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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时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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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我很喜欢老套的故事喔。

尤其是某些特定老套带著一点点新意的,一直是我长年看言情小说的不变喜爱。

所谓某些特定老套,不外乎──

l.秘书与总裁(外表土里土气的秘书,却精命得要命,当她摘下眼镜后,顿时化身为世界级的美女秘书,与英俊又白目的总裁热恋。好吧,我承认不管是言情小说或漫画,都时有常见,不过我真是爱它入骨了^^)。

2.青梅竹马(最爱,只要别搞什么第三者或误会,我都爱啊)。

3.女扮男装(女扮男装的形武有很多种,只要不是不尊重女性的男主角,我都接受)。

4.传统的暴暴瞎眼男与女看护(对于这种类型,我真是乐此不疲,看见绝不手软)。

以上都是我的最爱。现在言情小说百百种,各武各样的新招都出炉,不过对于我这个守旧派的读者,上了书店,翻看文案,只要是以上故事,通常就会成为我的首选(不知道这能不能叫老套不死,哈)。

所以当项姐交给我“及时行乐”时,脑中自然而然蹦出一个足不出户的盲眼男子(有此机会,怎能不利用呢^.^,我真是爱死了这种角色啊),原本打算配个史上最耐打耐摔耐骂无怨无悔的女看护,不过本人资质鲁钝、功力不足,不小心选角选错了,写成皮皮女画师……呃,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传统派的老套啊……只是不小心稍微走了调,变成暴暴瞎眼男与皮皮女画师……(下次再接再厉)。

不知道看完书的读者,有多少人会再回头看序?

不知道有多少读者重看序之后,会想起“有些事即使明知道也不能说出口”、“即使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时间一久,也不过船过无痕,无人再记著”的部份主轴。

因为现实是如此,所以很舍不得暴暴瞎眼男的我,终究还是巧妙地更动了设定,尽力地做到了好人有好报,不是船过无痕,而是藏在心底,以各种形武惦记著。

是啦是啦,会这么特别的强调,正好是近年的感触与想法,撞到了机会,就这么曝光在书上了。由此可见,如果有读者想从书中男女主角的个性窥视作者的本性,嘿,请三思,产生误解的机率很大。通常一个作者的个性,会反应在书中最不经意的蛛丝马迹上,要找很难(其实是我这读者不太称职,很少去找蛛丝马迹)。

有朋友跟我聊起,我的序太正经太严肃……(泣)。对我而言,序是要交代该书用的,要轻松就留待后记吧。

《及时行乐》是套书的一部份(记得没?去年是短文集,每年写套书就是长一岁的时候了,从1997年开始的“戏凤”,至今到底过了几年?>"<~不要吧!套书竟然成为我逐渐老去的纪录),套书全部为“食衣住行”,换句话说,有兴趣的读者,请不要往我的书录里找食衣住行,今年套书由万盛出版社甲乙丙丁四人登场,还没看见其他作者的,可以自行对号入座(在网上已玩过一次了,非常有趣)。

最后,有上网的读者,可以去拔辣鲜报玩玩,里头目前正群魔乱舞中,通常被报主骗进去的无辜小羊,都不小心露出真面目,弄得形象全无……

正文 未记载之万晋史实
金碧王朝万晋六年春

万晋史官提笔写道──

万晋三年榜眼阮姓卧秋,受封都察巡抚,代天巡狞,为朝尽忠,平反民间冤情,于万晋五年为平县县官陈卢一家洗刷冤屈,不幸遭人毒瞎双目,经圣上恩准,已于万晋五年秋末辞官,朝服乌纱缴回。

史宫收笔,叹道:

“一个年纪轻轻拥有大好前程的高官,在朝史上竟不过三行。十年寒窗苦读,到头一场空。”摇头同情,然后出房。

“史官,这乌纱朝服是阮卧秋的?”一名身著官服的年轻男子似闲逛而来。

“东方大人,”史官讶道,随即恭谨答覆:“正是阮卧秋缴回的乌纱朝服。”东方非乃朝中红人,背景雄厚不说,处处……嗯,与忠良作对,阮卧秋在朝时,与他向来不对盘。阮卧秋有此下场,东方非该是世上最快活之人。

“果然啊。我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谣言呢。”东方非的薄唇微微扬起,修长的无茧十指轻抚上那乌纱朝服,充满讥笑:“才当几年的官啊,枉我找来名医为他医治双眼,到头,还是没有用啊。”

说是名医,搞不好,是勾结那大夫害了阮卧秋永不见日。史官隐忍不说,在朝中,当哑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哼哼,辞了宫吗?”东方非似笑非笑地注视那朝服:“一根太直的竹杆,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也难怪会辞官。史官,告诉我,阮卧秋在朝史之上占有多少地位?”

“三行。”史官照实答道,不敢隐瞒。

“拼死拼活,只换来三行?”他仰天大笑,笑声几乎无法克制。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敛起笑,道:“史官,你猜,从今以后,朝史之中还能再有阮姓吗?”

史官垂头不语。

朝史,只能记载台面上的事实,却无法照实撰写台面下的所有真相。后世的百姓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修饰过后的辉煌王朝……他这个史官真是好窝囊哪……

“朝史之上,有无阮姓,全由我作主!”东方非冷笑承诺。

正文 楔子
一大一小的影子浅浅地拉长在黄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牵著高瘦男子的厚实大手,小脸垂著,很专心地盯著落在地面上的小脚板……

一步一个脚印,就像爹一样不虚不浮,脚板子实实在在落地,只是,她的脚印好像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脚多踩了几下,务求跟爹一模一样。

“爹……”她张口欲言,想要喊饿。

“乖,我知道你饿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时拉住她差点滑落的小手,一并把她的小身子提了起来,没注意到她的小脚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面上。

走进最近的一间客栈里,他点了几样小孩子容易吞咽的饭菜,见她拿筷姿势不正,于是自己也抽了一双筷子拿著,不出声也不修正她的动作,就任她目不转睛盯

住他举筷的姿势,然后她学了好几次才改过来。

他见状,赞许一笑。

“我说,都察巡抚阮卧秋确实是个青天好官啊。”隔桌的大嗓门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小女孩浑然不觉,一见爹动筷用食,她埋头就吃。

那大嗓门继续道:

“如果没有他,陈家沉冤岂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记得那时,贼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他的双眼,他不但没立刻请大夫,反而快马加鞭上法场,这才救下陈家最后的血脉,只可惜,这一延迟,这眼睛要医,怕是难了。”

客栈消息广,此地距离平县不过几天路程,阮卧秋负伤法场救人,才过月余,已传得人尽皆知。

“那可怎么办?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这番作为,将来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过,插嘴道:

“听说,阮大人的眼是真没办法了,可能得辞了宫,跟咱们一样当个小老百姓呢。”

“真可怜哪……”唏嘘四起。

高瘦的男子见她脸上有饭粒,微笑地为她拂去。

“谢谢爹。”

“衡儿,你听得懂吗?”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问她什么。她摇摇头,不敢说方才她忙著吞饭跟看爹,根本没在听四周的闲话。

“你年纪小,听不懂官场是非也是应当。”他柔声叮咛:“你什么都不必强记,只要记牢一件事,做人要多为自己想,最好自私自利点。瞧,就像这个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时治眼,也许会有一线光明,现在他瞎眼了辞官了,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声同情,过了几天,这间客栈里没有人会再想起他。”

她用力点头,细声道:

“衡儿记下了。”一双眼仍然盯著爹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察觉客栈内鸦雀无声,眼珠一转,人人都在瞪著爹……爹的确是很好看啊。连她都会著迷,也难怪其他人了……

年轻男子含笑,招来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结帐,当著众人的怒视,牵著她走出客栈。

先前的黄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几步,前者突然停下,弯身捧起她的小脸,柔声问道:

“衡儿,方才你学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

他微微一笑,解惑:

“这让你学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著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语气,像是警语:“你一向就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觉了、就算你是对的,三缄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这才是一个聪明人的作风。”

她不发一语,仍然注视著他,搜寻著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眸瞳。

“三衡,你记住我的话啊。”他笑著,又仿佛没事地站直身,牵著她的小手,

往街尾的摊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还大,一定没吃饱,我们去吃蒸饺吧。”

她的视线从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侧面,然后再慢吞吞地低头,瞪著自己学爹走路的步伐。

不虚不浮,看起来很脚踏实地,这才叫走路,爹说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来将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说出来,就是聪明人该做的吗?

她……很聪明吗?

她忍不住再仰头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头灯点少了,爹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正文 第一章
万晋十四年

轻叩著门,等著房内主人应允,阮府内唯一的女总管凤春才敢推门而入。见到身著单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声道:

“少爷,杜画师来了。”

“嗯。”

“小二,帮少爷更衣。”她唤进自己的儿子。即使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还是出声说明,让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动静。

在阮府里,声音远比眼力还重要。

“少爷,今儿个还是跟昨天一样,都是蓝纹白底,保证杜画师不会把画了一半的衣服变色。”十七、八岁的凤二郎浓眉大眼,生得十分讨喜。他自十岁开始,天天帮少爷穿衣穿裤,穿到热能生巧,再也不会像当年抖啊抖的,一下子撞到少爷平坦的胸膛,一会儿又不小心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害他当场哭出声来……

“你瞧见画了?”床上的男子问道,声音平淡。

“没。”凤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画师如何画出少爷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个怪癖,没画完,是不准看的。”

“他的规矩倒挺多的。”那声音依旧是淡而无味。

凤家母子对看一眼,同时暗松口气。今儿个,主子的心情还算可以,不会太难过,万幸万幸。

凤春轻声道:

“少爷,杜画师的师傅曾是宫廷画师,杜画师本身在民间有三王之称,多少是会有点怪癖的。”

他眉头微蹙,转向她,道:“凤春,你说话老是轻声细语的,干什么?怕吓坏了谁?”

她心头一跳,瞧见儿子比手划脚指著门外。她脸色略白,力持镇定道:

“我这就去请杜画师进来,要过了午后,她就不画了。小二,还不快滚?”主子要变脸了,奴才不敢说“慢点发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门又被推开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里,蹑手蹑脚怕惊扰他的是凤春,又跳又轻浮的是二郎,接著,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出现了……

阮卧秋不自觉地眯起眼。

“杜画师,请。”凤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凤娘,早啊,你今儿个神清气爽,像朵盛开的牡丹,娇艳动人啊。”说话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听的,就不由得暗赞这声音好俊。

可惜,这人笑了。

那笑声,在阮卧秋耳里像淫笑。他的脸色略沉,聆听杂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实又慢,像是整只脚板子确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继续迈出下一步。

门,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据过去数日的经验,这姓杜的,一向不准外人在旁观画,也就是说,这房间里头,只剩下两个人。

“阮爷,又早啊。哎啊,今儿个你的气色特别好,很适合作画呢,杜某保证,一定将阮爷画得连潘安都羞愧掩面。”杜画师又笑。

油腔滑调,没个正经!阮卧秋暗自恼怒,打从心里就厌恶这种人。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会如此轻佻浮滑?若不是凤春再三推崇,他会以为这姓杜的小子是来骗吃骗喝的。

仿佛习惯他平日的无语,姓杜的开始搁笔调色,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然后,一股从昨天开始闻到的奇异味道淡淡飘散在屋内,呛鼻之中带著涩味,是他不曾接触过的气味。

双目未瞎之前,他喜绘丹青,工具之中并没有这种气味啊……

足音又起,像绕过桌子向他走来。他蹙眉不悦,正要开口斥骂,忽然感觉到这姓杜的画师停在他的面前,近到……异样的香气袭面。

“阮爷,你的衣袍没拉好。”

那带著俊俏的声音笑著,好近,让他一时措手不及。突然之间,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动,他大惊,眼虽瞎也能极快扑抓住那只不规炬的手。

“你做什么你?”他骂。

“阮爷,你衣袍跟玉佩打在一块,杜某只是帮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会胡乱摸的。”

胡乱摸?两人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乱摸的?赫然发现自己还抓著他的手……这手好像有点滑腻纤细,异样的香味持续著,仿佛藉著交会的肢体传递过来,变得更加浓郁了。

刹那之间,想起这姓杜的画师老爱“淫笑”,不限男女……脑中逐渐勾勒出一个细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脸。

思及此,他立刻放手。

凤春到底是怎么被这小白脸骗的?他抿唇不语。

“阮爷,我又不是画门神,你老板著一张脸,我怕会吓坏看画的人呢。”

阮卧秋听他又笑,直觉生厌,表情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双目冷冷地瞧往他的方向。

细碎的声音又起,像是提笔在画画了。即使他再仔细聆听,也只能以揣测去判别,无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确认真正的事实。

空气中持续著那股异香……虽因这小子走远而淡去,但始终有股味儿盘旋在鼻头,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闻了就教人不舒服。

一个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体统?

不知过了多久,等阮卧秋回过神后,鼻间香气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这几天很熟悉的酒气……

又是酒气?

眉头不自觉地拱起,使力听,听听听,听见……轻微的鼾声?

额面的青筋在抽搐,这一次不用亲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现下一切的真相!这姓杜的画师分明是欺人太甚!

时间在流逝,鼾声在继续,他身子连动也没有动过,既不出声叫人,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意图,只用一双早瞎的眸子瞪著那鼾声的源处,像是持续瞪下去,终有一天能看见这混蛋一样!

良久之后──

门外,凤春轻柔地喊道:

“少爷、杜画师,晌午了。”

鼾声蓦然中止。

“中午了吗?那正好,我饿了呢!”杜画师忽然出声,热络地收起画具来。

阮卧秋微掀了唇,冷声道:

“杜画师,你可有进展?”

“有有有,当然有啦!”理直气壮得很。

阮卧秋轻哼一声,唤进凤春,道:

“你去看看杜画师进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会有进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还没画好不能看。”杜画师笑道:“阮爷请放心。我说过,会把你画得连潘安见了你都得认栽。现下只画了一半,最多只能骗骗小女娃儿,等我画完,保证连男子瞧了也动心。”

“吹牛皮可不是画师该有的本份!杜画师,阮某不在乎你用什么神技去画,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这屋内干什么勾当,我只要你确实交出画来,能让阮某留传后人!”

笑声朗朗,正与阮卧秋的一丝不苟形成对比。

“阮爷,你尽管放心。凤娘说你还没有成亲,那就是连个儿子的影子都没有,就算现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怀胎,才会有‘后人’出现。只要阮爷没私生子,杜三衡就算躺著画,也能在十个月内画完。”

阮卧秋闻言,脸色遽沉,狠狠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见啊,阮爷。凤娘,一块走吗?”杜三衡笑得好皮,显然不把他的满脸青光当回事。

“凤春,你留下!”阮卧秋怒道,敏锐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仿佛,那令人讨厌的小子在耸肩,接著,踏实的脚步远去。“他走了?”

“是,杜画师去用饭了。”

“再去找个画师来!”

“少爷,你已经赶跑了三个……”

“我赶跑的吗?”有些淡黑的唇讥讽地勾起:“我可从没要他们滚,是那些没本事的画匠打著画师之名骗吃骗喝,你在怪我?”

“是凤春说错。”她暗叹,柔声道:“杜画师是怪了点,可是她师傅曾是宫廷画师,画技绝不在一般画师之下。”

“你认为一个油嘴滑舌、思淫乱德的男人能有什么才华?”

“思淫乱德?少爷,这罪名太重了,对她……男人?”

她一脸错愕,正要澄清,阮卧秋又问:

“你看过他的画?”

“是,她曾让凤春看过她的画作。少爷,我从没看过这种书法,山水画、人像画,简直栩栩如生,连画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确定那只是一幅画,我真以为走到画纸后头,就能瞧见那人物的后脑勺呢!”

阮卧秋闻言,正要怒斥她在说神话唬人,后而想起,数年前他曾在宫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画。

“原来,他的师傅真是宫廷画师。难怪气味呛鼻……他学的是洋人画法,只有宫中才有,那叫油画。”语气逐缓下来,显然暂时勉强压下对杜三衡的成见。

“少爷,我送点饭菜过来好吗?”

“我不饿。”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认为我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肚皮会饿吗?你下去吧。”

她张口欲言,很想说,杜三衡也几乎一天到晚不动,还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饭数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现下要是说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对杜画师的怨气。

“对了,少爷……”

“我不是叫你别再烦我吗?”

她硬著头皮:“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说……”

他打断:

“这几年府里大小事交给你,还有什么需要我过问的?”摆了摆手,显得不耐。“出去。”

“少爷,是有关杜画师的事!”她急声道。

“他?又怎么?”他明显不悦了。

“我忘了告诉你,杜画师她……”迟疑了会,即使会换来责骂,还是一定要解释的。凤春深吸口气,道:“她不是男人。”

阮卧秋闻言,脑中先是一阵空白,后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软的香气,对著凤春跟他淫笑不断、男女通吃……他终于恍悟,轻声道: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他师傅是宫廷画师,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监,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不,杜画师不是男人,也下是太监……她,她跟我一样,都是女人。”

空气刹那僵住,额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动,苍白泛著青光的脸庞很缓慢地转为满面火红……血管炸破的那种通红。他难以置信地转向她,哑声问:

“从一开始?”

“是,从一开始,杜画师就是女子,中间没有变过,我想,将来她也不会变的。”



隔天一早,用完早粥,讨来三亚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画室”。从厨房到“画室”,距离一点也不远,只是她脚程慢,得花上凤二郎的两倍时间。

也好,就当饭后散步。阮府位于繁华永昌城内,当初凤娘曾提,这姓阮的当过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贵堂皇,好处油水不少,这才应邀来作画。哪知宅子大归大,却很空洞,奴仆不出十五个,有一半以上的楼院都封了起来──人手不足暂封,凤娘是这么说的。可是,她路经几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没有人走进去过,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现在……

在往“画室”必经一条路上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有点荒废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会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死瞪著她看,眼神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弯离开,那可怕的眼神始终在她背后烧著,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这少年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胆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视,双腿虚软地走过去,当作没有看见这个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终于到了阮府里最一尘不染的“画室”──秋楼。凤二郎跳出来,怪叫:“杜画师,你动作真慢。”

“哪慢?”她扬眉笑:“杜某每天都这时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画具我都搬来了,说不准看,我也没看,摆在屋内就等你过来。”

“多谢啦。二郎,你今儿个看起来神清气爽,比昨天更有几分男子气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著她进屋。“少爷,人来啦,保证今天杜画师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继续延续下去。”胡乱挥手,随即连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早啊,阮爷,今天你脸色红润,正适合作画呢。”她一如往昔的谄媚,然后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见的竖耳动作,她皮皮笑道:

“阮爷,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画功虽然还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让你的后代一见,就泪流满面。”

打她一进门,阮卧秋就是沉著脸,听见她浮滑的言语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后,他眯眼问:

“什么泪流满面?”

她笑道:“阮爷的俊美无俦,一定让你的后代子孙痛哭生不在当时,不能亲眼目睹阮爷的英姿丰采啊。”

“俊美无俦?是你的画作,还是我本人?”

“唔,没有真人,杜某可是没本事凭空想像作画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声量压得极低。

她当作没有听见,开始调起颜料来。双目无聊地乱转,看见他连动也不动的……嗯,对他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如果告诉他,随他躺著坐著走著都成,她已不需这个人像杵在这里了,他大概会以为她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闻到颜料合成后刺鼻的味道,难得地,他又开口了:

“你师傅是宫廷画师?”

“是啊。”靠著她爹,她的确是“骗吃骗喝”不少。

“他学的是油画?”

她闻言,愣了愣,终于正眼瞧他,很谄媚地笑道:

“算是油画吧,跟宫中洋人学的。阮爷,你简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连眼睛看不见,都能知道杜某用什么画法,神啊。”

阮卧秋抿著唇,不愿破口大骂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压抑的声音道:

“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听凤春说,杜画师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随口道。

“才二十芳华,就能跻身民间三王,实在不容易。”

句子听起来很像赞美,但他的脸硬板著,有点僵化发臭,语气似试探。不过她最无所谓了,当是赞美好了。她笑道:

“多谢阮爷夸奖。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会被隐没’吧。”

是不是她眼力变差了?发臭的俊脸上好像浮起一条青筋了呢。

“你师傅的画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这年纪轻轻便才华洋溢的徒弟。”他咬牙道,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自恋。

“阮爷,你连连夸奖真是令杜某受宠若惊呢。”她扬眉笑道。

他不理,沉声问道:“你师傅现在何方?”

“唔,阮爷还是别知道的好。”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沉默。唉,她就说,他哪来的好兴致聊天,原来是想拿徒弟换师去。

“阮爷,我爹的画是不错。可惜,他已经很久不独自作画了。”

“你爹?”也对,一名画师泰半是不会收女徒的,除非是亲子。“为何不能作画?”

“他在五、六年前自尽……”

阮卧秋内心惊讶,一时之间又无语。

“阮爷,我爹本是宫廷画师,画风偏中原味儿,后来在宫中遇见洋人传教士,跟著学了油画,他不藏私,两样都教给我了。您尽管放心,杜某虽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样,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画笔。”

此话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画师……而他,的确有点瞧不起她,女画师多少占了部份因素,但绝大部份是因为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从心底排斥。

民间懂油画的人不多。纵然有,大部份也是年岁过高,不见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沉默了会,终于忍气吞声,道:

“凤春该跟你提过,现在我是待在屋内让你画,可画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凤春是提过,阮爷大可放心,我透视画法绝对不输其他人的。”她面不改色道。见他竖耳细听,更不敢在语气里流露半点心虚。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虚,口就渴,抓来酒壶就灌好人一口。

“杜画师,作画途中饮酒可好?”他冷声道。

管这么多?她暗扮鬼脸,又贪了一嘴,才道:

“杜某的习性,作画中一定得喝水,阮爷可别见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悦。女子喝酒,成何体统?对她厌恶更添三分。

“没有怪癖不成王,阮爷包容了。”她嘻皮笑脸地自夸。又见一条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脸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里暗暗叫怪,昨天还不掩其怒的,今天铁青的脸庞老带著一抹尴尬,好像不太愿意跟她共处一室。

富贵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测什么,见他放弃抱怨,于是仰头就饮。

“少爷!”凤二郎活力十足的声音在外头响著:“中午啦!”

“中午了吗?”杜三衡立刻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画作,叫道:“二郎,麻烦帮我抬画。”

“没问题!”凤二郎立刻推门而入,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杜画师,这几天老这种味道,你确定这是在作画,而不是在谋杀少爷的鼻子吗?”

“废话少说,我肚子好饿,赶著去吃饭。二郎,你来不来?”

“来!厨房里见真章,今天一定赢你!”

“二郎,你在赌博?”阮卧秋忽然开口。

凤二郎脸色一变,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少爷。他连忙摇手,后想起是白摇,便赶紧道:

“没,没赌博,在府里谁敢赌,我第一个不饶他!少爷,你要不要吃点饭?”

“不必。”仿佛察觉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块离去,阮卧秋精准地望住她的方向,冷声道:“杜画师先请,我有话交代二郎。”

“少爷,你要跟我说什么?”可别追问跟杜画师的赌约啊,他最说不得谎了。

“她走了?”

“是,杜画师饿坏了,再不走,她会死在半路上的!”凤二郎打趣,见阮卧秋脸色铁青,连忙改口:“我是指,杜画师的食量大,不是有意咒人死的!”一点玩笑话都开不得,唉。

“哼,今天她穿什么衣服?”

“什么?”

“她身上是什么颜色?”她若是男子,他脑中自动勾勒出油头滑脑的小白脸。但她是女人,依她这种令人讨厌的性子,他竟想像不出她的模样来。

凤二郎的反应不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

“杜画师今儿个穿著白色的上衫,衫上绣著淡纹,不过这是我早上瞧见她的样子。方才她要作画时,便把两袖卷了起来,露出可怕的肤色来;还有,她前襟沾著蓝色……啊,就跟少爷你身上的蓝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若要我说,她头发扎得很随意,发尾乱七八糟的颜色;身上穿的也很朴素,八成是刚来永昌城内,没什么盘缠,在那家老旧的司徒裁缝铺买的。”

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勾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来。

迟疑了会儿,他问:

“她的长相呢?”

“长相?”糟,他可不太会形容女子呢。

“你连形容一个人的长相都不会?”

那语气有点不耐了,凤二郎暗暗发抖,双手合十对著远处咕哝:杜画师,别怪我实话实说了。

脸色一正,对著阮卧秋道:

“少爷,杜画师很丑,真的很丑。我实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天天对著凤春,也不要看到杜画师。”这是他最真心的实话。

阮卧秋眉头微皱,道:

“就算丑,也不至于像是毁了容吧?”

“少爷,‘毁容’这二个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著贴切的形容。她的脸的确像是毁了容,就算要叫她一声丑八怪,我绝对相信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阮卧秋听他说得真切,刹那之间,一张模糊中带著丑陋的五官逐渐具体化,塌鼻粗眉铜铃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肤……对了,她还贪嘴,身子准是有点肥胖,穿著不相称的白色衣裙,说起话来老带著七分轻浮,十足的小人嘴脸。

原来……

这,就是画师杜三衡吗?

正文 第二章
自万晋年间起,四海升平,国无战事,当今皇帝爷儿重文不重武,往往一座城镇里,文人雅士难以计数。尤其南方繁华的永昌城,一向是跟著京师的流行在跑,文人饮酒作诗狎妓放浪,武人为溯口而转业。在如此太平盛世里,画师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连带著画材也成为贩售的热选之一。

不过,绘画之中,最难选购的就是油画颜料。早年,油画颜料由宫中偷转出宫私下贩售,后来重文风气过甚,画师氾滥,民问商船来往番国运送货物时,多少带点颜料输入民间,只是因为民间画师懂油画的有限,故运回的数量也不多。

这一日,她掀开画布,加厚的高丽纸上有著上色的年轻肖像。她咬著画笔,观望了半天,提笔挥毫,一一记下所需颜料。

“杜画师!”门外,是凤二郎的大嗓门。

“来了来了!”

画未完成,不能让人窥见,否则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细,怕不把她骂到头昏眼花才怪,于是连忙拉下画布,才去开门。

“二郎,怎么?刚赌完午饭,又要赌吗?”她笑问,很乐意随时再赌。

“啐!是前头厅里有人想见杜画师,少爷叫我过来请人。”

“有人要见我?谁?”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不习惯说谎的缘故,眼神飘啊飘的,飘到她身后那块画布,咕哝道:“少爷也在场的。”他的暗示很够了。

她扬眉,笑道:“阮爷也在?这倒难得了。有哪个人既认识杜某,也能教阮爷出秋楼一步的?”

“唔……杜画师,你也别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去前厅让人看看,看完了,你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她闻言,失笑:“二郎,你当我是卖身艺妓吗?”

“不不不,只是有人想验明正身……”凤二郎往后跳一步,连忙捂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可别出卖我啊!”

果然是验明正身……她就说,她刚来永昌城,什么人也不认识,哪来的故友登门拜访。

“杜画师,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凤二郎用力拍拍胸脯,力挺道。“其实,你别气我家少爷。他本来也没怀疑你的……”

“欸,阮爷会怀疑,我一点也不意外。”她笑叹,神色自若地跟著他往前厅走去。“我明白他眼瞎,不易信赖人,再加上我是个女人,女人成画师,依阮爷的性子自然不能认同。”心里暗暗扮了个鬼脸,即使心虚,也不能流露在脸上。

“不不不,杜画师,你别误会我家少爷。他曾是官呢,判过多少案件,怎会瞧轻女子?只是,今天有客来访……”凤二郎豁出去了,反正他天生嘴大,多说两句死不了人的。“我就说个明白吧。这府邸在永昌城内,已有百年历史,早年曾有风水师说这足块福地,三代之内为商为官是少不了的,果然,少爷的爹主商,到了少爷这一代可就厉害了,都察巡抚呢!”凤二郎想来就骄傲。

“现在不是啦。”她随口道。

他看她一眼,张口想要辩驳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很沮丧地答:

“是啊,打我十岁那年看见少爷满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后,就再也不是官了。”

随即一振,又道:“反正啊,今儿个是老爷在世时的老朋友,最近他迁居来永昌城,说是要来拜访故友之子,可一进门,三两句话就绕在杜画师你身上打转呢。”

“我?”那可不妙了。

“是啊。我猜,是想请你过府去作画吧。”他有点紧张,低语:“我知道少爷脾气很坏,跟你完全不对盘,可你下能在这节骨眼跑,我跟你的赌注,还没个结果呢!”

杜三衡哼笑一声,不作表态。

在前往大厅的路上,到处可见府内半废的屋宇或无人管理的花景,即使是长年待惯这样的环境,凤二郎也不得不暗叹自家府邸的衰败,他偷觑杜三衡一眼,很怕她嫌阮府太破旧是因贫穷所致,赶紧道:

“杜画师,你别误会。这全是凤春下的决定啦!”

她扬眉看向他。

“她是为少爷好,怕新仆陌生,少爷眼瞎,不易适应,所以到现在奴仆只剩下十五人,原想等名医治好少爷的双眼,再重振家园,哪知──”说著说著,又用力叹了口气。他也不过十八少年郎,要烦恼的事真多哪。

“凤娘对阮爷,真是好。”她随口笑道:“简直事必躬亲呢。”

他的神色古怪,低语:“是啊,他俩亲密得很,迟早少爷会收她为妾的吧,即使不是现在,最晚也是在这两年内,阮家子孙是一定要延续下去的,而凤春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真是恭喜凤娘了。”她笑。

凤二郎闻言,忽然恶狠狠瞪向她,生气道:“有什么好恭喜的?”

杜三衡看他年轻的脸庞充满复杂的情感,暗骂自己的马屁拍错边了,只得亡羊补牢,改口笑道:

“那就当杜某说错话好了。”

凤二郎再瞪她一眼,不避嫌地拉著她的手臂,道:

“杜画师,拜托你走快点,你走得慢,回头少爷又恼了。”

“哎啊,慢点慢点,我走路向来就是这样嘛……”把气出在她身上,她可是会记仇的。

“你根本是故意要气少爷的吧,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画完后,少爷老是臭著一张脸,像是谁家死了人一样,连我惹火少爷的功力都没你高……”

“谁要气我?”低沉带著薄怒的声音响起,让凤二郎吓得跳起来,连带地撞上被他拉著的杜三衡。

杜三衡吃痛地叫了声,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正气厅的厅门外头。

“外头是怎么了?杜画师在叫什么?”阮卧秋起身骂道,凤春立刻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少爷,杜画师……她一时没走好,撞上门啦!”凤二郎对她双手合十,然后毫不犹豫把她推进厅间中门。他书读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什么叫“死道友,不死贫道”。

“撞到门?杜画师眼能视物,也会撞到门?”

杜三衡当作没有听见他的讽语,慢吞吞地走进正气厅,一看见厅内高悬著“浩然正气”四个大字的匾额,浑身就不由得虚软无力。

自到阮府作画后,每经此厅,就忍不住绕道而行。算她没用吧,每回见著这种理所当然的“正气”,就头晕脑胀,巴不得逃之夭夭。

她瞧阮卧秋竖耳聆听,像是随时要揪她小辫子似的,不禁轻笑:

“阮爷,难得在作画外的时间遇见您。您看起来──”很随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灿笑道:“真是一脸容光焕发,英气逼人,杜某差点以为您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呢。”听见他冷哼,她心里扮了个鬼脸,当作不知道他的嫌恶。

没看见没听见,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迈声音忽然响起,充满不可思议。

杜三衡循声看去,暗自讶异厅内还有一名年约五十开外的老头儿。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卧秋冷声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装,年岁也不足啊!”

她闻言,眼珠子从那老头儿转向阮卧秋,见他脸色沉著,侧耳细听,分明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心里略感好笑,神色却没动静,只向那老头儿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颜:

“老爷子见过杜三衡么?”她对这老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老夫没见过杜画师,不过听人道他相貌斯文,年过三十,高瘦之身。”那富泰贵气的老头迟疑地看向她。“姑娘,你当真是杜三衡?还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为我亲取,我可不敢乱改。老爷子,您见多识广,理应知道谣言能传得有多离谱。”她很无辜地摊手笑道。

老爷子捋须打量她一会儿,不答反道:“卧秋贤侄,你真是厉害,传闻宫中寻民间三王多时,二王已入宫成为宫廷画师,如今只剩杜三衡……”

“宫中要你?”阮卧秋讶道,眯起没有焦距的眸转向她。“为何你不入宫?”

“为何杜某要入宫呢?”她笑道。

“宫中既有圣旨,你怎能不从?”他语气有点恼怒了。

她失笑:“阮爷,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一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爷,杜某的头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画师有长才,却不懂得贡献朝廷。若人人都像你一般,迟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对她愈来愈恼。

“阮爷,您看得太严重啦,杜某只是小小一名画师,进了宫也不过是个宫廷画师,能有什么贡献?不就画画图而已,莫说朝史上不会留名,你想想宫中画师全是男子,要一块作画,闹出什么乱子,我多可怜啊。”

哼,她把宫中朝官都当是淫贼吗?顾及身边有世伯在场,不想损及她的颜面,只得隐忍不发。他伸出手,凤春立刻扶住他,将他带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转睛地看著他俩的举动,连句话都不用说就能配合得这么好,难怪二郎坚信阮卧秋的爱妾非凤春莫属。

她将视线收回,转到那老爷子的脸上,却发现那老爷子正暗自不动声色地打量著那眼瞎的阮卧秋。

突然间,那老爷子像察觉她正在看自己,将视线对上她的,呵呵笑了两声:

“杜画师,你年纪轻轻就已被世人封为画王之一,想来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带了一样东西来,想请杜画师验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闻言,这才注意到厅内有八面屏风……哎啊,那不是──

老爷子差人搬过来,随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凤春一眼。凤春附在阮卧秋耳畔低语几句,后者点头,道:

“既然田世伯要验画,你先下去,晚点再过来。”

等凤春离去后,杜三衡面带微笑上前,见那老爷子得意扬扬掀了画布──

“这是老夫两年前高价购得的仕女图屏风。杜画师,你看,这可是真品吗?”

她微微倾身,盯著油画中细致的建筑物。数名女子神色自然在大门前闲聊,犹若真人,其色彩鲜明,阴阳对比极具立体,画面的深浅也依著西洋的透视画法而十分真实。

即使闭著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细微处的画法。睹画思人,真的好怀念哪……

“杜画师?”

她依依不舍地拉回视线,瞧见田老爷正兴致勃勃地注视她,而他身后坐在椅上的阮卧秋则仔细聆听厅内的一切变化。

她的视线往上移,看著上方那“浩然正气”的匾额半天,然后面不改色笑道:

“这确实是杜某的画,老爷子可没收藏错了。”

“杜画师,这是你十八岁时的画?”阮卧秋出声,显然之前田老爷告诉他画的内容以及收购的时间。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爷,杜某很有可能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呢。”哎啊哎啊,她没看错,他的颜面开始泛起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这么讨厌她吗?

“杜画师,锋芒毕露只会招来灾祸。”

“杜某只知有几分实力就一定要说几分话,要不,谁来请我作画呢?”她转向老爷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绝非这两年流传,杜某三岁开始学画至今,鲜少主动为人画肖像,自然容易让人造谣,说我是个三十开外的男子……”她从腰间取出一枚印章。“老爷子,你可仔细比对这印章有无问题?”

那田老爷求之不得,立刻小心接过印章,眯著老眼开始对起屏风角落的印鉴。

杜三衡闲著无聊,朝阮卧秋走去。他一听她的脚步接近,脸色遽沉,她见状,心里却乐得很,低声笑问:

“阮爷,你是怀疑杜某并非画师,请人来验明正身吗?”

“既然决定请杜画师作画,阮某自然不会怀疑你的身分。”他压抑道,鼻间又是她身子的香味,这女人,到底离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来请我时,我刚在画上补色,你要不要闻闻看?我十指还来不及清洗呢。”

阮卧秋还来不及拒绝,就闻到一股极淡的呛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画时常闻到的。她……将十指摆在他的鼻前?

他皱眉,脸庞微微撇开,那股味儿仍紧随不舍,不由得薄怒道:

“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理当自重。”

“阮爷请放心。杜某知道您一向与我不对盘,我不会对你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要不要脸啊!

“阮爷,你又不是我会喜欢的男子,我何必对你毛手毛脚损害自己的名节呢?”

那语气里的轻浮,让他咬牙切齿:“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见他气得好像快要爆炸,却碍于有长辈在场……回头看那田老爷还乐不可支地对著印鉴,好像一打算肯定她的身分,她就得自动跳到田府去作画似的。她扬了扬眉,倾身附在他耳边说道:

“阮爷,你要将我让人吗?”

他心头一跳,没想到她会靠得这么贴近,连话都轻声细语到亲密的地步,直觉挥手相向,她头一侧,避开了。

“你吓到我了,阮爷。”她笑。

“你在胡搞什么?”他咬牙,削瘦的脸庞染上一股红晕,不知是不是被气的。

“我哪有!”她低喊冤枉:“杜某只是问你,是不是要将我让人?”

“让什么人?”她是他的谁?谈什么让不让?

“我瞧你世伯热中得很,我很怕他向你讨人回去为他作画啊。”

阮卧秋闻言,微微错愕。

“我这人呢,很少帮人画肖像的。要画,起码也得像阮爷一般俊秀赛潘安才成,否则杜某天天面对,那可痛苦了!”

“油嘴滑舌!”他暗骂。

“我只是想让阮爷明白,我可无意被让啊。”

“你别靠这么近。”令人心烦意乱的!

“是是是……啊,对了,阮爷,我的颜料不足了,不知道是要请您府邸的人帮我买呢,还是我自个儿去买?”

“颜料?”

“是,紫粉三钱,片子粉五钱,绿土也三钱……”

那是什么东西?阮卧秋抿紧嘴,听她叫声“忘了”,好像从袖间掏出纸张继续念给他听。这女人!明知他根本算是门外汉,岂会懂这些玩意?分明故意玩他!仗他眼瞎好欺负吗?愈想愈恼,不由得愤愤拂袖。

“哎啊。”她记下的颜料纸给抛了出去。弯身欲捡,袖衫才下小心擦过他的脸庞,他仿佛受到惊吓,怒极起身。

起身之际,推撞到她,她没站稳,撞倒桌上瓷杯,“锵”地一声,杯落立碎。杜三衡眼明脚快地跳离原地,他却听到破碎的声音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好贤侄,出了什么事?”田老爷终于发现不对劲。

“没事没事。”杜三衡暗拍胸,嘴里喊道:“田老爷,可验明了?”大眼忍不住觑著阮卧秋。他紧皱著眉头,不发一语。

“验明了验明了,果然是杜三衡。杜画师,不知道你──”

她连忙取回印章,小心收起,又笑:“既然验明了,阮爷也可放心。欸,我去找凤春来收拾,免得阮爷眼瞎,一下小心受了伤,那杜某可就罪过了。”逃之夭夭,逃之夭夭去!再留下会死人的。

“你!”阮卧秋终于回神,眯眼瞪往她的方向。听她足音一如往昔,应是没有受到波及,同时听见田世伯赶紧拉过画布盖住屏风,像随时怕人多看一眼似的。

杜三衡的画真犹如珍宝?

“世侄,这杜画师……”田老爷笑呵呵的。

尚未说完,阮卧秋就已客气打断:

“田世伯,杜画师已与小侄签定契约,直至画完才能离府,要让人也得等她画完,到那时世伯要怎请她,那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田老爷闻言,不气反而笑道:

“你说话还是一样不知掩饰。这杜画师确实是个人才,宫中太多画师,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对皇帝老爷都没差别,她若留在民间,倒是好事一桩。对了,世侄,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子,怎么没见著她?”

“冬故还是个丫头,不出闺房已有数年。”连他,也几乎没再见这小妹子了。

“真是个守本份的小姑娘,你爹教出两个好孩子啊。”笑眯眯的眼细细打量著他。“世侄,你这双眼……”

“没救了。”

“可老夫觉得你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跟这杜画师不对盘了点。她既有才华,你就忍著点吧,反正也忍不了多久她便可离开了。”

阮卧秋应了一声,算是听进他的话。

“还好你眼不能见物啊……”

极其细微的自喃仍一字不漏地让他听见,他心里虽不快,仍维持对长辈的尊重,问道:“田世伯,此话怎讲?”

“啊,老夫是说、是说,杜画师她……”

“是指杜画师的长相吗?”他想起二郎的形容,冷声道:“有才者多无貌,田世伯不必大惊小怪。”心里有些下悦。

“啊,是是是,杜画师的长相还是最好别形容,免得吓坏贤侄。”像是察觉措辞似乎过于毒辣,又补充:“不过她的头发倒是像丝绸般又滑又美,发尾还沾了许多奇怪的颜色呢。”

黑发如丝绸吗?脑中不由自主为她的长相再添一笔。铜铃眼塌鼻厚嘴,再加一头美丽的长发,发尾常沾著五颜六色的颜料……

一定是边画边沾上那些颜料,原来这么轻浮的女人也有迷糊的时候……思及此,仿佛抓到了她的把柄,原本火大的心情竟然浮起淡淡的愉悦。



靠在烛台旁,杜三衡聚精会神地阅读不知打哪来的书,一页翻过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杜画师还没就寝吗?”窗外有人轻唤,她一抬头,瞧见凤春正在外头。她笑:“凤娘,请进啊。”

这么晚还来打扰,只怕不是来闲话家常的。微一探头,看见凤二郎站在浓雾中等著。这二郎真是侍母至孝到有点恋母了呢。

“二郎,你要进来吗?”杜三衡朝窗外喊道。

“不不不,别让他进来,他算是个男人,这么晚进杜画师的房,会不妥的。”凤春轻叫,抱著新棉被进房。

凤二郎向她扮了个苦瓜脸,而后就坐在外头的栏杆上等人。

“这孩子!”凤春笑道:“杜画师,秋风快到了,我替你换上新被,好睡。”

这么晚来换被,一定有事要求她。杜三衡也不戳破,合上这本看得很有味道的书,笑道:“凤娘,你有喜事?”

“不不,有喜事的不是我,是少爷!”

“哦──是阮爷啊。”早该想到的。凤春眼里,就只有阮卧秋了。

“杜画师,你记不记得今儿个来的贵客?”

“记得。是你家少爷的世伯嘛。”屏风搬来搬去的,也亏得那田老爷有耐性。

凤春一脸喜气,定到她面前,高兴道:“自从老爷过世,少爷双目失明后,老爷在商场上的朋友与少爷几乎淡了来往。”

“真市侩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侩。初时,还是有老爷的好友过来探望,可惜少爷多拒于门外,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来往,直到今天,田老爷来了──”

“哼,还不是为了验明杜画师的身分才来!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著那屏风,搬来搬去的,我真想拿块石头丢丢看,看那老头会不会飞身挡住?”不知何时,凤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来。

“小二!”凤春瞪他一眼,转向杜三衡时又满面笑容:“总之,田老爷发现少爷眼睛虽然盲了,可与他的小女儿挺配的,所以──”

“凤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头还惦著风水师说的话。”凤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听这种事,便很多嘴地说道:“杜画师,你是外头人,不知道当年那风水师曾说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内必有人为官为商,少爷虽然辞了官,但好歹算当过官了,而那风水师说,少爷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头雾水,笑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少爷之下只有个妹子……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有私生子啊……”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见得会是个男人。”凤春低语,遭来杜三衡奇异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总之那田老头心里想什么,我凤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爷眼盲,可毕竟为宫过,才气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这二宫一商的诱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户,迟早会是泼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宫一商,必定落在少爷妻子的娘家里,若跟咱们结姻亲,嘿,说不得他儿子就会飞黄腾达,从此高宫进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儿子比得上我家少爷吗?”

“这倒是。”她附和,然后迫不及待问:“那阮爷呢?”简直在看好戏了。

“他还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讶异道:“还不知道?”

“一定会拒绝的嘛,当然不敢让他知道。”凤二郎没好气地说,偷偷觑著凤春。“少爷脾气硬,我白天故意探他两句,被他骂回来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头另有计画,好比先纳妾什么的。”

杜三衡点头,当作没有看见他的别扭,笑道:“你说得也挺有理的。好吧,那敢问二位,现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凤春也怕惊扰她的夜眠,连忙道:

“我本来想白天再来找杜画师,可上午你要作画,下午有时又下见人影,只好在这种时候找你。今天田老爷私下对我提起这事,要我暂瞒少爷,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没有成,可阮府的确需要个夫人,而少爷除去双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请杜画师帮忙,再替少爷画上一幅。”

“还要画?”再画她怕露馅啊。

“当然工钱照给。”凤春柔声道:“而且不必那么费功夫,不需要什么油画的,就像外头那种肖像画,将少爷画得俊俏点就够了。”

杜三衡应了一声,说道:“是要求亲用的啊……”

“少爷一知道准会杀人的。”凤二郎咕哝,语气泛酸:“就你笨,不知道为自己多想点,找个夫人来压自己,何苦?”

“这里没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转向杜三衡。“杜画师……”

“这点小事没问题,过两天把画交给你就是。”她笑,顺水人情她最会了。

等凤春任务达成心满意足离开后,杜三衡走到窗边,瞧凤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凤春身后挡风,两人双双没入雾气之中。

“欸欸,这对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卧秋了。”实在很难想像那个脾气动不动就火起来的男人,有朝一日会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气的年轻老头儿吧。

理由很简单哪,他或凤春看中的,多半只会是知书达礼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后,想偶尔发发火,遇上逆来顺受的妻子,也无处可发,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后,就提前变成老头了。

光是想像,就让她笑出声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没有读完的书,一页又一页翻著──

其实她也还有个疑问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礼的良好千金,一个眼瞎、一个害臊,洞房花烛夜该怎么办呢?

正文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下午看见那仕女油画屏风而生起的怀念,抑或心里惦著那脾气又臭又坏的阮卧秋成亲后的下场,心里乐得很,于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蓝皮书滑落,托著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来。

房内,烛火摇曳,晕黄的烛影在她的睡容上幻化不定。唇办紧紧抿著,像在睡中做著恶魇。忽然间,烛火摇晃得好快,将她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扁长,杜三衡在梦中仿佛见到了什么骇然的事物,猛地张开眼,瞧见烛火被风吹得几乎灭了。

她暗喊不对,二郎离去前还很好心地关上窗……思及此,立刻转往窗的方向。

顿时,她心口怦怦遽跳,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个鬼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楼的路上,所遇见的那名年轻男孩。

白天尚有好长的距离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紧靠视窗,仿佛随时会穿墙而过,那泛青的脸、无色的唇间掉出过长的舌头……说他不是鬼,谁信?

她打小就怕鬼,对谁都能胆大包天,唯独就是被鬼吓得没胆──她曾想过,这辈子要是没寿终正寝,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吓死了。

惊惧恐慌之下,与他视线对上,她拼著最后一丝力量,胡乱在地上摸了样东西防身,然后摇摇晃晃地抓起来,就往门外冲去。

一出门,她立刻被卷进雾气之中。她暗暗叫恼,忘记阮府夜里总是有雾,直到天明才会大亮──

不敢回头拿风灯,直往熟悉的路径跑著,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像紧追她不放。她内心骇然,未到三更天不该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时一样,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脚下踢到疑似盆栽的东西,整个人扑前,“咚”地一声,撞上了整面墙。

好痛。鬼打墙?

“谁?”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整个身躯弹起来。

“是谁在那儿?”这一次,这声音已微微带怒了。

好熟啊……是阮卧秋的!心头一松,果然没有跑错头。她抹了抹唇,要扬笑开口,却发现喉口还是抽紧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摸著墙顺著往前走。

“杜画师?”冷雾之中传来讶异的声音。她那踏实的脚步声,他再熟也不过。三更半夜她到秋楼来做什么?

“杜画师,三更半夜,你是来装鬼吓阮某吗?”见她不答,他心里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里,突然听见她出声喊道:

“阮爷,你别走!”心还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气没了,鬼就追来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画师,这里头的严重性你不会不明白!”他怒道。

“阮爷……”她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雾气,这雾又浓又厚,我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呢。”

雾气?他思索了会儿,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时,入夜即有雾气,直到天明才会散尽。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时,都不曾入夜外出过……是了,当年他因眼伤回到这儿定居,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足以让人暂成瞎子的浓雾了。

“阮爷?”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轻浮的笑声。他讥讽:“怎么?你也会怕吗?”

“我当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著他声音往前走。“我从来不知道双眼不能视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怎么张大,就是看不见半点的东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语。

“阮爷,你到底在哪儿?”

他轻哼一声,伸出手。“你往前走,继续说话。”专注地聆听她的脚步声。

“阮爷,其实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气坏了点。”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说道:“我爹教过我,有些事该闭著嘴儿时就得闭嘴,他的教训我没敢忘过,只是……”她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改变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凤娘呢?”

“凤春?”

“是啊,这时候她不都该服侍你……哎!”一碰触到十指,她立刻紧紧扣住。温热的,是男人的手掌没错!她大松口气,安心了。她就说,阮卧秋浑身充满正气,哪个鬼敢再近身?她没找错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顿觉无比冰冷,再被她紧紧握住,发现她掌心尽是汗水。他皱眉,沉声问:“杜画师,阮府内有什么东西吓著你了吗?”

她眨眨眼,暗讶他的坏脾气之下竟有敏锐的心思。也对,他曾是个官,多少有点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当然会受到惊吓……阮爷,你好像是坐著吧?”

“杜画师,你平常双眼能见物,难道不知道秋楼外头,有张长椅吗?”

杜三衡闻言,思索片刻,才讶道:

“我想起来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见,又是个不打紧的东西,所以不曾惦在心头过,原来她比这盲眼人还不如呢。她摸索著他的袖臂,滑过他的身侧,听见他恼怒的抽气声,心里不由得大乐。

这人,还算是个很明白事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对她破口大骂,骂她不知羞耻,可是心里又明白她在雾中就跟他一样看不见,只能咬牙忍气吞声。

她摸到了长椅,连忙坐下,嘴里笑道:

“阮爷,我来这么久,还没有瞧见凤娘呢,她睡了吗?”凤春这总管一向尽职,应该是他没睡,凤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卧秋心里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没。”冷凉的空气中传来她身子的香气,让他心烦意乱的。

凤春常在他身边,却从没扰乱过他,这女人是连气味也要跟他不对盘吗?

她轻噫了声,明知看不见,仍转往他的方向。“阮爷,你连凤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份了吧?”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怜了凤娘。

“我在秋楼,她在东边的仆房,我怎么知道她睡了没?”他没好气地说。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吗?”

阮卧秋闻言,立刻转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时擦过什么……柔软冰凉,很像是──

“哎呀。”她轻呼。

他心一跳,脱口问:“我碰到什么?”

“阮爷,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地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嘴唇,那余温尚留,分明是──

“阮爷?”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轻浮的性子不大惊小怪闹个人尽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错了。他凝神,暂时忘掉唇上的触感,沉声问:“凤春怎会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吗?”她讶问。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气味啊……

“什么我的女人?”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阮爷,可别告诉我,凤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经动了她吗?”这样够含蓄了吧。

阮卧秋闻言,怒火上扬,痛骂道:“杜画师!你当阮府是什么?淫贼窟吗?还是外头的青楼?凤春是我自幼随身奴婢,八年前成为府中总管,她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你要这么坏她名声,休怪我赶你出府!”

杜三衡双眼大睁,暗暗骂起那过度恋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理所当然以为凤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没名份而已。听他语气像随时会冒烟,要闹个不快,他只怕会拂袖进门,她可怎么办?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气避鬼啊。

“阮爷,你可别气,是杜某误会了。”她笑叹。

“误会?”他气恼地哼了声:“什么样的人就有什样的想法?怎么旁人不误会,你却会想歪了?杜画师,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索到这儿来,去其他地方也一样,你直走便可到凤春住的地方,你过去吧!”

“阮爷,就当我说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凤娘赔罪就是。你别赶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谁知会不会不小心掉进哪个坑啊湖的。”

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绝不会无故不理一个人的死活……胸口溢满对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视”地瞪著正前方,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不想再面对她。

“阮爷你又气啦?你到底不喜欢杜某哪儿?杜某的脸?杜某的声音?”她笑。

她的脸?他根本看不见,偏教她拿来说!他眯眼,咬牙:“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却称杜某杜某的,不合体统!”

“那是学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语气虽然还是皮皮的,却带了点柔情。

“你跟你爹感情真好。”他哼声道。

“欸,阮爷,你的声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随便敷衍到睡著呢。”

有她在场,他怎会入睡?阮卧秋心里先是这么想,后来听她声音带丝紧张,好像真伯他睡著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吗?

他沉吟一阵,沉声道:“杜画师,你要我相信你跟我这么有缘份,连迷路都能到秋楼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你三更半夜来我这里,到底是在躲什么?”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爷,当官的都像你一样,这么容易就找出破绽吗?”

他未置一词,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覆。

“阮爷,我说实话了。”她微微倾靠他,轻触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体温,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府里好像有鬼呢。”

“鬼?”他皱眉,斥责:“杜画师,你在耍我吗?”

“不不不,我没要你!我是亲眼瞧见了,差点吓死我了!”她是余悸犹存啊。

阮卧秋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害怕,平静道:“这世上没有鬼。”

“有!怎会没有呢?”她圆大的眼眸干脆锁住他的方向。就算看不见他,也会觉得心安。这个人有副坏脾气,可是却很正气。“我以前就遇过呢。”

“我没遇过。”

“阮爷,你正气凛然,没做过件坏事,自然鬼不敢来找你。可我,做了令它们讨厌的事,那就算时时来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骂道:“杜画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纵然有鬼,人鬼两界,不同归处,岂能相互扰乱?”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我在胡思乱想吗?”

阮卧秋听她语气似有迟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乱想,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来吓你了。杜画师,你说你在我府里遇见的鬼生得如何?”

她极度不愿回想,但心里明白若不弄个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会儿,摸到靠在长椅上的温热大手,立刻扣住。刹那间,他又僵硬了,她有点想笑,几乎可以想见他很恼怒又很无奈的表情。

她的猜测果然没错啊。他看起来脾气是很坏,可他看不顺眼的人有难,他也不会弃之不顾。

“凤娘提过,打你定居此地后,没有新雇佣人。那鬼,是个少年鬼,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我来秋楼时,必会遇见他不发一言地瞪著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里打盹,他就紧靠著我窗口,青白著脸,舌头吐得长长的,要说不是鬼,谁信?”

阮卧秋皱眉。府里有这人吗?

“阮爷,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说八道!”他骂道:“准是有人装神弄鬼在吓你。”

“吓我?我在你府里,人缘还算不错,又没结冤,谁会吓我?”

人缘不错?她这种性子也会有人喜欢?他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有说出口,只清楚说道:“我说过,世上没有鬼。纵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闹,杜画师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么,你心中自然没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还真难呢。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一晚,没有脸的绿衣鬼想要带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爷。”她打趣,听“正气”再三保证,心里逐渐安稳了。

他皱眉,没再出口骂她。她的笑声轻溢,像淡淡白雾活跃地飘散在他的眼内,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纵然有二郎的形容,仍旧无法勾勒出她具体的长相……

忽然之间,她像整个人倾向他,额面抵著他的肩,他微愣一会儿,正要开口斥骂,又听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吗……难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缠,又得寸进尺地拿他当枕来睡。心里溢出怒气,随之而来的是无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无法对一个弱质女流撒手。他懊恼地轻斥:

“没见过你这种人!”

“那是阮爷看人就像看镜子,以为镜子里看见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听见他哼了声,心里安稳了,睡意转浓。

夜风吹来,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样东西骚扰,他伸出手摸索,摸到又细又长的……头发?她的?这么长?她没扎起头发就逃出客房了吗?

不知为何,心头遽跳。连忙敛神,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说她发尾五颜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颜料……五指勾拳,将她的发尾掌握其中。

这女人……明明只是画师身分,何时竟不经他允许,这么地跨前接近他?心头不快,却没有将她推开,怕她一醒来又说著让他满肚子火气的轻浮话。

他闭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时他在屋内休息,依她无赖的性子,一定会赖进屋内,闹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怕到来找他挡鬼,还是故意来闹他!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顺眼!思及此,不由得松开手,任她发丝乱飞扬。

他凝神专注,当作肩头没有人靠著,当作身边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风阵阵,带出她身子的香气,纠缠著四周,连带著他也被迫闻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少爷,我帮你更衣吧。”

“……不,房里有人,不方便。”压抑的声音飘飘浮浮的,揽进她的梦间。

哎啊,果然一语成谶!竟然一整个晚上都梦到他,反而没再想到那个绿衣鬼……他简直像门神,将恶鬼驱离她的梦境之外。

“杜画师在睡,不会瞧见的。少爷,你一向爱干净的。”是凤春的轻声细语。

凤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却没情没义,真是吃亏;要她,她一定死巴著他不放,至少也要从他身上捞回实质的报酬才是。

“那就晚点叫二郎换。凤春,府里头有没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十五、六岁?没有啊。”

“府里一定有这个少年。你仔细想想,这几年有没有买下哪个卖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让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著眼缝瞧见有个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虽宽厚,却像随时会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这曾当过宫的阮卧秋却从不信……

也许昨晚毫不考虑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让自己也跟著坚信世上没有鬼神之说吧。

“啊,难道是他?”

凤春状似自语,他耳尖立刻问:

“谁?”

“……是小小姐身边的一个奴才,六年前来的。因为少爷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边做事,很少出冬楼。”

“这府里就他一个少年?”

“是,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来。”

“少爷,你叫他做什么?他已经孤苦无依了,你要辞退他,那可是很没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这里多说话?”他开始怒了。

这人,真是动不动就发怒啊!

她慢慢闭上眼,听见二郎的脚步声离去,接著凤春像在打理房内房外的一切。

“少爷……这书……这书是你的吗?”凤春脱口,捡起长椅旁的书。

“摆在我这里的,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吗?收起来便是!”

“啊……好。”凤春极为尴尬地将这本《花妖传》放进书柜里。就算她不曾看过,也知道这本《花妖传》是时下最流行的淫书。八成是小二买来念给他听的,可是就算少爷有兴趣听上千百遍,也实在无法靠淫书繁衍后代啊……思及此,心里更坚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脚步声迟疑缓慢地走到床边。杜三衡张眸,瞧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半垂著眼“看”著她。突然之间,他摸索著床缘坐下,对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著修长的五指落在她的颊面,然后他眉头深锁,沿著她的颊面摸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连忙闭上眸,感觉那手指在她眼皮下游移,最后才收回。

如果盲人藉著摸脸,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的长相,那她一定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他的脸庞流露出恼意,像漫不经心地轻声问:

“凤春,杜画师生得什么模样?”

“杜画师?”凤春讶道,没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对她的长相有兴趣。“她……跟她的声音相比,她长得不算好看,可也不丑。”

“这么含糊?”他喃著:“跟二郎说得完全不同。凤春,她的发尾是不是五颜六色的?”

“是啊,少爷,我常瞧见杜画师的发尾老沾著颜料。上回我明明帮著她洗那头长发,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画的关系,她一出秋楼,又沾上一堆颜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来明明有点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试著在他面前为杜画师多说点好话,免得老是不对盘。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转睛瞅著他。他神色复杂,正摸著他自个儿的嘴唇,像忆起什……哎哎,千万别忆起,害她也跟著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热。

“少爷,陈恩来啦。”外头二郎在喊道。

阮卧秋立刻起身,凤春搀扶他走出楼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无缺,四周是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每天她来作画,就坐在远处的椅上,而阮卧秋正坐在现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难怪老觉得像一入睡后就直梦到他,原来枕上被里,全是他的气味。

她摸了摸唇办,想了一会儿,听见外头细碎的交谈,连忙下床走到门口。

“你吓她?”阮卧秋沉声问:“你跟杜画师是结了什么仇,要扮鬼去吓她?”那语气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缓缓露出半张脸,从门外看去,正好与那名少年对上眼。

“杜画师?”显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是人,有脚有影子,果然是人啊!他说得没错,的确有人装神弄鬼!

“杜画师,他是我府里的仆人,叫陈恩。”他道。

她暗自大松口气,嘴里轻嗯了一声,慢步走出来,掀唇笑道:

“原来如此,害杜某昨晚吓到差点魂飞魄散了呢。”

阮卧秋一听她语气恢复正常,犹如平日的轻浮,不由得轻哼一声。

“你什么时候来府里的?”他转向那叫陈恩的少年问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来的,爷儿。”

六年前?那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凤春怎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卖身入府?阮卧秋一向信赖凤春,知她绝不会在自己背后恶搞阮府,多半是心软──

蓦地他听见杜三衡走到自己身边,心里有些烦乱。这女人非得这么靠近他吗?

回头必叫凤春暗示她,别在身上弄那么重的味道,让人闻了就心烦!

他皱眉,对著眼前的陈恩问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来的,跟杜画师并无交集,你装神弄鬼什么?”

“我……”充满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转向阮卧秋时,眸里充满激动、迷恋,连声音都颤抖著:“奴才瞧爷儿似乎很讨厌杜画师……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吓她?赶她出去?这是谁教你的?”阮卧秋薄怒骂道:“你是要我这当主子的丢人现眼吗?”

“我没有我没有!”陈恩大声喊道:“爷儿,我只是想让您快乐点……”

“哎啊!”杜三衡看了陈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爷,你瞧,连一个小小的家仆都知道你动不动就发怒了,你这脾气该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来打圆场,咬牙道:“杜画师,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吓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儿个不必作画,你尽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爷一看我就气,再看我就想骂人。反正,等阮爷的肖像画完了,杜某自然闪得远远的,阮爷就算想气想骂人也难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脸!阮卧秋哼声不再搭理她,耳朵却仔细倾听,听她又足又实的脚步声慢慢地离开。

在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么——

她在看谁?他?陈恩?

心里又开始恼了。她的一举一动,竟然能让他这么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终像个鬼祟的影子,躲在层层的迷雾后头,让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著凤春少女时期的模样,勾勒出她三十岁的长相;可以从二郎十岁左右的稚气脸庞,想像他十八岁活泼讨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见过的人,多半可以揣测个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无所知,无从想像!

那脚步声又在动了,逐渐远离,伴著她的轻朗却刺耳的笑声!

“爷儿,你别怒别恼,全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敢啦!”那陈恩颤声叫道。以为他额冒青筋,是气自己扮鬼之故。

阮卧秋沉默,闭上眼半响,才道:“凤春,叫这孩子先回去,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避开了凤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画求亲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却习惯性地点起油灯,慢慢地磨著墨,思索半晌。

虽然她爹是西洋与中原画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时就跟著西洋人学画,画里西风甚重,中原画法在他画里逐渐隐没。自幼,她也被教导著如何学线法画与阴阳分野的画法,只是,在这方面的才气终究远不及她爹啊……

她闭上眼,想像阮卧秋的相貌。

初来阮府的头几天,只觉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坏脾气,明明是瞎子,眼神却专注到好几次以为他逮到她偷懒;后来却慢慢发现他脾气虽坏,骨子里藏著却是正气与明白是非的观念,今早他会叫来那孩子,也是要她亲眼看见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与她不对盘,还是会顾及到她日后会被这事影响。这么正直的人,难怪会只当了几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觉地又摸上唇,要让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脸色发青到不知该不该负起责任吧?

“唉,当时要装冷静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温热清爽触感犹在。第一次这么不小心教一个男人给轻薄了,没有满肚子怨气,只觉得挺好玩又回味无穷。

不介意再被轻薄一次,尝他唇问滋味。哎啊啊,他若知道了,一定骂她不知羞耻后愤而离去吧。这就是彼此间最大的不对盘啊,他瞧她轻浮放浪,巴不得将她骂回娘胎,重新教养;而她,瞧他太过正直,与自己性子天差地远,一见他又恼又怒,心头就好乐,乐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样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几年,也许就能瞧见他为官的模样,到底是像二郎嘴里说的英明神武,还是另有一番风貌?

再张开眼,眼里笑意灿灿,提笔沾墨,毫不迟疑地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持续敲门,愈敲愈大声,吓得她突然回神跳起来,差点掀了砚台。

“杜画师!杜画师!”

是凤春!“凤娘,快请进。”真是,吓得她心口怦怦直跳著。

“杜画师,你还好吗?我敲了许久……你在画画?”

“我是在画啊,凤娘,既然你不愿自己吃了阮爷,我也只能配合帮你画上求亲图了。”杜三衡笑道。

凤春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眼神闪避,绽笑道:“少爷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画师,自从你来之后,少爷老找你碴,让你受委屁了。”

“哪儿的话。阮爷与我不对盘,我才有乐子可寻啊。”她笑道,搁笔熄灯。

凤春对她在大白天里点起油灯的事,并不多问。画师有怪癖,彻底在杜三衡身上验证了。她上前,娟秀的脸庞透著淡淡的激动,说道:

“杜画师,今儿个一早,我去秋楼等少爷醒来,却遇上了你跟少爷……”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间可没啥关系啊。”赶紧澄清,免得替阮卧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间,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气味里梦见他,差点让她以为不小心对这个男人有了那么点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爷说你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著人,而少爷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让你睡在长椅上。他说,你二更天就睡著了……”

杜三衡脸色未变,只是圆眼微张大,脱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进房了。”凤春感动地笑了:“自从少爷失明后,很少这么注意一个人,即使是不对盘,也足够让我高兴个半死了,而杜画师,你竟然能够无惧少爷的怒气,跟他相处一晚上,那简直是奇迹了……”

奇迹?是暗示她厚脸皮到连他在骂她,她都还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见到阮卧秋开始,就发现阮府内的奴仆,个个对他抱持著近乎卑微的心态,任他骂也无人敢回敬,只怕,这也是他这么容易发怒的原因呢。

见凤春有所求,她展颜笑:“凤娘又要叫我画什么了?”总不能叫她待在府里几年,等著画阮卧秋一家和乐图吧?再这样下去,她怕得画尽阮府的子子孙孙了。

“杜画师,自我家少爷失明后,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让他十分的费神,从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爷捎来讯息,说田小姐一点也不介意少爷失明,但她想瞧瞧少爷生得何等模样、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亲自登门拜访太唐突,要少爷去田府,只怕他也会恼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约在升平酒楼,杜画师,你帮我想个法子,让少爷出门吧。”她柔声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边服侍多少年,他也不会听我主意,何况,刚刚少爷说从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边服侍,以后改换陈恩这孩子了。”

唉,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凤春了?杜三衡暗喊内疚,顺道骂起二郎来。其实,这也怪她无眼,当初怎么会觉得凤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本,依她想法,凤春是他的贴身丫鬟,后而与他人结亲生下二郎后,因故离缘,再回到阮卧秋身边——

不对,凤春与二郎年纪相差也不过十二、三岁而已,再一细看凤春的长相,不由得脱口:“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凤春轻笑:“杜画师,我几乎一生都跟在少爷身边,从未离开过。”

一生从未离开?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来的,哎啊,莫非二郎与凤春是——

她正要开口询问,凤春却垂下视线,瞧见那幅尚有墨渍的画,而后掩嘴连连惊呼,双眸晶亮而激动地对上杜三衡,脱口叫道:

“杜画师,你看过少爷当官时的模样吗?”

正文 第四章
阮卧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风来临的日子里。

一身深蓝底色的儒袍穿在外头,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袖尾打著亮白的东边,束起的长发披在身后,露出细美的双耳,俊脸微瘦,漆黑的眼像没有尽头的夜色。

仿佛听见什么,忽然问,往某个方向看去。

“杜画师?”

她回神,上前拱礼笑道:“早啊,阮爷,今天你简直是让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皱眉。

“是啊,杜某还当自己女扮男装够俊了,没想到阮爷看起来真是……让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赞美让他脸庞抹上恼色,尤其言语暧昧轻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听了就心生反感到极点。

“杜画师,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别拿我来作文章!”他唤来陈恩搀扶进轿。

“杜画师,辛苦你了。”凤春小声地说。

“哪儿的话。”她微微笑著:“只是,凤娘,你把阮爷弄得这么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连我也差点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贪恋美色了,能被她认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个,现在再加一个阮卧秋,可就是两个了。

凤春当她是玩笑话,拉著她跟著轿后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走著慢,她边摇扇边踏实地走著,走著走著,轿子离她愈来愈远,凤春、陈恩紧跟在轿旁,后者忍不住回头,又气又恼道:

“杜画师,你就不能定快点,偏要跟爷儿作对吗?”

“这哪是作对?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日子,陈恩这孩子简直成了第二个阮卧秋,动不动就对她皱眉恼怒,一转身面对阮卧秋时,激动迷恋崇敬愧疚样样都来,简直毫不掩饰。

要她说,她若是阮爷,又没失明的话,一定会赶紧斥退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醒来发现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时真会以为陈恩对他怀有不正常的心态。

“陈恩,让轿夫慢点。”阮卧秋吩咐,等她缓步跟上后,他才沉声问:“杜画师,你说田世伯收购铺子里的所有颜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画吗?”

“是啊是啊。”她跟凤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说过,我一向只画潘安郎,要我面对老头子,那我真是灵感全失。现下,我手头的颜料也没了,店家又扣著不给卖,自然只有请阮爷出面谈了。”

“你的语气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杜三衡笑道:“阮爷,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天塌下来,有高的人顶著,永淹上岸,没船坐,抱著浮木也行,反正这世上就这么样儿,船到桥头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帮田老爷作画,那我也只能暂时学阮爷一般,当个盲眼人了。”

话方落,轿窗内立刻射来两道火辣辣的视线。她不惧,反而乐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见,仍是对上他的眼。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双眼竟意外的漂亮,怎么她都没察觉呢?

“你挑著旁人的痛处不放,对你来说有好处吗?”他咬牙问。

“是没好处,可阮爷,我挑中了你的痛处吗?”她反问:“我听二郎提,你双眼均盲,全是为了救一条被冤枉的性命,当时你若没有策马赴法场,就算圣旨下来,也是迟了一步,你的眼睛换来别人一条命,值得吗?”

轿内半晌没有吭声,最后,才听他怒声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闭嘴了!她摸了摸唇,唇勾起笑,再度往轿窗看去。

他的侧面廓线若隐若现的,一会儿廓线柔软俊秀,一会儿又显得刚毅正气,简直变幻莫测了。这几日,手头的颜料还剩一点儿,但在秋楼内已不再作画,就这么边喝酒边打量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本人离高丽纸上的画像愈来愈远,让她暗暗吃惊,怀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里。

初时,她以为光线不对,试著左右从视窗照进的阳光,后来又觉得他唇形线条不对称,到底是他一夕之间吃了变脸药,还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画师?”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楼到了,阮爷,可要麻烦你跟田老爷说好话了。”轿子停了,陈恩上前扶他出轿。

“爷儿,我扶你上楼。”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爷,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块。”收扇帮他动手解开纠缠的玉佩,抬头看他凝神倾听的样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画师,你在做什么?”陈恩低喊,瞪著她。

她微微一笑,退开。“我在想,阮爷若娶妻,必选谦德恭良的大家闺秀。”

阮卧秋闻言,皱了眉头,在旁的陈恩接道:“那是当然!也只有才德兼备的千金才适合爷儿!”

“在胡扯什么。陈恩,扶我上楼。”迟疑一会儿,他转向杜三衡,藉著袭面的香气,知道她离自己颇近,于是不动声色地撇开脸,道:“杜画师,你就在楼下等著。”以免田世伯老追著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见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爷,你有话要吩咐?”

“……没有。”听陈恩说她一身白绸、头戴方巾,看起来像个读书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气未免穿帮,还好只是图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帮也没有什么问题才是。于是,他不语,转向陈恩,陈恩立刻搀扶他上楼。

“杜画师,接下来就交给我了。”凤春向她感激低语。

“这是当然,我也得去买颜料了。”杜三衡陪著一块走上了几步阶梯,直到能看见二楼摆设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楼的雅座在二楼,看来今天全被包了。从她这角度看见阮卧秋正与田老爷在说话,雅座之后有面帘子,帘后隐约有个女子身影,应该就是田家小姐无疑。

“我瞧过田老爷的小女儿,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虽然是妾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爷夫唱妇随,弹琴作诗,成为世间少有的神仙眷侣。”

有必要预设这么美好的前景吗?杜三衡摸摸鼻,慢吞吞地说:“凤娘,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我想的比较现实。我在想,她若对阮爷有意,阮爷眼睛不便,洞房花烛夜她会很辛苦的……唔,要说很主动也是可以。”见凤春掩嘴抽口气,她极力掩饰心里快活,笑著。“凤娘,就当我说玩笑话,别这么惊骇嘛,我先走啦。”

回头再看一眼,陈恩正扶著阮卧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视线又落在那帘后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侣吗?难得地,杜三衡眼露一丝恼意,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唇瓣,转身走下楼,顺道买了壶酒,便去找寻贩售颜料的店面了。



传说,升平酒楼是京师升平酒楼的分号,她初来永昌城,就贪了这京师分号的名,住进这家酒楼,直到盘缠快要用尽的那一天——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正吃著她最后一餐,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摆摊卖字画,哪知,曾被赶出阮府的画师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骂。

骂阮府的瞎子不识好歹,骂阮府瞎子不知大师之名,骂到她心生一计,请店家小二找阮府总管来,从此她的生计有了著落。

她爹常笑她,该烦恼的,她不曾烦恼;不该烦的,却时刻惦记在心头。她很明白她爹话中有话,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当没看见没听见,就这么活到现在。

阮卧秋啊……不由自主地又舔了舔下唇,这几乎快变成她习以为常的动作了。这男人,也快有好下场了吧,夫唱妇随呢……可不要他骂人,他娘子也跟著骂,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夫唱妇随,思及此,不免轻笑出声。

耸了耸肩,硬将他从脑中驱离,依著凤春给她的地图,沿街走著,看见食乐坊后,拐进小巷,小巷里有间司徒裁缝铺,出了巷底再拐弯,便是一家老字型大小的小店铺。店面虽小,却藏有私货,如少部份由宫中偷运出来的名画,藉著宫廷画师之名,卖给民间富商时硬是翻价数倍,而颜料方面,如今虽有民间商船从番国运回,但过于高级的颜料多半还是偷偷由宫中转运出来,一来不必成本,二来颜料难求。

她很厚颜地买了宫中颜料,心里一点罪恶感也没,要让阮卧秋知道他的肖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归功于偷运来的颜料,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小公子,您瞧著这幅画笑了,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店老板好奇地问。

她笑道:“就算不对劲,凭我这小画师怎么瞧得出来呢?”因只买颜料,对其他画作并不感兴趣,店老板一说,她便随意睨了一眼那画在绢布上的女人像。

“这摆在店里好几年了,据说是先皇后宫的嫔妃,公子,您要的话,我可便宜卖给你啊。”

她弯下身,眯著眼瞧著这张画像……“这幅画没有署名啊。”

那店家连忙道:“虽然没有署名,但绝对是宫廷画师下的笔。公子,你大可放心,买回去绝不吃亏的!”

画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实,光影分得明显,因此在阴暗的小店铺里格外惊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画里。她记得她爹说过,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风,故洋人画师多半中西混合,画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对徒弟时,才会将油画技巧尽数传授。

这画的背景左上方该是蓝天的部份,那宫廷画师却以灰色调带过,正如她习惯的画法……“怦”地一声,心跳得好高,再对上那画中太过真实的双眼,一时之间想到幼年曾亲眼目睹在芭蕉树下,有个绿衣女鬼拉著她爹走,那女鬼当时是没有脸的,如今画中的女子竟与那绿衣女鬼重叠起来。

脸皮遽麻,连忙撇开视线,不敢再瞧。

“公子?”

这张画多半是先帝驾崩,众妃陪葬时,流传出来的殉葬物品,只是太过真实,加以收藏价值不如山水或战争景图来得高,才会在此地积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当机立断,写了张条子给店家老板,笑道:

“你到城内阮府里收钱,就跟他说是杜画师的帐,收了帐,别把画送来,直接烧了。”始终不敢再看那画。

“烧了?那多可惜啊!”买了画却烧画,没见过这种人的。

“要你烧就烧,对了,到时我会请府里的人过来亲眼看你烧掉。”

这种画,纵有纪念价值,也绝不容许另一个男人再看见。

步出店铺,已经是近黄昏时刻,毛毛细雨从黄色的天空落下。她瞪著眼,哼笑:“这下可好,忘了带伞。”

多亏男儿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饮酒也无人指点。她半淋著小雨,定到街上最近的伞店,买了一把油纸伞。

不知阮卧秋的“相亲”结束了没?田家小姐是否已经倾心?他肯定恼火,说不定回府之后会对她喷火呢。

“神仙眷侣?哼,可别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发酸的心理,在细雨之中,背著一袋的颜料,低头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踏实的脚印。

“杜三衡!”

极为忿怒的低吼,让她差点拐了一跤。举目四望,细雨纷飞,街上人实在不多……她双目微亮,瞧见饭铺子的转角,站著再眼熟不过的男人。

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凤娘呢?”这时不是该在升平酒楼吗?盲眼人果然厉害,凭著她的脚步声,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卧秋一经确认,顿时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顿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爷,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为你的将来打算啊!”不知为何,一见他,心头又开始乐了起来。

“你我非亲非故,哪由得你为我打算未来?”阮卧秋脸色早已铁青,从没这么气过,扬起手几乎要将怒气发泄在这一掌里,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会动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时,一碰她手臂,立刻紧紧扣住她冰凉的手腕,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此落地,他也视而不见,反正他是个瞎子,只能任凭旁人玩弄!

“你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要不要成亲干你何事?”他咬牙骂道。

他的力道大得惊人,让她吃痛得眯眼,嘴里却轻笑:

“阮爷要不要成亲,的确不干我的事,只是凤娘说你也快三十了,如果当年没有遇见那回事,也许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著四周。为何凤春不在?连那个迷恋他到极致的孩子也不在?这里离升平酒楼有一段距离,他是如何走来的?

“我要你同情吗?我要你同情吗?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吗?也胆敢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骗局,帘后有人在窥视,顿觉自己像待宰羔羊。自他眼盲之后,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在那当口,被她背叛的愤恨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让他恨极了这女人!

“痛痛痛,阮爷,你力气大,快折断我的手啦!”她终于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骗人骗成精,谁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来诓骗我?瞎子就好欺负吗?”

她见他一脸恨色,恨意中包含了对她的多事与他的眼盲,不禁敛起平日嘻笑的性子,叹声道:

“阮爷,算我错了。我跟凤春本不想骗你的,可跟你实说实说,你一定连理都不理,再这样下去,你一定孤老终生,我曾想,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找画师留像?要留像给后代子孙,却丝毫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顿了顿,望著他青白交错的脸庞,低声道:“后来,我才知道你还有个妹子,这画,就是要给她的后代吧。”

他抿紧嘴,青筋不停暴跳著,最后才压抑道:“杜画师,有些话你不该说出来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过,明知有些事是绝不能说破的,我火候还不够。阮爷,及时行乐不好吗?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个五十年。你就多娶几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每天含饴弄孙,也是一种乐趣啊。”

他眯眼。“你当我是老头子吗?杜画师,凡事你要适可而止!”

“是是是,以后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还想骂,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吗?方才站在这里一阵,是下了雨,但上有屋檐,雨该落在他的左肩上才是。

“这是什么?”

“什么?”她一头雾水,随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骗我,杜画师!”他又气,瞪著她的眼几乎快要喷出火了。“我最忌人骗我,你若要在阮府里作画,就不准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脸,这才发现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泪。好吧,要老实说话,她也不是不会。“阮爷,我流泪了。”

他一怔。“流泪?”他骂得这么凶吗?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从小就挨不得一点疼的,所以我疼得流泪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得很,一点也没有痛感啊……还是,她又故意要他?虽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恼地放开她。

她笑:“阮爷,要取得你信赖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脸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湿意满布的脸颊,立刻像被烫伤般的缩回。

“你干什么你?”

又冷又凉又软的……

“让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养好几日才能继续画呢。”她抹掉眼泪。不知为何,从方才说出他打算孤老一生开始,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缘故。

他闻言,只觉她情绪隐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泪,说起话来依旧如平常的轻浮……掌心里柔软的触感依旧,如同她身子的香气总混著一股酒气,难以分散……他皱眉:“杜画师,你喝酒了?”

“啊……”答允过不骗他的,只得承认:“喝了两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装,没人察觉嘛。”

“你不是说,你在画画时才喝?”

她嘿笑了两声,没有再解释,瞧见他肩上湿了一片,她赶紧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正好瞄到身边是一家饭铺子——

“哎,阮爷,当我赔礼,吃个饭好吗?”

“吃饭?在这里?”

“是啊,正好有间饭铺子呢。我记得我刚来永昌城时,头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铺子吃的,米饭绝不输阮府的,正好过午了……”看他的俊容余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惫。是啊,瞎子独自在外,所费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像的。

“我不饿,也没有习惯在外头用饭。”

“阮爷,不知道为什么,我眼泪直掉著,止不住呢。”见他吓了跳,她有点好笑,实话实说:“我一吃饭就开心,你陪我吃顿饭,我就不会哭啦。”她收了伞,想拉他人铺子。

他眉头深锁半晌,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骗他,最后,他终于伸出手,道:

“把酒壶给我。”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他这是交换条件。“好啊。”大方地递给他,反正回头再买一壶便是。

他摸索著酒壶,打开栓子后,在她脱口的讶异里,尽数倒掉。

“酒能伤身。杜画师,尤其你又是个姑娘家,喝酒不成体统。”他沉声道。

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吗?这回又关心起她的身子来。她若有所思地凝视著他,然后用力抹去眼泪,绽笑:“阮爷,让我扶你吧。”

伸手搀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间的回忆又被勾起,抬头往他俊秀的侧面望去,他一点也不模糊……不像她爹……

仿佛察觉什么,他忽然转过脸,对上她。“杜画师,你又在想什么?”

“哎……也没什么。只是杜某一时之间不小心胡思乱想起来,阮爷,我怕你再问下去会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劲的白米饭,半透著晶莹的光辉,冒著热腾腾的烟,赶紧堆得圆圆尖尖的,才淋上浓稠的酱汁……

哎啊啊,乐得心都绞痛起来了。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补点米饭,把饭堆得像小小的锥子,才心满意足地动起筷来,一抬头——

瞧见阮卧秋连动也没动的,她笑道:“阮爷,我来帮你淋上肉酱吧,这饭铺子真不是我要说,米饭有嚼劲,入口满齿饭香,让人吃了念念不忘。当然,阮府的米饭更胜一筹,不必配菜,光淋肉酱就好吃啊。”绝对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厨子。

她自己说得都口水直流起来,想来她必定饿极。先前还怀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酱配饭,是考虑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举筷动饭,说道:“我胃口并不大,你叫一桶子饭来,是浪费了。”

她觑一眼桌上那约莫到手肘高的小饭桶,支吾以对:“阮爷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爷啊,我常听人说,一顿米饭下肚,一天好精神。你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的是浪费了呢。”

“凤春连我吃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不,她没说。是她准备你饭菜时,我就在厨房用饭呢。”她嘻皮笑脸的:“一开始我真是吓到,心想像阮爷这么俊俏的爷儿,就靠这么点菜维持,不像我,我爹老说,我美丽白嫩的身子全是白米饭喂出来的,把我说得像母猪似的。”

美丽白嫩的身子……双腮微热。这女人!说话一定要这么露骨吗?她是个姑娘家,而他是个男人啊!

即使是在说假话,也不该对著他这么一个男人说……还是她时常这么口无遮拦,对著每个人都这么说?

听见她像在盛饭,他微微一愣。“杜画师,你又在盛饭?”

“唔,嗯,是啊。”她笑,再淋上肉酱。

这么好胃口?阮府是几天没给她饭吃了?既然她这么饿,他也不便多说什么。

“爷儿、公子,你们的胃口真好。”饭桶里的饭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开眼笑,店铺内就这一对疑似兄弟的爷儿最会吃,方才还在怀疑两个看起来只有他一半体重的男子哪来的这么好胃口?“爷儿,你俩是兄弟吗?”实在忍不住问问。

杜三衡见阮卧秋下答,她眨眼笑道:“是啊,他是我兄长。店家老板,你真是厉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别人老当我是他的小厮,想要接近他,都来找我打点呢。你说是不是,卧秋哥哥?”她脸不红气不喘,心里乐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卧秋哼了一声,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微皱了起来。

那店老板笑道:“小公子,你真是说笑了。你一身贵气,肯定是富家爷儿,谁会把你当小厮?小人想请教小公子,你的头发……”

阮卧秋竖耳倾听。她的头发怎么了?露馅了吗?

“怎么啦?”她代他问出心里疑惑。

“您兄弟俩是刚从京师来的吗?”他指指她方巾下乌黑的长发,发尾夹杂著各种颜色,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京师现下流行的吗?”

阮卧秋低声问:“他在说什么?”

她以同样的低声答:“哥哥,老板在问我发尾多种颜料是不是出自京师的流行?”

他的眉头毫不掩饰地皱了起来,口气不甚佳地说:

“你出门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吗?”心里总觉不舒服。这女人,在阮府里弄得乱七八糟也就罢,连这乱七八糟的一面也要让外头的人看见,仿佛……自家的东西分给外人窥视,让他有点恼火。

“要出门前我在整理最后的颜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转向店老板,露出明亮灿目的笑:“是啊,现下京师就这么流行的,店老板,你觉得够不够花梢?”瞧见阮卧秋沉著一张脸,好像又在怪她说谎。

她暗暗扮了个鬼脸,她只答应不对他说谎,可没说一辈子都要很痛苦地学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梢的。”老板见她和善,好心地说:“公子,你要小心点。这位爷儿看起来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生两只眼,也不会把爷儿误看女人……”

“老板,你是说,我像女人了?”她笑问。

“不不不……”男人最忌说像姑娘家了,店老板连忙澄清:“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小公子肤白,有时候会很不小心被人误当是女扮男装。”瞧见阮卧秋仔细听著,他说得更起劲:“你们也知道的,现下世道是挺不错的,没有战争也没有内乱,咱们小老百姓只要肯拼,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卧秋开口:“为什么要怕官?”

“爷,您是富贵人家,难道没给高官好处过吗?我铺子每半年就得缴点保护费,地头流氓早跟官府打点好,咱们老百姓也只有认命了。”店老板对著她低声道:“小公子,你最好小心点,前两天我还瞧见知府大人的独子在这附近走动呢……”

“知府大人的少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阮卧秋的眉头已是打成结了。

“知府大人的独子前阵子才闹出事来,强抢民女,人家告上衙门,最后被知府大人压了下来,大伙敢怒不敢言,您没见到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闺女走动吗?”

杜三衡见他脸色沉下,连忙压住他的手,对著店老板笑问:

“我瞧,也不见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个姓阮的高官,挺为百姓著想的……”指下的手臂动了动,她不理,继续问:“他为赴法场救人,牺牲了一双眼。店老板,你瞧,还是有这种好官的。”

“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记忆来来去去,就是没这印象。

她微微笑著,请店老板再端碗肉酱来,这才放开手,笑道:

“阮爷,你只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费了,就给我好了。”见他不理,她暗叹口气,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计较无人记得你了。”

“胡扯!”他终于开口:“我计较这做什么?”

“那阮爷在惦记著什么呢?是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官呢?不对,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会有好坏。那就是……你还想当官了?”

他眯眼:“杜画师,你认为我这么不争气吗?连成了瞎子都想负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里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点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时行乐,爱做什么就去做,就算哪日我当了官,有人找我贪污,我心头乐了就去贪;要不开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样……”忽然改了话题,道:“不提这个,打我来你府里作画后,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见他在听,她笑。“阮爷你一表人材,为什么会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样,逐渐成为衰败的废墟呢?”

他闻言,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阮府变成废墟?”

“你不知情吗?”她讶问:“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仆,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这些下人能不能顾及每个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凤春从未跟他提过……是打算不让他烦心吗?对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爷。”她的声音从对面移到左手边:“杜某还有一个疑问。”

“杜画师,你的问题真不少。”

她笑叹:“只有今天才会。平常我可是眼不见为净呢。”

“你到底要问什么?”

她的气息微微向前倾,更加贴近他。他皱眉,几乎可以想像她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

“阮爷,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能为百姓谋福呢?现在的阮卧秋,就不行吗?”

他转头瞪著她──事实上,是瞪著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还是模糊著,但确定不漂亮,身子隐约带白,迷雾始终覆盖著她完整的身躯,唯一他能确定的就是她话中有话。

她想说什么?拐了这么一个大弯想暗示他什么?

一个画师能懂什么?

“欸?”她忽叫。

“又怎么了?”他不悦道,总是无法预料她下一步。

“阮爷……”那声音如耳语,逼他不得不仔细聆听。她嘴里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耳畔,令人发痒。“你身上有没有带碎银?我刚买了颜料跟伞,把钱都用光了。没钱吃霸王饭,会被店老板打的。”

“……”

正文 第五章
“多亏阮爷的玉佩,不然今天咱们兄弟俩真的要落魄在这家饭铺子里了。”身侧背著颜料,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伞。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唉,每天他的脸色总要臭上这么几回,真不知道他有没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样。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为官之道,以往,她的确是眼不见为净,今儿个是傻了脑吧。

“阮爷,你气啦?”她讨好地笑:“下回若再发生这种事也不打紧,咱们就来卖个字画,对于画画,我可专精了。”

“你以为还有下次?”她这散性子,怎么会以为他还会跟她再出门?

“出来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爷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来便是。”

他咬牙,心里一股怒火又波涛汹涌掀了上来。她的语气像是只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欸,那有顶轿子,我去雇吧,阮爷你等等──”

声音很突兀地消失,阮卧秋直觉不对劲,要抓住身边扶他的小手,却扑了个空,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后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只抓住她脱落的方巾与飘扬的……发丝?

他心一跳,马上喊道:“杜画师!”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爷!”陌生的声音轻呼,来自左边某家店铺,随即他听见门被关上的巨响。

知府大人的少爷?

那几个字在他耳边轰轰作响,想起店老板的话,他心里更为焦灼,没听见那已经习惯的脚步声……四周全是杂乱的足音,好像有个人被拖著走……是杜三衡吗?

眼前尽是黑暗,根本无从揣测!知府之子拖著她走做什么?他双拳紧握,对著四周怒喊:

“杜画师?”

努力侧耳,只听见几名汉子的笑声。

他咬牙,容不得那无力感在此刻纠缠,他再度压抑怒气,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吗?”他声若洪钟,同时,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碍,在黑暗之中循著那杂乱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没有看见杜三衡被人用力捂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啊,我就说没看错,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么会有这么香的身子?脱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边淫笑不断,直凑著她闻著。

杜三衡用力要拉开那几乎闷死她的巨掌,却发现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双足踢著地,眯眼瞧见阮卧秋一脸怒气,直往这里走来。这个笨蛋,明明看不见,还要蹚进这浑水吗?

“知府大人之子,请放开杜姑娘!”阮卧秋边上前边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依万晋律法是有罪的!”

“哼,这是你的相公吗?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边的气,是一股令她极为厌恶的气味,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哟,是个瞎子呢,小美人,你配这种瞎子也真是浪费了,不如跟著小爷一块吧。对了,你说,要让你相公就在这大街上盲目寻人呢,还是给他一顿好打?”

阮卧秋似是抓住了声音的源头,不怕撞到东西,直往这里快步走来,嘴里说什么,她也听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转极快,注意到他一直在侧耳倾听,她猜他是不停说话,想引起对方注意。

她半眯著眼,快要糊掉的视线注视著阮卧秋,然后放掉全身力气,当是被闷晕了,再趁著身后男人不察,从腰间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进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连自己的脸颊吃痛也绝不松手。

男人的痛呼,让阮卧秋顿时停步。

“贱蹄子,敢这样伤小爷?”吃痛得放了手。

杜三衡连忙屈身钻出,使劲划过另一个奴仆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眯眼,哼笑:“想动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动!”

“你胆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爷?是不想活了吗?”

“杜某还想快乐活它个七、八十岁,当然得好好保护自己啊。”任由长发凌乱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让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个垫背,心里才快活!”

强掳她的男人身边走狗一拥而上,她眼明手快,一脚踢翻铺子外的圆凳,那些汉子措手不及,摔了个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卧秋就在身后,撞个正著。她连忙把雕刀反手收回,这才没伤了他,正要叫他快定,她整个身子却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没事吗?”

欸,他这是在做什么?她会胡思乱想的。

“没事没事,毫发无损,不过再不走,我可就会变成被强抢的民女啦。”她不以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里笑道:“靠左边,拐巷。”一点也不惊慌。

“你先走,别管我!”

“阮爷,我很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她笑道。

他皱眉,注意到她语气如往常般轻浮。她没有被吓著吗?毕竟是个姑娘家啊。还是瞒著他?他问:“他们追上来了吗?”

她回头一看,瞧见那些狗仗人势的奴仆跌倒时,撞上一名贵气公子,那公子的身后有不少的随身武士,多半也与官脱不了干系,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弯,正好看见有轿子停著。那轿夫急忙道:“爷儿、小姐,趁他们还没瞧见,快上轿吧!”

那轿夫显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样,早就看见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只能趁著没人发现,赶紧帮点小忙。

“麻烦城里阮府。”她先让阮卧秋进轿,再跟著入轿。

“阮爷,你没关系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轿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没有关系。”他移向轿窗的方向,与她之间保持距离。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难,不得不在你面前宽衣解带,阮爷是不是也情非得已呢?”

“你没一刻正经吗?”他斥骂,迟疑了会儿,问:“你真没事?”

“被人拖著走,差点晕过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扑鼻来,她皱眉,捂了捂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欸,果然还是他的味道好闻。

阮卧秋并未察觉,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员的儿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人,未免太过横行!”饭铺子老板才说,一出门就遭被抢,简直太过巧合。

“说是巧合不如说是这种事太常发生了。”杜三衡读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见了我貌美如花,不动点邪念就太对不起他自己了。”

貌美如花?亏她脸皮这么厚,竟能如此自夸!轿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稳,她却好像在坐船,有点摇摆不定。

“杜画师,你真没事?”

她原要说她安好,后来脸上疼痛到让她无法忽略,摸上颊面,五指沾著鲜血,这才想起方才刺进那人手掌时,连带著划伤自己的脸。

“杜画师?”那眉头又皱了起来。

“脸颊受了点伤,不碍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压住伤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长相已是不怎么好看,再破相怎么得了?

仿佛又读出他的思绪,她展颜笑道:

“我又不在乎这点小破相,反正也没天天照镜子,不会看了碍眼。”

他未及答话,轿子颠簸了下,娇软的身子扑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离,却听她道:“阮爷,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又在胡言乱语!”要推开她,听她吃痛叫一声。五指似乎滑过她的脸颊,是碰到她的伤口了吗?

这伤口不小啊……她怎会毫不在意?

“我这是实话。原来,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著走,那男人身上就呛鼻许多。”

他闻言,又莫名地恼怒了,也不知是在气她气定神闲地评论男子气味,还是气她竟遭人轻薄!这一次,他双手靠放在身侧,任她半躺在自己怀里。她脸有伤,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开她──他如此告诉自己。

脸伤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伤口的五指濡湿著,应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听她语气根本无法想到她受伤了。

“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他低喃。

怀里的人像抬起头看他,叹道:

“阮爷,你已经不是官了。”

“我的确不是官了。”

杜三衡听他语气淡然,目不转地注视他平静的脸庞。从轿内照进的微弱光线里,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脱口问:

“你后悔过吗?”见他默不作声半晌,她又问:“双目失明,一辈子都看不见,就为了一个官字,值得吗?”

“我的确恨极自己的眼瞎。不过,如果再来一次,知道我的眼瞎能够救回一条人命,那么我的确会去做。”

“即使,没有人再惦记著你所做过的事?”她轻声问。

他微微扯动了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记得做什么?”

她一直盯著他,盯到连阮卧秋这个瞎子都能明显感觉到她的视线充满异样。

轿子停了,她仍是看著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画师?”他又皱眉了,连唤了几声,她都不理,又不像晕了。他恼道:“杜画师,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阮爷。”她开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点,我向来听话,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在你眼里,真是一个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认了。

杜三衡也不以为意,展颜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我俩坐在长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轻应一声,不知她提起这事做什么?忽然之间,她又靠近,正要张口,冰凉柔软的唇瓣竟然轻轻擦过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爷……”那声音很轻浮地笑,吐气如兰。“那晚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说话,她又凑上来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心头一跳,想将她推开,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只能撇开脸,不让她得逞。

“杜画师,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唇在发烫,语气却有抹狼狈。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气味如那夜一般,回味无穷。慢吞吞地摸著脸颊,咸咸的泪又掉了下来,把她的伤口弄得好疼啊。“阮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才我眼泪掉不停了。”至今心里还有点发疼呢。

他迟疑了会,问:“为什么?”

“我掉泪是因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爷,我觉得好高兴,你没喜欢上田家小姐。”

“杜画师,请自重!要玩把戏找别人去!”身侧拳头紧握,咬牙道。

“哎,阮爷,你真要我把话说得很白吗?”

一抹晕红飞上俊秀的脸庞,他心里又恼又气又无言以对。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呢,阮爷。”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一声叹息,很深很深的叹息。



阮府厅内──

“是谁这样伤你的?伤口好深哪!”凤春惊呼,连忙唤奴仆去请大夫过府。

“旁人要伤我也不容易,是我自个儿划伤的。”她笑道。

“你自个儿划伤?”坐在远处的阮卧秋,一听之下大为错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独子伤的吗?”

“刀子自始至终都在我手里,谁还能伤我呢?唉唉唉,凤娘,轻点,好痛!”那清水像烧她的伤口似的,痛到她差点晕软过去。

“凤春,你在做什么?由得她这么喊疼?”

“少爷,我帮她清伤口啊。杜画师,就算你要自残,也不能挑脸蛋啊。”

“人家蒙著我的脸,总不能拜托他,改蒙别的地方再划过去吧?”她边笑边叫痛,一点也不像是真痛得要死要活。

“真是胡来!”他怒道:“下刀难道不知分寸吗?”把自己的脸皮当作别人的来割,她算是第一个!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觉得一刀解决好过让自己再度身陷危机之中嘛。怎么?阮爷,你心疼啦?”她皮皮问。

他闻言,想起轿内她的轻薄,恼怒起身。“你净说浑话!陈恩?”陈恩立刻扶他,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这女人,非得让他咬牙切齿不可吗?

“爷儿,回秋楼吗?”陈恩小心翼翼地问,不敢触怒他。

他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儿,问:“她的伤口有多深?”

陈恩愣了下,答道:“我没注意,只知道她一条手巾都是血。”

都是血吗?她却能谈笑风生,即使喊痛也没有在语气里流露任何的痛样。

“在朝为官时,我审过多少案件?有心藉著自裁嫁祸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划下第一道口子时,即感疼痛,接著就会本能放轻力道,哪像她……”连为自己留点余地都没有。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性子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恩,你听过知府大人的少爷在城里闹事吗?”沉思后,他问。

“爷,我少出府门,不过听二郎哥提过,现下世道看似繁华,上头的官要贪的还是照贪,知府大人的少爷多次强抢民女,全让知府大人靠关系压下了。像爷儿这么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我当官的时候你才几岁?懂得了多少?”

“我……我……”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激动。

阮卧秋当没听见,又问:“最近杜画师见了你,还会怕吗?”

“不会怕了。”陈恩就是对她没好印象。

“是吗?”又默默定了几步,他再问:“你觉得杜画师的性子如何?”

“轻浮,油嘴滑舌,不能让人信赖!女子之中属最下等。”陈恩毫不考虑道。

陈恩的看法与他之前对杜三衡的印象几乎不谋而合,阮卧秋几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还是他们都看走眼了?

“爷儿。”陈恩小声地说:“我偷瞧过田家小姐,是个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陈恩张口欲言,但见他神色漠然,不敢随便搭腔。虽然爷儿对凤春私下瞒骗他去升平酒楼“相亲”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个盲眼人竟然能背著大家离开升平酒楼,把他们全给吓坏,要再来一次,难保不会被吓疯。

他的视线落下,讶问:“爷儿,你手指受了伤吗?”全是血。

阮卧秋沉默一会儿,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画师的血,沾了很多吗?”

“是啊,流满爷整只手掌呢,回头我去打盆水让爷儿洗掉污血。”

他没有作声,就沉默地定著,又过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楼后,别急著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么说她的伤势。”

“好的。”陈恩抬头,看见自己最敬重的爷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这举动真的好常见哪。



一大早,神清气爽的笑声由远而近,陈恩先是皱著眉头,帮忙拉好阮卧秋的衣襟,接著凤二郎抬进画具,最后,杜三衡进房,一见阮卧秋,惊喜笑道:

“早啊,阮爷,你今天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陈恩,你们用这眼神看我,是我变丑了吗?”

“杜画师,你是伤口痛到傻眼了吗?少爷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要一口把少爷给吞了呢。”

“二郎!”阮卧秋低喝。

凤二郎连忙捂嘴,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中午咱们再来拼!”

“二郎要拼,我绝对奉陪。”

“拼什么?你们还在赌?”

凤二郎一见他又要骂人,连忙道:“少爷,今儿个我得出门赎回你的玉佩,快来不及了,中午我会赶回来的!”语毕,逃之夭夭。

“陈恩,你去把杜画师的酒壶换成水,一点酒气也不准留。”阮卧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著陈恩抢走她酒壶,委屈道:“阮爷,没酒我是没法画的啊!”

“你说过,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无味,喝起来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道:“还是阮爷怕我酒后乱性呢?”

“胡说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后乱性?”这女人就是没个正经,永远不知她在说真心或假话!

唇角勾起,她的视线移到画里的肖像,再对照他的相貌,然后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过来做什么?”

她又不是鬼,他紧张什么?不,不该用鬼来形容,世上没有鬼,是他说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叹:“阮爷这么讨厌我吗?”

讨厌……打第一次照会,他就对她不顺眼,若不是念著她的长才,早让凤春赶她出府,而现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儿圆圆,细眉又弯又浓,肤色偏白,鼻梁没你刚硬,不过倒细致得紧,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爷,我这样的佳人,你不喜欢么?”

“你……”那皮皮的语气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见她,也还是撇开脸,不想正面对著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无法视物,那么美色于我如粪土!”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自夸自赞。难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见,身边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长相吗?

她眨了眨圆眼,见他又起恼怒,心里又乐了;自来阮府后,她真是天天都快乐。她笑道:

“阮爷能这么说就好,我破了相……不瞒你说,我至今不敢看伤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很坦率地喜欢自己心爱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于你如粪土,那么破不破相,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爱的男人?这女人说话一点也不含蓄,不知羞耻──

阮卧秋抿著嘴,原要问她今天伤势如何,这下被她搞得火气上升,要问也问不出口。她的气息又迎面袭来,像倾上前注视著他。又想起轿内那突如其来的亲热。他恼问:“你做什么你?”靠得这么近!

“我在打量你的长相啊。”她很理直气壮。

他眯眼:“杜‘画师’你的画师之职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这几天我一直观察阮爷……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想重新画过。”

“重新画过?”

“是啊,就是阮爷那幅打算留流传后代的肖像。现在你的长相不一样了,所以我想将画烧了,重新再来。”

她说得很平常,在他听来却是疑问重重。好好一张画,为何要重画?他的长相从未变过,还是她哪儿有问题?

“爷儿,酒壶装满了水。”陈恩走进屋,一瞧屋内景象,喊道:“你做什么?”这么接近爷儿!从他这角度,差点以为她对爷毛手毛脚!

“我能做什么?推他上床吗?力气还比不过你的爷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陈恩闻言,胀红脸,正要开骂,阮卧秋却沉声道:

“又在胡说八道。陈恩,你先出去吧。”

陈恩瞪了她好一会儿,转向他时,眼神化柔,然后退出房外。

“阮爷,你可要好好为我保护自己啊。”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觉起来,得负起不该负的责任。”

“什么?”

她蹲在他面前,仰头笑:“我是说,哪天他若是这样学我亲你,你一定要避开!”滋味永远尝不够,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挡住。

“你做什么你?”双耳微红,语调却极为冷淡。

她扮了个鬼脸,起身。“阮爷,我只是做个样子,让你防范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著画作瞧。这画,明明就是他的长相啊……半眯著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蓝纹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发披在身后,他的眼眸有点似丹凤眼,又细又长,由于睫毛浓长的关系,他的眸瞳看起来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点恼怒地抿著,唇角线条也有点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长相,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呢?

她本以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凤春巧手,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那夜从她逃到他那里去后,他的长相开始有了改变。

阮卧秋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按捺不住情绪,又问:

“杜画师,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我在想,阮爷你一定想把前几日在轿内的事忘个精光,就当没这回事吧?”

他沉默一会儿,道:“你行事太胡来,不该拿自己的清白来胡闹!”本想就当船过无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来吗?阮爷,我只是忠于自己而已。”她不以为意地说。

“你对每个被你画的人都这么说过吗?”他心里有气。时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乐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数,她既是画师,多少带点文人气息,就算她对之前被画的雇主说过同样的话也不意外……思及此,心里莫名撩过阵阵的怒火。

杜三衡闻言,也不生气,笑道:

“阮爷,从头到尾,让我久居画肖像的,也就只有你而已,哪来的其他人?你要说我头一遭就中箭落马也好,我发觉自个儿喜欢上你,如果不面对,我将来说不定会后悔呢。”顿了下,又笑。“阮爷,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种淡如水的感情。”她摸著肖像,不经心地说:“我跟我爹不一样,他爱欲极重,不像我,就爱淡淡的感情。现在我对你就是如此,还不算深,可对我来说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这就是她嘴里对他的感情?

她没抬头,所以没有察觉他极为复杂的神色,只道:

“还好,阮爷也不是重情重爱的人,若它日你对我有情了,也不会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这不是正好吗?”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亏他……亏他……

她小喝了口无味的水,暗叹下回还是自己掺点酒好了。没有味道的东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觑他一眼,他的脸色发臭,像她说错话似的。她说错了吗?这些时日相处,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来就不是把感情当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爱欲极重,搞不好他还会受不了呢……欸欸,光看他又闷又臭的脸,心里又开始乐起来了。

“少爷,杜画师,晌午啦!”凤二郎的大嗓门响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请帮我抬画作回房!”

“没问题。”凤二郎跟陈恩前后走进,前者咧嘴笑道:“待会在厨房等我!”

她应了声,瞧著阮卧秋,笑道:“既然阮爷不反对,我就著手重新再来了。”

杜三衡跟二郎离去后,陈恩将房内桌椅搬好,一如预期地听见他最敬重的爷儿开口了:

“今天她的伤势好点吗?”

“还是一样,左颊贴著白布。”陈恩老实说。

“她是不是龇牙咧嘴的,在笑的时候痛得捂住脸?”

陈恩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爷,你怎么知道?早上她刚来时,我就瞧见她好像笑得太开心,扯到伤口,在那儿咧嘴咬牙的,却没发出个声音来,见我盯著她,还故意露个挑衅的笑来。”想来就很讨厌,只是每天爷都会问她伤势,害他不得不多分几眼给她。

“是吗……”痛不发声,反而嘻笑以对。现在似乎逐渐能抓到她这部份的个性,但她在他的脑中依旧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声半晌,又问:“这几年,府里是不是多半荒废了?”

陈恩才迟疑了会儿,就听他沉声道:

“我要听的是实话,不是你们小心翼翼下的掩饰。”

“爷,府里的人手就那么几个,顾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还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扫干净,我马上去做?”陈恩讨好地说。

他没理会,像在沉思什么。就在陈恩以为他忘了自己存在时,阮卧秋又问:

“她在跟二郎赌什么?”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俩在赌吃饭!昨天我看见她跟二郎哥在厨房里吃饭,这两人一碗接著一碗,把一桶子的饭都吃个精光,连我都看傻了。对了,爷,你要不要吃上一点?”

他脸色一整,挥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饭再念书给我听。”

陈恩闻言,年轻的脸庞布满失望,却不敢多作劝语。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回头,道:

“爷,昨天你要我取药过去客房,让凤大娘改用这药,我不小心瞧见那画作……”不敢说是背著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爷耿直的性子,非将他骂个臭头不可。

他闻言,集中精神,问:“你看见了?”

果然事关她的事,爷就特别注意。陈恩小声说:“看见了。那画、那画……”

“怎么?不像我?”她若真画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毕竟年幼,对画的了解仅来自幼年那最风光的几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浅?他吞吞吐吐道:“有点像爷,也有点不像爷,是挺漂亮的,背后的景色还画了一点,可是总觉得……总觉得……”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么?”

“我觉得很普通啊。爷儿,听说她是民间三王之一,可这画我实在瞧不出一个画师该有的天份。一名女子当画师已是不易,要有众人欣羡的长才更是难上加难,爷儿,她该不会是个冒充的吧……”

阮卧秋闻言沉默著,沉默到陈恩都觉得不该说出这个“秘密”来。可是,他真的不愿爷儿受骗啊!那女人无德无才,竟然还想入阮府白吃饭,未免太过份了!

“陈恩,你出去吧。”他平静道,听见这孩子依依下舍的脚步声,又喊住,盯著他的方向,道:“你先别把这事说出去。”

“好……”见爷儿又不自觉地摸上唇,他一脸疑惑,走出房门的同时,撞上疾奔而来的奴仆──

“外头是怎么了?”连静也不让他静一下吗?

“爷,外头来了一堆官兵!”那奴仆叫道:“说是要来征收阮府的啊!”

正文 第六章
秋风吹啊吹的,吹起了枯黄的落叶,纷飞在半成废墟的府邸间。

白色的身影躲过正气厅前的官兵,潜伏在东面窗口与老树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照例染著五颜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显然是吃到一半,就听见府内发生大事,特地前来观望。

秋风过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个洞,从小洞里偷窥。

一偷窥就不小心瞧见那高悬在上的“浩然正气”,她立刻头晕,连忙拉开视线,落在厅内那坐在高位上的华服男子,那男子有点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独子高进宝,果然来闹事了!”身边有人低语。

她一转身,瞧见不知何时凤春也躲到这里来偷看。

“凤娘,你说果然来闹事是指……”

“是指我家少爷早就预料了。”凤春一脸苦恼:“既然是仗著亲爹在城内为所欲为,那绝不会轻易放过反抗他的人,少爷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画师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就会来找麻烦了。”

杜三衡讶了声:“原来是我惹的祸吗?”再细看那华服男子,他的右手缠著厚实的伤带,看起来伤势挺重的。果然红颜祸水啊。

“那不该怪你!今儿个就算不是杜画师,而是其他姑娘来求救,我家少爷一定相救!”骄傲之间带著烦恼。

“欸,凤娘,你这一说,我可是会妒忌的。”她咕哝,知道她刚喜欢上的男子,为人正直而见不惯世上有污泥沾人。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个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下可好,他手无强权,又非高官,要怎么办?

厅内,阮卧秋就站在那儿,身边是陈恩跟临时弃赌的二郎。

“这人脾气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饭来,自言自语道。再见凤春一脸焦急频频往厅内偷看,不由得好奇问道:“凤娘,你不进去吗?”照以往惯例,无论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卧秋身边,后来小事虽交给陈恩,但这等大事早该冲进去当母鸡才是。

“小二不准我进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黄了,在那担心什么?”小二脾气要卯起来也令人头痛,真不知是不是她养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转睛注视她,她低声问道:“杜画师,怎么了?”

“凤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继子,还是养子?”

“我没成过亲,自然是养子……杜画师,是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养子啊,难怪我老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你,而你怎么看都像另一个人,尤其是一脸又恼又火的时候。”

凤春心头一跳,对上她的眼神。后者眸里一片无辜,低头吃著饭,当作没有看见凤春那复杂的视线。

欸,阮府的秘密有点多了,她怕以后得跟阮卧秋结伴当瞎子,才不会动不动就发现。以后啊,她心里竟然还出现“以后”这二字,看来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从?现下,知府大人的独子宝少爷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从就是抗命!”厅内传出喝斥的声音。

杜三衡嘴里尚有饭香,瞳眸却往小洞里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为何种用途?”

不徐不缓的声音是出自他的,她有点想笑,笑他只要事关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对她,一股脑的就是爱骂人,真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这市井小民追问吗?”那当差的奴仆骂道:“征收急用,给你们两个时辰打点包袱,一个阮姓人都不准留下!”

阮卧秋眯眼,侧耳倾听四周的声响。之前陈恩附在他耳边低语,此次前来的官兵约莫二十多人,光在厅内就有十来个,呼吸声杂乱不定,移动的脚步声远不如杜三衡那踏实的步伐,压根不像是久受训练的士兵。

“就算小民无权得知,但敢问公文何处?”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对看,然后骂道:“你这贱民!要你让出府邸就是,哪来的这么多废话?难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么叫做官?”

“谁说我家爷儿是贱民!”

“陈恩!”他伸手挡住那要冲上前拚命的孩子,压抑心里怒气,沉声道:“本朝律法确有一条,凡征收民间用宅,必有公文。现在万晋年间四海升平,既无水旱,也没有瘟疫横行,何须征收?若大人无法可据,恕小民断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连饭也忘了吃。

“你不捐,宝少爷也得强行征收!”那人显然恼羞成怒。

“若要强征,那就公堂上见!”阮卧秋毫不迟疑,双目锐利地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听说阮府主子是个瞎子,真要以为他凌厉的双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为何,那差使有点心虚,一抬头看见“浩然正气”的匾额,就在阮卧秋的身后。

有多少人家中挂著这四字匾额,到头来还不是屈服了!何况只是个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骂道:“要公堂上见,也行,只怕你直得进去,横得出来,得找人来收尸呢!”

“何必跟这瞎子说这么多?”高进宝摇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气不小,差点断了我的手筋,这笔帐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给我搜出来!女人给我,杜三衡就交给我爹,由他带进宫中,正好立大功!”

阮卧秋一听,脸色遽变。身边的凤二郎与陈恩暗叫不妙,爷儿的火气要爆了!

“树大招风、树大招风。”窗外偷听的杜三衡咕哝,目光仍紧胶著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恶官啊,他怎会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会儿,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颊面白布,露出开始结痂的伤口,凤春见状,连忙制止,低喊:

“杜画师,你的伤口不能见风,一见风就会留疤的!”

她不以为意笑道:“这点疤痕留下也算好事。”

“杜画师!”

“我还想活著走出阮府。”她笑叹:“依阮爷的性子,我怕最后连我都死无全尸呢。”

“我家少爷是要保你,并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爷要保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笑得爽快,眨眨眼:“凤娘,你觉得我像任人宰割的小羊吗?”

凤春见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像随时都可以进厅内,替阮府解围。心里一阵迷惑,她与少爷明明不对盘的,如今却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险,一点也不像那平日贪图快乐的杜画师啊!

杜三衡暗暗吸气,正欲起身,忽然听见正气厅外小小的骚动。她微微探出脸,瞧见院子里形势遽改。

不知何时,一名锦衣男子头戴玉冠,手执摇扇,一派洒脱,堂而皇之走进阮府,身后数名随身武士,全把高进宝带来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觉有人在注视,他微侧过面,对上杜三衡的眼。

她目不转睛,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那细长的眸瞳透著几许的阴柔,然后似笑非笑地移开,走进厅内。

“来人啊!把这一干人等都给架走!”厅内,高进宝叫道。

“谁敢?”阮卧秋怒目喝道:“依法无据,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属朝中官员亲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即使不见物,他依旧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论其情可悯,一律撤其职务,再分罪责,谁敢无故抓人?”

正气厅内,“浩然正气”高悬,一时间官兵面面相觑,无人敢吭一声,直到轻滑半讽的声音响起──

“我就说,天下间,看见他的人就如同看见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贼人看见他都只有认罪的份。卧秋兄,好久不见了。”那锦衣男子优闲踱进厅内,很随意地看了匾额一眼,然后扫视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高进宝身上。

“外头是谁带来的官兵?本爵爷还当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胆敢瞒著我向前都察巡抚阮卧秋私颁圣旨,原来,只是个闹场的角儿啊。”

“少爷,是东方大人!”凤二郎咬牙切齿地低语。

“谁是东方大人?阮爷的朋友吗?”窗外杜三衡问道。这人看起来不像是阮卧秋会结交的朋友。太阴了,方才对看之间,脸皮都麻了。

“不,当年少爷在朝中为官时,东方大人处处与少爷作对。有人说,当初毒瞎少爷的贼人,正是东方非的人马。就算少爷辞了官,他仍然不放过少爷,每年秋风一起,必定来阮府作客,也一定会带来一名名医为少爷治眼……”

“八年从未间断?”杜三衡讶问。

凤春叹了口气,道:“每年秋风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风一起,有个人却一定会到。从少爷辞官之后,他共来八次,不曾间断过。”



梳洗之后,东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无官派作风,摒退随身武士,笑道:

“卧秋兄,又是一年不见了。好歹我也为你解了围,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张脸,真让我好生的失望啊。”

纵然心里对此人有成见,阮卧秋仍压抑下来,平静道:

“东方大人此次前来,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劳?”

东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尝了口热茶,随即斥道:“这是什么茶?也配得上卧秋兄吗?你身边的丫头……”

“民女凤春。”凤春垂首,即使不愿,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叫凤春的,打你当官时,就跟在你身边了,是不?你泡的是什么茶?去拿酒来!咱们兄弟俩许久未见,确实该好好畅饮一番。”

凤春迟疑著,在看见自家主子微不可见的点头后,才匆匆离去。

“你身边的人真是死心眼儿,你人都瞎了,他们还没闹个鸟兽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东方非漫不经心道。

“东方大人,今年你来,究竟又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你一双眼睛啊。”东方非理所当然道。

“阮某的双眼确实已经没有救了,东方大人不必再白费功夫。”

“我白费功夫?”东方非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白费功夫是什么滋味,我要做的,谁能说不?皇帝老爷也不成!”见阮卧秋脸色流露出薄怒,东方非心头更喜,笑道:“这回,我又找到一个名医啦,卧秋兄可一定要试试!”

“阮某心领了。”

“心领?”他扬眉,哼笑:“你若不肯医治,那名医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见阎王爷儿的份,你说,你只是心领了吗?再说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让那十八口见不著明天早上的太阳!”

“东方非!”阮卧秋猛然站起。

东方非笑声不断,在正气厅内显得格外刺耳。他摇著扇,打量高悬的匾额,笑道:“你也曾是个大人啊,可惜双目失明,大好前程尽成空,你想,如果现下我对著圣上提起前都察巡抚阮卧秋,你猜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阮卧秋抿起嘴,未置一词。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谁能记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记得,当初阮某也不配为官了。”

东方非知他向来表里如一,从不说违心之论,薄唇不免又扬起:

“正是。卧秋兄,你就这点教人钦佩,让我好生难忘啊。”

“多谢大人厚爱。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处处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经是一个没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了,我东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卧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云一手覆雨,我要更改万晋法令,哪个朝官敢吭声,巴结我都来不及啊!”

阮卧秋闻言,不由得怒火上飙,骂道:

“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东方非,你凭一己之私,在朝中翻云覆雨,纵然得到了一时权贵,国败民衰,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方非见他恼火,不怒反笑:

“对我是没什么好处,图个快乐而已。百年之后,这个国家落得何种下场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当皇帝!卧秋兄,你还记得当时虽明封为都察巡抚,但实则贬离朝廷,就因你上书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么说来著?‘能用一国之善士,则足以君一国;能用天下之善亡,则足以王天下,东方非祸及王朝,理应撤官查办’。你啊你啊,就是说话也不会拐个弯!摆明就是说圣上无识人之明,小弟我虽下才,可也算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就算你搜集罪证又有何用处?我一把火烧了,把你呈上的罪证当著圣上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替这种老头儿尽忠做什么?”

阮卧秋咬住牙根,身侧拳头紧握。

东方非打量大厅,又随意往匾额看去,沉吟道:

“我最爱进你这大厅了……‘浩然正气’,你果然是浩然正气,即使遭贱民欺压,你也从不提你在朝中的势力,当年武状元雷行厉,是不?我记得此人与你是结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将军之位驻守边疆,你要提出他的名号,小小知府不会不卖你一个面子,甚至你要提我名号,我也绝对护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你一身正气!”东方非嗤笑一声,不知是赞美抑或其他含意,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来巴结我?而这里头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怀著自以为是的正气,打算斗垮我这东方爵爷,可不到几年,个个成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气啊,我每进一名朝官府邸,瞧见这四字的匾额,总忍不住冷笑,笑到这些表里不一的朝官难掩羞愧,拆下匾额!”

阮卧秋一贯冷寒著脸,沉著气。

东方非见阮卧秋没有答话,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这正气厅,小弟不敢笑。所以,我这一辈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来,官复原职。”

“即使我双目有救,也不会重回朝廷。”阮卧秋沉声道。

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著了其他的乐子,否则你非回来不可!没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思哼,我还得代为拟召,尽早让新的知府大人上任,这一回小弟可担保永昌城内再也没有一个官敢仗势欺阮府。我自个儿知道书房怎么走,你不必送啦。”

他闻言,心里连连骇然,没有想到这几年,此人权势已可只手瞒天,竟能自行代为拟召。

“东方非,你到底所图为何?”他瞪著门口的方向,咬牙问。

东方非轻讶转身,然后笑道:

“卧秋兄,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我可得说,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两头,永远无法像小弟一般及时行乐啊!”



秋天一到,阮府夜里雾气散尽,一名老仆扶著他回到秋楼前,他斥退:

“到这就好。”房内的摆设他再熟不过。有没有点灯于他根本无碍。

进了房,扑鼻淡淡的酒气,今他蹙眉不已。自从陈恩当他随侍小厮之后,夜里就在外厅打地铺睡,他才几岁,就开始学当酒鬼了吗?

才到床缘,匆地踢到某样不该存在的东西,他整个身子连防备也没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时听见一声吃痛──

“杜画师!”这声音怎会误认?

“欸,阮爷,你回来了啊。”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床角响起。

“搞什么你?”他狼狈爬起,对著那声音怒骂:“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非要气死他才罢休吗?“既然你在里头,为何不吭声?”摆明欺他眼瞎!

“阮爷,我可冤枉了!”她抗议,拒绝任何不实的指控。“我睡著了,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啊。”

“杜画师,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楼来做什么?”他撑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缘睡著。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骂她不可。“你没点灯吗?”

“有啊,我初更来的,我睡著时一定是过三更天,大概灭了吧。”她笑,隐了个呵欠。他皱眉,正要唤醒陈恩点灯,听她又道:“陈恩喝醉了,睡在客房里。”

“客房?”

“就是我暂住的房间啊。阮爷,我压根没法搬走他,于是我心想,反正夜还长,凤娘说你正让东方非带来的名医看眼睛,没用晚饭,我就带了点宵夜过来……唔,现下都糊成一团了吧。”

简直乱七八糟!陈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里,她却来他这里?“你去点灯!”

“点灯啊……阮爷,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会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隐隐发疼,简直不知拿她该如何是好。“杜画师,你非得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黑暗之中,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的笑声:“阮爷,你真觉得我处处在跟你作对吗?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俩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声明明一如往昔的轻慢,他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阮爷,东方非带来的大夫说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问。

“有希望。”阮卧秋唇畔泛起讽刺的笑:“为了确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说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动了下,像有人自动自发坐在床缘,他先是皱眉,而后拿她没辙地叹息了。

“阮爷,你叹什么气?跟东方非交手很累吗?我听凤娘说,那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用简不简单来形容东方非,未免太小觑他了!杜画师,你可知今日来闹场的高进宝有什么下场?”他再度咬牙:“未经律法判决,立斩;知府大人教管不严,同罪,不必呈报,由他作主即可!”

“立斩啊……”真痛快,不过这话可不能当著他面说。

“他素来有个习惯,即使不是他动的手,但,若经他的口而死人,他必会在事后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会对气味如此敏感!

“难怪啊……阮爷,我今晚也要沐浴,结果烧好的热水得先让人呢。”她笑,然后柔声道:“阮爷,你要因此而抑郁吗?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他知觉异样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让你知道他的权势有多大。”

阮卧秋抿起嘴,不发一语。

“欸,虽然我这么说,可你一定还是耿耿于怀。”黑暗之中,她道:“因为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爷,你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笑声再度响起时,他的眉头匆地深锁。

“阮爷,我在想,现在我也看不见,所以嗅觉格外敏感,我闻到一股药草味,那大夫一定为你敷了药……哎啊!”她脱口,忽然发现有人紧紧抓住她捂住肚子的右手。这房里只有他跟她,谁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爷,你怎么啦?”

他顺著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随即如烫到般缩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轻讶了声,暗惊他竟然能发觉自己的不适,笑道:“是有点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陈恩喝了几杯,才老觉得不太舒服。”至于喝了几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么不吃晚饭?”

“欸,阮爷不也没吃?”

“少跟我嘻皮笑脸的!”他又被她气了。“凤春呢?没给你送饭吗?”

“唔……今儿个东方非跟他的随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里的米正好用完,凤娘便请厨娘煮了碗面给我。我知道你还要问什么,阮爷,你会不会挑食?”

“不会!”原来挑食!“若不合胃口,请厨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爷,我只吃米饭,只要煮饭煮得好,不淋肉酱,我也吃得开心。小时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吃饭,到了现在还是不变,只要我吃了饭就快乐,至于其他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闻言,哼了声,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凤春再腾一间客房给她就是,为何来他这里?

就为见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见,何必选在此时此刻?

“阮爷,一开始我就想说,你眼上的药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声依旧轻浮,完全察觉不出一丝异样。是啊,明明察觉不出她哪儿不对劲,却能从她声音听出她不舒服,连他都觉得讶异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时,她竟然靠近往床内移了过来。他皱眉,仔细聆听她的一举一动。

“阮爷,名医说多久能见光?”那芳香的气息就在面前,带著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东方非走了之后。”

“哎……阮爷,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亲你一口呢?”

他一听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楼附近没有家仆,唯有等天亮之后凤春才会出现,她要肚子痛该怎么办?匆地再听她说淫秽之词,还没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袭。

凉凉的唇瓣几乎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顿时一僵。

“阮爷,你好香哪……”她吐气如兰,留恋忘返地舔著他的唇。

这女人!当真是得寸进尺了。

“欸,阮爷,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里的白米饭……”

白米饭?他?

“又香又有嚼劲。”像猫咪般直吻著他的唇,染上他的气味:心里就很乐:“小时候我哪儿不舒服,我爹就会带我去吃饭,一吃饭我就快乐,连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这女人分明是诓他……

听见她微微抽气,有点重心不稳,倾向他;他直觉伸手搂住她,没料她太过往前倾,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搞什么你……”她的身子又软又无力,甚至有些冷凉。真很难受吗?

“阮爷……”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听他又恼又怒,干脆不爬起来了,顺势缩起身子。“你真是表里如一,我大概明白东方非为何不拿美色来毁掉你了。”

他皱眉,听见她自行滚到床的内侧,他心里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难受,便隐忍不放,慢慢撑起来摸索坐到床缘,与她保持距离。

“你是什么意思?”她让他头晕脑胀的,根本无暇思索其他事情!

“我是说,阮爷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层面。”连个回吻都不肯!她心里也直叹气。“就算它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会很热中男欢女爱吧。”偏偏她不一样啊。

“你还是个闺女,怎能这样说话?”又怎能这么地放肆对一名男人?就因为她说喜欢他?就那么一点喜欢,她就能动不动就吻他吗?

一思及她嘴里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莫名地,他心头又有恼意了。

“阮爷,我真要喜欢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亲近他、碰触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独占他的全部……”她叹气:“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啊。”

这么露骨的宣誓,与她之前那种向往淡如水的说法,简直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又疑又恼,到底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心?

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来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这么过不去,不也挺好?

“欸……”

他咬住牙,侧耳细听她断续的呻吟,如果不是夜里一片寂静无声加上他失明,也不见得会听见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连受了又深又长的刀伤,也不曾当著他的脸痛喊,就知道她隐藏情绪功夫有多好了。

他迟疑了会儿,愈听眉头愈紧,最后摸索著移向床内侧,摸到她的肩,直觉要缩回,后来又移向她的脸,心里微惊。她的脸颊都是微湿,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这女人搞什么你!既然不舒服,来闹我做什么?”

“阮爷。”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当我来闹你吗?打东方非来之后,你心情极差,我是亲眼看见他差人押著高进宝出府,那时你脸上表情又恨又恼,不是恨他、也不是恼他,而是恨你自个儿、恼你自个儿,在那时候你已经预见高进宝的下场了吧。欸,阮爷,我是宁愿你气我恼我,也好过自己闷在心头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连来闹我也有理由!”他斥骂,语气却不怎么重。这女人啊……

“本来我是想找你一块吃面的,至少看了你,我心里就乐得很。无味的面、无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乐的。”

他皱眉,忍住骂她言语大胆。

“阮爷,我可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他骂。说话不知分寸!

“我是说,我胃疼,没力气了,你这床可要借我睡一会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两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该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闷的,她真是没用!

“你……”他眯起眼。

“阮爷。”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庞捧著,轻声道:“你爱气就气我吧,不要再气自己了,我老觉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东方非是来逼你回去当官,我可先说好,你当官我也喜欢,不当官我也爱,只要你快乐就好,何必理他?欸,我本想来当解语花,结果落得这么惨的下场,我的眼真花了,阮爷,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现在啊。”三句脱不了轻浮,她挨不住,虚弱地闭上眼,手指一滑,阮卧秋立刻抓住她无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礼,绝不会在夜里跟一名女子独处,上回能在楼外与她相处一夜已是极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爬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极限之外,若不赶她出去,就只剩下一个结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顺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紧张个要命……

“喜欢我吗?”他喃道:“是喜欢我哪儿?”在她眼里,他已是半个废墟,她是迷恋上他哪儿?有什么值得她迷恋的?她的迷恋绝非作假啊……

这女人真是让他又气又恼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她已睡著,眉头还是深锁著,真这么难受吗?既然难受,何必顾及他的情绪而彻夜在这里守著?

“款……”

他听见她吃痛的呻吟,不由得心里又恼起来了。

他从未预设过自己的妻子该是何等模样,尤其失明之后,更不曾有过成亲的打算。现在,她出现了,完全不同于凤春、二郎在身边相伴的感觉。凤春、二郎敬他、怕他,站在他的身后,当他愿意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时,他们才敢有所反应;她不一样,硬抢著他的喜怒哀乐,硬是坦承她的喜欢……他当官,她跟著走;不当官,她也要赖著吗?他连个承诺都不曾许下,她这么大胆放下感情不怕没有回报吗?

又听她吃痛的声音,他皱眉,摸索到她微启的唇办,很明白留下她过夜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责任吗?他闭上眼,眼内的她还是躲在白雾之中,长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始终带著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纵然只有模糊的影子,这三个字却已经烙在他的眼里了,不管有没有闭上,都很霸气地在他心里占地为王了。

思及此,毫不犹豫地轻吻过她的唇。

她的呻吟没了,像是一时之间不疼了。对她来说,他的嘴角真像良药吗?这女人,真是让他好气又好笑……再加上一点点的怜惜……

她又叫痛,他直觉俯头再吻她一口,当真百试百灵,她又睡得安稳些。一晚上,他未眠,就这么断断续续,彼此气息交缠著。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让他一辈子记得那样的长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丑无比,他也无所谓啊……

以往东方非在阮府的日子里,他总抑郁难消,这一夜,却心思满满都是这个名叫杜三衡的女子。

正文 第七章
“杜画师,少爷有吩咐,东方大人在的这段日子,请随意做客,不用作画。”

“好啊。”她笑道。

凤春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纤美肤白的身子。杜三衡随意看了她一眼,也不甚介意地当著她的面换起肚兜,再拿过白衫穿上,一头长发拉出,如瀑布般的披散身后。

“凤娘,你对我有兴趣吗?”

“啊……”凤春像回过神一样,双颊胀红。

那美眸微微往她瞧去,边换上及地的罗裙,遮住她修长美丽的双腿,衣襟凌乱,若隐若现地露出浑圆的曲线来。

“我是说,你没成亲是因为喜欢女人吗?”杜三衡笑问。

“不,当然不!”

“那你直瞧著我裸身做什么?害我心里毛毛的,尤其我衣服穿到哪儿,你的视线就溜往裸露的地方,我真的很怕你像陈恩一样,扑上他的爷儿啊。”瞧凤春满脸通红的。她低头注视自己,拉好衣襟,确保自己该遮的地方都遮。纵然她性子较为开放,但也不会随意露在别的男人面前。

啊啊,倘若阮卧秋能看,她倒也不介意展露,只是,大概会被他骂到老死为止吧。思及此,她心里又乐了。

“陈恩扑上爷儿?他、他对少爷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吗?”凤春脱口。

“我是玩笑话,你别当真。陈恩对阮爷的心思,当年收留他的你是最清楚不过。”见凤春一脸受惊,她又笑:“我说什么你都当是屁,放了就不见了。”

“杜画师,你……是在试我吗?”

“我没在试你,只是,从看见陈恩开始,我一直在想,这么小的小孩儿,怎么会对阮爷有异常的情感?说是私生子那也不可能,我怀疑阮爷他将来的妻子不主动点,只怕是连肢体碰触也少有,怎么可能会有私生子呢?”心中自动把“妾”那个字划掉。他并非是纵欲的人,不,根本是一个注重精神层面远胜于男欢女爱的人,偏偏她跟他不一样,若有了心爱的人,不管是哪一样,她都很贪心地想要得到。

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昨晚好不容易才偷得两个吻就睡著了,好不甘心哪,又得开始过起回味的日子。瞧了凤春一眼,瞧她还在瞪著自己,杜三衡笑道:

“凤娘,我常想,一个人不管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迟早会遭人遗忘,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将阮爷做过的事长惦在心头呢?”

“杜画师……”她发现陈恩迷恋的原因了吗?

杜三衡随意扎起长发,一脸笑容:“我只是随口说说,你随便听听而已,阮爷一听我说话,他就气,哪来听我这些话呢?”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多嘴,凤春暗松了口气,见她长发还是五颜六色的,外放的形象实在不是跟少爷很配啊。

正因不配,所以才会一开始将主意打在田家小姐身上,哪会想到近水楼台呢?

“杜画师,你的嘴唇是肿的……”又红又肿,让人很容易联想。

“确实是肿的呢……”她皱眉,又耸肩笑:“无所谓,大概是被虫子叮了。”

凤春暗讶,这么外放的一个女子,不知道她唇肿的原因吗?还是,真是自己误会了?明明一早到秋楼,看见她睡在少爷床上,而少爷托腮在桌边打盹……

“杜画师,昨天晚上……少爷他……你……有没有……”

“我跟阮爷还算清白,他也没主动碰我。凤娘,你可以安心了。”她笑,语气里充满惋惜。

“可是,你们一夜共处一室……”那红肿的唇实在不像没有被碰过的样子啊。

“不打紧的。”杜三衡食指放在微翘的红唇上,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什么事的,何况,上回我迷了路,不也是阮爷一夜陪我的吗?”

那不一样啊!当初少爷不顾两人可能著凉的风险,就待在楼外的长椅上,一直到天亮才让二郎抱她进屋暂作休息,这一次是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啊!

她在阮卧秋身边服侍多年,纵然无法与他谈心谈事,但多少知道他的固执,尤其他不爱近女色,若有女子在他的屋内待上一晚,那想必他心中已有了计较。

原以为,少爷该配的是像田家小姐那般,两人可以过著与世无争、神仙眷侣的日子,也是少爷为老百姓付出这么多,而该有的福报才是,只是现在——

杜三衡看向她,有点想笑。“凤娘,你的脸色好像在说‘该怎么办才好’?我喜欢阮爷是没错……”见凤春一脸打击,她又笑:“你想得还太多了,现在不是两情相悦,只是我一人单方面喜欢而已。对了,你方才不是说,还要回阮爷那边吗?”

“是是。”一早到秋楼,就被吩咐陪著杜画师回来,再请大夫过诊。“现下杜画师没事,我还得回去告诉少爷,他今儿个有点怪,说要问我平常是怎么处理府里内外的事呢。”平常根本连理都下理的。

杜三衡闻言,连眼里也带著笑了,语气放轻:“那不是怪,是有好事发生了。凤娘,你忙你的吧,我还得处理画呢。”

等凤春离去后,她掀开画布。果如预期的,这张肖像愈来愈不像他了,她的画技远不如她爹,还好,画烧了再试一次,他也看不见,不会知道她是半吊子画家。

取下高丽纸,她走到客房前的院子——原本,是想找个隐蔽的场所烧成灰烬,不过那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太多,走到哪儿都容易撞见,不如在自家院子烧了省事。

她蹲下,一点也不心疼,点火开始慢慢烧起这张画来。

火焰吞噬著肖像,从蓝纹白底的衣袍开始,逐渐往上窜起——

“宫中下令,民间画王杜三衡等三人即日进宫,受封为宫廷画师,让我想想……那一天我听温公公道,民间三王之一杜三衡因七十古稀,不克舟车劳顿,就算入了宫,怕也撑不了几年,故让他在民间养老送终。本爵爷在来阮府之前,曾听说杜三衡在此作画,我还在想,这里哪来的老人,搞了半天,众人嘴里的杜三衡是个姑娘家。杜姑娘,你说,到底是温公公有胆子欺骗圣上,还是,你是冒充的呢?”

杜三衡闻言,脸色微恼,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转身瞧见一身华贵美服的男子优闲摇扇,一双细长的眼儿,正轻蔑地瞧著她。

她拱手作揖,展颜笑道:“东方大人,你在朝中多年,应该明白朝中官员如同天下百姓一般,说穿了,不就是个人吗?”

东方非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会儿,才笑:“杜姑娘说得是。那个狗奴才天性胆小,为了保住性命,竟敢对圣上说起谎来,看本爵爷回去不重重治他罪!”

“那可就不干我的事了。”她摊手笑道。摆明了对方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一双眸子不离她。“杜姑娘,你既是民间三王之一,抗旨入宫,可知有什么下场?”

“抗旨?”她故作无辜,讶问:“大人,从头到尾我从没接过圣旨啊。啊……一定是我长年流浪在外,圣旨到杜宅也是无人出面,想来这就是那温公公不得不编造谎言的原因吧。”

东方非听她说得不徐不缓,仿佛真有其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跟阮卧秋的个性真是天差地远,他要是你,此刻必定据理力争,保住那姓温的性命。杜姑娘,听说昨晚你一夜未出秋楼,原来卧秋兄喜欢的是你这种女人啊,早知如此我从京师送你这样十个、八个女子任他挑选、他也不会孤家寡人到现在了。”

款钦,不过逗留一夜却闹得人尽皆知,阮卧秋清白的名声算是被她毁了。心里不太高兴,杜三衡仍笑:

“东方大人,既然你与阮爷是朋友,理当明白他的为人才是。”

四两拨千斤吗?阮卧秋竟会看上这等女子!“杜姑娘,卧秋兄的性子我最是明了不过,会跟他共处一室、共度一夜的女子,他必会负起责任来。坦白说,原本我怕他孤老一生,还打算此次前来为他寻觅良缘呢。”

她闻言,目不转睛地注视东方非,笑道:

“东方大人,你对阮爷真是了解得透彻。”

“杜姑娘,你话中有话吗?”东方非轻笑两声,一走近她,就见她退了一步。

他垂下视线,瞧见有幅画在烧……他眯眼,瞧见了那还没有烧到的一角……

“这是你的画?”纵然他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有负画王之名。

她暗恼自己该早点烧掉才是,却不动声色笑道:“正是杜某的失败之作。”

“失败之作?”连说话也为自己预留后路吗?他哼笑两声:“杜姑娘,你不当宫廷画师太可惜了。你若是在宫中当差,你这张嘴,可保你不受小人陷害。”

“多谢大人金口。”她扬眉,笑道:“可惜杜某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若真要入宫,只怕一个不小心,惹怒龙颜,杜某死不足惜,拖累了引我入宫之人,那我可就内疚了。”

他先是眯眼,然后缓绽出笑:“杜姑娘,你的暗示够明显了,要本爵爷当作没看见你吗?为什么我听你说话挺耳熟的呢?”耳熟到几乎觉得天天听见这样的话。

“杜某从未上过京师,也不曾见过大人啊。”

“我也确定没有见过你。杜姑娘,我呢,最忌讳外人欺骗。通常敢欺我的下场,非死即伤,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薄唇掀笑,透著阴沈。

杜三衡笑道:“大人,杜某不过是一介小女子,充其量挂著画师之名,平日为人作画聊以糊口,而大人您是尊贵之身,我哪来的机会欺骗你?纵然有此机会,依大人的聪明才智,怎会被我所骗?”

狡猾之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此女是个中之最,他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往此地而来,杜三衡也听见,两人循声往拱门瞧去,后者讶异,随即笑道:

“阮爷,早啊。”后头的陈腔烂调就免了。反正他听了也当是放屁……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也难怪啊,一早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他的床,让他不得不在椅上睡一晚,还毁了他清白的名誉。款,出师不利、出师不利。

“杜画师,我不是要你马上来秋楼作画吗?”阮卧秋不悦道,身边的陈恩则狠狠地瞪著东方非。

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我正要过去呢。”向东方非揖礼,道:“大人,请恕杜某不陪了。”

她见画已烧个精光,便走过东方非,停在阮卧秋的面前。他眼上已蒙上白布,无法看见他那漂亮的丹凤眼,好可惜啊……他仿佛察觉她放肆的注视,俊脸微露火气,走过她,巧妙地挡在前头。

“东方大人也在此?”

东方非收扇,哼笑:

“卧秋兄,你现在才发现我,未免太过迟钝。”

“阮某只是名瞎子,没有出声,我是不会知道的。”

“你也知道你只是个瞎子吗?当你还是都察巡抚时,要在我面前保人已是难事,如今你只是一个瞎子,还是妄想在我面前保人吗?”东方非笑道,瞧见他身后的杜三衡微微眯起眼,心里匆地大乐。“卧秋兄,你这个画师真有趣,能得你欢喜,必有过人之处,你与她相处,可觉有何异样?”

“异样?杜画师长才过人,阮某聘她进府作画,并无不妥之处。大人,您在宫中一向不喜留像,杜画师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

不喜欢留像……她直盯著他,暗叫声“难怪”。有一种人最不愿留下肖像,就是怕画出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不像阮卧秋,行事正大光明,就算画个七、八十张的阮卧秋,他也不怕别人看穿什么……糟,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要碰触他了。

“卧秋兄,你当真以为她就是杜三衡?”

阮卧秋不及回话,她便笑道:“杜某有印章可证明身分,大人需要验明吗?”

“哼哼,卧秋兄,你听见了吗?章子可以盗、可以仿刻。她不说以画技验明正身,反而以身外物验明,你从未怀疑过吗?”

“屈屈一名小画师,是真是假,不烦大人劳心,这里毕竟是女眷客房,陈恩,带大人出去,瞧瞧大人要上哪儿,你都跟著。”

陈恩虽不情愿,仍然应声。

“何必呢?”东方非眸里脸上充满笑意,显然自来到阮府之后他心情挺好,而巧合遇见杜三衡,他更乐。“卧秋兄,你是我极为看重的人,绝容不得有人冒充画师来欺骗你!”轻佻的眼对上她的眸,笑:“杜画师,正好,油画这玩意,我在宫中见多了,卧秋兄双眼失明,自然无从辨真假,这样吧,冲著我跟卧秋兄的交情,给你半个月时问,你就给我画出一张卧秋兄身著朝服的肖像吧,你大可请助手来帮忙,若是能教我认同你这画王的功力,那么本爵爷就替你只手遮天,不押你进宫;若是假的……哼哼,光凭著你欺世盗名,让我想想,该如何判你罪刑呢?”

阮卧秋皱眉,正要拒绝,却听见身后的杜三衡笑道:

“大人的命令,杜某不敢不从。”

东方非见她死到临头,仍然气定神闲,心里反而更要在阮卧秋面前狠狠摘下这朵不知死活的鲜花……要判什么罪呢?入军营充妓,还是判个立斩之罪?光用想像,就觉高兴不已。

“大人!”

“卧秋兄,你要为她求情?在你心里,她若真是民间三王杜三衡,你又何必为她说话?”东方非哼笑,上前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卧秋兄,你的眼睛瞎了,连心也瞎了吗?你不是最讨厌我这种人了吗?何时竟也会喜欢上跟我这么像的女人呢?”语毕,哈哈大笑,又睨了她一眼。“杜姑娘,七天之后,你跟你的画就在正气厅里见吧。”



秋风扑嗤扑嗤地拍打著墨绿色的衣袍,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停下,对著身边的少年道:“陈恩,你先下去,我让杜画师扶我回秋楼。”

“啊……爷儿,她粗手粗脚的……”

“叫你下去就下去,由得你多话吗?你是要我闻著你一身的酒气吗?”

陈恩闻言,咬唇,临走前狠狠瞪了杜三衡一眼。

“杜画师?”

“我在。”她笑,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慢吞吞地跟著他往秋楼去。

“你的声音带笑啊……”阮卧秋沉声道:“你打算如何做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他停步,转头面对她。“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当这半个月里老天爷会降下奇兵帮你吗?”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然我该如何呢?”她想摊手,却舍不得放掉他的手臂。最近,真的愈看他心里愈痒,好怕自己哪天被附身不小心把他吃了。

注重精神层面啊……唉,她也修身养性算了。

“你不该允诺的!”

“无论如何,他都会让我点头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一口答应下来,还少受些折磨。”她笑,然后难得地皱眉,说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他那种人……”

他先是一愣,不知她话题为何遽转。

又听她咕哝:“我跟他可不是同一类的人。除非有人惹火我,我才会算计人家;我也承认我是油嘴滑舌了点,不过那是我享乐的方式……”

“正因他贪图及时行乐,所以在朝中只凭自己喜好做事。”他沉声道。

这么巧?“冤枉啊,阮爷,我找乐子可不会拿人命开玩笑啊。”早知如此,就说她勤俭耐劳好了。

“他跟你一样,说起话来油腔滑调的。”

好狠,存心判她死刑嘛。“阮爷,我杜三衡说起话来是轻浮点,但,我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你拿他来跟我相比,是瞧低了我!”

他轻哼一声,又朝秋楼走去。她赶紧追上,搀扶住他。“阮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幼奉行这条金律,老天既然让我出生在这世上,就不会不给我活路走。”

“你想得真是简单。”也只有她这种人会这么想吧。

“人,也不过就这么简单啊。”她笑:“在我三餐不济时,我爹收养我;当我用尽盘缠时,正好阮爷你赶走了其他画师,你说,是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他不答反问:“杜画师,你身子好些了吗?”

“啊,只是空腹喝点水酒,闹个肚痛而已,大夫也说没事,是阮爷太太太关心我啦!”

他对她语气里的暧昧不予置评,只道:

“陈恩说,是你灌他酒的。”

她扬眉,扮了个鬼脸,笑:“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明明我瞧他心情不好,好心陪他一会儿,哪知他偏猛灌。”

“以后别让我再闻到你身上酒味!”

“阮爷,别这么严嘛,偶尔心情不好时,喝个两杯,就能转好。既然有这么省事的方法可以让心情转好,何必太计较呢?”

他停下脚步,又皱眉了。“心情不好就喝酒?”

“是啊,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酒鬼,最多我只喝几口而已。”

心情不好就喝酒……他想起每天作画时,她总要喝上两口;又想到那一回出门,在饭铺子面前找著她时,她身上也带著酒气……心情不好吗?他沉吟。

“阮爷,昨晚我唐突,在你床上睡著,你可别在意。”她随口笑道。

“哼。”

杜三衡习惯他的臭脸,一点也不以为意,道:“我记得我作了个梦,梦里每一次肚痛时,就有人喂我吃饭……若能天天作这种梦多好。”几乎想赖定他的床上了。摸摸红肿的唇,在梦里唇里舌间都是那股味儿,让她好睡到天亮,好想念啊。

“你的梦,跟我说做什么?”语气有点狼狈,俊秀的脸庞也有点发红。

杜三衡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想触他的颊面,他仿佛早就察觉,立刻撇开脸。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阮爷,你一定是没喜欢过人。”

“喜欢?”他有点恼怒了。“就算我没喜欢过人,那又如何?你喜欢淡如水的感情,那不是跟我没个两样?”

她愣了愣,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及时闭上嘴。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心里失望,暗叹口气,道:

“杜画师,你随心去做吧。这一次,是我为你招来灾祸,东方非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他处处与我作对,连带的让你受委屈了。”

“这小事,我可不怕。”她微微笑道。

也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是这两天的事了。难得地,他嘴角泛笑,却带点苦意:

“可惜我双眼失明,否则真想看看你到底生得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清朗的笑声在四周响起,连带著,钻进了他的黑暗里。

“阮爷,我今天穿了白绸上衣跟长裙,腰间系了细带,头发让红色束带扎起,不知道你脑中有没有个雏型?你若喜欢,我天天可以告诉你我穿了什么……今早,凤娘送我回秋楼,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身子瞧……”

“盯著你的身子瞧?”他微怔。

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他会大骂她不知耻,当著他的面说起她的身子……她嘴角悄俏掀笑,道:

“我衣服穿到哪儿,她就往剩下没穿的部份瞧去,瞧得我心里直发毛,连我穿了肚兜、换上衣物,衣服没拉好,她竟然瞪著我的……嗯,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啦。阮爷,你自由想像吧!”

自由想像?这女人分明是——

他咬牙。若没有“自由想像”这四字,他压根不会往邪念想去,偏偏她说了,就是料定他眼盲,在眼内一片黑暗之中,会无法控制地勾勒她所说的景象!

她的身子吗……

“凤娘瞪著你做什么?”他集中精神,咬牙切齿地问。

“谁知呢?”她扮了个鬼脸,笑得好乐。“我本来还猜她是不是要将我的体态记下来,然后一一细述给阮爷听……”

“胡扯!”他骂道:“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吗?你还是个黄花闺女,这样说出去成何体统?”

“款,阮爷,你还不了解我吗?”她笑道:“不是心爱的人,我不会胡言乱语,这种话我也只会说给你听而已。可阮爷你不一样,纵然你成了亲、圆了房,还是不会胡言乱语。”想想也挺心酸的,遇上了一个不知情趣的男子。只怕就算它日他成了亲,也会每天对著妻子拱礼客气道声“娘子,早”,然后拂袖而去,让陈恩念书给他听。光想到就很想叹气啊。

阮卧秋双颊微热,心里恼意不断。他真这么无趣吗?

忽然间,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惊诧。

“阮爷?”被他拉上前,几乎要跟他脸贴著脸了,她心头猛跳,屏息瞪著他。

“杜画师,听你这么一说,我当真是一个很无趣的男人了。”

“唔……人都是会改变的嘛……”怎么觉得好像有点角色颠倒了。

“杜画师,咱们来玩个游戏,你若猜中,我就允你一个要求。”

她双目一亮,笑道:“好啊,阮爷,我若猜中,你主动……亲我一口。”舔舔唇,好想啊。

这回他没骂不知羞,白布蒙著眼,也不能从他眸里猜测他的想法,只能看他颊骨微红,刚毅的嘴线紧抿著。

“杜画师,你在阮府这么久,一定听过下头的人提到府里的风水。曾有风水师说过到我这一代,必有二官一商。”

“是啊,我是听过。”她严阵以待。

“纵然我曾当过宫,但,风水一说,我从不在意。前两天二郎跟我随口聊到这事,阮家这一代仅我跟舍妹二人姓阮,你说,这二官一商,到底是指哪三人?”

“阮爷,你真狠,拿这么难的问题问我。”她叹气。分明要她看得到却吃不到。

他嘴角隐约有抹得意的笑。“杜画师,依你的聪明才智也猜不著吗?”

“说是依我的聪明才智,不如说,我一直在看著你啊,阮爷。”她苦笑,然后苦笑换成很皮的笑意:“阮姓既然只有两人,你曾是官,再让你回头当宫那绝不可能,那么,二官一商中,你就占了两个,先官后商,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阮卧秋内心不知该赞她的细心,还是该动容她这么地注意他。他脸色未变,道:

“你连我想做什么都猜出来了?”

“阮爷,你并非是一个一蹶不振的人。你放弃了官场,却不见得能放弃你骨子里的正气,这些年来你应该早已明白无官无势无名无利,想要扶助百姓,也不过是空口白话!阮老爷重商,必早有根基,你要循线重来,不是难事。”

“是凤春说的?”

她笑:“凤春只说你想知道她这些年来打点的生意而已。”

事实上,凤春也只知如此,她能猜得这么多,连他都惊讶。阮卧秋默不作声半晌,又问:“剩下的那个官呢?”

“我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啊。二官一商,你先官后商,剩下的那个官,绝不可能是你妹子冬故,听说她才十来岁而已,成天不出闺门,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我,也不是一个愿意女扮男装去朝廷当官的人啊。”要她先背八股文,她宁愿一辈子都当个不成才的小画师。

“你去当官?”他怔住。阮府的风水跟她有什么关系?

又听她咕哝:

“我是怕,万一这二官一商里,包括了你的妻子,那我可倒楣了。嫁过去的人,是要从夫姓的。”

她嘀嘀咕咕的,让他几乎要失笑了。这女人,要真占了那个“官”位,只怕她没个两天就要辞官跑了。妻子吗……这女人,当真是毫不掩饰啊!

“杜画师,你真这么想当我的妻子?”

这是自与他相识以来,他问得最露骨的一次。以往他不是当听而不闻,就是斥骂不断,她盯著他,摸了摸唇,很坦率地笑道:

“阮爷,如果说,成为你的妻子,才能独享你一个人的话,那么,我是很想成为你的妻子。”自动再度删除那个“妾”字。她几乎可以预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真的可能一年只有几次能碰触他,没必要再找妾室来分享。

阮卧秋闻言,没怒没气,唯一露出情绪的是白布下的双眼。他道:

“你猜出剩下那个官了吗?”

“没有。”她沮丧道。

他微微一笑,道:“那么你只算猜对了一半。”

“猜对了一半啊……其实跟猜中没什么两样嘛。”她很赖皮地说。

“是啊,跟猜中没什么两样……”阮卧秋轻声道,将她再拉近一点。

她没料到他这么主动,不由得瞪大眼,见他倾身缓缓接近她的脸。

刹那间,心头乱跳,双手发汗,浑身轻颤,纵使之前偷得几次小吻,也没有这次他主动来得让她心跳如鼓。

“杜画师……”他的唇微启,气息笼罩著她。“你这般真心喜欢我,我若不回报,岂不是太薄情寡意了吗?”他柔声道。

“唔……”头晕目眩、头晕目眩,心跳到她几乎要软掉了,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只能盯死他愈靠愈近的嘴唇。

“杜画师……”仿佛像能看见似的,他的嘴就停在她红肿的唇前,几乎要吻上了。然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有趣的笑来,柔声在她唇前低语:“这,就是你猜对一半的奖赏。”随即,放开她。

她一怔,双腿一时没有力气,跌坐在地。

心里迷迷糊糊的,渴望还没有停止,有点像酒瘾犯了,却没人拿酒给她。

“杜画师,你腿软了吗?”他听著她的举动,同时退了好几步远。

“你……你……”不停地摸唇。这男人、这男人!

“尝到咬牙切齿的滋味吗?”

“你诓我?”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你猜对一半,自然只有一半的奖赏,我一向讲究公平的。杜画师,你还不了解我吗?”他笑。

可恶,就是了解他,才会著他的道!才会以为这种机会不可错失!心好痒啊!

“阮爷,你就这样抢走我的快乐来源,有没有良心啊你!”她暗骂,被吻跟主动去吻他,完全不同啊!现在心口还怦怦地直跳著,唇发著烫!可恶,竟故意仗著对他的迷恋而骗她!

他微笑,并不答话。

“阮爷,那答案可以说了吧?”

“不知道。”

“啊?”

“连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知道的那天,他也不甚在意,风水之说,只是一个依据,但不见得是一定。

“你——你!唉,阮爷,你讨厌我竟讨厌到不惜牺牲色相来欺负我了吗?”想了就恨、想了就恨,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要小女儿心态,先反客为主再说了!

他闻言,轻哼了两声,低声道:“若是真心讨厌,我连点暧昧也不会给。”

这话,自是没有让她听见。

她用力敲著碎石地,心头被他挑起的渴望不减,巴不得扑上去先吃了他再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口渴至极,明明他要给她水喝,却又欺骗她。

心头好痒啊,从没被他这么反将过……见他慢吞吞地摸索要走回秋楼,她连忙爬起来,有点狼狈地追上去。

顺手扶住他的手臂。“阮爷,咱们再来玩个游戏吧?”

“不赌了。”

“阮爷,再来一次吧……当我求你嘛……”

正文 第八章
自从东方非来府里作客后,每天一早,阮卧秋就会问:

“今天杜画师在哪儿?”

陈恩已见怪不怪,心里虽有怨言,却无法对他说谎或抗议,只能道:

“这时候多半是在用早饭。”

他很明白自己心目中拥有崇高地位的爷儿,是担心杜三衡遭东方非的毒手,可他也老觉得怪……爷儿是不是对杜三衡太过注意了?

今天一早,不等爷儿问话,他主动说道:

“一早她跟二郎哥出府去了。”忙著拧干毛巾,没瞧见身后阮卧秋的表情。

“跟二郎出府?做什么?”

“好像要去买颜料吧。就是上回爷儿出门那趟,她顺道买颜料的那家铺子,过了中午才会回来。”

阮卧秋沉默了会儿,语气带恼:“买个东西需要这么久吗?”

陈恩将毛巾奉上,小心翼翼地答道:

“杜画师她说,每天在厨房对著东方非那些随身武士吃早饭,搞坏胃口,索性找二郎哥到外头饭铺吃早饭,顺道连中饭一块吃了再回来。”

饭铺?不就是那天与他一块用饭的铺子吗?只找二郎?

“爷儿,我觉得杜画师跟二郎哥的感情真好呢。”陈恩试探道。

“哦?”

“我瞧他俩三不五时地就凑在一起……这两人根本是臭味相投,杜画师喜欢的,二郎哥也不讨厌,我瞧、我瞧他俩真的挺配的。”说到最后已有些结巴心虚了。

阮卧秋闻言,有点不高兴道:

“二郎那小子太过轻浮,只会著了她的道。”

那谁才不会著了杜三衡的道?是爷儿吗?几乎想冲口问了,可是不敢啊,怕自个儿真蒙对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他沉吟。她当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这么爽快?

“爷,杜画师都不担心,你何必为她劳神?”

“你打哪儿看见她不担心的?”

“她成天笑嘻嘻的,一餐饭竟然还能吃上好几碗,跟二郎哥照样在打赌……”

阮卧秋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她这两天有沾酒吗?”

“啊,我没注意,下次我若发现,一定通知爷儿!”抓到把柄一定要告诉爷!

没多久,凤春抱著一堆帐本进来。

“少爷,要开始查帐了吗?”

他应了声,又问:“东方非呢?”

“我照少爷的吩咐,将东方大人在府里作客的消息传出去,果然今天一早就有高官登门拜访,现下他正在正气厅里呢。”

“是吗?”他转向陈恩。“去门口守著,老大夫若来,你通知我一声。”

等陈恩离开之后,凤春摊开帐本,迟疑了会儿,轻声问道:

“少爷,你对这真有兴趣吗?”他天生就像是个做官的料儿,从未对老爷的生意有过兴趣,她也不认为他有从商的才能。

“兴趣是靠培养的,还是,凤春,你希望我一辈子都是个废人?”

“不,当然不!少爷愿意接手,那是再好也不过的。”

阮卧秋轻轻扯动了嘴角,当作是淡笑。“凤春,你待在我身边多年,名为主仆,实际上,连我有时都错当你是长姊,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她闻言,惊讶万分,看著他平静的脸庞,眼眶莫名起了水雾。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他失明时,她才二十出头,长相像娘亲:现在的她,只有杜画师发现她的容貌与府里的某人相似。如果他没有失明,会不会心生疑窦?

“凤春?”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忍喉口哽咽,轻声细语:

“少爷,昨天我们讲到蚕丝,老爷生前曾说,平县盛产蚕丝,那儿有家平锦坊,老爷一向跟他们做生意的,直到他老人家仙逝才断了往来……”

过了午后,奴仆来报,一名樊姓男子求见。

“找杜三衡的?”一双漂亮的剑眉拱起。“你再形容一次他的长相?”

“他瞧起来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相貌斯文普通,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他说,要找一名姓杜的画师,老奴原本怕他是来抢画师的,推拒说这里没有杜画师,后来他又说他与杜画师相识,老奴这才让他进来。”

话方落,就听见凤春在外头轻喊:

“樊爷,请。”

来人的脚步声踏实,跟杜三衡极为相像,只是此人的步伐较为坚定,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那人离他只有数步远便停下,温声道:

“阮爷,在下樊则令,听说小女杜三衡来阮府作画……”

“小女?你是她爹?”他讶异。

“好年轻哪,爷儿……”陈恩在他身边低语:“一点也不像是父女啊。”不是保养有术,就是天生的妖怪。

她的爹不是自尽了吗?年龄也不对,此人到底是谁?

正要开口旁敲侧击,忽然听见再熟悉也不过的轻浮笑声。“阮爷,我听下头的人说你在厅内……”随即,惊喜的笑声传来,显得格外刺耳——“爹!”

自她来阮府作画后,从未听过她如此快乐地大叫,阮卧秋皱起眉头,低声问:

“杜画师现在在做什么?”

“嗯……爷儿,她现在正抱住那个据说是她爹的男人。”陈恩很老实地答。



为了半个月之后的验明正身,阮卧秋辟出一间客房当作画室,尤其她爹突然来了,自然不能让两人共处一间睡房。

这两人待在这间画室一下午,凤春说他俩也没出来用饭……她爹不是自尽了吗?两人年岁相差不论如何推算,都不可能会是父女啊!

夜里,秋风吹过树叶,发出诡异的沙沙声。他闭目,不想让无谓的疑虑扰乱他的情绪。

等到约快三更的时候,画室的门开了,她带笑的声音响起:

“爹,你今晚真要睡画室?”

“嗯,我很久没动画了,不多画几笔,怕生疏了。三衡,你先回房吧。”那斯文淡然的声音实在不像是有了二十岁女儿的父亲。

“晚安了,爹。”

那踏实的脚步走了几步,她爹平实无波的声音响起:

“三衡,我记得你最怕鬼了。这么晚回去,自己千万要小心。”

阮卧秋闻言,白布下的眼睛遽眯。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带笑依旧:“我明白,爹。”

门关了起来,脚步声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站在树旁等候的阮卧秋,轻唤:

“杜三衡?”

刹那间,他听见她倒抽口气,声音忽然消失,像是双手紧紧捂住嘴。他心知她受到惊吓,连忙伸手拉她入怀,怀里的身躯不住轻颤,他立刻用力抱住她的身子。

“杜三衡,是我!”他在她耳边低语。

过了会儿,轻颤渐止,她的笑声有点迟疑,也有点结巴:

“阮、阮爷,你吓著我了。”

“这世上没有鬼的,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是啊……见了你,才相信是没有鬼的。阮爷,你抱我抱得好紧啊。”真是让她心跳如鼓呢。

听她语气带笑,似是无事。他心里微恼,放开她,压低声音道:

“你这女人!”五指滑到她的手臂,反抓住她的手指。若不是她手心又在发汗,真又要被她这若无其事的笑声给骗去了!

“你明知我双眼失明,只能凭著声音来揣测,你老是不肯透露你的情绪,要我如何长久跟你相处?”

她怔住,脱口:“长久相处?”这句话真是意味深远,让她不由得抬头注视。

夜太沉,看不见他微红的耳根。

“阮爷,你这句话是会让我胡思乱想的呢。”

他哼了声,扣住的动作不放,道:“你带我回秋楼。”

“是是是。”她也不问陈恩那孩子去哪了,回头看了眼画室,画室内仍有烛影,她不再留恋,牵著他往秋楼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阮府,四处可见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在守夜,她随意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当个官也真辛苦,还得防刺客。”

阮卧秋闻言并不多作评论,反而问她:

“陈恩说你跟令尊没出来用晚饭。”

“是啊,我爹在教我如何作画……”她偷觎他,随时都有挨骂的准备。“阮爷,你虽眼盲,可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我并不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有天份,你别气我啊,杜三衡之名会在画界传出名号,实在非我跟我爹预料之内。不论是田老爷的仕女屏风或者流传市面的画作,全是我爹跟我一块合画的。”

“两人合画?”

“说合画是抬举了我。”她笑叹:“一张油画里,只有三成是我画的,若画不好,修补的功夫还仗我爹呢。他曾是宫廷画师,姓名在宫中有记载,他不想姓名在坊间曝光,于是就用我的名了。不过,阮爷,画肖像的技巧我是有的,只要你别太计较功力如何。”

他停下脚步,连带著让她跟著停下。

“你曾说你爹自尽了。”

款款,这么久的事还记得。她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爹是曾要自尽,可惜失败了。”顿了下,唇掀了掀,终究隐忍下来。

他仿佛察觉了她的异样,皱了眉,然后说道:

“我看不见你的神情,自然不能得知你的心事,如同我看不见你的长相,自然无从想像在你脸上表露出的喜怒哀乐。”他平静地说:“也许,终其一生,我只能凭借想像,幻想你的长相、你喜怒哀乐时的神情,而无法让你的真貌烙进我的眼内,这样也可以吗?”

杜三衡闻言,先是愣了愣,后而想透这平静陈述下的真正涵意,顿时一阵错愕!

他他他……他这是在许下诺言吗?

“杜三衡?”收紧指间力道,将她握得紧紧的。

“阮、阮爷,你你你……”真是没有用,摸上发热到自己不用看也知晕红的颊面,暗恼他的情意来得这么突然,连点心里准备也没有。情意啊……她咳了咳,唇抹笑道:“阮爷,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实在太好奇了!

“哼!”

唉,就知道他这个样儿。她摸摸鼻子,认了命,嘴角还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

“阮爷,你看不见我,那真是可惜得紧。不过也无所谓,我看得见你,那是最重要的了。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告诉你,我的相貌与穿著,久而久之,即使是幻想,也有八成像我。”

视线慢慢移到交握的十指。这么纯情啊,连点逾矩的行为都没有……这大概是他的极限了。喜欢上一个太过正直、不解风情的男人,不知是好是坏啊……但肯定她会憋得很难受。

她垂下眸,再抬起时,又是满面笑容,轻声道:

“阮爷,从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我还记得有一年,他带我上城里吃饭,正好遇上了个高官为民牺牲,他告诉我,只要一年,就没人会记得那高宫的所作所为,不如自私点,为自己打算……他还教我,有些事就是预先知道了,也不要说出口。”顿了顿,她带笑的声音飘散在夜色之中。“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因为从小到大,我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看到连他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我爹曾是宫廷画师,在宫中为皇帝老爷作画,四海升平图、射猎图、平乱图,他都与其他画师合画过,甚至皇帝的宠妃他也画过。阮爷,你猜,一个画师最害怕遇上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笑。“阮爷,你当官最怕是有冤案发生:当个画师最怕是日久生情。尤其画人像图,画师的眼必须时刻追逐著对方,我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迷恋上先帝的贵妃;而我也步上他的路子,时刻追著你——”在她眼里,当肖像跟他有了明显的差别时,她的芳心就已遗失。应该叹气,但叹不出气来,反而很高兴让自己中箭落马的物件是他。她敛神,再继续道:“我爹虽迷恋那贵妃,可惜先帝一死,亲近的妃子殉葬,他因此退出宫中,后而收留我……”

“收留你?”难怪年龄如此相近。

“是啊。”她笑:“原本该称他一声叔叔才是,但他怕没有血缘,我会排斥他,于是干脆就叫我喊他一声爹。”

他皱眉,收紧五指的力道,道:“听起来他很疼你。”

她应了一声。“我爹是挺疼我的,巴不得将所有的画技教给我,可惜我始终不如他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我口渴,起来喝水,看见大门敞开著,爹又不在画室,我走到门口,瞧见他……他站在芭蕉树下被个绿衣女鬼用绳子勒住……”

“你看见的一定是芭蕉叶!”

她回神,目不转睛地盯著他,脑中却想像那一夜芭蕉树下的女鬼……身子一颤,紧紧回握住他,道:

“你说的对,一定是芭蕉叶。那几日我听我爹说鬼故事听得怕了,便以为世上有人要自尽,一定是冤鬼来寻!”

“你爹说鬼故事吓你?”他想起方才她爹在门口那句“我记得你最怕鬼了”,初时听见,只会以为她爹关心她,后来一想,她爹若不提,她不会想到,正因她爹提了,存心要她在回房的路上疑神疑鬼的。

“阮爷,你别想歪,我爹真的挺疼我的,只是……他说鬼故事,原要我半夜吓得不敢出门,没料到我瞧见那绿衣女鬼……”见他脸色发臭,她只好改口笑道:“是我幻想过度,将芭蕉叶想成无脸的绿鬼。那时我知道他要自尽了,他认为我已经学会他的画术,也认定我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他执迷不悟到想为心爱的女人殉情!阮爷,那时我只是个小孩,我怕死了,怕再也见不著我爹,有些事说破了就再也挽回不了,我不敢跳出去阻止他,只能推倒烛台,任由大火烧毁他的画作,赌他会不会放弃自尽殉情而奔进来救画救我。我还清楚地记著,那时是二更多天,大火烧得好旺,我缩在角落里瞪著门口等著爹,从此不到三更,我难以入眠。”

他眉心蹙得更紧了。

她微笑:

“阮爷,终究,我爹还是惦记著我。从那以后,我开始学画学得不精,他教我线法画,我学了好几年也学不起;他教我光线分法,我却资质平庸,始终学不到他的五成。我知道他从头到尾都看穿我是故意,却从不戳破,执意认定我这个传人,而我若没有学个彻底,他不会撒手离去,这是他画师的骨气,是我跟他在世间的纠缠,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阮爷,如果是你,你心爱的女人死了,若拖过十年、二十年,你还会殉情吗?”

他抿嘴不语。

她笑叹道:“唉,这疑惑问你真是白问了。依你性子,必定不会轻易寻死,纵然有再大的痛苦也会咬牙吞下来。总之,从那时起,我爹虽疼我,心里也不免恨我。我并非特意在你面前掩饰我的情绪,而是我太习惯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我爹,阮爷,你可不能气我,最多我答应你,花点时间改改就是。”语方落,就感到他指间又收力,将她拉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一愣,注意到彼此的距离已经是衣物摩擦,没个空间了。他他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爷,四处都有随身武士在窥视。”她好心提醒,免得再毁他声誉。

他不理,反问:“你一下午都待在画室,发尾又沾了颜料吗?”

“唔。”她拉过一撮发尾,扮了个鬼脸。“不小心沾了点。”

他顺著她的手,指腹一一滑过她的发尾,然后举到鼻唇之间。

她瞪圆了眼。

“这是什么颜色?有多长?”

“差不多两指长,你抓的这撮是红色跟黄色。”她哑声干笑。

“红色跟黄色?”他想像著,说道:“在我还没失明前,只瞧过洋人一头金发,倒没有看过有人把自己弄成这样。”若曾看过,就能更容易在脑中勾勒形体。

她的心绪早跟著那撮发尾飞到他的指腹之间,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

发尾再度被端到鼻唇之间,很难得地见他露出一抹笑来。

“颜料沾上发,没有那呛鼻味道。”

唉,原来是在闻发味,亏她还紧张兮兮,以为他若无旁人地吻著她的发。

她暗暗叹息,又见他俯下头。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头怦怦直跳,以为他要做出逾距的行为,哪知他俊秀的颊面仅仅擦过她的脸,在她身侧闻著,然后皱眉:

“你的酒味真浓。”

唉……用力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这男人根本不知他把她的心弄得好痒。

“阮爷,我说过我作画一定要喝酒的。”她唉声叹气。

“你也说过,你一吃饭就快乐,心情不好时就喝酒。”这两者之间画上等号,就能想见她作画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感受了。

“你记得真是清楚。”她苦笑。

“你跟二郎的感情倒也真好。”

她闻言,笑道:“阮爷,没办法啊,我总不能找你去吃吧?你是一个一天一餐的人,就算吃了早饭,也没法陪我吃午饭啊。二郎就不一样了,他是府里勉强可以跟上我的人,不找他难道找你?”

“哼!”这女人想用激将法?

他的脸又发臭了,她不得不说,即使喜欢他,也还是很爱看他发怒的样子啊。

“杜画师,你爹当真有这个能耐完成那幅画吗?”

“我爹是宫廷画师,他主我辅,当然有此能耐。阮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得没有错吧,人啊,还是别烦恼太多,像我快快乐乐多好。”

他又轻哼一声,道:

“你原想仿画,以为我不知道吗?”听见她微讶,他道:“下午东方非找过我,说你上铺子去买其他宫廷画师流传在外的油画,八成打算模仿。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下!”

“原来如此啊……”她依旧皮皮地笑:“我仿画功力并不差。阮爷,西画重实景,中画则抓神韵,我透视画法不佳,若有实物可够攀仿,真的不是难事。”

说到底,她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外加对自己的自信。一个冒牌画师,能对自己这么有自信,也算了不起了。

“阮爷,虽说我有信心,可是终究还是有点紧张,若是你愿意给我信心……”

“我给你信心?”他能做什么?除了为她辟画室,引开东方非的注意力,提供她一切所需,他还能给她什么?

“唔……好比,你稍微别那么固执,主动亲我一口也好。”她有点赖皮地笑:“阮爷,这可会让我精神百倍,专心作画呢。”

“真不知羞!”他恼她说话过于大胆。

她眨眨眼,笑了笑,随口道:“是是是,阮爷,你遇见了我真是你的失策,你本就适合千金闺秀……”

“好做一对每天吟诗作对、弹琴唱歌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吗?”

“哎,阮爷,你真清楚我要说的话嘛。”话方落,就见他一脸怒气。

他缩紧力道,硬将她拽到身前,逼她仰起头看他。

“杜三衡,连你也当我是个废人吗?”

“不不不,阮爷,我只是玩笑话而已。”

十指突地摸上她的脸。她讶异,指腹摸到她的唇角,她心头一跳,见他毫不犹豫地俯下头——

她瞪圆眼,怀疑他又在耍她,他这种人会主动做这种行为真是夜里作梦才会发生——啊啊,温热的唇擦过她的嘴,她傻眼,唇微启,下一刻,他精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嘴。

温舌滑进她的檀口之间,鼻间尽是他的气味,连唇舌之间也染上了他的气息,微微发著疼痛。这么放肆的唇舌纠缠,她连想都没有想过……好吧,她承认她的精神层面还有待修养,私下确实是想与他亲热,只是不曾想过他会主动到这么的……逗到她心痒难耐啊!

“你嘴里尽是水酒的苦味!”他低声骂道。

“啊……”头晕脑胀还回不过神,直觉追寻他的气息而去,踮脚想再索求;他察觉她的意图,掌心捂住她的嘴。

“就这么一次!”他没好气道。

真狠啊……等他放下手后,她舔舔唇,自言自语:“这味道真的挺像我那时在秋楼里梦见的,一次又一次的米饭掉进我嘴里,又甜又香……”抬眼含怨看他,嘴角却发笑:“阮爷,你可知我的清白被你毁了?”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纤腰。

他哼了一声,没有拒绝她的搂抱。

“唉唉,阮爷,你可一点也不像是刚吻过心爱的女人啊。”倒像是刚吃了难以入咽的饭菜,脸臭成这样,不过她可不想说出来丢自己的面子。唇舌还有点发疼发酸,她的性子虽然贪图快乐,行为也外放随意许多,但不是喜欢的人,绝不会有肢体碰触的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还是头一遭呢。

可恶,正因为是头一遭,才迷迷糊糊地闪了神,指腹轻轻碰著舌尖,真有点痛,可是嘴里却满满是他的气味。

这一板一眼的男人啊,会这么主动吻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欲望,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八成是跟东方非来的那晚,她到他房里让他分散心神一般,他不想让她爹左右她的情绪吧。

又舔了舔唇,让他的气息染满自己的口舌之间,胸口溢满快乐,然后很坦率地笑。

“阮爷,先前我承诺过你,有什么话一定会说,绝不让你在黑暗中独自揣测想像。我向往平淡如水的感情,最好相敬如宾,它日你若老死,我也照样过得下去,我不要像我爹一样,爱之入骨到毁灭自己。”她暗暗吸口气,又漫不经心地笑:

“可惜,纵非亲生父女,但我受他的影响太深太深了。阮爷,我说实话了,你可别吓跑啊!我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改变了,所以你要忧国忧民,不小心忧到成疾走了,那你不要走得太快,要等我啊。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非要让你瞧瞧我的长相不可!”

“你胡来!”他恼骂:心里一阵难言的情绪。这女人,就是摆明了要跟他作对!简直无视世间该依循的正路!

她扮了个鬼脸笑道:

“阮爷,我就是爱胡来啊!不开心的事我才不做呢!”她勾起他的手臂,慢慢往秋楼走去。

“你若要我欢心,就不要胡作非为!”

“阮爷,你欢心,又不是我欢心,我才不干。咱们打个商量,我送你回秋楼,天这么冷又黑,不如在你房里待一会儿——”

“未及成亲,你不该在我房里多逗留。”他冷冷道。

唉!她暗叹,很快又振作,不死心地说: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一定很辛苦,天天面对画作——”

“你若再喝酒,休想我再理你!”

这不是存心要把她吃得死死的吗?她一向随意惯了,要学他一样一板一眼的,她可不行呢。

“那肯定会不快乐的。”她笑。

“你心里想著快乐的事便是。”

“快乐的事啊……阮爷,那咱们再打个商量好了,每天就这么一次,亲我一口,我一定会有精神作画,绝不让那个狗官看扁人……”

正文 第九章
半个月后——

她咬著画笔,只手拿著另一枝笔涂著朝服,听她爹解释背景焦距透视的理论。

“衡儿,你真有在听?”

“有有有,我在听呢。”多年功力已达深厚境界,咬著笔也能说话。

樊则令盯著她一会儿,目光移到她笔下的颜色,温声道:

“你又忘了光线的角度吗?没有光是打两侧同时来的。”

“款,我忘了忘了。”她笑道,连忙修改。

“同样的理论换汤不换药,不管你画哪家的建筑物,甚至是皇宫内院,只要你抓住了焦点,要在画中创造另一个世界并非不可能。三衡,你是画师,并非画匠,理应追求进步才是。”偏偏她胸无大志,让他懊恼。

“爹,是不是画师,我无所谓,快乐就好。”她笑道,东看西看画中肖像,完全不觉束起的长发又不小心沾了好几种颜料。

樊则令默不作声半晌,才拿过她嘴里的笔,站在她身边帮她补修。

“衡儿,你是我故友之女,他既有绘画长才,你必定也有,如此轻忽未免太过可惜。”

“爹,这几个月你在哪儿?”她没答反问,头也没回地闲话家常。

“我在平县帮一户人家在长墙上画戏曲儿。”

“戏曲?”她颇感兴趣:“爹,你不说过油彩上墙,没个几年就会剥落吗?”

“主人要求,我这书师能说什么呢?他要画的戏曲儿叫‘青天审案’。”

“挺好玩的样子。”

“是啊,我原以为是‘包公审案’,没想到那老主人说,他府里有儿子明年就要应试科举,盼他一举高中,成官之后能像几年前的青天老爷,为民喉舌为民申冤。”

“几年前的青天老爷啊……”她也认识一个,只可惜辞官不做了。

“那户老爷也忘了青天老爷叫什么,只记得当年在平县闹了好大一桩冤案,全靠那青天老爷拼著眼瞎的可能,赴法场救人。”

补修的笔停了,她缓缓抬头看他,笑意敛起,哑声问道:

“爹,他连青天老爷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是记不住。”樊则令柔声道:“当年他也在法场,以为那小孩死定了,没料想刽子手举刀的那一刻,有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策马而来,当时那男子血流满面,眼不能视物,还是有人拉住他的马,他下马二话不说,立刻阻止监斩官,在刽子手下留下那件冤案的最后血脉。为求画作真实,我跟那老爷子一一对照朝中官服,才知道那件官服是都察巡抚穿的。”

她目不转睛地望著他,低声道:

“爹,你说过,没有人会记得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我是这么说过。”他承认。

“可是,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一点也不在乎谁会记得他,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被他救过的小孩从六年前就来等著报恩了,现在你又告诉我,在这世上还有人不曾相识,却在记忆中将他收起。”

“是啊,连我都吃惊。”来了阮府,才发现阮卧秋曾任都察巡抚,双眼也失了明。“我完成了那图来找你,才发现他的长相与我所画的完全不符。现在也算是补偿了吧。”看著画里的男子,极似阮卧秋。他并未与这人深交,画出的图只具形而未达神韵,但在油画之中已是水准之上。

她沉默著,修补完最后的工程。外头凤二郎叫道:

“杜画师,好了吗?那混蛋已在正气厅等著了呢!”

“好了好了。”她取出印章盖上,拉过画布,将凤二郎唤进扛画。“爹,你跟我一块上正气厅吧。”

“我只是个助手而已,何必过去?”

她跟他走到画室门口,然后转身笑道:

“难道你不想见见朝中权倾一时的东方非吗?”

樊则令微微一笑,摇头:

“我对此人并无兴趣,当年我辞去宫廷画师之名时,他正好受圣上恩宠,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她沉默,又道:“爹,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人都得这样才活得下去,可是,我一直在找一个推翻你所有想法的男人,而现在我找到了。我答应他,不对他玩心机、不隐瞒他,即使有些事明知道也不能说,我也不会瞒他。”

“是吗?”

她暗暗吸口气,道:“我就是太听话了,所以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破了。爹,我一直想尽办法挽留你,我才不管你心里到底有多爱谁,我只知道你还年轻,不必追寻而去!”

“衡儿,你跟我很像,你知道吗?”

“我知道。”

“有一天,你也会为这个男人走上绝路。”

她摸摸鼻子,笑道:“爹,我的自私是你教出来的,你也没教过我什么叫将心比心,你要自尽,我这个当女儿的想尽办法也不允,它日我不想独活时,那也得要看有没有人斗得过我了。这两者可没什么抵触啊。”

“你这丫头……”

“何况,爹你还没找著真正适合当你弟子的人,你要下黄泉,你的画技就没人留传啦。”哎啊啊,说出来的感觉真好!以后明著来,再也不必绞尽脑汁,暗地阻止了。

樊则令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离开,垂下视线沉思。她爹是颇负盛名的画师,若是放弃她,未免太可惜了。

“杜画师!”

樊则令回神,瞧见阮府女总管凤春急忙奔来。

“小女已去正气厅,凤总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爷用早饭时,忽然想到如果杜画师临时不及画完,用这张画能不能代替?这也是少爷的肖像,只是没油画那么精细,原是要让少爷求亲的……”后来也不必用了,作画的那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樊则令微微一笑,接过那幅画,道:

“凤总管不必担心,油画已送到正气厅,何况,东方大人要的是油画,而非中原画法——”没说出他这个助手才是正牌画师,随意摊开画,而后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爷?陈恩说杜画师是假冒的,我从不信。能将少爷画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个。以往的画师只能画出少爷现在的气质,她从未见过少爷以前当官的模样,却能将当年的神韵抓个十足,怎会是假冒的?”

“神韵十足?”他没见过当年的阮卧秋,自然不知其神韵有没有相仿,但从此画里看到了坚定不移的信念跟平县那老爷子形容的青天之相,跟现在稍有圆滑的阮卧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韵十足,我从没想过会再看见少爷当年的模样。”她轻声道。

油画首重写实,将人物画得唯妙唯肖不是难事,中原画法多半人物无骨,比例不对,色彩平面,更无立体,即使肖像留传后世,也不见得能够遥想先祖相貌。

唯一胜过油画的,就是其神韵……

神韵啊,能将神韵抓个十足,世上又有几人?纵使对阮卧秋用了心,一双眼看穿了都察巡抚的本质,没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础又如何能这么随心所欲画出来?

指腹滑过肖像的色彩,明明无骨人脸,明明一点也不写实,明明只有三分像阮卧秋的长相,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卧秋。

“樊爷?”

“我不喜中原画法,只教了你底子,便让你跟著我的路子走;你怕我自尽,所以只学几分像……到头来,你还是不知不觉跟著你亲爹的路子在走了。我还该不该收你这个徒弟?”他喃喃著,心里竟然懊恼起来了。

仰头看天空,天蓝无比,风却阵阵地吹著。不知道这阵风吹过了他,会不会也吹到那远处皇陵上……缓缓地闭上眼,自己的好胜心终究被挑起了。

这世上,又多了一样他还没有完成的事情了。



画作放在正气厅的同时,东方非摸著扇柄,似笑非笑地瞧著凤二郎忙里忙外,再看向高悬的区额,最后视线落在那个穿著深紫儒袍的盲眼男子。

这男人啊,纵然辞官回故里,依旧让他想重挫他骨子里的正气。

“卧秋兄,你真是令我信服了。”薄唇愉悦掀笑:“我还以为你终究会为了杜三衡而背后搞小动作,好比让那冒牌的杜三衡连夜脱逃,抑或向我弯腰求情,哪知你什么也没有做,真令我有些失望啊!”

“大人眼线密布,小人哪敢在大人眼皮下动作呢?”阮卧秋坐在太师椅上,冷淡地说道,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紧张。

“哼哼,那杜三衡呢?”

“杜某在此。”人未到,声先到,连串的笑声让东方非听了就心生厌恶。

“杜三衡啊杜三衡,你真是胆大包天,今早我故意将随身武士撤离后门,就是想给你一条生路,哪知你不领情,分明要领了罪罚,才知世间的险恶啊。”

“欸!”她笑著,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东方非,落在脸色冷然的心爱男子上。“大人,杜某若真走出那后门,只怕不消半盏茶,就会被你派的人押回,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挺好玩的,可惜杜某腿短,无法让大人玩得尽兴,索性就不陪玩了。”

东方非眯眼,哼笑:“杜三衡,你的心思倒真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她若有本事,也很想跟东方非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这话要说出口,阮卧秋一定又会在她耳边吼吼叫叫的。

“你的眼睛在看哪儿?”细长的眸子透著阴森,笑著:“杜三衡,你看,这些都是我带来的人,县令大人、新任知府大人等这些都是来做见证的,也可以说是等著来判你罪刑的刽子手呢。”

“未看书便先定罪,大人,这可不好啊。”她没被吓到,反而笑著:“既有罚,也必定要有奖赏才能彰显大人英明,正好这些大人们也可做个见证,若是杜某今日画不如名,自当领罪,若名副其实,恳请大人允我一个要求。”

阮卧秋闻言,低声吩咐:“陈恩,扶我到杜画师身边。”

陈恩依言,立刻扶他起身。

“杜三衡,你真是狡猾啊!正因你太狡猾了,本爵爷才不允你待在卧秋兄身边,污了他的正气。不过,为表公正,我就允你一个要求吧。”他不以为然,不认为她的要求有实现的机会。等她一判罪,先割了她的嘴,再挖她的胆,要看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多谢大人!”她喜道,见阮卧秋迎面而来,连忙扶住他。“阮爷,今儿个你看起来真是神清气爽呢。”

这时她还能油腔滑调,多半是无事。只是他眼不能见画,心里毕竟有些不稳。

“掀画布!”东方非道。

随身武士上前掀开画布,画由右下角的朝服逐一显露——

阮卧秋听见凤二郎率先叫了出来,身边的陈恩也低喊:“怎么跟我那日见的完全不同?”

随即,惊呼不断。

“怎么了?”他问。

“阮爷,你放心。我跟我的助手,可是卯尽全力呢。”哎啊哎啊,真想心灵相通,将画面传递到阮卧秋脑海,让他看看此刻脸色铁青的东方非。

“这简直跟真人没有两样啊,果然不亏为民间画王!”有官如此惊叹。

她扮了个鬼脸,纯油画的肖像在金碧王朝并不多见,连宫内大多也是依著皇帝的喜好,以中西混合的画法,巧妙地将人脸部的阴影淡化,以略带平面的画技取代,让肖像看起来并不那么真实。

要是她,她可也不想在摆满纯油画肖像的走廊里走动,会活活吓死她的。

“杜三衡!”东方非咬牙冷笑:“你说,本爵爷可是一开始就著了你的道?”诓他入了陷阱!

“大人,杜某哪有这份能耐?”她一脸无辜:“是大人一时不察,不小心误以为小人的画功就那么一点儿。”

东方非眯眼瞪著她,随即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你要什么?黄金千两?还是美宅一栋?或者,你想要留名后世?”对他来说,全是小事一桩。不管她选择哪一样,紧跟而来的就是他的报复了。

她直勾勾望进他那阴险到有些过火的眸于,轻笑:

“杜某什么都不要,只要求一件事。从此以后,大人过自己的阳关道,阮卧秋过他的独木桥,两不干涉,凡举与他有关者,大人都不准动手,从此遗忘阮姓。”

“你!”头一遭,在场官员目睹了东方非咬牙切齿。

“大人能在官场上纵横多年,撇开圣上恩宠,在待人处世上必有自己的行事作风,我曾听闻,大人一诺千金,从不改口,还是大人打算就此毁了自己的信誉?”

东方非哼哼哼,一连冷哼数声,哼得诸官湿了背脊。他冷笑:

“好啊好啊,你真是看准了我吗?东方非的信誉我可不放在眼里,不过我说过的话必然做到。卧秋兄,这女人当真是你的好画师啊,她让我从此无法动你了!”

“大人,你若处心积虑就为了摘下‘浩然正气’的匾额,那么小人立刻差人拿下,从此阮府里永不放置任何匾额。”阮卧秋沉声道。

“爷!”凤二郎跟陈恩同时叫道。永昌城内何时有了阮府,这匾额就何时有的,一百年的历史,阮府的骨气啊!

东方非盯著他,薄唇依旧抹著冷笑:“卧秋兄,原来这块匾额对你来说,已经是木头了啊……你的坚持是软化了,还是改放在心里了?”

阮卧秋没有答话,厅内在场诸官暗自面面相觑,不知这瞎子到底是谁,竟敢顶撞红遍朝野的东方非,其中新任知府大人上前,暗示低语:“大人,您若不便动手,就由我派个名目——”

“这里也由得你放肆吗?”东方非一迳地冷笑。

“爷儿!”阮府老奴奔进来喊道:“外头有公公说奉圣上口喻,请东方大人速回宫中!”

东方非先是一怔,随即迅速看向阮卧秋,哼声道:

“你也会玩手段了吗?”睨了一眼杜三衡,便拂袖走出厅外。

“大人!”她叫道。

东方非停步,头也没回地说:

“今日本爵爷与阮卧秋之事,谁也不准插手,要让我知道谁敢自作主张,私动阮府的任何一个人,就休怪本爵爷心狠手辣了!杜三衡,你可满意了?”

“多谢大人!”她拱手作揖笑道。

凌乱的脚步声纷纷离去,直到厅内遽静,阮卧秋问:

“都走了?”

“哎,走得一个也不剩呢。”心里可终于放下大石了。她好奇注视他:“阮爷,你是使了什么小计惊动朝中皇帝老爷?”

“不过是托个朝中朋友帮忙罢了。”他淡笑。

“说到底,阮爷你还是怕我跟我爹出了问题吧?若要我逃,只怕逃不出城门就被抓了,不如请在朝中有势力的朋友帮忙。”哎哎,真不知该感激他,还是怪他不信她了。

他不予置评,让陈恩扶他走到画前。指腹轻轻碰著那永远看不见的肖像。

“阮爷,当初你处心积虑想要拿徒儿换师父,现下你如愿啦。”她笑道,目光落在他指腹,而后柔声道:“现在你碰到的是你自己的眼睛,我爹来时你已蒙上眼,所以,你的眼睛是我画的。就算你看不见自己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模样,可我看得见,每天我都会将你慢慢变得更俊俏的模样刻在心版上,就算塞满了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你的肖像也会留传后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刚毅的嘴形稍微上扬,他不太认真地骂道:“什么俊俏?该是老态才对。”人只有愈活愈老而已,亏得她这么形容。

她笑:“阮爷,我心目中的你,可是英飒焕发,貌比潘安啊。”

“哼!”她油嘴滑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是平日一定又要斥她爱打谎儿,偏偏方才听出她语气中掩饰极深的真心真意。这女人真是……令他又恼又怒……又怜又爱……真是恼人!

他伸出手,她仿佛完全了解他心思似的,反扣他的五指,彼此紧紧交缠。他转向厅内仆役,道:

“去把凤春找来。”再对凤二郎与陈恩道:“近日之内,阮府从永昌城内连根拔起,迁居它处。你们若有什么事,就尽早去处理吧。”

“少爷!阮府有一百年的历史啊!”

“也不过就是历史而已。若不走,永远不会有新的开始。以往东方非笃定我眼瞎成盲,不成气候,所以不曾动过我,它日我若从商再起,形成民间势力,难保他不会自毁诺言;再者,应康城商机勃勃,举家迁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爷,你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陈恩连忙表露真心。

阮卧秋淡淡一笑。“随便你吧。”转头向杜三衡道:“杜画师,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爹聊话,你扶我去见你爹吧。”

“好啊,你们年纪相近,一定有挺多谈得来的话题。”她笑,瞧见他又皱起眉了。

年龄相近,将来却要唤声岳父大人,也难怪他会皱眉。想来真的挺好笑的啊。

牵著他往门口走去,她又笑:

“阮爷,你说,咱们俩,算不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十指互缠,注意到她一说出口,他直觉要松手,她也不阻止,而后他恼怒地紧紧握住。

“杜画师,你就不能一时半刻正经点吗?”

“哎哎,要我正经,那就像是要阮爷一时半刻轻浮点一样,阮爷,你要能对我轻浮,我就能对你正经啊。”

“你……”

那火气甚大的骂声与轻滑的笑声渐远,终至消失。



两个月后——

马车哒哒哒地,前往应康城,永昌阮府逐成废墟,待售。

数年后,应康城跃升为万晋年间第二大城。

留史记载

应康城内富商阮卧秋于万晋十八年至二十年间崛起,以蚕丝业起家,后而逐渐扩大各地产业,于内地设厂;又于海路造船,与各地商家组船队,前往欧洲国家进行买卖,带回物资交易,在民间形成一股新势力。

除此之外,在乡里间造桥铺路,每逢水旱,必开仓赈济。民间富商传奇一书中,曾提:“阮卧秋双眼全盲,却于商场洞烛先机,为人正直,待人诚信,买卖童叟无欺,身边奴仆忠心耿耿,偶有一名貌美白衣青年相伴身边,发色其黑,唯发尾杂色如西洋人……”形容该人之事,足有二十六页之长。

《应康记闻》中,提述万晋十八年起,每五年,应康城中阮姓富商,造桥铺路,聘请画师于桥上作画。阮家府邸长墙亦是满满画作,凡于该府做客商人莫不称奇,逐为流行,从此,应康城艺文之风渐开,别名画城。万晋四十五年前,共有数十名画师进宫受封宫廷画师。阮姓富商并分别于万晋三十五年、万晋五十五年适逢瘟疫横行时,大力救济。形容该人之事,足达十一页。

其余,如《冤案审传》里,所提几桩著名冤情,皆有“阮卧秋”三字,多半是扮演著冤情翻案的幕后角色。传闻,民间县官多买其帐、看其脸色,有人曾说:此人买卖交易极为诚信,从不欺人,但于冤案疏通上,贿赂官府衙门,动用私权,可谓毁誉参半。又闻,阮姓富商进行疏通时,身边必陪一名貌美白衣男子,两人之间暧昧不清,以致日后提有阮卧秋之书者,多半描述阮姓富商私德极差,喜男风。

又如杂书野史也曾提及,应康阮姓富商暗自结党,相扶朝中被奸人所害的朝官,同时秘密成为某位高官的雄厚实力。因是野史,故无法查证。

曾有人为阮卧秋写下个人传,但无发行市面,仅留下一本放置于府间,供后代子孙流传……

万晋六年,都察巡抚阮姓卧秋,在朝史之中不过三行,今,同名同姓的民间富商阮卧秋,当代其记载共有二十多本,或多或少……

“同名同姓,际遇却大不同,可怜那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都察巡抚阮卧秋啊。”曾有人跟同名同姓的民间富商阮卧秋讨好提及。

当时,阮卧秋只但笑不语,身边相扶的白衣男子则背过了身子,哈哈大笑。

正文 尾声
“冬故小姐要见我?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阮爷的妹子嘛。”放下画笔,跟著丫鬟走出画室。

自进永昌城阮府之后,只听其名不曾见其人,后迁居应康城,第一批先出发的就是阮冬故一行。她跟阮卧秋垫后,路上为了同坐马车,还得念一些帐本的数字给他听;他看不见,只能凭记忆,所以她必须反反覆覆念著,到最后她终于无趣到打起瞌睡,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睡倒在他腿上,正在接手念帐本的陈恩以极耻笑的眼光睨著她。

真是丢人现眼啊!

他双眼不便,较之常人要付出更多心血在商业的领域之中,纵使有凤春辅佐,她对他却无任何的帮助。

哎哎,想来就是窝囊。那可不行,从今晚开始也要让凤春教教她了。

跟著这个自称是阮冬故的丫头一进冬楼,就见院子里几名年轻的长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杜画师不必大惊小怪。他们自幼服侍我家小姐,几乎不曾与少爷打过照面,所以你没见过是理所当然的。”

“不,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发色好眼熟啊……”她喃喃,跟著走进冬楼。

一进去就见曳地的帘子,帘后隐约有个人影。

“我家小姐受了风寒,不易吹风,请杜画师见谅。”

杜三衡摊了摊手,无所谓地笑道:

“阮小姐找杜某有什么事吗?要杜某为小姐作画吗?”

“那倒不必,我跟杜画师一样,都不想留画后世。冬故请杜画师来,只是想看看让我兄长倾心的姑娘而已。”

“那么冬故小姐……”

“请叫我妹子就好了。”

杜三衡眨了眨眼,知她这句妹子暗示认同了她。她笑道:“妹子,我以为你要说,你以为阮爷倾心之人,该是个与世无争的大家闺秀才好呢。”

帘后有成串的笑声。“杜画师,我兄长若与你说的闺秀成亲,那多半是会相敬如宾、平淡无波地过了一辈子,绝不会像现在被杜画师气得脸色铁青,偏偏又心系于你。”顿了下,声音略嫌正经:“杜画师,此次请你前来,一来是想跟你说说话,二来是想看看让我兄长改变的女子,三来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个问题盘旋在冬故心里,始终找不出个解答来,想请问杜画师有什么好法子呢。”那语气好生的烦恼。

原来真正找她来的原因,是为了要问她事情啊……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

“妹子请说。”

帘子俊面沉默了会儿,才问:

“杜画师,倘若世上有个人极力考取功名,可惜科举中的八股文,就是不擅长,你要说没有天资也罢,可那人一生志愿在为官,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那简单,买官啊!”她嘴快,笑道。笑了两声之后,忽地住口不语,瞪著帘后的人影。

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难道……不会吧?她是不是不小心推动了什么风水师的预言?

良久之后,她苦著脸,慢吞吞地走回画室,半路听见有人喊道:

“杜画师!”

她抬头一看,愣了下。好眼熟的发色啊……

“二郎,你去画室动我颜料了?”

“没有啊,杜画师,你瞧,这是现今京师最新流行的。”凤二郎用力甩动他那一头束起的头发。

“京师流行?”她瞪著那发尾七彩的颜色。难怪方才在冬楼看见那几名年轻的长工,发尾全挺眼熟的,原来阮府里大家都在跟随京师流行啊。

京师有这种流行吗?

“正是!”凤二郎贼兮兮地说:“这是京师最新的流行,才刚传进城内。这种新颜色是勇气的象征,据说刚传进城时,有个青年就是染著这种颜色,结果一举打倒欺人太甚的高官呢!很灵吧!”

她瞪著他,一阵沉默后才问:“二郎……你要勇气做什么?”

他闻言满面通红,咕哝:“我再下去说,我怕她年纪大了,不肯接受我……”

她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笑道:“二郎,原来你是要鼓起勇气去跟你喜欢的女子求爱啊。”

二郎搔了搔头,低喃:“虽然她喜欢少爷,可我也有喜欢她的权利吧?”

搞了半天,他还真当凤春对阮爷是男女之爱吗?这小子也太鲁钝了点吧。

“好,为了表示我支持你,虽然你一直没赢过我,可我答允你,帮凤春画一幅肖像,让你拿去送她。”

凤二郎大喜,叫道:“果然有用啊!我才染上这头发,杜画师你就先给我个喜兆,她那里一定没问题的!”

想要勾她的肩亲热,她不著痕迹地弹开,退开一步,笑道:

“二郎,既然你要去就快点,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她嘴里配合道,很不想戳破他的梦想。

凤二郎心里兴奋不已,纵然紧张得要命,也不禁拔腿就往凤春那儿跑。

杜三衡见状扮了个鬼脸,拉过自己的发尾,好笑道:“勇气的象征?京师的流行?打哪来的说词?”

“杜画师?”

她一回头,瞧见阮卧秋站在凉亭之内,像是听见方才她的一举一动。她双眼微亮,笑著走过去。

“阮爷,我怎么没发现你在这儿呢?”眼角看了陈恩一眼,他正瞪著自己,她暗暗拉过阮卧秋的手,故意宣誓主权。

真怕这小孩从报恩的心态不小心迷恋上他啊。

“方才我听陈恩说,早上你跟令尊出门一趟?”

“是啊。”她微微笑著:“我爹说他不想教我了。他要跟我打个赌。”

“又是赌?”

“阮爷,我不得不赌啊,我跟我爹约定每三年比一次画,他画他的油画,我画我的民间画法,直到他觉得远远胜过我才停止。”从腰间掏出一枚印章,塞到他的手里。“阮爷,你发觉这印章有何不同吗?”

他皱眉:“这印章只有一半?”

“是啊,从此我只拥有这一半,另一半放在我爹那儿。阮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跟我比个高低,看看是他画得好还是我好,终究,他骨子里的画师身分仍然占了上风。”紧紧握他的手,手心微冷。目不转睛地看著他:“阮爷,你说,我能留下他吗?”

阮卧秋毫不考虑地说:“你若想干什么,还有谁能抢得过你?”

她闻言,还是盯著他,然后笑了出来。“阮爷,你这话说得真不情愿,就算是安慰,也不要臭著脸说啊。”果然一听他开金口,心里就安定不少。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依赖他甚多,这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她不知她爹是哪来的想法以为她能与他相提并论,但她也知道若有一天,她爹不当她是对手了,就会绝情撒手而去,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她连想也不敢想的。

现在,只能庆幸她爹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天生的画骨。不像她,只要保全她心爱的人、保住她的快乐,就算要抛弃画画,她也无所谓。

“谁臭著脸了?”他没好气道。

“是是是,就算阮爷你的脸发臭,在我眼里也是天下间最好看的男子。”她笑道:“阮爷,以后每隔三年,可要借你的墙一用了。”

在墙上画画吗?“你要用就用吧。”停顿了一会,俊脸撇开,又道:“这也算是你的家了。”

她闻言,眨了眨眼,瞧见陈恩很不以为然地转过脸。她心头大乐,要阮卧秋说出甜言蜜语来,那真是得等老天掉下石头再说,这种暗示性的话,她已经够心花怒放了。

“阮爷,那你再允我一个要求吧。”

“要求?”

“你放心,我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你毛手毛脚的。我只是想,二官一商,你已占了一官一商,剩下的那个官,若隔个几年出现了,能不能别理会,咱们改名换姓,逃到内地去好吗?”

阮卧秋闻言,当她在说笑话。“杜画师,你真信风水之说?就算风水成真,如今我们已经搬来应康城,哪来的二官一商?”还不知她是个迷信之人呢。

杜三衡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他,他的妹子是个危险人物吧?

心知不管他今天走上哪条路,哪怕将来有人连累他,她也会心甘情愿地陪他一块生陪他死,欸欸,真是认了。

“你叹什么气?”他皱眉。

她摸了摸鼻子,见他一脸正经,不禁又生起逗他的念头。“阮爷,好心有好报,虽然你失了眼,可遇见我,也算是老天爷送给你的好报,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她笑嘻嘻地,等著看他臭脸骂人。

阮卧秋闻言,先是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又“嗯”了声。

没料到他竟会认同她的油嘴滑舌,一时之间杜三衡哑口无语,满面通红了。

正文 后记
后记藏在正文与番外篇之间,是我的最爱。通常这表示习惯先阅读头序跟后记的读者,在一开始翻头尾时会不小心错过。

因此想了半天,部份应该是序的部份,挪移到这里来,看完故事的正好接下。

我对官员的感觉一部份在《探花郎》里说了,清官不见得是好官,好官通常难以持久。官场黑暗,绝非正直主人能久待,一个作者的个性通常会曝光在小说处处可见的蛛丝马迹,却不见得会在男女主角上流露,我承认我对官并没有好感,但因为藏污纳垢,所以才喜欢去挖掘,《及时行乐》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个以保护他人为优先考量的官,通常是没有什么好下场,即使再正直,也抵不过三二流言句,所以,阮卧秋因瞎而辞官,对他来说也许是福气,逐渐了解权势的重要,明白世上有些事绝不是固执己见就一定会有良报,所以我让他从商了,从中学习到名利的重要与圆滑,而仍保有骨子里的浩然正气(朝史不过三行,留传后世的记载却远远超过朝史,这是我决心不让他恢复视力的补偿)。

故事的尾声,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还有续集?好吧,就算没猜到,看到作者自行招供,也就知道啦。

续集故事的主角并非阮卧秋跟杜三衡,《及时行乐》只能算是前奏曲。接下来的是二官一商中的另一官(要说买来的官位也可,在主角的设定上我很喜欢走“旁门左道”,起由就下次再聊吧),不过买官不是下一本,至于是何时写,呃……请让我们继续聊本书后记真正的主题——番外篇吧。

故事已完,却还没有打上“全书完”,通常只表示后面还有番外篇。

继某回提过要戒掉番外篇,而在《及时行乐》中又很不该地冒出来,我承认我是在自打嘴巴(泣)。

这是有理由的,真的有理由的……原本我只想跳个几本再偶一为之的。

理由如下:

话说,出版社邀写诗文选(原名十二诗文选,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为什么叫十二),当时我一时不察,在电话中弄错意思,以为任何形式的文体都可以,那OK,立刻就写了一页多小番外配合六月的花选交出去……

驳回。

搞了半天,是“诗文选”,不拘任何形式,可是请勿交“故事”,当场,我喷了一口血。那我的番外篇怎么办……>_<~那,就押著这小番外篇上《及时行乐》好了,当初心里是这么精打细算的,并且一不作二不休,再补上另一篇番外篇,互相呼应好了……

结果,一个不小心又多写了番外第二,与“意外之章”……>_<

“意外之章”,足足有一章,我并下想当它是番外篇,只当它是杜三衡婚后的故事(啊啊,我爱上了婚后的故事^.^)。

一定有人想知道,误把“诗文选”当故事写的番外篇是哪篇……

从头到尾,它还收在电脑里。

没放。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去补写其他的番外篇呢?一直到交稿了,我还是找不到答案。

正文 番外篇(一)
──不知不觉,情苗躲在背后偷偷滋长……

永昌城阮府──

午后秋意浓,窗外已有细雨叮咚声。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

“谁教你念《三字经》的?”坐在窗边的男人不悦道。

“咦,少爷,我念的是《三字经》吗?”凤二郎一回神,惊觉自己竟然抽了本《三字经》,简直太污辱少爷了。就算少爷瞎了,也能倒背如流啊!

“你心不甘情不愿?”

“怎会?”一见少爷要发脾气。凤二郎跳起来连忙解释:“我心甘情愿得紧!少爷,方才我是一时散神,想起凤春今儿个受了点风寒,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照料自己。”回头一定得去看一下才放心。“对了,不如我来念本少爷没看过的好了。”随意抽了本书,没看书名,便开始大声念起:“……乡间遇女,原来是花妖所化,其身柔软似蛇,艳若桃李……”

哇,这是什么书?愈念愈火热,偷瞄阮卧秋,发现他两眼专注,仿佛很专心地在倾听他念的每句书词。这……虽说,他跟少爷都是男人,但实在很难想像少爷看这种淫书,更难想像他正念这种淫书给少爷听,他跟少爷之间从来没有这类沟通的桥梁啊。

“少爷,我还要继续念吗?”他吞了吞口水。

“嗯。”阮卧秋应道。

他硬著头皮继续念:

“周秀才嘴里亲热地喊著:阿珠,我的好娘子。心里打定主意,趁著四下无人,干起那苟合之事……周秀才一时欲火焚身,将那花妖幻化人身的阿珠推进树丛,猴急地扒了衣物……”汗珠不停冒出来。他看起来是大剌剌的,可是要他对著一个男人念这种话,心情实在很复杂。再偷瞄一眼少爷,瞧见少爷抹著下唇,好像很走火入魔似的专注。

算了,豁出去了!

凤二郎大声念道:

“这阿珠嘴里说道:我的好哥哥,你且慢脱衣……”呜,他现在只想去探望凤春,跟凤春报告少爷这从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不不,以后念书之职就交给他好了。凤春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就算少爷不把她当成女的,他也绝不肯让凤春来念这种淫书!

他嘴里念著念著,忽然之间,瞄到少爷动了动,往他这里看来──

身后,轻浮的笑声出现:

“哎,今天怎么下起雨来了?阮爷,你看起来真精神……二郎,你也在啊。”

原来不是往他这里看来,是往他后头的门看去。

不禁暗赞少爷耳力绝佳,竟然比他还厉害。

“杜画师,这时候你不都在府里走来走去吗?”

“是啊,我走著走著下了雨,想躲雨,就瞧见秋楼在前头,来借把伞。”

“伞……好啊,我去拿!”

杜三衡笑著拂去身上的雨珠,瞧见阮卧秋侧耳细听,她走上前,明知他看不见,仍向他拱礼。

“前晚,真是谢谢阮爷了。要不是你陪我过夜,我可吓都吓死了。”她笑道。

“小事一桩。”他淡淡道。

“对你是小事,对杜某可是件大事呢。”

“这世上没有鬼,一定是你胡思乱想,不都找出陈恩那孩子在装神弄鬼了吗?”他强调。

杜三衡微微笑著,好奇地往桌上看去,微微脱口叫了声:

“《花妖传》?”

“怎么?”

她的脸色有点古怪,碰了一下书,然后又收手。

“杜画师,伞来啦!”凤二郎拿著把伞进屋。

“等等,等等,别碰我。”

“干嘛啊?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

阮卧秋闻言,不知道这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她声音古怪,不由得起身。

“二郎,杜画师是女子,你休得无礼!”他不悦道。

杜三衡往后一退,正撞到他,她连忙又避开。

阮卧秋蹙眉。“杜画师,你怎么搞的?”避他如蛇蝎似的,有这必要吗?前晚还怕得直拉住他,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

“没没没,我没事。”她连忙退到门口,很委婉地试探问:“二郎,你每天都念书给阮爷听?”

凤二郎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点头:“是啊,下午杜画师不画画,由我或凤春念书给少爷听。”不过以后都由他来念。

“……方才,你念这本书给阮爷听的?”

“这本书怎么了?”阮卧秋问。他方才根本没有细听,一听她如此说道,书中必有问题!

“这本书……啊!”凤二郎想起书中内容,立刻满脸通红,立刻合上,叫道:“少爷要听,我自然一定得念啊,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他还很纯洁,愿意最纯洁的身子献给凤春啊。

她瞧向一头雾水的阮卧秋,讶道:

“原来阮爷喜欢读这种书,那杜某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很好心地帮忙合上门,还能听见凤二郎大声抗议:“杜画师,不干我的事,不要告诉凤春,是少爷要听,他听得很入迷啊──”

“到底是什么书?吓得她夺门而出?这书能吃人吗?”屋内,阮卧秋骂道。

“少爷,你别装傻啊,方才我念得很清楚,你听得很专心啊!”

“方才我在想事,你在扯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书?”

显然凤二郎知道再不明说,一定会被阮卧秋的脾气折磨到死去活来,一时之间只听到他哭丧的声音:

“是《花妖传》啊。少爷,明明我看你听得入迷,我念到周秀才跟阿珠嘴碰嘴时,你还摸著自己的嘴唇,我差点以为你、你……”接下来的话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了。

“我摸我的唇,跟你嘴里说的什么周秀才有什么关系?”那语气火大得紧。“哪来的《花妖传》?有这本书吗?”

“有有有,少爷,你可别全部赃了我啊!明明方才我是在这儿拿的,你也知道我不爱读书,还是为了少爷你去学识字的,我怎么会无聊地看起淫书来?”

“淫书?”

“少爷,别装了啊!《花妖传》是这几年出的,八成你是找凤春去买,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不如下回你找我去买吧!我保证买得火辣辣──”

“住嘴!我房里哪来的淫书!”

“少爷,现下屋内只有我俩,杜画师走了,我再继续念给你听吧。幸好,你不怎么喜欢杜画师,就算做了令她讨厌的事,你也不用太在意!”

“二郎,你的话过多了!把这本书给我烧了!”

门外,杜三衡扮了个鬼脸。他火气这么大,可不能冲进去坦承说那本书是她闲极无聊看的,前晚陈恩扮鬼吓她,她就是胡乱抓了这本书防身,一路逃到他这里,结果忘了带走,让凤春当是他的书收起。

愈想愈好笑,从屋檐下走出淋雨。还好雨小啊,不然可真是淋个落汤鸡了。

走了几头,回头看见那视窗半掩著,露出他又恼又怒的模样。

这人啊……不知为何,瞧见他就有点想笑,心头不由得快活起来,尤其见他这么容易火大,她更乐不可支,巴不得改天再暗渡陈仓运几本淫书当是他的。哎啊,这可不行哪。

忽地,他转过身,面对半掩的窗子,她愣了下,退了一步。

他似乎察觉窗外有人,“目不转睛”地盯著这个方向。

她心里吓了一跳,老觉得他实在不像瞎子。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唇,想起二郎方才提到他也在摸著唇。

刹那间他的气息涌了上来,让她跟著摸起自己的唇瓣。唉……再想下去,真会想入非非了。她扮了个鬼脸,又依依不舍看他一眼,才反身离去。

正文 番外篇(二)
──爱火,很辛苦很辛苦地在烧……

洞房前一天──

“杜画师,咳咳,咳咳……”凤春不住咳声。

从书里抬起脸,杜三衡笑道:“凤娘,你受风寒了吗?”

“没没。”头一遭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凤春迫不及待地走进来,同时关起门,确定无人偷看。“杜画师,你……你……你要不要……要不要……”

杜三衡等了半晌,听她老在“要不要”上头打转,她笑道:“要不要成亲吗?那是一定要的,凤娘,你可不会突然逼走我吧?”等了一年啊,日思夜想他的身子……不不,应该说贪恋他的全部,偏他固执,最多她赖皮时,赏她几口“饭”吃而已。现在终于有一生一世独占他全部的机会,怎能放过?

“要成亲自然是一定要的!”凤春忍住羞耻心,终于问出口:“杜画师,你需要帮忙吗?”

“帮忙?”

“你的洞房需要我帮忙吗?”说完时已是满脸红晕。

杜三衡眼珠子微微看向床,再拉回来时,讶异问:“凤娘,你要怎么帮我?洞房夜帮我绑住阮爷吗?”好让她为所欲为吗?

“当、当然不是!”凤春当她是认真的,连忙道:“打从婚事筹备以来,我思前想后,少爷双眼失明,在洞房上、洞房上可能稍微、稍微……”

杜三衡闻言,哧地笑了出来。“凤春,你我都是女子,说起话来不必太含蓄,反正也没其他人听见。”她摸了摸鼻,摊开方才正在看的书,很坦率地说:“我已经很努力在修补我该明白的事了。”

凤春上前一看,看见那摊开的部份正是火辣入骨的文字,她双颊通红,不敢相信她少爷心爱的女人正在看淫书,再一抬头,又见杜三衡抱了很多画轴过来。

一一摊开,她连连惊呼。

“我扮男装去买的。凤春,我一人看也挺无聊的,就算不懂也没法问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研究?”

“这、这……”连忙拉开视线。“那、那是裸著身的男女啊……”

“反正就当是图里的男女都已经成亲,那行房是理所当然的吧。”她笑道:“我已经尽力啦,总不能洞房花烛夜,我摊在床上任阮爷摸索个彻底,他眼睛不便,我怕到天亮两人筋疲力尽很辛苦的。”

这话一点也不含蓄,凤春红著脸,一一瞄过那些画,低声:“若是让少爷知道你在看这些东西,必定暴怒不已。”说不得婚事取消了呢。

“我只是想帮点忙嘛。”

只是帮点忙吗?看她兴致勃勃的,一点也不像是含羞带怯的新娘啊。又偷瞄一眼那些画轴,低声道:“少爷不会轻易……轻易屈服的。”

“也是。”杜三衡打趣:“说不定我得打晕他才成。”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倒是不怎么紧张,只是阮卧秋性子较为硬直,纵使他的双眼让他行房不易,也绝不会摊在床上任她为所欲为的,真可惜哪──一想就很心痒啊。

“那个……也不是没有办法。”凤春早就备好,从腰间掏出好几种颜色的小包。“杜画师,等喝交杯酒时,你选包药混进去,那洞房……说不得会很顺利的,只是要仰赖你多主动些。”

原本带著笑,见一包接著一包的药包摆在桌上,杜三衡难得瞠目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找著声音,哑声问:“凤娘,这是什么?”

“自然是能让少爷……快活的药,你瞧,这包吃了四肢无力,可是你对他行周公之礼,他绝对会有反应;这包比较激烈些,除非少爷,唔,对你的身子完全没有兴趣,否则千万别用……”

她微张著嘴,慢慢移到凤春通红的脸上。“凤娘,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我……”她是怕少爷后继无人啊。杜画师虽是性子外放,与少爷一点也不搭,可是既然成亲,总是要圆房的。她不会不明白她家少爷的性子,她家少爷就算没失明,有女子投怀送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她才有点害怕啊。

也正因杜三衡性子随意,她才敢大胆建议。

“凤春,你这药打哪来的?”

“我跟府里老仆拿的,这是他们老家的家传密方,代代成亲都靠它圆房,挺有效的呢。”

代代都得用到这种药……杜三衡“哦”了长长一声,看她一眼,随即勾住她的肩,很亲热地笑道:“凤娘,我想建议你一件事。”

“啊?”

“记得,千万别让那位老仆跟你家小二有任何接触的机会,还有你一定要切记,以后别乱碰二郎给你的任何食物或水。”

“杜画师,你在说笑吗?”凤春失笑。

“我是怕无辜的小羊莫名其妙被吃掉。”她咕哝。

“不过二郎也要二十了。他迟早也会成亲,但若成亲前敢用这种药对其他姑娘不规矩,我一定阉了他!”刹那间,凤春向来轻柔的甜脸,化为面目狰狞的夜叉。

杜三衡一时之间傻了眼。果然阮府内的秘密还没有结束啊,从来不知凤春竟有这一面。难怪二郎老只敢暗恋却不敢明说。

她的视线移向桌上的药包,摸了摸唇。自有婚约以后,他的限度稍微宽了点,可以与她纵夜在屋外长椅或凉亭内谈心,却很少主动吻她或者眼内流露对她的渴望。她绝对相信他对她是有情意的,只是,有没有情欲就很难说了;就算有,也只怕不多吧……

有点想苦笑啊,她是认了命,谁教她恋上这种男人呢?只是……偶尔也很想对他胡作非为一番……她暗自双手合十,暗道:可别怪我啊可别怪我啊……



洞房花烛夜──

“糟,中招!”四肢无力倒卧床榻。

“怎么了?”

“阮爷……方才你拿错交杯酒了……”她很委屈地叹息。

“哪杯酒不都一样?”

“欸……”

“你是怎么啦?不舒服么?”

“我……没了力气……”身子微微发热起来。凤春那包代代都有效的药果然很有效。头有点晕,当他摸索她的脸,俯头吻下来时,竟然能感觉他唇舌之间的激情。激情?那个臭脾气的阮爷?完了,她开始幻想了……

“阮爷,我有点热……”今晚洞房花烛夜肯定不好玩了。多半是她虚软无力,自行焚烧,他为难一阵便各自作罢,干脆骗他她受了风寒,改日再来好了。

正要开口,他却灭了床几上的烛火。四周陷进一片黑暗里,连她藏在床下的画轴都无用武之地了。

她闭上眼,叹气:“阮爷,我……耶……等等……阮爷……”连连咬唇轻喘。身子不由自主涌上了热气,连带著脑子也被薰热了。这人是真瞎,还是骗她啊?这么……这么令人意乱情迷……让她白担心了一阵。

“难得你这么被动,三衡,我原以为你会比我还主动。现在,你真像是无助的小羊。”黑暗中传来他难得低柔的轻笑,对她没有意外之举感到有点吃惊。

无助的小羊吗?四肢无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她笑叹了口气:

“阮爷,请你尽量下手吧,不过可别太用力,我容易瘀青的,也请别弄痛我,我很怕疼的。”打死也不敢说她著了自己的道,就当是她的报应,唉唉。

唇瓣遭袭,她闭上眼恣意享受气息交缠的快乐,不再言语,任他主导那烧得正旺的爱火……他爱烧到哪儿,她也只有任他烧的份儿啊……

新房之内情意绵绵……春意也绵绵……

正文 意外之章

  ──婚后数年的某日烦恼……

  万晋二十一年应康城阮府──

  “杜画师……”叫了好几年,始终改不了口。不想叫她夫人,因为她实在没有什么架子。

  “嗯?”嘴里咬著一枝画笔,用另一枝笔在墙上进行修补的动作。

  “那个……有个谣言不知道该不该说?”

  “二郎啊二郎,你要说谣言呢,我一定捧场,不过你也说是谣言了,要我相信吗?”她心不在焉地笑。

  “你少油腔滑调了,我就不信爷在外头有别的人了,你还能笑得如此开怀!”

  杜三衡终于停下动作,转头瞧他半晌,缓声问:

  “别的人?”

  凤二郎不忍看她,撇开视线,咕哝:“就是别的心爱的人了!你还要问吗?”

  “二郎,你在跟我说玩笑话吗?”她失笑。阮卧秋并非贪恋情爱之人,这辈子要加个妾都很难了,何况她平日画画归画画,自认与他生活交融,对他在外头的商事也知个七八分,实在想像不出他哪儿能冒出来其他的女人?

  凤二郎瞪著她,骂道:“我看起来很像在跟你说笑话吗?如果外头一个人提也就罢了,两个人提我也当算了,可最近城内闹得沸沸腾腾,说少爷他跟那人极为亲热……简直、简直是公然在外头……尤其那人压根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当众勾引少爷,上回还听说那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吻上少爷,而少爷他也不推拒呢!”



  一开门,就见他坐在床边,听著陈恩念著今日的帐本。

  “陈恩,你去睡吧。”阮卧秋听出来人脚步声。陈恩看她一眼,点头:“爷,明早我再过来。”

  杜三衡半眯著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三衡?”

  “没事没事。”她笑,上前帮他脱掉外衣,准备就寝。“我只是在想,今天你早回府了。”

  “钱老爷家中小妾生了,他赶著回去,生意下回再定,我没事就早回来了。”

  “小妾啊……”摸摸鼻子,她笑道:“早知道就等你一块晚饭了。”松了他的长发,任其披散在肩上。哎,真觉得百看不厌呢。

  “三衡。”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皱眉:“你是不是有事?”

  “没没没,我好得紧,今儿个我在画画,正好画到颜料没了,明儿个我跟你一块出门,中途去买颜料。”她笑著,然后翻身爬上床。

  冬天到了,天渐渐凉了,她穿著单衣,拉过棉被,睡在床的内侧。算了,今晚不看著他的睡颜了,翻身朝向墙,闭目入睡。

  听见身后他也躺下,棉被被分了过去。忽然间,一双手臂搂住她的腰,她微怔,平常多是她主动躺在他怀里入睡的……好吧,天气冷了,他要取暖,她也不反对。

  “三衡……”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等等,等等……修长的十指滑进她的单衣内,她心跳了下,暗暗吃惊。“等等,我、我好累……”他不是一个重欲的男人,她若没主动亲近,他会一连两天的求欢,那简直是奇迹了。

  “你累了?”那声音带丝异样,随即默不作声,压在她腰间的手掌灼烫不已,却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她吞了吞口水,拉过他的双手,慢慢地翻身面对他。

  他的俊秀依旧,只是与初次见面相比,显得较为成熟。他眼眸半垂,并没有睡著,像在沉思什么。

  “阮爷。”几年下来就是改不了称呼。“今儿个我作画,爬上爬下的,累死了,尤其我身上都是颜料的味道……”原想很打趣地笑,但最后却笑得有点心不在焉。突然间,他双臂缩紧,将她整个身子拉近,完全嵌进他身躯之间,她嘴一张,正要问话,他却毫不犹豫地吻进她的唇舌之间。

  “等等,等等,阮爷……”她想避也避不了,他吻著她的唇、她的鼻,沿著她的纤颈不住地下吻,十指拉开她的单衣,抚上专为他而敏感的身躯。可恶!可恶!这人明明知道她修身养性还不够,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到时刻都想占有他的全部,这人根本吃定了她没法抗拒!

  “三衡?”他压抑著轻喊,仔细聆听她的声音。

  “随便你了!”她头晕脑胀,不住轻喘,心里又恼又气,巴不得踢下这个名为相公的男人。可偏偏心里很想踹,行为举止却背道而驰,只能任他索求个过瘾!

  好吧,她承认夫与妻之间,他给的通常比较多,她通常只贪图享乐而已。夫与妻啊……再多个妾,她可一点也不想去想像两人中间多躺上一个女人啊……



  痛痛痛痛!

  “杜画师,你的表情真好笑啊!”凤二郎忍著笑:“为什么我觉得你随时会倒下不起?”

  杜三衡狠狠瞪他一眼,然后笑道:“二郎,你要不要试试被人冷落的滋味?”

  “是是是,杜画师,我知道你嘴皮子最行,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看见,拜托你别对凤春扬风点火。我瞧你也上不了马车了,我扶你一把吧。”走到马车前,凤二郎很好心地伸出手。

  此时,马车门被打开,里头坐的是阮卧秋与陈恩,前者说道:“陈恩,你换到另一辆马车,让三衡进来。”

  等陈恩跳下马车之后,阮卧秋对著她的方向伸出手。

  凤二郎见状很识相地收回。杜三衡迟疑了会儿,握住他的手,而后上了马车。

  痛痛痛,她几乎是跌坐在他身上,阮卧秋立刻察觉她的不适,只手及时搂住她的腰。

  “杜画师,记得啊!睁大眼睛好好看啊!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他大叫。少爷,别骂他脱离忠仆行列,谁教凤春跟她感情好得很,他迫于无奈啊!

  马车跶跶跶地行驰在道路上。阮卧秋皱眉问:“他在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笑道:“谁知道?二郎他就爱胡闹嘛。”

  他闻言,并没有再追问,反而说道:“你身子还好吗?”

  “好,很好。”好到今早差点爬不下床。他俩一向有共识,她习惯三更天之后才入睡,每当男欢女爱后,通常她会睡不著,即使抱著他温热的身躯,要入睡也得等四更之后,所以隔天通常她会多睡一阵,这事只有他俩知道,凤春他们只以为她偶尔贪睡,便任由她去。

  今天要她天一亮就醒,简直是痛苦万分,加上昨晚他索求得有点过火,她几乎要泪流满面了,最近还是以精神层面为主就够了。

  “既然累了,就不必跟出来,你要颜料,给我开张单子,我叫陈恩去买就是。”他难得温声说话。

  难怪昨晚会主动求欢啊……她就说,成亲几年要他主动要求,简直是屈指可数,哪有这么巧?分明是不想让她出门吧?

  慢慢窝进他的怀里,他没有拒绝,任她找个舒服的位子。

  “阮爷……”她笑道:“跟爹约定的日子快到了,这个月来我一直准备构图,若是冷落了你,你可要见谅啊。”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若忙,只管去忙就是!”他的声音带抹恼意。不知是因为她的生疏有礼或者捉摸不到她的心绪而惹毛了他?

  她摸摸唇瓣,隐忍了个呵欠,又笑:

  “阮爷……我记得今儿个你是上城尾的洞庭园,是吧?”

  他应了一下,像听出她的倦意,掌心摸索著她的脸,随即覆住她的眼皮,脾气不佳地答道:

  “今儿个要是谈造桥铺路的事,既然几位老爷有心,那就做个彻底。你若还没精神,就先小憩片刻,等到商店再先放你下车。”

  “我倒无所谓,要不要我念些记事或实录给你听?”他双眼不能见字,只能仰赖身边亲近的人念给他听,因此每天天未亮就起床,让陈恩反覆念著一般人就可自行用眼睛记下的数字或流通的货物等等,花的时间比常人多上数倍有余。

  欸欸,这人明知什么造桥铺路都是幌子,要的是巴结他这名富商,他偏偏还去赴宴,就为了真要彻底筹集造桥资金。他这一辈子怕是改不了这性子了。

  “不了。”他的声音依旧不太高兴,掌心也还是压在她的双眼上,让从车窗进来的光线照不到她眼皮上。“你先闭眼休息吧。”好像嫌她过烦似的,巴不得早到商店赶她下车。

  好独自去赴宴吗……她微微一笑,吞下嘴里的叹气。



  “公子爷儿,您要这些颜料就够了吗?要不要买些加厚的高丽纸呢?”

  “我一人出门,拿不动,下回再来好了。”她笑道。”身白衫,头戴方巾,长发披在肩上,发尾依旧五颜六色。每回出门,总是如此装扮。

  漫不经心地走出商店,街头人来人往,挺热闹的,她却无心玩乐。

  相处多年,虽知他对情欲并不重视,但情义必包含在他为人处事里,他既已成亲,断然不会在外徒惹情债──如果他真想惹的话。

  “他也不是一个今天跟我亲热,心里却会惦记著其他女子的男人。”她叹道,朱唇露苦笑。至今身子尚微微疼痛,全是他用力留下的痕迹,也不知昨晚他是发什么疯,好像不留点痕迹她就会当他不存在似的。

  哎哎,要说他在外头已有其他倾心的女子,她实在不相信,只是──

  拐了个弯,上小客栈买了壶酒,边走边喝,忽然间有辆马车迎面而来,她心不在焉,直到听见嘶鸣声才回过神。

  “你这小子是赶著去投胎吗?连个眼睛都没长!要撞死了我可不负责的!”那马车里探出个人头破口大骂。

  她连忙拱礼笑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见她连声道歉,也不好再骂,再见她一笑,暗赞:好个俊俏的小子!

  “小子,你成亲没?”他脱口问。

  她一愣,很有趣地笑道:“杜某成亲多年了。”

  “成亲多年了啊……你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左右啊。”

  “杜某二十七啦。”

  那人吃惊不已,见她细皮嫩肉,肤色极白,虽然眼下有些淡黑的阴影,但实在不像是近三十的年纪,再看她背著颜料,脱口:“原来你是名画师啊。”

  “是啊是啊。爷儿要请我作画吗?”她随口问。

  “我哪来的雅兴……你要不要跟我上个地方?那儿有个老爷,是应康城近年最有名的富商,他极力提拔有才有能的人,尤其是画师……我瞧你大白天闲逛,八成也没什么工作接,要不要我为你引荐引荐?”

  提携画师的有名富商啊……她眨了眨眼,笑道:“请问,是在哪儿?”

  “不远,就在城尾的洞庭园。你家夫人可不会计较你上哪儿吧?”

  “不,他向来不太管我。”她笑。

  那人闻言,暗叫正好。“那你来试试吧,说不定一经阮老爷‘认可’,你在应康城可就从此吃喝不尽了!”

  吃喝不尽?有这么夸张吗?她心爱的男人虽然提携画师,但仅止于给机会、提供良好的作画环境而已,有到吃喝不尽的地步吗?

  见那人掀开车幔,车内已有一名白衣青年坐著,她皱眉,而后爽朗笑道:

  “我不跟人共坐一车的。”男女避嫌,自家相公是例外。

  那人闻言,嫌她麻烦,原要放弃,后而跟著看了车内青年一眼,车内青年虽貌似清秀,但远远不及她的俊俏。若是到了洞庭园,让自家老爷得知他办事不力,只找来这等货色……

  当机立断,对著车内青年道:“你出来跟我坐著吧。”再对杜三衡努努嘴。“小子,快进去吧,你发财的机会要到了!”

  杜三衡微微一笑,背著颜料袋子,盯著酒壶一会儿。她也不是没有扮过男装陪阮卧秋出门谈事,趁此机会可以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与他一块顺道回家。

  思及此,便应了声,上了马车,闻到车内一股胭脂味道……回头看了前座的那青年,不知道为什么,竟让她联想到大城市内专供断袖之癖的男馆……不会吧?她可不知道她那个名为相公的男人很喜男色啊……

  思及此,有点想笑,后又想起二郎说他任人轻薄,不由得蹙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恼意微微浮现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

  

  “瞧见了没?那个看起来约三十多岁的盲眼男人,就是应康城近年崛起的富商阮老爷,你们多巴结巴结他,是会有好处的!”

  洞庭园里,处处可见富商,她盯著阮卧秋一会儿,再随意扫过他身边的诸位老爷。她常扮男装陪在他身边,自然对他交友挺熟悉的。他们在凉亭内说话,陈恩摆了什么纸上去,应该是新桥的设计图。不远处有观戏台,戏子已在准备,某位老爷妻妾共四名正在凉亭下方的花园用点心,其余的女子全是丫鬟,在园内来来去去的,没有二郎提的女子啊,果然是谣言……二郎这混蛋,回头非好好欺他不可!

  慢吞吞地走向凉亭,注意到还有好几名姿色不错的白衣青年,怎么头发有点眼熟呢……

  “老爷猜得没错,只要跟阮老爷约早上,多半他不会出现,趁此时献男色最妥当。”那人低语。

  “谁?”她好奇问。

  “你管这么多做啥?”那人挥手:“待会一谈完,你就可以去巴结阮老爷了,记得,多说你的画有多好,让他心生怜惜哪!”

  怜惜?她眨眨眼,问道:“那阮老爷看起来不像是会怜惜女人的男人啊。”

  “他是不会怜惜女人,不过怜惜男人他就有一手了……我跟你提这么多做什么?真是!”那人匆匆地离去,显然还要去忙其他的事情。

  “原来你只怜惜男人啊……”难怪没见过他怜惜她。她半眯著眼,看他跟诸位富商谈得正兴起,她又饮了口酒,瞧见与自己同车的青年正跟其他白衣青年交谈。

  “你,就是你!”钱老爷的妻妾向她招手。

  她慢慢走过去,笑道:

  “夫人们有事?”

  “你这小娃儿真是俊俏,连声音也好听得紧,也是老爷找来服侍阮老爷的人吗?”妻妾们掩嘴吃吃笑道。平日鲜少抬头正视阮卧秋,连带不识女扮男装的她。

  “服侍?”这两个字用得真是意外敏感啊。她摸摸唇,想起昨晚,很随意地笑道:“夫人们要这么形容,也是可以。”

  “老爷说过,找来的人必定多少懂画。你会画画吗?”

  “略懂一、二。”

  “那正好,老爷要谈完事还得等著会儿,你就画张图儿给咱们瞧瞧。”不等她答允,招来丫鬟撤去点心,换上笔砚。

  敢情她变成了贵妇闲来无聊打发的对象了?她回头看了眼自家相公,而后耸肩笑道:“既然承蒙夫人们赏识,那在下就献丑了。”放下酒壶跟颜料,她看了看园内美景,随即提笔蘸墨,随兴画了下去。

  “你说这小哥跟阮老爷身边的男宠可有得比吗?”

  “阮老爷双眼半盲,看不见这小哥的俊俏,只怕要凭运气了。”

  简直若无旁人地聊起来了。她摸了摸鼻子,边画边听她们交头接耳。

  “上回我听老爷说,他亲眼瞧见阮老爷抱住那男宠呢。”

  笔下一顿,不小心多勾了一笔。

  “还不止如此呢,听说上回还有人瞧见那男宠肆无忌惮,光天化日地强吻阮老爷,偏阮老爷连半推半就都没有呢。”

  一人谣言可以当假,两人谣言继续视若无睹,但三人成虎?真有此事么?她很想一笑置之,也知他绝非多情之人,若真有此事,必有理由,他没有说出口,多半是不放在心上。若真有此事啊……

  心里隐隐不快,那该是她独享的唇,竟遭人侵犯,他也不推拒,是认为无所谓,还是知她占有欲极强,所以不敢告知?

  “小哥,你的墨弄得整张都是,到底会不会画啊?”

  她回神,瞧见纸上美景全被墨汁滴得到处都是,她哎了一声,笑道:“夫人且慢恼火,在下瞧天气阴冷,多半是要下雨了。”勾勒湖上涟漪,仿佛细雨纷纷。

  不由自主地又喝了口酒,阵阵凉风吹来,将她身上浓浓的酒气吹散。

  忽然身后亭内一阵静默,陈恩快速奔出凉亭,难以置信瞪著她,然后道:

  “杜画师,方才爷儿说,怎么好像有股熟悉的酒味?要我来瞧瞧。”

  “啊,陈恩,你想告密吗?”她笑。

  “告密不敢,不过杜画师也没法隐瞒,爷儿的鼻子灵得不可思议。”尤其是一遇她,仿佛比明眼人还可怕。

  “那,他谈完了吗?”听陈恩应了声,她慢步走进凉亭,拱礼笑道:“杜某不请自来,请诸位老爷见谅了。阮爷,我买完颜料,闲来无事就过来等你,你不介意吧?”

  阮卧秋深锁眉头,一脸发臭。“你过来点。”

  她暗自扮了个鬼脸,走上前,还来不及跟他保持距离,就见他手一伸,紧紧抓住她的手臂。“你身上好浓的酒气!”

  “路过酒楼,一时口渴罢了。”她笑道。

  五指使力,深烙在她容易瘀青的肤上。

  她暗暗吃痛,心里也有点不高兴,仍笑:“阮爷,我又说错了什么?”

  阮卧秋抿著嘴一会儿,对著其他富商的方向道:“钱老爷,既然时间差不多了,咱们看完戏再聊。”

  钱老爷极为识事务,偷觑了她一眼,忙道:“阮爷,咱们先过去了。”急忙跟其他老爷起身离席,顺便暗暗挥手,让那些等在外头的白衣青年先行离去。没关系,错过这次,还有下回。

  “陈恩,你先离开。”等听到脚步声走到亭外后,才眯眼瞪往她的方向。“三衡,昨天你心里就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昨天啊……也不知你是怎么了,被你折腾到头昏脑胀,现下我还发苦疼呢。”她笑道。

  他闻言,发臭的脸庞透著淡红,不允许她转开话题。“你忘了承诺过我的事吗?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只能听你的声音分辨你的情绪,你要瞒我是轻而易举!”

  她沉默了会儿,道:“阮爷,你真想知道?”

  “若是你的私事,你要不说,我也拿你没可奈何,若与我有关,就一定得让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就实话实说了。”

  突然之间,她的声音断了,他正觉讶异的同时,她大胆地跨坐在自己的腿上,捧住他的脸,俯头就是一阵发狠的深吻,完全不理远处众人的抽气声。

  他才有回应,她便抽离,舔了舔拥有他气味并且疼痛的唇瓣,哼笑:“阮爷,二郎说外头在谣传你另有女人了。”

  “另有女人了?”

  “嗯哼,不是逢场作戏,是心爱女子,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暧昧不清!”

  他皱眉,骂道:“你以为我──”

  “你若爱上其他女人,是绝不会再索求我的身子,你这性子我自认还摸得有点透彻。”她笑。

  “那你心底到底有什么事?”

  她又摸了摸沾满他气息的唇,若无其事地笑道:

  “阮爷,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成亲之前,我曾说过,我若喜欢一个人,必想得到他的全部?”

  他应了一声,十分专注,像决心要找出她闷在心里的事。

  “我也说过,我若爱上一个男人,绝不轻言松手,就算它日心爱的男人不幸走了,我也非要让你等等我一块走,让你瞧清我的长相,我才快活又甘心。”

  他闻言,声音放柔:“我记得。”

  “唉,从昨晚我就在想,感情淡一点也许是好事,能淡如水更好……就不必烦东烦西了。”

  他闻言,有点不快:“依你这种性子,要改是很难了!”

  “是啊。”她也很爽快地笑道,然后叹息:“明知二郎说的不过是谣言,明知你一向不怎么重情爱,要再分心给另一个女人是绝不可能的,我还是学不来洒脱,没法放任自己像平常一般的过日子,光想像哪日你我中间多了一个人躺著,想在你怀里入睡那可是困难重重了……”

  “床够小了!哪还能躺人?你要挤下我吗?”他没好气道。

  哧地一声,她笑出声。“阮爷,我可是认真的呢。”

  “难道我就不认真吗?”紧紧扣住她的手。他又恼又火:“有你一个就够了,再多我也吃不消!”

  “是是是。”她连声笑著:“光我一个你就应付不来,何况要你左拥右抱呢?”眼角瞥到戏台前老爷们正密切注视这里,像要看好戏似的。

  她暗暗扮个鬼脸,就是故意在他们面前跨坐他身上的。

  “你昨晚就分神这事,没别的了?”他未觉她的宣示主权。

  “是啊,阮爷,只要你问,我一定不瞒你。”

  他沉默了会儿,像终于松了口气,道:“你扶我过去,我跟钱老爷说一声,让他们先看戏,我送你回府,再回头谈事。”

  她笑:“那倒不必,我可以等你……”

  他瞪往她的方向。“你当我听戏很容易么?”

  哎啊,又要火起来了,当真是一天不火一下就不是阮卧秋了。她确定诸位老爷看得很清楚了,才暧昧万分地从他身上起来,顺道扶他起来。

  他缓了缓口气,又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晌午了呢。”

  “那正好,回府途中,可以停一会儿,就到饭铺子吃顿饭再回去。”

  她眨了眨眼,然后笑了。他啊他,知她心情不好会喝酒,吃到好米饭就乐得要命,从不明说却惦在心里,他这可是很吃亏的,还好遇上她,她对他,真是……怜惜得要命、爱得要命,也贪得要命啊。

  “阮爷,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想说……钱老爷找了几名清秀青年来陪你呢。”

  “什么?”他要男人做什么?

  “嗯哼,因为大街小巷都流传你跟个男人打得火热嘛。”她有点酸。

  “胡说八道!”他怒斥。哪个混蛋坏他名声?她这女人,连这也信?

  “阮爷,胡说八道的又不是我。每个人都绘声绘影的,说你在大街上被个男人强吻,你不但不抗拒,反而任他吻个过瘾呢。”

  他闻言皱眉,不答反问:“你说,钱老爷让几名青年进园来,是什么长相?”

  她看他一眼,笑道:

  “你要从中挑一个吗?”见他狠狠一瞪,她扮了个鬼脸,不再闹他,打量起那些雇来的白面青年,形容道:“唔,个个细皮嫩肉的,一身白衣,看起来挺斯文的,身上还有脂粉味儿,头戴方巾,方巾之下的头发又黑又亮,发尾各式各样的颜色……”太眼熟了,眼熟到她开始心虚了。

  阮卧秋默默盯著她的方向,平静说道:

  “那不就是你吗?”又补:“之前毫无顾忌在大街上吻我的,也是你啊。你要我推拒你吗?还是你认为我会任由一个男人恣意亲吻?”每说一个“你”字,就加重一次语气。

  “呃……”搞了半天,原来是她毁他名声啊!

  “哈哈哈。”她干笑:“阮爷,我好饿哪,咱们快去吃饭吧。”

  

  冷冷地──

  到处都是冷啊!

  天气冷、屋外冷,呵出的气也冷,少爷的脸更冷。

  “少爷,真的不干我的事啊,没跟杜画师说清楚你另有所爱不是女而是男,这点是我的错,至于其他全是你的错……”

  “你有胆子再说一次!”阮卧秋眯眼。

  “少爷,是你要我说的啊……”凤二郎很委屈道:“我也不过是把外头的谣言照本宣科地转告杜画师而已,你喜欢男人也不是错事……”

  “胡闹!外头的谣言你也信?我看起来像是喜欢男人吗?”阮卧秋又气又怒。

  “少爷,您看起来的确有点像……你别气别气,我是说,这几年我老觉得你对杜画师的感情没那么深厚,至少你一生的重心绝不会在杜画师身上,上回吃饭时我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问她不怕少爷这么冷落她吗?”

  “我冷落她?”他原要骂人,忍了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怎么说?”语气之中有抹专注。

  “她只笑著,说少爷你一向就是这种人,年轻时是这样,老了也差不多是这样了,要是太冷落她,她自己找乐子就是。少爷,其实当年你是很被动的吧?”立刻射来两道怒火,有时真怀疑少爷的眼根本没瞎啊!

  “以后若是再听信谣言,就不要怪我罚你了!”他怒道,转身走进秋楼。

  应康城的秋楼完全仿建老宅,甚至不必摸索,就能精准无误地走到床边。轻微的呼吸让他知道她已睡沉。

  难得现在不过二更,她已熟睡。也是,一早天未亮就起床,难怪累坏。他小心翼翼上床,摸到棉被拉过一半,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将她搂进怀里。

  她对他一向主动又热情,而他也早已习惯,昨晚那般心不在焉几乎不曾发生过……五指慢慢地移到那头又细又软的美发,想像她连睡著也含著笑,恼怒的脸庞不禁软化。这个女人行事大多自顾自己,若是哪日她心不在他时,也不会刻意掩藏,所以昨晚他才有些心慌,刻意占有了她的身子,要她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啊……

  “阮爷?”她迷迷糊糊地掀了眼皮,直觉抹笑:“我又主动投进你的怀里睡了吗?”语气之中带著浓浓倦意。

  他含糊地应了声。

  藉著月光,她困盹的眸瞧见他硬到快跟石头媲美的臭脸,失笑:

  “阮爷,你可以放心,好一阵子我都不会强迫你行房,你可以睡了。”

  他眉头皱起:心头又有点恼了,问道:

  “为什么?”

  “啊……”被周公招了一半的神智还在飘浮著,她只答道:“我学你修身养性,多注意点精神层面,以免你还不到四十,就被我的主动吓得失去感觉,那我罪过可大了。”她连连打了呵欠,埋进他的胸前,闻到他的气息便安心入睡了。

  这女人说话老是轻浮,没个正经!只怕她到老,也不会有一句正经的好话来!

  到老啊……他抿了抿唇,浮起若有似无的笑来,确定她睡得极熟,才轻轻搂紧她的身子,慢慢顺著她的衣袖滑下,十指交缠。

  沉沉的夜,轻微的呼吸交错,跟良久之后的低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混帐,谁告诉你我是被迫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