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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之书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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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灵之书
作者:H.P.洛夫克拉夫特
内容简介
当你打开这本《死灵之书》的时候,一个异世界扑面而来,旧日支配者、邪神、自焚、活死人、复活者、杂交人鱼、外星生物、灵魂互换、食尸鬼近80篇作品包含了洛夫克拉夫特所有的奇思妙想!其中最令人叹服的是洛夫克拉夫特开创的克苏鲁神话体系,几十篇小说一脉相承,营造出了一个宏大、神秘、诡谲的架空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精神脆弱的人都在做怪梦,梦里高达数英里的巨物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四处游荡;美国考古学会议上出现的一尊奇怪雕像,引起了一位考古学家经历恶魔崇拜的恐怖回忆;勒格拉斯探长在沼泽森林中抓获了一群进行渎神祭祀的巫毒教教徒这些毫无关联的事件,被一只巨兽般的手牵引着,难以言明的恐怖与怪异伸向黑夜的海边,海底那古老神秘的强大力量蠢蠢欲动,妄想再度觉醒,支配一切。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待入梦,远古的旧日支配者克苏鲁发出沉睡的怒吼,那模糊不清的碎片进入了每个人的梦境,呼唤着它的追随者


最近十多年以来,与“克苏鲁神话”相关的作品及概念在中国迅速传播。直到2005年前后,市面上还只能找到寥寥一两本粗制滥造、印刷恶劣的洛夫克拉夫特小说节译本,除了奇幻小圈子里的一部分人之外,也没有人听说过“克苏鲁”是什么;如今,随着各种译著的推出,以及克苏鲁神话题材的电脑游戏、桌面游戏的助推,对国内的读者来说,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已经不再陌生,“克苏鲁”三个字虽不能说随处可见,但也逐渐变得广为人知。
本书自然也会成为“克苏鲁神话”大厦上的一块重要砖瓦。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翻译难度较高,因为译者不仅要了解“克苏鲁神话”的设定,还要了解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风格、心态,甚至个人经历;可以说,译本的出版时间越早,译者对这两个方面的了解程度越低。只要对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不甚明晰,最终的译作都难说把握了原作的调子,遑论神髓。
幸运的是,在本书的译者中,竹子和Setarium均在这两个方面有着非常深厚的积累,这不仅来自笔者对他们的了解,更来自笔者与他们合作中的深刻体会。他们对作品内外的各种典故十分熟稔,其译文也确实能够反映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那个黑暗而虚无的宇宙。
笔者希望借这篇序强调一个概念:洛夫克拉夫特是一位坚定的、有科学精神的唯物主义者,对科学和幻想的热爱在他身上并行不悖、完美融合,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尤为热爱天文学,这让他比同时代人更早地意识到,宇宙的实质冷峻无情,其宽广和奥秘也许穷尽人类的智慧也无法理解。正如他的那句名言所说:“我所有的作品全部构建于一个最基本的前提之上——人类共有的律法、利益以及情感,在广阔的宇宙面前,既毫无效力,也毫无意义。”
不要误以为洛夫克拉夫特拥有一个病态的精神世界,甚至像某些介绍文章中所讲的那样,有意无意地把他想象为巫师一样的人物。那些作品完全是这个世界的产物,正如他本人所说:“从八岁以后,我就完全不信宗教或任何超自然事物了。”终其一生,洛夫克拉夫特一直嘲笑神秘学,并坚定地反对伪科学。就算作品中必须出现涉及魔法和巫术的部分,他也毫不关心,甚至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他的那些关于“魔法理论”的段落几乎全都摘自其他恐怖小说,甚至包括《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相关条目。
洛夫克拉夫特的宇宙是一个机械唯物主义的冰冷宇宙,它辽阔而深邃,人类的感官根本无法认知,理性根本无法理解;洛夫克拉夫特所做的,仅仅是向主人公——向读者——揭示出这一点。在他笔下,那些神话中的专有名词、怪物,甚至旧日支配者,并不是吓唬人的道具,而是类似某种论据——它们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让主人公彻底明白,在这黑暗而虚无的宇宙中,人类文明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假象,日常生活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幻觉。
但是,与此同时,也应当记住,洛夫克拉夫特还是一位彻底的唯美主义者。虽然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属于通俗小说,但他一直希望基于纯粹的美学标准创作作品。这种唯美主义倾向潜藏在他的笔触之后,为他的那些恐怖而无可名状的造物赋予了勾魂摄魄的魅力。在从古至今浩如烟海的恐怖小说中,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显得独树一帜,令众多读者倾倒,这应当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本书的选篇一应俱全,既包括《敦威治恐怖事件》《印斯茅斯的阴霾》等重要的名作,也包括《老臭虫》《甜美的艾门嘉德》等几乎不为人知的短篇,甚至还收录了作者幼年时期的习作,可说是全面覆盖了洛夫克拉夫特小说创作的每一个阶段与主题。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本书收入了《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这篇论文不仅对于理解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理念和思想积累至关重要,同时更在关于恐怖小说的文学理论中拥有不可忽视的地位。只要纵观这一系列作品,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这个人物的精神世界无疑就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读者眼前。


玖羽


2018年5月22日

译序
作为“克苏鲁神话”的奠基人之一,每当我们提起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时,往往都会习惯性地将它们与“克苏鲁神话”划上等号。但人们往往忽略了一件事——洛夫克拉夫特其实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自走出孤僻的隐居生活重拾创作热情,到最终因癌症去世的二十余年时间里,洛夫克拉夫特创作——以及与人合作了——共计一百余篇故事,三百余篇诗歌,以及大量的新闻与文学评论,而我们今天时常谈起的那些被划归在“克苏鲁神话”里的作品实际上仅仅是他写作生涯里的一个阶段而已。
与大多数作家一样,洛夫克拉夫特也经历了从模仿、借鉴、思考,到最终形成独特风格的过程。由于早年多病,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祖父的图书馆里度过的。在这段时期,他已经接触了许多怪奇小说与童话故事,并且在祖父的鼓励下,开始了最早的模仿与创作。甚至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这个后来经常出现在他小说里的阿拉伯疯子诗人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童年时在阅读过《一千零一夜》后给自己起的笔名。也是在这段时期,他第一次接触到了爱伦·坡的作品,并且很快就被那些有着奇异气质的哥特故事吸引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将坡以及其他著名哥特小说作家的作品当作范本进行模仿——这些模仿(不论是对于主题还是行文风格的模仿)后来都很清晰地体现在了像是《坟墓》这样早期创作的故事中。
有趣的是,虽然喜欢阅读充满幽灵与鬼怪的哥特故事,但洛夫克拉夫特——据他自己说——在八岁的时候就不再相信任何形式的宗教与超自然事物了。相反,从这个时候起,他对于像是南极、外星、史前世界这些在时间与空间上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也促使他自发地关注并学习了许多科学——尤其是天文学——知识。这些新知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灵感与素材,也让他逐渐脱离了传统哥特故事的主题,向着具有更多科学元素的方向发展,并创作出了诸如《大衮》《翻越睡梦之墙》这样的作品。
随后,在1919年末,他第一次读到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并很快地喜欢上了这些带有梦幻色彩的文字,甚至还赶去波士顿参加了邓萨尼勋爵的写作讲座。在随后的几年里,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热情空前高涨,而所写下的诸如《降临于萨尔纳斯的厄运》《乌撒的猫》《塞勒菲斯》等许多作品也都明显地带上了邓萨尼勋爵的风格。另一方面,他的身体状况也开始好转。因此,他开始频繁地外出旅行,拜访朋友,探索那些分布在新英格兰大地上的古老城镇。这些旅行大大地改善了他的心境,同时也为他带来了更多的灵感与素材——后来举世闻名的阿卡姆、金斯波特、印斯茅斯等等虚构的小镇皆来自这些旅行给他留下的深刻记忆。
这段岁月是他生活中最为快乐的时光。虽然他的母亲在1921年5月不幸去世,但他并没有因此很受打击再度陷入自我封闭,反而在不久后结识了他未来的妻子——衣帽商兼业余作家索尼娅·格林。两人在1924年3月结为夫妻。随后,洛夫克拉夫特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普罗维登斯,搬去纽约与索尼娅生活在一起。但前往纽约对于他而言是个巨大转折。由于他的许多朋友都生活在纽约,因此在动身之前,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可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很快就遇到了财务方面的问题。在仅仅同居一年后,索尼娅就因为健康原因被迫搬去了克利夫兰,而洛夫克拉夫特则搬去了租金更加便宜的雷德胡克。那里的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他后来将这段窘迫的经历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寒气》中。除开生活上的不便外,纽约多民族混杂的情景也强烈地挑动了洛夫克拉夫特的种族主义情绪,这使得他愈发讨厌起纽约来。也正是这些情绪塑造了像是《他》《雷德胡克的恐怖》这样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故事。
在1926年,他终于放弃了纽约的生活,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普罗维登斯。因而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为何他会在1926年底开始创作《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并在文中如此不惜笔墨地叙述普罗维登斯的美好风光了。而在同时期创作的另一篇小说《梦寻秘境卡达斯》里,这种反思的情绪则表现得更加明显——故事的主角伦道夫·卡特从追寻一座梦中的“夕阳之城”开始,最终却发现自己渴望的正是故乡。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整理总结了恐怖文学的发展历史,完成了著名的文史论述《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并提出了那个著名的观点——“人类最古老最强烈的情感便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则来源于未知”。自此,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真正地脱离爱伦·坡与邓萨尼勋爵的影响,进入了最具独创性的阶段——也就是我们后来的所熟悉的“克苏鲁神话”。在他的笔下,那些出没在哥特小说里的幽灵与鬼怪,逐渐让位给了来自宇宙、完全超出人类理解之外的奇异生物(《异星之彩》)以及未知神明与人类的混血怪胎(《敦威治恐怖事件》),或是潜伏在群山之中的外星智慧生命(《暗夜低语者》)——它们是如此的前所未闻,离奇怪诞,却又牢牢地把握住了恐怖文学的根本。
随着1929年大萧条带来的冲击逐渐显现,洛夫克拉夫特的视角也不再局限于新英格兰一隅,更开始思考美国乃至整个世界范围内所发生的事情。他经常与朋友们写信就文明的发展展开讨论。而受到“罗斯福新政”与苏联“五年计划”的影响,他也逐渐对社会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悲观主义与虚无主义始终占据着上风,他开始越来越相信在宇宙的巨大空间与时间跨度面前,文明会不可避免地渐渐消亡,而这些思考促使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写下了诸如《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这些更加宏观的作品。
本书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收录了洛夫克拉夫特的所有小说,以及部分与他人合作的作品,并为每篇故事附上了简短的背景介绍,以期在呈现作品的同时,亦能够为读者提供一个更加完整的视角来了解洛夫克拉夫特在创作风格与创作思想上的演变。
竹子
2018年5月20日

洞中兽 The Beast in the Cave


此短篇小说的初稿是洛夫克拉夫特大约于1904年春天之前写成的,终稿于1905年4月21日完成。由于作者本人并没有洞穴居住的亲身经历,所以他花了几天的时间待在普罗维登斯公共图书馆里,潜心研究本篇小说的发生地——位于美国肯塔基州中部的猛犸洞国家公园。这篇小说于1918年6月首先发表在《漂泊者》杂志(The Vagrant )上。


《洞中兽》的手稿。
尽管十分困惑且极不情愿,恐怕我还是得承认一个逐渐占据我脑海的糟糕事实,那就是我迷路了!绝望地彻底迷失在这巨大的如同迷宫般复杂的猛犸洞穴深处。我思绪混乱,晕头转向,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我走出这个洞穴的路标。难道我再也不能凝视着耀眼的日光了?还是我再也不能欣赏外面丘陵和山谷的美丽景色了?这样的想法使我陷入了绝望之中。可是,我受哲学研究的影响,一直以来生活态度都是毫无激情的,更不用说会得到任何的满足感。尽管我时常在书中读到人们困于类似情景之下所产生的各种暴怒情绪,但也仅限于此,我从未亲身经历过类似的情景。因此,在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我别无他法,只能选择安静地待着。
我丝毫没有丧失理智,即使眼前的一切已经告诉我,自己很有可能已经走出了正常的游览区域。我沉思着,如果我注定要死,那么死在这巨大而宏伟的洞穴里与埋葬在任何一个教堂的坟墓里,从本质上说没有丝毫差异,无非是地点不同罢了。这个念头使我更加平静。
可以肯定的是,我最终会饿死在这里。我知道一些人在类似困境中会发疯,但我认为自己不会这样。我的困境源于无法自救,在导游不知情的情况下,我悄悄离开了游览的队伍,然后在洞穴里禁止参观的区域闲逛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我自己也找不到当初为了避开同伴们而走的那些偏僻又蜿蜒曲折的路了。
我的手电筒就快要没电了。不久之后我将会死去,然后长眠于黑暗的地壳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时明时暗的光亮,我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幻想着自己最后会死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想起了曾经听说的关于肺结核病人聚居地的描述,肺结核病人们就待在这种巨大的洞穴里,试图通过地下世界看似有利于健康的环境来恢复健康。虽然这里有恒定的温度、纯净的空气和宁静的环境,但最后这些人却被发现全部死亡,并且死状极其恐怖。我曾经去过那些人居住过的屋子,那里破败不堪,令人感到悲伤。我在心里想着,如果长时间待在如此巨大又寂静的洞穴中,会对人的身体健康产生多么不好的影响。即便是我这样年轻健康又有活力的人,恐怕也难以经受得住吧。但是现在,我需要严肃地告诉自己,我已经深陷相同境地,只是我对食物的需求还不算迫切,不至于让我那么快地迎来死亡。
最后闪了几下后,我的手电筒终于先我一步归祭于无边的黑暗了。我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逃离这里。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大声呼救了好几嗓子,怀着一丝希望,期待我的声音能引起导游的注意。然而,即便是在我大声呼救的时候,我也很清楚这呼喊毫无意义。因为我的声音经过迷宫一般的洞穴里的层层巨石挡住又折射回来,几番迂回之后几乎消失殆尽,因此不大可能被外面的人听到。突然间,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向我靠近,是脚步声!是走路时轻轻地踩在石块上的声音!我感到又惊又喜,难道我这么快就要被解救了?难道我所有的恐惧都是毫无意义的?或许是导游注意到我脱离了大家的队伍,然后沿着我的路线艰难地在这迷宫般的洞穴里找到了我?喜悦充斥了我的整个脑海。我立即重新开始大声呼救,盼望着自己能尽快被外面的人发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惊喜转而变成了惊恐!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那个声音,在洞穴里极度安静的环境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愈发清晰。后知后觉的我这才发现,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这种脚步声根本就不是任何正常的人类能够发出的!这个地下世界一片死寂,令人生畏,如果是导游的脚步声,那么他穿着靴子走路的声音应该听起来十分尖锐刺耳。然而我听到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甚至有点鬼鬼祟祟的感觉,更像是猫科动物的爪子抓挠地面发出的声音。就在我竖着耳朵仔细倾听的时候,我还发现了一个让我全身战栗的事实,是四只脚!那个东西用四只脚走路,不是两只脚!
到现在为止,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大声的呼救引起了某种野兽的注意。我开始胡思乱想了,我猜想这野兽有可能是一只美洲狮,它恰好也在洞穴里迷了路。或者是万能的上帝不想只是简单地给我一个饿死的结局,而是给我换了一种更加悲惨的死法?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虽然这种本能已经在我身体里沉睡了很久很久,然而现在它在我的胸腔里被激发出来了,我下定决心,当灾难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不惜付出最大的代价来殊死拼搏一次,尽可能地拖延自己的死亡时间,最终英勇地跟自己的生命告别。我想象不出这个正在向我靠近的生物的任何意图,它发出的声音一直都很奇怪,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它一定充满了敌意。我开始屏气凝神,保持安静,奢望着自己可以通过停止发出声音来让怪兽找不到自己,然后离开,但是这个希望最后还是破灭了。怪物的脚步声没有停止,而是逐渐地向我这个方向靠近。很显然,这个怪物闻到了我的味道,因为在这空旷的洞穴里,气味可以轻易地传播到很远的地方,怪物闻着味道向我靠近了。
漆黑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这头怪物随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我发动突然袭击。看来我不得不武装起来,做好自我防卫了。我在自己周围的地上不停地摸索着,找到了一些从大块岩石上散落下来的岩块。我捡起其中最大的几块紧紧地攥在手里,准备随时使用。即使知道自己最终的结局,我也要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可怕的脚步声愈发向我这里逼近了。我隐约发现,这怪兽的行为极其古怪。从它走路的声音判断,它好像是一种四足动物,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前爪和后爪着地的间隔听起来又很不寻常,没有丝毫的规律可循,并没有普通四足动物走路时的协调性。难道它还可以用两只脚走路?又或者是什么从未面世的奇怪生物?唉,我到底会跟怎样的一种野兽相遇呢?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野兽,它都会是不幸的,因为它的好奇心曾经驱使它误入了这可怕的洞穴深处,然后让它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觉得这怪兽肯定是以吃洞穴里的无眼鱼、蝙蝠和老鼠为生的,或许也吃一些格林河每次发洪水时被冲进洞穴的普通品种的鱼,这些鱼接触了洞穴里的水之后,也会变得不一样,带着些神秘的色彩。
我一边警惕着周围的情况,一边暗自揣测着这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异洞穴生物,我想它肯定是由于长期待在洞穴中而逐渐改变了身体结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地人向我描述的肺结核病人长期在洞穴中居住,最后惨死洞中的情景。然而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我成功击倒了这头野兽,我也没办法看清楚它长什么样子,因为我的手电筒早就已经没电了,而且我身上连一根火柴也没带。再说,即便看清了它的样子又如何呢?看清它的样子又不会对我迷路的现状有任何帮助。想到这里,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想法,幻想着在我周围的这一片漆黑之中,存在着一只多么丑陋又可怕的野兽,而它又会伺机向我发动突然袭击。过来了,过来了,那可怕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向我这里靠近了!这种时候我本应该惊声尖叫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可我实在是优柔寡断,最后还是强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因为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无论自己喊得多大声都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我就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仿佛一枚钉子被钉在那儿。我甚至都不敢肯定,当野兽向我发动袭击的时候,我吓得僵硬的右臂是否还能向它回击。现在,野兽走路时爪子拍打地面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甚至都能清楚地听到它缓缓的呼吸声。可是就在我从惊吓之中稍微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它离我并没有那么近,还是有相当的一段距离。而且从它的呼吸声能听得出,它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这给了我莫大的鼓励,突然之间我就恢复了勇气,右手也不再僵硬了,我仔细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石块,把锋利的一角朝向它,做好瞄准的准备。然后,我用尽全力把石块扔向它。从石块落地的回声能听得出来,我几乎击中了野兽,它跳了一下,落在了旁边,并且迟疑着,没有继续前进。
我调整了一下目标的方向,再一次向野兽扔出了石块。这次我应该是完全击中了它,我惊喜地听到它轰然倒地的声音,再也没有动弹。我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筋疲力尽,瘫软无力地倚靠在墙上。然而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野兽的呼吸声还在继续,它深深地大口喘着气。这时我才意识到它还活着,只不过受了点伤。我再也不想去试探这头野兽了,我整个大脑都被恐惧感占据,没有再去接近它或者用石块打死它,而是选择了向着我来时的方向全力逃跑。跑着跑着,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哦不,是一连串的声音,后来瞬间变为了金属撞击发出的尖锐声音。没错,这熟悉的声音就是导游的脚步声啊!我已经可以看到手电筒发出的微弱闪烁的光了,光映在拱形的洞穴里,慢慢向我这边靠近。我激动地大声喊起来,尖叫着,喜极而泣。我向着导游狂奔过去,然后瘫倒在他的脚边,紧紧地抱着他的靴子,口齿不清地跟他描述刚才发生的一切。我把这个故事说得尽可能夸张,也向他表达了强烈的感激之情。最后,我终于清醒过来,精神恢复正常了。导游告诉我,他发现我在洞穴入口处掉了队,跟大家走散了。他仔细询问了一些见过我的人,然后凭着自己对方向的直觉,从他最后一次跟我说话的地方出发,苦苦搜寻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发现我的踪迹。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回过神来。有了导游和他的手电筒,我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又重新鼓起了勇气,想要跟导游一起回去看看。它虽然被我击中了,但毕竟在黑暗中还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死掉。我想借着手电筒的光,再研究一下那头怪兽到底是什么物种。沿着我之前留下的脚印,我和导游结伴走回去。多了一个人陪着,我感觉好多了。我们回到了那头野兽附近。很快,我们就发现地上有一个白色的物体,这东西竟然比反光的岩石还要白。我和导游小心翼翼地向它靠近,当我们看到它时,几乎是同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怪异的野兽!从外形上看,它很像是类人猿,我们猜测它很有可能是从在各地巡回演出的马戏团里逃出来的动物。它头部的毛发像雪一样白,毫无疑问,这是长期待在漆黑的洞穴里不见光亮形成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漂白效应”。不过这毛发也有点过于纤细了,而且很稀疏,长度已经垂到了肩膀的位置。它的脸背对着我们,几乎是趴在地上,四肢看起来很不寻常。在我之前遇到它时,根据它的脚步声判断出它走路的异样,果然现在也同样能看得出来。有时它用四只脚走路,有时只用两只脚。钉子一般细长的爪子从四脚趾间伸展出去,但它看起来很不擅长抓握,原因可能跟我之前提到的“漂白效应”有关,是长期居住在洞穴里造成的。这个特点和花白的头发一样,都是“漂白效应”的典型特征。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尾巴。
野兽的呼吸声现在听起来已经非常微弱了,导游掏出手枪准备向它射击。就在这个时候,野兽突然叫了一声,阻止了导游开枪。那叫声难以用语言形容,绝不像是任何种类的类人猿能够发出的声音。我猜想野兽向我们发出叫声应该不是因为它长期生活在黑暗死寂的洞穴中,没有见过任何光亮和其他动物。这声音难以辨别,就像是在缓慢地、不断地低声交谈。突然,那野兽的整个身躯都开始抽搐,爪子颤抖着向我们这边伸过来,又收了回去。它一边抽搐着,一边把它雪白的身子向我们这边转过来,让我们能看到它的脸。就在看到它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发慌,简直惊呆了!它的眼睛是黑色的,乌黑发亮的黑色眼睛,跟它雪白的毛发和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它的眼睛同其他在洞穴里居住过的动物一样,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虹膜由于看不到光亮而完全退化了。我更加仔细地观察了它的眼睛,发现它的面部并不像普通的类人猿那样长着突出的下巴,但是毛发要比类人猿浓密得多,鼻子很突出。
我和导游注视着这头神秘的野兽,它微微张开了厚厚的嘴唇,发出了一些微弱的声音,然后便死去了。
导游紧紧地抓住我的大衣袖子,激烈地颤抖着,手电筒也随着一起抖动,光亮在洞穴的墙上一闪一闪,投下了诡异的影子。
我一动也没动,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死去的野兽,充满了恐惧。
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不再感到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它的疑惑、同情、敬畏,甚至是崇敬。因为它在最后发出的声音和它向我们伸出的爪子告诉了我们可怕的真相:我杀死的这头野兽,洞穴里的未知生物,其实是,或者说曾经是一个人!
(战樱 译)

炼金术士 The Alchemist

《炼金术士》这篇小说写于1908年,大约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同年6月从高中辍学之前写成的。本篇小说依然延续了爱伦·坡和一些早期哥特式小说家的影响,将故事背景设定在欧洲,故事的主人公被设定为一个无名的家族传人,内容则是围绕着一个延续了好几个世纪的家族诅咒展开的。洛夫克拉夫特受爱伦·坡的影响,这一点可以从文章中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中看出来,文中的主人公狂热地沉醉于自己的心理状况。在他的另一篇作品《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中,他将炼金术士这个主题运用得更好。本篇小说被首次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The United Amateur )的1916年11月刊上。

这是一片高耸着、长满杂草的坟堆,四周围绕着原始森林里生长的多瘤树。就在这片荒凉的地方,矗立着我的祖先们曾经居住过的城堡。几个世纪以来,那些高高的城垛俯视着荒凉破败的乡村,也守护着贵族们的家族,那些房子甚至比爬满苔藓的古堡围墙还要古老。经历了历代战争洗礼的陈旧炮台,亦抵挡不住岁月的冲刷,变得斑驳陆离。这些炮台是封建社会时期建造的,在那时是整个法国最令人畏惧和坚不可摧的堡垒。贵族和伯爵们,甚至是历代的君王,都在这里打过很多场战役,最终所有对这里的非分之想全都化作了泡影,从没有任何一个侵略者踏入过城堡那宽敞明亮的大厅,护墙见证着这一切。
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贫穷,渺茫的希望,以及与曾经的傲人名声不相符的物质生活。这些后世的子孙再也无法享有曾经的显赫地位和财产。祖先留给我们的只剩下那不时有石块玻璃滚落的墙壁,因疏于管理而杂草丛生的花园,早已干涸了的尘土飞扬的护城河,以及乱石堆积的庭院。几个炮塔已是摇摇欲坠,里面的地板都已经下沉塌陷了,护壁板被虫蛀得破烂不堪,地毯和挂毯也褪去了昔日的色彩,这所有的一切都向我们讲述着一个辉煌不再的落魄故事。随着时光的流逝,高大的炮塔开始相继坍塌,先是第一个,随后是其他四个。最后,只剩下一个炮塔还勉强矗立着,给这些没落的贵族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
就在这个仅存的塔楼里,在它巨大又阴暗的内庭里,我,安东尼,最后一个被诅咒的伯爵,在九十年前第一次睁开双眼来到这个世界。在我麻烦不断的一生中,整个幼年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面对着斑驳的墙壁,看着外面黑压压的森林,山坡下面隐藏着的山沟和山洞,它们吸引着我,让我既神往又充满了恐惧。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一个月的时候就死了,是被一块从废弃的城堡护墙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而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我是在仅存的唯一一个仆人的照看和教育下长大的,过得很孤独。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仆人的名字叫皮埃尔,虽然上了年纪,但依然特别值得信任,并且十分博学。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从小就孤身一人,年迈的仆人一直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照顾着我,他不允许我跟外面的其他孩子接触,因为那些孩子是零星居住在周围平原地区的农村人。那时候,皮埃尔解释说,把我跟农村社会隔离开来,是因为我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是高于那些庸俗的凡人的。现在我才知道,皮埃尔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免于知道家族被诅咒的可怕真相。那些佃农们会在夜里聚集在家中微弱的炉火旁,低声地谈论这件事。
孤独如我,儿时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古堡的陈旧图书馆里度过的,我一边阅读古卷一边沉思着,时而漫无目的地在山脚下的树林里像个幽灵一般游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的树枝和树叶,所以森林里不分昼夜,被永恒的昏暗笼罩。或许是受到这里环境和氛围的影响,我从小就表现出忧郁的性格特征,我的注意力总会被对黑暗的研究和追寻自然界的神秘力量吸引。
我的家族规定,我只能在极有限的知识领域中学习,这一点点有限的知识令我感到失望。从一开始,老仆人皮埃尔就不情愿告诉我关于父辈和祖先们的事情,我发现每次我一提起那栋大宅,他就很害怕。随着我慢慢长大成人,我逐渐从皮埃尔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些信息,毕竟偶尔他也有说漏嘴的时候,我都留心记下了。他年事已高,意识也没有那么清醒了。从这些拼凑出的信息中我意识到,之前觉得奇怪的事情,其实很可怕。这件事情我之前曾略微提及,那就是我们家族所有的伯爵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去世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或许这是因为我们家族里天生都有寿命短的基因。思考了很久之后,我开始把这些过早死亡的故事跟老皮埃尔口中的胡言乱语联系起来,他常常说起一个对我们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那就是所有伯爵爵位的继承者都将活不过三十二岁。在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老皮埃尔给了我一份关于我家族的文件,他告诉我,这份文件父传子、子传后,被伯爵世袭者们世世代代地传递下去。里面的内容是关于最不可思议的自然力量,而直到我看过时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所有恐惧都在这里得到了证实。直到那时,我对于超能力的疑虑才终于坐实,我必须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接下来,文件里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叙述在我的眼前一一展开。
这份文件把我带回到十三世纪,在那时,我现在居住的城堡还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令人望而却步。里面讲到一个曾经觊觎这座城堡已久的老人,虽然一生一事无成,但是身份比农民的地位要高一点。他的名字叫米歇尔·莫韦,他为了自己邪恶的名声,甘愿做魔鬼。他研究的东西超出了人类的范围,一直想要炼制出哲人之石和长生不老药,并且对黑魔法和炼金术这些巫术深信不疑。米歇尔·莫韦有一个儿子——查尔斯,虽然年少,但也像他父亲那样精通黑暗魔法,后来他就被称为大巫师。这对父子故意避开淳朴的农民们,暗中做着最恐怖的勾当。据大家的传言,老米歇尔为了祭祀魔鬼,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妻子活活烧死。而且,许多农民家的小孩子莫名其妙地相继失踪,最后尸体都躺在米歇尔的家门口!然而,尽管这对父子的本性是如此黑暗,但他们还是存在着一丝良知的:老米歇尔极度疼爱自己的孩子,同时查尔斯也非常孝顺他的父亲。
有一天夜里,山上的整个城堡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之中,因为年幼的戈弗雷,亨利伯爵的儿子失踪了!暴怒的亨利伯爵率领一批巫师到处搜索孩子的行踪,最后他们径直闯入了老米歇尔的家。大家看到年迈的米歇尔·莫韦正守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前,忙着煮东西。亨利伯爵完全被愤怒与绝望冲昏了头脑,他不由老米歇尔分辩,就认定是他蓄意谋杀了自己的孩子。亨利伯爵狠狠地掐住老米歇尔的脖子,越掐越用力,直到他握着亨利伯爵的手慢慢松了下去,断气了。然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搜救孩子的小分队却欢呼雀跃着跑来报喜讯。原来,他们在远处一栋城堡中一间闲置无用的屋子里找到了戈弗雷。然而他们还是来得太迟了,老米歇尔已经死了,白送了性命。就在亨利伯爵和随从们从老皮埃尔的家中走出来时,查尔斯从森林里走了出来。队伍里的一些下人兴奋地谈论着刚才发生的事情,以及老米歇尔是怎么白白死掉的。查尔斯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一开始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走到亨利伯爵跟前,用极其可怕的口音说出了那句后来一直回荡在古堡里的咒语:

“我诅咒这伯爵和他的后代们,


永世不得活过三十二岁!”

他一边说着咒语,一边开始迅速地往身后黑暗的丛林方向撤退。就在这时,他从自己的长袍里掏出一瓶无色的液体,向着杀害父亲的凶手——亨利伯爵脸上泼去,然后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亨利伯爵应声倒下,他被毒死了!第二天,人们埋葬了亨利伯爵,细心的人发现,他被埋葬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出生之后的三十二年整!诡异的是,亨利伯爵被杀害的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证据,而附近山上的农民其实只清洗了附近的森林和草地。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已故伯爵的家人们几乎都快要忘记当初的那句诅咒了。然而这时,当初年幼的戈弗雷——整个悲剧的无辜起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并且世袭了伯爵之位。他三十二岁那年在一次打猎中被无名乱箭射死,连一句遗嘱都没来得及留下便咽气了。然后,戈弗雷的爵位继承人——他的儿子罗伯特伯爵在野外的荒地上毫无征兆地死去,农民们都窃窃私语道,他死时恰恰也是刚过了三十二岁生日。随后,罗伯特伯爵的儿子路易斯伯爵也在自己三十二岁时溺死。接下来的世代继续应验着这种宿命般的可怕诅咒,亨瑞斯伯爵、罗伯茨伯爵、安托万伯爵以及阿曼德伯爵,他们都是在相仿的年纪被夺走了鲜活又善良的生命,他们从未久活于亨利伯爵。
当我读到这些悲惨的故事时,正是我二十一岁那年。如果诅咒应验,那么我将只剩下十一年可活了。在那之前,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了无生气,整日无所事事,度日如年。然而那一刻之后,我觉得自己余生之中的每一天都愈发珍贵!我开始争分夺秒地研究黑暗魔法世界里蕴藏着的神秘力量。因为我自幼便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对现代科技一无所知。我需要深入中世纪时期,将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研究的魔法世界层层揭开,去研究鬼神学与炼金术的奥秘。我费尽心力地研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我的家族所遭受的奇怪诅咒。有时候我试着用正常的原因去解释,比如,我的祖先们相继去世是因为老米歇尔和查尔斯的继承者们为了复仇而将他们杀死。但是在我仔细查阅历史记载之后绝望地发现,书中根本没有提及老米歇尔和查尔斯有后代。我只能更加努力地研究神秘学,废寝忘食地想要找到让我的家族摆脱这一诅咒的方法。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只要我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这个诅咒就会在我死后伴随着我的死亡而消失,我的其他家人们便得救了。
就在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老皮埃尔去世了。我独自一人埋葬了他,让他长眠于庭院里的石块之下,在生前最喜爱散步的地方永远睡去。现在,偌大的城堡里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再次陷入了沉思。彻底的孤独和寂寞消磨了我急于解开诅咒之谜的热情,我开始渐渐放弃了同命运的抗争,静静地等待着三十二岁的到来,像祖先们那样死去。我不再搞研究,而是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古堡里,去看看那些断壁残垣和斑驳陆离的废弃高塔。小时候,老皮埃尔不允许我涉足那些地方,说那些地方已经有四个世纪没有人去过了。我对那些地方充满了恐惧,然而现在,我要去那里好好看看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堆奇怪又恐怖的东西。陈旧的家具上面落满了几个世纪的厚厚灰尘,灰尘被潮湿的空气浸湿之后又逐渐将家具腐蚀;巨大无比的蜘蛛网遍布了每个角落,在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蜘蛛网;还有瘦小的蝙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扇动着巨大又吓人的翅膀。
我精确地记录着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分钟都认真记录下来。图书馆里古老又庞大的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提醒着我每一秒钟的流逝,提醒着我离三十二岁的死期又近了一步。在临近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很淡定了。根据记载,我之前的每一位伯爵都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死去的,跟第一位亨利伯爵的死期基本一致。我开始密切地关注着自己将会以何种方式走向生命尽头。虽然我并不能够预知自己将会以何种离奇的方式死去,但是至少我能够确定自己是无比淡定地面对死亡的。我将不会做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不惧怕死亡。想到这些,我就又重新充满了活力,继续研究起这座古堡和它里面的构造来。
对古堡不断探索成了我此生中距离最长的旅程。在离三十二岁生日剩下不到一周时间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应该把自己存活于世的最后时刻记录下来。我屏气凝神地体会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向生命尽头的每时每刻。在剩下的日子里,我每天上午都会在最古老的那座炮塔里爬上爬下,里面的楼梯已经有一半都损毁了,走上去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等到了下午,我就去位置低一点的地方,比如一处中世纪时期建造的囚禁犯人的禁闭室,还有一处建造时期近一点的军火储藏室。有一天,我走到了储藏室里的最后一个楼梯间。就在我缓慢地穿过硝石铺成的走廊时,脚下的路变得愈发潮湿,不一会儿之后,借着火把闪烁的光,我看到一堵墙横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堵墙上什么都没有,并且被水完全浸湿了。就在我打算转过身去原路返回的时候,我用余光看到了一扇带有把手的暗门,就在我脚下。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这扇门拉开。门的下面是一个漆黑的空间,向上散发出难闻的气体。我的火把在遇上这种气体之后燃烧得很激烈,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借着闪亮的火光,我看到了一排石头砌成的台阶。我把火把试探着往下放了放,发现火焰又开始正常稳定地燃烧起来了,看来下面的氧气是充足的,我这才放心地开始往下走。下面很深,有很多级台阶,通向一条石板铺成的狭窄小路。我感到我已经走到地下很深的地方了。这条小路很长很长,我走了很久之后,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看到了一扇巨大的橡木门,这里非常潮湿,门上不断地滴下水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把这扇大门打开。过了一会儿,我放弃了,打算转身离开。就在我刚走开没几步的时候,突然之间,在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那扇门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然后我就听到门上生了锈的铁链,被吱吱嘎嘎地缓慢打开的声音,这扇大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打开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丧失了正常分析判断的能力。我是身处一个废弃多年的古堡里啊,我一直认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其他活着的人或者生物的。然而现在门竟然被除了我之外的力量打开了!想到这里,我整个脑子里都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恐惧。终于,我鼓足勇气,决定转过身来面对未知的一切。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试图寻找声音是从哪里发出的。哥特式风格的门旁边站着一个人,戴着一顶无沿帽,穿着一身中世纪时期的深色束腰长袍,他的头发很长,黑黢黢的胡子也十分浓密,前额特别宽大,比正常人宽大很多,两颊深深地陷下去,皱纹深得像是用刀子刻在了脸上。他的手也很长,看起来更像是爪子,粗糙的跟老树皮一样,像大理石一样惨白,毫无血色,我从未见过谁的手长成这样。他骨瘦如柴,像一副骷髅架子陷在了他奇怪的长袍里。但是最奇怪的还要数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充满了非人类的邪恶力量。这股力量现在盯上了我,用它们的仇恨刺穿了我的灵魂,将我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然后,那个人开始跟我说话,口中发出了喃喃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空虚和怨恨,让我浑身发冷。他说的语言听起来像是中世纪时期有学识的人说的拉丁语,因为我之前一直致力于研究那个时期的炼金术士和鬼神学家们的著作,所以对那些词汇并不陌生,他的话就不难听懂了。他口中念出的咒语已经在我的古堡里盘旋了这么久,他还告诉我,我也会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为了偿还杀害米歇尔·莫韦的代价而死于三十二岁,以此庆祝老查尔斯巫师的复仇胜利。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年轻的查尔斯巫师是怎样逃离了杀害亨利伯爵的现场,并在几年后又回来,用一支箭杀死了临近三十二岁的戈弗雷,他死去的时间跟他父亲几乎一样。后来,他秘密潜回城堡里并且安顿下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并且把我面前这个可怕的人关在这个废弃的地下室里面,上了锁,囚禁他。后来他在外面抓住了戈弗雷的儿子——罗伯特伯爵,把毒药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逃离了现场,留下被毒死的罗伯特,那年罗伯特三十二岁。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在杀死罗伯特之后进行的一系列暗杀活动是如何实现的?因为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讲,查尔斯巫师是无法活那么久的。然后这个人就提到,老米歇尔和查尔斯这对巫师父子致力于研究炼金术,最后查尔斯巫师研究出了长生不老药,能让他永葆青春、永不死去。
说到这里他很兴奋,这种兴奋一度让他眼中的仇恨神情消退了。然而,仇恨的情绪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他,他的眼睛里又冒出仇恨的光。突然,一个可怕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眼前这个怪人拿出了一个透明的玻璃药瓶,很明显,他想效仿查尔斯巫师,让我像六百年前的亨利伯爵一样死去。突然之间,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竟然打破了他的魔咒,不再被他的咒语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我挥起手中即将熄灭的火把砸向他。我听到了那个玻璃药瓶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然后看到他的束腰长袍被火把点燃,烧了起来,发出可怕的光,场面极其惨烈。他发出了惊恐的惨叫,那叫声裹藏着无力的仇恨,简直震碎了我所有绷紧的神经,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向前瘫倒在泥泞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知觉。我的周围一片漆黑,我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虽然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但是依然敌不过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试图杀死我的恶魔到底是谁?他是如何在这重重城墙之下存活了这么久的?他为什么一定要为米歇尔·莫韦巫师的死不断实施复仇行动,而这一系列复仇行动又是如何从查尔斯巫师开始,历经几百年的时间,一件一件实施的呢?我仿佛感受到了这段悲惨的历史的年轮从我的肩膀上碾压了过去。而这所有的诅咒和威胁的源头,都可以从这个我打倒的人身上找到答案。现在我自由了,不再受到诅咒的威胁和控制,我想要解开更多的谜团,想要解除困扰我家族长达几个世纪的诅咒,想要破解这困扰了我一生的,不断在我的噩梦中出现的谜题。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我从衣兜里摸出一块铁片和一块打火石,点燃了另一个备用的火把,一下子照亮了这个扭曲的、被烧黑了的神秘人。他那双可怕的眼睛现在是紧闭的。很明显,他不喜欢光亮。我从他身旁跨过去,走进那扇哥特式的门。映入眼帘的显然是一间研究炼金术的实验室。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大堆的黄色金属,在火把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猜测这种黄色的金属很有可能是黄金,不过我并没有停下来更详细地查看,因为我的目光很快就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就在这间屋子的最深处,有一个开放的隧道,能通向城堡外面山上的沟沟壑壑。刚才我内心的困惑终于找到答案了,他就是从这条路往返古堡和丛林的。就在我侧着脸走过他的尸体不想看他的时候,我竟然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说话声,他似乎还剩下一口气没死。我简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回来检查,地上躺着的人已经烧得发黑并且变了形。就在我蹲下来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那双黑色的吓人的眼睛!他大睁着眼睛,破裂的嘴唇在努力地拼凑言语,然而我却听不太懂他想表达的意思。突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语,那就是查尔斯巫师的名字。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紧接着我又从他的口中听懂了“很多年”和“诅咒”这两个词。然而仅仅听懂这些残缺不全的词语还不足以让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我还是一头雾水。我变得有些不耐烦,懒得理会他到底想说什么了。就在他发现我开始对他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又充满了仇恨,愤怒地盯着我。终于,我不得不重新把注意力放回他身上。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被他的目光吓得浑身震颤了一下。
突然之间,这个将死之人用尽他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的头颅从泥泞的地上抬了起来。我简直被他的行为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他清了清嗓子,用他的最后一口气,大声喊出了今后每日每夜都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些话。“你这个愚蠢至极的人!你根本就猜不出我的秘密!你完全没有脑子,想不出这个长达六个世纪的诅咒是怎么在这个城堡里一一应验的。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有可以永生的长生不老药!你知道炼金术是谁最终破解的吗?我告诉你,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活了六百年来完成我的复仇计划,因为,我就是伟大的查尔斯巫师!”
(战樱 译)

坟墓 The Tomb

本文写于1917年6月,后来发表在1922年3月的《漂泊者》杂志上。本文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结束青年时代的隐居生活后创作的一篇小说。与其他许多早期作品一样,这篇小说也有明显模仿爱伦·坡的痕迹。洛夫克拉夫特声称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于普罗维登斯墓地里的一块墓碑——他在路过墓地时看到了一座1711年的墓碑,并因此想象了自己与墓中人对话的景象。


图为1926年1月《诡丽幻谭》(Weird Tales)再次发表《坟墓》时的插画。

至少在死中我能寻得一处平静的庇佑。

——维吉尔
我明白,当我开始叙述那些令我落得如今下场的事情时,有人会自然而然地对叙述内容的真实性提出质疑,因为我现在正被拘押在这座为精神错乱的疯子们开设的收容所里。不幸的是,大部分人都受到自身头脑想象的限制,没有足够的智力与耐心去评估那些处于寻常经历之外、孤立出现的异象——而且也只有少数心智敏感的人能够看到、察觉到这些异象。然而,那些有着渊博知识的人知道真实与虚妄之间并不存在鲜明的界限;知道万事万物的显现都仰赖人们精妙的生理与心理媒介,而且我们必须通过这些媒介才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可当转瞬即逝的超视体验穿透了由直白的经验主义所构成的平凡面纱时,平淡乏味但却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唯物主义思想却将这些体验斥为疯癫。
我的名字叫做杰瓦斯·达德利。自孩提时代起,我就是个充满梦想与想象的人。由于富裕的家境足够维持商业生活中的各种必需品,而我的性格也不合适接受正规的教育,或是参加熟人的社交娱乐,因此我一直生活在这个有形世界之外的某些领域里;在青春年少的那段时间里,我要么沉醉在那些鲜为人知的古书中,要么游荡在自家祖宅周边的田野与树林里。我觉得自己从那些古老书籍与田野树林地里读到、看到了其他男孩不太可能看到的东西,可是,关于这些事情,我不能说得太多,因为详细的谈论只会让其他人更加相信那些针对我智力的残忍中伤——我偶尔会从身边那些鬼祟仆人的窃窃私语里听到类似的言论。即便不去分析缘由,我也能清楚地将各种事情联系起来。
我说我生活在这个有形的世界之外,但我并不是说我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在缺少他人作伴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无可避免地转而寻求其他事物的陪伴——那些没有生命的事物,那些不再活着的事物。我家附近有一座树木丛生的奇怪山谷,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那座昏暗的深谷里,在那里阅读、思考与做梦。在那片满是苔藓的山坡上,还是婴儿的我迈出了自己最初的步伐;在那些生长着怪诞瘤节的橡树下,还是少年的我编织出了自己最早的幻想。渐渐地,我熟悉了那些掌管着山谷树木的林妖,并且经常看着它们在亏缺月亮投下的纠缠月光下疯狂地舞蹈——但我现在不能说这些事情。我能说的只有那座位于山坡灌木丛中最阴暗角落里的孤坟;那是海德家族的荒墓,早在我诞生的数十年前,这个高贵而古老的家族的最后一位直系后裔就已经躺进了它的黑暗深处。
我所说的这座墓穴是一座用古老花岗岩修建起来的坟墓。在雾气与潮湿里经历了几个世代之后,这座墓穴早已风化褪色了。它从山坡上向内挖掘进了山体里,只露出了位于入口处的人工建筑。它的正门是一面令人生畏的笨重石板。这面石板挂在锈迹斑斑的铁铰链上,虽然被重重的铁链和挂锁拴着,却以一种不祥的、有些古怪的方式微微留下了一道缝隙——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可怕风俗。那个将子孙安葬在这里的家族有过一处宅邸,它曾经坐落在这面山坡的顶端——可是,在许久以前,一道毁灭性的闪电击中了那个地方,并引起了熊熊大火,彻底地摧毁了整座房子。某些生活在这一带、上了年纪的居民在谈到那场毁灭了这座阴森古宅的午夜风暴时,偶尔会压低声音,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他们将自己隐晦暗示的事情称为“神怒”,而许多年后,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让我对这座位于森林荫蔽之下的坟墓更加着迷起来。有且只有一个人丧生在那场大火里。当那座宅邸被烧毁之后,整个海德家族就搬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来,就连家族里的最后一位子孙的那罐孤单凄凉的骨灰也是从外面运回来,再被安葬在这个荫蔽而又寂静的地方。没有人会在花岗岩正门前留下鲜花,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勇敢地面对那些似乎总是在被流水磨蚀的石头周围古怪徘徊的阴影——它们总让人觉得忧郁。
在一个下午,我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走进了这座半掩着的为死人准备的宅院。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下午。那是仲夏的一天,自然的魔法正将遍布森林的大地点化成一片几乎均匀一致的鲜活绿色;由潮湿的翠色所组成的汹涌海洋,以及泥土与植被散发出的略微有点儿难以描述的气味,让身体的感官沉浸在近乎陶醉的狂喜中。在这样景致里,心灵失去了应有的洞察,时间与空间变得琐碎虚妄起来,被遗忘的远古所留下的阵阵回音开始固执地拍打着沉醉的意识。我整天游荡在洼地里的神秘树林里,思索那些我不用去谈论的思绪,对话那些我不用叫出名字的事物。身为一个十岁的孩子,我已经见识、听说了许多人们不曾知晓的奇迹;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算得上是个古怪的老头了。那时,我正试图从两簇野蛮生长的荆棘间开出一条路来,而在突然之间,我遇到了那座墓穴的入口——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那儿有一堆暗色的花岗岩,一扇古怪的虚掩着的门,一座雕刻着丧葬图案的拱门,可这些东西并没有在我的内心里激起任何悲伤或恐怖的联想。我很了解坟冢与墓窟,也对它们有过许多的想象,然而由于性格古怪的原因,其他人一直不允许我独自进入教堂墓园和公墓。在我看来,这座位于林地里的奇怪石头宅邸只是一个激发兴趣与思索的源头。我徒劳地向那个诱人深入的洞穴里瞥了一眼,却发现它冰冷潮湿的内部没有包含任何有关死亡或是腐败的迹象。但在那个好奇的瞬间,一种毫无理性的近乎疯狂的渴望开始生根发芽,怂恿我进入那座禁闭的大厅。尽管笨重的铁链阻挡着入口,一阵肯定是从森林里的恐怖幽魂那儿传来的声音却唆使着我,令我下定决心要进入那片召唤着我的阴暗。在逐渐减弱的日光中,我一面将锈迹斑斑的铁链摇晃得哗啦作响,试图将石头大门打开得更大一些;一面试着将自己小小的身躯挤过已经打开的缝隙;但是,我的两个打算全都落空了。起先只是好奇,随后我变得狂热起来;直至暮色低垂,我才放弃尝试,折返回家。路上,我向树林里的数百位神明起誓,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那座似乎在呼唤我的刺骨的黑暗深渊。那个留着铁灰色胡子、每天都会来我房间查看的医师曾对一个访客说,这个决定标志着一种可怜的偏执症已经形成;但我会让那些了解全部经过的读者来做出最终的评判。
在发现大门后的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徒劳地尝试暴力打开半开墓穴大门上的挂锁,同时也在小心谨慎地查询着与这座建筑相关的历史和情况。依靠着小孩子一贯乐于接受新事物的耳朵,我听说了许多事情;可是,我习惯性地将这些秘密埋在了心底,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掌握的信息,或我下定的决心。值得一提的是,在得知这座墓穴的情况后,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或恐惧。对于生命与死亡,我有着一些相对独特的观点,而这些观点让我在冰冷的泥土与呼吸自如的鲜活身体之间建立了某种模糊的联想。我觉得那座自己一直试图深入探索的石头建筑,在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那个曾经生活在被烧毁前的大宅里、让人觉得邪恶不祥的大家族。许多含糊的传说都讲述了过去发生在古老厅堂里的怪诞仪式与亵渎狂欢,而这些传说让我对那座坟墓产生了新的、更加强烈的兴趣。每天我都会在它的门前坐上好几个小时。有一次,我试着将一根蜡烛插进那个几乎关闭的入口,但除了一级级通向下方的潮湿石头阶梯外,我什么都没看见。墓穴里的气味既让我厌恶又让我着迷。我觉得自己曾经知道这个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甚至比我的任何记忆都要古老,甚至早在我拥有目前这具身躯之前。
在发现这座墓穴的一年后,我在被书籍堆满的自家阁楼里偶然发现了一本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那是一本满是虫蛀的译本。在阅读忒修斯的传记时,那段讲述巨石的文字令我印象深刻——那块巨石一直等待着少年英雄长大到足够举起它,寻回它下面属于自己的命运象征。这段传说驱散了我进入墓穴的急切心情,因为我觉得时机尚未成熟。随后,我告诉自己,在变得更强壮、更聪明后,我才能自如地解开沉重铁链封锁的大门;但在那之前,我要做得更好,并且相信这似乎是命运的意志。
相应地,我守在湿冷入口旁的时间也变短了。我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其他一些同样古怪的嗜好上。偶尔,我会趁着夜色悄然无声地爬起来,偷偷溜进墓园和其他埋葬死人的地方——父母一直禁止我靠近那些地方。至于我去那些地方做什么,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我自己也不确定某些事情的真实性;但我知道,在夜游之后的白天里,我常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知道了某些几乎被遗忘了好几个世代的事情。在有一次夜游之后,我的表现震惊了整个社区——因为我怀着一种古怪的自负,提起了著名富翁斯夸尔·布鲁斯特的葬礼。他是本地历史里的一位著名人物,于1711年下葬,而那块安置在布罗斯特坟墓前、雕刻着骷髅头与交叉大腿骨的板岩石碑早已慢慢地风化成了粉末。在年少时的片刻幻想里,我发誓那个殡葬师,古德曼·辛普森在葬礼开始前从死者身上偷走了银扣的鞋子,丝绸的长统袜以及缎子的小衣服;而且斯夸尔并没有真正死掉,在下葬一天后,他还在坟墓下的棺材里活过来两次。
但我从未放弃进入墓穴的想法。事实上,发现某个出乎意料的谱系更加刺激了我的想法——我发现自己母亲的祖先与那个据说已经消失的海德家族起码有一丝丝微弱的联系。作为父亲家族的最后一员,我同样也是这支更加古老、更加神秘的血脉中的最后一员。我开始觉得那座坟墓是属于我的,同时也开始怀着热切的渴望,期待自己踏入石门、沿着泥泞石阶走进黑暗的那一天到来。我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会在微微打开的大门前专注地聆听里面的声音,同时也习惯选择寂静午夜时的喜爱时间进行古怪的夜巡。等年纪再大些后,我对山坡满是泥土那一面的灌木丛做了一次小小的清理,让周围的植物环绕悬挂在那块空间周围,就像是一座林间凉亭的墙壁与屋顶。这座凉亭就是我的神殿,而拴着的门就是我的圣坛,我会舒展身体躺在这里,想着奇怪的想法,做着奇怪的梦。
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我第一次有了新的发现。我肯定因为疲惫睡着了,因为在听到那些声音时,我明确地产生了一种刚醒过来的感觉。我不敢去提那些语气与口音,我也不会去提它们的特征;但我要说,那些话语在用词、发音与说话方式上都表现出了某种不祥的差别。每一种新英格兰方言的痕迹——从清教徒殖民者那口齿不清的音节到五十年前准确而又能言善道的话语——似乎全都出现在了那段含糊的对话里——然而,直到后来我才注意到这个事实。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另一件怪事将我的注意力从这件事情上抽走了;那件怪事转瞬即逝,我甚至都不敢发誓说它是真的。我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在醒来的时候,一道光匆匆消失在了下沉的坟墓里。我既没有感到震惊,也没有感到恐慌,但我知道那晚过后,我身上出现了巨大的、永久的改变。回家后,我径直走进了阁楼里,拿出了一个腐朽的箱子。我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柄钥匙,第二天我用那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那道我长久以来一直折腾却始终徒劳无功的屏障。
在黄昏柔和的光线中,我第一次踏进了那座位于荒废山坡下的墓穴。某种魔法控制了我,我的心脏开始欢快地跳动起来,我甚至都无法准确地说出那种感觉。我关上了门,借着蜡烛孤单的光线,开始走下滴水的台阶。当我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我似乎知道该往哪里去;虽然蜡烛因为这个地方的恶臭而滋滋响,然而在这种充满霉味、如同停尸房般的氛围里,我古怪地找到了回家的感觉。环顾四周,我看见许多大理石板,它们的上面摆放着棺材或是棺材的残遗。其中的一些仍被封着,完好无缺,而其他的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银质的把手与薄板孤零零地遗落在某些奇怪的白色灰堆里。我在一片薄板上读出了杰弗里·海德先生的名字,他于1640年从萨塞克斯搬到了这里,接着没过几年他就死了。在另一处显眼的壁龛里有一只保存得非常完好的空匣子。匣子上装饰着一个名字,我微笑着打了个寒战。在某种古怪冲动的驱使下,我爬上了宽阔的石板,灭掉了自己的蜡烛,躺进了空荡荡的盒子里。
在黎明的灰色光线中,我蹒跚着走出了墓穴,然后在锁好了身后大门上的铁链。我已经不再是个年轻人了,虽然我年轻的身体只经历过二十一个冬天。那些早起的村民看到了回家的我,奇怪地看着我,为那些粗野狂欢留下的痕迹感到惊讶——毕竟他们一直觉得我的生活既持重又孤单。直到经过漫长、恢复精力的睡眠之后,我才去见了自己的父母。
从此往后,我每晚都会进入那座坟墓,我会去看、去听、去做一些我永远也不能说出来的事情。这种改变对我产生了某些影响,最早发生变化的是我说话的方式——在这一方面,我总是容易受到环境因素影响。我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古老口音很快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不久,我的行为举止里多了几分古怪的勇敢与莽撞,直到后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了那些只有饱经世故的人才会表现出的举止风度,即便我一生都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我沉默寡言的舌头变得流利起来,言语间增添了几分切斯特菲境因素影响。我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古老口音很快引起了他人的注意。不久,我的行为举止里多了几分古怪的勇敢与莽撞,直到后来,我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出了那些只有饱经世故的人才会表现出的举止风度,即便我一生都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我沉默寡言的舌头变得流利起来,言语间增添了几分切斯特菲尔德才会有的随和优雅,或是罗切斯特表现出的目无神明的愤世嫉俗。我表现出了有点儿奇怪的广博学识,但这些知识与我年轻时钻研过的那些奇异的、强调自我压抑的学问完全不同;我在书籍的空白页上写满了轻快的即兴格言,提出了盖伊与普赖尔曾说过的暗示,表现出了英国文学全盛时期的智者及二流诗人才会有的欢快活泼。一天早晨,在享用早餐的时候,我差点闯了大祸,因为我用明显有点儿贪婪的口气大声而又直白地表达了十八世纪的放荡欢乐;那是有点儿乔治亚式的嬉闹,却从未记载在哪本书籍里。它听起来像是这样:

来吧,我的伙计们,带上你的啤酒杯,来为现在干一杯,趁着它还没作废;把你们盘里的牛肉堆成山,因为开怀吃喝让我们好欢畅;来啊,灌满你的啤酒杯,因为人生快如飞;他日若是长眠去,你可没法再为国王和姑娘喝一杯!


他们说,阿那克里翁他有个红鼻头;可若活得高兴又快活,又何必在乎你的红鼻头?饶了我!我可愿活得红彤彤,也好过死后半年白得好比百合花!所以贝蒂,我的好姑娘,来给我个吻;地狱里可没你这样的酒家女!


小哈利还想挺得直,可眼看他就要往桌底滑,灌满酒杯传过去,躺桌底也好过躺地底!狂欢!嬉闹吧!大口痛饮;六尺土下可没欢笑!


老天呀,我简直迈不开步,该死的,我没法站直腰,来啊,我的好老板,让贝蒂送张椅子来;我过会儿再回家,因为我的老婆她不在家,所以借我只手来;我都站不来,但只要还能在地上,我就开心又快活!

此外,我害怕火焰与雷暴的心理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过去,我根本不会关心这些事情,可现在它们却会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只要天空中有闪电的迹象,我就会躲进房子的最深处。白天的时候,我喜欢走进那座烧毁的大宅,深入已成废墟的地窖,在想象中勾勒出这座建筑原有的模样。有一回,我自信满满地将一个村民领进了一座矮矮的下层地窖,这个举动吓坏了他。事实上,已经有好几代人没有见过这座地窖了,他们甚至忘掉了它的存在,可我好像就是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
最后,我长久以来一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外貌与举止方面的变化引起了父母的警觉。他们为我这个独子感到忧虑,并试图通过亲密的刺探行为来控制我的活动,这给我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我没有将拜访坟墓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而且自童年时代起,我就一直怀着某种宗教般的热诚心态守护着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更加小心地在山谷林地里的复杂迷宫中穿行,以便甩掉任何可能的跟踪者。我将通往墓穴的钥匙用一根细绳穿着挂在脖子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柄钥匙。我在坟墓的墙壁上见识过许多东西,但却从未将任何一件东西带出过墓穴。
一天早晨,当我从潮湿的坟墓里走出来,用颤抖的双手拴好大门锁链的时候,我看到邻近的灌木丛里有一张充满恐惧的面孔。那是个目击者。事情的终点即将来临,因为我的凉亭已经被发现了,我夜间游荡的目的地也已经公开。那个人并没有和我说话,因此我匆匆地赶回了家,想偷听那个人会向我那心事重重的父亲说些什么。我在锁着的门内留宿的事情即将公之于众吗?当我偷偷听到那个探子小心翼翼地对我的父亲说我在那座坟墓外面的凉亭里过了一夜时,你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高兴和吃惊!他还说,我睡意蒙眬的眼睛盯着挂锁大门微微张开的那条缝隙!究竟是什么奇迹欺骗了那个目击者?我开始相信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保护我。这种天赐的形势让我变得胆大起来,我开始继续在晚上前往墓穴的空地,并且确信不会有任何人能够看到那个入口。之后一周的时间里,我尽情地享受着这场我不能向其他人提起的恐怖盛宴。然而那件事发生后,我最终还是被送进了这座充满了悲伤与单调、应当被诅咒的住处。
我不该在那一夜冒险外出,因为那夜的云层里涌动着滚滚的雷声,而山谷底端的腐臭沼泽里也翻滚着可憎的磷光。就连死者的呼唤也变得不一样了。这一次位于山坡顶端、早已被烧成焦炭的地窖——而非半山腰上的坟墓——用看不见的手指向我施加了恶魔般的魔法。当穿过废墟前方的那一片小树林后,借着朦胧的月光,我看见了自己一直隐约期盼着的东西。那座本已经倒塌一个世纪之久的大宅此刻依旧庄严地矗立着,并展现出令人狂喜的景象。每扇窗户都散发着大量蜡烛燃烧时放射的光辉。波士顿的绅士们驾着马车行驶在长长的车道上,与此同时,一大群穿着奇装异服、涂脂抹粉的人从邻近的屋子里走出来,涌上了那条车道。我走进了涌动的人流,但我知道自己是这场盛会的主人,而非客人。大厅里回响着音乐与笑声,人人手持酒杯。我认出了其中的几张脸,但我更熟悉他们干瘪的面容,或是被死亡与腐烂吞噬后的模样。在疯狂与鲁莽的人群里,我是最疯狂、最无拘无束的一个。亵渎神明的快活词句汇成一股洪流从我嘴中滔滔涌出,在这些令人惊愕的宣泄中,我已然忘记了上帝、人类或是自然。突然之间,天空传来了一阵雷电的轰鸣,那声音甚至比这场污秽狂欢的嘈杂更加洪亮,它劈开了房子的屋顶,将恐惧的死寂降在了喧哗人群的头上。红色的火舌、焦灼的热浪吞噬了房子;灾祸降临的恐惧似乎超越了无法束缚的自然的界限,它侵袭着狂欢者,让他们尖叫着逃进黑夜之中。我独自一人留在原地。一种强大得令人匍匐拜倒的恐惧将我铆在了座位上。我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恐惧。接着,第二波恐怖占据了我的灵魂。火焰将我活活烧成灰烬,大风驱散了我的身体,我或许永远也没机会躺进海德家的坟墓了!我的棺材准备好了吗?难道我没有权利躺进那座坟墓,与杰弗里·海德先生的子孙们一同陷入永恒的安息么?啊!我要索取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为此我的灵魂将年复一年地寻觅另一具肉体来代表自己躺上墓穴壁凹里的空石板。杰瓦斯·海德永远都不会遭遇帕里努洛斯 (1) 的悲惨命运。
随着房屋燃烧的幻象渐渐散去,我发现自己正在大声尖叫。两个人用手臂架住了疯狂挣扎的我,其中一人正是跟踪我前往坟墓的那个间谍。大雨如同洪流般倾盆而下,不久前还闪过我们头顶的电光坠落在了南面地平线上。我父亲的脸上满是悲伤。当我叫嚷着要求躺回那座坟墓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身边,他频繁地告诫抓住我的两个人要尽可能地温柔些。在地窖废墟的地板上有一个烧得焦黑的环,它记录着来自天堂的猛烈一击;这道闪电暴露出了一只风格古旧的箱子,随后一群带着提灯的好奇村民撬开了它。当那些围观者看着那只宝箱的时候,我停止了徒劳而又漫无目的的扭动,望着他们。他们与我分享了这些发现。箱子的锁扣已经在挖掘过程中损毁了,而它的里面装载着许多有价值的文书与物件,但我只看过其中的一件。那是一件小巧的彩绘瓷片,瓷片上的人带着整洁的卷曲袋装假发,下面写着两个首字母“J.H.”。当我盯着那张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正在看着一面镜子。
第二天,我被关进了这间有着栅栏窗户的房间。但一个上了年纪、头脑简单的仆人经常会给我带来某些消息。自婴儿时期起,我就一直很喜爱那个仆人,而他也和我一样喜欢教堂边的墓地。至于我在墓穴里的经历,我敢说出来的那部分只会换来同情的微笑。我的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他说我从未进入那座锁着的大门,并且发誓说自己检查了大门挂锁,那只挂锁已经有五十多年没人碰过了。他甚至说,所有村民都知道我常去那座坟墓,并且经常看见我睡在那座可憎建筑外面的凉亭里,看见我半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通向坟墓内部的裂缝。对于这些言论,我没有可以反驳的切实证据,因为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我在挣扎中弄丢了打开挂锁的钥匙。当我说起自己在夜晚与亡者相会时了解到的奇闻怪事,他觉得那只是我成天泡在家族图书馆的古籍里博览群书的结果。如果不是我的老仆人希拉姆,我肯定会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但希拉姆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他相信我,并且鼓励我公开了部分的故事。一个星期前,他砸开了那个锁住坟墓、让大门永远只能微微张开的挂锁,拿着一盏提灯走进了阴暗的深渊。在一座壁龛的石板上,他发现了一只空荡荡的古老棺材。棺材那失去光泽的木板上刻着一个名字“杰瓦斯”。他们答应我,我以后会被安葬进那座墓穴的那只棺材里。
(竹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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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帕里努洛斯(Palinurus),根据古罗马诗人维吉尔所著史诗《埃涅阿斯纪》,此人是埃涅阿斯的舵手,后来坠海,赤身裸体地死在一座不知名的沙滩上。

大衮 Dagon

《大衮》写于1917年7月,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具有前瞻性的小说之一。这篇小说中的很多特写,例如:一块突然从海洋深处冒出来的陆地,一头居住在世界阴暗面的野兽,以及故事叙述者在面对野兽出现时的精神崩溃。这些描写都暗示着,在洛夫克拉夫特之后的小说《克苏鲁的呼唤》以及其他小说中,科学化的想象已经取代了超自然现象的灵异故事。但是这篇小说还是像爱伦·坡的作品那样,将故事叙述者内心所受的精神折磨作为小说的核心部分。这篇小说最初出版于1923年10月的《诡丽幻谭》中。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因为过了今夜,我将不复存在。我身无分文,穷困潦倒,只有倚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等到所剩无几的药物用完的时候,我将无法继续维持生命,也就再也不用忍受痛苦的折磨了。我会从这阁楼的窗户跳出去,重重地摔在楼下肮脏的大街上。别误会,我不是麻醉剂依赖者,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或者自甘堕落的败类。等你们读完我匆忙之中写下的这篇手稿,你们就会意识到为什么我必须忘掉这一切,也必须死去。但是或许,你们不能完全懂得。
事情发生在浩瀚无边的太平洋中最空旷、最无人问津的一个岛屿。我被德国的海上入侵者关押在这个岛上。那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才刚刚开始,德国的海军部队力量还很强大,没有像后来那么堕落。我所在的军舰被德军缴获,成为他们的战利品,我们也就成了俘虏。不过我们这些战俘跟他们的士兵得到了同等对待,行动也相对自由。所以我就在被捕的五天之后计划逃跑,我乘坐一艘小船,并且装满了足够让我维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淡水和食物。
我拼命地划出很远很远,终于到达了一处我觉得安全的地方。我才开始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我不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只能根据太阳和星星起落的方位大约推测出我到了赤道以南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经度,视线范围内也看不到岛屿或者海岸线。天气倒是转晴了,太阳高照,炙烤着我。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海上,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希望自己漂着漂着能遇上一艘过路船,或者一个有人居住的小岛。可是事实上,一艘船也没有,更别提岛屿了。我开始慌了,逐渐陷入绝望,望不到尽头的深蓝色海洋让我感到无比压抑。
不过有一天,就在我睡觉的时候,情况出现了转机。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因为我一直在昏睡,四肢僵硬,噩梦不断,意识也不是很清醒。终于,我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陷在了一大片黑色的泥淖之中,泥潭里泥泞又黏滑,把我死死地粘住了。我向四周望去,发现这片泥淖大的望不到边,而我的小船也被卡在了不远处。
或许你们会猜想,当我看到周围环境发生了如此令人意外的巨大变化的时候,我会很吃惊。但是事实上,我更多的是感到恐惧。因为空气中漂浮着腐烂的气息,泥淖里的泥土很冰冷,把我整个人都冻透了。整个泥淖里都是死鱼,尸体都腐烂发臭了,还有其他一些难以形容的奇怪物体,从泥淖里伸出来露在外面。或许我不该对呼救抱有任何希望,因为这里简直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有彻彻底底的寂静和荒芜。周围寂静得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荒芜得除了黑色的腐烂淤泥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正是这彻底的寂静和单调的场景令我心生恐惧,并伴随着阵阵恶心的感觉。
大太阳直直地晒在我的头顶,天空万里无云,直射下来的阳光太过强烈,晃得我阵阵眩晕。黑色的泥淖被阳光照射后又反射回来,照在我的脚边。我奋力地向我的小船爬去,一边爬一边在想,或许只有一个理论能够解释我所遇到的这一切:火山喷发,地壳运动,让一部分几百万年来存在于深不可测的海洋底部的海底大陆向上运动,翻出了海平面。而它,就存在于我的身下。这块大陆的面积太大了,以至于在它慢慢升起的过程中,我没有察觉到海洋在慢慢上升的任何迹象,即使我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没听到。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身边一直都看不到海鸟,因为它们是不会捕食死掉了的海洋生物的。
有那么几个小时,我就一直在船里呆坐着,沉思着。太阳时而被云朵挡住,时而露出来,投下不同形状的影子,一阵一阵。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泥淖里的泥土逐渐变干了,没有那么黏滑了,看起来硬度应该足够支撑我站在上面走一段路。那天夜里,我只睡了很短的一会儿觉,第二天一睡醒,我就起来打包东西,背着一些食物和水,开始了一段“陆地”上的旅程。我想要寻找因为海底大陆上升而消失了的海洋,还有,如果可能的话,获救。
等到第三天早上,泥土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走起路来已经很稳了。臭鱼烂虾的腐臭味道简直是令人抓狂。不过好在我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这个臭味的困难就可以克服了。为了远方的目标我坚定不移地前进着,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一直向西走,因为我能远远地看到那边有一个高出地平线的山丘。当天晚上我扎帐篷睡了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又继续朝着那个山丘进发。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山丘看起来并没有越走越近,还是像我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那么远。终于,在第四天的夜里,我走到了这座山丘的脚下。我向山上望去,发现事实上它比我预想的要高很多很多,远远地望去和站在跟前看,高度还是相差很多的。山丘的中间有一条很深的河谷,把山丘的表面分裂开来。我实在是太累了,没有丝毫力气再继续往上爬,于是瘫倒在山脚附近的地方,想好好睡上一觉。
不知为何,那一夜我做的梦特别疯狂。月亮从遥远的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从月盈变成月缺之前,我醒了过来,浑身都是冷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样的梦境让我有点吃不消,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借着月光,我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然后发现自己之前一直在白天顶着大太阳赶路是多么的愚蠢,因为太阳的暴晒会损耗我很多体力。不过现在我感觉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足够支撑我继续前行了。我爬起来,打包好行李,又向着山顶进发了。
我之前提到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让我感到害怕。但是当我爬到山顶,放眼望去,看到的尽是数不清的沟沟壑壑时,我的恐惧感变得更加强烈了。月亮还没升到足够高,很多深坑还没有被月光照射到。此刻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站在无尽的黑夜里感受着深不可测的混沌。这种恐惧感让我想起了《失乐园》这本书,还有撒但从地狱里的黑暗世界不断向外爬的可怕模样。
等到月亮升得更高了,我借着月光看到,山谷的倾斜度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陡峭。峭壁上突出许多岩石,这些岩石足以让脚在上面站稳,这样就可以一步一步往下走了。等我往下走了几百英尺之后,坡度就变得更加平缓了。不知是什么力量催促着我,我吃力地在岩石之间攀爬,把身体探到岩石下面,凝视着下面那透不进一丁点儿光亮的黑暗世界。
突然之间,我的注意力被对面斜坡上的一个巨大物体给吸引住了。这个东西在我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被升起的月亮照到,映出白色的光亮。很快我就说服自己,那一定只是一块大石头而已。但是我又不得不注意到,它的轮廓和所在的位置简直无比精妙,非一般石块所及。我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吸引着我更加仔细地观察它。除了庞大的体积之外,它还位于大洋底的裂缝之中,形成于地球形成之初的时代,据此我断定,这个奇怪的庞然大物是一整块造型精致的石料经过精细地打磨,用来祭拜某种有生命又会思考的生物的。
想到这里我感到阵阵眩晕,但是我强忍着头晕,更加仔细地观察身边的环境,像科学家或者考古学家一样严谨。月亮现在已经升到了最高处,散发着神秘耀眼的光芒,照在高耸的峭壁上,照亮了整个峡谷。有一股水流流向峡谷的底部,下面深不可测,看不到尽头。我站在斜坡上,这水流几乎能打湿我的鞋子。水流冲洗着这块巨石的底部,我现在几乎能看清楚它表面刻的碑文和图案了。碑文是一种我不认识的难以辨认的象形文字,我以前完全没有在任何书上见过。图案倒是常见的水生动物,有各种鱼类,例如鳗鱼和章鱼,还有甲壳类动物、软体动物、鲸鱼以及其他海洋动物的图案,它们中的许多种类都不存在于现代社会,应该是远古时代的,我曾在泥淖中见过它们的尸体。
巨石上面雕刻的绘画图案深深吸引住了我,让我看入了迷。那一幅幅浅浮雕十分庞大,图案看起来特别清晰,其中描绘的主题恐怕都要引起多雷 (1) 的嫉妒了。尽管这些图案的内容看上去都是在直白地表达海洋洞穴里的鱼类的嬉戏玩耍,可是我隐约觉得这些雕刻是在描绘人类,至少是某种特定的人类,在向水下的某个圣地表达敬意。我无法详细地描述它们的长相和身形,我的记忆力衰退了不少,大不如从前了。我想,即使是爱伦·坡和布尔沃也想象不出这些奇怪的东西。它们有着正常人类的体型,但是却长着有蹼的手和脚,极其宽大又松弛的嘴唇,像玻璃一样透明而突出的眼睛,还有其他一些我不大想回述的特征。真是太奇怪了,画面上的一些图案跟背景很不成比例,比如一个人正在试图杀死一头比他稍大一点的鲸鱼。正如我刚才回忆过的,它们有着奇怪的外形,但是我现在觉得这个图案所表达的是某种假想的原始鱼神或者海上的部落。这个部落最后的传人也在英国的皮尔丹人和尼安德特人产生之前好几个世纪就消亡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对那些勇敢的人类学家肃然起敬。我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我察觉到月亮在寂静的海峡里投下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突然之间我就看到它了,它从海平面轻轻地升起,然后漂浮在黑色的水面上。它巨大无比,长得很像波吕斐摩斯,面目丑陋得令人作呕。它俯冲向那块巨石,张开巨大的长着鳞片的翅膀,弓起脖子,发出了几声巨响。我吓得整个人都疯掉了。
我发狂似的爬向来时的斜坡和峭壁,终于回到了我搁浅的小船旁边,然后便神志不清,晕了过去。我依稀记得自己唱了很多歌,直到嗓子发不出声音,然后开始傻笑。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我找到船之后不久便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暴风雨。无论如何,我都清楚地记得那场暴风雨中隆隆的打雷声,还有那头怪物发出的狂野的吼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意识,醒了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美国旧金山的一家医院中。原来,一艘美国的航船驶过大洋中部时发现了我的船,船长下令将我打捞起来救治。我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是都被当成了疯言疯语,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搭救我的人里面没人知道那块上升起来的太平洋海底大陆,我也无心去坚持跟他们争辩,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会在意那些他们不相信的事情。后来有一次,我碰到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就半开玩笑地对他提起了关于古代非利士人神话传说中的大衮——鱼神。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对这类神话传说嗤之以鼻。我感到很无奈,也就没有再多问一句。
我仍然记得我见到它的时候,是在夜晚,月盈和月亏交替之时。我尝试服用吗啡来麻醉自己,但是它只能给我带来短暂的麻醉效果,药效过后,我还是备受折磨,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绝望的奴隶。现在我想结束这痛苦的一切,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完完整整地写下来,留给后世之人。我常常问自己,这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切是否只是我的一场幻觉?或许只是因为我在逃离了战场和德国人的囚禁之后,由于受不了烈日的炙烤,因而发烧导致了神志不清和胡言乱语?每当我这样问自己,我脑海中都清晰地浮现出那些几乎是真实发生过的画面,它们是那样真实,真实得可怕,让我不敢去怀疑,也不相信那只是幻觉。我不敢去回忆那片深深的海洋,那些在黏滑的泥淖里爬行和挣扎的不知名生物,还有它们把自己的模样刻在那块古老的巨石上面并做朝拜的样子。我梦想着将来终将有一天,它们会从巨浪中升起,伸出爪子把这些弱小又疲于战争的人类拽下海去。终有一天,陆地会下沉到海底,黑色的海洋大陆会升上来,取代这一片混沌的世界。
末日将近。我听到门口有声音在响,仿佛是那晚我看到过的巨大又黏滑的动物肢体摩擦地板的声音。我希望它不要找到我。哦,上帝啊!那只手!那只手从窗户伸进来了!它伸进来了!
(战樱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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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1832—1883),法国著名版画家、雕刻家和插画家。

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 A Reminiscence of Dr.Samuel Johnson

本文创作于1917年,后来洛夫克拉夫特以“汉弗莱·不聪明先生”(Humphry Littlewit,Esq)为笔名将此文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1917年11月刊上。在创作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刚刚脱离青年时代的隐居生活。这一时期的洛夫克拉夫特对于18世纪的新古典主义文学抱有浓厚的兴趣,也非常崇拜18世纪的文学大家,甚至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那个时代。本文就是他用来表达这种崇拜之情的作品。

怀旧——尽管絮絮叨叨,或遭人厌烦——却是一种通常只有垂暮老人才能享受的特权。事实上,那些历史里的隐晦过往,以及那些不太出名的伟人轶事,常常需要依靠像这样的回忆才能流传后世。
虽然许多读者偶尔会在我的行文风格间察觉和留意到某种古韵,但能够以一个年轻人的身份行走在这代人之中仍让我心甚慰。毕竟,根据杜撰的身世,我于1890年出生在美国。但是,现在我决心卸下重担,吐露一个我始终害怕惹来怀疑而不愿言明的秘密,并且向普罗大众传授我在漫漫一生中积累下来的真正知识。在一段时期里,我曾与许多显贵有过亲密的往来,而人们总想了解那个时代的确切信息,现在我将满足他们的兴趣。你们当知道,我于1690年8月的第十天(或者按照新格里高利历的算法,8月20日)出生在德文郡,因此我现在已经有两百二十八岁了。早年间我去过伦敦。早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见过威廉国王治下的著名人士,包括令人惋惜的德莱顿先生——他经常坐在威尔斯咖啡馆里的桌子边。后来,我和艾迪生先生与斯威夫特博士变得非常熟稔了,甚至还和蒲柏先生成为交情匪浅的朋友——他在世时,我一直非常了解和敬重他。但是这次我想要说的是一位年代更近些的伙伴——已故的约翰逊博士,因此,眼下我准备略过自己的年轻岁月。
我第一次听说博士的名字是在1738年5月,但那时我还未曾与他见面。那时候,蒲柏先生刚完成了他的讽刺诗的结尾(就是以“十二个月来你就没在印刷品上露过两次面”开头的那一篇),正准备发表。就在同一天,名不见经传的约翰逊模仿尤维纳利斯的写作风格发表了一首名为《伦敦》的讽刺诗,这首诗在城里引起了热议。许多有品位的绅士说,写下这首小诗的人是个比蒲柏先生更伟大的诗人。虽然有些恶意诽谤者说蒲柏先生非常妒忌那位作者,但他却为新对手的小诗给出了很高的评价;通过理查森先生得知了诗人的名字后,蒲柏先生告诉我说:“约翰逊很快就会闻名天下的。”
直到1763年,我才正式认识约翰逊博士。那一年詹姆斯·鲍斯韦尔先生——一个出身名门、博学多才、有点小聪明,而且偶尔会让我帮他修订即兴诗歌的苏格兰年轻人——在麦特酒馆里将我引见给了他。
约翰逊博士——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是个气喘吁吁的肥胖男人,衣着邋遢,不修边幅。我记得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短假发,没有扎起来,也没有往假发上打粉,而且相对于他的头来说,那顶假发实在是太小了。他的衣服是铁锈样的褐色,有许多褶皱,而且少了不止一只纽扣。他的脸太圆太胖了,远算不上英俊,而且还有着某些淋巴系统疾病留下的难看痕迹。他总是以一种反复抽搐的方式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头。事实上,我早就听说过他体弱多病的状况,那是蒲柏先生告诉我的,他不辞劳苦地详细打听了所有的事情。
那时候我已经七十三岁了,比约翰逊博士整整大了十九岁(虽然我称他为博士,但实际上他要等到两年后才拿到博士学位),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会对我表示出些许尊重;也因此,即便其他人都承认说自己有些怕他,但我却并不是太恐惧。而当我询问他对于我在自己的期刊杂志《伦敦人》上称赞他的字典一事有何看法时,他回答说:“先生,我不记得自己读过你的杂志,而且也对那些思想粗浅之辈的意见没有多少兴趣。”虽然约翰逊的名声让我非常渴望获得他的赞许,但这种不礼貌的行为仍然激怒了我。我试着反唇相讥,告诉他,我很惊讶一个有见识的人会在从未读过他人作品的前提下来判断对方的思想。约翰逊回答说:“为什么?先生,我可不需要在熟读了一个人的作品后才能判断他的成就有多么浅薄,毕竟他在向我发问的第一句话时就急不可耐地提到了自己的作品。”我们就此成了朋友,但却在很多事情上针锋相对。有一次,为了附和他,我说我怀疑奥西恩的诗歌并不是真迹,而约翰逊先生回答说:“先生,这不会让你的理解更加独到;因为城里的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件事了,即便对于一个寒士街的评论家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发现。你还不如说,你很怀疑是弥尔顿写了《失乐园》。”
从那之后,我经常遇见约翰逊,大多是在文学社的聚会上。文学社是在我认识约翰逊一年后,由约翰逊、议会上的演说家布克先生、时尚界的绅士伯克拉克、虔诚的民兵队长兰敦先生、著名画家J.雷诺兹爵士、散文与诗歌作家高德史密斯博士、布克先生的岳父纽吉特博士、约翰·霍金斯爵士、安森尼·查米尔先生还有我一同创办的。我们每周都会约一天,通常是在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去索霍区杰拉德大街的土耳其酒馆里见面——后来,那座酒馆被卖掉了,并且改造成了一座私人的住处;在那之后,我们又将集会的场地迁到了萨克维尔大街的亲王酒馆,然后是多弗街的乐特里耶酒馆,接着是圣詹姆斯街上的帕斯罗酒馆以及撒切尔公馆。在这些聚会上,我们一直表现得相当和睦与宁静,这与我今天在文学与业余刊物协会里见到的某些纠纷与混乱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比。考虑到我们都是些有着完全相反观点的绅士,这份宁静更显得不同寻常。约翰逊博士和我,还有其他许多人,都是忠实的保王党;而布克先生是辉格党人,反对美国战争,他在那一议题上的许多演说都得到了广泛的发表。而最不合群的是身为创始人之一的约翰·霍金斯爵士,他写过许多有关我们社团的歪曲传闻。约翰爵士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一次,他在聚会上拒绝支付自己的晚餐账单,因为他在家里通常不吃晚饭。后来他用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方式侮辱了布克先生,让我们都非常痛苦地表示了异议,那件事后,他就不再来参加我们的集会了。不过,他一直没有公开地与博士断绝关系,而且他后来还成了博士的遗嘱执行人,但鲍斯韦尔先生和另一些人还是有理由怀疑这一委派的真实性。文学社的其他后加入的成员包括,约翰逊博士早年间的朋友演员大卫·盖瑞克,托·沃顿与约瑟·沃顿,亚当·史密斯博士,《拾遗》的作者帕西博士,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先生,音乐家伯尼博士,评论家马龙以及鲍斯韦尔先生。盖瑞克先生是唯一一个在加入社团时遇到困难的成员,因为博士一直都喜欢批判舞台艺术以及与舞台有关的一切事物,即便他与盖瑞克先生有着深厚的友谊。事实上,约翰逊有一个极度奇怪的习惯,当所有人都反对戴维的时候,博士就会向着他说话;而当所有人向着戴维说话的时候,博士就会反对他。但他由衷地喜欢盖瑞克先生这个朋友,对此我毫不怀疑,因为他从未像影射福特那样嘲笑盖瑞克先生。虽然福特拥有喜剧的天赋,但他始终是个非常粗俗的人。吉本先生也是个不太受欢迎的人,他总是表现出一种惹人讨厌的嘲弄神情,就连我们这些非常景仰他的历史造诣的同伴也经常觉得被冒犯了。我特别喜欢高德史密斯博士,他是个非常在乎自己衣着,而且在成员们谈话说到精彩处总是插不上话的小个子,因为我也无法同样在谈话时展现自己。他非常嫉妒约翰逊博士,不过依然非常喜欢并尊敬对方。我记得有一次有个外国人——我猜是德国人——参加了集会,在高德史密斯说话的时候,那个外国人突然发现博士准备要说些什么,由于将要说话的那位更加出名,于是那个外国人下意识地将高德史密斯当作了累赘,直率地打断了他的说话,并且喊着说:“安静,乔翰逊博士要说话了!”这让高德史密斯一直非常记恨。
在这个群星闪耀的团体里,我得到了很大的容忍,但那主要是因为我的年纪,而非我的智慧或学识,因为我在这两方面完全比不上其他人。然而我与著名的伏尔泰的友谊一直让博士很恼火,因为他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而且曾经称那位法国哲学家是:“一个头脑敏锐但文字功底薄弱的人。”
鲍斯韦尔先生——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有点儿喜欢戏弄别人的朋友——经常取笑我笨拙的礼仪举止和过时的假发服饰。有一次,在稍微有些醉意的时候(他有很大的酒瘾),他曾试图在桌子表面写一首即兴诗来讽刺我,然而由于缺少了在平时写作时的帮手,他犯了个糟糕的语法错误。我告诉他,他不该挖苦自己的诗歌源泉。还有一次,鲍兹(我们以前都这么称呼他)抱怨说我为《每月评论》准备的那些文章对于刚开始写作的作家来说太过苛刻了。他说我把所有有着远大志向的人全都从帕尔纳索斯的山坡上推了下去。我回答说:“先生,你弄错了,那些没能坚持下去的人之所以会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们渴望提升实力,而是想要将自己的弱点隐藏起来,并将自己无法获得成功的原因归结于第一个提到他们的批评家。”我很高兴看到约翰逊博士在这件事上站到了我这一边。在修订他人的拙劣诗歌这件事上,没有人比约翰逊博士更了解其中的痛苦;实际上,据说可怜的老瞎妇威廉斯夫人的书里只有两行不是博士写的。有一次,约翰逊为我背诵了利兹公爵的一个仆人创作的几行诗——那首诗逗乐了他,让他牢牢地记了下来。诗里描写的是公爵的婚礼,由于它与最近的一些傻瓜诗人所创作的作品在质量上是如此相似,我忍不住要把它们完整地写下来:

“利兹公爵会娶一个漂亮的好女人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喔那位淑女会获得利兹陪伴的恩泽。”

我问博士,他有没有试过将这东西弄得像样一些,但他说他没试过,于是我自娱自乐地修订了它:

豪杰利兹迎新娘,贞洁美人家世长。少女骄傲心意欢,赢得郎君侧相伴。

我向约翰逊博士展示了这首诗,他说:“先生,虽然你解决了韵脚的问题,但这几行字里既没有诗意也没有智慧。”
能够讲述更多我所知道的那些发生在约翰逊博士身上——以及他的智者圈子里——的轶事总让我感到满足,但我是个老人了,太容易疲惫。当我努力试图回忆过去的时候,我似乎没有多少逻辑,总在连续性地东拉西扯,而且,恐怕我着重谈论一些其他人过去已经讨论过的事情上。如果读者们喜欢这些回忆,我或许会再谈论一些那个仅剩我还活着的年代里发生过的逸闻趣事。我记得许多与萨姆·约翰逊以及他的俱乐部有关的事情。即便博士死后,我也一直待在俱乐部里。我真诚地哀悼博士的去世。我还记得将军约翰·伯戈因先生曾因为三票反对没有加入俱乐部——他的许多戏剧与诗歌作品在他死后得到了发表——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在萨拉托加吃了败战的缘故。可怜的约翰!而他的儿子就好多了,我记得他好像成了一个准男爵。但我已经非常疲倦了。我很老了,非常老了。是时候去打个午后小盹了。
(竹子 译)

北极星 Polaris

这个故事大约写于1918年的5月或6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做了一个梦(他在1918年5月15日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他梦到“一个奇怪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宫殿和金色的穹顶,坐落在一座灰暗又可怕的山脉之中”。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中有相关的精彩描述,但洛夫克拉夫特是后来才读到的,因此他更有可能是受到爱伦·坡作品的影响(例如《静——寓言一则》)。这篇小说实际上并不是一场“梦的幻觉”,而是描写了一个拥有着古老祖先灵魂的现代人的故事。小说最早被收入于1920年12月出版的《哲学家故事集》(Philosopher)中。

北极星神秘的光线穿过北面的窗户,照亮了我的房间。在整个漆黑又恐怖的夜里,它是唯一的光明。那年秋天,北风裹挟着诅咒与怨恨,扫过沼泽里相互低声喃喃的大树,秋意染红了树叶。在清晨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就坐在一弯新月之下,倚在窗边,凝望着那颗星。时间消逝,仙后座在高空中闪闪发光,在沼泽中投下婆娑的树影。树枝随着夜风轻柔地舞动,时不时透出远方北斗七星的光芒,使我意乱情迷。黎明破晓之前,大角星的微光斜照在山坡的墓地上,发出隐秘的红色光晕;后发座在神秘的东方闪烁着怪异的光。同时,北极星也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着我,就像一只可怕的眼睛,神经兮兮地眨动着,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当天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漫天星光的时候,我才可以安然入睡。
我很清晰地记得夜晚的极光,在沼泽上空闪耀着令人恐惧的恶魔之光。每当这时,只有等到有云朵飘过,遮挡住它的光亮后,我才能睡去。
在一个下弦月的夜晚,我第一次在朦胧之中见到了那座城市。它就坐落在一个高原上,在几个造型奇特的山峰之间。城市里所有的塔、围墙、石柱、穹顶和街道,都是用冷冰冰的大理石砌成的。大理石街道上立着同样用大理石做成的柱子,每个柱子的顶端都雕刻了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的脸。空气温暖又安静,没有风吹过。山峰顶部的正上方,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北极星。我凝视着那座城市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出来,白天来临。红色的毕宿五星在地平线上低垂着,缓慢地闪烁着,这时我看到城市里的房子和街道有灯光和人影出现了。那里的人们穿着奇怪的长袍,举止高雅、待人亲和、彬彬有礼,在弯弯的月牙之下,他们说的语言虽然我从未听过,但是竟然能听得懂。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智慧与哲学。过了一会儿,等到毕宿五星爬到更加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时,整座城市就又重新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等我早晨睡醒,我竟然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中全是那座城市的模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已经沉浸在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之中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是在我可以入睡的阴天的夜晚里,我都能看得到那座城市。它有时出现在弯弯的月亮之下,有时出现在热烈如火的大太阳底下,但是他们的光都是缓缓地划过地平线而后消失不见。如果遇上了晴朗的夜晚,北极星就会闪烁得与以往不同。
渐渐地,我开始好奇自己会在那个奇怪的城市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开始我只是觉得那座城市是一个彻底虚幻出来的不真实的场景,然而现在我开始想要弄明白自己与它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也想知道每次出现在那座城市里的广场上的人们到底在谈论什么。我对自己说:这绝对不只是做梦那么简单。可是我该如何证明那些出现在沼泽和墓地南面的大理石房子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呢?而且,北极星为什么会每个夜晚都照进我北面的窗户里来呢?
有一天夜里,就在我坐在大广场上听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游荡在这座城市里的灵魂,而是拥有了肉身。我再也不是奥拉索尔街上的一个陌生人了。奥拉索尔街的位置在萨尔基斯山脉,刚好在诺顿山和卡迪佛奈克山之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的朋友阿洛斯那熟悉的声音。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那声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出来的啊!他说的话也大大地慰藉了我的灵魂,因为他是一个爱国者。那天夜里,传来了戴克斯家族部队战败、因纽特斯家族入侵的消息。五年前,有几个矮胖、凶恶又下流的人从西部踏入我们的王国边界,他们大肆破坏我们的国家,烧杀抢掠。最后,他们包围了我们的中心城镇。他们已经占领了山脚下的地区,却找不到登上高原的路,幸亏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否则我们的市民是无法抵抗这些入侵者的。那些矮胖的生物精于战争的艺术,而且不像我们这些身材高大、长着灰眼睛的洛玛尔人那样顾虑荣誉,不愿展开残忍的征服。
我的朋友阿洛斯是高原上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他的身上背负着我们整个国家最后的希望。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告诉大家,我们必须要有冒险精神,并且劝告奥拉索尔人,他们是最勇敢的勇士,要继承祖先们英勇抗争的传统,奋勇杀敌。他们的祖先曾经被迫向南方迁移,并且在迁移的过程中与阻碍他们前进的长毛、长臂的食人部落交战,最后获胜。然而阿洛斯不让我也做一名战士,因为我天生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一遇到巨大的压力和困难就会晕倒,不省人事。但是我的眼睛比一般人都敏锐,堪称千里眼。尽管我以前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抄录纳克特祖先的手稿,研习祖先的智慧成果,我的视力依然是全国最好的。阿洛斯为了庇护我,免于去战场上白白送死,就安排我做瞭望塔的侦察员,帮助我军侦察敌军的情况。侦察员的地位在战争中也是相当重要的,仅次于指挥官。敌人试图从诺顿山的背面抄小路到达我们的城堡然后实施突袭,是我敏锐地侦察到这一情报,及时点火放信号,让守门的士兵们得到消息进行防卫,让我们的城堡免于被立即攻陷。
瞭望塔上只有我一个人,下面的其他人都需要我不断地给他们信号指挥作战。我的大脑阵阵眩晕,不仅是出于紧张激动的心情,更是由于过度劳累,因为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体力近乎透支。但是我的意志十分坚定,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我热爱这座大理石建造的城市,我不能倒下,不能让这座城市遭到敌人的蹂躏。
但是就在我站到瞭望塔的顶端时,我又看到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散发着红色的邪恶的光芒,在远处村落的潮湿的水汽中隐隐约约地晃动。从屋顶的缝隙中,我再次看到了那颗北极星。它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个有生命的魔鬼在不停召唤我。在我看来,它的光亮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想引诱我入睡,我甚至听到了有节奏感的歌声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睡吧,睡吧,我的哨兵,我已经在这颗星体中沉睡了两万六千年,今日我终于得救,我回来了,就在我现在熊熊燃烧的地方,其他星球也将升起,天空将被我们点亮。我们将慰藉生灵并保佑他们,请记住:只有当我的轮回结束时,过去才会重演。

我努力与困倦作斗争,尽量不让自己分心。同时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那些从天空中传来的奇怪歌声,想找出这些歌声与我曾经研习过的《纳克特抄本》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我感到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胸中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等我再抬起头来向上看去时,我进入了一场梦境之中。在梦里,远处沼泽地里的树木依然不停晃动,北极星还是向我眨着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我沉沉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因感到羞耻和绝望而不断地尖叫,苦苦地哀求催眠我的怪物能停止催眠,让我快点醒来,我需要在因纽特斯人从诺顿山背面抄小路突袭我们的城堡之前醒来,告诉我的同伴们危险即将来临。但是这些怪物们简直就是魔鬼,他们狠狠地嘲笑我,并告诉我我并没有做梦,一切我认为的梦境其实都是真实发生的。同时他们不停地捉弄我,给了敌人充足的时间准备进攻。我没有履行我的职责,我背叛了我所爱的城市。我欺骗了我的朋友和长官阿洛斯,他曾经那么信任我!这些痛苦的感觉在梦中不停地折磨着我。那些魔鬼告诉我,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我在夜里的想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奥拉索尔城,也不存在低垂于地平线上闪烁的北极星和毕宿五星,还有那些覆盖了几千年的冰雪和所谓的能够打败敌人的“爱斯基摩人”。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痛苦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解救这座城市,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它就离危险更近一点儿。可是我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可怕的梦境。梦里的砖石房子就在沼泽的南边,低低的山丘上有一个墓地,北极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监视着我的眼睛,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总是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战樱 译)

翻越睡梦之墙 Beyond the Wall of Sleep

本文大约写于1919年春天,最早发表在一本业余写作爱好者创办的杂志《松果》(Pine Cones)的1919年10月刊上。洛夫克拉夫特后来提到本文的灵感源自《纽约论坛报》(The New York Tribune)上面的一篇关于纽约州警官队在卡茨基尔山区工作的报道。而文章最后一段的引用也得益于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在青年时代自学的天文学知识。


1938年3月《诡丽幻谭》再次发表《翻越睡梦之墙》时的插画。

咱可真想要睡上一觉。

——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第四幕,第一场)
我时常在想,人类中的大多数是否会刻意停顿下来,去回想那些偶然出现在梦境里的重要蕴意,或者回想那个它们所依附的隐晦世界。我们夜间梦境的绝大部分或许不过是些依照清醒时的经历而产生的奇妙虚影——但弗洛伊德也曾用他的童年象征主义学说反驳过这种论调——因为有某些东西并不在此列。它们脱俗而又飘渺的特质无法用普通寻常的观点进行解释,而它们所带来的、让人隐约觉得兴奋与不安的影响也可能会让人短暂瞥见一片属于精神的领域,这片领域的重要性一点儿也不亚于现实生活,却被一道几乎无法翻越的屏障隔离在现实生活之外。就自身的经验而言,我无从质疑他的理论——也许,当人们失去了尘世间的意识后,便会旅居在另一个与我们所知的生命形式完全不同的无形生命中,而当我们醒后,却只会留下些许最为细微与模糊的记忆。我们也许会从这些模糊而又破碎的记忆里推论出许多东西,却无从证实。我们也许只能猜想,在梦境里,生命、物质还有活力,这些人类所知道、熟悉的东西,并不一定是恒定不变的;而时空也并不像我们清醒时所认知的那样存在着。有些时候,我相信,这种更缺少实在感的生活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生活,而我们在这颗水陆相间的小星球上所度过的空虚时光则是次要的,或者只是一种视觉现象而已。
1900年1月冬天的一个下午,当那个人被带到州立精神病院时,我刚从充满了此类思绪的年少幻想中清醒了过来。当时我正在医院里担任实习医师,而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事情从那时起便一直困扰着我。根据记录,这个人名叫乔·斯莱特,或者乔·斯拉德。他有着典型的卡茨基尔山区居民所具有的外貌,是早期殖民地的农夫血统所留下来的子孙中的一员。那些古怪而又令人反感的居民在那些少有旅行者来往的偏远山区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几乎三个世纪之久,因而已经衰落到了某种野蛮而退化的地步,远不如那些当年幸运地定居在人口稠密地区的同胞兄弟们那么文明先进。这批古怪的居民简直就是南方人口中的“白垃圾”的真实写照。他们没有什么法律与道德可言,而且他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可能也要比生活在其他地区的美国本土居民糟糕得多。
乔·斯莱特是被四名警惕地监视着他的州警送进精神病院的,据说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但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的性情。虽然有着远超过一般身材的个头与稍显健壮的骨架,但那双湿润的小眼睛却流露着暗淡而又困倦的忧郁;无心打理也从未刮过的发黄胡须也长得稀稀拉拉;就连厚厚的下唇也一同无精打采地垂着——所有这一切都让他那张荒唐可笑的面孔看起来无害而愚蠢。他的年龄不详,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既没有家庭记录也没有固定的家庭成员,但从他前方的秃顶与牙齿脱落的情况来看,首席外科医生认定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
我们从医疗记录与法庭文书上得知了所有能收集到的与这个男人有关的信息:这个人是个流浪汉、猎人,设陷阱捕捉野兽为生。在他那些原始朋友的眼里,他一直表现得很奇怪。他总是习惯晚上超过正常作息时间之后才入睡。而当他从梦中醒来时,他时常会用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谈论起一些未知而又陌生的东西——那种举动极为怪异,甚至会让那些没有想象力的平民大众也感到畏惧与恐慌。不过,这并不是说他组织语言的方式非同寻常,因为他只会使用那些在他在日常生活里使用的低贱方言;但他叙述时所用的语调与讲述的内容却如此神秘而疯狂,以至于没人能够毫无惧色地听完他的叙述。他自己往往也会像他的听众一样感到恐惧与困惑。但是,在清醒后的一个小时内,他就会忘记自己说过的所有事情,或者至少是所有那些导致他说出这些事情的东西;并且重新回到迟钝而又有点儿亲切和蔼的寻常状态,和其他那些山地居民没什么两样。
但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在黎明时分的反常行为似乎也跟着逐渐变得频繁与暴力起来;后来——在他被送到精神病院的一个月前——这一行为演变成了一场令人震惊的悲剧,并最终导致他被当局逮捕拘留。事发的前一天下午,他在狂饮过威士忌之后沉沉地睡了过去,但等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极为突然地清醒了过来,并发出了极其恐怖且不同寻常的嚎叫声。这叫声使得邻近的几个人纷纷赶到了他居住的小屋边——那是一间杂乱肮脏的地方,他与一个和自己一样污秽不堪的家庭一同居住在里面。接着,他冲进了雪里,高高地挥动着手臂,开始连续地向空中跳去;同时高呼着他决心要前往某个“屋顶、墙面、地板上都有光芒,且播放着响亮奇怪音乐的大屋子”。两个中等身材的人试图制止他,但他用狂乱的力量与愤怒抵抗着,尖叫着说出了他的意愿,迫切想要找到并杀死某个“大笑、摇动并发亮的东西”。终于,在突然给了一个试图制止他的人一拳之后,他陷入了一种恶魔般的嗜血狂喜之中,残忍地尖叫着他要“跳向空中,烧掉所有阻止他的东西”。
此刻,他的家人与其他邻居纷纷恐慌地逃走了,当他们鼓起勇气折返回来时,斯莱特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团肉酱般无法辨认的东西——在一个小时前,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哪个山地居民敢去追他,而且似乎他们也乐于让他冻死在外面;但过了几天后,他们在一个早晨听见他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发出的尖叫声,于是他们意识到斯莱特不知怎么的设法活了下来,于是这群人便决定无论如何也必须要将他驱除出去。就这样,那些山地居民拿起武器,组成了一支搜寻队。但随后不久,在当地颇不受欢迎的州巡警队偶然发现这只搜寻队,在询问过他们之后,一位警官加入了搜寻者的队伍,并将他们的原定目标(不论之前是什么)演变成了由治安官组织的治安维持队。
在搜寻队出发后的第三天,他们在一棵大树的空心树干里找到了不省人事的斯莱特。随后,他被带到了最近的监狱,等他恢复意识之后,来自奥尔巴尼的精神病医生立即为他做了检查。他向这些精神病医生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他说,他有一天下午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喝了很多酒,然后便睡了过去,然后他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满手是血地站在自己小屋前的雪地里。他邻居皮特·斯莱特残缺不全的尸体就在他的脚边。由于恐惧,他茫然地跑进了树林里,试图逃避那个看起来肯定是由他犯下的命案。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知,即使质询者们做出专业的问讯也没能带出更多的事情来。
那天晚上,斯莱特安静地睡着了,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除了某些表情的改变外,并没有流露出特别奇怪的特征。但看守病人的巴纳德医生觉得自己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光彩,那气弱无力的嘴唇几乎无法察觉地抿紧了,仿佛他已做下了某个理性明智的决定。但当他们开始询问问题时,斯莱特再度沉入山区居民常有的那种空白而茫然的状态,只能反复地说他前一天所说过的话。
第三天的早晨,那个人的精神疾病第一次发作了。在睡梦中显示出一些不安之后,他突然陷入了狂暴的状态,力大无穷,甚至需要四个人才能将他捆在约束衣中。精神病医生们纷纷仔细地聆听着他所说的话,因为他家人与邻居口中那些富有启发性但大多数时候都相互冲突、语无伦次的故事大大地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斯莱特最多胡言乱语了十五分钟,滔滔不绝地用他那边远地区的方言讲述某些光组成的雄伟大厦,空间的大海,奇怪的音乐以及幽暗的山脉与河谷。但他谈论的大多数内容都与某个燃烧着的神秘存在有关——他说那个东西摇晃着放声大笑地嘲弄着他。这个巨大而模糊的存在似乎对他做过一件可怕的坏事,以至于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杀掉它从而成功复仇。他说,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要飞过虚空的深渊,烧尽一切堵在他路上的东西。他这么说着,直到最后,他的叙述戛然而止了。他眼中的疯狂光芒逐渐熄灭了,他呆木而奇怪地看着那些问询者,并开口询问他为什么被绑着。巴纳德博士解开他身上的皮马甲,并成功地说服斯莱特——为了自己着想——先披上它,并且直到晚上之前都没有再把马甲要回来。接着,那个人开口承认,他的确会有时候说一些奇怪的事情,但他完全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在一两个星期内,他的精神疾病又发作了多次,但医生们并没有从中了解到更多的东西。最后,他们开始思索斯莱特梦境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因为既他不懂书写又不能阅读,而且也从未听说过任何传奇或神话故事,因此他能拥有如此华丽绚烂的想象力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由于此人只能依靠他自己的简单语言来进行疯癫而又不适宜的表述,所以他肯定不是从任何已知的神话或传奇故事获得这些想象的。他既不能理解也无法解释那些自己在胡言乱语时所提到的事情;他声称自己经历过那些事情,但实际上,他不可能从任何寻常谈话或与他相关的交流中学习到这些东西。精神病医生们很快便一致认定那些异常的梦境就是这种麻烦的根源,这些梦境是如此栩栩如生,因此即便在清醒过来后,它们仍然能够短暂地完全掌控住这个低贱平民的头脑。后来,按照正式的程序,法院开庭审理了斯莱特谋杀邻居一案,然后以精神错乱为由宣告斯莱特无罪,并将他押送到了我供职的这所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我之前已经说过,我是个经常思索梦境生活的人,从这一点上,你们或许能想象当我完全确认了他的病情属实后,便会多么渴望去研究这个新来的病人。他似乎也从我身上感觉到了某些友善与亲切,这无疑与我那无法掩饰的兴趣以及询问他时温和礼貌的态度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精神病发作——而我在一旁屏息聆听他描述那些混乱而又壮阔的图景——时能认出我来;不过当他安静下来时,他依然知道我是谁。这个时候他会坐在他房间里那扇带铁栏的窗户边,用稻草与柳条编着篮子,可能还会为他再也无法享受的山区自由生活而消沉憔悴。他的家人从未要求来见他,也许他们按照落后的山地居民一直遵循的方式,找到了另一个新的临时首领。
渐渐地,我越来越对乔·斯莱特所构想的那些疯狂奇妙幻想感到好奇,这种感觉甚至到了难以抗拒的地步。这个人的语言与智力水平都低下得可怜,可他口中的那些鲜亮而宏大的幻想——虽然只是一些野蛮、片段的梦话——却是一颗出众的,甚至极为优秀的,大脑才能构想出来的图景。我经常问自己,一个生活在卡茨基尔的野蛮人如何能够依靠他那迟钝的想象力在脑海里营造出这些幻想呢?为何这些幻想的内容都暗中显示出一个天才才能创造出的智慧火花?斯莱特如何能构想出他在癫狂的胡言乱语时咆哮着描述的那些有着无上光辉与无比巨大空间的灿烂国度?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可怜人身上可能发生了某些不仅混乱而且我无法理解的事情,而这些事情肯定也远远超出了那些比我更有经验但却更缺乏想象力的医学和科学同僚的理解范围。
然而,我却无法从这个人身上提取任何信息。我的整个研究结论就是:斯莱特游荡在某种半有形的梦境生活中,或是漂浮着穿过灿烂而巨大的河谷、草甸、花园、城市以及充满光芒的宫殿——对人类来说这个世界不仅旷阔无边而且完全陌生未知;在那个世界里他并不是一个农民或野蛮人,而是一个举足轻重而且有着多彩生活的生物。他能够在那个世界里骄傲地昂首阔步,只有某一个致命的敌人才能阻挡他的去路。这个敌人似乎是一个可以看见、但却虚无缥缈没有实体的东西,它不以人形出现——因为斯莱特从未称它为人,也没说它不存在,而是称呼它为“东西”。这个东西曾对斯莱特做过某些非常可怕但却说不清楚的坏事,以至于这个疯子(如果他真的疯了的话)一直渴望着要复仇。斯莱特曾间接提到过它们的所作所为,从他的描述来看,我猜那个发光的东西与他平起平坐不分上下;而且在他的梦境里,他自己也与他的敌人一样是一个发光的东西。他曾频繁地提到自己会飞越无垠的空间,并烧掉一切阻挡在他路线上的东西——这种说法也为我的猜测提供了佐证。然而,他却在用一些完全不搭调的乡野土话来描述这些概念。这一情况让我不禁的觉得如果那个梦境世界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在那个世界里,口头的语言并不是用来传达思想的媒介。那个梦境里的灵魂是不是就居住在这个卑微的身体中,正绝望地挣扎着用愚笨凡人那简单而笨拙的舌头讲述它无法描述的事情呢?我是不是正面对着那些能够解释这个谜团的智慧思绪呢?——只要我能够发现并解读它们的话。我并没有向那些年长的医师说起这些事情,因为中年人总是多疑的,他们愤世嫉俗,拒绝接受新的想法。而且,精神病院的院长在不久前还曾用他那如同父亲对待孩子般的方式提醒我过度操劳了,提醒我的大脑需要休息。
长久以来,我一直都相信人类思维的基础仍是由原子或分子的运动,而且能够像是光、热以及电力那样转化为电磁波或辐射能量。这种想法过去曾让我反复思考人类是否能够进行心灵感应,或者通过合适的设备进行精神交流。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曾准备过一系列用来传输与接收的装置——这些装置有些像是在无线电发明之前、用于无线电报的早期笨重设备。我曾与一个同伴测试过这些东西,但却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不久之后,它们便与其他一些古怪玩意和科研成果一同打包收藏了起来,以待将来可能会用到。
而现在,由于窥探乔·斯莱特梦境生活的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再次找出那些设备,并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让它们重新工作起来。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后,我没有错过任何测试它们的机会。斯莱特每一次爆发,我便会将发送机安置在他的前额上,然后将接收器安装在我自己的额头上,持续地进行微调,寻找各种假象中的脑波波长。但是,即便这种传输过程真的成功实现了,我也完全不知道那些思想会在我的大脑里唤起怎样的思维回应。不过,我十分肯定地相信,我能够察觉并解读它们。因此,我继续进行实验,但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实验的实际目的为何。
那件事情发生在1901年2月21日。时隔多年当我再度回忆起这件事情,我意识到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切。可是,虽然芬顿医生将这一切都归结于我那活跃的想象力,但有时候我仍会怀疑这种结论是否是正确的。我记得他怀着极为和蔼与耐心的态度听完了我的叙述,但在那之后,他却给我开了一份精神药物,并为我安排了一次为期半年的假期——让我在随后的那个星期便启程离开精神病院。在那个至关重要的晚上,我陷入了极端的焦躁与慌乱之中。因为尽管乔·斯莱特一直都接受着极好的护理,但他却毫无疑问地在慢慢死去。也许那是他怀念的山区自由生活在作怪,或者也许他脑中的混乱已经变得太过激烈,以至于他那有些迟钝身体已经跟不上了;但不论如何,这具衰弱躯体里的生命火焰已渐渐熄灭。他昏昏欲睡地迎来了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刻,当夜幕降临时,他陷入了忧虑的睡眠之中。
当他入睡的时候,我没有像平常那样用皮带给他捆上约束衣,因为我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已经非常虚弱了,即便他在去世之前,再一次精神失常地清醒过来,他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危险的举动。但是,我仍将他的头与自己的头连接在了我那台宇宙“收音机”的两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能在余下的这段短暂时光里收到来自梦世界的第一条、也是最后一条信息。一名护工与我一同待在房间里,他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完全不知道那台设备的作用,也没有询问我的想法。随着时间流逝,我看见他的头笨拙地垂了下来,陷入了睡眠之中,但我没有去打搅他。那个健康但垂垂将死的野蛮人有节奏地呼吸着,仿佛催眠曲一般,让我在不久之后肯定也跟着陷入了小憩。
接着,一段奇异的抒情曲调将我唤醒。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和弦、颤动与和谐的心醉神迷,与此同时,在我那令人陶醉的视野中闪现出一番由无上美景构成的宏大场景。我似乎漂浮在空中,而我的四周无数由鲜活火焰构成的高墙、立柱与横梁正在光辉灿烂地燃烧着。它们一直延伸向上,直到那笼罩在无限高处、壮丽得难以言喻的穹顶边。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一些场景混杂在那幅富丽堂皇的雄伟景象中,更确切地说,它们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着,不时取代这幅壮丽的景象。在那之中,我瞥见了旷阔的平原与优美的河谷,高大的山脉与诱人心动的岩穴。所有这一切都覆盖着我那双愉悦的眼睛所能想象出的每一种使得风景更加可爱动人的元素,可却又不仅仅如此,它们完全由某种散发着光辉、虚无缥缈而又柔顺可塑的东西组成的,既像是意识构建的想象又像是实实在在的物质。当我凝视着这一切时,我察觉到自己的大脑控制着这些诱惑迷人的变化,因为每一幅出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全是我那变化着的念头最希望看到的景象、在这极乐的国度里,我并没有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踌躇,因为每一幅景象、每一个声音对我来说都是熟悉的,就如同它们在无数个万古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一样,它们同样也将会一直永存下去。
这时,那由我兄弟所散发出的灿烂光晕靠了上来,与我展开了对话。我们用灵魂交谈,无声但却完美地相互交换着思想。这是一个迈向胜利的时刻,因为我的同伴终于即将逃脱那段可耻的周期性奴役,他永远地逃脱了被奴役的命运,并且准备追上那个可憎的压迫者,哪怕抵达以太虚空中最为遥远的地方,紧接着它会造就一场燃烧着的宇宙复仇,撼动群星。我们如此漂浮了一小会儿时间,接着我留意到我们周围的物体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模糊与暗淡,仿佛某些力量正在将我召回地球——那个我最不希望去的地方。那个靠近我的东西似乎也感觉到了同样的变化,因为,它逐渐将谈话引向结尾,自己也准备着退出这个场景,并开始以一种比其他物体略慢的速度逐渐从我的视线中消散开来。我们又交换了一些思想,我从中得知了那个发光的东西与我一样,都会被召回并继续忍受奴役——但对于我那由光芒组成的兄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行星上那具令人感到遗憾的外壳已几乎被耗尽了,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的同伴将能自由地沿着银河追向那个压迫者,经过位于这边的群星,奔向无限的疆域。
接着一阵清晰明确的惊动突然将我与那充满光芒并且正在逐渐消退的场景隔离开了。当我看到躺椅上那个垂垂将死的人还在踌躇地活动着的时候,我面带愧色地清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乔·斯莱特的确醒了,但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清醒过来了。当我更加仔细地看过去时,我看见他那灰黄色的面颊泛着一种从未表现过的色彩。他的双唇也是如此,看起来不同寻常地紧紧抿着,仿佛被一个比斯莱特更加强大的人格控制着。他的整张脸开始变得紧张,虽然闭着双眼,可他的头却无休止地摆动着。我没有叫醒睡着的护工,重新摆正了额头那个连接着的心灵感应“收音机”、被稍微拨弄乱了的头套,试图抓住任何梦游者可能传达出的任何信息。接着,同一个瞬间,他的头迅速地望向了我这个方向,并且狠狠地瞪大了眼睛。这幅景象让我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死死地继续盯着。那个曾是乔·斯莱特——那个生活在卡茨基尔山区的野蛮人——的人用那双明亮而且不断鼓胀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睛中的蓝色似乎也微微地变深了一些。在他凝视的目光中既没有狂热躁动的情绪,也看不出衰落退化的迹象,我确信我所见到的那张脸之后有活跃着一个极有条理的心智。
在这种目光的交错中,我察觉到有一种稳定存在的外部力量正在影响着我的大脑。我闭上了眼睛,试图更加专注地集中思绪,接着作为这种积极努力的奖赏,我长久以来寻找的精神讯息终于传抵了我的脑海。每一个传递的念头都飞快地在我的脑海里被塑造成型,但却没有使用任何实际的语言,只不过对我来说,那些存在于概念和表达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紧密,以至于我似乎是通过普通的英语对话而了解到这些讯息的。
“乔·斯莱特已经死了,”一位来自睡梦之墙另一侧的存在用它那足以使灵魂呆若木鸡的声音说道。我睁大的眼睛看到那个奇怪的恐怖之物在痛苦地咳嗽,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仍旧平静地凝视着,它的面容也依旧显得聪慧而又富有活力。“他死掉更好,因为他不适合承载宇宙实体活跃时的心智。他这具令人不快的躯体无法协调虚无的宇宙生活与实在的行星生活之间的转换。他更像是动物,而非人;然而,由于他的不足,你发现了我,但宇宙与行星上的灵魂的确不应该会面。在四十二个你们所谓的地球年里,他一直是我痛苦的根源,每日囚禁着我。当你在无梦的睡眠中获得自由时,你会变成与我一样的东西。我是你充满光的兄弟,与你一同漂浮在光辉灿烂的山谷里。我不能向你这个清醒时的尘世化身谈起有关真正的你的事情,那是不被允许的,但我们都是广阔空间里的流浪者,漫长岁月中的旅行家。明年,我可能会定居在你称之为古老过去的埃及,或是距今三千年之后名叫赞禅的残酷帝国。你与我曾一同漂流在那些围绕红色大角星旋转的众多世界之中,也曾居住在那些骄傲爬行在木卫四上的昆虫哲人体内。俗世对生命与它所能达到的范围了解得实在太少了!的确,为了它的安宁,它不该了解得太多!我不能说起有关压迫者的事情。在地球上的你们已在不经意间地感觉到了位于遥远世界里的它——虽然你们对那一切毫不知情,但你们却为那座闪烁的灯塔命名为“大陵五”,恶魔星。我为了找到并战胜压迫者而徒劳地努力了无尽的岁月,一直被躯体这种累赘拖累妨碍。今晚我将带着公正,燃烧着灾变与复仇,如同复仇女神一般降临。在天空中,靠近恶魔星的地方寻找我的身影吧!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乔·斯莱特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这具尸体的大脑已经不能如我所愿地活动了。你是我在这颗星球上唯一的朋友——唯一一个能从这具躺在长椅上的可憎躯壳中察觉到我,并进而寻觅我灵魂的人。我们会再次见面的——也许在猎户之剑的绚丽迷雾中,也许是距今亿万年的另一具躯体中,那时候太阳系应该已经被一扫而空了。”
这个时候,交互的思绪突然中断了,梦游者——或者我该说那个死人——灰白色的双眼如同死鱼一样变得浑浊起来。我有些恍惚地跨过去,走到了躺椅边,碰了碰他的腰,但却发现那已经冰凉了。他厚厚的嘴唇也半张着,露出野蛮人乔·斯莱特那令人厌恶的腐臭牙齿。我打了个寒战,拉过毯子盖住了他那张令人害怕的脸,然后叫醒了护工。接着我离开了那间病房,安静地走到了我自己的单间。一种无法解释的渴望催促着我立刻入睡——而睡眠中那些梦境的内容则是我不应当记住的。
至于故事的高潮?怎样一些简单清楚的科学故事才能自夸说能达到这样的修辞效果?我仅仅写下了某些对我来说应该是事实的东西,让你们自己随意解释它们。我之前已经承认,我的上级,老医生芬顿认为我所叙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他发誓说我只是因为精神紧张而崩溃了,并且迫切地需要一段长长的全薪假期——事实上他的确也十分慷慨地为我安排好了这样一段休假。他以他的职业名誉向我保证,乔·斯莱特只是一个低劣的偏执狂,他那些离奇的想法肯定来自于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即使在那些最为衰落的社群里,这些故事也一直在流传着。这就是他对我说的话——然而,我依旧无法忘记那晚当斯莱特死后,我在天空中看到的景象。为了避免你们认为我是个存有偏见的目击者,我必须在这段声明的最后加入另一个人写下的话,也许这会提供你们所期望的故事高潮。在这里,我将逐字逐句地引用著名天文学权威加勒特·P.瑟维斯关于英仙座新的描述:
“1901年2月22日,位于爱丁堡的安德森博士发现了一颗令人惊异的新恒星。这颗星距离大陵变星不远,之前在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可见的恒星。在二十四小时内,这颗新星变得极为明亮,甚至亮过‘五车二’。在一个星期内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在之后的几个月内它很难继续用肉眼辨别。”
(竹子 译)

记忆 Memory

此文的创作日期不详,最初被发表在1919年6月刊的《联合合作》杂志(The United Co-operative )上。部分文学评论家认为此文受到了爱伦·坡的作品的影响,比如《艾诺斯与查尔蒙的对话》和《不安的山谷》。

在尼斯的山谷里,被诅咒的亏月稀疏地散发着微光,那羸弱的月牙在致命的大箭毒木树丛间为它投下的光辉犁出了一条小径。而溪谷的深处,那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那些无从得见的东西正在缓缓移动。两岸山坡上野草繁茂,邪恶的藤条与蔓生植物从宫殿废墟的碎石间攀爬而过,轻轻地缠绕上破败的石柱与怪异的独石,抬起那些由一双双已被遗忘的手所铺设下的大理石路面。小猿猴在破败庭院里生长着的参天大树间跳跃,毒蛇与其他无名的有鳞生物则在地下宝藏内外蠕动游移。
披盖在潮湿的苔藓之下的石头全都巨大无比,在崩落之前,它们所组成的高墙曾壮阔雄伟。它们的建造者曾穷尽一生竖立起这些石墙,希望它们能屹立永世;而现在,它们仍高尚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在它们庇荫下,一只灰色的蟾蜍找到了自己的家。
赞恩河在溪谷底端缓缓流淌,河水泥泞,杂草丛生。它自隐秘的泉眼里悄悄流出,向着地下的石窟缓缓淌去,因而溪谷里的妖精既不知道为何河水会是红色的,也不知道它流向何处。
出没在月光中的精灵对溪谷里的妖精说:“我已老了,忘记了许多事情。跟我说说那些建造了这些石头遗迹的生物。告诉我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容貌,还有他们的名字。”妖精回答道:“我名叫记忆,我精于那些过去的知识,但我也老了。那些生物像赞恩河的水一样,无法被理解。他们的事迹我已无从忆起,因为他们不过昙花一现;他们的容貌,我还能隐约记得,因为他们颇像是那树林里渺小的猿猴;他们的名字,我却能清楚回想,因为与这条河的名字相押韵。这些往昔的生物名叫‘人’。”
于是精灵飞回了细细的弯月,而溪谷妖精则专注地望向破败庭院里的一棵大树上的一只小猿猴。
(竹子 译)

老臭虫 Old Bugs

本文写于1919年6月,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玩笑之作。1 9 59年出版《畏避之屋与其他片段》一书时,第一次正式发表了这篇作品。创作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位朋友声称想在禁酒令生效前尝尝酒精的味道,作为一个滴酒不沾的禁酒主义者,洛夫克拉夫特即兴创作了此文向朋友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文中的人物都是洛夫克拉夫特这位朋友的熟人。

希恩的弹子房坐落在芝加哥牲畜围场中心的一条偏僻小巷里。它可不是个好地方。那儿的空气里充斥着一千种味道,就跟柯勒律治印象中的科隆似的。太阳那饱含净化力量的光芒很少光顾这里。无数人形动物在这里昼夜出没。廉价雪茄与香烟制造的刺鼻烟雾从他们粗糙的嘴唇里飘摇漫出,与气味混杂的空气争夺地盘。但希恩保存下来的东西依旧很受欢迎,这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有人愿意费力气去分辨环绕在这里的混合臭味,他就能轻易地发现其中的原因。除了烟雾和叫人作呕的狭窄外,这里还弥漫着一种香味。在过去,全国各地都很熟悉这种气味,但现在仁慈的政府颁布了一条法令,英明地将它驱逐进了生活的偏僻角落——这种气味代表了又坏又够劲儿的威士忌——在如今这美好的1950年,它已经是一种珍贵的禁果了。
在芝加哥的地下酒精毒品交易网里,希恩是公认的中心。像他这样的人有着某种体面的地位,就连那些在当地管事的邋遢官员在面对他时也会表现得客气一些;但这事在不久前有了例外,有个家伙没有理会他的体面地位——这人和希恩一样肮脏龌龊,但却没他那么重要。人们管这个家伙叫做“老臭虫”。他简直就是这个声名狼藉的地方里最声名狼藉的家伙。许多人都在猜测他过去是个什么人,因为在喝醉之后,他说话的方式和措辞会让人觉得有些惊奇;不过,他如今是个什么人,倒不那么难猜——因为“老臭虫”完美地代表了那些被称为“流浪汉”或者“破产佬”的可怜虫。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只知道有天晚上,他疯了似的冲进了希恩的地盘,满嘴白沫地嚷嚷着索要威士忌和大麻,为了拿到货,他答应做些零工来偿还,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弹子房里闲逛。他靠着擦洗地板,清洁痰盂和酒杯,以及其他一百多项繁重的杂活来换取酒精和毒品——这些都是保证他神志清醒,并且继续生活下去的必需品。
他不怎么说话,就算说话也大都是些底层社会里的寻常黑话;不过,偶尔在灌下特别多的威士忌并被酒精彻底点燃后,老臭虫会突然吐出一连串没人听得懂的复杂词语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响亮诗句和散文——因此,许多常客觉得这个家伙曾经经历过一些更加美好的日子。有个老主顾——一个来这儿避风头的银行债务人——会定期找他聊上几句;他曾大胆地表示,根据老臭虫说话时的语气来推断,这个家伙最风光的时候可能是个作家,或者是个教授。但只有一条线索能够确实地揭露老臭虫的过去——那是一张他经常随身带着的褪色照片——照片上有个尊贵又漂亮的年轻姑娘。有时候,他会从自己破破烂烂的口袋里摸出这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它上面的棉纸,一连盯上好几个小时,就连表情都会变得难以形容的悲伤和温柔。肖像照上的姑娘可不是那种底层社会的居民能够结识的类型,那是个有教养的、有品位的上等人,从她三十年前的古雅服饰就能看出。老臭虫似乎也属于过去,因为他的服饰难以分辨,似乎是属于古代特征之前的;他特别高,大约有六英尺,但他佝偻着的肩膀偶尔会让人忽略这一事实;他有着脏兮兮的白色头发,头顶斑斑秃秃的,从来没有梳过;瘦长的脸上长着皮癣一样的粗胡渣,而且那胡渣似乎一直保持着竖直的状态——他从不刮胡子——胡子也从不会长成一团体面的胡须。他过去可能有过一副高贵的模样,不过可怕的挥霍生活带来的糟糕影响已经在那张脸上挤满了褶子。他一度发福得厉害,可能是在中年的时候;可现在却瘦得吓人,脸颊还有浑浊的眼睛下垂着的松松垮垮的紫色皮肉。一句话,老臭虫的模样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老臭虫的脾气也和他的模样一样古怪。大多数时候,他真的就像是个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会为了五分硬币、一瓶威士忌或者一卷大麻做出任何事情——但在极少数时刻,他也会展现出那些对得上自己名字的特质。在这些时刻,他会挺直腰板,凹陷的双眼里也会悄悄地亮起某种光彩。他会在举手投足时展现出罕见的风度,甚至还会有几分高贵的模样,就连周围那些整日泡在酒精里的家伙也会从他身上嗅到某种高人一等的气味——当那些酒鬼打算像往常一样对这个可怜的笑柄与苦力拳打脚踢时,这种骄傲的自我优越感往往会让他们有所迟疑。
偶尔,他还会表现出充满讽刺意味的幽默精神,说出一些被希恩的顾客们视为愚蠢而又荒谬的话语。但这种魔法消散得很快,老臭虫很快就会回到原本的模样,继续没完没了地擦洗地板,清倒痰盂。弹子房的人原本可以将老臭虫当作理想的奴隶来使唤,但有一件事情却让他们倍感不快——当私酒贩子们诱骗年轻人喝下第一口酒时,老臭虫总会做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每到这个时候,那个老人就会暴怒又激动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喃喃不清地说些威胁和警告的话,尝试劝阻那些新手不要尝试,将他们从“放任自流”的道路上拉下来。他会唾沫横飞,勃然大怒,滔滔不绝地说出夹杂着许多复杂词语的意见与古怪的誓言。一种令人恐惧的坚定让他变得生龙活虎,在拥挤的房间里,往往会有不止一个被药品折腾着的家伙会在这种坚定的神色前微微一颤。但要不了多久,他那被酒精软化的脑袋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像个傻瓜似的咧嘴笑着再次拿起拖把或是清理用的抹布。
我相信希恩的大多数固定客户都不会忘记年轻人艾尔弗雷德·特雷弗出现的那天。他可是条“大鱼”——一个既富有又精神而且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最好”的年轻人——起码,这是希恩的“跑腿”皮特·舒尔茨的看法。舒尔茨在威斯康星州小镇阿普尔顿的劳伦斯大学里撞见这个年轻人的。这家伙的父亲卡尔·特雷弗是个律师,还是荣誉市民;而他的母亲,那个出嫁前名叫埃莉诺·温的女人,是个名气大得令人羡慕的女诗人。年轻人艾尔弗雷德是个优秀的学者兼诗人,却像个孩子似的不负责任——这让他成了希恩“跑腿”的理想猎物。他是个金发碧眼的英俊小生,被惯坏了的小孩,精神勃勃,迫切地想要试试好几种他只在书里读过,或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的放荡机会。在劳伦斯大学里,他是冒牌兄弟会“塔帕塔帕基”的杰出成员,在兄弟会那些狂野又愉快的年轻嬉闹者里,他是最狂野、最愉快的一个;但这种大学里的不成熟的轻浮却没能让他感到满足。他从书本里了解到了更深沉层次的恶行,所以他渴望能亲自体会。在家里,他必须自我压抑,或许这种压抑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他狂野的倾向;因为特雷弗夫人因为某些特别的理由要刻板严格地训练自己的独子。在年轻的时候,她曾与另一个男人订过婚,因此也对男人自我放纵带来的可怕后果有了深刻又持久的印象。
这里提到的那个未婚夫是年轻的加尔平,他曾经是阿普尔顿镇最杰出的儿女中的一员。凭借自己卓越的心智,他在青年时期就获得了许多荣誉。他在威斯康星州州立大学里赢得了响亮的名声,二十三岁后回到阿普尔顿镇,在劳伦斯大学担任教授的职务,结识了阿普尔顿镇最美丽、最杰出的女孩,并将钻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手指上。在一段时间里,一切都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然后风暴毫无预兆地突然降临。罪恶的习惯逐渐显现在年轻的教授身上,这些习惯可以追溯到好多年前他在林地隐居期间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有人检举他的行为给他教导的几个学生的道德与习惯造成了危害,而他只能匆匆辞职才逃过这起卑鄙的指控。婚约也破裂了,加尔平搬去了东边,开始了新的生活。据说他在纽约大学寻到了一个教师的职位,但没过多久,阿普尔顿镇的居民们就听说他非常不光彩地被纽约大学开除了。后来,加尔平将时间都花在图书馆和讲台上,就各式各样与纯文学有关的主题编写书籍、进行演讲,总是展现出自己天才般的一面。那是种卓尔不凡的天分,甚至有时候,公众似乎都想要宽恕他过去犯下的错误。他在自己的演讲里慷慨激昂地捍卫维庸、坡、魏尔伦与奥斯卡·王尔德,就像是在捍卫他自己。在这段如同小阳春般的光辉时刻里,有人传说他与帕克大道上某个颇有修养的家族订下了新的婚约。然后,一切都毁了。和最终的耻辱对比起来,其他的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原本还有人愿意相信加尔平已经改过自新了,但他不光彩的举动粉碎了所有人的幻想;那个年轻人抛掉了自己的名字,逃离了公众的视线。偶尔,有些闲话会提到他,说他和某个名叫“孔叙尔·黑廷斯”的人有些关联——那个人为戏院和电影公司提供剧本,由于这些剧本透着一股学究派头与深度,因而引来了一定程度的注意;但黑廷斯很快也从公众的视线里消失了,加尔平最终成为了父母在警告和教育子女时提到的一个名字而已。埃莉诺·温没过多久便嫁给了一名叫卡尔·特雷弗的律师新星,而她用过去那位未婚夫所留下的记忆为自己的独子取了名字,并将他当作一个道德警示来教育那个英俊又固执的年轻人。可现在,尽管有过那么多教育和指引,艾尔弗雷德·特雷弗还是走进了希恩的弹子房,准备喝下自己的第一口酒。
“老大,”舒尔茨一面带着自己的年轻猎物走进弥漫邪恶臭味的房间,一面大声嚷嚷着。“来见识见识我哥们儿阿尔·特雷弗,劳伦斯大学的——就是威斯康星、阿普尔顿那个,你知道的。也是个棒小伙儿——他老爹是那镇上一大公司里的律师,他妈妈是个文学天才。他想见识一下她那样的生活——想知道真正闪光的饮料尝起来怎么样——你记住他是我伙计就好,把他招待好了。”
当特雷弗、劳伦斯以及阿普尔顿这些词语闯进空气中时,闲人们似乎嗅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感觉。也许那只是桌球台上撞球咔嗒碰撞的声响,或者后堂那块神秘领地里嘎啦嘎啦的玻璃声音——或许仅仅是那样,加上脏抹布在某扇昏暗窗户上摩擦时发出的奇怪沙沙声——但有许多人觉得房间里的某个人咬了咬自己的牙齿,发出了一阵非常尖利的呼吸声。
“很高兴认识您,希恩,”特雷弗说话的声音既安静又有教养,“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过我是个生活的学徒,不想错失任何体验事物的机会。有些诗也讲述过这些东西,你知道的——或者,你可能不知道,不过那没什么。”
“年轻人,”这里的业主回答说,“想要看清生活,你可来对了地方。我们这儿全都有——真正的生活,以及一段好时光。他妈的政府,如果它愿意,它能让大家都好过些。不过,如果有人觉得想来点什么,它也没法阻止这样的要求。伙计,想来点什么——痛快喝一顿,可卡因还是别的什么货色?只要你想要,没有我们弄不到的。”
在这个时候,那些熟客们注意到拖把单调又有规律的拖洗声停止了。
“我想要点威士忌——那种上好的老式黑麦酒!”特雷弗热情地大声回应道。“我告诉你,我很在行,在读过以前那些人有过的快活时光后,我讨厌再喝水。不给嘴里灌点什么,我都没法去读阿那克里翁那一类的东西——而且我的嘴想要灌点比水强烈得多的东西。”
“阿那克里翁——那是什么玩意?”几个熟客抬头看了一眼,年轻人的话稍稍越过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不过那个欠着银行债务、正在避风头的家伙告诉他们,阿那克里翁是条快活的老狗,活在很多很多年前,那时候全世界都和希恩的弹子房一样,而那条老狗用诗句写了许多他有过的快活时光。
“让我想想,特雷弗,”债务人继续说,“舒尔茨说你妈也是个搞文学的人,不是吗?”
“是啊,该死的。”特雷弗回答说,“可她一点儿也不像老提安!她就是那种永远都在无聊说教的人,想要把所有的乐趣都赶出我们的生活,最矫揉造作的那种——听说过她没有?她一直用埃莉诺·温当作笔名写东西,那是她结婚前的名字。”
这时,老臭虫手里的拖把突然倒在了地上。
一张摆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被推进了房间里。“啊,这是你要的,”希恩快活地说,“老式黑麦威士忌,上等货,和你在芝加哥别处能找到的一样火爆。”
酒保给他倒了一杯褐色液体。在液体散发的气味中,年轻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而他的鼻孔也跟着收缩起来。这杯液体让他觉得恶心,它与他从家族那里继承的一切优雅个性完全不同;但品尝生活的决心依旧提醒着他,他必须拿出点勇气来。可没等他尝第一口,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停止了举动。老臭虫从之前蜷曲的位置跳了起来,冲向吧台前的年轻人,猛地撞在他举起玻璃杯的双手上。几乎在同时,他抄起了自己拖把打向装着瓶子与玻璃杯的盘子,将其中的东西洒在地上,变成一摊芳香液体、破瓶子与玻璃杯的混杂物。好几个人,或者说好几个曾经是人的家伙,跪倒在地板上,低头去舔那摊洒出来的液体,但大多数人依旧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个在酒吧里做苦工的流浪汉做出前所未见的动作。老臭虫在惊讶的特雷弗面前站直了身子,用一种温和又有教养的声音说:“别这样,我也曾和你一样,我喝了它。现在,我是这副样子。”
“你在说什么,你这该死的老蠢货?”特雷弗嚷嚷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阻止一个绅士享用他的乐趣?”
此刻,希恩从惊愕中恢复了过来,走上前去用一只大手抓住了老乞丐的肩膀。
“这是最后一次,老鬼!”他凶狠地大声嚷道,“如果有个绅士想在这里喝一杯,老天在上,他就该喝一杯,你不该打断他。现在,给我滚出去,不然我亲自把你踢出去。”
但希恩却想错了,他没有心理学方面的知识,也低估了神经刺激的效果。老臭虫就像马其顿步兵使用标枪一样挥起了自己的拖把,立刻在身边清出了一块空地,同时高声叫喊出了各式各样的零碎引语,在那些语句中有一句话明显重复了好几遍:
“……贝利亚诸子,呼出傲慢与醇酒。”
房间里乱作一团,人们高喊嚎叫着,纷纷为自己引起的不祥征兆感到恐惧。在混乱之中,特雷弗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随着冲突变得越来越剧烈,他缩到了前边。“他不能喝!他不能喝!”当老臭虫说完了引语,或是从引语中挣扎出来时,他开始咆哮。听到骚乱的警察立刻出现在门前,但他们并没有立刻制止打斗。特雷弗已经被吓坏了。那种试图从邪恶面审视生活的渴望已被彻底打消掉了。他开始热切地靠向穿着蓝大衣的新来者。他思索着,若是能逃出去,搭上一辆回阿普尔顿的火车,那么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相当全面的有关挥霍与放荡的教育。
突然,老臭虫停下了手里的“标枪”,静静地站住了——他站得笔直,这地方的居民们从未见过他站得这样直。“啊,凯撒,将死之人向您致意!”他高声喊道,然后直直地倒在了散发着威士忌味道的地板上,再也没有起来。
随后的情景深深烙印在了小特雷弗的脑子里。那画面已经模糊了,却根深蒂固地烙在那里。条子从人群里分开了一条路,详细地向每一个人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以及地板上的死人。当他们问询的时候,希恩格外配合地回答了他们的盘问,却没能试探出任何和老臭虫有关的有价值的信息。接着,那个银行负债人想起了那张照片,于是建议该看一看那张照片,并且在警局里归档用来鉴明身份。一个警察在那具眼睛已经浑浊的尸体边蹲了下来,找到了那张被棉纸裹着的硬纸片,然后传给了其他人。
“是哪个小妞!”当看到那张漂亮的脸蛋时,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抛了个媚眼,但那些还算清醒的人并没有那样做。他们怀着些许尊敬和窘迫看着那张纯洁优雅的面孔。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为何一个嗑药堕落的流浪汉会有这样一张肖像照——所有人都是,除了那个银行负债人,他此时正不安地看着闯进来的蓝大衣。他对老臭虫的了解要比别人略微深一点儿,能够看到老臭虫在彻底堕落下的模样。
随后,照片传给了特雷弗。那个年轻人变了变脸色。在最初惊讶过后,他重新将棉纸包在了照片上,像是要为照片挡住这地方的肮脏。然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专注地盯着地板上的尸体,看着它极高的身高,还有那贵族模样的面孔。生命的悲惨火焰似乎已经从那上面烧尽了。当被问到时,他匆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不知道照片上是谁。他补充说,它太古老了,想象不出还有谁会认出它来。
但艾尔弗雷德·特雷弗没有说实话,许多人都猜到了,尤其在他提出要照料尸体,并确保他被下葬到阿普尔顿的时候。在他家图书室的壁炉架上悬挂着一幅与这张照片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在这一生中,他一直都知道并敬爱着照片上的人物。
因为那张和蔼又高贵的面孔正是他自己的母亲。
(竹子 译)

胡安·罗梅罗的转变 The Transition of Juan Romero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9月16日,但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在世时没有正式出版过。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都还否认这篇小说的存在,或许因为他从未打算将这篇小说公之于众。这篇小说最大的价值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一个位于美国西南部的不知名的地方。这样的故事背景洛夫克拉夫特极少用到,仅在他的两篇代笔小说《蛇神的诅咒》和《山丘》中曾用作背景。相传这篇小说曾遭到非自然力量的损毁,使字迹模糊不清,但是仍然能够暗示洛夫克拉夫特后来的小说中关于宇宙的内容。这篇小说初次发表是在1944年的《旁注集》(Marginalia)里。


《胡安·罗梅罗的转变》的手稿。
关于发生在1894年10月18日和10月19日的诺顿矿山事件,我什么都不想说。唯一推动着我去不断回忆这个事件的,是一种对科学研究的专业精神。我剩下的时日不多了,没有几年可活了。那些恐怖的场景和情形压抑着我,我却不能明确地描述我的感受。但是我坚信,在我临死之前,我一定要把我所知道的关于胡安·罗梅罗的一切都公之于众。
我的姓名和出身是不需要跟后世子孙扯上关系的。其实我认为,如果我的子孙后代全都不了解我才最好,因为对于一个突然移民到美国或者殖民地的人来说,我已经把自己的过去留在了身后。而且,我曾经是什么样子,与我现在要说的事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们也没有必要知道我曾经在南亚的印度生活过,在那里,我喜欢跟那些白发苍苍的当地老先生待在一起,因为那会比跟我的同事们待在一起感觉更自在和舒心。那段时间,我在深入地研究古老的东方智慧,直到后来爆发了灾难,我才不得不离开印度,来到美国的大西部开始新的生活。在这里,我有了新的名字,也就是我现在一直在用的名字,听起来十分普通,不会让人联想到任何特殊的意义。
在1894年的夏天和秋天,我居住在阴郁又宽阔的仙人掌山下,在很出名的诺顿矿山里当一名普通工人。几年前,有一个年长的勘探者在诺顿山脉发现了矿藏,使这里从一个曾经人迹罕至的荒地,变成了充满了利欲熏心的投机者的大熔炉。一座山地湖泊的深处埋藏着一座金矿,这让发现它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大富豪。最终这座金矿被转卖给了别人,到处都安装了大型的挖掘机,到处都是挖掘的隧道,很快,这里就发现了其他产金的矿洞,而且产金量相当大。因此,有数不清的矿工队伍不分昼夜地往返于金矿的矿道和矿坑之中加紧开采。矿工队伍的监工是一个名叫亚瑟的男人,他经常会跟大家谈论这里极为罕见的地质构造,并且想要扩大金矿范围,延长利益链条,从而在将来做大这里的矿产事业。他认为从水流的状态可以推断出这一带还存在含金的矿石,并且坚信最后一批金矿在不久之后就会被一一发现。
就在我来到诺顿矿山工作之后不久,胡安·罗梅罗也来到了这里。一大群野蛮的墨西哥人被墨西哥湾对岸的美国所吸引,纷至沓来。在这些墨西哥人中,有一个名叫胡安·罗梅罗的人长相很引人注目。一开始大家就注意到了这个红皮肤印第安血统的男人,他的行为举止很有教养,跟那些油腔滑调的派尤特人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奇怪的是,尽管他跟其他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但是他仍有部分高加索人血统。他既不是卡斯提尔国的侵略者后代,也不是最早一批来到美洲的拓荒者的后代,他深受古老又高贵的阿兹特克人的影响,每天早晨在很早的时候就默默地起床,用充满了兴奋之情的目光凝视着一点一点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同时伸出他的双臂去拥抱太阳的方向。他的这些举动似乎是一种神秘的仪式,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仪式的含义。除了长相之外,他再没有其他任何贵族的特征了。他无知又愚昧,穿得邋里邋遢,跟棕色皮肤的墨西哥人生活得很和谐。后来有人告诉我,他的出身极其低贱。他是在一座山上的小木屋里被发现的,当时还只是个婴儿。他是家里唯一幸存的人,他的亲人们都死于当时的一种致命的流行疾病。就在他家的小木屋旁边,有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面躺着两具尸骨,已经遭到了秃鹰的啃噬,人们推测那两具尸骨是他父母的。没人记得他的真实身份,很快大家就都忽略了这件事。后来发生了一场雪崩,他家的小木屋和旁边的岩石裂缝也都被大雪彻底掩埋了。再后来,他被一个偷家畜的墨西哥小偷养大,并取了胡安这个名字。由于从小生活在一群墨西哥人之中,因此他看起来跟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发现罗梅罗对我的一枚印度戒指很着迷。那是一枚做工精巧并且年代久远的戒指,我会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把它拿出来戴上。我一直没有告诉别人这枚戒指的来历,以及我是怎么得到它的。我不想跟任何人提起我的过去,这枚戒指是我跟我过去的印度生活的最后一点联系,我视如珍宝。很快我就察觉到这个长相怪异的墨西哥人,也就是罗梅罗,对我的戒指也同样感兴趣。他盯着这枚戒指看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丝毫不掩饰的贪婪。戒指上刻着的象形文字似乎刺激着他未受过教育却又灵活的头脑,产生出微弱的回忆。几个星期之后,罗梅罗就像是一个忠实的随从一样跟着我,虽然我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但是他仍然愿意这样做。我们的交流很受限,因为他会说的英语没有几句,而我也发现我过去学过的西班牙语跟现在的新西班牙方言也存在很大差别。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预兆,谁都没有想到。虽然我对罗梅罗很感兴趣,我的戒指也对他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但是我们俩都对接下来发生的大爆炸事件毫无心理准备,爆炸发生之后也都表现得不知所措。据说当时是因为特殊的地质构造导致了矿洞需要垂直向下方扩大,监工队长认为下面肯定都是坚硬的巨石,就决定用大量的炸药炸开下面的石头,从而打通矿洞。我和罗梅罗没有同时参与这件事情,自然也就没有过讨论,因此当爆炸发生时,面对特殊情况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跟着其他人走。或许是因为炸药放得比预期还要多,爆炸引起了整座矿山的震动。山坡上面搭建的小棚屋也全都被震得粉碎,其他矿道里的矿工们也被震倒在地,位于矿山顶上的宝石湖,也激烈地翻腾。后来的调查显示,爆炸位置的下方可能炸出了一道新的裂口,但是这道裂口太深了,现有的测量设备无法测出具体的深度,也没有足够强度的灯光能够照得到里面去。被困在这里之后,挖掘机工人们找到监工队长一起开了个会,一番讨论之后,监工队长要求他们找到足够长的绳子,反复加固和拼接之后从那条缝隙往下放,直到触及洞的最底部。
很快,被吓得脸色惨白的工人就回来了,并告诉监工队长他们失败了。他们斩钉截铁地说,再也不要下去第二次了,除非那个裂缝被堵上,否则他们也不会继续在矿洞里工作了。很显然,他们一定是在下面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并且被吓住了。据他们回忆,下面的洞深不见底,而且范围巨大,着实吓人。听了他们的话之后,监工队长没有斥责他们,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第二天,他重新制定了好几个计划方案出来。那天晚上,值夜班的工人也没有上班。
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矿山上突然有一只狼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哀嚎。随后,不远处有一只狗也叫了一声作为回应。这一声回应,不知是回应狼叫,还是回应别的什么。紧接着,山峰上突然就聚集了一团风暴,云团的形状很是诡异,有一束月光穿过了云层照射下来,雾气弥漫。我被睡在上铺的罗梅罗叫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也很紧张,似乎充满了某种期待,但是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说了一长串话,我只听懂了一句,就是:“你听,那个声音!”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听到了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有风暴的声音,而我并不确定他所说的那个声音到底是指哪个声音。风暴已经愈发厉害了,风声愈发尖锐刺耳,透过屋子的窗户也能看得到从云层射下来的光。我有点紧张,向罗梅罗询问道:“你说的那个声音,是指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是风暴的声音?”
但是罗梅罗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开始用庄重的声音低沉地说话,这次我依然没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除了一句:“听啊!地下晃动的声音!”
现在,我终于也听到罗梅罗所说的那个声音了。说不上为什么,这个声音使我全身战栗。在我身下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响。那是一个有节奏感的声音,跟从矿洞回来的矿工描述的一样,虽然听起来很微弱,但是其力量却能影响着动物们和聚集的风暴。这种强大又神奇的力量根本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或许可以说这是从地底下爆发出来的一股强大的力量,但不是机械性的,而是有意识的。我的脑海中涌进了很多记忆的碎片,我想起了约瑟夫·格兰维尔写过的一段话,爱伦·坡对其评价相当高:“他的作品影响力深远,内涵深刻,又无从考究,其造诣之深不亚于德谟克利特。”
突然,罗梅罗从上铺的床上腾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站到我面前,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那枚戒指。我也注意到了,这枚戒指先是向各个方向都反射光,最后只稳定地向一个方向闪光,我们循着光望过去,惊奇地发现,它竟然在向矿井的方向闪光!我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和罗梅罗面无表情地对视了一会儿,仔细地听着外面有节奏的声音。然后,似乎是受到了同样的指引,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向着门的方向走过去。那扇门被外面的风暴吹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来自地球深处的呼唤愈发强烈和明晰,我们都无法抗拒它的召唤,急促地冲进暴风雨之中,向着矿洞里的黑色裂缝跑去。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并没有见到任何活的生物,值夜班的人那天晚上都没有上班。里面传来阵阵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们经过守夜人的小木屋,里面闪烁的黄色亮光像极了一只监视着我们的眼睛。我很好奇这个有节奏感的声音是如何影响守夜人的,但是罗梅罗并没有停下脚步,他毫不迟疑地大步向前走去,我就紧紧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等我们爬到那个裂缝的时候,裂缝下面的声音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那个声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心,就像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文明里的某种仪式,有打鼓和念经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你是知道的,我曾经在印度待过很久,对这种充满仪式感的声音感到很熟悉。我和罗梅罗丝毫没有迟疑,继续沿着梯子往下爬。虽然我们这声音一步一步引导我们前进,但其实我们内心仍然是感到害怕和无助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就在我开始纳闷为什么我们没有带着蜡烛或是油灯等其他光源,但是我们前进的路却能被照亮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是我手上戴的那枚古老的戒指一直在发出微弱的光亮,在潮湿的雾气中为我们照亮前方阴沉沉的路。
就在我们爬下一个梯子的时候,突然,罗梅罗招呼都没跟我打就跑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后面。我感觉那些鼓声和念经的声音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却对罗梅罗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让他陷入了疯狂。他发出了狂野的叫声,没头没脑地向前面昏暗的矿洞冲去。我听着他在前面反复狂叫着,然后笨重地摔倒了,他爬起来之后就发了疯一样地沿着摇摇晃晃的梯子爬下去了。我简直被他这一系列疯狂的举动给吓坏了。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他今晚跟我说话的方式都跟往常不一样。他平常都是把糟糕的西班牙语和英语混在一起,今晚却一直在用尖锐的声音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多音节词,我唯一能辨认的词是他反复大喊着的“维齐洛波奇特利”。后来我在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的著作里发现了这个词,当我发现了这个词和我之间的联系时,我不禁全身战栗。
那天夜里的天气很糟糕,狂风暴雨雷鸣电闪,却在我爬到矿洞之后变得平静了。突然之间,我前面的漆黑世界里传出一声惨叫,那是罗梅罗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那一瞬间,我感觉所有埋藏在地下的恐怖和残暴都喷薄而出,试图吞噬掉罗梅罗。就在同一时间,我戒指发出的光暗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我前面几码的地方闪烁的新的亮光。我走到那个无底洞跟前,看到里面发出红色的火焰,我知道就是这些火焰吞噬了罗梅罗。我仔细盯着这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这个充满了跳跃的火焰和可怕喧嚣的熔炉。一开始我只看到沸腾的红色火焰,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里面很深的地方有一个人的形状,这个人形开始慢慢分解,最后被烧得什么都没留下,完全融入那片混沌的火海之中。我看到的那个人形,是罗梅罗吗?天哪,上帝啊!我真的不敢告诉你们我看到的这一切!我吓得瘫倒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股从天而降的力量来到我身边,帮助我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帮我远离了那些可怕的声音和景象。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两个世界就这样生生地割裂开来。随后而来的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混乱,我知道,平静已经被人们遗忘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我只能尽全力醒过来,去分清什么是真实的世界,什么是虚幻的世界。当我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躺在我屋子里的床上,天已破晓,窗外能看得到初升的太阳发出的红色光芒。就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桌子上,平放着罗梅罗的尸体,他的尸体周围站满了人,包括一位医生。那个医生对大家说,罗梅罗的死状太奇怪了,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根本不像是死了。他怀疑罗梅罗的死跟昨晚地动山摇的暴风雨有关,并猜测罗梅罗是被雷电击中而死。从罗梅罗的外表真的看不出任何明显的致命伤,甚至连解剖后的尸检都没有检查出任何致死的原因。大家交头接耳地讨论着,并且一致相信我和罗梅罗昨晚没有一个人出过房门,而且睡得很沉,并没有从可怕的暴风雨中醒来。后来有人告诉大家,那天夜里的暴风雨引发了山脉的震动,矿洞里的石块砸下来,把那个巨大的裂缝完全堵住了。我问守夜人那天晚上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说,他只听到了狼的叫声、狗的叫声,还有隆隆的山风声,除此之外没有听到其他声音。大家都相信他说的话,我没有办法去表示质疑。
很快大家就重新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工作了。监工队长亚瑟先生还是很不甘心,他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工人重新回到之前那个裂缝附近,用钻孔机在上面打孔,试图勘探岩石下面的情况。那几个工人虽然很害怕,但还是顺从地去做了。接下来是每天周而复始地钻探,但是结果却令亚瑟先生很失望。因为那层岩石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厚重,事实上只有很薄的一层,就像是一整块很大的饼状岩石平铺在那里,除了它什么都没发现,更别提金矿了。亚瑟先生一看下面没有金矿,就立即停止了钻探。但是后来他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的时候,还是会经常面色沉重,想不通这发生过的一切。
还有另一件怪事。就在风暴过后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后不久便发现我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印度戒指不翼而飞了。虽然我曾经视如珍宝,但是我却发现它消失之后,我有了一些释怀和轻松的感觉。如果是我的矿工同伴们之中有人偷了那枚戒指,那他一定得是极其聪明并且花很多心思,才能把那枚戒指藏得严严实实。因为失物招领的广告贴得到处都是,警察也一直在搜查,但是那枚戒指再也没有出现过。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那枚戒指并不是人类偷走的,这种感觉源自于我在印度生活时的种种神奇经历。
我对自己经历过的这些事情的看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发生变化。在白天,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会倾向于认为大部分事情只不过是一场梦。而每每到了秋天,尤其是凌晨两点钟,风声隆隆、动物哀嚎的时候,我常常感受到内心深处传来阵阵有节奏的震动。每到那时,我便觉得罗梅罗的转变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战樱 译)

白船 The White Ship

本文创作于1919年11月。在提笔创作此文的一个月前,洛夫克拉夫特刚在波士顿参加了一场由邓萨尼勋爵所开设的文学讲座。不同于爱伦·坡的作品,洛夫克拉夫特直到1919年秋天才接触到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便立刻为他笔下美轮美奂的奇妙想象所倾倒,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在1919年到1921年这段时间里,他创作了数篇后来被称为“梦境系列”的小说,包括《乌撒的猫》《塞勒菲斯》《外神》《伊拉侬的探索》以及《白船》。后来由于纽约生活的不如意,洛夫克拉夫特渐渐放弃了类似主题的尝试,开始尝试那些更加阴郁和恐怖的风格。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对他的影响却从未消退。在从纽约搬回普罗维登斯之后,他又以类似的风格创作了著名的《梦寻秘境卡达斯》。


手稿写于1919年11月,最初发表在《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杂志上。这篇打字稿可能是他人在1932年或1933年完成的。
我叫巴塞尔·伊尔顿,是北角灯塔的守灯人。我的父亲、我的祖父亦是此地的守灯人。那座灰色灯塔矗立在远离滨岸的泥泞岩石上。那些石头浸没在海水里,只有潮位很低的时候才能看见,而等到潮水上涨时就消失在了海面下。一个世纪以来,灯塔的光芒一直照耀着来自七海、威风凛凛的三桅船队。当我祖父守灯的时候,曾经有许多帆船;当我父亲守灯的时候,船已经没那么多了;而当我守灯的时候,来往的航船已经少得可怜了,甚至我有时会因此产生一种奇怪的孤独感,仿佛自己就是这个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
那些古老的白帆大商船来自遥远的东部海岸——在那片土地上有明亮温暖的阳光,有徘徊在奇异花园与鲜艳神庙间的甜美气味。海上的老船长们经常拜访我的祖父,并且向他说起这些事情。而在那些漫长的秋天夜晚,当来自东面的大风开始怪异地嚎叫时,祖父就会向我的父亲说起这些事情,父亲就会向我说起这些事情。此外,早在我年纪尚轻,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时候,其他人给过我一些书,我从那些书里读到了许多此类的事情,以及许多其他的事情。
但是,比起老人们的学问与书本里的知识,海洋的秘密更加美妙惊人。蓝色、绿色、白色或黑色;光滑、涟漪或峰峦;海洋并非沉默不语。我整日看着,听着,对海洋十分熟悉。起先,它只告诉我那些与平静海滩、附近港口有关的平淡小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变得越来越友善,并且开始讲述别的事情,一些更加奇怪、发生在更加遥远的空间与时间里的事情。偶尔,在黄昏的时候,海平线上的灰色水汽会消散开去,允许我瞥见更加遥远的地方;偶尔,在午夜的时候,大洋深处的海水会变得清澈并泛起磷光,允许我瞥见下方的世界。我所瞥见的既有现在的景象,也有过去以及将来的景象,而且它们出现得同样频繁,因为海洋远比山脉更加古老,它承载着时间的记忆与梦境。
过去,当满月高悬的时候,白船就会出现在南方。它从南方驶来,非常平稳安静地滑过水面。不论海面是暴躁还是宁静,不论海风是友好还是敌对,它总会平稳安静地滑过水面,它的风帆远远地挂着,一排排奇怪的长桨有节奏地划动着。一天晚上,我在偶然间远远地望见甲板上有一个人。他穿着袍子,蓄着胡须,似乎在招引我前往完全未知的滨岸。后来,我也曾许多次在满月下见到他,但他再也没有招引过我。
我回应他呼唤的那天晚上,月色非常明亮。我沿着一道月光构成的长桥越过水面登上了白船。那个招引我的人用一种令人非常熟悉的轻柔语言欢迎我的到来。随后,在桨手们的轻柔歌声中,我们划向神秘的南方。圆润满月撒下的光辉将那里染成了金色。
待到破晓,天空变成玫瑰色,并显出灿烂光辉的时候,我看见了远方绿色的滨岸。那里既明亮又美丽,但我却对那片土地一无所知。装点着树木的翠绿梯台在海面上威严地耸立着,上面随处可见闪亮的白色屋顶与奇怪神庙的柱廊。靠近绿色的滨岸后,留胡子的男人告诉我,那片土地名叫扎尔,那里保存着人们曾经拥有过但最终还是遗忘了的美好梦境与想象。当再度望向那些梯台的时候,我意识到他说得都是真的,因为在我眼前的景象里出现了许多我曾经透过迷雾,或是在深海磷光里看到的东西。此外,那里还有远比我所知道的一切更加辉煌壮丽的事物与奇想;那些早在整个世界能够了解他们所见所梦之前就已经在渴望中死去的年轻诗人们曾有过的想象。但我们没有登上扎尔那倾斜的草甸,因为据说踏上那里的人将永远都不能返回自己的故土。
随着白船渐渐安静地驶离扎尔的梯台群庙,我们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座雄伟城市里林立的尖塔;蓄着胡子的男人告诉我:“那是撒拉伦,有着一千个奇迹的城市,那里居住着所有人们徒劳地想去窥探的奥秘。”于是,我再度看过去。再靠近些后,我看见那座城市比我过去知道或梦到的城市更大。那些神殿的尖塔直指苍穹,因此没有人能够看见它们的尖顶;冷酷的灰色高墙从地平线上一路延伸过来,所以人们只能窥视到几座屋顶。那些屋顶诡异不祥,但却装饰着许多引人入胜的横条雕画。我非常渴望进入那座令人着迷却又惹人嫌恶的城市,于是恳求蓄着胡子的男人让我在巨大的石雕大门阿克埃利尔前的石头码头上登岸,但他温柔地拒绝了我的请求,说:“有许多人进入撒拉伦,但却从没有人回来。不再是人类的恶魔与疯狂之物行走在那座城市里,未被掩埋的骨头将街道变成了白色。那是看到城市统治者——精魂拉西——的人留下来的白骨。”于是,白船经过了撒拉伦的高墙,跟着一只向南的飞鸟航行了许多天。它光滑的羽毛与作为背景的天空倒是非常相称。
然后,我们来到了一片开满了各色鲜花、令人愉悦的海岸。视线所及的内岸上,树林与闪亮的凉亭全都可爱地沐浴在正午的阳光里。在望不到的阴凉处突然传来了歌声与和谐的抒情片段,期间还夹杂着模糊的笑声。那笑声是如此甜美,让我迫切渴望接近那幅风景,并且催促桨手继续向前。当我们靠近百合花盛开的海岸时,蓄胡子的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突然间,从鲜花盛开的草甸与枝叶繁茂的树林间吹来的一阵微风带来了令我战栗的气味。随后风越来越大,空气里充满了从瘟疫肆虐的城镇与露天敞开的坟墓里飘荡出来的致命而阴森的气味。而当我们疯狂地驶离开那片可憎的海岸时,蓄胡子的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那是夏阿,欢愉不曾光临之地。”
于是,白船再度跟上了那只在天空中翱翔的鸟,乘着轻轻吹拂的芬芳微风,穿过了美好的温暖海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们航行着,当月亮变成满月时,我们会听到桨手们轻柔的歌唱,那些歌声就和那晚我离开远方故土时听到的一样甜美。后来,在月光下,我们最终停泊在索纳—尼尔的港口。一对孪生的水晶海角从海中升起,构成了一座辉煌灿烂的拱门,守护着这座港口。这便是幻想之地。我们踏着月光组成的一道金桥登上了葱郁的海岸。
在索纳—尼尔的土地上,时间与空间都不复存在,痛苦与死亡亦不复存在;我在那里居住了无穷无尽的岁月。树林与牧场皆是绿色,花朵明艳芬芳,溪流欢快悦耳,喷泉清澈冰凉,索纳—尼尔的城市、城堡、神庙全都庄严壮丽。那里的土地没有边际,因为每幅美景之后还有更加美丽的景色。幸福的人群在乡间与辉煌的城市里随意地游荡,所有人都被赐予了完美的恩惠与纯粹的幸福。我在那里度过了无穷无尽的岁月,在许多花园愉快地漫步。在那些花园里,古色古香的石塔偷偷从令人愉悦的小树丛后露出头来,而精巧的花朵则标示出了白色的走道。我爬上那些平缓的小山,在山巅看着令人着迷的可爱景色。我看见尖塔林立的小镇依偎在葱翠的河谷里,巨大城市的金色穹顶在无限遥远的地平线上闪闪发光。我还看见在月光下闪耀的海洋、水晶海角,以及白船停泊的平静港湾。
在非常古老的撒普之年里的一个满月之夜,我看到那只天空中的鸟儿的轮廓在招引着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法平息的躁动。然后,我找到蓄胡子的男人,告诉他我的新目标是前往遥远的克修利亚。从未有人见过那片地方,但所有人都相信它就在西方玄武岩石柱的后面。它是希望之地,那里闪耀着来自其他地方的完美理念;至少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但蓄胡子的男人对我说:“人们说克修利亚在那片海洋里,但要小心那片危险的海域。在索纳—尼尔没有痛苦与死亡,但谁知道西方玄武岩石柱后面会有什么呢?”不论如何,在下一个满月到来前,我登上了白船,与很不情愿的蓄胡子男人离开了快乐的港湾,前往从未去过的海洋。
天空中的鸟儿在前方飞行,引领着我们航向西方的玄武岩石柱,但这一次,桨手们不再在满月下轻柔地歌唱。我经常在脑海里描绘出克修利亚那有着茂密树林与华丽辉煌宫殿的未知世界,也想知道还有怎样的新喜悦在那里等待着我。我对自己说,“克修利亚是诸神的居所,上面有着不计其数的黄金城市。它的森林里满是芦荟与檀木,就像是卡麦琳的芬芳树林,那些树木间欢快振翅的鸟儿在甜美地歌唱。在克修利亚开满鲜花的翠绿山脉上矗立着粉红色的大理石神殿,神殿里满是壮丽的雕刻与绘画,而它们的庭院里修建着银色的凉爽喷泉,发源自洞穴的纳盖河的芳香流水在那些喷泉里潺潺地奏出令人陶醉的歌曲。克修利亚上的城市被金色的高墙环绕着,地面上也铺设着黄金。那些城市的花园里盛开着奇怪的兰花,芬芳湖泊的湖床上全是珊瑚与琥珀。夜晚的时候,街道与花园里都点着用三色龟甲制作的鲜艳灯笼,回荡着歌唱家与鲁特琴的柔软音调。克修利亚城市里的房屋全都是宫殿,它们全都修建在一条从神圣的纳盖河里引水贯通的运河上。那些房屋全是由大理石与斑岩修建成的。屋顶则是反射着太阳光辉的耀眼黄金,这使得幸福的诸神在遥远的山峰上眺望时,城市变得更加辉煌。而那当中最华美的则是君王多瑞伯的宫殿。有人说君王多瑞伯是位半神,而其他人说他是位神明。多瑞伯的宫殿高大巍峨,宫殿的高墙上耸立着大理石修建的塔楼。而那些民众们经常聚集的宽阔大厅里悬挂着世代积累下来的战利品。宫殿的屋顶是纯金的,而支撑屋顶的是红宝石与蓝宝石雕刻的高大立柱,上面刻有诸神与英雄的雕像,望着那些高处,就像是凝视着活生生的奥林匹斯。宫殿的地面是玻璃做的,在玻璃下面是被灯火巧妙照亮的纳盖河河水,许许多多在克修利亚以外从未有人见过的华贵鱼类在水里欢快地游动。”
我这样描述克修利亚,但蓄胡子的男人却一直警告我,让我返回索纳—尼尔的幸福滨岸,因为人们了解索纳—尼尔,却从未有人见过克修利亚。
在跟随鸟儿航行的第三十一天,我们看到了西方的玄武岩石柱。它们被包裹在雾气里,因此没人能够望见它们后方的景象,或是看到它们的尖峰——事实上,有人说,它们一直耸立到了天上。蓄胡子的男人再度恳求我折返回去,但我没有理会他,因为我觉得那些围绕在玄武岩石柱四周的迷雾里传来了歌唱家与鲁特琴的音调。那些声音比索纳—尼尔上最甜美的歌曲还要甜美,它们传送着关于我的赞美,赞美我,在满月下启程远航,并且居住到了幻想之地。
循着旋律的声音,白船航进了西面玄武岩石柱间的迷雾里。而当音乐停止,迷雾消失时,我们看到的却不是克修利亚,而是一片汹涌澎湃、无法对抗的海洋。我们的三桅船裹挟在水流里,被无助地冲向了未知的目的地。不久,我们听到了远方瀑布发出的如同雷鸣般的声响,我们的眼睛看到前方地平线上一座可怖瀑布激起的宏伟浪花。全世界的海水都在那里注入了无底的虚空。这时,蓄胡子的男人脸上挂满了泪水:“我们抛弃了美丽的索纳—尼尔,我们再也不能看到它了。诸神比人类更伟大,他们获胜了。”面对终将来临的撞击,我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只翱翔在天空中的鸟——它那嘲弄我的蓝色羽翼仿佛已经越过了水流的边缘。
撞击之后是一片黑暗,我听见人类与非人之物的尖叫。狂暴的风自东面涌来,冻得发抖的我蜷缩到了脚下潮湿的石板上。这时,我听见了另一声撞击,并且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蹲在亘古之前离开的灯塔平台上。平台下方的黑暗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轮廓——那是一艘船,撞毁在了危险的礁石上。而当我注视着那堆残骸时,我发现灯塔,自我的祖父开始守灯以来,第一次熄灭了。
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我登上了灯塔,却看见日历依旧停留在我启程离开的那一天。黎明时分,我走下了灯塔,想去看看礁石上的残骸,但却只看到一只死去的奇怪海鸟与一根破碎的桅杆——那海鸟的颜色就像是蔚蓝的天空,而那桅杆比浪花或山巅的积雪还要洁白。
在那之后,海洋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任何秘密;虽然满月又升起了许多次,但来自南方的白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竹子 译)

街道 The Street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底,是在洛夫克拉夫特写完《白船》之后不久写成的,于1920年12月发表在《狼獾》杂志(The Wolverine )中。尽管这篇小说被冠以“写实小说”之名,其实其内容也透露出洛夫克拉夫特受邓萨尼勋爵作品的影响,尤其是从《战争的故事》这篇小说中对战争的隐喻描写即可见一斑。洛夫克拉夫特曾提到,该小说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波士顿警察罢工事件,该事件从1919年9月8日一直持续到10月才结束。洛夫克拉夫特的这篇小说中透露出对外来人口的恐惧感,他认为外来移民大批涌入美国,对美国的治安造成很大压力和威胁。也正是因为带有这种感情色彩,这篇小说在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中算不上是很好的作品。

总有人相信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也有人相信这世上不存在灵魂。我不敢说我相不相信灵魂的存在,我只想告诉你们街道的故事。
那些胸怀荣誉,充满力量的人建造了这条街道。我们家族里那些英勇的男人们来自海上的福岛。一开始他们来的路是在海边定居的樵夫反复走出来的。后来,随着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寻求可以定居的地方,陆续有人在北边建了很多小房子。建造房子的原材料都是从森林里找来的结实橡木和山上捡来的坚硬石块。房子建造得这么坚固是为了抵御潜伏在附近的印第安人,他们会用火箭发动袭击。由于受不了印第安人的反复骚扰,他们逐渐搬迁到了街道的南边。
街道上到处都是戴着圆锥形帽子面色凝重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手里拿着步枪或者猎枪,而且他们的妻子们也戴着帽子,就连孩子们也像他们一样表情严肃。到了夜晚的时候,这些人就跟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们围坐在巨大的壁炉跟前,阅读并且交谈。他们阅读的东西很简单,但是能带给他们勇气,也鼓励他们做善良的人。就是靠着每天这样阅读,支撑着他们一天天地征服丛林、耕种土地。大人们诵读的时候,孩子们就认真地听着,学习古老又伟大的英格兰的法律和契约精神。但其实他们中的年轻人从未亲眼见过英格兰,年老的又记不得英格兰了。
后来战争爆发了,印第安人再也没有来街道找麻烦了。人们还是整日辛勤地劳作,生活逐渐富足起来,孩子们也快乐地成长起来。人们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充满了幸福和希望。越来越多的家庭来到街道定居,新来家庭的孩子们,和原住民家庭的孩子们,也都一起长大了。现在,小镇变成了一座城市,原来建造的简陋小房子现在也都逐渐改造成了大房子,用了砖块和木头搭建,门前有石阶和铁栏杆,门上有漂亮的扇形窗,风格简洁又美观。房子建造得极其坚固结实,因为建成之后要传承给好几代人居住。房子内部也很精致,壁炉架上都雕着花,楼梯的造型很优雅美观,家具陈设也舒适可人,到处都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和银器。
街道吸引着心怀梦想的年轻人来到这里定居,变成更加幸福的人。过去这里的人们只是身强体壮,现在他们也有了好的生活品位和学习精神。家家户户都开始阅读书籍,学习绘画和音乐,年轻人们也开始去位于北部平原上的大学里去上学。过去人们戴着圆锥形的帽子,手持猎枪,现在他们戴着三角形的帽子,白色蕾丝的假发,佩带轻剑。就连人行道上都有马车的专用道,上面铺满了鹅卵石,纯种马拉着镀金的四轮大马车走过的时候,会发出咔哒咔哒的清脆的声音。人行道是用砖块铺成的,上面专门设计了人们上下马车时用到的脚踏石墩和拴马用的柱子。
街道两旁有很多种类的树,例如挺拔的榆树、橡树和枫树。每到夏天,树林里绿叶遮天,鸟语花香,好一幅美丽的景象。每家每户的房子后面,都有一个用围墙隔开的玫瑰花园,由一条篱笆围成的小径连接,花园里还放着日晷。到了晚上,月亮和星星出来了,月光皎洁,星光灿烂,露珠晶莹,花香迷人,多么浪漫美好的场景啊!
街道安静祥和的生活还在继续,虽然曾经历过战争和自然灾害的洗礼,但这里美好的生活氛围依旧没变。可是有一次,大部分年轻人一起出了一趟门,其中的一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收起了旧的旗子,拿出了一条新的星条旗。虽然人们都在讨论着这些变化,但是街道却不承认这些变化。因为居民还是那些居民,说的话也还是原来那熟悉的口音,树木也依旧荫蔽着唱歌的鸟儿,到了晚上,月亮和星星也还是会照在晶莹的露珠和盛开的鲜花上。
从那以后,宝剑、三角帽和银白色的假发在街道上消失了,而是换成了奇怪的拐杖和难看的帽子。远处传来了过去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一开始是从一英里之外的河里传来了噗噗的声音和类似尖叫的声音,后来,几年之后,从其他的方向又传来了“噗噗”声、尖叫声还有隆隆的声音。空气也没有过去那么清新了,但是人们的精神还是没有变。人们的体内还是流着建造街道祖先的血液,精神也还是传承着祖先的精神。即使在人们将大地掀开,在地下埋入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管道,以及当他们在地上竖起高高的柱子、支撑起纷繁复杂的电线的时候,他们的精神也没有变过。毕竟祖先留下的学识和传说还是深深地影响着现在的街道,过去是无法那么容易被遗忘的。
接下来就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了。街道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安静祥和之气,过去的幸福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新来到街道的外地人,跟过去离开街道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言语粗俗,说话声尖锐刺耳,长相也很不友善。他们的思想也跟街道的传统思想相抵触,并且逐渐腐蚀着街道的智慧。街道一天一天地默默沦陷了。大房子一间一间地倒塌成废墟,各种各样的树木也相继枯死,玫瑰花园也逐渐荒废,杂草丛生。那些出走的年轻人离开的时候身上穿着蓝色的衣服,再也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几年,霉运就没有离开过街道,而是愈演愈烈。土地已经完全荒芜,一棵树都没有了。废弃的玫瑰花园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新盖的房子。那些房子看起来庸俗而廉价,林立于平行的街道两旁。只剩下一些最坚固的房子还矗立着,抵抗着风雨和虫蛀的侵袭。毕竟它们曾经是为了世世代代的家族居住而建造的。又有新的外地人来到街道了。这些人皮肤黝黑,面相凶恶,贼眉鼠眼,行为古怪,说的语言也完全不同。沟渠里逐渐堆满了垃圾,整个街道都臭气熏天。至此,古老的精神完全垮掉了。
有一天,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到了街道。战争和改革的风潮越过海洋刮了过来。一个王朝被终结了,堕落之风刮向了西部的大地,刮向了曾经充满鸟语花香的街道。沉睡的西部大地终于苏醒了,也加入到整个国家为了推动文明进程而做的巨大斗争中去。过去插着旧旗子的城市,现在换成了闪耀着光荣与荣耀的三色旗。但是街道上并没有插很多旗子,因为那里充满了恐惧、仇恨和愚昧。街道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他们缺失了某些精神。他们的下一代也依旧愚昧,不知道街道的历史,也没有继承祖先们的精神。
海的那边打了胜仗,出去打仗年轻人激动地带回了胜利的消息。那些麻木的人突然恢复了精神,但是整个街道还是被恐惧、仇恨和愚昧笼罩着,因为大部分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而且从远处迁来的外来人口也占据了原住民居住的地方,打完仗回来的人们也没有住在自己原来的房子里。大部分外来人是黑色皮肤,面相凶恶,但是从他们之中也能找到几张长得像建造了街道祖先的面孔。说他们像,其实他们也并不像,因为他们的眼神中流露着贪婪、欲望和恶毒的神情。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安,工人们策划着用罢工的方式给予西部地区以致命的打击,这样才能从废墟之上争取到自己的权力。那里甚至还出现了暗杀事件。但是谁能想象得到,暗杀事件的策划地竟然在街道!策划暗杀的人们在街道废弃的旧房子里密谋,时而激烈地讨论,时而安静地制定计划,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迫切地渴望流血、放火和犯罪。
对于那些待在街道上形形色色的集会者来说,法律他们来说形同虚设。那些戴着徽章的人在街上游荡,监视着一些地方的情况,比如彼得洛维奇的面包房,里夫金现代经济学院,圈子社交俱乐部,还有自由咖啡馆。有很多人都加入到集会当中去,并且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说,但是他们说的话街道上的当地人都听不懂。有一部分老旧的房子还坚持着没有倒下,却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优雅尊贵。偶尔会有一两个孤独的诗人或者旅行者经过那里,去看看那些在月光下曾经有着满园芬芳的玫瑰花园,并为它们赋诗吟诵,刻画它们往日的美好画面。但这样的诗人和旅客毕竟只是少数。
突然之间,谣言四起,说是这些老房子里聚集了很多恐怖分子的头目,他们计划在某一天发动一场大屠杀,要将美国人彻底灭绝,要把街道曾经热爱的美好的传统都统统清洗掉。传单和广告像雪花一样飘得满天都是,最后落在肮脏的水沟里。那些传单和广告用了很多种语言和很多种字体印刷,但内容都一样,都在告知着密谋犯罪和叛乱的消息。并且煽动着人们去推翻祖先辛苦建立的法律和道德体系,将老一辈美国人的灵魂踩在脚下——那灵魂就是自由、正义和节制,是从盎格鲁—撒克逊时代至今的一千五百年形成的。传单上还说,那些来街道定居的皮肤黝黑的人正是一场可怕革命的首脑,他们会从一千座城市的贫民窟里聚集成千上万只没有头脑的怪物,挥舞着他们带着恶臭的爪子,烧杀抢掠,将我们祖先打下的基业全部毁于一旦。这些谣言被反复说起,6月4号那天的奇怪传单上透露了一些信息,让人们惊恐地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但是大家又找不到任何方式去排解这种恐惧感,没人知道到底该逮捕谁才能遏制住恐怖事情的发生。身穿蓝色制服的警察将那些废弃的房子搜查了很多很多遍,以为这样就能阻止那些恐怖分子的聚集。但是他们自己也早已厌倦了法律和秩序,想放弃街道任其自生自灭。后来身穿深绿褐色衣服的人来了,他们带着步枪,在深夜里巡逻,沿着森林里的小溪穿过一栋栋房屋,一直走到海边。但是他们这样巡逻也还是无济于事,根本不可能阻止灾难一步一步地逼近,因为那些阴险的黑人们极其狡猾,擅长躲藏,根本找不到他们。
街道的噩梦还在继续,直到一天夜里,突然有一大批人聚集到一起,他们还是来自于彼得洛维奇的面包房、里夫金现代经济学院、圈子社交俱乐部、自由咖啡馆的那些人,还有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很快汇集成一个庞大的群体,数量惊人。他们每个人都睁大着眼睛,眼睛里闪烁着可怕的兴奋光芒,期待着他们的胜利。原来,他们一直在利用地下埋藏着的管道传递奇怪的信息,说的都是暗语,那些情报直到事发之后才被一一解开,那时西部大陆已经脱离了危险。穿着深绿褐色制服的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们自己应该从何处下手,因为那些阴险的黑人太善于隐藏了。
那些穿着深绿褐色制服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而且会把街道的故事讲给他们的子子孙孙们听。因为第二天早上,他们中的很多人被派去执行他们根本想象不到的任务。整个国家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房屋经不起岁月和风暴的冲刷以及虫蛀的侵袭而摇摇欲坠,那个夏夜爆发的事件有着令人震惊的一致性。它事实上是非常单一的事件,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在午夜时分,毫无预兆地,所有的狂风暴雨、年代洗礼、蚁穴虫蛀都涌入,达到了高潮,冲击着房屋。冲击过后,街道的一切东西都不复存在,除了两个古老的烟囱和一截矮砖墙。废墟之下,没有任何活着的人或者动物,没有任何生物逃过此劫。
一名诗人和一个旅行者路过这里,目睹了这座废墟之城,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些奇怪的话。诗人说,在黎明之前,他看到废墟之中闪着弧形的光,亮得刺眼。他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美好景象:柔和的月光,洒在优雅的房子上,洒在高大的榆树、橡树和枫树上。旅行者则说,他没有闻到过去路过这里时闻到的臭气,而是闻到了盛开的玫瑰花的香气。这难道都只是诗人的梦幻和旅行者的故事吗?
总有人相信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魂,也有人相信这世上不存在灵魂。我不敢说我相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是我已经告诉你街道的故事了。
(战樱 译)

降临于萨尔纳斯的厄运 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

本篇小说写于1919年12月3日,也是洛夫克拉夫特受到邓萨尼勋爵的影响而写成的。洛夫克拉夫特认为自己曾在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中看到过萨尔纳斯这个名字,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伯克鲁格(巨大的绿色鬣蜥)这个形象可能是在邓萨尼勋爵著名的戏剧《山中众神》中出现过的翡翠山神。在《在雅恩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邓萨尼勋爵仅仅这样描述过它:“一个手拿一段精细雕琢的象牙的神”。本篇小说首次发表于苏格兰的一本业余杂志《苏格兰人》(The Scot )的1920年6月刊上。

在一个叫米纳尔的地方,有一处安静而神秘的湖泊,从未有人见过此湖中有任何河流流入或流出。一万年前,湖岸边曾经存在着一座名叫萨尔纳斯的伟大城市,但是现在,它早已杳无踪迹。
相传,在远古时代,天地诞生之初,萨尔纳斯人来到米纳尔这个地方,发现湖边还存在着另外一座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城市——伊布,它跟大湖存在的年代同样久远,那里的生物长相极其古怪丑陋,言行粗鲁,像是未进化完全的物种。卡达瑟隆的圆形石柱上写着,伊布城的这些生物的颜色跟湖水和湖水上泛起的雾气一样,是碧绿色的。它们的眼睛向外凸起,松弛的嘴唇向外撅起,耳朵的形状也很奇怪,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圆形石柱上还说,这些生物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诞生的,随之而来的还有静谧的大湖和灰色石头城伊布。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无从知晓,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它们确实崇拜一种海洋里被雕刻成伟大的水蜥蜴伯克鲁格的绿色石像,每当凸月时分,它们便会在这尊石像面前跳起可怕的舞蹈。在伊拉尼克用莎草纸记载的古代文书中提到过,在某天发现火之后,它们就在很多典礼的仪式上点起了火焰。但是那些伊拉尼克的古书中对于这种生物的记载非常少,毕竟它们存活于很遥远的远古时代,那时人类才刚刚产生,对远古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许多年后,终于有人类来到了米纳尔。他们是肤色黝黑的牧羊民族,带着羊群一起来到了这里。他们沿着蜿蜒的艾河建造了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等城邦。一些部落甚至将城邦扩张到了湖边的地区,历尽千辛万苦建造了萨尔纳斯城,并在那里的地下发现了贵金属矿。
就在离伊布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些游牧的部落首先开始打造萨尔纳斯城,垒起了萨尔纳斯的第一块基石。当他们第一次见到伊布城里的生物时,他们更是大为惊奇。但是当他们想到这些生物要跟他们一起存活于世,共同在黄昏之时漫步于这片土地的时候,他们的惊奇里便掺杂了厌恶和憎恨的情绪。他们也不喜欢伊布城里那些雕刻着奇怪图案的灰色石柱,因为那些石柱的年代十分久远,令他们无从考究。谁也说不出为什么这些生物和雕像能够存在这么长时间,甚至远在人类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或许是因为米纳尔这片土地是静止不动的,并且远离其他地方的土地,这些土地有的存在于虚幻的世界之中,有的存在于真实的世界之中。
慢慢地,萨尔纳斯人见到了更多伊布城里的生物,他们对这些生物的厌恶和憎恨也与日俱增。并且他们发现,这些生物十分虚弱,如果碰到石块、长矛或者箭头,它们就会变得像果冻一样柔软。于是有一天,年轻的萨尔纳斯战士们集合了一支由投石兵、长枪兵和弓箭兵组建而成的军队,向伊布城发动进攻,杀害了那里所有的生物。他们不想直接触碰它们的尸体,就用长枪将它们的尸体推进了湖里。他们也不喜欢伊布城里那些灰色的石雕,便连同那些尸体一起推进了湖里。但同时萨尔纳斯人也很惊讶,因为无论在米纳尔还是在附近的其他地方都找不到这样巨大的石头,更不要想把这些巨石从远方运到此地所会花费多么巨大的劳力了。
古老的伊布城几乎被毁于一旦,只有绿色的伯克鲁格石雕幸免于难。一个年轻的战士把这尊石雕带回了萨尔纳斯城,因为他认为这尊石雕是他们征服伊布城古老诸神和生物的胜利象征,可以作为他们正式统治米纳尔城的纪念标志。然而,就在萨尔纳斯人把石像奉入神殿的那个夜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恐怖的事情。因为当人们早上去看的时候,发现湖面上覆盖着诡异的光芒,石像已经不见了,只有大祭司塔兰·伊什躺在地上,并且已经死了。从他的死状可以判断他可能是受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惧惊吓而死。并且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用颤抖的手在橄榄石祭坛上匆匆写下了厄运降临的记号。
继大祭司塔兰·伊什之后,有很多人相继继任过萨尔纳斯的大祭司一职,但是他们都没有再找到那尊绿色的石雕。几个世纪过去了,萨尔纳斯城逐渐走向鼎盛,整个城市繁荣昌盛。只有那几个当过大祭司的人和一些年迈的老奶奶还记得塔兰·伊什曾经在橄榄石祭坛上写下的话。萨尔纳斯城和伊拉尼克城之间逐渐开辟出了一条商道,萨尔纳斯人利用那些从地底掘出的贵金属,换来了其他种类的金属、稀有的布料、奇石珠宝、各种书籍、制造手工艺品所需的工具,以及住在蜿蜒的艾河沿岸或更远之处的人们所了解的一切奢侈品。有了这些东西,萨尔纳斯城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城市建造得更加美丽,人们也富有学识。从萨尔纳斯派遣出去的军队征服了附近的很多城邦,最后,萨尔纳斯的首领终于成为了整个米纳尔地区以及周边土地的统治者。
萨尔纳斯堪称世界奇观,是全人类的荣耀之地。那里的城墙是由从沙漠里开采并打磨出来的大理石建成,高三百腕尺、宽七十五腕尺,战时使用的马车都可以在城墙上面自由通行。城墙全长五百单位,只在朝向湖的那一面开口,那里有一个用绿色的石头建造的防波堤,用来阻挡上涨的潮水。不过奇怪的是,涨潮只发生在一年一度的伊布城灭亡庆祝日。在萨尔纳斯城里,有五十条街道连接着湖岸和与城门,供商旅出入使用,又有五十条街道与之交叉穿行。这些道路都用缟玛瑙铺成,而马匹、骆驼和大象通行的道路则用的是花岗岩。萨尔纳斯的城门跟街道一样多,而且都是用青铜铸成的,门的两旁还雕刻着狮子和大象的图案,但是那些石头并不为人所知。这里的房子都是用釉面砖和玉髓筑成的,每间房子都有一个用围墙围成的花园和水体清澈的小湖。萨尔纳斯人在建造房屋时运用了独特的技术,建造出了其他城邦无法模仿的建筑物;从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来的旅行者们无不对建筑物上闪闪发光的穹顶发出由衷地赞叹。
不过更使他们惊讶的,是萨尔纳斯的宫殿和神殿,还有由过去的佐卡尔王建造的花园。萨尔纳斯有数量庞大的宫殿,但是即使是其中最小的宫殿也比提拉、伊拉尼克和卡达瑟隆最大的宫殿还大。宫殿的穹顶极高,高得甚至会让里面的人感觉自己身处在浩瀚的天空之下;当油灯燃起,整个宫殿被照得灯火通明之时,那些描绘着国王和军队的宏伟壁画便会光彩夺目,令参观的人们深受震撼,目瞪口呆;宫殿由无数立柱支撑,这些立柱都是用彩色的大理石做成的,上面雕刻着精美无比的图案;大多数宫殿里的地板都是用精致无瑕的绿宝石、天青石、缠丝玛瑙、石榴石镶嵌的马赛克铺成的,其色彩如此斑斓,令参观者感觉自己仿佛走在珍贵罕见的花丛之上;每个宫殿都配有喷泉,喷出的水带有美妙的香气,喷头的设计更是精巧讨喜。即便如此,仍有一处让所有宫殿都黯然失色的王者宫殿,它属于统治全米纳尔及其周边土地的王。宫殿里的地板都闪闪发光,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有一对黄金做的狮子蹲坐在王座两旁。王座是由一根完整、巨大的象牙雕饰而成,关于它的来源却无人知晓。不少由艺术品装饰的画廊和圆形斗兽场存在其中,还有供国王取乐的狮子和大象,让它们与人进行搏斗。有时,从水渠引来的湖水还会把斗兽场灌满,然后让人们在水里与凶残的海洋生物搏斗,场面极其血腥残忍。
萨尔纳斯城中有十七座塔形神殿,高耸入云,光彩照人。这些神殿由明亮的彩色石头建造而成,这样珍稀的石头在别的地方是见不到的。在这十七座神殿中,最高的那座足足有一千腕尺,大祭司就住在里面。这座神殿的辉煌程度可与国王的神殿相媲美。神殿的一层是跟宫殿一样宏伟壮丽的大厅,里面挤满了前来朝拜萨尔纳斯三大主神的人们。三位主神分别是:佐·卡拉尔神、塔玛什神和罗本神,其香火之旺盛几乎可与君主的王座相匹敌。其他的神像只是简单的刻画形象,而佐·卡拉尔神、塔玛什神和罗本神的神像则被雕刻得精妙绝伦、栩栩如生,连脸上的胡须都根根分明,仿佛这三位优雅的神正坐在象牙宝座上。数不清的闪亮锆石铺成的台阶尽头是高塔顶端的房间,白天的时候,大祭司从这个房间望出去,能看得到萨尔纳斯城市全貌,包括远处的平原和湖泊。到了夜晚,他就从这里眺望天空中那神秘的月亮、恒星和行星,以及它们映在湖水里的倒影。在这个房间里也会举行一个神秘又古老的仪式,这个仪式就是表达对水蜥蜴伯克鲁格的憎恶。房间里还放有一个橄榄石祭坛,这个祭坛就是为那个临死前写下“厄运”符号的塔兰·伊什而设的。
此外,古代佐卡尔王建造的花园也同样美轮美奂。那些花园坐落于萨尔纳斯城的中央地带,占地面积十分广阔,花园的四周都有高墙环绕。花园顶上则覆盖着巨大的玻璃做成的穹顶。当天气晴朗的时候,透过玻璃穹顶可以看得到日月星辰的光芒;而阴雨天的时候,穹顶上就吊挂出一些画着日月星辰光辉的画像;夏天的时候,扇子不停地扇动,吹来带有香气的微风,便会觉得凉爽;到了冬天,隐藏在各处的火炉给花园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热量,便不会觉得寒冷。这样就使花园里的四季都温暖如春。有很多条小溪从闪亮的卵石上流过,将翠绿的草坪和色彩斑斓的花园分隔开来,小溪两岸有很多小桥沟通。水流尽头便形成了瀑布,另有一些小溪则会注入池塘,其中还有盛开着的百合花。天鹅在小溪和池塘中戏水,跟其他很多珍稀鸟类一起歌唱,它们的歌声跟溪流的声音遥相呼应,相得益彰。河流的两岸是整齐的绿色梯田,繁密的葡萄藤长成了天然的树荫,树下花香阵阵,沁人心脾。花园里还安放着用大理石和斑岩做成的长椅、长凳,供人们随时坐下来休息。还有随处可见的小神殿和寺庙,人们可以进去休息,或是向里面供奉的诸神做祷告。
每年萨尔纳斯都会举办庆祝摧毁伊布城的盛大狂欢。在宴会上,香槟美酒、歌舞升平、奢靡放纵。萨尔纳斯人向那些摧毁伊布城并灭绝远古生物的人们表达崇高的敬意,告慰他们的灵魂。舞者和琉特琴演奏者的头上戴着从佐卡尔花园中采摘的玫瑰花做成的花冠,在演出的过程中表达出对那些远古生物及其诸神的嘲弄和讽刺。同时,萨尔纳斯的王也会站在高塔上俯瞰着大湖,诅咒那些沉尸湖底的远古生灵。宴会一开始,大祭司们就表示出对这些宴会的厌恶,他们依然口口相传着那些奇怪的传说,关于那尊海绿色的圣像是如何消失的,以及塔兰·伊什大祭司是如何恐惧致死并写下“厄运“的警告。大祭司们还说,当他们站在高塔顶端向下望去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湖水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辉。可是,无数年过去了,萨尔纳斯城一直安然无恙,繁荣景象犹存,大祭司们也逐渐不再担忧那些奇怪的传说,他们也大笑着,跟其他人一起诅咒着古老的生灵,并加入到了他们纵欲狂欢的酒席之中。而事实上,也正是这些大祭司在神殿顶端的屋子里不断表达着对水蜥蜴伯克鲁格的憎恶,并举行了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仪式。于是,萨尔纳斯这座世界的奇迹之城、人类的荣耀之城,在千年的富足和欢愉中安然走过。
庆祝伊布灭亡一千周年的饕餮盛宴有着超乎想象的豪奢。整个米纳尔从十年前就开始筹备这场空前盛会,在宴会即将到来的那些日子里,人们骑着马、骆驼和大象陆陆续续地从提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以及米纳尔周边的城市来到了萨尔纳斯。举行宴会的当晚,大理石城墙下挤满了王公贵族的临时行宫和平民的简易帐篷,他们在大湖边放声歌唱,歌声在湖畔回响。在宴会大厅里,萨尔纳斯的王——纳尔吉斯·海喝了很多从被征服的皮纳斯的酒窖中取出的陈酿,醉醺醺地瘫倒在宝座上,被赴宴的贵族和忙碌的奴隶们簇拥着。宴会上摆满了无数稀有的山珍海味——从中海的纳利耶尔群岛进贡来的孔雀;从遥远的伊姆普兰丘陵运来的小山羊;生活在布纳齐克沙漠的骆驼蹄筋;产于赛达瑟利安森林的坚果和香料;在米纳尔的水波里洗过的珍珠也被碾成粉末,溶进提拉产的醋里饮用。筵席上使用的调料和酱汁用量之大根本无法计量,都是整个米纳尔最好的厨师精心调制的,能够让宴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对味道满意。不过,前面提到的所有山珍海味,都比不上那些从大湖里打捞上来的大鱼美味。那些大得惊人的鱼用镶满了红宝石和金刚石的黄金制成的盘子盛放。
王和贵族们在宫殿里尽情享用着金盘子盛的各种美味佳肴,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开始到处吃喝作乐。在大神殿的高塔上,祭司们进行着他们的狂欢活动。临时行宫被设在城墙外,方便从附近城邦来的王公贵族们在此尽情享乐。这时,大祭司奈·卡首先看到了凸月在湖面上投下的阴影,湖中升起了可怕的绿色雾气,逐渐遮住了月光,笼罩在萨尔纳斯的高塔和穹顶。然后,高塔上和城墙外的人们看见湖水里闪烁着诡异的光,湖中的可怕雾气几乎要完全淹没那紧邻岸边、高耸巨大的灰色岩石阿库里昂。恐惧感在人们心中迅速膨胀,那种感觉难以名状。从伊拉尼克和远方的洛科尔来的王公贵族立即逃出行宫和帐篷,朝艾河跑去,虽然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临近午夜的时候,萨尔纳斯城所有的青铜城门一下子被全部打开,惊慌失措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里面跑出来,其中包括所有来萨尔纳斯赴宴的达官贵人和平民百姓,最后他们无处可躲,只好全部聚集在平原上。他们每个人都感到心中难以忍受的恐惧,面部表情都因此而狰狞扭曲了。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跟连珠炮一样,让听的人很难判断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因恐惧睁大眼睛的人尖叫着告诉别人,他们在萨尔纳斯王宫的宴会大厅里看到了什么:他们从窗户里看到萨尔纳斯的王纳尔吉斯·海和他的王公贵族们以及他们的奴隶们都变成了一群可怕的生物,它们有着难以描述的绿色身躯,向外鼓着的眼球、外翻并松弛的嘴唇、形状怪异的耳朵,还跳着可怕的舞蹈。它们用前脚抓着镶满了红宝石和金刚石的大金盘,那金盘里燃烧着陌生的火焰。贵族和前来旅行的人们纷纷骑上马、骆驼和大象仓皇逃离即将遭殃的萨尔纳斯城,最后回望被诡异雾气包围的湖泊,看到灰色巨石阿库里昂已经完全沉入了水中。
很快,那些从萨尔纳斯城逃出来的人们将这件事传遍了整个米纳尔及其周边的地区。后来有很多商队都去了萨尔纳斯城遗址,企图寻找留在那里的贵金属,但什么都没找到。再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没有什么人敢去那里了。只有来自遥远的法罗纳的年轻人才有足够的勇气和探险精神去那里。这些敢于冒险的年轻人长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跟米纳尔人完全是不同的种族。他们还真是足够勇敢,真的去了那个大湖边,试图寻找消失的萨尔纳斯城,但只看到静谧的大湖和高耸在岸边的灰色巨石阿库里昂,而萨尔纳斯——那昔日的世界奇迹之城、人类的荣耀之城,却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矗立着三百腕尺高的城墙和更高的高塔的地方,只剩下潮湿的海岸;曾经容纳了五千万人居住的地方,现在爬满了样貌丑陋的绿色水蜥蜴。贵金属矿山更是一座都没有找到,因为,萨尔纳斯的厄运是真的降临过了。
可是,法罗纳的年轻人却在草丛里找到了半截奇怪的绿色石像,这尊石像的年代已经非常久远了,上面长满了海草,能够辨认上面雕刻的是伟大的水蜥蜴伯克鲁格。于是他们就把这尊石像安置在了伊拉尼克的大神殿里。自那之后,每逢凸月之时,整个米纳尔地区的人都怀着崇敬之心对它顶礼膜拜。
(战樱 译)

伦道夫·卡特的供述 The Statement of Randolph Carter

本文写于1919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0年5月刊的《漂泊者》上。这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次以“伦道夫·卡特”这个人物为主角创作故事。在这之后他又以这个人物为主角创作了《银钥匙》《梦寻秘境卡达斯》与《穿越银匙之门》。根据他的说法,故事本身完全来自他的一个梦。他在给朋友的信里描述了这个梦,后来又在那部分内容前增加了一部分叙述,以供词的形式完成了这个故事。


1925年2月《诡丽幻谭》再次发表《伦道夫·卡特的供述》时的插画。
我再说一次,先生,您的讯问不会有任何结果。如果您愿意,您完全可以将我一直拘留在这里;如果你需要一个受害者来成就你所幻想的公正,您也可以禁闭或处死我;但除了刚才提到的那些事情,我已经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我极其公开诚实地说出了能回忆起的所有事情。不带任何歪曲或隐瞒。如果还有任何模糊之处,那只是因为我脑子里笼罩着一团阴云——之前的恐怖经历让我产生了阴影与混淆。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哈利·沃伦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认为——我几乎是希望——他已经安息了,如果在这世上真的有这种恩赐的话。的确,在过去的五年里,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而且也曾参与过一些他为了探索未知领域而展开的可怖研究。你们的目击证人说,在那个可怖的夜晚,大约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和他曾一同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上,并且正朝着大柏树沼泽的方向前进。虽然我的记忆有些模糊混乱,但我并不否认这一点。我甚至愿意替你们证实,当时我们还带着手提式电灯、铲子以及一卷连接着其他设备的古怪电线;因为这些东西在那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里全都派上了用场,而这一幕情景所残留下来的印象也已经深深地烙进了我饱受惊讶的记忆里。但是,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为何你们会在第二天早晨时发现我一个人昏迷不醒地躺在沼泽边缘。我必须强调,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那些我一遍遍跟你们说过的事情。你们说那片沼泽以及沼泽附近的其他区域,并不存在着一个可能造成过这种恐怖经历的地方。对此,我只能回答说,我只知道那些自己看到的事情。不论它是幻觉还是噩梦——而且我由衷地希望那的确是幻觉或者噩梦——总之,我所能记得的,在我们离开人们视线之后那令人惊骇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就只有这些。至于哈利·沃伦为什么没有回来,只有他或者他的鬼魂——或者某些我无法描述的无名怪物——才能解释。
我之前曾提到过,我很了解哈利·沃伦从事的古怪研究,而且也曾亲自参与了其中的一部分研究工作。他收集了大量罕见的、涉及禁忌领域的古怪藏书,而我也通读了其中那些用我所熟悉的语言书写的作品;但是那只是藏书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典籍都是用我看不懂的语言书写的。我觉得,大多数我看不懂的典籍都是用阿拉伯文书写的,但那本启发了许多邪恶想法并最终导致现在这个结果的书——那本装在他口袋里,并随他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的书——却是用一种我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文字书写的。沃伦始终不愿告诉我那本书里写了些什么。至于我们究竟在研究些什么——您是不是要我再一次承认我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头绪了?不过对于我来说,没法理解这些事情反而是件仁慈和幸运的事情,因为那些研究与探索全都非常恐怖,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不情愿地入了迷,绝非是主动自愿地从事相关的工作。沃伦总是对我呼来唤去,而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些害怕他。我还记得,在这件恐怖的事情发生的前一晚,他曾不断地谈论自己的理论,谈论为什么有些尸体会完好无缺、肥胖臃肿地在它们的坟墓里躺上一千年的时间,永远都不会腐坏。在那个时候,他扭曲的面部表情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但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他了,因为我觉得他已经见识了一些超越我理解范围的恐怖事物。现在,我是在为他感到害怕。
我再说一遍,我并不知道那晚我们要去寻找什么。很显然,这一定和沃伦随身带着的那本书有关——他在一个月前从印度带回来了那本由无法解译的文字编写而成的古书——但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去寻找什么东西。你们的目击证人称,他看见我们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出现在盖恩斯维尔山,并且朝着大柏树沼泽前进。这可能是对的,但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深深烙在我灵魂里的只有一个情景,而那个情景发生的时间肯定是在午夜之后,而且是午夜过了很久之后;因为,我记得水汽缭绕的天空中正高挂着一轮亏缺的新月。
那个地方有一片古老的墓地。这片墓地非常古老,甚至那些从远古岁月里留下的各种符号与印记也让我觉得战栗不已。墓地位于一处又深又潮湿的洼地中,周围生长着茂盛的杂草、苔藓以及各种倒伏着的奇怪灌木。空气里有一种模糊的恶臭,我有点儿胡思乱想,荒唐地觉得那是风化分解的石头所散发出的气味。我们的周围满是荒废与枯朽的痕迹,我甚至觉得,这种致命的死寂已经持续了数个世纪,而沃伦与我是头两个闯进来的活物。这种想法一直让我心神不宁。在山谷的边缘,一轮亏缺的苍白月光透过那仿佛是从某些前所未闻的地下陵墓里飘散出来的可憎水汽凝视着我们。借着它那不断变换的微弱光辉,我能勉强辨认出一排排令人嫌恶的石板、瓮盅、塔碑以及陵墓建筑;眼见之处全都摇摇欲坠,所有东西都覆盖着青苔,沾染着湿气,半遮半掩地潜在繁茂得不太正常的植物后。我还记得一些我们在这座可怖墓地里的所作所为,而记忆里第一个清晰生动的情景便是与沃伦一同走到了某座半塌的坟墓前。接着,我们似乎扔下了一些一直背在身上的重物。然后,我拿起了一盏手提式电灯和两把铲子,而我的同伴也拿着一只类似的提灯,并且还带着一个便携式的通话设备。我们没有说话,因为我们似乎都知道该干些什么。我与沃伦毫不迟疑地抓起了铲子,清理了地面上的杂草,接着又铲起了覆盖在这座扁平古坟上的泥土。不久,我们便将由三块巨型花岗岩板组成的墓穴表层整个地挖了出来。在挖出了墓穴表层之后,我们又退后了一段距离,仔细研究了坟墓周围的环境;沃伦似乎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接着他回到了坟墓前,用自己的铲子当作杠杆,试图将石板挪到附近一堆可能是纪念碑坍塌后留下的石头废墟上。但他并没有成功,于是转向我,示意我过去帮他一把。最终,在我们的努力下,那块石头终于松动了。接着,我们抬起了石板,将它翻倒在一旁。
撬开石板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一股有毒的瘴气从洞里涌了出来,恶心得让我们充满恐惧地倒退了几步。不过,稍作停顿之后,我们再次接近了那个深坑,发现洞中散发的气体已经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一段石头阶梯的顶部,阶梯上还湿淋淋地流着一些泥土中的恶心浆液。阶梯的两侧是覆盖着硝石盐壳的潮湿墙壁。这时,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出现了声音。虽然被无数可畏的事物环绕着,但沃伦的声音却显得不可思议的镇定,他用他温柔的男高音对我说:
“很抱歉,我必须要求你待在地面上,”他说,“让像你这样精神脆弱的人到那里面去,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即便你已经读过那些古书,我也告诉过你一些事情,但你没法想象我将看到的东西,也没法想象我必须要做的事情。那是魔鬼般的工作,卡特,我怀疑一个没有坚强意志的人在看完那一切后恐怕没办法神志清醒地活着回到地面上来。我并不想冒犯你,老天在上,如果有你陪着我,我会非常高兴;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我不能将一个像你这样精神紧张的家伙带进死亡或疯狂中。我告诉你,你没办法想象那些事情!但我保证,我的每一步都会通过电话告诉你——你看,我的电线很长,足够我一直走到地心然后再折返回来。”
记忆中,我一直仔细地听着他镇定的话语;此外,我依然记得自己的抗议和抱怨。我似乎极端迫切地想要陪同自己的朋友进入那座墓穴深坑,然而他却表现出了无法动摇的固执。甚至有一会儿,他威胁我说,如果我继续坚持下去,他就放弃这次探险计划;他的威胁很有效果,因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关键。虽然我还记得这些东西,但我已不记得我们在寻找什么东西。在按照计划获得了我不情愿的默许后,沃伦拿起了那一卷电线,并且对连接在上面的设备做了一些调整。在他点过头后,我拿走了一套设备,在新挖开的洞穴附近找了一块已经褪色的古老墓碑坐了上去。然后,他和我握了握手,背起了那一卷电线,消失在了那座难以描述的埋骨窟中。在一段时间内,我还能看见他手中提灯散发的光线,也能听见他放下电线时发出的沙沙声;但那光亮很快就突然消失了,仿佛向下的石头台阶遇到了一个转弯,电线发出的声音很快也一同消失了。我只身一人,被这些魔法般的电线束缚在这座未知的深渊前。在亏缺新月挣扎着照下的光辉中,电线表面的绝缘层泛着绿色光芒。
在这座古老荒废的死亡之城那孤独的死寂中,我的脑海里构想出了许多最为阴森骇人的幻想和错觉,怪诞的圣坛与独石似乎显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个性——仿佛有了知觉一样。虚无的阴影似乎潜伏在长满野草的洼地深处那些更加漆黑的幽暗中,或是组成一些亵渎神明的欢庆队伍飞掠过山腰上那些逐渐腐烂的墓穴正门;那些阴影不可能是由天空中那轮凝视着大地的苍白新月投下的。我频繁地借着手提电灯的光亮查看手表,狂躁不安地聆听着电话的听筒,但在一刻钟的时间里,我什么也没听到。接着设备里传来了微弱的咔嗒声,于是我紧张地呼叫了自己的朋友。尽管相当焦虑,我仍然没有准备好听到那些从神秘墓穴中传来的话语。我从未听过哈利·沃伦用如此警惕、颤抖的口音说话。在不久之前,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但他现在却用一种比最响亮的尖叫更加危险的沙哑耳语从墓穴深处传回了讯息。
“老天啊!如果你能看见我所看到的东西!”
我没法回答,只能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接着那种极度激动的嗓音又传了出来:
“卡特,这真可怕——恐怖——难以置信!”
这一次,我并没有继续沉默。我对着话筒吐出了一连串兴奋激动的问题。虽然依旧恐惧,我继续重复着,“沃伦,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我朋友的声音又传了上来,依旧沙哑着充满了恐惧,但此刻显然还带着略微的绝望。
“我不能告诉你,卡特!它完全无法想象——我不敢告诉你——没人在知道它之后还能活着——老天啊!我从未想到过这东西!”电话再次安静了,留下我颤抖着语无伦次地继续发问。接着,沃伦用更加疯狂惊骇的高音喊了出来:
“卡特!看在上帝的分上,将石板关上,逃出去!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快!——抛掉一切逃到外面去——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按我说的做,不要问为什么!”
我听到了他的话,却只能重复自己那些疯狂的提问。在我身边满是墓穴、黑暗与阴影;而在我下方,则是某些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危险。但我朋友的处境比我更危险,我从恐惧中感觉到了一股模糊的愤恨,他或许觉得我会在这种环境下弃他而去。电话里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在一阵停顿之后,沃伦喊出一阵哀怨的尖叫。
“跑啊!老天在上,把石板盖上,跑啊!卡特!”
我那显然饱受惊吓的朋友喊出了几句孩子气的话语,而这些话语中的某些东西激发了我的能力。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声地喊了出来:“沃伦,撑住!我下来了!”但听到这个主意后,我的朋友爆发出了一阵完全绝望的尖叫:
“不!你不会理解的!太晚了——我的过错。把石板放回去!跑吧——你,或者任何人都做不了什么!”接着他的语气又变了,这一次稍稍软化了一点,像是绝望地听之任之。但那其中依旧透着对我的焦虑。
“快——否则就太晚了!”我试着不去理会他,试着对抗那些拖住我的僵直,履行我的誓言冲下去帮他一把。但当他的低语传上来的时候,我依旧迟钝呆立在原地,被全然的恐惧紧紧地锁着。
“卡特——快!没有用了——你必须走——一个总比两个好——那石板——”接着他停顿了一下,传来了更多的滴答声,然后沃伦又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就快结束了——不要再为难了——盖上那些该死的阶梯然后逃命吧——你在浪费时间——再见,卡特——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接着沃伦的低语爆发成了一阵叫喊,叫喊逐渐上升成了尖叫,充满了这些年积累的恐惧——
“诅咒这些可憎的东西——一大批——老天啊!快跑!快跑!快跑!”
在那之后便是寂静。我不知道自己茫然地呆坐了多少永无止境的岁月,对着电话低声嘀咕、呼喊、尖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呢喃着:“沃伦!沃伦!回答我——你在吗?”
接着,超越了一切的最大恐怖降临了——那个难以置信、无法想象、几乎不敢再去提的东西。我说过,在沃伦尖叫着喊出最后那句绝望的警告之后,似乎又流逝了千万年的时间,只有我的哭喊声打破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但在那之后,听筒里又传来了一阵滴答声,我竖起耳朵聆听着。随后,我再一次呼叫了他:“沃伦,你还在吗?”接着我听到了回答。那回答让我的脑子笼上了阴云。先生,我不会试着去描述那东西——那声音——或者说,我不能冒险去细致地描述它,因为听筒里传来的第一句话便让我失去了意识,并且让我的大脑从那时起直到在医院里醒来之前一直是一片空白。我该说那声音低沉、沉闷、黏稠、遥远、神秘怪异、不似人类、空洞虚无?我该说什么?那便是我最后记得的事情,也是我故事的结尾。我听到了那声音,并且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我站在洼地里那片无人知晓的墓地中,被崩塌的石块、倾倒的坟墓、繁茂的植被以及有毒的瘴气环绕着。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看着那些吞噬腐尸、没有固定形状的阴影在一轮应当被诅咒的亏缺新月下翩翩起舞,同时听着那声音从这座已被打开了的可憎墓穴最深处传了上来。我听见它说:
“蠢货,沃伦已经死了!”
(竹子 译)

可怕的老人 The Terrible Old Man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月28日,依旧能从中看到洛夫克拉夫特受邓萨尼勋爵作品的影响,不同的是,这篇小说的背景设定是现成的。邓萨尼勋爵在《奇谭录》(The Book of Wonder)中的几篇作品,尤其是在《三个文人的奇遇记》中提到过几个罪犯抢劫未遂的悲惨故事。洛夫克拉夫特在本篇小说中沿用了这个故事结构,并虚构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地点——新英格兰的一个小镇金斯波特。小说中三个盗贼的名字,也在影射从意大利、葡萄牙和波兰来到新英格兰,尤其是普罗维登斯的移民。本篇小说首次发表于《试验》杂志(The Tryout)的1921年7月刊上。


《可怕的老人》的手稿。
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计划去拜访传说中的那个“可怕的老人”。这位老人只身一人居住在水街上的一座年代十分久远的房子里。人们都说他极其富有,身体却很虚弱。这样的老人对于里奇、查尼克、席尔瓦这样的专业盗贼来说,真是再好不过的盗窃目标了。毕竟他们三个都是名副其实的江洋大盗。
尽管金斯波特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老人一定在自己那座发霉又阴森的老房子里藏了价值连城的财富,但人们之间流传的可怕传说却足以让里奇那样的盗贼们对那座老房子心生畏惧了,所以一直没有盗贼敢去那里。说实话,这位老人的确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人们都说他曾经是一艘隶属于东印度公司快速大帆船的船长,但事情已经过去太多年了,没有人记得这位老人年轻时候的事情,他平日里深居简出,寡言少语,也从不跟其他人打交道,所以就连知道他名字叫什么的人也为数甚少。他家的前面有个园子,也是年代久远疏于打理,长了几棵歪歪扭扭的古树,院子里还有一堆他收藏的奇怪石头,那些石头都很巨大,被他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组合,并涂上了颜色,看起来就像是某些神秘的东方寺庙里的塑像。有些顽皮的小男孩喜欢拿他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和胡须取笑,或是试图扔东西打碎他那小格子的玻璃窗,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恐惧这些异样的巨石,因而不敢靠近老人的房子。而让那些年龄大一点、好奇心更强的人更感到可怕的其实另有其事。他们有时会偷偷跑到房子附近,透过落满灰尘的格子窗向屋子里面窥视。他们看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许多奇特的瓶子,每个瓶子里都有一个用丝线吊着的小小的铅块,就像钟表的钟摆。可怕的老人会和这些瓶子对话,管它们叫“杰克”“疤脸”“长脚汤姆”“西班牙人乔”“彼得斯”“埃利斯大副”等等,每一次当他对着一个小瓶子说话的时候,瓶子里的小铅块就会摆动起来,似乎是在对他的话做出回应。所有看见了这个高大又瘦弱的老人与瓶子进行异常对话的人都不敢再去看他第二次。但是,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并没有金斯波特本地人的血统,作为新来的外国移民,他们一直游走在新英格兰生活圈和传统文化之外。在他们眼里,这位别人口中“可怕的老人”只不过是一个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年人罢了。他连走路都必须靠拐杖,手还不停地颤抖,看了真叫人可怜。其实他们是真心地同情这位孤独的、不受人们欢迎的老人,因为镇上的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每一条狗见了他都狂叫不已。但生意就是生意,他们三个人都已将灵魂献给了自己的事业,绝不会因为同情和怜悯而放弃盗窃。对他们而言,这位弱不禁风的老人既是一个诱惑,也是一个挑战,因为他没有银行账户,当他出门买少许生活必需品的时候,会用西班牙金币和银币付钱,而这些钱币已经是两个世纪之前铸造的了。
安吉洛·里奇、乔·查尼克、曼纽尔·席尔瓦三个人选定在4月11日的晚上对老人的房子进行抢劫。他们的行动计划是这样的: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会先进入房子里制伏老人并盗窃财物,与此同时乔·查尼克会把一辆汽车隐蔽地停在船街上,靠近老人庭院高墙的后门,静静地等待其他两个同伙把金银财宝搬出来,最后他们三个开车逃走。为了避免有警察突然出现,不需要他做出过多解释,整个计划必须悄无声息地低调进行。
三个人按照之前制定的计划开始行动了。为了防止事后引起别人的猜疑,他们三人决定分头行动。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各自从不同的地方出发,然后在老人位于水街上的房子正门前集合。尽管他们不喜欢那些被月亮照着的彩色巨石,还有那些枝杈纵横交错的多瘤树,但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暇顾及那些空穴来风的迷信。他们担心自己很难才能撬开老人的嘴,让他告诉他们那些传说中的金银珠宝藏在哪里,因为通常年老的海船船长都特别顽固而且倔强,为了让他说实话,可能有必要做一些不是那么令人愉悦的工作。不过,毕竟他已经年纪很大了,身体又那么虚弱,再加上他要面对的是两个人,综合考虑这些因素,或许他们的行动会比较顺利。而且,安吉洛·里奇和曼纽尔·席尔瓦逼供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他们都能轻易地让守口如瓶的人说出实话。更何况,老人那么虚弱,求救声也不会喊得很大,到时候及时捂住他的嘴就可以了。想到这里俩人才安了心,慢慢靠近唯一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户,然后就听到了那个可怕的老人正像孩子一样跟那些装着铅块的瓶子说话。然后,他们戴上面罩,礼貌地敲响了那扇历经了岁月冲刷的橡木门。
乔·查尼克待在隐蔽好的汽车里,这汽车就停在船街,靠近可怕的老人的房子后门,焦急地等待着两位同伴。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愈发感到慌张,坐立不安。之前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俩还是没有出现。其实乔·查尼克比他的两个同伴都更加善良和心软。就在刚好超出他们约定时间的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听到老房子里传出了一阵令他感到不舒服的可怕的尖叫声。他心想,自己不是已经叮嘱过他们俩,不要对可怜的老人做太过分的事情吗?要尽量绅士地交流啊!他忍不住更加频繁地望向嵌在爬满藤条的石墙里的那扇狭窄的橡木门,不停地看手表上的时间,怎么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拖延这么久的时间。是不是还没等老人说出宝藏的具体地点,他俩就下手太狠把他杀死了?所以他俩需要在房子里反复翻找而耽误了时间?查尼克真是不愿意大半夜一个人待在这个鬼地方这么久。这时,他察觉到大门后面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前,摸索着试图打开生了锈的门闩。随后,窄窄的、沉重的大门被向内打开了。路灯的光太微弱了,查尼克紧张极了,努力眯着眼睛向门内张望,想看看他的同伙们都带了什么好东西出来。但是他看到的跟自己预期得完全不一样。因为站在门内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两个同伙,而是那个可怕的老人!他静静地倚靠在手中的手杖上,脸上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看着查尼克。查尼克直到这时才看清楚,那个老人的眼睛竟然是黄色的!
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在小镇子里引发极大的反响。金斯波特镇的人们一整个春天和夏天都在不停地谈论着那三具无法辨认模样的尸体。那些尸体被海浪冲上了沙滩,全身都被短剑削碎砍烂,并且被靴子的鞋跟残忍地踩踏过,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一些人还絮絮叨叨地说起那辆停在船街上的被人遗弃的汽车,以及半夜醒来的居民听到的某种类似流浪的动物或者候鸟发出的惨叫,听起来极其残忍。但是那个可怕的老人却对这些发生在小镇里的琐碎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他天生就沉默寡言,上了年纪再加上身体虚弱,让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况且,身为一个老船长,他一定在他不为人知的年轻时代见过更多更加惊险刺激的大场面。
(战樱 译)

树 The Tree

《树》这篇小说可能写于1920年春天。从洛夫克拉夫特对历史细节的描写中,能推断出这个故事的发生背景可以精确到公元前四世纪中叶。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早在读到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构思出了这个故事。本篇小说首次发表在《试验》杂志的1921年10月刊上。


《树》的打字稿(1921年4月)。
“命运自有安排。”
在阿卡狄亚有一座米纳努斯山,在翠绿的山坡上,有一处宅邸的废墟,周围环绕着一片橄榄树林。这座宅邸的附近有一座坟墓,过去曾有高大宏伟的雕塑群相伴左右,但现在也和这座宅邸一样变成了废墟。一棵异常巨大、外形丑陋的橄榄树长在坟墓的一边,它的根强壮有力,竟然推开了压在它上面的大理石。那些大理石是从彭忒利科斯山上开采来的。当月光微微地洒在扭曲的树枝上时,这棵树的样子会让人想到行为怪异的人或是可怕扭曲的尸体,许多当地人因此都不敢在晚上从这棵树前走过。米纳努斯山是可怕的潘神的栖息地,他有很多古怪的朋友。那些天真的村民们认为,这棵树和潘神那些古怪的朋友们之间一定存在某些可怕的联系,但住在附近小屋里的一个养蜂老人却给我讲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故事。
在他所讲的故事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这座建在山坡上的宅邸刚刚建成,富丽堂皇。里面住着两位著名的雕刻家——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他们的美名远扬吕底亚和那不勒斯,人们对他们的作品赞不绝口,但是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两个人当中谁的雕刻技术更胜一筹。卡洛斯雕刻的赫耳墨斯像被奉在科林斯的一座大理石神殿里,穆赛德斯雕刻的帕拉斯像则立在雅典帕特农神庙附近的一根柱子上。艺术造诣上的互相嫉妒会将艺术家们之间的关系冲淡,而卡洛斯和穆塞德斯之间亲如兄弟般的友情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人们对此大为称赞,也都非常敬仰他们。
然而,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间虽说看上去亲密无间,但性格却不尽相同。穆赛德斯喜欢在夜里寻欢作乐,沉醉于泰耶阿城里的狂欢盛宴,而卡洛斯则喜欢独自待在家中,他会找机会逃离奴隶们的监视,独自一人溜进荫凉的橄榄树林深处。在那里,他会沉浸在自己满心的想象之中,构思着用哪种美的表达方式能够在将来把大理石雕塑刻画得栩栩如生,使它拥有永恒的美。然而,有些闲散的人说,卡洛斯是在跟树林里的神灵交流,他的雕像就是根据他在森林里见到的农牧神法翁和森林女神德律阿得斯雕刻而成的——他从来不临摹活的模特。
而当锡拉库扎城的僭主因为他们慕名而来时,没有人会感到惊讶,因为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实在是太出名了。这位僭主计划为自己的城市雕刻一尊堤喀雕像,于是派使者找到了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并要求这座雕像必须无比庞大而且技艺高超,因为他要让它成为城邦的奇迹,吸引源源不断的旅行者前来观看。他们二人中,被选中作品的那个人将会获得超乎想象的褒奖;为了获得这份荣誉,卡洛斯和穆赛德斯必须互相竞争。众所周知,他们二人情同手足。所以这狡猾的僭主便忖度,这两位雕刻家一定不会向对方隐瞒什么,他们会互相帮助并且给对方提出改进的建议,由此便能雕刻出两尊这世间前所未见的精美雕像,而更美的那一尊雕像将使诗人们曾做过的最美的梦都黯然失色。
卡洛斯和穆赛德斯愉快地接受了僭主的请求,自那天起,凿刻之声便充斥于二人的奴仆耳中。他俩都没有向对方隐藏自己的雕像,但从不对外示人。因此,这两尊从创始之初就被禁锢的神像如何经由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手,从粗笨暗淡的大理石块幻化为精美绝伦的艺术品,这段过程无人知晓。
到了晚上的时候,穆赛德斯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到泰耶阿城里去寻欢作乐,而卡洛斯也还是会独自一人去橄榄树林里待着。然而不久之后,人们渐渐发现曾经像明星般闪耀的穆赛德斯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人们都在互相谈论着这件事,都觉得他的表现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得到了一个能让自己取得毕生最高艺术造诣的好机会,是一件多么难得、多么值得兴奋的事情啊!又有好几个月过去了,穆赛德斯依旧哭丧着脸,丝毫没有表现出大家热切期待的样子。
终于有一天,穆赛德斯说出了令他再也开心不起来的原因:卡洛斯病倒了。他这样一说,大家也就不再对他的表现感到惊讶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跟卡洛斯的感情极其深厚又真挚,卡洛斯的病一定会让他难过。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有很多人都去探望卡洛斯。他们看到卡洛斯虽然面色苍白,但神情快乐又平静,这就使他的目光比穆赛德斯的目光更加有魅力了,因为穆赛德斯一直表现得神情焦虑、心烦意乱,他急切地将卡洛斯的奴隶们全都赶走,并由自己来亲自照料他的朋友,守在他的旁边,亲自给他喂食。厚重的帷幕遮盖之下的便是那两尊未完成的堤喀女神像,躺在病床上的卡洛斯和陪伴他左右的挚友穆塞德斯都没有再动过它们。
卡洛斯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愈发虚弱无力了。医生对此很是困惑,即使他拼尽全力医治卡洛斯,同时还有穆赛德斯尽心尽力地照顾,还是无济于事。他特别希望大家能够经常把他送进那片他最爱的树林里去,到了那里,他就把大家都支开,独自一人待在里面,仿佛他只想和某些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交谈。尽管穆赛德斯以为比起自己,卡洛斯更在乎森林里的农牧神法翁和森林女神德律阿得斯,这使他难过得热泪盈眶,但他还是让卡洛斯如愿,自己待在森林里。终于,卡洛斯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卡洛斯开始谈起自己生命之外的事情。穆赛德斯一边听他说,一边悲伤地哭着。听罢,他许诺为卡洛斯建造一座比摩索拉斯陵还要壮美的坟墓。但卡洛斯说他不想要任何豪华的陵墓。在将死之际,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从林中几棵特定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在他死后埋葬在他身边靠近头部的位置。不久之后的一个夜晚,卡洛斯独自一人坐在阴暗的橄榄树林中死去了。
穆赛德斯怀着悲痛的心情为自己最亲爱的挚友建造了一座美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大理石坟墓。这世上除了卡洛斯,或许没有第二个人能雕刻出跟穆赛德斯一样绝美的浅浮雕,上面展示着极乐世界里的极尽辉煌。当然,穆赛德斯也没有忘记为卡洛斯从树林中的橄榄树上折下小枝,埋在卡洛斯头部的旁边位置。
穆赛德斯哀悼卡洛斯之死的悲痛之情一开始非常强烈,但后来他便克制住自己的情感,竭尽全力地投身于堤喀雕像的雕刻工作。所有的荣耀都将集于穆赛德斯一人之身,因为除了卡洛斯和穆赛德斯之外,锡拉库扎城的僭主再没有选其他人来完成雕刻工作。雕刻工作成为了穆赛德斯情绪的发泄窗口,他每天都辛勤地工作,连过去令他夜夜沉迷的寻欢作乐也抛到一边,现在的每个夜晚他都在卡洛斯的坟墓边度过。就在卡洛斯坟墓靠近尸体头部的地方,长出了一棵小橄榄树。这棵树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样子也很奇特,每个见到它的人都得发出惊叹。穆赛德斯似乎对这棵树的感情既着迷又排斥。
就在卡洛斯死后的第三年,穆赛德斯派信使禀报僭主,他已经完成了那尊雕像,就放在泰耶阿的广场上,人们也在暗中互相透露这个信息。与此同时,长在墓旁的那棵橄榄树已经枝繁叶茂、高大惊人,比其他所有的橄榄树都要高出很多,其中有一根粗壮的大树枝一直伸到了穆赛德斯雕刻雕像的房顶上。很多人都慕名来看这棵不同寻常的树,也对穆赛德斯雕刻的精美墓碑和堤喀女神像赞不绝口。因此,穆赛德斯几乎没有自己独处的时候了。不过他并不介意有这么多人来围观他的作品,实际上,在他倾注了全部心血完成了雕像之后,就很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了。因为冷酷的山风吹过橄榄树林和卡洛斯坟墓旁的大树时,会发出神秘又可怕的声音,就像是含糊的说话声。
当僭主的使者们到达泰耶阿的那天晚上,天空漆黑一片。毫无疑问,他们来是要带走庞大的堤喀女神雕像,并带给穆赛德斯无上的荣耀,因此他们受到了当地保护人的盛情款待。夜深之时,一阵暴风席卷米纳努斯山山顶,从遥远的锡拉库扎赶来的人们无比庆幸他们今晚能入住城内而免遭寒风侵袭。他们聊起自己城邦里那位著名的僭主,以及城市的繁荣昌盛,并为穆赛德斯拥有为僭主雕像的荣誉而感到高兴。然后,这些泰耶阿人聊到穆赛德斯的心地是多么善良,他为卡洛斯的去世感到多么的伤痛,并且感慨地说,即使是雕刻完堤喀女神像得到了艺术桂冠,也无法抚慰他痛失挚友的悲痛之情。而卡洛斯如果还活着,这些艺术桂冠可能就不是穆赛德斯的了。他们还提到了那棵在卡洛斯坟墓旁边长出的橄榄树。此时山风刮得愈发尖利可怕了,锡拉库扎人和阿卡狄亚人都开始向艾俄洛斯祈祷。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后,保护人领着僭主的使者们走上山坡,走向穆赛德斯的房子。然而昨天一整夜的山风过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大片废墟,奴隶们的哭喊声不绝于耳。那曾经被橄榄树林包围着的、有闪闪发光的柱廊的宽广大厅,曾是穆赛德斯居住和工作的地方,而今他们看到的只有坍塌的庭院和低矮的墙壁,以及那物是人非的孤独、颤抖与哀恸。从卡洛斯坟墓旁边的那棵树上长出了一根新的大树枝,垂直悬挂于华丽的列柱廊上,将这栋宏伟的大理石建筑彻底砸碎和毁坏了。使者们和泰耶阿人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他们仔细打量完这堆废墟,又看向那棵硕大又可怕的大树。这棵大树竟然跟人体近乎诡异地相像,树根更是神奇地伸进了穆赛德斯为卡洛斯精心雕刻的坟墓里。人们仔仔细细地搜索了穆赛德斯坍塌的房子,内心的恐惧感却愈发强烈。因为无论是穆赛德斯还是精妙绝伦的堤喀女神雕像都不见了踪影。巨大的废墟里一片混沌,两个城邦的代表大失所望,锡拉库扎的使者只能空手而归,而泰耶阿人则再也没有如此享誉盛名的艺术家了。最后,锡拉库扎人在雅典物色了另一尊绝美的雕像,泰耶阿人则出于自我安慰的考虑,在广场上建起了一座大理石庙宇,用来纪念穆赛德斯的才华、美德和他对挚友卡洛斯的兄弟情谊。
而卡洛斯墓旁的那棵橄榄树从他的坟墓里长出来,一直矗立在那里。老养蜂人告诉我,有的时候,夜里的风吹过,大树枝之间就会互相低声细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词——“Οἶδα!Οἶδα!”(我知道!我知道!)
(战樱 译)

乌撒的猫 The Cats of Ulthar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6月15日,很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写给自己心爱之猫的作品。在他1920年5月21日写的一封信中,洛夫克拉夫特概述了这篇小说的情节,表示仍然借鉴了邓萨尼勋爵的作品,尤其是对“黑暗流浪者”(邓萨尼勋爵在一篇作品中描述过的一个类似的部落)的引用。小说中叙述了一个古老的寓言传说,关于一场针锋相对的可怕的复仇。本篇小说发表于《试验》杂志的1920年11月刊上。

相传,在斯凯河边坐落着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叫乌撒。在乌撒城里有一条法律:禁止任何人杀猫。每当我凝视着自己心爱的猫蹲坐在炉火旁发出哼哼的声音时,我就相信这个传说一定是真的。因为我觉得,猫是一种神秘的动物,与一些人类看不到的东西有着紧密的联系。猫是埃古普托斯的灵魂,身上背负着被遗忘的麦罗埃和俄斐的故事和传说。猫还是丛林王者们的亲族,继承着古老又神秘的非洲大陆的秘密。它跟斯芬克斯是近亲,说着同样的语言。但是比斯芬克斯还要古老,因为它还记得斯芬克斯已经忘记的事情。
在乌撒城禁止市民杀猫之前,城里住着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他的妻子,夫妻俩有个爱好,那就是设机关捕捉并且虐杀邻居们的猫。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们讨厌听到猫在夜里的叫声吗?还是他们觉得猫在黄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和花园是件不吉利的事情?但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对老夫妻就是享受设圈套捕杀各种猫的乐趣,只要是来到他们家附近的猫,无一幸免。而且,很多居民都说,天黑之后老两口就动手杀猫,从猫的叫声能感觉到,他们杀猫的方式很特别。但是这些居民从不会跟这对老夫妇当面说这件事,因为他们不愿去看他俩那尽是皱纹的老脸。而且老夫妇的房子很小,位置也很隐蔽,隐藏在茂密的橡树林中,前面还有一处废弃的院子遮挡。事实上,尽管猫的主人们都很痛恨这对老夫妇,但他们更害怕他俩,敢怒不敢言。与其斥责老夫妇是残忍的凶手,不如看管好自己心爱的猫,尽量不要误入在阴森可怖的丛林掩盖下的老夫妇住处。如果实在没有看好自己心爱的猫,最后还是走失了,到了晚上就会听到猫被杀的叫声,猫的主人尽管心痛万分,也只能无力地哀悼死去的猫。或者是安慰自己,还好走失的是猫,而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样想来,还要感谢命运了。不过,其实乌撒城里的居民们头脑也很简单,因为甚至没有人想过,城里的猫最初是从哪里来的。
有一天,从南边来了一支奇怪的商队,把车子开进了乌撒城窄窄的鹅卵石街道。这些人是黑暗流浪者,跟那些每两年来乌撒城一次的流动商贩不一样,他们在市场里用银子和商人们交换色彩艳丽的玻璃珠。没人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但他们做祷告的方式很独特,他们的货车上画的图案也很独特,是人的躯体,却分别长着猫的头、鹰的头、公羊的头,以及狮子的头。商队的领头人戴了一顶装饰着两只角的头饰,在两只角的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圆盘。
在这支奇怪的商队中,有一个小男孩,他没有父母,跟一只黑色小猫与他相依为命。命运没有怜悯他,他的亲人们都没能逃过黑死病,只剩下这只毛茸茸的小猫陪伴他,为他缓解悲痛;对一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来说,看到小猫憨态可掬的模样就感觉很温暖了,就不那么悲伤了。黑色流浪者们都叫他美尼斯,他常常坐在一个画有奇怪图案的马车踏板上跟自己的这只姿态优雅的小猫玩耍,渐渐地,他不那么悲伤了,脸上的笑容比泪水多了。
就在黑色流浪者们来到乌撒城的第三天早晨,美尼斯的小黑猫不见了。他在市场里大声地哭了起来。得知事情经过的几个乌撒人告诉他关于那对老夫妇的事情,还有他们晚上听到的奇怪的声音。听完这些,美尼斯便不再哭泣,他陷入了沉思,最后开始祈祷。他面向太阳张开双臂,用一种乌撒人听不懂的语言做祷告。其实大家也没有很努力地去听小男孩在说什么,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天空和形状怪异的云朵吸引住了。那真是极其罕见的现象。当小男孩对着天空说出他的请求之后,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奇怪的形状,向下投出阴影。那是一种由多种生物孕育出的物种,两侧长角,角间夹着一个圆盘。自然界充满了这种超出人类想象力的幻象。
那天晚上,这支商队离开了乌撒,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当人们发现整个乌撒城里都找不到一只猫时,他们开始慌了。每家每户的炉子旁边蹲着的猫都不见了。无论是大猫小猫,还是各种黑猫、灰猫、虎斑猫、黄猫、白猫,全都消失了。镇长老克拉农先生坚持认为是那些黑暗流浪者们为了替美尼斯被害的小猫报仇而带走了乌撒城里所有的猫,他还诅咒了黑暗流浪者商队和那个小男孩。但瘦削的公证员尼斯先生则认为,那对老夫妇的嫌疑更大,因为他们对猫的憎恶不仅臭名昭著,还愈发的肆无忌惮。但是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去责问那对老夫妇,即使他们听到了客栈老板的小儿子阿塔尔的话之后,也还是不敢去。阿塔尔发誓说,他曾在黄昏时分看见乌撒城里所有的猫都聚集在那个被诅咒的院落的树下,每两只并排,迈着极其缓慢而庄严的步伐,绕着那栋房子围成一圈踱步,仿佛是在执行某种前所未闻的动物的仪式。乌撒城里的人们不敢确定这么小的孩子说出的话有多可信,尽管他们非常害怕那对凶恶的老夫妇已经用魔法迷惑了所有的猫并将它们杀死,他们还是不敢直接去找那个老人,而是想等他走出那个阴森森的、令人厌恶的院子,在外面见到他之后再去当面指责他。
于是,乌撒城里的人们白白气愤了一通,在愤怒中入睡了。但是当天亮之后,人们醒来时却发现——天呐!所有的猫都回到了它们熟悉的炉子旁边!大猫、小猫、黑猫、灰猫、虎斑猫、黄猫、白猫,一只都不缺。这些猫看起来都毛色光滑,体态圆润,还不停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人们互相谈论着这件怪事,都感到十分惊奇。这时老克拉农先生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之前就是黑暗流浪者们带走了猫咪,因为从来没有一只猫能从那对老夫妇的破屋中活着回来。虽然大家对老克拉农先生的观点不能完全赞同,但他们对一件事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所有的猫回来之后都拒绝进食或喝浅碟里的牛奶,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在接下来的整整两天里,这些皮毛光滑体态圆润的猫没有碰任何食物,仅仅是在火炉旁或太阳下打盹。
直到整整一个星期之后,乌撒城里的人们才察觉到,那对老夫妇的破屋里到了晚上再也没有亮起灯光。然后,瘦削的尼斯指出,从猫咪们消失的那晚开始,就没人再见过那对老夫妇。又过了一个星期,镇长决定克服自己的恐惧,把调查那座陷入诡异寂静的破屋当成自己的义务。为安全起见,他还是谨慎地带上了铁匠商和裁缝图尔作为见证人。在撞破那扇破烂的门后,他们只发现两具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骷髅躺在泥地上,以及一大群爬在阴暗角落里的甲虫。
在那之后,乌撒城里的人们就此事讨论了很久。验尸官札斯先生和瘦削的公证员尼斯先生也激烈地辩论了很久,镇长老克拉农先生、铁匠商和裁缝图尔也几乎要被源源不断的质问给淹没了。就连客栈老板的儿子小阿塔尔也被刨根问底,还得到了一块糖作为报酬。人们反复谈论着那对老夫妇、黑暗流浪者商队、小美尼斯和他的小黑猫、美尼斯的祈祷以及当时天空的变化、商队离开乌撒城的那晚猫的集体失踪,还有在那个树丛掩映下的废弃院子里的破屋中发现的东西。
最后,乌撒的市民们通过了那条著名的法律,并被哈提格的商人们和尼尔的旅行者们广为传诵,那条法律就是:在乌撒,严禁任何人杀猫。
(战樱 译)

神殿 The Temple

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创作中最长的一篇,大约写于1920年夏天,约在8月20日左右完稿,这一天也是洛夫克拉夫特的三十岁生日。小说中有对德国军人很明显的讽刺,也有对超自然现象的大量描述,对故事的叙述者是如何逐渐变疯的过程也描述得很有感染力。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第一篇没有发表在业余杂志上的小说,几年后的1925年9月,《诡丽幻谭》发表了这篇作品。


犹卡坦半岛海岸上发现的手稿

1917年8月20日,我,也就是卡尔·海因里希,阿尔特贝格—埃伦施泰因伯爵,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兼“U-29”潜艇的艇长,现将这个漂流瓶及里面的笔记投入大西洋中。我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大约是在北纬20度,西经35度左右。我的潜艇出了故障,搁浅在大西洋海底的这个位置了。我把笔记装进漂流瓶扔向大海,因为现在我周围的环境极其恶劣:不仅仅是因为U-29潜艇受到了致命的损坏,还有我作为德国人那钢铁般坚强的意志也遭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6月18日下午,我方通过无线电向当时正在驶往基尔港的“U-61号”潜艇报告,我艇击沉了一艘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胜利号”货轮,位置在北纬45度16分,西经28度34分的海域。为了给海军部留下好看的纪录片,我们先让“胜利号”上的船员乘坐救生艇离开一段距离,然后再进行拍摄。“胜利号”船头先沉,船尾高高地扬出海面,然后垂直地沉没了。我艇的摄像机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我甚至觉得把这么好的影片送到柏林去都有些可惜了。完成拍摄后,我艇用炮击沉了那些救生艇,然后潜回水中。
到了日落时分,我们的潜艇再次浮上海面,并在甲板上发现了一名船员的尸体,他的双手用一种奇怪的方式紧紧地握着栏杆。这名可怜的船员很年轻,有着一头黑发,非常英俊。他可能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一定是“胜利号”的船员。很显然,当“胜利号”被击沉时,他一定是想要到我们的潜艇上避难,可结果是给英国人挑起的这场非正义侵略战争增添了又一个牺牲品。我们的人将他的尸体搜了个遍,想找找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纪念品,结果在他上衣的口袋里找出了一个形状很特别的象牙雕像,那是一位年轻人的头像,头上还戴着桂冠。我的同僚——海军上尉克伦策先生认为这个雕像年代久远,非常具有艺术价值,于是就从水兵手中抢了过来,据为己有。我和克伦策上尉都认为,一个普通的水兵可不配拥有这样的瑰宝。
我们要把尸体扔出潜艇时发生的两件事,在船员中引发了严重的骚乱。其中一件事是,本来那具尸体的眼睛是闭着的,然而,很多士兵都产生了幻觉,觉得就在那具尸体被掰开紧握栏杆的手时眼睛突然睁开了,死死地盯向正在弓着腰拽他的两名水兵——施密特和齐默——眼神里似乎还带着嘲笑。另一件事是,年长的水手长穆勒——一个迷信的阿尔萨斯下等人,情绪激动地喊着,发誓他看到了那具尸体被投入海中之后稍微下沉了一些便张开四肢,并且快速地游向了南方。克伦策和我才不会相信这些下等人的痴言妄语,于是严厉地训斥了那些受到蛊惑的船员,尤其是老穆勒。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麻烦就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先是有一部分船员出现了身体不适的状况。我觉得他们显然是被漫长的航程搞得神经太过紧张,因此总是噩梦不断。他们中的部分人甚至变得神情呆滞,茫然迟钝。在确认了他们不是装病后,我免除了他们的工作。接着海上又恶浪滔天,于是我们决定将潜艇下降至海流相对平稳的深度。下降后的情况还算安稳,然而我们却遇上了一股令人困惑的向南流去的洋流,因为这股洋流在海图上根本不存在。病患的呻吟声简直太让人心烦了,鉴于他们至少没有影响到其他水兵的士气,我们便没有采取极端措施对付他们。我们的计划是一直在目前的位置停留,随时听从纽约方面的特工发来的情报,准备拦截“达契亚号”班轮。
到了傍晚,我们将潜艇上升至海面,发现风浪已经没有那么猛烈了。在北方的水平线上,我们发现了“达契亚号”的烟囱冒出的烟,不过借助相当长的距离和潜艇随时升降的优势,我方的安全是足以保证的。其实让我们更加感到担忧的,是水手长老穆勒说的那些痴言妄语,随着夜幕降临,他变得愈发疯狂,进入了一种孩子般幼稚又烦人的状态之中。他嘴里一刻不停地描述着自己的幻觉,说他看到了很多尸体漂在海底的舷窗外,那些尸体都死死地盯着他。他还说那些被水泡胀了的尸体中有一部分是我德意志海军在辉煌战果中战死的士兵,而这些尸体全都由我们昨天发现并扔进海里的年轻人带领。他说的这些话简直太反常、太可怕了,我下令将穆勒铐起来,并对他处以鞭刑。其他士兵看到老穆勒受到这么重的处罚都很不高兴,但是我仍然坚持认为整顿军纪是十分必要的。齐默代表众水兵向我请愿,要求将那枚不祥的象牙雕像扔进大海,我拒绝了。
到了6月20日,博姆和施密特两名水兵在前一天就已经病了,现在病情迅速恶化,已经彻底陷入疯狂的状态。我很后悔在我的官兵里面没有配军医,这都怪我过去的成见,认为德国人的金贵身躯不可冒犯。可是这两个人不停念叨着可怕的诅咒,极大地触犯了军纪,所以我就对他们实施了最严厉的处罚。船员们无疑对此感到非常不满,但这一措施却让老穆勒得以平静下来,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鉴于他的良好表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下令将他释放,然后他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我们所有人的神经都极度紧张,密切地关注着“达契亚号”的情况。但是老穆勒和齐默却失踪了,这导致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家都猜测他俩是因为忍受不了内心的恐惧感而自杀,但是谁也没有目睹他们俩跳船的经过。我倒是觉得摆脱了老穆勒挺开心,因为即使什么都不说,他的存在也会让大家感到不安,时时提醒大家那些诅咒。现在每个人都选择了沉默不语,仿佛是在试图掩饰内心的恐惧感。其实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但是他们再也没敢引起骚动。克伦策上尉也因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十分焦虑,甚至为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就大发雷霆——比方说不断有海豚聚集到我们的潜艇周围,以及那股在海图上找不到的向南方流动的洋流也愈发强势了。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遇上“达契亚号”,失去了袭击的机会。然而这样的失误也没什么稀奇的。其实比起失望,我们更多的是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潜艇就可以返回威廉港了。6月28日午时,我们的潜艇转为东北方向,航行的过程一切正常,除了那些数量大得惊人的海豚一直跟随我们的潜艇。
然而就在午后两点,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轮机舱爆炸了!就在机器没有发生任何故障,工人们也没有玩忽职守的情况下,爆炸就毫无预警地发生了,整个船体都剧烈地摇晃起来。克伦策上尉立即赶往轮机舱,发现燃料箱和大部分机械都已被炸得粉碎,机械师拉贝和施奈德也当场死亡。情况一下子变得极为严峻,虽然化学空气再生器尚未受到爆炸的影响,并且只要压缩的空气和蓄电池还能保持正常,我们就能操纵潜艇下潜、上浮和开舱门,但潜艇已经没有动力向前推进或者改变航路了。如果我们派出救生艇寻求救援,就相当于将自己交到了敌军手中,而那些敌军对我们伟大的德意志民族一直怀有不合情理的怨恨。雪上加霜的是,我们的无线电也在击沉“胜利号”之后坏掉了,导致我们也无法向帝国海军的其他U型潜艇发出求救信号。
从6月28日爆炸事故发生,到7月2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潜艇一直顺着那条洋流向南方漂流,完全无计可施,也没有遇上任何船只。海豚们依然包围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毕竟我们已经漂流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些海豚还是一直跟着我们,真是令人惊讶。7月2日清晨,我们发现了一艘悬挂美国国旗的军舰,大家开始变得非常焦躁,都想赶紧投降。最后,克伦策上尉不得不枪毙了一名叫特劳伯的水兵,那是急于投降的人里最狂热的一个。他的死让大家在当时立刻安静了下来。我们趁美国军舰还没发现的时候,下潜躲开了。
7月3日下午,南方出现了一大群海鸟,海浪的起伏状况也透着不祥。我们将舱门关闭,打算静候事态发展,但是逐渐意识到我们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下潜,要么等着海浪将我们的潜艇吞噬。潜艇里的气压和电力都在递减,而且我们也想尽可能地避免大动作消耗机械能量。但是面对现在的处境,我们已经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我们的潜艇并没有下降到很深的位置,并且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海流的状况也趋于稳定,所以我们决定将潜艇上浮到海洋表面。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尽管我们已经尽全力进行操作,可是潜艇还是不按照我们希望的方向往上浮。所有人就这样被困在海里,也深陷于愈发强烈的恐惧之中。有人又开始嘀咕克伦策上尉的象牙雕像,但是看到他掏出手枪之后又马上闭嘴了。为了转移船员们的注意力,我们让他们尽量保持忙碌的状态,不停地修补遭到爆炸损坏的各种设备,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克伦策上尉和我轮班,一人睡的时候另一人要保持清醒。7月4日早晨五点钟左右,当时正好轮到我睡觉,士兵们发生了暴动。除了我和克伦策上尉,潜艇上下只剩六名船员。那六只蠢猪以为我和克伦策上尉已经不行了,就突然暴动。暴动的由头便是我们拒绝向两前天遇上的美国军舰投降。他们的精神已经完全失常,口中不停地说着诅咒的话,肆意破坏着潜艇里的物品和仪器。他们咆哮的声音就像是野兽一样,不断地说着关于那个象牙雕像的诅咒,还有那个死去的黑发的年轻人睁开眼睛盯着他们最后游走了的事情。克伦策上尉显然是被他们的暴动给吓傻了,果然他就是个外强中干又娘娘腔的莱茵兰人,瘫在那里跟个废物一样。我开枪射杀了那六个疯子,出于必要性的考虑,我逐个确认过,他们确实是都死了。
我们从双向舱门把那六具尸体扔出潜艇,这样“U-29”潜艇上就只剩下我和克伦策两个人了。克伦策看起来极度紧张,不停地喝酒。我们决定尽可能延长活下去的时间,充分利用潜艇里那些没有遭到疯子破坏且储备丰富的食物,以及化学制氧装置。我们的罗盘、深度计以及其他的一些精密仪器已经被破坏了,不能再用。因此我们只能靠着手表、日历,以及从舷窗观察到的物体移动速度来估判位置。幸好我们还储存了大量的电池,不管是潜艇内的照明还是潜艇外的探照灯都还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用探照灯照射艇外,但只能看到海豚一直跟随着我们的潜艇。我对这些海豚产生了科学方面的兴趣。通常来讲它们的名字叫短喙真海豚,是属于鲸类的哺乳动物,没有空气用来呼吸的话它们是无法存活的。但有一次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海豚看了两个小时,却发现它一直待在水下,没有浮到水面去换过一次气。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克伦策和我都认为我们还是一直在向南方漂流,并且同时向下沉得越来越深。闲暇的时候,我就看看潜艇外的海洋动植物,读一读自己随身带着的几本相关书籍,并根据书上的内容认出了多种海洋动植物。然而,我也注意到,克伦策上尉对海洋知识知之甚少。他完全没有作为一个普鲁士人的头脑,满脑子装的都是胡思乱想和投机倒把的完全没意义的事。死亡正在一步步向我们逼近,这对克伦策上尉产生了奇怪的影响,他开始频繁地祷告,向那些我们曾经杀害的男女老少忏悔自己的罪行,而忘记了自己是在为我们伟大的德意志帝国执行崇高的任务。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精神错乱行为愈发明显,甚至会长达几个小时之久地盯着那枚象牙雕像看,并且编起了海洋底下被遗忘和遗失的稀奇故事。有的时候,我想拿他做心理实验,就引导他进入自己编织的故事中去,然后听他没完没了地说那些史诗经典和关于沉船的传说。其实我觉得他很可怜,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名德意志军人沦落到如此境地。但是我也不愿意跟他这样的一个人死在一起。因为我为自己感到骄傲,我的伟大帝国也会将我铭记,我的子孙后代也将被培养成我这样优秀的人。
到了8月9日,我们发现潜艇已经到达了海底,就用打开探照灯最强的一束光照到上面。那是一片巨大的波状起伏的海底平原,大部分被海藻覆盖,还有小型软体动物的壳散乱其间。到处都是外形奇特的黏滑物体,上面松散地覆盖着海藻,并有藤壶镶嵌其中。克伦策满口确定地说那是沉睡在海底墓地里的古代沉船。但他也对一样东西感到困惑,那是个坚硬物体的顶部,从海床地下突出来,高约四英尺,厚约两英尺,表面平坦,上表面光滑,顶端是一个大钝角的尖顶。我觉得那就是一块海底突出的岩石,但克伦策说他在那东西上面看到了雕刻。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浑身发抖,吓得不敢再看那个地方。这实在是难以解释,或许他是被海洋深渊里广漠、黑暗、辽远、古老又神秘的力量给镇住了。克伦策的头脑已经疲惫不堪了,但我仍然保持着德意志人的强大精神,并很快注意到两件事。一件事就是,我们的U—29潜艇已经处在深海里巨大的水压之中,大多数博物学家都认为,在这样的深度下不可能存在任何高等生物,可那些海豚依然在我们的潜艇周围正常游动。我能肯定,之前一定是过度估算了我们的深度,但即便如此,我们现在的深度也已经足以让这些生物的存活现象堪称奇迹了。另一件事就是,我们现在在海洋底部向南行进的速度,跟之前在海洋内靠着游过潜艇的海洋生物的速度测算出来的速度差不多,没有什么变化。
就在8月12日下午三时十五分左右,可怜的克伦策完全疯了。本来他应该在潜望塔操作探照灯的,但是我却看到他突然跑到了图书室,当时我正在里面读书。他的表情立刻出卖了他。我将把他的话记在这里,并在他着重强调的字下加了下划线。“他在召唤我!他在召唤我!我听见了!我们必须去!”克伦策一边喊着,一边从桌上拿起那枚象牙雕像,装进自己的口袋,旋即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拽到通往甲板的升降扶梯处。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想打开舱门,和我一起跳进海里!但是我可不打算跟他一起变成自杀狂或杀人狂。我表现得很犹豫,并且试图安抚他,但这只使他变得更加狂躁,并说道:“现在就过来,不要再耽搁了,与其抗拒着等死,还不如忏悔祈求原谅。”于是我只好放弃了安抚他的计划并告诉他,他已经疯了,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然而克伦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只是一味地哭喊着:“如果我疯了,那简直是太仁慈了!祈求诸神怜悯那些麻木的人吧,他们即使在可怕的死亡面前还能保持理智。来吧,一起变成疯子吧,他依然在充满仁慈地召唤着我啊!”
这一次情绪上的爆发让他脑中的压力有所释放,之后他便恢复了平静,并变得温和起来。他对我说,如果我不愿意跟他一起走,那就请让他一个人离开。这样一来,摆在我面前的路就一下子变得清晰了。克伦策上尉虽然也是一名德国人,但他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莱茵兰人。而且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潜藏着危险的疯子。如果答应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获得自由,摆脱这个不再是我的同伴而仅仅是个疯子的威胁。我要求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但他只是以可怕的微笑回应我,我就没再坚持。接着,我跟他说,万一自己能获救,可以帮他把纪念品或者他的一缕头发带给他的家人们,但他还是用同样可怕的微笑回应我的话。然后克伦策上尉登上了扶梯,我也走到了操作杆前,我稍微等了一会儿,然后启动了送他出潜艇并被淹死的装置。等我发现他已经不在艇内之后,我就打开了探照灯,想搜索并看他最后一眼。我想确认克伦策上尉是否会像常理那样被水压压扁,又或者他是否会像那些非同寻常的海豚一样,毫发无损。然而探照灯照到的全是那些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潜望塔周围的海豚的模糊影像,我没能看到他最后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后悔没有在克伦策上尉走之前偷偷地从他的口袋里拿回那枚象牙雕像。那枚雕像让我着迷,为之辗转反侧。虽然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我就是无法忘记那个头戴桂冠的年轻貌美的头像。而且我也感到很难过,克伦策上尉离开之后,我便没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克伦策上尉虽然跟我没有什么精神上的共鸣,但最起码比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要好得多。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一直在想死亡什么时候会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自己心里明白,获救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了。
第二天,我登上潜望塔,开始像往常一样用探照灯观察潜艇周围的情况。潜艇北面的情况在最近到达海底后的四天中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感觉推动“U-29”前进的海流的速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快了。然后我把探照灯调向南面,看到前方的海底明显下陷成了一个斜坡,形状规则的石块奇妙地躺在固定的地方,仿佛是按照某种固定的模式摆放在那里一样。我的潜艇还没有马上下潜到那么深的海底,所以我立即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直直地照射下去。结果,由于探照灯的角度变换过大,造成了一条线路中断,我不得不花了好几分钟去修理。不过最终探照灯还是被我修好了,重新亮了起来,照亮了潜艇身下的海洋谷。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当我看到被探照灯照亮的海洋谷的样子时,还是大为惊叹。虽说我是一个在传统的普鲁士文化熏陶之下长大的人,地质学的知识和各种传说也告诉过我海洋底下的景象千变万化,甚至会与陆地上的景象倒置,知晓这些道理的我本不该如此惊讶。但展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许多宏伟建筑群的废墟,这些建筑经过精心布局,尽管建筑风格各不相同,但所有建筑都极尽壮美。这些建筑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大理石建成,在探照灯下闪着白色的光辉。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个坐落于峡谷底部的巨大城市,在峡谷陡峭的斜坡上也星罗棋布着大量的神殿和别墅。即使屋顶已经崩塌、支柱已经折损,那里依然保留着远古时代的壮美气息,任凭岁月流逝也无法磨灭。
过去我一直认为亚特兰蒂斯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但我意识到此刻它就在我眼前。我立刻产生出了强烈的研究它的热情。我发现谷底过去曾有一条河流过,当我更加细致地观察时,我还看到了岩石和大理石铸成的桥和防波堤,以及曾经郁郁葱葱的美丽台阶和河路堤,现在都变成废墟了。我完全陷入了对这里的研究热情之中,几乎变得和可怜的克伦策上尉一样愚蠢又感性,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注意到,那股向南的洋流已经停止流动了,而我的“U-29”潜艇就像飞机在地面上的城市中着陆那样,开始缓慢地降落在这座沉没的城市中。并且,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那些一直围在潜艇周围的一大群海豚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潜艇一直向下沉降了大约两小时,才终于停在靠近山谷岩壁的一座石块铺成的广场上。从潜艇的一侧看过去,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全貌。它从广场处开始倾斜,一直到达昔日的河岸。从潜艇的另一侧看出去,在距离潜艇极近的地方,几乎是我的面前,有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并且保存得极其完整的庞大建筑物,很显然这是一座神殿,一座完整地从坚硬的岩石上凿出来的神殿。这座巨大无比的手工铸成的神殿究竟是如何建成的,我根本无从想象。神殿的正面高大无比,上面有很多连续不断的凹槽。墙上分布着许许多多的窗户,中央有一扇敞开的大门,由一长串台阶连接。整扇大门都被巧夺天工的浮雕环绕,雕刻着酒神巴克斯的信徒们。支撑着这一切的,则是巨大的立柱和雕饰带,也都用华美无比的雕塑装饰其中。能看出,那些雕塑都在描绘理想化的田园风景,以及祭司和女祭司们一队一队地排列,手中拿着奇怪的宗教用具来礼拜一个光芒四射的神像。这些雕刻呈现出完美的艺术性,大部分都是希腊式风格,但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它们看起来古老得可怕,因此只可能是希腊艺术的远祖,而不可能是直系祖先。毫无疑问,这座魁伟的神殿中的每个部分都是从我们所在的山坡上的岩石雕掘而出,整个神殿其实就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但是它内部的空间究竟宽广到什么程度,则是我的想象力所不及的。或许里面有一个或者一系列的洞穴,呈辐射状围绕着一个核心。尽管经历了岁月的流逝和海水的浸泡,神殿那远古的威容依然留存,如今,千秋万代都已过去,它依然是那样地光彩熠熠,那样地神圣不可侵犯,长存于大洋深渊那无尽的黑夜和沉寂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个小时来仔细研究这座陷落的海底城市,痴痴地盯着庞大的神殿里面的每一座建筑物,每一座拱桥和每一座雕像,被它们的美和神秘所折服。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但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急切地将探照灯的光线照向每一个角落。借助探照灯的光线,我看清了许多细节,却看不见那座岩石神殿内部的样子。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意识到应该节省电力,就关闭了探照灯。和前几周潜艇漂流在海面上的时候相比,现在探照灯发出的光明显暗了许多。即便是这样,我想要探索这座水下城市秘密的欲望却愈发强烈。我,一个德国人,现在成了踏入这座被永远遗忘的城市里的第一人了!
我自己打造了一身混合了金属的深海潜水服,并进行了检查,然后试用并确认手提灯和空气再生装置一切正常。尽管凭借一人之力打开双联舱口有些困难,但我深信,凭借自己掌握的科学技能,我可以克服一切障碍,最终亲身踏入这座死城。
8月16日那天,我从“U-29”潜艇离开,踏入这座城市,步履维艰地走在废弃的、被淤泥覆盖的街道上,朝远古河道的遗迹前进。一路上我没有发现任何动物的骷髅或人类的遗骸,却搜集了很多考古学的文物,包括各种雕像和硬币。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这种文化的敬畏之情——这种文化存在的时候,穴居人还在欧洲大地上漫步,也没有人见过尼罗河是怎么流入海洋的,这里就已经出现了高度发达的文明。对这文明,我只有敬畏,没有别的念头。如果我现在写的这份手稿有一天能被发现,别人就能够靠着它的引导和我的暗示,去解开深藏在这里的奥秘。后来,手提灯的电池快要消耗完了,光线开始减弱,我便回到潜艇,并决定第二天再去探索那座岩石建成的神殿。
到了8月17日,我想要去探究神殿奥秘的冲动还很强烈,然而一个巨大的打击却降临到了我头上:我发现给手提灯充电的设备在七月份的船员暴动中被损坏了。我勃然大怒。但作为一个日耳曼人,直觉禁止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一个彻底黑暗的领域内部冒险,说不定那里是某种神秘的海洋怪物的领地,或者是一个我走进去便再也无法走出来的迷宫。我所能做的,只有启动U—29潜艇的探照灯,依靠探照灯已经非常微弱的灯光,登上通往神殿的台阶,去研究一下神殿外墙上的雕刻。光柱能以向上的角度照进大门里,我想试试能不能看见门里的东西,但只是徒然。就连天花板都看不到。在确定门里是坚实的地面之后,我往里面走了一两步,之后就不敢再前进了。而且,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这时我才明白可怜的克伦策上尉的恐惧情绪是如何产生的了,因为那神殿仿佛是在一步一步地牵引着我,我开始畏惧那不可见的水下深渊,恐惧感也愈发强烈。我回到潜艇里,关掉了所有的灯,坐在黑暗里沉思。从现在开始,必须节省电力,以应对突发状况。
8月18日是星期六,这一整天我都是在黑暗里度过的。我的意志被各种各样的思想和记忆反复拷打,几乎快要崩溃了。克伦策上尉已经在到达这个邪恶的远古遗迹之前疯掉然后自杀了,并且他直到临死前都一直在劝我跟他一起走。难道,命运保留下我的理性,只是为了最终让我屈服,并把我推向任何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无比可怕的结局吗?我的神经万分压抑,我必须摆脱这种弱者的迷茫。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丝毫不考虑省电的事情,整夜都开着灯。一想到电力会比空气和食物先用完,就让我很心烦。我甚至想到了安乐死,并且拿出了半自动手枪看它是否好用。快到早晨的时候,我开着灯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周漆黑一片,电力用尽了。我连续划了好几根火柴,火柴的光亮仅能维持一小会儿。我不禁深深地后悔,为什么我们之前那么没有先见之明,过早地用尽了潜艇上仅有的几根蜡烛呢。
当最后一根我敢浪费的火柴熄灭之后,我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我开始思考自己不可避免的死亡,并回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唤醒了到目前为止一直潜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那是会让我像迷信的弱者一样瑟瑟发抖的记忆。我在岩石神殿的雕刻上见到的那个闪闪发光的神像,竟和那溺死的海员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的克伦策上尉随身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长得一模一样!
我对这个巧合感到困惑,但不至于感到害怕。只有低级的人才会急于走单纯的超自然因素这条捷径来解释这件奇怪又复杂的事情。这一巧合也太诡异了,但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绝对不会把那些毫无逻辑关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比如从击沉“胜利号”开始,直到我陷入眼下的绝境为止,这中间发生的所有灾难性事件。我觉得我有必要再多休息一会儿,于是就服用了镇静剂,重新睡去。在梦中,我又梦到了自己的窘境,甚至听到了那些就要被淹死的人们的哀号,看到了贴在潜艇舷窗上的死者的脸庞。就在那些死者的脸庞之中,也有那个带着象牙雕像的年轻人那张活生生的、带着嘲讽的脸。
我必须谨慎地记录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现在有些神经衰弱,幻觉和现实的感觉都混杂在了一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这样的案例十分有意思,我也对此感到很遗憾,因为德意志的权威专家们不能对我的案例进行科学性地观察。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抑制不住地想要去探访那座岩石神殿。这种感觉增长得十分迅速,我只好本能地唤起一些恐惧的感情来将它向相反的方向引导,从而打消这个念头。然后我就感觉自己好像在蓄电池耗尽的黑暗中看到了光——那看上去像是水中的一道磷光,从面向神殿那一侧的舷窗里透了进来。这束光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磷光。可是,在着手调查之前,我又出现了第三种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有悖常理,令我开始怀疑我的感官是否依然客观。我开始产生了幻听,透过“U-29”潜艇那完全隔音的船体,我仿佛听到了有韵律感和节奏感的声音,其中还透着一些狂野,就像是优美的赞美诗和合唱的圣歌。于是,我确信自己的精神和神经已经不正常了。我划了几根火柴,为自己灌下了一瓶镇静剂,之后感觉平静了许多,幻听的症状也好多了。但是磷光并没有消失,而且我也难以抑制自己幼稚的冲动,直想靠近舷窗去查找光源。这种感觉真实得恐怖,借着磷光我看清了周围那些熟悉的物品,包括我刚喝完的溴化钠水溶液空瓶。然而,那空瓶却不在我刚才放下的位置。空瓶的位置让我困惑不解,最后我只好穿过房间,摸到了它。它确实是在我所看到的那个位置。现在我才明白,这光要么是真实的,要么是一种始终如一、不可驱散的幻觉。最后,我放弃一切抵抗,登上潜望塔,去寻找光的来源。也许,那光来自另一艘U艇,我还有获救的可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违背了客观真理和自然的法则,或许是我混乱的大脑中主观的、不真实的产物,所以读到的人不能完全接受也是情有可原的。当我登上潜望塔之后,我发现大海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光芒四射,没有任何动植物在发出磷光。从斜坡延伸到河岸的城市也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接下来我所目睹的事物,一点也不夸张、一点也不怪诞、一点也不恐怖,因为看到它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我的知觉了。在那座岩石山上雕琢而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生动地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仿佛有火焰在神殿深处的祭坛上猛烈燃烧。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混乱了。当凝视那发出神秘光辉的门窗时,我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异常的东西——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异常了,我甚至无法用言语去形容。我觉得我看见了神殿里的一些东西,它们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这时,我又开始听到了那种不真实的圣歌,跟我第一次在黑暗中醒来时所听到的一模一样。于是我所有的思绪和恐惧都集中到了那个海中的年轻人以及与我面前的神殿里的柱子上的雕刻一模一样的象牙雕像之上。我想起了可怜的克伦策上尉。他的尸体会跟那个他带进海里的象牙雕像葬在了什么地方呢?他肯定警告了我什么事情,但我并没有在意。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只是一个愚笨的莱茵兰人,那些让他痛苦到疯掉的烦恼,对我这样的普鲁士人来说却能轻易承受。
剩下的事情已经非常简单明了了。我那想要进入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解释的、压倒性的命令,我最终还是没能抗拒。我这日耳曼人的意志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行动,自此之后,我的意志本身大概也会变成无所谓的东西吧。我将像疯狂的克伦策那样死去,但不会像他那样不戴任何防护和保护用具便投入海中。因为我是一个普鲁士人,一个有理智的人,我将在最后一刻都将自己所拥有的物尽其用。于是当我明白自己必须要到那里去之后,我就立即穿上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然后马上开始记录下这段历史,希望有朝一日它能为世人所知。我会将这份手稿封装进一个瓶子里,在我永远离开“U-29”的时候,将它托付于大海之中。
面对死亡,我一点都不感到恐惧,即使疯子克伦策的预言一直萦绕在我耳边。我知道我看见的东西不可能是真实的,我也知道我的疯狂最终将会让我在空气耗尽之后窒息而死。我也知道从神殿里发出的光辉只是纯粹的幻觉。我将平静地死去,像一个堂堂正正的德意志帝国军人那样,永久地长眠于这黑暗的、被人遗忘的海底。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听到了恶魔般的笑声,我想也只是我这疲惫不堪的大脑产生的幻听罢了。就这样,我将小心翼翼地穿上潜水服,勇敢地走上那些台阶,走向那座古老的神殿,最终消失于沉默又神秘的海洋和无尽的时间之中。
(战樱 译)

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
Facts Concerning the Late Arthur Jermyn and His Family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下半年,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最出众的恐怖小说之一。它强有力地预示了未来的《克苏鲁的呼唤》。本篇小说也是洛夫克拉夫特首篇关于“遗传性退化变性”(hereditar y degeneration)的作品,小说主人公急速退化成了一头进化论定义下的“野兽”。这篇小说的全名很少被提及,仅是初次发表在《狼獾》杂志1921年3月刊和6月刊时使用过这个标题。后来,这篇小说又发表在《诡丽幻谭》上,但标题改成了《白猿》(The White Ape),这令洛夫克拉夫特很不开心。他随即在一封信中写道:“如果我用‘白猿’来命名一篇小说,那么这篇小说中就根本不会提到任何猿人。”


这种单倍行距的打字稿(可能是在1922年或1923年完成的)包含了在1921年的版本中没有出现的修改,是1923年4月末或5月初洛夫克拉夫特提交给《诡丽幻谭》五篇小说打字稿中的一篇。
生命是可憎的,而从我们所了解的所谓的“事实”背后,能窥探到比生命丑陋千倍万倍的东西。科学已经受到种种令人震惊的事件压制,最终恐怕会使人类这一物种彻底灭绝——如果人类算是独立物种的话——因为它储存的那些难以想象的恐惧一旦被释放到这个世界上,人类的平凡头脑是无法承受的。如果我们真正地了解自己,或许也会像亚瑟·杰明先生那样做。那天晚上,亚瑟·杰明先生把自己的全身浇满了油,然后点燃了自己的衣服。没有一个人去把他烧焦的残骸放进骨灰瓮,也没有人为他刻碑立传、述说生平。在他的死亡现场只找到了一些文件和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但发现这些的人都希望彻底忘记一切,甚至连那些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承认他这个人曾经存在过。
亚瑟·杰明先生是在见到了那个来自非洲的箱子里的东西之后,跑到荒野上自焚而死的。让他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并不是自己不正常的外貌,而是箱子里装的东西。正常人如果拥有亚瑟·杰明那样的奇怪容貌,估计是没办法活下去的。但他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个学者,而且并不在乎自己的长相。热爱学习和知识是他们家族的优良传统,他的曾祖父罗伯特·杰明男爵是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因此亚瑟从小就学富才高,而他的曾曾曾祖父韦德·杰明先生更是刚果地区最早的探险家,博学的他将自己对刚果的部落、动物以及文物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事实上,老韦德先生拥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知欲,他对“史前时期的刚果白种人”进行了大胆的猜想,并将自己的想法写成书出版,即《对非洲若干地区的考察》,但却招来了很多的不解和嘲笑。1765年,这位不惧任何艰险的探险家被送进了亨廷登的精神病院。
整个杰明家族的人都延续着疯狂的基因,人们都感到很庆幸,幸亏他们家族的成员数量并不是很多。杰明家族没有旁系分支,亚瑟是最后一代传人。如果亚瑟不是这个家族的末代传人,那么,在东西送到时亚瑟会怎么做就无从知晓了。杰明家族里的人似乎没有一个长得完全正常——总是有些缺陷,而亚瑟便是其中长得最丑陋的一个。然而家中祖先画像里的人们,也就是那些在韦德之前的先辈们,都看起来很正常。疯狂也的确是从韦德先生那一代开始,在他对自己为数甚少的朋友们讲述他在非洲遇到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故事时,会一会儿表现得很高兴,一会儿又露出恐惧的神情。从他收集的那些正常人根本不会搜集、也不会保存的纪念品和标本上,也表现出了他的不正常。他的不正常还尤其体现在他将自己的妻子按照东方人的方式隔离。韦德曾说过,他的妻子是葡萄牙商人的女儿,与他在非洲相识,并且不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他的妻子在非洲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并在陪伴他第二次也是最长的一次旅行后,跟他一起回到了英国。后来,她跟着韦德进行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旅行,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来没有人近距离地见过韦德的妻子,就连家里的仆人们也没有见过她的容貌,据说是因为她的性情极其暴躁又特立独行。她仅仅在杰明家族的房子里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并且一直待在房子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只有丈夫韦德先生陪伴左右。事实上韦德先生是最担心家人的人了。当他回到非洲之后,不允许任何人接触自己的儿子,除了一个从肯尼亚来的长相极丑的黑人妇女。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回到家里的老房子,从此仅靠自己一人照顾孩子。
韦德先生跟别人谈的话,尤其是他喝多了酒之后说的话,让他的朋友们开始觉得他疯了。十八世纪是一个理性至上的时代,在那样的年代谈论刚果月色之下的狂野景象和奇异场景简直是极不明智的行为。而且韦德还提到过一座被遗忘的城市,里面有巨大的墙壁和立柱,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上面爬满了藤蔓,潮湿又寂静的石砌台阶通往地下那深不可测的巨大宝藏和不可思议的地下墓穴。而令韦德先生的朋友们觉得他最不理智的话,就是关于可能出没于那座被遗忘的城市里的生物——那些生物的血统一半来源于丛林,一半来源于古老的不相信神灵的城邦,就连普林尼先生也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去描述那些荒诞生物的。那些生物很可能是在大型类人猿占据这座濒死的城市之后大量繁殖和涌现的。然而就在韦德先生最后一次回到家中后,尤其是每当他在“骑士头颅”酒馆里喝上三杯酒之后,就会开始大肆吹嘘自己在丛林里目睹的东西,以及他是如何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座城市废墟里面生活的。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不停发抖,整个人透着一股神秘的狂热。最后他终于提到了那些生物的事,然后就被送进了亨廷登的精神病院。即使是待在精神病院的铁栅栏里面,他也丝毫不后悔,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稀奇古怪的事物控制了。在儿子度过婴儿时期开始长大以后,他就越来越讨厌自己的家,最后竟然对家庭充满了恐惧。然后“骑士头颅”酒馆就成了他的容身之地。在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得到了庇护,并模糊地表达了感谢之情。三年后,韦德先生在亨廷登的精神病院里去世了。
韦德·杰明的儿子菲利普更是个格外怪异的人。除了强壮的身躯跟父亲相像之外,他的长相很吓人,行为方式也很粗俗,所以大家都刻意地躲开他。虽然菲利普没有继承韦德那令人害怕的疯病,但是他天生愚笨智力极低,并且伴有间歇性的短暂情绪失控和暴力倾向。他身材矮小,力气却极大,并且身手灵活,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继承了父亲的男爵头衔十二年之后,他与自己猎场看守人的女儿结了婚,人们都说那女人有吉卜赛血统。然而,就在他的儿子即将出生之时,菲利普就以一名普通水手的身份加入了海军。自那时起,人们就开始对他的怪异习性和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感到极度的厌恶。战争结束之后,人们听说菲利普给一名从事非洲贸易的商人当了水手,因为力大无穷又善于攀爬,他得到了很好的声誉。然而,就在这艘商船停靠在刚果海岸的那个夜晚,他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真正让家族特性发生奇妙且致命改变的,是菲利普·杰明爵士的儿子——罗伯特·杰明。罗伯特身材高大,英俊帅气,尽管身材比例有一些轻微的怪异,但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东方人的优雅,开始了他那学者和研究者的人生。他是第一个对疯狂的祖父韦德男爵从非洲带回来的数量庞大的收藏文物进行系统研究的人,也正是他使杰明这个姓氏在人种学领域里变得跟在探险家领域里一样出名。1815年的时候,罗伯特迎娶了布莱特罗姆子爵七世的女儿,并在婚后生下三个孩子。但是长子和末子从未对外露过面,传言是因为这两个孩子都有身体和头脑的严重畸形。家庭的严重不幸带给罗伯特巨大的打击,使他陷入深重的悲痛之中。他转而投身于科学工作中以寻求解脱,并深入非洲内陆进行了两次长时间的科学探索。到了1849年,他的次子内维尔,一个结合了菲利普·杰明的暴脾气和布莱特罗姆的傲慢性格的人,也同样是个让人们避之不及的人。他竟然跟一个粗俗的舞女私奔了,不过在第二年回来了,妻子去世,他独身一人带着年幼的儿子阿尔弗雷德重返家乡,得到了家人的原谅。而当年的这个幼儿阿尔弗雷德就是亚瑟·杰明的父亲。
罗伯特·杰明的朋友们都说,他是承受不起这一连串家庭不幸的打击从而发疯的,然而,其中真正的原因却可能只是单纯源于一则非洲的民间传说。当时罗伯特已经步入老龄,他一直都在搜集关于翁高各个部落的传说故事,那些部落就在祖父韦德先生和他自己都曾调查过的地区附近。他一直都试图弄明白祖父韦德先生所说的那些荒唐故事——那座居住着怪异的混血生物并且消失了的城市。祖父韦德先生留下的神秘图纸中存在着某种一致性,似乎在暗示着发疯的罗伯特的胡思乱想或许是源于他听到过的那些原住民神话。1852年10月19日,探险家塞缪尔·西顿带着自己从翁高部落搜集到的资料手稿去拜访杰明家族的府邸。他到访的初衷是想把自己了解到的某些神话传说——由白神支配着众白色类人猿的灰色城市——告诉罗伯特,或许这些手稿对一个人种学家来说会很有价值。在他们的交谈过程中,西顿提到了很多详实的细节,但他们的具体谈话内容我们是永远不会知道了,在那之后一连串可怕的悲剧就开始了。当罗伯特·杰明从他的藏书室出来的时候,他身后躺着探险家塞缪尔·西顿的尸体,已经被他掐死了。而就在警察前来逮捕他之前,他又接连杀害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包括从未公开露过面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以及跟吉卜赛舞女私奔后又回到家中的二儿子。二儿子内维尔·杰明虽然被杀,但是成功地保护了自己两岁的幼子免遭杀身之祸——虽然这幼子显然也在罗伯特·杰明那疯狂的杀人计划之中。进了监狱之后,罗伯特·杰明一直固执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并且不断地尝试自杀,最终在被关押的第二年死于中风。
阿尔弗雷德·杰明在四岁生日那天世袭了准男爵的爵位,但他的人品和性情却从未与他的爵位相称过。二十岁的时候,他加入了一个音乐厅表演剧团,三十六岁的时候又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着一个美国的巡演马戏团跑了。然而,他最后的结局却极其恐怖:在巡演马戏团里,有一只体型庞大、毛发颜色比同类都要浅的雄性大猩猩,这只大猩猩性情出奇的温驯,观众们都很喜欢它。阿尔弗雷德·杰明对这头大猩猩异常着迷,有很多次都隔着铁栏杆跟它长时间对视。最后,他向马戏团申请训练这头大猩猩,并得到了允许。他的训练成果出奇的好,观众们和同事们都对他大为赞赏。马戏团巡演到达了芝加哥之后的一天早晨,大猩猩和阿尔弗雷德·杰明排练了一场已经表演得非常熟练的拳击比赛。但是,大猩猩出拳时用力比平常大了一些,伤到了阿尔弗雷德·杰明,让他感到自己作为一名业余驯兽师的身体和尊严都遭到了损害。至于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戏中之王”马戏团的成员们都不愿意再提起。事实上,他们万万没想到,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竟会发出一声刺耳的、野蛮的尖嚎,用两手紧紧抓住大猩猩,并且把它把撞到兽笼的地板上,发疯似的用力咬向大猩猩长满了毛的喉咙。大猩猩一开始并没有进行自卫,但没能忍耐太久就开始反抗。当职业驯兽师赶到现场想提供一些帮助的时候,准男爵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已经被大猩猩撕咬得面目全非了。
亚瑟·杰明是阿尔弗雷德·杰明先生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音乐厅女歌手所生的儿子,在阿尔弗雷德·杰明抛弃了亚瑟和他妈妈之后,妈妈就把小亚瑟带到了杰明家族的宅邸。没有人对他们母子的到来提出反对。亚瑟的母亲对贵族家的礼数和尊严并非一无所知,因此让亚瑟接受了家庭条件允许范围内的最好的教育。后来杰明家族的财产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房子也是年久失修,无钱修理便任其荒废。但年幼的亚瑟却对这幢老旧的宅子及其中的一切相当倾心,和杰明家族的其他曾经在老房子里居住过的家庭成员完全不同,他是位诗人和梦想家。左邻右舍们都说,亚瑟的这种气质一定是继承了祖母——也就是韦德·杰明那位无人见过的葡萄牙妻子——的拉丁民族血统,但大多数人都对亚瑟这种对美的痴迷追求嗤之以鼻,也同样鄙视他那音乐厅女歌手出身的母亲,因而他们的社会认可度极低。亚瑟·杰明对诗意和美的细腻敏感,跟他粗犷笨拙的外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印象极为深刻。大部分杰明家族人的长相都有一些细微的不正常之处,而亚瑟的长相尤其怪异。很难说他的容貌到底像什么,只能说他的表情、他的五官和他奇长的手臂都会让初次见到他的人对他产生本能的排斥感。
或许是为了补偿他难堪的外貌,亚瑟·杰明在头脑和性格方面都十分出众。天分极高又热爱学习的亚瑟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最高荣誉,因此为家族赢回了知识分子的良好声誉。不过尽管亚瑟在诗词方面的天分要比科学研究方面的天分更高,他还是想继续走前辈的道路,利用韦德先生遗留下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藏品,进行关于非洲人种学和古代文明的科学研究。他的想象力很丰富,常常幻想着韦德先生曾深信不疑的史前文明,并且根据自己的幻想和韦德留下的笔记手稿,编出了种种讲述沉默丛林城市的荒诞传说。起初,亚瑟对那个无名又神秘的丛林混血种族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既害怕又向往。为了给自己的种种想象找到可能的依据,他不断进行考察,结果在自己的曾祖父和塞缪尔·西顿从翁高收集的资料中找到了一线光明。
1911年的时候,亚瑟·杰明的母亲去世了,在那之后他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进行调查。为了给调查活动准备必要的经费,他变卖了部分家产。在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之后,他划船去了刚果,开始了他的长途探险。比利时政府还为他安排了一队向导,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待在翁高和卡里里进行研究,并获得了远超自己预期的数据和资料。在卡里里有一位叫姆瓦努的老酋长,他不仅记忆力超群,并且还对古老的传说情有独钟。这位老人向亚瑟·杰明证实了所有他听说过的传说,并且还向他描述那座他曾经听说过的石砌城市和白色类人猿的故事。
据姆瓦努说,那座灰色的城市和那些混血的生物早已不存在了,他们是被好战的努班固族彻底毁灭了。努班固族在破坏掉城市里的大部分建筑物并杀掉那些混血生物后,就把他们此行的目标——标本女神——抢走。这个标本女神是一位白色的类人猿女神,她被那些怪异的生物顶礼膜拜,因为根据刚果的传说,她曾是统治这些生物的公主。姆瓦努不清楚那些像猿猴一样的白色生物是什么东西,但他认为,可能就是那些生物建造了那座已被毁灭的城市。杰明觉得这些信息还不能够满足自己的推测,于是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听到了一个关于标本女神的无比生动的传奇故事。
传说这位类人猿公主是从西方来的伟大白神的妻子,这对夫妻一起统治了这座城市很久,但是就在他们的儿子诞生之后,三人便一起离开了这座城市。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白神和他的妻子回来了,但是不久之后公主就死去了,白神就把公主制成木乃伊,供奉在一个巨大的石室中,让那里的生物崇拜,然后就独自离去了。至此,关于标本公主的传说一共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说,此后没发生任何事情,标本女神变成了部落间霸权的象征,因此努班固族就把女神抢走了。第二个版本说,神最后又回到了都市,并在妻子的脚边死去。第三个版本则说,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或许长成了人类,或许长成了类人猿或者神灵,说法不一——回来了,但是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些荒诞离奇的传说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真相,它的大半内容都是那些富有想象力的黑人编造出来的。
此后,亚瑟·杰明便对韦德记载的丛林城市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因此,当1912年初他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城市废墟时,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这座城市的规模过去是被过分夸大了,不过从到处散落的乱石堆能判断出,这绝不仅仅是个黑人的村落。可惜的是,从废墟中没有找到任何一件传说中的雕刻,但是发现了一个韦德先生曾经提到过的地下洞窟。可是探险队的探险装备尺寸过小,没有办法清除挡在地下洞窟通道上的障碍物,因而无法进入查看。在这段时间中,亚瑟还找到了当地的所有酋长,向他们请教关于白色类人猿和标本女神的事情,但是作为欧洲人,他还是很难从姆瓦努人口中获得更多的信息。最后,亚瑟找到了刚果交易所的一个代理商——比利时人维尔哈伦。维尔哈伦说自己也曾隐约听说过标本女神的传说,并且知道它的安放位置,可以想方设法得到它。他说,昔日强大的努班固族现在已经臣服于艾伯特国王的政权,只要国王动动嘴,他们很可能马上就交出那具以前抢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标本女神。有了维尔哈伦的这番话,亚瑟·杰明在驾船驶向英格兰的路上一直很激动,几个月之后他便可以得到那件拥有无可比拟的民族学价值的标本女神了,也就可以证实,自己的曾曾祖父韦德先生曾说过的疯狂故事其实都是事实。当然,住在杰明家附近的农民们或许也知道一些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下来的更加疯狂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他们的祖先们在“骑士头颅”酒馆里亲耳听到韦德先生讲述的。
回国后,亚瑟·杰明耐心等待着维尔哈伦寄来的包裹,同时更加勤奋地研究祖先留下的手稿和研究资料。冥冥之中,他开始觉得自己和曾曾祖父韦德先生很像,于是找来了韦德在英格兰生活时的遗物,以及他在非洲探险时用过的物品。他还听到了很多关于那位一直过着隐居生活的韦德的神秘妻子的口头描述,但是找不到任何一件她在杰明家族生活时用过的真实遗物。杰明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韦德妻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清除得如此彻底,他猜测主要原因是韦德的疯病。他忽然记起,有人说过他的曾曾祖母是一位在非洲经商的葡萄牙商人的女儿。或许她会凭借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对非洲大陆的肤浅认知,嘲笑丈夫韦德对于非洲内陆的见解。韦德也许忍受不了她对自己的嘲笑。她最后死在了非洲,很有可能就是丈夫韦德为了向她证明自己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而将她强行拽过去的。但是就在亚瑟·杰明沉溺于这些想象之中的时候,每每想到死于一个半世纪前的祖先们的所作所为皆为徒劳,就不禁会露出奇怪的笑容。
1913年6月的时候,亚瑟收到了一封维尔哈伦寄来的信,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标本女神。比利时人断言道,那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东西,简直超出了任何外行人的认知能力。因为他甚至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人类还是类人猿,只能交给专业的科学家去进行判断了。而且,因为保存的条件很差,包括岁月的侵蚀和刚果的潮湿气候,尤其是极其外行的准备工作,都对木乃伊的保存非常不利。种种原因导致了木乃伊女神的残缺,这会给研究的进程带来非常大的阻力。在木乃伊女神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链,上面坠着一个刻有家族徽章的小盒子。或许这东西是努班固族人袭击了某个倒霉的旅行者之后,从其身上取下的纪念品,后来被供奉给了女神。就在维尔哈伦写到木乃伊女神的面部轮廓时,他做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对比,半开玩笑地说,他感觉那木乃伊女神的长相跟亚瑟颇为相像。不过他只是把这当成一个玩笑,信里绝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在表达自己对科学研究的兴趣。最后他提到,他会对标本女神进行仔细地包装,并在一个月之后寄送给亚瑟。
1913年8月3日下午,箱子如期而至。箱子一到,就立刻被运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罗伯特和亚瑟从非洲带回的样本藏品。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只能从仆人们的口中,以及事后对现场留下的物品和文件的调查来推测了。每个人的说法不一,其中最为详实和连贯的版本出自年迈的管家索姆斯之口。据这位可靠的管家说,箱子打开之前,亚瑟·杰明将其他所有的人都赶出了房间,紧接着大家就听到了他急急忙忙用锤子和凿子打开箱子的声音。箱子打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房间里是彻底寂静的,索姆斯也记不清楚这段寂静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久,不过大约在不到十五分钟之后,房间里就传来了亚瑟·杰明极其恐怖的尖叫声,然后就看到他从房间里火急火燎地跑出来,跑向房子前门的方向,就好像他身后有可怕的敌人在追他一样。索姆斯记得当时亚瑟的脸色惨白,但又平静得可怕,那神情真的是难以描述。当他快要走到前门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飞一般地跑回来,最后消失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仆人们被亚瑟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站在楼梯口不停地向下张望,但是他们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主人亚瑟先生。不一会儿,他们就闻到了一股从地下室里飘上来的油味。天黑之后,从地下室通往院子的门那边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一个马童看见亚瑟·杰明从头到脚都闪着油光、冒着油味,偷偷地溜出房子,消失在房子周围的黑色荒野之中。然后,所有人都目睹了亚瑟·杰明无比恐怖的自杀过程。仆人们看到荒地上冒出一道火光,随后腾起了一大团火焰,亚瑟·杰明被焚烧的人体火焰直直地冲向了天空。自此,杰明家族不复存在。
人们没有将亚瑟·杰明烧焦的残骸碎片收集起来埋葬,是因为他们后来发现了一些东西,尤其是箱子中的标本女神。标本女神干枯萎缩,满是虫蛀,令人作呕,但是依然能辨别出它是一具某种未知的白色类人猿做成的木乃伊,但毛发比所有有记载的类人猿都要少,而且长相跟人类难以置信地接近。如果更多地去描述细节很可能会让读者们感到不舒服,但是有两个最显著的特征必须要说明,因为这两个特征无论是和韦德先生的非洲探险笔记内容对照,还是和刚果地区流传的白神与类人猿公主的传说对照,都相似得可怕。这两个特征是这样的:首先,那个挂在木乃伊女神脖子上的小盒子上面刻的纹章,正是杰明家族的纹章;其次,正如维尔哈伦在信中半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木乃伊女神那干瘪的面容,跟敏感的亚瑟·杰明那张惨白的、充满了反常的恐惧的脸,真的有明显的相似之处,而他自己又正是韦德·杰明和那位神秘妻子的曾曾孙。皇家人类学会的成员们把木乃伊女神烧毁,并把那个刻有杰明家族纹章的小盒子扔进了深井里面,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坚决否认这世上曾经存在过亚瑟·杰明这个人。
(战樱 译)

塞勒菲斯 Celephaïs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1月初,首次发表在业余杂志《彩虹》(Rainbow )的1922年5月刊上。该杂志的女主编后来成为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妻子。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动人又精妙的“邓萨尼式”小说之一,在构思上跟邓萨尼勋爵发表在《奇谭录》里的一篇作品《托马斯·沙普先生的加冕礼》(The Coronation of Mr.Thomas Shap )存在某些相似之处。《托马斯·沙普先生的加冕礼》中描写了一个人在梦境中过着另一种生活的故事。很显然,这篇故事是基于一个梦境,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一本札记中写的那样:“梦想着飞跃城市。”还有另一句相关的描述:“人的灵魂穿越回过去的世界——或者是想象中的国度——并把身体的躯壳留了下来。”


“我在一周前写了《塞勒菲斯》,昨天早上完成了《自外而来》。”(参见1920年11月19日洛夫克拉夫特写给法兰克·贝尔纳普·隆恩的信件)本稿可能是由他人代打的。
梦境中,库拉尼斯望见了坐落在山谷里的城市、远处的海岸,以及落满积雪的山峰峰顶,从那里能够俯瞰大海,还看到了涂着华丽色彩的大帆船正扬帆驶出港口,向着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地驶去。梦境中,他被称为库拉尼斯,而醒来之后,他又有别的称谓。在梦中有个新名字没什么不正常,因为他是家族中仅剩的成员,伦敦城里成千上万的冷漠之人中,能跟他说说话,并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是谁的人并没有几个。他失去了财产和土地,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他只是喜欢做梦,并且把梦的内容记录下来。看过他文字的人,无一例外都对他冷嘲热讽,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不再把自己的文章示人,后来也就慢慢地停止了写作。因为他越是从自己生活的世界里脱离出来,他的梦境就变得越发美妙,而这样的美梦是无法用文字表达在纸上的。库拉尼斯的想法跟现代人不一样,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像其他作家那样写作。当其他作家们极力地给生活穿上神话的刺绣长袍时,库拉尼斯却将这件长袍剥下,让现实那丑陋的躯体裸露出来。在这样特立独行地追求美的道路上,库拉尼斯一直是独自一人。当事实和经验不能揭示出他所寻找的美时,他便转而到想象和幻觉中去寻求美。然后他就发现,他想找的美就在他家里的台阶上,就存在于他朦胧的儿时记忆中,那里有他曾听到过的故事和做过的梦。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儿时听到过的故事和产生过的幻觉里面,到底存在多少奇妙的东西。因为,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听到的话和做过的梦都没能在我们的脑海中形成完整的印象。而当我们长大成人并试图去回忆那些印象时,我们已被生活的毒药搞得迟钝呆滞并且平凡无奇了。不过,我们之中还是会有一些人会在夜里醒来,看到奇怪的幻影:那些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神奇山丘和花园,在阳光下歌唱的喷泉,矗立在低吟的大海之上的金色悬崖,广袤的平原向下延伸,一直到用石头和青铜建造成的沉睡的城市,还有骑在盛装打扮的白马之上的暗夜骑士,沿着茂密的森林的边缘行走。那时我们便知道,我们是从梦的象牙角门回望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在那里我们既聪明又不幸。
库拉尼斯突然进入了自己儿时的旧世界中去。他一直都在梦到自己出生时所在的那座房子,那是一座很大的石楼,爬满了常春藤,他之前的十三代先祖都曾生活在那里,他自己也曾希望在那里死去。在一片月色之中,库拉尼斯偷偷地从家里跑出去,溜进了充满香气的夏夜之中。他穿过花园,走下台阶,经过庭院里的大橡树,踏上那条长长的、白色的道路,走向村庄。那个村庄看上去非常古老,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如开始亏缺的残月一般惨淡。库拉尼斯想知道,在村里小屋的尖顶之下隐藏的究竟是沉睡,还是死亡。街道上满是长长的茅草,道路两边房屋上的窗玻璃都被打碎了,反射着光芒。库拉尼斯没有在那里逗留太久,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像是被召唤一样朝着目的地走去。他不敢违抗这召唤,因为他害怕一旦违背,这召唤就变成现实世界里的冲动和渴望,只是一种幻象,毫无目的,不能将他引导向任何目的地。然后他就走到了一条小路上,那条小路从村庄的街道一直延伸到悬崖。他终于走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悬崖和深渊出现在他眼前,无论村庄还是整个世界都突然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就连破碎的月亮和暗淡的群星也无法将天空点亮。信念一直支撑着库拉尼斯,催促他越过悬崖峭壁,跳进深渊之中,他不断地下降、下降、下降,在下降的过程中看到了很多阴暗、无形又未被做出的梦境,还有很多闪着微弱光亮的球体,或许是已经被做出的梦境的部分。他还看到了一些长着翅膀的东西在哈哈大笑,看起来仿佛是在嘲笑世界上所有做梦的人。就在这时,在他前方的黑暗中好像出现了一个裂缝,通过这道裂缝,他远远地看到了那座坐落在山谷中的城市,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闪耀着辉煌灿烂的光芒。他还看到了辽阔的大海和天空,以及海岸边屹立着的被积雪覆盖了山顶的高山。
就在库拉尼斯刚看到那座城市第一眼的时候,他醒了。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不是别的,正是塞勒菲斯,一座坐落在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城市,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后面。库拉尼斯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自己挣脱了保姆的看管跑出去,望着从村子附近的悬崖上飘过来的云朵,任由温暖的海风吹拂着自己睡着了一个多小时,而他的灵魂在睡着之后,住进了那座城市——塞勒菲斯。后来家里人来找到他,把他叫醒并带回家,他十分抗拒,因为就在他被唤醒的时候,他刚刚梦到自己乘上一艘金色的大帆船,打算去那海天相接之处的诱人之地。而现在,他依然对从梦中醒来这件事感到很抗拒,因为他竟然在经过了四十年疲惫不堪的岁月之后,再一次找到了儿时那座令他感到难以置信的城市。
但是,三天之后那个夜晚的睡梦中,库拉尼斯再一次梦到自己找到了塞勒菲斯。和之前一样,他还是最先梦到了那个不知是沉睡着还是死去了的村庄,然后无声地滑进了那个深渊。这时,那道裂缝再一次出现在库拉尼斯面前。他依旧能从裂缝中看到城市里的尖塔在闪闪发光,优雅的大帆船在蓝色的港湾中抛锚停泊,还有阿然山上的银杏树在海风中随风摇摆。可这次库拉尼斯并没有像小时候做梦时那样被强行叫醒,此刻他仿佛长出了一双翅膀,缓缓地飞过长满了草的山坡,最后双脚轻轻地落在了草地上。此时此刻,他确实再一次回到了欧斯—纳尔盖山谷,回到了辉煌壮丽的塞勒菲斯城。
库拉尼斯在一片花香缭绕的花丛和草地之中向山下走去,走过了泛着气泡的纳拉克萨河,河上架着一座小木桥,很多年以前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这座小木桥上。然后他继续走,穿过了冷风飒飒的森林,走到了塞勒菲斯城门旁边的巨大石桥跟前。眼前的一切都跟过去所见之时一模一样,大理石的城墙一点都没有变色,立在城墙上的优雅的青铜雕像也没有失去一点光泽。当库拉尼斯看到城墙上站着的哨兵也跟以前见过的那样年轻时,他便知道自己不必再为担心眼前的梦境会突然消失而颤抖了。然后他进入了塞勒菲斯城,穿过青铜铸成的城门,踩在铺满了缟玛瑙的路面上,路边的商贩和路上骑着骆驼经过的人都向他笑盈盈地打招呼,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这里一样。那座绿松石建成的纳斯—霍尔塔斯神殿也跟过去见到的并无二致,神殿里那些戴着兰花花环的祭司们告诉库拉尼斯,在欧斯—纳尔盖不存在时间,因此这里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可以永葆青春。然后,库拉尼斯通过树着立柱的街道,走到临海方向的城墙,那里聚集着很多贸易商人、水手以及从海天相接之地来的古怪的人。库拉尼斯在那座城墙下面站了很久,一直凝视着那座闪闪发光的海港,海风吹过,海面泛起涟漪,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无比耀眼。远处不断有从遥远的地方越过大海而来的大帆船轻快地破浪而行。他还同样凝视着岸边如帝王般巍然耸立的阿然山,它低处的山坡上有绿树在随风摇摆,而那白雪覆盖的封顶直插云霄。
库拉尼斯愈发希望自己能够乘上大帆船,驶向那些他曾听说过许多奇妙传说的遥远国度。所以他再次找到了那个很久以前曾经答应过他带他上船的船长。这个船长名叫阿西布,库拉尼斯找到他时,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同一个香料箱上,看上去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多少岁月一般。然后两个人就划着小船找到了停泊在海港里的一艘大帆船上。阿西布命令桨手们起锚,开始向着天边那巨浪滔天的塞雷纳利安海驶去。他们在海浪上颠簸了很多天之后,终于抵达了海天相接之处的海平线。但是大帆船并没有在这里停止航行,而是轻轻地漂浮起来,飞向了点缀着轻软的玫瑰色云朵的天空。从大帆船的龙骨下方,可以远远地看到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陆地、河流和城市,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被仿佛永不暗淡、永不消逝的阳光照耀着。库拉尼斯能够看到,地上到处是陌生的国度和河流、到处都是美丽无敌的城市。终于,阿西布告诉他,他们的旅程即将结束,很快就要进入塞拉尼安港口了,那是一座用粉红色大理石筑就的云城,就建在优雅的海边,西风从那里吹向天空。然而,就在塞拉尼安城里最高的石雕塔刚刚映入眼帘之际,天空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把库拉尼斯吵醒了,又回到了他住在伦敦的阁楼里的现实生活中。
那天之后,库拉尼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去寻找那座不可思议的塞勒菲斯城,以及那些驶向海天相接处的大帆船,但都是徒劳,一无所获。尽管在梦里,梦境将他带到了许多绚烂多姿、前所未闻的地方,但是他在梦境中遇到的人们没有一个能够告诉他,如何才能找到位于塔纳利亚丘陵远处的欧斯—纳尔盖。在有一天夜里的梦境中,库拉尼斯飞过漆黑的山脉,看见山上有许多微弱的营火,每处都相距很远,还有一大群奇怪的毛茸茸的畜群,领头的那几只身上挂着铃铛。然后,库拉尼斯就飞到了这个丘陵地区里最荒凉的地方,这里甚至从来都没有人来过。他在这里发现了一面古老又可怕的石墙,或许这面石墙也是一条堤道,沿着山脊和山谷的走向呈锯齿形修建,那些石块极其庞大,人类靠双手几乎不可能垒上去,长度也特别长,两端都望不到尽头。当灰色的黎明降临之时,库拉尼斯飞越这面石墙,飞到了一片建造着许多古雅的庭园和樱桃树的土地,当太阳升起之后,他又看到了很多红色和白色的美丽花朵,碧绿的树木和草地,干净的道路,折射了阳光闪闪发光的小溪,蓝色的湖水,刻着精美雕刻的桥梁,还有红色屋顶的宝塔。库拉尼斯完全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甚至忘记了要去寻找塞勒菲斯的事情。不过等他沿着一条干净纯白的道路走到一座红色屋顶的宝塔时,他很快又想起了塞勒菲斯,并试图找当地的居民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以及怎么能去塞勒菲斯,可一路上一个人都没遇见,只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蜜蜂和蝴蝶。在另一天夜里的梦境中,库拉尼斯走上一条潮湿的没有尽头的螺旋状石阶,爬上了一座高塔,从塔上的一扇窗户向外看去,可以俯瞰满月照耀之下的广阔平原,以及平原上的河流。沉默的城市从河岸开始延伸,他感觉这座城市的某些特征和规划布局似曾相识。库拉尼斯想沿着石阶继续走,或许就能找到人询问去欧斯—纳尔盖的路了。然而突然之间,一道可怕的极光从遥远的地平线处照过来,照亮了早已在久远的年代中化作废墟的城市,城市里尽是芦苇丛生的干枯河流和躺在地上的死尸。自从凯纳拉瑟里斯王征伐诸神归国后,诸神前来复仇,就让这座城变成了一座死城。
虽然库拉尼斯没有找到不可思议的塞勒菲斯城和驶向海天之际的大帆船,但是他这一路也遇到了很多神奇的事物。曾有那么一次,他走到了寒冷的沙漠冷原,并在那里遇见了一位独自居住在史前的岩石修道院中的大祭司,那位大祭司的脸上戴着黄色的丝绸面具,看不到真实面目,库拉尼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他。他愈发地不能容忍白天那段不能做梦的时光,因此为了尽量多地延长睡眠时间,他开始吸毒。大麻的效果令他非常满意,有一次他在吸了大麻之后的梦境中,进入了一个不存在实体形态的空间。在那里,有很多炽热的气体在研究实体形态存在的秘密。有一种紫罗兰色的气体告诉他,他所处的这个空间位于被称作“无穷”的世界之外,而“无穷”是一个拥有物质、能量和万有引力的世界。它还告诉库拉尼斯它从未听说过“行星”或“生物”这些事物,因而它仅仅是把库拉尼斯看作是从“无穷”世界来的一个异类。经历过这些之后,现在库拉尼斯非常渴望回到尖塔林立的塞勒菲斯城。因此他加大了大麻的剂量。然而很快他便把钱花得一文不剩,没有办法继续购买大麻了。最后,在一个夏日里,他离开了自己居住的阁楼,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知什么时候就走过了桥,走到房子越来越少的地方。就在那里,库拉尼斯的美梦终于成真了。他遇到了一队从塞勒菲斯赶来的骑士,他们将把他带回塞勒菲斯并且永远留在那里。
这些骑士们都十分英俊,骑在红棕色的马上,身穿闪亮的铠甲,铠甲外还穿着金线编制的无袖外罩,并饰有奇怪的纹章。这队人马的数量很多,库拉尼斯差点把他们误认为是一整支军队。但骑士中的领袖却告诉他,他们来迎接他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因为正是他在自己的梦境中创造了欧斯—纳尔盖,因此他将被永远奉为欧斯—纳尔盖的主神。骑士们给了库拉尼斯一匹马,并把他送到整支队列的最前头,然后他就率领队伍威风凛凛地穿过了萨里地区的开阔丘陵地,朝着库拉尼斯和他的先祖们出生的地方进发。然而,骑士们前行的时候,时光却仿佛在倒流,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每当他们在黄昏下通过村庄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只有乔叟或更早之前的人才能看到的房屋和村落,有时还能看见一些带着少量随从的骑士骑马路过。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暗,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最后快得就像是在空中飞翔,简直令人不可思议。在昏暗的黎明即将到来之时,队伍到达了那座库拉尼斯儿时见到过的有生气的村庄,那座在他之前的梦境中不知是睡着还是死去的村庄。现在这座村庄又如儿时的库拉尼斯所见那般,是有生气的,早起的村民们听到了骑士们骑马走过街道的声音,便有礼貌地向他们致敬,目送他们转向那条通往梦中的深渊的小路。库拉尼斯以前只在夜里滑进过那个深渊,所以很好奇那里面白天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当队伍接近悬崖边缘的时候,他就急切地望向深渊里面。正当他们骑马飞奔向通往悬崖的上坡路时,从东方的某处闪现出一道金色的光辉,给所有景象都镶上了一道灿烂的金边。深渊里现在沸腾着玫瑰色和天蓝色的混沌的光辉,隐形的歌者正在狂欢似的歌唱。库拉尼斯和骑士们一起越过悬崖的边缘,在灿烂的云朵和银光里优雅地降落。他们不停地向下飘落,身下骑着的骏马就好像在金色的沙子上面飞奔,不停地在以太里奔跑。终于,混沌的光辉逐渐散开,更加光亮辉煌的景象映入眼帘。库拉尼斯看到了光彩夺目的塞勒菲斯城,远方的海岸,能俯瞰大海的落满积雪的峰顶,涂着华丽色彩的大帆船正扬帆出港,驶向遥远的海天相接的地方。
在那之后,库拉尼斯就开始统治欧斯—纳尔盖及其周边所有的梦境中的国度,并在塞勒菲斯和云城塞拉尼安两地交替处理政务。在他的统治下,领地内一直平安祥和,并且他将来也会一直快乐地统治下去。然而,在印斯茅斯的悬崖下面,海峡里的潮汐却嘲弄着一具流浪汉的尸体,他曾在黎明的时候从半荒废的村庄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潮汐还在嘲弄着他的尸体,并把尸体推上爬满了常春藤的特雷弗塔旁边的岩石。特雷弗塔已经被一位啤酒制造商买了下来,那位制造商是一个大腹便便又鲁莽无礼的百万富翁,一直沉浸在自己买下灭亡贵族的遗产的享乐气氛之中。
(战樱 译)

自外而来 From Beyond

本文写于1920年11月,但是直到1934年才发表在《奇幻迷》(Fantasy Fan )杂志上。“在我们的感知范围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这一想法在当时还是个非常新鲜的概念。洛夫克拉夫特在后来的作品里也多次提到了这一想法,例如1924年的《畏避之屋》、1927年的《异星之彩》以及1932年的《魔宅梦魇》。


《自外而来》的手稿。
我对发生在我最要好的朋友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的变化感到无比恐惧。两个半月前,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研究形而上学与物理学的目的,而当我怀着敬畏,甚至几乎是恐惧的心情劝告时,他却变得怒不可遏起来,并且将我赶出了他的实验室与房子。于是,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知道他这些天几乎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实验室里,面对着那台该被诅咒的电子仪器,每日茶饭不思,甚至连仆人们都不见,但是我却没想到短短十周的时间能够将一个人改变成如此的模样。看到一个原本身体肥胖的人突然变得瘦骨嶙峋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看到他原本因肥胖而松弛下垂的皮肤变得泛黄或灰白;看到他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睛里闪烁着不祥的光芒;看到他前额隆起皱纹,静脉鼓起,双手抽搐颤抖,这种感觉就变得更糟糕了。况且,他现在邋遢得令人生厌,穿着疯狂混乱,发梢尚黑可发根已变得花白,那张过去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也留起了不加修理的白胡子——所有这些变化积累起来的印象实在令人惊讶。可就是在我被逐出房子数周后,这副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就在夜间带着他那不算清晰的字条来找到了我;也正是这副模样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一面手持蜡烛颤抖着邀请我走进这座远离本艾文伦特大街的老房子,一面鬼祟地打量着自己肩头,仿佛是在害怕这座古老孤寂的大宅子里某些看不见的幽灵。
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进行科学与哲学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是个错误。这些东西应该统统留给那些呆板、毫无人情味可言的研究者,因为它们只会带给那些感情丰富、富有激情的人两种悲剧性的选择:如果他在自己的追寻之路上失败了,他将会感到绝望;而倘若是他成功了,他所需要面对的将是既说不出也想象不到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经一度是失败、孤独以及忧郁的牺牲品;可是现在,透过我那令我厌恶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沦落为成功的猎物。在十周以前,当他突然向我讲起那些他觉得自己将会发现的东西时,我的的确确曾警告过他。但他那时正处在一个激动甚至过度兴奋的状态下,虽然说话的声音还保持他一贯爱卖弄学识的口气,却更透着高亢和不自然的腔调。
“我们究竟对我们身边的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他说,“我们获得感觉的方法少得可怜,我们对周遭事物的见解更是无限地狭窄。我们只能看见那些被构造成能被看见的东西,而对它们的本质一无所知。透过五种软弱无力的感官,我们自认为能理解这个无限复杂的宇宙;然而另一些存在却有着更加广阔、更加强大、甚至能探知完全不同领域的感官,它们所看到的东西或许与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有着天壤之别,甚至它们也许能够看到并研究整个物质世界、能量世界乃至生命世界。这些世界也许就近在咫尺,而我们的感官却从未发现过它们。我一直都坚信那些怪异、无法触及的世界就存在于我们周围。而现在,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打破障碍。我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那台靠近桌子的机器能产生一种波动,作用于那些存在于我们身体之内却未被我们意识到的感官——那些已经萎缩、退化掉的残余。这种波动能够为我们展现许多人类从不知晓的景象,甚至还有好几种我们所知道的有机生命体从不知晓的景象。我们将会看到那些狗儿究竟在对着黑夜里的什么咆哮;我们将会看到,午夜之后,那些猫儿究竟在竖起耳朵倾听什么。我们将会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我们还能看到那些从未有活物能够目睹的景象。我们将无视时间、空间甚至是维度的存在;我们将无需肢体上的移动就能凝视万物的初源。”
当蒂林哈斯特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曾劝诫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将会因此备受惊吓,而不是感到愉悦。但他是个顽固的狂信徒,并因此把我赶出了他的房子。而现在他仍旧是个狂信徒,但他渴望说话的欲望战胜了他对我的愤慨,于是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写了一张字条给我——我甚至都认不出那信上的字迹。他原本是我的朋友,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一个令人胆寒的怪人。而当我走进他的住所时,那些似乎正潜行在一切阴影里的恐怖开始逐渐影响我。他十周之前所说过的话语、所信仰过的事物此刻似乎就具化在那烛光点亮的小小光圈之外的黑暗里。而房子主人那空洞、异样的声音更令我嫌恶。我希望他的那些仆人能在近旁。而当他提到仆人们在三天前都仓促离开时,我格外地希望自己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可这些仆人们离弃他的主子之前居然没有去告知一个可靠的朋友——比如我,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至少对于老格雷戈里来说是这样。自从那次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将我逐出房子之后,我所有有关蒂林哈斯特的消息都是从老格雷戈里那里听到的。
然而,很快,所有的恐惧均屈服在我那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和惊奇面前。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尚且只能妄自揣测,但我敢肯定,他将向我透露某些惊人的秘密或发现。过去,我曾过分地反对他进行那种超自然的窥探;而现在,既然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我也几乎一同分享了那他高涨的情绪。只不过,他为了获得胜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逐渐可怖地显现出来了。我跟随着这个男人因手中颤抖而摇曳的烛火,向上穿越过这间房子里空旷的黑暗。电灯似乎已经关掉了,当我就这件事问起我的领路人,他说这是为了某个特定的目的特意关掉的。
“那可能太多了……我不敢……”他继续喃喃低语道。我特别留意到了他那喃喃低语的新习惯,因为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我们走进那间位于阁楼的实验室时,我看见那台可憎的电子仪器发散着一种阴沉而又不祥的紫色光辉。它正连接着一个强大的化学电池,但整个电路上似乎并没有电流通过——因为我记得在实验阶段时,这东西在运转时会发出噼啪与咕噜的声音。蒂林哈斯特嘟哝着回答了我的疑问,说那种持续的光辉是一种我不能够理解的电学现象造成的。
他让我坐在那台机器的左边,靠近它的地方,而后打开了一个位于一组围成圆冠的灯泡下方的某个开关。那种我熟悉的噼啪声又开始了,而后转变成一种嘎嘎作响的声音,并最后转变成一种嗡嗡的声响。那种嗡嗡的声响如此轻柔,仿佛又重新回归到了寂静之中。与此同时那紫色的光辉随着声音的变化变得明亮起来,然后再次暗淡下去,然后转变成一种阴暗而怪诞的颜色,一种我既无法描述也无法区分的混合色彩。蒂林哈斯特一直注视着我,并留意到了我迷惑的表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低声地说,“那是紫外线。”他古怪地嗤笑着我的惊讶。“你以为紫外线是看不见的吧,它的确是——但你现在的确能‘看’到它,还能‘看’到许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听我说,这个东西制造的那种波动正在唤醒我们身体里沉睡的数千种感官。这些感官是亘古以来,我们从一些分散的原子进化到人类有机体的这一进化历程里继承下来的。我已经看到了真相,而现在我试着将它展现给你。想知道那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吗?我会告诉你的。”这时蒂林哈斯特直接正对着我坐了下来,吹灭了蜡烛,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你现有的感官——我猜最先是耳朵——会得到许多模糊的感觉,因为它们与那些沉睡的感官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然后才会轮到其他的感官。你已经听说过松果体了吧?我要大声嘲笑那些肤浅的内分泌学家,还有和他们一路的那些容易上当、一副暴发户嘴脸的弗洛伊德主义者。我已经发现了,松果体在诸多感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它最后能产生类似视力的感觉,并为大脑传输可见的图案。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样你就能了解到它的大部分情况……我是说了解来自‘外面’的信息。”
“这是你获得它大部分的方法……我是说得到大部分来自外面的迹象。”
我看着这间有着倾斜的南面墙壁、空旷的巨大房间。此刻,一些寻常眼睛无法看见的光线昏暗地点亮了这里。远处的墙角里全是阴影,而整个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虚幻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房间的本来面目,并将想象引向象征和幻影的方向。在再次开口前,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某些巨大且难以置信的神庙之中。这些神庙里供奉着某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神明;或是置身在某些模糊的巨大建筑之中,在那里不计其数的黑色巨型石柱从一片潮湿的石板上拔地而起,直达我视野之外云雾缭绕的高处。有一会儿,这些图像变得栩栩如生,但这一切渐渐让路给一个更加恐怖的感觉:那是一种置身在既听不见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完全、绝对的孤寂。那里看起来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恐惧。这股恐惧迫使我从口袋里抽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转轮手枪——自从那夜在东普罗维登斯被打劫后我就保持这个习惯。这时,在远方那最遥远的地方,某种声音轻柔地滑进了现实。那声音轻微地震颤着、无比的模糊,却明白无误地带着音乐的韵律。但这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疯狂特质。就是这种疯狂的特质使得那音乐带来的冲击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施加在全身上下的轻微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听到有人在刮擦毛玻璃。与此同时,四周渐渐出现了某种像是寒冷气流的东西。这种感觉显然是从那遥远声音的方向传过来的。当我屏息等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声音和风正在逐渐加强。这些感觉给了我一种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绑在铁轨上,一辆逐渐靠近的巨大火车头马上就要碾过来了。我开始对蒂林哈斯特说话,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不同寻常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我却只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那泛着微光的机器,还有这个昏暗的公寓。我发现自己几乎下意识地拔出了那柄转轮手枪,而蒂林哈斯特冷淡地对着它咧嘴嘲笑。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肯定他所看到、听到的就算不会更多也至少和我所经历的一样多。我低声向他讲述我所经历的事情,而他则让我继续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和敏感。
“不要动。”他警告道,“因为在这些光线里,就像我们能看到那些一样,我们也能够被看到。我已经说过仆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头脑迟钝的管家厄普代克夫人,就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还是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然后那些线路开始共振。那一定可怕极了,尽管我是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到、听到这一切的,但我在这上面都能听到她的尖叫。再后来,在房子各个地方发现的那些空空如也的衣服堆也够吓人的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大厅的电灯开关附近,所以我才知道她当时干了什么。它捉住了他们。但是,只要我们不移动,我们就非常安全。记住!我们在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打交道,而在那里我们几乎无依无靠……所以,别动!”
他所揭示的事情以及突然接到的命令混合成一种强烈的震惊,使得我陷入了一种肢体麻痹的状态。而在我的恐惧中,我的脑海里再次向那些感觉——那些蒂林哈斯特口里所谓的“外面”传来的感觉敞开了大门。此刻我进入了一个声音与运动变化组成的混乱漩涡里,令人困惑的图案出现在我眼前。我能看见这间阁楼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在空间中的某些位置上,似乎有一段由无法辨识的形状或云雾组成的翻滚沸腾的圆柱。这圆柱从我右边、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穿透了固体的屋顶,延伸向空中。这时,就像原来的感觉一样,我瞥见了那座神庙。但这一次,那些耸立石柱进入了一片由光芒组成的飘渺虚无的海洋里。自那光海里发出一道足以令人目盲的光束,沿着我早前看到的那个云雾缭绕的圆柱所在的路径照射下来。在那个景象之后,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了万花筒。在一大堆景象、声音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官感觉所组成的混乱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瓦解,或者以某种方式失去自己应有的固态形体一般。我一直都对一个明确而清晰的瞬间记忆犹新: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奇怪的夜空,那天空里充满了旋转着的闪光球体。当这幅景象退却消失之后,我看见了由无数发散着光芒的恒星所组成的星座或是银河。这银河或星座有着一个固定的形状,那正是一副扭曲了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脸孔。在另一个时候,我感觉到某些有生命的巨大物体擦过我的身边,甚至偶尔走过或者飘过我那本应该是固态的躯体。我觉得我看见蒂林哈斯特正看着它们,就好像他那受过更好训练的感官能直接看得见它们的形象。我想起他曾说过的松果体,不由得好奇他透过这种奇异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我获得了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混乱之上出现了另一幅图案,虽然模糊,但却能持久存在且保持稳定。那景象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熟悉。因为视野中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部分全叠加在那些寻常见到的、地球的景象之上。那就好像是坐在剧院里,看着电影投影到一块事先绘画过的银幕上一般。我能看见阁楼里的实验室,能看见那台电子仪器,也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副难看的模样。但是所有那些未被我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小点儿是空的。无数无可名状的形状,不论是否是活的,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序状态混杂在一起,而在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事物周围全都是无数怪异而陌生的存在。那就像是所有我所熟悉的事物全都进入了一个由其他陌生事物构成的世界,或者反之。最初出现的那些活动着的东西都是漆黑的、水母般的怪物,它们随着那机器所传出的震动一同松软无力地抖动着。而现在,它们的数目已经多得令人厌恶。我恐怖地看着它们重叠。它们是半流体的,有能力穿越彼此,也有能力穿越那些我们平常认为是固体的东西。这些东西永不停歇,但似乎永远都怀着某些险恶的目的漂浮在附近。有时,它们似乎在吞噬彼此。那些攻击者会突然冲向它的猎物,并在顷刻间将后者从我的视野中消除抹去。我战栗地意识到我可能知道那些不幸的仆人是如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了。而即便当我努力去观察这个一直存在于我们身边、原本无法看见、现在却以新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的其他性质时,我始终无法将它们排除在我脑海之外。但蒂林哈斯特却一直注视着我,并开始对我说话。
“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那些在你附近漂浮,砰然下落,穿越你一生的每个动作的那些东西了吗?你看见那些人们认为只有纯粹空气和蓝色天空里存在的生物了吗?难道我没有成功地打破障碍吗?难道我没有向你展现那些任何活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世界吗?”我听着他的尖笑穿越那些可怖的混沌,看着他那张疯狂的脸令人厌恶地挤到了我的脸前。他的眼窝变成了燃烧着火焰的深渊,它们死死地盯着我,包含着在我看来仿佛是势不可挡的憎恨。而那台机器却仍可憎地嗡嗡作响。
“你以为这些胡乱挣扎着的东西让那些仆人消失了?蠢材,它们是无害的!但那些仆人的确消失了,不是吗?你曾经试图阻止我,你曾在我需要每丝每毫鼓励的时候阻碍我,你害怕那宇宙的真相。你这该死的懦夫,但我已经抓住你了!究竟是什么将那些仆人从这个世界抹掉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尖叫得如此大声呢?……不知道是吗?你很快就会一清二楚了。看着我——听清楚我要说的——你以为真的有时间和光亮一类的东西吗?你想象过那些比如形状或物质一类的东西吗?让我来告诉你,我曾深入你那小脑瓜无法想象的深渊。我曾看见那无限的边界之外的世界,我曾召来那从群星而来的恶魔……我曾驾驭着那些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散播死亡和疯狂的暗影……空间属于我,你听见了吗?那些东西正在追猎我——那些吞噬和瓦解的东西——但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是你,它们得到的将会是你!就像它们得到那些仆人一样……激动人心吧,我亲爱的先生?我曾告诉你移动是很危险的,我告诉你别动,这是在拯救你——拯救你去看到更多的景象,让你能更多地听我所要说的话。如果你动一动,它们在老早以前就已经抓住你了。不要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没有伤害那些仆人——那些可怜的混蛋只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叫得如此大声的。我的宠物们并不漂亮,因为它们来自一些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蜕变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疼痛——但我想让你见见它们。我几乎就能看见它们了,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你不是很好奇吗?我一直都知道你算不上一个科学家。颤抖吧!哈,带着焦虑颤抖着去看那我所发现的终极事物吧!为什么你不动一动呢?这个时候?试试看?好吧,不用紧张,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已经来了……看呐,看呐,诅咒你,看啊……它就在你的左肩上……”
接下来的我所需要叙述的就十分简短了,而且可能与你从报纸上读到的记述别无二致。警察听到从老蒂林哈斯特的房子里传出一声枪响,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蒂林哈斯特已经死了,而我也不省人事。他们逮捕了我,因为当时那把转轮手枪正在我手上,但三个小时后他们又释放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蒂林哈斯特死于中风,而我那一枪直接射向了那台有害的机器。那时那台机器正无药可救地散落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我没有透露太多我所看见的东西,因为我怕法医会怀疑;但根据我含糊给出的叙述,医生仍旧认为我,毫无疑问地,被那个嗜杀且怀恨在心的疯子催眠了。
我希望我能相信医生的话。如今我不得不去想象,去琢磨我四周的空气和头顶的蓝天。如果我能打消这些念头,那将对我紧张不安的神经大有裨益。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人独处,也从未感到轻松过。有时,即使在我困倦的时候,一种被追踪的、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仍会带着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而我之所以无法相信心理医生的解释,完全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警方声称那些仆人们是被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残忍地谋杀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从未被人发现过。
(竹子 译)

奈亚拉托提普 Nyarlathotep

本篇散文诗作于1920年12月初,首次发表于《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的1920年11月刊上。奈亚拉托提普,一个半埃及神,在这篇作品中华丽登场,并似乎象征着整个世界和宇宙的终极堕落和退化。跟《伦道夫·卡特的供述》类似,这个故事也是源于洛夫克拉夫特做的一个梦,这个梦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所以洛夫克拉夫特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飞速地写下了故事的第一段。

奈亚拉托提普……爬行的混沌……我是最后一个……我将告知倾听着的空间……
我记不清楚事情是在多久之前开始的,只能确定大约是几个月前。紧张的情绪十分恐怖。正值多事之秋,政局动荡,社会动乱,还有可怕的自然灾难,都加剧了人们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过去只在夜里最恐怖的噩梦中才会出现,而如今扩散到了所有的地方。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人们的脸色惨白,写满了忧心忡忡,互相之间窃窃私语着警告和预言,然而又没有一个人敢去下意识地重复和承认自己所听到的那些话。一种巨大又荒谬的罪恶感笼罩着大地,深渊之外,群星之间,寒流凛冽,人们无处可逃,只能在黑暗又荒凉的地方瑟瑟发抖。四季像着了魔一般,不按照顺序交替,夏日的炎热一直延续到秋天都不肯结束。人人都觉得,这个世界甚至全宇宙都已经不再由我们所知的诸神和神力主宰了,或许现在的主宰者是我们未知的诸神和神力。
奈亚拉托提普就是在那时从埃及来到这里的。没人知道他是谁,但他肯定有古埃及人的血统,皮肤黝黑,身材瘦削,面目凶狠,看上去像个埃及法老。农夫们见了他都要跪拜,然而没人能说出他们为何跪拜。他声称听到了自己所在星球之外的遥远地方的信息,便从二十七世纪的黑暗世界中赶来。他去过很多文明的国度,并且每到一个地方便购买很多奇怪的东西,例如玻璃和金属,然后把这些东西组合成更加奇怪的器具。他喜欢发表很多关于科学的言论,例如电力学和心理学,并且向围观的人们展示科学的力量,每次都把大家震惊得哑口无言。不过很快他就因此而名声大噪。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慕名前来听他的演说,听后都禁不住战栗。然而后来,无论奈亚拉托提普走到哪里,人们都避之不及,因为他所到之处的人们都会在深夜里做噩梦而发出惨叫。这些惨叫甚至演变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公开的社会问题。现在,一些有识之士甚至希望能够在深夜里禁止人们睡觉,这样就能减少城里的尖叫,并且当那苍白又可怜的月亮照在绿色的水面上、滑行在桥面底下的时候,还有古老的尖塔在病态的天空之下倾颓之时,能尽量不被尖叫声打扰。
我仍然记得奈亚拉托提普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这座巨大、古老、产生了无数犯罪事件的恐怖之城。我的朋友曾经跟我说过他的事情,还告诉我他的演说有极强的魅惑性和诱惑力。因此我对他产生了很强的好奇心,急切地想要去最大限度地发掘他身上的秘密。但是我的朋友告诫我,奈亚拉托提普的秘密十分可怕,远远超出我最狂热的想象力所能承受的范围。那些秘密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被投射在一个屏风上,上面是除了奈亚拉托提普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出来的预言。他擦出的噼里啪啦的火花,只能在人的眼中被看到,而且是第一次见到。而且我还听到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认识奈亚拉托提普的人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那是在一个炎热的秋天的夜晚,我穿梭在拥挤又焦躁不安的人群中去看奈亚拉托提普。天气很闷热,一路上还需要走数不清的台阶才能到达他那令人感到窒息的房间。从房间里的屏风上投射出的阴影,我看到了废墟中被遮盖住的形体,在残垣断壁之后,有许多黄色的、邪恶的面孔在互相对视。我还看到了这个世界同黑暗斗争的景象,它对抗着终极空间中发出的毁灭波涛。世界在逐渐变暗、变冷的太阳周围旋转着,纠缠着、挣扎着。突然之间,火花就令人惊讶地飞绕在了围观者们的头顶上,人们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投下了我无法描述的怪异的阴影,然后落在人们的头上。我比别人都要清醒,也更加相信科学,所以一边战栗着一边小声嘟囔了一句抗议的话,说他是在欺骗我们,这只不过是科学上的静电现象。奈亚拉托提普听到我的话之后,就立刻将所有人都赶出门,赶下了令人感到眩晕的台阶,走到午夜里潮湿、炎热又荒凉的街道上。我大声叫喊着说自己不害怕,以后也绝不会害怕。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我大喊,来抚慰自己。我们就互相发誓,这个城市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发生改变,还是充满生机的。然后电灯就开始暗下去了,我们就纷纷一遍一遍地诅咒电力公司,互相做着鬼脸,互相对着对方的鬼脸哈哈大笑。
我相信大家一定都感觉到了,绿色的月亮正在下沉,我们开始在月光的指引下不知不觉地走成了奇怪的队形,虽然大家都不敢去细想,但是似乎也都知道自己正在走向那不祥的目的地。当我们低头看向人行道,发现铺路的石头已经松动了,从石头下面钻出了草,只有生了锈的铁轨还能依稀辨认出电车轨道的位置。然后我们又看到一辆孤独的有轨电车,车上没有窗户,已经被废弃了,残骸瘫倒在轨道旁边。当我们望向地平线,发现自己再也看不到河边矗立着的第三座塔了,只有第二座塔那残破的轮廓挡在前面。这时我们的队伍分裂成了几条窄窄的纵队,每条纵队都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其中一条纵队消失在了左边的窄巷子里,只剩下可怕的阵阵哀嚎。另一条纵队则是进入了一个已经被高高的杂草堵住了的地铁入口,并且发出了疯癫的狂笑声和咆哮声。我自己所在的那条纵队则是走向了空旷的野外,并感到了与此时的炎热季节十分不相称的寒冷。我们继续在黑暗的荒野上前行,看到了身边邪恶的积雪反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月光。这积雪是从何而来,着实令人费解,并且在融化的时候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指向一处海湾,海湾的四周有被蹭得发亮的墙壁。我们的队伍看上去真的十分薄弱,大家迈着沉重的步伐做梦一般地走向了海湾。我在队伍的最后缓慢地走着,觉得黑色的裂缝里透出的闪着绿光的雪片十分吓人,而且随着队伍前面的那些人陆续进入并消失在海湾之中,我感觉到自己好像听到了海湾中传出了令人不安的哀嚎声。然而我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让自己停下来。我感到自己仿佛受到了前面那些已经进入海湾里面的同伴们的召唤,几乎是半漂浮地进入了海湾里随风飞舞的大雪之中。我感到十分寒冷,同时又很害怕,不禁瑟瑟发抖,就这样,我进入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什么都看不到的漩涡之中。
突然间,我恢复了知觉,开始尖叫,之后神志昏迷,又陷入了沉默。或许只有诸神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看到一个恶心又敏感的阴影在翻滚,像很多只手,又不是手,不停地在可怕的午夜里盲目地旋转。我还看到很多腐烂了的物体和尸体,以及很多个死去的世界,满目疮痍。里面有很多城市,阴森森的风掠过苍白的群星,吹得它们的光暗淡了下来。在不同的世界之外,徘徊着许多模糊的幽灵一般的怪异身影,那是不圣洁的寺庙里若隐若现的立柱。寺庙就建在无名的岩石上,位于太空之下,又在令人眩晕的虚空之下,处于光明与黑暗的星球之中。就在这片令人厌恶的太虚墓地之中,在象征着时间的神殿的内庭里,有一个含混不清的、令人发狂的打鼓声,还有稀疏的、单调的长笛在亵渎神明地哀鸣。原来,这些令人厌恶的打鼓声和吹笛声来自于那些庞大而黑暗的终极之神,它们在缓慢地、笨拙地、愚蠢地跳着舞,他们看不到,发不出声音,没有思想,因为他们的灵魂,就是奈亚拉托提普!
(战樱 译)

屋中画 The Picture in the House

本篇小说写于1920年12月12日,首次发表于《全国业余作家刊物》(The National Amateur )的1919年6月专刊上,但实际上的发行时间是1921年春天。小说描写了一个虚构的城市——阿卡姆和米斯卡塔尼克山谷,二者都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中源远流长。本篇小说中还运用了大量的新英格兰地区的方言,在洛夫克拉夫特后来的作品《印斯茅斯的阴霾》中,新英格兰地区方言得到了更多的运用。然而,在描述皮加费塔统治刚果的部分,洛夫克拉夫特对方言的运用却出现了大量的错误,因为这些方言都是他从托马斯·亨利·赫胥黎的一篇文章中直接引用的二手资料。


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修订的打字稿。
寻求恐怖的人常常会在奇怪又偏远的地方徘徊。这样的地方诸如多利买的地下墓穴,还有噩梦国度里的雕刻陵墓。他们会爬上月光照射下的莱茵河古堡废墟里的高塔,步履蹒跚地走下结满蜘蛛网的黑色台阶,台阶之下是被遗忘的亚洲诸城里的碎石遗迹。闹鬼的树林和荒无人烟的山脉被他们奉为圣地,他们就在无人岛上的凶险巨石附近游荡。然而那些真正狂热地追求恐怖的人,会把那种难以言表的恐怖当成一种新的刺激,当成自己存在的首要目的和理由,并且敬重新英格兰地区所有蛮荒之地里的那些古老又偏僻的农舍,因为那里充斥着各种阴暗的元素:力量、孤独、丑陋、愚昧混杂在一起,共同形成了他们所追求的最完美的恐怖。
在所有景象中,最恐怖的是没有涂漆的木头房子,远离人迹所至的道路,通常低低地建在潮湿的、长满杂草的山坡上,或者是斜靠在一些巨大无比的、突出地表的岩石上。在两百年甚至更早之前,这些房子就已经建在那里了,上面爬满了葡萄藤,旁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现在这些房子几乎都要被生长得无法无天的绿色树丛完全遮挡住了,但是房子上的小格子窗户还是能够犀利地看向外面,就好像是在用致命的麻木感去弱化那不可言说的疯狂。
就在这些房子里面,世世代代居住着一群古怪的人,仿佛从未见过房子外面的世界。住在房子里面的人们一直狂热地坚信,他们的祖先们是为了寻找自由而去开发荒野,从而离开了自己的种族。成功了的种族后代们确实享受到了自由,不再受到原族人的约束,却成为了自己头脑中想象出来的可怕幽灵的奴隶。由于脱离了文化的启蒙,这批清教徒们的实力分崩瓦解,肢解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分支。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承受着病态的自我压抑,同时还要在残酷无情的大自然中挣扎着生存,因此形成了他们鬼鬼祟祟的性格特征,自史前时代起,继承了他们那冰冷的北方传统。在必要的实践和哲学理念之中,他们身负原罪,所以不能成为美好的化身。正如所有的凡人皆会犯错一样,他们也会在犯错之后受到法典严苛的惩罚,因而试图去寻找隐藏于法典之上的庇护之所。所以他们越来越隐藏自己的品性,最后只有他们居住的寂静又昏昏欲睡的房屋能知道他们从遥远的过去至今所隐藏的一切。他们不善交际,不想摆脱能够帮助他们遗忘的睡意。有的时候,外面的人想要把这些房屋都拆除,心想着这么做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房子里面的人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1896年11月的一个下午,我遇上了一场大雨,冻得瑟瑟发抖,这时候如果出现任何一个能让我躲雨的地方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进去。所以在发现一栋饱受时间侵蚀的古老又破败的房子时,我立即进去了。当时我已经在米斯卡塔尼克山谷里旅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沿途拜访当地的居民,想要搜集某些宗谱学方面的数据。由于我的行程路线十分偏远曲折,而且充满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我觉得租一辆自行车出行会更方便一些,虽然这个季节对于骑车而言已经有些晚了。为了抄近路尽快到达阿卡姆,我踏上了一条明显已经废弃了的公路。暴风雨来临时,我恰巧走到了一个四周很大范围内都没有村落的地方,自然就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躲雨的地方,只能去那个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的木头房子里。房子坐落在一座岩石山的山脚下,两旁各有一棵不长叶子的榆树,窗户脏兮兮的,模糊不清,看不到里面,我却感到它们在向我眨眼睛。虽然房子就在路尽头不远的地方,却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时就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说实话,一栋正经的建筑物是不会那么狡猾又强烈地盯着经过它的人的。在我近期对宗谱学的研究过程中,我收集到了一些一个世纪之前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对这样的地方产生了一些偏见。然而,迫于恶劣的天气状况,我还是克服了内心的顾虑,毫不犹豫地推着自行车走到房子跟前。眼前的房门紧闭,看起来是那么神秘又引人遐想。
我原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房子已经被遗弃了,然而当我走近它时,这个想法开始变得犹豫了。因为尽管通往房子的小路已经几乎被杂草覆盖了,但是依然保存完好,并不像是完全被遗弃的。因此我没有直接上去推门,而是敲了敲门,内心中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敲完门,我就站在门口那块粗糙的、长满了苔藓的石头台阶上等。我瞥了一眼旁边的窗户和上面的玻璃,发现尽管它们很古老,在风雨中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也几乎被灰尘完全覆盖了,但是丝毫没有被破坏,完好无损。因此我认为,虽然看起来与世隔绝,无人注意,这栋房子里面一定还是有人居住的。但是我的敲门声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我又连续敲了几次门,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因此我试着去转动了一下那生锈的门闩,发现它竟然没有上锁。于是我就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狭小的前厅,墙上的石膏都脱落了,从房子里面传来一股微弱的但是极其难闻的气味。我把自行车也推进来,然后关上了身后的房门。前面有一道狭窄的楼梯,楼梯两侧各有一个小门,可能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的左边和右边有几个通向一楼其他房间的房门,但是全都关着。
我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打开了左侧的一扇门,走进去看到房间很小,有一个低矮的天花板,微弱的光线从两扇灰蒙蒙的窗户里透了进来,微微地照亮了房间。整个房间几乎没有装修,家具都是极为简单而原始的。这间房间看上去像是个客厅,因为里面摆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一座古老的钟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壁炉架上面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屋子里放了一小部分书籍和报纸,但是光线太昏暗了,我无法看清楚它们的封面内容,不过能看得出上面的复古气息,这让我很感兴趣。在这个地区,大部分我到访过的房子里都留存有大量过去留下的遗物,但是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却是彻彻底底古老的,因为在整个房间中,我甚至没有发现任何一样后革命时期的物品。只可惜这里的家具都太过简陋了,否则真的可以算得上是收藏家的天堂了。
我认真检查了这栋古旧奇怪的房子之后,那种一开始因为屋外的荒凉而心生的厌恶开始不断增强。究竟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恐惧和厌恶,这真的很难说明;但房间内的整个氛围里似乎裹藏了一些异样的东西,这让我想起了污秽的过去、引人不快的粗俗以及应该被遗忘的秘密。我甚至都不想在屋子里坐下,于是就一边徘徊一边研究起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书籍。我翻开了第一本让我感兴趣的书,那是一本中等大小的书,看起来非常古老,真没想到能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之外的地方找得到这种古书。书被保存得非常完好,最外层包裹着由皮革制成的封皮,还安装了金属扣件。这么精致的书竟然会被放在这样一座简陋的房子里,实在是令人惊讶。当我打开书的扉页后,它的罕见程度使我内心的惊讶与好奇变得更加强烈起来,这是一本由皮加费塔依据水手佩洛兹的笔记用拉丁文写的刚果游记,于1598年在法兰克福出版。我对这本收录了德·布里绘制的精妙插图的书早有耳闻,于是迫不及待地一页一页往下翻看,甚至忘却了刚才的不适感。书里描写的雕刻品真是有趣极了,完全是根据想象和漫不经心的描述创作出来的,刻画的都是黑人,却拥有雪白的皮肤和白种人的外貌特征。要不是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触动了我疲惫的神经,我或许还不会合上书,让不安的感觉又重新袭来。这个细节就是,这本书总是会固执地想要对我展开它的第十二张全页插图,图上画的是食人王国阿兹库斯的一家肉铺,整个画面都阴森森的,十分恐怖。这么一个微小的细节就能把我给搞得心神不宁,真是让我感到丢脸。这一页插画的周边几页都是描绘阿兹库斯的美食的,但我还是不停地想起那幅插画,恐惧和不安一直干扰着我。
我转而走向旁边的一个书架,去翻看了上面仅有的几本书籍。其中有一本是十八世纪时的《圣经》,还有一本差不多同一时期的《天路历程》,里面的插画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木版画,是由年鉴编写者以赛亚·托马斯印制。还有一本科顿·马瑟 (1) 写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十分破旧不堪。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明显是同一时期的书籍。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明晰的声音,来自我头顶上的房间发出的走路声。我简直惊呆了!刚才我不断地敲门,并没有人回应啊!但是很快我就反应过来,或许那个人之前一直在熟睡,只是刚刚才醒过来。这么一想,我就不那么震惊了,继续听着从楼梯传来的吱吱呀呀的脚步声,那个人走下楼来了。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沉重,里面也带着一丝谨慎和好奇。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他那沉重的脚步声。我记得在我进屋的时候,把房门关上了。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很显然那个人是发现了我停在厅里的自行车。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人颤颤巍巍地摸索着门闩,把大门打开了。
我看到,门口站了一个外貌极其古怪的男人,我本想大声惊呼出来,但是良好的教养克制住了这一想法。他上了年纪,胡子花白,衣衫褴褛,外貌和体格让我不由得心生敬意和好奇。尽管从整体看上去会给人一种衰老又贫困的感觉,但他的身高超过六英尺,身体结实又强壮,身材比例也很好。他那长长的胡须从脸颊上开始长,几乎将他的整个脸都给遮住了。我甚至没有想到,他的面色非常红润,皮肤也没有什么皱纹。高高的额头上散落下几缕花白的头发,已经因年老而变得稀疏了。他的双眼是蓝色的,虽然有一点充血,但是眼光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激情和热烈的情绪。这样的外貌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我猜想,他过去一定是一位高贵又帅气的人,只是现在变得邋遢不堪了。他现在的邋遢模样,让我感到非常无礼又带有攻击性。我没法说清楚他身上到底穿了些什么,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堆破布,堆在了一双又高又沉的靴子上面,整个人的肮脏程度也是难以言表。
他的外表让我本能地产生出了一种恐惧感,我已经准备好面对他的某种敌意。因此,当他示意我坐到一把椅子上,并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卑躬屈膝和假意迎合,让我大为惊讶,因为这与我的想象极不协调。他说的话听上去很奇怪,带有很浓郁的北方口音,我本以为这种口音已经消失很久了。直到他坐下来,跟我面对面地谈话,我才仔细地辨认出他在说什么。
他向我传达了问候:“你是被困在暴雨中了吧?幸亏你就在这房子附近,进来躲雨是对的。我想我刚才是睡着了,要不然我一定会听到你的敲门声。毕竟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最近,除非是很强烈的声音,要不然我都听不到。你是不是旅行了很长的距离才走到这里?自从他们把阿卡姆的驿站拆除,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路人了。”
我回应道我是打算去阿卡姆的,并且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自己不应该这么粗鲁冒犯地进入他的房子。
听完我的话,他便继续说道:“很高兴见到你,年轻人。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新的面孔出现了。最近的日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打起精神了。我猜你是从波士顿过来的吧?我从来没有去过波士顿,但是我能一眼认出从城里来的人。1984年的时候,我们这来过一个男教师,但他后来突然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说到这里,这位老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笑,他没有回答我。他看上去心情非常好,然而从他的外表来看,他又有很多怪癖之处。有那么一会儿,他一直用一种过分亲切热情的态度跟我交谈。突然我就想起了刚才看到的那本书,这本书对我的影响还是迟迟挥之不去,于是就问他是如何得到如此罕见的皮加费塔的《刚果王国》这本书。很明显,他犹豫了一下,不太想回答。但是我对那本书的好奇已经完全战胜了我初次看到这栋房子到现在所累积的恐惧感。我自我安慰道,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不会是一个令他尴尬到难以回答的问题。幸好接下来他还是慷慨又顺畅地回答了我。
“哦,你是说那本关于非洲的书吧?那是埃比尼泽·霍尔特船长在1968年的时候卖给我的。可惜他后来死在战场上了。”我知道关于埃比尼泽·霍尔特的一些事情,在之前的宗谱学调查中见过这个名字,但独立战争之后就再也没有找到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任何记录。因此当我听到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眼前一亮。我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他能否对我正在努力调查的工作予以帮助,并打算稍后向他询问相关的事情。
接着,他继续说道:“埃比尼泽在一艘塞伦商船上工作过很多年,从每个港口都带回过不少猎奇的东西。我猜他是在伦敦得到这本书的,他以前喜欢在商店里买东西。我曾经去过他家一次,就在一座山上,他在那儿倒卖马匹。当我第一眼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我就被里面的插图吸引住了,所以就用一些东西跟他交换了这本书。这真是一本奇怪的书,让我戴上眼镜看看。”这个老人在自己身上穿的破布里摸索着,找出一副脏兮兮的眼镜,那眼镜简直太古老了,镜片是八边形的,镜框是铁的。戴上眼镜之后,他从桌子上拿起那本书,满怀爱意地将它轻轻翻开。
“埃比尼泽能读懂这本书里的一些东西。这是用拉丁文写的,我看不懂。我曾经找过两三个教师给我读了一部分,还有帕森·克拉克,不过大家都说他后来淹死在池塘里了。你能读懂这本书里的东西吗?”我跟他说我能看懂拉丁语,并从整本书的开头部分找了一段翻译给他听。反正他也看不懂拉丁语,就算我翻译错了,他也不能纠正我。而且,他看上去像个满足的孩子一样,听着我翻译。他坐得离我很近,这让我着实感到不舒服,但是我又怕冒犯到他,所以一直不敢离开。他看不懂书里的文字,却又幼稚得像个孩子一样喜欢这本书里的插图,这让我感到挺有趣。我不禁想到,他家里放的其他用英文写成的书籍,他能读懂多少。想到这些,我对他的恐惧感便逐渐减少了,并对他微笑,听他继续对我说话。
他说:“这些图画能让人产生出许多奇怪的想法。比如前面这张图吧。你见过长成这样的树吗?上面长的大叶子从头一直垂到了地上。还有这些人,我感觉他们不是黑人,我猜他们是印第安人,或许是从非洲来的。你看这里,这儿画的动物们看上去很像是猴子,或者,是半人半猴的动物。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他一边说着,一边指给我看,插画家在书上画下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像是某种龙,但是长着短吻鳄的头。
“不过,现在我要给你看一张我最喜欢的插画了。就在这儿,靠近这本书中间的位置。”老人的声音变得有点深沉,眼睛也变得更加明亮了。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在书上摸索着,这双手虽然已经不如过去那么灵活了,但依然足够完成翻阅书本的动作。随即,那本书被打开了,顺畅得几乎像是自动翻开的一样,这似乎暗示着有人经常翻阅这一部分内容。而那正是我所讨厌的第十二张整版插图,一家开设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我的不安情绪再度回来了,但是我尽量克制住不表现出来。插画作者所画的最离奇的部分就是,他把那些非洲黑人画得像是白种人,图画里的墙上挂着很多切割下来的胳膊和腿,简直惨不忍睹。而且,屠夫手里拿的斧子也十分不相称。就在我对这幅插画十分厌恶的时候,我面前的这位老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你觉得这幅插画怎么样?你在这一带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的吧?我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就告诉埃比·霍尔特,‘这幅插画就像是某种刺激着你的神经、并且让你热血沸腾的东西!’我读过描写屠杀的话剧,类似屠杀米甸人的话剧,我想象过那样的事情,但是没有看到过图画,现在这幅插图里就有。我觉得屠杀是罪恶的,但是,我们不是生来就带着原罪的吗?而且,我们也都活在罪恶之中。我每次看到这幅插图,看到屠夫分尸,就觉得心里痒痒的。我就会一直仔细地盯着看。你看到那个屠夫把一个人的脚剁下来了吗?那边的长凳上还有他剁下来的一颗头颅,头旁边放着一只胳膊,地上的砧板上还有另一只胳膊。”
这位老人沉浸在自己令人震惊的狂喜之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那戴着眼镜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描述的神情,但他的声音反而压低了。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之前我隐约感觉到的恐惧现在又重新强烈地涌上心头,我真是太厌恶这个年老又可恶的家伙了,可是他偏偏又那么亲密地靠近我。他的疯狂或者至少有一些不正常,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他现在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了,那粗粝的声音比尖叫还要可怕。我一边听,一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正如我所说的,这些插画引发人的思考。你知道,年轻的先生,我正坐在这儿看这幅插画。在我从埃比尼泽·霍尔特那里拿到这本书后,就经常拿来看,尤其是在我听说帕森·克拉克在星期天戴着自己的大假发出门的时候。我曾经尝试过一些有趣的事情,就在这儿,年轻的先生,不要误会,我只是在把绵羊杀掉送去市场前看了看这幅画。那之后,我就觉得杀羊的过程变得更加有趣了。”老人说话的声音变得非常低沉,模糊到几乎无法听清他在说什么。我听着暴风雨的声音,脏兮兮的格子窗被吹打得咯吱作响,愈发逼近的暴风雨发出隆隆的声音,在这个季节颇为反常。突然,一阵可怕的闪电击到了这栋房子,整个房子都发生了振颤,但是老人一直自顾自地呢喃低语,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他继续说道:“杀掉羊很有趣,然而你知道吗?那没法让我感到满足。欲望会给人带来奇怪的感觉。我们都爱着万能的上帝,但是年轻人,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向上帝发誓,看到这幅插画就会让我感到饥渴,想要拥有那些我养不起或者买不起的东西。你看,你现在就坐在这儿,是什么让你感到烦恼?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想象,如果我做了什么,会变成什么样?人们都说肉会制造出血液和肉体,从而给予你新的生命,因此我就想,如果一个人能不断得到更多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是不是就能活得越来越久?”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我表现出来的恐惧,也不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迅速增强的风暴而停下的。我恍惚觉得自己不久便会在风暴的狂怒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烟熏火燎的荒野之中,周围满是焦黑的废墟。真正让他停下来的,是一件非常细微但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本书就在我和他之间平整地摊开,第十二页的插画明晃晃地朝向我们,很碍眼。就在老人说到“更多跟自己一样的东西”时,我们听到了一滴液体滴溅的声音,随后就看到那本泛黄的书页上溅上了什么东西。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滴雨,或许是房顶漏了滴下来的。但是我马上意识到,雨水不可能是红色的。那滴红色的液体就滴在食人王国阿兹库斯里的肉铺上,生动地闪着光,仿佛赐予了那幅恐怖的木刻版画生命。老人看到书上的红色液体之后,没等我脸上露出的恐惧神情制止他,他自己就停止了喃喃自语。他马上向楼上的天花板望去,一个小时之前他刚刚从那里睡醒并走下来。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那古老的天花板上的石膏层已经松动了,印出了一摊形状不规则的深红色液体的印迹,而且范围还在不停地扩大。我没有发出尖叫,也没有逃跑,只是闭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巨大的雷电劈了下来,将这间被诅咒的房子连同它里面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炸得粉碎。爆炸带来了毁灭,而只有毁灭,才能拯救我的心灵。
(战樱 译)
(1) 科顿·马瑟(Cotton Mather,1663—1728),英国殖民时期著名清教徒牧师,在塞勒姆巫术恐慌中热衷于研究此类事件。

来自遗忘 Ex Oblivione

这篇文章大约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0年底或1921年初完成的,后刊登于1921年3月的《美国联合业余刊物协会会刊》。本篇的标题在拉丁语中意为“来自遗忘”,而在故事的最后我们得知,叙述者是在讲述一个关于自己逃亡到“遗忘国度”后的故事。文章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洛夫克拉夫特的个人观点:“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好,因为在遗忘中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满足。”这篇故事很有可能与一篇据称已经遗失的作品《生与死》(Life and Death )完全相同;一些目录学家声称,曾在同一时期的一个业余爱好者杂志上读到过那篇文章。

在我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那些关于生活的丑陋琐事就像是从施虐者手中不停滴落在囚徒身上的一滴滴水滴一样,一刻不停地骚扰着我,让我发疯。因此,在那段日子里我喜欢睡觉,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逃离这一切,进入一座闪闪发光的避难所。梦里,我在古老的花园里漫步,在魔幻的森林里穿行,还发现了我穷极一生都寻觅不得的那些细微的美丽。
有一次,温柔的香风吹拂。在那风中,我听到了来自南方的召唤。伴着疲惫和忧郁,我追随着它,在奇妙的星空之下航向那无尽的远方。
有一次,大雨瓢泼,我随着游艇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溪流漂流,直到到达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紫色的夕阳斜照在彩虹色的凉亭上,周围开满了永不凋谢的玫瑰。
更有一次,我穿过金色的山谷,踩着树林和遗迹的影子来到爬满古老葡萄藤的高耸围墙,这时,一扇青铜小门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曾多次穿过那座山谷,在神秘的幽光中,在不安扭动的参天大树下久久伫立不前,灰暗潮湿的土地蜿蜒着绕过茂密的树林,有一座爬满青苔的神殿在树影中若隐若现。而每一次,那镶嵌着青铜的门扉和爬满藤蔓的高墙,就是我梦境的终点。
不久之后,随着清醒时那灰暗、重复又百无聊赖的时光愈发难以忍受,安眠药成为了我的依托,药物带来的幻觉让我可以时常漫步于山谷,穿过森林,思忖着如何才能让这幻境成为我永恒的居所,使我再也不用被拖回那昏暗的浊世,与这里的一切分离。当我看着高墙上的门扉,我能感觉到,在它背后是一个一旦踏入就永远不能返回的梦幻国度。
因此在每个夜晚,我都在梦中努力探寻开启那扇大门的钥匙,让我可以穿过爬满常春藤的古老围墙。但它似乎被隐藏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的探寻久久未果。我告诉自己,那壁垒外的国度,不仅永恒,而且更加可爱,更加绚烂多彩。
直到有一晚,我在梦幻之城扎卡利昂发现了一张泛黄的莎草纸,上面满满记载着那些曾经居住在那座城市的梦幻贤者们的一切,而他们的智慧为现实世界所不容。这之中有很多关于梦境世界的记录,也提到了金色山谷,若隐若现的神殿,还有那座镶嵌着青铜门扉的壁垒。当我读到这些,我就知道它能解决我一直以来的困扰,因此我不停地读了下去。
一些梦幻贤者用尽笔墨描写着那难以穿越的门扉后的奇观,但也有一些则表现出极端的厌恶和失望。我不知道该相信谁,因此也就愈发地想要亲自踏入那片未知的领地。怀疑和秘密是最具吸引力的,而且也没有什么会比现实中一成不变的日子更让人备受煎熬。所以到我了解到有一种药物可以打开那扇大门,我决定在我再次醒来时就使用它。
昨夜,我吞下了药并且梦幻般地飘过了金色山谷和那树影婆娑的森林。当我终于来到壁垒前时,我发现那扇青铜小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绚丽夺目的光,照亮了不安扭动的参天巨木和被青苔埋没的神殿顶端,我欢快地飘过去,期待着进入那永不归还的国度,期待着那份荣誉。
但当门扉打开,梦境和药物的效力终于把我推进大门的时候,我知道所有美景和荣誉都已终结。在这个国度里,没有陆地,也没有海洋,只有纯白的、无边无界的、没有人烟的空间。至此,我终于过完了这一生荒凉的时间,摆脱了人生,脱离了这个恶魔的掌控,怀着从未敢想象的狂喜再度融入这生来便无穷无尽的遗忘之中。
(战樱 译)

甜美的艾门嘉德 Sweet Ermengarde

这篇文章写于1919年至1921年之间,是洛夫克拉夫特针对爱情小说中泛滥的造作剧情所写的讽刺文。值得一提的是,这篇作品也是作者唯一一篇无法确定具体完成日期的作品。据《洛夫克拉夫特百科全书》称,他在1914年3月份向《大船》(Argosy )杂志所寄出的信件中提到:“对于那些看不够弗莱德·杰克森作品而四处抱怨的读者来说,我倒想为他们写篇小说,题目就叫‘狂野之爱,或拉斯图斯·华盛顿之心’。”这篇文章的原稿是写在埃德温·E.菲利普斯冷藏公司信纸上的,而洛夫克拉夫特的叔叔菲利普斯于1918年11月去世,所以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很可能是在这之后获得了信纸。另外,文中也提到了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所以完成日期应该在1919年以后。这篇作品与《伊比德》和《回忆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一起成为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少见的喜剧类小品。

I 淳朴的村姑
艾门嘉德·斯塔布斯是一位貌美绝伦的金发少女,家住维蒙郡的霍格顿。她的父亲希拉姆·斯塔布斯是一位贫穷的农夫兼诚实的私酒贩子。她的全名曾是艾瑟尔·艾门嘉德,但宪法第十八修正案通过之后,她的父亲就劝她改名了,断言那名字总是使他对乙醇酒精——也就是碳二氢五氧氢——饥渴难耐。他的私酿多为甲醇或木醇,碳氢三氧氢。艾门嘉德自称芳龄十六,并称任何她已年至三十的传言均为诽谤。她的气质虽不高贵但也尚好——黑色的大眼睛,轮廓鲜明的鹰钩鼻,除非村里的药店缺货,她淡黄色的长发绝不会在发根褪色。她有五英尺多高,在她父亲的秤上——和秤下——重一百一十五磅,经由爱慕其父农场与家酿的乡村情圣的一致评判,成了村里最可爱的姑娘。
有两位真挚的情人迫切希望与艾门嘉德结为连理。一位是乡绅哈德曼,十分富有也十分年长,手中握有她所住的老宅房契。他是一位阴郁但极度英俊的人,总是一手执鞭骑马而来。他已经追求光彩动人的艾门嘉德许久,如今,他的心更是因一个秘密而火烧火燎——斯塔布斯农场的土壤下埋着一脉富饶的金矿!——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啊哈!”他说,“我会在那老农发现这不为人知的财富之前俘获他女儿的心,之后将这笔财富收入囊中,变得更加富有!”于是他随即将一周一次的骚扰增至一周两次。
但是老天在上,恶棍的诡计无法顺利实施——乡绅哈德曼并不是这位少女唯一的追求者。另一位住在村边上——他便是英俊的杰克·曼利。他和他金黄色的卷发早在年少懵懂时便已俘获了甜美的艾门嘉德的心。杰克向来过于害羞,无法表达自己的爱,但有一天当两人顺着老磨坊旁的一条林荫小道散步时,杰克终于鼓起勇气道出了心中的爱慕。
“哦,我的生命之光,”他说,“我再也无法承受灵魂中的沉重了,我必须向你表白!艾门嘉德,我的梦中情人,没有你我的生命只是毫无意义的空壳。看啊,我灵魂的真爱,一位虔诚的祈求者跪倒在你面前的尘土中——艾门嘉德——哦,艾门嘉德,带我飞向那欢愉的天堂,告诉我你会在未来的一天嫁给我!不错,我的确身无分文,但我却有使不完的青春和力量,不是一样能让我向着名利与财富迈进吗?这些,我只会为你而作,亲爱的艾瑟……啊不对,艾门嘉德——我的唯一,我的宝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擦了把眼泪,抹了抹眉毛。那单纯的少女随即答道:
“杰克——我的天使——终于——我的意思是,这实在是太意想不到,太前所未有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将浪漫之情与农夫斯塔布斯出身低贱的孩子联系起来——但我还是只个孩子呀!以你过人的天资,我曾担心——我是说,以为——你会无视我这微不足道的吸引力,前去大城市里寻找机遇与财富,并在那里与一位美妇人成家,一位只能在时装杂志里得以一见的美女。”
“不过杰克,既然我已是你心中唯一,让我们别在这些繁缛无用的说辞上浪费时间了!杰克——我亲爱的——我的心早已对你的阳刚魅力毫无招架之力。汝之情意,余将珍视一生——让我们早日成婚吧,顺便别忘了去珀金斯五金店买那枚戒指——他们橱窗里的仿真钻戒真是太漂亮了。”

“艾门嘉德,吾爱!”“杰克——我的宝贝!”“我的爱人!”“我的心肝!”“我的天哪!”【落幕】

II 恶棍的追逐
但是这些温柔的话语——虽然狂热却也神圣——却被恶人看了个一清二楚,蹲在一旁的灌木丛里牙关紧咬的便是那卑鄙的乡绅哈德曼!当这对恋人终于姗姗离去后,他跳上小道,恶毒地拧着胡须和马鞭,同时踹翻了一只同来散步且毫不相干的猫。
“该死!”他——是哈德曼,不是猫——叫道:“我夺取农场和那女孩儿的计划失败了!不过杰克·曼利是绝不会成功的!我可是手握权力的人——咱们走着瞧!”
他随即前往斯塔布斯那卑微的住宅,在蒸馏私酿的地窖里找到了那位愚蠢的父亲。这时,他正在细心的贤妻良母汉娜·斯塔布斯的指导下清洗瓶子。那恶棍开门见山地说道:
“老农斯塔布斯,我对您可爱的女儿艾瑟尔·艾门嘉德早已心仪多时。我已被这爱情所吞噬,希望能执其之手共入婚姻之殿堂。我向来是个言简意赅的人,所以在此便无需饰以华丽委婉的辞藻了。把你的女儿嫁给我,不然我会强行收回这座老宅!”
“但是,老爷,”在妻子的怒视下忙得不可开交的斯塔布斯恳求道,“那孩子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她必须是我的人!”邪恶的乡绅厉声喝道,“我会让她爱我——没人能阻挡我的意愿!要么让她当我老婆,要么我让你无家可归!”
于是在“哼”了一声后,哈德曼扬了扬皮鞭,消失在夜色里。
仅仅在他离去的片刻之后,那对热恋中的情侣便从后门进了屋,急切地希望告诉老斯塔布斯他们新近收获的幸福。想一想当老斯塔布斯将一切诉说之后大家的惊惶吧!泪水如同白酒般流淌,直到杰克突然想起来他才应该是故事的英雄。于是他抬起了头,以大致浑厚的嗓音说道:
“只要我活着,纯洁的艾门嘉德绝对不会沦为这禽兽的牺牲品!我会保护她的——她是我的,我的,我的——而且远远不只如此!不用害怕,敬爱的岳父岳母——我会保护你们大家的!有我在,你们丢不了老宅里的蒸馏器(他真的对地窖里的蒸馏器一点儿也不关心,真的),我也会带着众女子中最为可人、貌美绝伦的艾门嘉德走上婚姻的神坛!让那恶毒的乡绅和他肮脏的臭钱见鬼去吧——正义终将胜利,而英雄总是正义的!我会前往大城市打拼,挣得一笔财富,在房贷到期之前回来拯救你们!再见了,我的爱人——今天我含泪离你而去,但当我归来之时,房贷会偿还,你也会成为我的妻子!”

“杰克,我的护花使者!”“艾咪,我的甜心!”“挚爱!”“达令!——还有别忘了珀金斯店里的戒指。”“噢!”“啊!”【落幕】

III 卑鄙的计谋
不过诡计多端的乡绅哈德曼怎能轻易罢休——村边上有几座年久失修的小屋,那里的居民们尽是些游手好闲的人渣,依靠干零活与偷盗为生。那位奸诈的恶棍在这里结识了新的同谋——两个歹毒的小人。于是在夜里,这三名恶人闯入斯塔布斯的老宅,绑架了淳朴的艾门嘉德,将她关进一间肮脏的茅屋里,并找来一个名叫玛利亚的丑陋老妖婆看管。老农斯塔布斯被整得晕头转向,试着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无奈一字一美分,所以只得作罢。但艾门嘉德十分坚强,并没有屈服于那恶棍的威逼。
“啊哈,我傲慢的美人,”他说,“你落在我的手心里啦,迟早我会让你在我的意志下屈服!想想你那可怜的老父母吧,他们一定正在挨家挨户、翻山越岭地找你呢!”
“噢,放了他们,放了他们吧!”这位少女说道。
“绝不……哇哈哈哈哈哈!”暴徒邪笑。
于是日子在残酷的折磨中过去,而年轻的杰克·曼利对此一无所知,依然在大城市里搜寻着名利与财富。
IV 微妙的诡计
一天,当乡绅哈德曼正坐在他那如宫殿般奢华的豪宅前堂,进行他打发时间最喜欢的活动——咬牙切齿与挥舞马鞭——的时候,一股思绪如涌泉而来,使他豁然开朗。他狠狠地向漆黑的壁炉台上的撒但雕像高声骂去。
“我真是愚蠢!”他叫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女孩儿身上浪费时间?我把房契一回收,那农场不就是我的了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让她走人,接手农场,然后随便和哪个漂亮的城市女郎,就像上周在来村政大厅里表演的戏团里的领舞结婚不就成了!”
于是,他前往茅屋,向艾门嘉德致歉并把她放回了家,之后回家计划新的犯罪,钻研新的诡计。
日子渐渐过去,斯塔布斯一家因即将失去家宅且无人能助而显得十分沮丧。一天,一队从城里来的猎手迷了路,碰巧从老农场经过,其中的一员也发现了这里的黄金!为了不让同伴们察觉,他假装被响尾蛇咬伤,前去斯塔布斯的宅子求助。艾门嘉德前来开门,和他撞了个对面,而他看到了艾门嘉德的美貌,并当场下定决心要赢得她的芳心和地下的金矿。“为了我的老母我必须如此”——他自顾自地大声喊道,“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V 城里的来客
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来自大城市,是一位精打细算的世故之人。在他精明的把玩下,我们可怜的艾门嘉德不过是一个孩子——这几乎让人信了她“芳龄十六”的声明。阿吉动手很快,但从不粗鲁。他用来迷惑小姑娘的手段完全可以给哈德曼上一课。所以仅仅在他出现在斯塔布斯家中,继而如险恶的毒蛇一般潜伏了一个星期后,就说服了我们的女英雄与他定下婚约!在夜里,艾门嘉德给双亲留下了一纸告别书,最后一次闻了闻沼泽那熟悉的味道,并和猫咪吻别——反正做了一些感人的事。在进城的火车上,阿尔吉农不敌困倦坠入梦乡,滑下了座椅,一张纸无意间掉出了他的口袋。作为未婚妻的艾门嘉德捡起了那张折好的纸,通读了其中散发着香水味道的内容——瞧!她差点就晕倒了!——这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情书。
“背信弃义的负心汉!”她向熟睡中的阿尔吉农低语道,“这就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忠贞?!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罢,她将他从窗口推下了疾驰的列车,然后躺下睡着了。
VI 独闯大城市
当嘈杂的火车终于在城里那黑暗的车站停下来后,可怜无助的艾门嘉德孤单一人,已然无钱购买返回霍格顿的车票。“噢,为什么呀?”她深感遗憾,天真地叹息道,“为什么我把他推下车之前没有顺走他的钱包呢?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得开始着急了!他将大城市的一切都告诉了我,那我应该很容易就能挣到回家的路费,甚至还能赚钱付清房贷呢!”
呜呼哀哉,对于我们这位毫无经验的小英雄来说,城里的工作并不好找,所以她被迫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礼拜,并排队领救济果腹。有一次,一个狡猾的坏人利用她的无助,把她带去一个荒淫奢华的夜总会去当洗碗工。不过我们的女英雄坚守着自己质朴的信念,拒绝在这种金碧辉煌的轻浮之地工作——特别是当她得知每周的工资只有三美元,而且只管饭不包住。她也试图联系旧日的恋人杰克·曼利,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其实他可能也完全认不得她了——贫穷的生活迫使她的一头金发变成了深褐色,而杰克只在上学时才见过褐色头发的艾门嘉德。一天她在公园里捡到了一个整齐昂贵的钱包,而在发现里面没什么钱以后,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将它还给了失主——一位贵妇人。具有贵族气息的范·伊提夫人因这位凄凉的流浪儿的诚实大受感动,当即收留了艾门嘉德以代替她在许多年前被人拐跑的孩子。“真像我可爱的莫德呀。”她叹道,看着艾门嘉德的头发从深褐色恢复往昔的金黄。于是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年迈的父母在老家焦急地揪着头发,而邪恶的乡绅哈德曼则好似恶魔般连连暗笑。
VII 美满大团圆
一天,富家小姐艾门嘉德·S.范·伊提重新雇佣了一位二等助理司机。因他看上去似曾相识,艾门嘉德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使她大吃一惊。看啊!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她推下火车的负心汉阿尔吉农·雷吉纳德·琼斯。他没死——这一点很明显,而且他后来与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但她却卷走了家里的一切财物,和送奶工私奔了。如今身无分文,他来到我们的女英雄的面前祈求宽恕,告诉了她有关农场金矿的一切。艾门嘉德被此举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将他的月薪涨了一美元,并终于下定决心付清父母的房贷,以抚平这多日来难以抑制的焦虑。最终在风和日丽的一天,艾门嘉德驱车回到了霍格顿,并在乡绅哈德曼回收房产并将老两口赶出门的那一刻来到了这座老宅。
“住手,恶棍!”她喊道,同时亮出厚厚一大卷钞票,“你的诡计终于覆灭了!这是你的钱——现在走人,再也别回来骚扰我们平静的生活!”
接下来便发生了一起令人愉悦的重逢,而乡绅则在一旁拧着胡须与马鞭,困惑惊诧地看着这一切。但听啊!这是什么声音?老石子路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紧接着出现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英雄杰克·曼利——疲惫不堪,脸上却容光焕发。他立刻走向了那位失落的恶棍,说道:
“老爷——行行好,借我十块钱,好吗?我带着我美丽绝伦的妻子布里奇特·格的斯·汀刚从城里回来,需要点儿钱在这片老农场里干些营生。”之后他转向了斯塔布斯一家,向自己没能履行之前的诺言付清贷款致以歉意。
“别提了,没事儿,”艾门嘉德说道,“我们有钱了,只要你不提我们儿时那可笑的荒唐事,我便可认定你已经将所有的债付清了。”
当这一切上演之时,范·伊提夫人正坐在汽车里等着艾门嘉德。但当她慵懒地向脸型独特的汉娜·斯塔布斯看去时,一股朦胧的记忆开始显现在她脑海中。一切突然真相大白,她尖声地向那位农妇责问道:
“你——是你——汉娜·史密斯——我认识你!二十八年前你是我女儿莫德的奶妈,是你把她从摇篮里拐跑了!噢,我的孩子啊,你到底在哪儿呢?”突然,一阵思绪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猛地击中了她:“艾门嘉德——你说她是你的女儿……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啊,命运又将你带回到我身边——我小巧的莫德!——艾门嘉德——莫德——回到你亲生母亲的怀抱里!”
但是艾门嘉德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如果她在二十八年前被拐跑的话,那她怎么还能自称“芳龄十六”?况且,如果她不是斯塔布斯的女儿,那黄金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范·伊提夫人的确很有钱,但乡绅哈德曼更胜一筹。于是,她走向了那位沮丧的恶棍,向他施以最后的酷刑。
“乡绅,亲爱的,”她低声说道,“我重新想了想,我觉得我还是爱你和你过人的天资。现在、立刻、马上和我结婚,要不然我会让你因去年的绑架而吃官司。收回你的房产,和我一同享用你的才智所发现的黄金。亲爱的,来吧!”于是那可怜虫只好照办了。
(Setarium 译)

无名之城 The Nameless City

故事写于1921年1月,并且于1921年11月首次发表在《狼獾》上。洛夫克拉夫特很喜欢这篇作品,并且不断尝试让这篇文章发表在正规杂志上,但屡次遭到拒绝。最终,这篇文章出现在了1936年秋天的《稀奇传说》(Fanciful Tales )上,但存在着大量的印刷错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篇文章中拉夫克拉夫特首次提到了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并且首次引用了他“无法解释”的对句;他还借用了浅浮雕品来讲述一个外来物种的历史,这种表达手法在名篇《疯狂山脉》中被运用得更加娴熟。其中提到的“千柱之城埃雷姆”是直接引用于《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中的一个条目。


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修订的打字稿。“……冒着无聊的风险,附上我最新的——刚完成的、打字版的——《无名之城》”。(参见1921年1月26日洛夫克拉夫特写给法兰克·贝尔纳普·隆恩的信件)
当我逐渐接近这座无名之城的时候,我就知道,它被诅咒了。在月色下穿行于一条干枯龟裂的可怕河谷时,我远远地看到这座神秘的城市匍匐于黄沙之上,就像是从荒芜的墓地中露出的尸体残肢。这城是大洪水时期古老的幸存者,古老得足以成为历史最悠久的金字塔的曾祖母。在那些长年累月被磨蚀的石块中,我感到恐惧。有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气息在排斥我,让我无法探究这里古老又邪恶的秘密。仿佛这些秘密不应为人所知,也无人敢于问津。
无名之城坐落于阿拉伯半岛的荒漠深处,残缺破败,被死寂所笼罩,它低矮的围墙几乎被岁月的风沙所遮盖。可以肯定的是,早在孟菲斯城奠定基石之前,早在修筑巴比伦城的砖石尚未被烘烤成块之前,它就已经矗立在这里了。没有一个传说老得足以追溯它的名字,也没有一个传说记载过它生机盎然时的光景。但在营火旁的窃窃私语中有它的身影,酋长帐篷中祖辈们的喃喃低语会让人记得它的存在,所有的部落都在没有完全明了原因的情况下对它的存在缄口不言。疯狂的诗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曾梦到过这个地方,并吟出了他难以言明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我本应该知道,阿拉伯人有充分的理由对无名之城闭口不说,这座城市被人们在离奇的故事中传颂,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一睹它的真容,但我对世人的恐惧嗤之以鼻,便牵着骆驼深入了那人迹未至的荒地。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它。从那以后,当夜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咯咯的声音时,没有人像我一样因对它可怕容貌的恐惧而战栗。终于,我在恐怖寂静的荒漠腹地中与它邂逅,月色朦胧中它仿佛从永无止境的长眠中醒来,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当我回应它的目光,我忘记了发现这个传说的喜悦,只是与我的骆驼一起停留在原地,等待破晓。
等待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星空逐渐暗灭,东方的天空泛起灰白,灰白又变成镶着金边的玫瑰色光晕。我听到了一声悲鸣,然后沙尘暴在古老的巨石间肆虐,这时天空依旧澄澈,沙漠广袤的边缘依旧清晰。突然间,在天与沙漠相连的地方,一轮红日漏出了燃烧着的边缘,穿过已经消逝的轻微的沙尘出现在我眼前。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我似乎感觉到从地表深处传来了音乐般的金属撞击声,欢呼着迎接这炽烈的圆盘,就像门农在尼罗河畔像致敬朝阳。那声音不断在我耳畔中回响,让我的想象力沸腾。我牵着骆驼缓缓地行过黄沙,走向这座沉默寡言的城市,走向这座比埃及和麦罗埃更为古老的城市。
在不成形的房基间来回穿梭漫步,我发现那里残存的古代遗物已经破败不堪,却没有发现任何雕刻和题词可以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仿佛那些曾经建造并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他们确实是人类的话。我渴望能够发现某些记号或者某种装置来证明这里确实是由人类所建。这里一些遗迹的比例和大小让我感到莫名得不适,让我非常不安。我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开始对一些遗迹进行挖掘,可不但进程缓慢,而且也没有发现任何值得关注的线索。当月色伴随着夜晚回归大地,一阵冰冷的夜风给我带来了新的恐惧,让我不敢在这座城里多停留哪怕一秒。当我走出了古老的围墙准备休息时,一阵微型的沙暴在我身后聚集,叹息着拂过那些灰色的石头。这时月光依旧,沙漠的大部分也依旧沉寂。
拂晓之时,我从无尽的噩梦中苏醒,耳边回响着某种钟鸣般的金属声响。透过在无名之城肆虐的最后一缕风沙,我看到泛着红芒的太阳已经升起,照耀着宁静的大漠风景,如诗如画。我再次冒险走进这个令人沉思和恐惧的废墟,它在黄沙下隆起、膨胀,就像是床单下的魔鬼。再一次,我挖掘着这被遗忘种族的废墟,但一切都是徒劳。正午时分,我开始休息,到了下午我花费更多时间追寻那些墙壁和古老街道的历史,去描画那些溃不成形的建筑废墟。几乎可以肯定,这座城市有过曾经的辉煌,而我对它伟大的源泉感到费解和好奇。我在脑海里勾勒描绘出了它在那段卡尔迪亚王国也无法追溯的古老岁月中所拥有的光彩和壮丽。也想到了萨尔纳斯,那座在人类刚刚起源时就屹立在奈尔大陆之上的城市的毁灭。还有在那里,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存在的灰色石雕。
突然之间,我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岩石刺破沙土形成了低矮的悬崖,我在这里惊喜地发现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可能是让我对这里远古居民更进一步了解的希望。在悬崖表面粗糙地雕刻着一些建筑,那无疑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和神庙。尽管沙暴已经抹去了那些暴露在天地之间的痕迹,但在这些建筑之中,很可能还保留着能解开那些深埋在无数岁月之中的秘密的蛛丝马迹。
尽管身边所有昏暗的入口都十分低矮而且被黄沙掩埋,我还是用铲子疏通了其中一条路,我拿着火把爬了过去,去寻找掩藏的秘密。置身其中,我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座神庙,而且这里还清晰地留存着早在这片大地还没有成为沙漠时,就在这里生存和祭拜的种族的痕迹。原始的祭坛,台柱和壁龛全都保存完好,一应俱全,但很奇怪的是,全都不足常人身体的高度。我没有看到任何雕刻和壁画,但四处矗立着很多孤立的被人为雕刻成符号和象征的巨石。这些被开凿出来的房屋都低矮得非常奇怪,我几乎不能在里面跪匐,但面积却十分庞大,我火炬所散发的光芒也只能照亮很少的一部分。一些远处黑暗的角落会让我会莫名地颤抖,因为那些黑暗的角落里都无疑会陈列着祭坛和石柱,提醒着我这里曾经举行过的可怕并令人难以理解的超自然仪式。同时也让我好奇,是出于人性的哪一面,才会让这里的人们修建并时常穿梭于神殿。当我看到了这里所有的角落后,我爬了出来,渴望发现其他神殿中会供奉着什么。
夜幕再次降临,月光斜射大地,无名之城的影子笼罩了我,但与初见时的惊吓不同,我曾经目睹的一切让我内心的好奇逐渐压过了恐惧,因此我没有逃走。借着月光,我又清理了一个新的洞口,点燃一把新的火炬,俯身爬了进去。尽管我找到了更多模糊不清的石头和符号,却没有比之前那个神庙中更有意义的线索。这里依旧低矮,却没有那么宽广。房间的尽头是一条非常狭窄的走廊,里面挤满了难以分辨的神秘神龛。当我正在仔细端详这些神龛的时候,风声夹杂着我骆驼的叫声打破了寂静,让我不得不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惊吓了这头畜生。
明月高悬于史前废墟之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沙尘组成的浓密阴云,似乎是被我前方悬崖吹出的一阵很强但也在逐渐减弱的风扬起的。我就知道是这寒冷的夹杂着沙尘的风惊扰了我的骆驼,于是我领着它去寻找一处更好的掩蔽所。但当我不经意地抬眼瞥向悬崖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风。这让我惊诧并让又开始感到恐惧,但一转念,我想起了先前在日落和日出时看到的局部性狂风,于是我判断这是这里的正常现象。我断定风来自于岩石裂缝深处的岩洞,并且仔细观察飞沙的走向企图寻找风的来源。很快我察觉到,风来自位于我南边很远处几乎位于视线尽头的一座神庙的黑色洞口。顶着令人窒息的风沙,我步伐沉重又缓慢地走向这座神庙。随着进入,我才发现它隐约比其他神庙庞大,而且入口也没有被表面结块的沙土堵住。从这里吹出的既冰冷又强大的风几乎可以吹熄我的火炬,风疯狂地从黑暗的门洞中倾泻而出,不祥地叹息着,卷起沙尘,在废墟中穿梭肆虐。很快,风就弱了下来,尘埃也逐渐落定,直到一切再一次归于平静。但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城市中光怪陆离的岩石间潜伏着,当我望向月亮时,它似乎也在颤抖,就仿佛投影在不平静的水面上一般。我感到难言的恐惧,但依旧不足以抑制我的好奇心。因此,当风平息之后,我进入了那黑暗的房间,那风的源头。
就像我在外面时构想的一样,这座神庙比我之前去过的庙宇都要庞大。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个天然洞穴,因为狂风来自于它深处的某个地方。在这里我终于可以站直,但这里的石像和祭坛和其他洞穴中的一样低矮。在墙壁和屋顶我第一次见到了有关这个古老种族绘画后留下的痕迹,但古怪的、弯曲着的线条几乎风化褪色到无法辨认。我在其中两处祭坛上惊奇地发现了线条复杂但留存完整的雕刻品。当我将火把靠近到能够清晰地看到时,我才发现,与之相比天花板上的奇怪线条就显得太过普通了,我不禁好奇那些史前的雕刻者是用什么方法把它雕刻成这样的。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们在工程学上的造诣一定非常惊人。
这时,火把上闪烁的火焰照亮了我一直在寻找的通向那狂风涌出的深渊的入口。当我看到那明显是个人在坚硬岩石上开凿的小门以后,我感到身体变得虚弱。我把火炬探进去,看见一条漆黑的隧道。低矮的拱形天花板下是一条粗糙又陡峭的阶梯,窄小的阶梯一直向下蔓延,深不见底。我无数次在梦中见过这些台阶,直到我明白了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到到底应该称它们为阶梯或仅仅是陡峭向下的路上的立足之处。无数疯狂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飞舞旋转,那些阿拉伯先知的词语和警告似乎从人们熟知的土地上飘浮着横穿了整个沙漠,进入了这为人所知但无人敢涉足和探寻的无名之城。我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迈开步伐向前进发,走入门内,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狭窄的阶而下。
一个人只有在药物带来的可怕错觉或者是精神错乱的谵妄中才有可能体会这样一段下坡的路程。狭窄的通路像是一口闹鬼的枯井一样无穷无尽,向下延伸,我手中火炬散发出来的光亮根本不足以照亮前方,照亮这使我亦步亦趋的深渊。时间的概念在我脑海中渐渐模糊,我也忘记了去抬手看表。但当想到自己已经走出的距离时,我感到毛骨悚然。通道在方向和坡度上都经常在变化,有那么一会儿,我走到一段狭长低矮的通道,不得不在岩石面上扭动双脚,尽力把火炬举过头顶前行。那个地方的高度都不够我跪立的。在那之后是更多陡峭的阶梯,而我也继续无止境地向下走,直到最后我的火把熄灭了。我不认为我立刻就注意到了火把的熄灭,因为当我发现时,我还把它举在头顶,好像它依旧在燃烧。一直以来,追寻未知和奇怪之事的天分让我心神不宁,让我在大地上四处游走,追寻并探索那些古老和被常人视作禁忌的地方。
在黑暗中,我脑海里闪过了某个我视为珍宝的邪恶传说中的片段,疯狂的阿拉伯人阿尔哈兹莱德口中的呢喃,大马士革真伪不明的可怖传说中出现过的段落,以及戈蒂埃·梅斯精神失常的作品《世界的形象》中声名狼藉的文段。我反复回顾这些荒诞离奇的段落,像同阿费拉昔牙卜一起在阿姆河漂流而下的恶魔一样低声呢喃,之后又一遍接一遍地重复着邓萨尼勋爵写就的故事《永不回荡在深渊里的黑暗》中的语句。当向下的路变得异常陡峭时,我背诵起托马斯·穆尔的诗句,直到我害怕得不能继续:

黑色容器里漆黑如墨,像女巫之釜,装满了在月蚀下提炼的迷药。迈步穿过那通向深坑的距离,倾身向下望去,我看到了,在下方,在目所能及的地方,那漆黑的一面,像玻璃一样光洁,就像黑暗在死亡之海上挣扎,抛弃在黏滑的海岸上。

当我的脚再次踏在大地之上时,时间仿佛已不复存在。我发现自己在一间略高一点儿的房间里,但也仅仅比之前那两座神庙里房间略高一些而已。而那两座神庙现在在比我头顶上不知道高多少的地方。我不能完全站直身体,但至少可以伸直膝盖了。在黑暗中,我拖着脚步漫无目的地胡乱摸索着。不久我发现自己处在一条狭小的通道里,两边的墙上镶嵌着木质且前端是玻璃制作的箱子。在这个位于地下深处的远古通道里,这些抛光的木箱和其上的玻璃可能蕴含的寓意让我感到毛骨悚然。这些箱子全部都是长方形的,无一例外,而且它们在通道两边墙上,是被等距排列在同一水平高度上,尺寸与形状让人联想起了棺材。当我尝试去挪动其中几个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是被牢牢固定住的。
我明白这会是一条很长的路,如果真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我的话,那么在通道中如此鲁莽地挣扎前行,将会是一件非常让人汗毛倒立的事情。于是,在前进过程中我频繁往返于两侧的墙壁之间,感受周围的事物,以此方法来确认通道两侧的墙体和其上陈列的箱子依旧是保持原来的样子向远处延伸。因为人类是如此习惯于将思想具象化,这让我一度忘记了深处黑暗当中,而是通过想象在自己眼前勾勒出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还有两边简单装饰的木头与玻璃制成的、千篇一律的箱子,就好像我看到了它们一样。而后在一个瞬间,伴随着难以名状的情绪,我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切。
我也无法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的想象与现实融为一体,但随着前行,我确实看到了前方有微弱的光亮逐渐变强。然后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确实看到了走廊和箱子昏暗的轮廓。它们被某种未知而隐秘的磷光照亮。有那么一会儿,一切仿佛都与我的想象一模一样,因为光亮实在是太昏暗了。但是当我机械性地继续跌撞着走进更亮的地方时,我发现自己的想象是在太过苍白无力。这里的墙不像之前地面上城市里的神庙中一样粗糙简陋,而像是一座异国的华丽壮观的工艺品纪念堂。那些连续的组合壁画用无法描述的线条和颜色,以及天马行空又丰富生动的设计勾勒出了整幅画卷。箱子由奇怪的金色木头制成,前端镶嵌着精美的玻璃,里面装着已经完全干化的尸体。观其模样,闻所未闻。即使在人类最怪诞混乱的梦中也不会出现。
想要把这种怪诞畸形的东西描述出来是不可能的。它们像是一类爬行动物,身体的轮廓与线条会让人想起鳄鱼,有时又像是海豹,但更多的是即使那些生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样子。它们大小如同一个瘦小的人类,前肢上明显长有精巧的脚掌,但它们的形状很奇怪,类似人类的手掌和手指。最奇怪的还是它们的头部,呈现出的样子完全违反了任何生物学的原则。有那一瞬,我想用已知的动物与其作比较,猫、斗牛犬、传说中的萨堤尔又或者是人类,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与之相比。即便是主神朱庇特都没有像它们这么异常巨大和凸起的前额,它们脸上没有鼻子,头生犄角,还长着短吻鳄一般的下颚,这些特征使它们明显不属于任何已知的物种。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些木乃伊的真实性,甚至假设它们是一种人造的圣像。但是,很快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这种假设,并且确定它们确实是某种古生物,是这座无名之城尚且生机盎然时曾经存在的一个物种。似是为了突出怪诞可笑的外形,它们大多被穿上了华美又价格不菲的纤维织物,并且戴满了黄金饰品、珠宝,还有未知的发光金属。
这些生物在天花板和四周墙壁上的那些构图疯狂的壁画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由此可见,它们在当时一定有着超凡的地位和意义。当时的艺术家们用无与伦比的技艺将它们以及它们生存的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在那里它们有着自己的城市以及符合它们身材体貌的服装。这让我不禁想到,这些图画中内容的寓意,也许反映着它们这个种族发展的历程。我对自己说,这种生物对于无名之城中的人来说,也许就像是母狼之于罗马人,又或者是某种野兽的图腾之于印第安人的意义。
保持着这种观点,我想我也许可以概略地追溯一些无名之城曾经拥有的奇妙历史史诗。故事讲述了一座早在非洲大陆从波涛中升起之前就存在的富饶强大的海滨城市是如何统治着世界,而后又如何在海水日益退却,沙漠蔓延生长,直至占领整个富饶山谷的日子里挣扎求存的。我看到了它所经历的战争与胜利,它的困扰和战败,而后在对抗沙漠的残酷斗争后,那里数以千计的人们——在这些壁画中被艺术家们象征性地描画为奇怪爬行生物——被迫以一种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方式在他们脚下岩石的下方开凿出了一条通路,通往他们的先知告诉他们的另一个世界。这些壁画生动至极,怪诞但又富有现实主义气息,那里描画的向下通道是我亲自穿过并证明存在的,我甚至还辨认出了一些其他的通路。
随着我沿着通道继续爬向更加明亮的地方,我看到了这幅史诗壁画的后续部分——那个曾经在无名之城居住了千万年的种族告别了他们的城市和山谷,他们的灵魂不愿接受着背井离乡的场景,但他们的躯体却早已知道这个结果。早在地球尚且年轻时,他们就作为游牧民族定居在这里,从原始岩石中开凿出他们从未停止祭拜的神庙。现在光线更加明亮了,我可以更近距离、更清晰地研究这些壁画。我一直把这些奇怪的爬行动物看成是代表着无名之城中的未知人种,把其看成是无名之城中的某种传统。很多东西是鲜为人知并且无法解释的。这一文明,甚至还有其使用的一套字母表,看起来似乎比其后广大无边的埃及文明和卡尔迪亚王国都更高级,但其中还有一些奇怪的缺失。例如,除了有关战争、暴力还有瘟疫的壁画以外,我再也没有找到有关死亡和葬礼的记录。这让我不禁好奇,为何这个种族对待自然死亡是如此沉默寡言。他们仿佛被培养出了一个令其欢呼的错觉,认为自己是永生不朽的。
在临近通道尽头的地方,描画着极度栩栩如生和奢靡华丽的场景;将无名之城的毁灭和破败之景,与这里的民族在开掘岩石后抵达的那处奇异的新国度的场景,对比地展现出来。在这些艺术家们空灵得难以捉摸的描画下,画面中城市和沙漠覆盖的峡谷往往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破败的墙体上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其往日的荣光依稀可见。而那天堂似的城市中富丽堂皇的景象几乎让人无法相信。画中描绘着一处拥有着永恒白昼的隐匿世界,里面拥有着辉煌的城市以及仙境般的山峰与河谷。到了壁画的最后,我似乎看到了他们绘画技术的衰落。那些壁画的技巧不再娴熟,也比之前任何展现的场景更加荒谬怪诞。他们似乎记录了一个古老血统的衰败,而且对与外界那被沙漠覆盖的世界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残暴力。他们人民的形象尽管依旧是用那些神圣的爬虫代表,却日渐消瘦,而且在外界那些被月光照耀的废墟上盘旋逗留的灵魂也相应地增加了。消瘦的祭司穿着华丽的袍服,诅咒外界的空气以及呼吸着空气的人们;而最后一个恐怖的画面中展示着一个看起来非常原始落后的人——也许是古老的千柱之城埃雷姆的探索者——被这个古老民族的人民撕成碎片的场景。我依旧记得阿拉伯人是多么畏惧这座无名之城,并且也为之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空空如也感到欣慰。
看着这讲述历史的壁画盛宴,我几乎走到了这矮天花板大厅的尽头,并且看到了一扇巨大的门,所有照亮四周的磷光都是从这里透出的。向着它爬去,在看到了它之后的世界时,我整个人被前所未有的惊讶填满,并在惊异中大叫出声;在那扇大门之后并不是一间更明亮的房间,而是无边无际的充满光芒的无尽虚空。就像是站在珠峰上俯瞰海上阳光照射的迷雾一般。在我身后是低矮的、不能站直身体的通道,而在我面前则是一片没有尽头的地底强光。
一段陡峭的台阶由很多窄小的阶梯组成,就像我已经走过的那些黑暗的通道一样,一直从通道向下面的深渊之中延伸。但几步之后,发光的蒸气就遮蔽了一切。摇摆回旋之后,在通道左边的墙体上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黄铜之门,难以想象得厚重,并且装饰着美轮美奂的浅浮雕。如果关上这扇大门,那么其中光辉的世界一定会被完全拒之门外,与那些地窖和岩石通道彻底隔绝。我看着那些台阶,一时间不敢继续向下前进了。我又尝试着推了推黄铜大门,却推不动。我贴近石质的地面,各种奇异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肆意横行,让我几近崩溃,即便是已经精疲力竭到快要死去也不能让其停止。
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开始任由思绪发挥,很多在壁画中我之前仅仅是稍加关注的部分带着可怕的全新含义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些代表着无名之城全盛时期的场景,城市周围山谷中的植物,以及与这里有着贸易往来的远方大陆。普遍将城中居民的以类似寓言的方式比作那种爬行生物也让我感到万分不解,同样,我也为了他们能与所有画面中的重要历史有如此密切的联系而感到困惑。在壁画中的无名之城甚至将城市比例调整到与这些爬行生物相符,这让我不禁怀疑起这城市真实的比例以及其宏伟程度,并且在一时的回想间,我将这疑点与我之前在城中的所见联系了起来。我曾不止一次为那些原始神庙和地下通道的高度感到困惑,那似乎毫无疑问地表示了人们对爬虫神明的崇拜,尽管这样的高度会迫使崇拜者爬行,但也许那些特定的仪式中就涉及到了爬行的动作,以模仿他们的神明。但是没有一种宗教理论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在地底深处的通道也会像神庙中一样低矮,甚至更加低矮,以至于我都不能跪在里面。当我想到那些距离我很近的已经木乃伊化的可怕爬行生物时,一轮新的恐惧将我包围。精神和思想上的关联是奇特的,当我发觉,除了那个在最后一幅壁画上被撕碎的可怜原始人类之外,我是唯一一个身处这些遗迹和种种符号之中的正常生命时,恐惧令我停止了联想。
但是就像在我奇异的流浪生涯中所经历的一切,好奇心很快就一如既往地驱散了恐惧。因为那发光的深渊以及那之中包含的一切都值得让像我一样的顶级探险家欲罢不能,想要去探索。让我深信不疑的是,在那些特别窄小的、蜿蜒向下的台阶尽头,一定存在着一个怪诞又神秘的世界,而且我期盼着可以发觉先前通道中的壁画上,那些远古的人们疏于记录的东西。那些壁画上已经记录了这个低矮的国度中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城市、山丘以及峡谷,这片曾经富有的巨大废墟正在等待着我,而我的思绪也在其中流连忘返。
事实上,对于其过去的恐惧要胜过我将要面对的东西。即使我现在身处的狭窄通道充满了已经死去的爬行生物以及四周令人毛骨悚然的远古壁画;即使这里已经处于我所熟知的世界地下几英里深,即使我面对着另一个被奇怪的光和迷雾笼罩的世界,这些源于实质的恐惧,都不及这里无法追溯的古老气息所带给我的深入灵魂的致命恐惧的万分之一。这里是那么古老,以至于任何测量工具都无法追溯。现在,有什么似乎正在无名之城中从原始的石台上和由岩石开凿城的神庙中带着恶意地瞥视我。这里最后一幅壁画中那惊人的地图中所展示的海域和陆地也已经被人们所以遗忘,仅有一些地方模糊的线条让人感到熟悉。没有人知道,这个憎恨死亡的种族在壁画没有记录的悠悠万古岁月中还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屈服于衰退与堕落的。在这些山洞中和远方的那个泛着光芒的国度里,生命一定有着其辉煌灿烂的时刻。但现在我独身处在这鲜活的、栩栩如生的遗迹中,一想到那些遗迹在一片死寂的荒芜中不眠守候的无尽岁月,就让我战栗。
突然间,自我第一次看到那笼罩在冰冷月光下恐怖的河谷和无名之城时起,间歇性侵袭我的恐惧爆发出了又一个高峰。尽管我现在已经精疲力竭,但我发现自己仍然不顾一切地保持着坐姿,并且近乎疯狂地回望着那连接着外部世界与此地的漆黑通道。我感受到了那种迫使我在夜间避开无名之城的感觉,不可名状,但又莫名其妙得异常强烈。下一秒,我又遭到了更加令我震惊的打击。这一次是一种清晰明确的声响,它第一次打破了这个墓穴般地下之地的绝对寂静。那是一阵低沉的叹气,就好像远处有着一大群被诅咒的鬼魂,而且它就从我凝视的方向传来。那音量迅速升高,很快就充斥了整个低矮的通道,令人恐惧地回响着。而与此同时,我感受到了持续增加的冰冷空气迎面而来,同样是从隧道以及上方的无名之城吹来。它冰冷的触感似乎帮我恢复了心神,因为我立刻就回忆起每当日出和日落时从深渊入口处突然吹出的狂风。同时也就是它为我揭示了这条隐藏着的通道。我看了看表,发现快到日出的时间了,于是我把身体撑牢来对抗那似是归巢的狂风。就像之前夜间呼啸而出一样,它又再次咆哮着返回了居住的洞穴深处。与此同时,我的恐惧也随着自然现象驱散笼罩在未知神秘上的迷雾而再次消退了。
越来越多的夜风尖叫着,疯狂地从裂口涌入地下世界。我再次卧倒,徒劳地试图抓住地板,害怕被狂风卷走,穿过那些打开的大门,进入那散发着磷光的深渊。我没有料到这阵狂风会如此汹涌狂暴,当我对自己滑入身后深渊的担忧逐渐增加时,无数对于未知的想象和不安化作恐惧包围着我。狂风所表现出的恶意唤醒了我心中无数不可思议的幻想,我再一次颤抖着将自己与那个在通道中被无名之族撕成碎片的可怜人类做了对比。因为这些旋转着的气流就像是凶恶的魔爪般抓挠着我。它们似乎也遵守着无名之族的恶意与愤怒,对一切比它更加强大的事物怀有报复性的愤怒,而又无能为力。在那嚎叫着的狂风快到结束时,我几乎快要发疯了,我想我也许疯狂地尖叫了起来,即便如此,我的叫声也会被那似是来自地狱的风之恶灵的哀嚎淹没。我匍匐在地,奋力对抗着那势不可挡的无形洪流,但是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无法稳住自己,被无情的狂风缓慢推向那个未知的世界。我所剩无几的理智逐渐消逝,直至最后一丝也似脆弱的稻草般被无情地折断。我意识到自己开始一遍又一遍呢喃那个曾经梦见无名之城的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说过的那段令人费解的对句:

那长眠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只有那些严酷阴郁的沙漠神明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它们才会知道我在黑暗中经历了怎样难以言表的挣扎与攀爬,也只有它们才知道是什么魔鬼指引我重获新生。在消亡或者其他更糟的东西带走我之前,我肯定会永远记得这一切,并永远在夜晚的风中战栗颤抖。这一切可怕的、违反常理的、令人惊异的事情全都超越了人类的想象,让人难以置信。一个人也只有在清晨那无法入睡的一小段该死的寂静时才会相信这样的荒诞。
我说过,那汹涌的狂风暴怒得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鬼,犹如来自深渊的邪灵。而在永恒荒芜的幽闭空间中,其声音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而现在这些纷乱嘈杂的声音在我那已经被彻底击溃的大脑里回旋,分不清其来源和方向,只是清晰依旧。置身于这个地底墓穴中,处于这个在人类已经被黎明照亮的世界之下的、被死寂充斥了无尽岁月的古代遗迹中,我听到了魔鬼用奇怪的语调在诅咒和咆哮。而且我看到了原本在黑暗的通道中无法看到的东西,此时它们被深渊散发出的微光隐约地勾勒而出。我看到了那一群正在快速移动着的、宛如噩梦般的恶魔,它们因憎恨扭曲着,样子诡异至极。即便它们是若隐若现的,甚至是半透明的,也没有人会搞错它们是什么——正是无名之城中那些可怕的爬虫生物。
当狂风终于消散,我却已经陷入了那聚集着幽灵的地底深处的黑暗中。当最后一个生物进入那深渊之后,厚重的黄铜大门关闭了,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金属钟鸣声,关闭了。而那声音回荡着涌向了远处的世界,去迎接那初升的太阳,就像在尼罗河畔的门农,为初升的朝阳欢呼。
(战樱 译)

伊拉侬的探索 The Quest of Iranon

这篇写于1921年2月的《伊拉侬的探索》,被誉为是洛夫克拉夫特“邓萨尼式”作品中最深刻的一篇。作者曾在信中写道:“最近我在尝试一种新的写作形式,用悲伤的词句描绘出恐怖的情节。迄今为止,我最成功的一次尝试就是《伊拉侬的探索》。”但仅仅几年后,洛夫克拉夫特又转而批判自己的这篇文章“其寡淡无味又令人作呕”。事实上,这篇作品是对新教基督徒的伦理进行了尖刻的讽刺,小说里描绘了一座城市,里面的人们(即清教徒)工作的目的只是为了更多地工作。本篇小说完成十余年后才得以面世,首次发表在《帆船》杂志(Galleon )的1935年7月和8月刊上。


《伊拉侬的探索》的打字稿。
一位游荡的年轻人戴着藤条编织的王冠走进了花岗岩之城提洛斯,他金黄色的头发闪耀着没药的光辉,而他紫色的长袍被古老石桥尽头的瑟达尔克山脉中生长的荆棘划破。提洛斯城的人们居住在方形的房子里,他们阴郁而且严苛,皱着眉头询问这个不速之客的名字和来历。于是年轻人回答道:
“我叫伊拉侬,来自艾拉,一座遥远的城市,对于那里我只有模糊的记忆,但我在寻求着回家的路。我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里学习并成为了一位吟游诗人,我的使命是用我童年时期的记忆去创造美的感受。梦和回忆是我的财富,我希望当晚风拂过,我可以在温柔的月光中,在忘忧树下歌唱。”
听到这些,提洛斯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因为在这座花岗岩之城中没有笑声和音乐。尽管市民们不喜欢这位年轻人破烂的长袍和颜色,不喜欢他头发上涂抹的没药,不喜欢他头上藤条编织的王冠,也不喜欢他如金子般轻盈的声音,但想到严苛的市民们只能把眺望卡尔提亚山丘的春色,或者畅想旅行者们口中遥远的欧奈的鲁特琴作为娱乐消闲,他们就吩咐这个旅者留下,并且准许他在米林塔前的广场上演唱。日落时分,他开始了歌唱,唱的是一位老者在祈祷,还有一个目不能视的人看到歌者头上的光环。听到这些,提洛斯城的人们嘲笑他,然后都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因为伊拉侬的歌中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有的仅仅是他自己的回忆、梦境和憧憬。
“我记得那暮色和月光,还有那轻柔的歌声,金色的光芒从我摇篮边的窗照射进来,大理石造就的房屋的影子在房间里跳舞。我记得月光洒下的那一方地面,那里的月光不同于其他,当母亲的歌声伴我入睡,幻影在月光下舞蹈。我亦记得,夏日里清晨的阳光照在彩色的山丘上,夹带着花香的南风吹过,大树沙沙地歌唱。
“哦,艾拉,绿萤石和大理石的故乡,你是多么的美丽!我是多么热爱你那温暖又芬芳四溢的小树林,它跨过澄澈的尼特拉河,我是多么热爱翠绿色山谷中流淌的柯拉溪。在溪谷中的绿荫下,孩子们为彼此编织着花环,黄昏时分我在亚斯树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我看到脚下城市的灯光,蜿蜒的尼特拉河倒映着星宿的光芒,就像一条镶满钻石的绸缎。
“城市中有用有纹理的彩色大理石搭建的宫殿,它们有着金色的穹顶和彩色涂漆的墙壁,绿色的花园中有着蔚蓝色的水池和清澈的喷泉。我时常在花园中嬉戏,在池水中漫步,或者躺在树荫下的白色花丛中进入梦乡。日落十分,我有时会走过长长的起伏的街道,来到城堡前开阔的地方,俯瞰这座魔幻般的城市,这个绿萤石和大理石的故乡,这个闪耀着金色光辉的城市——艾拉。
“我是多么想念你,艾拉,当我离开你四处流浪的时候,我还是那么年轻;但我的父亲是国王,所以我终究还是会回到你的怀抱,这是我无法逃脱的命运。为了寻找你,我踏遍了七块大陆,终有一天我会拥有你的小树林和花园,你的街道和宫殿,唱歌给我的知音,他们不会嘲笑我,也不会转身离开。我就是伊拉侬,艾拉的王子。”
那一晚,提洛斯的人们把安排这个陌生人住在了马厩,第二天清晨,执政官来见他并让他去工匠阿托克的店里做一名学徒。
“我是伊拉侬,我是一位吟游诗人,”他说道,“我无心去做一名工匠。”
“提洛斯的所有人都必须努力地工作,”执政官答道,“这是我们这里的法律规定的。”
伊拉侬说道:“人们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谋生或者让生活更加幸福吗?又或者努力工作只是为了能完成更多的工作,如果是这样幸福何时才能实现呢?您为了生存而努力工作,但没有美和歌曲的生活又怎么能称之为生活呢?如果你们之中没有吟游诗人带来的音乐,那么你们劳动的成果该如何记载并为人传唱呢?没有音乐的埋头苦干就像是一场疲惫辛劳又没有尽头的旅途。如果是这样的话,死亡或许才是更令人愉悦的选择吧?”
但是执政官并没有听懂他的意思,而且很生气地指责他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我既不喜欢你的样子,也不喜欢你的声音。你说的话简直是在亵渎神明,提洛斯的诸神曾经降下神谕——努力工作才是正途。我们的诸神承诺我们,在生的彼岸是一座充满光明的天堂,在那里我们将得到永恒的安逸,在那个清澈如水晶般的地方,没有人会因为任何事而烦恼,满眼都是美丽的景色。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工匠阿托克的店里做一名学徒,要么在日落前离开这里。这里所有的人都必须工作,而唱歌才是愚蠢的行为。”
于是伊拉侬离开了马厩,走在黑暗的方形花岗岩房子之间狭长的石街上,他想在春天的气息中寻找一抹翠绿,但是提洛斯没有绿色,一切的一切都是石制而成的。街上的人们总是眉头紧皱,表情严苛古板。在沿着缓缓流动的祖罗河边的路堤上有一个小男孩,他忧伤地看着水中被融化的雪水冲刷下来的刚刚萌生绿色的枝桠。男孩对伊拉侬说:
“您就是那位执政官所说的寻找传说中的大陆上那座遥远城市的人吧?我是罗姆诺德,出生在提洛斯,但我还没有习惯在这花岗岩之城的生活。日复一日,我每天都向往着温暖的小树林,向往着遥远未知的土地上美丽的景色和动听的歌曲。我在大人们爱恨交加的窃谈中听说,在比卡尔提亚山和欧奈更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充满了鲁特琴声和舞蹈的城市。当我年龄大到可以踏上旅途,我将去到那里。你也应该去到那里,在那里歌唱,因为那里将有人聆听你的歌声。让我们一起离开提洛斯城吧,一起在春意盎然的大山中旅行。你将教给我旅行的方法,而我会在星星一颗一颗出现在夜空中,带给入眠者美妙梦境的时候倾听你的歌声。说不定鲁特琴声和舞蹈之城欧奈就是您所寻觅的艾拉呢,你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它的消息了,它有可能已经更换了名字。哦,金发飘飘的伊拉侬,让我们一起去欧奈城吧,那里的人们将理解我们的渴望,并像迎接兄弟一样迎接我们,那里不会再有冷嘲热讽。”伊拉侬回答道:
“那就这样吧,孩子。如果这座花岗岩之城中有人渴望美景,他必须到比大山更遥远的地方去探寻,而我不会留你的渴望在缓缓流动的祖罗河边憔悴。但你不要天真地认为你所期盼的愉悦与理解就住在卡尔提亚山脉的另一边,你所期盼的一切可能需要你花费几天、一年、五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去寻觅。当我像你一样小的时候,曾经居住在有寒冷的克萨利河流经的纳尔托斯山谷,在那里没有人会聆听我的梦想。那时的我告诉自己,当我长大了,我就会去坐落于南方丘陵当中的希纳拉,在市场上唱歌给微笑着的单峰驼背人听。但当我真的到了那里以后,我发现那里全是言谈粗俗的酒鬼,而且他们的歌曲与我的完全不同。因此我搭上一艘驳船沿河而下,来到了拥有缟玛瑙围墙的加仑。加仑的士兵嘲笑我并把我赶走,因此我开始了流浪于诸多城市之间的旅途。我曾经见过大瀑布下的斯特提罗斯,也看到过一个曾经有萨尔纳斯城邦坐落在那里的沼泽。然后,顺着蜿蜒的艾河一路前行,途经提拉、伊拉尼克、卡达瑟隆,来到位于洛玛尔之地的奥拉索尔,在那里住了很久。虽然我有时会得到一些听众,但他们的人数毕竟很少,因此我知道了,会欢迎我的只有我父亲曾经统治过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艾拉。所以,让我们去寻找艾拉吧!虽然去拜访一下远在卡尔提亚山脉另一边的那座被鲁特琴祝福的欧奈也很好,但我不认为它能与艾拉相比。艾拉的美远超常人想象,没人能平静而不兴高采烈地讲述有关它的一切,但那些骑骆驼的家伙却用斜眼看着欧奈,压低声音谈论着它。”
落日时分,伊拉侬和年幼的罗姆诺德一起离开了提洛斯,在翠绿的群山和清爽的森林里流浪了很久。道路难寻而且崎岖坎坷,他们一直未能接近那座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不过,每当天色渐晚,星光若隐若现,伊拉侬就会开始歌唱艾拉和它的美丽,而罗姆诺德则静静聆听,因此他们都非常幸福快乐。几年的时间匆匆滑过,他们吃了数不尽的水果和红莓,也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年幼的罗姆诺德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无知,深沉的嗓音取代了黄鹂般清脆尖细的童声,而伊拉侬却丝毫没有变化,用森林中找到的葡萄藤和芬芳四溢的树脂点缀着他的一头金发。终于有一天,那个伊拉侬在缓慢流淌的祖罗河岸边见到的盯着出芽绿枝看的小男孩儿,看起来竟比他还要大了。
而后在一个满月之夜,两位旅行者爬上陡峭的山峰向下看去,他们看到了欧奈的万家灯火。农民告诉他们已经距离欧奈不远了,同时伊拉侬也知道这里并不是他的故乡艾拉。欧奈虽然也是灯火通明,但它与艾拉还是有所不同。欧奈的灯光亮得那么刺眼,而艾拉则不同,那里的灯光就像伊拉侬的母亲晃动着摇篮、轻声哼唱哄他入睡时,那透过窗子斜照在地板上的月光一样,柔和地闪烁着魔幻般的光芒。但欧奈毕竟是鲁特琴与舞蹈之都,因此伊拉侬和罗姆诺德走下陡坡,去寻找那可能存在的,可以在他们的歌声和梦境中得到快乐的人。进入城市,他们看到了纵酒狂欢的人们戴着玫瑰花环走街串巷,人们斜靠在窗前和阳台上聆听着伊拉侬的歌声,并已鲜花和掌声回馈于他。有那么一瞬,伊拉侬相信,尽管这里的美丽不及艾拉的百分之一,但他终究还是寻到了知音。
当黎明降临,伊拉侬发现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惊讶和失望。欧奈的穹顶在阳光的照射下是凄凉阴郁的灰色,而并非金色。这里的人居民与容光焕发的艾拉人不同,他们因为纵酒狂欢而变得苍白憔悴,因宿醉而变得呆滞迟钝。罗姆诺德倾心于这座城市的欢乐,他把玫瑰和桃金娘花戴到了自己黝黑的头发上。而伊拉侬则因为人们向他抛撒鲜花,并赞赏他的歌的缘故,还是和罗姆诺德一起留在了这里。夜里,伊拉侬为狂欢的人们献唱,但他总是像以前一样,头上戴着从山上采来的藤蔓,想念着艾拉的大理石街道和澄净似镜的尼特拉河。在国王那画满壁画,并以镜子作地板的大厅里,他站在水晶台上歌唱。当他歌唱时,听歌的人看到地板上映出的竟不再是喝得满脸通红、不停撒着玫瑰的赴宴者们的样子,而是古老、美丽,半是源于记忆的图景。因此国王命令他脱下那破旧的紫色长袍,并给他换上了用金线和绸缎制成的华服,赐给他翡翠的戒指和彩色的象牙手镯,并让他住进涂金挂绸的房间、睡上用香木雕成的床,床上还覆以天盖和绣着花朵的丝绸床罩。就这样,伊拉侬在鲁特琴与舞蹈之都欧奈住了下来。
不知道伊拉侬在欧奈逗留了多久,有一天,欧奈之王从利拉尼沙漠请来了可以疯狂旋转的舞者,从东方的德利宁请来了肤色暗淡的长笛演奏家,从那以后,狂欢者们的鲜花和喝彩就不再青睐伊拉侬了,而是更多献给了舞者和长笛手。日子一天天过去,曾经的那个花岗岩之城提洛斯中的小男孩长大了,他喝了太多葡萄酒,品性变得粗俗恶劣。他越来越少做梦,也愈发不能在伊拉侬的歌声中得到快乐。尽管如此,伊拉侬还是没有停止歌唱,他又开始在歌声中诉说着梦中的艾拉,那座他魂牵梦绕的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终于一个晚上,面色通红、体态臃肿的罗姆诺德裹着用罂粟装饰的丝绸,躺在宴会的长椅上挣扎着死去了。在他死去时,肤色白皙、身材苗条的伊拉侬正在远离他的角落中为自己歌唱。伊拉侬在罗姆诺德的墓前大哭一场,然后在上面撒满了罗姆诺德曾经钟爱绿色的嫩枝。他脱去丝绸和华丽而庸俗的首饰,重新换上了来时穿着的简陋紫色长袍,戴上了山中摘来的新鲜葡萄糖制成的花环,永远离开了这个鲁特琴和舞蹈之都。
伊拉侬在日落的晚霞中漫步流浪,寻找着他的故乡,但没有人能够理解并热爱他的歌曲。他走遍了塞达瑟里亚的所有城镇,穿过了位于布纳齐克沙漠彼方的都市,孩子们只会嘲笑他过时的歌曲和破烂的紫色长袍。然而,伊拉侬还是那样年轻。他在黄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藤冠,尽情地歌唱着艾拉,歌唱着过去的喜悦和未来的希望。
一天晚上,他来到了一个破旧简陋的小屋,那里居住着一位年老的牧羊人。他弓着身子,身上脏臭不堪,在靠近沼泽的多石斜坡上牧养着一群瘦羊。就像同其他人一样,伊拉侬对他说:
“你能告诉我到哪里能找到艾拉吗?那座大理石与绿柱石之都,那里流淌着清澈透明的尼特拉河,柯拉溪上的瀑布在那里欢唱。那里山谷青翠,丘陵上丛生着亚斯树。”牧羊人听了他的问话以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伊拉侬,盯着这个陌生人的脸,盯着他金色的长发和他头上藤条做的王冠,好像在试着记起什么年代久远的事情。但他太老了,他摇了摇头,随后答道:
“哦,陌生人,我确实说过艾拉这个名字。还有其他很多名字,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儿时玩伴的口中听说过,源自于一个乞丐的儿子经常做的梦,他编纂了一个有关于月亮、鲜花还有西风的长长的梦境。我们曾经嘲笑他,因为他自出生以来就以为自己是一个帝王的儿子。他像你一样清秀,但却充满了荒唐怪诞的想法。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为了寻找愿意听他歌唱和讲述梦境的人而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还经常像我讲述那个不存在地方,还有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艾拉的事情,那里有尼特拉河,还有柯拉溪上的瀑布。尽管我们从他出生起就与他相识,但他还是经常告诉我们他是一个王子。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大理石之城艾拉,也没有人会在那奇异的歌谣中找到快乐。这一切全都不存在,除了在我的儿时玩伴伊拉侬的梦里。”
暮色降临,星辰一颗颗出现在天际,月光投射在沼泽上,就像孩子在摇篮中看到的地板上摇晃的光辉。一个老态龙钟的人身着紫色长袍,头戴枯萎的藤叶花环,目光直视着前方,慢慢步入致命的泥沼,他梦中美丽城市的金色穹顶好像就在前方更远处召唤着他。那一晚,青春和美丽在年老的世界中死去了。
(战樱 译)

月之沼 The Moon-Bog

这篇小说写于1921年3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应邀到波士顿参加纪念圣帕特里克节的活动,为此专门写下这篇文章,用于公开朗读。几年后,这篇文章在1926年6月的《诡丽幻谭》中刊登。写作这篇小说时,邓萨尼勋爵的奇幻作品对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响依旧很大,所以这篇文章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向邓萨尼勋爵致敬的作品,和洛夫克拉夫特的其他作品相比,此篇的题材也是相对传统的。

如今狄尼斯·巴利音讯全无,但我猜,他早已身处某个偏僻未知的恐怖之所。但他尚在世间的那一夜我曾与他相伴——我亲耳所闻他非人的尖叫。梅斯郡的居民——上至警探下至农夫,均为此孜孜不倦地远搜近查,但终究一无所获。而现在,即便是塘沼中的阵阵蛙鸣,或是夜空中清冷的明月,都会使我寒意顿生、战栗不止。
当狄尼斯·巴利还在美国闯荡时,我便与他是挚友了。我看着他逐渐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最终用它买回了位于那平静的吉尔德里沼泽旁的古堡。对此我向他发出了由衷的祝贺——他的父亲便来自吉尔德里,而巴利也始终盼望能落叶归根,在祖宅中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财富。他的先祖曾经是吉尔德里的君王,为了统治这片土地建造了这座城堡;不过日久天长,随着家族的没落,几个世纪的荒废使它化为残垣断瓦的废墟。回到爱尔兰后,巴利向我写过许多信,生动地描述着这座灰色的堡垒怎样在他的精心照料下一砖一石地重现往日的辉煌。当地的农民皆因他动用海外之财使此地荣光重现而对他赞赏有加,蜿蜒的蔷薇也如数个世纪之前一般缓缓地爬上了新近修缮的城墙。但不久麻烦便接踵而至,农夫们不再高唱赞歌,如同躲避灾祸一般四散逃离。于是巴利向我发出了请帖,邀我至城堡内做客。他说,除了他从北方雇来的劳工与仆人以外,再也没有人能陪他聊天了。
我抵达吉尔德里时正是黄昏,夏季的余晖为山谷的苍绿又抹上了一笔金黄。远处,沼地中小岛上远古的遗迹在幽蓝色水面的衬托下闪着飘渺的白光,显得格外诡异。吉尔德里离铁道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巴利特意派他的司机来巴利罗火车站专程迎接。村民们看见他的车都远远地避开,似乎对那位来自北方的司机也怀有敌意。虽然黄昏无限美好,巴利罗的农户却告诫我不要对这美景太过留恋;当得知我此行的目的是吉尔德里时,他们个个神色慌张,面色苍白地向我低语道:邪恶的诅咒早已在那里降临。而也正因如此,当那些好似火焰镶边的高塔映入眼帘时,我不禁感到了阵阵不祥的寒意。
当我到达古堡时已经入夜,短暂的欢聚过后,巴利便向我道出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他说这附近的沼泽便是烦扰的源头——农户们从吉尔德里举家迁徙,全因为狄尼斯·巴利决定大兴土木,将这广阔湖沼中的水尽数排空。虽然他深爱故乡爱尔兰,但受美国文化熏陶的他无法容忍大好的土地无故闲置。即使风景秀美如画,在他眼里,那片泥沼就应该被连根清除,重新开拓,即使吉尔德里的种种迷信传说也无法使他动摇。当地人起先拒绝协助,而当在得知他心意已决后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产,咒骂着迁至巴利罗时,他也仅仅付之一笑——取代他们的便是那些来自北方的劳工,在仆人们也相继离开后他又从北方雇了更多的人。不过,决心的代价便是孤独,他始终无法与异乡人舒心畅谈。对此他无可奈何,于是邀我前来,希望我的陪伴能化解他的愁闷。
在听闻那令当地居民避讳不及的恐惧后,我与巴利不禁笑出声来:这些传说暧昧模糊,加之天马行空的内容,畏惧它们无异于杞人忧天。这些可笑的无稽之谈皆与那沼泽有关。据说,我在前日黄昏中所见的小岛上栖居着一位严酷的守护之灵,就在那诡异的远古废墟里:每当月色暗淡时,岛上总有磷火上下翻飞;而在温暖的夜晚,阵阵阴风又会从岛上刮来。有人声称水面上会有白衣幽灵掠过,也有不少人猜测这沼地之下深埋着某个巨大城市的废墟。但这些怪谈中最令人称奇的还是那个诅咒:任何胆敢触犯这片棕红色辽阔沼泽的人都会招来灭顶之灾。当地人说,有些秘密是万万不可揭示的。它们源于那辉煌的史前之日,自从瘟疫降临在帕瑟兰的子民身上时便已存在。据《侵略者之书》记载,瘟疫过后,这位希腊人的子嗣被全数安葬于塔拉尔。不过,吉尔德里的老人们口中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这里有一座城市无人顾及,只有月之女神给予它庇护;于是当尼米德率领三十艘大船自赛西亚远道而来时,周遭的山林便成了它的葬身之所。
这便是使村民们逃离吉尔德里的天方夜谭。听罢这一番话后,我对狄尼斯·巴利表示完全理解——他对流言置之不理并不奇怪。不过,他对古代史倒是颇有兴趣,便提议在湖沼排干后与我一道探索这片沼地。那小岛上的白色废墟他也曾多次到访,虽然年代久远,构造也与爱尔兰的遗迹大不相同,但多年的风雨早已使它难以辨识,更无法彰显往日的光辉。现在排水工程就要开始,来自北方的劳工们即将剥去沼泽那青色苔藓与红色石楠所织成的外衣,点缀着贝壳的小溪、灯心草环簇的恬静湖泊和那蔚蓝的湖水也将不复存在。
我们畅谈直至深夜,日间的奔波使我在这时感到无比困倦。一位侍从带我去了客房——一座可以远眺乡间全景的塔楼。当我从窗口望去,那片沼泽、沼泽旁宽广的平原,与城堡下的村庄统统尽收眼底。在这万籁寂静之时,我借着月光能够清楚地看到村内每间房屋的屋顶。村民们逃离此处后,北方的劳工接踵而至,将这些屋舍据为己有。我还能看见教区教堂那古朴的尖塔和那昏暗沼泽深处的远古遗迹。月光下,废墟中闪烁着飘渺的白光,显得无比诡异。就在我昏沉睡去之时,我听到远处隐约传来了某种微弱的声音,那声响好似野性十足的音乐,为我而后的梦境增添了一股莫名的悸动。梦中的景象炫美多彩,超越了那狂野的笛音,直到我醒来好一阵后才发觉这只是场梦。一定是那些传说的缘故,在梦中,我盘旋在葱郁的峡谷中某个宏伟城市的上空:大理石铺设的街道、精美的雕塑、宅院与庙宇之上的刻饰与雕文,无不诉说着独属于古希腊的辉煌。当我向巴利道出这梦中之景时,我们也都会心一笑,不过他却没我笑得开心——劳工们的精神状况始终使他无比困惑:最近他们总是醒得很晚,这已然是第六次了。即使他们向来早睡,每天醒来时也无不目光呆滞、缓慢异常,好像完全没有休息一般。
晚餐时,巴利告知我排水工程将于两日之内开始。对此我十分欣喜,尽管并不想看到苔藓、植被、小溪与湖泊被一扫而空,我却对那厚重淤泥下隐藏的上古之谜万分迷恋,希望能一探究竟。当晚,那充斥着狂野笛声和大理石列柱走廊的梦境突然迎来了结局,使我感到些许不安:我看到一场瘟疫降临在山谷中的城市,接着一阵骇人的山崩突如其来,将大街小巷与其间的死尸尽数掩埋,只有高耸于山顶之上的阿耳忒弥斯神庙幸免于难。年迈的月之祭司塞勒伊斯悄无声息地伏于庙中,精致的象牙头冠依然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藏匿于缕缕银丝之间。
我在一阵恐慌中惊醒。凄厉的笛声依旧在耳边楚楚作响,有一阵,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但当我看到清冷的月光透过哥特式大窗的窗格投向地面时,我意识到自己方才从梦中醒来,必然身处吉尔德里城堡。楼下某个屋室内的钟敲响了凌晨两点的钟声,终于使我完全清醒。但那单调的笛声仍从远方飘来,狂野的韵律使我联想到农牧神们在遥远的梅纳琉斯山脉中的狂舞。它使我无法入眠,于是在焦躁中我跳下了床,在卧室内来回踱步。偶然中我来到北窗前,向那寂静的村落与沼泽旁的平原望去。我原本并无远眺之意,只希望睡意能再次回归,但身处那笛声毫无止境的折磨中,我只得以他法暂解其苦,又怎能知道当夜所见的会困扰我的余生?
明月之下,一场令人难忘的景象正在那宽广的平原上演。长笛之音在沼泽上空不断地回响,一群群形体随着这笛声无声无息地跳着诡异的舞蹈,正如在丰收之月的照耀下,旧时的西西里人与瑟娅尼一同向得墨忒耳狂舞一般。一望无际的平原、金色的月光、影影绰绰的舞者,和那单调刺耳的笛声冲击着我的感官,使我呆若木鸡。但在惊恐之余,我发现这群动作僵硬的舞者中约有半数是理应身处梦乡的劳工,另一半则是身着白衣的怪异形体,在空中轻盈地飘舞着。虽然它们模糊不清,形状却似传说中身居沼泽泉水中苍白的精灵。我不知究竟独自一人在高塔上看了多久,不久我便突然陷入了无梦的沉眠,直到白日高悬时才再次苏醒。
醒来后,我下意识里便想将夜间所见的一切,以及徘徊在心头的恐惧向狄尼斯·巴利倾诉。但从东窗窗格透入的阳光使我安心,认定夜间所见并非真实。我也曾经历过一些异境奇景,但从未有一次能使我信服。于是我定下心神,将村中的劳工逐一问过。他们称虽然睡得很晚,但仅模糊地记得梦中充斥着刺耳的音乐。正是这音乐使我困惑不已:难道那秋天的蟋蟀特意为了烦扰人们的梦境而已经提前现身?当天晚些时候,我在图书馆遇到了巴利。他正全神贯注地投入那宏大工程的计划之中,以确保明日动工时毫无偏差。我第一次感到了那驱使农户们逃出吉尔德里的恐惧——不知为何,惊动这沼泽,将它阴暗的秘密公之于众的念头令我感到一阵惶恐,不由自主地臆想到无尽的淤泥之下黑暗可怖的景象。此时,这一计划突然看上去并不明智,我也开始希望自己能编造一个借口,借此逃出城堡和村落。但最终,我所做的只是故作轻松地与巴利聊起此事,并在他底气十足的笑声中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太阳在远处的山岭中璀璨地落下之时,我已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看着整个吉尔德里笼罩在黄昏金红色的光芒里,好似一场充满恶兆的大火在熊熊燃烧。
当晚所见究竟是真是还是虚幻,至今我仍不得而知。那景象超越了一切人类对自然和宇宙的认知,但除此之外,我还是无法以常理解释那些现今早已路人皆知的失踪事件。在那晚,我的心中充满了畏怯,早早便解衣就寝,却在出奇寂静的高塔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夜空一片明朗,塔内却十分昏暗。此时月光暗淡,估计午夜过后才会有些许回转。这时,我想到了狄尼斯·巴利,又不禁由此联想到沼泽的下场。一股无名的恐惧突然侵占了我的脑海,几乎迫使我跳下床去,开着巴利的车夺路而逃,奔向巴利罗,奔入那茫茫的夜色中。但就在这思绪有机会变为行动之前,我已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在梦中注视着那山谷中的城市,那被可怖的魅影所缠绕的冰冷死亡之城。
很可能是那刺耳的笛声唤醒了我,但醒来后,笛声却无法吸引我的注意。我的床头背对着东窗,明月初升时,床脚处的墙上便会有月光闪烁。不过,这一次我却看到了另一番景观:缕缕光束的确在眼前的墙壁上舞动,但它们再也不是清冷的月光,而是血红色的光芒,此刻正透过那哥特式大窗投向屋内,鲜红的闪光跳跃在整间卧室内。面对此景,有故事中的人物能当即作出某种戏剧性的回应。我对这一切有些无所适从——我并没有望向窗外,而是在恐慌之中尽量克制自己不看着窗户,在一边想着如何脱身的同时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衣。我仍记得在慌乱中拿过帽子和手枪,但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便丢了帽子,手枪也一弹未发就已不知弃于何处。最终,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在这充斥整座城堡与村落、这令人疯狂,永无休止的笛声中,我爬向东窗,望向这光芒的源头。
这阴森的血色光芒从那远方小岛上的远古遗迹里喷涌而出,犹如洪水一般倾泻在沼泽上空。我无法描述那遗迹的蜕变——我一定是疯了——此时,那遗迹高耸挺拔,完全没有损毁的痕迹,高大的石柱将其层层环绕,显得宏伟无比;洁白的大理石檐饰泛着火红色的光辉,如同山顶上的神庙的顶尖,笔直地刺向天空。阵阵鼓点伴着刺耳的笛声开始响起,就在我惊畏地看着这一切时,我发现似乎一群群跳跃着的人形在红光下翩翩起舞,在庙宇周围投下扭曲的怪影。我被这壮丽的景观惊呆了,几乎无法思考,而若不是那笛声在我身边越奏越响,我很可能会一直观望下去。我颤抖着走向了北窗,一方面出于恐惧,但也出于某种古怪的喜悦,向城堡下的村落和沼泽边的平原望去,那里的奇景远远超越了之前的超自然景观。我的瞳孔因这一连串的刺激而放大——在这鬼魅般的红光里,平原上正行进着一支宛如梦魇的队伍。
时而漂浮,时而滑翔,身着白衣的沼泽之灵缓缓地向湖中小岛上的遗迹中退去,好似跳着古老而又庄严的仪式舞蹈。伴随着从那无形长笛中奏出的可憎乐曲,它们挥动透明的臂膀,呼唤成群结队的劳工蹒跚而来。劳工们如同听话的狗,被一股笨拙但不可抗拒的魔力牵引着,痴呆盲目地挣扎前行。当精灵们接近沼泽时,另一队追随者歪歪斜斜地从高塔下的某扇大门中走出城堡,东倒西歪地摸索着穿过了前庭和村落与城堡接壤的部分,好似夜游的酒鬼,在平原上加入了劳工的队伍。我虽与他们有一段距离,但一眼便看出来他们是来自北方的仆人——队伍中的一员就是那位丑陋臃肿的厨师,现在,他容貌的可笑却成了无以言表的悲剧。可怖的长笛声飘荡在水面,而我又听见岛上的废墟里传来阵阵鼓响。之后那些寂静优雅的精灵们飘到了水边,一个接一个地溶入了古老的沼泽;一队队追随者毫无减缓之意,也笨拙地扑进了水中,相继消失在沼泽中央泛着肮脏气泡的漩涡里。刺眼的红光使我几乎无法看清这一幕,而当这可怜的夜行队伍的最后一员——那位臃肿的厨师——也终于重重地跌入墨一般的水中时,笛声与鼓声才渐渐平息。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也戛然而止,留下这空无一人的村庄沐浴在新月惨淡的光芒里。
我随即陷入了一阵不可名状的狂乱,不知究竟头脑清晰或已然疯癫、仍在沉睡之中还是早已大梦初醒。最终,一阵仁慈的麻木拯救了我的心志。我记得自己做了许多可笑的事,诸如向阿耳忒弥斯、拉托娜、得墨忒耳、珀耳塞福涅、普路托祈祷,寻求庇护。恐惧激发了我内心最深处的迷信,童年所学的古典知识毫无阻拦地涌出我的双唇。我这时才发觉到自己目睹了一个村庄的覆灭,并意识到整座城堡内只有我和狄尼斯·巴利——正是巴利的鲁莽招致了这场灭顶之灾。而当我想到他时,一股新的恐惧感突然袭来,使我瘫倒在地。不,这并不是恐惧所带来的眩晕,而是无助的沉重——我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给我的绝望了。突然,一阵阴风从东窗刮入卧房,窗外的明月刚刚升起,我也听到塔下的城堡中传来了阵阵尖叫。很快,这尖叫声便使我无法忍受。我甚至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而现在,每当我回想起这尖叫声时,阵阵眩晕也会向脑中袭来。我只能说它来我曾经的挚友。
一定是这阵阵寒风中的尖叫声使我从麻木中觉醒。我依稀记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中的狂奔,穿过重重屋室,最终冲出前庭,冲进那恐怖的夜幕中。次日清晨,巴利罗的居民发现了我,他们说我在近郊漫无目的地游荡,喋喋不休地说着某些恐怖之景。但我明白,真正使我疯狂的并不是种种之前所见的景象;在我走出那黎明前的黑暗时,口中低语着的是我在逃跑时看到的异景。对他人而言,这些模糊的印象毫无意义,但当我独处于沼泽之中,或伫立在月光之下时,它们仍会清晰地浮现于心头,久久挥散不去。
就在我从那可憎的城堡中飞奔而出,顺着沼泽的边缘夺路而逃时,我又听见了一种新的声音。这声音本应平淡无奇,但我从未在吉尔德里听过此声——就在那潭毫无生息的死水之中,聚集着成千上万只青蛙,个个肥硕肿胀,黏滑的外皮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绿光,似乎一齐朝着月亮望去,高声唱着与体型完全不符的鸣叫。其中最为肥硕的一只出奇丑陋,我顺着它的目光向上望去。所见之景彻底击碎了我的心智,随之而来的恐惧使我魂飞魄散。
岛上的遗迹与弯月之间横贯着一道微弱的光芒,在镜一般的湖面上却没有任何投影。接着,我在不安之中瞥见一团单薄的影子正在这苍白的光之小径上缓慢地蠕动;一团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好似在某个无形恶魔的拉扯中挣扎不止,逐渐上升。终于,在一阵狂乱之后,我发觉那团骇人的阴影惊人的熟悉——那团令人作呕、难以置信的嘲弄——那有如渎神一般丑恶的肖像,正是这座城堡的主人——狄尼斯·巴利。
(Setarium 译)

异乡人 The Outsider

本文创作于1921年夏,后来发表在1926年4月份出版的《诡丽幻谭》上。由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母亲在同年的5月24日因为胆囊手术后的并发症去世,因此本文也在一定程度上吻合了他当时抑郁的情绪。本文的风格明显受到了爱伦·坡的影响,例如《贝雷奈西》以及《红死病的面具》。此外也有很多评论家认为本文的另一个灵感来源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


那晚的男爵梦到了许多苦痛;他的那些影子与面容,有如女巫、恶魔与硕大棺材蛆虫的英勇宾朋,也早已全都成了梦魇。

——济慈
对于一个人而言,倘若孩提时的记忆只能带给他恐惧与悲伤,那么他是不幸的;倘若回顾过去,只能忆起自己在那些摆放着一排排疯狂古书,悬挂着枯竭绞死者的阴森巨室里度过的孤独时光,或是在那些挂满蔓藤,由森森怪诞巨木组成的昏暗树林里看到的可怖景象,那么他是悲惨的。诸神给予我如此之多——它们给予了我迷茫与沮丧、贫瘠与破败。然而,当我的心智有望短暂地触及其他那些东西时,我却会奇怪地为自己已有的记忆感到满足,并且绝望地试图固守住这些逐渐枯萎的记忆。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处,只记得那座城堡极其古老,极其可怕。那里充满了幽暗的走道和高悬的穹顶。那些穹顶修建得如此之高,甚至眼睛也只能捕捉到上面的蛛网和无穷的阴影。那些风化剥落的走道里暴露出的石头似乎总是令人讨厌的潮湿。而某种可憎的气味,某种犹如死去的世代遗骸堆积起来散发的死尸味道,无处不在。那里从不见光明,所以,过去我偶尔会点亮一些蜡烛,从容地凝视着它们微明的火光寻求些许安慰;那里也不见户外的太阳,因为那些可怕的巨木向上延伸的高度已超越了我所能到达的最高的尖塔。仅仅有一座黑色的高塔超越林木之上,直插未知的外空,但是它已经部分崩塌了,无法向上行走——除非我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地爬上那几乎不可能攀援向上的垂直高墙。
我一定在那块地方生活了许多年,但我却无从衡量时间的长短。肯定有着某些生物在照料着我的需求,可我却无法回忆起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活物——只有那些无声的老鼠和蜘蛛。我想那些照料我的东西,不论到底是什么,一定已经极其古老了。我一开始对与活人的所有概念就是那些长相滑稽的像我,然而又如同这座城堡一般扭曲、干枯皱缩、正在衰颓的家伙。对于我来说,那些深埋在城堡地基中的某些岩石地穴里散落的骸骨并不是什么古怪少见的东西。我曾经难以置信地将这些东西与那些人们从事的日常事务联系起来,并且觉得它们要比我从那些发霉的古书里所看到的,有关活物的彩色图片更加自然、更加正常。我从那些带着彩图的书里学到了我知道的一切,没有哪个老师敦促或者指导我。我也不记得在所有这些年里,我曾听到过任何人类的声音——甚至就连我自己的也没有;因为虽然我能阅读那些词句,但我却从未想过要大声说出来。同样,我也从未思索过自己的模样,因为在城堡里没有镜子,所以我仅仅能通过本能的意识来认识自己,凭直觉认为自己应该类似于那些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年轻人物。当时,我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因为我脑海里积攒的回忆还是相当之少的。
我常常花很长时间躺着,梦见外面的世界,那些位于腐臭的护城河之外、黑暗沉默的巨木之下的世界;同时渴望地想象着自己正置身于那些位于无尽森林之外、被阳光普照的欢快人群之中。有一次,我试图逃出这片森林,但是我越是远离城堡,那些阴蔽就变得越发浓密,而空气里也越发充满了徘徊不去的恐惧;于是我发疯般跑了回来,免得在那黑夜般的死寂迷宫里迷失了方向。
所以,我只能在无尽的光暗交际中睡梦着、等待着,但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在等待着什么。然后,在那幽暗的孤寂中,我渐渐开始渴望光明,那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和疯狂,甚至让我无法再安睡下去。于是我向那座穿过森林、直插未知外空但却已经破败的黑色高塔举起了乞怜的双手。我决心要攀上那座高塔。虽然我可能会失败,但是即使瞥一眼天空而后死去,也要胜过营营一生却从未仰视过天空。
在一个阴湿的黎明时,我爬上了古老破旧的石质楼梯,一直来到它中断的地方。然后,我冒险黏附在那些细小的立足之处继续爬向上方。那死寂的、没有阶梯的巨石圆筒无比恐怖可怕;那里漆黑一片,荒废残破,充满了不祥的气息与因为受惊而无声飞过的蝙蝠。但是更让我恐惧的仍是我缓慢的进展。因为无论如何攀爬,头顶的黑暗却从未消退一丝一毫,同时新出现的寒意开始挥之不去地侵袭着我,令人生畏。我颤抖着思索着自己为何触碰不到光明。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一定会向下望去。我幻想着一定是黑夜突然降临在我四周,同时徒劳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摸索着窗户留下的任何痕迹,那样我便能向外张望,然后试着判断我曾到达的高度。
攀附在那面凹陷、令人绝望的峭壁上,经历过一段仿佛永无止境的可怕却又什么也看不见的爬行之后,在一个瞬间,我觉得我的头触碰倒某个坚固的物体。我知道我一定已经爬到了塔顶,或者至少是某一层的顶端。在一片漆黑中,我伸出那只空闲的手试着触碰这堵障碍,却发现它是石制的、无法撼动。然后我环绕着高塔开始一次极其危险的探索,爬到任何这面黏滑泥泞的高墙上任何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找到能打开这堵障碍的地方。然后我又开始向上爬去,用上了自己的双手加入到这次可怕的攀登中,同时用头顶开了石头障碍上的那扇厚板或是门。上面没有光,当我手伸向更高处时,我意识到这次攀登目前已经到了终点。那扇厚板是某个孔穴上覆盖的天窗,孔穴之后是一个有着层层石头阶梯、比高塔下端更加宽大的空间——毫无疑问这里通向某些位于高处的、更加宽敞的瞭望室。我小心地爬过孔穴,同时尽力防止那块沉重的厚板落回到原来的位置,但直到最后,我仍然失败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石制地板上,听着它摔落回原位时发出的可怕回响,希望在必要时还能再度将它撬起来。
我深信自己此刻已经置身在极高的位置上,远远高过了那些林木中受诅咒的枝丫。于是,我拖着身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同时摸索着四周寻找窗户。也许,我能生平第一次仰头看到所有那些我从书里读到的天空、月亮和群星。但我的每一步摸索带来的都是失望,我能摸到的只有一座座巨大的架子,以及上面摆放着的坚硬而且尺寸大得令我困惑的长方形箱子——一些可憎的箱子。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思索和揣测这座在亘古之前就与下方城堡割断了联系的房间里究竟可能寄居着怎样的秘密。然后,出乎意料,我的双手碰到了一扇门——它被安置在一个石头修建的入口里,上面布满了一些奇怪的凿痕,那让它显得相当粗糙。我推了推,却发现它是锁着的,但是自我身体里爆发出的一阵极其强大的力量让我克服了所有的阻碍,将它向内拉开了。当我如此做时,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最为纯粹的狂喜与迷醉——我看到光明平静地穿越一扇华丽的铁质栅门,从门后一条短小的石头通道里倾泻而下,那是满月的华光。在那之前,除了在梦境以及在那些我甚至不敢称为记忆的模糊印象里,我从未亲眼见过它。
想象着我已经位于整座城堡的巅峰之上,我开始快速跑上门后那几小节台阶;一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让我不觉绊倒在地。我感觉我移动得比黑暗中更加缓慢了。直到我爬到栅栏边时四周仍非常昏暗。通过小心地试探,我发现栅门并没有上锁,但是我并没有打开它——因为我害怕自己会从我一路爬上来的这令人惊诧的高塔上摔落下去。这一刻,月亮又出来了。
此刻震惊中最为凶恶疯狂的部分来自于那些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错愕,以及那些难以置信的荒诞。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所产生的恐惧都无法与那一刻我所看到的景象,以及这番景象蕴含的离奇意义所带来的惊怖相比拟。那幅景象本身就如同它带来的惊骇一般简单,因为它仅仅如此——我没有望见一幅置身极高之处所应当目睹到的、令人眼花的树梢景象;反而看见自我四周,围绕着栅门,在同一平面延伸铺展开去的只不过是坚实的大地,以及铺设点缀其上的大理石平板与圆柱。这一切都笼罩在一座古老的石筑教堂投射下的阴影之中。而那教堂已经损毁的尖塔此刻正在苍白的月光中如同幽灵般闪烁着。
几乎是无意识的,我推开了栅门,跌跌撞撞地走上了那条延伸往两个不同方面的白色沙砾小路。虽然在那一刻我仍觉得昏乱眩晕,却还紧紧固守着那对于光芒的渴求;甚至即便我着魔地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未曾停顿我的脚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经历究竟是否是痴妄错乱的幻觉、梦境,或者魔法;但我已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凝视那瑰丽的光辉与华彩。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或者我可能置身何处;但当我持续不断地跌跌撞撞走向前方时,我开始意识到某一些可怕的、压抑隐藏起来的记忆使得我的举动绝非出于偶然。我穿过一道拱门,走出那那片满是厚板和圆柱的地方,开始在旷野上游荡;偶尔会沿着看见的小路前行,但偶尔却会奇怪地离开小路,踏过草甸。那些地方只有些许痕迹暗示着曾有过一条被遗忘的古道。其间有一次我甚至游过了一条湍急的小河——在那里我看到一些已经崩塌、覆满苔藓的石头遗迹,似乎暗示着曾经这里有一座已经消失了很久的小桥。
我肯定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抵达那个似乎是此行目的地的地方。那是一座古老庄严、爬满常青藤的城堡,坐落在一片繁茂森林庭园之中。它让我产生了一种令我疯狂的熟悉感,同时却又令我困惑的陌生。我看到护城河已被填满了,一些我熟悉的高塔早已毁坏倒塌,同时新出现的厢房也混淆了我的视线。但主要吸引我视线,同时也是令我感到快乐的是那些敞开的窗户——那里面闪耀着华美的光芒,同时传出那只有最欢快的宴会才有的热闹声响。当我走进其中一扇窗户,向里看去时,我确实看见一群穿着古怪的人们,他们尽情欢笑,彼此之间爽朗地交谈。似乎,我以前从未听过人们的话语,只能模糊地猜想他们在说些什么。其中一些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极其遥远的记忆,而另外一些则对我来说相当陌生。
我跨过一扇低矮的窗户,走进了光线明亮的房间,从满怀希望、简单美好的瞬间一步步迈向绝望与顿悟带给我的最为黑暗、最为不祥的震撼。噩梦很快就降临到我的头上,因为当我迈出那一步时,我一生所经历过的、最令我恐惧的启示出现了。几乎就在我跨过窗台的那一瞬间,人群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这种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扭曲了我见到的每一张脸;我所听过的最恐怖的尖叫几乎从我见到的每个喉咙里释放而出。逃跑是他们普遍的反应。在混乱和恐慌中,他们中的几个昏了过去,然后被疯狂逃窜的同伴拖走了。许多人用双手挡住了眼睛,笨拙而盲目地逃窜。他们踢翻了家具,在试图穿过房间里许多门中的一扇时,绊倒在墙上。
骇人的尖叫声回荡着。我独自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明亮的房间里,听着那些逐渐消散的回响,颤抖着思索附近究竟潜伏着怎样一个我看不见的恐怖怪物。乍看之下,他们已经抛弃这座房间了,但当我向一个门洞走去时,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东西——那扇金色拱门的另一边有一个与我所在的地方有些相似的房间,而那间房间里有些活动的迹象。当我走近那扇拱门时,我开始更加仔细和清楚地打量起拱门那边的东西;然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骇人的嗥叫,这声音几乎与导致我发出这声嚎叫的恶毒景象一样令我酸楚——我直直地看见了那个逼真得可怕的怪物,那个无法想象、甚至不可描述的怪物。它仅仅凭着自己的容貌就彻底将一伙欢乐的人群变成了一群癫狂的逃亡者。
我甚至无法描述它到底像是什么,因为它是一切肮脏、怪诞、嫌恶、畸形与可憎的混合体。那是一具古老、腐烂而又支离破碎的可怖形体,一个令人厌恶、歧视,腐液滴答的妖魔,一副仁慈的世人总会掩盖起来的赤裸躯壳。老天在上,它不属于这个个世界——或者至少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但令我恐惧的是,我看到了它那已被啃噬后露出骸骨的轮廓,那是一个对于人类身躯的拙劣模仿,一个令人憎恶的赝品;而在它身上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发霉衣物却让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
我几乎无法动弹,不过还没有僵直到让我无法做出逃离的举动;可是就算我踉踉跄跄地向后挪步,想要逃跑,也没能打破那只沉默而又无可名状的怪物施加在我身上的魔咒。那对混浊的、玻璃般的眼球对我的双眼施加了莫名的咒语,迫使我的双眼不得不紧紧凝视着它,无法闭上;可是,即便如此,我的眼睛在那一刻也开始仁慈地变得模糊起来,在经历过第一眼恐惧的一瞥之后便只能朦胧地勾勒出那可怕事物的形状。我试图举起手遮挡住我的视线,然而我的精神太过眩晕昏乱,甚至不能完全控制住手臂遵循自己的意愿。这个举动让我失去了平衡,令我不由得拖着身子向前踉跄几步避免摔倒在地。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突然痛苦地意识到那死尸般的东西是如此接近,甚至让我依稀幻想自己听到了它那空洞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吸声。在几乎就要疯掉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能腾出手来阻挡那只靠得如此之近的腐臭恶鬼;接着在那偶然发生的如同无穷噩梦、甚至地狱一般的灾难性一秒中,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扇金色拱门后那只怪物向我伸出的腐烂爪子。
我没有尖叫,但在那一秒钟,所有那些随着夜风飘荡的可怖幽灵全都为我尖叫了起来,那一瞬间灵魂深处早已湮没的记忆如同山崩一般轰然涌出。在那一秒钟我意识到了所有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回忆起了那些发生在恐怖城堡与阴森树林之前的事情;也认出了身边这座早已改变了样貌的建筑物;但最令我恐惧的是,当我飞快抽回那已经被它的手指所玷污的手时,我认出了这只站在我面前,凶恶又可憎的怪物。
在这个世界里,有苦涩就会有安慰,而那安慰就是忘却。在那极度恐怖的一秒,那些使我惊骇的东西被迅速忘却了,而那喷涌而出的不祥记忆也消散在由一系列反复回荡的想象交织而成的混乱中。在那个噩梦里,我从那座应当被诅咒的闹鬼建筑里仓皇逃离,飞快而又无声地奔走进了苍白的月光中。当我回到那片大理石墓地,走下栅门后的阶梯时,我发现那扇石制活板已经再也无法打开了;但我不会难过,我早已对这块石板下的古老城堡和阴森树林感到厌倦和痛恨。如今,我与那些讥嘲而又友善的食尸鬼一同乘着夜风出游,而在日间则潜藏在由尼罗河所冲刷出的那条封闭而又无人知晓的哈多斯之谷里,躲在那些属于纳菲恩·卡的茔窟里嬉戏。我知道,光芒并非为我而明,只有那照耀在奈卜石冢上的月光是属于我的;我知道,欢愉并非为我而生,只有那位于大金字塔下由尼托克里斯的狂欢盛宴是为我操办的。然而,在我那新获得的疯狂与自由中,我几乎要欣然接受那属于异乡人的苦涩了。
因为尽管忘却让我感到平静,但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只是一个异乡客,一个存在于这个世纪里的异乡客,一个存在于那些依旧是人的人群之中的异乡客。自从那一天我将手指伸向巨大镀金框架后面那个令人憎恶的东西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自从那一天我伸出手指,却触碰到一面抛光的镜子那坚硬而又冰冷的表面后,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竹子 译)

外神 The Other Gods

这篇是洛夫克拉夫特早期作品中最后的经典“邓萨尼式”小说,写于1921年8月。作品试图模仿邓萨尼勋爵早期作品中所表达的核心,即宇宙主义。洛夫克拉夫特刻意将本篇小说和自己之前创作过的邓萨尼式作品联系到了一起,可以说,本篇小说中提到的潜伏在大地诸神背后的诸位“外神”,预示着之后的克苏鲁神话故事。本篇小说初次发表于《奇幻迷》杂志1933年12月刊。


《外神》的打字稿。
在地球的最高峰上,居住着大地诸神。它们不允许任何人类谈论说曾见过它们。诸神居住在高峰,而能够居住的山峰已经越来越少,因为居住在平原的人类能够攀登布满岩石和积雪的山坡,不断地将诸神驱赶到更高的山脉去,直到现在,它们的居所只剩下最后一座山峰。每次转移到更高的山峰前,诸神都会将原住地的痕迹全部抹去,但是据说,只有一次,它们离开之后在山峰的岩石上留下了一幅雕刻的图画,那座高山被它们命名为恩格拉内克。
如今,诸神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处于冰冷荒漠中的未知地带——卡达斯,那里从未有人类踏入,是它们逃避人类追踪的最后避所,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高的山峰。为了避免人类再次踏入它们的避所,它们禁止人类去往卡达斯,倘若万一有人到了那里,就不允许他们回去。人类最好对位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毫不知情,因为一旦他们知道了它的存在,就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前来探索。
但是有时候,地球上的诸神也会思念曾经居住过的山峰,会在寂静的夜里悄悄地回到故土,在它们记忆中的山坡上试着像往昔那样游戏,可是人是物非,它们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人们感觉到诸神的泪水从白雪皑皑的图莱山上流下来,然而却把这泪水当作了雨水;人们也听到了诸神忧伤的叹息,日落时分从勒利昂山吹来。诸神经常会乘着云船去各地旅行,智慧的佃农们常常会向别人讲述各种各样的传说,告诫人们不要在多云的夜晚靠近某些高耸的山峰,因为诸神已经不像过去那般宽大仁慈。
在乌撒城中,斯凯河畔,过去曾居住着一位老人,他非常想要亲眼目睹地球上的诸神。为此,这位老人潜心研究了《玄君七章秘经》,对那本存在于遥远的苦寒之地洛玛尔的《纳克特抄本》也了如指掌。他就是智者巴尔塞,村民们直到现在还在口口相传着巴尔赛先生是怎样在那个奇怪的月蚀之夜登上了一座山峰,去找寻诸神的踪迹。
巴尔塞对诸神十分了解,他甚至能够判断出诸神的往来踪迹,并且猜测出诸神的许多秘密,因此人们甚至将他视为半神半人。正是他明智地劝告了乌撒城的居民,乌撒城才得以制订了那条举世瞩目的律法——乌撒城内禁止任何人杀猫;也正是他首先告诉年轻的祭司阿塔尔,黑猫们在仲夏节前夜到底去了哪里。巴尔塞读尽了关于地球上的诸神传说,难免心生好奇,十分渴望能够亲眼目睹诸神的颜容。他相信凭借自己对诸神的神秘了解,可以在触怒诸神之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因此当他得知众神会在月蚀之夜到达山峰时,便下定决心在那一夜登上宏伟的哈提格—科拉山去一睹究竟。
哈提格—科拉山位于哈提格城外很遥远的石漠之中,名字也依城而取,就像一座沉默的神殿里矗立着的一尊岩石雕像。山峰周围环绕的雾气透出悲伤的气息,因为这雾气正是诸神悲伤的回忆——昔日诸神曾经定居于此,并且深爱这个地方。地球上的诸神如今还是会经常乘云船回到哈提格—科拉山,并在山坡上布下层层苍白的云雾,然后就在一轮皓月之下像过去那样在山巅上舞蹈。哈提格城的居民们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试图登上哈提格—科拉山,尤其不要在浓雾将山峰和月亮都遮蔽的夜晚去登山,那无疑是去送死;然而,巴尔塞先生从附近的乌撒城来到这里时却并未将此言论放在心上。陪他一同前来的是他的弟子,那位年轻的祭司阿塔尔。阿塔尔是客栈老板唯一的儿子,有的时候会感到害怕;然而巴尔塞先生的父亲是一位伯爵,曾经居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因此他的血统里没有丝毫普通大众的迷信思想,便只是嘲笑这些担惊受怕的佃农。
巴尔塞先生和阿塔尔不顾佃农们的苦苦哀求,执意离开了哈提格城,进入了岩漠地区,夜晚到来的时候还在篝火旁边谈论诸神的事情。他们在路上走了很多天,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哈提格—科拉山,以及环绕在山顶上的充满悲伤的雾霭。第十三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了哈提格—科拉山荒凉的山脚下,年轻的阿塔尔忍不住向巴尔塞先生述说了自己心中的恐惧。可是巴尔塞先生年高博学,毫无畏惧,他大胆地走在前面,登上了山坡,而这山坡自参苏时代以来便无人攀登过。《纳克特抄本》中曾用可怕的话语记载过那个时代。
通向山顶的路布满岩石,路上不断有峡谷、断崖和落石出现,让这一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危险。越往上爬,气温变得越低,周围的积雪也变得越多,尽管巴尔塞和阿塔尔借助登山杖和斧头艰难地开辟出向上的道路,步伐也很沉重缓慢,他们还是会时不时地滑倒、摔倒。终于,空气变得稀薄起来,天空也变了颜色,两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但还是努力不停地向上登攀。他们为眼前奇特的景色感到惊讶,一想到自己即将登上山顶,当夜里月亮出来、山顶被苍白的雾气笼罩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两个人更是感到恐惧万分,不禁浑身战栗。他们又花了三天时间,不断向上攀登,去到更高的、更加接近世界屋脊的地方。而后,他们开始野营,等待月亮出现、阴云密布的时刻到来。
他们连续等了四天四夜,每个夜晚都没有云朵出现,寂静的山峰周围也仅仅围绕了一层稀薄的雾气,月光穿过雾气冷冷地照射下来。到了第五个晚上,正是一个满月之夜,巴尔塞先生发现北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大片厚厚的云团,于是便和阿塔尔一起专注地望着这些云团不断向山峰接近,彻夜未眠。那些云团缓慢地、谨慎地向前移动,厚重又庄重,最后将哈提格—科拉山的山峰团团围住。巴尔塞先生和阿塔尔距离峰顶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再加上云团的遮挡,已经完全看不到月光和峰顶了。在接下来漫长的一个小时里,两人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远方的云团,看着云团卷起漩涡,变得愈发厚重和浮躁。巴尔塞先生对大地诸神了解甚多,他屏息凝神地聆听着云团中发出的某些声音。而阿塔尔却只顾感受雾气带来的寒冷,并对夜晚感到恐惧,惊慌失措。很快,巴尔塞先生就开始向更高处攀登,并且急切地招呼阿塔尔跟上自己的步伐,可是呆若木鸡的阿塔尔很久之后才跟上来。
雾气实在是太浓厚了,导致呼吸困难、视线模糊,让攀登变得非常困难。尽管阿塔尔最后还是跟了上来,但是他也只能远远望着巴尔塞先生在雾气缭绕的月光下攀爬于山坡之上的灰色身影。后来阿塔尔被巴尔塞先生越落越远,仿佛巴尔塞先生空长了一大把年纪,登起山来竟然比小阿塔尔还要敏捷。巴尔塞先生并不惧怕已经变得极为险峻的地形,虽说这样的地形只有强壮而大胆的人才能越过;他也从不在面对那些宽阔的黑色地裂时止步不前,虽然这些裂口连阿塔尔也只能勉强跳过。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攀登过了岩石和沟壑,时不时地跌倒,再爬起;时不时面对黑色的冰峰和沉默的花岗岩峭壁,敬畏其如此广漠和死寂。
突然之间,巴尔塞先生就从阿塔尔的视线里消失了,因为他已经爬过了前方一处可怕的峭壁,那块峭壁向前突起,威严矗立着,仿佛是要阻断任何没有得到诸神授意的来访者继续向上攀登的路。阿塔尔被巴尔塞先生远远地落在下面,正琢磨着自己如果也到达了那块峭壁,该如何爬过去。结果就在这时,他发现远处有一道奇妙的光线正在逐渐增强,仿佛预示着无云的山顶和被月光照亮的诸神的集会之地已经近在咫尺。当他向着突出的峭壁和明亮的夜空继续攀爬时,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没过多久,巴尔塞透着狂喜的呐喊声就穿过高处的浓雾,从他的视野之外遥遥传来:
“我听见诸神的声音了!我听见大地诸神在哈提格—科拉山的山顶纵酒狂欢、载歌载舞的声音了!大地诸神的声音被我这先知巴尔塞知晓了!此刻雾气渐薄,月光明亮,我能清楚地目睹诸神在它们年少时热爱过的哈提格—科拉山上狂野地舞蹈!我,贤者巴尔塞的智慧,已经凌驾于大地诸神之上,诸神的咒语和障壁在我的意志之下皆归于无效,我将目睹诸神,目睹那些骄傲、神秘,且避人不见的诸神!”
可是阿塔尔并没有听到巴尔塞听到的那些所谓诸神发出的声音,这会儿他已经十分靠近那块突出的峭壁,他仔细观察,试图在峭壁上找到一块立足之地。这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巴尔塞先生的呐喊,这次的呐喊声音更大、也更加刺耳:
“雾气已经非常稀薄,月亮在山坡上投下了阴影,大地诸神的声音高亢而狂野,它们惧怕贤者巴尔塞的到访,因为他比诸神更加伟大……月亮的光芒开始闪烁,大地上的诸神背对着月光舞蹈;我能够看到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模样,一边跳跃一边哀嚎……月光暗了下来,诸神开始陷入恐慌……”
就在巴尔塞先生大喊出这些言论的同时,阿塔尔感觉到空气中发生了一种玄妙的变化,就好像是大地上的法则向着更加伟大的法则屈服了一样。因为,虽然岩壁变得更加陡峭,但是向上的攀登反而开始变得容易起来,而且,简直容易得可怕。当阿塔尔试图去触及那块突出的峭壁时,竟然没有感到任何障碍的存在,而且他自己几乎是在朝那块峭壁突出的表面滑去。月光此时已变得出奇的暗淡,再加上四周云雾缭绕,阿塔尔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在雾里继续不断地攀登,这时候黑暗中再次传来了贤者巴尔塞的呐喊声:
“月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诸神在夜晚舞蹈。天空中充满了恐惧,因为在月亮之上,沉寂着一片月蚀,而这片月蚀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人类或大地诸神的书籍中得到预言……哈提格—科拉山上一定存在着某种未知的魔力,因为惊恐万分的诸神发出的尖叫声如今已经变成了嘲笑声,而我踏上的这片由冰层覆盖的山坡正朝着黑暗的天空无尽地上升……嘿,嘿!终于!在这片暗淡的月光之中,我亲眼目睹了大地上的诸神!”
现在,阿塔尔头晕目眩,不停地向陡峭得不可思议的岩壁上滑去。他听到黑暗中传来令人厌恶的嘲笑声,这嘲笑中还夹杂着一个人的哀号。除了在混沌的噩梦中梦见的地狱火河之外,没有人听到过这种声音。那哀号仿佛是将折磨一生的恐怖和痛苦,全部注入到一个骇人听闻的瞬间:
“外神!是外神们!这些来自外界地狱的神在保护着弱小的大地诸神啊!……扭过头去!……回去!……别往这边看!……别往这边看啊!……因为我目睹了来自无限深渊的复仇……那被诅咒的、可恶的坑洞……仁慈的大地诸神啊,我正在跌入天空里啊!”
阿塔尔闭紧双眼,捂紧耳朵,纵身向下跳去,以抵抗从未知的高空传来的、试图把他拉上去的可怕力量。哈提格—科拉山上回荡起了恐怖的雷鸣,惊醒了平原上善良的佃农们,还有哈提格镇、尼尔镇以及乌撒镇上的那些老实的议员们。他们都望向了浓密的云雾,也看到了那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得到预言的奇怪月蚀。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终于再次出现,此时阿塔尔已经躺在了山峰低处的积雪上,安然无恙。他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大地诸神或者外神。
在那本发霉的《纳克特抄本》上记载着,在世界还年轻的时候,参苏曾经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但他找到的只有顽皮又沉默不语的冰雪和山石。可是,当乌撒、尼尔和哈提格镇的人们战胜了内心的恐惧,在日间登上了那座闹鬼的陡峭山峰,去寻找贤者巴尔塞的时候,他们却在山顶裸露的岩石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印记,那个印记宽约五十腕尺,仿佛是独眼巨人用硕大的凿子雕刻在岩石上的。然而,这个印记跟学者们在古老得难以解读的《纳克特抄本》里读到的许多可怕的地方出现的印记十分相似。这就是人们找寻得到的所有痕迹。
人们后来再也没有找到贤者巴尔塞,也没有人能说服神圣的祭司阿塔尔为他灵魂的安息而祈祷。从此以后,乌撒、尼尔和哈提格镇的居民开始惧怕月蚀之夜,并且会在苍白的雾气遮住山巅和月亮的夜晚祷告。而在哈提格—科拉山的薄雾之上,大地诸神仍然会不时地像过去那样跳起满怀回忆的舞蹈,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已经安全了。它们也会乘着云船从未知的卡达斯来到这里游玩,就像过去那样,在地球还很年轻的时候,高峰还是人类无法逾越的障碍之时,在这里玩耍。
(战樱 译)

埃里奇·赞之曲 The Music of Erich Zann

本文创作于1921年12月,最初发表在1922年3月刊的《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这也是他创作过的唯一一个发生在法国的故事。文中所提到的“奥斯尔路”中的“奥斯尔”实际上是个法语词,意思是“在门槛上”。


1925年5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非常仔细地查阅了这座城市的各版地图,却再也没能发现奥斯尔路。我知道地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所以我不仅翻阅了现在的地图,更深入地挖掘了这个城市的古老过去,并且亲自考察了任何与那条我所知道的奥斯尔路有可能吻合的街道——不论它现在叫什么名字。可令我感到丢脸的是,不论我如何努力寻找,我都找不到那座房子,也找不到那条街道,甚至都找不到那个地方。可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这个在大学里学习玄学的穷学生曾在那里偷听过埃里奇·赞演奏的乐曲。
脑中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对此我从未否认;住在奥斯尔路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健康状况不论是生理状况还是心理状况,都糟糕透顶。我也记得自己没带任何一个熟人去过那里,虽然我认识的人也不多。但是,我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的事实,因为那里距离学校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而且有着与其他地方明显区别开来的古怪特征,任何去过那里的人都不会轻易忘掉。可即便如此,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个见过奥斯尔路的人。
记忆中的奥斯尔路在一条黑色河流的对岸。那条河流的堤岸上全是砖石修建的陡峭仓库——上面有着若隐若现的窗户;河面上横跨着一条用暗色石材修建的笨重石桥。沿河的地方一直都笼罩在阴影里,仿佛附近工厂的浓烟永远地遮住了太阳一般。河水里也弥漫着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曾闻过的邪恶臭味,这也许能让我在某一天重新找到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再遇到那股味道,我就肯定能立刻认出来。在桥的那一边都是些狭窄的鹅卵石街道,上面铺设着铁轨;再过去一点是一段上坡,起先很平缓,但是快到奥斯尔路的时候却变得不可思议的陡峭起来。
我从未见过哪条路像是奥斯尔路这般狭窄与陡峭。它几乎就像是一面绝壁,任何交通工具都无法在上面行驶。在有些地方,它甚至是由几段阶梯连接而成的。在斜坡顶端,整条街道的尽头耸立着一堵爬满了常青藤的高墙。街道的地面上铺砌着不规则的地砖,有时是石制的平板,有时是鹅卵石,而有时则是生长着顽强的灰绿色植被的裸露地面。街边的房子都非常高大,尖顶,年纪古老得不可思议,同时还疯狂地向前、向后以及向两侧倾斜着。偶尔会有隔街相对的两栋房屋全都向前倾过来,几乎要在街道上方相会,就仿佛是一座拱门一般;很显然,这些房屋遮挡住了大部分照向街道上的光线。此外,还有几架天桥从头顶悬跨而过,连接着街道两侧的房屋。
那条街上的居民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起先我以为他们全都悄无声息而又沉默寡言,但后来我认为他们应该全都非常非常衰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搬到这条街上居住的,但当我搬过去的时候,有些身不由己。我曾经在许多穷困的地方居住过,而且总是因为钱的问题被赶走;直到最后,我找到了中风的布兰多特名下那栋位于奥斯尔路上行将倾塌的房子。从街道的顶端数起,它是第三栋房子,同时也是那一带最高的房子。
我的房间位于第五层楼上,由于房子几乎是空的,所以我的房间便成了第五层楼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房间。在我刚到的那天晚上,我听到头顶上尖尖的阁楼里传来了奇怪的音乐。第二天,我向老布兰多特问起这件事情时,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年老的德国低音提琴手在演奏。他是个奇怪的哑巴,签名的时候总是用埃里奇·赞这个名字。他每晚都在一个廉价剧院的管弦乐队里演出。老布兰多特补充说,赞因为希望从剧院里回来后能继续演奏才选择了那间位于高处、孤立隔绝的阁楼。这间阁楼的山墙上有一扇窗户,那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处能够越过坡道尽头的高墙、俯瞰见墙后景色的地方。
从此之后,我每天晚上都能听见赞的演出。虽然这一直让我无法入睡,但他音乐里透出来的离奇与怪诞却始终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对艺术一无所知,却仍能肯定他所演奏的和弦与我以往听过的音乐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因此,我觉得他是个具有非常独特天赋的作曲家。我越是听他的演奏就越是入迷,直到一周之后,我决定去认识认识这位老人。
一天晚上,当他从剧院里回来时,我在走廊里截住了他,告诉他我想进一步了解他,并且在他演奏时陪伴在他左右。他是个矮小、瘦削、有些驼背的人,穿着寒酸的衣服,头几乎完全秃了,还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和一张怪异的、有些像是萨特的脸孔。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话似乎激怒、惊吓到了他,但是我明显直白的友善最终感动了他;赞不情愿地示意我跟着他,一同爬上那座黑暗、摇晃、吱呀作响的阁楼。这座陡峭的人字形阁楼上有两间房间,他的房间位于西侧。这间房间很大,同时由于它极端简陋而且疏于管理,所以看起来显得更加宽敞。房间里只有一张狭窄的铁床架,一只邋遢的脸盆架,一张小桌子,一张大书架,一只铁乐谱架,以及三把老式的椅子。盖在乐器上的防尘布胡乱地堆在地上。墙上都是裸露出来的木板,甚至可能从来就没刮过石膏;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让这地方看起来更加荒凉,更加不适居住。埃里奇·赞的美妙世界显然都藏在某些遥远的想象世界里。
在示意我坐下后,哑巴关上了门,插上了巨大的木制门闩,然后点亮了一只蜡烛,用来弥补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蜡烛所散发的微弱光芒。接着,他将虫蛀过的盖布从低音提琴上挪开,拿起了低音提琴,以尽可能舒适的方式坐下来。他没有使用乐谱架,凭着记忆开始演奏。接下来一个多小时里,我沉浸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旋律中;那肯定是他创作的旋律。让我这样对音乐并不精通的人来准确描述它的特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是一种赋格曲,中间夹杂着不断重复、极具迷惑力的章节。但对我来说这里面显然缺少了某些东西——在其他时候里,我待在下方自己房间时,曾听到过一些更奇异的曲调。
我记得那些让人难以忘怀的曲调,那就仿佛是经常在对着我哼唱,或对着我模模糊糊地吹着口哨一般,所以当演奏者最后放下琴弓时,我便询问他是否能演奏一些这样的曲调。当我这样要求时,埃里奇·赞那张满是皱纹、仿佛萨特般的脸上失去了他在演奏时一直表现出的厌烦与平静,并且似乎流露出了那种我刚开始向他搭讪时所表现出的、混合着生气与害怕的奇怪神情。有一会儿,考虑到老年人多少会有些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想要说服他继续演奏;甚至试着用口哨吹出一小段过去夜间曾听到过的旋律,好让他从那种古怪的情绪里清醒过来。但我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当那个哑巴音乐家认出那哨音后,他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流露出一种完全分辨不出是喜是怒的神情。同时他修长而又瘦骨嶙峋的冰凉右手堵住了我的嘴,止住了我粗劣的模仿。然后,他表现出了更加古怪的举动。他仿佛受了惊吓般瞥了一眼唯一一扇被窗帘遮着的窗户,像是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那里闯进来一般——这一瞥实在荒唐可笑,因为这座阁楼矗立在高处,即便通过毗邻的屋顶也无法抵达,而那扇窗户是这条街上的最高处,看门人曾对我说过,只有在那里才可以看到坡顶高墙的另一边。
老人的一瞥让我想起了布兰多特的话。某些变化无常的念头让我突然想要到窗户那里去看一眼,看看位于山顶另一侧的景象——那幅由城市灯火与月光照亮的屋顶所组成的、令人目眩的广阔景色。要知道,所有居住在奥斯尔路上的居民里,只有这个乖张执拗的音乐家才能看到那幅景色。于是我走向了窗户,想要拨开那些难以描述的帘子。接着,那个哑巴房客像是受惊般地暴怒了起来,甚至要比之先前来得更加强烈。这一回,他一面把头扭向门边,一面神经质地用两只手努力将我拖向那边。这时,我开始彻底地讨厌起房间的主人来。我命令他放开我,并告诉他我立刻就离开。于是,他松开了抓着我的双手。看到我的厌恶与冒犯,他自己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下来。接着他再次握紧了松开的手,迫使我坐回到一张椅子上,但这次却要友好、礼貌得多;然后,他带着一脸渴望的神情,绕过了脏乱的桌子。在那里,他拿着一根铅笔,用外国人才有的生硬法语写了许多东西。
他最后交给我的纸条是在请求我的忍耐与谅解。赞声称自己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很孤独,同时他的音乐以及其他一些东西所带来某些奇特的恐惧与精神错乱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很高兴我愿意倾听他的音乐,并且希望我常来拜访,不要介意他的古怪举动。可是,他也声明自己不愿向其他人演奏那些怪异的和弦,甚至不愿意让其他人再听到这些东西;此外他还不愿意其他人碰他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在大厅会面之前,他并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能听到他的演奏,所以他问我是否可以与布兰多特商量一下,搬到位置较低一些、不会听到他夜间演奏的房间里去。他甚至在纸条上写明,他愿意垫付房租上的差价。
当我坐着开始解读这些糟糕透顶的法语时,我渐渐地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宽容。他和我一样,也饱受着身体和精神痛苦的折磨;我的形而上学研究教导我要仁慈、和蔼。这时,在一片寂静中,一些细碎的声音从窗户外传了进来——那肯定是百叶窗在夜风中刮擦时发出的声音,出于某些难以解释的原因,这让我几乎和埃里奇·赞一样惊跳起来。接着,我阅读完了剩下的部分,与房间的主人握了握手,然后像是一对朋友一般分开了。
第二天,布兰多特给我换了一间贵得多的房间。这间房间位于第三层,两旁分别住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贷款人和一个值得尊敬的室内装潢商。而第四层楼上也空无一人。
随后不久,我发现赞并不渴望我陪伴,至少不像是他说服我从五楼搬下去时表现得那么强烈。他并没有让我去拜访他,而当我去拜访他时,他总表现得心神不宁,演奏时也显得无精打采。我们总是在晚上见面——白天的时候他会睡觉,并且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我对他的喜爱并没有加深多少,但上面的阁楼还有那种奇异的音乐却似乎对我有一种古怪的吸引力。而强烈的好奇心也让我渴望去看一看那扇窗户外的景色,看一看墙的那一边,看一看位于墙另一面我从未见过的山坡,以及其后延伸着的闪闪发光的屋顶与尖塔。有一次,我趁着剧场演出的时候爬上了阁楼,却发现门被锁上了。
但是我成功地偷听到了那个哑巴老人在夜间的演奏。起先,我会踮着脚尖爬回我以前居住的五楼,然后,我壮着胆子翻过了吱呀作响的楼梯,爬上了位于屋子尖端的阁楼。我经常溜到狭窄的走廊上,躲在那扇闩着的门外,靠着隐秘的钥匙孔偷听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些声音会让我产生某种难以说清楚的恐惧感——这是在畏惧那些若隐若现的奇迹与那些徘徊不去的神秘。并非是那些声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它们本身并不恐怖;但它们带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而且在那些声音中穿插的间隔似乎在暗示这音乐含有交响曲的性质,我很难想象,这能仅靠一名演奏者完成。我敢肯定,埃里奇·赞是一个有着狂野力量的天才。几个星期后,演奏变得愈发狂野起来,而那位老音乐家也变得越来越憔悴和鬼祟了。我觉得他看起来更加可怜了。到了这个时候,不论什么时间,他都不会再邀请我造访他的阁楼,甚至当我们在楼梯间相遇时,他还会有意避开。
而后,有一晚我躲在门外偷听时,我听见那低音提琴发出的尖叫声突然高声大作,变成一团闹哄哄的混乱声响;这种喧闹不禁让我怀疑起自己已经动摇的理智,那扇闩着的门后传来的一切难道不正哀怨地证明了里面正在发生某些恐怖的事情么?——那是只有一个哑巴才能发出的、口齿不清的可怕叫喊;那是只有在最为可怕的恐惧或痛苦的时刻才能发出的叫喊。我再三敲打着大门,却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我只得等在黑暗的走廊里,伴随着恐惧与寒冷颤抖着,直到我听到那可怜的音乐家借着一张椅子的帮助无力地想要从地板上爬起来。我想他可能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于是我重新开始敲打大门,同时宽慰地大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听见赞跌跌撞撞地爬向窗户,关上百叶窗与窗框,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迟疑着打开了门,邀请我进来。这一次,他看见我时所流露出的快乐与欣慰表现得颇为真实;因为当他如一个孩童抓住自己母亲的裙摆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衣服时,他扭曲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安慰。
老人可怜地摇晃着,迫使我坐进椅子里,然后自己坐进了另一张椅子;他的低音提琴和琴弓胡乱地扔在身边的地板上。他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古怪地点着头,露出一副既热情又受了惊吓般小心聆听的矛盾神情。而后,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似乎感觉安全了,于是绕过了椅子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并交给我。然后,他又回到了桌子边,开始不停地飞快书写着一些东西。纸条上恳求我可怜可怜他,同时也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待在房间里等他用德语写下完整的讲述,好说清楚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所有奇迹与恐怖。于是,我坐在那里等着,看着哑巴手里的铅笔飞快地书写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仍旧等待着答复,而老音乐家仍旧在一张张纸上飞快地书写着,纸条堆积得越来越多。而后,我看见他突然一颤,像是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然后他动作明显地望向拉上帘子的窗户,似乎在发抖地聆听着什么。接着,我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某个声音,但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声音,只不过是一种仿佛从无限远处传来的细琐低音音符,也许那是住在附近另一个演奏家在演奏,他可能正待在与我们毗邻的哪座宅子里,或者也可能住在高墙那边,那一片我一直都看不到的地方。不过,这对赞来说却似乎非常可怕。因为他突然扔掉了铅笔,突然站了起来,抓住他的低音提琴,开始用最疯狂的乐曲撕裂夜晚的宁静。除了那些躲在门后偷听的日子,我还从未亲眼看见他用琴弓演奏出如此疯狂的乐曲。
想要描述埃里奇·赞在那个恐怖的夜晚所演奏的音乐是完全徒劳的。那比我偷听到的音乐更加让我恐惧,因为这一次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并且认识到他做出这些举动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他正在努力制造噪音,试图将某些东西阻挡在外,或是要用噪音淹没一些别的声音——虽然我能感觉到那肯定极其恐怖骇人的事物,但我却无法想象那究竟是何等的恐怖。接着,演奏开始变得奇妙、变得歇斯底里、变得癫狂错乱,同时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我所认识的那个奇怪老人具备的卓越天赋。我认识那曲调——那是一种在剧场里非常流行的、狂野的匈牙利舞曲。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赞演奏另一个作曲家的音乐。
音乐的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那只绝望的低音提琴开始尖叫与哀诉。不祥的汗珠开始从演奏者身上滴落,而他本人则扭动得像只猴子一般,不断地疯狂望向拉上窗帘的窗户。从他那疯癫的曲调里,我仿佛看到了一群幽灵般的萨特与巴克斯的信徒在由云雾、烟尘和光亮组成的翻腾深渊里疯狂地舞蹈和旋转。接着我听到了一个更加尖锐,更加雄浑的音符。那并不是由低音提琴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从西面的远处传来的声音。比起低音提琴那疯狂的曲调,它显得更加镇定、更加从容、目的明确同时又充满了嘲弄与不屑。
在这关头,百叶窗开始在呼啸的夜风中刮擦作响。而夜风则在屋外翻滚涌动,仿佛是在附和屋子里疯狂的演奏者。赞手中尖叫着的低音提琴这时所发出的声音已经超过了它所能发出的音域范围,我甚至从未想过一只低音提琴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百叶窗发出的声音变得愈发响亮起来,它挣脱了束缚,开始猛烈地撞击着窗户。接着,在频繁的撞击下,窗户的玻璃令人毛骨悚然地破裂开来。刺骨的寒风汹涌而入,吹得蜡烛劈啪作响,同时吹走了桌子上那厚厚一叠赞写着那些恐怖秘密的纸张。我看着赞,发现他不再有意地去看窗户。他蓝色的眼睛鼓胀起来,呆滞无神,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那疯狂的演奏开始变成一种盲目、机械、难以辨认的放纵仪式,完全无法再诉诸文字。
接着,房间突然涌起了一阵比其他时刻更加猛烈的强风。它抓起手稿,向窗户边带去。我不顾一切地追向那些飞走的纸片,但在我赶到被破坏的玻璃窗边之前,它们就已经被狂风带走了。这时,我想起自己一直希望能站在这扇窗户边张望外面的景致,毕竟这扇窗户整条奥斯尔路大街上唯一一处能看见高墙那边的斜坡与之下延伸着的城市的地方。虽然这时候外面已经很暗了,但城市的灯光总是会亮着的,而我也期盼着看一看下方那风雨中的景色。房间里的烛火正滋滋响,低音提琴而伴随着夜风疯狂地呼啸着。在这一片声响中,我从那扇位于最高处的山墙窗户里望了出去,却没有看见下方绵延的城市,也望不到亲切的灯火从记忆里的街道上照射过来,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无穷无际的黑色虚空;那是一片无法想象的空间,里面充斥着旋律变化与音乐曲调,与地球上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当我站在那里,充满恐惧地向外张望时,夜风吹灭了古老尖顶阁楼里亮着的两只蜡烛。将我留在一片蛮荒、无法窥探的黑暗之中,我的面前只有混沌与喧嚣,而在我身后则是黑夜里低音提琴所发出的、魔鬼般的疯狂嗥叫。
我蹒跚摇晃着回到黑暗里,却无法点亮一盏灯光,只得茫然地撞着桌子,推翻一张椅子,最后摸索着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中。身边的黑暗尖啸着令人惊骇的音乐。但为了拯救我与埃里奇·赞,不论有什么力量在阻挡在前,我都起码要试一试。我感觉到有某些冰冷刺骨的东西从我身上擦过,于是我大声尖叫起来,但我的尖叫声听起来还不如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音提琴声来得更大。突然,在黑暗中,疯狂划动的琴弓撞上了我,于是我知道演奏者应该就在我身边了。我感觉着,摸到了赞坐着的椅子的靠背,接着摸到了他的肩膀并开始摇晃他的肩膀试图让他重新恢复理智。
他没有回应,低音提琴仍旧尖啸着,没有变缓的趋势。我顺着他的身子摸到了他的头,停住了他机械晃动着的头。接着,我在他耳边大喊,告诉他我们必须逃离这些黑夜中的未知事物。但他既没有回应我,也没有停止演奏那难以言喻的疯狂音乐。这时,那些诡异的狂风开始灌进阁楼,仿佛在黑暗与喧哗中疯狂起舞。当我摸到他的耳朵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为何——直到我摸到那张凝固的脸,那张冰冷、僵硬、毫无呼吸的脸庞,还有那双呆滞、徒劳地向外鼓胀着的眼睛。之后,因为某些奇迹的庇佑,我摸到了阁楼的房门以及门上那只巨大的木闩,于是我疯狂地逃离了那个处在黑暗中、目光呆滞的东西;逃离了那应当被诅咒的低音提琴所发出的可怖哭嚎——甚至就在我逃跑的时候,那声音还在疯狂地增强。
我连滚带爬地冲下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楼梯,穿过黑暗的房子;漫无目的地冲进了楼下那条狭窄、陡峭、拥挤着台阶与破旧房屋的街道;手忙脚乱地跑下台阶,踩过街道上的鹅卵石,穿过两岸耸立着墙壁的恶臭河流;所有那一切都变成了恐怖的印象紧紧跟随着我。而我记得,在我逃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风,月亮也隐藏了起来,城市里的所有灯光都如常闪烁着。
尽管进行了仔细地搜索和调查,我却再也没能找到奥斯尔路。但我并没有感到那么失望与遗憾,不论是对于自己再也不能找到奥斯尔路的事实,还是对于那些写得密密麻麻却最后消失在那片难以想象的深渊里,唯一能够解释埃里奇·赞之曲的手稿。
(竹子 译)

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 Herbert West-Reanimator

本文创作于1921年底或1922年初,最早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1922年2月至7月的业余文学爱好者杂志《自酿》(Home Brew )上。实际上,洛夫克拉夫特本人并不喜欢这篇故事,之所以创作它完全是因为杂志社答应支付他每章五美元的稿费。这些稿费在当时并不算很多,而他那时也只不过是刚开始正式创作的业余写手。另外,由于是连载故事,洛夫克拉夫特不得不在每一章的开头都写上前情提要之类的内容,这使得整篇故事在完整发表出来时,给人一种重复啰嗦的感觉;同时,每个章节之间的联系也很松散,更像是五篇小故事的合集。值得一提的是,影史上留名的经典丧尸B级片《活跳尸》便是根据本篇小说改编而成的。


《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的打字稿。
I 自黑暗中来
早在大学时期我就结识了赫伯特·韦斯特,而且在那之后就一直与他保持着朋友关系。然而一谈到这个人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我感到害怕并非仅仅因为他在不久前突然神秘失踪了。我畏惧的是他所投身的事业——早在十七年前,我们还在阿卡姆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里读大三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受过这种强烈的恐惧了。那时,他与我有密切的来往,而且他的那些实验所展现出的奇迹与邪恶也让我深感着迷,我是他最亲密的同伴。而现在,他已经失踪了,他的魅力也已经消散,但我所感受到的恐惧却变得更加强烈。记忆与那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永远都比现实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仍然记得我们共同经历的第一起可怕的事故,那是我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惊骇的时刻。实际上我非常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情。我之前已经说过,那时候我们还在医学院里学习。当时韦斯特提出了许多疯狂的理论试图解释死亡的本质,并且宣称人类能够通过技术手段战胜死亡。这些理论让他成了臭名昭著的人物。他的观点本质上全都是用机械论来解释生命的本质,并且也提出了一些在自然的生理活动中止后,通过化学反应继续维持人类器官运转的方法。但这些观点被当成了笑柄在教员与其他学生间广为流传。他对各种赋予生命的方法进行了实验,杀死了大批兔子、天竺鼠、猫、狗与猴子,并尝试复活它们。到后来他已经成了学院里惹人嫌恶的公害。在这些实验中,他曾好几次观察到那些理论上已经死亡的动物出现了生命迹象;而且其中的许多起例子都表现出了非常激烈的反应;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为了完成这项技术——假设它真的能够完成的话——他必须穷尽一生的时间去进行相关的研究。此外,他发现为了进行更加专业、更加深入的研究,自己必须使用人类样本进行实验,因为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生物身上时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第一次与校方有了冲突,并且最终导致像是医学院院长这样的高层人物出面,中止了他后续的研究计划。颁布禁令的那位院长正是仁慈且博学的艾伦·哈斯利博士,所有生活在阿卡姆的老居民都应该记得他后来为抵御伤寒瘟疫所做出的杰出贡献。
但是我一直对韦斯特的理想容忍有加。我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他的理论,那些理论几乎能够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分支与结论。按照海克尔 (1) 的理论,所有生命都只是化学过程和物理过程的结合,所谓的“灵魂”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因此我的朋友相信人为复活死者成功与否的关键,仅仅与尸体内组织器官的状态有关;只要尸体尚未开始腐烂,研究者就能采用合适的方法让一具拥有全套完整器官的尸体重新变成我们所知道的“活”的状态。然而韦斯特也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只是死亡很短的一段时间也会使敏感的脑细胞出现坏死,而这些轻微的坏死肯定会对被复活生物的精神与智力造成损伤。所以他最初的设想是寻找一种药剂能够在死亡真正开始前恢复身体的活力,但动物实验的一再失败让他意识到自然的生命活动与人工创造的生命活动会相互排斥,无法融合。于是他开始挑选那些非常新鲜的样品进行实验,选择在样品的生命刚刚结束时立刻往血管里注入自己配置的药剂。但这样的举动让教授们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因为他们觉得韦斯特在这些实验里所使用的样本并没有真正死亡。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去理智而又仔细地检查整个实验过程。
被学院勒令停止研究后没多久,韦斯特便告诉我他决定想办法弄一些新鲜的人类尸体来研究,此外他还透露说,他仍在秘密地进行那些不能公开尝试的实验。他与我讨论过一些获得尸体的途径与方法,其中的很多内容都相当可怕,因为在学院里我们甚至都没有获得过属于自己的解剖标本。他注意到,每当太平间缺少尸体的时候,便会有两个本地的黑鬼带着些尸体来填补空缺,而且从未有人过问过这件事情。韦斯特是个矮小、瘦削、带着眼镜的年轻人,有着精致的五官、黄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与柔和的声音。听这样一个人谈论克莱斯特彻奇公墓与波特墓地哪个更容易得手一些,实在让人觉得有些阴森神秘。我们最后选中了波特墓地,因为差不多所有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尸体都被涂过防腐香油;那会破坏韦斯特的研究工作。
那个时候,我被他的研究给迷住了。我非常热心地协助他的工作,并且协助他做出各种决定。我不仅要考虑尸体来源的问题,还想到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从事我们阴森可怕的研究。在位于麦铎山另一侧,那座废弃的查普曼农舍里建立实验室,就是我的主意。我们把农舍里位于地面上的那一层改造成了一个手术室和一个实验室。两个房间都挂上了黑色窗帘来掩盖我们在午夜时分进行的工作。虽然那个地方离四周的公路都很远,在视野可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别的房子,但预防措施仍是非常必要的;如果那些在夜间游荡的人说自己看到了奇怪的光亮,那么必然会给我们的工作带来灾难。我们一致同意,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工作场所,我们就告诉他那是个化学实验室。我们慢慢地给那座邪恶的科学小屋配上了各种原料,其中一部分是从波士顿买来的,还有些是从学校里悄悄借来的——所有的原料都经过伪装,确保除专家外没人能认出来——我们也备好了铁锹和铁镐,打算往后在地下室里挖掘坟墓埋藏实验后剩下的样本。以前在学院里我们会使用焚化炉处理尸体,但太贵了,我们这种未得到授权的实验室不可能供得起那样的设备。但尸体总是会带来诸多不便——即使是韦斯特在公寓中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开展秘密实验后剩下的小天竺鼠尸体,也需要小心处理。
我们像食尸鬼一样跟踪本地的死讯,因为我们对样本有着非常特定的需要。我们要的是死后立刻下葬的尸体,且不能经过任何防腐处理;死者最好没有任何致畸的疾病,并且必须保留了所有器官。所以因意外丧生的死者是最好的选择。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打听到合适的尸体;但我们依旧在不引起任何怀疑的前提下,尽可能频繁地向停尸房和医院打听消息,并且假装是学校委托我们来咨询的。我们发现在许多情况下,医学院总能获得一些优先选择的权利。因此,我们觉得等到夏天——学校只开设短期课程的时候——最好还是待在阿卡姆城。后来,我们总算走了运;因为有一天我们听说波特墓地里下葬了一具接近理想的尸体;有个身体结实的年轻工人那天早上在萨摩斯池塘里淹死了,于是人们用镇上财政的拨款安葬了他,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延误,人们也没有对尸体做防腐处理。当天下午,我们就找到了新的坟墓,并且决定在午夜的时候展开行动。
虽然当时的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对墓地怀有特殊的恐惧,但在那个漆黑的午夜里所做出的事情仍然让我觉得颇为厌恶。那天晚上,我们带着铁锹和油灯去了墓地——虽然在那个时候手电筒已经得到了大规模的投产,但还没有今天的钨丝电筒这么让人满意。挖开坟墓的过程非常缓慢,而且肮脏——如果我们是艺术家而非科学家的话,那肯定有一种阴森恐怖的诗意——当铁锹最终碰到木头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而等到松木棺材完全露出来后,韦斯特爬进了坟墓,打开了盖子,然后拖出了里面的尸体,接着将它支了起来。我俯下去,将尸体搬出了坟墓。然后我们两个人又卖力地把坟墓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整件事情让我们提心吊胆,所获得的第一具战利品那僵直的躯体与毫无表情的面孔更让我们觉得慌张,不过我们仍然想办法抹掉了所有的痕迹。在拍实了坟堆上的最后一锹土后,我们将实验样本装进了一只帆布袋子,然后带着它朝位于麦铎山另一侧属于查普曼的老农舍走去。
回到老农舍后,我们将实验样本搬到了一张临时搭建起来的解剖台上。在明亮的电石灯的光线中,样本看起来并不算阴森可怕。那是个身体壮实但显然缺乏头脑的年轻人——身体健康、平凡无奇的那一种。他有着高大的身材、灰色的眼睛和棕色的头发,就像是只没有什么精明思维的健康动物,而且很可能也有着最为简单和健康的生活方式。眼睛闭上的时候,它看起来不像是死了,反而更像是睡着了;但我朋友的专业诊断很快就确定了实验样本的状态。我们终于拿到了韦斯特渴望已久的东西——一具非常理想的人类尸体——而他只需要将经过精心计算、理论上对人类有效的溶剂注射进尸体就可以了。这个时候,气氛极度紧张起来。我们知道这次实验几乎没有可能获得完全的成功,但尸体可能会因为部分复活而产生一些怪诞的结果,这让我们不免感到毛骨悚然。人类个体的生命活动一旦停止,那些非常精细的大脑细胞就会立刻开始坏死,所以我们最担心的还是尸体复苏后的心智状况与情绪冲动。此外,我个人依旧相信一些传统的、关于人类“灵魂”的古怪概念,并且满怀敬畏地觉得从死亡中归来的人可能会向我们透露某些秘密。我想知道这个平静的年轻人在那个活人无法抵达的世界里看到了什么,也想知道他——如果完全复活过来的话——会说些什么。但我并没有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好奇幻想中,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依旧享有与我的朋友相同的唯物论观点。不过,在整个过程中,我的朋友要比我冷静得多,他将大量液体注入尸体手臂上的一条静脉,并立刻包扎好了伤口。
等待的过程让人觉得害怕,但韦斯特从未表现出过半点儿犹豫。他不时用听诊器检查样本,而且泰然地接受了失败的结果。大约四十五分钟之后,尸体仍然没有一丁点儿生命迹象。于是他失望地宣布自己的药剂没有效果,并且决定在抛弃自己努力获得的可怕奖品前抓住机会更改药剂中的一种成分后再试一次。那天下午出发盗取尸体前,我们已经在地窖里挖出了一个坟,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在黎明时分将实验后的尸体填进去——因为房子里虽然装了一把锁,但我们仍然不愿意冒哪怕一丁点儿风险,免得有人发现房子里的恐怖景象。况且,即便我们能够将尸体留到第二天晚上再做实验,样本肯定也不新鲜了。所以,为了赶在处理尸体前再进行一次实验,我们将那位沉默的客人留在黑暗中的桌子上,提着房子里唯一的电石灯去了相邻的实验室,开始专注地配置起新的药剂来;韦斯特以一种近乎狂热的苛刻监督了整个称重与测量过程。
可怕的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而且完全出乎了我们的意料。当时,我正将一些东西从一支试管倒进另一支试管里,而韦斯特则忙着摆弄那盏我们用来在没通煤气的屋子里替代本生灯的酒精喷灯,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刚离开的那个漆黑的房间里突然传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魔鬼般的尖叫。我们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就算是从突然打开的地狱深渊里传出来的、该被诅咒的苦难嚎叫也不会比我们所听到的可憎的混乱声音更加难以描述。那不可能是人类的声音——那不是人类应该发出的声音——我与韦斯特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冲向了最近的窗户,压根儿就没有去想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情,或是我们可能发现的东西;我们打翻了试管、油灯还有蒸馏器,最后跳出窗口,朝那片漫天星辰照耀着的乡间夜色跑去。当我们发疯一般地逃向城市的时候,我认为我们大声尖叫过;但当我们真正跑进市郊的时候,我们克制住了自己的神色——表现得就像是两个豪饮作乐忘了时间,正跌跌撞撞赶着回家的狂欢者。
我们没有分开,而是一同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里,然后点着灯压低声音讨论到黎明时分。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冷静了下来,对整件事也有了理性的解释,并且策划好了后续的调查计划。于是我们在白天睡了一觉——并翘掉了当天的课程。但那天晚上,报纸上两桩毫无关联的新闻再度让我们辗转反侧起来。其中一则新闻提到查普曼那座废弃的老农舍发生了不明原因的火灾,并且被烧成一堆废墟——我们意识到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打翻了灯。另一则新闻则声称是有人在波特墓地试图挖开一座新修好的坟,但却失败了,坟地上留下了一些抓扒泥土的痕迹,但却没有铁锹动土的迹象。这让我们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们非常小心地拍实了那座坟丘。
而在那之后的十七年里,韦斯特经常会回头张望,抱怨说自己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而现在,他失踪了。
II 瘟疫的恶魔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夏天。那年夏天,伤寒如同一只从魔王宫殿里阔步走出来的恶毒魔鬼般,在阿卡姆城中狞笑肆虐。如今再回顾起那一年,绝大多数人最先想到的就是那场凶恶的天灾,因为真正的恐怖一直扑打着它的蝠翼,盘旋在克莱斯特彻奇公墓里重重叠叠的棺材堆上;但是,我在那段时候经历了一件远比伤寒瘟疫更加让人恐惧的事情——而现在,赫伯特·维斯特已经失踪了,知道那件事情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那年暑期,韦斯特与我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从事一些毕业后的工作。那些尝试复活死者的实验已经让我的朋友变得声名狼藉了,因此当不计其数的小动物被他以科学的名义屠杀后,我们那位富有怀疑精神的院长——艾伦·哈斯利博士,下令禁止了那项恐怖的研究。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中止而已;韦斯特仍然在他阴暗的公寓房间里继续进行某些秘密的实验,并且在一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可怕夜晚从波特墓地偷走了一具人类尸体,并且将它带到了一座位于麦铎山另一侧的废弃农舍里。
当时,我与他在一起。我看着他将那管他觉得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恢复生命的化学与物理过程的药剂注射入了尸体静止的血管。事情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我们刚开始几乎被吓得精神错乱,但后来却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而韦斯特在那之后落下了一种逼人发疯的错觉,他总觉得有东西在侵扰和猎杀他。那具尸体并不是特别的新鲜;显然,想要让复活者拥有正常的心智,尸体必须非常的新鲜;随着老房子被大火烧毁,我们也没办法再把它重新埋进土里了。如果我们能知道它最后有没有被埋进土里,事情可能会好一些。
经历过那件事后,韦斯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了自己的研究;但热情最终还是慢慢地回到了这个天生的科学家身上,他开始重新纠缠学院里的老师,恳请他们提供一间解剖室和新鲜的人类样本,好让他继续那项他自认为无比重要的研究。不过,他的请求全都落空了;因为哈斯利博士的禁令执行得非常坚决,而且其他教授也都赞成领导者的决定。在他们看来,那些有关复活技术的理论基础,只是一个狂热的年轻人所作出的幼稚奇想而已——韦斯特是个身体瘦削、头发发黄的年轻人,有着一双带着眼镜的蓝眼睛与柔和的声音,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忽略他那冷酷无情的头脑所蕴含的非同寻常——近乎恶魔般——的力量。我知道现在的他和那个时候没有区别——因此我感到不寒而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面孔变得越来越坚定,但却没有显出老态。现如今,塞夫顿精神病院里发生了那桩不幸的灾难,而韦斯特也失踪了。
在我们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里,韦斯特曾因为一场口头争论极不友好地顶撞了哈斯利博士。然而由于好心的院长谦恭得体,那场争论反而让韦斯特陷入了难堪。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也没有理由延缓那项无比伟大的研究工作。当然,在毕业之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投身进那项事业,但他却希望趁着自己还能使用大学里的优质仪器时开始研究工作。由于那些恪守传统的老头们一再忽视自己在动物实验中取得的奇怪结果,并且始终坚持否定复活技术的可行性,作为一个讲究逻辑的年轻人,韦斯特感到了难以言表的厌恶与困惑。只有在真正成熟之后,他才能理解“教授—博士”这类人在思想上自我设限的习惯——那是被可悲的清教徒思想一代代熏陶出的结果;这些人心地仁慈,有良心,某些时候还会表现得文雅而和蔼,但却总是偏执、狭隘、束于传统,而且缺乏广阔的眼界。时代对于这些不够完整,但却有着高尚灵魂的人要仁慈得多,他们所能犯下的最糟糕的罪恶只是太过胆怯而已,而他们面临的最终惩罚也只是因为在知识理论上犯下的错误遭到大众嘲笑——像是托勒密的地心说,加尔文主义,反达尔文主义,反尼采主义以及各种各样遵守安息日的行为,还有禁奢令。年轻的韦斯特尽管有着非凡的科学知识,却对和善的哈斯利,以及他那些博学的同僚没有什么耐心;他渐渐地产生了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愤恨,同时渴望用一种令人惊讶,富有戏剧性的方法向那些头脑愚钝的卓越人物证明自己的理论。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沉溺在精心构思的白日梦里,想象着复仇和胜利,想象着自己宽宏大量地原谅了那些对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场瘟疫狞笑着走出了地狱里的噩梦洞穴,致命地降临到了阿卡姆城。当它开始蔓延的时候,我与韦斯特刚从大学里毕业,但却仍然参加了学校的夏季课程,做一些额外的工作,所以当瘟疫以魔鬼般的狂暴速度在城里爆发时,我们俩正好就在阿卡姆。虽然没有拿到行医执照,但我们已经有了学位,因此当患者数量开增加的时候,我们被立刻派到了公共卫生行业里。当时的情况几乎已经失控,接二连三的死亡已经频繁地超出了本地葬礼承办商的处理能力。许多尸体在没有经过防腐处理的情况下就被匆匆下葬了,甚至就连克莱斯特彻奇公墓的停尸窖里也临时摆满了装着未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的棺材。这一情况触动了韦斯特,他常常感到讽刺,那里有如此多的新鲜样本,却没有一具适合他去进行那些被学院禁止的研究!我们工作得非常劳累,糟糕的精神状态和紧张的神经让我的朋友病态地阴郁起来。
另一方面,这些让人悲伤消沉的工作也让那些温文尔雅,始终反对韦斯特的敌人们感到心烦意乱。学院只能暂时关门,医学系教员中的所有医生都去协助对抗伤寒瘟疫了。在所有人当中,哈斯利博士的无私奉献尤其令人尊敬。他全身心地将自己的高超技艺用在了那些因为太过危险——或者看上去不可能被治愈——而被人们放弃的病人身上。不出一个月,无畏的院长就变成了一个众人称道的英雄,但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名气,依旧硬撑着继续工作,免得自己因为身体疲劳和神经衰竭而彻底崩溃。看到自己的敌人如此坚毅,韦斯特也流露出了一些敬意,但这让也他更加坚决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惊人理论。趁着医学院与市政卫生规章制度一片混乱,有天晚上,他想办法将一具才死亡不久的尸体带到了大学的解剖室,当着我的面给尸体注射了经过修改的新配方。那具尸体真的睁开了眼睛,但仅仅是用一种极度恐惧神情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随后又变回到了没有丝毫生气的状态,而且再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重新唤醒尸体。韦斯特说那具尸体不够新鲜——夏天炎热的空气让尸体太容易腐败了。在焚化尸体的时候,我们两个几乎被抓了个现行,这让韦斯特意识到在学院的实验室里再度进行胆大妄为的非法实验并不是个非常明智的主意。
八月份的时候,瘟疫发展到了顶峰。韦斯特和我差点送了命,而哈斯利博士则在十四日不幸去世了。学生们都参加了在十五日匆忙举行的葬礼,并且买了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花圈——不过相比富有的阿卡姆居民与市政当局献上的悼念品来说,那个花圈根本不值一提。葬礼几乎变成了一场公共事件,因为院长生前的确是个公认的好人。葬礼后,我们这些学生都觉得有些消沉,于是去商业区的酒吧里待了一个下午。虽然主要对手的去世让韦斯特产生了些许动摇,但他依旧提到了自己那恶名昭著的理论。而那些理论让我们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大多数学生都回家去了,或是忙其他事情去了;但韦斯特说服我协助他“好好利用这个晚上”。韦斯特的女房东在大约凌晨两点的时候看到我们回到了韦斯特的房间,并且注意到我们两个是架着另一个人回来的;她告诉她的丈夫,我们几个显然吃了一顿大餐,而且还喝了酒。
那个尖酸的妇人显然说对了;凌晨三点的时候,韦斯特的房间里传出了一阵尖叫,吵醒了房子里所有的人。当楼内的居民破门而入时,他们看到我们两个不省人事地躺在满是血污的地毯上,身上有被殴打、抓伤、虐待的痕迹,身边全是韦斯特放在房间里的瓶子和仪器设备,但都被打破了。敞开的窗户说明了袭击者的去向,但许多人都觉得有些困惑,因为那个袭击者显然是从二楼纵身跳到草坪上,然后竟顺利逃走了。他们还在房间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衣服,但当韦斯特清醒过来后,他说那并不是陌生人留下来的,而是他从其他病人那里收集来的衣服。他需要用这些衣服来做细菌分析,研究病菌的传播过程。他命令其他人尽快把衣服投到宽敞的壁炉里烧掉。在面对警察的询问时,我们一直表示不知道新近结交的朋友的身份。韦斯特紧张地说,他是我们在某个商业区酒吧里遇到的一个意气相投的陌生人,但具体的地方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之前聊得很高兴,因此我与韦斯特都希望警方不要追究那位粗暴好斗的朋友。
但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起震惊整个阿卡姆的案件——对我来说,这件事情要比瘟疫本身可怕得多。克莱斯特彻奇公墓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杀戮:一名守夜人死了,是被爪子杀死的。死者的死状非常恐怖,让人难以开口描述,但却让人怀疑是人类所为。有人曾在午夜后见过死者,当时他还活着,但黎明时人们只发现了不忍言说的凶案现场。警方询问了相邻的博尔顿镇上一家马戏团的经理,但对方发誓说从未有野兽从笼子里逃出来过。那些发现尸体的人注意到现场有一条血迹一直延伸到了停尸窖里,然后在停尸窖大门外的水泥地上还有一小摊血迹,接着又有一条更模糊的血迹延伸进了树林里,但这条血迹很模糊,追踪一段后就完全消失了。
第二天晚上,魔鬼在阿卡姆城的房顶上跳起了舞来,异常的疯狂在风中嚎叫。这座热病肆虐的城市似乎被诅咒了,有人说那是比瘟疫更可怕的诅咒,有人传说那是这场瘟疫具现而成的魔鬼。某个不知名的东西闯进了八座房子,传播着血腥的死亡——那个游荡在外面,暴虐成性而又寂静无声的怪物留下共计十七具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的尸体碎块。有几个人在黑暗里隐约看到了凶手的模样,他们说它是白色的,像是只畸形的猿猴或者具有人形的邪魔。它并没有在攻击后就立刻离开,因为有时候它会感到饥饿。那个东西杀死了十四个人;另外还有三具临时停放在房子里的病人尸体也一同遭了殃——他们在杀戮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三天晚上,警方带领着几支搜捕队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校园附近科恩街上的一座房子里抓住了那个怪物。他们非常细致地组织好了这次行动,通过驻守在电话亭里的志愿者保持了密切的联络。当有人在大学区报告说听到一扇百叶窗边传来抓挠声后,电话很快就将消息传播了出去。依靠着公共警报与各种预防手段,在人们赶到现场前只有两人遇难,抓捕过程中也没有出现重大的伤亡。那东西在被一颗子弹击中后终于停了下来,但却没有死。随后人们在紧张与嫌恶中将它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因为它曾是个人。尽管它有着令人作呕的眼睛,沉默无声的猿猴般的模样,还有魔鬼般的凶狠,但很显然它曾是人类。他们包扎了它的伤口,然后将它押送到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十六年来,它在那里一直用头撞击贴着软垫的单间墙壁——直到最近,那场灾难发生后,它在一个没人愿意提起的情形下逃走了。最让阿卡姆的搜索者感到恶心的是,当他们将怪物的脸洗干净后,他们发现那张脸令人难以置信地像是三天前下葬的那位博学多才、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烈士,大众的恩人,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院长,已故的艾伦·哈斯利博士。
然而,在整件事情中,我与如今已经失踪的赫伯特·韦斯特所感受到厌恶与恐惧远比其他人更加强烈。如今,我想起这件事时仍会不寒而栗;甚至比那天早晨我听到韦斯特透过包扎着的绷带嘀咕着说“该死的,还是不够新鲜”时颤抖得更加厉害。
III 午夜的六枪
在只用一颗子弹就足够的情况下,突然对着目标射出转轮手枪里全部六颗子弹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但在赫伯特·韦斯特的生命里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合常理。例如,我们很少看到一个刚离开学院的年轻医生,想方设法地向其他人掩饰自己挑选工作与住家地点的基本要求,而赫伯特·韦斯特就是这样的人。从米斯克塔尼克大学里获得学位后,为了缓解生活花销上的窘境我与他开始像普通的医疗行业工作者一样开张了,但我们非常小心地隐瞒了自己选择那座房子当作住宅与办公室的真正原因——因为它是个非常偏僻,而且非常靠近波特墓地的地方。
不愿透露秘密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们也不例外;因为我们准备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一项显然非常不受欢迎的事业,而这项事业要求我们必须做出这样的选择。表面上,我俩都是医生,但私底下,我们在追求更加伟大、更加可怕的成就——因为对赫伯特·韦斯特来说,生活的根本意义就是探寻那些阴暗的、被视为禁忌的未知领域,他希望在那里能够找到生命的秘密,为墓园里的冰冷肉体赋予永恒的生命。这样的工作需要许多奇怪的材料,其中就包括新鲜的人类尸体;为了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既不会被打搅,同时又接近那些非正式下葬的坟墓。
我们俩是在医学院里认识的,我是唯一理解和同情他所做的那些恐怖实验的人。渐渐地,我变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助手,因此等到从医学院毕业,我们俩选择继续共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同时容纳两名医生的好地方并不容易,但依靠着大学影响力,我们最终在博尔顿找到了实习的机会。那是个工业城市,距离学院所在的阿卡姆城不远。那里的博尔顿毛纺厂是米斯卡塔尼克河谷地区最大的工厂,当地的医生都不太喜欢接待那些说着各式各样语言的工人。我们非常仔细地参观了许多房子,最后选择在靠近帕德街街尾的一座破旧小屋里安顿了下来;那座房子距离最近的邻居也隔了有五个门牌号码,但却与波特墓地只隔了一片草坪。一条非常浓密的南北向森林带在草坪中段穿过,将它划分为两段。虽然我们希望能靠得再近些,但那些靠得更近的房子都在墓地的另一侧,完全不在工厂区的范围内。不过,我们并没有感到气馁,因为从我们住的房子到那片能够获得邪恶实验材料的地方是一片空地,没有人居住。虽然路有些长,但我们能不受打扰地将那些不会发出声音的样本拖回房子里。
实习刚开始,我们工作量就大得惊人——来访的病人多得足以让大多数年轻医生感到欣慰,却会让那些兴趣在别处的学生感到厌烦和负担。工厂里的工人大多都有些暴躁的倾向;除寻常的医疗工作外,那些频繁的冲突和暴力斗殴也极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但我俩真正关心的是地窖里布置好的秘密实验室——那间实验室有电灯和长桌,凌晨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那儿用注射器将韦斯特调配好的各类药剂注射进从波特墓地中挖出来的尸体;韦斯特疯狂地尝试各种各样的组合,试图找到什么,能够重新激活已经被我们所谓的“死亡”终止了的生命活动。对于不同种类的动物所需要的药剂肯定也是不同的——对天竺鼠能够生效的液体不一定能对人类生效,甚至针对不同的人种也需要较大的调整。
实验所需的尸体必须非常新鲜,否则最轻微的脑部组织坏死都会使得尸体无法完美地复活。事实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获得新鲜的尸体——韦斯特在学院里进行秘密实验的时候曾经用过一些非常可疑的方法来获得尸体。那些部分复活或者不完美复活的产物远比复活失败更加可怕。自从在阿卡姆城麦铎山上那座废弃的农舍里进行过第一次魔鬼般的实验后,我们一直都能感觉到某种徘徊不去的危险气氛;韦斯特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虽然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镇静、专注于科研的工作机器,但他也经常坦白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跟踪自己,让他觉得不寒而栗。隐约觉得自己被跟踪,这是一种精神紧张导致的心理妄想;而另一个无法否认的可怕事实是,我们通过实验复活的样本中至少有一个还活着,这更加强了他的妄想,那个令人恐惧的肉食生物还被关在塞夫顿的软垫单间里。至于另一个被复活者——我们第一次实验所创造的生物——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命运。
生活在博尔顿的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运气不错——在那儿要比在阿卡姆城里更容易获得实验样本。我们刚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听说有人因为事故丧生了。于是,我们在葬礼举行后的当天夜里就将尸体偷了出来。韦斯特的药剂让尸体睁开了眼睛,并且露出一副非常惊恐的表情,然后就失效了。那具尸体少了一条手臂——如果它保存得更完美些的话,我们可能可以获得更大的成功。从那时起到第二年一月,我们又弄到了三具尸体;一具完全失败,一具出现了肌肉活动,还有一具表现得相当让人毛骨悚然——它坐了起来,并且发出了声音。然后,我们的运气变糟了;葬礼的数量大幅减少,而那些下葬的尸体也病得太厉害,或者严重残缺,因此无法使用。但我们依旧在系统地追踪所有的死讯,并且尽力掌握每一位死者的具体状况。
在三月的一个夜晚,我们非常意外地获得了一具并非来自波特墓地的实验样本。在博尔顿,盛行的清教徒思想使当局将拳击定性成了非法的活动。于是工厂工人们经常会在缺乏正规管理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来上一两局,而且赛场上偶尔也会也引入一些下流卑鄙的手段。那个冬末的夜晚就有过一次这样的比赛,而且显然导致了灾难性的后果——两个胆小的波兰人找到了我们,语无伦次地低声恳求我们做一次非常秘密但又非常紧急的出诊。我们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废弃的谷仓,看见一群吓坏了的外国人正盯着一具安静躺在地上的黑色躯体。
参赛的一方是基德·奥伯恩——一个有着非常不像爱尔兰人的鹰钩鼻的粗笨年轻人,此刻他正在一旁哆嗦。他的对手是“哈莱姆黑烟”——巴克·罗宾逊。我们赶到时,那个黑鬼已经被打翻在地,而经过短暂的检查后,我们意识到他可能得永远那么躺着了。他是个惹人厌恶,有些像猩猩的家伙,手臂长得惊人,让我觉得那更应该被称作前腿。他的脸让我联想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刚果秘密,以及一轮奇异月亮下传来的咚咚鼓声。那具尸体活着的时候肯定更加糟糕——但这世上有着许多丑恶之物。恐惧笼罩在那群可怜人的头上,因为他们不知道如果事情曝光的话自己究竟会得到怎样的法律制裁;而当韦斯特提议让他来悄悄地处理掉这件事情时,他们都非常感激——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我很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当时,明亮的月光正照耀着无雪的地面。但我们给尸体做好了伪装,然后扛着它走过了荒废的街道与草地。在不久之前的那个可怖夜晚里,我们也在阿卡姆城里扛着一个类似的东西做过类似的事情。我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穿过房子后方的空地来到了后门前,然后带着样本进入了后门,直接下楼去了地窖,然后做了些前期工作,为寻常的实验做好了准备。我们很害怕警察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前,不过我们之前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并且避开了那一区的唯一一名巡警。
实验没有获得任何值得一提的结果,只是让人觉得疲倦不堪。虽然我们带回来的样本看起来颇为可怕,而我们也往那条黑色手臂里注射进了各种各样的药剂,但它却完全没有反应;因为过去的药剂全都是根据白人的标准配置的。随着时间逐渐接近黎明,事情暴露的风险变得越来越高,于是我们像处理其他样本一样处理了那具尸体——将它搬过草地,拖到树林靠近波特墓地的那一侧,然后尽我们所能地在冻硬的土地上挖了个坟墓将它埋了进去。虽然那个坟墓并不深,但却和用来埋前一具样本——就是那个坐起来发出了些声音的样本——的坟墓一样好。在昏暗的提灯光线里,我们小心地用叶子和死藤盖住了尸体。我们很确定警方肯定不会进入这样一座浓密而又阴暗的森林里进行搜寻。
第二天,我开始担心起警方的反应来,因为一个病人向我提起了一些有关非法斗殴致人死伤的传闻。韦斯特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担心,因为那天下午他被召去治疗一个病人,结果却陷入了非常危险的境地。一个意大利女人因为弄丢了自己的孩子变得歇斯底里起来,而且还发展出了一些其他的病症。考虑到她的心脏一直不太好,这是个非常需要警惕的情况。失踪的是名五岁大的男童,清晨的时候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直到午饭时候还没有回来。但仅仅因此就变得歇斯底里似乎有些愚蠢,因为那个男孩儿以前也经常从家里溜出去;不过意大利农民都非常迷信,而在那个女人看来,不论是事实还是一点点征兆都会让她感到心神不宁。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女人死了,她的丈夫气得发了疯,并且想要杀掉韦斯特,因为很多人都指责他没能救下那个女人。当时的情况非常可怕。丈夫抽出了一把短刺,但却被朋友给架住了。韦斯特离开的时候,那人一面野蛮地尖叫着,一面诅咒着,发誓要报仇。在这样的痛苦中,他似乎已经忘掉了逐渐低垂的夜色和仍然失踪的孩子。有人提议去树林里搜索,但大多数家族里的朋友都忙着打理那个死去的女人和不断高声尖叫的男人。总之,韦斯特感受到了极为巨大的压力。警方的消息和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我们在十一点的时候上床休息,但我睡得并不好。博尔顿这个并不大的镇子有着令人讶异的精良警力,而意识到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暴露后会引起多大麻烦,我就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必须关门歇业了——甚至我和韦斯特都可能会因此坐牢。那些流传在外,有关斗殴的传闻让我心烦意乱。三点钟后,月光照进了我眼里,但我只是翻了身,没有起身去拉窗帘。这时,我听到后门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静静地躺着,觉得有些头晕,但不久后就听见韦斯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房门。他穿着睡衣与拖鞋,手里拿着转轮手枪和手电筒。那只转轮手枪让我意识到他更担心那个发疯的意大利人,而不是警察。
“我们最好还是两个人一起去。”他压低声音说,“总之我们得去看看。那可能是个病人——就像那些总是想从后门进来的蠢货。”
所以我们踮着脚下了楼,却始终觉得惴惴不安。我们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感到恐惧,但深夜这个古怪的时间段本身就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安。嘎吱嘎吱声依旧在继续,而且还变得更加响亮了。当我们走到门边时,我小心地拉开了门闩,然后猛地打开了门。如流水般照耀进来的月光为我们清晰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也就是在这个瞬间,韦斯特做了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他的举动很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甚至会让警方调查到我们的头上,但我的朋友依然猛地举起了转轮手枪,冲动而又毫无必要地对着那个深夜访客连开了六枪——所幸我们俩的农舍实在太偏远了,这个举动才没有导致任何恶果。
那个访客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警察。那个阴森耸立在鬼魅的月光中轮廓是个巨大而又畸形的东西,一个只会出现在梦魇里的东西——那是个几乎四足着地的墨黑色鬼怪,有着玻璃样的眼珠,满身结块的污血,还挂着些许泥土,树叶与蔓藤。他闪闪发亮的牙齿间还有一截可怕的雪白色的圆柱形东西,而那个东西的末端是一只小小的手。
IV 死者的尖叫
一个死人发出的尖叫声让我对赫伯特·韦斯特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恐惧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然,死人高声尖叫的情景本就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因为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寻常的事情,更不会让人觉得愉快;可实际上我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甚至有点儿习以为常了;但这一次我之所以感到恐惧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我之前也说过了,让我感到恐惧的并不是那个死人。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任赫伯特·韦斯特的助手,也是他的伙伴。他所从事的科学研究工作远远超过一个普通乡村医生的日常工作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博尔顿开始实习工作时会选择一座靠近波特墓地的偏僻房子当作工作和生活的居所。简单来说,韦斯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秘密研究生命活动的种种表现与终结,从而希望能够使用某些刺激性的药剂让死者重新复活。为了进行那些令人恐惧的实验,他必须不断地收集非常新鲜的人类尸体;之所以需要使用新鲜的尸体是因为最轻微的器官衰竭也会对大脑结构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之所以需要使用人类尸体,是因为我们发现针对复活不同种类的生物需要使用不同成分的药剂。我们曾经杀死并实验了几十只兔子和天竺鼠,但这些摸索全都没有结果。韦斯特从未真正地成功过,因为他始终没办法保证尸体足够新鲜。他所需要的是刚刚丧失生命力的尸体——因为这种尸体身上的细胞全都是完整,没有腐败,因而能够再次接受刺激并重新恢复我们所知道的那种生命活动。如果我们反复注射药剂的话,这种起死回生的人工生命甚至有可能会一直延续下去,但我们发现这类药剂对活着的普通生物没有作用。为了保证人工复苏的生命活动能够顺利进行,我们必须消灭样本的生命活力——因此样本必须非常新鲜,同时又必须是死的。
早年间在阿卡姆城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医学院里学习时,我与韦斯特第一次生动地意识到生命完全是物理与化学作用机械集合的结果,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这项可怖的研究。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但韦斯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变老——他依旧还是那个金发碧眼、带着眼镜、声音轻柔、胡子刮得很干净的瘦小男生,只有那对冷酷的蓝色眼睛里偶尔泛过的闪光能够显露出他变化——在那些可怕研究所带来的压力下,他的性格正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狂热。我们经常会经历一些极度毛骨悚然的事情;不完美的复活会带来可怕的结果,那些埋在墓园里的东西会在调配好的各种生命药剂地做用下显露出极不正常,同时也缺乏大脑指挥的病态举动。
在所有部分复活的实验样本中,一个发出了令人精神崩溃的尖叫;另一个猛地爬起来,打昏了我俩,随后制造了几起大屠杀并最终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有一个——一个可怕而又令人嫌恶的非洲人——从自己浅浅的坟墓里爬了出来,并且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韦斯特不得不开枪射杀了它。我们一直没办法弄到足够新鲜的尸体,能让复活者神志清楚,所以始终都只是创造出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想到还有一个或者两个怪物依旧活在这世上,就让我们觉得心神不宁——那种想法如影随形地困扰着我们,直到最后,韦斯特在非常可怖的情况下彻底失踪了。但当我们在博尔顿镇偏僻农舍的地下实验室里,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时,我们的脑里仍然思索着寻找新鲜实验样本的事情,因而并没有在意自己的恐惧。韦斯特比我更加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实验样本,因此我偶尔觉得他在看到体格强壮、身体健康的人时会隐约露出贪婪的神色。
1910年7月,在获取实验样本方面,我们的运气又变糟了。我回伊利诺伊州与父母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等我回来的时候,发现韦斯特露出了非常奇怪的得意神情。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试着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问题,而且找到了一种很有希望保证尸体新鲜程度的方法——那就是用人工的方法来保存尸体。我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在研究一种极不寻常的新型防腐药剂了,因此并没有为这一进展感到惊讶;但当他向我解释了具体的细节信息后,我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这样一种药剂能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什么帮助——因为实验样本的腐烂变质大部分都发生在我们拿到样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接着,我意识到,韦斯特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所以他制造这种防腐药剂并非是为了解决眼前问题,而是为了解决未来可能遇到的问题,因为他相信命运会带我们找到一些刚刚死去、尚未埋葬的尸体,比如早在几年前我们就因为博尔顿的地下拳击赛得到了一个黑鬼的尸体。况且命运已经向我们招过手了,因为地窖里的秘密实验室里多了一具再绝不可能会有一丁点儿腐烂的尸体。韦斯特一直不愿意去预测这次复活的结果,也不愿意去推测他能否唤醒复活者的心智与思想,但这一次实验应该会成为我们多年研究的里程碑。他没有急着用那具新尸体做实验,而是一直等到我回来,这样我们就能以我们早已习惯的方式一同分享这一奇观了。
韦斯特向我讲述了他获得样本的过程。这是一个非常健壮的样本;他是个穿着得体的外乡人,刚坐火车抵达博尔顿,并且准备去博尔顿毛纺厂里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穿过镇子的路很长,因此当旅行者在我们的农舍前停下来询问去工厂的路时,他的心脏就已经负担不起了。虽然韦斯特建议他使用药物促进心脏跳动,但他拒绝了,并且在片刻之后突然跌倒在地停止了呼吸。可以想见,对于韦斯特而言,这具尸体几乎就是天降的礼物。在简短的谈话中,陌生人已经明确表示博尔顿镇上没人知道他的到来,而搜索过他的口袋后,韦斯特发现他的名字叫做罗伯特·莱维特,来自圣路易斯,因此显然不会有家庭成员立刻发现他已经失踪了。如果我们没能复活他,那么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实验。我们能把实验样本埋在房子与波特墓地之间的那座茂密的森林里。如果他复活了,我们会变得声名远播,而且永远被人们铭记。所以,韦斯特毫不迟疑地将防腐药剂注射进了尸体里,确保它能新鲜地保存到我回来后再进行实验。但韦斯特所提到的心脏问题让我有些担心,因为那可能会导致实验失败,但韦斯特似乎并不太在意。他希望自己最终能获得以前从未获得过的结果——恢复死者的心智,将它变成一个正常的活物。
因此,在1910年7月18日夜晚,韦斯特与我一同来到了地下实验室,看到了那具静躺在炫目弧光灯下的白色躯体。防腐药剂的效果好得不可思议,我出神地盯着那具躺在台子上的健壮尸体。它已经躺了两个星期了,但却没有一点点尸僵的迹象。我甚至靠上前仔细看了看它是否真的像韦斯特所保证的那样的确已经死了。随后我发现他所说的的确不假;同时也想起在使用复活药剂前我们必须仔细检查死者是否还有生命迹象,因为如果原有的生命活力还存在的话,药剂是不会生效的。当韦斯特开始进行准备工作时,新实验的复杂程度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些程序是如此的复杂,以至于他完全不信任那些双手没有自己灵活的人能够做好这些工作。在告诫我不要接触尸体后,他先将一种药物从尸体手腕上之前注射防腐药剂时留下的针孔旁边注射了进去。他说这种药物能够中和防腐成分,并且让尸体进入自然松弛状态,以便随后注射的复活药剂可以正常地生效。稍后,死者的肢体出现了一些轻微的颤抖和改变,于是韦斯特用一个枕头样的东西猛地捂住了死者还在抽搐的脸,直到尸体完全安静下来,可以实施复活后才停止下来。那个面色苍白的狂热分子针对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又做了一些例行性的检查,然后满意地撤了回来,最后将精确定量的生命药剂注入了死者的左手手臂。那份药剂是当天下午准备的,比起大学里我们刚开始摸索这项研究时所使用的药剂,这份药剂要细致精确得多。这是我们使用过的第一具真正新鲜的实验样本,我无法描述在等待结果时感受到的那种令人屏息的疯狂悬念——我们第一次有了理由去期待那具尸体会张开嘴说出某些有逻辑的话语,或许它会告诉我们它在无法逾越的深渊的另一边究竟看到了什么。
但韦斯特是个唯物主义者,他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并且将意识全都归结为身体活动产生的现象;所以他不相信死者会告诉自己那些存在于死亡这道屏障之后的深渊与洞窟里还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秘密。在这一问题上,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看法。我模模糊糊、出于本能地保持着我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原始信仰;因此当我看着尸体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敬畏与胆怯的期待。此外,我也没办法摆脱那晚我们在阿卡姆城里的那座废弃农舍里第一次进行实验时留下的阴影——没办法忘掉那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尖叫。
片刻之后,我就意识到这次实验肯定获得了部分成功。一丝色彩很快就浮现在了尸体那白垩色的脸颊上,并且在那茂密的黄棕色胡渣下奇怪地扩散开来。韦斯特将手按在尸体的左手手腕上,试图找到它的脉搏。随后,他突然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在同时,倾斜在尸体上方的那面镜子上出现了一些雾气。随后,尸体出现了一些肌肉痉挛的迹象。接着我们听到了一声呼吸,并且看到胸口出现了起伏。我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觉得好像看到了它们在颤抖。然后,它睁开了眼。那眼睛是灰色的,镇定,而且鲜活,但依旧没有灵气,甚至没有好奇的神色。
我突然间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便靠近它渐渐红过来的耳朵轻声问些问题;试图在它的记忆还未褪去之前询问有关其他世界的情形。虽然后来发生的可怖变故让我彻底打消了那些想法,但是我还记得自己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我在它的耳边重复了好几次。我问它:“你到过哪里?”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回答,因为那对饱满的嘴唇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非常确信自己在那一刻看到它薄薄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形成了一些像是发声的嘴形,我觉得那应该是“只有现在”——如果那个短语真的有任何意义或联系的话。正如我所说的那样,在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狂喜,因为我确信我们已经达成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这是第一次有一具复活了的尸体能够在理性的指挥下说出清楚的词句。接着,尸体的下一个举动再度证明了我们的伟绩;毫无疑问,复活药剂第一次获得了彻底的成功,第一次让死者获得了有理性的人造生命——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但随着成功一同到来的是最为令我胆寒的恐惧——我害怕的并不是那具尸体说出的话语,我害怕的是刚才就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那个与我同享事业前途的人。
因为那具非常新鲜的尸体终于恢复了完全的意识,并且显出了恐惧的神色。记忆里那些活着时最后经历的情景吓得它瞪大了眼睛,并伸出双手疯狂地挥舞着,像是在与空气展开殊死搏斗;接着,它在突然间静止了下来,最终彻底瓦解崩塌,再也无法复原了。但是,在最后时刻,它高声尖叫喊出了那句永远回响在我脑海里的话。
“救命!滚开,你这该死的黄毛小鬼——别拿那该死的针对着我!”
V 阴影里的恐怖
许多人都曾讲述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生的可怕事情,而出现在报纸上的就更多了。其中有些事情会让我觉得眩晕,还有些事情会让我因为极度反胃而抽搐,更有些事情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并且越过肩头回望身后的黑暗;然而尽管我见识了其中最可怕的事情,但我仍然觉得自己能说出一件比那一切更令人恐惧的事——一个隐藏在公众认知之外、违反自然法则、让人惊恐,同时又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1915年的时候,我在佛兰德斯的一个加拿大军团里担任军医,并被授予了中尉军衔。在那个年代有千千万万的美国人早在政府参战前就已经陷进了这场浩大的战争,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我并非是主动参军的。当广受尊敬的波士顿外科手术专家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应征入伍时,作为他不可或缺的助手,我自然也跟着进入了军队。韦斯特医生曾经迫切地渴望参加一场大战,成为一个战地外科医生,因此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理会我的反对,拖着我一同投入了战场。事实上,我很乐意让战争隔断我俩的合作关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与韦斯特来往,也讨厌与他一同行医治病,这当中有许多缘由。但当他前往渥太华通过一位同僚的影响力获得了医疗工作的委任令,并且被授予少校军衔后,他认为我应该继续用我那寻常的才能去辅助他的工作,而我没办法反驳他傲慢的劝说。
我之前说过,韦斯特医生在入伍参战这件事情上表现得非常热切,但我并非是暗示他天生好战,或是担心社会文明的安危。他永远都是一台冰冷而又聪明的机器;一台身体瘦弱、金发碧眼还带着眼镜的机器;而且我觉得他还经常在暗地里嘲笑我偶尔表现出的好战热情,以及我对那些懒散的中间派所做出的指责。但是,在两军严阵以待的佛兰德斯,有一些他想要的东西,而为了获得这些东西,他必须弄到一个军方的职务作为伪装。没有多少人会想要他所寻找的东西,这些东西与医疗科学中的一个离奇分支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一直在暗中从事相关领域的研究,并且已经获得了许多令人惊异——偶尔也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成就。事实上,他需要的是大量刚被杀死的人类尸体——被肢解成各种模样的人类尸体。
赫伯特·韦斯特想要新鲜的尸体,是因为他将毕生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复活死者的事业当中。虽然,那些在他迁往波士顿后帮助他迅速建立起自己名声的上流客户不知道他暗地里从事的研究,但我却对这些事了若指掌。早在阿卡姆城里的米斯卡塔尼克大学医学院读书的时候,我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助手。早在大学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那些恐怖的实验,最初的研究样本是各种小动物的尸体,后来就变成了通过各种令人惊骇的途径获得的人类尸体。他会向死物的血管里注射进一种药剂,如果那些尸体足够新鲜,它们就会做出奇怪的反应。为了寻找到合适的配方,他曾遇到过很多麻烦,因为他发现不同的生物都需要不同的刺激药物,因此他需要为每一种生物进行专门的配置。当回顾那些部分失败的成果时,他会感到恐惧在不断蔓延;不够完美的药剂与不够新鲜的尸体都会产生不可名状的后果。一些实验失败后的产物依旧还活着——其中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其他的都失踪了——而想起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实际上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时,虽然他还能保持一贯的麻木冷淡,但也不免偷偷打起寒战来。
韦斯特很快就意识到尸体的新鲜程度是用来衡量一具样本是否有用的基本要件;也正因为如此,他尝试过许多令人恐惧同时也违反自然伦理的临时手段来收集尸体。当我们还在医学院里读书的时候,以及在工厂城市博尔顿刚开始实习的时候,我对他非常崇拜和着迷;但随着他搜罗尸体的方法变得越来越大胆,我开始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我不喜欢他查看健康活人时的眼神;再后来就有了那次发生在地窖实验室里、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实验,我发现他使用的那具样本在他进行实验前的例行检查时还是个活人。那是他第一次让复活的尸体具备了理性的思维;而这一次用可憎的代价换取来的成功让他变得彻底地冷酷无情起来。
在那五年的时间里,他为了获得新鲜的尸体试用了许多我不敢言说的方法。出于纯粹的恐惧,我依旧跟随着他,并且目睹了许多人类根本不敢去叙述的景象。渐渐地,我意识到赫伯特·韦斯特这个人远比他的各种行径更加可怕——因为我开始领悟到那种他曾有过的一心想要延长生命的科学热情已经悄悄腐化成了一种病态而又残忍的好奇以及对于阴森恐怖情景的暗暗欣赏。兴趣变成了一种可憎而又乖僻的沉迷,那些残忍而又令人厌恶的病态事物让他上了瘾;他会冷静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会把最健康的人当场吓死或恶心死的人造怪物;在那张苍白的知性面孔下面,他已经成了一个用实验作诗却难以愉悦的波德莱尔——一个统治着无数墓穴却阴沉倦怠的埃拉伽巴路斯。
面对危险时,他毫不畏缩;犯下罪行时,他无动于衷。我觉得当他证明了自己的观点,让复活的生命了具备理性思维后,这种疯狂发展到了顶峰,他开始试图征服全新的领域——用人工方法复活从尸体上分离的一部分肢体。他有了一些全新的疯狂想法——他试图证明从自然的生理系统上分离出来的器官细胞与神经组织也有着独立的生命力;并且实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初步成果——他利用一只很难描述的热带爬行动物所产下的即将孵化的卵,创造了一些能够人工喂养并且不会死亡的组织器官。他迫切地想要证实两个生物学方面的命题——其一是在缺乏大脑控制的情况下,脊髓与各种神经中枢能否表现出任何的自我意识和理性行为;其二是除了细胞的物质联系外,用手术方法从一个活体生物上分离出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否存在有某些无形的连接。所有这些研究都需要大量刚被杀死的新鲜人类尸体——而这就是赫伯特·韦斯特参加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
真正难以言说的鬼怪事情发生在一所位于圣埃洛伊战线后方的战地医院里。那是1915年3月下旬的一个午夜。我至今仍然怀疑整件事情只是一场精神错乱的可怕噩梦。当时韦斯特在一座谷仓模样的临时建筑的东侧房间整理出了一个私人实验室,声称他要用那个实验室研究一种颠覆性的全新方法,治疗目前完全不可能恢复的伤残人员。在那个地方,他就像是在血淋淋的肉铺里工作的屠夫——他处置和归类某些东西时表现出的轻率随意让我难以适应。虽然他的确为伤员做过几次奇迹般的手术;然而,最让韦斯特得意的却是那些不那么公开也不那么仁慈的事情。战场上充满了各种糟糕透顶的嘈杂声音,可当韦斯特从事那些工作时经常会传出更加奇怪的响动,让他不得不找大量的理由来解释那些声音。在所有那些声音中,最经常出现的是转轮手枪的射击声——在战场上这种声音没什么奇怪的,但在一座医院里就有些不同寻常了。韦斯特医生并不打算长久保存自己复活的样本,更不打算让更多人见到它们。除开人体组织外,韦斯特也使用了许多他为了这一古怪目的特意培育的爬行动物胚胎组织。相比人体上的材料,这些胚胎组织能更好地维持那些没有器官的组织碎片的活力,这也是我的朋友使用它们的主要动力。他将满满一大桶爬行动物的细胞组织摆在了实验室阴暗角落里的一座奇怪的孵化炉上,并盖好盖子,让那些东西在桶子里自由膨胀、生长与繁殖。
那天夜里,我们得到了一具非常优秀的新样本——一个身体健壮,同时又非常聪明,拥有敏锐神经系统的男人。讽刺的是,他就是那个曾帮助韦斯特获得军队职务的军官;在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成了我们的助手。此外,他过去也曾在韦斯特的指导下秘密研究过一些尸体复活的理论。这个人就是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我们部门最出色的外科手术医生。司令部得知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便匆匆将他派到了圣埃洛伊防区。来的时候,他搭乘勇敢的罗纳德·希尔中尉驾驶的飞机,结果在抵达目的地前被敌军击落了。当时的情况非常惊人和可怕;希尔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而那位著名的外科手术医生的头几乎被割了下来,但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完好。韦斯特贪婪地抓住了那具曾经是他的朋友与同行的尸体;回到实验室后,他割下了尸体的头部,并将其放进那个装着多汁爬行动物组织的可怕大桶,留作将来的实验材料,然后他又将剩下的尸体摆上手术台,准备进行接下来的实验。看到这一切,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向尸体注射了新的血液,然后将没有了头部的脖颈上某些静脉、动脉,以及神经纤维连接了起来,再从一具穿着军官制服、尚未进行辨认的尸体上移植了一块皮肤盖住了那块可怕的创口。我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他想看看这具非常完好的尸体在没有头部的情况下能否表现出任何智力方面的行为,能让我们认出那还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作为一个曾经学习过尸体复活技术的学者,如今他所留下的这具沉默的躯干就要被可怖地唤起来证实他所学习过的那些东西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自己还能看见那天韦斯特在不祥的电灯灯光下将他的复活药剂注射进那具无头尸体的手臂时的情景。我无法描述那幅情景——如果我想要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我肯定会昏厥过去,因为那个疯狂的房间里充满了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的东西,黏稠的地板上覆盖着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液和人类尸体残块,远处阴暗角落里亮着一盏不断闪烁着的蓝绿色鬼火,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畸形爬行动物组织则摆放在鬼火上不断烘烤着,恣意生长,冒出一个个气泡。
实验样本有着非常优秀的神经系统。韦斯特对它进行了反复的观察。大多数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当尸体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抽动时,我看到韦斯特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觉得他已经准备好用这次实验来证明那个他越来越坚信的观点了,即意识、理智与个性能够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独立存在。人体中不存在一个连接着各个系统的核心灵魂,它仅仅是一台具备神经系统的机器,其中每一个部分都或多或少是独立完备的存在。有了这一成功的证明,韦斯特就能将生命的秘密从神话那一栏里剔除出去了。没过多久,尸体开始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而且在我们贪婪的注视下,开始以一种恐怖方式挣扎起来。我看见它的双臂令人不安地扭动,它的双腿伸直了,各种肌肉都收缩紧绷地表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扭动姿态。接着,那具无头的东西猛地伸出了自己的双手,做出了一种明显是绝望无助的姿势——这种有智性的绝望表现显然足以证明赫伯特·韦斯特提出的所有理论。显然,神经系统在回忆那个人临死前的最后举动:挣扎着想要从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里逃出来。
随后发生的事情,恐怕我永远都没法确切地知道了。德军毁灭性的炮火突然将我们所在的建筑夷为了平地,而我经历的那些事情可能完全是惊骇导致的幻觉——谁能否认呢,毕竟韦斯特和我是唯一被证实活下来的人。韦斯特在失踪之前也曾这样认为,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那并非幻觉;因为我们俩同时产生幻觉是件非常古怪的事情。我经历的事情非常简单,但它背后的含义却颇为引人注意。
我看到那具躺在桌子上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开始漫无目的地摸索着四周,让人毛骨悚然,随后我们听到了一个声音。不应该说那是人类的声音,因为它太可怕了。而那个声音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也不是这声音传达的信息——因为它只是尖叫着说:“跳,罗纳德,看在上帝的分上,跳!”
真正可怕的是它的源头。因为声音是从笼罩着黑暗阴影的可怕角落里,那只盖着盖子的大桶里传出来的。
VI 墓穴军团
一年前,赫伯特·韦斯特医生失踪的时候,波士顿的警方曾细致地盘问过我。他们怀疑我隐瞒了某些事情,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他真相,因为他们根本不会相信我。事实上,他们知道韦斯特牵扯进了某些普通人根本不会相信的活动;因为那些可怕的复活实验的规模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扩大到了无法完美掩盖的地步;但最后发生的那场令人魂飞魄散的灾难包含了一些魔鬼般的离奇幻想,甚至让我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事情。
我并不是韦斯特最亲密的朋友,仅仅是他信任的助手。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参与了他所从事的恐怖研究。他花了很长时间尝试完善一种药剂——只要将这种药剂注射进那些刚刚死去的尸体的血管里,就能够赋予尸体新的生命;这项工作需要大量新鲜的尸体,因而也需要研究者从事一些极度违反自然规律的活动。但某些实验造成的结果却更加令人惊骇——大量可怕的、已经死亡的血肉被韦斯特复活,成为了一些漫无目的、令人作呕的愚蠢活物。这是最常见的结果,如果想要复活死者的心智,实验样本必须绝对新鲜,确保精细的脑细胞不会出现腐败。
这种对新鲜尸体的需求摧毁了韦斯特的道德观念。新鲜样本很难获得,因此有一天他将一个依旧活着而且颇为健壮的人当成了实验样本。在经过一番挣扎,并且被注射过强效生物碱后,那个人变成了一具非常新鲜的尸体,随后的实验取得了短暂但却令人难忘的成功;但韦斯特的灵魂也因此变得支离破碎、麻木不仁。当他看见那些有着敏锐大脑和健壮体格的人时,他那双冷酷的眼睛偶尔会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算计眼神。到了后来,我开始害怕韦斯特了,因为他也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却注意到了我的恐惧;在他失踪后,人们又基于这一点做出了许多荒唐可笑的推测。
事实上,那个时候,韦斯特比我还要担惊受怕;这种恐怖的追求让他过上了鬼鬼祟祟的生活,每一处阴影都让他感到恐惧。有时候,他害怕警察找上门来;但在其他时候,他更担心一些深层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会略微提到某些被他注射过药剂并且获得了病态生命的难言之物,它们获得的生命并没有消失。他通常会用一把转轮手枪终结自己的实验样本,但有几次他的动作却不够快。第一具实验样本逃走后,它的墓穴上出现了爪子挖土的痕迹;还有一位阿卡姆城的教授的尸体犯下了许多起食人惨剧,人们最终抓住了它,并且不明就里地将它扔进了塞夫顿的精神病院,关押了十六年。其他可能幸存下来的实验结果都不宜再被提起——因为韦斯特的科学热情后来逐渐堕落成了一种不健康的古怪狂热,他不再复活整个的人体,反而开始用自己的技术复活一些独立的尸体碎块,或者一些与非人类的有机质连接起来的残缺肢体。在他失踪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这种实验变得更加残忍和令人作呕了;我甚至都不想去暗示大多数实验的内容。我们两个人都以手术医生的身份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更加放大了韦斯特的那一面。
对于自己的实验样本,韦斯特抱有一种非常模糊的恐惧,我特别能够想象到那种复杂的情感。其中一部分原因仅仅是因为知道这些无可名状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害怕在某些情景下,它们会对自己造成伤害——那些失踪的实验样本加重了这种恐惧。在所有存活的实验样本中,韦斯特只知道其中一个的下落,就是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可怜怪物。除此之外还有些更加捉摸不定的恐惧——1915年,我们在加拿大军队里进行了一项古怪的实验,并且产生了非常离奇的后果。在一场激烈的战争中,韦斯特复活了少校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爵士,一个对韦斯特的实验有所了解而且有能力重复这些实验的人。他的头被割了下来,韦斯特想通过这种方法研究躯干是否存在类似智性的意识。在一颗炮弹彻底摧毁整座建筑的瞬间,实验获得了成功。躯干做出了智性的举动;难以置信的是,我们很厌恶地确信实验室阴暗角落里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发出了清晰可辨的声音。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颗炮弹是仁慈的——但韦斯特迫切地希望我们两个是仅有的幸存者。过去,他常常会思索一个了解复活技术的无头医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其中的一些猜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在失踪之前,韦斯特住在一座充满高雅格调的古朴大宅里。那座房子能够俯瞰到波士顿的一座墓地。他选择这座房子纯粹是因为它的象征意义和一些奇异的美学原因,因为坟地里的大多数墓穴都是殖民地时期下葬的,因此对于那个想要寻找新鲜尸体的科学家而言没有多少用处。他从外面找来工人秘密建造了一个地窖当作实验室,并且安装了一个巨大的焚化炉用来安静并彻底处理掉那些病态实验或者邪恶娱乐活动留下来的尸体、碎块以及对戏仿自然生命的人造物。在挖掘地窖的时候,工人们发现了一些非常古老的石制构造;这座建筑肯定与老墓地有关,但它实在藏得太深,因此与人们知道的那些葬在坟地里的坟墓完全对应不上。在经过一番研究后,韦斯特觉得它肯定是某些位于埃弗里尔家族墓地下方的秘密隔间——在1768年后,墓地里就没有再新建过任何坟墓。他研究那些铁锹与锄头挖出来的潮湿盐渍墙面时,我也在那儿,而且兴奋地想要揭露出埋藏了几个世纪的墓穴秘密;但这一次——有史以来头一次——韦斯特心中那种新近发展起来的胆怯心理战胜了天生的好奇,他违背了自己堕落的本性,命令其他人不要再去碰那座石头建筑,并且用灰泥把它封了起来。所以直到那个恐怖夜晚降临前,它一直留在地下室里,其中一部分还构成了秘密实验室的墙壁。我之前提到了韦斯特的堕落,但必须补充说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无形变化。表面上看,他和之前完全一样——镇静、冷酷、瘦削、有着一头发黄的头发,戴着眼镜的蓝眼睛,依旧是一幅多年来似乎从未变过的年轻面孔。就算是在思索那具留有抓扒痕迹的坟墓,或是偷偷往后张望,甚至回忆起那个依旧在塞夫顿精神病院的栅栏后面啃咬、拍打的食肉怪物时,他似乎仍然很镇定。
赫伯特·韦斯特出事的那晚我们都待在共用的书房里,他的视线始终好奇地在报纸与我之间来回切换。褶皱的报纸上刊登的奇怪头条吸引了他的注意。十六年后,一只难以言说的巨爪似乎终于落了下来。五十英里外的塞夫顿精神病院发生了一件恐怖而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这让临近的街区倍感震惊也让警方颇为迷惑。在那天的凌晨,一伙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医院,随后领头人叫醒了在场的员工。他是位让人害怕的军人,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而且他的声音是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大黑箱子里发出来的,几乎像是腹语术。他毫无表情的面孔非常帅气,几乎是容光焕发般英俊。但当大厅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时,负责人却觉得有些害怕——因为那是一张蜡做的脸,上面镶嵌着玻璃眼珠。这个人肯定经历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事故。替他领路的人更加高大——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令人嫌恶的大汉,那张略带蓝色的脸上有一大半似乎被都某种未知的疾病给侵蚀了。领头人声称要带走十六年前从阿卡姆城送来的某个食人怪物。在要求被拒绝后,他打了一个信号,并立刻引起了一场令人惊讶的暴动。那些魔鬼们击败、踩踏、啃咬了所有没能逃走的人;整起事件中有四人死亡,而那只从阿卡姆送来的食人怪物也逃走了。回忆起这起事件的时候,那些受害者们都歇斯底里地发誓说那些人的行为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些被蜡脸领头人引导的、无法想象的机器人。等到援助人员抵达的时候,那一群人以及他们前来索要的疯子全都不见了。
从读到这条新闻到当天深夜,韦斯特一直坐在那里,几乎像是瘫痪了。深夜,门铃突然响起来时,他也恐惧地惊跳起来。由于所有的仆人都睡在阁楼上,所以我去开了门。正如我对警察说的那样,街上没有马车,只有一群模样古怪的人扛着一个巨大的方盒子。接着,其中一个人咕哝出一句非常不自然的话语“快递——货款已付”,然后他们就将那个大盒子放在了走廊上。之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迈着有些蹒跚的步伐走远了。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并且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我觉得他们转身走向了那片与房子相邻的古老墓地。当我关上门的时候,韦斯特走下楼来,看着盒子。它两英尺见方,上面正确无误地写着他的姓名与目前的地址。货物标签上写着“圣埃洛伊,佛兰德斯,埃里克·莫兰·克拉彭李”。六年前,在佛兰德斯,那座被炮火击毁的医院倒塌的时候,克拉彭李医生的无头躯干以及分离开的头部——那个或许还曾发出过清晰声音的头部——全都被埋进了医院的废墟里。
韦斯特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兴奋。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吓人了。他飞快地说,“就到这里了……不过,我们得烧掉—……这个东西。”于是,我们抬着那个东西走到了实验室。听着,我记不得其中的许多细节了——你能想象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但是,如果有人说我放进焚化炉的那个东西是赫伯特·韦斯特的尸体,那肯定是个恶毒的谎言。我们没有打开那个木头箱子,而是把它直接塞进了炉子里,然后关上了炉门,接着通电。直到最后,盒子里都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在我们两个人中,是韦斯特最先注意到地窖紧靠着古老石头墓穴的那一侧,涂抹的灰泥掉落了下来。我当时想要逃跑,但他阻止了我。然后,我在墙上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洞。墓穴里吹来了冰冷的阴风,然后我闻到了埋骨地深处腐烂泥土的味道。那里面没有人的声音。电灯突然熄灭了,接着我借着地下世界的某种磷光看到了一群东西的轮廓。它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只有疯狂——或者某些更糟的东西——能够创造那样的轮廓。那些轮廓中有些是人类的形状,有些则类似人类,有些与人类有一部分相似,还有些则完全不像是人类——那是一群离奇怪诞的混杂组合。它们安静地从有几百年历史的石墙上搬走了砖头,一块接着一块。接着,当洞口变得足够大时,它们排成一列进入了实验室;领在最前面的那个,有一个蜡做的英俊头颅。一只排在领头的后面、眼里透着疯狂的怪物抓住了赫伯特·韦斯特。韦斯特没有抵抗,甚至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它们冲了上来,在我的眼前将韦斯特撕成了碎片,并且带着那些碎片,重新走进了那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畸形怪物的地下墓穴。那个有着蜡制头颅的领头人带走了韦斯特的头。他穿着一件加拿大军官的制服。在他的头从我视线里最后消失的那一刻,我看见那双位于眼镜之后的蓝色眼睛里,令人毛骨悚然地燃烧着最初的那一丝丝显而易见的疯狂神情。
早晨的时候,仆人们找到了昏迷不醒的我。韦斯特失踪了。焚化炉里只有些不可辨认的灰烬。警探们询问我了,但我能说什么?他们认为发生在塞夫顿的悲剧与韦斯特没有什么关系;也与那些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没有关系——实际上,他们认为根本没有什么木头盒子和搬运木头盒子的人。我向他们提到与实验室相邻的墓穴,但他们指着完好无损的灰泥墙壁大笑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们暗示说我是个疯子,或是一名凶手——或许我的确疯了。但如果那该诅咒的墓穴军团不是这样悄无声息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疯了。
(竹子 译)
(1) 恩斯特·海克尔(Frnst Haeckel,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博物学家和哲学家。

修普诺斯 Hypnos

1922年3月,洛夫克拉夫特完成了《修普诺斯》的撰写,并于同年4月首赴纽约拜访塞缪尔·洛夫曼——这位命中注定的外乡友人。为此,洛夫克拉夫特将本篇小说献于他。《修普诺斯》是一则结合了超自然现实主义和邓萨尼宇宙主义(宇宙主义是洛夫克拉夫特创造并在作品中使用的文学性哲学词汇,认为在宇宙之中没有可辨认的神的存在,人类在巨大的星际空间中是微不足道的)的神话小说,主题思想在《翻越睡梦之墙》中可见一斑——睡梦为世俗世界之人打开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1923年5月,《修普诺斯》在《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中首次与世人见面。


图为1924年(5月至7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每夜之梦一如诡秘的冒险之旅,因人尚不知其中危险,故而有此滔天胆识夜夜勇闯梦境。”

——波德莱尔《火箭》
狡猾之世人能制醒神之药,意志之力也能唤人清明,此皆我所不欲,就让我永驻这梦之谷吧!若真有仁慈的诸神,我祈求他们替我守护梦中时光。死神是慈悲的,在他的手中,人们不必彷徨归途;黑夜深庭是他的归处,他面目苍白却通晓世事,但人们也因他而无法安眠。我竟一头扎进禁忌之河,踏足彼岸秘林,如此狂热,却又无比愚蠢。死神到底是弄臣还是神明?这个秘密本不应为人所知。死神——我唯一的朋友——在前方引导着我,却被恐惧湮没,或许我终将继承这份恐惧。
回想相遇那日,他在火车站里昏迷不醒、浑身抽搐、身体僵直,穿着一身黑衣,四周站满了围观群众。看他脸上皱纹深刻,两颊苍白凹陷,头发浓密卷曲夹杂着根根银丝,乌黑一片的短髯也泛着点点银星,我断定他四十岁不到,虽说如此,他那张鹅蛋脸依旧颇为俊俏。他的额头光洁得像潘特里斯山上的大理石,高耸饱满一如神明模样。这让身为雕塑家的我热血沸腾,这个男人简直就是一尊从神殿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古希腊农牧神像,不知怎么降临在这沉闷年代里,却饱受时代压迫,只得瑟瑟发抖。
他睁开了双眼,只见那双眸子乌黑深邃、炯炯有神,我虽从未有过什么朋友,但自那时起我便知道他将成为我唯一的朋友。那双眸子必能越过俗念与现实,看透那方世界的华丽与恐怖。我曾在幻想中将那世界视如珍宝,却遍寻无果。驱散围观人群后,我强烈要求他跟我回家,作我的老师,在未知的隐秘中引导我前行,而他未发一语,只默认了。后来我发现,他的声音极为动听,犹如低音六弦提琴与水晶球的敲击声交织而成的乐曲。我们总是秉烛夜谈,白日里我则独自雕琢他的塑像,还在象牙上刻他的肖像,试图将他那独特的气质永存。
我们所研究的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明的,因为毕竟都与人类世界关联甚少,人类更是无从想象。那些事情涉及更加广阔、更加可怕的宇宙,由黑暗的实体和意识构成,比物质、时间、空间更加深邃,那些仅仅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世界绝非常人所能及,即便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类在一生中也仅能梦到一两次。我们清醒时了解的世界正是从这种宇宙中诞生,就好像一个小丑从管子里吹出的泡沫,一个泡沫就是一个宇宙,只有当小丑一时兴起去吸吮制造泡沫的物质并吐出泡沫时,我们才能触碰到那些宇宙。有识之士倒是能猜出一点这种宇宙的事情,但他们大多都选择了无视。当智者试图去解释这些梦境的时候,神嘲笑他们;当一个长着东方眼睛的男人(此处应该是指爱因斯坦,他提出了相对论)说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所有人又嘲笑他。可是那个长着东方眼睛的男人也只是做出了猜测,并无其他。我曾经试图做得比他更多,不止步于猜测,我的朋友也付出了努力,并且获得部分的成功。因此我们决定一起尝试,将我们自己关进古老的肯特郡的一座高塔,在塔里的一处隔间里吸食了各种异国的毒品,在毒品产生的幻觉里产生了很多恐怖和禁忌的梦境。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被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其中最主要的折磨是我无法清楚地发声说话。在那些不虔诚的窥探过程中,我所闻和所见之事切不可描述,即使是任何语言或者任何符号和暗示都不足以将其描述。我这么说是因为自始至终我们的探索与发现都只是自然产生的各种感觉,与任何正常人类的神经系统能够接受的印象都毫无关联。它们虽然都是感觉,但其中却蕴含着难以置信的时间和空间的要素,并且这些时空要素的最深处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或者明确的存在。我们经历的这些感觉,如果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其大致特征,应该就是倒转或者猛冲。在得到启示的每一个阶段,我们精神的某一部分都会大胆地逃离一切真实和现实的存在,沿着骇人、黑暗、恐怖的深渊在空中疾驰,偶尔也会撕裂一些标记得很清楚、很典型的障碍物,那些障碍物就像是黏性的、令人不适的云朵或蒸气。在这些黑暗的、脱离躯体的飞行过程中,我和朋友时而各自独行,时而同行。当我们在一起飞行的时候,我的朋友通常飞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虽然我们脱离了躯体、并不成形,我却能理解他的存在,并对他的模样留下图像化的记忆,就好像他的面庞出现在我眼前,被奇怪的光线照耀成金色,呈现出可怕的、诡异的美感,一如他那反常的、年轻的面颊,目光如炬的双眼,奥林匹亚人的眉毛,漆黑浓密的头发和胡须。
我们没有记录时间的经过,因为对我们而言,时间仅仅是不值一提的幻影。其中只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十分奇怪,那就是我们最终惊讶地发现,我们竟然没有在时间的流逝中变老。我们谈论的内容十分罪恶,时常包含着恐怖的野心——没有任何上帝和神灵敢去渴望那样的发现和征服,而这些都是我们在窃窃私语中计划好的。谈起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不敢清晰地描述,而且会忍不住浑身颤抖。但是有一次,我的朋友把他害怕说出口的愿望写在了纸上,我看完后吓得浑身发抖,赶紧把那张纸烧掉,然后恐慌地望向窗外星光灿烂的夜空。我可以透露一点儿——仅仅是一点点——他想要获得我们可以观测到的宇宙,甚至支配更广阔领域的权力,随心所欲地操纵地球和群星,把一切生命体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中。我能够肯定——我发誓——我自己绝没有任何这样极端的野心。我朋友所说所写的任何事情都与我的意愿相违背,都是错误的。因为,我绝不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强大到能够冒险独自一人在不可言说的领域中发动不可言说的战争,并取得成功。
有一天夜里,从未知的空间吹来阵阵晚风,围绕在我们身边,我们无法抵抗,被带进了超越一切思考和实体的无尽虚空。我们周围聚集了最令人发狂的感觉,无穷无尽,在那时剧烈地震撼着我们,带给我们阵阵狂喜。然而现在我已经丧失了一部分记忆,而另一部分记忆则不能够向别人说起。我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黏稠的、试图抓住我们的障壁,最终,我感觉我们到达了比过去所知的最远之处还要遥远的国度。我们一头扎进这片纯净的、令人敬畏的以太海洋,当时我的朋友在我前面很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张记忆中的面庞,它非常年轻,漂浮着,发着光,露出阴险又得意的神情。突然之间,他的面庞变得暗淡,并且迅速消失,很快我就发现自己被投入进了另一道障壁,这道障壁和其他的障壁基本相同,但更为浓密,我根本无法突破。它处于非物质的领域,类似于有黏性的、又湿又滑的一团聚集物。
我的朋友在前面带领着我,他已经顺利穿过了这道障壁,但是我感觉自己似乎停滞在了这里。我刚想再尝试一次,药效就停止了,梦境也随之终结,我睁开了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屋内,发现我对面的房间角落里躺着我的朋友,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硬,还在梦境中没有恢复意识。月亮把金绿色的光投射到他如大理石一般冰冷的身躯之上,他的面容憔悴,显得有些怪异,却有一种狂野的美。过了一会儿,他的身躯开始颤动起来。慈悲的上天啊,但愿我别再看到,也别再听到发生在我面前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的朋友发出了怎样的尖叫,他漆黑的眼睛里投射出了怎样疯狂的恐惧,以及触不可及的深渊地狱是怎样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只能说,我当时立即昏了过去,直到后来我的朋友清醒过来,为了让我陪伴他摆脱恐怖和孤独而疯狂地将我摇醒,我才恢复神志。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自愿去梦之谷探险的经历。我们俩瑟瑟发抖、胆战心惊、满心敬畏,我的朋友刚刚在梦里越过了那道障壁,现在警告我说,以后我们绝不能再去那些国度探险了。他不敢告诉我他在越过障壁后看见了什么,但是他明智地建议,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减少睡眠,即便是依靠药物也要保持清醒。很快我就发现他的建议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我一旦失去了意识,就会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完全吞没。而每一次短暂但不可避免的睡眠过后,我都会觉得自己变老了,并且我朋友变老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亲眼目睹皱纹爬满自己的脸,头发变成花白简直是太可怕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已完全改变,据我所知,在此之前我的朋友是一名隐士,他从未对我说过他的本名和出身,然而现在他却极其害怕孤独。夜晚的时候他也不愿自己一人独处,必须要有几个人在他身边陪伴才可以平复他的情绪。唯有狂欢和庸俗的喧闹才能为他带来安宁,因此,只要是年轻又快活的人的集会,我们几乎没有不去的。在那些聚会中,我们的容貌与年龄总是很容易引起年轻人们的嘲笑,我很愤怒,但是我的朋友宁可遭到嘲弄,也不想孤单一人。他尤其害怕在星光闪烁的夜里独自出门,倘若他不得不出门,他就会不停地窥视天空,就好像天上有什么巨大而可怕的东西在追杀他一样。他不会一直窥视着天空的同一个地方,而是因季节而异,看向不同的方向。在春季的夜晚,他会看向东北方的低处;夏季的夜晚,移到接近天顶的地方;秋季看西北;冬季看东方,天亮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对他来说是最可怕的,不过在冬至之夜,他倒完全不会感到恐怖。我试着用任何特别的东西来解释他在看什么,后来,仅仅用了两年,我就发现了他恐惧的事物,因为他总是窥视天穹中一个特定的位置,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方向,那个方向就在北冕座附近。
现在我们俩待在伦敦的高塔隔间之中,形影不离,却从不谈论那些日子里试图探索非现实世界的秘密的事情。我们不断地嗑药,虚度时光,整日神经紧绷,因此变得愈发衰老和虚弱,我朋友那稀疏的头发和胡须也已经花白。我们愈发地无法摆脱长时间的睡眠,每次入睡之后陷入阴影之中,我们几乎撑不了一两个小时便向梦境屈服了,目前这阴影已变成了最可怕的威胁。时光流逝,雾雨交加的一月到来时,我们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很难买到毒品,我的所有雕像和象牙头像都已经卖掉了,也没钱再买新的原材料;即便是我有了原材料,也没有着手雕刻的精力了。我们都饱受痛苦的折磨。在一个夜晚,我的朋友陷入了一场呼吸沉重的昏睡,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叫醒。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景象:高塔的阁楼里漆黑一片,无比荒凉,雨滴顺着屋檐打下来,孤独的大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甚至想象着自己还听到了我们放在梳妆台上的手表的滴答声,正在这时,屋子那头传来了百叶窗转动的嘎吱嘎吱的声音,雾和空间包裹了城市的所有噪声。而最可怕的声音,还是我那躺在沙发上的朋友的呼吸声:沉重、平稳而不祥,他的精神仿佛正在经历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并且正在难以想象的、遥远得可怕的禁忌世界里彷徨,而他呼吸的节奏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计量着这一切。
整夜不睡、神经绷紧的感觉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我的神经几乎已经错乱了,开始狂野地胡思乱想,各种琐碎的印象和联想不断涌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时钟敲响的声音,这肯定不是我们屋里的钟,因为它根本不是一款自鸣钟。我病态的想象力把这钟声当成了思绪重新开始神游的出发点,钟声——时间——空间——无限……当我的想象重回此时此处时,我感觉在屋檐、雾、雨、大气层的另一边,北冕座已从东北方冉冉升起。现在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我朋友惧怕的星座,那些排成半圆形的星辰一定在无穷的以太深渊中闪耀着。在药物的作用下,我耳边的声音都会被放大,在一片嘈杂声中,突然间,我狂热而敏感的耳朵似乎察觉到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这个声音低沉而急迫,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像是低吟、吵闹、嘲笑或呼唤,而这声音发出的方向,正是北冕座所在的东北方。
可是,禁锢我的思想,并在我的灵魂上烙下永不磨灭的恐怖烙印的,并不是那从远方传来的哀鸣;不是令我发出惨叫,致使其他房客和警察破门而入的全身疯狂的痉挛;也不是那传来的声音。我的那些反应不是源于我所听到的声音,而是源于我所看到的景象。在那间漆黑一片、房门紧锁、窗帘严实的暗室里,竟有一道恐怖的金红色光束从黑暗的东北方角落射过来。这束光绚丽夺目,驱散了黑暗,却直直地照射到了正斜倚着昏睡的朋友的脸上。当我的朋友穿过障壁,到达那些存在于噩梦中的秘密的、最深处的、禁忌之地的洞穴时,一张我曾在深不可测的空间和不受束缚的时间构成的梦境中见过的、闪闪发光的年轻面庞,被奇异又可怕地复刻了出来。
这时,我看到朋友抬起了头,突然睁开了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漆黑又明亮的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恐惧,薄薄的、陷在阴影里的两片嘴唇也大张开来,仿佛是要发出尖叫,但又由于极度的恐惧而失声。在黑暗中,那张可怕的、多变的面庞不断闪现,而那张脸下面竟然没有身躯。那张面孔既苍白又年轻,它带给我猛烈的、丰富的、震慑大脑的恐怖,比天地间任何东西曾带给我的都要大得多。远处传来的声音逐渐接近,但这声音里没有任何言语。那张记忆中的面容正在死死盯着那道被诅咒的光线的源头,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光束和低吟声来源于同一个地方。那一瞬间,我也看到了那张面庞的双眼所看见的事物,然后在癫痫中陷入痉挛,狂叫着跌倒在地。我的狂叫声引来了其他房客和警察。不管我如何努力,都没法说出我究竟看到了什么,以及那张僵硬的脸究竟看到了什么,但是我能肯定,他看到的东西比我多,只是他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我将永远远离嘲笑人类的、不知满足的修普诺斯,这位睡眠之神,远离夜空,远离知识和哲学的疯狂野心。
我对发生之事一无所知,不仅仅是因为奇异而可怕的事情剥夺了我的理性,还因为一切都已陷入遗忘,若不疯狂,那么一切皆无意义。我不知道人们是出于何种原因,说我从未有过任何朋友,我悲惨的一生里,只有艺术、哲学和疯狂充斥其中。那一夜,其他房客和警察不停地安慰我,医生也给我注射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所经历的到底是怎样的噩梦。他们没有对我那饱受折磨的朋友表现出半点儿怜悯,但是他们在躺椅上发现了某个东西而对我大加赞赏,他们的赞赏令我作呕。如今我在绝望中放弃了所有名声,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的头发也秃了,胡子也白了,皮肤皱巴,全身瘫痪,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精神不振,终日对着他们发现的那个东西崇拜、祈祷。
他们不承认我卖掉了最后一尊雕像,并且疯狂地迷恋他们发现的,那个被诡异的光照过之后,变得冰冷、僵硬、无声的东西。而那正是我朋友的遗体,正是他引导我陷入疯狂和堕落。他的头部犹如神祗一般,鬼斧神工只可能出自古希腊人之手,年轻的面容超越了时间,脸颊上生着美髯,唇边带有微笑,额头宛如奥林匹斯之神,头发茂密而卷曲,头上戴着罂粟花编成的王冠。他们说,这雕像肯定是我根据在心间萦绕的面容雕刻而成的,而那正是我自己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但是在大理石雕像的基座上,却只有一个用阿提卡的字母刻成的名字——“ΥΠΝΟΣ”(修普诺斯)。
(战樱 译)

月光下 What the Moon Brings

本文写于1922年6月5日,后来与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修普诺斯》一同发表在1923年5月份的《全国业余作家刊物》上。但本质上它并不是个完整的故事,而更像是一些写作练习的片段。和洛夫克拉夫特创作过的其他许多短篇故事一样,本文也是受到一个梦境启发而创作的。

我恨月亮——也害怕它——因为当月光照耀在某些熟悉与可爱的场景上时,它偶尔会让那些景象变得陌生而又毛骨悚然起来。
那是一个阴森的夏夜,当时我正游荡在一座月光照耀下的古老花园里;夏夜里充满了具有催眠力量的花朵和由枝叶组成的潮湿海洋,它们带来无数狂野而又多彩斑斓的迷梦。当沿着浅浅的清澈溪流漫步时,我看见了些许泛着淡黄色光芒、略微有些异样的涟漪,就好像某些无法抗拒的急流正在将这片平静的水域拖向某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奇异海洋。这片被月亮诅咒的水域显得安静而又闪耀,明亮却又险恶,匆匆忙忙地奔流向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而两侧那树荫遮蔽的堤岸上,白色的忘忧花在让人迷醉的夜风中一朵接一朵轻快地摆动着,接着又在绝望中随风飘落进流水里,惊恐地打着旋,从满是雕刻装饰的拱桥下穿行而过。它们那死去的平静面孔上带着一种不祥的顺从,直直地回望着我。
我开始沿着堤岸奔跑,那些未知事物带来的恐惧与花瓣死去的面孔所散发的引诱一直侵扰着我的思绪,让人发疯。不加留意的双脚无情地碾倒了沉睡中的花朵。然而,我发现月光下的花园似乎没有了尽头;因为那些在白天里应该是高墙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继续延伸开去的全新景象——树林与道路,花朵与灌木,石头偶像与东方古塔。闪烁着淡黄色光芒的溪流蜿蜒扭动着穿过了绿草茵茵的河岸与用大理石修建起来的古怪石桥。那些死去的忘忧花张开双唇,悲伤地呢喃着,请求我跟着它们继续走下去,而我也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我跟随着溪流,看着它逐渐变成了小河,汇进了摇曳着苇草的沼泽,然后穿过满是闪亮沙砾的海滩,来到一片辽阔的无名汪洋前。
那可憎的月亮照耀在旷阔的海面上。刺耳的波浪中孕育着某些离奇诡异的芬芳。我看着那些忘忧花的面孔逐渐消失在海面上,期盼着能有一张网,那样我就能抓住它们,并从它们那里了解到那些月亮在黑夜里带来的秘密。但是,当月亮渐渐西沉,平静的潮水开始渐渐从阴郁的滩涂上退去时,我看见了那些笼罩在月光之中的东西。我看见了波涛几乎无法覆盖淹没的古老群塔,看见了被绿色海藻装点得色彩鲜艳的白色石柱。接着,我意识到这就是所有死者的归宿。这让我打了个寒战,并且不再希望与那些忘忧花的面庞对话了。
然后,我看见遥远的海面上有一只黑色的秃鹫从天空中缓缓降下,滑翔着寻找一块可供落脚的巨大礁石。我倒是很乐意问它一些问题,向它打听一些我曾认识、但早已过世的人。如果它不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倒是很想问问它,但它实在太遥远了,甚至当它飞近那块巨大的礁石时,我几乎已经无法看见它了。
因此,我看着潮水在西沉的月亮下逐渐退去,看着那些尖顶、高塔以及这座不断滴水的死城的屋顶。当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世界死去时散发的恶臭逐渐征服了先前那种奇异的芬芳,我的鼻孔开始皱缩,试图抵挡住这种令人不快的气味;因为所有墓地里的一切血肉都汇聚到了这个不知位于何处、早已被遗忘的地方,供那些浮肿的蛆虫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此刻,那轮悬在这些恐怖梦魇之上的月亮已经垂得很低了,但那些海里的浮肿蛆虫却一点儿也不需要月光的照耀。我看着那些涟漪,意识到蛆虫正在水面之下翻滚扭动,不由得感觉到了一股新的寒意从比那只秃鹫曾翱翔过的地方更加遥远的世界里传了过来,仿佛我的身体早在我的眼睛发现某个恐怖怪物之前,抢先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但我的身体并非毫无缘故地战栗,因为当抬起眼睛望向远处时,我看见潮水已经退得非常低了,而那块我曾瞥见过它边缘的巨大礁石也因此显露出了大半。当看着那块礁石的时候,我发现那并不是礁石,而是一顶黑色玄武岩王冠。这只巨大的王冠扣在一尊令人惊骇的雕像上,而此刻雕像的前额正在昏暗的月光里泛着光泽。那尊雕像的丑恶蹄子肯定深深抓在下方数英里可憎的软泥之中。我一遍遍地尖叫着,唯恐雕像上那张隐在水下的面孔会逐渐从下降的水面上显露出来,唯恐当那轮睨视着我的狡诈月亮偷偷溜走之后,那双隐在水底的眼睛会探出水面直视我。
为了从这冷酷无情的东西面前逃走,我欣然迈向了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浅滩,毫不迟疑。浅滩上,海中的蛆虫在满是水草的高墙与沉没的街道间狂欢盛宴,尽情享受着这个世界的死尸。
(竹子 译)

阿撒托斯 Azathoth

本篇小说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6月完成的,起初是作为他计划写作的某部小说的片段。他本人将此篇小说称为“怪异的瓦泰克式小说”,暗指威廉·贝克福德(William Beckford,1760—1844)所著的小说《瓦泰克》(Vathek ,1786)。《瓦泰克》是一部阿拉伯奇幻小说,洛夫克拉夫特读后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也谈到了这部作品。

随着时间在这世上的流逝,人们已经不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当灰色的城市落于烟雾缭绕的天空之下,高塔变得冷酷又丑陋,在它们投下的阴影里,再也没有人能梦想着看到太阳,或者喝到春天里酿造的飘着花朵香气的蜂蜜酒。智慧将地球的美丽外套剥掉,诗人们只能吟唱着用模糊不清的、冷漠的双眼窥探到的扭曲的幻影。当这些事情都真实发生了,人类幼稚的希望便一去不复返。但是还有一个人,在生命之外的世界中旅行,追寻着逃离出这个世界的梦想,进入到另外的时空之中。
这人的姓名和住所并无过多记载,因为这些都存在于清醒的世界之中。也有传言说,在清醒的世界中他的记载也十分晦涩模糊。我们足够了解的是,他居住在一座高墙林立的城市里,那里的土地十分贫瘠,整座城市永远被薄暮笼罩。他就在这座城市里,整日立于薄暮的阴影和混乱中辛勤地劳作,到了晚上才回家。家里的房子只有一扇小窗户,这扇窗户没有开向田野或者小树林,而是开向了一处昏暗的庭院,庭院里还有很多其他的窗户,都在绝望地互相注视着彼此。从那扇小窗户向外望去,只能看得到各种各样的高墙和窗户。但是如果有时候把身体远远地探出窗户外面,就能看得到高空之中划过的点点繁星。如果只是整日面对着各种高墙和窗户,一定很快就会把一个饱读诗书又爱做梦的人给逼疯。于是,住在房子里的这个人就整夜整夜地将身体远远地探出窗外,去窥探高空之中划过的碎片,那些碎片存在于这个清醒的世界之外,存在于这座灰色的高墙之城之外。很多年过去了,他开始一个个地为天空中缓慢划过的星星们命名,然后想象着自己可以跟随着这些星星一起滑落,当最后星星们消失于自己的视线之外,他便感到万分遗憾。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的视野扩展到了存在很多秘密的远景,而这些远景是普通人的肉眼完全看不到的。一天夜里,一个巨大的海湾上架起了一座大桥,游荡着梦境的天空不断膨胀,一直膨胀到了这个孤独的守望者的窗前,从窗户进入到了他的房间里,跟他房间里的空气融为一体,并将他接纳为他们神奇的梦境中的一部分。
房间里狂野地涌入了紫罗兰色的夜,裹挟并闪烁着金色的灰尘。灰尘与火焰的漩涡旋转出了无限的空间,在清醒的世界之外,香气浓烈。沉睡的海洋倾泻进梦境的世界里,海面被阳光照耀得波光粼粼。这些都是普通人的眼睛永远都看不到的。在深不可测的漩涡里,奇怪的海豚和海中仙女们摇曳着身姿。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漩涡围绕在他身边,无需触碰他的身体,便将他吹送出了他曾夜夜孤独地伸直僵硬的身体探出的窗户外面。很多天过去了,而这些天在凡人的日历上并不存在,漩涡缓缓地将他送入了他曾向往的梦境之中。那些梦境,是凡人们失而不得的。在漩涡的多次循环的过程中,他们将熟睡的他温柔地安放在一个有绿色日出的海边,绿色的海岸上有莲花盛开,点缀着红色的水生植物,香气四溢……
(战樱 译)

猎犬 The Hound

本篇作品写于1922年9月,因文中的过度描写而受到广泛诟病。然而,洛夫克拉夫特显然是故意以一种炫耀和自嘲的态度来写这篇小说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中第一次提到了虚构的《死灵之书》,并在文中确认了作者是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作为洛夫克拉夫特的名篇作品,这部小说首次发表在《诡丽幻谭》1924年2月刊上。


《猎犬》的打字稿,上面有洛夫克拉夫特手写的修订。这种单倍行距的打字稿可能是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末或1923年初完成的。本文是1923年4月末或5月初洛夫克拉夫特提交给《诡丽幻谭》的五篇打字稿之一。
I
远方某种巨大猎犬微弱的吠叫声,如噩梦般的呼呼声和拍打声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回响,令我备受煎熬。那不是梦,绝对不是,我害怕,甚至快要发疯了。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我现在对仁慈满心怀疑。圣约翰的尸体残破不堪,我知道那是如何造成的,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自己也将面临与他同样的命运,而这带来的恐惧已经快要把我的脑子撑爆了。幻想中那没有灯光的可怕走廊里,无形的涅墨西斯的惩罚扫过黑暗,虎视眈眈,时刻企图让我自我毁灭,好与之融为一体。
愿上天可以原谅将我们一起引入如此荒谬的命运的病态和愚蠢!圣约翰和我都对平淡世界中老生常谈的事疲惫不堪,因为在那里,即使是浪漫爱情的欢愉和激情探险的刺激也会很快腐朽溃烂,因此我们开始满腔热血地追随所有美学革命和思潮,想要以此来缓解那几乎要将我们毁灭的无聊和空虚。解密符号背后隐藏的秘密以及拉斐尔前派的狂热都曾带给我们一段享受的时光,但每一个令人快乐的新奇事物及其吸引力都会很快地枯竭殆尽。只有那些阴郁的颓废哲学才能持续吸引着我们,而我们只有通过逐渐增加我们的渗透深度和分解能力才能延续这种力量。很快,波德莱尔和于斯曼也不能再让我们感到兴奋,直到最后,能留住我们的只有出乎意料的经历和探险,这种更加直接的刺激。正是这种可怕的情感需要,使我们最终走上了那一条可憎的道路,即使是在我现在的恐惧中,我也羞耻和愧疚地难以启齿,那就是人类暴行的可怕又可恶的极端——盗墓。
我不能透露我们令人震惊的探险活动的细节,也不能透露我们在大石草垒成的房子中修建的,用来陈列最糟糕的战利品的无名博物馆。我们在孤独中一同住在那里,没有仆人。我们的博物馆是一个不敬神明且不堪想象的地方,在那里我们以一种神经质般的古玩癖和撒但般的审美标准遴选了数量广博的恐怖和腐朽之物,以满足我们烦腻于现实的情感。那是一个深埋地下的秘密房间,那里,黑色玄武石和缟玛瑙雕刻而成的长有巨大翅膀的恶魔咧着大嘴微笑,诡异的橙色和绿色光芒从其口中吐出。藏于暗处的送气管道翻卷成万花筒般的死亡之舞,闪着阴森红色的裹尸布末端被纠缠着织入宽广的黑色帷幔之中。从这些管道中传出我们最渴望的味道,有时管子中散发出葬礼上百合花的味道,有时是那些想象中埋葬高贵死者们的东方神龛中焚香的味道,有时则是令人灵魂都要战栗的仿佛来自未掩埋的坟墓所散发的恶臭,回想起来就令我浑身颤抖。
环绕这令人讨厌的房间的墙壁上,有很多容器,里面交替放置着古老的木乃伊和被用来制作动物标本的方法填满和修复的栩栩如生的尸体,还有从世界上最古老的教堂墓地中抢来的墓碑。四处可见的壁龛中各种形状的头骨,以及溶解到不同程度和阶段的头颅。在这之中,既有著名贵族的腐烂头骨,也有闪烁着耀眼光泽的新下葬的孩童首级。这里所有的雕塑和画作都围绕着恶魔式的主题创作,其中还有一些是圣约翰和我亲自创作的。在一个用人皮包裹的公文包中,有着传说中戈雅从未敢公之于世的难以名状的画作。这里还有令人作呕的乐器,种类囊括了弦乐、铜管乐和木管乐,圣约翰和我有时会用他们创造出病态的不和谐音或者恶魔般可怕的噪声,同时在大量乌木镶嵌的橱柜中则安置着彰显人类所能达到的疯狂和变态极限的战利品——令人无法想象的不可思议的墓穴。我所不敢提起的正是这些战利品——感谢上帝我能早在毁灭自身前就鼓起勇气毁了它们!
我们为了收集那些不可名状的财富而进行的掠夺全都是令人难忘的艺术之旅。我们不像低级的盗墓者那样只追求利益,而是仅仅选择在特定的情绪、景观、环境、天气、季节和月光下工作。这些消遣对我们来说是最精致的美学表现,我们对其细节上的挑拣极为苛刻。不合适的时辰,不和谐的光照,甚至一块拙劣的潮湿草皮,都能完全毁掉我们在发掘那些不祥的、深埋于地下的秘密时所获得的狂喜。我们对于如小说中描写般的场景和足够有趣的条件的需求是狂热且永不知疲倦的。一直都是圣约翰打头阵,而也正是他带领我俩到达了那被诅咒的挖掘地点,从而迎来了我们可怖又不可避免的末日。
是怎样恶意的命运将我们引诱到那个可怕的荷兰墓园啊?我想应该是源于一个黑暗的谣言或传说。一位在当时的盗墓者从一处巨大的墓葬中盗取出了一件强有力的祭品,而随后这件物品又随他被埋藏了五个世纪。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可以回想起那个场景,苍白的秋月斜挂于坟墓之上,拉长了墓碑可怕的影子;扭曲的树木枝条无力又满怀阴郁地垂下来,倒映在无人照料的草地和支离破碎的石板上。异常巨大的蝙蝠逆着月光飞向远方;古老教堂的墙壁在常春藤下时隐时现,它矗立在那里就像怒指青灰色天空的手指;在遥远的角落里,散发磷光的昆虫在紫杉下飞舞着如死亡的青焰;霉菌、植被,以及难以形容之物的气味与夜间从遥远的沼泽和海洋吹来的风夹杂在一起;最糟糕的是,那深沉厚重的吠叫声似乎是从我们看不见、也无法知晓其方位的一条巨大猎犬口中发出的。听着这叫声,再联想起民间流传的传说中这种吠叫声所代表的事,我们就感到不寒而栗。因为我们曾经“寻找”到的那个人,似乎也曾处于相同的处境下,而他早在许多个世纪以前就被某种不知为何物的野兽撕扯得难以辨认。
我记得我们是如何用铁锹挖到这座盗墓者之墓中的,我也记得我们对当时所处的场景感到何种激动和战栗:那墓穴,那苍白的月光下,那古怪的树木,那些恐怖的影子,巨大的蝙蝠,古老的教堂,舞动着的磷火,令人作呕的气息,在空气中翻卷纠缠的夜风,以及那奇怪的、若隐若现的、我们几乎无法确定其存在又无法确定其方位的吠叫声。然后,我们挖到了一个比潮湿发霉的泥土更坚硬的东西,那是一个腐烂的长方形盒子,覆盖着长时间未被破坏的土地中沉淀着的矿物。尽管它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固程度和重量,但由于其年代实在太过久远,我们最终还是撬开了棺盖,近距离欣赏到了它所封存的东西。
令人感到非常惊讶的是,这座有着五百年历史的墓葬就这样被忽略了。这具骸骨虽然被那杀死他的动物的下颚压碎了,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坚硬程度;我们欣喜若狂地看着雪白颅骨上又长又坚硬的牙齿;还有那曾经闪烁着和我们同样阴森和狂热的目光,如今却是空空如也的眼窝。棺椁中还有一件设计奇异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护身符,戴在亡者的脖子上。一种构造奇特的蜷缩着的带翼猎犬,或是有着类犬面孔的狮身人面兽,以精湛的东方雕刻技艺刻在小块的绿色翡翠上。它所表达的特质是非常令人反感的,能够令人立即联想起死亡、兽性以及怨毒。它的基座上铭刻着我和圣约翰无法辨认的字符,而在底部,雕刻着一个造型怪异且令人害怕的骷髅头,像是制造者的标记。
看到这个护身符的第一眼,我们就决心要得到它;仅仅是这一件宝贝就值得我们挖掘这座古老坟墓的所有辛劳。即使它的轮廓是我们所不熟悉的,但我们依旧强烈地渴望得到它,而且当我们更进一步仔细审视它时,发现它的轮廓也非完全陌生。这东西的确是所有正常或普通学者所了解的艺术和文学之中的另类,但我们却发现它曾在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禁忌之作《死灵之书》中被提及。这个可怕而恐怖的灵魂象征,代表着中亚地区那不可触及之地——冷原——中的食尸巫术。如他的著作中所说,这猎犬的轮廓反映了被其啃食致死之人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
取走那绿色的翡翠,我们最后看了一眼那苍白、眼窝深陷的骷髅,然后就将其坟墓恢复成了原样。当圣约翰将那块翡翠收入囊中后,我们就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临行前,我们好像看到了那些巨大的蝙蝠落在被我们劫掠后的土地上,似乎在搜刮着什么被诅咒的、不洁的滋养物。但因为秋日的月光是那么苍白无力,我们最终也没能看得真切。所以,当我们离开荷兰,出发驶向我们家的第二天,我们还以为自己又听到了背后远处传来了那只巨大的猎犬的微弱叫声。但秋风伤悲而暗淡地呻吟着,让我们依旧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听到了什么。
II
在我们回到英格兰后不到一个星期,奇怪的事情开始发生了。我们像隐士一般,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阴冷荒野上一个古老的庄园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仆人,孤独至极。因此,我们很少被来访者的敲门声打扰。然而现在,我们却频繁被在夜晚发生的乱象所困扰,不仅是在门周围,还在窗户周围,不论是高处还是底层,有一次,我们感觉像是一个巨大的不透明的物体挡住了正照射在图书馆窗户上的月光,使一切变得昏暗,有时我们认为听到的是一个似是呼呼作响又似是拍打的声音,就在距离我们不远处。每一次的调查都无疾而终,因此我们开始把这一切现象归咎于想象,我们认为那是之前在荷兰墓园中认为自己曾听到的那个模糊遥远的吠叫声在耳畔的延续。那个碧玉护身符现在静卧于我们博物馆中的一个壁龛内,有时我们会对着它点燃带有奇异香味的蜡烛。我们在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中寻找有关其特性的资料,以及死者的灵魂与它所象征的生物之间的联系,而所读到的东西令我们感到十分不安。
而后,恐怖降临了。
在19××年9月24日的夜里,我听到了卧室外的敲门声。我以为是圣约翰,于是叫他进来,但回应我的却是一阵尖锐刺耳的笑声。当我打开门看时,发现走廊中空无一人。我叫醒圣约翰,他声称对此毫不知情,我们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也就是在那晚,那个在荒野另一端模糊而遥远的吠叫声变成了令人恐惧的现实。四天后,当我们两人正躲在博物馆里的时候,一阵低沉又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的抓挠声从通向秘密陈列室的唯一通道的楼梯大门传来。我们开始放松警惕,因为毕竟除了对于未知的恐惧,我们总是担心自己那些可怕的收藏会被发现。熄灭了所有的灯,我们走到门口,突然打开门,随之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气流,听到似乎在逐渐减弱的沙沙声、窃笑声,还有由喋喋不休的窃窃私语所组成的奇怪的声音组合。我俩都没有试着去分辨自己到底是疯了还是在做梦,抑或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我们只是意识到,那些窃窃私语所用的语言毫无疑问是荷兰语,而这让我们陷入了恐惧的最黑暗处。
在那之后,我们生活在不断增长的恐惧和迷恋中。我们一致认为是因为我们的生活长期处于一种非自然的兴奋中,导致我们一同发疯了。但更多时候我们更愿意生动地把自己描述成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厄运的受害者。奇异的现象已经多到无法计算,我们孤零零的房子似乎因为一些我们无法了解的邪恶存在而焕发了生机。每天晚上如恶魔般的吠叫声在狂风席卷过沼泽时愈发清晰响亮。10月29日,我们在图书馆窗外的软土地上发现了一串完全无法描述的脚印。它们就像是在古老的庄园中神出鬼没;那数量多到史无前例,像在不断增加的蝙蝠群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又感到困惑。
11月18日,当圣约翰在天黑后从遥远的火车站走回家的途中,被某种可怕的食肉动物抓到并撕扯得不成人形时,我的恐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他的惨叫声我在屋中能听得一清二楚,而当我寻着声音快速赶到那可怕的现场时,刚好听到翅膀扇动时呼呼作响的声音,也看到了那个如黑色乌云般的影子被升起的月光所勾勒出的模糊轮廓。我的朋友就在我和他说话时死去了,垂死的他甚至都不能清晰地回答我的问题。他似是着了魔般地呢喃着一句话:“那个护身符……那个可恶的东西……”而后他整个人就坍塌了,变成了满地的血肉。
第二天午夜,我把他埋在一个被人忽视的花园中,并且喃喃自语着举行了他生前最喜爱的一种邪恶仪式。当我宣读完最后一句邪恶的致辞时,我听到远处的沼泽地上传来了某种巨大的猎犬发出的微弱吠叫声。月亮升起来了,但我不敢再多看一眼。当我的眼睛在昏暗的沼泽上捕捉到一个在土丘间徘徊游荡的云雾状阴影时,我赶紧紧闭双眼扑倒在地。不知多久以后,我颤抖着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子,对着神龛内的护身符疯狂地叩拜行礼。
我再也不独自一人生活在这栋位于荒凉沼泽地中的古老房子里了,第二天便焚毁了老宅,把我们在博物馆中陈列的其他罪恶之物深埋地下后,我就带着那个护身符前往伦敦了。起初一切都好,但仅仅在第三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吠叫声。一个星期过去了,每当夜幕降临,我都感觉很奇怪,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一天晚上,当我漫步于维多利亚河的河堤,呼吸着新鲜空气时,我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遮住了路灯在水中的倒影。一阵明显更强劲的夜风席卷而过,我意识到,那个曾经抹灭了圣约翰的东西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
第二天,我仔细包好绿翡翠护身符,乘船前往荷兰。虽然我不知道将它归还于那安静沉睡着的我们不认识的主人是否可以让我得到宽恕,脱离这可怕的一切。但我至少要尝试一下,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符合逻辑的、最有希望的方法。我必须要尝试一下。虽然那猎犬的真实身份和它追逐我的原因都尚不明了,但是第一次听到吠叫声就是在那荷兰墓园,而且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圣约翰死前的呢喃都指向了我们盗来护身符所引来的诅咒。因此,当我在鹿特丹的一家客栈里发现,盗贼们把我这唯一获得救赎的希望掠夺一空时,我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那天晚上,犬吠声十分清晰响亮。翌日一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新闻,在城市中最落后的地区,发生了一起无名的凶杀案,在那里居住的下等居民们都陷入了恐慌。因为这起发生在房屋中的案件就好像是血色死神降临人间,其血腥程度远远超过了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最恶劣的罪行。在肮脏的贼窝之中,一家人都被一种不知名的生物完全撕扯成了碎片,让人费解的是,这种生物还没有留下一丝可以追查的痕迹。周围的居民们宣称,在当天夜里,没有了平日里醉汉们吵闹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声音,好似是一种巨大的猎犬的吠叫声。
尽管丢失了翡翠护身符,我最终还是站在了那个破败的墓园中,苍白的冬月下扭曲的树木枝条无力又满怀阴郁地垂下,倒映在结霜的草地和支离破碎的石板上。古老教堂的墙壁在常春藤下时隐时现,它矗立在从冻结的沼泽和寒冷的大海席卷而来的疯狂的咆哮着的夜风里,就像怒向阴郁天空的手指。吠叫声已经变得很微弱了,并且在随我走向曾经亵渎过的古代墓穴时完全停止了,那些盘旋在古墓上方巨大到不正常的蝙蝠也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而纷纷离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到那里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那躺在坟墓中的白色骨骸不断地祈祷,同时急促地嘀咕着疯狂的话语去恳求其原谅。但是不管我的理由是什么,我开始疯狂而绝望地挖掘那已经冻得半硬的草皮。似乎除了我自己的意志之外,还有一种来源于外界的意志在掌控着我的身体。期间一只骨瘦如柴的秃鹰从冰冷的天空中俯冲而下,一直到我用铁锹把它打死前都疯狂地啄食着墓穴中的土壤,除去被这件奇怪事情的打断,挖掘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最后,我挖到了那里腐烂的长方形棺椁,并掀开了它潮湿的硝石棺盖。这是我所做出的最后一个理智的行为。
那个曾经被我和圣约翰掠夺的骨骸,被一群沉睡着的巨大而有力的蝙蝠簇拥着蜷缩在古老的棺材中。它不再是我们曾经看到的光洁干瘪的样子,而是覆满了鲜血以及丝丝缕缕奇异的血肉和毛发。它感应到了我的到来,凹陷的眼窝中泛着幽光,讥讽似的斜瞥着我,沾满鲜血的锋利尖牙从扭曲着咧开的嘴巴中露出,嘲笑着我不可避免的被毁灭的命运。当它嘲笑我时,低沉而富有讥讽意味的吠叫声传了出来,就是那种巨大猎犬的吠叫声。然后我看见,在它沾满鲜血的肮脏的爪子里拿着的,正是那个被盗走的、决定着我的命运的碧绿色护身符。我完全崩溃了,尖叫着想要逃离那里,但是很快,我的尖叫化为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大笑。
疯狂乘着夜风在世间飘荡,古老尸体上的利爪和尖牙重新磨得锋利,魔鬼的神殿那漆黑废墟之上,徘徊的狂乱蝙蝠和横跨在这一切之上的鲜血和死亡……现在,那无形怪物预示着死亡的吠叫声愈发响亮,那被诅咒的诡异网状翅膀发出的拍击声逐渐接近之时,面对这不可名状的无名之物,我手中的左轮手枪是让我从这一切之中寻求遗忘、解脱和救赎的唯一途径。
(战樱 译)

潜伏的恐惧 The Lurking Fear

和《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一样,这篇故事也是《自酿》杂志委托洛夫克拉夫特而创作的,于1923年1月到4月间在杂志上连载。洛夫克拉夫特在1922年11月写下了这个故事,虽然故事每一段结尾都被要求加上一个“高潮”,洛夫克拉夫特还是成功创作出了一篇比《赫伯特·韦斯特——尸体复生者》更加浑然一体的故事。这篇故事将背景设在卡茨基尔,是对《翻越睡梦之墙》一文的回应;故事主题有关遗传性退化,使人想起他此前创作的《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并由此可以期待会有《墙中鼠》这样的作品问世。


故事最初写于1922年11月中旬至1922年11月末,在《自酿》出版后,1928年6月于《诡丽幻谭》再次发表。
I 烟囱上的影子
在一个雷声滚滚的夜晚,我前往风暴山山顶废弃的公馆,去寻找潜伏其中的恐惧。那时我虽然热衷于怪诞与可怕的事物,事业也由此被引向一连串对罕见于文献与生活中的恐怖事物的探索,但还没有因为这份热爱就鲁莽行事,故而此行我并非孤身一人。出发前,我召来两个忠诚又强壮的男人与我同行。在我骇人的探险活动中,他们与我合作已久,确属不二人选。
一个月前,死亡曾如噩梦般潜入村子里。这场妖异的恐慌发生后,一直有记者在此徘徊不去。为了不惊动他们,我们是从村子里偷偷出发的。此后,我曾想过,他们或许能够帮到我,但我当时并不想让他们一起来。上帝啊,我若是让他们一同进行那次探查该有多好,这样也许我就不用独守秘密这么久了。我之所以独守秘密不说,是害怕世人以为我疯了,即或不是以为我疯了,那事物的邪恶暗示也足以令听闻它的世人发疯了。现在无论如何我都打算把它讲出来,以免思想的负累将我变成一个疯子,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隐瞒过它。因为我,只有我,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惧潜伏在那座幽灵一样的荒山上。
我们开着一辆小汽车,在原始森林和山地间行驶了几英里,直到被一处林木茂密的上坡挡住前路。由于是在夜里,又没有平时会在附近成群出现的调查者,这一带令人感到凶险异常。我们顾不上使用灯光可能引起他人注意,经常忍不住用乙炔头灯来照明。夜色之下,这里的景象透出一种病态,而且我确信,就算我不知道有恐怖的事物在此潜伏,也会注意到这种病态。野生动物在这儿是一个也见不到的——它们都很聪明,知道死亡就在近处窥伺。那些被雷电劈伤的古树看起来异样得硕大扭曲,其他草木则异样得繁茂狂热。在野草丛生、坑坑洼洼满是雷击石的大地上,隆起了一座座诡异的土堆与小丘,像是膨胀到了巨大比例的蛇与死人骷髅。
恐惧在风暴山已经潜伏了一个多世纪。那场大灾难使这片地区首次成为万众瞩目之地,我就是从报纸上读到了相关报道。这地方是一块偏远孤寂的高地,坐落在卡茨基尔曾被荷兰文明短暂渗透过的那片地区。荷兰文明未能在此留下多少痕迹便消退了,只在身后剩下几栋荒废的公馆和一群堕落的棚户居民,他们可怜的小村子散落在几处孤零零的山坡上。在州警设立之前,极少会有正常人到访此地。即使是现在,也罕见州警到此巡逻。恐惧可以说是邻近村庄间流传的一项古老传统。这些可怜的混血杂种有时会离开自己居住的山谷,用手编篮子去换取一些生活必需品,因为他们不懂得怎样制作,也不懂打猎和养殖。在他们的简单交谈中,恐惧就是核心话题。
潜伏的恐惧盘踞在废弃的马登斯公馆中,人们对这座公馆避之不及。公馆位于风暴山山顶。这座山山势虽高,却是缓缓升起,由于时常受到雷雨侵袭,便得了“风暴山”这个名字。一百多年来,这栋古老的、林木环伺的石头房子,一直是那些狂野得令人难以置信又极端可怕的故事的主题。故事讲述了一种会在夏季出没,天罗地网般无声潜入的死亡。住在棚户里的人一面抽泣,一面仍执着地讲述恶魔会在夜幕降临后抓捕孤身旅人的故事。恶魔不是把旅人掳走,就是把他们啃咬得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肢体。人们有时也会窃窃私语,说有血迹一路延伸到了远处的公馆。有人说,是雷声将潜伏的恐惧从它的居所召唤了出来,另一些人却说,那雷鸣本身就是它的声音。
在这片边远蛮荒的林区之外,没有人相信过这些彼此不同又互相矛盾的故事,这些故事用不合逻辑、荒诞不经的语言描述了一个无人窥见过全貌的魔鬼。但是对于马登斯公馆闹鬼这件事,当地所有的农夫和村民都深信不疑。在棚户居民讲述的一些格外生动形象的故事传出去后,有些调查者也曾到那栋建筑中去一探究竟,却什么闹鬼的证据也没有发现,但当地历史却不容人们对此有所怀疑。祖母们一代又一代讲述着关于马登斯幽灵的怪诞传说,关于马登斯家族本身、关于他们家族古怪的异色瞳遗传、关于它有悖人伦的漫长历史,还有使它受到诅咒的那场谋杀。
将我引到事发地点的是一场恐怖事件,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充满了不祥的气息,证实了山地居民间流传的最为狂野的传说。一个夏日的夜晚,在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雷雨过后,一个惊惶逃窜的棚户居民打破了乡村的平静,那绝不是单纯看到幻象所能引起的惊恐。可怜的当地人成群聚在一起,发出尖叫与哀鸣,他们确信无疑,那不可名状的恐怖事物已经降临到他们头上来了。他们还没有见到它,但却听到了从一处小村子里发出的嚎叫,他们一听便知,死亡已经潜入到这里来了。
清晨,市民与州警跟随着战战兢兢的山民,来到他们所说的死亡降临之地。死亡确实在那里。棚户居民的一处村落在遭到闪电击打后,地面发生塌陷,毁掉了几间散发着恶臭的棚屋。除此之外,一同被摧毁的还有一些活物,与之相比财产损失根本不值一提。在灾难现场居住的大概有75名居民,现在一个活人也看不到。凌乱的地面上满是鲜血和人体残骸,再清楚不过地显示出他们曾被恶魔用爪牙蹂躏过,却没有明显可见的踪迹从屠杀现场离开。人们很快达成一致,这是某种可怕的动物所为。当时没有一个人旧话重提,认为这次神秘的死亡事件只不过是常见于堕落社区的肮脏谋杀案。直到人们发现,现场发现的死尸比预计的死亡人数少了大概25人,才又提出这种说法。即便如此还是很难解释,这25人是如何杀死两倍于自身数量的人的。但事实就是这样,一个夏日的夜晚,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在身后留下一座死村,尸体都被毫不留情地摧毁、嚼碎、撕裂了。
虽然出事地点距离马登斯公馆超过三英里远,但是情绪激动的村民们还是一下子便将这次恐怖事件与闹鬼的公馆联系到了一起。州警对这种说法比较怀疑,只是到马登斯公馆随便调查了一下,发现它已经完全荒弃了,就没再管它。乡镇上的民众却把那个地方彻彻底底搜查了一番,把屋子里每样东西都翻了个底朝天,又在池塘和小溪中来回翻搅,还掀倒了灌木丛,就连附近的森林也仔细搜寻了一遍。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降临此地的死亡除了杀戮本身,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搜索展开的第二天,这件事已经被各家报纸全面关注了,风暴山上上下下都是它们的记者。他们十分详尽地描述了这次事件,又做了许多采访,把当地老奶奶口中流传下来的恐怖事件的历史也一同报道了。对于恐怖事件,我称得上是个鉴赏家。这次事件最初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关注了一下后续报道,但一周之后,我从中察觉到一丝古怪的气氛,令我为之心动。因此在1921年8月5日这天,我同那些蜂拥而来的记者一样,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登记入住了。莱福茨科纳斯是离风暴山最近的一个村庄,也是调查者们公认的大本营。抵达之后,我一直忙于对事件进行详尽地调查。直到三周后,那些记者终于散去了,我才得以放开手去进行一次可怕的探究。
于是在这个夏日的夜晚,伴着远方隆隆的雷声,我熄火下了车,和两个带着武器的伙伴徒步走过风暴山最后一段遍布土丘的地带。手电筒的光束从前方高大的橡树林间隙中穿过,照射在树后幽灵般隐现的灰色墙壁上。在这个病态的夜晚,在手电筒微弱单薄、来回晃动的光亮下,那座箱子似的巨大建筑以隐晦的方式示意它与引起人们惊恐的事物有关。但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也无法揭示其间的联系。但我并没有犹豫,因为我是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到这里来验证一个想法。我认为,是雷声把死亡恶魔从某个可怕的隐秘处所召唤了出来。不管那恶魔是一个实体,还是虚幻的瘟神,我都要会一会它。
此前我已经彻底搜查了这片废墟,因此对自己的计划了然于胸。我选择扬·马登斯过去居住的房间作为我夜里蹲守的地点。他被谋杀一事在乡间传说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巨大阴影。我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这位昔日受害者的房间是实现我此行目的的最佳选择。这个房间大概有二十平方英尺,像其他房间一样,里面堆放着一些破烂家具。房间位于公馆二层的东南角,有一扇朝东的大窗和一扇朝南的窄窗,两扇窗户的玻璃和百叶窗都没有了。在大窗的对面是一座荷兰风格的高大壁炉,上面贴着绘有“浪子回头”故事的圣经瓷砖画,窄窗的对面则是一张内嵌于墙壁的大床。
听着低沉的雷声在树后滚滚作响,声音越来越大,我安排好了计划的细节。首先,我把带来的三条绳梯在大窗的窗台上并排固定好,我此前做过测试,知道绳梯可以够到外面草地上一个合适的位置。然后我们三人从另一个房间里拽过来一个有四根帷柱的大床床架,把它横过来紧挨着窗户放好。我们在床上铺满了冷杉树枝,都拔出自动手枪上床待着,三个人轮换休息,总留有一个人在守夜。不管那个恶魔从哪个方向来,我们都备好了退路。如果它从房子里面来,我们有窗户外的绳梯可以用;如果它从外面来,我们可以走门和楼梯。从此前发生的事件来看,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也不认为它会追着我们跑出太远。
午夜到凌晨一点间轮到我守夜,尽管置身凶宅之中,旁边就是不设防的窗户,电闪雷鸣也渐行渐近,我却感到出奇地犯困。我待在两个同伴中间,乔治·班尼特在靠窗一侧,威廉·托比在靠近壁炉的一侧。班尼特已经沉沉睡去,很明显他和我一样被那反常的困意攫住了。因此,尽管看到托比也在频频点头、昏昏欲睡,我还是叫他接替我来值夜。想来奇怪,我竟会一直盯着壁炉移不开眼。
我定是被越来越响的雷声搅扰了梦境,在短暂的睡眠中,我看到了预示灾难将至的幻象。有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地有些醒了,可能是因为靠窗的人睡得不安分,突然把一只胳膊搭在了我的胸上,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清醒到能看看托比是否还在放哨,但心中对这一点却升起强烈的不安。邪恶的存在从未带给我这般刻骨铭心的压迫感。后来我一定是又睡着了,因为当尖叫声将我从骇人的黑夜中惊醒时,我的意识正处在幻影重重的混沌状态。那尖叫声是我此前所经历或想象过的任何事物都无法企及的。
在那尖叫声中,潜藏于人类恐惧与痛苦最深处的灵魂在遗忘之境的乌木门上绝望疯狂地撕抓着。我在赤色的疯狂和魔性的嘲笑中惊醒,不可思议的景象正逐渐离我远去,它们带来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明晰痛苦,时而退去,时而涌起。房间里没有灯光,但我从自己空荡荡的右边知道托比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有上帝知道他去了哪儿。睡在我左边的那位仍然把沉重的胳膊横在我胸口上。
这时,闪电毁灭性的一击撼动了整座大山,照亮了古老树林里最黑暗的墓穴,把虬曲盘旋的树木中最年迈的一株也劈成了碎片。在一颗巨大的火球恶魔般的闪光中,沉睡的人突然惊起,从窗外射进来的刺眼光线把他的影子清晰地投映在烟囱上,那烟囱就在我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过的壁炉上方。我仍然活着,而且没有发疯,这真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奇迹。我想不明白,是因为烟囱上的影子根本不是乔治·班尼特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类的影子,那是从地狱最底层的火山口里爬出来的一个畸形物,它的存在就是对神明的亵渎。这个不可名状的、不成形的丑恶东西,任谁的头脑也无法完全把握它,也没有谁能用文字把它全然描述清楚,哪怕只是部分的描述也做不到。下一秒钟,这栋被诅咒的公馆里就只有我孤身一人了,我浑身发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胡话。乔治·班尼特和威廉·托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他们永远地消失了。
II 暴风雨中的过路人
在林木环绕的公馆里经历了这场可怕的遭遇后,我感到身心俱疲,在莱福茨科纳斯的旅馆房间里精神紧张地躺了几天。我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了汽车那里,打火开车,又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悄悄溜回了村庄。除了枝杈蛮生的高大树木,雷声恶魔般的隆隆低鸣,以及卡戎 (1) 在这片地区星罗棋布的低矮土丘上投射下的阴影,我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印象。
当我颤抖着思考那个影子时,我感到头脑都要炸裂了,我知道自己终于探到了这个地球上最为恐怖的事物中的一员——它是来自宇宙虚空的一种无法言说的毁灭力量,在人类疆域最边缘的地方,我们偶尔会受到它们恶魔般的轻微刮擦。幸亏我们自身眼界有限,才使我们免于它们的侵扰。我几乎不敢去分析或识别自己看到的那个影子。那个晚上,有什么东西挡在了我和窗户之间,只要我忍不住循着本能去分辨它到底是什么,就会浑身发抖。如果它当时只是咆哮、嚎叫,或是嗤嗤狂笑,都不会使我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但它却是如此沉默。它把一只沉重的手臂或是前腿搁在了我的胸口上……很明显它是一个活物,或者曾经是个活物……扬·马登斯,我曾经侵入的那个房间的主人,被埋在公馆附近的墓地里……我一定要找到班尼特和托比,如果他们还活着……为什么它带走了他们,最后却把我留下了?……困意是如此令人窒息,梦境又是如此骇人……
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必须把我的故事讲出来给人听,不然我就会彻底崩溃。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放弃对潜伏的恐惧的探寻,因为在我看来,与其处在一无所知的不确定性之中,不如把它探个明白,不管这个过程会带来怎样糟糕的后果。有了这个想法,我便开始在心中构思最佳的行动方式,考虑选择谁作为我值得信赖的同伴,以及该怎样追寻那个已经抹灭了两个男人并投下了一片噩梦般的阴影的东西。
在莱福茨科纳斯我主要认识的是那些易于接近又好说话的记者,他们中有好几个还留在这里收集那场悲剧的余音,我决定就从他们中间选一个作为我的同伴。在深思熟虑之后,我倾向于选择一个名叫亚瑟·门罗的人。他是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男人,年龄在35岁左右,不管是从他的教养、品味、智慧还是脾性来看,他都不像是会被传统观念与经验束缚住手脚的人。
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向亚瑟·门罗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我从一开始便注意到他对此既感兴趣又充满同情。待我讲完之后,他又以过人的敏锐与判断力对那样事物进行了分析和讨论。此外,他还给出了十分切实可行的建议,他认为我们应该对历史和地理资料进行更加详尽地搜集,在我们准备充分之前,应暂缓在马登斯公馆展开行动。在他的主动带领下,我们对乡村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寻访,探听有关恐怖的马登斯家族的信息。我们发现了一个男人,他拥有一本祖传的日记,内容极具启发性,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在那场恐怖和混乱发生过后,有些山里的混血杂种还没有跑到更远处的山坡去,我们也和这些人详细谈了谈。我们的最终任务是在详细了解公馆历史的情况下,对公馆进行一次彻底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调查。在此之前,对于棚户居民传说中发生过悲剧的几个地方,我们也要进行一次同样彻底而可靠的调查。
一开始,我们从这次调查的结果中得不出什么结论,不过我们根据调查结果制作的表格似乎还是揭示出一种十分显著的倾向: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恐怖事件,大多不是发生在那所令人避忌的房子附近,就是发生在能通过繁茂滋生到近乎病态的森林与房子相连的地方。确切来说,也有例外存在,那场把全世界的关注都吸引到这里的恐怖事件就发生在一个没有树的地方,既不在公馆附近,也不能通过森林与公馆相连。
至于潜伏的恐惧有着怎样的本质或外貌,从那些被吓坏了的愚笨棚户居民嘴里是一点都问不到的。他们同时给了它很多称谓,既说它是条蛇,又说它是个巨人,既是雷鸣怪,又是蝙蝠,既是秃鹫,又是一棵会走路的树。但是,我们自信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它是个极易受到闪电雷暴影响的活物。虽然有的故事提到它有翅膀,但是从它不喜欢在开阔地带出现这一点来看,我们还是认为它是一种能在陆地上移动的生物的可能性更大。这个看法唯一不能解释的是,它必须能够迅速移动,才来得及做出所有归咎于它名下的事情。
对棚户居民了解更加深入后,我们发现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古怪得可爱。他们是头脑简单的动物,由于不幸的血统和单调乏味的孤立生活,他们在进化程度上渐渐有些倒退。他们惧怕外来者,但是也慢慢习惯了我们的存在,后来在我们彻查公馆寻找潜伏的恐惧时,他们还帮我们把公馆里的灌木、隔断都砍倒拆除了,确实帮上了大忙。当我们要他们帮忙寻找班尼特和托比时,他们由衷地感到痛苦,尽管他们心中想要帮助我们,却明白,就像他们失踪的村民一样,这些受害者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实际上,他们中有很多人已经被杀死或是掳走了,这就像是野生动物长久以来所经历的灭绝一样。我们对他们说的话深信不疑,忧心忡忡地等着发生更多的悲剧。
到了十月中旬,事情仍然没有什么进展,我们陷入了僵局。由于夜间天气一直晴朗,恶魔的侵袭没有再发生过,我们对公馆和乡村的彻查也一无所获,这让我们差点儿以为潜伏的恐惧并没有实体存在。我们担心即将到来的寒冷天气会阻碍探查,因为人们一致认为那个恶魔基本不会在冬天出来活动。因此,当我们在冬天降临前的最后一个白天对恐怖事件发生的那个小村庄进行彻查时,难免心怀失望之情,行动也有些草率。
棚户居民出于恐惧,已经把那个小村庄遗弃了。这座命运悲惨的棚户村没有名字,但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坐落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之间的裂隙里,虽然没有多少树木,却也能免于风雨侵袭。比起锥子山,村庄离枫树山更近一些,村民们一些鄙陋的住所根本就是在枫树山的高坡上挖了个洞。村庄所在的位置距离风暴山山脚大概有两英里,距离橡树环绕的公馆则有三英里。在村庄和公馆之间,靠近村庄的那边足足有二又四分之一英里都是开阔的旷野,除去一些呈蛇形隆起的低矮山丘,地势非常平坦,植被只有散生的野草。考虑到这样的地形,我们最终的结论是,恶魔一定是经由锥子山来的,它林木繁茂的南坡一直延伸到距离风暴山最西边的尖坡很近的地方。我们循着地面的隆起一路追到枫树山一处发生过滑坡的地方,那里有一株被劈裂了的高大孤树,霹雳击中了树身侧面,正是这道霹雳召来了恶魔。
我和亚瑟·门罗到这座孤立的村庄来了有二十多次,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仔细探查了一遍,我们越到后来越感到气馁,同时也模糊地感到某种不同以往的恐惧。即便已经见惯了可怕离奇的事情,但在看到一场声势浩大的事件发生后,现场竟然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还是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阴霾笼罩的天空下走来走去,空怀一腔悲壮的热情,却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之所以继续行动,只是出于一种明知徒劳却不得不为的复杂感情。我们的关注点变得十分细微:每个棚屋都重新进去过了,每个山洞都重新搜过有没有尸体,在附近每一个山坡荆棘丛生的坡脚,我们也都重新细查过是否有隐蔽的兽窝和洞穴,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找到。然而就像我说过的,有一种模糊而全新的恐惧感,正带着威压在我们头顶上盘旋。这种感觉就好像生有蝙蝠翅膀的巨大狮鹫正隐去身形蹲坐在山巅之上,它们的地狱之眼曾见识过横穿宇宙的深渊,而现在,它们正用这双眼睛窥伺着我们。
过了中午,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想看清东西也越来越困难。此时风暴山上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雨,我们听到它在隆隆作响。这样的声音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自然令我们心中感到躁动不安,不过还是比不上它在夜晚出现那般惊心动魄。事实上,我们迫切地希望这场暴风雨能够持续到入夜。心怀这样的期望,我们放弃了在山坡上继续漫无目标地搜查,打算转去最近一处有人居住的村庄找一位棚户居民协助我们进行调查。棚户居民固然胆小羞怯,但看到我们有备无患的领导方式,还是有几个比较年轻的人受到鼓舞,愿意向我们提供这类帮助。
但我们刚刚做好打算,倾盆暴雨便从天而降,雨下得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必须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天空的颜色黑极了,简直和夜里一样,我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蹒跚而行,全靠我们对村庄的熟悉以及不时出现的闪电光亮为我们照亮前路,才很快找到那间不怎么漏雨的棚屋。这间棚屋是由一堆圆木和木板混杂在一起拼凑成的,屋子的门和唯一一扇小窗还都在,方向都对着枫树山。进屋之后我们拴上了门,把狂风暴雨挡在门外,我们已经在这里搜查了很多次,知道屋中哪里放着简陋的窗板,把它也找出来堵在窗户上。此时我们只能在一片漆黑之中坐在快要散架的箱子上,这般处境不免令人情绪低落,好在我们还可以抽抽烟斗,间或也用手电筒照亮四周查看一下。我们不时可以透过墙壁的缝隙看到闪电,在这个天色黑得不可思议的下午,每一道闪光看起来都格外鲜明。
在暴风雨中守夜让我想起了在风暴山上那一晚的可怕经历,一想及此,我仍然心有余悸。我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古怪的问题上,自从见过那个噩梦一样的东西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奇怪,不管那个恶魔是从窗户还是从房间内部接近我们三人的,在它被巨大的火球吓跑之前,为什么总是从边上的人下手,而把中间的人留到最后?不管它从哪个方向接近,我从顺序上来看都是第二个人,为什么它不按着受害者所处的位置依次来抓?它是用什么样的触手来捕猎的,才能够到远处?还是说,它知道我是三人中的头儿,才把我留到最后去承受比同伴们更为悲惨的命运?
在我陷入对这些问题的沉思时,上天就像是特意安排要加重我的思虑一般,在附近劈落一道可怕的闪电,紧跟着就是山体滑坡的声音。与此同时,狂风声起,好似恶魔在哭泣哀嚎。我们确信,枫树山上的那株孤树再次遭到了雷击。门罗想查看一下破坏程度,从坐着的箱子上站起身走去小窗那里,他把窗板一拿下来,狂风暴雨就以震耳欲聋之势啸叫着卷了进来,我根本就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在他探出身子,试图在自然的魔窟中一探究竟时,我只好在一边等待。
风声渐渐平息了下去,天空反常的暗色也消散了,一切迹象都显示这场暴风雨就要过去了。我本来期望暴风雨能持续到夜里,这样将有助我们开展探查,但是一道阳光从我身后的木孔中偷偷透了进来,看来我的期望是要落空了。我向门罗建议,即使还有大雨要来,我们也还是先让屋里透点儿光进来为好。说着我就解了门闩,把粗陋的门打开了。屋外的地上已经凌乱不堪,都是烂泥和水坑,刚才的轻微滑坡也带来了一些新鲜泥土堆积在这里。除此之外,我没发现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的同伴感兴趣到从窗户探出身子就一言不发看上许久。我走到他探出身子的地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没有动。然后,我开玩笑似的晃了晃他,把他的身体转了过来。那一刻,我如同得了绝症一般,被恐惧的卷须扼住了喉咙。恐惧的根深深扎入无边无际的远古,扎入黑夜深不可测的渊薮中,不论是向过去还是向未来,都逃不出夜晚无边的黑暗。
亚瑟·门罗死了。在他被嚼碎抠烂的脑袋上,已经看不出脸了。
III 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
在1912年11月8日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借着提灯投下的阴森光影,一个人像白痴似的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下午那会儿,我看到雷暴雨将要来临,就动手挖墓了。到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暴风雨突然作起,带得下面茂密的树叶发出一片怒吼,我真是太高兴了。
自从发生了8月5日那次事件后,我想我的精神已经有些错乱了。公馆里的恶魔之影,一直以来的紧张与失望,还有在十月的暴风雨里出现在村舍里的东西。门罗出事后,我为这个我怎样也想不清楚是如何死去的人挖了一个坟墓。我知道别人也一样想不清楚,所以就随他们认为亚瑟·门罗是自己走丢了。他们四处搜寻,却什么也找不到。这些棚户居民可能心中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敢明说,怕他们受到更多惊吓。从我自身来讲,感情上似乎变得异常麻木了。公馆里的那次打击对我的大脑造成了某些影响,现在我除了去寻找恐惧什么也不能想,恐惧在我的想象中已经膨大到了灾难性的地步。由于亚瑟·门罗的死,我发誓接下来的寻找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要独自一人去做这件事。
就算只是看到我挖掘坟墓的场景,也足够把任何一个正常人吓坏了。不管是尺寸、树龄还是诡异程度都长到令神明也感到不敬的原始树木,好似是立在地狱般的德鲁伊教神庙里的柱子,向我投下饱含敌意的目光。树叶闷住了雷声,静默了狂风,只有一些雨点能够落进来。在我周围这些伤痕累累的树干后面,闪电透过来的微弱光线,照亮了废弃的公馆爬满常春藤的潮湿石壁。离我更近一些的地方是一座荒废的荷兰式花园,它的小径和花圃都被一种散发着恶臭的白色真菌一样的繁茂植被侵占了,这些植物从来没有接受到充足的阳光。而离我最近的地方则是一座墓园,里面生长着畸形的树木,它们像疯子一样上下摇动着枝桠,根茎把不洁的厚板都撬离了原位,扎入其下吮吸毒液。在古老森林的黑暗之中,在腐败溃烂的落叶形成的棕色遮覆之下,不时可以寻出一些低矮土丘的不祥轮廓,这是经常遭受闪电侵袭地区的地貌特征。
是历史将我带到了这座古老的墓园。历史,确实,当其余所有事情都在魔鬼充满嘲讽意味的行动中终结时,就只有历史剩给我了。我现在才认为,潜伏的恐惧并非具有实体的事物,而是一个长着狼牙、骑着午夜的闪电横行的鬼怪。基于我和亚瑟·门罗在调查中发掘出的大量当地传说,我还认为,那个鬼怪就是死于1762年的扬·马登斯的幽灵。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正像个白痴一样挖掘他的坟墓。
马登斯公馆是由赫里特·马登斯于1670年建造的,他是一个富有的新阿姆斯特丹商人,因为不满于殖民地转交英国统治后引起的社会秩序变革,便在一处偏远的林地山顶建造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这里杳无人迹、不同寻常的孤寂景色正合他的心意,唯一的不足就是,这里一到夏季便到处都是猛烈的雷暴雨。当选择这座山峰修建他的公馆时,这位名叫马登斯的荷兰先生认为这些频繁爆发的自然现象只不过是当年特有的情况,到后来他才意识到,是这块地方本身极易受到雷暴侵袭。最后,当发现这些暴风雨对他的健康有害后,他又建了一个地下室,好在狂野的暴风雨把外面的世界变成魔窟时,他可以退避其中。
赫里特·马登斯的后代并没有像他一样留下太多信息,他们都是在对英国文明的仇恨中养育大的,从小就被教导在接受英国殖民者统治的同时要减少与他们的接触。马登斯家族的生活极度封闭,人们都说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方式造成他们在表达能力和理解能力上产生了困难。他们通过遗传继承了一种家族共有的外貌特点,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般来说,一只是蓝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他们与社会的接触越来越少,到了最后,他们开始与庄园里为数众多的仆人阶层通婚。这个人员兴旺的家族里很多人都堕落了,他们横穿山谷,与混血人群相结合,生下的后代便是那些可怜的棚户居民。家族中没有迁移的人则神情阴郁地坚守在祖宅中,变得越来越排外和沉默寡言,还对频繁发作的雷暴雨产生出一种神经质的反应。
大多有关他们家族的消息都是通过年轻的扬·马登斯传到外界的。他在风暴山听到奥尔巴尼公约的消息后,在心中躁动的驱使下参加了殖民地军队。在赫里特的子孙中,他是头一个走出去看世界的人,当他经过六年的战争生活,在1760年重回风暴山时,尽管他的眼睛还是马登斯家族特有的异色瞳,他的父兄叔伯却都把他当作一个外人一样仇恨。他再也无法分享马登斯家族的那些怪癖和偏见了,山上的雷暴雨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能使他如痴如狂了,如今周围的环境只会使他感到压抑。他经常给一个在奥尔巴尼的朋友写信,谈及离开祖宅的计划。
1763年的春天,扬·马登斯在奥尔巴尼的朋友乔纳森·吉福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扬的来信了。吉福德对此感到十分担心,尤其是想到马登斯公馆里的情形以及扬与家人间爆发的争论时,他心中的担忧就更甚了。他骑马进山,决心亲自去拜访扬。他的日记上写着,他于9月20日抵达风暴山,发现那座公馆已经十分破败了。看到马登斯家族动物一样的肮脏外貌,吉福德感到十分震惊。这些生有古怪双眼的人们阴沉着脸,用粗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告诉他,扬已经死了。他们坚持声称,扬是去年秋天被闪电击中死去的,现在他被埋在疏于照管的低洼花园后面。他们带着拜访者看了墓地,坟墓上寸草不生,什么标识也没有。马登斯家族的一些举止态度令吉福德心生反感和猜疑,于是一周之后,他带着铁锹和锄头再次回到了这里,要去探一探扬的坟墓。坟墓挖开后,他看到了他所期望的结果,扬的头骨似乎受过暴击,被残忍地砸碎了。返回奥尔巴尼后,他公开指责马登斯家族谋害了他们自己的族人。
尽管没有法律依据,这个故事还是在乡间迅速传开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马登斯家族受到了世人的排斥。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偏远的庄园也被看作受到诅咒之地,人们对那里避之不及。不知他们是怎样靠着自己庄园上的出产独立活了下来,遥远山间偶尔闪烁的微弱灯光向世人证明他们仍然活着。最晚在1810年,仍然有人见过那里的灯光,但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灯光已经不怎么出现了。
与此同时,大量有关公馆和风暴山的邪恶奇闻也传开了。人们加倍小心地避开了那个地方,口耳相传间,传说也掺进了谣言。那个地方一直无人问津,直到1816年,棚户居民们发现那里的灯光已经很久没有亮起来过了。当年,一群人去那里进行了调查,发现房子已经废弃,部分房屋受损严重。
公馆里没有发现骸骨,由此推断,他们更可能是自己离开了此地,而不是死在了这里。这个家族似乎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公馆四周建造的穷困棚屋显示家族在迁徙前繁衍了不少人口。从腐烂的家具和散乱的银器可以看出,家族的文化水平后来下降到了很低的程度,在他们离开前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过这些器物了。尽管可怕的马登斯一族已经离开了,人们对于这座闹鬼的房子仍然心存畏惧,每当有古怪的新故事在这些堕落山民间传开时,人们的恐惧就变得越发强烈。公馆就伫立在那里,人们遗弃了它,又畏惧着它,还将它与扬·马登斯复仇的幽灵联系到了一起。就在我挖掘扬·马登斯的坟墓那个夜晚,公馆依然伫立如故。
我之前形容自己这场漫长的挖掘是白痴一样的行为,因为从这个行为的目的和方式来看,确实像个白痴所为。我很快就挖出了扬·马登斯的棺材,如今里面只有尘土和硝石了。看到此我满怀怒气,失去了理智,又笨拙地往他躺卧之处下方更深处挖了下去,定要挖出他的幽灵来。天知道我到底期望挖出什么来,我只知道自己正在挖掘一个人的坟墓,这人的幽灵会在夜间无声潜行。
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往下挖到了怎样骇人的深度,铁锹突然一铲子挖穿了地面,紧跟着我的双脚也一起陷了下去。在当时的情况来看,事情发生得太可怕了。这个地下空间的存在论证了我疯狂的推论。我向下掉得不多,掉落时提灯熄灭了,我改用手电筒照明,发现这是个窄小的水平隧道,隧道两端都向无限远处延展出去。隧道大小足够一个成人在里面匍匐前行,即便如此,在那种时候也没有哪个精神正常的人会尝试做这种事情。但我处在狂热之中,一心只想挖出潜伏的恐惧,早已丧失了理智,也浑然忘记了这里危险、肮脏的处境。我选择了朝着房子的方向,就不顾一切地爬进了狭窄的地洞。我迅速地扭动身体,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手电筒一直在我身前,但我几乎没有怎么用它来照明。
什么样的语言可以形容这样的场景:一个男人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地下,嘴里喘着粗气,用手扒着土,扭动着身体,疯狂地爬行在深陷地底的曲道那亘古的黑暗之中,全然丧失了时间、安全、方向的概念,也忘记了自己的目标。这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但我当时就是这样做了。我爬了太久,久到连人生都褪色成了遥远的记忆,我也成了活在幽暗地底的鼹鼠与蛆虫中的一员。事实上,在地下无休无止地爬行许久之后,我才无意间想起要把早被我忘掉的手电筒拧亮照一照,阴森恐怖的灯光照见洞壁是结块的黏土,地洞或曲或直地向前延伸着。
我打着手电筒爬了一段时间,快把电池用完了,这时通道突然向上陡峭爬升,我只好改变前进的方式。抬眼一瞥,我毫无防备地看到远处有两点恶魔一样的反光,那是我快要没电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反射了回来。这两点反光确定无疑透着恶毒,激起了令我发狂的模糊记忆。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大脑已经反应不过来要往后退。那双眼睛向我靠近了,但我还分辨不出拥有这双眼睛的是什么东西,只能看出它有一只爪子。但这是一只怎样的爪子啊!这时,从我头顶上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微弱的轰隆声,我认出了这声音,这是山间狂野的雷鸣。雷声大了起来,散发着歇斯底里的怒气——我一定是往上爬行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距离地面很近了。在雷声轰鸣作响的同时,那双眼睛仍然怀着空洞的恶意盯着我。
感谢上帝,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不然我早就被它吓死了。在经历了一段可怕的对峙后,一声雷鸣把它召唤了过去,这才使我得救。在我无法得见的外界空中劈出了一道雷电,这是此地常见的那种雷电,我此前已经在不少地方注意到它们造成的恶果,它们翻搅地面留下裂隙,还有尺寸各异的雷击石。雷电带着独眼巨人般的激怒,撕裂了那个该死的坑道上方的地面,土石崩塌让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但还不至于让我完全昏迷过去。
在塌方的混乱中,我在移动的泥土中无助地乱爬乱抓,直到感到雨水落在我的头上才镇静下来。我发现我已经在地面之上了,这里我很熟悉,是风暴山西南坡一处陡峭且没有森林覆盖的地方。闪电一道又一道打下来,照亮了崩塌的大地和古怪的低矮土丘的残余,这些土丘是从林木丛生的山坡更高处延伸下来的。但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看出是我离开致命的地下墓穴的出口。我的大脑就像这片土地一样混乱无比,当南方的远处闪过一道耀眼的红光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经历过的是一场怎样的恐怖事件。
但两天之后,当棚户居民告诉我那耀眼的红光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所感到的恐惧,因其背后隐藏的压倒一切的含义,比那个泥土覆盖的隧道以及我在其中看到的爪子和双眼所能带给我的恐惧还要更甚。在20英里之外的一间村舍里,将我带离地底的那道闪电引起了一阵狂乱的恐惧,一个不知名的东西从村舍上方的树上掉了下来,砸穿村舍脆弱的屋顶掉进了屋中。那东西搞了不少破坏,但它还没来得及跑走,处在狂怒之中的棚户居民就把棚屋点燃了。而它大闹之时,我那边正逢土地塌陷,砸在了我看到的有爪子、有眼睛的东西身上。
IV 眼中的恐惧
如果谁像我一样在知道了风暴山上的恐怖事件后,还要单枪匹马去寻找潜伏其间的恐惧,谁的思想就一点也不正常。即便至少已经有两个恐惧的化身被摧毁了,在这个妖魔横行的地狱里也只能为人们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身心保障。我仍然继续着我的探寻,随着发生的事件以及事件带来的启示变得越来越怪异,我探寻真相的热情也越来越旺盛。
在出现过恶魔眼睛和爪子的地下墓穴爬行历险两天后,我得知就在地道中的眼睛向我怒目而视的同一时间,在距离我当时所在位置二十英里之外,有一个东西也正满怀恶意地在那里徘徊不去,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引起的抽搐。但这种恐惧的感觉并不单纯,其间还混杂了惊奇与诱人的怪诞,几乎可以说是某种令人愉悦的感受了。有些时候,在噩梦带来的阵痛中,看不见的力量将人卷住,从陌生的死城上空带到尼斯狞笑的深渊中,此时若能一边疯狂地颤抖,一边任由自己随着噩梦中的可怕漩涡被无底深渊吞入口中,该是一种怎样的解脱,甚至让人感到欢喜的事情。我对于自己在风暴山经历的这场醒不来的噩梦也抱有同样的感受。发现两只怪物在那里出没后,我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疯狂的渴望,我要钻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赤手空拳挖出那个死人,在这片有毒的土地里,每一英寸都有它饱含恶意的目光。
我尽快回到了扬·马登斯的坟墓,在我此前挖过的地方又徒劳地挖了下去。塌陷带来的影响不小,把地下通道的痕迹都抹去了,雨水也把大量泥土冲进了我此前挖掘的坑洞里,我已经无法判断自己那天到底挖了多深。我还到那个死亡生物被烧的遥远村舍走了一趟,这是一趟艰难的旅程,我的收获远远抵不过我为之付出的辛劳。在那间命中注定要被毁灭的村舍的灰烬里,我找到几根骨头,但很明显都不是那个怪物的。棚户居民们说那个东西只杀死了一个人,但我判断他们所说有误,因为除了一个完整的人类头骨之外,那里还有一些骨头的碎片,可以肯定它们属于另一个人的头骨。虽然人们看到那个怪物快速坠落了下来,但没有哪个人能说清那生物是个什么样子。那些在一瞥之间看到它的人只是简单地把它称作恶魔。我检查了它掉落之前潜身其上的那棵大树,但没能看出任何特别的痕迹。我也试过去黑暗的森林中寻找它的踪迹,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实在是受不了再看到那些粗大得有些病态的树干,也受不了那些巨蟒一样的树根先是在地上恶毒地扭曲盘踞着,而后才将身躯没入大地。
下一步,我要更加细致地重新检查那个曾经死了很多人的废弃村落,那也是亚瑟·门罗曾经看到了什么东西,却再没有命活着把它讲出来的地方。尽管我此前一无所获的调查已经十分细致了,但我现在又有了新的信息要去验证,经历了那次可怕的墓穴爬行后,我相信那个可怕的怪物在生长的过程中,至少有一个时期是生活在地下的。这一次探索是在11月14日,我的搜寻区域主要集中在锥子山和枫树山上那些能够俯瞰那个不幸村落的山坡上,尤其是对枫树山上发生过山体滑坡区域的松软泥土,我给予了特别的关注。
我下午的搜寻什么也没有发现。黄昏降临时,我站在枫树山上俯视那个村落,又顺着峡谷看向那一头的风暴山。绚烂的落日过去后,一轮圆月升了起来,银色的洪流倾泻在平原之上,照亮了远方的山坡和到处隆起的古怪矮丘。这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景色,但我对此却充满了厌恶之情,因为我清楚这样的景色背后隐藏着什么。我厌恶那面带嘲讽的月亮,那假作良善的平原,那溃烂生疮的山岗,还有那些险恶的土丘。在我看来,这里所有的事物都被恶心的传染病感染了,它们与某种隐秘的扭曲力量结成了邪恶联盟,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过了一会儿,当我心不在焉地凝视月光下的种种景物时,我的目光被地貌呈现出的某种特征吸引了,地貌的类型和分布看起来有些异常。我对地理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了解,最初只是对那片地区的古怪土丘和山岗有些感兴趣。我注意到,它们在风暴山四周分布的范围很广,不过从数量上来看,平原上的还是比靠近山顶处的要少很多。这种分布无疑是由于在史前时代,冰川对地貌鬼斧神工般的神奇改造在山顶遇到的阻力更加微弱才形成的。此时,月亮已然低垂,月光照耀在土丘上,在土丘背后投出长长的古怪阴影。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些土丘所形成的各种点线排列,与风暴山的山顶有某种特别的联系。那个山顶绝对是一个中心,一座座土丘串成行或列,以山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开来,并无一定之规,就像是病态的马登斯公馆向四周伸出了不可见的恐怖触手。不知为何,触手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寒战,我停下来分析自己为何认为这些土丘是冰川运动产生的现象。
我越是分析,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对。基于地表的景象以及我在地底的经历,我脑海里逐渐形成了古怪可怕的类比,与我此前开放的想法完全不同。当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正用狂乱的语气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我的上帝!……那些鼹鼠丘……这该死的地方一定像个蜂巢……有多少……在公馆的那个晚上……它们先是带走了班尼特和托比……从我们的两边下手……”我扑向离我最近的一座土丘,发疯一样挖了下去,我不顾一切地挖着,颤抖着,却又像是在经历一场狂欢。我不停地挖着,直到最后,我无处安放的情绪随着高声尖叫释放了出来,我挖到了一个隧道,或者是地洞,它就和我在那个可怕的晚上爬过的隧道一模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手里拿着铁锹,惊恐地跑过月光照耀下、土丘清晰可见的草原,又穿过陡峭山坡上闹鬼的森林地狱。我一路蹦着、跳着、叫着、喘着跑向可怕的马登斯公馆。我记起自己毫无理性地把荆棘满覆的地下室各处都挖了个遍,只为了找出由邪恶的土丘形成的小天地的核心或中心在哪里。然后我还记起,当我偶然间发现那个通道时,我是怎样地放声大笑。通道的洞口开在那个古老烟囱的底部,洞口周围野草丛生。我身边正好带着一根蜡烛,在烛光照耀下,野草投下了诡异的阴影。我不知道在这地狱般的蜂巢里面还留下了什么,潜伏着、等待着雷声将它唤醒。已经有两个被杀死了,也许它们就此全完了。但我仍抱有熊熊烈火般的决心,要一探这恐惧最深处的秘密。我此时又回到了过去的想法,认为这恐惧是有形的实体生物。
到底是立即独自一人带着手电筒探索这条通道,还是试着召集一群棚户居民与我一起探索,就在我为此犹豫不决时,一阵疾风从外界突然刮了进来把我的蜡烛熄灭了,将我留在一片漆黑之中。上方的裂隙和孔洞中不再有月光透射进来,我清楚地听到了不祥的隆隆雷声越来越近,心中感到宿命难逃,充满了警觉。种种联想混成一团占据了我的大脑,我不由得摸索着退到地下室最远的角落里,但我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烟囱底部那个可怕的洞口。闪电穿透了外面的森林,照亮了墙壁上方的裂隙,我借着这微弱的光亮,瞥见了破碎的砖墙和病态的野草。每一时每一刻,我都被恐惧与好奇占据着心房。这场暴风雨会唤来什么?或者说,这里还有什么它能召唤的东西留下来吗?借着一道闪电的亮光,我在一丛茂密的植物后面隐下身形,我可以透过植物看到那个洞口,但外面看不到我在这里。
倘使上天仁慈,终有一天它会从我的意识里抹去我看见的场景,让我在心灵的平静中安度晚年。我现在已经无法在夜晚入睡,遇有雷声时还需服用镇静剂。事情来得十分突然,毫无预兆,从不可思议的坑洞深处传来了恶魔像老鼠一样急促奔跑的声音,还有一阵地狱般的喘气声和压抑的咕哝声,然后从那个烟囱底下的洞口突然涌出无以计数的像是患了麻风病的生物——凡人的疯狂与病态所能道出最黑暗的魔咒,也无法产生这般令人惊骇的景象,这是令人作呕的暗夜滋生出来的一道腐烂有机生物的洪流。这道洪流就像是群蛇分泌的黏液,沸腾着、焖炖着、汹涌着、冒着泡,从那个敞开的洞口翻卷而上,冲了出来。它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从地下室的每一个出口涌向外界,散布在被诅咒的午夜森林,播撒恐惧、疯狂与死亡。
天知道它们到底有多少——一定是数以千计了。在闪电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光亮中看到它们的洪流,实在令人深感震惊。当这道洪流逐渐稀疏到可以瞥见它们是一个个单独的有机物后,我看到它们是些矮小、畸形、满身毛发的恶魔或者类人猿,像是把猴子一族用讽刺夸张的手法进行妖魔化后的形象。它们沉默得令人发指。一只掉队的生物熟练地转身将一个更加弱小的同类吃掉了,它们对此习以为常,这期间几乎连声尖叫也没有发出。其余的生物把它吃剩的东西分抢到手,津津有味地吃掉了。我因为恐惧和恶心感到一阵眩晕,但我病态的好奇心战胜了这一切。当最后一个畸形怪从充满未知噩梦的地下世界中独自冒出来时,我拔出自动手枪,借着雷声的掩护向它开了枪。
汹涌奔腾的身影处在黏稠的血色疯狂之中,它们尖叫着、滑动着,一个追着另一个,穿过紫色闪电照耀的天空下被鲜血染红的无尽走廊……没有定形的幽灵和万花筒似的突变,这就是我记忆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怪异繁茂的橡树林布满巨蟒一样的根茎,盘曲在被成千上万猎食同类的恶魔污染了的土地上,吮吸着地底不可名状的汁液;水螅一样上下颠倒的地底核心,在黑暗中探向地面,形成土丘样子的触手……疯狂的闪电照亮了爬满常青藤的邪恶墙壁,照亮了覆满真菌植物的恶魔拱廊……感谢上天让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中,还能凭着本能跑到有人类居住的地方,跑到在晴朗天空的静谧群星照耀下沉睡的平静村庄。
我用了一周才恢复到能往奥尔巴尼送信的程度。我叫他们派一帮人过来,用炸药把马登斯公馆和风暴山整个山顶都炸毁,堵住所有能够发现的土丘地洞,并摧毁某些营养过剩、其存在本身似乎就会有辱神志健康的树木。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后,我才能够睡下一小会儿,但只要我还记得潜伏的恐惧那无以名状的秘密,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息。这件事会一直纠缠着我,因为谁敢说这次把它们彻底铲除了,而这世界上也不会有类似的现象存在?又有谁像我一样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在想到大地中存在的未知洞穴时,不会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噩梦般的恐惧呢?我一看到水井或是地铁入口,还是会感到浑身颤抖……为什么医生不能给我一些可以让我入睡,或是能够让我的大脑在雷鸣时真正保持镇静的东西呢?
在我向那个脱离队伍的无法言说的事物开枪射击后,我在手电筒的白光照射下所见到的真是太简单明了了,我甚至花了将近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神志也为之发狂。那是一个令人作呕的、肮脏发白的大猩猩似的东西,它生着锋锐尖利的黄牙和乱蓬蓬的毛发。它是哺乳动物退化到极致的产物,是孤立繁衍、在地上地下靠同类相食获取营养的可怕结果,是一切潜伏在生命背后咆哮着的混沌和狞笑着的恐惧的化身。它死去时眼睛还一直看着我,这双眼睛唤醒了我阴郁的记忆,它们就像曾在地下盯着我的那双眼睛一样,有着古怪的特质。一只眼睛是蓝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棕色的。它们就是古老传说中马登斯家族的异色瞳。无声的恐惧压顶而来,我明白了在消失的马登斯家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为雷声而疯狂的可怕家族。
(臧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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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冥河上摆渡亡魂去阴间的神,厄瑞玻斯和尼克斯之子。

墙中鼠 The Rats in the Walls

这篇故事写于1923年8月至9月,是洛夫克拉夫特写作生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小说受到了萨宾·巴林—古尔德(S.Baring-Gould,1834—1924)的《中世纪怪奇传说》(Curious Myths of the Middle Ages ,1866)和菲奥娜·麦克劳德(Fiona Macleod,1855—1905)的《食罪者》(The Sin-Eater ,1895)中一些段落的启发,可以算是洛夫克拉夫特作品中关于遗传性退化主题的巅峰之作。洛夫克拉夫特将这篇小说投稿给《大船》杂志,后却因“太过可怕”而被拒绝发表,最后发表于《诡丽幻谭》1924年3月刊上。

1923年7月16日,等最后一个工人也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我搬进了艾格塞姆修道院。重建修道院是一项宏大而艰巨的任务,这座荒弃的建筑群除了空壳一样的废墟之外,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但这里曾是我祖先的居所,因此我不计一切代价完成了这项任务。自詹姆斯一世统治以来,这个地方就再也没人住过了,当时发生了一桩十分可怕的惨案,房屋的主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都被杀死了。这场惨案的很多问题都无法解释,在一片猜疑与恐惧的阴霾之下,主人的第三个儿子被推了出来,他就是我的直系祖先,也是这个为人深恶痛绝的家族里唯一的幸存者。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责是杀人犯,这片房地产就归属国王所有了。被告人既没有尝试为自己开脱罪责,也没有想办法拿回自己的财产。他因为某些事情而深感恐惧,这种恐惧远远不是来自良心的谴责或法律的制裁带来的影响能够相比的。他只表达了一个疯狂的心愿,希望自己从此再也不要看见这座古老的建筑,并将其彻底忘记。沃尔特·德·拉波尔,也是第十一世伊克姆男爵,他逃到了弗吉尼亚,在那里组建了家庭。到了下个世纪时,他们一家已经以德拉普尔这个姓氏为人所知了。
艾格塞姆修道院后来也曾分配给诺里斯家族,但却一直无人居住。它独特的组合建筑风格吸引人们做过不少研究,几栋哥特式塔楼坐落在一个萨克逊式或罗马式建筑之上,而在此之下又是一种样式更早的底部建筑,或者是几种不同早期样式的混合体——如果传说所言属实的话,这些样式里有罗马式,甚至也有德鲁伊式或本土的威尔士风格。修道院的底部建筑可以说是独一无二,它的一侧和悬崖坚硬的石灰岩连成一体。修道院就建在悬崖边缘上,向下可以俯瞰安彻斯特村向西三英里外一个荒无人烟的山谷。建筑师和古文物研究者都喜欢到这座来自遗忘岁月的古怪遗迹进行考察,但乡下的人们却憎恶它。他们打从几百年前我的祖先们还居住此地时,就已经憎恶这座建筑了。而且他们现在也仍然憎恶它,任由它被废弃在那里,长满了苔藓和霉菌。在我知道自己出身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之前,我从未踏足过安彻斯特。这个星期,工人们已经炸毁了艾格塞姆修道院,正忙于抹去其底部建筑遗留的痕迹。
一直以来,我只了解祖辈们的一些简单情况,也知道我的第一位美国祖先抵达殖民地时正身陷重重疑云之中这一事实。至于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由于德拉普尔家族对此一直闭口不谈,我也就无从知晓。与我们的种植园主邻居不同的是,我们很少向人夸耀参与过十字军东征的祖先,或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家族里出过的那些英雄。我们家族也没有什么世代相传的传统,只除了一封密信里记载的内容,那是在南北战争之前,每一代的大家主都会把一个密封的信封交给自己的长子,并嘱咐在大家主死后才能打开。我们所珍视的只有家族移民美国后获得的荣誉,这是一个十分自豪且值得尊敬,但也有些保守、不善交际的弗吉尼亚家族的荣誉。
南北战争期间,我们家族运数殆尽。一场大火烧毁了我们位于詹姆斯河河畔的家园卡法克斯,这彻底改变了我们家族的生存境况。我的祖父当时年事已高,在那场肆虐的大火中亡故了,随他一同逝去的,还有将我们所有人与家族的过去束缚在一起的那个信封。直到今天,我还能记起自己七岁时亲眼目睹的那场大火,联邦士兵们的呼喊声,妇女们的尖叫声,还有黑人发出的哀嚎声和祈祷声也犹然在耳。我的父亲当时正在军中参与保卫里士满的战斗,母亲和我经过许多手续才得以穿过战线与他汇合。战争结束后,我们全家都搬去了北方,我的母亲就出身北方。在那里,我长大成人,又进入中年,最终变成了一个坐拥大量财产、冷漠固执的美国佬。父亲和我都不知道我们家祖传的那个信封里装了些什么,在我逐步融入马萨诸塞州沉闷的商业生活后,我就明显对潜藏在家族历史深处的秘密全然失去了兴趣。要是我对秘密的本质早有察觉,我定会高高兴兴地任由艾格塞姆修道院继续与苔藓、蝙蝠和蜘蛛网作伴去!
我的父亲死于1904年,他没有给我或我的独子阿尔弗雷德留下任何遗言。阿尔弗雷德那时已经失去了母亲,是个年仅十岁的小男孩,就是这个孩子逆转了我们家族信息的传递顺序。关于家族的过去,我能告诉他的只是一些玩笑话似的猜测之词,但在不久前爆发的那场战争中,他以航空军官的身份于1917年去了英国,之后他给我写信提及了一些有关我们祖先的非常有趣的传说。显而易见,德拉普尔家族有着一段精彩纷呈,可能还有些邪恶不祥的历史。英国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大尉是我儿子的一位朋友,就住在离我们家祖宅不远的安彻斯特,他向我的儿子讲述了一些当地乡下人的迷信话。没有几个小说家能够写出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疯狂迷信,诺里斯自己自然没有把它们当真,但我的儿子对此却颇感兴趣。在寄给我的信中,阿尔弗雷德不止一次提及了这些迷信故事,写了很多关于它们的内容。这些传说将我的注意力明确无误地引向了我们家族在大西洋彼岸的遗产,并使我下定决心买下了这座祖宅,将其修复重建。诺里斯曾经带阿尔弗雷德去看过这座风景如画的荒宅,他还许诺开出一个叫阿尔弗雷德意想不到的合理价格,因为他的叔叔就是这座宅邸的现任房东。
我在1918年买下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但紧接着我的儿子就因重伤致残而返家,打乱了我修复祖宅的计划。在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我一心一意照顾着他,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连生意也全交给合伙人去打理。1921年,我痛失亲人,人生也变得没有目标,此时我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不再年轻的退休制造商,于是决心将自己的余生都投注在新买的祖宅之上。我在当年的十二月到访安彻斯特,受到了诺里斯大尉的款待。诺里斯为人随和,是个胖乎乎的小伙子,对我儿子评价很高。他向我保证,会帮忙搜集祖宅相关的图纸和奇闻轶事,以便为即将进行的修复工作提供指导。我对艾格塞姆修道院本身并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这只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中世纪废墟,上面覆满了地衣,白嘴鸦在里面筑了许多鸟窝,把宅子弄得千疮百孔。宅子危险地高踞悬崖之上,除了几座独立塔楼的石墙之外,楼层和其他内部特征都已看不出来了。
随着我逐步将这座宏大的建筑复原至三个多世纪前我的祖先离开时的样貌,便着手雇佣工人进行修复。但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得不到外地去招人,因为安彻斯特的村民对这个地方有着让人几乎难以理解的恐惧和敌意。他们的这种情绪太过强烈,连带外来的劳工们也受到了影响,很多工人都因此逃走了。村民们的恐惧和敌意不仅仅是针对这座修道院,也针对居住其中的古老家族。
儿子曾经告诉过我,在他到这一带拜访时,人们因为他是德·拉波尔的后代而不愿与他接触。如今我发现自己也因为类似的原因遭到了当地人的轻微排斥,直到我说服这些农民自己对这份祖产几乎一无所知,他们对我的态度才有所好转。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喜欢我,对我还是一副阴沉的面孔,所以我只好依靠诺里斯在其间周旋,才搜集到了大多数村民间口耳相传的故事。当地人不肯原谅我,大概是由于我来这里竟是要重建一个让他们万分痛恨的象征,因为在他们眼里,不管这种说法合理与否,艾格塞姆修道院就是一个恶魔与狼人出没的凶宅。
我把诺里斯帮忙搜集的种种传说拼凑在一起,又根据几位专家对这处遗迹的考察意见进行补充,由此做出推论,艾格塞姆修道院建在一处史前神庙的遗址上,那座神庙一定是与史前巨石阵同时期的德鲁伊教或前德鲁伊教的庙宇。几乎无人怀疑这里曾经举办过某些无法言传的仪式庆典,还有令人不快的传言说,这些仪式后来又被移入罗马人引进的库伯勒崇拜的仪式之中。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底层,还能看到诸如“DIV……OPS……MAGNA.MAT……”之类的铭文,它们毫无疑问是大母神玛格那玛特的标记,罗马时期曾经一度禁止市民对她进行神秘崇拜,但禁令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安彻斯特曾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的营地,这里的很多遗迹都能证实这一点。据说库伯勒的神庙曾经繁盛一时,崇拜者们应一位弗里吉亚祭司的邀请,蜂拥至此举行不可言说的仪式。传说中提到,神庙里狂欢纵欲的秘密祭神仪式并没有因为古老宗教的衰落而终结,信徒们后来虽然改变了信仰对象,但在祭祀仪式上却没有发生实质变化。类似的事情传说中还提到,祭神仪式并没有随罗马势力一同消亡,一些撒克逊人在神庙遗址上添砖加瓦,这才形成了这座建筑后来一直保有的基本轮廓。也是这些撒克逊人,他们将这座神庙打造成了一个教派的中心,七国时代中有一半的时间人们都对这个教派心存畏惧。大约在公元一千年,一本编年史里提及了这个地方。当时它是座十分坚固的石筑修道院,里面住着一个古怪又强大的修道会。由于民众对此地心怀畏惧,修道院四周的大片园地根本无需修筑围墙来防范外人进入。在诺曼征服发生后,这里定然衰落过一段时间,这从后来1261年亨利三世将此地赐予我的祖先吉尔伯特·德·拉波尔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即可看出。但随着诺曼征服而来的丹麦人,从来没能将盘踞在这座修道院里的势力彻底摧毁。
我的家族在此之前没有任何恶行被记载下来,但在那之后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1307年,一部编年史中提到一位德·拉波尔家族的人,说他“受到了上帝的诅咒”,与此同时,民间传说里却只提到这座在古老庙宇和修道院的基础上修建起来的城堡十分邪恶,以及人们对它近乎疯狂的畏惧之情,此外什么也没有说。所有传说中描述得最可怕的,要数人们围坐在炉火边时讲出来的故事,尤其是伴着讲述者那模糊不清的暧昧说辞,还有听众们因为恐怖的内容陷入沉默,故事听起来就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这些故事将我的祖先们说成是世世代代的恶魔家族,在他们面前,吉尔·德勒兹和萨德侯爵只能算是彻头彻尾的新手。故事中还压低声音暗示,历经几代人一直时有发生的村民失踪事件,该由我的祖先们为此负责。
在这些传说中,最坏的人物明显是那些男爵以及他们的本位继承人,至少大多数传说都与他们相关。传说中提到,如果哪位继承人表现出一些更加健康正常的倾向,他就会早早地因为不明原因死去,好给另一位具有更加典型的家族气质的后代让位。这个家族内部似乎存在一个教团,教团由这座房子的主人担任主持,有时还会仅向家族中少数几个人开放。教团存续的根基显然在于成员的气质而非血统,因为有几位嫁入这个家族的人也加入了教团。来自康沃尔郡的玛格丽特·特雷弗小姐就是其中之一,她嫁给了男爵五世的次子戈弗雷。她的恶名传遍乡间,是孩童们最害怕的灾星。直到今天,在靠近威尔士边界的地区还能听到一首特别可怕的古老歌谣,里面就提及了这位女魔头。还有一个人的故事也同样通过歌谣的方式流传了下来,不过内容有所不同,这是关于德·拉波尔家的玛丽小姐的骇人故事,她在嫁给谢斯菲尔德伯爵后不久,就被伯爵和他母亲联手杀死了。这两名杀人犯向牧师忏悔了他们不敢对世人言明的内情,双双得到了赦免与祝福。
这些传说与歌谣就像典型的民间故事一样,充满了幼稚的迷信,但还是让我感到十分厌恶。它们流传了如此之久,编排了我们家族一脉如此之多的祖先,这真是太令人恼火了。关于我们家族有怪异习惯的污名,还让我十分不快地联想到了自己一位直系亲属的丑闻。那是我的堂兄弟,来自卡法克斯的伦道夫·德拉普尔,他从墨西哥战争中回来后一直和黑人走得很近,最后成了一位伏都教教士。
还有一些内容相对来说含糊不明的故事,它们对我造成的困扰要小一些。这些故事里讲到石灰岩悬崖下方饱受狂风侵袭的荒凉山谷会传出哀嚎痛哭的声音;讲到墓园在春雨过后会发出恶臭;讲到约翰·克拉夫爵士的马在晚上经过一片孤寂的田野时,一脚踩上了一个不断挣扎、还发出尖叫的白色东西;还讲到一个仆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后发了疯。这都是些陈腐老套的鬼故事,而我当时是个立场鲜明的怀疑论者。那些关于失踪农民的叙述应该予以更多关注,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俗,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那是个好奇心会害死人的年代,不止一个人因此丢了脑袋,首级就悬挂在艾格塞姆修道院附近那些如今已经了无遗迹的堡垒上示众。
有几个故事讲得特别生动形象,让我听了都希望自己年轻时能够多学一些有关比较神话学的知识。比如,当地人相信在这座修道院里有一支生有蝠翼的恶魔组成的军团,它们每晚都会为巫师们的祭鬼集会提供守护。正是为了给这支恶魔军团提供给养,修道院周围的大片园地里才会种有远超过其本身消耗能力的大量粗劣蔬菜。这些故事里讲得最真实生动的,是一个有关老鼠的极富戏剧性的史诗一样的故事。在那场导致城堡最终遭人遗弃的惨案发生后三个月,这些下流害虫组成的上蹿下跳的军队从城堡里喷涌而出。这支精瘦、肮脏、贪婪的军队横扫面前的一切事物,吞食了家禽、猫、狗、猪和羊,在它们将暴怒发泄净尽之前,甚至还有两个倒霉的人类也被吞食了。这支令人难忘的啮齿动物大军分散进入了村庄的家家户户,随之而来的是无数诅咒与恐惧,因此围绕这支大军产生了一系列相关传说。
上面所说的这些,就是我怀着老年人特有的固执,一步步推动祖宅修复工程趋近完成期间令我倍感困扰的全部传说。这些传说时时萦绕在我的心间,对我当时的心境产生了很大影响。另一方面,诺里斯大尉和古文物研究者们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给我提供帮助,我时常从他们那里获得称赞与鼓励。当工程完成时,距离开工已经过去两年了,我看着那些富丽堂皇的房间、装有护板的墙壁、带有拱顶的天花板、饰有竖框的窗户,还有宽敞的楼梯,心中是怎样地骄傲,这份骄傲足以弥补我为修复工程花费的惊人巨资。中世纪建筑所应具有的每一处特点都被巧妙复原了,新修的部分也同建筑原有的墙壁和基础结构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父辈们的宅邸已经修复好了,我同时还满怀期望,作为我们家族这一脉的最后传人,我最终也能够挽回我们在当地的名声。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向人们证明,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不一定就要成为一个魔鬼(我已经重新使用我们家族姓氏最初的拼写方式了)。我心中之所以会感到这般宽慰,大概也是因为艾格塞姆修道院虽然是按照中世纪风格修复的,但它的内部实际上是全新的,完全摆脱了诸如旧日的害虫和古老的幽灵这类事物的侵扰。
像我之前提过的,我是在1923年7月16日搬入了祖宅。与我一同住进去的还有七名仆人和九只猫,后者是我尤其喜爱的动物。我的猫里年纪最大的叫“黑鬼子”,它已经七岁了,是从马萨诸塞州的博尔顿跟着我一起过来的。其余的猫都是我在修复祖宅期间与诺里斯大尉一家同居时先后养起来的。最初的五天时间里,我们在极度的平静之中展开了祖宅生活,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整理家族历史资料上面。现在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有关那场最后的惨案和沃尔特·德·拉波尔逃亡的非常详尽的叙述,我想这些内情很可能就是我们家在卡法克斯的大火中遗失的祖传信件里所写的内容。我的祖先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令他极为震惊的事情,他的行为由此彻底改变,并在两周后趁着家人熟睡之际,伙同四名仆人将家里其余所有人都杀死了。但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却无从得知,他可能向那四名帮助过他的仆人隐晦地透露过一些情况,但那四个人事后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在这场蓄意杀戮中,死去的包括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但大部分村民都宽恕了这桩杀戮,法律对它的处理也十分宽大,凶手最后竟仍然能够保有自身的尊严,光明正大、毫发无损地逃到弗吉尼亚州。民间悄悄流传的说法是,他的所作所为将一种古老的诅咒从这片土地上驱除了出去,从而使此地得到了净化。我根本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发现能够激起他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沃尔特·德·拉波尔一定在惨案发生前很多年就知道关于自己家族的那些邪恶传说,因此这类信息不太可能让他产生行凶的冲动。那时,他是否在修道院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看到了某些令人震惊的古老仪式,或是无意间发现了某些泄露内情的恐怖象征?在英格兰,他一直被人看作是个具有绅士风度的腼腆青年。在弗吉尼亚州,他看上去也远不是个冷酷无情、满怀怨恨的人,而是有些疲惫与忧虑。另一位具有绅士风度的冒险家,来自贝尔维尤的弗朗西斯·哈利,曾在日记中将他称作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值得人们尊敬的正义明理之士。
在7月22日那天,第一件事情发生了,事发当时我对它并没有特别在意,但从此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件事情却具有超自然的重要预示意义。事情很简单,几乎可以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当时的情况下也不太可能注意得到,因为我所居住的这栋建筑除了墙壁之外所有的布置陈设都是全新的,我的身边还有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人,除了所处的地点之外,若要感到忧虑不安简直称得上荒唐。我事后记起来的只有这件事,我的老黑猫当时毫无疑问处于非常警觉和焦虑的状态,我对它的性情很了解,它当时的状态绝对不正常。它不停地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看上去烦躁不安,还不断用鼻子在墙壁上嗅来嗅去,这墙壁是曾经的哥特建筑架构的组成部分。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老套,就像鬼故事里总会出现的那只狗,在主人还没看见尸布包裹的身形前就会发出咆哮,但我还是没能像往常一样让老黑猫停下来别再这样做。
紧接着第二天,一名仆人跑到我的书房,向我抱怨说房里所有的猫都表现得烦躁不安。我的书房是一间位于二楼西侧的高大房间,装有交叉拱顶、黑橡木镶板,和一扇哥特式的三道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俯瞰石灰岩悬崖和荒无人烟的山谷。就在仆人向我抱怨的时候,我还看到黑鬼子乌黑发亮的身影正沿着西墙匍匐前行,他用爪子在新装的镶板上抓挠,而镶板之下就是古老的石墙。我对那个仆人说,这些古老的石头建筑一定散发出了某些特别的气味,人类的嗅觉感知不到,但猫即使隔着新装的木板也可以用它们灵敏的器官闻到。我十分相信自己的解释,当仆人提出可能有老鼠时,我说这里有三百年没有老鼠了,而且就算是周边乡村的田鼠也不太可能在这些高墙里出现,我从没听说过它们会离群跑到这种地方。那个下午,我拜访了诺里斯大尉,他向我保证,田鼠根本不可能像这样突然成群出现在修道院里,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没有贴身男仆的陪伴,独自一人在西塔楼的房间里就寝。这个房间是我选作个人使用的,从书房出发经过一道石筑楼梯和一条短的走廊就能到这个房间,那道石筑楼梯还保有过去的建筑部分,走廊则是完全重建过的。这个房间是圆形的,房顶很高,墙上也没有装护墙板,而是挂着我从伦敦亲自挑选的挂毯。看到黑鬼子跟着我一起进来了,我便关上沉重的哥特式房门,在一盏精巧地仿制成蜡烛外观的电灯灯光里睡下,最后关掉了灯,将身体陷在精雕细刻、带有顶盖的四柱大床上,那只庄严的黑猫就像他往常习惯的那样窝在我的脚边。我没有拉上窗帘,而是透过我面对的窄小北窗向外凝视。天空中似乎显现出了一丝曙光,光线柔和地勾勒出窗户上精美的装饰图案。
有一会儿时间我一定是安静地睡着了,因为我记得当黑鬼子从它休息的地方猛然起身时,我明显感到意识从离奇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我在微弱的曙光中看见它的头紧张地向前伸展,前爪踩在我的脚踝上,后腿直直地伸开。它紧盯着墙上的一个点,那是在窗户靠西的墙面上,这一点对我的眼睛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我的注意力现在已经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当我注视那面墙的时候,我发现黑鬼子并非平白无故这般兴奋。我说不好那面墙上的挂毯是否真的动了,但我认为它确实动了,以极小的幅度动了一下。但我可以发誓的是,自己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从挂毯后面传来了一声低沉清晰的跑动声,像极了老鼠匆匆跑过时发出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黑鬼子纵身跳到了遮挡着那处墙壁的挂毯上,它自身的重量把挂毯带到了地上,露出后面潮湿、古老的石墙,墙上东一块儿西一块儿都是复建时留下的修补痕迹,但没有任何啮齿类动物曾经在此行走过的痕迹。黑鬼子在地板上围着那处墙壁上蹿下跳,用爪子撕抓掉到地上的挂毯,时不时似乎还尝试着把一只爪子插入墙体和橡木地板之间。但它什么都没找到,过了一会儿它疲倦地回到了我脚边属于它的位置。我一直没有动,但是那晚却再也没能入睡。
到了早上,我询问了所有仆人,发现他们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只有厨师想起一只歇在她窗台上的猫行为有些古怪。这只猫昨晚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嚎叫起来,把厨师惊醒了,正好看到它向着什么东西飞奔出门,顺着楼梯跑下去了。中午时分,我昏昏沉沉地打了会儿瞌睡,到了下午才又去拜访诺里斯大尉,我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那件古怪的事情虽然微小却十分离奇,它调动起了诺里斯的想象力,从他的记忆里引出来好几个当地的鬼怪传说。我们着实对老鼠会在修道院出现感到十分困惑,诺里斯借给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我回到修道院后,把这些东西交由仆人们放在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那晚因为太困,我早早就睡下了,却一直被十分恐怖的梦境搅扰着睡眠。我似乎身处一个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的位置极高,我正从那里向下看。我陷在齐膝深的污秽里,一个魔鬼模样的白胡子猪倌也在洞穴里,他正赶着一群身上长满真菌、皮肉松弛的畜生,这些畜生的样子让我胸中充满无以言表的恶心。然后,就在那个猪倌停下手上的工作打起盹儿的时候,一群老鼠声势浩大地倾泻而下,落入臭气熏天的深渊里,将牲畜和人一同吞噬掉了。
黑鬼子像往常一样睡在我的脚边,它猛然间动了动,将我从这个恐怖的梦境中惊醒过来。这一次我不用问它为什么发出嘶嘶的怒吼声,也不用问它因何感到恐惧,它连把爪子掐进了我的脚踝里也没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每一面墙都颤动着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那是贪婪的硕鼠像害虫一样四处游走的声音。这一晚外面没有微光透进来能够让我看清挂毯的情况,之前掉落的挂毯已经被重新挂好了,但我还没有害怕到连灯都不敢开的程度。
当灯泡突然亮起时,我看到所有的挂毯都在惊惧地颤抖着,挂毯上略为独特的图样也跟着一同抖动起来,仿佛正在上演一场世所罕见的死亡之舞。这些动静几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声音也跟着一下子就没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放在身边的暖床器的长柄戳了戳挂毯,又将其中一张挂毯挑开看看背后有些什么,但除了修补过的石墙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就连黑鬼子也放松了下来,不像之前意识到有什么异常存在时那样紧张。我检查了一下此前放置在房间里的一圈捕鼠器,发现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虽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有什么东西被捉到过或是从中逃走过。
想要再睡下去已经不可能了,我干脆点亮一根蜡烛,开门出去,穿过走廊走向通往我书房的楼梯,黑鬼子紧紧地跟在我脚后。但是我们还没走到石头台阶前,黑猫突然超过我飞奔出去,身影在古老的楼梯底部消失了。当我独自一人走下楼梯时,我突然听到从下方的大房间里传来的声音,这声音我绝不会弄错。橡木镶板覆盖下的墙壁正随着老鼠的动作颤动起来,它们飞奔着、乱转着,而黑鬼子却只能像受挫的猎人一样满怀怒气四处走动。我下到楼梯底部,打开了电灯,这一回噪音并没有随着灯光亮起而平息下来。老鼠们仍在骚动着,它们惊慌逃窜的动静很大,清楚到我最后能从中判断它们是在向着一个特定的方向运动。这些生物明显数量庞大、无有穷尽,它们正忙于进行一次惊人的迁移,从难以置信的高度奔向人们能够想象、或者根本无法想象的深渊之中。
现在我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两个仆人就推开房间厚重的大门进来了。他们正在房子里找寻引起骚乱的源头,这源头是什么现在还不清楚,所有的猫都因此恐慌地怒吼起来,它们向下猛冲了好几段楼梯,跑到地下室紧闭的大门前蹲着嚎叫。我问两名仆人是否听到了老鼠的声音,但他们回答说没有。当我想要叫他们注意听镶板里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噪音已经消退了。我和他们两个人一起下到地下室的大门前,却发现猫早就跑走了。我决定之后再到下面的地窖里去一探究竟,这会儿我只是把捕鼠器都查看了一遍。所有的捕鼠器都合上了,但每一个上面都空空如也。我有些得意于只有我和那些猫听到了老鼠的声音。我在书房里一直坐到了早上,一面思索,一面细细回忆我发掘出来的有关我居住的这栋建筑的传说。
上午的时候,我靠在一张舒服的沙发椅里睡了一会儿,即使我打算使用中世纪风格的家具,也无法舍弃这张舒服的椅子。稍晚一点,我给诺里斯大尉打了个电话。他听了电话后,来到这边帮我一起探索地下室的情况。我们在里面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不吉利的事物,但发现这间地窖的建筑是出自罗马人之手,还是让我们不由得一阵激动。每一道低矮的拱门、每一根粗大的柱子都是罗马风格的,这些罗马式建筑绝不是笨拙的撒克逊人后来修建的低劣之作,而是凯撒时代严谨、和谐的古典风格建筑。实际上,墙壁上满是诸如“P.GETAE.PROP……TEMP……DONA……”和“L.PRAEC……VS……PONTIFI……ATYS……”之类的铭文,已经多次探索过此地的古文物研究者应该对这些铭文很熟悉。
看见这些铭文里提及阿提斯,不由得令我为之颤抖,我曾读过卡图卢斯的作品,从中了解到有关这位东方神祇可怕的祭祀仪式的一些情况,人们对他的崇拜与对库伯勒的崇拜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诺里斯和我借着提灯的光线,尝试解读几块不规则的长方形巨石上几乎已经磨得看不出来的古怪图案,但我们什么也没有认出来。大部分人认为这些巨石以前应该是作祭坛之用。我们记得有一个图案,某种光芒四射的太阳图案,学者们认为这图案并非源出罗马,它还表明这些祭坛也只是罗马祭司们从某些更加古老、可能属于当地原住民的神庙里承继下来的,那些古老的神庙就建在同样的位置上。其中一块巨石上有些棕色污迹令我心生疑惑。它是巨石中最大的一块,处在这个房间正中心的位置,这块石头朝上的一面留有某些特征,显示上面曾经有火燃烧,很可能是焚烧祭品。
这就是我们在那间群猫蹲在门前嚎叫的地下室里看到的情景。我和诺里斯决定在这里过上一夜,我们让仆人把沙发搬了下来,还告诉他们不要在意猫咪在夜晚的活动。只有黑鬼子被我们带下来一起过夜,既是给我们作伴,也是因为它也许能帮上忙。我们决定把地下室那扇橡木大门紧紧锁上,这门是个现代复制品,上面留有一些开口用来通风。我们把门关好后,就亮着灯歇了下来,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这间拥有拱顶的地下室位于修道院的地基深处,毫无疑问,它距离那个能够俯瞰荒凉山谷、向外突出的石灰岩悬崖地表也有一段距离。虽然我并不知道老鼠们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但我十分确定这里就是那些行动慌乱、令人费解的老鼠的目的地。我们满怀期望地躺在地下室里守夜,我发现自己不时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有时已经在做梦了,黑鬼子在我脚边不安的动作又把我从梦中搅醒。这些梦并非什么好梦,而是像我前一晚做过的那个梦一样可怕。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还有那个猪倌和他那群让人说不出口的满身真菌、在污秽里打滚的畜生。当我看向他们时,他们看起来似乎离我更近了,也更清楚了,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清楚,我几乎能够看清他们的样貌。之后我确实看到了这群畜生中的一只皮肉松弛的样子,就在这时,我尖叫着惊醒过来,把黑鬼子也吓得跳了起来,而一直没有睡着的诺里斯大尉却哈哈大笑。诺里斯要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发出尖叫,也许会笑得更厉害,也可能笑不出来。但我要到后来才记起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极端的恐惧常常会以一种仁慈的方式让记忆暂时瘫痪。
当发生状况时,诺里斯把我叫醒了。我又在做那个同样的噩梦,诺里斯轻轻地摇了摇我,将我从梦中唤醒,他要我听那些猫咪的动静。实际上,外面传来了很多声音,我听到在紧闭的大门之外,从石头楼梯的顶端传来猫的尖叫声和抓挠声,仿佛噩梦变成了现实。而黑鬼子完全不在意门外的同类,正兴奋地沿着裸露在外的石头墙壁跑来跑去,我听到石墙中正发出老鼠急促奔走的嘈杂声音,和前一晚搅扰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阵强烈的恐惧感从我体内升起,因为这里正在发生的异常状况根本无法用正常的理由来解释。这些老鼠如果不是只有我和群猫出于疯狂的幻觉才感知到的生物,那它们一定是在罗马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墙中四处打洞游走,而我此前以为这些墙壁是大块实心的石灰岩组成的……除非是这种可能,水流经过十七个多世纪的不断运动,在石墙里侵蚀出了多条蜿蜒曲折的隧道,啮齿类生物又将这些隧道磨得干净又宽敞……即便如此想,如同见鬼一样的恐惧却一点儿都没有消减,因为如果它们真是些活生生的害虫,为什么诺里斯却没有听到它们令人恶心的骚动声呢?为什么他催我去看黑鬼子的动作,去听外面的猫发出的声音,还含糊其辞地胡乱猜测是什么惊扰了这些猫?
当我努力保持理智,告诉诺里斯我认为自己到底听到了些什么的时候,急促奔跑的噪声消散了,只在我耳中留下一些残存的余响。这最后的一点声音还是向着地下退去,退向了比这间地下室还要更深的地下,就好像这整个下面的悬崖都被四处探求的老鼠打出了洞。诺里斯听了我的讲述,并不像我预期的那么怀疑我的说法,而是被深深地触动了。他向我打了个手势,要我注意门边的那些猫已经不再吵闹,就好像放弃了追逐已经跑丢的老鼠,而黑鬼子却突然之间又再度烦躁不安起来,他正疯狂地抓挠位于房间正中的巨型石头祭坛的底部,那里离诺里斯睡着的沙发要更近一些。
此时我心中对于未知的恐惧变得十分强烈。有些令人十分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诺里斯大尉,这个更加年轻、更加强壮,自然而然也应更加唯物主义的人,竟和我一样深受震动,这可能是由于他从小就一直听着当地的传说,对这些传说极为熟悉的缘故。现在我们除了看着老黑猫抓挠祭坛底部,什么也做不了。黑鬼子的热情渐渐消退了,它不时抬起头来冲我发出求助的喵喵声,那是它希望我为它做些什么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叫声。
这时诺里斯拿起一盏提灯靠近祭坛,检查刚刚黑鬼子抓挠过的地方。他沉默地蹲下身子,用手刮去了几个世纪以来生长在此、将前罗马时期的巨石与棋盘纹路的地板连接在一起的地衣。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他要放弃努力时,我注意到一处微小的细节,虽然这细节暗示的情况我已经想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诺里斯,我们因为这个发现着了迷,一同全神贯注地查看这不易为人察觉的细节。放在祭坛近旁的提灯的火焰正随着空气的流动而微微摇曳,灯火闪烁虽然轻微却确定无疑,我们之前并没有发现这里有空气流动,气流定是从诺里斯刮开地衣后露出的地板与祭坛间的裂缝里出来的。
那天晚上剩余的时光,我们一直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里,紧张不安地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发现在这座受到诅咒的建筑底部,竟有比已知由罗马人建造的最深的石室还要深的地窖,而且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古文物研究者们竟然从未想过可能存在这些地窖,即便没有遇到种种不祥的事情、听闻种种不祥的传说,光是这一发现也足够我们感到兴奋了。此时,我们对这件事更加着迷,但接下来到底是听从迷信故事的警告,放弃我们的搜索并永远离开这座修道院,还是满足我们冒险的欲望,不论在未知的深渊里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可怕事物都去勇敢面对,我们心中仍有疑虑。到了早上,我们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方案,先去伦敦召集一队善于处理这类神秘事件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这里应该说明一下,我们在离开地下室前曾经尝试挪开中间的祭坛,我们认为它是通往尚未为人所知的恐惧深渊的大门,却没有挪动它。到底什么样的秘密才能打开这扇大门,要靠比我们更有智慧的人来发现了。
我们在伦敦待了好几天,诺里斯大尉和我向五位杰出的权威人士讲述了我们发现的情况,由此做出的推测,以及当地传说中提及的奇闻轶事。这几位专家都是值得信赖的人,我们相信不管在未来的探索活动中发现怎样的家庭秘史,他们都会给予相应的尊重。我们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嘲笑我们,而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由衷的同情。我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姓名都列在这里,但我还是要提他们中的一个人,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德的发掘工作可谓举世瞩目。当我们一齐乘着火车前往安彻斯特时,我感到自己正站在即将揭开可怕事物真面目的边缘上,此时在世界的另一端,许多美国人听闻总统突然逝世而陷入一片悲痛的气氛正好能够体现我的这种感觉。
8月7日的晚上,我们抵达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仆人们向我保证在我们离开期间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几只猫,也包括老黑鬼子,都表现得十分平静,房子中安置的捕鼠器也没有合起来过。我把客人们都安置在配置齐全的房间里,等待第二天再开始探索行动。我自己仍然睡在塔楼里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黑鬼子也窝在我的脚边。我很快就睡着了,却一直被噩梦侵扰。我在梦中看到一场罗马盛宴,就像是特里马乔举办的那种宴会,而主菜的餐盘盖之下就藏着一道恐怖菜肴。接下来我又一次梦到了那个该死的猪倌和他肮脏的畜生们在闪着微光的洞穴里。当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楼下传来日常活动的正常声响。那些老鼠们,不管是活生生地存在着还是只是我的幻想,这一夜都没有打扰到我,而黑鬼子也在安静地睡着。在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房子里四处都是这样宁静祥和的气氛。我召集来的几位学者中有一位名叫桑顿,对心灵的超自然能力很有研究,他却荒唐地认为我之所以能看到这样的情况,只是因为某种力量希望我看到这样的情况。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在上午十一点的时候,我们全体七个人带着照明能力很强的探照灯和挖掘工具下到了地下室,并在进去之后把大门拴上了。黑鬼子也跟着我们一起,它显得很兴奋,调查者们对它的这种状态不敢轻视,也没有因此就不让它跟来,实际上他们十分希望黑鬼子能在场,以防出现一些人类感知不到的啮齿类动物的行踪时它能帮得上忙。我们只是简单记录了一下那些罗马时期的铭文以及祭坛上的未知图案,因为其中的三个学者已经见过它们了,而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这些铭文和图案的特征。我们把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最重要的中央祭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成功地把它向后撬起来了,用某种我不太知道的方法保持住了祭坛的平衡。
如果我们毫无准备就看到祭坛下面藏着这样骇人的事物,一定会被没顶的恐惧彻底击溃。在铺有砖块的地板中间,有一处近乎方形的洞口,洞口里面延伸着一段不规则的石头阶梯,阶梯磨损十分严重,中间部分差不多就是个倾斜的平面,阶梯上面堆积着大量人类的骸骨,或近似人类的骸骨,场面极为阴森恐怖。那些保持还算完整的骷髅看上去姿态十分惊恐,而在所有这些骸骨之上都布满了啮齿类动物啃咬的痕迹。从头骨上来看,这些死者简直就是极度弱智和呆小症患者,或者有些像猿类的原始人。在这段扔满骸骨的地狱阶梯上方,横跨着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看起来就像是从坚硬的岩石里凿出来的,从通道里能够感到有空气流通。这气流不太像是打开一个封闭的地窖后突然涌出的有毒气体,而是带着些清新和凉意的微风。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就在颤抖中着手在阶梯上清理出一段能够往下行进的走道。那之后,威廉爵士检查了墙上雕刻的痕迹,发现一件有些古怪的事情,从留下的刻痕方向来看,这个走道一定是自下而上打通的。
我现在必须仔细考虑,措辞也要慎重。
从布满啮痕的骸骨之中清出几节向下的阶梯后,我们看见前方有亮光。那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透进来的日光,这亮光只能是通过能够俯瞰荒凉山谷的悬崖上不为人知的裂缝射进来的。这些裂缝从外面看的话几乎不易察觉,这不仅是因为这个山谷完全没有人居住,还因为悬崖太高,又向外突出,只有乘坐热气球才能仔细研究悬崖的表面情况。又往下走了几步之后,我们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呼吸,那位心灵超能力调查员桑顿一下子就晕倒在他身后的人怀里,接住桑顿的人也因深受震惊而感到一阵眩晕。诺里斯那张圆圆胖胖的脸此时惨白一片、毫无生气,他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发出一声含混的尖叫。而我想自己当时所能做的就是倒抽一口凉气,发出嘶嘶的吸气声,并用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在我身后的人是这个团队里唯一一个年纪比我还大的人,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老套的惊叹,“我的上帝!”我此前从未听过像他这般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这七位教养良好的人士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能保持镇定,更值得称赞的是,他带领着整个团队前进,一定是第一个看见那幅恐怖景象的人。
在我们眼前出现的是一个高大无比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洞穴向远处延展开去,人眼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是一个充满无数谜团和恐怖暗示的地下世界。这里有一些建筑物,还有些建筑的遗迹,在惊恐的一瞥之间,我看到许多古怪的坟墓,看到巨石以原始的方式围成了一个圈,看到一个穹顶低矮的罗马时期的建筑遗迹,一个平铺开的撒克逊建筑群,还有一个早期的英格兰大型木质建筑物,但所有这些在地面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面前都不值一提。离阶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铺开了一片混乱堆积的人类骸骨,或者至少是和阶梯上的那些一样差不多像是人类的骸骨。它们就像是泛着泡沫的大海一望无际,有些已经支离破碎,而剩下的还保持着完整的骨架,或保持了一部分完整的骨架。这些还能看出完整骨架的无一例外都维持着恶魔一般狂怒的姿势,不是在击退某些威胁到它们的事物,就是怀抱同类相食的意图正紧紧地抓着其他骸骨。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身子辨认那些头骨的时候,他发现这些头骨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退化情况,令他感到极为困惑。他们在进化程度上大多比皮尔当人还要低一些,但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肯定要算是人类。他们中有许多进化程度较高,还有一小部分头骨属于思维敏锐的高级进化类型。所有的骸骨上都有啮咬的痕迹,大多是老鼠留下的,但有些则是类人生物的齿痕。与它们混杂在一起的是一些老鼠的细小骸骨,这是那支致命大军遗落的成员,正是它们为这首古代史诗画上了句号。
我不知道在经历了那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发现之后,我们中还有谁能够精神健全地活下去。不论是霍夫曼还是于斯曼,他们都无法构思出比我们七个人曾在其间蹒跚而行的闪着微光的洞穴更让人无法置信、更令人发疯般地厌恶的野蛮怪诞的场景了。我们在一个又一个揭开的真相面前跌跌撞撞地行进着,尝试暂且不去想这些事情在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两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发生时的场景。这里就是地狱的候客厅,当特拉斯克告诉桑顿有一些骷髅在最后的二十代或更多代里一定已经退化到四足兽的地步时,可怜的桑顿再一次晕了过去。
当我们着手去研究那些建筑遗迹时,恐惧在我们心中不断叠加。那些四足兽似的东西,和它们偶尔由两足类生物补充进来的新成员,都被圈养在石头筑起的牲畜棚里,在它们最后因为饥饿或对老鼠的恐惧而精神失常时,它们一定曾经冲破过这些石头围栏。它们曾经数量十分庞大,显然是由那些低劣的蔬菜养肥的,那些蔬菜的遗迹还能从一些比罗马时期更古老的巨型石头容器底部找见,不过只是一些有毒的青贮饲料罢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祖先会有那样大片的园地了,老天啊,我要是能忘记这一切该有多好!我根本就不用问为什么要养着这群牲畜。
威廉爵士提着他的探照灯站在罗马时期留下的废墟之中,他正大声解释迄今为止我所听闻过的最令人震惊的一种祭祀仪式,他还讲到库伯勒的祭司将寻找到的远古祭礼的食谱与他们自己的混合在了一起。诺里斯尽管是个见惯战争场面的人,当他从英格兰建筑中走出来时,却连路都走不直了。他想着那里应该是个屠宰场和厨房,但进去后竟然看到了他熟悉的英格兰式器具,读到了他熟悉的英文涂鸦,其中年代最近的涂鸦还是1610年留下的,这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我无法走入那个建筑,发生在那栋建筑里的恶鬼行径正是靠着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波尔的一把匕首才终结的。
我敢进去的只有那座低矮的撒克逊建筑,这栋建筑的橡木大门已经脱落了,我在那里面发现了一排可怕的石筑牢房,牢房共有十间,上面还保留着生锈的栅栏。其中三间牢房里面还有居住者的遗骸,所有的骷髅都进化到了高阶,在其中一具骷髅的食指骨上我还找到了一个刻有我家族徽的图章戒指。威廉爵士在罗马式小教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几间年代更加久远的牢房,但这些牢房里什么也没有。在这些牢房下面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窖,里面放着一些箱子,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骸骨。在其中一些箱子上还有用拉丁文、希腊文以及弗里吉亚方言刻下的内容相似的可怕铭文。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座史前坟墓,里面死者的头骨只和大猩猩的比起来更像人类一些,头骨上面还刻有难以形容的表意符号。面对如此之多的恐怖场景,我的猫一直保持着闲庭信步的姿态。有一回我看见它高高地蹲坐在一座骨头堆积而成的小山上,场面十分诡异,令我不禁疑惑在它琥珀色的双眼之后是否也藏着什么秘密。
这片闪着微光的区域曾经反复以噩梦的形式向我预兆它的存在,在约略掌握了它背后隐藏的可怕事实之后,我们转向了洞穴那一眼看去深不可测的漆黑深处,悬崖透进来的光线根本无法照亮里面。我们只往里走了很短的一段距离便停下来了,因为我们觉得洞穴深处隐藏的秘密不是人类应该知道的,我们将永远无法得知那里有着怎样一个不可见的幽冥世界张着漆黑的大口等待我们。虽然我们没有深入洞穴,不过就在我们身边便有许多事物足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了。我们没有走多远,探照灯就照见了无数可憎的深坑。老鼠们曾在这些深坑里面享受盛宴,后来突然没有食物再补充进来了,这支贪婪成性的啮齿类大军就被逼去啃食那些饱受饥饿之苦却仍然活着的畜群,再之后,它们从修道院里喷涌而出,这便是当地农民永远无法忘记的那场历史性的毁灭浩劫。
上帝啊!这些令人作呕的黑暗深坑里都是被锯断剔净的骨头和打开的头骨!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还有英格兰人的骸骨充塞着这些噩梦般的深坑!这些深坑有一些已经填满了,没人敢说它们曾经到底有多深。剩下的我们用探照灯也照不见底,只留给我们不可名状的无尽幻想。我想起了那些在这可怕地狱的黑暗中四处摸索的倒霉老鼠,它们若是跌进了这样的陷阱里,会怎么样呢?
当时我在一个可怕的深坑边缘差点儿滑了一跤,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升起令人心醉神迷的惧意。我一定是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因为当我回过神来时,除了圆圆胖胖的诺里斯大尉,团队里的其他人都不见了。这时,从那漆黑无际的远方,比我所知还要更深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声响,我看见我的老黑猫就像一位生有双翼的埃及神明一样超过我向前飞奔出去,径直冲入了那个属于未知世界的无底深渊。我就跟在它身后不远处,因为片刻之后我就不需再犹豫了。那声响是魔鬼诞下的老鼠们急促奔走的可怕声音,它们总是在寻求新的恐惧,并决心将我一路引领到更深处,哪怕下面就是深处地心、咧嘴狞笑的洞穴,那是疯狂的无面神奈亚拉托提普随着两个没有形体的白痴笛子手的笛声漫无目的地嘶吼的地方。
我的探照灯没电了,但我仍在跑着。我听到一些声音、一些哀嚎,还有一些回响,但盖过这一切声音慢慢升起的是那邪恶又狡诈的疾步声,慢慢升起,升起,就像是一具僵硬、浮肿的尸体从油腻的河水中缓慢地浮了起来,河水穿过一座又一座玛瑙筑成的桥,仿佛永无止境,直到流入一片漆黑溃烂的大海。有什么东西和我撞了个正着,这是个软乎乎、圆滚滚的东西。这一定是那些老鼠,是那支像黏糊糊的凝胶一样、以死者和生者为食的贪婪大军……为什么这些老鼠不能像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食用不该吃的东西那样,吃掉一个德·拉波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掉了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还有那些扬基佬用烈焰吃掉了卡法克斯,烧死了我的祖父德拉普尔,也烧毁了我们家族的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那个闪着微光的洞穴里的恶魔猪倌!我在那个皮肉松弛、长满真菌的东西身上看到的也不是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波尔家族的人?……他活着,我的儿子却死了!……一个诺里斯家族的人怎么能够拥有德·拉波尔家族的土地?……我告诉你,这是妖术……那条身上有斑点的蛇……我诅咒你,桑顿,我要让你好好看看我们家族做了些什么,把你吓晕过去!……该死的,尔等臭不堪闻,我将教尔等乐享此般滋味……尔等可愿如此为我所伇?……玛格那玛特!玛格那玛特!……阿提斯……Dia ad aghaidh's ad aodann……agus bas dunach ort!Dhonas's dholas ort,agus leat-sa!……Ungl……ungl……rrrlh……chchch……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在黑暗中找到我时,我就在说着这些话。他们发现我在黑暗之中蹲伏在诺里斯大尉已经被吃掉一半的圆胖尸体上,我的猫正跳着撕扯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炸掉了艾格塞姆修道院,也把我的黑鬼子从我身边带走了。他们私下里悄声说着与我的世代承袭及经历有关的可怕传言,并因此把我关进了汉威尔这间有栅栏的屋子里。桑顿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但他们不允许我和他交谈。他们也尝试着压下有关那座修道院的大多数事情,禁止将其外传。当我谈起可怜的诺里斯时,他们就诅咒我怎么能犯下如此骇人之事,但他们必须知道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他们必须知道那是老鼠们做的,那四处游走、急促奔跑的老鼠们,它们蹦跳奔跑的样子使我永不得安眠。这些该死的老鼠在这间屋子填充着垫料的墙壁后互相竞走,诱我陷入比我所知所见更为深刻的恐惧。这些别人永远听不到的老鼠,这些老鼠,这些墙里的老鼠。
(臧舟 译)

不可名状 The Unnamable

此篇创作于1923年9月,发表在1925年7月的《诡丽幻谭》上。许多评论家将本文视作洛夫克拉夫特对于自己创作风格的一种调侃。这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的第一个将背景设定在阿卡姆的故事,也是他所创作的第一个与“伦道夫·卡特”有关的故事,虽然故事里并没有提到卡特的名字,但在另一个关于“伦道夫·卡特”的故事《银钥匙》里,洛夫克拉夫特表示卡特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小说家,便隐晦地暗示了这篇故事。而小说的另一位主角乔尔·曼顿,实际上是洛夫克拉夫特以自己的朋友莫里斯·W.莫为原型创作的。此人是虔诚的清教徒,经常会围绕类似的主题与洛夫克拉夫特展开争论。

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阿卡姆的老墓园里,我们坐在一座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的坟墓上,思索着关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故事。墓园的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柳树,它那粗壮的树干几乎已经完全吞噬了一块铭文早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古老墓碑。看着这颗巨大的柳树,我异想天开地谈论起了它雄伟粗壮的根茎从这片尸骸满地的古老泥土中汲取到的养料——那些阴森可怖、不宜提及的养料;朋友反驳了我的胡言乱语,并且告诉我在过去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从未有人在这座墓园里下葬,因此除了那些寻常的养料之外,这里已经没剩下什么东西可以滋养那棵柳树了。此外,他还补充说,我时常谈论的那些“不可名状”与“不宜提及”的故事也都极其幼稚,与我在作家圈子里低下的地位倒是非常相称。我过于喜好在故事的结尾用一些场景或声音将故事的英雄吓得目瞪口呆,无能为力;让他们再没有勇气、言语或是联想去述说他们所经历的事情。但朋友却告诉我,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五官,或是我们的宗教体验来感知事物;因此几乎不可能去谈论那些无法用可靠的事实,或是准确的神学教条——最好还是那些公理会教徒的信条,加上一切修正过的传统观念以及阿瑟·柯南·道尔爵士所补充的东西——进行清晰描述的事物或场景。
面对我的这位朋友,乔尔·曼顿,我总是疲于争辩。他是伊斯特高中的校长,在波士顿出生长大,并且像其他新英格兰人一样对于生活中出现的那些纤细而微妙的隐晦暗示视而不见,甚至还为此得意自鸣。他认定,只有那些真实客观的寻常经历才具备美学的意义,而艺术家们不应该侧重于通过行为、狂喜与惊异去唤起强烈的情感,应该通过对日常事务进行精确而又详尽的临摹来保持平和的兴趣以及对艺术的鉴赏力。他尤其反对我专注于那些神秘与不可思议的事物和情节;因为,尽管他比我更加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事物,但是他却拒绝承认它们在文学创作中亦十分普遍。对于他那清醒、务实而又逻辑严谨的心智来说,一颗心灵倘若能从逃离每日繁重乏味的俗务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倘若能在厌倦了实际存在所具备的陈腐式样后,抛去习惯与常态,对图像进行独创而又戏剧化的重组并从中获得无上的喜悦,那实在是几乎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看来,一切事物与情感都有着固定的尺寸、性质、缘由与结果;虽然他隐约知道人们的心智偶尔也会抓住某些几乎没有几何形状、无法归类、也毫无用处的幻想与感觉,但是他相信自己有理由画下一条武断的界限,将那些寻常市民无法经历也无法理解的事物排除在外。此外,他几乎敢肯定,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不可名状的”。但是,像他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观念,听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聪明。
虽然,我很清楚与一个始终生活在阳光里,并且安于现状的传统人士进行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抽象争论是徒劳无功的;可是,我们身边的某些东西触动了我,让我变得比平时更加热衷争辩。那些崩塌的板岩墓碑,那些年长而可畏的森林树木,还有这座铺展在我们周围、一直被女巫侵扰着的古老小镇里的那些历史悠久的屋顶,全都一同鼓舞着我的精神,敦促我继续捍卫自己的工作;而我很快便将自己的主旨推进到了对手的领地。事实上,想要展开一次还击并不困难,因为我知道乔尔·曼顿实际上对许多老妇人口中的迷信思想——甚至是一些早已被那些久经世故的人所抛弃的观念——半信半疑;他相信那些身在远方的垂死之人会突然闪现,相信过去的先人会在那些曾映照过他们完整一生的窗户玻璃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为了让这些乡村老妪的耳语传闻变得更加可信,我此刻强调了另一个观念,坚称地球上存在某些幽灵般的东西——它们与相对应的物质实体是分离的,却同时又从属于其对应的物质实体。这个观点主张我们可以相信这世界上存在着某些超越了一切寻常概念的奇异现象;因为如果一个死人能够将某些清晰可见,甚至可以触碰的自身形象传送到半个地球之外,或是将这些形象延续数个世纪之久,那么怀疑那些荒废宅邸里充满了奇异而又拥有知觉的事物,怀疑古老的墓园里拥挤着世代遗留下来、没有形体的智慧存在,又如何能算得上是荒谬可笑的事情呢?此外,既然灵魂为了让自己显灵能够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的限制,那么凭着直觉去想象那些活着的死物所具备的模样——或者完全没有形状——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过分夸张呢?而且,对于那些观察它们的旁人来说,这些模样肯定是完全地、让人毛骨悚然地“不可名状”。同时,我怀着些许热情向自己的朋友担保,那些反映了此类主题的迷信“常识”仅仅是人们在缺乏想象力或者心智不够灵活时导致的愚蠢结果。
暮色渐渐逼近,但我们都没有停止讨论的念头。曼顿似乎对我的观点不屑一顾,同时也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这无疑也是他为何能成为一位优秀教师的原因——他迫切地想要驳斥这些说法;而我却太过相信自己的立场,害怕被人击败,因此也不愿意停止回击。最终,夜幕降临,远方的一些窗户里开始隐约地闪现出灯火的光亮,但我们却没有动。我们在坟墓上寻到的坐处非常舒适,而且我也知道自己那位沉闷乏味的朋友肯定不会介意身后不远处那座根基松动的古老砖墙建筑上如同洞穴般的裂缝,更不会在意那座夹在我们与最近的光亮道路之间摇摇欲坠、早已荒废的十七世纪老宅中包藏的纯粹黑暗。于是,在黑暗中,在那座靠近荒废宅邸、早已开裂的坟墓上,我们谈到了“不可名状之物”。在朋友结束了对我的讥讽之后,我提起了那个最遭他嘲笑的故事,并且向他讲起了那些隐藏在这个故事之后的恐怖证据。
我的故事名叫《阁楼的窗户》,它被刊登在1922年1月的《耳语》上。在许多地方,尤其是美国南部与太平洋沿岸地区,书商们甚至会因为那些傻瓜懦夫的抱怨而特意将那期杂志从书摊上撤下来;但是在新英格兰,它却并没有引起轰动,人们只会为我的夸张叙述耸耸肩膀,不以为意。他们断言,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那个东西根本不可能存在;而这个故事仅仅是另一个疯狂的村野传说而已。当年容易受骗的科顿·马瑟牧师也曾愚蠢地将类似的传说编写进了他那本内容混乱的《基督徒在美洲的光辉事迹》中,然而这些传说缺乏根据和验证,他甚至都没敢将这桩可怖事件所发生的具体地点写下来。而我根据这些零星的古老神秘故事发挥创作时所用的手法也拙劣得让人无法忍受——完全是一个反复无常、观念抽象的三流作家才具有的文笔。马瑟牧师的确曾提到了那个东西出生时的情况,但是除了一些卑劣而又哗众取宠的人之外,没有人相信故事里的其他内容——例如,它后来长大了,并且会在晚上透过窗户望着房间里的人们;它的精神与肉体都隐匿在某座房屋的阁楼里;而数个世纪后的某一天,某个人看到了它出现在窗户边的模样,结果由于无法描述它的样子最后吓得连头发都变白了。所有这些桥段都是无法忍受的垃圾,就连我的朋友曼顿也都毫不犹豫地坚持这一点。于是,我告诉他自己曾找到过一本写于1706年到1723年间的古老日记,并且向他讲述了我在日记里发现的东西——这本日记是我在一堆家族文件中发现的,发现的地方距离我们坐着的位置不到一英里;同时我也告诉他,在我的家族里,的确有一位祖先的胸口上曾存在着日记里描述过的伤疤。此外,我还告诉他,其他人也对那一地区充满恐惧,而且这里世代流传着许多传说;甚至有毫无虚构的记录显示,在1793年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进入了某座废弃的房屋,想要去检查一些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最后却发疯了。
这是件非常怪异的事情——也难怪那些敏感的学者们在谈到清教徒时期的马萨诸塞州时总会不寒而栗。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当时那副表象之下还暗涌着些什么——虽然鲜为人知,可像是这样阴森可怖的溃烂脓疮却会不时地在某些可怖片段中腐败地冒着气泡,翻滚上来。对巫术的恐惧像是一道可怕的光线,照在了人们那被镇压的脑海里翻滚搅动的思绪上,但即便如此,这也不过是些细碎琐事。那时没有美丽;没有自由——现在的人能够从建筑风格、家传遗物以及那些讲述狭隘神圣观念的恶毒布道中清晰地察觉到这些束缚。可是,在这件生锈的铁束衣中潜伏着胡言乱语的骇人恐怖、堕落扭曲与邪魔崇拜。事实上,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名状”的典范了。
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入夜之后阅读科顿·马瑟所著的第六本书。在这册邪恶可憎的古籍中,科顿·马瑟丝毫没有委婉含蓄的意思,而是公然地诅咒起来。他的语气如同一个犹太人先知一般严苛,同时又简洁镇定得后人无可企及。他提到那头野兽的诞生,那个更像野兽而不是人的东西——那个长着一只污浊眼睛的东西;同时,他还宣称如果那些总是高声尖叫、酒醉不醒的可怜人有这样一只眼睛的话,肯定就会被其他人绞死。他只敢写下这些东西。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书里都没有一点暗示。也许,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却不敢将它们写下来。有些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将它们说出来——他们常常悄声谈论某座房屋里有一扇挂着锁的大门通往阁楼的楼梯。那处房产属于一个膝下无子、生意破产而且深陷痛苦的老人,他曾在一座人们刻意回避的坟墓边竖起了一块空白的板岩墓碑。但是没有任何公开的线索显示他们为何要谈论这些东西,然而或许有人能追溯出足够的含糊传说,而所得到的真相足够让胆小的人血液冻结。
而我发现的那本先祖流传下来的日记记录了一切;那些悄声谈论的暗喻,还有那些鬼祟而含混的传说。那些传说提到人们会在窗户边看见一些长着一只浑浊眼睛的东西出现在夜色里,或是出现在靠近树林的荒废草地上。曾经那东西在一条阴暗的山谷小道上袭击了我的祖先,并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了犄角抵撞的伤痕,还在他的背上留下了像是猿猴爪子造成的抓伤;而当人们从那东西踩踏过的尘土中寻找足迹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些混杂的痕迹——其中有些像是裂开的蹄子,而另一些则隐约地像是类人猿的掌爪。还有个邮递员说他在黎明前月光稀疏暗淡的那段时间里,看见一位老人在草甸山上追逐、呼喊着一个可怖地大步行进、难以形容之物,而且有很多人相信他。1710年的一个夜晚,某个膝下无子、早已破产的老头被葬在了自家房子后面的墓穴里——就在那座空白的板岩墓碑附近。很显然,就在这个时候,一些奇怪的传说跟着流传了起来。他们从未打开通向阁楼的大门,而是将整座房子搁在那里。人们畏惧那座房子,将它完全荒置废弃了。有时那里面会传出一些声响,人们便会开始窃窃私语、战栗发抖;并且由衷地希望那只锁着阁楼房门的锁足够结实。后来,牧师公馆里发生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没有人生还,甚至没有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于是人们放弃了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传说逐渐蒙上了一层鬼怪的色彩——我觉得那东西,如果它是个活物的话,肯定已经死了。但关于过去的记忆却依旧令人毛骨悚然地徘徊不去——它如此隐秘,反而更加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在我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朋友曼顿逐渐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叙述打动了他。当我停顿下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报以嘲笑,而是极其严肃地询问起了那个在1793年发疯的男孩——他可能也是我小说中主角的原型。我补充说这个孩子的确值得注意,并且向朋友讲述了那个孩子为什么会走进那座早已荒废而且被人们刻意回避的房屋——因为他相信窗户上会滞留一些难以察觉的影像,而这些影像就映射着那些曾在玻璃前坐过的人们。因此男孩爬上那座可怕的阁楼,想去看一看里面的窗户,因为有些传说称人们看见那扇窗户后面有东西,但他最后却发狂一般尖叫着从里面跑了出来。
当我讲述这一段往事的时候,曼顿依旧保持着若有所思的模样,但仍渐渐恢复到了他仔细分析时的那副神情。为了能继续讨论下去,他勉强承认世界上的确存在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怪物;但他同时也提醒我,即便是自然界中最为病态扭曲的产物也并不是“不可名状”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通过科学系统的方法进行描述的。我对他清晰的思路与固执的坚持表示钦佩,并且继续补充了一些我从年岁已高的长者们那里收集到的更进一步的发现。我坦白地告诉他,这些后来流传开的鬼怪传说与某些比任何生物更加骇人的幽灵有关。这些幽灵有着野兽般的模样,偶尔清晰可见,偶尔却只能通过触碰感知它们的存在。它们漂浮在无月的夜空之中,侵扰那栋古老的房子,侵扰房子后面的坟墓,也侵扰着那座位于房子附近、有着无字墓碑与新芽树苗的墓园。正如未经证实的民间故事所讲述的一样,不论这些幽灵是否真的抵撞——或是扼死过——任何人,它们都带来了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影像;最近的两代人早已忘记了大部分与之相关的故事——或许是因为没有多少人再去思索这些事情了——但是那些非常年长的当地人却依旧对这些幽灵怀有模糊的恐惧情绪。然而,从艺术的角度来考虑,如果人类心智所投射的灵体被怪诞地扭曲了,那么我们该怎么样用清晰的叙述来表达——或者描述——这种由恶毒与混乱的扭曲所创造的、如同膨胀的恶毒云雾一样的幽灵呢?它本身就是一种对于自然的病态亵渎。再进一步,倘若一个已经死了的、噩梦般的杂种怪物用它的大脑投射出了它的灵体,老实说,这样如同云雾般的恐怖不正是完美的、令人惊声尖叫的不可名状么?
时间已经非常晚了。一只安静得不可思议的蝙蝠擦过了我的身旁,而我相信它也碰到了曼顿,因为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我觉得他抬起了自己的胳膊。不久,他说话了。
“可是,那座有着阁楼窗户的房子依旧荒废着,现在正耸立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回答说,“我见过那地方。”
“你在那里发现任何东西了吗——在阁楼里,或是别的地方?”
“在屋檐底下有些骸骨。那个男孩可能就是看见了那些东西——如果他太敏感的话,根本不需要任何残留在窗户玻璃上的影像,就足以把他吓疯了。如果那些骨头都来自同一个东西,那么这东西肯定是一个让人歇斯底里、疯狂错乱的畸形怪物。若将那些骨头留在这个世界上,那绝对是亵渎神明的罪过。因此我拿着麻袋又返回了那座房子,将它们带到了房子后面的坟墓边。我把它们扔进了一个洞口里。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你该看看那颅骨。它有着四英寸的角,但却有着一张和你我差不多的脸。”
终于,我感觉到曼顿的的确确打了个寒战。他已经靠得很近了,但他的好奇心却没有受到挫折。
“那窗户玻璃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