,斜眼商人便跳到了他的身后,任由瘦弱的牦牛跟着另一头吓人的巨鸟朝北边那半圈巨大的雕像走去了。
接下来,他们的坐骑便以丑陋的姿态从这块寒冷土地的上方呼啸而过,愈升越高,无休无止地朝着东方那片不可逾越的荒凉灰色山峰飞去,山峰的后头据说便是冷原。他们飞越云层,高高地凌驾其上,直到因堪诺克人看不到的传说中的山顶也被他们压在脚下——这些山顶总是高高在上,隐匿在微光闪烁的雾气漩涡中。山峰在脚下掠过时,卡特清楚地打量了一番,只见山顶有许多古怪的洞穴,令他不禁联想起在恩格拉内克见过的山洞。可他没有跟斜眼商人打听它们的来头,因为他注意到,不论是斜眼商人还是长着马头的夏塔克鸟似乎都挺怕那些山洞,这点颇古怪。飞过洞口时,他们显得非常紧张,直到将其远远甩在后头,才放松下来。
之后,夏塔克鸟降低了飞行高度,他得以看清云幕下头是一片平坦而灰暗的不毛之地,隔着遥远的距离,其上稀稀拉拉地燃着几团微弱的火光。他们朝着这片平原降落,途中能看见底下零星地分布着孤单的花岗岩石屋,以及光秃秃的石头村落,而村屋的窗户中散发着暗淡的光。石屋和村落中回响着单调刺耳的管乐与令人反胃的响板击打声,这说明因堪诺克人关于这一带的传闻不假。过去的旅人曾听到过这种乐声,知道它只可能来自身心健全之人从不踏足的寒冷的高原荒漠,也知道这片邪恶而神秘的阴森荒地即是冷原。
一些黑影正围着昏暗的火光跳舞,而卡特很好奇这些舞者是哪一种生物,因为健全之人绝不会造访冷原,只会遥望此地的火光与石屋。这些身影缓慢、笨拙地跳跃着,以有碍观瞻的方式疯狂地扭动、弯腰。所以,卡特觉得也难怪那些模糊的传说将它们描绘成邪恶可怖的存在了,也无怪乎整个幻梦境都对这冰冷可憎的高原心存畏惧。随着夏塔克鸟越飞越低,这些令人反胃的舞者在卡特心中激起了一种可怕而确切的熟悉感。卡特用力瞪大眼睛,搜肠刮肚地回忆着自己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
它们跳动着,然而双足是蹄子,而非脚掌。它们似乎戴着假发或头巾一类的东西,上面竖着小小的角,除此之外一丝不挂,但浑身上下毛发颇多。它们的屁股后面长着短小的尾巴,而每当它们仰头张望,他都能看出它们的嘴巴奇宽无比。这时,他反应过来这些玩意儿是什么了,也意识到它们根本没戴什么假发或头巾。在狄拉斯—利恩城贩卖红宝石的黑色桨帆船上住着令人不安的商人,而冷原的神秘居民就与他们同属一族。那些商人并非人类,而是月亮上可怖怪兽的奴隶!毫无疑问,它们正是许久以前将卡特拐上恶臭的桨帆船的黑暗造物。在受诅咒的月上城市中,在那些不洁的码头上,卡特还曾看见它们的亲朋被成群结队地驱使着,瘦弱的卖力劳作,肥满的则被装进箱子,送往它们那无形烂肉似的主人处,满足后者的其他需求去了。此刻,他明白了这些造物来自何方,又想到冷原必定也是月亮上那种形状不定的恶心怪物的势力范围,不禁战栗。
可夏塔克鸟掠过了火堆、石屋与那些非人的舞者,飞越过寸草不生的灰色花岗岩丘陵的上空,以及光线晦暗、冰雪覆盖的砾石戈壁。天快亮了,低空云层里的磷光开始消退,北方雾气朦胧的幽暗天光渐渐取而代之,但这只鄙陋的鸟仍在奋力拍着翅膀,在寒冷而静默的空气中穿梭。时不时地,斜眼商人会用一种听起来凶恶又粗嘎的语言对坐骑说些什么,后者则用嗤笑般的叫声回应,声音刺耳得仿佛锐物划过玻璃。与此同时,地势越升越高,最后他们飞到了一片狂风扫荡的台地上,这里简直宛如曾经饱受冲击、现今无人居住的世界屋脊。在寂静寒冷的暮光中,一座低矮而无窗的建筑孤零零地矗立着。它由粗莽的石头修成,周围树立着一圈蛮荒的巨石。这里的整体布置毫无人类的气息,而卡特根据以前听过的传说推测,自己是来到了世上最可怖也最传奇的地点——那座偏远的史前修道院,里面孤身住着一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他戴着黄色丝绸制成的面具,向他神以及他们的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祈祷。
令人作呕的夏塔克鸟在地上降落,而斜眼商人跳下鸟背,一脸兴奋地把他的俘虏扶了下来。卡特现在几乎很确切地猜到他的目的了:这斜眼商人显然是黑暗力量的代行人,迫不及待地想把某个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在诸神的缟玛瑙城堡中当面向神祈祷的凡人拽到主子的面前。看样子,他先前在狄拉斯—利恩被月亮上的怪物的奴隶抓走,也是拜这斜眼商人所赐。上一回,他的阴谋被前来救援的猫儿们挫败了,而这回他打算再来一次,把卡特送到骇人的奈亚拉托提普跟前,报告主子他有多么大胆、竟敢企图寻找秘境卡达斯。冷原与因堪诺克北面的寒冷沙漠一定相当靠近外神,在那儿就有通往卡达斯的路,而且防守重重。
斜眼商人身形瘦小,但那头庞大的马头鸟对他唯命是从,所以卡特只好随着他,穿过那圈树立的巨石,走进了无窗的石头修道院的低矮拱门。修道院里没有灯,但邪恶的斜眼商人点燃了一盏小小的陶土灯台——上面刻着病态怪异的浮雕——然后催促他的囚徒前行,穿过了一片由蜿蜒的狭窄走廊构成的迷宫。走廊的侧壁上画着一些史前的可怕场景,其笔法恐怕地球上的考古学家无人见识过。历经了数不清的纪元,壁画的颜料鲜明如故,因为丑恶的冷原这寒冷干燥的空气能够保存住许多原始的东西。在移动中的昏暗灯光下,卡特浮光掠影地瞥过这些壁画,它们讲述的内容令他不寒而栗。
透过那些古老的壁画,冷原的编年史缓缓展开。那些头上长角、足上生蹄、嘴巴奇宽的类人生物在被遗忘的城市中跳着邪恶的舞蹈。画中描述了古老的战争,冷原的类人生物与来自附近山谷的膨胀的紫色蜘蛛打斗着。画中还讲到了黑色桨帆船从月球而来,烂肉般瘫软无定形的渎神之物从船上跳下,肢体乱摆地蠕动着,而冷原的居民向其表示臣服。那些滑溜溜的灰白色渎神怪物被它们奉为神明、加以祭拜。它们一族中最为健全丰满的雄性被成群结队地押上桨帆船送走,而它们对此毫无怨言。可怖的月兽在一座海岸线呈锯齿状的岛上驻扎下来,而卡特能从壁画中判断出,那座岛正是他乘船来因堪诺克时,途中曾望见的那块礁石。那片整夜响彻着令人嫌恶的嚎叫声、所有因堪诺克水手都避之不及的受诅咒的灰色巨礁。
壁画中还出现了伟大的海港城市,类人生物的首都。它由柱子支撑,傲然伫立在悬崖与玄武岩码头之间,城中有高大的神殿与布满雕饰的建筑,蔚为壮观。从悬崖以及各扇顶着六座狮身人面像的城门处,都有柱廊排列的街道和巨大的花园通往一座宽敞的中央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对生着双翼的巨大狮子,守卫着一段通往地下的阶梯的入口。这两头巨狮反复出现,在灰暗的白日天光与云中洒下的夜间磷光中,它们那闪长岩的翅膀微微闪烁。卡特跌跌撞撞地经过频繁重现的画面,最后他终于明白了它们的意义,也知道了在黑色桨帆船到来之前的远古时代,这座曾由类人统治的城市的真面目。他很确信这个结论,因为幻梦境中相关的传说数不胜数。毫无疑问,那座原始的城市正是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早在第一批真正的人类看见曙光之前,那座城市的废墟就已历经百万年的风霜,城中的双生巨狮则亘古不变地守护着通往大深渊的阶梯。
其他的画中则出现了将冷原与因堪诺克分隔开来的荒凉的灰色山峰,丑恶的夏塔克鸟在半山腰以上的岩架上筑巢。画中还描绘了顶峰附近的那些古怪洞穴,以及最勇猛的夏塔克鸟是如何尖叫着躲开它们的。卡特从空中飞过时,一度眺望过那些山洞,也注意到了它们与恩格拉内克山上的洞穴很像。现在他明白了,这种相似并非偶然,因为他在壁画中看到了住在这种山洞的可怕造物:它们长着蝙蝠的翅膀、蜷曲的犄角、带倒刺的尾巴、能抓取的爪子,身体表面光滑如橡皮,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陌生。他遇见过这种悄无声息、四处飞动、抓来抓去的生物,它们是大深渊蒙昧盲目的守卫,就连诸神都畏之三分;它们不敬拜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奉须发灰白的诺登斯为主。它们就是可怖的夜魇。它们从不大笑或微笑、只因没有面孔。在纳斯山谷与通往外部世界的通道之间的黑暗里,它们永无休止地扑腾着。
斜眼商人推着卡特来到了一个宽阔的穹顶空间,这里的四壁上皆刻着触目惊心的浮雕,中央有一个血盆大口般豁开的圆坑,六座沾着可怕污渍的祭坛绕其边缘围成一圈。这个充溢着阴邪气味的巨大地下祭堂里没有灯,而邪恶商人手里的小小灯盏实在太微弱,卡特只能一寸一寸地辨认周遭环境的细节。房间的另一头有一座高高的石坛,从底到顶有五级台阶。而一个金色的王座上,坐着一个臃肿的身影,它裹着黄红相间的丝袍,脸上戴着黄色的丝绸面具。斜眼商人朝它比划了一番手势,作为回应,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造物伸出裹着丝绸的爪子,举起了一只刻着令人反胃的雕饰的象牙长笛,在飘动的黄色面具底下吹起了让人恶心的曲调。这场对谈继续了一会儿,而卡特意识到,这股笛声还有这个恶臭之地的气味,都透着一种可恶的熟悉感。他不禁联想起了一个弥漫着可怕红光的城市,以及从城中穿过的令人生厌的队列;此外,还有在友好的地球猫赶来援救之前,他费力爬过月球表面的糟糕经历。他知道,石坛上坐着的造物无疑就是那名不可描述的高级祭司。哪怕关于它的传言尽是些狰狞变态的东西,但此刻直面着它,卡特仍然不敢去想象这个可憎的高级祭司的真面目。
接着,它的一只爪子上的丝绸稍微下滑了些,露出了底下的灰白色表皮,卡特便知道这个令人恶心的高级祭司是什么了。有那么可怕的一秒,冰凉的恐惧席卷了他,催促他采取一个理智之人绝不敢采取的行动。他备受冲击的意识中只剩下一个狂乱的念头:从蹲坐在金色王座上的那个东西身边逃走。他知道,在他和外面的寒冷台地之间还横亘着令人绝望的石头迷宫,而且就算到了台地上,也还有可憎的夏塔克鸟候在那里。但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股迫切的需要,那就是摆脱这团蠕动的、裹着丝袍的怪物。
斜眼商人把那盏奇异的灯台放在了大坑边缘一块沾着邪恶污迹、形似祭坛的高大岩石上,自己往前走了点,以便和高级祭司通过手势“对话”。卡特迄今为止一直处于绝对的被动,此刻恐惧却令他迸发出了全身的力量、拼命地往前一推。斜眼商人顿时一头栽进了血盆大口般的地洞里,据传言说,这地洞连接着地狱般的辛之墓室,即古革巨人在漆黑中猎杀妖鬼的地点。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攫走了祭坛上的灯台,朝外头那涂满壁画的迷宫冲去。他顾不得方向,只知一路狂奔,尽量不去想后面隐约传来的软趴趴的爪子拍打着石头的声响,也不去想身后那片黑暗无光的廊道里,那东西无声地蠕动、爬行的模样。
没过多久,他就后悔自己这么一时冲动、没头没脑地瞎跑了。他真该根据壁画的内容原路折返的。那些画面的确含混凌乱、常常重复出现,给不了他太大帮助,可他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试了试。眼下他看见的壁画甚至比之前的更加恐怖。而且,他知道自己走的路线并不通向外面。后来,终于确定后方没有追赶者时,他稍稍放缓了脚步,但没能放下心来舒一口气,因为他面临着新的危险:灯光越来越弱,他很快就会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看不见东西,也没有任何指示线索。
灯彻底熄灭后,他一边在黑暗中慢慢摸索,一边向诸神祈求助佑。他时而感到地势在上升,时而又在下降;有一回,他被一级台阶绊倒了,而它出现在这里完全莫名其妙。卡特走得越远,周围似乎就越潮湿。每当他摸索到交叉路口,或是发现侧面有岔道时,总是选择朝下坡度最小的那条路。但他认为,整体而言自己仍是在往下行;这里散发着墓室般的气味,油腻的墙壁与地面上结着硬壳,无不警告着他:自己正钻入不祥的冷原台地的地底深处。可他最终的遭遇来得毫无预兆。当那一刻来临时,他感到的只有恐惧、震惊与令人窒息的混乱。上一瞬间,他还站在大体算是平地的地方,徐徐摸索着滑溜溜的墙面,可下一瞬间,他便晕乎乎地栽进了一个黑暗的地洞,几近垂直地向下滚去。
他说不准这段骇人的滚落持续了多久,但感觉就像过了几个钟头,期间他一直处于恶心眩晕与极度狂乱的状态中。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停了下来,而头顶是北境夜间的云团,正散发出阴郁的磷光。周围尽是坍塌的墙壁、破裂的柱子,他所躺的铺石地面上也冒出了蔓生的野草,一些地方灌木与树根破石而出。他的身后,一座玄武岩峭壁直插天际、高不见顶,黑暗的山壁上雕着令人反胃的图案,中间豁开了一个雕饰拱门,门里一片黑暗,而他正是从中滚出来的。眼下,有两排柱子向前方延伸,那些残缺的柱体与基座说明这里曾经有条宽阔的街道。而沿路摆放的花缸与花槽告诉他,它曾是一条美妙的花园街。在柱子遥远的另一头,似乎曾是一座巨大的圆形广场。令人毛骨悚然的夜云磷光之下,一圈柱子围绕的广场之上,高耸着一对骇人的庞然大物。那是两只生有双翼的巨型闪长岩狮子,它们之间是一片深黑的暗影。狮子的脑袋奇形怪状但保留完好,身长足足有二十英尺,在一片废墟之上发出嘲讽的咆哮。卡特立即明白了它们的身份,因为在他听过的传说中,再也没有第二对这样的狮子。它们正是大深渊亘古不变的守卫者,而这片黑暗的废墟就是上古城市萨尔科曼德。
卡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坍塌的墙壁碎块与散落的残骸把峭壁上的那道拱门堵了起来。他祈祷敌人不会从冷原上那座可恨的寺庙追来,因为漫漫前路上潜在的危险已经够他应付的了。至于该如何从萨尔科曼德前往幻梦境有人烟的领域,他一无所知;就算他朝下去往食尸鬼的地底世界,恐怕也无所助益,因为食尸鬼们知道的不比他多。曾带他穿过古革巨人之城、来到外部世界的三名食尸鬼要返乡时,也不知该如何前往萨尔科曼德,只好计划去狄拉斯—利恩,跟那里的资深商旅打听。他没法想象自己重返古革巨人的地下国度,不愿再冒险进入阴森可怖的科斯之塔、踏上塔中通往迷魅森林的巨大阶梯。然而,假如别的路都行不通,他觉得自己也只能这么一试了。他可不敢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登上冷原、经过那座遗世独立的寺庙,因为那高级祭司肯定有许多手下,而且毫无疑问,夏塔克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造物还在后头等着他。倘若他能搞到一艘船,也许能绕过那块边缘呈锯齿状的可怖巨礁、走水路返回因堪诺克,因为在修道院迷宫的壁画上,他曾看见萨尔科曼德的玄武岩码头就在这个骇人的地方附近。可是,在已被废弃千百万年的古城中,他不大可能找到船,看样子他也永远无法自己造一艘出来。
伦道夫·卡特的脑海里飘过这些想法,同时,他有了新的发现。之前,他只见传说中的萨尔科曼德尸体般的广阔废墟在眼前展开,夜云病态的磷光下矗立着黑色的断柱残墙、坍塌的人面狮身像大门与生着双翼的巨型狮子。而现在,他望向遥远的前方,发现右侧有一道光亮,不像是云团照耀出的。于是他知道,在这座寂静的死城中,他并非孤身一人。那团光亮时而升腾、时而下落,泛着绿色,令人倍感不安。他穿过遍地废墟的街道,钻过断壁残垣之间的窄缝,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团光。这时,他意识到那是码头附近燃烧的一团篝火,周围黑压压地聚着许多模糊的身影。而且,那里散发着一股致命的浓烈恶臭。篝火的后头,滑腻的海水拍打着港口,岸边则泊着一只大船。当卡特看清那艘船正是来自月亮的可怖桨帆船时,不禁在冰冷的恐惧中停下脚步。
然后,他正打算悄悄地远离那团可憎的火光,却看到那些影子中起了一阵骚动,又听见一道特别的声响,一道他绝不会听错的声响。那是受惊的食尸鬼发出的咪普声,而下一瞬,那声音中又平添了痛楚的成分。卡特藏身在巨大的废墟中,还算安全,于是他任由好奇心战胜恐惧,没有退却,而是再度偷偷摸摸地朝火光接近。途中经过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时,他只能像蠕虫一样匍匐前进;还有一次,他得踮起脚尖,才能避免在一堆倒塌的大理石碎块中弄出动静。但全程中,他都成功地避人耳目。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后找了个位置,就近观察绿色篝火的情况。那堆丑陋的篝火以令人恶心的月球真菌为燃料,周围蹲坐着一圈恶臭逼人、形如蛤蟆的月兽,以及它们的类人奴隶。一些奴隶正在跳动的火焰上烤着奇形怪状的铁矛,每隔一阵,它们便拿起尖端烧得通红的铁矛,戳向被绑得严严实实、躺在月兽脚下痛苦扭动的食尸鬼。卡特见月兽圆钝口鼻部上的触手在挥舞着,能看出它们非常享受眼前的这一幕。而突然间,当他认出那阵狂乱的咪普声时,强烈的恐惧涌上心头:他意识到,被折磨的食尸鬼正是护送他安全走出深渊的忠诚三人组,它们后来从迷魅森林出发,准备找到萨尔科曼德、从城中的大门返回地下的家乡。
围着绿色火堆的臭烘烘的月兽数量繁多,所以卡特明白,自己没法救下之前的三名同伴。他不知道食尸鬼是如何被俘的,只能猜想,也许它们在狄拉斯—利恩打听前往萨尔科曼德的路线时,被那些灰色的蛤蟆似的渎神怪物听见了,后者不希望它们接近可憎的冷原与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于是先下手为强。他沉思片刻,盘算自己该怎么行动,然后回想起,通往食尸鬼的黑暗王国的大门就在附近。眼下最明智的做法,显然是悄悄溜回东边那对狮子矗立的广场,立刻往下进入深渊,在那儿他就算会遇见一些可怕的东西,也必然不比上头的这些东西更可怕。然后,他也许能迅速找到其他食尸鬼,它们会急切地拯救同胞,说不定还能铲除掉那些黑色桨帆船里下来的月兽。他又想到,狮子之间的阶梯可能跟深渊的其他入口一样,都有成群结队的夜魇守护。但如今,他不再害怕那种没有面孔的生物了。食尸鬼曾告诉他,夜魇与它们一族之间存在某种庄严的盟约,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还教了他一些夜魇能听懂的叽咕语口令。
于是卡特开始偷偷地穿过废墟,缓缓朝中央广场及其生有双翼的狮子移动。这趟路并不好走,但月兽们正忙着找乐子,即使卡特有两次在散乱的石堆里不慎弄出了轻微的响动,它们也没听见。最后,他终于来到了空地上,在那里的矮树和灌木间择路穿行。夜云投下的病态磷光中,那对巨狮咄咄逼人地耸立在他的头顶。可他仍然勇气可嘉地继续靠近,悄悄绕向了其脸庞所在的一头,因为他知道,它们守卫的那片浩瀚黑暗就在那里。这对面带嘲讽之色的闪长岩狮子森然蹲伏在巨石底座上,彼此隔着十英尺的距离,底座上则刻着骇人的浮雕。它们之间是一块铺砖的庭院,中央的空地曾经围绕着缟玛瑙栏杆。空地上豁开了一个黑暗的井口,卡特立即明白,自己已经抵达深渊的入口了,下方就是结着硬壳、散发着霉臭的石头阶梯,直通往充满噩梦的地穴。
这段下行之路相当可怕,数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其间卡特一直摸黑在滑溜溜的陡峭阶梯上行走,在旋转的楼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这些石阶年久失修又相当狭窄,还因地底冒出的液体而油滑不堪,以至于卡特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会骤然跌落、滚下无底的深坑。同样的,他也不确定守卫这里的夜魇会在什么时候、以哪种方式猛扑上来——如果这段古旧的通道上驻扎有夜魇的话。四周充斥着地底深渊令人窒息的臭气,让他觉得,这呛人的地下空气实在不是给人类呼吸的。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而困倦,只是出于机械的本能继续走着,而非有意识地行动了。就连某个东西从后头一把攫住他,令他的前行戛然而止时,他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感到自己飕飕地在空气中飞掠而过,身上还传来一阵恶毒的抓挠,这才意识到是守卫这里的夜魇抓了他。
卡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落入无脸的夜魇那冰凉潮湿的爪子后,立即在一片风声和混乱的飞行动作中,扯着喉咙大喊出了食尸鬼传授的口令。尽管人们都说夜魇没有脑子,但这一招立即奏了效。因为它们顿时停止了抓挠,还马上给他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卡特因此信心大增,又试着朝它们做了番解释,说明月兽俘虏并拷打了三只食尸鬼,需要马上集结一群人马前去救援。夜魇虽不会言语,但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它们马上选定了方向、加速飞行。转瞬之后,浓稠的黑暗被地底的灰色幽光所取代,前方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开阔平地,正是食尸鬼们喜欢蹲坐着啃点什么的场所。散落的墓碑与骸骨碎片透露了此地居民的身份。卡特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咪普,表示紧急召唤,然后几十个地洞里就冒出了许多一身硬皮、形状像狗的生物。夜魇们降低飞行高度,放下了卡特,接着稍稍退后,弓身在地上围成了一个半圆。同时,食尸鬼们上前来迎接卡特。
卡特面向这群古怪的造物,简明扼要地说了他的来意,于是四只食尸鬼立即分头钻进不同的地洞,准备将消息散布给其他人,好集结起尽可能庞大的救援队伍。等了许久,一名地位看似颇高的食尸鬼出现了,并朝夜魇们比划了一些意义重大的手势,随后两只夜魇立即起飞,消失在黑暗中。这之后,弓着背的夜魇便源源不断地飞来平原,直到这块湿滑的土地变得黑压压一片。与此同时,新来的食尸鬼也陆续从地洞里钻出,纷纷激动地叫唤着,在夜魇的附近大致地排成了战斗队列。最后,那名骄傲尊贵、影响重大的成员,曾是名为理查德·皮克曼的波士顿艺术家的食尸鬼到场了,卡特则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再次见到卡特倍感意外,似乎也很受感动。这里集结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它和其他诸位首领便去了稍稍靠边的位置,开了场会议。
最后,首领们谨慎地扫视着眼前的队伍,然后发出一声整齐的咪普,向食尸鬼与夜魇大军发号施令起来。一大拨长着犄角的夜魇立即消失在了空中,剩下的则两只为一组,修长的前肢跪地,等待食尸鬼一只只爬上背来。每只食尸鬼登上分配给自己的坐骑后,便立刻起飞,投入黑暗。最后,集结在此的队伍都离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卡特、皮克曼和其他首领,还有几对夜魇。皮克曼向卡特解释说,夜魇既是食尸鬼的前哨,又是它们的战马,而这支大军正前往萨尔科曼德对付那些月兽。随后,卡特和食尸鬼首领们便走向等待他们的坐骑,被它们用湿滑的爪子送上了后背。须臾之间,他们便纷纷呼啸着划过黑暗,不断地上升、上升、再上升,朝生有双翼的狮子守护的大门以及上古之城萨尔科曼德那幽灵般的废墟飞去。
许久之后,卡特再次望见了萨尔科曼德那散发着阴郁磷光的夜空,然后看见辽阔的中央广场,上面挤满了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大军。他很确定,白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但这支兵马如此强大,没必要依靠奇袭取胜。码头附近的绿色篝火仍在微弱地闪烁,可已经听不见食尸鬼的咪普声,看样子对它们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了。食尸鬼们低声朝坐骑以及前方那群没有载人的夜魇发出指令,接着只见一大片队列腾空而起,呼啸着越过废墟,朝那团邪恶的火光飞去。卡特与皮克曼并肩飞在大军的队首。接近那团令人反胃的篝火的过程中,他看见月兽们正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三名囚犯被捆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类人奴隶们正在酣睡,就连哨兵也没坚守岗位,它们一定是觉得,在种地方放哨做做表面功夫就行了。
最后,夜魇与食尸鬼们猛地俯冲下去,于是,每一只蛤蟆状的灰色渎神怪物及它们的类人奴隶尚未发出一点声响,就被夜魇给擒住了。当然,月兽没有声音,但就连那些奴隶也未及尖声叫唤就被橡胶般的爪子扼住咽喉、没了动静。当夜魇轻蔑地抓着那些肉冻似的庞大渎神之物时,后者疯狂地扭动起来,但对夜魇的黑色利爪而言,这点反抗不值一提。如果哪只月兽挣扎得太厉害了,夜魇便去扯它那颤动的粉色触须。这么一来月兽似乎十分吃痛,会立即消停下来。卡特本以为会目睹大军大开杀戒,结果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要精妙得多。它们朝制住俘虏的夜魇叽咕了几句简单的指示,然后便听之任之了。很快地,夜魇便静悄悄地把倒霉的俘虏送去了大深渊,公平地分配给了巨噬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黑暗世界的其他居民——它们的摄食方式都会给盘中餐造成一些痛苦。与此同时,三名被绑的食尸鬼重获自由,而大获全胜的同胞正对它们进行安抚。其他一些队伍在附近搜索,以防还有残余的月兽。一些队伍登上了泊在码头边、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桨帆船,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确凿无疑的是,抓捕工作进行得十分彻底,因为它们没有找到一名漏网分子。卡特急需返回幻梦境其他区域的交通工具,于是恳求它们不要凿沉那艘桨帆船。食尸鬼们很感激卡特通报了同胞受难的消息,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在桨帆船上,卡特发现了许多非常古怪的物件与装饰品,当即就把其中一些扔进了海里。
现在,食尸鬼与夜魇自行分成了两组,前者朝得救的同伴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样子,这三只食尸鬼根据卡特指的方向,从迷魅森林出发,途经尼尔城与斯凯河,前往了狄拉斯—利恩。它们从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偷了些人类的衣物,还尽量模仿人类的样子迈步。到达狄拉斯—利恩后,它们古怪的举止和面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但它们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去萨尔科曼德的路线,直到最后,一个知情的老练旅人给它们指了路。它们得知,只有开往勒拉格—勒恩的船只才能载它们抵达目的地,于是便准备耐心等待那艘船。
然而,无疑有邪恶的探子报告了它们的动向,因为没过多久,一艘黑色桨帆船便驶进港口,那些阔嘴的红宝石商人出现在一家酒馆里,邀请食尸鬼们共饮。他们的酒,是装在一种用整颗红宝石刻成、透着邪恶气息的古怪瓶子里的。后来,和卡特之前的经历如出一辙,食尸鬼们发现自己成了黑色桨帆船的阶下囚。不过这一回,看不见的桨手们没把船划向月亮,而是朝远古城市萨尔科曼德驶去。显然,它们是要把俘虏送给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它们曾登上北方海洋里那片因堪诺克水手避之不及、边缘呈锯齿状的礁石,而正是在那里,食尸鬼们看见了这艘船真正的主人:尽管食尸鬼颇为冷酷麻木,但那些没有固定形状、散发着可怖恶臭的极其丑陋的造物还是令它们感到恶心。同样是在那儿,它们目睹了蛤蟆怪的驻扎部队那不堪描述的邪恶消遣——正是这种消遣,导致了令人们畏之丧胆的彻夜哀嚎声。之后,桨帆船便在萨尔科曼德的废墟靠了岸,开始折磨俘虏,直到救兵赶到,阻止了这一切。
大家商讨起了下一步计划。三名食尸鬼提议进攻锯齿状礁石,铲除那里的蛤蟆怪驻扎部队。不过,夜魇表示反对,因为它们可不乐意在海面上飞行。大多数食尸鬼倒是赞成,可没有会飞的夜魇相助,它们不知该如何实行这个计划。卡特见它们不会驾驶停泊在岸的桨帆船,便提出教它们使用那一排排船桨,它们欣然接受了。灰蒙蒙的白昼到来后,在铅色的北方天空下,一只选拔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鱼贯登上了令人生厌的桨帆船,在桨手的位置坐下。卡特发现它们学得很快,而夜幕降临前,它们已经大着胆子绕着港口试航好几次了。但是,卡特认为还得再练三天,它们才能安全地踏上征途。于是三日后,桨手们训练完毕,夜魇也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前舱内,分遣队最终出发了。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则聚集在甲板上,商讨着战略战术。
第一天夜里,他们就听见了从那块礁石传来的惨叫。那声音令船上的所有成员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但其中抖得最厉害的,当属那三名获救的食尸鬼,因为它们很清楚这阵嚎叫意味着什么。在夜间发起进攻并不明智,于是桨帆船停在了透着磷光的云团下,等待灰色的黎明来临。当天色足够亮,惨叫声也消停了以后,桨手们继续开始划动,桨帆船渐渐地靠近了那座锯齿状礁石,它的花岗岩顶峰如爪牙般狰狞地伸向阴沉的天空。礁石的侧壁十分陡峭,但各处岩架上都能看见一种古怪的无窗房屋,其墙壁朝外鼓起;高处的步道上则围着低矮的栏杆。从未有哪艘人类的船只如此靠近这片礁石,或者至少可以说,没有哪只船在靠得这么近后还离开过。但卡特和食尸鬼们毫无惧意地固执前进,绕过礁石的东面侧壁寻找码头——据获救的食尸鬼说,码头位于礁石的南面,就在几个陡峭海角形成的港口之间。
那些海角是礁石主体的延伸部分,彼此间离得非常近,只能容一艘船通过。海角的外缘似乎没有哨兵,于是桨帆船大胆地穿过这水槽般的海峡,驶入了里头的港口里那滩恶臭的死水。不过,港口内倒是一派繁忙的模样。好些船停泊在一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码头边,岸旁还有几十个类人奴隶与月兽,要么在处理木箱与盒子,要么正驱使着可怖的无名怪物拉动笨重的货车。码头上方那垂直的峭壁上被凿出了一个岩石城镇,其间有一条弯曲的道路迂回而上,消失在了高处的山脊后头。那座令人惊叹的花岗岩山峰里存在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可外面这些东西已经让人心生退意了。
一见到即将靠岸的桨帆船,码头上的群怪便显露出了盼望的神色。有眼睛的,都热切地注视着这边,没眼睛的,则期待地挥舞着它们的触须。当然,它们没有意识到这艘黑色桨帆船已易了主。因为食尸鬼们乍看挺像长着犄角与蹄子的类人奴隶,而夜魇都藏在底下的船舱里呢。截至目前,首领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规划,准备一靠岸就立即放出夜魇,然后直接驾船离开,把现场完全留给那些没脑子的造物,任由它们发挥本能了。这些生着犄角的飞兽被困在岛上,首先会抓住一切它们可抓的活物。接下来,除了不可抑制的渴望回家的本能以外,它们便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于是会忘记对水的恐惧,迅速地飞回深渊。而且,它们会带回可恶的猎物,将它们送往黑暗世界中恰当的目的地,而一旦到了那儿,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活着出去了。
现在,桨帆船离那些臭烘烘的不祥码头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去了舱底,准备向夜魇们传达简单的命令。岸边的群怪中突然起了一些骚动,卡特意识到桨帆船的举动刚刚引起了它们的怀疑。看样子,是桨手们没能把船划去正确的码头,也极可能是对方的哨兵注意到了丑陋的食尸鬼与它们取而代之的类人奴隶的差异。它们一定是悄悄地传开了某种警报,因为,几乎在转瞬之间,便有一群恶臭的月兽从那些无窗房屋的小小门洞里冒了出来,沿着右侧蜿蜒的山路而下。桨帆船的船头一靠岸,就有一阵雨点般的标枪出其不意地投了过来,击倒了两名食尸鬼,还让一名受了轻伤。可正当此时,所有的舱门齐齐弹开,一大团黑云般的夜魇呼啸而出,蜂拥向岛上的镇子,宛如一群长着角的巨型蝙蝠。
肉冻般的月兽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巨柱,正企图把入侵的桨帆船推开,不过,一旦夜魇开始发动攻击,它们便没空做这个了。这些没有面孔、肤如橡胶、爱抓爱挠的生物消遣作乐的场面实在非常可怕。它们如浓云般弥漫过整个镇子,越过迂回的山路升腾而上,这一场景也蔚为壮观。有时候,会有几只夜魇不慎松开俘虏,导致蛤蟆怪从高空中跌落。这些倒霉虫摔得血肉迸裂,令人不忍卒睹,且恶臭无比。等最后一只夜魇也飞离桨帆船后,食尸鬼首领发出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开始静悄悄地将船划出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而与此同时,岛上仍在上演着混乱的征战。
皮曼克食尸鬼准备给夜魇几个钟头,等待它们那原始简单的头脑做好决定,克服对海上飞行的恐惧,所以,它们把桨帆船泊在了锯齿状礁石一英里以外的位置。它一边等待,一边为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夜幕降临,灰色的幽光被低矮云层投下的阴郁磷光所取代,而首领们一直望着那座受诅咒之岛上的高峰,搜寻着夜魇腾空而起的影子。清晨将至时,它们看见一个黑点怯生生地在最高的顶峰之上盘桓,没过多久,黑点就变成了一团涌动的黑影。破晓之前,那团黑影似乎散开了些,一刻钟后,它便彻底消失在了遥远的东北方。有那么一两回,变疏变淡的黑影中坠下了一些东西,落进了海里。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据他观察,那些形似蛤蟆的月兽并不会游泳。最后,夜魇全部启程返回了萨尔科曼德,把它们注定下场凄惨的“行李”带回了大深渊,食尸鬼们对此很满意,于是再次将船驶入了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内。丑陋的食尸鬼大军集体登了陆,在这片光秃秃的礁石上好奇地漫步,查看着坚固岩石上凿出的塔、房屋与堡垒。
在那些邪恶的无窗暗室中,他们发现了可怕的秘密。这里有许多原主人未及完成的消遣所留下的残留物,并且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质。看见某些勉强算是活物的东西,卡特都离得远远的,对于他感觉不太妙的其他玩意儿,他也都避之不及。这些恶臭盈鼻的房屋里大多摆着奇形怪状的凳子和长椅,均由月亮树雕成的,墙上还涂着难以名状、令人发疯的纹饰。另有数不清的武器、工具以及摆件,其中有一些红宝石刻成的硕大偶像,刻画的都是些地球上闻所未闻的形象。这些玩意儿用料虽珍贵,但没有谁会想要顺手牵羊,或是哪怕多盯它们一会儿。然后,卡特不嫌麻烦地把其中五尊砸成了碎片。他收集了一些散落在地的矛与标枪,经皮克曼首肯后,把它们分配给了食尸鬼。这群长得像狗、步伐懒散轻飘的造物不熟悉这些武器,但因其相对简单,只需给些扼要的指示,它们便能轻易掌握用法。坐落在高处的建筑更多是庙宇,而非私人房屋,在石壁上凿出的大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雕饰过的可怖祭坛,以及染着可疑污迹的洗礼盆与神龛,其祭拜对象可比卡达斯之巅的温和神灵要骇人多了。在一座巨大庙宇的后堂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黑色通道。卡特举着火把往里走了一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无光的穹顶大厅。这里的一切都比例巨大,穹顶上覆满了魔鬼般的雕饰,而大厅中央豁开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无底之井,颇像冷原上那座令人惊骇的修道院——那里独自蹲守着一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地下的那口井。在暗影笼罩的另一头,令人反胃的井口的对面,似乎还有一扇由青铜铸成的古怪的小门。可出于某种原因,一想到打开这扇门,或者哪怕是靠近它,他就感到莫名恐惧。于是卡特匆匆转身,穿过地道,回到了那群并不可爱的同盟身边。后者正四处大摇大摆,看起来惬意又放纵,而卡特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食尸鬼们已经发现了月兽没消遣完剩下来的东西,且已大饱口福。它们还找到了一大桶浓烈的月亮酒,在地上滚着推向码头,准备带回家去以备外交用途。不过,三只获救的食尸鬼还记得在狄拉斯·利恩时,这种酒发挥过什么样的威力,所以警告同胞们一点儿也别尝。礁石上还有大量采自月亮的红宝石,有原石也有打磨过的,都贮存在海边的一个地窖里。可食尸鬼们发现它们不能吃,便丧失了兴趣。卡特对于开采这些宝石的造物太过了解了,所以也没有带走哪怕一块的打算。
突然间,码头上的哨兵发出了激动的咪普声,这些正在翻找食物的令人生厌的食尸鬼们便全部停下手中活计,扭头望向海边,然后朝岸边集结而去。在那对灰蒙蒙的海角之间,一艘新来的黑色桨帆船正迅速靠近,用不了多久,甲板上的类人奴隶就会发觉岸上的镇子被入侵了,然后通报底下船舱里的怪物。幸运的是,食尸鬼们仍然拿着卡特分发的矛与标枪。在皮克曼的支持下,卡特指挥着它们排成了战斗队列,准备阻止新来的黑船登陆。这时,黑船上爆发出一片喧哗声,说明船员已经发现岛上出了事。黑船还立刻停了下来,证明它们留意到了食尸鬼数量众多,并在思考对策。黑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便无声地掉头,又从海角之间撤走了。但食尸鬼们没有哪怕一刻的幻想,认为它们可以避免一场恶战。那艘黑船要么是去搬援兵了,要么就是打算从其他位置登陆。于是,食尸鬼们立即派遣出一组侦察兵奔向山顶,准备摸清敌人的动向。
没几分钟,便有一名食尸鬼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报告:月兽及类人奴隶正从靠东的那座锯齿状灰色海角的外侧登陆,通过一些连山羊都难以下足的隐秘小径和岩架爬上岸来。几乎就在它刚说完的瞬间,那艘黑船就在水槽似的海峡中一闪而过,又再度消失了。接着,仅在几分钟后,又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从山上跑下来,说还有一队人马从另一座海角上登陆了。这两队人马加起来,数量远远超过了那艘黑船乍看的容量。而此刻,黑船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排桨,正缓缓移动着,片刻之后,它出现在了海角的峭壁之间,最终在恶臭的港口里停下了,仿佛打算观望接下来的战斗,并随时准备增援。
这时,卡特与皮克曼已经将食尸鬼分成了三组,两组分别应对一拨企图登陆的敌军,一组留守镇中。头两组即刻攀上峭壁,朝各自负责的方向奔去,第三组则又分成了两支小队,一支负责陆地、一支负责海上。海上小队由卡特指挥,他们登上了泊在岸旁的桨帆船,朝着那艘人手不足的后来的黑船划去;此时,黑船开始从海峡中后退,朝着开阔的海面撤去。卡特没有立刻追上前,因为他知道,镇上也许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与此同时,月兽与类人奴隶的分遣队已经跋涉到了海角的顶部,它们的身形在灰色的幽暗天际映成了骇人的剪影。属于这些入侵者的尖利难听的笛声开始响起,而这支队伍有半数的成员没有固定的形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整体印象,正如来自月球的渎神怪物散发出的恶臭。接下来,分成两队行动的食尸鬼们涌入了视野,进入了这片由剪影构成的全景中。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阵营中飞出,食尸鬼的咪普声在高涨,类人奴隶凶残的嚎叫声也渐渐混入了那可怖的笛鸣,汇成一股狂乱而不堪描述的混沌,如魔神般阴森而刺耳。时不时地,会有些身影从海角狭窄的岩架上跌入海中,或是坠入港口之外,或是掉进港口内侧;若是后者,跌进海里的身影会被某种潜伏在水底的东西迅速吸下去,而只有硕大无朋的水泡说明了那种东西的存在。
这场在天际愈演愈烈的双线作战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西边峭壁上的入侵者被彻底歼灭。可是,在东边的峭壁上,月兽的头领似乎在战斗,而食尸鬼们占下风,正缓慢而得体地朝顶峰下的山坡撤去。之前,皮克曼很快就把留守镇上的人马派去增援了,这只援军在战斗的早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接下来,西方峭壁上的战斗收工后,幸存的胜利者们便火速赶去增援正在艰难抗敌的战友了。它们很快就扭转了战势,逼敌人沿着海角陡峭的岩架退了回去。截至此时,类人奴隶们早已被戮光,但最后一拨形似蛤蟆的可怕怪物用它们那有力而丑陋的爪子握着巨大的标枪,仍在负隅顽抗。现在,用标枪作战的阶段也结束了,目前战场上的双方大都在以手肉搏,极少有标枪兵能爬上狭窄的岩架对打。
战斗双方越来越狂热、不顾一切,失足跌进海里的也越来越多。掉进港口内的都被吐出水泡、看不见的水底之物带走,死法难以名状,但落在开阔海面的有些还能游至岸边,爬到峭壁脚下或是潮汐拍打的礁石上。在外面徘徊不去的敌船也救起了一些月兽。礁石上的峭壁除了月兽谁也无法攀登,所以爬到岸边的食尸鬼都没能重新返回前线,它们有的被敌船或上方的月兽投来的标枪刺死了,但有的坚持到了获救。眼见陆上的战队已胜券在握,卡特便命令桨帆船朝海角之间驶去,将敌船赶到了外边的开阔海面。中途他们还停下来,救起了峭壁脚下或是仍漂在海中的食尸鬼。有几只月兽被冲到岸边或暗礁上,都被他们迅速消灭了。
最后,月兽的桨帆船终于被赶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攻上岸的敌军也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卡特派遣出一支数目可观的人马从东侧的海角登陆,包抄了敌军的后部。这之后,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恶臭的怪物腹背受敌,乱摆着肢体,很快就被碎尸万段或者推进海里,直到食尸鬼首领最终宣布岛上的敌人已被肃清。敌人的黑船也消失了。但卡特他们决定,在月兽带来压倒性的大批援军进行反击之前,他们还是先撤离这片邪恶的锯齿状礁石为妙。
傍晚时分,卡特和皮克曼将所有的食尸鬼集结起来,仔细清点了一番,发现白天的战役令他们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同伴。受伤的食尸鬼被安置在了船舱里,因为皮克曼不赞同食尸鬼杀死并吃掉受伤的同胞的旧俗。其余的身体无碍的食尸鬼则被安排到了桨手或是其他合适的岗位上。桨帆船行驶在散发着磷光的低矮夜空之下,而卡特对即将离开这座充满阴暗秘密的礁石并不遗憾。那个无光的穹顶大厅、无底的深井以及令人反感的青铜门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夜晚,桨帆船抵达了萨尔科曼德废弃的玄武岩码头,一些夜魇哨兵仍然在此等候,蹲伏在这座城市中残破的滴水嘴兽像与坍塌的人面狮身像中间——早在人类诞生的纪元以前,这座城市便已存在并已死去。
食尸鬼在萨尔科曼德坍塌的石头间安营扎寨,又派出一名信使,去带回足够的夜魇充当坐骑。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对卡特的帮助感激不尽,于是卡特开始觉得,他的计划进展得不错,也许这些可怖的盟友不仅能助他逃脱幻梦境这片可怕的地界,还能在他孜孜求索的终极目标上助一臂之力——他要寻找卡达斯之巅的诸神,以及诸神莫名其妙从他梦夺走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因此,他向食尸鬼首领们说起了自己的目标,讲起了坐落在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骇人的夏塔克鸟,以及守卫着卡达斯、被凿成双头巨怪的山体。他告诉它们,夏塔克鸟害怕夜魇,那种巨大的马头鸟每次越过那些黑色洞穴——它们位于分隔因堪诺克与可憎的冷原的那些灰色荒凉山脉的顶峰——都会尖叫着飞走。他还告诉它们,在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盘踞的无窗修道院的壁画上,他看到了夜魇的一些事迹:就连诸神都畏惧它们;它们并不受“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统治,而是屈服于大深渊之主,须发灰白、年代古早的诺登斯。
卡特用叽咕语把这些悉数讲给了聚在面前的食尸鬼听,然后大致阐述了他的想法,而且,考虑到他刚刚为这些皮似橡胶、外貌如狗、惯于大步慢跑的造物做的贡献,他认为自己的请求并不过分。他说,自己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夜魇帮他一把,驮着他平安地飞过夏塔克鸟的领域,越过洞穴密布的山峰和从未有其他凡人平安归来过的冰冷荒漠。他渴望飞向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向诸神请愿,恳求他们把从他梦中夺走的日落之城还给他。他很肯定,夜魇可以畅行无阻地将他带去那里:从充满危险的高原的上空,从那些被雕刻成哨兵、亘古不变地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体的丑陋双头之上,带着他高高地飞过。因为,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造物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地面的威胁——就连诸神都对它们畏惧三分。而且,就算遇上他神——他们似乎监管着力量不及自己的地球诸神——派来的出人意料的生物,夜魇也不必害怕。因为这些表皮光滑的沉默生物对天外的地狱丝毫不关心,它们并不奉奈亚拉托提普为主,只对古老而强大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卡特继续说,只需十到十五只夜魇,就足以让夏塔克鸟不敢靠近了,无论它们的数目如何。不过,也许再跟来几名食尸鬼帮忙管理这些夜魇比较妥当,因为它们比人类了解自己的盟友。食尸鬼与夜魇把他带进传说中的缟玛瑙城堡的城墙之内后(如果那里有墙的话),可以在某个方便的位置放下他,当他冒险进入城堡、在地球诸神面前祈祷的同时,它们就待在暗处,要么等他归来,要么等他发出信号。倘若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诸神的觐见室,他会非常感谢,因为有它们在场,他的请愿就能多一些分量。不过,对后一点他并不强求,只是希望能够借助它们往返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城堡而已。他还希望它们送他最后一程,或者是前往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如果诸神应允了他的祈求的话,或者是向东回到迷魅森林中的深眠之门——如果祈求无果的话。
卡特诉说之际,所有的食尸鬼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流逝,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因为信使带着大批的夜魇回来了。这些生有翅膀的可怖生物在食尸鬼大军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而外貌像狗的食尸鬼首领们正在考虑卡特的请求。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严肃地与同伴商讨起来,而最后,卡特得到的许诺远比他敢想象的更多。因为他曾帮助食尸鬼们征伐月兽,食尸鬼们也将助他一臂之力,带他前往从未有人返还过的领域。它们不仅仅是要借给他一些夜魇,而是驻扎在此的整只大军——包括能征善战的食尸鬼老兵和刚刚在此集合的夜魇,只留下一只小型卫戍部队,以便看守它们夺来的黑色桨帆船及来自锯齿状礁石的战利品。只要他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升空出发,而且到达卡达斯之后,一只规模得当的食尸鬼队伍会陪同他进入缟玛瑙城堡,在诸神面前祈愿。
卡特无比感激,喜悦得无以言表,于是围绕他大胆的旅程和食尸鬼首领们探讨起了计划。他们决定,大军会高高飞起,越过可憎的冷原、上面那座难以名状的修道院以及邪恶的石头村落。他们只会在那片巨大的灰色山峰稍作停留,那些峰顶上分布着蜂巢般的洞穴,里面居住着让夏塔克鸟畏惧的夜魇。他们准备向那些夜魇寻求建议,再选定前往秘境卡达斯的最终路线:要么是通过因堪诺克北方那片雕像山体所在的沙漠,要么是从令人厌恶的冷原的北部边境飞进去。尽管食尸鬼长得像狗,夜魇没心没肺,但它们对那片杳无人迹的荒漠上可能冒出来的东西毫无畏惧,想到缟玛瑙城堡孤零零地巍然矗立在卡达斯之上,它们也不会感到敬畏、心生退意。
大约正午时分,食尸鬼与夜魇们做好了起飞的准备:每只食尸鬼都选了一对合适的夜魇为坐骑。卡特排在了皮克曼旁边的那列纵队的前头,在整支大军的前面,则由两排没有骑手的夜魇作为先头部队。皮克曼发出一声干练的咪普,整只惊人的大军便像可怖的云层般腾空而起,凌驾在了萨尔科曼德残破的柱垣与坍塌的狮身人面像之上。它们越飞越高,直到远古城市那宏大的玄武石峭壁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寒冷而贫瘠的冷原的台地外围映入眼帘。这些黑色的坐骑仍在继续升高,整片高原随之在脚下越缩越小。他们一路向北,越过狂风扫荡过的可怖高原,而卡特再次看见了那道由粗莽的巨石围成的圆圈,还有那座低矮的无窗修道院——正是在那里,他险些没能逃过头戴丝绸面具的可怕渎神之物的魔爪——不禁战栗。这一回,大军没有降落,只是像蝙蝠一般掠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高高越过了那不祥的石头村落里的微弱火光,也没有停下来瞥一眼足下生蹄、头有犄角的类人奴隶无休无止的舞蹈与鸣笛。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夏塔克鸟在平原上方的低空飞着,可它一瞧见他们,便惨叫一声,无比恐慌地拍着翅膀朝北飞去了。
薄暮时分,他们抵达了因堪诺克边缘的屏障——那片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峰——并且在峰顶处的古怪洞穴上空盘旋起来,因为卡特记得,夏塔克鸟十分畏惧这些山洞。食尸鬼首领们坚持不懈地发出咪普声,终于,每一个高处的洞口里都冒出了一排长着犄角和翅膀的黑色生物。食尸鬼及它们带来的夜魇和当地的夜魇用丑陋的手势进行了一番详尽的交流,不多时,它们便明白,前往目的地的最佳路径是飞过因堪诺克北部的寒冷沙漠,因为冷原的北方地带充满了难料的隐患,就连夜魇也不会喜欢。那里弥漫着险恶的气息,中央则是一些建在古怪山丘之上的白色半球形建筑,而民间传说常常令人不快地将其与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在一起。
住在峰顶的夜魇对卡达斯几乎一无所知,仅仅知晓北方一定存在某种强大的神奇之物,而夏塔克鸟与那些雕像之山的职责正是守卫它。它们暗示,传说在那渺无人烟的遥远地界之外,有一些巨大的超常之物;它们还回想起,有隐晦的传言说,那里存在一个驻留着亘古永夜的国度。可它们给不出任何确切的信息。于是,卡特与伙伴们衷心地谢过这些夜魇,然后便越过最高的花岗岩顶峰,朝着因堪诺克的天穹飞去。他们贴在透着磷光的夜云底下飞过,遥望着蹲伏在远方的那些可怖的滴水嘴兽——它们曾经是山峰,其间的山石原本无人触碰过,后来却被某只巨手雕刻成了骇人之物。
这些雕像在蹲伏在彼处,森然可怖地围成一个半圆,兽足踏在沙漠之上,拼接在一起的双头直插发光的云层:这些邪恶的双头怪像狼一般,脸庞上带着狂怒,右爪举起,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守护着不属于人类的寒冷北方世界,散发着阴郁、邪恶、骇人的气息。从双头怪丑陋的膝头上,硕大无朋的夏塔克鸟振翅飞起,然而,它们一见到夜魇组成的先头部队在雾气笼罩的天空中浮现,便发出疯癲嗤笑般的叫声,落荒而逃。卡特所在的大军越过滴水嘴兽,朝北飞去,之后又飞越了广袤无涯的昏暗沙漠,始终不见任何地标拔地而起。云层散发的磷光越来越暗,直到最后,笼罩在卡特周围的只剩下黑暗。但夜魇的振翅声中听不出一丝犹豫,它们生长在地球最黑暗的深渊,不靠双目视物,而是用湿滑的表皮来感受周遭。他们继续向前飞翔,穿过夹杂古怪气味的风与透着可疑含义的声音。卡特从未体验过比这更浓厚的黑暗,从未穿越过比这更广袤的空间,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它们是否依旧置身于地球的幻梦境里。
接着,倏忽之间,云层变得稀薄,天上闪烁起了幽灵般的群星。苍穹之下仍是一片漆黑,可那些繁星如灯塔般,仿佛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与指向性,这是它们在别处从未有过的。这并非是说,那些星座的形状和位置与平时有了什么不同,而是同样的形状在此刻显露出了一种重大的意义,一种它们从未明示过的意义。星光闪烁的天空中,一切都朝着北方聚焦:每一道曲线,每一簇星群,都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设计图的一部分,目的是要先吸引住某个观察者的视线,再指引他去往一个隐秘而可怕的终点:一切汇聚的焦点,朝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冰冷荒漠的尽头。卡特朝东望去,那里矗立着那片屏障般的山峰,它们沿着因堪诺克全境延伸,构成了一片锯齿般参差的剪影,连绵不断地横亘在群星之下。此刻望去,它们显得更加破碎了,有血盆大口般的裂缝,也有稀奇古怪、错落不定的峰峦。卡特仔细打量着那片山脊奇形怪状的轮廓,看着它们充满暗示性的起伏与坡度,觉得它们似乎也和群星一样,在微妙地催促他们飞向北方。
他们风驰电掣般地飞过这一切,以至于卡特得绞尽目力,才能看清沿途的细节。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那片高耸的山峰之上,有一个物体正以群星为背景移动着,而它移动的方向恰好与他们这只古怪的大军完全一致。食尸鬼也瞥见那东西了,因为他听见它们在周围窃窃私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只是体积比它的同类宏伟很多。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了。因为山顶那东西的形状与马头鸟毫无相似之处。它的轮廓在群星下映现,尽管自然是模糊不清,却明显像是某种巨大的双头物体,或是一对被无限放大的头颅。而且,它飞速前进时上下颠簸着,似乎并没长翅膀。卡特无法分辨它究竟位于山的哪一侧,但很快意识到,它在山体之下还有一部分身躯,因为,在经过一处深深凹陷的山间裂缝时,它的躯体遮挡住了裂缝里全部的星辰。
然后,在丑陋而蛮荒的冷原与冰冷荒漠接壤的山脊上,出现了一道沟壑——那是一道低矮的山口,群星在其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卡特密切地注视着那道山口,心知在这里,在天空的映衬下,他也许能看见在山顶颠簸疾行的庞然巨物的下半部分。现在,巨物已经稍稍超在了他们前头,而大军里的每一双视线都紧锁在低陷的山口之上,等待那东西现出全身轮廓。渐渐地,山顶的庞然巨物离山口越来越近,并微微地放慢了速度,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食尸鬼大军甩得太远了。接下来的一分钟,悬念是如此强烈,然后,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巨物展现了它的全貌,这令食尸鬼们发出了一记惊讶的、窒息般的咪普声,其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也令卡特的灵魂深处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尽管这股寒意从未彻底离开过他。因为,山脊上那个上下起伏的巨物仅仅是一颗头颅——一对拼接在一起的双头——而在其之下,是一具可怕的巨躯,它肿大、骇人,正阔步慢跑着。这尊巨大如山的怪物行走起来悄然无声,巨型的类人身躯如鬣狗般扭曲着,黑压压的一片,缓步在天际踱过。那对令人反胃的脑袋顶端呈圆锥形,几乎直插穹顶。
卡特没有失去意识,甚至没有大喊出声,因为他是一名老练的入梦者。可当他惊恐地回头望去,不禁战栗起来,因为他看见后方的山脊上也有数个巨型头颅的剪影,它们正静悄悄地跟在第一颗脑袋后头,上下颠簸着。更靠后的地方,还有三头如山巨怪的全身剪影映衬在南方的星空之上,像狼一般蹑手蹑脚地笨拙前行,巍峨的双头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上下晃动。看样子,因堪诺克北部的那些山体雕像并没有蹲伏在原地,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围成半圆、举起右手的姿势。它们有职责在身,且不会疏忽大意。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静悄悄的,连走路都不会发出丁点声音。
这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对夜魇发出了命令,于是整只大军飞得更高了一些。这只稀奇古怪的队列涌向群星,直到周围的天空中再也看不到其他物体,无论是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行走的双头山体雕像。振翅翱翔的大军直奔北方,他们的底下唯有一片黑暗,四周只剩呼啸的风,以及隐藏在以太之中的无形笑声。阴魂萦绕的荒原上再也没有冒出其他东西追赶他们,无论是夏塔克鸟,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堪描述的造物。他们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直到速度令人眩晕,仿佛已经快过了机枪的子弹,接近一颗沿轨道运行的行星。卡特想不通如何能快到这种程度,地球竟然还在他们的脚下。可他知道,幻梦境自有其古怪的法则。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属于永夜的国度,还觉得头顶的星座仿佛在微妙地朝着北方聚集,似乎要把这只翱翔的大军抛向北极所在的虚空中,就像一只袋子在朝上收拢,好把当中的每一丁点东西都甩出去一样。
然后他恐惧地发现,夜魇已经停止了扇动翅膀。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坐骑收起了薄膜双翼,只是静静地、被动地飘在混乱的风中,任由嗤笑的旋风席卷自己。一股不属于地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这支大军。这股洪流疯狂而不懈地将他们朝北拉扯——从那个方向,从未有凡人归来过——然而在它的面前,食尸鬼与夜魇都束手无策。最终,一道孤零零的苍白光芒浮现在了地平线的上方,之后随着他们渐渐靠近,光芒一直稳定地不断上升;它的下方,则是一片遮蔽了群星的巨大的黑暗物体。卡特想,那一定是座山上的灯塔之类,因为从这样的高空望去,唯有山岳才可能如此惊人地巍然高耸。
那道光芒与下方的黑暗越升越高,直到半个北方天空都被那片参差不齐的巨大的锥形物体所遮蔽。尽管大军飞得极高,那座苍白阴森的灯塔却比它们更高,巍然凌驾在地球上的所有山峰、人间的所有忧惧之上,品尝着没有原子、唯有神秘的月亮与疯狂的行星旋转其中的以太。眼前的这座高山不是人类所知的。高空的云层只是低矮地环绕在它的脚下,令人眩晕窒息的顶层大气才位及它的腰间。它是架在地与天之间的桥梁,黑压压地伫立在永夜之中,蔑视一切、宛如幽灵,头戴一顶由未知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他们愈是靠近,它那意味深长的可怖轮廓就愈加明显。食尸鬼看见红白双冠时,发出一声惊畏的咪普,卡特则因畏惧而颤抖起来,唯恐这只朝前猛冲的大军即将撞上那座坚硬的缟玛瑙巨峰,粉身碎骨。
那道光芒越升越高,直到与穹顶中最高的星辰混为一片,并朝着底下随风飞舞的大军嘲讽地眨着眼,令人毛骨悚然。此刻,它底下的整个北境一片漆黑,崎岖可怖的黑暗山体从无限之深延伸向无限之高,唯有那盏苍白闪烁的灯塔端坐在一切视野之巅,那么的高不可攀。卡特更加仔细地端详它,最后终于看出,它那浓黑如墨的山体在星空上究竟映出了什么样的轮廓。那座巨大无朋的山巅上,有许许多多座塔:可怖的圆顶高塔数量之巨、楼层之多,简直不可估量、令人生厌,远超过人类可能梦想着造出的任何事物。那些城垛、露台散发着危险的奇妙气息,以群星构成的红白双冠为背景——后者位于视野范围的最高缘,散发着包含恶意的光——勾勒出了小小的、隐约的黑色轮廓。在最高不可测的那座山峰之顶,坐落着一座超出了任何凡人的想象的城堡,里头散发出魔神般阴森的光芒。于是伦道夫·卡特知道,他的寻找之旅结束了,在前方的高处,就是一切禁忌之步伐与大胆之狂想的终点——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传说中那超乎想象的诸神之家园。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卡特同时却也发现,他们这支被狂风席卷的无助大军改变了方向。他们陡然上升起来,显然是朝着那道苍白灯光所在的缟玛瑙城堡飞了过去。上升的过程中,他们离黑色的巨峰近得几乎是擦身而过,速度令人眩晕,而一片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山上的任何东西。峰顶那座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的黑色塔群在空中越变越大,而卡特能看出,其规模之巨几乎堪称渎神。它的石料很可能是由不知名的工匠从因堪诺克以北的山间那片可怕的深渊里采来的,而城堡的体积之大,一个凡人站在它的门槛前,就如同一只蝼蚁站在地球上最宏伟的堡垒的一级台阶前。未知星辰组成的红白双冠在无数座圆顶塔楼的上空闪耀着,散发出昏黄羸弱的光,给光滑而黑暗的缟玛瑙墙壁也笼上了一层幽暗的暮光。现在,他们已能看出,那座暗淡的灯塔,其实位于最高的一座塔的顶部,是唯一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这支无助的大军离山顶越来越近,而卡特似乎发觉周围广漠的昏暗空间中,有一些令人不快的阴影轻飘飘地飞过。而那扇窗户拥有古怪的拱顶,是他在地球上从未目睹过的造型。
现在,坚固的山石让位给了骇人城堡的巨大地基,而卡特一行人的飞行速度似乎放缓了些。广阔无垠的墙壁飞快地拔地而起,卡特一行人被风吹着,只见自己嗖地穿过了一扇巨门。门后是黑夜笼罩的广漠庭院,然后,又一座巨大的拱门吞没了这支队列,而拱门内的黑暗甚至更加浓厚。湿冷的狂风旋转、呼啸,刮过漆黑的缟玛瑙迷宫,而卡特根本猜不出在自己打着旋儿穿过的漫无边际的空间中,哪里是静寂无声的巨型阶梯,哪里又是走廊。他们只是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向上猛冲,吓得魂飞魄散,且没有一丝听觉、触觉或者视觉上的信息能稍稍打破这神秘的局面。这只由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军团固然庞大,却淹没在了不属于尘世的城堡内的广袤虚空中。最后,一道苍白的光亮骤然包围了他们。他们终于抵达了塔楼高处唯一点着灯的窗户——就是被他们当作灯塔的那扇窗——后头的房间。这时,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遥远的墙壁及高远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当真不再处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室外空气中了。
伦道夫·卡特原本希望以体面的姿态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有食尸鬼在他的两侧与身后排成令人钦叹的仪仗队,然后他能像入梦者中的一代大师那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祷告。他早就知道,诸神的力量并未超出凡人能够应对的范畴,也曾寄希望于运气——在过去,若有凡人到地球诸神的家中或山上寻找他们,外神及其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往往会帮诸神一把——但卡特希望在这关键的一刻,它们碰巧不会来增援。而且,他还有些期待,有这些丑陋的护卫在场,就算外神来了,自己也能与之分庭抗礼,因为他知道食尸鬼不奉谁为主,夜魇信奉的也不是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古老的诺登斯。可眼下,他目睹了超然矗立于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意识到这里确实存在着黑暗的奇异之物与不可名状的守卫者,也明白外神在保护弱于他们的地球诸神时是如何的警惕有加、不遗余力。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盲目、无形的下流之物尽管并非食尸鬼与夜魇的主人,必要时却能控制它们;所以,当伦道夫·卡特和食尸鬼一起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时,他并没能像入梦者中的大师一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祈祷。这支大军是被群星发出的噩梦般的风暴席卷而来的,途中还遭到来自北方荒原的看不见的可怖之物尾随,像俘虏一样无助地飘在惨淡的光线中,最后,这阵可怕的狂风似乎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四散而去,他们才麻木地摔在了缟玛瑙地板上。
在伦道夫·卡特的面前,并没有金色的神坛,也不见任何头顶王冠与光环、双目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存在——就像恩格拉内克山上的雕像,以证明他们正是入梦者应该呈上祷告的对象——在此庄严肃穆地围着一圈。除了高塔上的这个房间,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一片黑暗,它的主人并未在此。卡特终于抵达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却没能找到诸神。然而,这个体积几乎不小于外部空间的高塔房间依旧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它的四墙与天花板是那么的遥远,几乎消失在了迂回缭绕的薄雾中。诚然,地球诸神不在这里,可这地方必然少不了其他某种更玄妙、肉眼更难看见的存在。柔弱的诸神不在场,外神却并没有撒手不管;毫无疑问,这座缟玛瑙城堡绝非空无一人。至于隐藏在此的可怖之物会以何种骇人的方式现身,卡特无从猜想。他感觉对方早就料到了他的来访,还想知道这一路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究竟是如何密切地监视着他。那群形如海绵的月兽侍奉的主人正是奈亚拉托提普,拥有无限多种形态的可怖之物,外神那可畏的灵魂与信使。卡特还想起,在那座锯齿状的海中礁石上,当他们扭转战局、打败形似蛤蟆的怪物时,那艘黑色桨帆船便消失了踪迹。
一回想起这般种种,他就几乎站不稳,险些在形貌可怖的同伴中摔倒在地。就在这时,这个亮着苍白光芒、广阔无垠的巨厅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了一阵魔神现世般的可怖的小号声。骇人的号声如同刺耳的尖叫,重复了三遍,而当第三遍号声那咯咯低笑般的回响也消散殆尽时,伦道夫·卡特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食尸鬼与夜魇是出于何种原因、以何种方式在眨眼之间被带去了哪里,他无从猜测。他只知道自己突然成了孤身一人,且无论此刻讥讽地潜伏在他周围的无形力量是什么,它都不属于地球那友好的幻梦境。现在,从这间巨厅最遥远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那仍然是富有节奏的小号声,却和之前令他的可怖同伴消失的三道刺耳号声相差甚远。这阵低回的号角齐鸣中充溢着奇妙之感,旋律如同缥缈的梦境;每一道奇异的和弦、每一段透着微妙的陌生感的抑扬顿挫,都令人仿佛看见一种幻象,那里满是异域情调,以及从未有人想象过的美妙场景。芬芳之气伴随着这阵金子般的音符;然后,头顶上方乍现了一道强烈的光,其色彩并不属于地球的光谱,且配合着号声不断变化,莫名地和谐。远方亮起火把的光芒,鼓点声在充满紧张悬念的空气中跳动着、逐渐接近。
从渐渐稀薄的迷雾及奇异的香气聚成的云烟中,走出了两列体型庞大的黑奴,都裹着色彩斑斓的丝绸缠腰布。他们头上绑有头盔似的火炬,由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上头燃着不知名的香膏,散发着缭绕成团的芬芳烟气。他们右手握着水晶权杖,尖端被雕成了眯眼睨视的奇美拉,左手则攥着长而细的银制小号,并且轮番吹奏着。他们戴着黄金臂环与脚镯,脚镯之间有金色的锁链相系,故而只能以庄重的步态行进。卡特立即看出,他们确实是地球幻梦境里的黑人,但他们进行的仪式、穿戴的服饰却并不属于那个地方。两列黑奴在距离卡特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且当其止步时,每一个人都突然将小号举到了厚实的嘴唇前。接下来响起的,是一阵纷乱而狂喜的吹奏声;而更加狂热的,是接着黑奴们不知以何种奇妙技巧发出的与之应和的尖利叫声。
接下来,在两只纵列之间,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踱步而出:它高大、纤细,长着一名古代法老年轻时的脸庞,穿着五光十色的长袍,戴着由内而外透出光芒的金制红白双冠,洋溢着一股明艳之气。这名王者般的人物阔步来到了卡特跟前,它那高傲的仪态、黝黑的外貌散发出一股吸引力,而这样的吸引力要么属于黑暗的神灵、要么属于堕落的大天使。它的眼中蕴藏着一丝慵懒的光芒,透着变化无常的光泽。它开口时,甘醇的话音间流淌出了柔美的乐曲,恍如忘川之水。
“伦道夫·卡特,”它说道,“凡人不可见诸神,而你却偏偏来了。哨兵们早已汇报这个消息,而外神一边不满地咕哝,一边在盘踞着无人敢高声言其名的‘魔神之首’的黑暗终极虚空中,应和着尖利的笛声、盲目无知地翻滚闹腾。”
“为了一睹诸神在月下的云端起舞、啸叫的场景,贤者巴尔塞则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从此没能踏上归途。外神在那里,而他们所行之事实为意料之中。阿弗拉特的辛尼格企图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而他的颅骨如今被做成了戒指,戴在了我无需言其名的那一位的小指头上。
“可你,伦道夫·卡特,勇敢面对了幻梦境中的一切阻碍,求索之心仍在熊熊燃烧。你并非为好奇心而来,而是为达成使命之心而来;你也从未对孱弱的地球诸神失却敬意,尽管是它们将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从你的梦中隐去,且它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身微不足道的贪欲。实话说,它们贪恋那片由你的幻想生出的奇异美妙之地,于是立誓除了那座城,它们今后绝不以别的地方为住所了。
“它们离开了位于秘境卡达斯的城堡,迁往了你的壮丽日落之城。白昼里,在那些由布满脉纹的大理石筑就的宫殿中,它们终日狂欢作乐;日落时分,它们则来到芳香四溢的花园,观赏由庙宇和柱廊、拱桥与以银为池的喷泉反射出的金色光环;还有那些宽阔的街道,两侧摆放着一列列花团锦簇的瓫缸与象牙雕像,其上微光闪耀。夜幕降临后,它们便登上露水沾湿的高阔台地,坐在斑岩雕成的长椅上瞭望星空,或是倚靠着苍白的栏杆,凝望这座城市北面的陡坡——那里有着许多老式的尖顶山墙,上面的小小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了家用蜡烛那柔和宁静的昏黄光芒。
“诸神爱上了你的壮丽之城,从此不再以诸神的方式行事。它们忘记了地球上的那片高地,以及陪伴过它们年少时光的那些山。地球上不再有可称为神的神了,只有来自外太空的外神监管着被遗忘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忘乎所以的诸神正在你自己度过童年的那座遥远山谷中嬉戏。贤明的卓越入梦者哟,你梦得太妙了,妙到让梦境诸神走出了由全人类的想象共同构建出的幻境世界,进入了只属于你自己的幻境。你用自己童年时代的渺小幻想,建造出了一座曼妙程度超过了有史以来所有幻想之总和的城市。
“地球诸神任由它们的宝座遍布蛛丝,任由领地被外神以其固有的黑暗手段掌控,这着实不妙。伦道夫·卡特,外神很乐意将混乱与恐惧施加与你,因为你就是它们苦恼的源头。然而,它们也知道,只有你能将诸神送回原来的世界。在那片属于你的半梦半醒的幻境之中,哪怕来自最深沉之夜的力量也无力插手。只有你能温和地将自私的诸神请出你的壮丽日落之城,令其穿越北方的幽暗天光,回到位于冰冷荒漠之中、秘境卡达斯之上它们惯于居住的地方。
“因此,伦道夫·卡特,以外神之名义,我饶你一命,并令你服从我的旨意。我命你找到属于你的日落之城,将昏昏欲睡、逃离职守的诸神送回正翘首等待着它们的幻梦境。你可以利用这些线索,它们并不难找:诸神那玫瑰色的狂热之气,超凡脱俗的号声、不朽的铙钹鸣击声;还有那个不论在清醒的世界、还是睡梦的深渊中,都在你的脑中挥之不去的神秘所在——它以消失的记忆留下的蛛丝马迹、失去重要而美妙之物的痛苦折磨着你——也不难找。它是你那些充满奇迹的日子的象征与遗迹,要找到它并不难,因为确凿无疑的是,它是那些奇迹凝聚而成的永恒的宝石,它的光芒照亮了你夜晚的道路。留心!你的这趟寻找之旅无需穿越未知的海洋,而是要回顾你熟悉的时光,回首婴儿时代那些明快而陌生的事物,回顾那些浸透了阳光和魔力、开拓了你年幼时的视野的旧日场景。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它来自你的所见,伦道夫·卡特,当护士第一次在春日里用小车将你推到户外时,你看见的场景;而它们也将是你在生命尽头最次一次带着爱意、用记忆之眼回顾的事物。还有长年荫翳笼罩的古老的塞勒姆,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那层层上行、爬进往昔几百年旧时光的岩石峭壁;还有从马布尔黑德的牧草地隔着港口迎着夕阳遥遥望去时,塞勒姆那些塔楼与尖顶映出的光辉。
“还有普罗维登斯,它古雅而倨傲地坐落在蔚蓝港口上方的七座山丘之上,层层叠叠的绿色台地通往堪称活古董的教堂尖塔与城堡;还有纽波特,它像生魂一般从如梦如幻的防波堤向上攀爬。还有阿卡姆,它拥有覆着青苔的复折屋顶以及城后崎岖起伏的草原;还有古旧的金斯波特,那里有老掉牙的一簇簇烟囱、废弃的码头与悬垂的山墙,由高高的峭壁与雾气缭绕、浮标漂于其上的海洋构成壮美的景观。
“康科德那些凉爽的山谷,朴茨茅斯的鹅卵石小巷,新罕布什尔那些衰落的乡村公路——路侧有巨大的榆树林,掩映着白色的农舍墙壁与嘎吱作响的吊桶杆。格洛斯特的盐码头(注:可能是用于盐贸易或相关产业的码头)与特鲁罗那迎风飘扬的柳树。遥望北岸区一带的山丘之外,能看见由尖顶房屋构成的镇子与更多的山丘;还有位于罗得岛偏远地区那些巨岩背阴处的寂静无声的石头坡道、青藤覆盖的低矮小屋。海洋的气息与原野的芬芳;黑暗树林的魅力,以及黎明时分的果园与花圃的赏心悦目。伦道夫,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就是你。新英格兰孕育了你,将流淌不休、永不消亡的美妙注入了你的灵魂。这种美妙经过长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看吧!透过那扇窗户,就能看到永夜的群星在闪耀。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也在你早就熟悉并珍藏于心的风景的上空发着光,吸收着那些地方的魅力,好让自己能在梦中的花园上方闪耀得更加明艳动人。其中有心宿二正在特里蒙特街的屋顶上方眨着眼,从你位于灯塔山的窗户就能看见它。在那些星辰之外,是豁开大口的深渊,我那盲目愚痴的主人就是从那里派出我的。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穿越那些星辰,不过,倘若你是明智之人,就该当心避免这种愚蠢的行为。因为,在所有曾经去过那里并且返回的凡人当中,只有一人在目睹了虚空中砰砰撞击、张牙舞爪的可怖之物后,仍然没有神志失常。那些狰狞可怖的渎神之物彼此噬咬,只为争夺空间,其中体形较小的那些,邪恶程度甚至超过了体形庞大的。有些家伙曾经试图把你送到我的手中,但你该明白我本人对你并无恶意;其实,若非我在别处有事缠身,并且相信你一定自有方法,我必定早已对你施以援手了。所以,你要回避那片外太空的地狱,一心想着少年时代美好宁静的事物。去寻找你的壮丽之城吧,逐出变节的诸神,温和妥当地将其送回属于它们自身年少时光的地方,后者也正不安地等候它们归来。
“我替你准备好的方法,甚至比追溯模糊的回忆更加容易。看好!这里来了一只巨大丑陋的夏塔克鸟,牵引它的是一名奴隶,为你的神志健全着想,奴隶隐形了。骑上去,准备好——对!黑人尤加什会扶你爬上这只遍体鳞片的怪物。朝着南边那颗紧挨天顶、最明亮的星辰去吧——它是织女星——两个小时后,你就将抵达日落之城的台地的正上方。朝那颗星去,直到你听见高空的以太中传来一阵缈远的歌声。它的源头比潜伏着疯狂的高空更高,所以一旦听见第一个音符,你就要立即勒住夏塔尔的缰绳,然而回望地球。这时,你会看见伊雷德—纳永不熄灭的祭坛之火正从神圣的庙宇之顶发出光亮。那座神庙就位于你朝思暮想的日落之城中,所以,在你被歌声引诱、迷失方向之前,直奔向那火光吧。
“当你靠近那座城时,去往那道高处的护墙,你曾经站在那里瞭望底下延伸开的美景。同时,你要用力戳夏塔克鸟,让它大叫出声。坐在芳香四溢的台地上的诸神会听见这叫声,认出它来,然后心生乡愁。它们此刻看不到卡达斯上那阴森的城堡,看不见空中由永恒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你那座城市的所有美景加起来也抚慰不了这份失落。
“然后,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在它们当中,让它们看见、摸到这令人生厌的马头鸟。与此同时,你要把秘境卡达斯的情况详述给它们听:你刚刚离开那个地方,那些无边无际的巨厅是多么孤独、黑暗无光,而它们过去常在那里带着超凡的狂喜跳舞、纵欢。夏塔克鸟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它们倾诉,但这么做只能唤起诸神对旧时光的回忆,并不能劝服它们。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向离家出走的诸神讲述它们的故乡与青春,直到它们泫然欲泣,问你如何找到它们已经遗忘的回家之路。这时,你就可以放开在旁等候的夏塔克鸟,让它发出思乡的叫声、朝天空飞去。诸神听见这叫声,就会发出古老的欢笑,雀跃而起,以神灵特有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跟在那可憎的鸟儿身后,穿过天上的深渊,朝卡达斯那些熟悉的高塔与穹顶建筑而去。
“之后,壮丽的日落之城就归你了,你可以永远珍惜它、居住在那里。地球诸神将再度从它们惯有的位置上统治人类的梦境。现在出发吧——铰窗已经打开,群星正在外等候。你的夏塔克鸟已在不耐烦地呼哧作响、吃吃大笑了。穿过黑夜,奔向织女星。但听见歌声时,就务必调头。切莫忘记我的提醒,否则不堪想象的恐怖会将你吸进充满尖叫与恸哭的疯狂深渊。谨记外神的存在:它们伟大、盲目而可畏,潜伏在外太空的虚空中。像它们这样的神灵,你最好避开。
“嘿!Aa-shanta' nygh!启程吧!将地球诸神带回秘境卡达斯之上的栖息地,然后向整个宇宙祈祷:你再也不要遇上我的千种化身之中的任何一种!别了,伦道夫·卡特,此外要当心:因为我是奈亚拉托提普,伏行之混沌!”
于是,伦道夫·卡特头晕目眩地紧抓着丑陋的夏塔克鸟,一边尖叫一边腾入空中,飞向北方散发着蓝色寒光的织女星。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密集而混乱的塔群,那噩梦般的缟玛瑙城堡,那扇窗户仍然在地球幻梦境的大气与云端之上,寂静而孤独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巨大的息肉状的可怖之物在一旁的黑暗中滑过,许许多多看不见的蝙蝠在他周围振翅,但他依然紧拽着长满鳞片、令人厌恶的马头鸟的鬃毛。群星正嘲讽般地起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位置,组成苍白的象征着灭亡的形状,而这些形状过去也许从未有人见过并为之胆寒。就连以太构成的风呼啸而过时,都带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缥缈的黑暗与孤独。
这时,在前方闪闪发光的天顶上,似乎要出现什么征兆似的陷入了寂静。所有的风和可畏之物都悄悄溜走了,就像黑夜的造物会在黎明来临前隐去。一团星云诡异地浮现在视野中,颤抖着发出波浪般的金色光束,其间怯生生地响起一段依稀的旋律。那缥缈的曲调低回地嗡鸣着,全然不属于我们的星系与宇宙。旋律越来越响亮,夏塔克鸟则竖起耳朵,猛地向前俯冲。卡特也不禁俯身倾听着每一段音符。那是一首歌,却并非出自任何造物的嗓门。歌唱它的,是黑夜与众多天体;在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与外神诞生之际,它就已经很古老了。
夏塔克鸟越飞越快,卡特的腰也越弯越低,沉醉在了来自陌生深渊的奇迹当中,在来自天外的魔力的透明漩涡中打起了转儿。他想起了奈亚拉托提普的警告,却为时已晚:那名魔神的使者曾轻蔑地提醒他,要当心这阵致人疯狂的歌声。奈亚拉托提普向他指明了通往安全之地、通往壮丽的日落之城的道路,却只是为了捉弄他;黝黑的魔神使者向他透露了出走的诸神的秘密,却只是为了嘲弄他,因为它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导它们踏上回家之路。毕竟,只有疯狂与虚空的狂乱复仇,才是奈亚拉托提普送给肆意妄为之人的唯一礼物。尽管卡特拼命让令人恶心的坐骑调头,夏塔克鸟却只是眯着双眼、吃吃笑着,不屈不挠地兀自往前冲。它沉浸在恶毒的喜悦中,拍打着光滑的巨型翅膀,朝着不洁的深坑飞去,而那里是任何梦都未曾触及过的地方:最低处的混沌中,终极的、没有固定形体的毁灭者在无限的中央翻腾冒泡、恶毒咒骂着,它正是盲目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讳无人敢说出声来。
凶恶的怪鸟只是一味服从着邪恶使者的命令,不停朝前猛冲。它穿过了一群群在黑暗中潜伏、跳跃的丑陋怪物,以及一群群徒然漂浮着张牙舞爪、胡乱抓挠的东西,它们都是外神的无名幼崽,与他们一样盲目愚痴,饥渴是其唯一具备的感受。
来自黑夜与天体的塞壬之歌变成了一阵咯咯低笑与歇斯底里的声音,布满鳞片的可怕怪物则背负着无助的卡特,一边发出可笑的吃吃声,一边坚定不渝、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前飞。它风驰电掣般地划破最外层空间的边缘,跨越最缈远的深渊,将群星和属于物质的国度甩在了身后,如流星般穿过荒凉的无形之地,朝着时间之外那不可想象、漆黑无光的场所而去:在那里,在低沉模糊、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利单调、受诅咒的呜咽般的笛声中,黑暗而无定形的阿撒托斯在贪婪地啃噬着。
向前……再向前……穿过尖叫声、咯咯狂笑与充斥着黑暗造物的深渊——接着,福至心灵一般,一个来自缥远的距离之外的念头传进了面临末路的伦道夫·卡特的脑海。奈亚拉托提普捉弄他的计划过于周密,反而留下了破绽:因为他曾提起有那么一种存在,没有任何冰冷的恐惧可以将其抹去。家乡——新英格兰——灯塔山——清醒世界。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这种美妙经过多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向前,向前,再向前,头昏脑涨地穿过黑暗、奔向终极的毁灭,沿途都是盲目的触手在胡乱挥舞、黏滑的口鼻在乱拱,还有无名的造物在连绵不断、此起彼伏地嗤笑。可那个印象、那个念头已经浮上脑海,伦道夫·卡特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仅仅是在做梦,而且,在作为幻梦境背景的清醒世界的某个地方,属于他早年的那座城市依然存在。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回头——回头——四面八方皆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回头。尽管奔涌的浓厚黑暗攫住了他的感官,但伦道夫·卡特可以回头、移动。他可以动,而且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奉奈亚拉托提普之命背着他冲向灭亡的夏塔克鸟的身上跳下去。他可以不畏惧下方那属于夜晚、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纵身一跃——那里虽然充满可怖之物,但也可怕不过潜伏在混沌中央等候着他的不可名状的灭顶之灾。他可以回头、挪动、往下跳——他可以——也会这么做——他会的——
面临毁灭的入梦者不顾一切地从巨大的马头怪物背上纵身一跃,坠落时穿过了无穷无尽的虚空,其中充斥着具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一个个纪元翻腾而过,一个个宇宙诞生又死去,恒星变成星云,星云化作恒星,而伦道夫·卡特仍在充满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的无穷虚空中下坠。
然后,在缓慢爬行的永恒进程中,宇宙的终极循环再一次徒劳无果地“完成”了,接着,万物便又变回无数劫之前的状态。物质与光再度重生,在宇宙中一切如初;彗星、恒星与行星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迸发新生,但没有任何存活下来的造物来告诉它们,它们曾经存在又消失、存在又消失过,永远地周而复始,回到不是原点的原点。
然后,不断坠落的卡特的视野中再度出现了天穹,出现了风,还有一道耀眼的紫光。这里有诸神,有各种存在,有种种意志;有美与邪恶,还有被夺走了猎物的恶夜发出的嘶吼声。因为,卡特关于童年的念想与幻象熬过了未知的终极循环,现在,一个新的清醒世界与备受珍爱的旧日城市已被重建,好承载这份念想与幻象。是紫色雾气希纳克从虚空中替他指了路,古老的诺登斯也从无迹可寻的深渊中发出低哮,为他指引了方向。
星辰膨胀、化作拂晓,拂晓中又喷涌出金色、绯红与紫色,而卡特依然在下坠。彩带般的光束击退了来自外太空的恶敌,嚎叫声随之撕裂了以太。奈亚拉托普斯快要追赶上猎物,却被阻挡在外,它那些无形的可怖爪牙都被强光灼烧成了灰色的尘埃,与此同时,须发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胜利的咆哮。终于,伦道夫·卡特真切地降落在了通往他的壮丽之城的宽阔大理石阶梯上,因为他再度来到了孕育他本人的美丽的新英格兰。
清晨的管风琴发出无数道奏鸣,山间议会大厦的巨大金色圆顶投下黎明的耀眼光辉、穿过紫色的窗玻璃,在这片旋律与光芒中,伦道夫·卡特大叫着跳起,在他位于波士顿的寓所中醒来。鸟儿在看不见的花园中鸣唱,他祖父一手栽种的葡萄藤架上飘来了令人怀念的芬芳。经典式样的壁炉架、雕花的飞檐与纹样奇特的墙壁无不散发着美妙与光芒。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本在炉边沉睡,却被主人的惊叫声搅了美梦,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在无限遥远的距离以外,穿过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越过塞雷纳利安海与因堪诺克夜色笼罩的旷野,在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闷闷不乐地大步迈进了缟玛瑙城堡,正傲慢无礼地斥责着柔弱的地球诸神——它已亲自出手,将正在壮丽的日落之城中狂欢作乐的它们一把抓了出来。
(敬雁飞 译)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 The 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这个故事创作于1927年年初,但直到洛夫克拉夫特去世都不曾将它发表。最后被稍加删节并刊登在1941年5月与7月的《诡丽幻谭》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不太喜欢这个故事,认为它是一个“絮絮叨叨,顾影自怜的怀旧之作”。在这个故事里,洛夫克拉夫特展现了自己对于家乡普罗维登斯的热爱之情——故事中的多数人名与地名都有史实可考,对于那些生活在新英格兰,熟悉当地历史的读者而言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1941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勃鲁斯
终结与序幕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附近有一家收治精神病人的私立医院。不久前,有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在医院里失踪了。人们都管这个人叫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他那悲痛欲绝的父亲曾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反常症状从一点点儿的怪癖逐渐发展成了某种阴暗恐怖的躁狂症——最后他的儿子不仅表现出了潜在的行凶倾向,而且就连脑中的思想也一同发生了极为怪异而巨大的改变——所以,这位伤心的老人不顾儿子的强烈抵触,将他送进了医院,严格控制了起来。而医生们也纷纷承认这一病例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因为病人不仅在心理上显示出了许多反常,而且还在整个生理状态上也表现出了很多异状。
首先,虽然文件证明病人只有二十六岁,但古怪的是,他看起来要年长得多。的确,精神障碍会让人迅速衰老;但这位年轻人的面孔上却显露着一些通常只有特别年长的人才会拥有的细微特征。其次,他的一些生理机能也表现出了某些反常的迹象,甚至过去的医学经验中也没有记录过类似的情况。他的呼吸与心跳令人困惑地缺乏规律;由于已经失声,他没办法发出任何比喃喃耳语更大的声音;他的消化系统也不可思议地缓慢无力,对标准刺激所表现出的神经反射行为既不同于正常的反应,也不同于病理学上的记录,甚至与迄今为止所有的医学记录都全无关联。患者的皮肤呈病态的冰凉与干燥。组织内部的细胞结构似乎变得极端夸张地粗糙简陋,相互的连接也变得相当松散。甚至那原本留在他右臀上的一大块橄榄色胎记也消失了,却从胸口上生长出了一颗之前全无迹象可循的古怪黑痣,或者黑斑。总之,所有医师一致认定,瓦德的新陈代谢活动已经迟缓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水平。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查尔斯·瓦德的情况也非常独特。他的疯癫症状与各种记录在案的病例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在最新、最详尽的医学论文中也没有发现与之相近的论述。不仅如此,他的疯病还发展成了一种独特意志力,如果这股意志力没有被扭曲得如此奇异怪诞的话,它完全有可能让瓦德变成一个天才或领袖式的人物。瓦特的家庭医师——威利特医生——也作证实,他为病人在不疯癫时对事物的反应进行了评估,并表示病人的智力自疯癫症状发作之后便表现出了明显的进步。的确,瓦德始终都是一名学者兼古物收藏家;但是他在接受精神病医生的最终测试时所显露出的令人惊异的理解力与洞察力却大大超出了他过去的表现,甚至他在早期完成的最为杰出的工作也未能反映出这些才能。事实上,这个年轻人的心智看起来是如此强健与清醒,甚至很难将他合法地交给医院进行治疗;最后他的家人们还是通过其他人提供的证据,以及他所表现出的那种不同寻常的大量知识缺失(这与他不俗的智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才最终将他拘禁了起来。直到他消失之前,瓦特一直是一个涉猎广泛的阅读者。并且只要他那可怜的嗓音能够允许,他也会变得非常健谈;那些敏锐的观察员们虽然没有预见到他的逃跑,但也纷纷坦率地预言即使没有这起事故他也很快就能脱离监禁。
只有威利特医生——这个负责接生查尔斯·瓦德,并且一直看着他身心成长的家庭医生——似乎为瓦德将来可能重获自由的想法感到担忧。他曾有过一段非常可怕的经历,并且发现了一些非常恐怖的事情——但他却不敢将这些发现透露给那些始终持怀疑态度的同僚们。事实上,就这件事情而言,威利特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小谜团。在病人逃跑之前,他是最后一个见过瓦德的人。在最后那场谈话结束后,他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解脱的表情离开了病房;而部分人也还记得,就在他离开病房的三个小时后,医院方面就发现瓦特已经逃跑了。对于韦特医生所管理的医院来说,这场逃亡行动本身亦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题。如果只打开一扇位于垂直墙面上、距离地面足有六十英尺高的窗户是几乎不可能从病房里逃出去的;可是在与威利特交谈之后,这个年轻人却逃走了。威利特并没有就此事公开做出说明,但古怪的是,在逃亡事件发生之后,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事实上,许多人相信,如果威利特觉得会有一定数量的听众愿意相信他的解释,那么他或许会乐意透露一些事情。他在病房里与瓦德见过面,但在他离开后不久,医护人员便徒劳地锁上了病房的大门。而当他们再度打开房门的时候,病人却不见了踪影——房间的窗户打开着,四月寒冷的微风吹起了一团难以察觉、几乎让他们感到窒息的细微蓝灰色尘土,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的确,在那段时间里,看门犬曾咆哮过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威利特还在病房里,并且它们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而在之后,它们没再表现出任何的骚动。在发现瓦德失踪后,医院方面立刻通过电话告知了他的父亲,但老人的反应似乎更多的是感到悲伤而非惊讶。而当韦特医生亲自拜访威利特医生的时候,威利特医生与他交谈了一段时间,同时坚持称自己并不知道瓦德在计划逃离医院,更没有与他有过串通。有些人从几个威利特极为信赖的朋友以及老瓦德那里得到了一些暗示,可是这些暗示太过疯狂荒诞,没有得到广泛的采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发现任何与那个失踪的精神病人有关的线索。
查尔斯·瓦德从小就热爱收藏和研究古物。毫无疑问,身边这座庄严古朴的小镇熏陶了他的品位,而他双亲名下那座位于小山顶端珀斯帕特街上的古宅里那些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旧时遗物更培养了他的鉴赏力。年复一年,他对于古老事物的热爱有增无减;因此历史、宗谱以及与殖民地时期的建筑、家具和手工制品有关的研究工作最终都被揽括进了他的兴趣范围。考虑到他的疯癫症状,这些爱好非常值得重视;虽然它们并没有成为疯病的核心,但它们以最为表面的形式在疯癫症状中占据着显著的位置。他对很多信息一无所知,而精神病医生们发现,他所缺失的信息与知识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作为补偿,他始终掌握着许多关于过往事物的知识,相对而言甚至多得有些奇怪了——尽管这些知识表面上是被历史掩盖隐瞒了起来,但是瓦德却通过巧妙的质疑与询问技巧将它们统统挖掘了出来;因此,有些人或许会觉得这位病人凭借着某些自我催眠的法子,真正穿越到了过去的某个时代。可奇怪的是,瓦德似乎对那些他已经了若指掌的古代事物丧失了兴趣。由于太过熟悉了解,他渐渐不再关心它们;到了最后,他显然在努力学习掌握那些毫无疑问已从自己脑海中完全抹去的知识——也就是那些现代社会里的寻常事实。为了掩饰这种大范围的知识缺失,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所有那些曾看望过他的人都会在瓦德身上察觉到一种迫切而焦虑的渴望,这种渴望显然决定了他阅读与交流的全部走向——他渴望学习了解那些与自己生活有关的信息,还有那些二十世纪里的普通生活经验与文化背景,可是他出生在1902年,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校里受过正规的教育,因此所有这些东西本应该是他早已习得了的知识。考虑到他的知识缺口实在太过宽大,精神病医生们此刻不由得开始怀疑这个逃离了医院的病人如何才能适应眼下复杂的现代世界;不过,大多数人相信,他可能始终“潜伏”在某个简陋而又容易生存下去的地方,直到他积累了足够的现代知识,将自己变成一个普通人后才会重新融入社会。
另一方面,精神病医生们一直在争论瓦德的疯癫病症到底始于何时。波士顿市的著名专家莱曼医生将病症的起点划在1919年或1920年——也就是这个年轻人在莫斯布朗中学就读的最后一个学年——那个时候,他的兴趣突然从历史研究转移到了神秘学研究上;此外,瓦德还拒绝了大学的入学资格,因为他打算去从事某些更加重要的个人研究工作。莱曼医生的论断有着不少确实的证据,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习惯发生了变化,再加上他当时还在反复查询城镇档案并且出入一些古老墓地,试图寻找出某座在1771年修建起来的坟墓——这座坟墓里埋葬着约瑟夫·柯温,他家族里的一位祖先。据说,柯温在斯丹普斯山上的奥尔尼庭院中修建了一座宅子,并且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而瓦德则宣称他在这座古老宅子中的某块墙体镶板后发现了一些属于约瑟夫·柯温的文件。坦白地说,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冬天,瓦德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无可辩驳的巨大变化;他因此突然中断了自己一贯的古物收藏与研究活动,开始不顾一切地投身进了国内外的各种神秘学课题研究之中,而这一切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他非常古怪地坚持试图寻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墓。
然而,威利特医生却极为反对这种观点;他对病人有着连续而密切的了解,并且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还展开了某些可怕的调查,并得到了一些令人恐惧的发现。基于这些证据,他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调查与发现也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因此,每当他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声音会止不住地哆嗦,而当他试图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双手也会止不住地颤抖。威利特承认1919年到1920年间发生的变化通常来说应该标志着瓦德开始逐渐走向堕落,而这段堕落之路最后演变成了1928年的那种可怕而又不祥的异化;但是,根据他的个人观察,精神病医生们需要对这个病例进行更加清晰的区分。他们坦率地承认这位年轻人总是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定,而且在面对身边的奇异事物时,也很容易做出过度敏感与热情的反应;但是威利特却拒绝承认这种古怪的早期变化标志着瓦德正在逐渐从清醒走向疯狂;他没有相信瓦德自己的陈述,而是发现,或者重新找到了某些会对人类思想产生严重影响的东西——这些东西所造成的影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一般,而且带来的结果也相当深远。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真正的疯癫应该始于一次更晚些的变故——瓦德曾经发现了柯温的肖像与那些古老手稿;也曾旅行去国外,拜访了一些奇怪的地方,并且在某些怪异而又隐秘的情境下吟诵了一些可怕的祈祷;他还曾明确表示这些祈祷得到了某种回应,而且在某些极度痛苦而又不可思议的情况下匆忙、焦躁地书写了一封书信;他还涉嫌一系列吸食鲜血的案件,并在波塔克西特地区引起了一些不祥的流言蜚语;但这都发生在那场变故之前。甚至在变故发生之前,病人就已经开始逐渐忘记那些同时代的知识了,同时也渐渐失去了发音的能力,并且就连身体外貌也在经历着许多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许多变化直到后来才渐渐被人们注意到。
威利特极为敏锐地指出,只有在那场变故之后,那种噩梦般的可怖特质才毫无疑问开始出现在瓦德身上;而那个年轻人曾声称自己有了至关重要的发现,而医生也相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说辞——这一点更让医生觉得不寒而栗。首先,约瑟夫·柯温的古老文稿被发现的时候,恰巧有两个非常聪明的工人目击了整个过程。其次,那位年轻人也曾向威利特医生展示过这些文稿与一页柯温留下来的日记,而这些稿件看起来非常真实,并不像是赝品。瓦德声称自己在一个墙洞里发现了这些东西——而他所提到的墙洞就在一个长久以来人们一直都能见到的地方;而且威利特曾经在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下,让人信服地最后瞥了一眼这些东西——当时他身边围绕着许多让人难以置信、同时可能也永远无法再进行证实的事物。再次,就是哈钦森与奥恩的信件中出现的奇异巧合与难解谜团,还有柯温的笔记问题,以及那个侦探到底揭露了艾伦医生的什么秘密;这些事情,还有威利特在经历过那段令人惊骇的事件、再度恢复意识时,在自己口袋里找到的那张用中古字体书写的可怕消息。总之,这一切都为瓦德的叙述提供了充足的证据。
然而最具决定性的证据还是医生在最后一次研究调查时,通过某一对符咒所获得的两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这些答案实际上证明了那些文件的确是真迹,也证明了它们所透露的可怖蕴意的确真实可靠——而在证明这些事情的同时,那些文稿也被永远地从人类所掌握的知识集合中抹掉了。

在此,我们必须回顾查尔斯·瓦德的早期生活。如同古代历史一样,他也深切热爱怀念着那一段早已逝去的时光。1918年的秋天,瓦德在离家不远的莫斯布朗中学开始了第三学年的生活,并且对当时的军事训练活动展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校园里那座建于1819年、历史悠久的主教学楼一直牵动着他心中年轻的考古热情;而学院所坐落的那座宽阔公园也在呼吁着他锐利的双眼去寻找全新的风景。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四处闲逛,或者完成课业与训练,或者前往市政厅、州政府、公共图书馆、普罗维登斯图书馆、历史学会、布朗大学的约翰·卡特·布朗图书馆与约翰·哈尔图书馆以及在班利菲特街上新开设的谢普利图书馆查阅考古资料与家族宗谱信息。在那个时候,我们或许能将他描述成这样一个人:瘦削、高挑、一头金发、有着一双求知好学的眼睛、略微有些驼背、穿衣不太讲究,总给人留下一种笨拙羞怯的无害印象,并不引人注意。
他总是在散步时踏访古迹展开冒险;通过这些冒险,他设法从这座迷人古城所残留下的无数遗迹中再现了一幅连贯的、反映了数世纪之前城市生活的生动画卷。他的家坐落在那座几乎垂直矗立在河流东面的小山顶端。那是一座乔治亚时期的雄伟豪宅;这座豪宅有着纷繁错杂的侧厅,而从这些侧厅的后窗望出去,瓦德能眩晕地俯视着下方那些丛生的尖塔、穹顶与屋脊,还有那些下城区里的摩天大楼以及绵延在远方乡野里的紫色群山。他就出生在这座豪宅里;还曾坐在摇篮里被保姆推着穿过豪宅的砖墙正面那可爱的古典门廊,经过那座已有两百年历史、早在小镇繁荣兴盛之前就矗立在这儿的白色小农舍,沿着树荫下奢华的街道向着庄严的学院一路走去。路的两旁,古老而四方的砖石宅邸与较小一点的木头房屋分别卧在属于自己的宽敞庭院与花园中,不受侵扰地做着美梦。
他也曾坐在摇篮里,被推着走在睡意蒙眬的康登街上。这条街道位于陡峭小山上较低的地方,而它东面的所有住宅全都修建在高高的山腰梯台上。平均来说,矗立在这儿的矮小木屋有着更加悠久的历史,因为这座逐渐扩张的城镇就是从这里慢慢爬上小山的。而这些坐在摇篮里的远足让他从一座古雅的殖民地时期村落那引人入胜的风光中吸收到了一些营养。保姆常常会停下来,坐在珀斯帕特梯台公园里的长凳上,与警察闲谈上几句;于是瓦德脑中那些孩提时代的最初记忆里便有了这样的景象: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他从竖着栏杆的巨大堤台上望出去,看见西面那一片由屋脊、穹顶、尖塔与远山组成的朦胧海洋,在那燃烧着如同天启般混杂了鲜红、金黄、淡紫,甚至还有一点奇异绿色的落日下,所有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紫色的神秘氛围。州政府那巨大的大理石穹顶耸立在这一大片模糊的轮廓之中,而一片横断在燃烧天空之中、染着色彩的层云裂开了一条缝隙,为那座安置在州政府穹隆顶端的雕像戴上了光环。
待他再长大一些的时候,瓦德便开始了他那众所周知的散步习惯;先是拖着他那不耐烦的保姆,然后渐渐独自开始了如梦幻一般的冥思。在那座几乎垂直耸立着的小山上,他一次次地冒险,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每一次都会触及这座古老城市中那些更加老旧、更加古雅的层面。他犹豫着小心谨慎地沿着竖直的吉奇斯街走向前去,经过街道侧旁的堤墙与那些早在殖民地时期修建起来的古老山墙,来到林荫遮蔽的邦尼菲特街的街角;在他的前方有一座木头古迹——它有着一对修建着爱奥尼式立柱的门廊,而在他的侧旁是一座陈旧、而且遗留着一点儿早期农场庭院影子的复折式屋顶,以及那座属于大法官德菲的房子——它还残存着些许乔治王朝时的庄严堂皇。从这里开始就是一片贫民窟了;但那些巨人般的榆树纷纷投下使人宽慰的荫影,覆盖在这片街区上,因此这个孩子过去常常会闲逛着向南经过那一排排修建于独立战争之前、竖着巨大的中央烟囱、留有老式正门的古旧住宅。那些修建在东面的住宅都坐落在高高的地基上,通过两段带栏杆的石头阶梯与街面连接起来。年幼的查尔斯还会用画笔描绘出过去,这条街道刚被修建起来时那些房屋所呈现出的模样,并且为图画里的三角墙画上红色的高跟鞋与假发——这些穿着样式的含义现在已变得显而易见。
西面,山坡几乎和上方一样陡峭,一直直降到过去那条“镇中大道”上。1636年的时候,这座城市的建立者们在小河的岸边铺下了这条古老的街道。不计其数的小巷从这里游走散开,通向四方。那些古老得无法想象的倾斜房屋蜷缩在一起,耸立在小巷的两侧;虽然深感着迷,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穿过那些古老陈旧的巷子,因为他害怕它们会变成一场幻梦,或是变成一座通向某些未知恐怖的大门。不过,他发现了另一条不那么可怕的线路,因此他会继续沿着邦尼菲特街走下去,经过那些围绕在隐匿的圣约翰墓地外边的铁栅栏,接着绕过那座1761年修建的殖民地大楼的后院,然后再经过金球旅馆那座行将倾塌的大屋,来到华盛顿街中止的地方。在弥廷路——这条路在其他时期也被称作下吉尔巷和金街——他若望向东面,便会看见一级级台阶组成的拱形阶梯——街道不得不借助这种方法才能爬上陡峭的山坡;而他若望向西面,便会瞥见殖民地时期修建起的古老校舍正朝着街对面的莎士比亚头像微笑——在独立战争之前,后者曾印刷和发行过《普罗维登斯公报》与《国家日报》。继续向前就会来到那座修建于1775年、精致典雅的第一浸礼会教堂——那些无可匹敌的吉布斯式尖塔,以及那些翘立在教堂之上的乔治亚式屋檐与圆顶阁楼,无不彰显着它的奢华。从这里开始往南的临近街区要和善得多,并且最终发展繁荣出了一片精美绝伦的老式豪宅;但是那些古老的小巷依旧在悬崖之下向着西面延伸,从它们那满是山墙的古旧中透出阴森的气息,并渐渐浸入一片五彩缤纷、纷繁错杂的衰败之中。这一片邪恶而古老的水滨地带被逐渐朽坏的码头与眼睛浑浊的杂货商人围绕着,独自沉浸在各个国家传播来的恶习与污秽中,追忆着那段荣耀的东印度时代——那些幸存下来的小巷还沿用着过去的称呼,像是“口袋”“金条”“金子”“白银”“硬币”“多布隆”“君主”“荷兰盾”“美元”“十分币”和“美分”。
待他长得再大一些也更富冒险精神的时候,年轻的瓦德偶尔会冒险进入这一片由摇晃房屋、破旧横窗、倒塌台阶、扭曲栏杆、黝黑面孔与无名怪味杂糅成的混乱地带;迂回地沿着南中央大道走到南沃特街上,找出那些渡船与完好的汽轮依旧会停靠的码头,然后转向北面地势较低的地方,经过那座建于1816年、有着陡峭屋顶的大仓库与格雷德大桥前的宽阔广场——在那个地方,那座建于1773年的交易所依旧靠着自己古老的拱形结构坚实地耸立着。他会在广场停留片刻,欣赏这座古老小镇那令人眼花的美丽——看着它耸立在东面的悬崖上,用两座乔治亚时期的尖塔当作装饰,并且将新基督科学派教堂那巨大的穹顶当作王冠戴在头上,就像伦敦将圣保罗教堂的穹顶当作王冠一样。他最喜欢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这片地方,在这个时段,倾斜的阳光会为交易所以及山坡上那些古老的屋脊与钟楼涂上一层金色,并在码头周围洒下奇妙的魔法——过去,那些普罗维登斯的大商船曾在这些码头边下锚靠岸,但现在它们都陷入了长长的睡梦之中。在长长地凝视过后,他会像是个诗人般深深地爱上这幅美景,并怀着这种爱慕近乎眼花缭乱地站起来;然后,他会在暮色中爬上回家方向的山坡,经过古老的白色教堂,登上那些狭窄而陡峭的道路。而路边那些窗户上的小窗框,以及那些高高地安装在带有古怪锻铁栏杆的双层阶梯之上的楣窗,纷纷开始透出黄色的灯火光亮。
再大一些的时候,他有时候去会寻找那些鲜明生动的反差。他会花上一半的散步时间走进那些他家北面日渐崩塌的殖民地时代城区;在那儿,山坡会向下连接着斯丹普斯山上一处较矮的高地,犹太区与黑人区扎堆地聚集在这片地方,而在独立战争之前,开往波士顿的驿站马车也常常是从这里发车的。同时,他也会花上另一半的时间待在南部那些典雅优裕的街区,像是乔治街、毕纳瓦隆街、珀瓦街、威廉斯街之类的地方,那儿的古老山坡依然如故地保存着那些完好的住宅、些许带围墙的花园以及陡峭的绿茵小巷。无数芬芳的记忆依旧都留在这片地方,不愿离去。这些散步活动,加上散步时勤勉地研究与观察,显然解释了查尔斯·瓦德为何会具备如此之多的考古知识——甚至多到最终将整个现代世界挤出了他的脑海;此外,这些活动也构成了一片精神土壤,让那些——在1919年到1920年的那个决定命运的冬季里——落进这片土壤的种子长出了如此怪异与可怖的果实。
威利特医生很确定,直到那个发生了第一次转变的不祥冬天之前,查尔斯·瓦德的考古热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病态的征兆。对那时的他来说,墓园——除开那种古色古香的气氛与重要的历史价值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至于那些暴力、野蛮的本能更与他彻底绝缘。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古怪地续写起了自己在一年前考察时寻获的宗谱成果;当时他在自己母亲的家族里发现了某个特别长寿的人——这个人叫做约瑟夫·柯温,他于1692年3月从塞勒姆来到了普罗维登斯,据说他的身边围绕着一系列极端奇怪而又令人不安的故事。
瓦德的曾曾祖父维尔康·坡特于1785年迎娶了某个名叫“安·蒂林哈斯特”的女人,据说她是“詹姆斯·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后人——伊莉莎夫人——的女儿”,但是家族中却没有留下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线索。可到了1918年,这个年轻的宗谱学家在查阅一卷手抄的原始市镇档案时发现了一条有趣的线索:案卷上有段叙述登记了一次通过法律程序变更姓名的申请,根据案卷的叙述,在1772年,一位伊莉莎·柯温夫人——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带着自己七岁的女儿安,申请恢复使用她的娘家姓——“蒂林哈斯特”;这一申请的理由是“她丈夫死后的某些事情使得她的夫姓已经成为了一种公开的耻辱;这些事情证实了一些古老而普遍的谣言,虽然这位忠贞的妻子在一开始并没有相信这些谣言,但直到所有事情真相大白、再无任何疑问时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发现这条记录纯属偶然,当时他在不经意间分开了两张粘在一起的书页,然后找到了这段叙述——那两张书页被非常小心地粘在了一起,并且有人还更改了页码,试图将它们当作完整的一页来处理。
查尔斯·瓦德立刻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他过去一直都不知道的曾曾曾祖父。由于他之前曾听过、读过一些与此人有关的含糊报道和零散暗示,所以这个发现令他加倍地兴奋起来;除开那些在现代已经完全公开的材料外,这个人并没有留下多少公众可以追查寻获的记录,就好像是存在着某种阴谋,想要刻意地将此人从记忆里涂抹掉一般。而且,那些显露出来的线索全都非常奇怪,充满挑逗意味,让人不由得去好奇地猜想那些殖民地时期的记录者究竟急切地想要隐瞒和忘却些什么东西;同时也让人不由得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来删除掉这些信息。
在发现这条记录之前,瓦德对于这位老约瑟夫·柯温的浪漫想象全都是些无所事事的空想,而且他对这种状态也非常满意,并不多做关心;但是在发现自己与这位显然被“掩盖”的人物有亲属关系后,他开始尽可能系统地搜寻任何自己能找到的、与这位祖先有关的信息。通过这种兴奋刺激的追寻,他最终获得了超乎自己想象的成功;他在普罗维登斯当地那些满是蜘蛛网的阁楼里找到了许多古老的信件、日记以及一捆捆未出版的回忆录,此外,他还在其他一些地方找到了一些富有启发意义的片段——那些作者可能觉得这些信息不值得他们花时间去掩盖销毁。其中有一则重要的启示是他在纽约发现的,因为弗朗西斯酒馆里的博物馆中依旧保存着一些殖民地时期的罗得岛州书信。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些他于1919年8月在奥尔尼庭院里那座行将倾塌的房子中的墙体嵌板后发现的东西,根据威利特医生的观点,这也一定是导致了瓦德眼下情况的祸根。毫无疑问,它打开了那些阴暗的景象,而这些景象的终点远在比地狱更深的黑暗中。
祖先与恐怖

根据瓦德探听和发掘到的那些杂乱无章的传说,约瑟夫·柯温是一个神秘而又极为令人惊讶、甚至还隐约有些让人害怕的家伙。由于他一直保持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而且还在从事着某些非常古怪的化学或炼金术实验,所以在巫术大恐慌刚开始的那会儿,他由于害怕被人告发,便从塞勒姆逃到了普罗维登斯——因为这片土地一直是怪人、自由民以及其他不同意见者所通用的庇护所。他当时大约三十岁,是个看起来面无血色的男人。来到普罗维登斯后,他很快便获得了认可,并且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留在了普罗维登斯;后来,柯温在格雷戈里·德克斯特家的正北面、靠近奥尔尼街街尾的地方购置了一处地产。他将房子修建在了镇大街西面的斯丹普斯山上,那个地方后来变成了现在的奥尔尼庭院;1761年的时候,他又在原址上扩建了一座更大一些的房子——直到现在,那座房子还耸立在小山上。
约瑟夫·柯温的第一点古怪之处在于他的年龄——自他抵达普罗维登斯之后,柯温似乎一直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衰老迹象。他投身进了船运事业,买下了靠近迈尔—恩德湾的码头,并且于1713年协助了格雷德大桥的重建工程,还在1723年与其他一些教徒共同建立了山上那座公理会教堂;但在这些年里,他却一直保持着自己那副平凡无奇的模样,而且看起来始终像是个三十、或者三十五岁出头的中青年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奇怪的特质开始引起了广泛的注意;但柯温总是解释说他继承了勤劳祖先的传统,始终过着一种非常简单朴素的生活,所以并没有因为生活而疲倦衰老。但是镇上的人们一直都不太明白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是如何与这个神秘商人的种种费解举动,以及他房间里彻夜不灭的奇异灯光相互协调统一的;因此他们更倾向于提出另一些理由来解释他的长寿与青春常驻。大多数人都相信,柯温一直在混合、煮沸某些化学药剂,而这些药剂与他的秘密有着莫大的关系。有些流言传说他用自己的商船从伦敦和印度群岛带回来了许多奇异的东西,还有些传闻则声称他从纽波特、波士顿以及纽约购进了大量古怪的材料;而当来自里霍博斯的杰贝兹·鲍文医生在格雷德大桥对岸挂上“独角兽与研钵”的招牌,开了一家药店之后,便始终有传闻称那个沉默寡言的独居者在不停地向他买入与订购药物、酸以及金属。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柯温私底下肯定有着极为出色的医术,因此各式各样的病患纷纷赶来向他寻求帮助;虽然他似乎不置可否地认可了这种观念,并且总是用一些颜色古怪的药剂打发那些求医者,可是,根据大家的观察,他向其他人提供的帮助极少有灵验的时候。终于,当人们意识到这个异乡人在普罗维登斯过了五十多年,可他面孔与体格看起来却只发生了不超过五年的变化时,谣言开始变得更加阴暗邪恶了;此外,超过半数的人开始想要将那些他经常出现的地方隔离孤立起来。
此外,许多同时期的日记与私人书信也揭示了大量其他的理由——可以用来用来解释为何人们会对约瑟夫·柯温感到惊讶、恐惧,并且最后像是瘟疫一般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对墓园有着极端强烈的喜好,这种热爱甚至已经达到了臭名昭著的程度——人们曾在各种时间、各种环境下瞥见他出现在墓园里;可是却没人看见他做出过任何可以被称为阴森恐怖的事情。此外,柯温在波塔克西特路上有一座农场,他通常会在那儿度过夏天;不过人们也常频繁地在白天或是夜晚中的各个古怪的时间段里看见他驾着车赶向那里。除了一对面色阴沉的纳拉干西特族印第安人夫妇外,人们从未在农场里见过其他的工人——这对夫妇兼任了仆从、农夫与看门人的所有职务;那位丈夫是个哑巴,身上还有着奇怪的伤痕,而妻子的模样也特别让人厌恶——可能是因为混有黑人血统的缘故。柯温在这座房子旁的单坡棚里设立了一间实验室,并且在那里面从事大部分的化学实验工作。有时候,他会雇佣一些搬运工和赶车人将许多瓶罐、麻袋与箱子运送到单坡棚里的小红门前,而这些好奇的工人们常常会谈论起他们在那个摆放着低矮架子的房间里所看到的奇妙烧瓶、坩埚、蒸馏锅与火炉;而且他们还会压低声音做出预言,声称这个沉默寡言的“化学师”——他们实际指的是炼金术士——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哲人石了。而那些最靠近农场的邻居——距离农场四分之一英里远的芬纳家族——却有着一些更加古怪的故事。他们说,夜晚的时候,柯温的农场里会持续不断地传出某些声音。根据他们的描述,那是一些叫喊声,以及持久不息的嚎叫声;此外,他们也不喜欢看见那一大群属于柯温的家畜拥挤着出现在牧场里,因为对于一位孤单的老人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从来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家畜来供肉、挤奶和修剪羊毛。但是,柯温仍然会从金斯敦的农夫那里购入新的牲畜,所以家畜的组成似乎也在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再者,农场里还有一座用石头修建起来的巨大附属建筑——这座建筑上只留着一些又高又狭长的裂缝当作窗户——看起来格外地让人憎恶。
而那些游荡在格雷德大桥附近的闲人中也流传着许多有关柯温的流言蜚语,而其中的很多传闻都与镇子里那座属于柯温名下、修建在奥尔尼庭院中的房屋有关;相比之下,与那座在1761年——这个男人几乎有一百岁年纪时——修建起来的新房子有关的传闻要少一些,大多数传闻都是在谈论那座有着低矮复折式屋顶、无窗阁楼以及木瓦墙面的老房子。在拆毁那座老房子的时候,柯温极端警惕地烧掉了所有从老房子里拆下来的木材。的确,这儿没有那么神秘;可是,人们却常看见房子在入夜后还会亮上好几个小时,房子里仅有的两个男仆全是皮肤黝黑、举止鬼祟的外国人,而那个年老得不可思议的法国女管家常会口齿含混却又让人毛骨悚然地喃喃自语,另外人们常看见大量的食物被送进了那座里面只居住着四个人的老房子,还经常在极为不合适谈话的时段里听见房子里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交谈声——所有这些,再加上那些与波塔克西特农场有关的流言蜚语,给这座房子带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名声。
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柯温的家也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身为一个逐步融入镇教会与商人圈子的外来者,他自然认识了不少上流人士,而与这些上流人士做伴和交谈时也显得如鱼得水。他有着很高贵的出生,因为在新英格兰地区,柯温家族——或者说塞勒姆的柯温家族——是不需要人引荐的。人们纷纷认为约瑟夫·柯温在年轻的时候经常旅行,去过很多地方,而且他曾在英格兰生活过一段时期,还曾至少两次坐船去过东方;当正式发言的时候,他的说话方式像是一个博学而又有教养的英国人。但出于某些原因,柯温并不热衷于社交。虽然他从未有意地冷落过任何一个访客,但是柯温始终都在自己面前竖着一道含蓄克制的高墙,以至于很少有人能想到可以和他说些什么话题却又不会显得自己空洞无聊。
此外,他的行为举止里似乎也潜藏着某些隐秘而又不屑的傲慢与自大,仿佛他曾与某些更加古怪也更加强大的存在打过交道,并且发现所有的凡人都非常乏味无趣。1738年,当风趣智慧而又赫赫有名的查克理博士从波士顿调来担任国王教堂教区牧师的时候,他曾刻意地拜访了这位他在不久之后将会经常听人提起的怪人;但查克理博士只在柯温家中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起身告辞了——因为他从主人的谈话中察觉到了某种险恶不祥的暗流。查尔斯·瓦德与自己的父亲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讨论起柯温的种种事迹时曾告诉父亲——他非常想知道这个神秘的老人到底对那个精力充沛的神职人员说了些什么,但所有留下日记的人都一致声称查克理博士根本不愿意复述他听到的任何内容。这位好牧师被吓坏了;虽然他以举止欢快得体闻名,但他回忆起约瑟夫·柯温的时候却从未表现过丝毫的高兴与文雅。
不过,另一位有品位有教养的先生回避这个傲慢隐士的理由却要明确得多;1746年,一位在文学与科学方面颇有见识的英国老绅士,约翰·梅里特先生,从纽波特搬到了镇子上——因为当时普罗维登斯的地位已飞快地超过了纽波特。他在奈克街——也就是现在最佳住宅区的中心地段——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别墅,并且过起了极为时尚而舒适的生活。梅里特先生最早在镇子里用上了四轮马车和穿着制服的仆从。此外,他还为自己拥有的望远镜、显微镜以及大量精选出的英文和拉丁文藏书感到非常自豪。在得知柯温拥有全普罗维登斯最好的图书馆后,梅里特先生早早地拜访了他。而柯温接待他的时候,也远比接待其他访客时要亲切热诚得多。梅里特先生对房子主人那宽敞而又丰富的书架大加赞赏——这些书架上除了摆放有希腊文、拉丁文以及英文写就的古典名著外,还同样摆放着一系列引人注目、论述哲学、数学及科学的著作,包括了帕拉塞尔苏斯、阿格里科拉、范·海尔蒙特、西尔维厄斯、格劳伯、波义耳、布尔哈夫、比彻以及史塔等人的著作。梅里特先生的赞赏让柯温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进而邀请客人去他的农场和实验室去看一看——在这之前,他从未邀请任何人去过那里;等两人达成一致之后他们便立刻坐上了梅里特先生的四轮马车出发了。
梅里特先生始终坚持称自己并没有在那座农舍里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但是他说自己参观了一间柯温用起居室改造出的特殊图书馆——图书馆里收录的都是些与奇术、炼金术和神学有关的著作——光是那些著作的名字就足够激起了他持久的嫌恶和厌恨。然而,或许藏书拥有者在展示这些书籍的时候所流露出的神情也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这种偏见。虽然这些藏书中也有着大量寻常普通的著作——这些书籍并不让梅里特先生觉得担忧焦虑,反而有些嫉妒——但除此之外,柯温还有着大量离奇怪异的收藏。这些奇异的藏书几乎涵盖了人们所知道的一切与犹太神秘主义学家、恶魔学者以及魔法师有关的典籍;就占星学及炼金术等惹人怀疑的领域而言,这里的藏书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知识宝库了。这里有梅纳尔版的《三重伟大者赫耳墨斯》《哲人集会》、贾比尔的《研究册》,还有阿特法兹的《智慧之匙》;除此之外,犹太神秘哲学中的《光明篇》、皮特·吉米那一全套的《大阿尔伯特集》、赞斯特版拉蒙·柳利所著的《终极而伟大的艺术》、罗吉尔·培根所著的《化学的宝藏》、弗拉德的《炼金术之匙》、特里特米乌斯的《哲人石》也紧紧地靠在它们的侧旁。此外,这里还有着大量中世纪的犹太文献与阿拉伯文献。而当梅里特先生拿出一本显眼地标注着《伊斯兰习俗》的完好典籍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因为他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那本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编著的禁书《死灵之书》——几年前当人们发现马萨诸塞湾行省金斯波特市下面一个古怪小渔村里在举行某些无名仪式后,梅里特先生曾听说了一些关于这本书的可怖传闻。
但古怪的是,这位杰出的绅士承认,这一微小的细节让他感到了难以解释的极度不安。在巨大的红木桌子上,书面朝下地摆放着一本勃鲁斯的副本。这本被严重磨损的书籍上满是柯温留下的神秘旁注与笔记。书正翻到中间的部分,其中有一段神秘的黑体字下重重地画着一条抖动铅笔线,这让访客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眼。梅里特先生不知道这段话本身就被摆在一个突出强调的位置,还是那条重重的铅笔先让这段话变得突出了;但这种结合对他产生了非常糟糕同时也非常古怪的影响。他一直将这段话记在心里,直到当天结束后,他又将它写进了日记里,并且试着将它背给自己的密友查克理博士听——直到他意识到这段话已让这位温文尔雅的教区牧师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与焦虑。那上面写着:
“……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妥善准备与保存的动物的精盐,如此一来,一个充满创造力的人便可以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摆进整整一艘诺亚方舟,并且能随意地从动物的灰烬中唤起它完好时的模样;而通过相似的方法利用人类灰烬中的精盐,一个哲人或许能够,在不借助任何罪恶的死灵巫术的情况下,在尸体被焚化的地方从灰烬中召唤出任何一位死去的祖先的模样。”
不过,在所有与约瑟夫·柯温有关的传说中,最为糟糕可怕的还是那些生活在镇中大街南部、码头附近的人们口中所咕哝的闲言碎语。水手都是些迷信的人;不管是那些满载着朗姆酒、奴隶与糖蜜的单桅纵帆船上的老道水手,还是那些私掠船上的放荡海盗,或者布朗家族、克劳福特家族以及蒂林哈斯特家族的双桅大帆船上的海员,只要有人看见那个顶着一头金发、略有些驼背、看似年轻的瘦削身影走进多布隆街上属于柯温的仓库,或是站在柯温的商船频繁往返的长码头上与船长及押运人交谈,他们就会偷偷做出奇怪的手势来保护自己。就连柯温自己的雇员和船长也对他又恨又怕,而他所有的水手都是些从马提尼克岛、圣尤斯特歇斯、哈瓦那和罗亚尔港召来的杂种贱民。这些水手总是频繁地被新的船员替换掉,从某种方面来说,也造就了人们对于这个老人最强烈,也是最实际有形的恐惧。在获准离船的假期里,这些海员们往往会一哄而散,其中一些船员有时也会被指派上各式各样的差事;而当他们再度集合起来的时候,几乎一定会少上一两个人。而柯温指派给他们的许多差事大多与波塔克西特路上的农场有关,而很多人都记得,再也没有人看见其中的一小部分水手从那个地方折返回来;因此,渐渐地柯温开始很难再招揽到足够的、组成混杂到有些古怪的手下。只要船员们在普罗维登斯的码头上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很快便会出现几个擅离职守的逃跑者,而对于这个神秘的商人来说,想在西印度群岛再招募到人手填补上空缺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等到1760年,约瑟夫·柯温实际上已经被人们驱逐了。人们怀疑他与某些含混不清的恐怖有关,又或者有着魔鬼的同盟,而由于他们无法言说、理解,甚至无法证明这些事情,所以这一切反而显得更加险恶恐怖了。而造就这一切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与1758年那些失踪的士兵有关。那年三月到四月间,有两个皇家步兵团被调派到了新法兰西。他们经过普罗维登斯的时候被分成了四支队伍,然后在经历过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后,这支军队因为远远超过正常水平的逃兵率而迅速溃散了。根据谣言的详细描述,当时的人们经常看见柯温与那些穿着红色制服的陌生人交谈;然后当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人们想到了那些发生在柯温的水手身上的事情。如果军队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前进的话,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与此同时,这个神秘商人的国际事务却变得兴旺发达起来。镇子里硝石、黑胡椒以及肉桂的贸易实际上已经被他垄断了。在黄铜制品、靛青、棉、羊毛、盐、索具、铁器以及各种英国货物的进口贸易上,他也轻易地领导了除了布朗家族以外的其他所有船运企业。那些零售商人,像是经营齐普赛大象店的詹姆斯·格雷,在桥对面经营金鹰店的罗素家族,或者在咖啡厅附近经营煎锅与鱼店的克拉克和南丁格尔,几乎完全仰赖他供应货物;而且他与当地酿酒商、纳拉干西特族养牛人与牧马人以及纽波特的蜡烛制作商也有合作关系,这让他成为了殖民地里几个主要出口商中的一员。
虽然被人们排斥,但是他却并不缺乏某种意义上的公民精神。殖民地大楼被烧毁的时候,他气派地购买了政府的彩票,资助了那座于1761年修建起来的新砖石大楼——直到现在它还耸立在老中央大道上广场的最前端。同年,在十月那场狂风灾害之后,他又协助重建了格雷德大桥。他还为公共图书馆补偿了许多在殖民地大楼大火中被焚毁的书籍,购买了大量彩票资助泥泞的市场大厅,在满是深深车辙的镇中大街铺设上大块鹅卵石,并且在中央修建上一条砖石人行道——或者说“人行堤道”。在这段时间,他还修建了一座简单却极为舒适的新房子,那座房子的门廊至今为止也算得上是雕刻艺术的杰作。当1743年,怀特菲尔德的信徒与康顿博士的小山教堂断绝来往,跟随斯诺执事在桥对面建立起新教堂时,柯温也与他们站在了同一战线;不过他的热诚很快便消退了,渐渐地不再出席。不过,他后来又再次表现出了虔诚;仿佛是要驱散那些使得他陷入孤立困境的阴影——如果不是被戛然而止的话,这阴影很快便要毁掉他的商业收入了。

这个肤色苍白的古怪男人无疑是个可悲、可鄙同时也引人注意的家伙。他有着一副几乎刚刚跨入中年的面孔,却又肯定有着不下一百岁的年纪。然而,到了最后,他终于开始尝试摆脱那些投射在他身上、太过模糊而让人无法确定或分析的恐惧与嫌恶。财富与表面上做出来的姿态起了作用,轻微地缓解了周围人对他所表现出的厌恶情绪;尤其当他手下的海员突然之间不再飞快地莫名失踪后,这种舒缓也就变得更加明显起来。此外,他探索墓园的时候肯定也变得极度谨慎和隐秘起来,因为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在墓园里游荡;而有关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传出神秘声响的谣言,以及往波塔克西特农场调派人手的举动也都相应地减少了。不过,他消耗食物的速度与替换家畜的频率却依旧高得有些异样;但是直到现代,直到查尔斯·瓦德在谢普利图书馆里检查过他所留下的一系列账本与票据之前,从未有人察觉到一个邪恶而又不祥的反差(或者,可能有一个痛苦忧伤的年轻人察觉到了)——直到1766年前柯温从几内亚进口了大量的黑奴,但是他却向格雷德大桥上的奴隶贩子,或是纳拉干西特村里的种植园主,真正出售的奴隶数目却少得让人不安。很显然,一旦意识到有必要让其他人不再起疑的时候,这个让人憎恨的角色就变得不可思议地狡诈与灵活起来。
但是,当然这些迟来的补救工作必然收效甚微。人们依旧怀疑柯温,同时也刻意地避开他;事实上,仅凭一个事实——他在一大把年纪时却依旧保持着年轻人的活力与容貌——就让其他人有充分的理由躲开他;而他也明白,到了最后,他的财富也可能得到同样的遭遇。但是,他显然需要大量的资金才能继续维持那些复杂精细的实验与研究——不论那到底是什么;另一方面,由于境况的改变可能会让他完全失去在商业贸易上积累起来的优势,因此在那个时候,即便他可以重新进入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业可能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利润。所以,他需要修复自己与普罗维登斯居民之间的关系,让镇上的人们不会再因为他的出现而突然安静下来,或是寻找借口和差事前往别处;也希望让他们不再会因为自己而感到约束与不安。他所招募到的职员已只剩下了一些身无分文也没人愿意雇佣的无能渣滓,这让柯温深感烦恼;此外,他只能依靠一些精明的手段——例如一份抵押贷款、一张期票,或者一点儿与他们的切身福利息息相关的消息——才能继续控制住自己手下的船长与大副。许多日记作者们满怀畏惧地在记录中提到,柯温在挖掘其他人的家族秘密用于行使不当之事时,曾多次展现出一种近乎巫师般的能力。他在生命的最后五年里曾绘声绘色、信手拈来地讲述了很多事情,而其中的一部分更是仿佛只能通过直接与那些作古已久的死者进行交流才有可能发掘出来的历史。
这时,那个狡诈的学者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后的权宜之计,他打算孤注一掷,重新在这一地区站稳脚跟。在此之前,他完完全全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是他现在打算建立一段对自己有利的婚姻关系;如果他能迎娶到一位有着尊贵地位、不容置疑的女士,那么任何试图排斥、驱逐自己家庭的行为全都不可能实现了。或许还有某些更深层的原因让他希望完成一次联姻;这些原因远远超出了人们熟知的领域,人们只能通过一些在他死去一个半世纪之后才被发现的文献去揣测这些原因;但即便如此,依旧没人能得出任何确定的结论。自然,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按照寻常手段向女方求婚很可能会让对方家庭感到憎恶与愤怒,因此他物色了一些特定的候选人——确保自己能向女方的家长施加适当的压力,迫使他们能答应这桩婚事。然而,他发现想要找到这样的候选人一点儿也不容易;因为他在女方的美貌、成就以及口碑方面有着特别挑剔的要求。最后,他将自己的目标缩小到了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是他手下那几位最好也是最年长的船长中的一员,此人名叫迪提·蒂林哈斯特,出身高贵、清白,已是个鳏夫;而他唯一的女儿伊莉莎似乎有着一切他能想象得到的优点——而且,她还将会成为这个家族的女继承人。那时候柯温完全掌控着蒂林哈斯特船长;因此,在柯温那座位于小山上波瓦斯巷里的圆顶屋中经过一番可怕的会面之后,船长同意了这桩邪恶的婚姻。
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当时只有十八岁。虽然整个家族日趋式微,但她的父亲依旧尽可能地为她提供了一个温和文雅的成长环境。她在法院大楼对面的斯蒂芬·杰克逊学校上过学;而她的母亲,在1757年死于天花之前,也一直都在勤恳地教导她一切与艺术及家庭生活中的文雅礼节相关的知识。罗得岛州历史协会的陈列室里还保留着一件她于1753年——九岁大的时候——完成的一件作品。在母亲过世之后,伊莉莎仅在一个年老女黑人的协助下继续照料着家族的房子。她与她父亲肯定就柯温求婚一事展开了极为不快的争吵;但是我们已找不到任何与争吵有关的记录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最后恭顺地中止了与年轻人伊兹拉·韦登——克劳福德邮船企业的二副——的婚约。1763年3月7日,许多极其尊贵、甚至让整个镇子都引以为荣的客人在浸礼会教堂见证了她与约瑟夫·柯温的结合;这场典礼由较年轻的塞缪尔·温莎主持。《公报》非常简单地提到了这件事情,但大多数存留下来的报纸备份似乎都被可疑地裁剪或撕扯过。在细致地搜索过一位私人剪报收藏者保存的档案后,瓦德喜悦地看到了这段毫无意义、充满都市风格的文字。
“上个星期一傍晚,本镇商人约瑟夫·柯温先生迎娶了迪提·蒂林哈斯特船长的女儿,伊莉莎·蒂林哈斯特小姐。新娘有着真正的美德,同时还是位美人。祝两位新人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但是,查尔斯·瓦德在发生第一次转变之前——也就是人们所认为最早开始发疯之前——曾从乔治街上梅尔维尔·F·彼得斯先生的私人收藏里找到了德菲与阿诺德的往来书信。这些信件记述了那场婚礼,并且还透露了一些婚礼前的情况。信件里生动地讲述了这场不相配的结合给公众带来的愤慨与震惊。但是蒂林哈斯特家族的社会影响力不容否定;而约瑟夫·柯温也再一次看到人们开始频繁地拜访自己——在这之前,若只靠柯温引诱劝说,是绝对无法让这些人迈进他家大门的。然而,人们并没有完全地接纳他,而他的新娘也因这场被迫的冒险举动在社交活动中吃尽了苦头;但无论如何,之前那堵完全阻隔在柯温与镇民之间的高墙稍稍出现了一点儿倒塌的痕迹。另一方面,这位古怪的新郎也对新婚妻子表现出了极度的体贴与礼貌,甚至让她与整个镇子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座在奥尔尼庭院里修建起来的新房子也完全没有流传出任何令人不安的谣言,柯温也很少再去波塔克西特农场——而他的妻子更是从未去过那里——在这几年里,柯温比他长长一生中的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只有一个人依旧会公开表露对他的敌意,这个人便是曾与伊莉莎·蒂林哈斯特有过婚约的那位年轻船员。伊兹拉·韦登坦率地扬言要报复柯温;虽然人们一直觉得他是个安静、性格普通而温和的人,但这个年轻人此刻却在仇恨的酝酿下执拗地确定了一个目标——对于篡夺了他未婚妻的柯温来说,这预示着一个不好的兆头。
1765年5月7日,柯温的独女安出生了;由于夫妇二人分别从属于公理会与浸礼会,为了调和这一矛盾,在结婚后不久他们两人便开始双双在国王教堂内受领圣餐,因此国王教堂的约翰·格雷乌斯牧师为新生儿施行了洗礼。但是,和两年前的婚礼一样,有人涂改了大多数教堂和城镇的年鉴副本,抹去了新生儿的出生记录;在发现那名遗孀变更姓名、并意识到了柯温与自己的血缘关系后,查尔斯·瓦德在确定这两桩事情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但他同时也对整件事情产生了狂热的兴趣——也正是这种兴趣最终导致了他的疯癫。事实上,瓦德非常古怪地在检查保守党人格雷乌斯博士的几位继承人互通的信件中找到了有关婴儿出生的记录;似乎在独立战争爆发后,格雷乌斯博士辞去了牧师职务,同时还带走了一份教堂记录的副本。而瓦德之所以想到要从这个地方入手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曾曾祖母安·蒂林哈斯特曾经是个圣公会教徒。
对于女儿的出生,柯温表现出了极大热情——这与他一贯表现出的冷淡态度截然相反;而在女儿出生后不久,柯温突然决定要留下一幅画像。为此他找来了一个极有天赋的苏格兰人——这个人名叫科兹莫·亚历山大,当时他正住在纽波特,后来他因为做过吉尔伯特·斯图尔特的早期教师而声名鹊起。这幅肖像据说被画在一块墙体镶板上,保存在奥尔尼庭院中那座房子的图书室里;但是两本老日记都没有提到它,因而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可供揭示它最终的处置结果。在这段时期里,那个古怪的学者显露出了一副少有的心不在焉的模样,并且把尽可能多的时间都花在了波塔克西特路上的那座农场里。根据他人的陈述,他似乎正压抑着某种兴奋或焦躁的情绪;仿佛正在期盼着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或是触碰到了某些奇异发现的边缘。化学或炼金术似乎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因为他将大量与这一主题相关的书籍从家里搬到了农场中。
另一方面,他在面对社会活动时假装出来的热情也没有出现消退的迹象。他把握机会,协助斯蒂芬·霍普金斯、约瑟夫·布朗以及本杰明·怀斯特等领袖人物努力提升镇子上的文化气息——因为对比同时期的纽波特,当时镇子里对于人文科学的赞助要低得多。他在1763年帮助丹尼尔·吉奇斯开设了自己的书店,并且在那之后成为了吉奇斯最好的主顾;同时还将这种帮助延伸到了当时正挣扎求存、于每周三在莎士比亚书店印刷发行的《公报》上。在政治方面,他热切地支持霍普金斯州长对抗盘踞在纽波特的瓦德党主要力量;甚至在1765年,瓦德党从州大会中发起一场投票试图将北普罗维登斯分割成一个独立的城镇时,柯温还在哈奇斯礼堂发表过一场颇为雄辩有力的演说,公开反对这一提案——没有什么能比这一举动更好地消融针对他的偏见了。但是,一直严密监视着柯温的伊兹拉·韦登对这种表面上的积极活跃报以愤世嫉俗的嗤笑;并且坦率地发誓说这只是他的一张面具,用来掩饰他与阴间那些最黑暗的深渊所达成的无名交易;此外,韦登还会在入夜后带着一条小渔船待在码头边守上好几个小时,等待着柯温的仓库里亮起灯光,然后跟踪上那艘偶尔会悄悄离港、驶出海湾的小船。此外,他还尽可能密切地注意着波塔克西特农场的动静,甚至有一次还被那个老印第安人放出的几条看门狗给狠狠地咬伤了。

1766年,约瑟夫·柯温出现了一个决定性的转变。这次转变发生得非常突然,并且在好奇的镇民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因为在此之前那种焦躁与期盼的神态一直犹如老旧斗篷般终日披在他的身上,可是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这种神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因为获得了完美成功而沾沾自喜、难以掩饰的愉快神情。在这件事上,柯温似乎很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总是希望向公众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现或发明;可另一方面,保密的需要显然遏制住了这股渴望分享喜悦的冲动,因为他始终都没有做出过任何解释和说明。这次转变发生在七月上旬,而在那之后,这个邪恶的学者开始频频做出惊人之举,显示出他掌握了许多似乎只有那些过世很久的先人才能吐露的信息。
但是,转变发生之后,柯温所热衷的秘密活动却没有一丁点停止的迹象。相反,这些活动甚至有越来越频繁的趋势;因此在柯温以破产和恐吓——这几乎和破产一样有效——为要挟的情况下,船长们开始掌管起了越来越多的船运生意。他完全放弃了奴隶交易,并且断言这一行的利润会不断下降。此外,只要有可能,他就会待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不过也有些传闻宣称他偶尔会出现在一些虽然不是很靠近墓园但是却与墓园有着密切关系的地方,这也不由得让那些深思熟虑的人心生怀疑——这个年老的商人真的完全改掉了过去的那些习惯吗?由于需要随船出海的缘故,伊兹拉·韦登用来监视的时间必然非常短暂,而且断断续续并不连贯,但是这个年轻人在复仇的驱使下展现出了其他那些务实的镇民与农夫所不具备的坚持与毅力;并且针对柯温的事务展开了前人从未做过的周密调查。
由于《糖业法》中的部分条款阻碍了一条重要的生财之道,因此殖民地里的每位居民似乎都下定决心要与这一法律抗争到底。而在这动荡的局势中,这个古怪商人手下的船只自然也采取了很多古怪的策略。在纳拉干西特湾里,走私与偷税已变作了不成文的规定,夜间登岸的非法货物随处可见。但韦登依旧夜复一夜地跟踪着那些从镇中大街码头上的柯温仓库里悄悄起航的驳船与单桅小帆船,并且很快发现这些鬼鬼祟祟的货船并非只是在躲避英王殿下的武装监察船。在1766年的转变发生之前,这些船里大多数时候都装满了戴着锁链的黑人——这些货船会载着黑人横穿海湾,然后在波塔克西特农场以北海岸上的某个神秘地点靠岸;而当货船靠岸之后,那些黑人会被赶上悬崖,接着穿过乡野,前往柯温的农场,最后被锁进那座只有五条狭长裂缝当作窗户的石头外屋。可是,在那次转变发生之后,整个过程都发生了变动。进口黑奴的生意同时也停止了,柯温在一段时间内放弃了自己的午夜航运活动。接着,到了1767年的春天,事情出现了新动向。那些驳船再一次频繁地从漆黑寂静的码头悄悄起航,但这一次它们会顺湾向下驶出一段距离,大概一直开到纳奎特角,接着这些驳船会在这里与一些尺寸巨大、模样千变万化的古怪货船汇合,接收下一部分货物。然后,柯温的税收会在老地方靠岸,卸下船上的货物,经陆路转移到农场里;锁进那座之前用来关押黑奴的神秘石头建筑。货物大多数都是些箱子与盒子,其中很大比例都是长方形的轮廓,非常沉重,而且总是让人不安地联想起棺材。
韦登始终专心致志、坚持不懈地监视着农场的动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会每晚造访那里,而且就算无法每晚监视,他每星期也会去至少看上一眼,极少例外——除非地面上堆满了会暴露行踪的积雪。而且就算是下雪天,他也常常会沿着很多人走过的大道,或是邻近的结冰河面,尽可能地靠近那里,查看其他人留下的足迹。在意识到出海航行的工作会中断自己的监视计划后,他雇佣了以利亚撒·史密斯——一个在他在酒馆里结识的朋友——在自己出海时继续展开调查工作;这两个人搜集到了许多信息,足以制造出一些非同寻常的传闻来。但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宣传开来,必然会惊动自己的猎物,让进一步的行动化为泡影。相反,他们更希望在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先掌握住一些确切的东西。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必定非常让人震惊,因为查尔斯·瓦德曾多次告诉自己的双亲——他为韦登后来烧毁自己笔记的举动感到非常惋惜。而现在,想要知道他们到底发现了什么,就只能通过一本由以利亚撒·史密斯草草写下的、条理混乱的日记,以及那些被其他日记作者与书信人不断胆怯复述的最终解释来推测揣摩了——而根据这些记录,那座农场仅仅是一个外壳,它掩盖着某些无比巨大而又令人憎恶的危险,其涵盖的广度与深度都太过深奥、虚无,仅能让人有一个模糊的理解。
在搜集了大量信息后,韦登与史密斯做出了最初的猜测——他们相信农场的地下延伸着一系列隧道与墓窟,而且这些隧道与墓窟里还居生活住着数量可观的工人——但这不包括那个老印第安人与他的妻子。那座房子是一座从十七世纪中期遗留下的尖顶遗迹,有着无数集束式烟囱与菱形格子窗,而柯温的实验室则是房子侧旁一座朝向北面的单坡棚,棚子的屋顶延伸得很低,一直垂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这座建筑与农场里的其他房屋离得很远;然而在某些古怪的时间段里,他们偶尔会听到建筑里传来各种各样的人声,根据这一点来看,它的下方必然有着一些连接到别处的秘密通道。在1766年之前,房间里传出来的人声都是些含糊的嘟哝、黑人的耳语以及疯狂的尖叫,同时还伴着一些奇怪的吟诵或咒语。然而,到了1766年之后,他们开始怀疑那里面聚集着一堆非常奇怪与可怕的人,因为房子里传出过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愚笨顺从的低沉嘟哝,到极度恐慌或狂怒的强烈爆发;从寻常交流的含糊言语到恳切哀求的哭诉哀嚎;从极度渴望的喘息到强烈抗议时的叫喊。这些声音似乎包含着好几种不同的语言——不过都是柯温知道的语言——而他那刺耳的口音也频繁地出现在这些声音当中,似乎在回答、斥责或者威胁着什么人。偶尔,房子里似乎有好几个人——柯温、某些囚犯,以及看管这些囚犯的守卫。此外,尽管韦登与史密斯均知道许多国外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了某些之前从未听过的嗓音,而他们似乎认为其中的许多嗓音都是属于某些民族的范畴。这些谈话似乎总是以某种一问一答的形式展开的,仿佛柯温正在从某些恐惧或反叛的囚犯那里压榨勒索某些信息。
韦登曾在自己的笔记里逐字逐句地写下了许多他偷听到的只言片语,其中用到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全都是他知晓的语言;但是,韦登的记录并没有保存下来。不过,他声称除了少数有关普罗维登斯当地家族过往历史的可怖对话外,大多数他能理解的问答对话都与历史和科学有关;偶尔还会牵涉到一些非常遥远的地方,或是非常久远的过去。比如,有一次,柯温用法语向一个不断在暴怒与阴沉间交替变化的人问起了1370年黑太子在利摩日展开的屠城举动,就好像他有理由相信回答者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一样。柯温询问囚犯——如果那真的是一个囚犯——当时下达屠城命令的真正原因究竟是因为军队在大教堂下方古代罗马地窖里的圣坛上找到了山羊印记,还是因为奥特维安的邪恶之人说了那三个词。在索要答案无果后,讯问者似乎采取了某些极端手段;因为在安静、喃喃低语以及一阵碰撞发出的声响之后,房子里传出了让人恐惧的尖叫声。
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些谈话活动,因为房子的窗户总是被厚重的布帘遮挡着。但是有一次,当房子里的人使用某种陌生的语言说话的时候,韦登在窗帘上看到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让韦登感到极度惊恐;并且让他想起了自己于1764年秋天在哈奇斯礼堂观看演出时看到的一个木偶——当时一个来自宾夕法尼亚州杰曼敦市的人展示了一场巧妙的机械奇观,并且打出广告:
“来吧!看一看举世闻名的耶路撒冷城,那些耶路撒冷城的象征,所罗门神殿,他的王座,那些著名的高塔和山丘,还有我们的耶稣基督从客西马尼园到他的十字架上的受难之路;一件高超的雕像作品,值得好奇地来看一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爬向传出对话声音的前庭窗户的偷听者打了个激灵,也惊动了那对年老的印第安人夫妇。接着,印第安人夫妇放出了看门狗。而在那之后,他们再没听到房子里传出过对话声,因此韦登与史密斯推测柯温可能将谈话的地点转移到了地下。
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一个地下区域,而且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清楚地证实了这一点。偶尔,在远离所有地面建筑的地方,会有一些模糊的叫喊和呻吟明白无误地从坚实的泥土下方传上来;而且他们还在农场后方,高地陡峭下降连接着波塔克西特河河谷的堤岸上找到了一扇橡木做的拱形木门——这扇被灌木丛遮盖着的拱门安装一道由石头修建起来的厚实门框上,而那后面显然是一条通向山下洞穴的通道。韦登不知道这些地下墓窟是何时,或者如何修建起来的;但他频繁地强调说只要有那些从未有人见过的工人们在河谷里动工,想要完成这样一项工程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约瑟夫·柯温肯定在各个不同场合都用上了他手下那些低贱的海员!1769年春天下起滂沱大雨的时候,两个监视者依旧放亮眼睛盯着那段陡峭的河岸,希望能看到一些地下的秘密在雨水的淋洗中大白天下;而作为勤劳监视的回报,他们在那些被积水冲刷出的深沟里看到了大量人类和动物的骸骨。自然,有很多合理的解释都能说明为何一个家畜农场的后方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尤其考虑到这片区域还常常能看到印第安人的老墓地——但是韦登与史密斯却推断出自己的结论。
1770年1月,韦登与史密斯还在徒劳地争论他们究竟应该如何解释,或应对这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事情;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堡垒号”事件。由于前一年夏天“自由号”税务船在纽波特被人焚毁的事情激怒了当局,海关舰队在海军司令华莱士的率领下开始针对所有古怪的船只展开报复行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英王殿下的武装纵帆船“小天鹅号”于一天清晨在查尔斯·莱斯利船长的指挥下经过一段短暂的追击之后俘虏了一艘来自西班牙巴塞罗纳港的平底帆船“堡垒号”。根据船上航海日志的记录,当时“堡垒号”正遵从曼纽尔·阿鲁达船长的指挥,从埃及的大开罗开往普罗维登斯。而当海军登船搜查违禁货物时,所发现的情况却让他们大惊失色——平底船货舱里堆放着的货物全都是来自埃及的木乃伊。根据记录,收货人的名字叫“水手A.B.C”——他将与“堡垒号”在纳奎特角外会合,并将所有的货物转移到一艘驳船上去。不过出于道义的考虑,阿鲁达船长拒绝透露收货人的真实身份。纽波特的海军中将在这件事情上没了主意——因为货物并不属于走私品,但另一方面整件事情又充斥着非法的保密行为——最后,他听取了收税员罗宾逊的建议,做出让步,下令放行了那艘船,但禁止它停靠罗得岛水域的任何一个港口。后来有些谣言称有人在波士顿湾里看见了那艘船,不过它从未公开地驶进过波士顿港。
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在普罗维登斯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而且多数人也都相信这些木乃伊货物与邪恶的约瑟夫·柯温有所牵连。大家都知道他在从事某些奇异的研究,并且一直在进口古怪的化学物,同时大家也都在怀疑他对墓园有着一种强烈的喜好与热爱;因此,不需要花费多少想象力就能察觉到他与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进口货物间存在着某些必然的关联——况且人们也想象不出镇子上还有谁会去进购一些这样的东西。在察觉到这种自然而然的观点后,柯温特意在一些场合里随意地谈论某些在木乃伊上发现的香脂有着各式各样的化学用途;或许他觉得这能让整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怪异特别;然而,当需要他承认自己的确参与了这件事情时,柯温又止住了话头。当然,韦登与史密斯对这些东西所具备的任何重要意义都深信不疑,并且恣意地针对柯温以及他那可怖的工作提出了许多极端狂野的猜想。
接下来的春天和前一年一样,依旧是淫雨霏霏;两个监视者依旧仔细地关注着柯温农场后方的河堤。雨水冲刷走了一大片泥土,他们也发现了一定数量的骸骨;但是他们却从未瞥见任何实际存在的地下建筑或洞窟。不过,波塔克西特河下游一英里远的村庄里却传出了一些流言。在那儿,河水聚成了瀑布冲刷在一块石头平台上,然后汇流进平静的内陆山凹中。几座古雅的村舍从乡间的小桥边一直爬到了山丘上,而那些捕鱼用的小帆船则停泊在昏昏欲睡的码头上。然而就是在这里,传出了一则模糊的目击报告——有人看见一些东西顺着河水漂下来,然后在瀑布上一闪而过。当然,波塔克西特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蜿蜒着绕过了许多定居点,也经过了大量的墓地,而且这一年的春雨也特别的大;但桥边的渔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其中一个东西冲入下方静止水域时瞪着他的疯狂模样,更不喜欢另一个几乎是在高声大叫着的东西——虽然它的模样状况与那些能发出叫喊的平常事物相去甚远。由于韦登当时正在出海,这条流言让史密斯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赶到了农场后面的河岸上,因为那儿显然会有大规模坍陷的证据。然而,他却没有在那里看到任何曾存在有一条隧道的证据;那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塌方,只留下一道从高处冲积下来、混杂着泥土与灌木的实心土墙。史密斯在堆积区试着进行了一些挖掘工作,但最后仍因为一无所获而放弃继续挖下去——或者,也可能他害怕真的会挖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让人感兴趣的是,倘若固执己见、复仇心切的韦登没有出海的话,那么他会做些什么。

到了1770年秋天,韦登觉得是时候向其他人讲述他们的发现了,因为他掌握了一连串相互关联着的事实,而且还有着另一个目击者作为支持,即便有人可能会指控他因为妒火中烧、报复心切而催生出了一系列幻想,他也能利用史密斯的证词加以驳斥。他首先将这些秘密透露给了邮船企业里的詹姆斯·马修森船长——因为马修森船长非常了解韦登,对他的诚实品性深信不疑;此外,他也有着足够的影响力,能让镇里人愿意尊敬地聆听他的故事。这次密谈发生在码头附近的萨宾酒馆,而且史密斯也参加了谈话,并且几乎是证实了韦登的每一句陈述;马修森船长看起来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在镇子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对约瑟夫·柯温有过一些阴暗的怀疑,马修森船长也不例外;因此只需要一点证实和扩大就足以让他确信不疑了。会谈结束后,他变得非常严肃起来,并且严格地命令两个年轻人保持沉默。他说,他会将这些信息分别转达给十来个普罗维登斯镇中最博学、最显赫的人物;探听清楚他们的观点,并且严格遵照任何他们可能给出的建议来处理此事。不论如何,保密是最基本的要求,因为这不是依靠镇里的警察或民兵能够处理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不能让那些容易冲动的民众得知真相,以免在这种已经颇为麻烦的时局下再度上演那场可怕的塞勒姆恐慌——在不到一个世纪前,正是那场恐慌将柯温带到了这里。
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合适的人透露这些消息,像是本杰明·怀斯特博士——他关于未来金星凌日的小册子证明了他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与敏锐的思想家;还有刚从沃伦搬过来的大学校长詹姆斯·曼林牧师,他此刻正暂住在新国王街上的校舍里,等着小山上帕斯特瑞安巷里的新房子完工;还有前州长斯蒂芬·霍普金斯,他住在纽波特的时候还曾是哲学学会的一员,有着非常开阔的见识;《公报》的出版商约翰·卡特;还有布朗家的四个兄弟,约翰、约瑟夫、尼古拉斯、摩斯——他们是当地颇受尊敬的商业大亨,此外约瑟夫还是个业余的科学爱好者;还有老医生杰贝兹·鲍文,他有着渊博的学识,而且还对柯温的古怪买卖有着第一手的了解;加上亚伯拉罕·惠普尔船长,一位勇猛果敢、精力充沛的私掠船船长,如果要采取任何主动措施的话,他是个值得信赖的领导者。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或许最后会聚到一起进行细致的集体商议;他们有责任决定是否要在采取行动前先通知殖民地的州长,来自纽波特的约瑟夫·沃顿。
马修森船长的工作非常成功,甚至超过了他最好的期望;因为,尽管有一两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仍有些怀疑韦登故事中的恐怖一面,但是所有人都认定他们有必要联合起来采取某些秘密的行动。很显然,对于镇子与殖民地来说,柯温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根除。1770年9月下旬,一群地位显赫的镇民在史蒂芬·霍普金斯的家中举行了一次集会,并商讨了一些临时性的措施。马修森船长仔细地朗读了韦登转交给自己的笔记,然后他们又传唤了韦登与史密斯提供关于细节的证词。在会议结束前,某种非常像是恐惧的情绪牢牢地摄住了与会的成员;可是虽然恐惧,他们依旧达成了一个严肃可怕的决定——其中尤以惠普尔船长那直率而又洪亮地不敬话语表达得最为确切。他们不打算通知州长,因为他们需要采取行动已经不仅仅是法律程序可以解决的了。柯温显然掌握着某些隐秘的力量,而且没有人能确定这些力量的程度大小,因此没有办法在不担当任何风险的情况下,仅仅凭借警告就能让他离开镇子。他必定会采取某些无可名状的报复行动;甚至即便这个邪恶的老人接受了他们的要求,这样的驱逐也不过是将一个污秽不洁的负担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那时候还是个目无法纪的年代,在责任的驱使下,这些胆敢长年蔑视英王税收的居民们并不会因为某些比反抗税收更严重的事情而退缩不前。他们准备从私掠船上召集一大群经验丰富的水手,组织起一支突击搜捕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出其不意地突袭柯温。如果他是一个疯子,用尖叫与不同声音的幻想对话来自娱自乐,那么他会被严格地限制管束起来。如果事情变得更加严峻,如果那片土地下真的躲藏着某些恐怖事物,他以及所有跟随着他的人都会被处死。他们会不动声色地处理掉这件事情,甚至都不会告诉那位寡妇与她的父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可当他们还在讨论这些严肃步骤的时候,镇子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甚至在一时间方圆几英里内再没了其他值得一提的新闻。那是一个有着明亮的月光的一个夜晚,地上落着厚厚的积雪。在午夜的时候,一连串令人惊骇的尖叫声突然从河谷里回荡而出,响彻山丘,让许多睡意蒙眬的脑袋纷纷从每一扇窗户里探出来;居住在韦波斯特角附近的人们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物体沿着土耳其角前面草草清理过的空地疯狂猛冲向远处。起先远处还传来过一阵狗吠声,但当那阵吵醒整个镇子的喧闹变得清晰可闻的时候,那些狂吠很快便平息了。人们纷纷提着灯笼与滑膛枪冲出家门,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然而,第二天早晨,一些人搜索到了阿博特蒸馏房侧旁、那座靠近长码头的格雷德大桥,并且在南面桥墩下淤积的碎冰里发现了一具巨大、强壮、一丝不挂的尸体。尸体的身份引起了人们无尽的猜测与闲话。但是低声议论的大多都是老一辈而非年轻人,因为这张双眼因恐惧而鼓胀的僵硬面孔拨动了长老们的记忆。他们颤抖着,充满迷惑与恐惧地偷偷嘀咕着;因为那些僵直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容貌特征全都不可思议地像是一个人——一个早在整整五十年前就已经死掉的人。
发现尸体的时候,伊兹拉·韦登也在现场;而且他还记得前一天晚上的那阵哀嚎是沿着韦波斯特街,从泥码头桥对面传过来的。这让韦登有了一种古怪的期盼,而当他赶到定居区边缘、街道与波塔克西特路交汇的地方时,他毫不诧异地在雪地里发现了一些非常古怪的踪迹。根据这些踪迹,那个赤身裸体的大个子曾被许多穿着靴子、赶着狗的人追赶过;更重要的是,这些猎犬以及它们的主人打道回府时留下的踪迹依旧清晰可溯。显然,这些追击者们追到镇子附近时便放弃了追赶。而当一支草草组建起来的支队追踪着那些脚印开往它们的源头时,韦登更是阴险地笑了。正如他预料的一样,队伍来到了约瑟夫·柯温的波塔克西特农场边;他本可以挖掘出更多东西来,可是农场的院子里充满了让人混乱的踩踏痕迹,让队伍没法继续追踪下去。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现出太多的兴趣。于是韦登第一时间找到了鲍文医生,并且报告了自己的发现。鲍文博士对那尊奇怪的尸体进行了一次尸检,并且发现了一些让他彻底迷惑不解的古怪情况。尸体的消化系统似乎从未被使用过,而它的表皮上也有着一层几乎无法描述的粗糙松散结构。老人们纷纷低声议论说尸体非常像是早已过世的铁匠丹尼尔·格雷——而他的曾孙爱伦·霍平正是柯温手下的一名押运人——而韦登留意到了这些议论。他随意地询问了些问题,打听到了格雷下葬的地方。接着,那天晚上,一支十个人的小队造访了赫伦德巷对面的古老北墓地,并且挖开了一座坟墓。结果正如他们所预料一样,坟墓是空的。
在那段时候,邮递员们早已收到了命令,开始拦截约瑟夫·柯温的信件;而在那具赤裸的尸体出现之前不久,他们发现了一封由杰迪戴亚·奥恩从塞勒姆寄来的信件——这让那些联合起来的市民们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一部分被抄录并保存在史密斯家族的档案里——查尔斯·瓦德发现了它——上面写着:
我很高兴听说你在按照自己的方法继续收集那些古老的东西,并且觉得自己在塞勒姆村的哈钦森先生那儿做得并不好。我敢断言,虽然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你的句子没有生效,不知道是因为缺少了什么东西,还是我说错了你的词句,或是你抄错了你的词句。我现在一个人,不知所措。我的化学技艺不能够跟上勃鲁斯;《死灵之书》的第七卷也让我感到混乱。但我希望你注意,他们说过,我们要注意唤醒的对象,因为你很清楚马瑟先生在那本《大……》里写下的的内容,也能判断关于那个可怖事物的描述是否真实。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不受你的控制。我听说你知道本·扎瑞尔马特米克的乌木盒子里装了什么之后,我感到很恐惧,因为我意识到肯定有谁已经告诉你了。我再次要求你不要将我的名字写成杰迪戴亚而不是西蒙。在这个社会里,人不应该活得太长,你已经知道我的计划,装成自己的儿子回来。我很渴望你能告诉我,黑人在罗马墙下的地穴里从西尔韦纳斯与卡索提斯那里学到了什么,如果你把之前提到的那个MS.借给我,我会非常感激的。
另一封来自费城、未具姓名的信件也同样引起了人们的深思,特别是下面这一段:
鉴于只能用你的船发送报告,我会留意你所说的话,但不是总能确定该在什么时候期盼它们的到来。就提到的事情来说,我只需要再多拿到一件东西;但希望我确切地理解了你的意思。你告诉我,如果希望达到最好的效果,绝不能缺少任何一部分,可你不得不说这很难办到。要拿走整个盒子,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危险和负担,而且几乎没办法在镇里(也就是圣彼得、圣保罗、圣玛丽或基督教堂)办到。不过,我去年十月唤醒了一个,也知道它的不足,我也知道在1766年你想到正确的方式之前,消耗了多少个活的样本;所以会遵照你的指示处理所有事情。我等你的双桅横帆船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在比德尔先生的码头上打听。
第三封让人生疑的信件是用某种未知的语言书写的,甚至使用了一套没人见过的字母表。查尔斯·瓦德在史密斯的日记里找到了一份将字符笨拙抄录下来、多次重复组合而成的抄本;布朗大学的专家认为文本使用了阿姆哈拉语或者阿比西尼亚语的字母,但他们不认识其中的词句。柯温并没有收到这些重要的书信;但根据记录,当普罗维登斯人悄悄地采取了某些措施之后不久,塞勒姆的杰迪戴亚·奥恩便失踪了。宾夕法尼亚州历史协会也保留着一些希普恩博士收到的奇怪信件——这些信件里提到费城里有个令人生厌的怪人。可是,部分决定性的环节依旧悬而未决;但夜晚时分,那些经过宣誓与考验的水手们与忠实的老私掠船船员在布朗的仓库里组成了秘密的队伍——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韦登的揭发工作导致的主要结果。虽然缓慢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正在暗中计划发起一场运动,准备将约瑟夫·柯温那些令人嫌恶的秘密清理干净,无迹可寻。
尽管做了全面的防备措施,柯温显然还是察觉到了一些苗头;因为人们注意到他的神色开始变得不同寻常的焦虑。不分昼夜,镇民们都能看见的他的马车出现在镇子里,或是行驶在波塔克西特路上。虽然他之前为了缓和整个镇子对他的偏见,曾被迫表现和蔼亲切的模样;但这个时候,那种亲善的姿态也一点点地消失了。与他的农场距离最近的那家邻居——芬纳家族——曾在一个晚上注意到那座窗户又高又极其狭窄的神秘石头建筑的屋顶上的某个孔洞里射出了一束强光,直插天际;这件事情很快就传达到了普罗维登斯的约翰·布朗耳朵里。布朗先生当时正主管着这个为了根除柯温的势力而秘密组建的团体,于是他通知芬纳家族他们打算采取一些行动。考虑到芬纳家族将不可避免地目击他们最终展开的突击搜捕行动,因此布朗先生认为有必要事先告诉他们;不过他在解释这一举动时撒了些谎——他们谎称柯温实际上是一名由纽波特的海关官员派出的间谍,而普罗维登斯的每一位船长、商人与农夫都公开或秘密地反抗着他。我们不知道这些已经见识了颇多怪事的邻居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了布朗的计策;但不论如何,芬纳家族都不愿与这个举动如此离奇怪异的人有任何邪恶的联系。布朗先生将监视柯温农舍的任务托付给了他们,要求他们定期报告在那里发生的每件事。

那道古怪的光束暗示着柯温可能也保持着戒备,并且正在尝试某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这导致那些严肃认真的公民们不得不非常仔细小心地策划着最终的行动。根据史密斯的日记,1771年4月21日,星期五晚上十点,大约一百多名成员聚集到了大桥对面韦波斯特角上那家挂着金狮招牌,由瑟斯顿经营的酒馆里。领导队伍的那群显赫人士中除了首领约翰·布朗外,还有鲍文医生,他带来了装满了手术器械的医疗包;校长曼林,他脱掉那顶著名的巨大假发(整个殖民地里最大的一顶);州长霍普金斯,他裹着那件暗色的斗篷里,还带了从事航海事业的兄弟伊塞克——他在最后时刻获得了其余人的同意,加入了这支队伍;还有约翰·卡特、马修森船长,以及实际领导搜捕队伍的惠普尔船长。首脑们在后方一间被分割开的单间里进行了简单的商议,之后惠普尔船长回到了队伍聚集的大房间里,让聚集在一起的水手们进行了最后的宣誓,并下达了命令。以利亚撒·史密斯与首脑们一同坐在后方的单间里,等待着伊兹拉·韦登的到来——后者负责跟踪柯温,并且在他的马车离开宅邸前往农场后,及时向队伍传达情报。
大约十点三十分的时候格雷德大桥上传来了笨重的轱辘声,紧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了外面的马路上;这时,无需等待韦登的报告,人们已经知道这个大祸临头的男人已经动身离开宅邸——而这也将是他最后一晚进行那些污秽的巫术。过了一会儿,当渐渐远去的马车在微弱的咔嗒声中越过泥码头桥之后,韦登出现了;接着搜捕队员们,背着自己带来火枪、猎枪或是捕鲸叉,遵照军事命令安静地开进到了街上。韦登和史密斯与队伍一同行动,而那些策划这一事件的首脑们中,担任领队、仍在服役的惠普尔船长,以及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约翰·卡特、校长曼林,马修森船长与鲍文医生也都参加了搜捕活动;此外摩西·布朗虽然没有参加酒馆里的准备会议,但却在十一点的时候也加入到了队伍之中。这些自由人以及他们麾下的百余名水手开始了漫长的进行之旅——他们没有丝毫延误、没有沮丧不快、甚至没有一丁点焦虑的感觉,就这样冷静地从泥码头后方出发,沿着伯德街那平缓的上坡走向波塔克西特路。经过长者斯诺教堂后不久,一些人转过头来回望了一眼铺展在春季星空下、渐渐远去的普罗维登斯。尖塔与山墙阴暗而陡峭地耸立着,带着些咸味的微风从大桥北面的海角边温柔地吹了过来。织女星缓缓地爬在河水对岸的雄伟山丘上,山丘顶端的树林破开了一个缺口,露出了尚未完工的大学校舍的屋脊线。在那座山丘的脚边,以及山坡上逐渐抬高的狭窄巷子周围,这座古老的小镇沉沉地睡在梦中;而为了老普罗维登斯的安全与理智,他们将要彻底捣毁一场恐怖骇人而又规模巨大的亵渎活动。
和之前计划的一样,一个小时又一刻钟后,搜捕队抵达了芬纳的农舍边;并在那里听取了最后一次有关他们突击目标的报告。柯温在半个多小时之前已经抵达了农场;而他抵达后不久,那道奇怪的光束便再一次照射进了天空中,但建筑物外墙上那些能看见的那些窗户里却没有任何的光亮。最近总是这样。甚至,当搜捕队员们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另一束强烈的光芒正在射向南面的田地。参与搜捕的人们渐渐意识到某些非同寻常、令人叹为观止的场景的的确确正在不远处等着他们。惠普尔船长将搜捕队分成了三支小队;其中以利亚撒·史密斯带领二十个人越过河去袭击对岸,并驻守在登陆地点准备抵抗任何可能前来增援柯温的队伍,同时也作为预备队等待信使的召唤,随时准备投身到情况紧急的战斗中去;伊塞克·霍普金斯船长则带领另外二十个人偷偷进入河流的洼地,绕道柯温农场的后方,用斧子或火药捣毁掉那扇修建在陡峭堤岸高处的橡木大门;而第三支队伍则直接包围农场里的住宅与其他毗邻的建筑。这只小队中三分之一的人由马修森船长带领,占领那座窗户又高又窄的石头建筑,另三分之一跟着惠普尔船长围攻农场里的主建筑,剩下三分之一分散成一个包围圈,环绕在建筑群周围,等待最后的紧急讯号。
沿河绕到农场后方的队伍会在听到一声汽笛后直接捣毁山坡上的木门,然后等在周围,准备好逮捕任何可能从门后通道里跑出来的东西。如果听到两声汽笛,他们将会进入洞穴向敌人发起进攻或者加入其他能遇上的搜捕分队。包围石头建筑的分队会听从类似的讯号展开行动;先暴力打开一个入口,然后向下走进任何可能找到的通道,参加预计会在洞穴里展开的大规模或最终战斗。第三个讯号,或者说紧急讯号由三声汽笛组成,它会召唤守在农场里的预备队放弃笼统的警戒任务;这二十个人在听到这一讯号后会平分成两队,分别冲进农舍和石头建筑里,向着未知的地下深处发动进攻。由于惠普尔船长相信地下绝对存在着某些墓窟,因此在制定计划的时候他也将这个因素考虑了进去。他自己随身带着一只响亮而又刺耳的汽笛,所以并不担心信号会被人误解或被其他声音扰乱。当然,最后一支驻守在登陆处的预备队隔得太远,几乎听不见汽笛的声响;因此如果需要召唤他们的帮助就必须派出一名特定的信使。莫斯·布朗与约翰·卡特会与霍普金斯船长一同前往河岸边上,而校长曼林被指派与马修森船长一起包围石头建筑。鲍文医生与伊兹拉·韦登依旧留在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跟着一同猛击那座农舍。只要霍普金斯船长派出的信使赶到惠普尔船长的队伍里,告诉他们河岸上的埋伏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就开始正式发动进攻。这时,领队会拉响一声嘹亮的汽笛,接着三支分属各处的队伍将同时会对三个地点展开猛烈的进攻;一支驻守在登陆地,另一支寻找到河谷洼地中位于山坡上的木门,第三支则再细分做三队,冲向柯温农场里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建筑物。
陪同预备队在岸边登陆地点执行警戒任务的以利亚撒·史密斯在自己的日记里记录了当时的情况。他们平安无事地进行了一段路,然后在河湾边的峭壁上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期间他们被打搅过两次,先是远处隐约传来了汽笛的讯号声,后来又从同一个方向上传来一连串模糊不清,混杂着嚎叫、哭喊与一次炸药爆炸的声响。不久,有一个人觉得他听到远处传来了几声枪响,又过了不久,史密斯自己都感觉了如同雷鸣般响亮无比的词句在天空高处回响时产生的悸动。在黎明之前,一个憔悴的信使独自出现在了队伍面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的神色,而衣服上似乎也散发着一种虽然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臭味。他命令预备队解散,并且要求所有队员安静地返回各自的家中,再也不要回想或谈论这天晚上的事情,或是有关约瑟夫·柯温的一切。信使的言行举止里透着一种无法单靠话语就能传递的说服力;因为虽然很多人都认识这个水手,但他的灵魂里似乎模糊地添加或缺失了某些东西,让他自此往后变得再也不似从前了。在这之后,他们又遇见其他几个曾深入过那片恐怖地带的老相识,而他们的情况和那位信使一模一样。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像是丢失或是获得了某些无法估量也无法描述的东西。他们看到、听到或是感觉到了某些人类不该察觉的东西,并且再也无法将这些东西抛置脑后。这些人从未透露过任何信息,因为即便那些最为寻常普通的凡人本能也依然有着某些可怖而且不能逾越的边界。在听了那一个信使所传达的消息后,驻守在岸边的队伍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几乎让他们牢牢地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们之中只流传出了极少数的谣言,而在这一段自星空下的金狮酒馆开始的清荡行动之后,以利亚撒·史密斯的日记也成为唯一一份幸存下来的书面材料。
不过,查尔斯·瓦德在新伦敦找到了一些属于芬纳家族的书信——因为这个家族的另一条分支曾在那里生活过——这些书信从侧面模糊地反映了那晚发生的部分事情。由于芬纳的房子能远远地望见那座厄运临头的农场,因此他们一家人看到了几列搜捕队出发前进;然后非常清楚地听见了柯温家的狗狂怒吼叫的声音,紧接着是地一声刺耳的爆炸声,标志着突如其来的攻击正式展开。爆炸之后那座石头建筑里反复出现了巨大而强烈的光柱,紧接着,在下令大规模侵入的第二个讯号迅速地响起之后,传来一阵不太响亮的火枪射击声,在那之后又是一声非常可怖的咆哮——卢克·芬纳在自己的书信里用一个词“Waaaahrrrrr-R'waaahrrr”来表达他听到的声音。
不过,这声尖叫却饱含着一种无法仅仅依靠文字就能传递的感觉,信件里提到他的母亲因为这声音而完全地昏厥了过去。之后,它又重复了一次,但却更远了一些,也没有之前那样大声了,被接踵而至的枪声淹没了,连同着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一齐从河的方向传了过来。一个小时后,狗开始可怕地咆哮起来,大地开始模糊的隆隆作响,明显到甚至让烛台也摇晃着倒在了壁炉台上。他们注意到了一股强烈的硫磺臭味;卢克·芬纳的父亲还说他听见第三个讯号——也就是紧急讯号,但其他人并没有听见汽笛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模糊不清的火枪射击声,然后又传来了一阵低沉、穿透力并不太强,但却比之前更加可怖的尖叫声;这是一种沙哑、恶心、刺耳咳嗽声或咯咯声,听起来却像是尖叫一样——这倒不完全是因为它实际的音量有多大,而是因为它听起来连绵不断,同时也让人在心理上将之与尖叫等同了起来。
接着,芬纳一家人看见柯温农场所在的位置上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并且听见了绝望与恐惧的人们哭喊出的尖叫声。火枪不断发出闪光与噼啪的声响,接着那团燃烧着的东西倒在了地上。然后又出现了第二团熊熊燃烧着的东西,人们发出的尖叫声开始变得清晰可闻起来。在信中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芬纳甚至写下了几句在极端激动时才会喊出的词句:万能的主!救救您的羔羊!之后响起了更多的枪声,接着第二个燃烧着东西倒了下来。然后安静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最后,小阿瑟·芬纳——卢克·芬纳的兄弟——声称自己看见了“一团红色的雾气”从远处被诅咒的农场里一直上升到了星空之中。除了这个孩子之外,没有人证实看到过这一情形,但卢克承认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味深长的巧合——在同一时间,当时处在房间里的三只猫恐慌地在某种突然降临的惊吓中弓起了背脊,竖起了毛发。
五分钟后吹起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而空气里也弥漫起了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恶臭,只有海上吹来的强烈新鲜气味才保护了岸边的预备队,以及波塔克西特村里那些软弱的人们,隔绝开了那种恶臭。芬纳家族的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臭味。同时它还产生了一种无形的恐惧将人紧紧摄入其中,甚至比墓穴或是停尸间等地方带来的恐怖更加强烈。在它之后便是一阵可怖的声响——那些无助的听众永远也无法将那声音忘记。它如同末日一般在天空轰鸣,甚至当它的回声渐渐消散的时候,窗户依旧在咯吱摇晃。它深沉而又如同音乐一般;如同一名男低音那样雄浑有力,却又像是那些阿拉伯人书写的禁书一般邪恶污秽。没人知道它到底说了什么,因为那声音使用的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但卢克·芬纳写下了一些音节用来描绘那段恶魔般的语调:“DEESMEES JESHET BONE DOSEFE DUVEMA ENITEMOSS”。
直到1919年之前,没有人能将这段粗陋的抄录与任何凡人所掌握的学识联系起来,但米朗多拉曾浑身战栗地将一段咒语指斥为黑魔法咒语中最终极的恐怖,而当查尔斯·瓦德认出了这段咒语时,不由得变得面色惨白起来。
不知名的恶臭裹挟着另一种同样让人无法忍受的气味弥漫开来,而那从柯温农场里轰鸣而出的险恶奇迹也得到了回应——那明显是一阵由人类发出的叫喊声,或是众人齐声发出低沉惊呼。一种与那些叫喊截然不同的哀嚎紧接着也爆发了出来,接着此起彼落的痛哭声将这阵哀嚎延续了下去。有时,它几乎像是要表达什么意思,但是没有一个听众能分辨出一个明确的词句;甚至在有一刻,它似乎不再是一种哀诉,更倾向是某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笑声。而后,一种只有完全沉浸在极度恐惧与纯粹疯狂中才能发出的嚎叫从二十几个人的咽喉中挣脱出来——尽管那叫喊肯定是从地下爆发出来的,但却显得嘹亮而又清晰;在这之后,黑暗与死寂统治了一切事物。呛人的烟雾打着螺旋向上升去,遮蔽了星空,但却看不见火焰,而接下来的一天里也没看到哪座建筑消失不见,或是所有损毁。
黎明时分,两个惶恐不安的信使敲响了芬纳家的大门。这两个人的衣服上浸透了某些不知源头为何的可怕气味。他们买了一小桶朗姆酒,并且付给芬纳可观的报酬。其中一个人告诉芬纳全家约瑟夫·柯温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并且吩咐他们不要再提起晚上发生的事情。虽然这个命令显得有些傲慢自大,但看到传令者这副模样,芬纳家里的人也没有了怨恨,并且将这一命令视为可畏的官方禁令;因此,卢克·芬纳只在这些信件里鬼鬼祟祟地记述了他们看见、听见的事情——此外,他还曾敦促那位生活在康涅狄格州的亲戚尽快销毁这些信件。不过那位亲戚并没有听从他的主张——因此这些书信最终还是被流传了下来——所以这些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被时间遗忘湮没,这实在是不幸。查尔斯·瓦德曾详细盘问过那些生活在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居民,向他们询问了一些先辈们的生活习俗,并最终为整件事情添加了一个细节。村里的老查尔斯·斯洛克姆向他讲述了一个广为人知的传闻——据说在约瑟夫·柯温的死亡被公布的一周后,他的祖父在田地里发现了一具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尸体。而这个传说之所以能一直流传下来,是因为他们都说那具尸体虽然烧得焦黑扭曲变形,但却既不是人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不论如何引诱劝说,那些参加过这场恐怖搜捕行动的人都不愿意吐露与这场事件有关的一字一句,而所有残存下来、模糊不清的零碎资料全都来自于那些没有参加最终战斗的队伍。那些实际参加过行动的搜捕者谨慎小心地毁掉了每一块与整件事有关的碎片——哪怕它们只起了丁点的暗示——这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有八个水手死了,虽然人们从未发现过他们的尸体,但有人告诉他们的家庭这些人死于一场与海关人员发生的冲突——而且死者的家庭均认同了这一说法。他们还用同样的说法掩盖了出现大量伤者的事实——陪同队伍参加行动的杰贝兹·鲍文医生为伤者们进行了大规模的包扎与治疗。最难解释的还是那些黏附在搜捕队员身上的莫名怪味——这件事情被人们议论了好几个星期。在那几个队伍的领导者中,数惠普尔船长与莫斯·布朗伤得最为严重,根据他们的妻子所留下的书信,这些女人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他们始终一言不发,而且在包扎的时候还有人严密看守着。每个参与者的心智都变得成熟稳重了,但同时也变得担惊受怕起来。幸运的是他们都是些身体强壮、头脑简单、传统信教的行动派,因为如果他们哪怕有一丁点自省与复杂的念头,那么这些人必定会变得一蹶不振。校长曼林受到的影响最为严重,但他还是走出了最黑暗的阴影,并在祈求祷告中将这段记忆深深地掩埋起来。这些领导者在往后的几年里依旧活跃地在各个方面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这或许也是件幸运的事情。在一年之后,惠普尔船长率领着一群暴民烧毁了“葛斯比号”税收船,在这次勇敢的行动中,我们或许能看到他正在逐渐将那些污秽不洁的记忆清除忘却。
他们将一个样式古怪、严格密封起来的铅灰色棺材交给了约瑟夫·柯温的遗孀,并且告诉柯温夫人,她的丈夫就躺在里面。棺材显然是现成的。他们解释说,柯温在一场海关冲突中被杀,至于冲突的细节他们说最好还是不要透露为好。除此之外,再没有人说起过约瑟夫·柯温的死,而查尔斯·瓦德也只能通过一条暗示推导出他的猜想。这条线索只是一条划线——那是一条摇晃颤抖着的下划线,出现在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给柯温却被没收的信件的一份副本中——伊兹拉·韦登抄录了其中的部分内容。这份信件副本由史密斯的后人保存着;可能在事情结束后,韦登将这条下划线当作一条与那些可怖异常事件有关的无声线索交给了自己的同伴;或者,更可能的是,史密斯之前就已经拿到了信件副本,并且通过聪明的猜测与巧妙的盘问从他朋友那里套出了一些信息,然后根据这些信息自己加上了那条下划线。被下划线标注的章节如下:
“我再对你说一次,不要唤醒任何你没办法镇压下去的东西;我是说,任何能够反过来反抗你的东西,你最强大的手段可能会没有用处。询问较小的,以免较大的不愿意回答,不受你的控制。”
根据这一段文字,再考虑到那个被打败的人在最危急的关头可能会去尝试召唤出某些不宜言说的盟友,查尔斯·瓦德曾一度怀疑约瑟夫·柯温可能并非死在那些普罗维登斯居民的手上。
然而与这个死人有关的一切记忆都被刻意地从普罗维登斯人的日常生活与编年历史中抹掉了。搜捕队的首脑们所具备的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协助了掩盖工作的展开。起先,他们并没有打算做得这么彻底,并且不打算向那位遗孀以及她的父亲与孩子透露整件事情的真实情况;但蒂林哈斯特船长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探听出了许多的谣言——这些谣言让他感到恐惧,因此他要求自己的女儿与孙女改换自己的名字,烧掉家中的藏书与剩余的文件,并且凿掉约瑟夫·柯温坟前墓碑上的铭文。他很了解惠普尔船长,而且可能还从那些直率的海员与其他任何了解这个可憎术士结局的人那里收集到了更多的线索。
从这时开始,他们开始越来越严格地清除任何与柯温有关的记忆。最后,在获得普遍同意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将这种清除工作延伸到了城镇记录与《公报》的文件上。这情形在社会潮流中的影响就像是当年的奥斯卡·王尔德——当他的耻辱被曝光之后,整整十年都不曾有人提及过他的名字;而他们清除的力度更像邓萨尼勋爵笔下那位罪孽深重的伦纳扎尔之王所遭受的最终宿命——根据诸神的判决,他不仅消失了,而且从未存在过。
柯温的遗孀——在1772年后改名成了蒂林哈斯特夫人——卖掉了位于奥尔尼庭院的宅邸,搬到了波瓦斯巷的家中与自己的父亲一起生活,并最终于1817年去世。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农场则一直空置着,每一个活人都会刻意回避那个地方,任由那些建筑逐年累月的腐朽倒塌;房屋垮塌的过程也快得不可思议。到了1780年,只有些石头与堆砌的砖块还耸立在那片土地上,而到了1800年,这些东西就倒塌成了一堆堆看不出原来形状的废墟。没有人会冒险深入那些丛生在河岸上、盘根错节的灌木,因为那座曾开在山坡上的小门就位于这些灌木的后面;也没有人尝试构想,在约瑟夫·柯温离开之后,他精心修建起来的恐怖地窟里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偶尔,有一些警觉的人曾无意听到强壮的惠普尔船长嘟哝着自言自语,“帕图科下面那——但他没道理在尖叫的时候放声大笑。就像是该死的——他的袖子上有些东西,为了半克朗我必须烧掉他的——家。”
搜寻与召唤

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查尔斯·瓦德最早在1918年发现了自己与约瑟夫·柯温的关系。因此,我们也不难想象他为何立刻就对和这个往日谜团有关的一切事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对于身体里流淌着柯温血液的他来说,自己探听到的每一条与柯温有关的含糊流言都变得至关重要起来。任何一个情绪高昂、富有想象力的宗谱学者都会像他一样立刻开始热切而系统地收集与柯温有关的一切资料。
但是,他早期的探究举动却看不出丝毫隐瞒、保密的迹象;因此莱曼医生在界定疯病起点的时候也觉得有些犹豫,并且认为这个年轻人在1919年年底之前还是清醒正常的,并没有发疯的迹象。那个时候,他常随意地与家人谈论自己的发现——虽然他的母亲对于拥有一个像是柯温这样的祖先并不感到多么高兴——此外他也曾坦率地向那些在自己经常拜访的图书馆与博物馆里工作的员工们说起这些事情。倘若他觉得某个家族保留着相关的私人记录,查尔斯也会直接向他们提出请求,而且对自己的目的也毫不掩饰;此外,如果他从这些古老日记的作者与写信人所留下的叙述中得出了某些有趣的推测,他也会与其他人一同分享这些发现。他经常热切地表示自己非常想知道一个半世纪之前的波塔克西特农场里到底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也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做过些什么事——而且,他还曾徒劳地尝试确定波塔克西特农场究竟在什么地方。
后来他偶然发现史密斯的日记与档案,并看到那封由杰迪戴亚·奥恩寄来的书信,于是查尔斯决定去一趟塞勒姆,查一查柯温在搬到普罗维登斯之前曾从事过的活动以及与那座城市的联系——而且在1919年的复活节假期里,他真的去了一趟塞勒姆。过去他曾在这座迷人古镇里旅居过几次——那片地方满是清教徒时期留下来的破败山墙与簇拥成片的复折式屋顶——而在这几次旅居过程中他渐渐熟悉了埃塞克斯学院。而当查尔斯于1919年的复活节假期再度拜访塞勒姆的时候,他在学院里受到了非常亲切的接待,同时也在那儿发现了大量与柯温有关的资料。他发现自己的祖先生于儒略历1662或1663年2月18日在距离城镇七英里外的塞勒姆村——也就是现在的丹弗斯——里出生;在他十五岁那年,柯温离家出走跑去了海边,直到九年后才回归故里。而当他回来的时候,柯温的言语、穿着、举止都变得像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回到故乡后,他便定居在了塞勒姆镇里。那时候,他与自己的家族鲜有往来,而是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一些他从欧洲购回的古怪书籍上。此外,他也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某些通过货船从英国、法国、荷兰等地运来的古怪化学药剂。他曾多次旅行前往乡下,而其中的几次旅行在当地还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与好奇。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将这些旅行与一些山丘上出现古怪野火的含混传言联系在了一起。
柯温只有两个很亲密的伙伴。一个是塞勒姆村里的爱德华·哈钦森,另一个则是居住在塞勒姆的西蒙·奥恩。人们经常看见他与这两人出现在公园周围,商量讨论某些问题;此外,他们之间的往来也非常频繁。哈钦森有一座位于林地外的房子,但那些敏感的人们并不太喜欢这座建筑——因为经常有人在晚上听见那里面传出一些声响。人们都说他在款待某些古怪的客人,而且从他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也会经常变换颜色。哈钦森的许多举动都显示着这个人知道许多早已去世的人,或是早已被遗忘的事;而这种学识在他人看来显然也是非常邪恶不洁的。于是,在巫术恐慌刚发生的那会儿,哈钦森就消失不见了,而且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那个时候,柯温也离开了塞勒姆,但当地人很快便得知他搬去了普罗维登斯。西蒙·奥恩在塞勒姆一直居住到了1720年,直到他始终年轻、不见衰老的模样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此后他也失踪了。不过,三十年后,一个与他长得极为相像、自称是他儿子的人回来继承了奥恩的财产。这位杰迪戴亚·奥恩在塞勒姆一直居住到了1771年,后来普罗维登斯的居民写了一些书信寄给了托马斯·巴纳德牧师与其他几个塞勒姆镇居民,不久后杰迪戴亚·奥恩又悄悄地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埃塞克斯学院、法院以及事务登记处里都能查阅到一些与这几个怪人有关的文档,以及他们留下的部分文件。其中有些是平淡乏味的寻常文件,像是地契和买卖票据,有些则是更加惹人留意的秘密片段。在那些审讯巫师的记录中存在着四五处明显牵涉到他们的文字:1692年7月10日,一个名叫海普吉芭·劳森的人在霍桑法官的审判法庭上发誓说,“四十个女巫与黑人经常在哈钦森先生家后面的树林里集会。”8月8日,一个名叫艾米特·郝的人在一场集会中向格德尼法官宣称,“G.B.先生(乔治·柏洛兹牧师)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此外还有一份目录记载了人们在哈钦森失踪后从他房屋里搜查出的不洁藏书,以及一份没有完成的手稿——人们轻易地认出了他的笔迹——但是稿件是用一种密码写成的,因此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记载了什么。查尔斯复印了一份稿件,并且在拿到副本之后立刻开始仔细地破解起其中的密码来。接下来的八月,他一直在认真而狂热地研究着那些密文。根据他的言辞和行为,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在十月或十一月前找到了密文的关键。但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说明自己是否成功破解了密文。
但在那个时候,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与奥恩有关的材料。由于对那封从塞勒姆邮寄给柯温的信件非常熟悉,因此查尔斯只花了些许时间就证实了一件事情:西蒙·奥恩的笔迹与那份书信上的笔迹完全相同的;也就是说西蒙·奥恩和那个所谓的奥恩之子其实是同一个人。正如奥恩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他很难安然无恙地在塞勒姆生活上很长一段时间,因此他决定旅行去国外居住三十年,暂时放弃自己的地产,最后再以下一代的身份回来继承这些财富。奥恩显然曾非常谨慎地销毁了自己的大多数信件,但那些收到了普罗维登斯的来信并于1771年展开搜捕行动的镇民们依旧发现并保存下了少量的书信与文件——这些东西也让他们感到颇为困惑和好奇。文件中有许多的神秘的咒语与图表,有些出自奥恩之手,有些则出自他人之手。查尔斯仔细地抄录了这些东西,还为其中一些拍下了照片。此外,这个搜寻者还在事务登记处的档案里找到了一封极为神秘的信件,并且认出信件上的文字绝对出自柯温的手笔。
虽然没有注明是哪一年,但柯温的这封来信显然不是针对那封由奥恩寄过去却被普罗维登斯居民没收的信件而写的回信;根据它所提到的内容,查尔斯觉得它应该是在1750年前后写成的。在这里还是给出这封信件的全文较为合适,可以将它当作一个样本来反映这个有着阴暗恐怖历史的人在书信时的大体风格。信件的收信人一栏原本写着“西蒙”,但又被一条线划去了(但是查尔斯不知道到底是柯温还是西蒙画了这一条线)。
普罗维登斯,5月1日
我尊敬的老朋友,向赐予你永恒力量的他献上我的崇敬与最诚挚的祝愿。考虑到之前遇到的危险境地以及在面对那种情况时的应对办法,我突然想起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情。由于年纪的缘故,我没有跟着你一同离开,而且普罗维登斯人也并不像海湾边的居民这样热衷于搜捕那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并将之送去审判。我在试着经营船运与货物生意,因此不能像你那样做,况且你知道我那座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农场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它可不会等着我装成另一个人再回来接手那一切。
但是对于那些糟糕的事我也不是全无准备,我之前告诉过你,我又花了很长的时间研究在最终之后再回来的方法。昨天晚上,我突然想到了你用来唤起犹格·索托斯的词句,然后第一次看到那张脸说起了伊本·斯查卡巴欧在——。它说,《断罪之书》的第三章诗篇中包含着钥匙。当太阳进入第五宫,土星在三分一对座时,画下火的五芒星,说出第九个咒语三次。这个咒语在十字架节与万圣节之夜各重复一次;而那个东西会在天穹之外繁衍养育。
过去的种子由某个回溯历史的人来承担,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不过,如果没有继承人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如果他手上没有盐,或者没有做盐的方法,那么这一切也无法实现;我将会在这里弄到一切,我还没有采取必要的手段,或找到太多。这个过程非常难以实现;它需要许多的样本,我几乎没法弄到足够的数量,即便我能从西印度群岛召到一些水手。周围的人开始觉得好奇了,但我还能对付得了。绅士比普通百姓要糟糕,他们的叙述要详细得多,而且也更容易让人相信他们所说的东西。教区牧师和梅里特先生都说了一些,我很担心,但事情目前还没有什么危险。化学物很容易弄到。镇上有两个不错的化学家,鲍文医生和山姆·克鲁。我正在按着勃鲁斯所说的继续深入,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第七卷书也提供了不少帮助。不论我得到什么,你都会有一份。同时,不要放弃使用我在这里给你的那些词句。我的是正确的,但如果你想要见到他,用上——这一页里的内容,我已经把它放在信封里了。在每个十字架节和万圣节之夜说咒语;如果你的血脉没有消失,有人会在很多年后回顾历史,使用你留给他的盐,或是做盐的原料。《旧约·约伯记》14:14。
我很高兴你又回到了塞勒姆,希望在不久之后能见到你。我有了一匹不错的公马,而且想弄一辆四轮马车。普罗维登斯已经有一辆马车了(是梅里特先生的),不过公路状况还是很糟糕。如果你愿意旅行,不要错过我这里。从波士顿走邮政路,穿过戴德姆,伦瑟姆和阿特尔伯勒,这些镇子里都有上好的酒馆。路过伦瑟姆的时候在博尔科姆先生的酒馆里停一停,那里的酒水不错,但在其他旅馆里吃饭,因为他们的饭菜要更好些。在波塔克西特瀑布旁拐进普罗维登斯,路边会经过塞勒斯先生的酒馆。我的房子就在镇中大街旁、以拜尼土·奥尔尼先生的酒馆对面,奥尔尼庭院北面的头一个。距离波士顿石大约四十五英里。
至此,以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名,我是你真正的老朋友与仆人。
约瑟夫·C.
西蒙·奥恩收
塞勒姆,威廉斯巷
查尔斯最早是从这封极为古怪的书信里了解到了柯温家在普罗维登斯的准确位置,因为他之前遇到的所有记录全都没有详细说明这个问题。由于有迹象表明柯温于1761年新修建的那座房子仍在原来的地址上,所以这一发现加倍地让人激动——这意味着查尔斯过去在斯丹普斯山上散步访古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于1761年修建起来的房子,而且对它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座房子现在已经腐朽衰败成了一栋破旧不堪的建筑,但却依旧挺立在奥尔尼庭院里。实际上,这个地方距离他那位于山丘更高处的家只有几个街区的路程。现在有一户黑人家庭居住在那里,他们从事着临时清洗、打扫房屋以及照看炉火等工作,广受人们的好评和尊敬。而当查尔斯在遥远的塞勒姆市里突然发现这个熟悉的贫民窟对于他自己的家族历史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时,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且决定一回到普罗维登斯就立刻着手考察那块地方。但是他对信件中那些神秘离奇的内容感到极为迷惑,并且将它们当作某种夸张的象征主义说辞;不过,他激动而好奇地注意到了其中所引用的《圣经》段落——《旧约·约伯记》14:14——也就是那著名的诗句,“人若死了岂能再活呢?我只要在我一切争战的日子,等我被释放的时候来到。”

在塞勒姆之旅结束后,年轻的查尔斯愉快而兴奋地回到了普罗维登斯,并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里对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进行了长时间的详细研究。这块地方从来都没有修建过一座豪华的宅邸,现在更因为岁月的磨蚀而显得摇摇欲坠;那儿只有一座简单朴素的木结构住宅,两层半高,所采用的建筑风格是那种在普罗维登斯地区常见的殖民地时期样式:有着简单的尖形房顶,巨大的中央烟囱,三角形的山墙,整齐的多利安式立柱以及精美雕刻的门廊和安装着放射式窗格的楣窗。建筑的外部做了极少量的改造,而当看着它的时候,查尔斯觉得这座房子与自己所追寻的不祥事物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
他认识现在居住在这座房子里的黑人一家。而老阿萨与他发胖的妻子汉纳也非常亲切地将他领进了房子的内部。相较住宅的外表,房子内部的变化则要大得多。而查尔斯也非常遗憾地发现半数用来摆放卷轴与瓮坛的精致壁炉饰架,以及外表精心雕刻过的柜橱衬板都不见了;许多护壁板和凸出线脚都被污损、劈开、凿穿或者完全覆盖上了便宜的墙纸。总之,这次考察得到的信息并不像查尔斯之前想象的那样丰富;不过,约瑟夫·柯温这个可怕的怪人毕竟曾在这里居住过,因此仅仅是站在这些古老的墙体之间就足以让他感到兴奋与激动了。接着,他看到了一只古老的黄铜门环,并且发现其中一个花押被仔细地擦去了——这让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从这时起一直到那个学期结束,查尔斯始终都在照着哈钦森密文的影印本破解密码;此外他也用心收集了许多与柯温有关的本地材料。虽然前一项工作始终没有结果;但他倒是在后一项工作中收获颇丰,由于有许多线索显示在其他地方也保存着类似资料,因此他计划在七月份前往新伦敦与纽约,循着线索去查阅那些古老的书信。这趟旅行成果丰硕,因为他拿到了芬纳家的书信,并且从那里面了解到了他们对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农场里的突击搜捕做出的可怕描述。此外,他还在南丁格尔与托伯特互通的书信里了解到柯温书房的某块嵌板上绘着一幅他的肖像画。查尔斯对这幅肖像画特别感兴趣,因为他非常想知道约瑟夫·柯温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因此他决定去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房子中再检查一遍,看看是否能在那些日渐剥落的厚厚油漆与破旧发霉的层层壁纸下发现部分与那些古老面孔有关的线索。
就这样,查尔斯于八月上旬又去那座老房子里检查了一遍。这次他非常细致地查看了每一间尺寸合适、有可能被那些邪恶的建造者当作书房来使用的房间,并且认真地研究了所有房间的墙面。在检查时,他还特别留意了那些位于壁炉饰架之上、依旧完好的巨大嵌板。接着,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查尔斯变得极度兴奋起来——因为他在住宅第一层的一间宽敞房间里发现了些异样。透过几层日渐剥落的漆壳,他注意到一处位于壁炉上方的宽大墙面要比房间内其他地方的漆色,或是油漆之下的木头颜色更暗一些。而当他用一把薄薄的小刀仔细试探之后,瓦德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幅尺寸巨大的油画肖像。如同一个真正的学者一般,年轻人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并没有立刻揭开涂抹在这幅隐蔽油画上的覆盖,唯恐小刀会对画面造成破坏。他离开了那间房间,转而寻求起了专家的帮助。三天后,他带着一位经验丰富的艺术家,沃特·C·德怀特先生(他的工作室就在学院的山脚边),回到了那幅油画前。这位修补油画的画师立刻工作了起来,而查尔斯也始终守在一旁用合适的方法与化学物提供协助。老阿萨与他的妻子甚至比这两个古怪的访客还要兴奋,此外查尔斯也为自己侵占他们家壁炉的举动做出了适当的补偿。
日复一日,修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着这些被人们遗忘了许久的线条与色彩逐渐显露出来,查尔斯·瓦德的兴趣愈发地浓厚起来。德怀特的修复工作从底部开始;由于这是一幅四比三的肖像画,因此肖像的面部在短时间里并没有显现出来。画上的人物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瘦高男子,穿着暗蓝色的外套、刺绣马甲、黑色的绸缎衬衣与白色的丝绸长袜。他坐在一张精雕细刻的椅子上,背后是一扇可以看到码头与船只的窗户。当人物的头像显露出来的时候,查尔斯看到了一顶整洁的阿尔拜马尔式假发,与一张瘦削、镇定、平凡无奇的面孔——但对于查尔斯和从事修复的艺术家来说,这张脸却让他们产生了些许的熟悉感觉。直到修复工作趋近尾声的时候,修复者与他的客户才惊讶地注意到了那张瘦削而又苍白的面孔所透露出的细节,并且怀着一丝敬畏之情惊叹起遗传所展现出的戏剧性魔术来。在最后用油淋洗一次,并用精细的刮刀细致刻画之后,那副被隐藏了数个世纪的面孔终于完全地呈现了出来;而茫然困惑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却发现,自己的面容特征生动地出现在了他那令人畏惧的曾曾曾外祖父的面孔上。
之后不久,查尔斯便带着自己的双亲一同参观了自己所发现的奇迹。虽然这幅肖像绘在一块固定的墙体嵌板上,但他的父亲还是立刻决定买下这幅画。尽管画中人的面容较为年长,但是他与这个男孩的相似程度仍然高得令人难以置信;似乎通过某种隔代遗传的魔法,约瑟夫·柯温的身体轮廓在一个半世纪后找到了一个精确临摹出的副本。瓦德夫人与她祖先的相似程度一点儿也不明显,但她却记得一些亲属与自己的儿子和已故的柯温有着类似的面部特征。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发现,并且告诉自己的丈夫最好还是烧掉这幅画,而不是将它带回家去。她强调说,它有些污秽邪恶;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质上就是邪恶的,而且它与查尔斯非常相似的特点也显得非常不祥。不过,作为一个在波塔克西特河谷的雷文庞特有着大量磨坊的棉纱制造商,瓦德先生是个有影响有地位又务实的人,因此全然不会听取女人的顾虑。肖像与儿子的相似之处让他印象深刻,也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应当获得这样一份礼物。就这一点来说,查尔斯也非常赞同父亲的看法;于是几天之后,瓦德先生找到了房子的主人——一个长得像是老鼠一般、口音带着严重喉音的小矮个;而当所有者准备虚情假意地讨价还价时,瓦德先生直接以一个唐突的一口价结束了这场交易,买下了整个壁炉架与上方画着肖像的壁炉架饰。
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将那块嵌板取下来,运回瓦德的家中。另一方面,瓦德家中已经做好了准备,等肖像一运到就会对它进行完全的修复,并且将它与一座用电灯模拟的装饰壁炉一同安装到三楼那间被查尔斯用来当作工作室和书房的房间里。对于查尔斯来说,他的任务便是监督这次搬迁工作能顺利完成。八月二十八日,他陪同着两名克鲁克装修公司的专业工人来到了奥尔尼庭院里的住宅里;在此之前住房里的壁炉架与装着肖像的壁炉饰架已经被非常仔细、精确地拆离了墙体,等待着公司的卡车执行运输任务。当嵌板被移开之后,墙面上露出了一块标示着烟囱走向的砖墙结构,而年轻的查尔斯在这一砖墙结构中发现了一个大约一立方英尺的凹陷。凹陷的位置恰好就在肖像画头部的后方。查尔斯很好奇这样一个空洞究竟意味着什么,或是装着什么东西,因此这个年轻人爬上去向里看了一眼;接着,他在尘土与油烟包裹之中发现了一些松散泛黄的纸页,一本厚厚的简陋笔记本,以及少数发霉的织物——可能是将其他东西绑在一起的丝带。吹掉厚厚的尘土与烟灰后,他拿起了那本笔记,看了一眼印在它封皮上的黑体题字。早在埃塞克斯学院里,他就已经认识了这种笔迹,而这些熟悉的笔记写着“普罗维登斯种植园,约瑟夫·柯温先生的日记与笔记”。
这一发现让瓦德高兴得忘乎所以,于是他向身旁两个好奇的工人展示了自己发现的书本。这两位工人的证词完备地叙述了发现物的特点与真实性,而威利特医生也根据这些证词确立了他的新观点,即这个年轻人刚开始表现出他主要的怪异行为时并没有发疯。一同发现的其他文件也都是出自柯温的手笔,而且其中一件东西看起来还特别的危险不祥,因为它上面写着“致继往开来者,当如何超越时间与空间”。另一份文件也是用密码写成的;查尔斯希望它和那份一直让他困惑不解的哈钦森密文用的是同一种密码。最让搜索者欢欣鼓舞的是第三份文件,那似乎是一份破解密文的密匙;第四份与第五份文件各自标署名为“持盾徽者,爱德华·哈钦森”与“杰迪戴亚·奥恩先生”“或他们的继承者,继承者们,或代表继承者的人”。第六与最后一封文件写着“约瑟夫·柯温在1678年到1687年间的生活与见闻:他航向何方,居于何处,见过何人,习得何事”。

一些更加学院派的精神病医生都倾向于将这个时刻界定为查尔斯·瓦德精神失常的起点。在发现了那些文件和笔记之后,这个年轻人立刻看了几眼手稿与书本的内页,而且显然看到了某些让他极端印象深刻的内容。事实上,在向两个工人展示那些书名的时候,查尔斯便表现出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古怪态度,就好像正在保护着那些文稿一般。接着,他开始焦躁地劳动起来——即便这发现具备有重要的古物学与宗谱学意义,但这依然难以解释他的焦躁情绪。回家之后,他几乎是在局促不安中宣布了这个新发现,仿佛他希望能在不展示证据的前提下告诉其他人这个发现具备着极端重要的意义一般。他甚至都没将书名展示给他的父母,而是简单地告诉他们自己发现了某些约瑟夫·柯温写下的文件,但“大多数都是密文写成的”,需要非常仔细地研究后才能了解它们真正的意义。如果不是那些工人表现出了藏不住的好奇心,他似乎也不太可能将自己的发现展示给工人们。他无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保持特别的沉默,避免展示那些发现,也避免其他人更多地谈论这些事情。
那天晚上查尔斯·瓦德一直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着新发现的书本与文件,直到第二天天亮,他仍旧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当母亲喊着他的名字上楼想看看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查尔斯迫切地要求她将自己的膳食都送到楼上来;到了下午,当工人们赶来在他的书房里安装柯温的画像与壁炉架时,他短短地露了一会面。第二天晚上,他披着衣服稍稍地睡了一会儿,然后又兴奋地努力试图解决那份密文写成的手稿。第三天早晨,查尔斯的母亲看见他依旧在研究那份影印版的哈钦森密文;但当她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查尔斯说柯温的密文并不能用在这份密文上。那天下午,他抛下了自己的研究,入迷地看着工人们完成最后的装配工作。那些工人将肖像与木制画框安装在一根巧妙仿真、布设有电线的原木上,然后再将仿真的壁炉与壁炉架安装在距离北墙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地面上——仿佛壁炉与北墙之间真的隔着座烟囱一般,接着他们又用与房间相配的嵌板将仿真壁炉与墙面之间的空间围隔起来,完成了装饰。柯温的肖像画被挂在正前方的嵌板上,并且还安装上了铰链,让人可以将柜橱安置在画像后的空间里。当工人们离开之后,他将自己的工作又搬进了书房,并且在它面前坐了下来,不时地看看那些密文,又不时地看看那幅肖像画。肖像画则直直地回盯着他,如同一个长了些年纪并且总让人追忆起数世纪前岁月的倒影。
他的父母后来回忆他在这一时期的行为举止时,提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他隐瞒自己工作的方式非常特别。在仆人面前,他很少掩盖自己研究的文件,因为他正确地估计到这些人根本无法理解柯温笔下那些错综复杂的密码与古老过时的笔迹。但是,在父母面前,他就谨慎得多了;除非正在研究的手稿是用密文写成的,或者全是大批的神秘符号和未知标识(像是那个标题为“致继往开来者”的文件似乎就是如此),否则他便会用就近的纸张盖住研究的文件,直到拜访者离开为止。晚上的时候,他会把文件锁起来,并将钥匙放在他自己的一个古董陈列柜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他离开房间,他也会将钥匙放在那里面。他很快就继续开始了完全正常的作息与习惯,只是那些长时间的外出散步与其他户外活动都中止了。开学——他的第四个学年——似乎让他感到非常厌烦;他好几次宣布自己决定不去上大学了。他说,他要从事某些非常重要的研究调查工作,而这些研究将会为他提供一条通向知识与人文科学的宽敞大道——但任何一所足以让整个世界引以为傲的大学都无法提供这样一条宽敞大道。
自然,在这样一条路上,只有一个或多或少有些好学、怪异而又孤僻的人才不会引来多少注意。而查尔斯天生就是一个学者与隐士;因此父母对他所采取的严格限制措施与保密举动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惊讶,而是觉得有些遗憾。与此同时,他没有向父母透露一丁点自己所珍惜的宝贝,更没有说起过任何与自己解译工作有关的事情,这让他们都觉得有些古怪。查尔斯解释说,他希望能等到相互关联起一些新的发现后再宣布这些事情,但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年轻人却并没有再做出任何进一步的揭示。渐渐地,某种隔阂开始在年轻人与他的家人之间生长起来;由于他的母亲反对任何与柯温有关的深入研究,因此这种隔阂在他与他母亲之间变得更加严重了。
到了十月份,查尔斯又开始拜访图书馆了,但他却没有再去查阅过去一直关注的古籍与历史。相反,他开始关注巫术与魔法,神秘主义与恶魔研究;而待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普罗维登斯的图书馆里获得更多信息时,查尔斯便会坐着火车赶到波士顿,利用起那些更大的图书馆来——像是科普利广场上的大图书馆,哈佛的怀特纳图书馆,或者布鲁克兰的锡安研究图书馆(那里可以找到某些与《圣经》有关的稀有典籍)。此外,他也广泛地购置了大量书籍,并且安装了一整套额外的书架来摆放这些他新获得的、与某些邪恶主题有关的著作;在圣诞节假期,他还外出旅行了一段时间,前往塞勒姆,到埃塞克斯学院去查阅了某些记录。
1920年1月中旬,查尔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胜利在握的得意表情,但他却从未做出过任何解释。接着,其他人发现他不再研究哈钦森的密文了。相反,他开始一面进行化学研究一面寻找起更多的记录来;他在房屋空置的阁楼里布置了一间实验室,并且为实验室配备了大量的设备,同时还频繁地出入普罗维登斯内所有存放人口统计资料的场所。那些供应药物与科学设备的商户,在被询问到时,纷纷给出了许多古怪得令人惊讶却又毫无意义可循的货物清单来说明他购买的化学物与设备;但州议会、市政大厅以及各式各样图书馆里的职员都很明确地表示,他的第二兴趣有着很明确的目标。他热切而又兴奋地寻找着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因为老一辈的人们非常明智地从板岩墓碑上抹去了他的名字。
渐渐地,瓦德的家族开始确信这之中出了一些问题。查尔斯过去也曾表现得怪异难解,也曾改变过自己的小爱好,但即便是他也不太可能这样越来越秘密地行事,或者不断学习掌握那些古怪的知识。所谓的课程作业不过是个借口;虽然他没有出现过考试不及格的情况,但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他已完全不像过去那样专注用功了。他有了其他的侧重;查尔斯经常待在新实验室里,翻阅着那一大堆早已过时的炼金术典籍;而不在实验室的时候,他要么对着城市中心的老墓地资料沉思,要么就待在自己书房里对着那一本本记载神秘学识的典籍——而约瑟夫·柯温那张相似得惊人(甚至让人觉得来越来越相似)的面孔则挂在北墙那巨大的壁炉饰架之上温和地盯着他。
到了三月下旬,瓦德不仅在搜索档案之余又多了新的举动——他时常会在城市各处的古老墓地里漫步,这着实令人恐惧。不久,人们才知道这一举动背后的原因,一个市政大厅的职员说瓦德可能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他所寻找的目标突然从约瑟夫·柯温的坟墓变成了某个名叫纳斐塔里·费尔德的人的坟墓;在检查过他查阅的文件后,这种转变得到了解释,调查人员发现有一条记叙着柯温墓地的零散记录逃脱了当时的大规模清除,而这条记录上称那只古怪的铅质棺材被埋葬在“纳斐塔里·费尔德墓偏南十英尺,偏西五英尺”。不过残存下的记录并没有说清楚这座坟墓具体位于哪一片墓地里,这让搜寻的难度大大地增加了;而且纳斐塔里·费尔德的坟墓似乎和柯温的坟墓一样不受人欢迎;不过当时的居民并没有系统地消抹与他有关的记录,因此即便记录已经完全消失了,搜寻者依旧有可能在墓地里游荡时碰巧找到他的墓碑。于是,瓦德开始在各个墓园里漫步闲逛起来——但是圣约翰墓地(也就是过去的国王墓地)与位于天鹅地公墓中那座古老的公理会墓地并不在他的搜寻范围之内,因为有些资料显示唯一一位可能符合要求的纳斐塔里·费尔德(卒于1729年)是个浸礼会教徒。

五月份,应老瓦德的要求,威利特医生详细了解了瓦德家人在查尔斯举止正常的时候零散搜集起来的所有与柯温有关的资料,并决定与这个年轻人好好谈一谈。但这次谈话没有什么效果,更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因为威利特觉得查尔斯在交谈时表现出了优秀的自控能力,而且也能颇有条理地处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务;不过,此次谈话倒是迫使这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拿出了一些合理的理由来解释他最近的种种举动。在交谈的时候,查尔斯那苍白、冷漠的面孔上表现出了一种并不常见的窘迫神情。他似乎很乐意谈一谈近来的搜寻举动,但却又不愿意透露这些举动背后的目的。他说那些自祖先传下来的文件里包含了许多牵涉某些古老科学知识的惊人秘密——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密文记载的——这些秘密明显涵盖了非常宽泛的范围,足以与修道士培根所作出的发现相提并论,甚至可能超越了他的发现。但是,除非他能找到某个曾掌握着这些过时学识的死者,并且将这些秘密与过世学者的尸体关联起来,否则所有一切都毫无意义;也正因为如此,如果在而今这样一个完全倚仗着现代科学的世界里直接公布这些秘密,那么它们无疑会变得毫无可取之处,显露不出任何深刻的意义。为了生动地展现这些秘密在人类历史中所占据的位置,查尔斯觉得必须有一个熟悉它们演进背景的人来将这些秘密相互串联起来,而这也正是查尔斯致力从事的工作。他正在试图尽快学习掌握这些可能早已被世人忽略与遗忘的古老技艺——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能真正解译柯温资料的东西,并且希望能够及时做一份对整个人类与思想世界极有裨益的完整通告与陈述。他宣称,这将对现代人所掌握的事物观念产生革命性的深远影响,甚至就连爱因斯坦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足以与之媲美。
当谈到他搜寻墓地的举动时,查尔斯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目的,但却没有讲述搜寻过程中的细节情况。查尔斯说他有理由相信约瑟夫·柯温那块被毁坏的墓碑上留有某些神秘的符号——这些符号是按照他根据遗嘱雕刻出来的,但那些抹除他姓名的镇民由于不知道这些符号的意思因此并没有将它们一同抹去——如果想最终破解柯温留下的密码体系,这些符号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他相信,柯温希望采用非常谨慎的方法来保护自己的秘密;因此他用这样一种极度古怪的方式分散了所有的资料。但当威利特医生要求看一看那些神秘的文稿时,查尔斯却变得极不情愿起来,而且希望用哈钦森密文的影印件以及奥恩的咒语与图表等东西蒙混过关;不过,到了最后,查尔斯还是向威利特医生简单展示了一些真正属于柯温的文件——多数只是让他看了看封面——像是“日记与笔记”,密文(标题也是密文写成的)还有那些满是配方记录的“致继往开来者”;此外,他还打开了那些用晦涩符号写下的文件,让医生瞥了一眼其中的内容。
他还打开了一本日记,仔细摘选了一页无关痛痒的内容,让威利特瞥了一眼柯温在书写英文时所使用的连笔笔迹。威利特医生非常细致地查看了那些复杂难解、无法辨认的字母。尽管日记作者生活在十八世纪,但日记的笔迹与所使用的文风却依旧弥漫着那种盛行于十七世纪的气息。因此,医生很快便确定这份文件的确是真实的。但是,日记的内容相对而言较为琐碎,因此威利特也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
“1754年10月16日,星期三。单桅船‘警醒号’自伦敦返航,已于今日入港。其在印度群岛所结识之新手业已随船抵达。其中自马提尼克募得西班牙人数名,自苏里南募得荷兰人两名。荷兰人曾听闻与冒险有关之不祥传闻,已生退意,望其能听从诱劝停留此地。予‘男孩与书’店铺之莱特·迪克斯特先生一百二十件羽纱、一百件阿斯德仿驼毛呢、二十件蓝色厚毛粗呢、一百件斜纹薄呢、五十件卡拉曼科亚麻布,森所勒及哈姆哈斯各三百件。予‘象’店铺之格林先生五十加仑加托斯、二十热潘尼斯、十五烤加托斯、十对烧火钳。予伯利高先生一套皮革钻。予南丁格尔先生五十件上好维美斯大页纸。昨晚呼唤沙巴阿三次,却未见有人现身。望闻居于特兰西瓦尼亚之H先生有何见解,然路途遥远难通书信。其所用之法已延续数百年之久,却不愿告知我,甚是奇怪。五周以来未见西蒙回信,甚盼。”
当阅读到这里时,威利特医生翻过一页,准备继续读下去。但查尔斯却飞快地阻止了他的举动,几乎是硬生生地从他手里把日记给抢走了。医生仅有机会在新打开的一页里瞥见一小段句子;但这些句子非常怪异,始终固执地残留在他的记忆,挥之不去。那上面写着:
“五个十字架节与四个万圣节之夜皆已吟诵《断罪之书》之诗句,望其在天穹之外繁育生息。若吾能留下后人,则此物会牵引继往开来者,而受牵引之人亦将追溯过往之事,回顾此时岁月。需备好精盐,或留下精盐制作之法。”
威利特没看到更多的内容,但不知为何,这短短一瞥让他对油画里那张属于约瑟夫·柯温的面孔——那张在壁炉饰架之上温和俯瞰着下方的面孔——隐约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恐惧。从此往后,他一直怀抱着一种古怪的想象,觉得壁画里的那双眼睛——即便没有真正地活动——却仍在期盼着能转动目光随着年轻的查尔斯·瓦德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当然,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医学知识,威利特医生很确定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在离开之前,他靠近画像仔细观察了一会,并为画中人与查尔斯的相似程度感到惊叹讶异。他记下了这张神秘的苍白面孔所呈现出的每一个微小细节。他觉得,作为一个画家,科兹莫·亚历山大完全配得上他的祖国——那个曾诞生过画家雷本恩的苏格兰;更不愧是教出了吉尔伯特·斯图尔特这样杰出弟子的老师。
医生向瓦德家族保证查尔斯的精神状况一切正常,同时也告诉他们,这个年轻人正忙于研究某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最终可能被证明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在得到医生的确认后,家人们的态度开始有所好转。甚至第二年六月份,当这个年轻人明确表示自己不愿进入大学读书时,家人的表现也比寻常情况下更加宽宏仁慈。查尔斯向家人宣布,他要探寻追求某些更加关键重要的事情;并且暗示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想要到国外去寻找某些位于美国之外的资料源头。老瓦德拒绝了他的后一个请求,因为对于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要求实在太过荒唐;但在是否进入大学读书的问题上,他默许了儿子的意愿;因此,在一点儿也不光彩地从莫斯布朗中学毕业之后,查尔斯又花了三年时间从事紧张的神秘学研究与墓地搜寻活动。人们开始将他当作怪人来看待。而相比过去,他更是完全地从家族朋友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一直在努力地从事研究工作,只是偶尔会旅行去其他城市请教一些费解的记录。曾有一次他去了南方,寻找到了一个他从一张印着奇怪文章的报纸上看到的黑白混血儿,并且向他请教了某些问题。此外,他还拜访了一个位于阿第伦达克山脉的小乡村——因为有报道称那儿举行着某些非常奇特的葬礼仪式。此外,他依旧非常渴望前往旧世界展开旅行,但他的父母却一直禁止他这样做。
1923年4月,查尔斯正式成年。由于之前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一小部分财产,因此在成年之后,查尔斯最终下定决心不顾家人过去的反对,执意前往欧洲展开旅行。他并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制定的行程表,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自己的研究工作要求他前往许多地方;但他答应在整个旅行过程中自己会一直忠实地与父母保持通信。当查尔斯的父母发现自己无法劝阻儿子后,他们便不再反对,反而开始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与方便;因此这个年轻人于六月份在父母的陪同下赶到了波士顿,然后带着他们临别时的祝福踏上了前往利物浦的航船——而他的父母则站在查尔斯敦的白星码头上对他挥手道别,目送儿子远去。很快查尔斯便寄来了信件,告诉父母自己已平安抵达,然后又向他们描述了自己在伦敦大罗素街找到的上好公寓;他打算住在那里,避开家族里的其他亲朋好友,直到他研究完大英博物馆内某一个领域内的所有馆藏为止。他很少在信中记叙自己每日的生活,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写进信里的东西。他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与实验上,并且还在信中宣布他在自己的一个房间中搭建了一座实验室。虽然他的身边铺展着一座古老而迷人的城市,绵延着由旧式穹顶与尖阁组成的诱人天际线;虽然城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街道与小巷里充满了神秘的曲折回旋,而那些突然展现的街景在会在引诱与惊奇之间来回变换;但是他却从未在信中提起任何有关散步访古的事情,而他的父母也将这当作一个指标,用来反映查尔斯究竟是多么全神贯注地沉迷在他的新兴趣里。
1924年6月,查尔斯写了一张便条简短地告知父母自己已经离开伦敦,前往巴黎。而在此之前,为了去法国国家图书馆查阅某些资料,他曾坐飞机去过这座城市一两次。之后的三个月里,他只是寄回了一些明信片。他在明信片里留下了一个名叫“圣雅克街”的地址,告诉自己的父母他正在拜会某个未透露姓名的收藏家,并且在他的藏书室里专门研究一些非常珍贵的手稿。他有意避开了所有熟识的人,因此从巴黎旅游回来的人纷纷表示从未见过他。接着,通信中断了一阵子,然后查尔斯的家人在十月份收到了一张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寄来的照片。随照片一同到达的叙述表明查尔斯正在那座古老的城镇里,而且打算拜会某个非常非常年老的人,并与他商讨一些问题——据说那个老人掌握着某些非常诡异的中世纪资料,而且是最后一个知晓这些信息的活人。他留下了一个位于诺伊施塔特的地址,并且宣布到来年一月前都不会离开那里;后来,他又从维也纳寄来了几张卡片,告知父母自己正途经那里前往更东面的地区——因为一些与他有通信往来的人以及研究神秘学方面的同僚都在邀请他过去。
接下来的一张卡片来自特兰西瓦尼亚的克卢日—纳波卡,卡片上说查尔斯已经抵达了他的目的地。他将要去拜访一个名叫“费伦奇男爵”的人,此人的庄园位于拉库斯东面的群山里。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父母都没有收到任何来信;事实上,直到五月份,他才开始回复双亲频繁的来信——因为老瓦德准备在那个夏天前往欧洲旅行,而他的母亲则计划与儿子在伦敦、巴黎或罗马见上一面,可查尔斯写信劝阻了母亲的计划。他说,手头的研究让他暂时无法离开眼下的住处;而费伦奇男爵城堡的状况也不太欢迎有客人来访。因为这座城堡修建在一处峭壁之上,四周环绕着满是黑森林的群山。另外,由于当地的村民总是刻意回避这块地方,因此这儿也常会让普通人不自觉地感到紧张与不安。而且保守、得体的新英格兰绅士也不太可能会喜欢这位男爵。他的容貌与举止都极端怪异,而他的年纪已经非常非常大了,甚至会让人觉得不安。查尔斯说,父母最好还是等着他返回普罗维登斯为好;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了。
然而,直到1926年5月,他才返回家中。当时这个年轻的流浪者先寄回了几张卡片预告了自己的归来,接着他搭乘“荷马号”海轮悄悄地溜回了纽约,然后坐上驶向普罗维登斯的长途汽车,开始了这一段百十英里的漫长路程。一路上,他贪婪地享受着那些绵延起伏的茵绿山丘、花团锦簇的芬芳果园以及春天康涅狄格州里的白色尖顶小镇。将近四年的时间里,这是他头一次品味到新英格兰的美妙风情。当长途汽车在暮春午后那仙境般的金色美景中穿过波卡塔克河,进入罗得岛州的地界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虽然他曾钻研进那些禁忌学识的深渊之中,但相比之下沿着雷兹怀大道与艾尔姆伍德大道延驶向普罗维登斯的过程依旧是一段令人屏息的绝美旅途。在伯德街、韦波斯特与帝国街交汇的大广场上,他望见前方与山下那些古镇中令人愉悦、记忆犹新的房屋、穹顶与尖塔都笼罩在如火的夕阳之中;而当汽车冲下山去、驶向毕特摩大楼之后的终点站时,他的脑海也开始跟着奇怪地眩晕起来——他看到了河对岸古老小山上的巨大穹顶与显露着屋顶的娇嫩树冠,也看到在陡峭山崖那娇嫩春色的映衬之下,充满魔力的霞光将第一浸礼会教堂那高大的殖民地时期尖塔涂抹成了可爱的粉红色。
古老的普罗维登斯!正是这片土地与它绵延不断的漫长历史所拥有的神秘力量造就了他的一切;引领着他通向那些任何先知都无法确定其边界与范围的秘密和奇迹。或许,这里蕴藏着神秘、奇妙或恐惧,而这些年的旅行与专注早已让他做好了迎接它们的准备。一辆出租汽车载着他绕过了邮局广场,短暂地掠过河畔的风景、老市场与河湾的尖端,然后沿着沃特曼街那曲折陡峭的坡道渐渐上升,驶向珀斯帕特街。在路的北面,基督教科学会教堂那巨大闪光的穹顶与被落日染红的爱奥尼式立柱正引诱召唤着他的注意。随后经过的八个街区全是他幼时便已熟悉的古老高级住宅,以及他那幼小的双脚曾反复踏过的典雅砖石行道。最后,他的右面突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色农舍,而左面便是那段经典的亚当式门廊与巨大砖石宅邸那带隔间的端庄正面——他就出生在这座建筑里。此刻正值迟暮,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回到了家中。

一群不如莱曼医生那样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倾向于将此次欧洲旅行界定为查尔斯真正发疯的起点。他们承认在开始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查尔斯还是神志正常的,但他在回家时所表现出的举动暗示着这其中发生了某个灾难性的变化。不过,威利特医生甚至都不同意这样的说法。他坚持说查尔斯的疯病始于更晚些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在那段时间里表现出的怪异举动是因为他在实践某些从国外学来的仪式——可以肯定,那是一些极端古怪的仪式,但却并不意味着仪式的参与者就是精神错乱的人。虽然查尔斯看起来变得成熟冷酷了,但是他平常所表现出的反应依旧是正常的;而且在几次与威利特的谈话中也表现出了一种任何疯子——甚至哪怕是疯癫早期的人——都无法始终伪装出的平衡和协调。这段时间里,他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阁楼的实验室里。由于不分昼夜都有人听见那里面传出奇怪的声响,因此人们开始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了。在那些声音里有吟诵念咒和反复嘟囔,还有按着不祥韵律发出的、雷霆般的大声朗诵;虽然那全都是瓦德的嗓音,但是那些声音,以及诵念咒文的口音里却有着一种别样的东西,让人觉得前所未有的寒毛竖立、浑身冰凉。有人留意到,尼格——家中那只举止端庄、惹人喜爱的黑猫——在听到某些音调的时候,甚至会明显地弓起自己的背脊,竖起全身的毛发。
此外,实验室里还会不时地飘荡出一些气味,也让人觉得极端的古怪。有些气味令人作呕,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某种难以捉摸、萦绕不去的香味——而且这种芳香仿佛还有着某种催生奇妙幻想的力量。那些闻到这些气味的人有可能会短暂地瞥见一片由广袤景色组成的蜃影,蜃影里有着奇怪的山峦,或是两侧矗立着斯芬克斯与鹫马、延伸向无穷远方的无尽大道。查尔斯没有再重拾过去散步访古的习惯,而是勤勉地阅读着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古怪书籍;同时也卖力地在自己的住处从事着同样离奇怪异的研究;他解释说这些在欧洲收集到的原始资料极大地增加了他工作的可行性,并且保证用不了多少年就会给出许多惊人的揭示。他年长几岁的容貌愈发地像是实验室里挂着的柯温肖像,甚至到令人惊异的程度;威利特在接到召唤后,经常会在肖像前停顿一会,为那种实实在在的相似感到惊叹,并且觉得现在仅能依靠肖像右眼上方那一小处塌陷才能区分出这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和那个早已过世许久的巫师之间的差别。威利特的这几次拜访都是在响应老瓦德的请求,但拜访的过程都非常古怪。查尔斯从未排斥拒绝过医生的拜访,但后者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年轻人的内心深处。此外,他还频繁地注意到了出现在身边的奇怪事物;像是一些摆在桌子或架子上、用蜡制作的怪诞图案塑像,以及用粉笔或炭笔在宽大房间中央清理出的空地上画出来的圆环、三角与五芒星——但所看到的图像都是些草草擦掉后留下的残余部分。晚上的时候,房间里总是传出雷鸣般轰响的韵律与念咒声,直到后来,瓦德家族甚至很难继续挽留仆人,或是隐瞒禁止那些宣称查尔斯已经发疯的闲言碎语。
1927年1月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怪事。一天午夜,查尔斯正在诵念着仪式,而那诡异的韵律令人不快地回响着传到了下方的房间里。突然,海湾边刮来了一阵刺骨的强风,同时那些居住在邻近地区的人们还注意到地下也传来一阵模糊且难以察觉的震动。与此同时,家猫明显地表现出了一种恐惧的姿态,而几乎一英里之内的狗都狂吠了起来。这一切都预兆着一场突然降临的雷暴——在这个季节里实在是极为反常的情况——随着雷暴而来的还有一阵轰隆巨响,这让瓦德夫妇感觉房屋被击中了。他们冲向楼上,想看看房屋的损坏情况,但查尔斯在阁楼的门前挡住了他们;他面色苍白、坚决果断、得意不凡,还带着一种混杂着胜利与严肃、几乎让人有些恐惧的表情。他向父母保证,房子并没有被击中,而这场风暴很快就会过去。两夫妇停了下来,透过一扇窗户向外望去,接着便发现他的确说对了;因为闪电越来越远了,而树也不再在从水上刮来的奇怪刺骨狂风中摇晃弯曲。雷声渐渐变成了一种低沉嘟哝的轻响,然后渐渐消散。星星再度显露了出来,而查尔斯·瓦德脸上胜利的表情却凝固成了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
在这件事之后的两个多月里,查尔斯不再像过去那样足不出户地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他开始对天气的变化表现出了一种古怪的兴趣,而且经常颇为古怪地询问春季冰雪融化的具体日期。三月下旬的一天,他在于午夜之后离开了家,并且直到接近清晨时分才折返回来;当时他的母亲正醒着,并且听到车道的入口传来了一阵隆隆的汽车声。接着她又分辨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咒骂。于是瓦德夫人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接着她顺着查尔斯的方向望过去,看见四个漆黑的身影从卡车上搬下了一只长方形的沉重箱子,并将它抬进了侧门里。然后她又听见吃力的呼吸声与笨重的脚步声,最后阁楼里又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碰撞;在那声碰撞之后,又传出了走下楼的脚步声,那四个人又出现在了外面,坐着卡车离开了。
第二天,查尔斯又开始完完全全地躲进了阁楼里,放下了实验室窗户的深色遮罩,似乎是在摆弄某些金属物质。他不向任何人开门,坚决地回绝了所有送上来的食物。大约中午的时候,人们听见了一阵挣扎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可怕的尖叫,接着又有东西跌落在地上,但当瓦德夫人敲打房门的时候,她的儿子终于微弱地作出了回应。查尔斯告诉她事情一切正常:此刻涌出来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形容的臭味绝对没有任何危害,而且很不幸是完全必须的;他目前所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待着,但他会晚些时候下来吃晚饭。那天下午,锁着的房门后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嘶嘶声,接着他终于出现了;这时瓦德的面孔看起来极度的憔悴,并且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借口进入实验室。的确,这象征着查尔斯采取了一套全新的保密措施;因为在此之后,他禁止任何人进入那间神秘的阁楼工作室,也禁止进入工作室隔壁他清理出来的储藏室——他将这间储藏室草草地布置了一遍,将那儿当作自己卧室,当作不容侵犯的私人领地。他一直住在那里,并且将下方书房里的书都搬进了房间,直到后来他买了一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并且将自己所有的科学实验都搬到那里去。
晚上的时候,查尔斯抢在其他家庭成员前拿到了报纸,并且用一个明显的意外损毁掉了其中的一部分内容。后来威利特医生从其他家庭成员那里核实了当时的日期,然后从杂志社那里找到了完整的报纸,并看到那块被损毁的部分上印着一则简短的新闻:
北墓地惊现夜间挖掘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在墓地北面最为古老的区域遇见了数个陌生人和一辆卡车。但那些陌生人显然受到了惊吓,在达成目的前就匆忙逃走了。
当时是凌晨四点,哈特听到他的住所外传来了一阵汽车声音。在检查之后,他看到几杆远的主干道上有一辆大卡车;但还没等他走上前去,踩在砂石上的脚步声就暴露了他的行动。几个人匆忙地将一只大箱子搬上了卡车,赶在被人追上之前沿着路把车开走了;由于没有发现任何已知的墓穴遭到了损坏,哈特相信他们可能是希望将那只箱子埋藏起来。
在被发现之前挖掘者肯定已经挖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哈特发现阿马萨坪中、一处距离公路非常远的地方多了一个极为巨大的洞坑。洞的大小和深度像是一座坟墓,但却是空的;墓地档案中也没有发现与洞坑位置相符的埋葬记录。
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检查了现场,可能是一群精明可怕的私酒贩子挖出了这个洞坑,当作一个不太可能被发现的储存地私藏酒精。在回答提问时哈特声称自己记得那辆逃跑的卡车朝着罗尚博大道开走了,但他并不敢肯定。
之后的几天里,查尔斯的家人几乎没有看见他的踪影。自从将卧室搬到他的阁楼领地后,他一直都独来独往,让其他人将食物送到门边,并且直到仆人离开后才将食物拿进房间。每隔一段时间阁楼里就会传来吟诵单调咒语的嗡嗡声以及咏唱出的奇异旋律,而其他时候人们会不时地听见玻璃器皿碰撞时的叮当声,化学药剂的嘶嘶声,流动的水声,以及气体火焰的嘶鸣声。阁楼的大门边时常环绕着某种无法仔细分辨的臭味,而且与人们之前注意到的那些气味完全不同;此外,不论何时只要这个年轻的隐士冒险外出,身上总是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这也引起了人们强烈的怀疑与推测。他曾为了查阅一本书而匆匆忙忙地去了一次普罗维登斯图书馆,还曾雇了一名信使帮他去波士顿取一本非常古怪难解的著作。整个情形都充满了不祥的悬念,不论是查尔斯的家人还是威利特医生都坦白地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

接着,4月15日,事情出现了奇怪的发展。虽然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出现什么实质上的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切非常可怕地变本加厉起来;而且不知为何,威利特医生这天的变化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那天恰好是受难节——仆人为营造节日气氛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但许多人都很自然地将之当作一个无关的巧合,轻易地放了过去。这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年轻的查尔斯开始用一种不同寻常的高音反复诵念起某一段咒语来,与此同时,他还点燃某些极端刺鼻的东西——那种气味甚至逃出了锁闭的阁楼,扩散到了整座房子里。查尔斯的嗓音相当嘹亮,即便是站在反锁房门外的大厅里,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咒语;因此当瓦德夫人焦躁地等在外面聆听着这些咒语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记下了它们的内容——后来她依照威利特医生的要求写下了听到的词句。看过这些词句的专家们告诉威利特医生,他们能在“埃利法斯·莱维”的神秘主义著作中找到一些非常类似的句子——据说这个神秘的人物曾偷偷穿过禁忌之门上的裂缝,瞥见了其后虚空中的骇人图景——而瓦德夫人所听到的内容如下所示:

“Per Adonai Eloim,Adonai Jehova,Adonai Sabaoth,Metraton On Agla Mathon,verbum pythonicum,mysterium salamandrae,conventus sylvorum,antra gnomorum,daemonia Coeli Gad,Almousin,Gibor,Jehosua,Evam,Zariatnatmik,veni,veni,veni.”

这种声音一直持续了两个钟头,没有变化也没有停歇。在此期间,在邻近地区活动的狗也纷纷跟着喧闹地嗥叫起来。这些嗥叫传得很远,甚至上了第二天的报纸新闻;但在瓦德的家里,这些嗥叫却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一种紧随而来的气味完全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让那些喧闹的叫声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弥漫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房子里的人从未闻过这种气味,而且自此之后也再没遇到过。在这有毒的恶臭汇聚而成的洪流中,出现了一道如同闪电般明亮可见的光芒,所幸当时正值白天,否则这道光芒足以令人眼花目盲,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在那道光芒之后,人们听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忘记的声音,它自远方如雷霆般轰响而至,它强大得不可思议,同时它又与查尔斯·瓦德的嗓音有着极为怪异的不同之处。它摇动了整座房子,甚至盖过喧闹的狗吠。至少有两户邻居听到了这段轰鸣。瓦德夫人这时正站在实验室反锁的房门外绝望地听着门里的动静,而当她分辨出这些恐怖可憎的字句时,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因为查尔斯曾经向她提起过这些字句在那些神秘可怖典籍中的邪恶名声,并且还告诉她——根据芬纳家族的信件——在约瑟夫·柯温被消灭抹杀的那个晚上,这些字句曾如同雷鸣一般回响在在劫难逃的波塔克西特农场之上。这一梦魇般的词句绝不会被认错,因为在过去——查尔斯还愿意坦诚讲述自己调查柯温的进展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极其栩栩如生地描绘过这个景象。然而,它仅仅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古老语言的碎片:“DIES MIES JESCHET BOENE DOESEF DOUVEMA ENITEMAUS”。
虽然距离日落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但紧随着那道雷霆之后,天光突然短暂地一暗,接着又涌起了一股新的气味——虽然它与之前的气味完全不同,但却同样让人难以忍受,也无法分辨出究竟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气味。随后,查尔斯再次开始吟诵起来,而他的母亲听到了一些音节像是“Yi—nash—Yog—Sothoth—he—lgeb—fi—throdog”结尾的时候还伴随着一声高呼“呀!”那呼喊中的狂热力量渐渐攀升,甚至达到了几乎将耳朵劈开来的高音。接着,在一秒钟之后,门里又传来了一阵新的声响,并且让人们之前所记住的那些怪状全都变得黯然失色起来——那是一阵恸哭般的尖叫声,它如同剧烈爆炸一般迸发了出来,然后渐渐转变成了爆发式的笑声,一种魔鬼般、歇斯底里的大笑。恐惧与母性本能所产生出的盲目勇气混杂在瓦德夫人的脑海里,她跑上前去,惊恐地敲打着隐藏起来的嵌板,却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回应。于是她再度敲打起来,但却在第二声尖叫爆发出来时无力地停顿了片刻。第二声尖叫非常的熟悉,那无疑是她儿子发出来的,但在尖叫的同时还爆发出了另一个声音发出的纵声大笑。不久,她便昏了过去,但是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回忆起究竟是什么样的直接原因导致了她的昏迷。记忆偶尔会仁慈地清除掉那些危险的部分。
六点一刻,瓦德先生从商业区返回了家中,但他却没有在楼下见到自己的妻子。那些恐惧不已的仆人告诉他,瓦德夫人可能正守在查尔斯的房门边,而且那房门里传出了许多比听过的那些响动更加离奇怪异的声音。于是瓦德先生立刻跑上了二楼,看见妻子正直直地躺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地板上;意识到她已经晕厥后,瓦德先生赶紧从邻近壁龛里的套碗里倒了一杯水,将冰凉的水泼在妻子的脸上后,他振奋地注意到妻子立刻有了反应,随后他注视着妻子困惑地睁开了眼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寒意弥漫过他的全身,差点将他也变成了妻子之前的那副样子。因为那座听起来寂静无声的实验室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安静,在那座门后面传出了一些朦胧低语,这些低语像是模糊不清、情绪紧张的交谈,虽然声音不大会让人完全无法分辨所涉及的内容,但却有着一种让灵魂深感不安的可怖力量。
当然,他们对查尔斯诵念咒语时的低声呢喃已经见怪不怪了;但从门里传出来的呢喃声却与诵念咒语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显然是一种对话,或者模仿两人对话时才会发出的声音,有着规律的声音变化,就像是在提问与对答,陈述与回应。其中一个声音明显是查尔斯发出来的,但另一个声音却极为深沉空洞——哪怕这个年轻人在仪式上穷尽他最好的模仿能力,也完全无法产生相似的效果。那个声音中有着某些令人毛骨悚然、污秽亵渎、不同寻常的异样;西奥多·豪兰·瓦德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始终夸口说他从不会被吓昏过去,但在此刻,若不是刚恢复意识的瓦德夫人发出了一声叫喊,清醒了他的意识,唤起了他自我保护的本能,瓦德先生可能就没法继续维护他那值得夸耀的勇敢了。就这样,他用双手抓住了自己的妻子,在她注意到那些让自己极度恐惧不安的声音之前,迅速地将她带到了楼下。然而,即便如此,他的动作仍然不够快,因为在远离那种令人不安的声音之前,他已经抓住了其中的某些东西,让他拖着自己的负担危险地踉跄了几步。很显然,除了瓦德先生之外,还有人听见了瓦德夫人的叫喊,那扇紧紧锁着的房门后面传来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这是那场模糊不清、令人恐惧的对话中最早出现的几个清晰可辨的词句。那声音仅仅是一声激动的提醒,听起来是查尔斯的嗓音;但不知为何,对于无意间听到它们的父亲来说,这几个词句的含义却充满了无法言语的恐怖。瓦德先生听到的词句只是:“嘘!——写给我!”
晚餐之后,瓦德先生与瓦德夫人商讨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前者决定在当晚与查尔斯进行一次强硬而严肃的对谈。不论他所从事的研究有多么重要,瓦德先生也不会再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最近一段时间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一个神志健全者的底限,并且对整个家庭的秩序与精神平和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完全抛掉了自己的判断能力,因为只有一个完全癫狂的疯子才会发出那种狂野的尖叫声,只有一个彻底疯狂的病人才会像白天那样用假装出来的声音进行想象中的对话。这一切必须停止,否则瓦德夫人可能会生病,而家里也不可能再挽留下任何仆人。
瓦德先生在接近送饭的时候站了起来,开始上楼走向瓦德的实验室。然而到三楼的时候,他因为听见了一些声音而停了下来。声音是从他儿子已经废弃的那间书房里传出来的。瓦德先生听见像是抛散书本的声音,还有纸页快速翻动时疯狂的沙沙声。他走到了门前,看见那个面容苍白而憔悴的年轻人正待在书房里,兴奋地收聚起了满满一抱各种大小与形状的文学书籍。听到父亲的声音,他猛地一惊,手里的书统统掉落到了地上。随后,他顺从地按照老瓦德的命令坐了下来,并且安静地聆听了一会儿自己在很久之前就应该听从的劝告与教诲。他没有争吵。在责备结束之后,他同意了父亲的看法,并且承认自己的喧闹、喃喃低语、念咒吟唱以及化学气味全都是遭人厌烦、不容宽恕的行为。他同意保持安静,不再发出可疑的声响,但却坚持要继续延长自己那种极度秘密的举动。他说,不论如何,他往后的大部分工作都是些书面的研究;而以后如果必须要进行这样吵闹的仪式,他会在其他地方另寻一个住处。得知自己的行为让母亲受到惊吓并且昏厥后,他表现出了强烈的悔意,同时解释说父亲后来听到的对话其实是一部分精心设计好的象征主义行为——因为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创造某种心理环境。他使用了许多艰深的专业术语,这让瓦德先生感到有些迷惑,但在他看来,查尔斯虽然因为极度的严肃而显得有些难以理解的紧张不安,但总的来说他依旧有着无可争辩的理性与镇静。整个对谈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结果,而当查尔斯捡起那满满一抱的书籍离开房间时,瓦德先生几乎不知道这次谈话到底达成了些什么。此外还发生了一件同样神秘难解的事情,家中那只可怜的老猫尼格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有人于一个小时之前在地下室里发现了它僵直的身体,它死前双眼圆瞪,嘴因为恐惧而扭曲得变了形。
在某种模糊的窥探本能的驱使下,迷惑不解的父亲开始好奇地扫视着空空的书架,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到底把什么书带上了阁楼。由于年轻人的书房原本经过明确而严格的分类,因此只需扫上一眼就能知道哪些书,或者哪一类书被抽走了。这时,瓦德先生惊讶地发现,除了之前已经拿走的那些书之外,查尔斯并没有再拿走任何与神秘学或考古学有关的书籍。新拿走的书籍全都与现代事物有关;历史、科学论文、地理学、文学指南、哲学著作以及某些现代的新闻报纸与杂志。考虑到查尔斯·瓦德最近一直钻研的方向,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转变。随后,越来越混乱的困惑与席卷而来的陌生感觉让这位父亲停顿了下来。那种感觉非常强烈,当他努力试图搞清楚周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的时候,那种古怪陌生的感觉甚至像爪子一样抓挠着他的胸腔。这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不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都是如此。自从他走进这间房间起他就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直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北墙上依旧立着那座从奥尔尼庭院里搬运来的古老雕花壁炉饰架,但那幅满是裂缝、保存得并不完好的柯温肖像画却遭了殃。时间与不均衡的加热最终还是起了破坏作用。自上次被打扫过之后,书房里发生了一件极为糟糕的事情。随着油彩不断从木头上剥落,卷曲得越来越紧,油画肯定在某个安静无声的瞬间最终崩裂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约瑟夫·柯温的肖像画中那张与年轻人相似得有些怪异的面孔终于不再瞪眼监视着这座房间了——那幅肖像画现在散落在地板上,就像是一层薄薄的蓝灰色细尘。
异变与疯狂

经历过这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受难节之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查尔斯·瓦德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家人的面前。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将各类书籍从自己书房搬运到阁楼的实验室里。在这段时间里,查尔斯的所有举动都表现得既安静又理智,不过他常表现出一种像是在搜寻什么的鬼祟神态,令他的母亲感到颇为讨厌。此外,根据他提出的膳食要求来看,这个年轻人还发展出了贪婪得让人难以置信的食欲。威利特医生听瓦德的家人讲述了星期五的喧闹与变故,并且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二与这个年轻人在那间不再被肖像盯着的书房里进行了一次长谈。和之前一样,这次谈话依旧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但威利特依旧愿意发誓说这个年轻人是理智正常的。查尔斯在谈话时承诺会尽早揭示一部分内容,同时还声称自己需要在别处寻找一个实验室。至于柯温肖像损毁一事,他并没有特别的伤心与惋惜——考虑到他过去对画像的热爱程度,这实在有点儿古怪——相反,这个年轻人似乎还觉得画像的突然崩碎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受难节后的第二周,查尔斯开始长时间外出活动。有一天那个可靠的老黑人汉纳过来帮忙进行春季大扫除的时候,她提到这个年轻人而今会经常拜访奥尔尼庭院里的那座老房子——他过去的时候总是会带着一个大号的旅行袋,而且常在地窖里从事一些非常古怪的挖掘与搜索工作。在汉纳与老阿萨面前,查尔斯表现得很慷慨,但却似乎也比过去表现得更烦恼和忧郁;这让老汉纳非常伤心,因为她是看着查尔斯出生长大的。另外,还有人看见他在波塔克西特河附近活动。有几个家族的朋友时常会在远处看见他,次数之多令人惊讶。他似乎经常在波塔克西特路上的罗得斯大楼与度假地附近游荡。威利特医生后来也在当地进行了一些问询与调查,并且得知他一直在设法翻过竖着篱笆的河岸。他经常沿着篱笆往北走出很远,而且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出现在他人的视线里。
五月下旬,阁楼里那种举行仪式的声音又短暂地复活了一段时间。因为此事,瓦德先生严厉地责备了查尔斯,而年轻人也有些心不在焉地向父亲保证他会改正的。这件事发生在一天早晨,当时阁楼里似乎又传出了一段假想的对话——就像人们在那个喧闹混乱的受难节里听到的一样。对话中,年轻人似乎在与自己进行激烈地辩论和抗议,因为阁楼里仿佛争吵一般突然爆发出了一连串的呼喊与嚷嚷——这些叫喊出自两个完全不同、可以清晰分辨开来的声音,就像是在交替地要求与拒绝一般。听到动静后,瓦德夫人跑到了楼上,贴着门旁听了一会儿。不过她只能听到一些包含了少数清晰词句的只言片语,像是“必须要红上三个月”。而当她敲门的时候,所有的声音在瞬间都停止了。后来父亲询问查尔斯的时候,他解释说自己在用几种不同的思维方式自言自语地冲突和争论,只有依靠高超的技巧才能避开这些问题,不过他保证自己会试着将这些冲突转移到其他领域上去。
六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那天的傍晚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了一些响动和重物捶击的声音,而当瓦德先生正准备上楼查看的时候,那些声响突然停止了。接着,到了午夜,待一家人全都休息了之后,管家来到了屋子的正门前,准备锁上大门。这个时候,根据他的陈述,查尔斯突然有些摇晃踉跄而又狐疑不定地出现在楼梯脚边,做着手势表示自己想要出门去。年轻人没有说一个字,但这位令人尊敬的约克郡人望了一眼他那双兴奋发红的眼睛,接着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随后,管家打开了门,让年轻的查尔斯走了出去;但第二天早上查尔斯变回了原样,恭顺地听从着瓦德夫人的吩咐。管家说,查尔斯注视着他的时候似乎表现出了某种邪恶的神色。可一个年轻的绅士绝对不应该用那种神情盯着一个诚实的人,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没法再在这间屋子里待下去,多怕只多一晚的时间。瓦德夫人同意了管家的辞呈,但却没有太重视他的叙述。这种认为查尔斯在晚上变得粗鲁野蛮的想法实在非常荒谬可笑,因为瓦德夫人醒着的时候一直听见楼上的实验室里传来隐约的响动声:其中仿佛有呜咽哭泣、来回踱步以及一声从绝望的最深处发出的长长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瓦德夫人已渐渐习惯在入睡时聆听楼上传来的声音,因为儿子的秘密已飞快地驱走了其他事情,牢牢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第二天傍晚,就像大约三个月前的那天一样,查尔斯·瓦德早早地抢走了报纸,然后意外地损毁了报纸的大部分内容。这件事情当时没有人放在心上,直到威利特医生开始收集调查那些零碎的细节,寻找各个事件之间失落的联系时才被人们再度回想起来。医生后来在出版社里找到了查尔斯毁掉了的那部分内容,并且找到了两则可能有价值的新闻。它们的内容如下所示:
更多的墓穴被掘
北墓地守夜人罗伯特·哈特今晨发现又有盗墓者在墓地的老园区活动。盗墓者挖开了一座坟墓,并将之洗劫一空。根据已经翻倒并被粗暴砸碎的墓碑记载,墓穴中埋葬的是伊兹拉·韦登(生于1740年,卒于1824年)。盗墓者从附近的工具棚里偷了一把铁锹,用它挖开了整座坟墓。
坟墓里埋葬了一个多世纪后剩下的所有物件均被盗走,只剩下部分腐烂的木头碎片。附近没有车轮的痕迹,但警方在邻近地区发现了一组脚印,并进行了测量。留下脚印的是一个穿着靴子、修养良好的男性。
哈特倾向与将这一事件与三月份发现的挖掘活动联系起来。当时有一群人乘着卡车进入墓园,挖出了一个深洞,然后因为事情败露而逃跑了;但第二警局的莱利警官没有采信这一说法,并且指出两件事情之间存在着关键性的区别。三月份的挖掘地并不存在任何已知的墓穴;而这次的挖掘对象却是一处明确标记、精心照料的墓地。盗墓者有预谋地洗劫了所有的证物,而且表现出了非常古怪的恶毒行径——其砸碎了之前还是完好无损的墓碑。
得到消息后,韦登家族的成员表达了他们的震惊与遗憾;同时也完全想象不出有什么敌人会想要破坏他们祖先的坟墓。安吉尔大街598号的哈兹德·韦登回忆起了一则家族内部的传说,称伊兹拉·韦登在独立战争前不久牵涉进了某些非常古怪,同时也不太光彩的事情;至于现在有什么宿怨或秘密,他表示完全不知情。坎宁安督察被指派负责此案,他表示希望能在近期发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波塔克西特地区狗群骚动
今天凌晨三点波塔克西特地区有许多狗突然异常地狂吠不止,当地大量居民被吵醒。骚动的中心似乎是在波塔克西特路罗得斯大楼正北面的河边。根据大多数听到骚动的居民的叙述,狗群嚎叫的声音非常古怪,不同寻常;罗得斯大楼的守夜人弗雷德·勒丁宣称骚动中混杂着其他一些声音,有些像是人在极度恐惧与痛苦时发出的尖叫声。随后,一场突然降临而且非常短暂的雷暴袭击了河岸附近的某处,最终结束了这场骚乱。许多人同时还闻到了一种古怪而且令人不快的气味,可能来自海湾边的油罐;很可能是这些气味引起了狗群的兴奋吠叫。
渐渐地,查尔斯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忧虑。每每回顾起这件事,所有人都一致同意他此时或许也希望能陈述,或者坦白一些自己掩盖起来的、极度恐怖的内情。他的母亲每晚都会病态地倾听楼上传来的声音——这些声音显示他经常会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家门,外出活动。如今,大多数较为学院派的精神病医师都联合起来一致指控他当时可能参与了那些令人厌恶的吸血案件——报纸曾经大肆渲染过这些案件,但却从未有人明确地发现任何已知的罪犯。由于这些案件刚发生不久,而且又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因此没有必要再详细地加以说明;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案件的受害者涵盖了各个年龄段、各种身份,而且似乎全都明确地集中在两个地点;城市北角区瓦德家附近那座小山上的住宅区,以及波塔克西特河附近、克兰斯敦市境内的郊区地带。被袭击者不仅包括晚上赶路的旅人,还有睡觉时开着窗户的居民,那些活下来的人统一提到有一个目光如炬、瘦削、轻盈、跳跃着的怪物,声称它会用牙齿紧紧咬住受害人的咽喉或上肢,贪婪地疯狂吸食。
但是即便如此,威利特医生依然拒绝将这段时期定为查尔斯·瓦德发疯的起点。他非常谨慎地设法解释这些恐怖的事件,并且宣称自己拥有一些理论可以解释这些怪事;可他仅仅是反驳了那些猜测,并没有做出更多的说明。他说:“我不会说明我觉得是谁,或者是什么东西,制造了这些袭击与凶杀,但我坚持查尔斯·瓦德是无辜的。我有理由确信他并没有尝过血液的味道,事实上他不断的贫血与越来越苍白的面色胜过任何言语上的争辩。瓦德插手了某些非常可怕的事情,但他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且他绝不是个怪物或恶棍。至于现在——我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了。事情发生了变化,我同意那个我们熟悉的查尔斯·瓦德随着变化一同死掉了。至少,他的灵魂已经死了,而那个从韦特的医院里逃走的疯子有了新的灵魂。”
威利特向当局反映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经常去瓦德家照料因为极度紧绷而开始有些神经崩溃的瓦德夫人。瓦德夫人在夜晚倾听楼上声音的习惯逐渐衍生出了某些病态的幻想。她曾犹豫着向医生透露这些可怕的幻想,而后者则嘲笑了她的荒唐想象——可是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医生却常因这些妄想而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些妄想总是牵涉到某些她觉得是从阁楼实验室与卧室里传来的微弱声音,而且常常强调说那些地方会在最不可能发出声响的时间段里传来模糊不清的叹气与哭泣。七月上旬,为了让病人更好的康复,威利特医生要求瓦德夫人去大西洋城居住一段时间,并且告诫瓦德先生与面色憔悴、难以琢磨的查尔斯只能写一些内容轻松愉快的信件给她。而这一次带有强迫性质、让瓦德夫人极不情愿地避让很可能最终会救下她的性命,并且让她得以继续神志健全地生活下去。

在母亲前往大西洋城后不久,查尔斯·瓦德便开始找人协商购买房屋的事宜。他要购买的是一座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小平房。它高高地坐落在人口稀疏的波塔克西特河河堤上,位于罗得斯大楼上游不远处。这是一座肮脏破烂的小型木结构建筑,并且附带有着一间由混凝土修建的车库;但由于某些古怪的理由,这个年轻人就是认准了这座小屋,再无别的选择。为了买下这座房子,他将房产中介商们搅得鸡犬不宁,直到最后,一名代理商只好帮他用高价从有些不太情愿出售的物主那里买下了这处地产。而待房子空出来之后,他立刻借着夜色的掩护,准备用一辆车门紧紧关着的厢式货车将自己阁楼实验室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搬运进木屋里——包括那些他从书房里拿走的怪异典籍与现代书刊。他在漆黑的凌晨时分将所有东西全都装进了厢式货车里。货物被运走的那晚,他的父亲只记得在昏昏欲睡时听见了一些压低声音的咒骂与重重的脚步声。在那之后,查尔斯又回到了自己位于三楼的卧室,并且再没有去过阁楼。
查尔斯将他在自己的阁楼领地里从事的秘密活动全都转移到了波塔克西特地区的那间平房里,不过,这时似乎还有另外两个人参与了他的秘密:其中一人是个面目狰狞的葡萄牙混血儿,他是查尔斯从南中央大街的水滨区找来的,看行为举止像是年轻人的仆从;另一人则是个颇有学者派头的瘦削陌生人,带着深色的眼镜,脸上留着短茬的络腮胡子,显然是年轻人的同僚。邻居曾试着和这些怪人们搭话,但却完全徒劳无功。混血儿戈麦斯只会几句简单的英语,而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他自称艾伦博士——也自愿地跟着前者一样沉默寡言。但查尔斯却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和蔼些,但也只能用有关化学研究的闲谈挑起他人的好奇心而已。不久,当地流传起了一些奇怪的故事,声称整晚都能看见光芒在燃烧;又过了些时候,在燃烧的光芒突然停止之后,当地又流传出了一些更加奇怪的故事,有些提到他们会从屠夫那里订购多得与人数不相称的肉;另一些则声称有人听见一些模糊不清的叫喊、朗诵、带节奏的吟诵以及尖叫——人们猜测这些声音是从当地地下某些非常深的地窖里传出来的。毫无疑问,生活在邻近地区、诚实守信的中产阶层极端憎恶讨厌这家新搬来的古怪住户,无怪乎这些邪恶的闲言碎语会进一步与当时大量出现的袭击吸血案及谋杀案联系起来;尤其当这些灾祸似乎完全集中到了波塔克西特河及毗邻的那些属于埃奇伍德的街区后,这种关联与猜想就变得更加流行起来。
查尔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座平房里,但偶尔也会回家睡觉。因此,他仍被当作生活在他父亲屋檐下的一员。他曾两次离开城市,进行了长达一个星期的旅行,但没有人知道这些旅行的目的地在何处。另一方面,他变得比过去更加苍白消瘦了,同时在向威利特医生重复他那有关重要研究与不久后揭示真相的陈腐故事时也丧失了部分过去曾有过的自信。威利特经常在查尔斯父亲的家里挡住查尔斯,因为老瓦德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极为忧虑与困惑,并且希望为儿子——这个独立而又鬼祟的成年人——安排到尽可能多的健康照料。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医生依旧坚持认为年轻人是理智清醒的,并且列举了许多场谈话的内容来论证他的观点。
大约九月份的时候,袭击并吸食人血的案件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但在第二年的一月份,查尔斯差点牵扯上了极为严重的麻烦。在那个时候,人们纷纷谈论夜晚的时候会有卡车进出那座位于波塔克西特的木屋,而就在这个节点,一场预料之外的事变暴露了那些卡车上所装载的货物——至少是其中的一种货物。一伙经常从事拦路抢劫等卑鄙勾当的武装匪徒为了打劫船运的酒精,在靠近霍普谷的一处偏僻地点策划了一次抢劫行动,可这一次这伙匪徒却注定将会遇上某些更加令他们惊骇的事情。因为当打开抢来的货物后,这些匪徒发现这些长方形的箱子里装着一些极度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事实上,这些货物如此骇人甚至在下层社会的居民间掀起不小的波澜。窃贼们匆忙地掩埋了他们发现的东西;但州警局随后听到了些风声,并进行了一场详细的搜索行动。一个不久前被逮捕的流浪汉,在警方保证不会以新的罪名起诉他后,最终同意率领一支队伍前往匪徒掩埋货物的地点;接着,他们在那个草率掩埋的地点挖掘出了一件非常恐怖而又可耻的东西。如果这支极度惊恐的队伍将他们的发现公之于众,将会给整个国家——甚至国际上——的荣誉带来极为不好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任何争论与误解,即使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员也表示了赞同;接着人们急切而慌张地向华盛顿发送了电报。
这些箱子的收货地址上写的是查尔斯·瓦德的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地区的平房,因此州官员与联邦官员立刻态度强硬而严肃地传唤了他。见到查尔斯时,他们发现这个年轻人面色苍白而焦虑,身边还带着两个古怪的同伴。查尔斯向他们陈述了一些事情,似乎是在为整件事情提供一个合理正当的解释与说明,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他声称自己的研究项目需要某些解剖学样本,所以他会列出所需样本的种类与数量,并且向那些他自认为应当可以合法供应这些东西的代理商下了订单。他那位带胡子的同僚——艾伦博士——在查尔斯陈述的过程中提供了坚定的支持。而博士那空洞得有些古怪的嗓音甚至比他自己那紧张的语气更有说服力;因此官员们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是谨慎地记下了查尔斯提供的供应者名字与位于纽约的地址作为进一步搜查的基础——不过随后的搜查却一无所获。需要补充的是,那些样本很快便被安静地转移保存在了合适地方,而普通大众也将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亵渎神明的烦恼。
1928年2月9日,威利特医生收到了一封由查尔斯·瓦德寄来的书信。他认为这封信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并且经常会与莱曼医生争论信件的内容。莱曼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明确地反映出一例病症得到发展的早发性痴呆症;但另一方面,威利特却认为它是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做出的最后一段完全神志健全的叙述。他特别强调了这封书信的笔迹特征;虽然它们的一些迹象显示写信人处在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下,但不论如何,信上的笔迹明显是查尔斯自己写下的。这封信的内容如下:
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
珀斯帕特街100号
1928年2月8日
“亲爱的威利特医生:
我觉得终于到了自己揭露一切的时候了。我已经向你许诺过很久了,而你也多次追问过我。我很感激你能耐心地等待,也感激你一直坚信我的心智健全、正直诚实,并且将永远对这一切表示感激。
“既然我准备说出真相,我就必须羞耻地承认我永远也无法获得自己所梦想的成功与胜利了。我没有胜利,相反我发现了极为恐怖的事情,因此我不会在见面的时候为胜利自吹自擂,我在此恳求你的帮助与建议,希望能从一个全人类都无法想象与估计的恐怖前拯救我自己,同时也拯救整个世界。你应该还记得芬纳家族的信件中所提到的那场发生在波塔克西特河边的古老搜捕行动。事情必须要再重演一遍,而且要快。我们担负着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沉重责任——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都危在旦夕。我发现了一个可怖的畸形怪物,但我是为了寻求知识而发现它的。而现在,为了一切生命与整个自然界,你必须帮助我再度将它推进黑暗里。”
“我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波塔克西特的房子,我们必须彻底消灭那里的一切东西,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我不能再去那里了,如果有谁告诉你我还在那儿,切勿相信他的谎话。我会在见到你之后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我已经回家了,而且将一直待在家里。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如果你能空出连续五六个小时的时间来听我讲述这些事情,那么请立刻来找我。我需要花那么长的时间才能说清楚这一切——我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有任何比这件事更加需要你专业知识的任务了,请相信我。事情已经命悬一线,而我的性命与理智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我不敢告诉我的父亲,因为他无法理解整件事情。但我已经告诉他我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他从一家侦探事务所里找来了四个帮手看守房子。我不知道他们能起多大帮助,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东西非常强大,甚至就连你也几乎无法想象或承认它的存在。所以如果你还希望见到活着的我,希望听到如何能拯救宇宙不完全陷入地狱的方法,请快点过来。”
“任何时间都可以——我不会离开房子。不要提前给我打电话,说不准会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试图阻拦你。让我们向所有神明祷告,希望不要有任何事情阻碍这次会面。
最庄重、最绝望地敬上
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另,若见到艾伦博士,立刻开枪杀掉他,用酸溶掉他的尸体。不要烧掉!
威利特医生在上午十点三十分收到了这封信。在读过信之后,他立刻腾出了整个下午与傍晚的时间用来进行这次意义重大的会面,如果必要的话,他甚至准备好让这次谈话一直延续到夜晚。他计划四点钟左右抵达查尔斯家;而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各式各样的古怪疯狂的想法挤占了医生的全部思绪,让他只能极端机械呆板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如果换成一个陌生人,这封信的内容听起来或许有些癫狂,但威利特已经见识过太多查尔斯·瓦德做出的怪异行径了,因此他不能将之当作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视而不见。他深信查尔斯身边徘徊着某些非常难以捉摸、历史悠久、耸人听闻的东西;而且,考虑到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地区议论查尔斯·瓦德身边那位神秘同僚的流言蜚语,有关艾伦博士的建议似乎也可以理解了。威利特医生从未见过那个男人,但却听说了不少关于他容貌和胡渣的传闻,并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那副让人议论纷纷的深色眼镜下面到底隐藏着怎样一双眼睛。
四点刚到,威利特医生便出现在了瓦德家的门前。可他却恼火地发现查尔斯并没有恪守自己始终待在家里的诺言。守卫们还待在房子里,但他们说那个年轻人的胆子似乎变大了。一个侦探说,他那天早晨曾对着电话又是争吵又是抗议,明白地显露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向电话那头未知的声音回应着——像是“我很累了,必须要休息一会”“我暂时没法见任何人,你必须得原谅我”“请推迟决定性的步骤,等到我们能相互折中达成共识再行动”,还有“我很抱歉,我必须抛下所有事情完完全全地放个假;过些时候我会和你谈一谈的”。接着,在进行过冥思苦想之后,他显然又找回了些勇气,悄悄地溜了出去——他的动作非常安静,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甚至在他回来之前都没人知道他已经出去了。大约一点钟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从外面走进房子里,然后又上了楼。在上楼之后,困扰他的恐惧似乎又在一瞬间涌了回来;因为在进入书房时,有人听见他极为恐惧地尖叫了起来,接着又渐渐拉长变成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喘息。但是,当管家跑上去询问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出现在了书房的门边,满脸勇敢无畏的神情,并且沉默地做了个手势遣走了前来查看的管家——他的举动让管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但后者还是听从了他的命令。在管家离开后,他显然又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书架,因为书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一阵响亮的碰撞、摔落及木头咯吱摇动的声音;随后,他再度走出了书房,并立刻离开房子。威利特问其他人查尔斯是否留下了什么口信,但却被告知没有任何口信。查尔斯的模样与举止中似乎透着某些古怪,这让管家感到莫名的不安——他还热切地询问医生查尔斯的精神错乱是否还有药可救。
威利特医生待在查尔斯·瓦德的书房里徒劳地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其间,他环顾着满是灰尘的书架上书籍被搬走后留下的大片豁口,接着对着北墙壁炉装饰架上的那块嵌板冷冷地笑了——早在一年之前,老约瑟夫·柯温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孔还在嵌板上温和地盯着下方的房间。随着时间的推移,阴影逐渐聚拢了上来,日落时的愉快心情逐渐变成了一种逐渐滋长的模糊恐惧——在夜幕降临之前,这恐惧如同阴影一般在房子里盘旋。终于,瓦德先生回到了家中,在得知自己的儿子已经离开后,老人表现得极为惊讶与愤怒——毕竟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找来了保护儿子的帮手。他不知道查尔斯的约见安排,同时也向威利特保证,待年轻人回来后他便会通知医生。在送别医生的时候,瓦德先生表示自己对儿子的情况已经完全没了头绪,并且向拜访者强调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让儿子恢复平时的镇定与安宁。离开书房后,威利特感到了由衷的庆幸,因为那里面似乎萦绕着某些可怖而又不洁的东西;仿佛那幅早已消失的画像在房间里遗留下了一个邪物。他从未喜欢过那幅画像;即使现在,纵然他有着粗壮的神经,但那块空白的嵌板上似乎还是隐含着某些力量,让他迫切地想要尽快离开那里,呼吸外面的清洁空气。
第二天早晨,老瓦德给威利特带来的了新的消息。他告诉医生,查尔斯依旧没有回家;此外,艾伦博士曾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并在电话里称查尔斯将会在波塔克西特地区逗留一段时间,让他不要担心。这样的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艾伦自己突然因为某些事情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所以查尔斯必须要留下来进行长时间的监管研究工作。他替查尔斯表达了最良好的祝愿,并且告诉瓦德先生,那个年轻人为计划的唐突改变而带来的麻烦深感抱歉。这是瓦德先生第一次听到艾伦博士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似乎在瓦德先生的脑海里搅起了某些难以捉摸的模糊记忆——他没办法准确地判断这些记忆到底与什么有关,但却觉得它们令人不安得有些可怕。
面对着这些自相矛盾而又令人困惑的报告,坦白地说,威利特医生已经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毋庸置疑,查尔斯的来信里的确表露出一种紧张慌乱的急切与认真,然而谁又能想到这封信的作者刚刚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随后就做出了与之相反的举动来?年轻的查尔斯在信中说自己的研究已经变成了一项亵渎神明、危险可怕的工作,并且请求医生不惜一切地毁掉他的工作与他那位蓄着胡子的同僚,同时还强调说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那个地方;然而根据最新的消息,他已经忘记了所有在信里说过的话,又重新忙活起那些秘密来。依常识来讲,医生觉得应该不再理会那个年轻人,任由他继续这种反复无常的举动;然而某些深层次的本能却拒绝忽视那封慌乱急切的书信带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于是威利特又读了一遍查尔斯的来信。虽然信里既充满了言过其实的啰嗦空话又缺少完整的暗示,但它给医生的基本感觉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空洞与疯狂。它表现出了极为强烈而真实的恐惧,再结合上医生已经知道的那些事情,这一切不由得让人联想起了一些不能够用恶意揣测解释的言外之意——某些让人联想起时空之外丑恶怪物的生动暗示。某些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正在外面游荡;而且不论对它们的了解有多么少,人们都必须时刻准备好采取任何形式的举动来对付这一切。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威利特医生一直在思索着这个似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困境,并且越来越觉得有必要亲自前往那间位于波塔克西特的平房与查尔斯见上一面。年轻人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曾冒险闯进过那座被视为禁地的隐居处,甚至他的父亲也是通过他选择性给出的叙述来了解房间内部情况的;但威利特仍然觉得有必要与自己的病人进行一些直接的谈话。瓦德先生曾收到了一些自己儿子寄来的、用打字机打印的、不置可否的简短信件,并表示说在大西洋城静养的瓦德夫人也没有更好的消息。有鉴于此,医生最终决定采取些实际的行动;尽管约瑟夫·柯温的传说以及查尔斯·瓦德最近的揭示与警告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他依旧大胆地向着那座位于河岸峭壁上的平房出发了。
威利特之前曾经拜访过那个地方,但当时纯粹只是因为好奇。当然,他过去从未进入过那座房子,或是通告过他的到来;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该走哪条路。二月末的一天午后,他开着自己的小汽车沿着伯德街出发了。一路上他古怪地想起了一百五十七年前的那支队伍——他们也曾神色严峻地走在这条道路上,准备着投身一场可能永远也没人能够理解的可怕行动之中。
穿过城市衰落郊区的旅程很短暂,不久整洁的埃奇伍德与昏昏欲睡的波塔克西特就出现在了前方。威利特转向右边驶进了洛克伍德街,接着在那条乡间道路上开出了尽可能远的距离,然后下了车,开始徒步走向北面。在那里,那堵悬崖正高高地耸立在可爱的河湾与其之上,俯瞰着更远处雾气缭绕、绵延不断的丘陵。这里的房屋还很少,所以医生绝不会认错那座位于他左手边一块高地上、附带着混凝土车库的孤单平房。他轻快地踏过疏于照看的砂石小径,用结实的手敲了敲房门,接着那个邪恶的葡萄牙混血儿将门打开了一条缝,于是医生不带一丝颤抖地说话了。
他说,他有至关重要的事必须立刻见到查尔斯·瓦德。他不会接受任何借口,如果遭到拒绝他就会将整件事情全都报告给老瓦德。混血儿依旧有些迟疑,而当威利特试图推开门的时候,他用手抵住了门;但是医生抬高了声音,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接着漆黑的房间内部里传来了一阵沙哑的低语。听到声音的医生彻底地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害怕。“托尼,让他进来”,那声音说,“我们从来都能好好地谈一谈。”虽然这阵低语已经足够让人不安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更加恐怖。随着地板发出的嘎吱声渐渐靠近,说话人出现在了医生的视线里——医生看到那个有着古怪、浑厚嗓音的人正是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
威利特医生极尽细致地回忆并记录了那个下午的谈话,因为他认定这个特殊时期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意义。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承认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极为重大的转变,而且他还相信此时说出这些话的那颗头脑与二十六年来他看着长大的那位年轻人之间存在着某些无可救药的差别。与莱曼医生的争辩迫使他不得不非常具体地探讨探讨问题,而他明确地将查尔斯·瓦德发疯的时间划在了他开始用打字机给自己的父母写信的时候。那些书信并不是查尔斯平常使用的风格,甚至与他最后一封写给威利特的慌乱书信也相去甚远。相反,它们看起来既奇怪又复古,就好像大量写信者在孩提时期访古研究时无意识地累积下来的偏好与印象在他心智猛然崩溃的时候突然翻涌了上来。书信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作者的确曾试图让文字变得更现代些,但信件的精神内核,以及偶尔出现的词语,都显得非常古老。
就连查尔斯在那座阴暗的小平房里接待医生的时候,他的语气与姿势里也处处透着过去的痕迹。他向访客鞠躬致敬,示意威利特坐下,然后开始唐突地用那种古怪的低沉声音说起话来——他觉得自己应该一开始就解释清楚这种奇怪的声音。
“我得了肺痨,”他开始说道,“这该诅咒的河边空气。你务必原谅我的言语。我料你从我父亲那里来,想看一看我有什么烦扰。望你的报告莫要惊扰到他。”
威利特极度仔细地了琢磨那种沙哑的语调,并且更加细致地观察了说话者的面孔。他察觉到了一些问题;同时,他还想起查尔斯的家人曾告诉他那个约克郡管家有一晚上被吓坏了的事情。他希望房间里不要那么昏暗,但却并没有向房间的主人要求打开任何一扇百叶窗。相反,他只是询问查尔斯为何他的表现与大约一周前写下的那封慌乱来信有着如此之大的差别。
“那正是我预备提及之事,”房间的主人回答道,“你需知道,而今我的精神状况颇为糟糕,会说出、做出一些无法解释之奇怪举动。我常与你说,我就要发现一些非常重大的事情,其伟大之处让我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思维举止。任何人都应当会为我所发现之事感到惊骇恐惧,但我不会推迟太久。住在家里那样被看守着让我像一个蠢材;因为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这里才是我的领地。那好刺探的邻居说了我许多不好的话,软弱或许使我相信了他们关于我的坏话。只要行使得当,我所做之事对任何人都毫无损害。务必好心等待六个月,我所展示的东西是不会让你白费耐心等候的。”
“你或许还知道,我有方法从一些比书本跟确切的东西那里了解古老的事物,我将让你自行判断我通过这些门径将在历史、哲学与艺术方面取得多么重大的进展。我的祖先掌握着这一切,可那些鼠目寸光、偷偷窥探的暴民们却赶来谋杀了他。这一次不能再有事情发生了,尤其不能让那些害怕我所作所为的傻子再做出什么事来。先生,我请求你忘掉这一切,勿要再害怕这个地方,勿要再害怕这里面的东西。艾伦博士是正人君子,我说过他的坏话,但我要因此向他道歉。我希望他不用抽调去别处,但他在别处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对于所有这些事情,他有着与我相同的狂热,我猜当我害怕这些事的时候,我也会害怕他——毕竟在整件事情中,他对我的帮助最大。”
接着,查尔斯停了下来,而医生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或做些什么。他几乎能从那张否认信件内容的镇定面孔上感觉到一些傻气;然而他依旧牢牢谨记着一个事实——他此刻正在进行一场离奇、怪异而且无疑极度疯狂的对话,而那封悲惨的信件却显得更加自然并且更像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查尔斯·瓦德。于是,威利特试图将话题转向更早前的一些事务,并试图让年轻人回想起一些往事,找回熟悉的气氛;然而他只得到了更加离奇怪诞的结果。后来尝试过这种方法的精神病医生也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相同的结果。查尔斯·瓦德脑中用来储存记忆的某些重要部分——主要是那些与身边现代事物以及自己个人生活有关的部分——被无缘无故地抹掉了;那些他在年轻时候积累下来的众多古物知识纷纷涌了上来,在潜意识里形成了某种深刻的见解,同时也吞噬了关于当代与自我的部分。这个年轻人对于那些古老事物有着完整而细致的了解,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反常和不祥,而且他也在尽最大努力掩饰这种了解。当威利特想要谈论一些年轻人在少年访古时较为喜爱谈论的话题时,他却经常完全意外地听到了一些按理来说没有任何凡人可能知道的见解;而当这些绘声绘色的典故从年轻人嘴里不经意地滑出来时,医生感到了一阵寒战。
查尔斯提起了1762年2月11日那个星期四,在国王街上道格拉斯先生的表演学院里出演一场戏剧时,那个肥胖的治安官向后斜靠到假发掉落下来的模样;此外还提到那些男演员严重地删节了斯蒂尔的《清醒的爱人》的剧本,甚至让其中一个男演员几乎有些高兴地看到被浸礼会控制的立法机关在十四天后关闭了剧院。然而一个正常的凡人绝不该知道得如此之多。那些古老的书信很可能会抱怨托马斯·赛宾那辆开往波士顿的长途汽车“该死的不舒服”;但有哪个正常的古物研究学者能回忆起以拜尼土·奥尔尼的新招牌(那个他在将自己的酒馆称做皇冠咖啡屋后安装上的华而不实的皇冠)咯吱作响的声音正像是波塔克西特当地所有电台都在播放的新爵士乐片段的头几个小调?
然而,查尔斯并不会长时间的回应这种形式的问答测试。他非常概括地将与当下和个人有关的话题拨到了一边,而在面对那些和古老事物有关的谈话时,他也很快地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厌倦神情。他的目的非常明显——他希望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访客感到满意,并且就此离开,不再打算回来。为此,他提议带威利特参观整座房子,并且立刻带着医生巡视了从地窖到阁楼的每一间房间。威利特看得非常仔细,并注意到那些露在外面、可以看见的书籍实际上少得可怜,根本填不满家中查尔斯书架上宽阔的豁口;而那空荡荡的、所谓的“实验室”只是个完全不足为信的障眼法。显然在别处还有一个书房和实验室;但到底是在那里,却完全无从推测。威利特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也完全见不到他想找的东西,最终他离开了平房,在傍晚前回到了镇子上,并向老瓦德报告了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同意这个年轻人肯定已经精神崩溃了,但却觉得现在还没必要采取任何激烈的措施。最重要的是,除了查尔斯寄去的古怪打印书信外,瓦德夫人必须对自己儿子的情况一无所知。
于是,瓦德先生决定去亲自拜访他的儿子,而且是做一次突击访问。就这样,一天晚上,威利特医生用他的车载着瓦德先生一直开到了能看见平房的地方,接着目送他走进了平房,然后在外面耐心地等着他回来。他们在平房里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当那位父亲再度走出平房时,显得极度的悲伤与困惑。瓦德先生受到的接待与威利特的遭遇大同小异,只不过他硬闯进平房大厅后又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查尔斯,而后者出现之后立刻便用命令般的口吻遣走了那个葡萄牙人;叛逆儿子的举止间看不到丝毫的亲情。房间的灯光很昏暗,但就算这样,年轻人还是抱怨说那些光线亮得过分,让他头晕眼花。他根本没有大声地说话,只是表示说自己的喉咙状况非常糟糕;但他嘶哑的低语却有着一种让人隐约觉得不安的力量,瓦德先生甚至没办法将这种感觉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就这样,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明确地结成了同盟,决定尽一切努力寻找解救年轻人精神障碍的办法。他们开始着手拼凑整个事件所能提供的每一片零星信息。他们最先研究了那些流传在波塔克西特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的朋友中不乏生活在当地的居民,所以这项收集工作相对来说较为简单。比起面对传闻主角的父亲,人们在威利特面前要公开坦诚得多,因此大多数流言蜚语都是医生收集起来的。而根据自己听到的所有内容进行推测,他敢说年轻人查尔斯的生活方式已经变得非常古怪了。在一般人的口里,他和与他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依旧与前一年夏天发生的吸血袭击事件脱不了干系;而卡车在夜间出入他家也让许多人有了一些阴暗的推测。当地的商人提到那个面貌邪恶的混血儿带来的古怪订单,其中最古怪的就是他们从邻近地区的两家肉贩那里买下的多得不合常理的肉和鲜血。对于一间仅仅生活着三个人的平房来说,如此之大的肉类消耗实在显得荒诞难解。
另一件事情便是那些从地下传出来的声音。关于这些事情的传闻很难做出确定结论,但所有的模糊暗示全都符合某些最基本的事实。那儿肯定存在着某些举行仪式时发出的声音,有时还是在平房里完全没有光亮的情况下传出来的。当然,它们可能是从那个已知的地窖里传上来的;但是谣言坚持说那里藏着某些更深也延伸得更广的地穴。威利特与瓦德先生非常在意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因为他们还记得那些有关约瑟夫·柯温建造地下墓穴的古老故事,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查尔斯之所以选择这座小木屋是因为某些肖像画后的某些文件揭露出那儿过去曾是柯温的住所;此外,他们还多次寻找那扇古老文件里所提到的、位于河岸上的木门,但却没有什么发现。对于那几个生活在平房里、各不相同的几个人,民众们也表现了不同的态度,医生很快便了解到,人们厌恶那个来自布拉瓦的葡萄牙人,害怕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艾伦博士,并且极端地不喜欢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学者。在过去的一两个星期里,查尔斯有了明显的变化,他不再做出亲切和善的态度,而他偶尔冒险离开平房的时候也只会用一种沙哑却古怪得让人嫌恶的低语声说话。
这就是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零散材料;而根据这些资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进行了许多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谈。他们努力地推演、归纳及建设性地假设了资料所包含的信息,尽力将所掌握的信息扩充到最大;并且将查尔斯近来生活上的各种已知事实——包括那封医生后来展示给年轻人父亲的疯狂书信——与能找到的和老约瑟夫·柯温有关的稀少文件材料联系了起来。他们非常重视那些医生在扫视查尔斯发现的文件时获得的信息,因为解开年轻人发疯之谜的关键就是他从那个古老巫师及其所作所为中发现了些什么。

可是到头来,瓦德先生和威利特医生并没有针对这一离奇的情况采取进一步的动作。一片阴霾阻碍并混淆了医生与父亲的思绪——这片阴霾无影无形,让人无法对抗——因此他们不安地停顿了下来;而与此同时,年轻的查尔斯邮寄给双亲的打印信件也开始逐渐减少。到了下月一号,按照惯例进行财务调整的时候,在某些银行里工作的员工开始古怪地摇着头相互通起了电话。一些以往曾与查尔斯·瓦德见过几面的银行员工纷纷赶到了平房里,询问起同一个问题来:为何他在这段时间里签收每张支票的笔迹看起来都像是笨拙的模仿和伪造。于是,年轻人声音沙哑地解释说他的手最近因为一次神经性休克而受到了影响,已经没办法进行普通的书写工作了。员工们本该会为这个解释而安下心来,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查尔斯还说,除非花上很大力气进行模仿,否则他完全没办法再用自己特有的笔迹进行签字;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告诉那些员工自己最近被迫使用打字机打印所有的信件,即便是邮寄给父母的信件也是如此——而他们也可以证实自己的说法。
但是让前来调查的职员困惑迟疑的并不单单因为这一个情况,这算不上什么前所未闻的改变,也不会让人从根本上起疑;甚至,即便有一两个职员探听到些许来自波塔克西特的传闻,但他们也没有多加怀疑。可是那个年轻人混乱的话语却让他们感到为难,它暗示着年轻人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有关金融事务的重要记忆——虽然仅仅在一两个月前,他还对这些知识了若指掌。这其中必然出了一些问题;尽管他说起话来连贯而又充满逻辑,但却绝对没有任何寻常的理由能够解释这种在关键问题上出现的、难以掩饰的空白。而且,虽然没有一个人与查尔斯有深入的往来,但他们也都不自禁地留意到了他在语言与举止上的变化。他们曾听说他是个古物研究者,但即便最无可救药的古物研究者也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太多过时的短语与姿势。总之,嘶哑的嗓音、颤抖的双手、糟糕的记忆以及言语举止的变化加在一起肯定表示着某些真正严重的紊乱或疾病,这种疾病无疑构成了那些流传甚广的谣言的基础;于是,在离开之后,这一群银行职员决定务必要与老瓦德进行一次会谈。
于是,1928年3月6日,瓦德先生在自己办公室里举行了一次长时间的严肃会议。会议结束后,彻底迷惑的父亲无助地叫来了威利特医生,顺从地听取他的意见。威利特查看了支票上笨拙而又不自然的签名,并在脑里与他见过的最后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做了笔迹上的对照。很显然,查尔斯身上发生了一种根本性的深刻变化,然而这种新的笔迹之中却又透着某种可憎的熟悉感觉。它非常潦草,并且有一种极其古怪的复古倾向,似乎按照一种与年轻人过去常用的书写笔画完全不同的新笔画写下来的。它很奇怪——但医生到底在哪里见过这种字迹呢?总之,查尔斯的精神失常已经变得非常明显,确定无疑了。现在看来,他似乎不太可能处理好自己的财产,或是再继续应付外部世界的其他事物,因此他们必须尽快处理好查尔斯的监护事宜,并寻求可能的治疗方法。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找来了许多精神病学家,例如普罗维登斯的佩克医生与韦特医生以及波士顿的莱曼医生。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向他们提供了尽可能详尽的病史材料。而这些医生最终也在那间年轻病人不再使用的书房里进行了磋商,并检查了他留下来的那些书籍与文件,以便对他通常的心理角色有更详细的概念。在浏览过材料并检查了那封寄给威利特的不祥书信后,他们一致同意查尔斯·瓦德的研究足以颠覆任何正常的心智——或者至少也会扭曲正常的心智——并且由衷地希望他们能看到更多与病人更密切相关的书卷与文件;但他们知道,即便有可能看到那些书籍,也需要他们拜访平房之后才有机会考察。威利特紧张而热切地回顾了整段病史;也就是这段时间里,他得到了那几个亲眼目睹查尔斯发现柯温文件的工人所作出的陈述,并且在报社寻获了那些被查尔斯意外损毁的报纸,同时对那些报纸上所报道的新闻事件进行了对照。
三月八日,星期四,威利特医生、佩克医生、莱曼医生与韦德医生在瓦德先生的陪同下郑重其事地拜访了那个年轻人;他们没有隐瞒来访的目的,并且极为详尽地询问了这位被他们当作病人的年轻人。虽然医生们在房间里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看到查尔斯,而当他最终焦虑不安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环绕着一股古怪而又作呕的实验室气味,但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却并不执拗;他坦率地承认,由于过分专注某些深奥的研究,自己的记忆与平衡受到了一些影响。而当医生们坚持要求他转移到其他住处时,年轻人也没有多做反对;事实上,除开糟糕的记忆力外,他表现出了非常高的智力水平。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差点唬住了来访者,让他们就此迷惑地打道回府——但是年轻人言语间反复流露出的复古倾向,以及他意识中那些明显取代了现代观念的古老思想,都明白无误地表示着他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了。至于自己的工作,他向这些医生透露的信息并不比他告诉自己家人与威利特医生更多。而谈到那封他上个月寄出的、语气慌乱的书信时,他仅仅将之解释为精神紧张与歇斯底里发作的结果。他坚持说这间阴暗的平房里并没有暗藏其他的书房与实验室——而且医生可以自由地参观房间里所有的书房与实验室,并且故作深奥地解释那种浸透了自己衣服、却并没有出现在房间里的古怪气味。他将那些在邻近地区传播的流言蜚语解释为一种在好奇而困惑的情况下创造出的廉价故事。此外,他表示自己没法随意地准确说出艾伦博士的下落,但却向他的问询者们保证,如果有必要,那个留着胡子、戴着眼镜的男人是会回来的。最后,查尔斯向那个一直抗拒回答任何问题的布拉瓦人支付了工钱,关闭了这座似乎埋藏许多黑暗秘密的平房。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的迹象,而医生们仅仅留意到他好像稍稍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聆听某些非常模糊和难以察觉的声音。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着一种平静镇定的顺从,仿佛自己只不过暂时离开一会儿,只要一劳永逸地做好布置与安排,便只会造成一丁点微不足道的麻烦。虽然扭曲的记忆、反常的行为以及发音与书写能力的缺失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但他显然相信自己那依旧极为敏锐的思维与智力足以解决他遇到的任何困难与窘迫。大家一致同意不将这一变化告知他的母亲;而是由他的父亲借用他的名字继续邮寄用打字机打印的信件。瓦德被安置在了一家平静祥和、风景如画的私人医院里。这座医院位于海湾中的科南尼科特岛上,所有参与此事的医生都聚集到了这里,准备对病人进行密切的检查与问询。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医生们注意到了他身体上的古怪;衰弱的新陈代谢,变化的皮肤以及紊乱的神经反应。在所有检查者中,最为烦躁不安的便是威利特医生;因为他是看着查尔斯长大的,而且他本可以凭借着极度的敏锐洞察力意识到查尔斯身体紊乱的程度。他臀部那块熟悉的橄榄色胎记消失了,而他的胸口多出了一颗从未见过的巨大黑痣、或者黑痂——这让威利特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否曾被打上过“女巫印记”,据说人们会参加某些在偏远荒地上举行的夜间集会时打上这样的印记。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向医生展示过一些他从塞勒姆镇抄来的女巫审判记录——而现在,这些记录一直盘桓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上面说:“G.B.先生那晚指认布丽姬特·S.,乔纳森·A.,西蒙·O.,迪利维伦斯·W.,约瑟夫·C.,苏珊·P.,梅赫得博·C.与黛博拉·B.有魔鬼的印记。”此外,查尔斯的面孔也让他觉得极其恐惧不安,直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恐惧的东西。因为年轻人右眼多了些他之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小块伤疤或小坑,与约瑟夫·柯温那幅剥落的肖像画上所描绘的一模一样,这或许说明了他们两个人在从事神秘学研究的某个特定阶段均接受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标记仪式。
当所有医生都待在医院里为查尔斯感到迷惑不解的时候,其他人开始极为严格地检查起了所有邮寄给查尔斯或艾伦博士的信件——瓦德先生命令将所有送给他们的信件都递送到了自己的家中。不过威利特预计这一举动不会有太多的发现,因为送信人可能会私下调换掉那些至关重要的书信,防止落入他人之手;但在三月的下旬,有一封从布拉格寄给艾伦医生的书信还是让医生与查尔斯的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信件的笔迹潦草难辨,透着非常古老的书写风格;虽然它很明显不是由一名外国人书写,但信件的风格却与查尔斯这个年轻人说话时的言语特征非常类似——全都古怪地反映出一种不同于现代英语的特点。
克兰斯特拉瑟大街11号
布拉格,阿尔特施塔特区
1928年2月11日
我阿摩西恩—梅塔特隆之下的兄弟:
近日已读到你的来信。信中提到你从所送去的盐里得了些东西,然所得之物并非如我所料。可知巴拿巴帮我寻到样品时墓碑已被调换。常有此种境况发生,你定然有所察觉——像是1769年你在国王教堂墓地中寻获之物,以及,1690年H.君在老墓地中所作所为,他可能也命丧于此。我曾于七十五年前在埃及得了些东西,最后留给我一块伤疤。1924年那少年过来时也曾见过这伤害。我有言在先,万勿唤起你无法驱离之物;无论是从死盐里,或是从天穹之外。随时备好那些咒语,若你不知所面对者何人,勿要继续。时至今日,墓地十有八九已调换所有墓碑。在询问前,你永远没法知道。近日,收到H.君之书信,他与士兵有些摩擦。匈牙利向罗马利亚割让特兰西瓦尼亚一事令他颇为不快,若城堡里没有那样多的东西,其或许会另寻住所。自然,他定与你提及过此事。下次,我会送来些在东方一山丘墓穴中寻获的东西,你定会非常高兴。此外,勿要忘记,我仍盼望见到B.F.,倘若你能寻见他,我将不胜感激。你比我更熟悉费城的G.君。若你愿意,可先拜访他,然勿要过于紧逼,以免其心生不满。我最后还需再拜会他。
犹格·索托斯尼伯罗·辛
西蒙·O.
普罗维登斯
J.C.先生收
在这封明显依旧有些疯狂的书信面前,威利特医生与瓦德先生均陷入了完全的混乱。他们一点一点地读懂了书信的内容。如此看来,艾伦博士——而非查尔斯·瓦德——才是波塔克西特平房里的重要人物?为何信件会在收信人那一栏里将那个留着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称作“J.C.先生”?虽然没有可靠的推论,但是事情有可能变得非常古怪恐怖。谁是“西蒙·O.”?四年前查尔斯在布拉格拜访的那个老人?或许如此,但在一个多世纪之前,还曾有另外一个“西蒙·O.”——那个居住在塞勒姆,并且于1771年失踪的西蒙·奥恩。他曾经化名西蒙·杰迪戴亚。而且威利特医生还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的奇怪笔迹——因为查尔斯曾向医生展示过一份奥恩书写的配方的影印件。在时隔一个半世纪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些恐怖与神秘、矛盾与违反自然的事物在侵扰着这簇拥着尖塔与穹顶的老普罗维登斯呢?
在完全手足无措的情况下,父亲与年长的医生只得赶到医院里再度拜访了查尔斯。他们向年轻人巧妙地询问了一些问题,试图搞清楚有关艾伦的信息,以及布拉格之旅的详情,还有年轻人究竟从塞勒姆的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那里得知了什么秘密。但年轻人礼貌却不置可否地回避了所有的问题,仅仅用他嘶哑地低语回答说,他发现艾伦博士与过去的某些灵魂有着非同寻常的精神联系,倘若这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收到了来自布拉格的信件,那么很可能是由有着类似天赋的人寄出来的。离开的时候,瓦德先生与威利特医生懊丧地意识到自己就像是面对着教义问答书的教众;这个被禁闭起来的年轻人没有透露任何重要的信息,反而巧妙地用布拉格来信上的内容搪塞了他们。
但是佩克医生、韦德医生与莱曼医生却并不觉得这封寄给查尔斯同伴的古怪信件有多么重要,因为他们知道病人总是倾向于和拥有类似怪异偏执心态的病人聚在一起,他们相信查尔斯或艾伦不过是发现了另一个身在国外、与他们情况相似的病人——这个人或许曾见过奥恩的笔迹,并且在写信时刻意地模仿了他的笔迹,假装自己是死者的转世。艾伦的情况或许也有些类似,甚至他可能还说服了年轻人,让他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早已过世的柯温所遗留下的一个化身。医生们之前也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基于同样的考虑,虽然威利特在研究那些通过各式各样的途径无意获得的手稿时越来越觉得查尔斯·瓦德此时的笔迹有着某些让他不安的特点,但那些头脑冷静的医生们却不以为然。直到最后,威利特终于意识到了那种古怪的熟悉感源自何处——他发现这些字迹隐约有些像是那个早已死去的老约瑟夫·柯温所留下的手笔;但是其他的精神病医生则将这一情况看作是某种特定的模仿行为——此类躁狂症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总之,不论喜欢或不喜欢,他们都不觉得这是个重要的变化。在意识到同僚们的平淡态度后,威利特建议瓦德先生私自留下了第二封寄给艾伦博士的书信。这封信是四月份从特兰西瓦尼亚的拉库斯镇寄来的,信上的字迹与那份哈钦森密文简直一模一样,甚至父亲与医生在拆开印泥看到书信时,也不由得惊异地停顿了下来。信上的内容如下:
费伦奇城堡
1928年3月7日
亲爱的C.君:
二十个士兵上门来说起那些乡野小民的闲言碎语。还需挖得深些,免得闲人听见。这些罗马尼亚人教我苦不堪言。原本一顿吃喝便能换来一个马札尔人,如今这里却好管闲事又挑剔。上月M.君在雅典卫城帮我寻到了五凤石棺,我唤来的那人说它就在那里,还有三个说那里面不是人。我已将其直接送往布拉格的S.O.,而后转交与你。它很难对付,然你知如何应对。你已不如往日聪明;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头,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会暴露得更多。你已知道这情形。如有必要,你可移居他处继续试验,免得落下凶杀麻烦,然盼望没有事情逼迫你进行如此麻烦的过程。听闻你不再频繁与那些外面的东西打交道,这让我颇为欣慰;这一举动始终包含极大风险,倘若它不愿提供你索取的保护,你知它会如何反应。在获取配方方面你胜我百倍,因此有人说他们已经成功,然勃鲁斯相信,倘若持有正确之咒语,事情不当如此。那少年可曾反复使用它们?他变得如此拘谨挑剔着实教我遗憾。当初他在城堡生活十五月有余,我便担心他会如此。我想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置他。你不可用咒语驱除他,因为那咒语只能用于其他咒语从盐中唤起之物;然你有一双手,一把刀,一支枪,坟墓并不难挖,酸液亦可用来销毁。O.君说你与他约下了B.F.,我之后必拿到他。B.君不久将便会拜会你,他或许会给你孟菲斯之下的黑暗之物。小心你唤起之物,留意那少年。一年之内便会有地底的军团,而我们将无所束缚。相信我的承诺,你当知道,这些事情,我与O.君比你多商讨了一百五十年。
纳菲恩—卡·奈·哈德思
爱德华·H.
致普罗维登斯的J.柯温先生
虽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没有将这封信展示给其他的精神病医生,但这并不阻碍他们私下根据这封信采取行动。再多的学术诡辩也无法解释这一连串的事情。查尔斯曾在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将艾伦博士视为一个可怕的威胁;而这个蓄着古怪胡须、带着眼镜的怪人还在与两个令人费解的家伙进行着邪恶不祥的通信——根据书信的内容,查尔斯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曾拜访过这二人,而他们还坦白地自称是柯温在塞勒姆时结交的同伴,或者他们的化身;此外艾伦博士本身也被认为是约瑟夫·柯温的转世,而且他还准备——或者至少被建议——谋杀某个“少年”。目前看来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少年”正是查尔斯·瓦德。显然,这些人正在进行一场有组织、有准备的可怖活动;而且不论发起者是谁,到了这个时候失踪的艾伦肯定已经参与其中了。因此,感谢老天,查尔斯已经被安全地关进了医院里,瓦德先生更抓紧时间雇佣侦探尽可能地收集与那个蓄着胡子的神秘博士有关的一切信息;瓦德先生要求侦探们确定他的去向,并且从波塔克西特的居民那里收集有关这个人的信息,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要弄清楚他的下落。由于查尔斯已经上交了平房的钥匙,因此瓦德先生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了那些侦探,并敦促他们搜索艾伦留下的空房间——因为病人的所有物均已打包,所以侦探们能很容易辨认出博士的房间;从那些他可能留在房间里的个人财物中寻找可能的线索。瓦德先生在儿子的老书房里与侦探们进行了长谈,而当他们最终离开那间阴郁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明显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个地方似乎笼罩着某种难以捉摸的邪恶氛围。或许这是因为他们都曾听说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巫师,也知道这个巫师的肖像曾一度被装在壁炉饰架的嵌板中,阴森地凝视着整个房间;抑或这只是某些别的、毫无关联的东西。但不论如何,他们全都隐约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邪恶气息;这些无形的气息聚集在那个来自古老住房的残余画版上,时隐时现,有时甚至涌起成为一种有形的灵气。
梦魇与灾变

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经历在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的灵魂深处烙下了无法抹去的恐惧印记,同时也让当时已经显得有些早衰的年轻人看起来又年长了十岁。在这段事情过去之后,威利特医生找到瓦德先生进行了详细的商议,并就一些他们觉得会被其他精神病医生斥为笑谈的问题达成了共识。面对现实,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正发生着某些可怕的事情,而且这些事情无疑牵涉到了某种甚至比塞勒姆巫术更加古老的死灵法术。可以肯定,至少有两个活人——以及一个他们不愿意去想的人——掌握着某些可以追溯到1690年,甚至1690年之前的思想与人格。然而所有已知的自然法则都证明这是几乎无法实现的。根据截获的书信以及从整起事件中过滤出来的各种新老信息来看,这些可怖的家伙——以及查尔斯·瓦德——的作为和目标均非常清晰明确:他们在洗劫各个年代的墓穴,甚至包括这世界上最伟大、最睿智的人的坟墓,希望通过这种方法从过去的灰烬里取回些许曾经鼓舞、影响过这些逝者的观念与知识。
这些可怖的掘墓者正在从事着一项恐怖的生意,他们就像学童们的交换书本一样冷静镇定、精打细算地交易那些著名的骸骨;可以预见,他们从那无数世纪的灰尘中搜刮出了超越一切的力量与智慧——在过去,整个宇宙中从未有哪一个人或哪一小群人身上汇聚了如此之多的智慧与力量。他们发现了某些能够保证自己的大脑一直存活下去的邪恶方法,可以让自己的大脑始终存活在同一具躯体中,或者在不同的躯体中进行调换;此外,他们还收集聚拢了许多死者,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探听这些逝者的意识。异想天开的老勃鲁斯曾记录过一些方法,教人将哪怕是最为古老的遗骸制作成“精盐”,并且从“精盐”里唤起死去已久的活物的幽影——现在看来,他的叙述包含了一部分的真相。人们可以通过某种符咒唤起这样一个幽影,同时还有另一个符咒能够将它安抚回去;这套方法非常完美,甚至能被成功地教授与传递下去。但唤醒者必须要留意他所召唤的对象,因为立在古老坟冢上的墓碑并不总是准确无误的。
当结论被一个接一个地推导出来时,威利特与瓦德先生不由得战栗了起来。就像从坟墓里唤起死人一样,这些人还能从某些不为人知的地方唤来其他东西——这些东西会在召唤者面前现身,或是用声音等方式回应召唤者的呼唤——但在实施这一过程时必须非常小心谨慎。约瑟夫·柯温无疑唤来了许多被视为禁忌的事物,至于查尔斯——究竟该怎样考虑他的作为呢?他究竟在约瑟夫·柯温的那段历史里注意到了怎样一些来自“天穹之外”的力量,并因此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被遗忘的往事上?他在一些力量的引导下发现了某些指导与说明,而且他也曾遵循过这些指导与说明。他曾与那个生活在布拉格的可怖之人有过谈话,并且还与那个居住在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里的家伙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最后,他肯定找到了约瑟夫的坟墓。报纸上的新闻与他母亲在夜间听到的声音都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然后,他肯定召唤了某些东西,而那些东西也应之而来。受难节那天从高处传来的洪亮声响,还有那从被锁着的阁楼实验室后面传来的不同嗓音就是证据。而那些低沉而空洞的声音像是什么呢?那个令人畏惧的陌生人艾伦博士与他阴森的嗓音是否也透露着某些可怕的暗示?是的,那正是瓦德先生在电话里唯一一次与这个人——如果他还是个人——对话时隐约让他感到恐惧的东西!
当查尔斯·瓦德在那扇紧锁着的门后举行仪式时,究竟是怎样的可憎意识或声音,怎样的病态幽影或存在,出现并回应了他的呼唤?那争吵时的声音——“必须红上三个月”——老天在上!那不正是吸血案件爆发之前的时候么?洗劫伊兹拉·韦登的古墓,还有稍后出现在波塔克西特的尖叫声——是谁在计划复仇?是谁在计划寻回那个藏有古老亵渎事物并且遭人回避的地方?然后就是那间平房与那个蓄着胡子的陌生人,还有那些流言蜚语,以及那些恐慌。不论是父亲还是医生都没法解释查尔斯最终的疯癫情况,但他们肯定约瑟夫·柯温的意识已经重回这个世界,并且依旧在继续着自己的病态行径。难道恶魔附身真的是有可能的?艾伦必定与之脱不了干系,而侦探们必须找出是谁在威胁那个年轻人的性命,并且找出更多与他有关的信息。与此同时,既然那座平房下面毫无疑问地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地窖,那么他们就必须找到那个地方。考虑到其他精神病医生的怀疑态度,威利特与瓦德先生在他们最后一次商议时决心要展开一次空前全面的秘密搜索行动;并同意在第二天早晨带着行李及某些合适进行建筑搜索与地底勘探的工具和设备在平房里碰面。
4月6日上午,两个探险者在平房边碰了面。瓦德先生带来了钥匙,于是他们开门进了平房,并作了粗略的调查。艾伦博士的房间非常的凌乱,这显然意味着那些侦探已经来过这里;后到的两个搜索者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当然主要的工作还在地窖里;于是他们没有多做拖延便直接走下了地窖,又在里面仔细查看了一圈。那个发疯的年轻人还住在平房里的时候也曾带他们这样参观过,但却一直没有什么结果。短时间里,一切东西看起来都让人困惑,泥土地板与石头墙壁的每一英寸看起来都无比结实,不值得怀疑,几乎无法想象那下面会敞着一个洞口。而后,威利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早前在挖掘地窖的时候,平房的建筑者并不知道房屋下面埋藏有任何的地下墓道,那么连接墓道的入口应该完全对应着年轻人查尔斯与他的协助者后来展开挖掘的位置——他们肯定通过某些远远谈不上普通正常的方法得知了关于古老地窖的传闻,然后探查到了它的真正位置。
医生努力将自己摆在查尔斯的位置上去思索这个挖掘者可能会怎样行动,但却没能从这个方法里获得多少灵感。接着他决定采取排除法来展开工作。医生仔细地检查了整个地下建筑的内面——包括竖直的墙壁与水平的地板——努力试图独立地分析自己看到的每一英寸表面。很快,他便大大地缩小了范围,并最终将目标锁定到了洗衣盆前的那一块小平板上。他之前也曾试过这处地方,但却徒劳无功。不过,这一次他尝试了任何可能的办法,并且使上了双倍的力气。直到最后,他发现这块平板能够绕着一根安装在角落的转轴水平地转到一边。平板的下方是一小块整齐的混凝土表面,上面开着一个铁制的出入孔。于是,瓦德先生立刻兴奋而激动地冲了过去。入口的盖子并不难打开,因此查尔斯的父亲飞快地挪开了这道障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威利特注意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神色。瓦德先生摇晃了一下,接着眩晕地垂下了头——随后,医生察觉到了一股从下方黑暗深坑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于是他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原因。
威利特医生迅速地将昏迷的同伴拖到了楼上,接着用凉水泼醒了他。瓦德先生微弱地作出了回应,但威利特还是意识到那从下方地穴里涌上来的有毒空气依旧在一定程度上严重地影响了他。由于不想再冒任何风险,威利特飞快地赶到了伯德街上,叫来了一辆出租车。虽然患者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表示反对,但医生仍然迅速将他转移到了家中;在那之后,他掏出了一只手电筒,用一条消毒的纱布蒙住了鼻孔,然后再一次地进入了新发现的深坑。难闻的空气如今已稍有散去,威利特打开了手电筒,向着阴森的深洞投下了一道光束。随后,他看见在洞口下方大约十英尺的范围内是一条垂直向下的圆形竖井,竖井的墙壁是由混凝土修砌的,上面安装着铁制的梯子;在那之后,竖洞似乎连接上了一段古老的石头阶梯——这段阶梯之前肯定是通向地面的,而它原来的出口可能就在现在这座建筑的西南面。

威利特坦率地承认,有那么一会儿,记忆中那些关于老柯温的传说让他有些抗拒独自一人爬下那条恶臭深井的想法。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卢克·芬纳所描述的那个令人胆寒的最后一夜。但职责唤醒了威利特,他爬进了深井里,随身带上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以便拿走任何可能证明极端重要的文件。由于年龄已大,他动作缓慢地爬下了梯子,踏上了黏滑的阶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他发现这是一段非常古老的石头建筑;而那些滴水的墙面上也覆盖着累积了好几世纪的污秽苔藓。他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一路上并没有遇到螺旋,只不过出现了三处突兀的转弯;这段通道非常狭窄,即便两人并行也有些困难。他一边走着一边数着数字,而当他数到三十的时候,威利特突然听到了非常微弱的声音;接着他便不愿再继续数下去了。
那是一种邪恶、亵渎的声响;是那种不应该存在的,自然界中诡诈隐晦的暴行。可以将这声音称作一阵阴沉的哭诉,带来厄运的哀号,或是饱受折磨与痛苦、毫无心智的肉体齐声发出的绝望嚎叫,但这种比喻仍旧忽略了它那极度令人憎恶的本质以及足以让灵魂战栗的蕴意。查尔斯离开的那天是不是就在聆听这种声响?这是威利特听过的最令他惊骇的声音,而且它还一直持续不断地从某个无法确定的方向上传播过来。在它的伴随下,医生走到台阶的底部,并拿着手电筒扫视了两侧高耸的长廊墙壁、巨大的拱顶以及身边数不胜数的黑色拱门。如果算上中部穹顶最高的地方,他所置身的长厅约有十四英尺高,十到十二英尺宽。长厅的地面上铺着不规则的大块砂岩,而周围的墙面与房顶则是由砖石堆砌修建起来的。他估计不出厅室的长度,因为房间一直向前延伸到了无限远处的黑暗里。而且长廊两侧的拱门也不尽相同,有些拱门上还安装着殖民地时期常见的六嵌板式老旧大门,有些则什么也没有。
在克服了因为气味与哀嚎引起的畏惧后,威利特开始一扇接一扇地探索起了那些拱门。拱门后都是一些中等大小、有着石质穹棱结构的房间。这些房间显然都有着某些非常古怪的用途。大多数的房间都有壁炉,而壁炉烟囱的走向肯定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工程学课题。在他的身边,许多器械像是器械的东西透过一个半世纪积累下来的掩埋尘土与层层蛛网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些轮廓,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器械。许多房间似乎最近都没有人出入,这肯定代表着约瑟夫·柯温最早展开实验的那段时期——它们显然已经被主人给废弃了。最后,他遇上了一间现代得多的房间,或者说至少最近被使用过的房间。这间房间里摆放着油浴、书架、桌子、靠椅与贮物橱,以及一张高高堆积着文件的书桌。桌上的文件显露出了不同程度的老旧迹象,显然分属于几个不同的时代。房间的几处地方还摆放着烛台和油灯;在随手找到了一盒安全火柴后,威利特点燃了那些已经备好、能够直接使用的照明器具。
经过更细致地审视之后,威利特发现这里只不过是一间查尔斯·瓦德最近使用过的书房。房间里的许多书籍都是医生过去见过的,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家具也是从珀斯帕特街上的大宅子里搬过来的。四下里有不少威利特非常熟悉的东西,而这种熟悉感是如此的强烈甚至让他渐渐忘记了身边的恶臭与远处的哀嚎。不过,比起刚走下阶梯的时候,这些恶臭与哀嚎现在要清晰明显得多了。按照之前的计划,他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并带走任何看上去非常重要的文件;尤其是过去查尔斯在奥尔尼庭院的肖像画后发现的那些不祥的文件与笔记。但当威利特开始搜寻查阅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将是一桩无比浩大的工程;因为这些文件里塞满了纸张,上面书写着古怪的笔迹与诡异的图案,若想要进行完全的解译与编辑,他可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期间,他找到了一大袋盖着布拉格与拉库斯地区邮戳的书信,并且清晰地辨认出那上面正是奥恩与哈钦森的字迹;于是他把这袋信塞进了自己的行李箱中,准备将它们全都带出地窖去。
最后,威利特找到了一只紧紧锁着、原本摆放在瓦德家大宅里用来装饰的红木贮物橱,并且在里面发现了一批属于老柯温的文件;这还是威利特凭借几年前查尔斯不情愿地让他瞥上一眼时留下的记忆认出来的。自发现了这些文件之后,年轻人显然一直都把这些文件摆放在一起,因为除了那些需要转交给奥恩与哈钦森的文件以及那份密文和密匙外,所有工人们能回忆起来的文件与笔记都摆放在贮物橱里。威利特将这些东西全都放进了行李箱中,然后开始继续检查起其他的文件来。由于年轻人查尔斯眼下的状况是最有待解决的问题,因此威利特最密切关注的还是那些明显最近才书写使用过的东西;然而查阅过那一大堆新近完成的手稿后,威利特注意到了一件极为令人困惑的怪事。这件怪事与查尔斯常用的书写笔迹有些关系,事实上在近两个月的手稿里完全看不见那种他常用的书写笔迹。另一方面,他还发现海量字迹潦草晦涩的符号、符咒、历史笔记与哲学评论——虽然它们毫无疑问是新近完成的作品,但上面的字迹却几乎与约瑟夫·柯温过去使用的古老笔迹一模一样。显然,仔细学习临摹那个老巫师的笔迹已经成为查尔斯近来工作的一部分,而且这个年轻人似乎在这件事情上做到了完美得令人惊异的程度。另外,威利特并没有看到第三种——即,可能是由艾伦留下的——字迹。如果他真的成为了这里的领导者,那么他肯定在逼迫查尔斯做自己的书记。
在新发现的那些材料里反复出现了一个,或者说一对神秘的符咒。这对符咒出现的频率如此之高,甚至让威利特在搜索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将它牢记在心了。它由并列的两栏组成,左边那一栏上画着被称为“龙之首”的古老符号——它常被用在天文年历里表示着升交点;而右侧那一栏上则画着被称为“龙之尾”——也就是降交点的——符号。整个符咒看起来就像是这样,而医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注意到,除开最后那个单音节的词以及那个古怪的名字“犹格·索托斯”外,左右两部分的符咒仅仅相互颠倒了两段音节。随后,他渐渐认出了那个名字“犹格·索托斯”——他曾在许多与这桩可怖事件有关其他文件里见过这个名字的各种变体。符咒的第一部分在医生的脑海里古怪地搅起了一些令他颇为不快的潜在记忆;后来,当他重新回顾起去年那个可怖的受难节里所发生的事情时,他终于意识到了当时回想起的究竟是什么。总之,那段咒符如下所述——这里记录得非常精确,因为威利特有充足的时间去证实它。

这对符咒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加之他又极端频繁地见到它们,以至于医生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默默地复述它们了。不过,到了最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出了所有目前能够看懂的文件;所以,他决定不再继续检查下去,并且准备以后再带着那些持怀疑态度的精神病医生一同回来,再进行一次规模更大、也更系统的搜查。而眼下,他还需要找到那间被隐藏起来的实验室,所以他将自己的行李箱留在了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再度走进了充满恶臭气味的黑色长廊中。而那种阴沉而可怖的哀号依旧永不停息地在长廊的穹顶间反复回响。
之后他走过的几间房间全都废弃了,或者它们的目的仅仅是用来安置一些腐烂的箱子与看上去颇为不祥的沉重棺材;但一想到约瑟夫·柯温过去经营着如此之大的地下建筑,依旧让他觉得印象深刻。他想起了那些下落不明的奴隶与水手,又想到了世界各地被亵渎挖掘的坟墓,接着又想象起了过去那支搜捕队伍最后踏进这里时所看见的景象;然后,他觉得还是不要再去思考这些事情为好。随后,他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向上的宽敞阶梯,他觉得过去这里肯定通往某一座位于柯温名下的附属建筑——假如他下来的那段阶梯原本连接着那座建有陡峭屋顶的农舍——那么这段宽敞的阶梯可能就通往那座臭名昭著、只在高处开着裂缝般窗户的石头大屋。突然,前面的墙壁似乎消失了,而那些臭味与哀嚎也变得更加明显起来。紧接着,威利特走进了一片极为宽敞的开阔地。这个地方非常巨大,甚至连他的手电筒都没法照亮对面的情况;而当他继续前进的时候,他看到了许多支撑着房顶拱梁的结实立柱。
过了一会儿,他遇到了一圈排列成环形的立柱——这种排列方式,让他想起了那些耸立在巨石阵中的独石。在这一圈立柱的中央修建着一个三层阶梯高的底座,底座上方则安放着一张精雕细刻的大型祭坛;祭坛上的雕刻看上去有些奇怪,于是威利特上前两步,准备借着手电筒细细地研究一番。但当他看清楚那些雕刻的时候,威利特立刻颤抖着退到了一边,没有停下来再去研究那些沾染了祭坛表面的暗色污渍,以及从侧面流淌下来的不规则深色细线。相反,他找到了远处的墙壁并沿着它绕了一个大圈。这圈环形的墙壁上开着许多漆黑的拱道,并且还向内凹陷出了无数阴暗的小室。小室里安装着铁制的栅栏以及用锁链固定在石室后方凹坑里的手铐与脚镣。所有的小室都是空的,但那种可怕的臭味与凄惨的呻吟依旧萦绕不去,而且变得前所未有地引人注意起来;甚至有好几次,这些恶臭与呻吟似乎还随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重击声发生了变化。

现在,威利特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那些可怖的恶臭与神秘的噪音上。相比别处,这间宽敞的立柱大厅里的恶臭与噪音要清晰明显得多。而且,虽然这里已经是充满秘密的黑暗地下世界,但那些气味与声音却让人隐约觉得是从下方更深处传上来的。在探索任何引向下方的漆黑阶梯拱道前,医生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先扫视了一遍大厅里方石铺就的平坦地面。铺设的石板排列得非常松散,并且在其中一些石板上还打着小洞。这些打着孔洞的石板不规则地分布在大厅里——看不出明显的设计与安排。在大厅的一处地方安装着一条向下延伸的陡峭梯子。这段梯子很长,更古怪的是,那种包裹了一切的可怖恶臭在这里变得格外浓烈,仿佛牢牢地黏附在了这条长梯上一般。当他慢慢地在那周围来回走动的时候,威利特突然察觉到那些声音与恶臭似乎无比强烈地直接从那些凿着古怪孔洞的石板下方钻了上来,仿佛这些石板是一些简陋的活板门,连通着更深处的恐怖世界。于是,他跪在一块石板旁,用手拉了拉带有孔洞的石头,发现自己居然能非常艰难地挪开它。但是,当他触碰到石头的时候,下方的呻吟似乎变得更大声了;于是他在极度惶恐不安的情况下,继续向上抬起了那块沉重的石头。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下方涌了上来,于是医生头晕目眩地向后靠在了石板上,打开手电筒向下探去,照进了那块暴露出来、足有一平方码的漆黑空洞中。
他期盼着能找到一段阶梯通向充满了可憎事物的巨大深渊,但结果却让威利特大失所望了;因为在恶臭与粗哑的哀嚎中,他只分辨出了一段圆柱形竖井那砖石修砌的顶部。竖井的直径约有一码半宽,但却没有任何梯子或其他可供人爬下去的方法。当光线照下去的时候,那些哀嚎突然变成了一系列可怖的咆哮;紧接着,威利特又听见了一阵声音,像是有东西在盲目徒劳地摸索以及含混不清地碰撞。查看者不禁感到战栗,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想象那深渊里可能潜伏着怎样邪恶恐怖的东西;但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想要趴在粗糙切割出来的石头边缘往下仔细窥探一番;于是,威利特伸直身体趴了下来,拿着手电筒往下探了一个手臂的距离,以便能看清楚下方的情况。起先,他瞅见了覆盖着苔藓、看起来颇为黏糊的砖墙,这圈砖墙无限地向下延伸,沉进了那片黑暗、污秽、充满了苦痛狂躁、几乎可以触碰到的迷瘴里;接着,他看见狭窄的竖井底部有些暗色的东西在笨拙而狂躁地跳跃着,爬上爬下——那儿距离他趴着的石板地面肯定有二十到二十五英尺的高度。虽然手里的手电筒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再看了一眼,想知道这古怪深井的黑暗里究竟囚禁着怎样的活物;自查尔斯被医生们带走后,它已经被留在下面饿上近一个月了,而且这只是一个,显然还有为数众多的东西被囚禁在临近的高墙里——根据那些密集散布在这座巨大拱顶洞穴地面上的带孔石头就可以推测出来。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它们都没法躺倒在自己狭窄的囚室里;自从它们的主人置若罔闻地将它们抛弃后,这些东西已经蜷曲着在井底,哀嚎,等待,无力地蹦跳着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可怖时光。
但这第二眼让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感到无比的悔恨;虽然他是个外科医生,同时也是解剖室里的常客,但这一眼依然改变了他。为何单单看一眼某个存在于可测量空间里的有形实物会让人如此震动,并发生彻底的改变?这是一件很难解释的事情;我们只能说某些轮廓与物体存在有一种象征与暗示的力量,会可怕地影响一个敏感的思考者的观点,并向他轻声低语起一些恐怖的暗示,揭开那些普通视角所看到的保护性假象,露出下方那隐晦而宽广的联系与不可名状的现实。在第二眼中,威利特看到一个轮廓或是物体;而后,在接下来短暂瞬间里,他无疑像那些关押在韦特医生私人医院里的囚犯一样陷入了纯粹的疯癫状态。由于肌肉脱力或是神经错乱的原因,他松开了握着手电筒的手,也没有注意下面传来的咬牙声——那些咯吱作响的声音揭示了电筒在坑底的最终命运。他只是用一种自己从来没听过的恐惧尖音一遍又一遍地尖叫着;虽然他没法抬起自己的腿,但他在惊惶绝望中连滚带爬地翻过阴湿的地面;而铺设地面的下方,好几打连通着地狱的深井也纷纷竭尽全力地喷涌出哀嚎与咆哮回应着他疯狂的尖叫声。他的双手被粗糙松动的岩石划伤了,他的头好几次撞上了林立的石柱,但他依旧竭力向前奔去。直到最后,他渐渐在恶臭与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恢复了意识,开始重新注意到了那些嗡嗡的哀嚎声——之前爆发出的咆哮已经渐渐平息,消散在这些哀嚎之中。他被汗水浸透了,而且还没办法弄出一丁点光亮;极度的黑暗与恐怖折磨着他,让他恐惧不已、无法镇定,无法消抹的记忆碾碎了他的神经。在他下方还有好几打东西也在活动着,而且还有一座竖井上的盖子已经被他挪开了。不过,他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东西永远也无法爬上那黏糊的墙壁,然而当他想到可能存在着某些隐秘的落脚点时,他不由得战栗了起来。
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自己看到的东西。那东西像是那座可憎圣坛上的某些雕刻,但它却是活着的。自然界永远也不会创造出这样的轮廓,因为它根本就是没有完成的作品。它所缺少的东西着实让人惊惶,而那身体比例中的病态更是难以言述。威利特只能说,那些东西肯定代表着那些查尔斯从不完美的精盐里唤起的东西,而查尔斯肯定留着它们当作奴隶,或是在仪式上使唤它们。它们肯定有着某些重要的意义,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被雕刻在那块可憎的石头上。不过,这并不是那块石头上描绘的最糟糕的东西——但威利特再也没有打开过其他的深坑。当时,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连贯的念头便是他在很久之前从柯温留下的文件里读过的一段没有根据的文字;西蒙或杰迪戴亚·奥恩在写给那位作古术士、却最终被收缴的不祥书信里曾经这样写道:“我敢断言,虽然H.君从收集到的仅仅一部分碎片中唤起来了东西,但那东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活生生的恐怖。”
接着,他回忆起了一些历久犹存的古老传闻——这对整幅图景来说,那更像是一种补充而非扰乱——在搜捕柯温事件发生了一个星期后,有人曾在田野里发现了一些扭曲变形、烧得焦黑的东西。查尔斯·瓦德告诉医生,老斯洛克姆曾说起过那个东西,说它并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完全像是任何波塔克西特人曾见过、或听说过的动物。
医生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不时蹲坐在覆盖着硝盐的地板上。与此同时,有一些词句在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他试图将这些东西赶走,并不断地诵念着主祷文,最终那些词句缩减成了一堆杂烩般的记忆,就像是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创作的现代派诗歌《荒原》;随后,这些记忆终于变成一对他不久前在查尔斯的地底藏书中反复看到的符咒:“Y' ai ' ng' ngah,Yog-Sothoth”,等等直到最后那强调的“Zhro”。这些字句似乎让他感到宽慰,过了一段时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他一面为在恐惧中弄丢的手电筒而感到苦痛与哀伤,一面在掌握一切的寒冷黑暗中疯狂地寻找着一丁点的闪亮的灯火。他不想去想象,但却瞪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着微弱的光亮,或是他在书房里留下的照明反光。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隐约看到无限远处出现了一点儿光亮。于是在恶臭与哀嚎中,他极度谨慎、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他一直在感觉着前面的空间,唯恐撞上了那些耸立着的立柱,或是直接摔进了没有盖上的可憎深坑里。
期间,他摇晃着的手指触碰到了某些东西,他知道那肯定是通向可憎圣坛的台阶,于是他充满厌恶地从那里倒退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摸到了那块被自己挪到一边的有洞石板,这时他谨慎得几乎有些可怜起来。但他最终没有遇到那个可怕的孔洞;也没有任何的从孔洞里爬出来的麻烦过来纠缠他。那些下面的东西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骚动。显然,啃咬那个掉落下去的手电筒对它来说不是件好事。手指每触碰到一块打着孔洞的石板,威利特就会不寒而栗、哆嗦颤抖。当他爬过一些石板的时候,下面的呻吟会跟着变得剧烈起来,但大多数时候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他的动作非常安静。在他爬行的时候,有好几次前方的光线都出现了明显的减弱。他意识到自己点燃的油灯与蜡烛正在一只接一只地熄灭。想到自己将会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彻底迷失在完全的黑暗里,迷失在这个噩梦迷宫组成的地下世界里,他开始迫使自己站起来大步向前跑去。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安全地跑动了,因为他已经爬过了那个打开的深坑;他也知道,一旦灯光熄灭,自己就只能指望瓦德先生在发现自己长时间失踪后派出后继队伍来搜寻自己了。然而,不久后,他便从开阔地带冲进了狭窄的长厅里;接着,他准确地找到了右边那扇透着光亮的大门。医生跑到了门边,再一次踏进了年轻人查尔斯的秘密书房。直到此刻,他才颤抖着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看着领他来到安全地带的火焰在最后一盏油灯上滋滋燃烧着。

随后,他匆忙地用之前注意到的备用油添满了已经烧完的油灯。当房间再度明亮起来后,他四下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盏提灯进行接下来的探险。虽然饱受恐惧的折磨,但倔强的责任感依旧占据着主要位置;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排除万难找出查尔斯·瓦德离奇疯病背后的可怖真相。但是,他没有找到提灯,于是只能拿走那盏最小的油灯;此外他还在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蜡烛与火柴,并且带上了一加仑的灯油——如果他穿过那片布置着不洁圣坛与无名深井的开阔地,并且在后面找到任何秘密实验室的话,他就能将这些灯油当作备用油来使用。对于威利特来说,想要再度穿越那片空地需要极大的毅力,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幸运的是,那座可怕的圣坛与地面上被打开的竖井都与环绕着这片地下区域、开凿了许多囚室的旷阔墙壁相隔很远,而那些分布在墙上的漆黑神秘拱道也正是理想的下一个探索目标。
于是,威利特回到了那座由巨大立柱支撑起来、充满了窒息恶臭与痛苦哀嚎的大厅;同时也放低了手里的油灯,免得自己又瞥见了远处那座可憎的圣坛,或是那口被他打开的深坑与放一旁带着孔洞的石板。大多数的漆黑拱道仅仅连接着一些狭窄的小室——这些房间中有的空空如也,有的则显然是被当作储存室来使用;在其中几间储存室里,他发现了几堆由不同物件累积起来的古怪杂物堆。有一间储存室里堆着一大包盖满尘土、已经腐烂的无用衣物,而当他发现这堆破布无疑都是一个半世纪前穿着的服饰时,探险者顿时觉得不寒而栗起来。在另一间房间里,他发现了大量零散廉价的现代服饰,仿佛有人为了给一大群人提供衣物而有意逐渐收集起来的一般。但他最不喜欢的还是那些偶尔出现的巨大铜桶;那些铜桶以及铜桶里的污垢,都让他觉得无比的厌恶。相比之下,他勉强还能忍受那些装饰着诡诞浮雕的铅碗——即便它们的边缘也淤积着那些令人憎恶的污垢,即便它们周围的恶心臭味要比地窖的其他地方更加明显。当他绕着墙壁走了半圈之后,他找到了一条与入口相仿的长廊,并看到长廊里同样敞开着许多扇大门。于是他走进了长廊开始了进一步的探索;他接连进入了三个中等大小的房间,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后,他最终走进了一间宽大的长方形房间。这间房间里有条理地摆放着水箱与桌子,火炉与现代仪器,偶尔还有一些书本与几张放满了瓶罐、长得几乎没有止境的架子。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查尔斯·瓦德的秘密实验室——而且,毫无疑问,在查尔斯之前,约瑟夫·柯温也用这间房子做过自己的实验室。
他在房间里找到了三盏已经加满油的油灯,于是一一点燃了它们。接着,威利特医生怀着强烈的兴趣检查了整个房间以及房间内的所有陈设;从架子上各种化学试剂的相对数量来看,年轻人查尔斯关心的主要领域肯定是有机化学的某些分支。总的来说,房间里的科学设备——包括一张看起来颇为恐怖的解剖桌——并没有透露出多少有用的信息;因此,检查完房间后医生觉得有些失望。那些书籍之间夹着一份勃鲁斯文献的破旧副本。而威利特查看这本由黑体字抄誊完成的副本时,奇怪地注意到查尔斯用下划线划出了一段文字——在一个半世纪前,柯温也用下划线强调过同一段文字,而且当梅里特先生拜访柯温的农舍时,曾因为这段下划线而感到极为不安。当然,更早的抄本以及柯温的神秘学实验室肯定在最后那场围剿里全都被销毁了。实验室里开着三道拱门,医生依次进去查看了一番。经过仓促的调查,他发现其中两道拱门通向两间较小的储藏室;谈到这些东西时,威利特表现得很谨慎,只是说那是一堆损坏程度不同的棺材,并且在辨认出两三张棺材板时剧烈地战栗起来。此外,这些房间里还储藏着许多衣服,以及几只紧紧钉起来的新盒子——但他在这些盒子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继续深入的检查。或许,最有意思的还是一些古怪的小物件,他估计这都是老约瑟夫·柯温的实验器具。这些东西遭到了搜捕队员的破坏,但依旧勉强地能认出是一些乔治亚时期使用的化学仪器。
第三道拱门通向一个尺寸不小的房间。这间房间被一行行的架子给排满了,只在房间中心留下了些许空间,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两盏油灯,于是威利特点亮了它们,然后借着它们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研究起了身边那些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架子。虽然有些架子的上层是空的,但大多数架子上都摆着一些看起来非常古怪的铅制罐子。这些罐子大体上分成两类:一种很高大,没有把手,像是古希腊式的细颈瓶或油壶;另一种则有着一只把手,从比例上看更像是法勒隆式壶。所有的罐子都盖着金属塞子,并且以浅浮雕的形式铸着一些模样古怪的符号。接着,医生注意到那些罐子都有着非常严格的区分;所有类似细颈瓶的罐子都放在房间同一侧,并且在上面挂着一个大号的木头标志,写着“守卫”;而所有的法勒隆式壶则被摆放在另一侧,并相应地挂着一个标志,写着“材料”。除了一些架子上层没有摆放东西的位置外,每一个铅罐或铅瓶上都摆放着一张硬纸板做成的标记。标记上有不同的数字,显然与某个目录上的记号有关;威利特决心过会儿要将那份目录给找出来。但现在,他对这种陈列方式的用意更感兴趣;为了得到粗略的整体印象,他随机挑选了几个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并试着打开了它们。但所有的结果都一样。两类铅罐全都装着少量的同类物质;一种重量很轻、非常微细、呈暗淡中性色的粉末。各种粉末之间颜色变化非常小,没有明显的办法进行区分排列;而且装在细颈瓶与法勒隆式壶里的粉末并没有明显的区别。一份蓝灰色粉末的边上可能放着粉白色的粉末,而且细颈瓶里也能找到与法勒隆式壶里完全相同的粉末。这些粉末最独特之处便是它们并不黏着。威利特曾将一些粉末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又将它倒回原来的瓶子;而在这样做过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掌上没有一丁点的残余。
两种标志的意思让他感到颇为迷惑,他不明白这一系列化学品为何会与实验室中那些装在玻璃瓶里的化学品如此彻底地区分开。这些用拉丁语写成的标志,“守卫”与“材料”——这时,一些记忆飞快地闪过了威利特的脑海,他在与这可怖的秘密扯上关系之前曾经见过“守卫”这个词。是的,就是在那封据说是由老爱德华·哈钦森在不久之前寄给艾伦博士的信件里;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如今无需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吃掉它们的头,若是如此遇到麻烦时暴露得更多。”这究竟预示着什么?等一等,在阅读哈钦森的信件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曾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一些有关“守卫”的事情。在过去那段没有秘密的日子里,查尔斯曾经说起过一件事情——以利亚撒·史密斯用日记记录着史密斯与韦登在柯温农场里侦查时经历过的事情。而根据这本可怕的记录,他们曾在老巫师将自己的勾当完全转移到地下之前无意偷听到了一些对话。史密斯与韦登坚称,他们看到柯温人影所在的地方正在举行一场可怖的对话,其中一部分是他的囚犯,还有一部分是看管囚犯的守卫。根据哈钦森或是哈钦森化身的说法,这些守卫被“吃掉了它们的头”,所以现在艾伦博士不需要再时刻备好整个守卫。如果不需要备好整个守卫,那么是不是可以保存成“盐”呢?这伙巫师不是一直都在尽可能地将大批人类尸体或骷髅精制成某种“盐”么?
如此说来,这些细颈瓶里装着的东西就是它们了;这些通过污秽仪式与行径获得的可怕成果!它们那亵渎神明的主子是不是一直在用某些可憎的咒语将这些东西召唤了起来,要求它们的帮助,或是恐吓它们服从自己的意志,进而保护自己,或是拷问那些不太愿意合作的囚犯?想到自己曾将那些东西倒在手里,然后又倒了回去,威利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有那么一会儿,医生甚至想惊惶失措地从这座摆满了恐怖架子的地窖里逃出去,远远地逃离那些沉默与甚至可能还在监视着他的哨兵。接着,他想起了那些“材料”——那些装在法勒隆式壶里、摆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东西。它们也是盐——如果它们不是“守卫”的盐,那么它们是什么的盐呢?老天!摆放在这里的会不会是各时代伟大先哲的遗骸呢?在整个世界都以为他们安然无恙的时候,某些最为老练的盗墓者已从墓穴里抢走了他们。现在他们全都听命于那些疯子,而这些疯子正在吸取他们的知识用于实现某些更加疯狂的目的——按照可怜的查尔斯在他那封语气慌乱的书信里透露的说法,这些目的的最终结果将牵涉到“所有文明,所有自然法则,甚至可能整个太阳系与宇宙的命运”。而马里努斯·比克内尔·威利特在不久前还用自己的手筛过他们的灰烬!
这时,他注意到房间的远端还有一扇小门,于是医生冷静了下来,靠了过去,审视起门上那个被凿出来的简陋标志。那个标志只有一个符号,但这个符号却让他隐约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恐惧;曾经有一个经常做梦、有些病态的朋友在纸上画过这个符号,并且向他透露了这个符号在睡梦的黑暗深渊里所表达的一部分意思。这是科斯之印。那些做梦的人会看见某座孤单耸立在微光中的黑色高塔,而这座高塔的拱门上方就安置着这个符号;威利特的朋友伦道夫·卡特曾经提起过这个符号的力量,而医生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谈到的内容。但过了一会儿,医生便将这个符号抛在了脑后,因为他在充盈着恶臭的空气里察觉出了另一种新的刺鼻气味。那不是动物的臭味,而是一种化学品的气味,而且明显是从门后的那个房间里传进来的。此外,这种气味无疑就是那天医生们带走查尔斯·瓦德时,他身上衣物所散发出的气味。这么说来,当他们最后一次走进平房里拜访查尔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正待在这个地方?他的反应明显比老约瑟夫·柯温要聪明,因为他没有抵抗。考虑到自己已经勇敢地决定要探遍这个地底世界所包含的一切奇迹与梦魇,于是威利特抓起了那盏小油灯,跨过了门槛。紧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扑面而来,但他没有产生别的古怪念头,也没有听从直觉的驱使。因为房间里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他的活物,而他也不愿意站在那里远远地查看那些怪异可怕的阴暗角落——这些朦胧的阴影早已将他的耐心吞噬殆尽。
门后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房间,里面并没有布置多少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椅子与两组非常奇怪、带有夹具与轮子的设备。威利特很快便意识到这是两组设备是中世纪使用的刑具。门的一边放置着一张摆放着可怕刑鞭的支架。支架上方还安装着一些搁板——上面摆放着好几排空的高脚浅底铅杯,这些杯子的模样让人联想起了古希腊时代的酒杯。门的另一边安置着桌子;桌子上面摆放着一盏大功率的阿尔干灯,一本便笺簿,一根铅笔,还有两只从外边架子上拿进来的细颈瓶。这两只盖着塞子的细颈瓶摆放得很随意,像是被人临时匆忙拿进来的。威利特点燃了阿尔干灯,然后仔细地查阅了便签薄的内容,想看看年轻的查尔斯被打断时正在草草记录什么东西;但便签薄上的潦草字迹看起来像是柯温的手笔,而他也只读懂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似乎完全没有助益。那上面写着:

“B.君没有逃进墙里,发现了那处的地下。“见老V.说了沙巴阿,知道了方法。“唤起犹格·索托斯三次,次日已递送。“F.君曾力求抹去一切唤起外来之物的法子。”

当阿尔干灯散发的明亮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后,医生也注意到两组位于角落的刑具之间那面正对着门的墙壁上钉满了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批看起来颇有些丧气的黄白色丑陋长袍。相比之下,更让威利特感兴趣的是空出来的两面墙壁。那两面光滑的石砌墙面上简陋地凿刻着密密麻麻的神秘记号与咒符。此外,潮湿的地面上也覆盖有雕刻过的痕迹;稍加观察,威利特便辨认出房间中央雕刻着一颗巨大的五芒星;而在房间的四个角落到中央五芒星之间的位置上还分散着四个三英尺宽的清晰圆环。其中一个圆环,临着一件粗心掉落下来的淡黄色长袍,中间摆放着一只希腊式的浅底酒杯——与那些摆放在刑鞭支架上方几排搁板里的杯子是同一种款式;圆环的外边摆放着一个从外面房间的架子上拿过来的法勒隆式壶,壶上面的标号是118号。这个壶没有盖塞子,经过仔细察看,威利特发现它是空的;可是,探索者随后便哆嗦着发现那只希腊式的酒杯里还装着东西。酒杯那浅浅的杯底里盛着一层薄薄的淡暗绿色粉末,而这肯定是从壶里倒出来的。由于这座幽静的地下建筑里没有空气的流动,所以那些粉末基本没有被吹散。随着威利特一点一点将这个场景里的几个元素与之前发生的事情拼凑起来时,一些隐晦的暗示穿过了他的脑海,让他几乎昏厥了过去。那些刑鞭与刑具,“材料”壶里的盐或灰烬,“守卫”架子上的两只细颈瓶,淡黄色的长袍,墙上的符咒,便签薄上的笔记,书信与传说中的暗示,还有那些折磨着查尔斯·瓦德双亲及朋友的无数窥探、怀疑与猜想——当医生看着地板上那只高脚铅制酒杯里盛着的干燥淡暗绿色粉末时,所有这一切夹杂着恐惧如同潮水般滚滚涌来,将他吞没其中。
不过,威利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转过身去,开始研究起了那些凿刻在墙上的符咒。有些留着积垢与盐壳的符号显然是在约瑟夫·柯温时期凿刻下来的;对于那些读过不少柯温手稿,或对魔法史有深入研究的人来说,这些文字多少会有些隐约的熟悉感觉。医生清楚地认出了其中一个咒语——瓦德夫人在一年那个不祥的受难节里,曾听见自己的儿子吟唱过这段内容;有一个专家告诉医生,这是一段非常可怕的祷文——用来向某些位于普通星球之外的隐秘神明进行祷告。记录在墙上的文字与瓦德夫人记忆中的咒语有些出入,也与那位专家向医生展示的那几页埃利法斯·莱维所著的禁断文字不尽相同;但它依旧有着毋庸置疑的特点,当搜索者看到沙巴阿、梅塔特隆、扎瑞尔马特米克等等词句时,他感到一阵寒意,并意识到无穷无尽的可憎事物就近在咫尺。
这些文字凿刻在进门的左手边墙壁上。此外,右手边的墙壁上同样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文字,而当威利特看到那一对不久前在书房里反复见到的符咒时,他开始找到了一点头绪。粗略说来,它们是一样的东西;而且就像查尔斯留下的那些潦草笔记一样,这对符咒前也雕刻着“龙之首”与“龙之尾”这一对古老的符号。但符咒的拼写与现代的版本有着很大的区别,仿佛老柯温在用另一种方法记录声音,或者后来的研究开发出了一些将这类祷文变得更有效、更完美的方法。医生努力试图将那些凿刻下来的祷文与那个一直待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的符咒进行调和,最后发现这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记忆里由“Y' ai' ng' ngah,Yog-Sothoth”开始的地方,在这段铭文里却变成了“Aye,ngengah,Yogge-Sothotha”;这严重地干扰了他对于第二个词的划分。
对比自己记忆里那段在不久前读过的符咒,这两者所展现出的差异让他觉得有些烦乱不安;他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吟诵着咒符的前半部分,并努力按照脑海里的想象让发出来的声音与所发现的雕刻字母吻合起来。他的声音在这座亵渎神明的古老深渊里回响着,听起来怪异而又充满了险恶的意味;它的读音轻重对应着一种低沉单调的咏唱,这种咏唱不仅贯穿在那过去与未知的咒语之中,也贯穿在那种从深坑里传来的、阴沉而又亵渎神明的哀嚎之中——那些并非由人发出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起伏着,透过恶臭与黑暗在远处听起来仿佛也有着某种韵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