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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德宏基(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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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题七律二首

  英风天纵起陈桥,

  铁马冰河气象豪。

  掉转乾坤惊四裔,




  敉宁宇宙换清朝。

  笑谈止戈三杯酒,

  慎重人言一生劳。

  武略文功千载后,

  谁能颂我近唐尧。

  宏基直欲铁江山,

  未竟功勋尚顾瞻。

  孰料子孙轻稼穑,

  岂知夷虏复残贪。

  惊闻淮甸三秋草,

  醉看西湖六月天。

  人事幽明逢困卦,

  腾腾大梦去如烟。

  作者为本书题词

  抖开尘封千年的真切历史,

  品味古往今来的异同人生。

  一页页看下去,

  有丑陋和阴暗,

  更多的是雄奇瑰丽,

  那才是世之精粹,人之毓秀,地之灵蕴,天之造化。





前言

  《赵宋王朝》是一部真实详尽地展现有宋一代三百余年历史的多卷本长篇小说,起于后周世宗柴荣显德元年(公元955年),止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作者在尊重历史真实的基础上,经过高度的艺术加工和锤炼,将这一王朝十八代皇帝、数百位臣僚的风云叱咤、悲欢离合再现给读者,是迄今为止篇幅最巨的历史长卷(共八百多万字)。《火德宏基》是全书的第一部。




  本书通过第一主人公赵匡胤从后周时期就展现出来的政治、军事才能,顾瞻千里的博大胸襟,深谋远虑的伟人器局,大智大勇的非凡气度以及多层面上的人格魅力,再现了一位气吞寰宇、矢志一统天下而又处处以民生为本、虚怀若谷的帝王形象。第二主人公赵普自始至终辅佐赵匡胤谋取天下,进而出谋献策,治理天下,才有了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才有了反贪倡廉的康强吏治,才有了先南后北收复荆南(高继冲)、湖南(周保权),平定西蜀(孟昶)、南汉(刘),进而攻下南唐(李煜)的节节胜利。赵普是那个时代里谋略和智慧的集中体现,正是这种君臣相得,才使赵匡胤基本完成了他的宏基伟业。其他武臣如潘美、曹彬、党进、李处耘、王全斌、崔彦进、袁彦、慕容延钊等真实历史人物,在全书中也着墨较多。这些冲锋陷阵奋勇杀敌的无畏将军,为赵宋王朝的创建、巩固和发展,贡献了毕生的精力,他们是宋朝千秋基业的第一批可歌可泣的英雄,随着新王朝的建立和巩固,君臣之间、文武之间、官吏之间、后宫之间、大国与小国之间的争夺钩斗也日益凸显,本书用大量的史实,再现了这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除此之外,作者对那个时代的文化、经济、礼法、官制、兵制、民俗等方面也甚为重视,勾勒出一幅全景式的中世纪中国写生图。

  全书在结构上十分注意宏观和微观的把握,书中不仅刻画了众多帝王将相,还穿插了一些市井小民的恩恩怨怨。故事情节曲折动人,疑窦丛生,既伏线于千里,又百川而归一,每个重要人物,都有一个既合于人情世理又出人意料之外的结局。还有一些暂时尚无结局的人物,如张永德与姚桦哥的婚事到底如何,了一大师究竟是何许人也,江南国主李煜和王后周飞琼结果怎样,皇弟赵光美、皇子赵德昭、赵德芳命运怎样,宋皇后会被如何安置,老丞相赵普真的一蹶不振?新丞相卢多逊还能继续揽权?在新的一朝中,又会有哪些英豪贤俊脱颖而出?敬请关注本书第二部《烽戎底定》。

  本书中的许多章节和故事,都是作者与夫人徐飞女士共同商定和反复修改的。另外,李焱晶也对本书写作和改定做了许多工作,谨此说明。

  李之亮

  2005年12月





第一回 潘将军高平遇救

  血肉横飞,狼藉一片,山坡上、山谷间,扭扭曲曲地躺着上千的士卒。刀上沾着血,枪上沾着血,士卒的衣甲和身子都泡在血泊里,偶尔还有三两个士卒痛苦地抽搐几下,呻吟几声,慢慢地,全都死了。三月天里,山风吹来,连声呼号,像恶鬼的哀鸣,让人听着毛骨悚然。好在这一带绵延几里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血海,没有活着的人了!这一天是个晴天,战斗


平息下来时,太阳已经偏到了西边,西山上头有几片惨红的云,颜色越来越暗,由惨红变成紫色,又变成浓灰色,最后随着整个天空变成铁灰而成了混沌一片。

  风越来越紧,原来断断续续的呼啸声连成一片,像群狼长嗥,分外凄厉。

  后周显德元年三月癸巳,也就是公元九百五十四年三月十九日,周皇帝柴荣与北汉主刘旻的一场恶战在潞州高平县之南打响。何谓后周?乃是五代梁、唐、晋、汉、周的最后一朝,这不必讲。何谓北汉?乃是五代十国时期割据在北方契丹与后周之间的一个小国,以太原为都,占据着河东数郡之地。因为当时五岭以南的广州还有一个刘姓藩国,习称南汉,所以太原这个汉国便称之为北汉。说起来这个小国建立时间并不算长,其国主刘旻本是后汉高祖刘暠的同母弟。刘暠建后汉的时候,刘旻被授以太原府尹之职。刘暠死后,其子刘承祐即皇帝位,又加刘旻为河东节度使。当时大将军郭威担任着后汉的枢密使,与刘旻甚不相合,两人摩擦一直不断。不久郭威废掉后汉建了大周,刘旻自然不服气,于是便在自己掌握的河东之地封疆自固,另立一国,绍续前统,仍称为汉。

  潞州本为后周的重要边镇,镇守此州的李筠也是郭威手下一员老将,而刘旻以区区弹丸之地蜷缩在太原,全靠北邻强国契丹撑腰鼓气,他又何以敢兴师动众,南侵中原大国呢?这还要从年初说起。原来后周开国皇帝郭威早想剿灭刘氏,可惜上天不佑,正月之初害了急症,没几天便崩逝于汴京。刘旻与郭威本有夙仇,早想灭掉后周。闻得此讯,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可刘旻也深知自己与大周兵力众寡悬殊,迟疑之间,请了太原城里最有名的卜师胡瞎子入朝推测吉凶。这胡瞎子原是中原人氏,早年因战乱被掠到北方,一家人先后死于北汉人之手,连自己的双眼也是被汉人打瞎的,岂能心向刘氏?他借机谈玄,说只要在三月内出师,汉人必胜。刘旻被他说得心痒,于是派人出使契丹,请求发兵。那契丹早有吞并中原之志,自然与刘旻一拍即合,两国约定二月里会师太原,乘周人不备,合兵南下。

  再说镇守潞州的昭义节度使李筠在此地时日已久,一直没有过大的战事,便自以为兵多势众,骄纵淫逸起来。手下将士见主帅日日笙歌,夜夜花酒,谁个还把兵备当成急务?日间虽有候卒报北汉有南侵之心,李筠却从未放在心上,直到月底,刘旻与契丹十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出太原以南要塞团柏谷,在太平驿杀死了李筠爱将穆令均后,李筠才急忙将兵卒全部调入潞州城里死守。刘旻初战告捷,便认定是天假其便,于是引兵而东,大有一日间拿下潞州之志,不想契丹人狡狯无比,刘旻亲率大军向潞州进发时,契丹大将杨衮却按住兵锋,只说是要汉兵围困潞州之南,契丹人留在潞州之北,实则只屯聚在团柏谷一带静观其变。刘旻求胜心切,继续进发,孰不知大周新即位的皇帝柴荣早已探得虚实,选调三军,兵分四路,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口袋: 河中节度使王彦升率一万人马沿汾河北上,驻兵晋州;天雄节度使符彦卿自河北磁州向西推进;殿前都虞候韩令坤、殿前散指挥使慕容延钊率禁兵从屯留北上,绕道襄垣,切断北汉大军,使之首尾不能相顾;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李重进独率一部在潞州城与李筠会兵,伺机增援主力。李重进是个什么人呢?此人不仅是大周老将,而且是周太祖郭威的外甥,年纪比柴荣还大几岁。郭威临终前,曾专召李重进在自己榻前向柴荣跪拜,以防他日后乱了君臣之分。这次出征,柴荣原本没打算惊动李重进,李重进却执意请兵。柴荣考虑再三,给他安排了一个二线增援的角色,因为前锋之职毕竟太危险了。中军正帅樊爱能、副帅白重赞、前锋赵匡胤、殿前指挥使张永德等带精兵两万余人直趋泽州,柴荣自己也随中军之末出了京城。

  李筠退守潞州,更让刘旻兴奋异常,他也不去围攻潞州,率三四万大军绕开坚城,径直向南杀去。依他的意思,避开李筠直下泽州,然后越过太行山,搅他周朝一个天翻地覆,是件更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不想行到潞州以南百余里的高平县时,与向北开进的樊爱能大军不期而遇。一方是汉王亲率的北汉主力,一方是柴荣压阵的周军中锋,双方都没了退路,未等列阵,两军前锋已经兵刃相接,厮杀声骤然在一道道山谷中震荡开来。

  樊爱能没想到汉军的主力偏偏让自己碰上,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眼看着汉军士卒如成团的黄蜂般汹涌而来,惊恐之间,竟不知如何传令属下。副帅白重赞问他以何阵御敌,樊爱能却反问道:

  “汉兵究竟来了多少人马?”

  “禀元帅,汉兵近十万人马,其后还有契丹三万精兵。”白重赞回答。

  一听说还有契丹三万兵马,樊爱能脑袋嗡地一声,片刻,对白重赞说:

  “你率人堵住前面几道谷口,本帅带几千精兵分两侧绕上山梁,从谷中将汉军掐为两段。”

  山谷口的周军一下子被撤走数千人,兵力渐渐不支,又听得汉营中传出阵阵呼喊: “周兵主帅逃跑了,杀呀!”




  樊爱能的部署并无大错,可面对越战越勇的北汉军队,这些刚离开谷口的士卒没有跟随主帅上山,却成群地跪倒在地,降了汉军。樊爱能气急败坏,挥刀砍了两三个兵士,见大队汉兵朝他围过来,慌乱之中,他也掉转马头,抛下众人,向南逃去。

  前锋将赵匡胤、副将党进也已分别陷在厮杀之中,闻得主帅逃逸,眼见汉兵又如潮水般涌动,周兵阵脚将乱,赵匡胤挥舞长枪,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汉贼只有几千人,弟兄们不要怕,随我捉拿刘旻,为大周立功!”

  喊罢夹马向前,一彪人马紧随其后,不消多时,竟将冲出谷口的大股汉军撕开了一道豁口。

  “赵先锋,潘某来也!”剑光闪处,又跃出一位铁甲将军,直扑汉营而去。此人是赵匡胤手下的偏将潘美。

  随着几声怒喊,形势果然发生了变化,汉兵像被震慑了一样,眼瞅着几个不要命的周将横冲直撞,不觉纷纷倒退,一时间白刃相接,火星迸溅,直杀得天昏地暗,山间的尘土腾空荡起。两个时辰过去,尸骨塞满了道道山谷。

  刘旻没想到刚才的优势陡然间发生变化,急命手下将军刘汉忠带领后军继续向前冲杀。这边赵匡胤喝令部将党进、潘美等死死阻住各道谷口。死伤的士卒越来越多,空气里飘着呛人的血腥味儿。刘旻见众军突不破山口,十分恼怒。这一次他是下了死决心才发重兵的,他原以为恶仗要出了泽州进太行山时才会打响,不料刚出南境便遇到柴荣大军如此顽强的抵抗,发狠地吼叫:

  “冲,死多少人也要冲过去!”

  他料定柴荣也把老本都掏出来了,只要突过潞州,直捣汴京并非遥不可及,狭路相逢,勇者能胜!

  双方的战旗都在山风中猎猎飘扬,只是不时就会倒下几杆。正当刘旻见赵匡胤、党进等周将渐渐难以招架时,猛听见山头上爆发出阵阵呐喊,成群的周兵奔涌下山,汉兵猝不及防,顿时大乱,连刘旻也躲闪不及,被后退的士卒撞着战马,险些摔落在地。他弄不清山上究竟下来多少周兵,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周兵,阵脚一乱,他也控制不住马头,向后退了几里,来到一片平缓的坡地上。

  北汉虽有不小的伤亡,但因此来人数众多,仍旧还是人山人海。已经拼杀了几个时辰,刘旻命各部燃火烧饭,他打算饱食之后再次发动大举强攻。

  灶火一团团烧起来。饭还没煮熟,猛然又听得北面传来汉兵惊恐的喊叫:

  “周兵杀过来了!”

  “周兵来了,快跑呀!”

  这一次混乱得更厉害,连滚烫的锅灶也被踢得乱翻。原来是襄垣韩令坤和慕容延钊乘刘旻不备,从背后杀了过来。火光映着刀光,刀光闪着血光,数不清的骑兵和步卒狂奔乱踏,把北汉兵杀得四散奔逃,谁也顾不得谁了。

  柴荣的部署可谓妙算: 主帅所部堵住汉军的先锋,李重进的禁兵和李筠的潞州兵从各山头突然奔下,打乱汉兵的长阵,韩令坤、慕容延钊所部则从背后包抄围歼。这一来刘旻满盘皆输,不但没有通过潞州,连主力部队也被打得七零八散,死伤无数。

  风刮得更紧了,像是要把山间刚刚长出绿芽的树林成片掀翻。天全黑下来,前锋军营里烧起了数百火堆。赵匡胤还披着铠甲,外面围着一领已经破旧的战袍,挨着帐子转了一圈。他以前打仗也是如此,每次战后,他总要跑遍各个营帐,向受伤的士卒说上几句宽解的话。常言道: “士为知己者死。”正因为赵匡胤有爱兵如子的好名声,他手下的将士个个都是敢杀敢死的壮士。可今天,他的心情却与以往大不相同,每进一帐,都要问一句:

  “谁见到潘将军了?”

  几十个营帐都查遍了,伤号里也找不到潘美,这不由得让他越来越焦躁。从最西边的营帐里走出来,正碰上副先锋党进。党进的脸刚刚擦过,火光之下还能看得见未揩净的血迹。他迎着赵匡胤快步走过来,双手刚合在一起准备施礼,被赵匡胤一把揪住前襟:

  “党将军,潘美现在何处?”

  “老赵!”党进是不识字的庄稼人出身,打起仗来凶猛如虎,从来不顾性命,军中号称“党大虫”。他对将帅士卒的称谓别有一套,不论官职高低,凡比他年岁大的都称“老”,哪怕比他大一天也是如此,凡比他年岁小的都称“小”,哪怕比他小一天也无例外。他跟赵匡胤数年旧交,一向称他为“老赵”,因为赵匡胤比他大一岁,其实莫说赵匡胤,就是主帅樊爱能、副帅白重赞,他也是老樊、老白地叫。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个粗人,没有谁跟他理会。“你老哥枪一扬,我和老潘都冲上去了,汉贼成群往上扑,个个儿都掂着钢枪,我哪能光替你盯着老潘哪!”

  赵匡胤放开党进,不做声了。党进快人快语:

  “哎,老赵,老潘是福相,你放心,他不会死!”

  这话自然说到了赵匡胤心里,他与潘美相交数载,虽不是结拜兄弟,但一直情同手足,他甚至想过: 日后若要成大事,没有潘美这样的弟兄是不可想像的。眼前这个党进虽也是条好汉,只是有勇无谋,且不懂法度,比不得潘美智勇兼备,又是从小在军旅中长大,在郭威帐下作过军差,深明纪律。

  “你说他不会死,那你去把他找回来!”

  赵匡胤原本是一句绝望的话,他估计潘美十有八九已经阵亡,凭着他多年带兵的经验,像这样的恶战,如果没有死在乱军之中,早该回营复命了。现在除了已知阵亡的几名将佐,所有的部下都回到了营中,独独不见潘美。党进是给个棒槌就当真的人,闻听赵匡胤之言,应声说道:




  “没啥说的,我这就去把老潘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拿我问罪!”他转身就走,没几步,又扭头大声喊:“可是不管活的还是死的啊!”

  “滚!”赵匡胤最不愿意听“死”这个字,他勃然大怒,顾不上对副将的礼数了。

  “滚就滚。”党进嘟囔了一句,到营帐里拽了几个士卒,他要到死人堆里把潘美翻出来交给赵匡胤。

  天刚拂晓,第一抹曙光洒进一座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山间小村,从村东一个简陋院落的西偏房里走出一位老者,发髻和胡须都已花白,他身体清癯,腰稍稍有点弓。当他习惯地去门旁取扫帚准备打扫院子时,却发现院门篱笆墙外趴着一个人,此人身着铠甲,头盔甩出一尺远,头发披散在伏着的头前。老者心里先是一惊,他知道昨天在不远处有军队在打仗,据邻居们讲,是北汉军队打过来了。他猜想这个军人是昨天打仗时逃到这里来的,于是试探着走近他,只见此人左臂上还插着一截已经折断的箭。老者小心地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定睛看时,见此人脸色已经发青。从他的衣着来看,肯定是大周的将领,因为北汉军队穿什么衣裳,老者是一清二楚的。他伸手在那人的脸上试了试,还有鼻息,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东偏房窗前,敲了敲窗棂,轻声唤道:

  “萼娘,萼娘。”

  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陈老伯,有事吗?”

  “院子外头躺着个受伤的人,怎么处置他,听您的吩咐。”

  门开了,一个身着荆钗布裙的妇女走出来。她抬手轻掠了一下鬓发,目光已经注视到地上的军人。“老伯,怎么回事?”

  老者引女子走到军人身旁,说道:

  “大概是昨天打仗逃出来的,他身上有伤,你看……”

  女人站起身来,对老者说: “胳膊上中了一箭,想必不甚要紧。老伯,先把他抬进屋吧。我想他必是过于饥渴才晕倒在这里,给他喂些汤水,救他一命,也算积些阴骘。”

  地上的军人身材魁伟,又在昏迷之中,老者与女人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拖进正房,抬到一张木板床上。还未放稳,军人胳膊上的半枝箭滚落下来,接着,一股刺鼻的臭味喷了出来。老者弯腰拾起地上的箭,箭头、箭杆上还带着黑红色的血。

  “萼娘!”老者吃惊地叫了一声,“你看,这是一枝青狼箭!”

  女人原想这个军人的伤情并不厉害,刚才闻到了那股臭气,心中也一惊,再看看老者手里拿的半枝箭,知道这不是一枝普通的箭。她眉头一蹙,脱口说道:

  “难道真是中了刘汉忠的黑箭?”

  老者试着把军人的衣裳脱下来,当那只受伤的臂膀裸露出来时,一切都明白了: 箭伤处已经开始红肿溃烂,形成了一个黑洞,黑洞处是一片黑血。

  “陈老伯!”女人急切地叫着,“咱们的青狼散还有没有?”

  “一直没用呢。”

  “快拿出来,再迟就危险了!”

  老者匆匆地赶回西偏房,取出两包药粉回到正房。女人接过药粉,用微颤的手把药敷在那条已经肿胀变色的臂膀上。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军人铁青而干涩的嘴唇开始翕动,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模模糊糊。他感觉到眼前有个人在注视着他,慢慢看清了,但见老者脸上露出一点欣慰,扭头对女人说:

  “幸亏他碰上了娘子,这条命他算是捡下了。”

  门外跑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一边叫着“娘”,一边蹦跳着来到床前,“娘,他是谁呀?”

  女人无法回答孩子的话。

  “娘,他是我爹爹吗?”

  女人一把将女孩抱起来,对老者说: “陈老伯,你先在这里照看一下这位大哥,我去给蕊儿做饭。”说完,便回到了东屋。

  陈老伯坐在床边,与军人四目相视,军人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握紧老者干瘪如柴的手,说了声“谢谢”,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这药真神奇,刚才还铁一般青的那张脸,现在已经变得略显红润,黑紫的嘴唇也渐渐有了些血色。陈老伯微微点点头,问道:

  “不知壮士是何处人,怎么来到这里?”

  “老伯,在下名叫潘美,乃周朝一个将军。承蒙你们搭救,没世不敢忘!”

  这真像一场噩梦。潘美开始回忆昨天下午的场景。他和党进冲进敌阵后,已经像一头怒狮,左杀右砍,血光四溅,直杀到一个多时辰,眼见得汉兵像麦秸捆子一样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他眼前突然闪出一位北汉将军,此人使一杆银枪。战上数十合,那汉将渐渐支撑不住,拍马返身便逃,潘美不肯舍弃,双腿将马腹一夹,跟上前去,边跑边将汉将身后几个士卒挑倒在地。只见那员汉将也剩下单人独马,潘美更不想就此罢休,不知转过了几道山梁,直追到连厮杀声都听不见了。潘美离那汉将越来越近,他手持钢枪待要掷向汉将时,却见那汉将先搭弓射箭,潘美躲闪不及,箭已射进了他的左臂,他只觉得左上臂麻了一下,一咬牙,想把箭拔出来,不想用力太猛,喀嚓一声,箭杆被折断了。当他想再去拔剩下的半截箭时,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右手提着的枪也已拖在了地上。他停住马时,汉将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感到浑身越来越软,头也越来越沉重,在马上摇晃了一程,便眼前一黑,栽下马来。那匹枣骝马在他身旁刨着蹄子,嘶鸣了好一会儿,又顺着原路跑回去了。这时候想找个士卒也找不到,潘美觉得心里发闷,口渴得很,而这山间又见不到溪泉。天黑下来,他突然望见远处有几盏昏灯,便强忍着头脑的涨痛和全身的无力,艰难地朝灯光处爬去。此后,他便渐渐失去了知觉。

  小女孩吃罢饭,又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起来,女人回到了正房。潘美觉得身上添了些力气,见到女人进来,不由连声道谢。

  “潘将军,你中的是毒箭。这箭叫青狼箭,是汉将刘汉忠自家制造的。此箭最怕遇水,若是中了箭再用水揩,或是碰上雨雪天气,便会迸裂而亡。幸亏这一夜没下雨,要不然将军的性命就难保了。还有一件事,将军千万要记牢,即使箭伤痊愈,也千万不能亲近女色,最


起码一年之内是要如此,否则箭伤会重新迸裂。”女人说到这里,微微有些脸红,“潘将军的威名我们也早已闻知,今日有幸在这里一见,也算是个缘分!”

  女人这一番话,让潘美感到她不像个山野村姑,再加上她眉宇间显出一股睿智之色,心中好不疑惑: 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住在这么个小山村里?他暗自思忖,却不好贸然开口,停了半天,才试着问了句:

  “不知这青狼箭,娘子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若是普通的箭,不过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可将军的箭已经烂在肉中,刚一挪动,那箭头已经掉了下来,箭口的黑血,说明箭毒已深,这黑血走到心上,便没命了!”

  “娘子又怎么会有妙药救下我呢?”

  女人不做声了。潘美不明白是否触动了她的隐情,暗自懊悔。三人沉默了半晌,还是陈老伯把这段故事讲了出来。原来萼娘本是北汉中军副将李琼的妻子,老者一直跟随李琼为贴身老卒。李琼与刘汉忠原本相交甚厚,二人皆骁勇无比,深得汉主刘旻的信任。自从李琼娶了萼娘,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萼娘的娇美让刘汉忠神不守舍,屡屡试图接近她,都被她正色拒绝。俗话说: “色胆大如天。”刘汉忠越是弄萼娘不到手,就越是无法割舍,为了把萼娘据为己有,他对李琼下了毒手,在刘旻面前编造了李琼暗通周将的罪名。一日,李琼被唤进刘旻的军帐,刀斧手早已布下埋伏,可怜一位年轻将领,就这样被最信任的朋友诬杀了。老军卒得知这一消息,慌忙护着身怀六甲的萼娘改换装束,慌不择路地向南逃跑。他们先顺着汾河逃到晋州,足跟未稳,便听说刘汉忠派人追过来,只好由晋州再往东逃。也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辗转于山间小路,在狼嗥虎啸的惊恐中受尽惊吓,最后在这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里住了下来,到如今已经四年多了。刘汉忠是个既有勇力又有智术的人,他曾请一位名医为他研制了一种毒药,此药涂在箭头上,经水即死,即使不经水,凡受此箭者,也只能活上十天半月。名医称此毒为青狼毒。为了防备万一,他又请那个医者配制了解毒药,名叫青狼散。当时刘汉忠与李琼为莫逆之交,还没有成为仇家,故而将青狼散分给李琼若干。因为青狼散也可以治蛇毒,所以老卒逃跑时没有忘记带上它,不想四年未用,第一次用它不是治蛇毒,却是救了一位大周的将军。

  “潘将军,”陈老伯讲完上面的故事,又接着说。“你知道刘汉忠这贼子诬陷我家李琼将军私通的周将是谁吗?”

  潘美摇摇头。

  “正是将军你啊!”陈老伯瞧了萼娘一眼。“那时潘将军是不是在镇州为将?”

  潘美脑子里一闪,四五年前,他正是在镇州担任护军将军。“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未得见李琼将军,如今却受娘子救命之恩,潘某真不知何以为报!”

  提起这些辛酸往事,萼娘的情绪也有些激动,她的眼眶湿了,可以看出她在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天已昏黑,潘美感到身上有劲儿多了,尽管伤口敷药处还在一跳一跳地搏动,但疼痛显然减轻了许多,他可以欠身了。一灯如豆,老者又与他闲谈了一会儿,才回自己房里歇息。潘美则开始回想疆场之事: 这一战周军无疑已经获胜,可恨樊爱能、白重赞临阵畏缩,要不然,汉主刘旻恐怕难回他的老巢。

  正想着,门帘晃动了两下,小女孩悄悄地走了进来。

  “你是谁?”

  “我是个受伤的将军。”潘美面对的虽是个孩子,但遭人暗算的耻辱依然不能从心中抹去,他不无解嘲地对女孩说。

  女孩瞪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往潘美床前挪了几步,几乎靠在了潘美身上,一脸认真地说:

  “那你就是我爹爹。”

  潘美觉得很可笑,问她:

  “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爹爹?”

  “妈妈说我爹爹是个将军。你不是说你是将军吗?那就是我爹爹!”

  门帘又被掀开,萼娘进屋,斥责道:

  “小孩子家不要胡说。”

  她把女儿拉到一边说: “乖乖,靠后,我来给伯伯换药。”她把旧药拆去,将一剂新药敷在潘美的伤处,问道:“潘将军,现在好多了吧?”

  潘美庆幸遇上了救命之人,想想也真后怕,功业未立,险些丧了性命!当他把侧着的身子翻转过来的时候,偶然与萼娘四目对视,他感到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眼神与他碰撞了,萼娘的眼里除了善意之外,像是还隐含了一点什么。

  这一夜萼娘没能入睡,潘美那张深沉而刚毅的脸,使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丈夫,说不清是哪一点,丈夫与这位不速之客有点相似,是厚重的嘴唇?不是。是黑黑的胡须?也不是。想来想去,她才模模糊糊地感到: 两人最相似之处,是那副十足的男子汉气概。

  这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孩子显得太孤独了,家里来了个陌生人,让女孩蕊儿像吃了兴奋剂。这天后晌,潘美虽然全身力气不足,但已能下地。蕊儿几乎一刻不离地围着他玩了一晌。她手里拿着一块绣花手帕,淡蓝色的底,周围沿着一圈万字不到头花边,中间的一枝荷花,颜色十分艳丽。据蕊儿说,这方手帕是她帮着妈妈绣的。

  “你的手真巧。”




  “可不是咋的。”蕊儿得意地翘着小嘴说,“娘说了,女孩儿家手巧才能找到好婆家。”

  她又说了很多,从山上有虎和豹子,一直说到邻院齐叔齐婶做的荞麦饼如何好吃。不知怎么,她突然又冷不丁问了一句:

  “娘说你不是爹爹,你就给我当爹爹吧!”

  潘美已是三个儿子的父亲,最小的儿子也比蕊儿大。不过他觉得这孩子很可爱,爽快地答应了: “好,我就给你当爹爹!”

  话音刚落,当他抬头时,萼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前。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一住五天。第六天清晨,陈老伯与邻家齐叔相约捕猎,上山去了。潘美自觉体力已经恢复,伤口也基本痊愈。他惦记着回营复命,所以吃罢早饭,便向萼娘告辞。他打算先去看一看战场上的情况,而后回京城开封,因为他知道,赵匡胤不见他的踪影,一定十分焦急。

  “潘将军,我知道你王命在身。陈老伯后晌就能回来,他若能捕得几只兔子山鸡,我给你做成肉脯,也好路上吃。”

  “多谢娘子美意,潘某牢记在心。只是军情如火,岂敢过多耽搁。我此番回去向主帅禀明原委,待我稍作安排,把你们母女和陈老伯接到京城去住,也算我对你们的一点报偿。”

  见潘美执意要走,萼娘把早已洗刷干净的铠甲裹成包袱,做了些炒面,又从箱子里找出丈夫曾经穿过的一件夹袍给潘美套上。这件夹袍是萼娘一直留作纪念的,如今穿在潘美身上,倒也颇为合身。临行,潘美向萼娘深作一揖,道声“后会有期”,便大步出了院门。蕊儿追上去,扯住他的袍子叫道:

  “我们说过的话,你记住了没有?”

  “一言为定!”

  潘美顺着依稀记起的山路往前走,大约走了一个多时辰,翻了一道大山梁过去,见到了前几天厮杀过的那道山谷,谷间还弥漫着人血的腥味,但看不到一具尸体。他慢慢往前走,看见一座新土培成的大坟,坟前立着一根树桩做成的简陋木碑,刻着“汉阵亡士卒五十人之墓”,字迹歪歪扭扭,勉强能认得清。再往前走,又看见几座类似的大坟,木碑上的刻文也大致相同,只是人数不同而已。他并不感到新奇,因为这是周太祖时立下的规矩: 两军交战,不论杀敌多少,都要将他们的尸体埋葬,以免冤魂无着。战死的敌兵也是万物之灵,他们只是为其主不得已卖命罢了,没有大罪,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周太祖命将用兵,嘴上总挂着“勇”、“仁”二字,埋葬敌方士卒,就是他所说的“仁”的具体体现。在这里不会见到大周士卒的坟墓,因为阵亡的将士都会被运回大营,祭奠之后,再行埋葬。

  又过一道山谷,又是数座坟墓。突然间,在最远处的那座坟旁,他看到了与自己相伴七八载的枣骝马!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前奔跑了几步,只见那卧着的枣骝马长嘶一声,跃起前蹄,向他跑来。潘美顿觉两眼潮湿,迎着那马狂奔过去,紧紧抱住了马头!原来,几天前潘美栽下马后,那马顺着原路奔回战场,它是要给战场上的人报信,可惜没人能懂它的意思。那夜战事平息,马儿又顺着原路来找他,却不见了他的踪迹,在山谷间寻觅了四五天,最后又回到战场厮杀之地,大概它相信自己的主人一定会回到它的身边,如果一直等不到主人,它可能会死在这里。

  潘美牵着爱骑沿谷地走了很远,他让马吃足了草,又来到一条小溪边,人、马痛饮一番后,才跃上马背,朝南奔去。

  再说陈老伯和齐叔上山捕猎,没想到这一次却遇上了歹人。二人翻山越梁,来到兔子和黄羊时常出没的地方,兔子尚未捕得,却突然从林子中窜出七八个兵丁。这几个人衣着已十分敝旧,但从他们穿的青灰色衣裤,陈老伯就知道这是些北汉兵。此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兵士们将二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操着晋北口音说道:

  “不要怕,我们迷了路,你二人带我们回并州,到那里会给你们很多银子!”

  陈老伯的脑子在急速地转动,他知道这些人是被周军打散了的,不知怎么,他突然有一股复仇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略略思忖,对刚才说话的那个士兵说: “去并州的路我熟悉,这太岳山我都跑遍了,烦请几位弟兄让我侄儿回去告诉家里一句,可不可以?”说完,他把齐叔拉近,贴着他耳朵说:“你告诉我家萼娘和潘将军,让他们快快离开那里,不必等我!”

  又过来两三个人,其中一个像是军头模样,对陈老伯说:

  “说说看,走哪条路?”

  陈老伯胸有成竹地答道: “此处入汉界,若要走山路,并不甚远,顺着前面的谷底便可抵达沁州,到了沁州,诸位就可以径直北上回到并州了。”

  军头听罢,用疑惑的眼光盯了陈老伯很长时间,一言未发,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对齐叔说道:  “年轻人,你可以下山去,让这位老哥跟我们走一趟!”

  看不清后面还有多少人,几个士兵挟着陈老伯走在最前头,但从后面的说话声,估计总会有三五十个人,还有人骑着马。就这样一直走到天色渐黑,一队人歇下来吃东西,又有士卒点起了火,借着火光,陈老伯偷眼看到这些人中有四五个将校,其中一个很像刘汉忠。还有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靠着拴马的大树,颓唐地坐着,不时发出阵阵咳嗽。陈老伯


隐约听到那个像刘汉忠的人称他为“主公”,心中一怔,莫非此人就是汉主刘旻?

  此人正是北汉的国主刘旻。他这一仗输得太惨,还没等后军压上,前边已经全军覆没,自己也险些做了俘虏,幸得刘汉忠极力来救,才捡得一条老命。

  陈老伯的复仇心越来越强,歇息一夜后,他凭着自己的记忆,带领汉人折向通往晋州的路,因为他知道,晋州是周朝屯聚重兵之地,若能把他们带到那里,想必他们难逃性命。又走了大半晌,在后面护卫刘旻的刘汉忠觉得方向不对,便大步越到前头,一把抓住带路的老伯。这一看,刘汉忠大吃一惊,他认出了这个老汉就是李琼的侍从老兵。陈老伯盯着刘汉忠,与他对视良久,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刘汉忠狠狠地打了老伯一个耳光。

  众人簇拥着刘旻来到陈老伯面前,老伯早已被士卒反剪了双手。刘旻看了看老头儿,挥了挥手,示意将他杀死。众士卒刚要动手,刘汉忠喝住,问道:

  “萼娘呢?”

  “你不会找到她。”

  刘汉忠心里明白: 萼娘就和眼前这个老家伙在一起,她不会离这里太远!可是他目前有护驾的使命,既无法返回去寻找萼娘,又被带入了一个迷圈。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着陈老伯恨恨地骂了声“老匹夫”,利刃一挥,老伯的身体便倒在地上厚厚的枯叶中了。





第二回 孟州城潘赵相逢

  这一夜潘美马不停蹄,径直往前飞奔。那枣骝马也像懂得主人的心思,时快时慢,不觉出了山区。天色微明,眼前已经是一片平旷之野。虽然天还没全亮,路上已偶尔能见到行人了。前面有两个推独轮车的汉子,吱扭吱扭的声音格外刺耳。潘美追上前去,施礼问道:

  “两位哥哥,前面可是怀州城?”




  两个汉子把车停下,用颈上的汗巾擦了擦汗,其中一人答道:

  “壮士走错路了,前面是孟州城,去怀州还要往东百十里呢!”

  原来是夜间走错了路,潘美心中暗暗叫苦,不过既然已经走错,也不妨先到孟州城歇息歇息,毕竟他身体虚弱,又渴又累。

  走进孟州城门,正是店铺刚刚掀帘开门的时候,城里弥漫着一股蒸馍的香味,烟霭像凝固了一样,把整个孟州城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潘美已经累极了,他不暇拣择,看见一座叫“孟州第一楼”的酒楼,大步走了进去,要了些肉菜汤水。吃罢饭,从怀中掏出萼娘送他的一些铜钱往桌上一撂,叫道:

  “店家主,结账。”

  后堂走过来一个人,看上去像是店主人,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后生。店主瞅了瞅桌上的铜钱,笑了一声,说道:

  “客官,你大概不知道本店饭菜的价钱吧,这几文小钱怎么够啊?”

  潘美微微一怔,他此前的确很少自己掏钱吃饭,不甚知道店中的酒菜价钱。如今他是个落难之人,哪里来的许多钱财?刚才只知饥渴难耐,未曾想到付钱之事。他只好站起身来,向店主人施了一礼,说道:

  “惭愧!不瞒店家主,在下因与北汉贼人交战负伤,蒙人搭救,捡下一条性命,身上实在没有多带银两。我记下你这孟州第一楼,以后以百倍之值偿还,还望店家主信得过在下。”

  店主人自以为是个场面上混的人,冷冷一笑,说道:

  “这类话我听得多了!客官,你七尺高的汉子,总该懂得吃饭要付钱这样的道理吧?”

  潘美以前何曾处于如此窘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店主人身边的后生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哄起来:

  “看看他包袱里有啥!”

  “把他的马扣住!”

  “揍他!”

  潘美心里冒起火来,嗓门也高了,他边把包袱解开,边说:

  “各位请看!”

  众人先后看了两眼,店主却像个久谙世事的行家,不紧不慢地讥笑道:

  “客官既是个大元帅,为什么把铠甲包起来,身上倒穿件布袍?那铠甲该不是偷来的吧?”说完,一声高似一声地笑起来,几个伙计也跟着大笑,不时又说几句抢白的话:

  “要真是个大元帅,也不至于连顿饭钱也掏不起呀!”

  “没见过这样的大元帅!”

  “住口!”潘美哪里听得下这些。“有话好说,不必来这些闲言碎语!我今天也没工夫与你们理论,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改日以百倍之值偿你饭钱。若是这样不依不饶,别怪我不仁义了……”

  “怎么,你赖人家饭钱,还想撒野吗?朗朗乾坤,我就不信有如此狂徒!”店主毫不相让,几个伙计也捋起了衣袖,准备动武。有两个人揪住了潘美的衣裳,拉拉扯扯地来到了店门外。

  这一切都被骑马停在道中的一位过客看在眼里,他已经注视潘美好大工夫了。如今吵闹声越来越大,过客下马走上前来,分开众人,说道:

  “些许饭钱,何必大打出手!”说着,伸手入怀,掏出钱袋,丢在店主手里。“店家主,你看够不够?”

  店主把钱袋在手上掂了掂,面露得意之色,说道:

  “看这位先生才像个财主。”转身对潘美说,“大元帅,你好福气,我们做生意的人只认钱不认人,既然有财主替你付了钱,那你还去打你的汉贼去吧,我们可不管那些事!”

  “哈哈哈……”伙计们也随声大笑。

  潘美脸色铁青,他全然没有料到自己戎马十数载,竟在此地受了这么一顿窝囊气。他狠狠地瞪了店家主一眼,然后大步回到院里,牵出枣骝马,双手朝店主一揖: “后会有期!”便翻身上马。

  “我奉陪!”店主也不逊让。

  马蹄得得,潘美策马向城门快跑了几步,这才想起尚未向替他解围的先生道谢,于是掉转马头,却见那位先生也朝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头戴道冠,衣衫不伦不类的汉子。潘美下马行礼,说道:

  “多谢先生急难中相救,请问尊姓大名。”

  “敝人幽州赵普。”那位先生也从马上下来,两手合抱,向潘美还礼。此人大约三十岁上下,面色白皙,走路时一腿稍跛,身体清瘦,一件黑色夹袍穿在他身上,给人一种不能胜衣之感,然而看上去神采飞越,风度潇洒,弥补了他的癯弱。

  “这一位……?”潘美又看看他身边的那个人,问道。

  “哦,这位是我的朋友苗训。”赵普向潘美介绍,“敝人在京兆府时,见苗先生筮卜如神,可惜贫困不偶。唉,如今天下丧乱,智者却无用武之地,真让人感到悲哀!”

  潘美从赵普的话语中隐隐觉出此人颇有怀才不遇之慨。他从没听说过赵普这个名字,但陌路之人能济人之急,就凭这一点,他也对此人肃然起敬。言谈之中,又得知其貌不扬的苗训是他在街头救下的。毋庸讳言,此人必是个侠肝义胆之辈。

  “潘将军!”赵普听罢潘美自报家门,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我方才在酒楼前已看出将军绝非等闲之人,落到受小人欺侮的地步,未必不是件好事,还记得汉朝大将军韩信受胯下之辱吗?待到功成名就之时,那杀狗的屠夫就只有叩头叫爷的份儿了!”

  潘美少年时读过一些书,也略知赵普话中的意思,只是一时扭不过劲儿来。




  赵普轻轻一笑,又说:

  “将军更应该听说过‘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话吧?莫说将军您英名赫赫,就是我这个读书无用之人,也对此多有体会呢!”

  “听赵先生说,原在京兆府高就,不知为何来到孟州?”

  赵普笑容可掬,对潘美显得格外亲密,说道:

  “敝人原在京兆府刘词节帅门下任个书吏。刘节帅是位忠厚长者,爱民如子,深得关中百姓的爱戴。有刘节帅镇守关中,西蜀孟氏也不敢问津中原。可惜皇天不佑,刘帅前不久得了噎疾,眼见得病情日重,难以治愈。承蒙刘帅青眼相待,他下世前,将敝人荐与先皇帝,并嘱我不必急于入朝,待新帅到任后,将官兵军民关系调理顺畅后再离去不迟。新帅乃河东老将袁彦,此人乖戾无比,虽然身为节度使,而为人处事尚不及一介村夫,再加上贪暴无德,嗜杀无厌,又听不进敝人忠言,敝人好生无奈,只得做离去之想。不料先皇帝晏驾,所以又在京兆府隐忍数月。如今新皇帝即位登基,我想刘节帅一代名臣,新皇帝也会念他的旧情。倘若如此,敝人便可以在上林苑中借得一枝暂且栖身。今天遇见潘将军,真乃三生之幸,早听说将军在新皇帝任开封府尹时就是座上之宾。恕赵某狂言,如能蒙将军引见,来日同朝为官,岂不是旷世美谈?”

  潘美这才明白眼前这个赵普绝非村学秀才,他平时虽然对读书人多所轻蔑,但此人落落大方,不似一般秀才那样怯懦酸腐,加上他言谈话语全是说利民辅国之事,倒对他产生了一点敬意,爽快地说道:

  “赵先生既如此说,我们自今日起便是同道,请上马!”

  二人缓辔出城,苗训一直为赵普牵着马。潘美十几年来都在军旅之中,即使是与新皇帝柴荣、军帅赵匡胤在一起时,也多是说些用兵之事,今日闲暇,他倒颇想听听赵普的见解。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赵普侃侃而谈。“先皇帝仁勇兼备,矢志统一。可惜创业未半,中道崩殂,令人扼腕。新皇帝是固守封疆,还是继往开来,我们还心中无数。”

  “先生不必有此忧虑,当今圣上原是先皇帝的爱将,自然能继承先皇帝遗志。高平之战,赵先生还看不出大周的新气象吗?”潘美说道。

  “不然。”赵普道。“高平之战,只不过是御敌而已。盗贼进家,抢夺财物,你只把盗贼撵出家门,就算是英雄大业吗?有为之君,就应该荡平天下,而荡平天下,首在用人。当年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还不是因为重用了管仲?秦始皇蚕食诸侯,成就帝业,也是由于广揽英才。为君之道,能者用之,庸者却之,坏大事者诛之,便可无往而不胜。倘若敝人能见容于新皇帝,一定先献用人之策。”

  潘美对此说颇为赞成,他虽然不能像赵普一样把这事说得有条有理,但历来对骄兵庸将也是嗤之以鼻。就拿这次高平之战来说,樊爱能身为中军正帅,遇敌先遁,而对付百姓却如凶神一般。这种人身居高位,有恃无恐,怎能服众?他对赵普所说“能者用之,庸者却之,坏大事者诛之”的话打心里赞成。

  “赵先生,”潘美又问,“依你之见,除了重用人才之外,还有何策可致太平?”

  “潘将军见笑了。”赵普颇显谦恭地瞅了潘美一眼。“敝人也是秀才议国事,不自量力。既然潘将军有问,也只好强不知以为知了。敝人以为,先皇帝一味以仁德为本,恐非万全。自唐朝藩镇据地称雄,各霸一方,只信刀兵,谁个肯入你仁德的圈套?依赵某之意,对付藩镇,当各个击破,树立天子的威严。有威然后有德,方可混一四海,迫使万国来朝。对诸节帅应当如此,对诸方国也应当如此。”

  潘美在马上频频点头称许,内心还在琢磨着赵普的话。他的沉吟自然逃不脱赵普的眼睛,其实此时赵普并没有把潘美看作真正的同道,他之所以如此高谈阔论,只是相中了潘美与新皇帝柴荣、先锋副帅赵匡胤的特殊关系,才稍稍露些峥嵘之态。不过,他深知对待武人,既不可一言不发,又不可言之过甚。一言不发,他会把你当成凡夫俗子;言之太过,他又会说你是个空谈的腐儒。凡事做到八分则必须收住,这叫做急火攻,慢火煨。赵普将话头一转,又说道:

  “好啦,潘将军,咱们别老是忧国忧民了,下马歇一歇,饮口酒,如何?”

  潘美下马,三人在一棵大槐树下盘腿坐定,苗训从布袋里取出肉脯和酒壶,潘美因箭伤推却未饮。他看着衣衫不整的苗训,想起方才赵普说他“筮卜如神”,倒想试一试他如何神法,问赵普道:

  “可否请苗先生为潘某算上一卦?”

  赵普笑道: “潘将军如今功成名就,不比赵某,仍在恓惶落魄之中,何必如此?”略停片刻,咳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说他测人凶吉有如神算,也不过聊以解嘲而已。苗训一直借此谋生,刚才夸他,只是不想在将军面前把他说得过于不堪,怕将军耻笑赵某。现在你我已成好友,还何必信他那一套!”

  “哦?”潘美觉得赵普话外有音,便直接问苗训道:“你给赵先生算过?”

  “是。”

  “赵先生前途如何?”




  “赵先生目有神光,乃是鼎彝之象。”

  赵普哈哈哈地笑起来: “潘将军,你看他是不是信口雌黄?”

  潘美也觉得这话近乎荒唐,索性与苗训戏言起来:

  “那你看看我的家庭诸事,如何?”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正如赵普所说,自己已经身居将军之职,且深得天子重臣的信任,这些都用不着让一个算命先生去饶舌了。不想这苗训却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词。看着苗训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潘美觉得很滑稽。

  “将军,你一生命里有四男二女,四男皆为官,富贵无极。”

  “哦,是吗?”潘美笑笑说,“那我还得让夫人再生上一男二女,才能凑足你这个数。”

  苗训面色木然,停了片刻,淡淡地说:

  “将军,恕我直言,尊夫人已经不能再为你生儿育女了。”

  “这是为何?”

  “尊夫人病在榻上,哪里还能生育呢?”

  潘美笑声更高: “好好!这回我可真信赵先生的话了,你可真能信口雌黄!”

  汴京。这座周回不足二十里的旧城,虽然是大周朝的都城,却并没有帝里巍峨的气象。后梁朱全忠任宣武节度使时,曾将帅府置于此地。后唐时以洛阳为都,此城便日渐荒芜,石晋立国,重新定都于此,可惜那时民力凋敝,哪里还顾得上增广城池?就这样风风雨雨,直至当今皇帝柴荣即位,依然是朱全忠坐镇时的模样。皇城不可谓无,但算来算去,不过是在宣武节帅衙门的基础上向四外稍作扩展,建了一些新的衙署而已。按当时的风俗,城的东、西、南、北四面各开三门,现如今依旧是所谓“都城十二门”,只是这十二门都已风雨剥蚀了。

  朝堂西偏简陋的政事堂里,周皇帝柴荣正与宰相范质、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中军先锋将军赵匡胤等议事。这次高平之战,柴荣几乎是倾国内之精兵与北汉一决雌雄,他一心要在自己即位之初建立伟业,慑服众将。依他原来的想法,此次出师定要攻破并州,将北汉一鼓荡平。可惜主帅怯懦,若不是张永德、赵匡胤等猛将厉兵分进,险些误了大事。尽管此战以胜利告终,周军的损失也不在少数。更为可恼的是,樊爱能所率步卒一千余人竟面对汉兵大呼万岁,投了北汉,使大周丢尽了颜面。就为这件事,柴荣不得不重新部署兵力: 河中节度使王彦升依旧坚守晋州,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依旧坚守河北,中军帅臣樊爱能、何徽等随柴荣暂回京师,待整肃后再行北上。

  柴荣今年四十二岁,自幼跟随先皇帝郭威征讨杀伐,屡立功勋。郭威无子,便将他收为义子。郭威临终之时,曾在病榻前嘱咐他三件事: 一,平定中原,先北后南。北指的是北汉和契丹。在郭威看来,这两国是对大周威胁最大的敌人,至于南方诸国,可一一缓图之。二,武人中要重用张永德和赵匡胤,这两个人既有勇武,又有谋略,不可以一般军将视之。凡军中之事,应多听他们的谋划。对不用命的武将,既不能姑息,也不能滥杀,姑息则助其骄狂之气,滥杀则容易引起兵变。三,要好生拣择文臣。当今宰相范质、冯道、魏仁浦等人,皆保家不卫国之辈,不可不用,又不可全信。若能择一良相,扫平中原便指日可待。

  这三件事,眼下柴荣已经做了两件。他第一战就要平定北汉。他重用了张永德、赵匡胤,这两个人也果真不负先皇帝的信赖。而对樊爱能、何徽将作如何处置,他还举棋不定,也正是为了这事,他才把几个大臣召到这里,想听听他们的见解。

  范质是个老成持重,处事不偏不倚但又凡事认真的老臣,他对武人怯懦也早已看不惯,便先开口禀道:

  “臣以为,樊、何二帅之举,对军心摇撼甚烈,依大周律,当打入天牢,以儆效尤。”

  柴荣听罢,没有做声,将目光投向赵匡胤。赵匡胤早在郭威未崩逝之前,就多次听他说过对武人既不纵容又不滥杀的话。但樊爱能、何徽毕竟是先朝宿将,跟随先皇帝多年,也立过一些战功,正属既不该纵容也不该滥杀之列。于是禀道:

  “依末将之见,为整肃军心,应将樊爱能降官三等,免去主帅之职,令其军前效力;至于何将军,虽然先败,然觉悟之后,尚能冲锋陷阵,也算是将功折罪了。降官二等,当不为过。”

  张永德听罢二人的话,很不以为然,声色俱厉地说道:

  “樊爱能虽是老将,但素来并没有立过大功。再说陛下志在讨平四海,如果今天樊爱能遇敌先遁而不杀,日后便会有闻敌而遁者。这样的军队,即使有百万之众,也会被一帅毁个精光。这一战我军损失三四千人,还折了陛下的爱将潘美。如此主帅,杀无赦!”

  范质听罢此话,微微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

  “臣知道张、赵二将军此战中功劳甚大,不过,若按张将军的话处置,就不怕军中传言有嫉妒主帅之嫌吗?”

  一提到潘美,柴荣心里一沉,他扭头想问赵匡胤找没找到潘美的尸首,还没等他开口,赵匡胤先禀道:

  “陛下,潘美没有死,他如今就在宫门外候旨。不仅他安然无恙,还带回来一个文臣,此真陛下之大幸!”

  原来潘美与赵普今日头晌已回到汴京,军营中一片欢呼。潘美领着赵普来到赵匡胤的营帐中,刚刚寒暄数语,赵匡胤便接到柴荣的宣召,他索性带着二人来到宫门前,自己先入朝听命。此时张永德提到潘美,他也就顺势向柴荣禀知。

  柴荣听罢,急忙宣潘美来到堂中。上堂时,赵普跟在潘美的身后,两人双双跪地。柴荣道:




  “潘爱卿请起,此处不是朝廷正殿,可随意些。”

  潘美先简单说了几句自己遇救的经过,随后将赵普来京的原委告知柴荣。不知为什么,柴荣对眼前这个跛子不甚喜欢,不过还是接过他递上来的信。在信中,刘词极口赞赏赵普智虑非凡,有济世安邦之才。柴荣忽又记起先皇帝临终的遗嘱,暗想道: 或许此人真是良相之才,倒也可以帮助自己成就大业。他想试一试赵普的智虑究竟如何,于是就应该怎样处置樊、何之事向他征询。

  赵普听完柴荣的话,先将头上的布帽摘下来,捧在手中。

  “这是何意?”柴荣不解地问。

  “微臣须先将自己的一颗人头交给陛下,才敢说话。”

  柴荣觉得此举十分可笑,挥了挥手说: “只管讲吧!”

  “禀陛下,高平之战的情况,臣也略知了一二。臣以为,不惟主帅樊爱能当杀,其他虞候以上二十余人皆当杀;何徽虽然先罪后功,然陛下新即大位,军心未定,不杀不足以树立陛下的威权!”

  柴荣依次将眼前几位将相扫视一过,只见范质一脸不屑,赵匡胤神情穆然,不见可否之色,张永德则面带得意。他又问潘美道:

  “潘卿,你以为如何?”

  “惟陛下裁处!”

  “赵普!”柴荣声音虽然不高,却显出十二分的严厉,“凭你一颗脑袋,就想换朕三十员大将的性命吗?”

  赵普又叩了一下头,并没有惧怕之意,应声答道:

  “臣只想用一颗脑袋换得陛下扬威四海,所向披靡!”

  “非要杀那么多人吗?”

  “一定要杀!”赵普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何徽将军既然有功,陛下可以以阵亡功臣之礼将他厚葬。”

  昏暗的厅堂中没有掌灯,这一刻异乎寻常地宁静,静得连每个人的鼻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中军将帅士卒都临时住在南门外的空场上,营帐众多。城门边依次竖了几十根粗大的木桩,每根木桩上捆着一个士卒,这是樊爱能命部下将逃兵捆在这里枷号示众的。这几十名逃兵已经被捆了两三天,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但求速死,可主帅樊爱能还没有发话,他们也只能继续忍受折磨和羞辱。

  “大驾到!”传令兵一声高呼,帅帐中樊爱能、何徽等大将纷纷走出,向柴荣施以军礼,营中的士卒近万人也很快列好了队形。柴荣此时一副戎装,后面跟着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慕容延钊等将领,再后是潘美、党进率领的一队宫廷卫兵。柴荣信马走到城边,将被捆的士卒一一看过,而后返身问道:

  “樊将军,这是何意?”

  “禀陛下,这些逃兵动摇军心。末将为警示全军,打算处死他们,请陛下明示。”

  “好!”柴荣把马头拨向军阵。“樊将军,你先把众将军依职位高低集结在军前,我们打了胜仗,朕要亲自宣诏赏功!”

  众将官很快集结在阵列之前,张永德、赵匡胤、慕容延钊、潘美等人也下马归队。柴荣身后,只跟着一队衣装崭新的卫兵。

  柴荣声如洪钟,亲口诏谕三军: 李重进升兼忠武军节度使,慕容延钊升兼虎捷左厢都指挥使,向训升兼义成军节度使,张永德升兼武信军节度使,赵匡胤为殿前都虞候,潘美、党进为西上阁门使,尹崇珂为本班副检点……这时,樊爱能等数人心中开始嘀咕,因为柴荣所赏军功人员的职位越来越低,还没有说到自己。

  “樊将军,何将军!”柴荣走到樊爱能等人面前,说道。“逃卒无死罪,朕命你把这些人放了!”

  “这……”樊爱能心中迟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把手一挥,跑上来几十名士卒,把柱子上的逃卒一一松绑。这些逃卒真如睡里梦里,怎么也想不到架在脖子上的刀被皇帝撤下了,有的跪地叩头,有的抱头大哭,有的瘫倒在地上,大约已经昏死过去。

  “把逃卒换成逃将!”柴荣大吼一声。身后的卫兵应声跑上,将樊爱能、何徽等二十七名将领一一拿下,用捆逃卒的绳索将他们捆在了木桩上。

  “败军之将,嫁祸士卒,颜面何在!”柴荣骑着马缓步来到樊爱能面前,厉声说道。

  樊爱能这才明白将要大祸临头,他声音嘶哑地哀求道:

  “陛下,望陛下看在末将多年跟随先皇帝的情分上,再给末将一个机会,末将愿率兵攻下北汉,生擒刘旻!”

  柴荣冷笑了一声,说道: “朕实在不敢从你之请!”说罢,又来到何徽面前。见到何徽那双绝望的眼睛,柴荣心中一酸,他跳下马,默默端详着何徽那张苍老的脸。樊爱能见柴荣有开释何徽之意,厉声叫道:

  “陛下,末将也有微功!”

  柴荣没有理会,向后一招手,两个卫兵端上酒来。柴荣双手捧起一盏,递到何徽面前,说道: “何将军,军法无情,你不要怪朕。朕今日为你壮行!”说罢,亲手将酒倾在何徽口中。

  何徽饮毕,将头仰靠在柱上,闭上了双眼。

  柴荣上马,又依次将二十几名将官看了一过,此时,锦衣士卒们都已手提钢刀站在将官们身旁了。

  “杀!”




  二十几颗人头应声落地,在场的校尉、士兵近万人,一个个都显得惊恐无措。柴荣勒马军前,满脸威严,宣布道:

  “自今日起,张永德为中军总帅,赵匡胤为中军副帅。所有将校士卒,敢不惟命是听者,军法处置!全军休整五日,再赴河东,一定要全歼汉贼,扬我大周之神威!”

  话音刚落,全军齐声应和:

  “扬大周神威!”

  “扬大周神威!”

  潘美跟着赵匡胤回到帐中。自从他回汴京之后,局面一直如箭在弦,直到现在,二人才算有工夫坐下来交谈。潘美问赵匡胤道:

  “大哥以为赵普这个人如何?”

  “此人厉害!”赵匡胤微微一笑,“没想到你潘将军大难不死,还拐回这么个活宝贝!”

  潘美明白赵匡胤的心思,他猛然想起自己和赵普从孟州出来后,苗训称赵普“有鼎彝之象”的话,心中暗暗惊诧,试探着又问:

  “大哥以为赵普有没有可能受皇上大用?”

  赵匡胤像是考虑过此事,没多思索,随口答道:

  “赵普确实是个良才,大周若要昌盛强大,这样的人才越多越好。”说到这里,赵匡胤略作停顿,又道: “可惜他已经把皇上吓着了,也把皇上得罪苦了!”

  这句话实出潘美意外,他不解地问:

  “既是良才,而且以一句话使军威大振,不知大哥所说的‘得罪’又是何意?”

  赵匡胤注视着潘美,说道:

  “贤弟这话甚合人情,可你只凭一副衷肠看人,怎么能猜透他人的心思?皇上心里真想一下子杀死二十七员大将吗?先皇帝遗训明明白白: 不能滥杀武臣。我揣摸皇上的意思,他只想杀一个樊爱能罢了。”

  “那又何必听从赵普之言呢?”

  “那是因为赵普之言是成就大业的金玉良言,皇上必须这么做。好了,”赵匡胤觉得这些事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日下军务紧急,他也不想再与潘美议论此事。“贤弟,你快回府去看看家小吧!”





第三回 信陵坊赵普筹策

  赵普既是潘美带回来的客人,赵匡胤自然热情款待,他除了邀偏裨将领与赵普同饮之外,还特地把赵普请到自己府第中。院子里有点冷清,赵匡胤让赵普厅中坐定,问刚刚端上茶来的老仆:

  “老夫人呢?”




  “回老爷,太夫人与夫人到定力院上香去了。”

  “因何事上香?”赵匡胤问了一句,又对赵普说: “我家老夫人笃信佛法,时常教导在下不可妄杀人。赵先生你说,在下身负国命,不杀敌何以效忠王室?这不是两难吗?”

  “恕赵某多嘴!”赵普在偏座上呷了口茶,说道。“依小人看来,太夫人所说的是不可妄杀良善。若是敌国仇雠,你不杀他他便杀你,哪里还谈得上身后之事?”

  正说话间,婢女进门禀道: “老爷,太夫人和夫人回府了。”

  赵匡胤连忙起身出迎,赵普跟在后面,把老夫人接进正厅。寒暄数句后,赵匡胤的夫人贺氏转回自己房中。赵普朝杜老夫人深施一礼,说道:

  “晚辈赵普拜见老夫人。”

  “这位是何人?”

  赵匡胤把赵普此来前前后后对母亲讲过。杜老夫人端详良久,几番让赵普落座,说道:

  “我看赵先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一脸的斯文气。先生既愿与我儿交友,还望能时时对他有所教诲。”

  “老夫人言重,晚辈实在当不起。赵将军乃当朝名将,晚辈欲随马拾蹬,尚且不及……”

  “哪里话。”杜老夫人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赵普的脸。她以前也曾见过儿子不少的朋友,却很少见到读书人,不知为什么,她感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书生或许会给儿子帮上大忙。“我家匡胤终日里疆场厮杀,若得先生这样的人与他谈论些仁义礼教,才能帮他成为真正的人才。”

  这位老夫人绝不像赵匡胤所说的“笃信佛法”,她方才上香,是因为儿子新升了殿前都虞候心里高兴,她是求佛祖保佑赵氏一族百事平安,免遭祸患。

  杜老夫人又将目光转向赵匡胤,问道:

  “赵先生现在何处高就?”

  没等赵匡胤说话,赵普抢先答道:

  “晚辈现在还是一介草民,惭愧惭愧!”

  “如此,总该在你府中为赵先生安排一职呀。”

  “赵先生龙虎气象,匡胤择日须向皇帝举荐呢。”赵匡胤说道。

  “那是后话,总该先让赵先生安顿下来吧?”

  “请老夫人放心。”赵匡胤给母亲浅鞠一躬。“只要赵先生不嫌屈就,就先在本衙里当个掌书记。”他又转身对赵普说:“皇上初登大位,政务繁多,赵先生还需要耐心等待,只要有方便的机会,本将一定尽力保举。”

  赵普被安排住在信陵坊以东的顺巷,此巷一出来,便是大相国寺。说起这汴京城中的相国寺,真可以称得上是全城第一胜地,而且颇有些来历。此地相传是战国四公子之一的魏国信陵君游赏之地,信陵坊这个名称就由此而来,且历久不改,可见后人对信陵君的爱戴。南北朝时,佛教开始在中土广泛传播,北齐文宣帝高洋也是个笃信佛法的人,他命人在此处建了一座寺庙,取名建国寺,当时香火之盛,甲于中原。到了唐睿宗时,西域有个叫慧云的大和尚自称在此地望见了佛殿楼宇,睿宗认为这是个祥瑞之兆,于是下诏命慧云募集钱财,又从朝廷府库中拨了不少银子,将建国寺大大扩建,还铸造了一座一丈八尺高的弥勒佛铁像。因为睿宗即位之前曾封为相王,故而寺成之后,将它改名为“相国寺”,并为它题写了寺门的大匾。就是梁、唐、晋、汉更迭之时,相国寺一带也十分热闹,可以说是汴京城的中心。赵匡胤为何要把赵普安排在这里呢?一来是想让他闲暇时逛逛信陵坊,游游汴水,因为信陵坊就在汴水之滨;二来是此地离朝廷皇城也不算远,往西不远,就是御街,倘若宫中有人传唤,也好就近找到他。

  他和苗训住在一起,可苗训几乎不在客舍待着,一天到晚在相国寺门前为人卜卦,没几天,这一带都知道汴京城里来了个半神仙,言人休咎,无所不中,更兼他为人看相只收十文钱,所以慕名找他的人有时竟寻到客舍里来。

  这些天赵匡胤又奉命到潞州监军,据说李筠与他闹翻了脸,还大骂他后生狂徒。越是如此,他越要驻在潞州静观其变。这一待就是几个月未归。赵普虽觉无奈,也只能随遇而安,他正在反复考虑自己的下一步棋。初到京城,他就给皇上下了一剂猛药,当他得知柴荣完全按照他的谋划一次杀了二十多名将官后,他感到自己的大事有望成功,而且为期不会太远。然而来京这么久,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找过他。柴荣给郭威送葬也早完了,为什么还不派人来宣自己进宫呢?既然如此,急也没用,索性再下些功夫,把草拟的奏折仔仔细细推敲一下。他深知像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吏要想在皇帝心中留下点儿印象,甚至让他事事都想起你,进而事事都离不开你,单靠一招一势是绝对不行的。他在奏折中详细谈了三件事: 第一还是用人,当今天下虽然四分五裂,武夫不能不用,但只能用之,不能由之,“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古人早就说得明明白白。治国的关键,还是要用读书人哪!要用读书人,但不是用那些只会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废物,真正的读书人既要有文韬,又要有武略,“略”就是智谋,要会谋划,会运筹,将天下风云运于自己手掌之中,这才叫会读书,这才叫把书读懂了,读透了。他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就看柴荣能不能慧眼识珠了。他所谓的“武略”很明确地体现在自己所说的第二件事上,那就是认清天下大势。他隐隐听别人说过,先皇帝临终嘱咐柴荣要先平北狄,再收南土。他认为这种方略大错特错: 北狄凶猛强悍,若是以硬碰硬,势必两败俱伤;而南方诸国占据着九州之半,可这些小国偏安几十年,君臣苟且,士无斗志,是一堆软骨头,想嚼就可以一块一块把他们嚼碎。更需考虑的是,这些国家大都沃野千里,粮谷丰饶,若是先将他们征服,就有了充足的粮食,那时再集中兵力对付北狄契丹和小小北汉,就进可攻,退可守了。打下来则扩展疆宇,成万世之大业,即使打不下来,那北国荒僻之地,容他一时又有何不可?至于第三件事,就是整肃吏治。吏清则民心齐,吏贪则民心散。大周连年来内外用兵,无暇顾及官吏的贪廉,这些贪官乘机向百姓敲骨吸髓,国家何日可得安宁?

  他捻着颌下不多的几根胡须,十分得意。他要给柴荣好好地上几堂课,让柴荣知道,能帮他一统江山、威震万国的英奇之才就在他的眼前。胸中既已有了成算,赵普这才走出来逛一逛街市,因为有一个月,他一直大门未出,二门未迈。

  他信步来到大相国寺前,此处游人很多,熙熙攘攘。相国寺门前立着唐朝大书法家李邕写的《大相国寺碑》,这块碑虽在唐末便被誉为相国寺十绝之一,可汴京人却大多对它熟视


无睹。赵普是首次看到。“云廓八景,雨散四花。人间天上,物外异乡”,他细细地把碑文一直读完,又从寺门外向里望去,此寺的确有佛宇的威严和肃穆。再看寺外,卖饴糖瓜果的,卖假古董假玉器的,卖花草盆景的,吞刀吐火玩幻术的,耍刀弄枪混世糊口的,说春秋的,说三国的,讲梵经故事的,无所不有,乱哄哄这里一堆那里一伙,这使赵普感到,似乎大半个汴京城的人都聚到这里来了。他漫无目的地从一丛丛人群旁走过,忽然在一处站住,但见几十号人正围着苗训,听他给人卜卦。问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壮汉,从这排场上看,此人来头不小。他身边站着的是位十七八的年轻女子,从话语里听得出,这女子是胖子的少夫人。

  胖子身边一个满脸横肉、身穿皂服的黑汉神气活现地对苗训说:

  “嗨,你若是给我家老爷和夫人算准了,老爷赏你两匹细布;要是敢胡说八道,哼,别怪我们哥儿几个拳头太硬!”

  这苗训也不是等闲之辈,早年游洛阳、下长安时,见过的官儿多了。他一脸不屑地说道:

  “叫你家老爷亲自和我说话!”

  “你!”黑汉受了这句噎,想发作又不敢。胖子用手把他拨到一边,说道:

  “山人,看看老夫日后的运气如何?”

  苗训眯着眼睛,将胖子的脸端详了一番,半晌,才缓缓问道:

  “大人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胖子的眼也眯成一条缝,笑道:

  “真话怎样,假话又怎样?都说出来让老夫听听!”

  “不然。大人若想听假话,我当着众人恭维一番,落得一团和气,也不会少付我钱。若是想听真话,那就请借一步,咱们单独说。”

  胖子心中似有所动,一手搀起小夫人,对苗训说:

  “那就单独说说吧!”

  苗训与胖子走到一旁静处,说道: “大人日下洪福齐天,富贵已极,可惜命门上有一道杀纹,怕是会有血光之灾。慎之慎之!”

  胖子听罢,不以为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怎么个解法?”

  “大人命里福在南方,只要一生中不断南行,便可免灾。”

  胖子又指指身边的少妇问道: “你看看她怎么样?”

  “少夫人面相与大人甚为相合,只要一生往南,便可无虞。干脆说吧,我已经断定大人一家的命相,连同子女孙辈,福命都在南方。”

  你道这胖子是谁?他便是当今皇帝的亲戚,大将军张永德的父亲张颖。听罢苗训的话,他倒觉得颇有些说准了,因为他起家在太原,这些年一直在往南走,如今这汴京城已在太原以南千里之遥了。他不气不恼,又回到人丛中,对那个黑汉说道:

  “张某说话绝不食言,今天没带细布,赏他纹银十两!”

  赵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听到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嘘之声。

  赵匡胤应命赴潞州时,柴荣本欲让他带潘美同去,可潘美回到京城后不久,箭伤复发,一卧床就是两三个月。这期间寻了几位良医精心调治,总算日渐痊愈。他是个躺不住的人,听说皇上又要派张永德率兵攻打太原,于是急忙求见柴荣。

  再说北汉主刘旻逃回并州后,连惊带吓,不久便一命呜呼。新即位的刘钧扬言一定要报此大仇。这刘钧是刘旻的独生儿子,今春高平之战,他奉命留守太原,及至大军溃败,刘旻后悔没有让刘钧率禁卒出师,因为他知道刘钧做事果决,英勇无畏。刘钧做了皇帝之后,命刘汉忠掌管亲军。随后又派出数路使节,一路北约契丹,继续交好。不过刘钧深知北汉军此次大败,与契丹坐视不救有直接关系,他只是不想与契丹为敌,佯为友邦,心里早就对他们又怨又恨。又一路通过海道潜抵江南的唐国,与唐主李璟相约,待时机成熟,南北夹击,共分州土。

  这李璟乃是南唐第二代皇帝,所占疆土自淮河以北直至南岭以东三十州之地,不仅有江南粮仓之富,且有淮北、湖湘一带的劲兵锐卒,无论从军事上说还是从经济上说,都堪称南方大国。不过李璟也是个深于谋算的人,他很有礼貌地接待了北汉使节,只与刘钧订下话语之盟,不愿留下片言只字。因为他深深知道,一旦周朝抓住他与刘钧联合的把柄,就会惹火烧身。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尽管他机关算尽,可宰相宋齐丘暗中受了刘钧使者的厚赂,竟冒着他的名义私下里修了一纸国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刘钧的盟国。

  再一路跋涉蜀道,来到成都,与蜀国主孟昶约为兄弟。这孟昶自十六岁那年即皇帝位,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享国之久,为南方各国之首。蜀中乃是天府之国,粮谷丰足,再加上北有剑关、斜谷之险,以故二十年来没有兵患。虽然如此,中原的强兵劲卒也时常让孟昶忧心忡忡。他知道这些年之所以无人加兵于蜀,主要是因为中原各路帅臣互相杀伐,无暇顾及自己罢了。万一世出英主,想要保住全蜀,怕要费很大气力呢。此时刘钧欲与他结盟,并许以平定周朝以后以秦川为界,他觉得这倒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大好机会,于是接受了刘钧送来的帛书,封成蜡丸,交枢密使赵彦韬藏于枢府。

  三路使节先后回到太原,刘钧大喜过望。此时他又在谋划如何攻克周朝的内部。他知道周将虽然人数众多,但派系纵横,各拥众兵。柴荣新即大位,不可能把那么多老将玩于股掌之中。就拿高平之战来说,要不是赵匡胤、张永德等骁将奔突冲杀,怕是很难取胜。正因为如此,柴荣才不得不下狠心,一口气杀掉二十几员将领,这无疑是个敲山震虎之策。可是敲山容易震虎难,尤其是那些野惯了的猛虎,哪会轻易就被他震住!樊爱能做了冤鬼,何徽做了冤鬼,可贻误战机的李筠和各路将领,不是依然如故吗?他柴荣总不能把老将们都杀光吧


?还有永兴军节度使袁彦,也是个桀骜不驯之辈,柴荣深知此人不好驾驭,才不得不重用赵匡胤、张永德等后进之辈。何不借此机会与周之宿将相交,成则为我所用,就算不成,也可以达到离间的目的,弄得周朝君臣将相上下离德,岂不是一石两鸟?于是刘钧又派出三路使节,一路到潞州说服李筠,一路往长安交结袁彦,一路赴凤翔贿赂王景。不想这一次刘钧颇为失算,李筠虽然秘密接待了北汉使臣,但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使节流连数日,无功而返。袁彦和王景那里更是不妙,两个使者都被砍了脑袋,悬于长安和凤翔的城门楼上。刘钧大为沮丧,也就暂缓了兴兵之想。柴荣闻知刘钧贼心甚炽,十分恼怒,于是命张永德率领两万多兵马由泽州北上,想再给刘钧点儿颜色看看。

  柴荣与张永德等人将北征方略安排停当,正想回后宫歇息,听得潘美求见,便宣他进殿。

  潘美跪在柴荣面前不肯起身,柴荣素来欣赏他的勇猛忠厚,说道:

  “潘爱卿何必如此,你且坐下,朕正有话要跟你说。”

  “愿闻圣命!”潘美这才起身,坐在柴荣斜侧。

  “朕不想让你随张永德出征,是因为另有使命。”柴荣目光久久没有离开潘美的脸。他说的这件使命已经考虑了数日,始终定不下派谁去最为放心,直到昨天,他才决定让潘美去完成此事。

  潘美急于请命,柴荣却不慌不忙,说道:

  “你在家中再调养数日,随时听候宣召。”

  潘美虽然不便再问究竟是什么大事,但从柴荣的表情话语中可以体会到,此事或许比北征河东更为凶险。

  大约又过了二十天,潘美觉得身体已基本康复。这一天他正与几个孩子玩耍,忽有宫中的人前来宣召。潘美连忙换了衣裳进宫,柴荣仍在偏殿中等他,潘美匆匆赶到殿门时,见尹崇珂已先立在殿外。尹崇珂与潘美都是大名人,算得同乡。这次高平之战他也参加了,而且立了功,只不过没与潘美在同一军中。

  “看座!”柴荣让二人坐在自己斜侧,殿中再无别人。

  柴荣从案上拿起两个折子,对两人说道: “这两件奏报,朕已经看了数遍。今天召你们来,你们也不妨看看,有何想法,尽管对朕直言。”说罢,将奏折分给二人。潘美与尹崇珂交替看罢,又恭恭敬敬地将折子放回案上。其中一折是西北秦州百姓的联名上书,言自后汉以来,秦、凤、阶、成四州被西蜀夺取,四郡百姓仰思大周皇帝的恩德,希望大周发兵收复,使四州百姓重沐雨露。另一份是长安百姓的上书,说永兴军节度使袁彦自到任以来,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一郡之内,民怨沸腾。奏本的末尾还说袁彦暗中与西蜀勾结,心怀贰志,有人看见他与蜀国秦、凤等州刺史经常往来,希望朝廷尽快除掉袁彦,免留后患。

  柴荣不紧不慢地问尹崇珂: “爱卿以为朕该怎么做?”

  尹崇珂应声站起,拱手禀道: “陛下,末将人微言轻,不敢胡说。如此军机大事,不知末将能效何力?”

  “人微可以变得不微嘛!”柴荣道,“只管讲,朕若以为你们人微言轻,就不宣你们来了!”

  “末将愿率兵剪除袁彦!”尹崇珂语气坚决。

  “朕现在已无重兵交给你,就算是拨给你几千兵马,就能除掉兵多将广的袁彦吗?”柴荣显然觉得尹崇珂的话不合心意,又用目光注视着潘美。潘美正在想柴荣为什么拿两个折子同时给自己看,略一思索,禀道:

  “陛下,末将以为,袁彦一介武夫,用他的兵去收复秦、凤等四州,而不让他再管理民政,才是上策。”

  “好!”柴荣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无赞赏地说。“潘爱卿果然不负朕的苦心,变得越来越有心计了!”柴荣这些天来一直冥思苦想的,就是如何收复秦、凤四州,他既要把袁彦的气力用尽,又不想让他再称霸一方。柴荣深知袁彦生性凶悍,一般人很难制伏他,前些时的高平之战,命他率兵北上,他竟然敢于抗命,柴荣为此十分气恼,却又奈何他不得。凤翔节度使王景忠厚怯懦,不但无法挟制袁彦,反倒时时受袁彦的凌蔑。如今他要派潘美和尹崇珂两位年轻将领深入虎穴,说服袁彦用兵西蜀,使长安百姓暂得安宁,这叫做一箭双雕。只是此行非同寻常,必须由有胆有识者为之。他思来想去,才决定让潘美担此重任,尹崇珂作为副使。

  柴荣把草拟好的圣命交给潘美,说道: “爱卿此行关乎国家大计,稍有不慎,惹起兵变,使袁彦与西蜀合兵东向,大事败矣!”

  “谨遵圣命!”潘美朗朗说道。“只不知我二人究竟带多少兵马?”

  “精壮十人。”柴荣道。看着两个人都有些发愣,又说:“怎么,嫌少吗?你们想想,如果能以智取胜,十人足矣;真要是兵戎相见,就算带上几千兵马,也肯定敌不过袁彦老儿。”

  潘美知道此行全靠自己的胆魄和智慧了。但无论有多么险恶,他只能死生以之。两人拜别柴荣,稍作收拾,便带着十名骑兵向西而去。




  且说这袁彦早在先帝郭威镇守邺城的时候,就已是郭威帐下的军将。由于作战勇猛无畏,深得郭威信任,一次战斗下来,往往连升两三级。他比柴荣小不了几岁,也算是员老将了,惟其老,所以对年轻将领张永德、赵匡胤等人很不服气。郭威还在世时,他自请为永兴军节度。此地是汉、唐两朝京城所在之地,占八百里秦川之富,又且扼守西北,可谓举足轻重的所在。自到任以来,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像个土皇帝,谁也奈何他不得。前几个月,柴荣调他北上截击北汉大军,他不愿损兵折将,为他人作嫁衣裳,故而稽留不行,以观柴荣如何对待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柴荣有什么能耐,这使他更加志得意满。他是条老光棍,却颇为好色,近来又命部下替他挑选美女,日日在军府中载歌载舞,饮酒取乐,全然不理会朝廷之事。

  这一天,袁彦又在府中观赏歌舞,左右还各有一个涂抹妖艳的女子为他斟酒。此人身材微胖,但不甚臃肿,浓重的双眉和拳曲的髭须使人一看便知是个久经沙场的武夫。他边饮边看着眼前的女子们长裾曳曳,彩袖飘飘,兴起之际,又不时将身边的女子搂过来嬉笑一番。

  一个小校悄悄来到他的面前,轻声禀报道:

  “有人求见大帅。”

  “谁?”袁彦把正搂着的女子松开,不耐烦地问。

  “是京城来的潘美和尹崇珂。”

  袁彦不知道尹崇珂是何许人,但潘美这个名字他近来常常听说,而且知道他是柴荣的亲信。

  “他们来长安干什么?莫非要找本帅的麻烦?真他娘扫兴,叫他们进来吧!”

  小校领着潘、尹二人走进来,庭中的歌舞并没有停止。袁彦见二人向他施礼,也没还礼,只倨傲地指着旁侧的椅子说道:

  “你两个坐,且看歌舞。”

  “袁大帅!”潘美没有落座,又朝袁彦施一礼道。“末将身怀圣命,还望大帅听末将说话!”

  袁彦乜斜着看了潘美一眼,不冷不热地说:

  “什么事这么急?这歌舞岂不中看?”

  潘美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来。直到一曲终了,袁彦摆了摆手,舞女们才依次退下,而袁彦身边的两个女子依然没有离开。“讲吧,我的潘大将军!”

  潘美先向袁彦禀明来意,特地致上柴荣对他的问候,接着说道:

  “主上新即大位,有意恢复旧疆。日前大军攻打北汉,所在克捷,而秦、凤四州尚沦于西蜀孟昶之手,主上为此食不甘味,夜不能寝。主上对袁大帅一向倍加礼重,意欲请大帅率领精兵锐卒,与凤翔节度使王景将军合力西征,收复四州之地。”

  “潘将军,你年纪轻轻,也要在老夫面前指手画脚吗?”袁彦的脸色开始不好看。

  “大帅差矣!大帅是末将的先辈,末将怎敢在老将军面前有半点不恭?以上这些话,都是主上的意思!”潘美说着,将柴荣的亲笔书信递给袁彦。袁彦略识几个字,读了半天才读完,气更大了,他把书信往地上一摔,高声叫道:

  “主上砍了樊爱能、何徽的头,如今又要来算计我老袁了!我们这些老将迟早都要死在他的手里,他算什么主上!”

  “袁大帅,你我都是大周之臣,话可不能讲得太重!”

  “怎么,嫌我老袁的话不中听?你可以向主上密报啊!哼!”袁彦更加恼怒,打断了潘美的话,不等潘美解释,又嚷嚷起来,“柴荣原本和我们都是好兄弟,如今当了皇帝,听信张永德、赵匡胤这些坏小子的挑唆,对老将大开杀戒,我老袁就不服这个气!张永德还算是个皇亲,也就罢了,赵匡胤这个夹马营里生出的乳臭小儿,也敢出馊主意来害我!你说实话,这是不是赵匡胤给主上出的主意,要借西蜀人的刀砍掉老袁的脑袋?”

  “袁大帅,你想错了!莫说收复秦、凤的打算与赵匡胤无干,就算真是他的主意,也是出于对大帅的敬重!身为国家爪牙之臣,效死杀敌,本是件荣耀的事,哪里谈得上借刀杀人?再说张永德、赵匡胤两位将军这几年打的仗比你袁大帅少吗?难道他们也要把下令出征的皇帝想成是借刀杀人吗?”潘美侃侃而谈。他刚见到袁彦时,心里还有些忐忑,如今真的与他面对面,反倒镇定自若了。

  “别跟老袁来这一套!”袁彦余怒未消。“让王景一个人去立大功吧,老袁可没这闲工夫!”

  潘美又深深地朝袁彦施了一礼,恳切地说:

  “袁大帅,收复秦、凤四州岂是凤翔一节帅能胜任的事?主上正是深知袁将军勇猛异常,非他人可比,帐下的士卒也是以一当百,才让大帅你执掌主帅之印,凤翔王将军做大帅的副将。末将想来,大帅还是不要错过这个为国立功的良机!”

  听得潘美屡屡赞赏自己的勇猛,袁彦心里稍稍受用了些,怒气也消了不少,不觉又顺着潘美的话头儿自吹自擂起来:

  “潘将军这话还算说得贴谱儿。哼,谁要是把我老袁当成软柿子捏,那他算是拨错了算盘珠子。前两个月,西蜀的凤州刺史高万迪、秦州刺史韩继勋都来劝我归顺,还许给我兵马大元帅之职,去他娘的吧,我老袁是那号人吗?大周的皇帝敬我三分,我才肯为他所用,小小西蜀,我何曾把它放在眼里过!还有太原那个刘钧,让人带了几千两银子求我给他壮胆,笑话!老夫把银子如数收下,把来使给剁了!”




  潘美见袁彦话有转机,忙接着说: “早闻袁大帅是位刚正的忠臣。不瞒大帅说,长安有人把你和秦、凤二州刺史的交往写成状子递上去了,说大帅暗通西蜀。大帅想一想,如果主上相信这些鬼话,还肯让末将来请大帅西征吗?”他有意把“请”字说得很重。

  “呸!这些狗日的杂种,我老袁身正不怕影子歪。说我暗通西蜀,这合世理人情吗?现在谁不知道契丹才是真正的强国,我要是有贰心,早去投契丹好不好?”袁彦的火又蹿上来了。

  潘美听罢袁彦的话,感到他不像是个狡狯之徒,如果此人城府真深的话,他怎么可能主动把蜀将来找他的秘密讲出来呢?细细琢磨,他充其量不过是想盘踞于此,当个土皇上罢了。他对袁彦一笑,想把气氛缓和一点:

  “大帅,末将肚里可还饥着呢!”

  “好小子!”袁彦大声称赞潘美。“在老夫这里不先摸摸脑袋还在不在,倒能想到肚里空不空,是条好汉!来!”他吆喝军校,“后园设宴,为两位将军洗尘!”

  不多时分,酒菜齐齐整整摆在帅府后院的花园内。这园子不太大,却十分雅致,园内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杏树和石榴。月洞门前的甬道两侧有两汪清池,池中锦鲤游来游去,悠然自得。顺着甬道往前走,便是一座四角阔亭,亭子虽然有些剥蚀,但仍旧翼然有致,宴席就设在这个亭子里。袁彦招呼潘美、尹崇珂落座,自己则拥着个美人儿,坐在正席的位子上。

  “潘将军,尹将军!”袁彦大着嗓门说道。“我老袁绝不怕死,最怕的是受小人辖制,看着别人的脸色,受着别人的暗算过日子。我明人不做暗事,看你和尹老弟都是英雄好汉,真希望你们能留在我这里,咱们共享富贵,谁能管得了咱们?”

  潘美刚才还觉得已经把袁彦说动,此时又听得这番言语,心中把握不准,问道:

  “末将奉朝廷之命请袁大帅出兵,大帅既出此言,那秦、凤四州又该怎么办?”

  “打呀!”袁彦不假思索。“打下来都归我节制,那时你们二人可以坐守四周,有我老袁给你们撑腰,咱们的地盘不就更大了吗?”

  潘美心中暗惊,糟了,看来这袁彦还是与朝廷离心离德,一心只想扩充自己的地盘。他刚想开口,袁彦又把身边的小女子搂住,问潘美道: “你看这妞儿漂亮不漂亮?人生在世,不就几十年嘛,长安这地方,美女如云,你们就不想享受人生之乐?干吗要受人家的驱使,一辈子为人家打江山,让人家去享受呢?”

  “袁大帅……”

  “好啦!看你长得虎里虎气是条汉子,这个小美妞儿嘛,本帅就送给你了!”袁彦打断潘美的话,对女子说:“小乖乖,告诉潘将军,你叫什么名字。”

  “潘将军,奴家小名叫环儿。”那女子声音清甜娇脆。潘美瞥了一眼,见她模样齐整,一双杏眼正冲着自己传情,不过能看出她是装出来的。

  “袁大帅!”潘美看了看袁彦,又看了看尹崇珂,尹崇珂把叉开的五指攥成了拳头。潘美明白,这是示意他趁此机会把袁彦干掉。这个尹崇珂,脑子有点儿简单,即使把袁彦杀死,他手下的将校能饶过我们吗?他端起一杯酒,捧到袁彦面前,说道:“感谢大帅对末将如此看重,我先谢过大帅,请大帅满饮此杯,末将才敢说话。”

  “好哇!”袁彦一饮而尽,“讲!”

  “大帅,末将何尝不知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是依末将看来,大帅的志向未免小了点儿。坐守西北一隅,何如立下战功,凯旋回朝。京都日下的地方,那享受岂不比这穷乡僻壤强上千百倍?主上已经说过,四州收复之后,便请大帅入朝,想当多大的官都可以。若是不想做事,尽可坐享荣华,那才是其乐无穷呢!”

  袁彦沉吟片刻,没有说话,大概是觉得潘美的话多少有些道理。

  “吃,吃啊!”他脸上堆起笑容,说道。“大丈夫大把抓肉,满嘴抹油,吃饱喝足,老袁再和你们商议军事!”

  不管袁彦出于什么动机,他同意出兵收取秦、凤四州,这一点看来是有些把握了,潘美和尹崇珂的心都松了一些,也就多饮了几杯。宴散之后,踉踉跄跄地被袁彦的卫兵扶出后园,分别安排在军府旁侧专门接待来宾的馆舍中。随来的十个骑兵也受到款待,安排歇息下了。潘美在床上躺了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些神智。他口渴得厉害,想喝水。当他睁开眼时,发现眼前有个少女正望着他。

  “你是谁?”

  “我是环儿呀!潘将军这么快就把奴家忘了?袁大人让奴家来伺候将军。”

  “哦,”潘美想起来了,他微微一欠身,环儿早已把一碗茶水端到了他面前。

  屋里已经点了灯烛,潘美虽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但觉出天色已晚。他喝罢水,对环儿说: “你回去吧。”

  “将军,你忘记日间袁大人讲过的话了吗?能陪侍将军,是奴家的大幸,将军莫不是嫌奴家丑?”

  “真是胡闹!”潘美捶了一下床沿,说道。“潘某军务在身,哪有这种闲情。”

  “既是如此,将军只管睡吧,奴家给将军脱靴。”环儿说着,弯下腰为潘美脱去鞋子,


又问他:“潘将军,收复了秦、凤以后,你和袁大人真的都要回京城吗?”

  潘美的脑子昏昏的,随口答应了一声,翻身向内,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大亮,潘美才从酣睡中醒来,这些天太疲乏了。他揉揉眼睛,见环儿穿戴齐整地站在他面前,微微对他笑着,样子很甜。潘美突然觉得昨晚对她太冷淡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想跟她聊聊家常,还没开口,屋门“咣”地一声被撞开,七八个士卒闯进来,不由分说,将潘美反捆了押进军府。

  尹崇珂也是如此。那十名骑兵早被禁闭起来。

  袁彦威风凛凛地坐在堂上,指着潘美、尹崇珂骂道:

  “你们这两个贼徒,竟敢来诳骗老袁!我早就看出你们没怀好意,也想跟赵匡胤一样,仗打完了,告我个临阵退缩,拿着我的脑袋到柴荣那儿请功!”

  潘美没想到袁彦又变了卦,而且变得与昨天酒桌上判若两人。原来袁彦半宿没睡,他反反复复地猜测潘、尹二人的真实意图,再加上昨天口出狂悖之言,万一这些话被告到柴荣那里,也够得上死罪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先下手为强。

  “我先砍了你们的脑袋!”

  “袁大人!”环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袁彦面前,急急地说。“袁大人,别杀他们,听奴婢说!”她喘了一口气,“遵大人的吩咐,奴家昨晚和潘将军聊了大半夜,潘将军对大人没有半句恶语,多次对奴家讲大人雄武盖世,深得皇帝的信赖。大人不是说酒后才能吐真言吗?奴家已看出潘将军确实没有加害大人的心思,望大人饶了他们吧!”

  “昨日饮酒时,你!”袁彦指着尹崇珂说,“你朝着潘美攥拳头,不是想杀死本帅吗?”

  潘美心中大惊,想不到袁彦看上去粗鲁,可心比妇人还要细,连尹崇珂握拳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还派环儿借醉酒之际套他的实话,此人好生厉害,昨天真把他想得太简单了。不想这环儿却是个有心的女子,难得她如此善待自己。

  尹崇珂呵呵大笑: “原来如此!袁大帅不说,末将全然想不起来还有这事。大帅一提,末将才记起确有此举,那不过是见大帅迟疑不决,示意潘将军努力说服大帅出兵而已,想不到大帅把末将看得如此不堪!末将虽是晚辈,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岂敢对长者存有机心!”

  环儿也接着说: “潘将军昨晚对奴家说大人很受人敬重,说今后愿跟随大人鞍前马后,才觉得痛快!”

  “袁大帅!”一直没有开口的潘美说道:“潘某一生磊磊落落。如果大帅执意想杀我,我人头落地,再也不知痛痒,可大帅你就要受天下人唾骂了,堂堂大周老将,心胸竟如此狭窄,不能容贤!”

  袁彦一时没了话语,半晌,忽然大笑起来,说道:

  “二位将军,你们也太认真了。老夫不过是想和你们玩一玩,当然喽,也顺便探探你们的真假,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喝叫两旁的士卒:“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两位将军松绑!”





第四回 永德赵普双遭难

  潘美、尹崇珂所受之命,是分别以监军的身份督袁彦、王景出兵伐蜀。袁彦也知道他们是来当监军的,只因为相处这些天,感到这两个人颇有些豪杰刚毅之气,意欲收拢在自己帐下,也就不计较什么监军不监军的名义。一个在外的帅臣不计较监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因为监军的职责是替皇帝监察将帅一举一动的,是最让将帅们头疼的冤家对头。说起来这个官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了,汉武帝也曾派过监军使者。唐玄宗李隆基时,开始用宦官担任此职,逼得节度使们或是硬着头皮与这些太监拉拉扯扯,称兄道弟,或者索性与他们勾结起来,


沆瀣一气,共同捣鼓朝廷。五代以来,皇帝们对手握兵权的外藩将帅一个也不放心,大量往节度使那里派武将担任监军使,那些势力小的将帅无可奈何,只能听受监军的吆喝;势力大些的方面大员,则动不动就杀死监军,朝廷惹他不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袁彦能容下潘美和尹崇珂,真算得是海量了。

  这一日,袁彦召集潘美、尹崇珂和自己最信任的副将昝居润等共议军事。昝居润也是先皇帝时的旧将,曾在陕州节度使白文珂帐下担任过幕僚。因为他读书比其他军将都多,肚子里故事也多,颇有儒将风度,所以白文珂对他甚为信任。后来白文珂将他举荐给郭威,郭威也很欣赏他的才气,时常单独与他议论军务,闲暇时也谈一些文章诗赋之事。当时郭威对袁彦也有些不放心,便命昝居润到袁彦军中监察其举动,不想袁彦与他相处不久,竟把他当成知己,留在自己帐下,没让他回去。郭威得知后,虽然稍有遗憾,但还是迁就了袁彦。昝居润原想劝说袁彦改掉刚愎狂妄的毛病,爱惜生灵,可惜袁彦生性如此,弄得昝居润一筹莫展,只能暗中对袁彦惹出的祸端稍作补救。

  袁彦把几个人召齐后,在案上铺开一张大地图,像教训孩子似的边指画边说:

  “看,看见了吗?这儿是秦州,这儿就是成州。秦州到我长安必经凤翔,而阶、成、凤三州另为一路,前几个月秦州的韩继勋来找我,不敢一直东行,还是绕道凤州才过来的。要打,明摆着得把秦州交给王景,你们随我老袁从凤翔过大散关,把凤州拿下来。凤州一降,阶州、成州就不在话下了。各位有什么高见?”

  尹崇珂觉得秦、凤二州刺史既然曾经来游说过袁彦,不妨诈称欲降,先在某个地方设下埋伏,然后诱使二州刺史进入包围圈,一举擒获,则二州指日可定。他以此计向袁彦征询,不想袁彦呵呵大笑,说道:

  “尹将军的智谋不浅,但边镇上的守将,一个个精得像狐狸一样,哪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入套?韩继勋、王万迪这两个王八羔子我见过几面,说一句话的工夫,眼珠子就能转十圈,精明得很呢。况且长安离秦、凤三百多里路,你要向人家投降,总得到人家的地盘上去说话吧?哪还能有咱们下手的机会?”

  潘美边看地图,边说道: “末将以为大帅的想法甚为合理。秦、凤、阶、成虽是四州,却天然分为两片,秦州孤处其北。王景将军若能单兵作战,我军再在大散关处留下一些兵力扼守要塞,避免秦、凤合一,便可将蜀军各个击破。”

  昝居润点点头,表示同意袁、潘的意图。

  “王景那儿的事,就交给潘将军和尹老弟了,我管不着!”袁彦说。从他的话里听得出,二将之间很不和谐。

  潘美向袁彦一揖,说道: “大帅放心,末将即日就与尹将军前往凤翔。”

  “告诉王景,”袁彦把头一昂,指着潘美说。“这次出征我老袁是主帅,他王景要听我的节制,这可是朝廷的意思!”

  汴京城里出了件大事,殿前指挥使张永德的父亲张颖被人杀了,而且其状惨不忍睹。开封府仵作到张颖府上勘验时,见一具无头尸体躺在床上,被割下的头滚落在床下,床上床下满屋子都是血,屋寝角落里还有个侍女,胸口上插着一把短刀,也早已经死去。很快,张府便被戒严,开封府尹郑仁诲觉得事关重大,将此事奏报柴荣,柴荣大惊,因为此时张永德尚在河东战场。这一次由于大周重兵压境,北汉宪州、岚州、石州、沁州、汾州等守将纷纷投降,大军已将太原城团团围住。奏报上说,周军的旗帜环城四十里,形势十分喜人。不料近日契丹发精兵数千,游弋于忻、代二州之间,偶尔也有奇兵突至太原附近。一次与契丹游骑交战时,张永德不幸被挑伤右肩。前几天张永德刚刚遣人送来战报,说契丹还在继续向河东境内派兵,周军士卒已疲,再加上河东一带秋雨绵绵,粮食霉变不能食,士兵病倒者也为数不少,请求暂且罢兵。柴荣认为,既是如此,为保存实力,暂且退兵也不失为上策。只是张永德征战三个多月,又受了伤,将要返京之际,其父遭人毒手,这对张永德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啊。他叮嘱郑仁诲亲自严查,务必拿住凶犯,也好对张永德有个交待。

  数日之后,事情原委已基本查明,原来是张颖的门客曹澄纠结亡命,把主人杀了。张颖与郭威本是从小的朋友,郭威还当军校时,就把女儿嫁给了张永德。不曾想郭威后来建立大周当了皇帝,张永德自然也就成了驸马。自此之后,张颖便以皇亲国戚之故飞扬跋扈,对部下的责罚过于严厉,弄得人人心怀异志。曹澄跟随张颖数年,由于一贯小心谨慎,总算没有受过太严厉的惩处,可心里早就对他不满。张颖从怀州刺史卸任以后,郭威命他为安州防御使,他在京城一住就是一年多,迟迟不肯去赴任,郭威也不催他。曹澄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名唤彩霞,年方十六。张颖看中了她的美色,顾不得伦理辈数,硬逼着曹澄把女儿嫁给他,这使得曹澄极为恼怒,但又抗不过张颖,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了一夜,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张府一顶大花轿把女儿抬走,可这口恶气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咽。他想来想去,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暗中联络了几个平日与他交好、又受过张颖责打的武卒,几个人一拍即合,都恨不得早些下手。

  也是张颖命里该绝,今年春天苗训为他卜卦,说他只有南行,才能避免血光之灾。他如果把这话当了真,赶快去安州赴任,或许可以躲过此劫,可惜他根本没把苗训的话放在心上,日日耽溺在少夫人的美色之中,被苗训不幸而言中。

  郑仁诲在拷问众兵卒时,众人都指认一个叫何大的小校平日与曹澄交往密切。为了把案情弄个水落石出,郑仁诲打算用酷刑迫使何大讲出真相。这何大耐不得鞭抽棍打,招出了曹


澄曾约他共害张颖之事,可他胆小,没敢参与。从他的口中得知,曹澄杀死张颖之后,便带着妻子、彩霞和几个亡命徒投奔南唐去了。

  此时赵匡胤被召回京城,将李筠倨傲之情一一向柴荣禀告。柴荣因袁彦之事尚无结局,不想再惊动李筠,此事便暂且搁下。赵匡胤隐隐感到李筠不臣之心日渐滋长,只是没抓到真凭实据,不好妄自开口。几天后,张永德也率军返回了汴京。这次围困战虽然没有攻下太原,毕竟让刘钧的猖狂之心大为收敛。柴荣犒赏众将卒之后,又特地从库银中拨出几百两给张永德,为他助丧。张永德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听说家中遭此不幸,哭得哀哀欲绝,他未得一日歇息,便穿上孝服为父亲操办丧事。这期间赵匡胤等人也登门吊祭,张永德恨恨地对赵匡胤说:

  “匡胤兄,待我守孝期满,一定要说服圣上踏平南唐,剐了曹澄,那时候老兄你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拜托了!”

  这句话完全出于张永德为父报仇的一己之欲,不想却与另外一个人的意见不谋而合,这个人就是赵普。一日,赵匡胤正在军府中阅读兵书,门吏报赵普求见,赵匡胤忙命传赵普入府。

  “赵将军,”赵普一进门,便双手合抱,向赵匡胤施礼。“鞍马劳顿,敝人即来叨扰,还望多多原谅!”

  赵匡胤请赵普坐下,还礼道: “赵先生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一言难尽!”赵普干笑了一声。“自从将军北行之后,赵某便日日闲居在客舍之中,颇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朝廷中没有人找过先生吗?”

  “看来赵某实在无此福分。”赵普的话里有些失望,更有些怀才不遇的感喟。

  赵匡胤安慰他道: “圣上百事忧劳,对先生有所怠慢,也是常理。先生勿忧,待我得便,再向圣上举荐。不知先生近日又有何高论?”

  赵普把自己的宏图大略向赵匡胤一一讲过,赵匡胤不时点头赞许,待赵普说罢,接口说道:

  “先生是难得的贤才,匡胤感佩之至。只是当今圣上锐气正盛,河东用兵的同时,西北又兴杀伐,怕一时还顾及不到先生的谋划。不过请先生放心,任何一位圣主,于将于相都是求贤若渴,先生还怕没有施展雄才的机会吗?”

  “西北又兴杀伐?伐者何人?”赵普问道。

  “先生还不知道吗?与先生同道来京的潘美将军已被派往京兆府多日,督袁彦出兵收复秦、凤四州之地。”赵匡胤说。

  赵普听罢,先是顺口说了句: “我说这一向不见潘将军,原来是奔赴西北了。”略停片刻,摇了摇头,又道:“秦、凤四州全然不是当务之急。不瞒将军说,主上若是把目标局限于晋、汉故疆,那就很难成为一世英主,眼光未免短浅了些!”

  赵匡胤没想到赵普口出此言,问道:

  “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赵某中才之人,不敢在赵将军面前夸口。然而以中才之人看来,此四州尚且完全不必急于收入囊中,何况英主!将军想想: 秦、凤四州阻隔于剑门关之外,西蜀要想保住这四州之地,必有重兵防守,即使大周在那里不放一兵一卒,他也不敢有一日松懈,我又何必在此时用兵与他争锋?依赵某愚见,如今应该用兵南唐,理由有二: 其一,南唐为江南大国,物产丰饶而内政荒乱,且其国与我大周接壤二千余里,其势易扰,他备其东我击其西,他备其西我则击其东,必使之首尾难顾,奔走相救。其国若能攻下,得其粮谷之丰盈,大周国力必然充足。其二,南唐西邻孟蜀,南有南汉,失去了南唐这个大屏障,蜀、汉皆可传檄而定,谁敢不服?西蜀既服,秦、凤四州还用费一兵一卒吗?滨海的吴越钱俶自唐末以来,一直奉我中国正朔,战战兢兢,惟命是听,可以用为我大周之羽翼,命他与我表里呼应,两面夹击,南唐岂有不灭之理?南方既平,再倾全国之精兵对付契丹与北汉,则一统神州的大业,便可指日而就。不知圣上有何必要费尽心思、动用精兵锐卒与秦、凤决胜负!”

  赵匡胤觉得赵普的话有些泛泛,有点像战国纵横家之言。依他自己的想法,南唐李璟那儿倒不急于用兵,因为它毕竟是个大国。若要平定南方,不如以破竹之势先将高保融的荆南和周行逢的湖南收入囊中,然后直捣南汉刘氏,这样就把川蜀和南唐切成两半,再各个击破,岂不容易?不过赵普既有此论,不管合适不合适,总可以说明他绝非腐儒之辈。他心中暗暗有了准数,打算向柴荣再荐此人,倘若柴荣不用,他就把赵普收在自己帐下。他问赵普:

  “先生有拟好的奏章吗?”

  赵普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草就的奏稿递给赵匡胤,说道:

  “赵将军爱才之心,赵某羞愧难当。有朝一日能助将军虎威,替皇上出力,敝人将以赤诚之心报效将军!”

  他故意把话说得这么满,想看看赵匡胤有什么反应。但见赵匡胤表情依然,并无惊愕之态,不由得暗自钦佩赵匡胤的肚量。

  赵匡胤又说: “就在这几日,我一定把先生的高论呈给皇上。”

  也是凑巧,第二天,柴荣正好召集赵匡胤等将帅入朝议事,赵匡胤借此机会将赵普的奏


章呈给柴荣,并请柴荣三思。

  同是武人,赵普觉得赵匡胤与潘美大不相同,潘美勇猛淳厚,是个名副其实的武将,赵匡胤则智在其先,勇在智后,用韩信的话说,潘美是个善将兵的人,而赵匡胤是个善将将的人,他感到此人气象非同寻常。

  他又在考虑潘美此行的成败,因为潘美的成败会直接影响到柴荣对他所上奏疏的态度。他料定袁彦不敢不出兵,出兵后若是胜了,柴荣会沾沾自喜,或许会考虑发兵攻打南唐;若是不胜,很可能受此一蹶,再难振作,从而固守疆土,不再用兵南方,而把防御的重点都放在契丹与北汉一线。

  一晃又是一个来月,再过些天就是元旦佳节了,汴京城里一片热闹,虽是多事之时,但京城的百姓似乎早就习惯了,不论京外发生了什么事,该过年依旧好好过年。这些天,绸布店、酒店、肉店、山货店都忙活起来,街路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全然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

  这一日赵普正在客舍中烦躁,想出去走一走,忽听得院中有人打听赵普何在,他驻足细听,推门而出,向两位宫中打扮的陌生人施上一礼:

  “在下就是赵普。”

  “你就是赵普?”宫人用迟疑的眼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对另一个会心一笑,又扭过头来对赵普说:“赵大人好福气,皇上宣你进宫呢!”

  赵普的脑袋“嗡”地一声,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上了。他盼这一天盼了大半年,今天终于盼来了!赵匡胤真是个一诺千金的仁人君子,两番见皇帝,都是他一手操持,谢了谢了!

  他双手颤抖地换了一套新衣,随在宫人身后进了宫门。

  柴荣仍旧在上次接见他的侧殿中召见他,只是这一次两侧坐着几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大臣。他顾不得细看,一头跪拜在柴荣面前。

  “起来吧,右厢看座。”柴荣语调平静。

  “谢陛下!”

  “你的奏章朕已读过数遍。今天召你前来,就是为此事,你再把意思为朕说明白些。朝廷大臣都在这里,他们也想洗耳恭听!”

  赵普头上沁出了汗珠,他下意识地用长袖揩了揩,将奏章中的意思又细细讲了一番。

  “众卿以为如何?”柴荣环视众臣,问道。

  这样的场合,谁个敢说话!

  赵普见开始冷场,又禀道: “陛下,微臣为大周绞尽脑汁,陛下若能以微臣之言为言,大周的隆兴将指日可待!”

  “一派胡言!”柴荣龙颜大怒,声音虽然不高,却震得满堂晃动。“朕用兵西北,收复旧疆,有什么过错?南唐每年来朝贡,奉我大周为上国,一个仁义之君,伐委命之国,难道不会遗臭万年吗?地方官吏虽然催课百姓,那也是为供朕征讨之需,在你眼里他们都成了贪官,照你的意思,朕岂不成了贪官魁首?”

  赵普本以为马上就有机会一展宏图了,万万没想到竟触怒柴荣到如此地步,他吓得双腿剧烈地抖动,头上的汗滴滴答答直往地上淌。“陛下,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他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眼前一黑,料得今朝性命休矣,几乎瘫软在地上。

  “你不用怕!”柴荣打破沉寂。“朕一向对众臣宽大为怀。中书令!”他向一位朝官叫道。“西北有何官阙?”

  中书令心领神会,禀道: “渭州军事推官洪进刚刚去世。”

  “那就让赵普接任此职吧!”

  柴荣没有说假话,自从赵匡胤把赵普的奏章呈上后,他确实看了好几遍。赵普所说的几件事,其实也正是他忧心的事,南唐主李璟虽然表面上对大周谦恭有加,暗地里却在边境上集结重兵,又对周朝将领施瓦解之术,重金收买,许以高官,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只是他现在还摸不清南唐的虚实,不敢妄自用兵。这些心底的盘算,他不想让朝臣们知道。退一步说,即使用兵南唐,他也只想威命独专,这么重要的决策,岂能出自赵普这样一个无名鼠辈之口,那样的话,大周皇帝颜面何在!说心里话,他觉得赵普所言的确是句句透彻,这个人太精明了,精明到想算计自己的帝位都绰绰有余。他一句话杀了樊爱能等人,军队不但没有哗变,连不可一世的袁彦都不敢不用命了。倘若把赵普这样一个人留在京城,一旦为他人所用,自己很难保证不堕入他的圈套之中,那时再后悔就晚了!他曾与宰相范质、魏仁浦等商量过如何处置此人,范质也觉得赵普不像个良善之辈,想劝柴荣除掉他,又怕担一个残害贤良的恶名,遂建议柴荣把他投放到荒远之处,待其自毙。这个主意与柴荣本心不谋而合,所以赵普捡了一条性命,捎带捡了一个没人愿意干的渭州军事推官。

  他同时揣摩赵匡胤的心思,赵匡胤极力举荐赵普,究竟是出于何意?想来想去,他觉得赵匡胤并无贰心,此人一向忠诚于自己,举荐赵普,大概仅仅是出于为大周举荐人才吧,赵匡胤还是值得信赖的。

  再说潘美在西北,独处虎狼巢穴,不但没有遭受伤害,反倒取得了袁彦的信任。近些天来,他的精神放松多了,下一步要考虑的,是伐蜀如何取胜的问题。他与尹崇珂西至凤翔,见了节度使王景。王景为人质朴敦厚,虽然这阵子肝膈一直疼痛,但既然圣命在上,他向潘美表示,一定不负圣上的信赖,戮力杀敌。一切安排停当后,潘美留尹崇珂在王景军中,只身返回袁彦大营。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潘美、尹崇珂等人行动隐秘,西蜀仍已得知了周兵要攻取四州的军情。蜀国有位自诩深通兵法的将领叫赵季札,官客省使之职,他曾多次在孟昶面前夸耀自己的治军之才。孟昶乐得有人愿意效命,便命他巡视北边。这赵季札果然名不虚传,他侦得周朝有用兵之意,连忙回朝奏明,并声言韩继勋、王万迪均非良将,难以御敌,自请为监军使,又请带上武定军节度使高彦俦一同御敌。孟昶见他胸有成竹,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周军总帅袁彦将兵力部署定,命小校传令王景先拔取秦州黄牛、青牛、凤岭、应家、雨峪、山前、山北、西峪八寨,将秦州与凤州的通道切断。他问潘美:

  “老弟,袁某部署如何?”

  潘美点头赞道: “老将军毕竟是老将军,不同凡响!”

  “好啦!咱们先稳稳当当地睡上一觉,明天直捣他娘的黄花谷。潘老弟,这兵是你带还是我带?别忘了,你可只是个监军使啊!”袁彦笑着冲潘美说。这笑声阴阳怪气,既有点儿瞧不起潘美,又有点儿戏谑的意味。潘美虽然听得有些不顺耳,也不便针锋相对。他边看地图,边猜想袁彦的战略意图。地图上,黄花谷在凤州梁泉县之北,谷中有个黄花川,是大散水流经之处。黄花谷的南面是唐仓镇,从黄花谷往唐仓镇走,越过两道山梁后,便进入开阔地界,而这两道山梁合拢之处的唐仓镇,则是蜀兵后撤的惟一出路。现在蜀兵的主力都集中在黄花谷,潘美眼睛一亮,豁然明白了袁彦的心思,他是想以兵诱敌,而后用轻兵袭占唐仓镇,切断蜀军的归路。好老辣的袁彦!他用手指点着唐仓镇,说道:

  “袁大帅,这儿才是建头功之处啊!”

  “哈哈哈哈!”袁彦更得意了,他一直在注视着潘美,二人目光相对之时,袁彦一巴掌拍在潘美肩膀上,大笑道:“怪不得主上派你来找老袁,好个人物啊!”

  谁想这赵季札谈起兵法来口若悬河,及至王景大军开进秦州,早吓得面如土色,他刚刚在德阳城扎营未久,料想大事不妙,慌忙将辎重和姬妾往回运,自己也骑上快马打算回成都。随行而来的高彦俦知道他临阵畏缩,劝他稳住情绪,以免动摇军心。不料赵季札劈头骂道:

  “本帅荐你出征,如今敌情未卜,你不思冲锋陷阵,却敢来教训本帅!”

  高彦俦畏于赵季札的权势,只好忍气吞声,问道:

  “末将现在该如何措置?”

  “还用问吗?当然是北征秦、凤。本帅回成都奏报军情,旋即回来!”赵季札命令道。

  高彦俦只得听命,率所部缓缓向北行去。

  赵季札这一回成都不要紧,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战败逃归,一时间人心大乱。孟昶弄清是怎么回事后,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命刀斧手将他押到崇礼门外,枭首示众。另派先锋都指挥使李进昼夜兼程,抢在周军之前,占据了黄花谷。

  此时王景三四千兵马已经连拔黄牛等八寨,秦州刺史韩继勋见势头不对,假托回朝复命,也奔回成都去了。王景没想到蜀兵如此不堪一击,旋即挥师东援。就在援军尚在路途之际,袁彦的精兵也已抵达黄花谷,与李进展开了一场血战。而潘美则率领两千人马绕道抵达唐仓镇,以逸待劳。

  两军交战,杀声震天,袁彦威风八面地高举着银枪,跃马冲在最前,周兵如群狼一般扑向蜀军。蜀军先锋李进原是河东军将,因出使西蜀,被强留在蜀中,孟昶见他身材伟岸,深爱其才,命他做了蜀军的散指挥使。此人训练士卒颇有章法,所带的这支队伍,可以说是全蜀的锐师。此战他并不怯阵,两军刚交片刻,便已滚在了一起,刀光血影,好一场肉搏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可惜李进毕竟仓促应战,而袁彦则是有备而来。杀到半个时辰时,袁彦将左、右两军悄悄撤出,迂回到李进两侧,这使李进三面受敌,渐渐不支。李进命铙手鸣金休战,袁彦哪里肯饶,一直把李进两千来兵马顺着川谷挤向唐仓镇,这才放慢了追赶的脚步。

  一声锣响,喘息甫定的李进定睛一看,又是黑压压一片周兵截住了退路,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事。只见李进像一只红了眼的豹子,声嘶力竭地吼道:

  “杀过去!”

  此时杀过去谈何容易!潘美两腿夹马,横戈于小路中央,直奔李进而来,两军又开始了肉搏,尘土飞扬,弥漫了山谷。混战中,李进神不知鬼不觉已绕到潘美身后,突然挺枪直刺潘美后心。潘美正与眼前的一个蜀将刀枪相搏,没有顾及身后,就在李进矛头将入潘美后背的时候,那矛尖猛然间被人用刀砍断,随后但听得“啊呀”一声大叫,李进已被劈于马下。潘美回头看时,见一个小校在李进身上又狠命地戳了几刀,血柱子喷满了小校的脸。

  这一战蜀兵没有匹马只轮返回本土,潘美与袁彦会兵于唐仓镇时,蜀兵除一百余人被缚住之外,其余一千多人都做了刀下之鬼。

  潘美在众人中找到了杀死李进的那个小校,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祖吉。祖宗的祖,吉祥的吉。”小校憨憨地回答。

  “你救了本监军,又杀死敌军主将,你立了大功,本监军要为你报功!”潘美非常欣赏眼前这个并不魁梧但很精干的年轻人,“我先谢过你!”他伸手揩去祖吉脸上一层干了的黑血,鼓励他说:“下一仗攻打凤州城,会更危险,你能带兵攻城吗?”

  “能!”祖吉应声答道。“不知潘将军让我干什么?”

  “带人从云梯上攻进去!”

  袁彦不愧是个善于用兵的老将,整个军队的行动几乎全在他的掐算之中。傍晚时分,后续部队三百人用牛车将粮草、云梯运到了唐仓镇,攻打凤州已万事俱备。众将士饱餐一顿,


酣酣睡去。第二天,大军集合在镇旁一片草场上,誓师出发。

  “将士们!”袁彦威风凛凛,朝眼前的队伍吼道。“不用怕,我知道我袁彦手下没有一个胆小鬼。怕什么,死了蛋朝上!咱们把凤州城拿下来,我一个个为你们请功!朝廷不会亏待你们,我老袁也不会亏待你们!”

  群情激奋,吼声震天,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潘美觉得袁彦说话虽粗,但还算顾全大局,他先提朝廷恩德,而后才说到自己,这就很不错了。只见袁彦又把头上的盔甲摘下来,朝昨天激战的方向鞠了一躬,说道: “战死的壮士们,你们先在这里歇着,待我袁彦攻下凤州,再回来为你们浇酒祭奠!”

  凤州城被周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刺史王万迪既不知道秦州近况,又等不来阶、成二州以及高彦俦的援兵。他哪里知道,秦州不攻自破,阶、成二州也被王景大军团团围住,成了孤垒,而此时高彦俦还没到达利州呢。周兵围凤州两天,袁彦、潘美见城中无投降之意,便下令攻城。祖吉受命先行,率领壮健士卒,很快将数十架云梯先后架在城墙之上。城上矢石如雨,不住地打落下来,激战中,只见祖吉登在最前,左右躲过几块巨石,率先登上城楼。与此同时,各梯也先后有周兵上城,潘美命鼓手把战鼓擂得震天响,不大工夫,城门大开,袁彦、潘美纵马在前,大队人马如鱼贯般涌进城门。

  刺史衙中的王万迪知道大势已去,默默地坐在堂前,手中一把宝剑倒插在地上。妻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他面前,问道:

  “将军,我们怎么办?我看还是投降吧,咱们快投降吧!”

  王万迪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妻子面前,深情地看了看随他数年的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夫人,我送你先行一步吧!”话音没落,猛地将剑直刺进妻子的心窝,可怜这妇人连叫一声也没来得及,便倒在血泊中了。王万迪抽出鲜血淋漓的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仰天叫道:“夫人,我也来了!”自刎而亡。

  不到半月,阶、成二州州将相继投降。此战前后历时两个多月,至此全线告捷。检点阵亡将士,周军也损失了一两千人。袁彦命几名副将分守四周,给他们留下一些士卒,然后率大军返回长安。他命昝居润拟好捷书,差人送到京城,自己则忙着安排庆功大宴。众将士在营中畅饮三日,他与潘美、尹崇珂、昝居润等在军府后花园里也着实闹腾了两天,第三天依旧是亭下歌舞,亭上酒肴,不过今天,袁彦开始说点正经事了:

  “潘将军,这次回朝,你想为老袁说几句什么好话?”

  “袁大帅!”潘美表现出对袁彦的敬意,“末将这一次亲眼目睹大帅用兵如神!”

  “哎,”袁彦摆摆手。“我最不喜欢虚情假意,仗打胜了,也有你和尹老弟一份功劳嘛!”

  “请大帅相信主上的诚意,只管收拾行装,到汴京城里做高官吧!”

  袁彦骨碌着眼睛捋了捋两颊的髭须,眉头微皱,说道:

  “不瞒潘老弟说,到京城里做官,老夫真没多大兴趣。这么着吧,你告诉皇上,要是念老袁有功,给个加官,意思意思就行了。日后有用得到老袁处,我不会打着别扭不出力,只是别光听信朝廷里那些坏官儿和张永德、赵匡胤这些年轻人的挑唆,别再挑我老袁的刺儿!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强夺民女,老袁帮着他打江山坐江山,杀几个刁民有什么了不起?弄几个小妞又有什么了不起?哼!”他说着说着又动起怒来。见座上没人搭言捧场,又自我解嘲地跟潘美扯起环儿来:

  “环儿这妞儿不错吧?怎么样,这次回汴京带走不带走?”

  潘美道: “环儿的确是个伶俐姑娘,只是京城里人多嘴杂,带她回去诸多不便,比不得你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啊!再说,越是好姑娘,我就越想让她有个好出路,末将有个想法,一直没敢跟大帅讲。”

  “说嘛!”

  “黄花谷一战,军校祖吉不但杀死李进,还救了末将一命。大丈夫知恩必报,不论尊卑。我看祖吉是个有作为的后生,想将环儿配给他,成其夫妇,大帅意下如何?”

  袁彦听罢,一拍大腿,叫道: “好啊!”顿了顿,又说:“想不到祖吉这臭小子有艳福,倒把我的娇滴滴搂过去做了老婆!”

  “哈哈哈哈!”在座众人都大笑起来。

  袁彦又与潘美说起四州收复后的官员安置: “朝廷派人来,我老袁没二话,可是有一个人,我得举荐他当秦州刺史。”

  潘美问道: “大帅所举何人?”

  “昝居润!”袁彦大概早已考虑过此事,说道。“老昝这个人处世稳当,秦州又是个重镇,收拾残局非此人莫属。”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还有,祖吉是我的逻卒长,是个不怕死的家伙。让他带着老婆随老昝一道去秦州,有个照应,也省得我再看见环儿吃醋。”

  众人又笑起来。

  其实袁彦想让昝居润担任秦州刺史,可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他称道昝居润处事稳当不假,但这只是个冠冕堂皇可以拿出来的理由,他内心还有不便说出的考虑,一是把昝居润放在秦州,这就把凤翔王景夹在了中间,使他更不敢对自己有什么不逊,从气势上把王景孤立起来;二是昝居润跟在自己身边,时不时像老婆子一样碎嘴唠叨地劝他不要这,不要那。他虽然也知道昝居润没有害人之心,是个老成人,可谁也不喜欢整天听别人说长道短。让他到秦州,拉开距离,有用时犄角成势,没用时各自东西,岂不两便?

  年节过后,朝命到了: 昝居润任秦州刺史,尹崇珂为凤州刺史。朝廷另派了冉彦衮为阶州刺史,王侁为成州刺史,刻期赴任。

  潘美回到馆舍,环儿依旧像往常一样甜甜地笑着为他脱外衣,为他拿手巾,问长问短。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潘美真挺喜欢她。以前见她,总是东拉西扯地与她闲聊,甚至有过多少次冲动,只不过他牢记着萼娘嘱咐自己切莫亲近女色的话,才遏止住。今天,他却盯着


环儿,半天没说话。

  “将军!”环儿被看得脸发热,略带娇痴地说。“你老是盯着小女干吗呀?”

  “哦,”潘美把目光移开,迟疑片刻,说道:“环儿,我给你找了个人家。”

  “啥?人家?”环儿敛住笑容,“什么人家?”

  “听我说。”潘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环儿,并称赞祖吉是个有所作为的军校,又说少夫少妻,般般配配,白头到老,才是好归宿。

  环儿的泪水从眼眶里一串串滴下来,没有一句话。这些天她一直盼着潘美得胜回来,能带她回汴京。据环儿说,她原本是汴京人,后来跟父母来到西北。那一年爹爹带兵出征,母亲患病死了。母亲临终时对她说,一定要想办法回到汴京,因为那里还有亲戚。兴许爹爹得胜回来,也会在汴京做官。如今却要随一个陌生人到离京城更远的秦州去,她有些伤心。祖吉是个什么人?她从来没见过。但不知怎么,她相信潘美一定不会害她。此时她心乱如麻,怔怔地瞅着潘美,竟哽哽咽咽地啜泣起来。





第五回 萼娘子离家流落

  近些日子以来,京城里活得最高兴的要算是李重进了。说起李重进这个人,真算得赫赫有名。单从身世上讲,他是周太祖郭威的亲外甥,从十三四岁就跟着郭威南北征战,从殿直小校一直升到殿前都指挥使。他骁勇过人,深得郭威的信任。郭威临终时,李重进是顾命大臣之一。当时郭威把皇位传给柴荣,李重进心里很不受用,他认为,无论从功劳上还是从亲疏关系上,自己都不输给柴荣。他柴荣不过是个部将嘛,又不是你郭威的亲生儿子!可是君臣有定分,郭威既然这么定了,他也无可奈何。去年三月的高平之战,他的官衔是步军都虞


候,受命与李筠出奇兵冲散北汉大军。李筠那个老狐狸,死活不肯多出兵,主力都是他李重进的。樊爱能脱身逃遁,何徽也有些发慌,眼看着周兵就要大败,固守阵地的是赵匡胤、张永德、党进等人。但李重进以为,如果没有自己的神兵天降,就是有十个八个赵匡胤、张永德,也不可能转败为胜。他倒不是惧怕柴荣,只是心里大不服气。按他的想法,这样大规模的征战,自己即使不能担当主帅,也总该是个副帅。可柴荣竟命樊爱能挂了帅印,还命张永德、赵匡胤充当先锋正、副将,只给自己安排了个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职位,真是岂有此理!此战中樊爱能退缩崩溃,他没有去增援,张永德、赵匡胤几千兵马与北汉兵肉搏,死伤无数,他也坐视不救,只率兵攻击北汉的侧翼。因为张、赵兵马牵制了汉兵的精锐,故而李重进一路挺进,大胜而回。而张、赵二将虽然最终取胜,却伤亡惨重。为此,张永德曾在柴荣面前指责李重进不能顾全大局,当以军法论罪。柴荣认为李重进虽有贪功之嫌,但毕竟与樊爱能等人的畏缩不同,所以不但没有对李重进加以责罚,反而与张永德、赵匡胤等均在受上赏之列。李重进听说张永德这个毛崽子敢在柴荣面前说自己的坏话,气得脸色铁青,恨不得一刀杀了张永德。

  夏末这一次出征北汉,柴荣原打算命李重进与张永德合兵一路,而李重进却推说腰背疼痛,不愿出行。柴荣知道他这是在耍性子,但碍于情面,也只能按住火气,还亲临他府上探望,让他多多珍重。

  这一日李重进正与手下一个叫张崇诂的谋臣对弈,听说张永德的父亲被人杀了,高兴得一下子从座上跳起来。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不住声地叫道:

  “天报!天报应!”

  张崇诂三十来岁,身材低矮且瘦,面色灰暗。此人与李重进是同乡,都是河北沧州人。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极有心术,深得李重进信任。他把棋盘一推,笑嘻嘻走到李重进面前,骨碌着两只眼珠诡秘地说:

  “大帅,小人还有个小小的把戏。大帅想不想多看些张家的热闹?”

  “什么把戏?”李重进问,“讲嘛!”

  张崇诂附在李重进耳旁嘀咕了数句,李重进眉飞色舞,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天夜里,张永德独自一人在家中为父亲守灵。灵堂里虽然点着数盏灯烛,仍显得黑乎乎的。你道为何张颖这样的大人物死了,只有其子一人守灵尽孝?这话还要从张永德的家世说起。张颖原是河东阳曲县一个富家子弟,自幼与一个姓马的女子指腹为婚,这马氏生得不算俊俏,张颖看见她心里就烦,因此婚后每每对她非打即骂,张永德四岁时,母亲马氏就被休回了娘家,不久病死。这时张颖又讨了个姓齐的年轻女子,永德便一直跟着这位继母长大。张颖与郭威同在后汉刘氏帐下为军校,郭威见永德灵透,便把女儿许配给他。不想后来张颖对齐氏又生厌倦,把她撵出了家门。儿媳郭氏是个纯孝女子,她护送婆母辗转来到宋州,婆媳俩艰难度日。张颖则终日里不是秦楼,就是楚馆,风风流流地混了几年。后来郭威当了皇帝,升张永德为驸马都尉,其妻郭氏为晋国公主。张颖虽然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但齐氏与晋国公主早对他伤透了心,誓不与他同檐而居。这可难坏了张永德,他既不能迁就继母和妻子与生身父亲反目成仇,又不能忘了养育之恩断绝与继母的关系。那晋国公主与婆婆相濡以沫,许以终身伺候婆母,所以一直守在齐氏身边。这次张颖遇害,齐氏与晋国公主过来到他灵前看了一眼,又回宋州去了。

  张永德没有理由埋怨继母和妻子,因为她们与张颖早已经没有来往。可自己是张颖的亲生儿子,尽管父亲生前有些过错,毕竟血脉相连,无话可说。他睡在灵前的草席上,连孝服也没有脱,上面盖张稍微软一点的席子,这叫做草席苫盖,是古代人子为父母守孝的规定礼节。无论是盛夏还是严冬,这一套都不能改变。这些天来,他一直考虑着如何为父亲报仇之事,几乎夜夜不能成眠。此刻他正在琢磨用什么理由说服柴荣对南唐用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抓回逃到淮南的曹澄,尽人子之孝。

  静夜之中,忽听得门吏高喊: “有贼!有贼啦!”

  张永德“噌”地一下子坐起来,顾不得整理衣衫,急忙跑出去。这当儿府中的六七个家丁也已来到门前,张永德跑到大门口时,老门吏还在喊:

  “抓贼呀,别让他们跑了!”

  “贼”毕竟是些手疾眼快的家伙,家丁们赶来时,有两个已跑得无影无踪。还有一个手脚欠麻利,摔在地上,身旁还有个写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张永德抬头一看,见大门楼上已挂上了一盏。他一下子明白了: 这些人不是贼,是仇家派人泄愤来了。

  他怒不可遏,狠狠地扇了那贼一个耳光,咆哮道:

  “狗日的,谁让你来的?”

  那贼开始不敢说,无奈一顿狠揍,不得不吐出实情:




  “是,是,是李大人。”

  “哪个李大人?”

  “李……重进。”

  “好哇!”张永德吼了一声,“先给我押起来。这盏灯笼谁也不许动,去把开封府的推官叫来勘过!”

  家丁们不敢耽搁,飞跑到开封府去叫人。府推官见是张永德的家人,哪敢推脱是白天还是夜里,忙带上几个衙役,火速来到张府。

  现场并不复杂,不过是两个红囍灯笼和一个人犯。推官记下笔录,将人犯和物证都带了回去。

  次日一早,张永德一身孝服,径直朝开封府衙走来。府尹郑仁诲慌忙下堂迎接,他已听推官说过昨夜发生的事了。

  “张将军,本官定会依科条办理此案,请将军暂且息怒,回府尽孝吧。”

  且说这郑仁诲也是大周老臣,原在宰相范质府中为属官,他这个开封府尹,就是范质举荐的。他对李重进一向没有好感,自己上任未足一年,有关李府的案子已经断过两件了,每件都是偏袒了李家才算了结。

  张永德盯着郑仁诲瞅了好一阵,才点点头,恨恨地说:

  “郑大人,我要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明白!”

  “是是,本官明白。”

  郑仁诲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实在犯愁: 一个是先皇帝的驸马爷,一个是先皇帝的亲外甥,怎样才能断得公道,他真是心中无数。俗话说京官难做,他这回可算是领教了。

  他细细审过那个人犯,弄清实情后,便命人备马,匆匆来到宫中,向柴荣禀报了此事。依他的意思,是想讨个圣命,让自己脱去干系。谁知柴荣只说让他秉公而断,这可更让他犯了难。

  回到开封府衙,郑仁诲在后厅中来回踱步,足足一个晌午,也没想出什么良策。他紧锁双眉,无奈地叫了一声:

  “推官。”

  府推官应声来到面前,问道: “大人有何吩咐?”

  “到李重进府上下一张名刺,就说开封府尹郑仁诲求见李大人。”

  李重进这一次倒是颇讲礼节,郑仁诲来到时,他已经在府门等候了。两人互揖之后,走进李重进花厅之内,这里是李重进会见宾客的地方。

  “李大人!”郑仁诲瞅了李重进一眼。“本府遇上了一件麻烦事,所以特到大人府上来讨个主意,还望大人不吝指教!”

  “哪里的话,什么事能难住你郑大人呀!”李重进早知道郑仁诲的来意,他倒要看看这位府尹能拿自己怎么样。

  郑仁诲先把张永德向官府报案的事向李重进讲了一遍,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李大人与张大人同为国家重臣,又都是皇亲国戚,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李大人一向肚量宽宏,下官想,能否屈尊李大人到张府道个歉,说明此事本为属下戏闹,今后严加管束,再把那几个挂囍灯的奴才抽上几鞭子,此事就算抹平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倘若李大人肯俯就下官拙策,下官愿与李大人一同前往,从中调和,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郑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听你的意思,是本帅唆使属下跟张永德过不去?你有何为证?”

  “李大人千万不要动怒。”郑仁诲强作笑脸说道。“常言说得好: 后退一步天地宽嘛。凡事还是一团和气的好。下官原本不该插手二位国戚的家事,只是张家抓住了贵府门人,还把他送到本府来了,本官想绕也绕不开呀!”

  李重进料到郑仁诲要说到这一步,一脸不屑地说:

  “郑大人,我府上并未丢失丁口呀,张永德一定是弄错了吧?”

  “此人现就在本府拘押。若无口实,下官岂敢到贵府来惊扰大人?”

  “依郑大人所言,此事定是本帅所为无疑了?”李重进的话变得难听起来。“郑大人,小民无赖之言岂能轻信?如果本帅想跟你郑大人过不去,立刻就能从街上叫个人来,给他几两银子,不怕他不说是你郑大人唆使,你信不信?”

  郑仁诲被李重进噎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话可说,只得告辞出来。一路上越想越气,不由得一口痰涌了上来,呛得他咳嗽不止。

  收复西蜀四州,重挫北汉大军,甚至把北汉旧主刘旻也送到了阴间,这一连串的胜利,使柴荣甚为欣喜。郭威临终前,他曾涕泗横流地在郭威榻前发过誓,一定要绍承先志,富国强兵,统一河山。如今登基刚刚一年,就有了如此辉煌的战果,他怎么能不兴奋呢?再加上京城里居民日益繁夥,四方客商如云集雾合,把个汴京城都快挤破了,这不正是煌煌大朝的气象吗?想到这些,他倒为京城的拥挤和皇城的狭隘感到不满意了。如今的皇城方圆不过四里,而隋、唐的都城洛阳、长安,却都有十二三里之阔。难道堂堂大周皇帝,就只配缩在唐朝一个节度使的帅府里君临天下吗?再看整个汴京,城墙周回不过二十余里,还比不过北汉的太原和南唐的金陵。这怎么能从气势上压倒陪邻诸国?看来,这几十年未曾整治的京城,到了非扩建不可的时候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他便向宰相范质等人征询此事,范质对修城之举甚为赞同,但他认为扩展皇城大内应当稍缓,因为大内是宥密之地,原有的房屋在梁、唐、晋、汉之时也曾不断有所增建,虽然还不够宏敞,但除了正殿万岁殿亟需扩大规模,以备万国来朝之外,其余偏殿只需修整一下即可。至于后宫褊狭,可以再增建几座宫室,但也无须过于奢华。重要的是汴京城墙,不向四围拓展,就无法容纳不断增加的人户。再说,旧城上的敌楼、牙道都已年久失修,万一遇强敌来攻,调度起来势必大为不便,当务之急是要重修一道外城,从根本上扩大都城的规模,而外城之建,首先要考虑使它成为防守御敌的屏障。柴荣认为范质的话很有道理,便下决心要重修汴京城。

  这么大的工程,谁来总为调度?柴荣首先想到张永德,可惜永德尚在守丧期间,不便夺其孝心。又想到了赵匡胤、韩通和潘美,这几个人都是做事精细又有魄力的人。比来比去,他认为还是由韩通统管此事更为合适。韩通是个性情厚重的老将,数年来一直跟随郭威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郭威死后,柴荣把他从彰信军节度使任上调回了京师。这个人对官场之事很少用心,升迁快慢也不甚介意,但只要事关皇家,他都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四个字用在他身上,谁都不会觉得过分。韩通曾修过河北边境的博野、安平、武强三城和百八桥镇,


对土木之事甚为了然。柴荣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觉得主管修建汴京非他莫属。不过他现为京城都巡检使,那可是个十分重要的差事,直接关乎汴京的安全。为了分担韩通的烦劳,柴荣命赵匡胤、潘美为修城副总管,赵匡胤分管全城,潘美分管大内,韩通总揽全局而已。

  接手如此重要的事务,赵匡胤自然倍加用心。潘美此时尚在西北,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赵匡胤首先与将作监商议,决定从洛阳征召营造匠师,让他们按照朝廷旨意先画出大内修造图的草样。其实赵匡胤更关心的是外城的修建,这就不是将作监能管的事了,他需要亲自勘察,才能定夺。以前他只知道城墙残破,但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如今,他就必须了解其中的原因了。

  赵匡胤骑马围着旧城仔细察看,见城基往上四五尺的墙砖都已发白,多处地方剥蚀,有些已经相当厉害。他向当地耆老和工匠们打听调查,不少老人都说汴京一带土质多碱,时间一长,就会出现这种情况,不但是城墙,就是人家的房屋也是如此。因此开封大户人家修建房子,大都到郑州虎牢关一带去取土。赵匡胤又领着人到城外丈量尺寸,察看地形,数日之后,他心中有了基本的构想。与韩通商议之后,他命人画好草图,标明丈尺,呈给了柴荣。按赵匡胤的规划,外城建造、大内翻修以及扩展现有街路、拆迁沿街旧房等项,共需民夫十万。粮米、银两除地方官府所出之外,尚需国库拨出若干若干。

  柴荣把赵匡胤送来的图和奏报一一看过,对大体规制感到满意,只是对图上在城墙部位标着的许多麻点儿不甚清楚,问道:

  “这是什么?”

  “禀陛下,”赵匡胤答道,“臣打算在新城之上每隔百步修建一个马面战棚,以防敌兵攻城;每二百步置一个防城库,贮藏守御器甲之类。臣以为范丞相所言极是,新城之筑,不仅要使城隍壮丽,更要把军情变幻的因素考虑在内。”

  赵匡胤说的马面战棚,说起来还颇有来历呢。早在西晋时期,西北大单于赫连勃勃在夏州筑城,为防止敌兵攻城,他在城墙上每隔七八丈建一个探出墙外的凸室,室宽可容三四人,长达四丈,这种建法一是可使城墙不至太厚,省下许多工料;二是遇有敌人攻到城下,守城的士卒可以在战棚内以木石弓弩攻击城下,使敌人未至城墙前而先遭打击,只要城门不破,敌人休想用云梯从墙上攻入。

  柴荣暗暗称赞赵匡胤深于军谋,又问道:

  “新城修毕,旧城何日拆除?”

  “陛下,臣以为京师重地,万民所瞩,还是多一重深沟高垒更为妥当。臣已多次勘察,认为旧城和护城河还是保留不动为好,万一强敌来犯,就算是攻破了外城,还有内城,于皇室于百姓,不都等于增加了一道屏障吗?臣也与韩通将军议过,如今新、旧城之间可由居民自行建造庭院屋室,官府只管规划,不征土地之税。如此一来,百姓乐从,内城街路的拓展,就大大方便了。”

  一番话把柴荣说得满脸笑容,他不无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

  “朕深知赵爱卿不会负了王命,且去公干吧!”

  “陛下!”赵匡胤没有立即退下,又禀道:“臣还有一事请陛下裁处。”

  “何事?”

  “请陛下为新城诸门赐名。臣以为诸门未建而先得御赐之号,不单是臣督造起来大为方便,夫役们也会干劲倍增。”

  柴荣哈哈大笑起来: “好,笔墨!”

  侍臣很快端来纸笔。

  “赵爱卿,依朕之意,帝君北坐南向,这正南之门不必改动,依旧叫做南薰门吧。‘南风薰兮’,乃是古人旧训啊。”柴荣提着笔,先把此门定了下来。

  按柴荣所书,北中门为通天门,象征帝业天授;南东门为宣化门,出门可抵京畿重镇陈州;东南门为明德门,出门可抵京东重镇宋州;北东门为陈桥门,因为此门外一条大路直达封丘县陈桥镇,而此镇乃是中朝使节和契丹使节往来必经之处。

  潘美在西北整训西蜀降卒,颇有成效,几个月后,秦、凤、阶、成四州秩序井然,士卒精干。桃杏花开之时,潘美接到柴荣的谕旨,命他返回京师,协助韩通、赵匡胤扩充京城,整修大内宫殿。潘美在凤州辞别了尹崇珂,又回到长安与袁彦拜别。他让随从士卒快马加鞭先回汴京复命,自己一人迤逦东行。

  此时他还有一桩心事没有了却。一年前他在高平得萼娘救下一命,当时曾许诺过要将她母女和陈老伯接到京师去住。不想军务连连,至今才算得点儿空闲。此去汴京,他打算顺路接萼娘母女同回京城,以报答她救命之恩。

  潘美快马向高平行进,这里的一切他还依稀有些印象,尤其是回到旧战场,再往萼娘住的小山村走,他几乎没问一个人便顺利地找到了。他曾经住过几天的那个小院,疏疏落落的篱笆依然没变,只是爬满了野藤,篱门闭着。他下马来到门前往院里张望,却见正房和厢房门上都挂着生了锈的铁锁,像是很久没人居住了。他愣了一阵,推门进了院子,向四周张望,想寻找点儿往日的痕迹。




  “客官,你找谁?”潘美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潘美回过头来问: “萼娘一家人呢?”

  那汉子认出了潘美,原来他就是与陈老伯一同上山打猎的那个齐叔。“这不是潘将军吗?”惊喜片刻之后,脸色变得有些惆怅。他猜到潘美是来谢萼娘的,可惜扑了空。不等潘美发问,他便把一年前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潘美,并说萼娘当时带上女儿匆匆南去,至今没有音讯。潘美怔怔地听完,没有做声。他心里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再多住几天,带她们一路同行,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他缓步走到屋门前,用手摸了摸沾满灰尘的柴扉,返身回来,朝齐叔施礼道:

  “谢过齐叔,潘某告辞了。”

  潘美的府第在土市子街的惠和坊。他来到自家门前刚刚下马,守门的老仆便迎上来,一边牵马,一边面带忧郁地说:

  “老爷总算回来了,夫人这些天更觉得身上不好呢。”

  “怎么了?”潘美吃了一惊。

  “汤剂也用了许多,可是病情不见好转啊!”

  潘美大步走进卧室,见夫人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她支撑着坐起来,想要下床,潘美阻止她说: “不必拘礼了,夫人究竟怎么不舒服?”

  “没什么,将军不必介意。”

  说起潘夫人的病,还要回到一年以前。那个苗训在孟州道上曾说道夫人卧病在床,当时潘美还笑他胡诌,没想到妻子的确从那时便开始患病,时轻时重。初时潘美没有太在意,直到他赴永兴军之前,夫人的面色已明显憔悴,他有些担忧,怎奈王命如山,也只好与夫人道别。谁想这一去半年多,夫人的病情已经很沉重了。

  “将军,这次回来要住些日子吧?”潘夫人强作笑脸问道。还没等潘美回答,她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厉害,使女连忙端过唾壶接着。好一阵,她才咳出一口痰,觉得轻松了一点。使女刚要将唾壶端走冲洗,不由得叫了一声:

  “有血呢!”

  潘美接过唾壶看时,果见壶中汪着一口带血的痰。他连忙扶夫人躺下。潘夫人像是带些歉意,说道:

  “你看,我也没法给将军洗尘了。”

  “别说了。”潘美看了夫人一眼,走出屋门,对院里候着的管家说:“夫人痰中带血,定是虚火上攻,你们再去请个好郎中,仔细为夫人诊一诊。”

  管家答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出去了。

  未做休息,潘美又骑马入朝,向柴荣禀报西北军情。此时柴荣正在侧殿与范质、魏仁浦等商议由谁接管开封府尹之事。前些时候,因为李重进无端侮辱张永德,搞得柴荣心中很烦。尽管柴荣明知李重进的轻慢胡为有一大半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也不可能亲自下令惩治。他本想借郑仁诲之手给李重进施以颜色,可那郑仁诲一介老儒,不但没能制服李重进,反倒被李重进气得一病不起。如今郑仁诲虽然还顶着个开封府尹的名,但府中事务基本上全由属官来办。眼下正值修城拆迁大忙之际,开封府怎么能缺了正官?

  听得潘美奏禀西北人心安定,新复四州的刺史皆能尽心民事,安抚流亡,柴荣感到十分欣慰,又问了一句:

  “四州刺史中何人为最?”

  “禀陛下,秦州刺史昝居润是个理民的贤材。臣曾暗访民情,州人都称道他日夜整训士卒,使西蜀名将赵崇韬不敢进犯。又能体恤民情,还听说他断案如神。”

  “昝居润。”柴荣轻声自语了一句。这个人他很了解,此人既不缺儒雅之风,临事也能当机立断。如今又听潘美说他深受秦州百姓爱戴,不觉心中一动。他望望范质,问道:

  “这个人丞相认得吗?”

  范质是个脾气耿介的老头,不论在谁面前,都是直来直去,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郭威因见他没有城府,居官也算清廉,临终时嘱咐柴荣,不要伤害这个老儒。柴荣虽不违命,但从心底嫌他迂阔,所以例行国事与他商议,逢到军机大事,则往往绕开他。范质明知如此,仍保持一派大儒风范,有事找他商议时便直抒胸臆,不找他商议的事也不去多问。此时柴荣又问到脸前,他当然要说。

  “老臣有所耳闻。莫非陛下想要他来做开封府尹?”

  “丞相以为如何?”

  “恕老臣直言。”范质未假思索。“京师浩穰之地,最难治理。昝居润虽有些口碑,但没有经历过大阵,年岁又轻,臣恐怕他难孚众望。”

  柴荣最不愿听这类话,在他看来,不论何人,都应当以才干论,岂能以经历大阵或年纪大小阻障人才?他不软不硬地问范质:

  “郑仁诲倒是年过五十,他能孚众望吗?”

  一句话堵得范质无言对答,还没等他再辩解,柴荣已经定了下来:

  “中书令,回去让舍人速速拟旨,把昝居润调回京师。”





第六回 赵匡胤修缮京城

  对于赵匡胤来说,修筑外城难度并不太大。这些天来,他已奉旨向汴京附近各县及左近的郑、滑、曹、许等州郡下达了征调夫役的文书,从洛阳召来的营造匠师也已根据他的外城草图把所有细部绘制完毕,一切进展顺利。但一涉及到城中街路的拓宽,麻烦就大了,远不像当时设想的那么简单。

  旧城的街道大都十分狭窄,道路两边的民户数年来不断地增修房屋,往路中间挤占,日


久天长,除了御街之外,几乎所有街道都显得杂乱无章,拥挤不堪。要拆除这些挤占出来的房屋,可不是件容易事。按开封府的文告,凡是临近街路的人户,不论贵贱贫富,均应在旧城之外新城之内申领土地建造新居,官府出工,自家出料;如果仅仅是院墙有碍而不愿搬移,则院墙后移,厅屋不动。由于旧屋拆下的砖瓦木料大部分还能利用,官府又给出工,自家稍添些钱,就可以住上新屋,所以那些中户人家认为这是件占便宜的事,都顺顺当当地搬了出去。小户人家虽然困难些,但自知抗不过官府,也就到旧城外胡乱盖几间简陋房舍凑合居住。剩下一些豪门大户麻烦较大,这些人在繁华之处住惯了,岂肯轻易离开?为此,柴荣又传下圣旨: 凡在限期之内拒不拆迁者,官府派人强行拆除;有官职者,降职三等。这样一来,多数大户也不得不软,惟有李重进一家,坚决不肯向内缩建。

  “又是李重进!”柴荣十分恼火,他吩咐赵匡胤道:“传朕的旨意,限李重进二十日内将府门缩进,若敢抗命,朕将严惩!”

  让柴荣没有想到的是,李重进接到圣旨后,非但没有动手拆迁,还给他上了一道奏章,称他的府第是太祖郭威所赐,连门楣的匾额都是太祖亲笔题写,若在大门动土,有违先皇遗爱之意。柴荣无奈,此事只好暂时撂下来。

  就在此时,昝居润从秦州回到京城,接掌了开封府尹的大印。

  他没有急于坐衙,先与府僚们聊了两天,了解了京城近况,又来到郑仁诲家中。

  “郑大人,晚生昝居润前来探望前辈!”昝居润进到郑仁诲卧室,恭恭敬敬地向他问了安好,又把自己从秦州带回的一些名贵药材送给郑仁诲。

  郑仁诲卧床已有一个多月,面色十分难看。他知道昝居润是来接替自己职务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无深交,但一个新贵人能不失礼节登门看望下台的前任,已使他大为感动了。寒暄几句之后,昝居润态度谦恭地请郑仁诲指教。

  不知为什么,郑仁诲眼里涌出两行老泪,他拍了拍昝居润的手,说道:

  “贤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自知病入膏肓,有几句真心话想奉劝你。”

  “郑大人说哪里话,只管好生将养,慢慢会好起来的。大人有何教诲,居润洗耳恭听。”

  “开封府尹真不是个好干的差事。这些豪门大族,哪家是好惹的?”郑仁诲叹了口气,将自己上任以来的诸多不快一一讲给昝居润听。说到李重进与张永德结怨的事及李重进的无理取闹,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又说近来李重进拒绝将自家院墙向后拆移,惹得柴荣都动了怒。

  “皇上既然动怒,为何不以圣命裁处?”

  “贤契,那李重进可是先皇帝的亲戚呀,他动不动就把先皇帝抬出来,今皇上也不得不让他三分。我们这些人夹在中间,还能有什么办法?”

  昝居润微微一笑,说道:

  “既是皇帝动了怒,事情应该不会太难办。”

  这天一大早,李重进府上的老卒打开府门,一抬头,见门楼两侧挂着两个硕大的白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奠”字。老卒又向门外一望,见府门两边的墙上每隔两步就挂着一个白灯笼。街路上还围着一些人在那里指指点点,互相询问李家死了什么人。还有的说: “开封府尹郑大人刚死,怕是李重进大人也归天了?”

  老卒慌忙禀报了李重进,待到李重进走出门外,街上看热闹的人又围了许多。他不由得怒目圆睁,大吼道: “何人做此勾当?”说着,把剑从鞘中“嗖”地拔出来,吓得街上人四下散开。

  家丁们急忙将一个个白灯笼摘下来扔在院子里,怯生生地问是否将灯笼烧掉,李重进道:

  “且留做证据!”

  他怀疑此事是张永德所为,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吩咐家丁备马,直奔朝堂而去。

  大内的滋德殿还在整修之中,此殿是为皇后符氏扩建的。符皇后本是个崇尚节俭的人,依她的本意,完全用不着再兴土木。越是如此,柴荣对她越是敬重,执意想让她享几天福。不料近些日子符皇后突然病倒,这使得柴荣十分焦虑。柴荣不是个好内的皇帝,他常对臣僚说,要想做个有为之君,就不能后妃成群,所以他的后宫除了符皇后之外,只有一个美人,这在历代君王中也极为少见。他曾听宰相范质说过,有史以来,惟隋文帝杨坚终生只有独孤氏一个皇后。柴荣之所以对符后爱敬有加,也因为符后确是个难得的贤德淑女。她是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的大女儿,早年曾嫁给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之子李崇训,后来李守贞反叛朝廷,郭威受命攻打河东。眼看着城池不保,李崇训先将弟弟妹妹一个个刺死,再寻符氏,却不见她的踪影,李崇训仓皇之中自刎而亡。此时郭威大军已攻到节度府衙,只见符后端坐在堂前,厉声喝斥道: “郭元帅与我父符彦卿情同手足,你们不得无礼!”士卒们闻得此言,都停住了脚步。符氏又道:“李守贞背叛朝廷固然当诛,河中父老却没有丝毫罪过,你们切不可滥杀无辜!”就因为符氏这几句话,河中的百姓免遭大军屠戮。战事平定之后,郭威把符氏送还符彦卿。为此,符氏深感郭威不杀之德,拜郭威为养父。后来郭威称帝,他认为符氏有临危不乱的胆略,且又生得标致,便将她许配给了继子柴荣。柴荣征战无时,家中全靠符氏照料。每每柴荣盛怒之时,符氏又以好言劝慰,久而久之,柴荣对她更加敬重,即位后,便立符氏为皇后。那年她二十一岁,刚刚产下一子,取名宗训。眼看着幼子才两岁多,符氏病得如此厉害,他怎么能不着急呢?然而更使他忧虑的,还不只是皇后的病。前两天,吴越王钱俶所遣元帅府判官陈彦禧又送来了密报,说契丹国主扶持北汉刘钧重整旗鼓,又派人走海路到了南唐,与唐主李璟相约,各聚重兵,对大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约定灭周之后,共分其地。吴越是南唐以东的一个国家,唐朝末年,钱镠在杭州起兵,占据了杭、越数州之地,后来唐朝灭亡,钱氏也就在此地建国,以杭州为都城。这钱氏很有心计,他知道偏安小国难以自立,所以一直没敢称帝,而且不论谁在中原为君,他都奉为正统,称臣纳贡。

  柴荣对自己近来的北征西讨感到志得意满,没有过多留意南唐的动向,没想到李璟表面驯顺,内怀叵测。昨天早朝时,他命大臣们各抒己见,文武臣僚大多主张扼守淮南以北的周、唐边界,让一向与大周交好的吴越国厉兵备战,牵制李璟。但也有几位武臣主张以勾结契丹的罪名征讨南唐。柴荣一时拿不定主意,散朝后还在独自思忖: 南唐粮谷丰盈,地域广大,国力强盛,倘若真与契丹有约,自己必然腹背受敌,一旦战事突起,南北作战,肯定会应接不暇。




  散朝路上,赵匡胤叫住张永德,说道:

  “驸马兄,看今日陛下的神色有些忧郁。在下有个想法,朝堂之上没敢轻发议论。”

  “哦,匡胤兄且说说看。”

  赵匡胤道: “如果契丹真与唐国勾结在一起,于我大周势必形成极大威胁。在下以为,若能派一介之使前往契丹,申明大周新皇帝即位以来,一向愿与契丹友好相处。那南唐乃是唐朝的延续,数十年来念念不忘光复唐室,而唐朝与契丹有宿仇旧恶,如今李璟不过是想借契丹之力先灭大周,一旦大周不复存在,李璟必会乘胜北攻,收复唐朝的旧疆,这对契丹来说,岂不是养虎为患?倘若契丹必要与我大周为敌,我将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春秋之戒,不可不思之。在下认为如此一来,契丹必会对李璟产生怀疑。只要契丹不发兵南下,大周便可专意攻打南唐,岂不避免了南北受敌的局面?”

  张永德听罢,略略思忖,说道:

  “此计大妙!匡胤兄,明日朝堂之上,你就如实禀奏,皇上肯定会欣然赞同。”

  “驸马兄,在下不过是随口一说,你若觉得此策可取,就算是在下为你抛砖引玉。驸马兄回府后,不妨将全盘打算再细细谋划一番,改日奏禀皇上,也好让他下定决心。”

  第二天早朝匆匆而罢,柴荣指名叫范质、魏仁浦、张永德、赵匡胤等五六个人侧殿议事,又命人将开封尹昝居润也宣进宫中。

  众臣坐定,依旧是议论如何应对时局之事。范质坚持固守疆域,以静制动。他认为征北汉、破西蜀,将士伤亡已经很多,如今新修京城,又用去夫役十多万人,士卒参与者也不下两三万,民力重困,若再兴兵南征北讨,必使生灵涂炭。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柴荣有些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对魏仁浦道:

  “魏爱卿,你也讲讲。”

  “陛下,臣以为征战之事,当先听张将军、赵将军有何高见。”

  “张将军先说吧。”赵匡胤逊让了一句。

  张永德也不推辞,把昨天赵匡胤与他交谈的话讲了一遍。柴荣边听边沉思,张永德话音刚落,他便问魏仁浦:

  “魏爱卿以为如何?”

  魏仁浦早已觑出柴荣对此策是赞许的,连忙答道:

  “臣以为张将军所言乃上上之策,臣愿亲乘轺车出使契丹。”

  “笑话,哪有堂堂副相亲为使臣之理?”柴荣朝他摆了摆手。

  “臣府中还有一个干练的僚属。”魏仁浦应声又奏。“此人虽然官职尚卑,但不仅工于心计,更是精于口辩,臣以为他一定能胜此大任。”

  “爱卿说的是何人?”

  “此人姓卢名多逊,是我大周首科进士第一甲第二名,现任集贤校理之职。”

  “唔,朕还记得。那一榜的状元名叫李穆,榜眼便是卢多逊。”

  “陛下记忆如此清晰,国家之福啊!”

  柴荣也认为说服契丹这条路十分可行,所以神情显得轻松多了,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随口又问了魏仁浦一句:

  “那李穆为何没有被你收在网中?”

  “禀陛下,李穆乃是个谦逊之人,自言不愿在京城做官,执意恳求外任,现在汝州为军事判官。”

  “魏爱卿,朕对你奖掖后进的做法深表赞赏,如今我大周人才辈出,这才是鼎新之象。就依爱卿所荐,命卢多逊刻期出使。”

  就在这时,李重进在皇城外下了马,径奔宫门而来,两个卫兵双戟交叉将他拦住。

  “对不起,李大人。”其中一个十八九岁的禁卫说,“现在不能进宫。”

  “你眼睛瞎了?不认得本帅是谁!”李重进气呼呼地说。

  “潘大人有令,现在不论是谁都不准入内。”

  “你,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对本帅说话!”李重进抡起胳膊叉开卫兵的画戟,卫兵趔趄了一下,随后站稳,依旧横戟而立。

  “小人姓李名超,是个禁卫小卒。李大人不要让小人为难,如果大人硬要闯进朝堂,小的们可要军法从事了!”

  “什么?”李重进瞪圆了眼,“本帅倒要领教领教你怎么个军法从事!滚开!”他狠狠地踢了李超一脚,大步往门里走。

  “站住!李大人,小人是在执行军令。大人要是再敢往前一步,小人可要捆人了!”

  李重进怒不可遏,他故意又往门里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冷笑着招呼李超:

  “你过来,过来!你不是要捆本帅吗?来呀!”

  其他禁卫都惊得不知所措,李超却虎着脸,真的从身后拿出绳索,朝李重进走过来。恰在这时,潘美巡城回来,见此场景,喝了一声:

  “且慢!”

  “快去通禀皇上,说李重进求见!”李重进不屑地看了潘美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李将军,末将奉皇命在此公务,宫门之前如此呼喊,于将军面上也不太好看。”潘美说完,命一个卫兵入宫禀报。

  早有内侍将此事报与柴荣。闻得李重进不宣而来,柴荣十分不悦。

  “宣他进来!”




  李重进跨进殿门,口中叫嚷: “陛下,有人欺负我,陛下管不管?”

  “成何体统啊!”柴荣嘟囔了一句,“谁欺负你了?说吧!”

  李重进见张永德身穿孝服也坐在这里,气更大了。他把今日清晨门外挂满白灯笼的事讲了一遍,又恨恨地冲着张永德说道:

  “不论是谁,今天都要当着陛下的面把话捅透,若是有人蓄意害我,我宁可与他拼死在大殿之上!”

  张永德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分辩,只见昝居润从座上站起,跪倒在柴荣面前,禀道:

  “启陛下,李将军家的白灯笼是卑臣命开封府衙役们张挂的。卑臣绝无加害李大人之心,只因臣前几天到李大人府上劝他拆墙,李大人对臣说: 若要拆墙,先要哭祭先皇帝。臣既领了此语,就想帮助李将军设灵,以便共祭先祖皇帝。”

  在场众人都听出了其中滋味,张永德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赵匡胤觉得昝居润这一手干得出人意料,心中暗暗叫绝。李重进则气得狠狠地跺了跺脚,只从嘴里挤出个“你”字来,就再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柴荣听罢昝居润的话,顿觉消了许多怒气: 老臣郑仁诲没能做到的事,竟让昝居润略施小计解决了,看来李重进是非拆墙不可了。他心里高兴,嘴上却说:

  “重进将军马恋旧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扩城之事关乎大局,朕意已决。重进,你的一切损失,朕都给你补足就是了。朕原来在天武门外的旧居,本想充为道观,如今就将此宅赐给你,你看如何?”

  李重进惶恐跪下,连声说道:

  “臣不敢,臣不敢!哦,臣谢陛下洪恩!”

  他站起身来,朝张永德、赵匡胤等人傲慢地扫视一过,迈着大步走了出去。

  柴荣半生跟着郭威运筹于帷幄之中,略地于千里之外,文韬武略都胜人一筹。他估计卢多逊一行人此次出使契丹,十有八九能说服契丹主耶律璟暂且观望,不轻易与大周再结新仇。最可恼的是唐国李璟,此人居然敢在背地里深藏杀机。这一回若不狠狠地教训他一下,日后南方诸国岂不个个张狂?近些天里,他脑子里的计划已经大体上成了形。他是个不轻易下决心的人,可一旦决心定下,山崩地裂也不会回头。这次出兵淮南,他在用人上反复斟酌,最后选定六员大将: 韩令坤直插扬州;李谷攻寿州;李重进攻正阳;赵匡胤攻颍州;张永德守下蔡,自下蔡应援李、赵诸将,而后合围寿州;吕余庆和曹彬共率一军,围歼徐州之敌,与赵匡胤形成犄角之势。整个方案,以下蔡为基地。为防备万一唐兵反扑,他决定将下蔡修成金城汤池,阻遏敌人北上。为此,他命张永德先行前往下蔡,调集十万夫役,日夜赶修城壕。

  就在此时,二十三岁的卢多逊轺车归国,风尘仆仆地上殿复命。据卢多逊说,契丹主本意只想让大周将两国交界处的瓦桥、高阳、益津三关以国书的形式确认归属于契丹,以免日后再生枝节。这三关之地面积虽然不大,地形却十分险要,契丹占据了它,就可以直下中原;中国占据了它,就可以扼守三关,阻止契丹南侵。所以数十年来,此处一直是南北必争之地。后晋时石敬瑭将此处割给了契丹,但后汉、后周以来,中原几代帝王从未认可这地方属于契丹。

  “你是如何对答的?”柴荣注视着卢多逊,问道。

  “禀陛下,臣力言只要契丹与南唐断交,此事可缓议之。”卢多逊回答。

  柴荣吁了口气,他觉得卢多逊在此时搪塞拖延,也许是最好的办法。只要赚得契丹不发兵,南征之后再来对付契丹,就不怕其再生事端了。打发走卢多逊后,他又思前想后,决定御驾亲征。这一次他下了狠心,一定要让李璟彻底服了软,认了输,否则决不罢休。

  再说李重进这些天一直在搬家。自从上次见了柴荣,他觉得总算把脸面挣了回来。住上了柴荣所赐的旧居,今后看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好一个昝居润,想了那么个歹毒主意来逼迫我,他却没料到把我逼到真龙天子的潜邸去了!哼,这笔账权且记下,以后再慢慢算!得意之余,他还是觉得有些憋气: 柴荣找文武臣僚商议如何攻打南唐,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召自己前去参议,这分明是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据说那次议事时,张永德力主发兵南唐,那完全是想借周兵之力去报私仇。还听说宰相范质坚决反对对唐国动武,那一天议罢,他竟跪在柴荣面前,老泪纵横地拽住柴荣的龙袍,劝柴荣不要再涂炭生灵,以至后来柴荣一见到他就绕道行走,生怕他再来又哭又劝。柴荣如此表现,究竟要作出什么样的决断呢?

  李重进端坐在新居的正厅,正思索间,侍卫报张崇诂求见。张崇诂是李重进府上的常客,闻听他来,李重进正好想与他一块儿揣摩一下柴荣的心思。

  张崇诂进了门,双手合揖,恭喜李重进乔迁之喜。落座之后,李重进把这几天朝廷所议大事向他讲述了一番,问他道:

  “依你之见,皇上是想发兵攻打南唐呢,还是坐视不理?”

  张崇诂捻了捻颌下稀稀落落的几根短须,沉吟半晌,凑近李重进说:

  “李大人,出使契丹的卢多逊已经回国,想不到这个毛孩子居然劝服了契丹主,这一次皇上是真的要打南唐了。”

  “哦,”李重进瞅了张崇诂一眼。“说下去。”




  “皇上的脾气李大人应该摸得很透。往好处说,皇上是为了光复旧疆,在他在位时使江山一统;往不好处讲,皇上是个权欲极强的人。大人且看: 皇上登基才一年多,北征刘汉,西削孟蜀,又是扩京城,又是修禁苑,哪有一天消停过?再者说,老范质不愿发兵,皇上要是跟他想法一样,还用得着躲着他吗?”

  李重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马上想到的是自己该怎么办。张崇诂对李重进的脾气更是了如指掌,不等李重进开口,便献策道:

  “依小人之见,大人必须立即求见皇上,表明讨伐李璟的决心,以投合皇上的心意。张永德请求发兵的用心,皇上心里十分明白,而你李将军请求发兵,那可完全是出于一片赤诚。这样一来,皇上就会把主帅之柄交给你李大人。到那时大人把张永德控制在自己手下,让他去损兵折将,岂不是名正言顺的事?”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重进摸了摸下巴。

  “恕小人狂言。”张崇诂又道,“李大人,你以为皇上把旧第给了你,你在众将军面前拔了头筹,是件好事吗?依小人看,恰是祸兮福所倚,大人可千万要当心。皇上现在用得着大人,怎么都好说,一旦天下太平,我看在京城里住着未必是件好事,倒不如先为自己找个退身之处。大人如果能率兵拿下淮南之地,在那里拥兵自重,背倚李唐,可攻可守。纵然是有人要算计大人,怕也没那么容易喽。”

  “好!”李重进拍案而起,“崇诂老弟不愧是本将军的心腹之人。我现在就入朝谢恩,顺便求战,看皇上如何发落。”

  再说柴荣去年年底新纳了一个妃子,是已故将军薛奕涛的女儿。此女生得天姿国色,柴荣对她十分宠爱,前不久册封她为秀妃。这一天散朝很早,他便信步来到秀妃宫中。秀妃才十几岁,还算是个孩子,但入宫之后对柴荣旖旎多情,使柴荣十分开心。见到柴荣进来,秀妃很高兴,撒娇地把柴荣拉到榻前,说道:

  “皇上有好几天没有宣臣妾侍寝了,臣妾都快闷死了。皇上,臣妾做梦都想为你生个皇子呢!”

  柴荣攥住她的小手,逗她说:

  “朕想让你生十个皇子呢,皇子还不是多多益善!”

  “那好呀,那臣妾天天为皇上侍寝。皇上今天得空闲,就让臣妾陪你说话吧。”

  柴荣点点头: “好哇,你有多少话,说吧!”

  秀妃从衣装说到粉黛,又从生皇子说到生皇女,津津有味。可这些女人家的事,柴荣并不感兴趣。直到秀妃缠着他要去后花园玩,他才说:

  “改日吧,朕要去看看皇后呢。”

  秀妃也知道柴荣心里一直惦记着符皇后,不情愿地点点头。柴荣临出宫,她又问了一句:

  “皇上,今晚臣妾能侍奉你吗?”

  柴荣来到刚刚修好的滋德殿,此殿是专为符皇后扩建的。这些天符皇后的病情越来越重,眼看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一天天消瘦,脸色蜡黄,他知道皇后所剩时日不会太多了,近来几乎天天都要抽点空来皇后榻前。符氏也知道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这几天她总是让乳母把宗训带进滋德殿。柴荣进来时,宗训正伏在符氏身上一声声地喊着母后。这场面让柴荣心里颇感酸楚。

  符皇后见柴荣来到面前,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柴荣又按着躺下。

  柴荣把宗训抱在怀中,安慰她静心调养。符皇后苦笑了一声。停了一会儿,符皇后又问柴荣:

  “听说皇上已决意发兵征讨南唐了?”

  “没有的事。”柴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听谁这样胡扯?”

  “皇上,别瞒着臣妾了,范质大人早对臣妾说过了。皇上,如今国家新立,百废待举,不能在这个时候发兵啊。百姓现在还食不果腹,再驱使他们去打仗流血,臣妾实在于心不忍。”

  “范质这个老头子,无端让皇后操心!”柴荣骂了一句。“皇后,你尽管养病,我身为一国之君,一切都会为江山社稷着想的。”

  出了滋德殿,柴荣回到便殿。刚刚坐下,内侍报李重进求见。他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两腿叉着,闭眼说道:

  “宣他进来。”

  李重进进殿跪下,柴荣的眼睛仍旧半睁半闭,把手一摆,说道: “坐下说吧。”

  “皇上,重进此来,专为请战。”

  “谁跟你说朕要打仗?”

  “谁也没有说陛下要打仗,是重进主动前来请缨。”李重进说。“李唐欺我立国未稳,妄想勾结契丹灭我大周,这样的不义之国,难道还不该讨伐吗?依重进之见,李璟手下多是南兵,虽然舰甲精良,但一个个胆怯如鼠,不堪一击。臣愿请兵五万,先平淮南,与李唐划江而治,下一步再做平定唐国的打算。”

  柴荣站起身来,走到李重进面前,说道:

  “重进,你愿为朕解除忧患,朕深为快慰,可你把李璟估计得太轻易了。朕做事一向是志在必得,因此朕此次出兵,要御驾亲征,号令三军六路。”

  “六路?”李重进脱口而出。他的脑子一直被张崇诂的话牵缠着,如今看来,柴荣并没有把三军总帅交给自己的意思。张崇诂这小子到底斗不过柴荣。“不知皇上六路各遣哪些将军?”





第七回 张永德围困寿州

  柴荣这一次给六位主帅自择属将的大权,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多年的征战经验使他认识到: 倘若将帅不和,无异于自相残害,“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各路帅臣自择良将,自成系统,将士便无不用命之理。而自己只需紧紧抓住这六个人,便可成就大事。

  这些天里,韩令坤、吕余庆、曹彬等人都在拣选战将,配备甲胄粮草。只有赵匡胤仍在


苦苦思索,因为他最得意的三员战将如今都不可能与他一起出征。一个是潘美,他不但与自己情义笃厚,还是位有勇有谋的猛将。可惜近来他在高平时的箭伤又复发了,脓血不止,时常感到目眩头晕,浑身无力。为此,赵匡胤按照潘美所说萼娘的住处,还专门派李超带人去寻访萼娘,想再得到些青狼散为他疗伤。如今李超已经走了十多天,还没有返回。第二个是党进,他也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可如今党进独领一军正在河北一线遏止契丹南下。尽管柴荣有令: 六大帅但有所需,不论所求将军现在何处,都可调集前来,只有牵制契丹的党进,却明令是个例外。第三个是李处耘,现在河东的河津务为军将。前些日子,李处耘在河津抓获了一个契丹谍者,从谍者身上搜出了契丹主写给西蜀和唐国的蜡书。李处耘将谍者押回京城,经审问,才知道蜡书早已过时,那是在卢多逊出使契丹之前写的。尽管如此,柴荣还是大大奖赏了李处耘,并命他仍回河津务侦视契丹与北汉的动静。这个人名义上隶于赵匡胤麾下,但有特殊的使命在身,也不能随时听从赵匡胤调遣。

  更让赵匡胤分心的是,这段时间里,他除了催督修城之外,又得到新的圣旨,柴荣命他疏浚汴河京城一段水道。赵匡胤曾与韩通一同问过柴荣,为何战事扰攘之际还要做此不急之务,柴荣非常得意地告诉二人: 打下南唐,江南的粮谷必由这条水路运抵京师,此时不修,更待何时?看来柴荣此次南征,已经是志在必得了。赵匡胤请求另择良吏专治此事,柴荣笑道:

  “出征淮南还要一两个月,爱卿还是能者多劳吧!”

  这一天稍得闲暇,赵匡胤骑马来到潘美府中,问候之后,话题自然又转到征讨淮南的事上。潘美不无遗憾地说道:

  “小弟此次不能随赵将军出征,真乃戎士之辱!”

  赵匡胤看着潘美略显憔悴的脸,朗朗一笑道:

  “大丈夫报国,绝不在此一战。”

  潘美又说到自己箭伤复发,心情甚为沉重。赵匡胤说:

  “潘将军不必忧虑,你我正当壮年有为之时,上天绝不会轻夺咱们的性命。估计李超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他一定会把青狼散给你带来。”

  一句话又勾起了潘美的回忆,他先是想起萼娘和小蕊儿,又想到刘汉忠如此歹毒,牙咬得格巴巴响,他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刘汉忠,报这一箭之仇。

  “好!”赵匡胤高声赞赏。“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方显出男儿血气。日后若有攻打刘钧的举措,我一定推举你为先锋大将。”

  赵匡胤又说到自己出征淮南无将可择的烦恼,潘美略一思忖,为他献策说:

  “小弟愿为将军举荐一人。”

  “谁?”

  “袁彦。”

  这话让赵匡胤吃了一惊。在赵匡胤看来,袁彦不但刚愎凶狠,更对自己有很大的怨气,再加上他比自己年长数岁,自诩为老臣,让他担任自己的属将,他岂肯甘心?弄不好还会惹出麻烦。

  潘美知道赵匡胤心存疑虑,说道:

  “小弟与袁彦相交之初,也对此人颇为反感。自从去年奉命西行做他的监军使,与他相交数月,觉得此人深通战法,取胜往往在谈笑之间。有他为将军冲锋陷阵,将军一定能建下头功。”

  “如今他在长安享着清福,我请他,他会听命吗?”

  “小弟既与他有旧,修书一封,讲明大义,想必会起一些作用。更重要的是将军必须派一亲信使者恭恭敬敬地去请他。此人吃软不吃硬,切不可用圣旨压他。”潘美有意把“请”和“压”两个字说得很重。

  赵匡胤也早听说秦凤一战,袁彦打得十分漂亮。他手下本来兵多将广,再加上俘获蜀兵无数,这些俘兵又都被他调教得惟命是从。倘若此人真能与自己同心协力,倒也不失为以狼驱虎之策。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袁彦肯来,一切让他三分,有何不可?想到这里,他决定采纳潘美的建议。

  再说秀妃薛氏近来变得更加懂事,每天到符皇后那里问安,还经常亲自给符皇后喂药,柴荣对此大为满意,曾几次逗她说: “你可算长大了。”更让柴荣欣喜的是,秀妃已经有了身孕,倘若能生个皇子,自己的血脉也不算孤单了。柴荣即位之前,已故刘皇后曾生有三子,但都不幸死在战乱之中,如今只有符皇后所生的宗训一个皇子。眼看元旦又到,柴荣特赐都人每户官酒一坛,普天同庆,以至法酒库里的酒都已罄尽。百姓们只知道皇帝洪恩大赐一是为庆祝京城修缮告竣,二是为出征淮南壮行。没有人知道,这成千上万坛的官酒,还深含着皇帝祈求皇子的愿望。

  这一年的元宵灯节,官禁也放松了许多,都城百姓们尽情地燃灯放炮,一片欢腾景象。一连三五日,夜深之后,仍有不少居民游走于新整修过的街路上。开封的老百姓很久没有过过这么开心的年节了。

  正月二十三日,柴荣颁下了亲征淮南的诏书。南薰门外,金甲将士一眼望不到边,阵容整齐而雄壮。枢密使刚把诏书读毕,将士们齐声高呼: “大周必胜!” “大周必胜!”声音几乎把都城都震得摇晃起来。随后是在京的大队人马整装出发,走在最前面的是李谷大军,随后是李重进、韩令坤、吕余庆、曹彬的华车精骑,赵匡胤率军走在最后。他麾下的将卒显得少些,因为袁彦的大部队正在昼夜兼程向东开拔的路上,来不及与赵匡胤会合。




  前些日子袁彦接到赵匡胤与潘美的亲笔书信,初时甚为不屑,所以很长时间没有同意发兵。后来听说这次大战诸帅诸将可以各自争功,他才动了心。虽然隶于赵匡胤帐下心里不服气,但又一想: 毕竟自己独立成军,赵匡胤不过顶个帅臣的名义而已,还能夺了自己的功劳不成?退一步说,前此赵匡胤从未主动与自己结交,自然要强项相对,这一次赵匡胤派来的特使对他老袁毕恭毕敬,说赵将军对袁大帅久已敬仰有加,只是无由相见。此次潘将军从中牵线,才得以与大帅共同为大周效命,不胜荣幸等等。袁彦听得受用,这才打起精神,要在众军帅中露上两手。

  与袁彦心思差不多的还有李重进。他这次虽然没有捞到总帅的大印,但皇帝亲征,自己作为六帅之一,也不算不光彩。在他眼里,李谷一介老朽,肯定没什么锐气。曹彬还是个年轻后生,有什么能力指挥千军万马?惟独张永德、赵匡胤二人有可能与自己争功,但张永德被留在下蔡,扮演了一个大“伙头军”的角色,赵匡胤又搬来一个不听指挥的袁彦,这不正给了自己留下拔头筹的机会吗?自从出了汴梁城,他就一路催促将士鼓行向南。也是天遂人愿,李重进督兵渡过淮河,刚进唐国境内,便在正阳镇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原来李谷所率的大军先已来到正阳镇,唐国将领刘彦贞一军守在这里。这刘彦贞原本是个无德无才之辈,只因舍得贿赂权要,所以受到许多大臣的交口赞誉。战事将起,刘彦贞被李璟命为寿州总帅,听说李谷正在渡淮,刘彦贞便从寿州来远镇督战舰百艘直扑正阳。李谷闻讯,连忙退军。刘彦贞见周兵如此怯懦,胆子更壮,将援兵就驻扎在正阳镇中。此时李重进正好赶到,与刘彦贞两军相遇。李重进憋了一路的劲,故而督兵死战,不消几个回合,便将本不谙战事的刘彦贞斩于马下。这一仗虽然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却一举消灭了唐兵一万多人。正阳镇周围三十里,唐兵尸体成片地躺在地上,血流成河。李璟闻得此讯,惊得险些昏厥过去。

  驻守在寿州的唐清淮节度使刘仁赡见战局方始便如此不利,急忙将手下两员大将调往清流关。这两员大将乃是魏州大名人皇甫晖和中原人姚凤。清流关又是个什么所在呢?此关在滁州清流县西南二十里,一条涡河自周界向南流,至此关后,变得水势湍急,水流两侧是连绵的青山,地势十分险要,是南唐都城金陵的北部第一道屏障。仅此一举,便知道刘仁赡是个懂得战事的人,非刘彦贞之流可比。

  就在此时,柴荣的车驾来到正阳镇,士卒们早为他撑起暖帐。柴荣端坐在北面,李谷和李重进先后进帐叩拜。不知是李谷年老体衰还是这几日天气实在太冷,他的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

  “朕对你大失所望!”柴荣阴沉着脸,厉声训斥李谷道。“朕念你也是个皇亲国戚,才特命你为淮南行营都招讨使,还不是想给你一个立大功的机会?你呀,真是朽木不可雕,第一仗便望敌而退!亏你身为副相,如此行迹,魏仁浦能看得起你吗?张永德、赵匡胤能看得起你吗?”

  “臣死罪!臣死罪!”李谷连连叩头,“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臣只是,只是想避敌锋芒,另寻战机。臣老了,不中用了!”

  原来李谷也曾在朝堂上极力反对发兵淮南,魏仁浦反唇相讥,并且自请率兵出战。李谷被激得进退两难,只得改口说自己绝非胆怯。就因为李谷也是柴荣的亲戚,为了保全他的面子,柴荣命他为六军先锋之一,才算把事情摆平。

  “你真是不中用了!”柴荣真想狠狠地惩治他,但想到此战他并没有丧失一兵一卒,李重进迅速跟上,又打了一个漂亮仗,火气也就消了一些。“李谷啊李谷,让朕说你什么好?看在你数十年忠心耿耿的份上,朕命你交还帅印,权判寿州事吧!”

  “权判寿州事”算个什么官?眼见得寿州还在人家南唐人手里,哪有事情让你去管?柴荣给李谷这个虚衔,不过是照顾照顾他的面子而已,根本没指望他还能干什么事。

  坐在一旁的李重进一直没有插话,他看到柴荣对李谷如此严厉,无疑等于大大地称扬了自己,又听得柴荣夺了李谷的兵权,不禁问道:

  “陛下,那都招讨使……?”

  “李重进听旨,朕命你自即日起,接替李谷之职。”

  “臣领旨!”李重进起身跪地施礼。

  李谷退出之后,柴荣特意把李重进留下,与他商议下一步的战事。李重进打算乘胜攻取寿州,拿下李璟在江北最坚固的营垒,然后挥师南下,渡过清流关,便可直逼金陵。可柴荣却命李重进率兵东进,与韩令坤合兵攻打扬州,这使得李重进颇为不快。他问柴荣:“那寿州就不打了?”

  “寿州的刘仁赡固守坚城,怕是一时难以攻下。清流关地势险要,也不是轻易能拿下的。朕想用避实就虚之策,先拿下扬州,使金陵两处屏障先失其一,李璟必然顾此失彼。”

  “陛下,韩令坤已经绕过泗州,先期抵达了扬州城下。”李重进想告诉柴荣,扬州胜败


主要看韩令坤。在他看来,如果自己率部赶赴扬州,胜了是韩令坤的功劳,败了却要追究自己援师不力的罪过,岂不落得个左右不是人?

  柴荣心中已有了安排,他打断李重进的话,反问道:

  “如果泗州的唐军挥师向南,岂不把韩令坤围在扬州城下了?”

  “陛下的意思是……?”

  “你率兵攻打泗州,断其退保扬州之路。只要泗州拿下来,扬州便成了孤垒,到那时你只须留下一人镇守泗州,再率雄兵直扑扬州,大事可济矣!”

  “什么大事可济!”李重进越听越不乐意,心中暗道。“你想的都是你自己的大计,却不想我李重进反倒成了增援之军!这个柴荣,明明是对自己来了个明升暗降!”

  “那寿州由谁去攻打?”他心有不甘地问柴荣。

  “张永德。”

  此时张永德在下蔡修城筑壕,工程已大体告竣。让他没料到的是,当他下令让夫役们回家时,竟有数万人异口同声地表示要随他从军,共击南唐,这使他十分兴奋。又听说柴荣把攻打寿州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更是喜不待言,于是整装出发,很快来到寿州城下,把寿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周兵来势甚猛,刘仁赡一方面动员军民拼力死守,凡丁壮之人,都以矢石为武器,日夜备战;另一方面命濠州守将发战舰五十艘,沿涡水南下,在淮河和涡水会合的涡口镇扎下营垒,准备随时应援寿州。

  大周这一方针锋相对,为了鼓舞士气攻下坚城,柴荣不顾众将劝阻,亲自来到寿州城下,一声号令,数万士卒和民夫铺天盖地朝城墙拥过去。城楼上的唐人拼力往城下投石放箭,周兵虽有伤亡,但一层又一层的士卒扛着云梯,推着炮车朝前奔突,士气分外高涨。直到天色将晚,柴荣才下令鸣金收兵。张永德点检士卒,发现死伤六七百人,而城墙还是没有攻破。

  一连数日,周兵虽勇,怎奈寿州士民拼死力战,放火烧毁了几架云梯,还砸毁了两架石炮。眼见得损失日重,张永德进帐叩见柴荣,请柴荣暂避烽火,徐图攻城之策。对于这种强攻,张永德原本不甚赞成,只是柴荣求胜心切,亲自发号施令,自己不好阻拦罢了。

  柴荣也有些郁闷,问张永德道:

  “依你之见,用何策可以破城?”

  “末将以为应当以围困为主。一旦刘仁赡城中粮草断绝,便可不战而使其投降。”

  “围城?那得要多长时间?朕记得《淮阴侯列传》里广武君劝韩信不要围城,说: ‘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时间一久,怕是我们自己要不战自退呢!”

  “陛下,末将在下蔡经营数月,已屯下无数粮草。请陛下放心,末将早已下定必胜的决心,不拿下寿州,誓不还朝!”

  这话柴荣倒是深信不疑,他之所以命张永德主攻寿州,就是因为他发誓要报杀父之仇,擒住杀他父亲的那个曹澄。而曹澄如今就在寿州城内,这不正是用人死力的最好机会吗?既然张永德说下蔡所屯粮草充足,那也不妨让他围困此城。不过刘仁赡颇通兵法,涡口的濠州兵如果登岸前来救援,张永德就会腹背受敌。想到这里,他马上决定,要趁濠州援兵立足未稳之际将他们消灭。

  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赵匡胤。

  再说赵匡胤与袁彦在濠州涡口之北会师,虽然两个人彼此熟知,但真正合为一军,还是头一次。袁彦未到淮南之前,已经看过地图,怎么打濠州,进而怎么打寿州,他已经想出一个不错的办法。他根本没想听从赵匡胤的调遣,只想干一件出人意料的事,让柴荣,让赵匡胤对他口服心服。

  颍州一路的赵匡胤虽然身为主帅,但为了将帅和睦,还是先来到袁彦的大营。他极口称赞袁彦大军行动神速,又请袁彦多多指教。袁彦却只说了句:

  “忘记带两个小妞儿来,赵将军不觉闷得慌吗?”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

  “袁将军倒是时时不忘英雄爱美人啊,有趣有趣!”

  进袁彦大营的时候,赵匡胤曾见到营外堆了许多细竹,远处还有不少夫役不断地往回搬运,便随口问了一句:

  “袁将军弄这么多竹子做什么用?”

  袁彦摆一摆手,说道:

  “袁某想跟李璟玩个藏猫猫,逗逗他。赵将军你只管勇往直前,建你的大功,可别跟袁某一般见识。”

  辞别了袁彦,赵匡胤刚回到自己的帅帐,便得到柴荣的密旨,命他侦视南唐濠州都监何延锡的动静,伺机将其歼灭,以绝寿州之援。这何延锡也是个北方汉子,一直在刘仁赡麾下为军将,深得刘仁赡信任。只是此人有勇无谋,所以刘仁赡命他率兵舰驻扎于涡、淮两河口,还特地嘱咐他一定要把营地扎在可攻可守之处。涡口附近有座山叫涂山,据说是当年大禹会见万国诸侯的地方。何延锡抵达涡口后,便将大船泊于淮河之中,把营帐建在了涂山北侧。

  涂山一带原是人烟稀少的荒僻之处,隆冬之中,不仅山上枯木连天,淮河边也到处是衰蒿败苇,绵延数十里,每天的早晚,烟雾低垂,昏蒙蒙的,能见之地不过五六丈远。赵匡胤派出的谍兵披榛越岭到达此地后,泊在芦苇丛中的几十艘大船看得还算真切,但侦察了一天,几个人竟没能找到唐兵的营地。直到天色将晚,才发现一队唐兵从船上往下搬卸粮草。谍卒们悄悄尾随,终于在一道山梁尽处看见了何延锡的连营。




  听罢谍卒的汇报,赵匡胤展开地图,仔细地揣摩着应该如何在这一带运兵游走。思忖了很久,他还是难以定下必胜之策: 以自己的兵力,即使是再加上袁彦的兵力,若是与唐兵硬拼,损失肯定不会小,更糟糕的是,假如周军从山梁上往下攻,正好把唐兵赶进淮河,他们可以扯起风帆,沿河而上,这岂不是纵敌前往寿州?此方案断不可用。如果从平滩上围堵,那么大军稍动,敌人就会察觉。眼下唐兵分布在山梁之下,周军不但不能对敌人造成围歼之势,反而会被唐兵一段一段地切开。就算何延锡不懂得九宫八卦的阵法,自己又能占什么便宜?他举棋不定。

  一连几天,他命谍卒死死盯住唐兵船舰,一旦船舰有启航的意图,他决定不论花多大代价,也要拼死拦截。好在这几天何延锡还没有拔营西进的迹象。

  赵匡胤再次来到袁彦的大营,路过涡河岸时,他又看到不少夫役在河岸上捆扎竹筏,有些扎好的竹筏上,还有人在上面堆放茅草和灰土,茅草堆上,又插上密密的细竹。这哪里是什么竹筏,倒像是一个个长满野竹荒草的小山包。这个袁彦,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这一次袁彦在军帐中与赵匡胤会面,气氛比上一回融洽了些。两人围坐在炭炉旁,边烘着手边商议军事。赵匡胤先说些大丈夫应当为大周建功立业的话,袁彦把他打断:

  “老袁是个粗人,咱们别说什么大周二周的大道理,我就知道打仗是件好玩的事,打了胜仗更是过瘾。明说吧,你想怎么安排?”

  “这正要与袁将军商议呢。”赵匡胤谦恭地说。“依赵某看,要想减少我军损失,只有大军上山,直扑何延锡营地。可赵某担心何延锡不战而督兵上船,这岂不有违皇上阻遏何延锡增援寿州的旨意?”

  “你是怕何延锡上船以后直奔寿州?”

  “正是。”

  “我看他跑不了。”袁彦说得很有把握。

  “袁将军如此自信?”赵匡胤估计袁彦已经有了歼敌的办法,停了停,又问:“是不是想用那些竹筏去谋胜算?”

  “赵将军你真是好眼力呀!”袁彦终于笑了。“袁某曾在渭水上玩过这样的把戏,做个竹筏子,乱插竹竿,中间搭起个小屋,放在水里,人在小屋里轻轻划桨,人不知鬼不觉,想漂到哪儿就漂到哪儿,不仔细看,还以为只是竹丛子呢!”

  赵匡胤明白了八九分,问道:

  “如此说来,本帅只管诱敌出来,船舰的事,就交给袁将军你了?”

  袁彦没吭声,大概他听到赵匡胤在自己面前自称“本帅”,心里不舒服。

  三天后,赵匡胤命人先率二三百骑绕过涂山,在何延锡阵前叫骂求战。何延锡已经知道赵匡胤大军临近濠州,可如今一看,只有这么一点儿人,不由笑道: “我还以为大周有多少精甲锐师!”他本打算这几天便扬帆应援寿州,如今见周兵叫阵,决定先杀他几个,壮壮将士们的胆子。于是传令: 杀敌者重赏!将近中午时,何延锡身披铠甲,跃马持刀,朝周军冲杀过来。为了速战速决,何延锡倾巢而出,大队人马高喊着跟随在他的后面。

  周兵见唐军数千人出了营寨,未交几合,便朝涡口处仓皇逃去。何延锡心中暗笑道: 涡口一带是两条水道相交的绝路,周兵不熟悉地形,竟像瞎猫一样没头没脑地往绝路上跑,岂不是天赐良机?他求胜心切,快马加鞭,士卒们也拼尽全力,紧紧跟过去。

  没想到这些周兵突然折路向东边的一座山上跑去。此处离开唐兵大营已有六七里远了。何延锡见周兵往山后逃,来不及多想,策马紧追。眼看周兵就要被赶上时,山脚处突然跃出了大队兵马,原来是周人在此地设了伏兵。何延锡大吃一惊,连忙勒马想从原路返回。身后的唐兵早累得气喘不止,忽听得周兵大喊着返身杀过来,一时慌乱,掉头都往大营跑。

  看着进入包围圈的唐军,赵匡胤骑着挂满红缨的战马,高声下令:

  “鼓行前进,不必急追!”

  数千兵马会合在山下,队形严整,“赵”字帅旗在朔风中猎猎飘动。

  何延锡退到大营门前,发现十几个守营的唐卒满身是血,被搠死在营栅前的沙地上。抬头看时,才发现营寨门前挂的已不是唐国大旗。“周兵劫了营寨?”他正迟疑之间,从栅内跃出一员大将,哈哈大笑了一阵,喊道:

  “看看你这些兵多可怜啊,鸡巴都朝上挺了!”

  何延锡大惊失色,连忙挥枪向南,发疯似地狂吼:

  “快上船去!”

  众将士跟着何延锡,蜂拥朝南边的淮口奔去,直到岸边,才发现那五十条战舰正缓缓地向南漂行。涡水、淮水汇合之处水面甚宽,战舰却漂在水面中央,岸边显得芦荡更稠,竹丛更密,正是这些假芦荡、假竹丛推着唐军战船离开了河岸。这就是袁彦的杰作,名叫“竹龙”,每个竹龙里都隐藏着十几个士兵。

  赵匡胤、袁彦两军随后压到了岸边,何延锡横挺钢枪骑在马上,用愤怒而又绝望的眼神瞅瞅赵匡胤,又瞅瞅袁彦,忽听到身后有唐兵跳水逃生,怒吼道:

  “背水决战!”

  “呵呵,还他娘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哪!”是袁彦粗犷的声音。“老子今天看你怎么个


生法!”尘土起处,他已经挥戈奔到何延锡面前。

  可怜何延锡银甲红袍,未经三五回合,便被赵匡胤、袁彦两枝钢枪挑于马下。唐兵见主将战死,纷纷跪地投降。这一战袁彦精心制作的“竹龙”只发挥了一半作用,伏兵还没有全部用上,便告大捷了。

  五十艘船舰尽归周人所有,船上不仅装着炮具,还有许多粮米和酒。这一来,大犒将卒,用船上的东西就足够了。赵匡胤将战舰和俘兵悉数交给袁彦,自己整肃好从京师带来的数千人马。袁彦觉得意外,问他为何如此慷慨,赵匡胤答道:

  “本帅早已得旨,灭掉何延锡后,立即赶赴清流关,与皇甫晖决战。袁将军,你就留下来攻打濠州吧。”

  袁彦本想说几句好听话,没想到赵匡胤又在他面前称“本帅”,一片好心情骤然消散。

  已是二月将尽,天气比大军刚到淮南时暖和了一些。赵匡胤先派小校前往下蔡向柴荣禀报,随后带领兵马,向南开去。

  涡口离清流关一百多里地,如果乘船从涡河东南而行,倒也不消几日,但必须要途经南唐濠州州城,当然无法通过,所以赵匡胤临行前部署袁彦用缴获唐国的战舰和他那数百只“竹龙”攻打濠州,这样一方面可以牵制濠州守军无法拦击他的人马,另一方面也为攻打泗州的李重进做了应援。赵匡胤自己则率兵绕开濠州,在荒野湖汊间艰难行进。

  再说李重进奉命回师,沿着唐河向泗州推进。从一出行他就憋着一肚子火,只想到了泗州好好撒撒气,只要南唐兵卒敢于抵抗,他将毫不犹豫地屠戮全城,一个不留!没想到南唐泗州刺史薛义潮因周兵南下,连吓带病,一命呜呼。州中军民之事,都由牙将王知朗临时掌管。这王知朗跟随薛义潮已有几年,也见过一些阵势,可如今让他独守一城,他实在担不起如此重任,于是派人火速赶往金陵,请求朝廷派战将守此边城。此时南唐的精兵良将都被李璟安排在寿州、楚州、濠州和滁州,无法调防,李璟只让王知朗假州刺史的名义权且守城。王知朗明知是朝中大臣惧怕泗州最临周境,处境凶险,没人愿意到这里镇守,心中又怒又怕,索性再次谎报军情,说周朝重兵正向泗州而来,若不弃城,恐怕全城都会被踏为齑粉。说这话的时候,王知朗根本不知道李重进正扑向泗州,他只想虚张声势,吓唬吓唬李璟,没想到让他不幸而言中,李璟也慌了手脚。因为这一个多月来,战事连连失利,寿州被周兵围得里三匝外三匝,应援的何延锡全军覆没,濠州又被袁彦攻破,徐州孤城也早就落入了吕余庆之手。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国事必将危殆,于是传旨王知朗,让他与周人讲和罢兵。

  王知朗初得旨时高兴得像是吃了蜜糖,可如今泗州外围诸郡都是周将,个个杀人不眨眼。万一口还没开人头先落怎么办?听说周皇帝柴荣现在在下蔡,那更是个不敢去的地方。正在他为难之际,有个原在吕余庆手下做过事的幕僚给他献策,说镇守徐州的吕余庆是个仁义之人。王知朗别无他策,只好备下快马,带了几个随从,径朝徐州而来。

  也是上天有眼,王知朗在周境之内行了百里抵达徐州,竟没有遇到周人的盘查。直到徐州城下,他才拿出在怀中揣了两三天的国书,求见州帅吕余庆。此时吕余庆已受柴荣之命,正式担任了徐州刺史。

  吕余庆在州衙里接待王知朗,读罢李璟求和的国书,看到王知朗还在瑟瑟发抖,命人取了件棉袍给他披上,说道:

  “王将军歇息几天即可返回,本帅立即命人将国书上呈大周皇帝。”

  还没等吕余庆说完,王知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求道:

  “恳请吕大帅让小人留在帐下,小人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

  “此言差矣。”吕余庆说道。“两国交兵,本帅若是把你留在府中,岂不担一个扣押信使的恶名?你尽可放心,大周皇帝一向以仁德待天下,只要泗州开门迎降,周军必无加害于你的道理。你若不信,本帅派人送你回去。”

  王知朗自知不可能留在徐州,只好叩头称谢。不过既然吕余庆派人与自己同回泗州,想必不会再有受戮的危险,在李璟面前,也算有个交待了。

  吕余庆命人连夜将国书送给柴荣。王知朗还没动身回泗州,吕余庆派出的使者已经返回徐州,并带来了朝廷的回书,书中说泗州归降,大周十分欢迎。希望王知朗能劝导李璟举国投降,否则将扫平淮南,直捣金陵。





第八回 皇甫晖兵败被俘

  就在淮南战事尚酣之际,汴京城里也发生了大大小小好几件事。最大的事是符皇后病逝,这使得柴荣不得不放开战事,匆匆赶回京师。这几年符后的父亲符彦卿一直在大名府镇守,自从符后病逝,他便回到京师,柴荣特赐他可以随时入宫上殿,并封他为魏王。符后大殓,追谥为宣懿皇后。

  国丧未完,秀妃薛氏又临盆而产,生下一个皇子。符皇后的去世虽然让柴荣十分哀痛,


但皇子的降生,多多少少冲淡了他的悲伤。他为此子取名叫宗让,这本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秀妃心里却觉得不大受用。原来这秀妃自知符后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所以侍奉她勤谨有加。实际上她心里想的,是符皇后病逝之后的中宫之位以及皇子诞下后能否立为太子。她日日祷告上天赐给自己一个皇子,如今果然遂了心愿。在秀妃看来,宗训虽是嫡长子,但其母不在人世,只要自己能继为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了。可柴荣给儿子取名为“让”,这不是意味着要把太子之位让给宗训吗?

  柴荣的心里也有些疙瘩,因为宗让一出生便开目能视。老百姓中间有一种说法: 小孩子如果一降生就能睁眼,叫做“寤生子”,这样的孩子命太硬,往往克其父母。柴荣之所以给他取名为“让”,本身就包含着他对这个小皇子的一点遗憾,“让”这个字在《左传》等古书中是责备的意思,柴荣要责备他什么呢?就是嫌儿子睁着眼睛来到人世间,他想用这个名字冲一冲,尽管这只是民间的一种传说。

  还有一件事就是大将潘美的夫人也在大军刚刚开赴淮南后病逝。此时潘美箭伤正重,他勉强支撑着为夫人办完丧事,自己也快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赵匡胤派到高平去寻青狼散的李超回到了京城。当李超急匆匆来到潘美家中时,见到府第内外都挂着孝布,还以为潘美死了,急得连连跺脚。直到他奔进厅房,见潘美左臂缠着纱布,正痴痴地坐在厅中,才忙不迭从包袱中掏出一个布囊,高声说道:

  “潘将军,青狼散,青狼散取回来了!”

  在婢女和老仆的搀扶下,潘美回到寝室躺下。看着满脸灰土尚未盥洗的李超为他解开布囊,取出药瓶,战战抖抖地把药面敷在布上,不知为什么,他眼里涌出了两滴泪水。

  一切都平静下来,潘美才问李超:

  “见到萼娘了吗?”

  “萼娘家早已迁走,邻居们都不知道她迁到何处去了。”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青狼散?”

  “是萼娘邻居齐叔家保存下来的。”李超回答说。“小人到高平以后,听说萼娘早已不在那里住,好生着急,生怕耽误了为将军疗伤。那齐家婆婆听说小人是为潘将军取药的,留我们在她家歇宿,又说萼娘临行前把一包药留在她家,托齐叔保存,可是齐叔刚刚入山打猎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小人猜想那药可能就是青狼散,就在齐叔家住了几天。齐叔回来后,把药包拿出来交给小人,并说萼娘留下了话: 潘将军日后若来取药,就把这个小包给他。”

  “哦?”潘美听得萼娘仍无音信,大为怅怅。他一心想报答萼娘的救命之恩,却不知她流落何方,此事一直是一个结,拴在潘美心里。后来箭伤复发,他对于能否寻到青狼散没抱多大希望,大丈夫死则死矣,没什么了不起。没想到萼娘如此有心,匆忙出走之际,还没有忘记留下一包药,以备自己日后之需,这真算得是大恩大德了。可惜,可惜……

  这药真神,敷上不大工夫,伤处的疼痛便轻多了。潘美闭上眼睛,刚想让李超回去,突然又睁开眼,问道:

  “包药的布呢?”

  李超顺手将一块淡青色的手帕拿给潘美,潘美端详了一阵,忽然想起: 当年萼娘的女儿蕊儿曾拿这方手帕给他看过。一点不错,就是那方手帕!他有些激动地把帕子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帕子上的花边和荷花的颜色依旧很鲜亮,他在粉红色的荷花瓣边看见一个用白线连出的“孟”字,字绣得歪歪扭扭,与整幅手帕很不协调,肯定是后来才绣上去的。他有些纳闷,只是猜不出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重进来到泗州城下时,只见城门大开,进出城门的百姓虽然不多,但个个神色安详,不像是要迎接战事的样子。他正在纳闷,一个军校带了几个人来报:

  “李将军,泗州全城投降,皇上传命李将军在泗州暂歇,听候圣旨。”

  李重进接过其中一个人递过来的一封信,问道:

  “你是什么人?”

  “禀将军,小人是徐州刺史吕余庆手下兵曹参军。”

  “你怎么会在这儿?”李重进边拆信边问,也不等小校答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薛义潮是老鼠生的?本帅大军未到,他倒先吓死了!”

  另有一人跪倒在地,连连向李重进叩头,说道:

  “请李将军入城。”

  “他是谁?”李重进扭头问军校。

  “将军,这是泗州牙将王知朗,是专门迎候将军入城的。”

  “哦,也是个胆小鬼!”李重进哼了一声,嘲笑道: “你怎么不敢率兵抵抗?这不是白吃李璟的俸禄吗?本帅平生最恨的就是‘降服’二字,来人!”他提高嗓门大吼一声。

  应声跑过来六七个士卒。

  “拉出去,砍了!”

  王知朗吓得捣蒜般叩头,只求饶命。小校忙拱手禀道:

  “将军,泗州之降是唐主李璟的命令,与王知朗将军无关。”




  “李璟的命令?”李重进重复了一句,半晌才说:“既然如此,就算你捡回一条狗命吧!”

  大军浩浩荡荡进了泗州城。这几天最忙的要算是王知朗了,他不仅要在李重进帐下时时听命,还要不时督催众人搬运牛酒犒劳周军。第二个大忙人是张崇诂,这些天他满城游走,谁也弄不清他在干什么。闹腾了数日后,李重进接到柴荣密旨,命他整顿队伍,进逼扬州。

  李重进刚想派人去唤张崇诂,张崇诂竟先到了。坐定之后,他先是诡谲地朝李重进笑笑,随后说道:

  “李将军,没想到这小小的泗州城里,还有天姿国色的美人儿。薛义潮那个死鬼,留下个花朵儿一样的女儿。”

  “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事能瞒住下官的眼睛!”张崇诂十分得意。“如今这个小美人已经被下官派人守护起来了,将军你……”

  “入人之城淫人妻女,我李重进可不是那种人!”他盯住张崇诂说。“更何况是薛义潮的家小!本帅虽然骂他是胆小鬼,可他毕竟也是为南朝而死的臣子啊。”

  “正因为她是名门闺秀,才堪称名花一朵呀!”

  “本帅与薛义潮皆为将帅,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将帅之间,岂能如此羞辱人家?你赶快把她放了!”李重进声调不高,却很坚决。

  “是是!”张崇诂爽快地答应。

  “崇诂,”李重进早把此事撂在一边,他脑子里装的不是女人,而是如何与韩令坤争夺头功。“本帅此次南征,所需人马众多,怕是没有多少兵力留在泗州。本帅一向对你十分信任,我走之后,你一定要把泗州给本帅守好。不管是战还是不战,泗州毕竟是本帅率先进城的,只要不再落入唐人之手,功劳总要记在咱们头上。”

  “将军要把下官留在泗州?”

  “是啊,你跟随本帅多年,一直没有个名分。如今让你尝尝当刺史的滋味,不好吗?”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张崇诂朝李重进深躬长揖。

  再说赵匡胤率兵来到滁州地界,在离清流关十里的地方扎下营寨。清流关在涡河西岸,河上有一座大木桥凌空飞架,将滁州城与清流关连接起来。此处地形十分奇特,桥东的滁州城左边,除了一座不大的琅琊山外,几乎是旷野千里,桥西则是山峦绵亘,林木繁多。此时正当初春,河西岸还是衰草连天,烟波浩淼。这一带的山虽然算不得峻岭险峰,但山连着山,山环着山,再加上丛林苍莽,人迹罕至,从远处看上去,便知此山很难逾越。群山之中,有一条小路蜿蜒其间,可通到涡河渡口。自古以来,北方的行人客旅要想南至滁州,必要经过此路才能渡河。正因为此处易守难攻,所以历代朝廷都在山下的河边派兵扼守,有似关隘。久而久之,人们便称此处为清流关了。

  赵匡胤深知此战事关重大,刘仁赡之所以派皇甫晖、姚凤死守此处,就是因为不论是从寿州还是从濠州南攻金陵,此关是必经之途。清流关一旦失守,金陵就只剩下长江一道防线了。

  大军休息了一两天之后,赵匡胤亲自带领几个校卒徒步沿涡河往清流关而来。他边走边看,一直走了七八里路,才驻足小憩。歇了一会儿,又返身沿着一条樵夫踩出的小路往山上走。山中草木甚为茂密,他嘱咐身后随从: 一定要记准路径。几个人在山里绕了一个多时辰,忽见前面有个老翁,背着一个竹筐,里面装的大概是些草药,缓缓从远处走过来。众人想拉赵匡胤躲一躲,赵匡胤道:

  “见到这样的人还须躲避?”

  他迎着老翁走到近前,老翁也不惧怕,把竹筐往地上一放,盯住眼前这几个人。

  “老伯辛苦。”赵匡胤问候一声,还作了一揖。“敢问老伯尊姓?”

  “啥尊姓,我叫赵老四。”老翁回答得不卑不亢。

  赵匡胤听出老人一口浓重的中原话,不禁问了问他的祖籍。原来此人本是汴京人,因与邻居跑些药材生意,被扣留在南方,本钱被滁州兵抢了去,无法回家,只好在滁州城外暂时栖身。因为懂些医术,所以数年来以看病糊口谋生,时间一长,成了这一带有名的郎中。听得赵匡胤也是一口中原话,老人显得亲热起来。

  “咱们还是本家呢!”赵匡胤说着,给老人递过几块干粮。

  “大兄弟也姓赵?”

  “我叫赵匡胤。”

  “赵匡胤?这个名字咋这么耳熟?我听说大周朝有个将军叫赵匡胤。”老人望着赵匡胤,有些疑惑地问:“该不会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赵匡胤答道。

  老人听说赵匡胤是率军前来攻打滁州的主帅,显得很兴奋。他告诉赵匡胤: 滁州刺史王绍颜是个很坏的家伙,前些天听说周兵要攻打滁州,带着家眷先跑了。最近城里又来了许多唐兵,看样子要与周军决战呢。他还告诉赵匡胤,要想打下滁州,只须沿着眼前这条小路绕到西边,到一个叫西涧的地方,那里河道甚浅,可以涉河而过。新来的唐兵不知道河道深浅,所以没有在那里设防。

  这些话真让赵匡胤喜出望外。送走赵老四,赵匡胤兴冲冲地对随从们说:“走,看看去!”

  “将军,何不把那个老头子杀了?万一他把消息走露给唐兵,岂不坏了我们的大事!”一个小校提醒赵匡胤。

  “混账话!”赵匡胤骂了一声。“仁义之师,神明助之。再敢胡言,本帅先把你杀了!




  根据几天来反复的侦视,赵匡胤决定再演一场涡口大战的好戏。他安排副将张铎带领两千兵马与皇甫晖交锋,自己则率领其余兵力绕山而过,对皇甫晖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且说这皇甫晖原本是中原魏州人,后晋时曾任密州刺史,契丹南侵时逃到南方,投靠了李璟。李璟听说他是一员战将,只因英雄末路才不得已南来,又生得威猛雄壮,很想委以大任。朝中有人嫉妒皇甫晖刚刚来朝便骤获美缺,于是在李璟面前屡言他出身贼寇,不可重用。皇甫晖听得此言,心中愤激,同时暗恨南朝之人心胸狭窄。有一次他随李璟在秦淮河边检阅军队,突然间奔到李璟面前,说道: “末将不愿以贼寇之身牵累陛下!”纵身投河自尽,李璟急忙命人将他打捞上来。为了安抚他,李璟不久便任命他为神卫军都虞候,并信誓旦旦地当着众将官对他说: “朕日后若有负于将军,天地鉴之!”皇甫晖对李璟深深感激,从此之后,操练兵马,修筑江防,尽心尽力,毫不懈怠,遂成为李璟的心腹战将。

  这一日天刚拂晓,皇甫晖正准备出帐巡视,探卒来报周军正沿河向清流关逼近。皇甫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神色自若地问:

  “多少人马?”

  “沿河一线,大约有三四千兵马。”

  皇甫晖心里明白: 周人肯定不会只用三四千兵马来夺清流关,其后必有增援之师。但为了不懈士气,还是哈哈大笑道:

  “周军全线开花,各成流寇,这叫什么狗屁战术?传令城外之军,压过桑根桥,迎击周贼!”

  他只命城外的军队出战,滁州城里的上万将士则按兵不动,是为了防止周兵援军前来攻城。他所说的桑根桥,就是连接清流关与滁州城的那座大木桥。

  两军在清流关前拉开了阵势。

  根据赵匡胤的部署,张铎无须顾虑,只管鼓噪向前,自会有奇兵与他应合,所以张铎此时胆气甚壮。两将在阵前通问之后,张铎便挺枪直向皇甫晖冲来,紧接着两军相会,在并不开阔的河滩上展开了大战。唐兵人多,前面的士卒虽有死伤,但还是一层接一层地压过来。眼看着众寡不敌,张铎心里着急,就在这时,忽听得唐兵阵内大乱,原来大队的周兵已从西南沿河冲杀过来,数千唐兵被挤在桑根桥头,腹背受敌。张铎立刻又抖擞起精神,一面挥师冲杀,一面策马奔到皇甫晖面前。

  皇甫晖料想周兵的后援应该从北边继至,因为河西山间都有士卒分布把守,周兵不可能越过重山绕到西南。可如今分明见到自己被南北两军夹在了中间,他不敢恋战,连忙传令军队从桑根桥撤回东岸州城之下,并命撤在后面的士兵放火烧桥。

  见此情景,张铎忙令士卒不可过桥,几个冲在前面的健卒只得退了回来。

  皇甫晖定了定神,才发现河对岸的周兵并没有自己估计的那么多。只见周兵呼喊着沿河向南奔,他还没弄清周兵的意图,又发现州城南侧黄烟滚滚,大队周军正朝他这里狂奔过来,他隐隐约约看到尘埃中飘着一面大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赵”字。

  将卒们刚刚过了桑根桥,本以为大桥已断,周兵不可能再逼过来,没想到这队人马如从天而降,立刻又乱了起来。皇甫晖毕竟是员老将,他一边高喊着迎击周兵,一边命城上守将把吊桥放下,众人且战且退,进了城门。

  沿城而来的这支队伍,才是赵匡胤亲率的主力。登上城楼的皇甫晖往下看时,不但赵匡胤所带的军队已经将州城围住,方才在西岸桥头作战的两支队伍也已绕道西涧,来到了滁州城下。

  看着这些轻装而来的周兵,皇甫晖心里镇定自若。他命人在城头备好弓弩,一旦周兵攻城,便万箭齐发,将其击退。他料想周兵远道来袭清流关,未必能围困几日。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凌晨,皇甫晖再上城楼时,发现周兵像变幻术一般备好了云梯、石炮和升降车。他不由心中暗惊,问身边的虞候:

  “城中还有多少将卒?”

  “一万五千四百人。”虞候报上准数。

  皇甫晖点点头,说道:

  “只要我将士一以当十,不怕周人不撤军。”

  “皇甫将军,”虞候略带忧容地说道。“我军士气并不高涨,怕不能按一以当十计。”

  皇甫晖明白虞候话里的意思,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

  “这些南人,平日里嘴巴又乖又巧,真到拿出性命来下赌的时候,就一点胆气也没有了。”

  “禀将军,周兵准备从东面攻城了!”一个小校飞奔到皇甫晖跟前,扑地奏报。

  “什么?”皇甫晖大吃一惊。

  话音未落,他只觉耳边“嗖”地一声像飞过什么,下意识地一扭头,一枝箭重重地射进了身后的木梁上。

  虞候把箭取过来,箭羽上拴着一团丝帛。皇甫晖将丝帛展开,上面用炭灰写着“速降”二字。

  皇甫晖走到雉堞前,见身边有一些供士卒休息的木墩,他顺手搬过一个,踩在上面,拼尽力气朝城外大叫一声:“赵匡胤!”

  身着银甲的赵匡胤跃马来到城壕之前,身后跟着两行卫士。

  “皇甫将军,有话请讲!”




  皇甫晖把周兵射上的那枝箭连同丝帛扔下城楼,高声喊道:

  “你我各为其主,倘若赵将军也是条好汉,请列阵交战,一决雌雄!”

  赵匡胤哈哈大笑了两声,喊道:

  “谬承皇甫将军夸奖,请!”

  他掉转马头,缓缓回到自己的队伍面前,将剑一挥:

  “后退五十步!”

  城门开处,皇甫晖手执钢枪,缓辔走到离赵匡胤两三丈远处站定,后面的士卒分左右排成数列。他双目炯炯地注视着赵匡胤,问道:

  “赵将军为何后退数步?”

  “以军礼待皇甫将军。”赵匡胤朗朗答道。

  “好!”皇甫晖将枪横在马脊,双手合抱。“如此,皇甫晖先失礼了!”说罢,将枪重新握紧,那马奋起四蹄,直奔赵匡胤而来。

  虞候大呼一声: “冲上去!”唐兵应声呼啦啦地围冲过来。

  赵匡胤大叫:

  “唐兵退下!本帅今日只取皇甫晖一人首级,不愿伤及别人!”

  见皇甫晖已冲到自己面前,一枪搠来,赵匡胤将身一躲,扬起手中双剑,与皇甫晖格杀起来。

  枪锋剑刃剧烈碰撞,阳光下还能看见点点寒光。皇甫晖枪如银蛇吐信,赵匡胤剑若流星飞旋。战得正酣,忽听得皇甫晖“啊呀”一声,众人细看时,只见赵匡胤一剑正击在皇甫晖头盔上。这一击似有千钧之力,皇甫晖摇晃了两下摔落在马下。

  两军将士几乎同时冲杀过来。赵匡胤用剑指着唐兵:

  “杀!”

  片刻之间,周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到城前,尾追着入城的唐卒攻进了城门。

  赵匡胤在滁州刺史厅坐定,头上包裹着白纱的皇甫晖被押到面前。张铎厉声喝道:

  “大帅面前为何不跪?”

  皇甫晖像是没听见,缓缓走到赵匡胤左边一张凳子前,说:

  “我疲惫极了,想坐一坐。”

  赵匡胤一挥手,说道:

  “皇甫将军随意。”

  皇甫晖刚刚坐下,只见他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栽倒。赵匡胤忙起身来扶。皇甫晖又说:

  “我想躺一躺。”

  不等赵匡胤答话,他已经歪着身子躺倒在冰冷的地上。

  赵匡胤一面命人去取被褥,一面对皇甫晖说:

  “皇甫将军,赵某知道你本是中原豪杰,何必在南国受辱?如今将军已失了清流关,还能回金陵吗?”

  “你说得不错。”皇甫晖仰面望着赵匡胤,声音有些嘶哑。“我皇甫晖从士卒起家,横行北国,无人能敌。后率众来到江南,位兼将相。我一生大小几十战,从来与败字无缘。”他的嘴唇灰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接着说:“想不到今天败在赵将军手里,乃是上天保佑大周,再加上南人生性胆怯,此败不能说是皇甫晖无能!”

  赵匡胤看出皇甫晖已经气息奄奄,他真后悔这一剑击得太狠,一员猛将竟毁在自己手下。他伸出一只手拉住皇甫晖,说道:

  “皇甫将军,本帅已下令不杀戮滁州一人。如果将军同意,本帅会把你的家小安然送到汴京,由我赡养,将军放心去吧!”

  皇甫晖的手越来越凉,眼神也越来越暗淡,终于不情愿地闭上了。

  滁州大捷使张永德非常振奋,他用不着再担心背后受敌,可以放心大胆地专一对付寿州之敌了。自从柴荣回京之后,张永德便下令暂停攻打城池,在城周围分兵立灶,一半士兵白天里唱歌下棋,一半士兵黑夜里燃起篝火烤野鸭、野兔,过得十分悠闲,当然,这悠闲是故意做给寿州刺史刘仁赡看的。从下蔡运粮的车子一辆接一辆,这可真让寿州城里的士民羡慕死了。原来寿州的粮草本不算多,如今两个多月过去,城中基本上断了烟火,州城被周兵团团围住,外边连一根草也休想运进,守城的将士和百姓日渐恐慌起来。这期间张永德一方面屡屡向城中投进劝降书,一方面请柴荣再派援兵,他打算动手攻城了。

  刘仁赡已是五十三四岁的老人,身体本来衰疲,再加上近几个月来练兵守城,日夜操劳,终于撑不住病倒了。此时城中粮米奇缺,刘仁赡又立誓为军民做表率,绝不比他人多吃一点,所以妻儿、属下每天只给他熬些粥喝,只要饭食稍丰,他便要破口大骂。他膝下有二男一女,长子崇谅在金陵,次子崇谏随在他身边,女儿只有十三四岁,与其母均在寿州照料他的起居。

  刘崇谏今年二十岁,长得一表人材,从小深得父母喜爱。他跟随父亲南行北走,虽然没有军职,但事凡机密,刘仁赡总是派他去办理。军中府中人都认得他,称他为“少帅”。杀死张永德父亲的那个曹澄如今也在刘仁赡帐下。曹澄满以为自己杀了周朝的大将,对唐国来说算是个功臣,到寿州后,想方设法巴结刘仁赡,没想到刘仁赡只把他当成个落难求生的流贼,因他还有些武艺,便让他在部伍中当了个军校。为了安身立命,曹澄虽然心中怏怏,也只能忍气吞声,把心思用在崇谏身上。日子一长,他与刘崇谏的关系渐渐亲密。其实刘崇谏对他也不大喜欢,只是不想得罪他,所以每每应付而已。

  城中的人们越来越恐慌,有人开始盗取官府仅存的一点粮食。刘仁赡命崇谏严查此事。刘崇谏一连查了几天,也没有什么结果。这一日他到父亲榻前复命,言语过后,刘崇谏从怀里掏出一团绵纸,说道:

  “这样的东西在城里越来越多了,不知父帅有什么打算?”




  刘仁赡没有接过来看,这种劝降文字他见得太多了。他瞅瞅崇谏,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

  “誓死不降!”

  “父帅,”刘崇谏叫了一声。“孩儿请求父帅三思: 倘若再不投降,寿州数万百姓岂不都要被活活饿死?”

  “怎么,你想投降?”刘仁赡有些恼怒地问。

  “父帅千万别多想。如今父帅身为一州父母,又是数千将士的首脑魂灵。孩儿以为暂屈一人之膝,全活数万人性命,不也是积善之行吗?如若不然,寿州兵民困死在城中,岂不是我刘家的罪过?”

  “真是一派混账话!”刘仁赡勃然大怒。他指着刘崇谏的鼻子说:“周人无端侵我国土,围我孤城,唐国兵民是被他们逼死的,怎么会成为刘家的罪过?”

  刘崇谏也不辩解。刘仁赡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不论怎么说,崇谏毕竟还是个孩子,一时神摇,他也不再追究。

  “父帅,”刘崇谏忽然有了一个新想法,换了副口气说道。“孩儿虽然还没有侦知盗粮的贼人究竟是谁,可今天听得路人传说,盗贼就是曹澄一伙。”

  “当真?”

  “这样讲的人还不少呢。孩儿又听一些人对父帅颇有怨言,说父帅外拒周兵,内养周贼……”

  “胡说八道!”刘仁赡气得咳嗽了两声,脸涨得通红,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这个贼徒,坏我声名!”

  “父帅,依孩儿之见,不如把曹澄杀死,平息民怨。”

  “为父早知道留着此贼终是祸患。崇谏,此事交给你去办,处置之后,你顺着州河把他扔到城外去。这样的人,死了埋在城里我都嫌他臭。”

  “遵命!孩儿这就去了结此事。”

  刘仁赡说的州河,是一条流经寿州城内的河,此河入城前的那一段叫苇河,与淮河相通,再经寿州流出,进入芍陂。寿州城墙建得十分特别,它的东、西两边与别的城池无异,南、北两墙因要让苇河流进流出,所以在筑墙时特地留出两拱,拱下是两道拦河的石闸。这样一来,水大时可通过闸门泄洪,水浅时又可通过它蓄截来水。闸门提起来时,拱下便可行船。所以太平时日里,寿州人出行也往往沿河进出,州民深得其利。

  这天夜深之后,刘崇谏带着七八个士卒,驾车来到曹澄宅前,两个健卒越墙而入,将宅门悄悄打开。刘崇谏等见正屋西厢尚有灯光,于是破门而入。还没等曹澄明白是怎么回事,早已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上一团破布。听得西厢有动静,住在东厢偏房里的曹妻和女儿彩霞慌忙跑过来,几个人顺势将母女二人按倒在地,曹妻吓得大哭,刘崇谏手起刀落,将老妪砍死在地。那个曾为张颖之妾的彩霞见状,吓得昏死过去,也被捆了个天圆地方。几个人拖住曹澄父女,踉踉跄跄地上了车,直奔河闸而来,那里早停着一条船。刘崇谏指挥士卒将二人拽上船,说道:

  “出城!”

  “刘帅不是说把他们杀死再扔出城外吗?”说话的是个一直跟在刘仁赡身边的黑须壮汉,其他几个人也都是刘仁赡精心挑选的。

  “这贼让周人杀死,岂不更痛快?”刘崇谏低声回答。

  “少帅是想把这贼交给周人?”

  “正是!”刘崇谏得意地说。“你们休要多言,且听我的安排。”

  他命人将闸门拉开,船摇摇晃晃地出了城。

  睡梦中的张永德听说寿州人把杀父仇人曹澄送过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匆忙穿好衣裳,走到帐外。

  帐幕四周燃烧着的篝火照着站在远处的几个人。张永德走到他们面前,刘崇谏先跪下拜见:

  “寿州刺史刘仁赡之子刘崇谏禀告张将军,将军的仇人今日交还!”

  张永德没有回答,他疑疑惑惑地走到被按倒在地的曹澄面前,用手使劲地扳住曹澄的下巴。曹澄满头乱发,一双仇恨的眼睛望着张永德。

  他放开曹澄,不由自主地在旷地上走了一圈,大概是又想起了当年老父的惨死。直到他又回到原处,刘崇谏还长跪在地。

  “小将军,本帅应该如何谢你?”

  “末将愿从今日起为将军牵马整鞍。”

  “你是来归降的?”

  “正是!”

  站在刘崇谏身后的几个汉子一言不发。

  “好!”张永德高兴极了,扭头吩咐身后的士卒: “为几位壮士安排营帐。”

  “禀张将军,”紧跟在刘崇谏身后的那个黑须壮汉开口道: “小人们出来之前,刘帅嘱咐小人等将曹澄杀死后埋在城外。如今曹澄虽在将军手里,小人还须遵刘帅之命,在河边给他寻个埋处。”

  “这个容易,你等且去河边寻块地方就是了。”

  “此事还须少帅主张。”黑须大汉说着,瞟了刘崇谏一眼。

  刘崇谏哪里还有心做这等小事,可黑须汉子的话毕竟也有些道理,只好带领从人朝河边走去。他刚扭头想看看张永德是否已处置曹澄,猛然间自己的脖子被人死死掐住,他觉得眼前一黑,软软的身体被人拖着,拖着……

  刘崇谏醒过来时,已经被反剪双手,躺在刘仁赡卧榻前,床上坐着父亲和母亲薛氏。

  “投降去了?”刘仁赡冷冷地问道。

  刘崇谏像做了一场梦,他愣愣地扭扭头,只见那个黑须大汉像一尊凶神,矗在他的身边。他终于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闭上了眼睛。




  “拉出去吧。”刘仁赡语调平静。

  两个大汉架起刘崇谏就往外走,刚到门口,被迎面奔来的监军使周延构喝住:

  “放手!”

  大汉止住了脚步。

  周延构跌跌撞撞地跑到刘仁赡床前,连声哀求道:

  “大帅,末将乞留崇谏一命,他还小着呢!”

  “降敌还要论年岁大小吗?”刘仁赡打断周延构的话,反问道。

  “大帅,末将愿以项上人头换下崇谏性命!”

  刘仁赡全然不睬,扬头冲门口费力地喊道:

  “还等什么?”

  “慢!”周延构急切间跪倒在薛氏面前,央告说:“夫人忍心看着崇谏就这样走了吗?啊?”

  薛夫人眼里早噙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才说:

  “周将军,父母之于子女,哪个不是彻心彻骨地疼爱?可崇谏擅自叛降,于君不忠,于父不义,我也救不得他啊!”

  “夫人啊!”周延构大哭起来,“夫人,末将求你!”

  “周将军,你去监斩,将他的人头悬在城楼三天,以儆效尤。”刘仁赡闭着眼睛,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三天后,周将军一定要将他……将他葬好,拜托了!”薛夫人已是泣不成声。





第九回 曹彩霞生还汴都

  张永德听到河边好像有撕撕掠掠的声音,也没在意,因为他此刻的心思都在曹澄身上。按他原来的想法,寿州城肯定是自己首先攻破,一旦城破,曹澄自然是瓮中之鳖。他早已知会过所有军校,入城之后,一定要活捉曹澄父女,不要尸身!他也曾想到寿州守将有可能拿曹澄跟自己做交易,换取寿州一城不流血。但不久他发现刘仁赡是条死硬的汉子,根本就没打算降周。




  他命士卒多燃了几堆篝火,直烧得满天通红,明如白昼。

  曹澄父女被士卒们按在地上,直到张永德来到他们面前,士卒们才闪身让开。张永德把曹澄嘴里塞的破布揪出来,与他对视片刻,问道:

  “你还有什么话说?”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曹澄早就准备好了这句话,像背书一样毫无语调地说。停了停,又提高了声调:“不过你记着,是张颖老贼逼我杀人的!”

  身后的健卒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还敢嘴硬!”

  “让他骂。”张永德朝那健卒摆了摆手。

  曹澄不再说话。

  “将军,把他们凌迟处死吧!”

  张永德已从腰间抽出了宝剑,逼近曹澄。曹澄仍旧张目而视,没有怯意。不知为什么,张永德忽然觉得眼前这家伙并不像个杀人恶魔,但他必须要死。他缓缓地绕到曹澄身后,说了声:

  “看着你的女儿!”

  曹澄回头间,他狠命一剑,带血的剑锋从曹澄的前心猛地突出来,可怜曹澄连叫一声也没来得及,便歪倒在地上,曹彩霞只觉得一注热血溅在自己脸上,以后的事便全然不知了。

  她苏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床上,帐子里燃着一盆炭火,暖烘烘的。她茫然地睁开眼,翻了个身,发现身上的绳索已被松开了。天已经大亮,透过射进帐中的一束阳光,她看见一身戎装的张永德站在帐门口,正注视着自己。

  她完全清醒了,原来自己真的没有死。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己的美色使张永德留下了她的性命。如今只有一条生路: 委身于张永德。可眼前这个张永德,又分明是杀死自己生身父亲的仇人,她能一辱再辱吗?

  曹彩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上面沾的是父亲的鲜血。她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流出了两行眼泪。透过泪珠,她看见张永德朝自己走来,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离曹彩霞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张永德突然停下脚步,恭恭敬敬地朝她施了一礼,说道:

  “庶母在上,恕永德粗鲁。如今从前的一切都结束了,请受永德一拜。”说着跪倒在地,朝曹彩霞叩了两叩。

  “你这是干什么?”曹彩霞没料到张永德会有这样的举动。

  “庶母不必多疑,永德乃是人伦中人。庶母既然是亡父之妾,永德岂敢违了名分?从今以后,永德将倾心事奉晨昏,如有不孝之举,愿受庶母责骂鞭笞,绝无怨言。苍天在上,可以为证!”

  曹彩霞听罢这番话,像是从云雾中落到地上,她这才明白了张永德所以没有杀死她的用心,刚才的怨怒也随之消散了许多,这倒不是由于感激张永德不杀之恩,难得他还惦记着自己曾是张颖之妾。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张永德的仇人罪人,本该被他剐杀的,如今反倒成了受他供养的长辈,这可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

  骤然之间,她还不习惯自己新的身份和角色。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位刚直木讷的大将,有些不知所措。

  “快起来吧。”

  “遵命。”张永德这才站起身来,又吩咐身后小校道:“快去给庶母打水洗脸。”

  “我是个罪人呀!你不恨我?”曹彩霞盯着张永德,她似乎还不太相信眼前这一切。

  “庶母,永德深知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先父在世时,庶母深得他的喜爱,怎么能说是罪人!”张永德语气十分诚恳。顿了顿,又问:“不知庶母今后打算如何?”

  “将军既不杀我,奴家愿跟随在将军身旁,为将军烧饭洗衣。”

  “庶母差矣,庶母是永德的长辈,岂有劳动庶母为我烧饭洗衣之理!永德问的是: 若是庶母信不过永德,任便还乡,衣食之需由永德按时奉上;若是信得过永德,那就在我府里栖身,永德一切以待庶母之礼待你。”

  不知是伤感自己如今孑然一身,还是被张永德的真诚所动,曹彩霞禁不住又流出眼泪,哽咽起来。她抬起手,用衣襟揩了揩眼泪,说道:

  “我现在是个无家之人,身不由己,一切听从将军安排吧。”

  “如此甚好,永德不日即送庶母回汴京,衣食服御,都不劳庶母费心。”

  “将军!”

  张永德打断曹彩霞: “庶母自今日改叫我永德吧,这样永德才受之成理。”

  曹彩霞有些语塞了,这样的尴尬,她平生第一次遇到。既然张永德执意如此,她也只好改口,不过刚叫了一声“永德”,又实在感到别扭,她现在已不再憎恨张永德,对视之间,倒不觉有些脸热起来。

  “敢问永德,尊夫人现在何处?”

  又是“敢问永德”,又是“尊夫人”,这叫什么话?张永德心里觉得好笑,不过她初次受到这样的礼尊,还不习惯,他也不再勉强。

  “禀庶母,永德妻室日下与母亲住在宋州,汴京宅第只有几个侍婢。不过请庶母放心,所有人都不会难为你。”

  寿州城楼上悬起了刘崇谏的人头。张永德知道刘仁赡绝无降意,索性周知将校,做好长期围城的准备。雨季到来之前,他派人将曹彩霞送回了自己在汴京的府第。




  此时韩令坤与李重进已经攻下扬州,两军同时进城,平分功业。李重进想自守扬州,于是命韩令坤去攻打泰州。韩令坤没有得到柴荣旨意,不敢前往。李重进以为他有意抗命,于是取来柴荣命他为淮南道行营都指挥使的手诏。韩令坤心里老大不乐意,无奈战事要紧,他不想与李重进争一时之短长,只得挥师去打泰州。城将破时,南唐泰州刺史方讷逃回金陵。

  金陵城里的李璟这一次真的坐不住了。几个月来,从东线到西线,连连丢失了徐州、楚州、泗州、濠州、滁州、鄂州,如今又听说光州也难保全,除了一个刘仁赡坚守寿州,其他防线都已崩溃,周兵离金陵还有一百多里,若不是有长江阻遏,金陵城怕也早被周兵攻破了,真没想到这次周军来得如此凶猛。更可恼的是,西邻吴越的钱俶也火上浇油,发兵攻打常州、江阴、宣州,这样下去,如何了得?他恨透了钱氏。凭着唐国的军事实力,想收拾吴越并不是太难的事,可眼下北线几乎用去了全国的精兵,哪里还有余力顾及东南呢?他日夜焦思,还是无计可施。

  这一天,中书舍人徐铉在延光殿外求见。

  “宣进。”

  徐铉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人,祖籍会稽,后因其父徐延休担任吴江都少尹,他也跟随父亲来到扬州。由于他文采过人,弱冠时便一举夺魁,年纪轻轻便在中书省里担任了舍人、知制诰之职。知制诰虽然只是整天为皇帝起草圣旨,但凡能获得此职的,十个有十个是皇帝的亲信,往往用不了几年,就能飞黄腾达了。可惜徐铉命运不济,与宰相宋齐丘闹别扭,结果被贬到泰州,当了个小小的司户参军。这还是烈祖李昪在位时的事。李璟即位后,把他召回朝中,官复原职。李璟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自己在当太子时就与徐铉谈诗论文,有很深的旧交。徐铉性格耿直,有话必要一吐为快。去年李璟召集百官议论国事时,满朝文武都赞成与契丹合兵伐周,光复前唐大业,只有徐铉和副相韩熙载两人反对。李璟没有听从他俩的意见,果然让周人抓住了动武的把柄。如今周兵践踏淮南,契丹又违了盟约,弄得唐国无法自顾,这些天李璟一直在为此事而后悔。此时徐铉前来,或许会有什么好主意。

  “陛下,为存唐国,只有一条路了。”见过礼之后,徐铉开口便直奔要害。

  “徐爱卿请讲。”

  “臣以为为了暂避兵锋,不妨再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以啖周人,使他们休战。一旦情势转缓,再促使契丹履约,六州之地仍可复为唐国所有!”

  “契丹?哼!这个反复无常的夷狄,朕再也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一提到契丹,李璟就一肚子气。

  “陛下,契丹固不足信,可是为了唐国的利益,也只能再利用他们一下。就眼下而言,唐国的忧患在于周而不在契丹。”徐铉解释道。

  李璟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你去拟旨吧,命李德明、孙晟为使去见柴荣,去帝号只称唐王,割六州之地,每岁输金帛百万。”

  让李璟没想到的是: 自己做了这么大的让步,柴荣居然还不满足,蛮横地要求尽割淮南十五州给大周,与南唐划江称父子之国,才肯休兵。

  百官齐集。李德明又重复了一遍柴荣国书上的原意,禀奏道:

  “陛下,臣此行亲见周人坚甲利兵,将帅一心,士卒用命。我唐国百战百胜之军,在周人面前如同瓦砾,岂有不败之理?倘若不答应周人的要求,怕是要祸连宗社了!”

  “众卿也不妨各抒己见。”李璟的目光朝殿下扫视一遍。此刻他是耐着性子坐在龙椅上。按他的想法,割让六州之地,不过是权宜之计,反正现在这几个州已在周人手中,割与不割仅仅是个名义,只要有机会,还可以夺回来。如今李德明力劝尽割江北之地,一旦如此,与周朝可就只有一江之隔了,万一“千寻铁索沉江底”,金陵岂不先受其祸?柴荣欺人太甚,这是硬逼着自己破釜沉舟!

  丞相宋齐丘上前启奏:

  “中原虎狼之国,得陇望蜀,臣以为今天割了江北,明天他们就会索要江南。李德明言过其实,不足为信。臣听得探报,所谓周人将帅用命,并非实情,大将李重进与张永德、韩令坤之间矛盾重重,袁彦与赵匡胤分庭抗礼,赵匡胤开赴清流关时,袁彦硬要留在濠州,被我小将林仁肇偷袭,折其兵卒上千。其他将领也各怀鬼胎,争功夺权。以臣看来,周兵不过是暂时取胜而已,时间一久,必会分崩离析。”

  “宋爱卿不要空言,有何可行之策,讲给朕听。”

  “陛下,我们不妨用反间之计,让周兵首尾失序,我军才好反败为胜。依臣之见,可派人与扬州李重进联络,啖以重利,许之淮南之地,让他归顺唐国。李重进如今为淮南都招讨使,如果他能降附我朝,就断了柴荣一臂。”

  “陛下!”李德明连忙辩解。“宋丞相凭空臆想,并不晓得周军实情。臣以为死拼硬抗,绝非良策,望陛下三思!”

  枢密使陈觉、枢密副使李征古一同上前奏道:

  “唐国就是因为有几个李德明这样的败类,才丢失城池,给周人以可乘之机。濠州林仁肇智勇兼备,不是逼得老将袁彦损兵折将吗?寿州刘仁赡既老又病,但坚守孤城,甚至杀子以誓,周兵不是数月攻他不下吗?”




  李德明冷笑一声,说道:

  “陈、李二位大人真是热处说话不觉寒。臣此次北使,周之朝野上下都盛赞赵匡胤用兵如神,勇不可当。现在唐兵一听到他的名字,腿先已软了。皇甫晖算是猛将了吧?不是照样死在赵匡胤剑下?”

  “陛下!”宋齐丘显得十分激动。“李德明妖言蛊惑圣听,臣以为当杀!”

  就在此时,殿下忽报: “齐王景达求见。”

  李景达是南唐烈祖李昪的第四子。李昪临终时,长子景迁已死,次子就是李璟,那时也病得气若游丝。李昪本来十分看重景达,有意让他继承皇位,只因中书侍郎冯延巳、其弟冯延鲁等人极力阻挠,事不得行。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李景达为了避免嫌疑,索性不问国事,乐得日日美酒笙歌。自从周人发兵以来,屡屡得胜,唐国的形势日渐危蹙。由于关系到国家危亡,他终于按捺不住,才来求见李璟。

  “传见!”李璟与景达虽然在继承皇位这件事上有过芥蒂,平日不常见面,但心中知道景达是很有些韬略的,所以也想听听景达要说些什么。

  李景达进殿之后,旁若无人地大步来到李璟面前跪下,出语惊人:

  “臣请带兵收复淮南!”

  一时间大殿里鸦雀无声。皇帝与齐王景达的关系无人不知,在这种特殊的时刻齐王要求带兵,李璟会怎么想?景达是否想借此机会掌握兵权,上演逼宫之戏?皇家内部的矛盾,使众臣不敢轻易开口。

  李璟也被这句话唬了一跳,没想到景达会来这么一手。答应他吧,谁知他是何居心?如若不胜,于事无补;若是得胜,功高震主,后果不堪设想。不答应他吧,眼看周人步步进逼,国家危亡系于一丝。他翻来覆去,斟酌不定。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况臣为先皇之子,社稷危亡,岂有不挺身而出之理!陛下若疑臣有贰心,臣可以歃血为誓。”

  李璟还是将信将疑,问众臣道:

  “众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无言,只有韩熙载说道:

  “既然皇室能与众臣同仇敌忾,臣以为当以抗击周人为先务。”

  虽然韩熙载投了一石,却没有激起什么浪花,众臣僚依旧哑然无语。

  李璟见众臣不敢表态,自己也举棋不定。思忖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狠了狠心: 反正是个死,与其死在周人之手,不如死在自己兄弟之手,这样对先帝也有个交待。他拿定了主意,说道:

  “齐王为国挺身而出,其志实在可嘉。朕此番拟将五万人马交付给你,以枢密使陈觉做你的监军使,为你谋划。四弟,胜败在此一举,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陛下,不应该把仅余的兵马都压到淮南去!”李德明还想奏辩。

  “你竟然还敢饶舌!”陈觉厉声喝斥,又转身向李璟禀道:“陛下,李德明卖国求利,已是昭然若揭。臣请陛下严惩叛贼,以正国体!”

  “腰斩于市!”李璟恨恨地说。他是把对柴荣的仇恨都撒在了李德明身上。

  张永德将曹彩霞送回京城的消息,不久就让李重进知道了。李重进本来就对张永德数月之久拿不下寿州感到气愤,如今又听说他在阵前做出如此荒唐的事,突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这一次可以大大地羞辱这个始终居于自己上风的张永德,看柴荣还怎么袒护他!

  无独有偶,宋齐丘派人给李重进送信,密约他归顺唐国、封他为淮南王的消息也辗转传到张永德的耳朵里。对这样的传言,张永德虽然将信将疑,但李重进长期以来桀骜不驯,又与自己处处过不去,他倒真有些担心起来,万一此事是真的,周军岂不大受损失?搞不好还要满盘皆输在这上头呢!思来想去,他还是给柴荣上了一封密奏,派人火速递往京城。

  与此同时,驻守滁州的赵匡胤挥师南下和州,与唐将朱元展开殊死搏战。朱元原是中原沈丘人,以通《左传》而名声大噪。郭威为帝时,命他出使南唐,不想被李璟留在金陵无法返国。前不久,朱元在李璟面前细细讲了如何对付周兵的计策,李璟听罢十分高兴,命他独领一万人马,跟随李景达去救寿州。朱元不愿与监军陈觉同行,所以单兵作战,一连收复了和州、舒州和蕲州。这么一来,陈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让朱元夺得头功,他密报朱元违背齐王节制,还说他打了几个小胜仗,就连朝廷也不放在眼里了。李璟是个多疑的人,最怕别人在背后对自己蔑视。看了陈觉的奏报,立即命杨守忠代替了朱元的职务。正当和州的唐兵不知该听哪个指挥时,赵匡胤锐骑直扑过来,一战而俘获了杨守忠,随后又把朱元围在州城中。朱元想到自己矢志报国,却无端遭人暗算,李璟那个昏君又不辨忠奸,不由悲愤之极,在州衙里来回踱步。副将朱仁裕对他忠心不贰,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形影不离。

  听着城外一阵阵周兵的叫骂声,朱元把手中的宝剑越攥越紧。他不时地扭头看看身边的朱仁裕,忽然紧皱眉头对朱仁裕说:“仁裕,你到城头去看看周人究竟有多少人马。”

  “不用看。”朱仁裕立即回答。“只有赵匡胤几千兵马。”

  “只有?”朱元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说得真轻巧!你知道这个赵匡胤奇袭滁州用了多少兵马?”




  朱仁裕不再吭声,他似乎料到朱元把他支开要出事,走了几步,又扭回头来,只见朱元正挥起利剑要自刎,他大吼一声急步跨到朱元面前,在朱元还没有割断喉管之前夺下了他的剑,咣啷一声远远地扔在厅角。

  “朱将军,大丈夫在世,为什么非要认死理?”

  朱元垂着头,乜斜着眼瞅着朱仁裕,半晌,问道:

  “你想让我降周?”

  “将军差矣!末将以为将军原本就是大周的臣僚,不幸降唐罢了。如今打开城门以迎王师,才合正理。将军想一想,如今唐国奸臣专权,排抑贤能。末将早就看出来了,江南人心胸太狭窄,我们这些北方汉子,只不过是他们调来调去的走卒而已。不立功他笑你无能;立下功他说你狂妄无礼。为这些南蛮子去死,值得吗?”

  “那赵匡胤能容我吗?”朱元有些迟疑。

  朱仁裕见朱元的话有了转机,紧接着说:

  “依末将看,大周与唐国已经结下了死仇。就算柴荣和赵匡胤不是出于真心,为了灭唐,他们也绝无可能把将军置于死地。”

  朱元又在厅里踱起步来。城外的呼喊声起伏不断。

  “将军,当断则断啊!”朱仁裕捡起厅角的宝剑,双手捧着来到朱元面前,说道。“将军如果认为末将说了不齿的话,末将甘受将军一剑之戮!”

  朱元直勾勾地瞅了朱仁裕半天,接过他手中的剑,绝望地叫了一声:

  “仁裕!”

  “将军有话尽管说吧!”

  “我,我只是想用一死的英名换得皇上照顾我的老母,照顾我的妻小!”

  “将军别傻了!”朱仁裕急得直跺脚。“如今皇上听信了陈觉的鬼话,早不把你当忠臣了!”

  朱元茫然地出了刺史厅,缓缓往城门走去,朱仁裕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

  朱元来到城楼向外一望,周兵正在架设攻城的云梯。

  “打开城门吧!”他命令身边的朱仁裕,声音并不算大。

  “打开城门!”朱仁裕高声喊道。“迎接赵将军入城!”

  眼看着周兵簇拥着赵匡胤涌进城来,朱元又回到了州衙,他遣开所有的卫兵,独自一人正襟危坐在正厅之上。

  一身戎装的赵匡胤来到衙中,后面跟着十几个将校。

  朱元一动不动,直到赵匡胤走到他面前,将校们规规矩矩分列在两旁。

  “朱将军,赵某谢谢你!”赵匡胤双手合抱,朝朱元施礼。

  朱元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说:

  “败军之将,任凭赵将军裁处!”

  “哪里话!朱将军的威名,赵某早有耳闻,你我不过是不得已而兵戎相犯罢了,还望朱将军不要责怪赵某。”赵匡胤说着,又扭过头,对众将校道:“你们暂且退下,我要与朱将军单独说话!”

  厅中只剩下赵匡胤和朱元两个人。朱元这才起身来到赵匡胤面前,跪了下来:

  “赵将军,朱元罪孽深重……”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匡胤连忙将他扶起,说道:

  “将军何罪之有?”

  “朱元格杀周将数人,夺得三城,开罪于周;如今又迎赵将军入城,开罪于唐。”

  “朱将军让赵某敬佩之处也正在于此。”赵匡胤握住朱元的手,缓走几步,对面坐下。“将军连下淮南三城,威名震天,只可惜李璟不会用人,置将军于孤危之地。赵某不过是乘了李璟送来的空子,才得以与将军相逢在此。如今将军顺应天命,摈弃伪朝,赵某对朱将军深信不疑。我想让朱将军便宜担任大周的和州刺史,继续驻守在和州,切断扬、蕲二州唐人应援之路。赵某还要带兵东进扬州,去解李重进将军之围,不知朱将军肯不肯屈就?”

  赵匡胤这里所说的“便宜担任”,意思是说在特殊情况下不经朝廷任命而由外臣临时委派的官,这在古代是常有的事。

  “惟赵将军之命是从!”朱元向赵匡胤深施一礼,眼里涌出了泪水。

  大宴三天,赵匡胤与朱元相揖而别,带领兵马朝扬州而去。围困李重进的陈觉听说赵匡胤杀过来,早已闻风退去。赵匡胤抵达扬州城下,没遇到唐兵的阻遏,这倒引起了李重进的怀疑。直到第二天,李重进才只放赵匡胤和五六个将校进城。

  见过礼之后,李重进冷冷地问赵匡胤道:

  “扬州城安然无损,你来干什么?”

  赵匡胤不卑不亢地答道:

  “赵某奉皇上之命,特来与李将军会师。”

  “是奉皇上之命来向本帅问罪的吧?”李重进的声调高了许多。也不等赵匡胤回答,他便走到一个列校身边,“嗖”地一声从他的剑鞘中拔出剑来,直抵在赵匡胤脖项上,两眼冒火,愤然说道:“张永德那个小王八羔子密报本帅降唐,想把本帅置于死地。他这回可真立了大功了,皇上为此还赏了他个殿前都点检!可你赵匡胤算个什么东西,也想用我的人头换个殿前都点检干干?”

  前些日子,张永德的确被柴荣授以殿前都点检之职,这事赵匡胤知道,但圣旨上说授张永德此职的原因是他围困寿州,终于迫使刘仁赡写了降表,拿下了淮南开战以来最坚固的城池。其实这一次柴荣命赵匡胤东趋扬州,主要是想让他劝李重进与张永德重归于好。因为柴荣知道: 尽管陈觉和李景达重兵驻于扬州四围,只不过是做个样子,他们单等着李重进降唐呢,怎么会真的攻打扬州?

  殿前都点检究竟是个什么官?为什么让李重进如此耿耿于怀?说来这个官儿是周太祖时才设置的,此前皇帝出征,只设个大内都点检。大内就是皇宫,都点检就是全权过问。全权过问皇宫诸事固然荣耀,但名字总不那么响亮,所以郭威当了皇帝之后,专门选拔了禁卫中最骁勇的一批军士组成殿前东班、西班、南班、北班和中班。中班负责“大内”,东、西、南、北四班负责京城四区的盗贼治安。这五班悍卒的总管,就是殿前都点检。换句话说,能当殿前都点检的人,可就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了。如今张永德虽然身在淮南,但有了这么个职


位,显然是李重进无法比拟的了。李重进认为赵匡胤平日与张永德贴得很紧,又深得柴荣的欢心,此次他来扬州,不是明摆着要拿唐国劝降自己作文章,把自己除掉吗?李璟算个什么东西?我李重进会去投靠他?他给我当孙子还要看我高兴不高兴呢!可眼下张永德、赵匡胤,甚至包括柴荣,真是欺人太甚!反皇上固然是大逆之罪,我李重进不会反皇上,不过反反你赵匡胤,总不至于落什么罪名吧!

  “李将军,你这是干什么?”赵匡胤语调虽不强硬,但李重进听了,还是觉得有些发怵。是啊,你李重进尽可以猜测赵匡胤来者不善,但此时此刻赵匡胤身边只有四五个人,他就是真想拿你李重进问罪,也没这个力量呀!

  看着李重进慢慢把宝剑掣回,赵匡胤诚恳地说道:

  “李将军,朝廷派我们合力杀贼,我们兄弟可不该离心离德……”

  “你少和本帅来这一套,谁跟你们是兄弟!”李重进咆哮着打断赵匡胤的话。

  “实话跟你说吧,赵某此次来扬州,是受皇上之命,劝李将军与张永德言归于好。别忘了,你和张永德都是皇上的亲戚呀。亲戚之间如此不和,我们这些跟着皇帝打江山的人岂不心凉?”

  “亲戚?哼!”李重进没有被赵匡胤说动。“背地里说本帅降唐,暗箭伤人,他算什么亲戚!”

  “李将军,你不也密报他围城无功,甚至说他贪图女色,搅乱纲常吗?”赵匡胤先将了李重进一军,又放缓口气说道:“其实二位将军的话皇上都没有相信,皇上只相信大周的将帅个个神勇,统一中国,指日可待!”

  “用不着你替别人瞒我哄我,本帅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李重进的火气又冒上来了,那把宝剑重新架在赵匡胤的脖子上。“你说实话,是不是张永德让你诳本帅出城,要谋害本帅?”

  一直站在两旁没有说话的部将们也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跟着李重进逼问赵匡胤:

  “快说!快说呀!”

  “敢加害李将军,找死!”

  “……”

  赵匡胤把双眼闭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将军的德望谁人不知?赵某一向十分敬重。没想到今日里你李重进心胸如此狭窄,像妇人一样多疑多忌,这倒真让赵某看你不起了!赵某料你不敢在这扬州府衙里砍下我的脑袋!如果你我非要以仇人相待,咱们城外单独交手,那才算条好汉!”

  “哈哈哈哈!”李重进突然大笑起来。他把剑丢在地上,笑够了,竟双手抱拳,朝赵匡胤施了一礼。“赵匡胤,你真摸着我李重进的脾气了,我最见不得乘人之危下黑手的家伙。他张永德不敢来见本帅,可这个仇本帅算是跟他结到底了。他不是立下大功了吗?他不是升任殿前都点检了吗?好哇,这淮南的仗本帅也不打了,淮南的城本帅也不守了,都留给他来收拾吧。老子明天就离开扬州城!”

  “李将军,万不可视军机为儿戏呀,离开扬州,你要到哪里去?”

  “放心吧,本帅不会去投降李璟!”李重进与赵匡胤四目对视,眼里充满了傲气。“我也不会回汴梁。老弟,跟李璟这种人打仗,能显出英雄气概吗?老子要杀回北疆,去跟契丹人比试比试。我要让皇上看看,李重进究竟是条铁汉,还是块软骨头!”

  “此话当真?”赵匡胤不知虚实,脱口问道。

  “当真。”

  “有圣谕吗?”

  “圣谕?”李重进又笑了两声。“告诉你,我们在淮南耗得太久了,契丹人早想南犯了。本帅不为朝廷着想,难道都要等着张永德?如今北线只有党进和崔彦进两个庄稼汉,顶个屁用,真要是契丹人过了白沟,再等圣谕,那就太晚了!”

  赵匡胤终于没有劝住李重进。两天之后,李重进果真带领全部兵马离开扬州,把座空城甩给了赵匡胤。

  李重进来到泗州城下时,张崇诂早已在城外迎候:

  “李将军一路劳顿,洗尘的大宴,下官早准备好了。”

  李重进跳下马走到张崇诂面前,笑道:

  “崇诂,当刺史的滋味不错吧?”

  “全仗李将军所赐!”

  “本帅听说你在泗州搜刮了不少钱财?”李重进与张崇诂并肩往城里走,边走边问。

  张崇诂偷眼瞅瞅李重进,尖声一笑道:

  “李将军真乃顺风耳千里眼,所言不差。不过下官只是一条光棍,钱财再多也没有用处。如今兵荒马乱之时,崇诂只不过是为将军多积攒些金银粮草罢了,下官还等着将军为我记功呢!”

  “哦?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全。”

  “下官料想李将军会久驻淮南,才这么做,没想到将军突然决意北征,实出意外。”张崇诂想探探李重进的口风。“不知将军此去,崇诂是否随行?”“没你的事,你就安心给本帅守好泗州城吧,本帅还会回来的!”李重进随口说道。刚进城门,他像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张崇诂: “你刚才说什么?你还是一条光棍?哈哈,这么大的泗州城,就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子做老婆?”

  “像样的女子倒是有一个,可惜将军有话在先,小人不敢碰她。”




  “谁?”

  “前泗州刺史薛义潮的女儿,名叫盈盈。”

  “哦,你不说本帅倒忘了,薛义潮不是病死了吗?”

  “遵李将军的命令,小人将盈盈和她母亲安置在府衙之旁,派人专一守护。”

  “你这个鬼头,是不是等本帅给你做大媒哪?”李重进指指张崇诂的鼻子。“本帅记得你说这女子天姿国色,有这事吧?走,看看去。”

  张崇诂兴致勃勃地把李重进等人引到府衙东边一座院落前,问守门的老汉: “盈盈姑娘呢?”

  “在里面。”老汉弓腰答道。

  这院子就是原来薛义潮的住所,连正带偏共有二十几间房。张崇诂边喊着盈盈的名字边进屋去找,不想找遍每一间房,竟没有见到盈盈母女的踪影。

  “跑了?”

  他气急败坏地回到门口,问老汉道:

  “你把人给我看到哪里去了?”

  “就在里面哪。”老汉抓了抓后脑勺。“找不着了?”

  “你去找吧!”张崇诂朝老汉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将老汉踹倒在地,吩咐身后几个兵丁:“留在这里再找,我就不信她们能飞出去!”

  李重进早等得不耐烦,张崇诂连忙赔笑,拥着他进了州衙。





第十回 归德军暂藏龙影

  淮南一围就是两年,李璟终于打熬不住了。眼看着齐王景达的几万军队消耗殆尽,江北十四州除了庐、舒、蕲、黄四州之外,都已落入了周人之手。为了保全江南,李璟经过几天几夜的思考,决定让中书舍人草写降表。第一,把江北十四州统统割给大周;第二,削去自己的皇帝之号,从今以后只称“唐国主”;第三,每年给大周进贡白银十万两、丝绢十万匹。条件是划江而治,互不相犯。




  此时柴荣正在真州的迎銮镇坐镇指挥,这是他第三次驾临前线。他原本不想再出京城,可是自从符皇后病逝,秀妃整天在他耳朵边吹风,要立宗让为太子。看来这个秀妃希宠太切,竟然不顾祖宗法度了。虽然柴荣对秀妃仍旧喜爱,但他更怀念死去的符皇后。为了追回对符后的那份情感,更因为符彦卿是大周两代皇帝倚重的老臣,他打算再立符彦卿的第五个女儿符金环为后。符彦卿现已回到了大名府,柴荣命礼部尚书前往大名,与符彦卿商量纳后之事,趁这工夫,他再次来到迎銮镇。

  李璟派来的特使是兵部侍郎陈觉,就是盯着齐王景达的那个监军使。几乎所有的唐国大臣都明白: 唐国丧师溃败,都是由于陈觉离间军心颐指气使所致,可陈觉却凭着如簧巧舌,把责任都推到景达身上。此次奉表,陈觉的态度十分恭谨,连说话的语调都像个受气的娘儿们。

  看罢李璟的降表,柴荣问道:

  “除了表上所言,李国主还有什么话要你对朕说吗?”

  陈觉偷眼瞅了瞅柴荣,连忙说道:

  “敝国主自知与大周抗衡两年,罪在不赦,请求传位于太子,并命太子听命于大周。”

  “朕发兵南来,就是想收复淮南之地。你回去告诉你家国主,如今献出淮南之地,朕不会再与他过不去。传位不传位,是你们自己的事,朕对此无意干涉。”

  “微臣明白。”陈觉连连道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觉走后,柴荣命众将退下,只留下赵匡胤一人。

  “赵爱卿,你觉得李重进到底有没有叛逆之心?”

  “陛下言重了!”赵匡胤回答道。“依末将看来,李重进将军只是脾气暴躁,桀骜不驯而已。”

  “桀骜不驯,什么意思?”

  “末将以为: 李重进绝不会有叛逆之想,他对陛下的忠诚,是将帅臣僚们都看在眼里的。末将还有句心腹话,实在不敢讲出口。”

  “说吧,朕恕你无罪。”

  “陛下,”赵匡胤把声音压得更低。“李重进是个只钦服陛下一人的人。可陛下万岁之后,末将料他必叛。所以此人不可不用,又不可大用。一旦他兵权太盛,日后的江山社稷就让人担忧了。”

  柴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又换了个话题:

  “你看李璟这边还有何事要做?”

  赵匡胤略一思索,答道:

  “末将以为当派一介使者慰劳吴越,以固其忠诚,同时牵制李璟。”

  柴荣思忖片刻,点头同意了。这个钱俶,难得他多年以来对中原大朝恭恭敬敬,惟命是从。就拿这一次淮南之战来说,让他攻打常州他就出兵常州,让他巡行江上他就出兵江上,为周兵纵横淮上牵制李璟立下了大功。钱俶确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尽管李璟多次拉他共同对付柴荣,他都没有答应。在他看来,中原皇帝统一天下是迟早的事,今天稍有违拗,日后再投降一百回,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派谁去?”

  “惟陛下圣断。”

  “朕在问你嘛!”

  赵匡胤想了想,说道: “末将以为此事曹彬最能胜任。”

  “曹彬?”柴荣感到有些意外。“此人在淮南可没立下什么功劳啊。”

  “陛下,曹彬这个人,末将与他交往也不多,但末将冷眼观察,他之所以在淮南功劳不大,一是在李重进和张永德的夹缝里无所适从;二是此人以仁爱为本,不忍杀戮过多。此人还有个最大的长处,就是既不贪财也不贪色,所以这一两年来,他不但深得淮南民心,连唐国和吴越人都对他颇为敬重。要想把吴越的事做得稳稳当当,非此人不可。”

  一连又议了几件事,柴荣对赵匡胤言听计从,赵匡胤心里十分欣悦。直到红日西沉,赵匡胤才起身告辞,柴荣说道:

  “别急,朕还有话呢!”

  “末将唐突了,陛下恕罪。”赵匡胤重新站定。

  “赵爱卿,如今淮南战事已平,朕想让你休息一阵,你意下如何?”

  赵匡胤脑子蒙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因为这是在皇帝面前。他明白了: 柴荣今天把他留在帐中,前面所问的话都不过是敷衍铺垫,让自己“休息一阵”,才是实实在在的内容!

  他装作开心地笑了一声,问道:

  “不知陛下让末将何处休息?”

  “如今商丘无人镇守,朕想把归德军节度使的帅印交给你,与徐州的吕余庆共同为朕把好京东大门。”

  按照柴荣的部署,赵匡胤把一半兵马留给袁彦镇守濠州和滁州,带着另一半兵马来到商丘。商丘这个地名由来已久,相传黄帝的孙子帝喾氏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阏伯,老二叫实沈。这两个人长大后,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力士,可就是兄弟不和,经常互相攻打。一仗下来,往往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帝喾氏死后,尧即位为天子,眼看着两人的势力不断壮大,干戈不息,伤透了脑筋。当时阏伯担任的是火正之官,就是掌管着天下火种采集储藏和祭祀火星的官。而实沈担任着主金之官,就是冶炼五金制造器皿、兵器和祭祀金星的官。后来尧想出了一个办法,天上不是有二十八宿吗?这二十八宿中的辰宿又叫心宿,又叫商星,又叫大火星。而二十八宿中的参星,按五行一排,主的是金。那时候还有个天地分野的说法: 天上的星宿和地上的一些区域有个对应。尧帝按图一查,大火星对的是地上的商丘,参星对的是地上的大原,也就是后人叫做太原的这个地方,于是就把阏伯安置在商丘,依时祭祀大火之星,而把实沈安置在太原,依时祭祀参星。五行所说的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古人可是深信不疑的。按照五行的顺序,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阏伯掐着手指头一算,火土不相生,自然无事,火又克金,于是大喜,认为他永远能压住实沈,乃是命定的事,于是乖乖地来到商丘,而且建了一个长、宽各一百步的祭台,好不排场。他在世的时候称此台为火台,死了之后,商丘人改称阏台。打那时以后,商丘这地方的人对火十分迷信,不论是天上还是地上,只要沾上“火”字,就免不了像敬神一样地敬着它。金、木、水、火、土这一套,被后来的帝王们用在朝代更替上了,如果是父子相传,就叫做“受”,比如颛顼氏是水德,颛顼死后帝喾称王,帝喾受颛顼而生,自然是木德称王。这叫做木受于水,火受于木,土受于火,金受于土,水受于金。如果是两姓相接,按天道而更替,就叫做“生”。比如秦始皇统一了中国,以木德称王;刘邦灭了秦,建了大汉朝,这大汉朝是由木而生,自然就是火德,这叫做木生而火养,金死而水藏。

  赵匡胤为了免去柴荣的猜忌,想把母亲和妻儿都接到商丘,做出个安心在此地长期待下去的姿态。这些天他已差人把节度使衙门打扫得干干净净。谁知派去接人的副将王全斌回来说,他父亲赵弘殷正生病卧床,母亲杜氏和妻子贺氏都在专心照顾老人,一时还来不了。赵匡胤是个孝子,一听这话着了急,忙问道:

  “家父病得如何?”




  王全斌答道: “老夫人和夫人也没让末将进卧房,末将只听见令尊大人咳嗽了几声。出门的时候碰见匡义,匡义说有他在京城不甚要紧,让将军在商丘安心治兵就是了。”

  “敢是受了风寒?”赵匡胤心里踏实了一些。

  赵匡胤对父亲的感情是很深的,父亲曾是郭威手下的一个贴身牙校,驻在洛阳夹马营,他本人就出生在那个地方。郭威临终时,嘱咐柴荣说: 赵弘殷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因为不想让他离开自己,所以没有好好提拔他,希望柴荣即位后,替自己了却这桩心愿。柴荣不违遗命,即位不久,即命赵弘殷典领禁兵。不过此时赵弘殷岁数大了,请求退休。柴荣准了他的请求,又给他加了个很高的荣誉职位——检校司徒,还封给他一个天水县男的爵位。赵匡胤知道自己受柴荣重用,与父亲的关系很大。

  徐州刺史吕余庆历来对赵匡胤十分敬服,听说赵匡胤成了自己的西邻,亲自带着礼物来到商丘。赵匡胤命人设下宴席,一是答谢吕余庆,二是这些天国事家事让他心中烦闷,正好借机畅饮一番。开宴时,他召来了将校二三十人,而且声言此宴上不论尊卑,每人可以尽醉。这样一来,将校们更是放松了情绪,说是午宴,可众人一直饮到申时将尽,还在大呼小叫。酒足饭饱,吕余庆起身告辞。赵匡胤已有些醉意,但还是一直到把吕余庆送出衙门老远,才返身往回走。冷风一吹,他觉得头脑清亮了些。

  “赵将军!赵将军!”

  听声音有些耳熟。赵匡胤扭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两年多以前那个失意西行的赵普!他突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是你?赵先生,你不是在渭州当军事推官吗?”

  赵普紧走两步来到赵匡胤面前,合抱双拳朝赵匡胤施过礼,答道:

  “赵将军一看在下这张脸就知道是任满了!”

  “哦?此话怎讲?”

  “西北人有句俗话,叫脸上麻坑满,才能向东转。意思是说西北风沙大,沙粒子打在脸上能砸个坑,砸上两三年,把一张脸砸成了麻子,就算任满,可以回朝复命了。”

  “哈哈!”赵匡胤开心地大笑,又问道: “先生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可就是在下的缘分了。在下到吏部去注铨,没过三天,给了一个归德军节度推官的差使。在下当时并不知道将军调任归德,来到商丘后,才听说此处新来了个神武赵将军。”

  “走走!”赵匡胤拉着赵普的手,“回衙去,慢慢叙谈。”

  片刻间来到衙前,赵普扭身对后面跟着的苗训说: “傻训,你就在衙外候着。”

  “傻训?”赵匡胤觉得这名字好笑。“进来吧,赵先生的好朋友,赵某岂敢怠慢!你先在东偏客房里歇着,本帅要和赵先生叙叙旧情。”

  二人来到正厅,赵匡胤让赵普坐在客位。赵普先扯了些西北风情,又把话题转到汴京情势上来:

  “在下去拜访潘美将军,潘将军已在殿前司任南班指挥使,顶头上司是张永德,听说此人现在最得皇上信任。潘将军的话里话外,好像对他有些不服。”

  一提到潘美,赵匡胤真有些想他。不过赵普说他不服张永德,却不以为然,问道:

  “依潘美的意思?”

  “潘将军是觉得淮南之战赵将军功劳第一,凡到过淮南战场的人都没二话,这个殿前都点检理当由赵将军担任。”赵普解释道。

  赵匡胤“嗨”了声,说道:

  “这个潘美,太重情义,他哪里晓得皇家大事!”

  赵普喝了口水,不紧不慢地说道:

  “依在下之见,成大事者必要先讲情义。蜀汉那个刘备,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本事,但凡事义字当先,视兄弟如手足,终于成就了大业。在下看来,当今皇帝太看重亲戚,长此以往,未必能厌服人心。就拿你赵将军来说,征讨淮南,功居其半,如今不但落在张永德之下,而且连京城的门都不让进,打发到归德这么个穷地方来。皇上如此对待将军,不要说潘美不服,满朝文武私下里都有些议论呢!”

  赵匡胤摇了摇头,说道:

  “治国打仗的大事,很难说什么公平不公平。好了,不说这个了,本帅知道先生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皇上委屈了你。如果赵先生不嫌我这个庙小,本帅想让你担任归德军节度掌书记,你看如何?”

  “这,这……吏部的文书只让我当个节度推官呀。”

  “本帅这里缺个掌书记,就算我赵某权宜辟用吧。”

  赵匡胤说赵普是“当今不可多得的人才”不是恭维,他也用不着恭维一个落魄书生。两年多以前赵普给柴荣献策时,就显出了与众不同的胆略和见识。可惜柴荣宁可用范质那样的老成人,也不会用一个太有智术的后生之辈。当今是个武夫比拼的时代,各节度使大多不把书生放在眼里。但在赵匡胤看来,身边多一个给自己出主意想办法的人,总归不是坏事。尽管他知道赵普是个心气极高的人,绝不甘心一辈子沉沦于下僚,对他也不能太过信任,但眼下他自己也正处在落难的境地,扶他一把,日后情势有变,他总不至于对自己落井下石吧?退一步说,今皇帝之所以如此果断地把自己安排在京城之外,就是因为自己功劳太大,有功高震主之嫌。当皇帝的自有他弄权谋玩人事的一套,指望立功得到擢升,那真是太幼稚了。他认为赵普的本事就在于识大体,懂大计。如果赵普能早为自己运筹一个大氛围,恐怕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两人一直聊到天色将明,赵普才一瘸一拐地从正厅走出来,到东偏房去找苗训。“傻训,走吧。”

  苗训正在掰着指头掐算着什么,没有动身。

  赵普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又说了声: “傻训,你干什么哪?快走哇!”




  “别裹乱嘛!”苗训被赵普拽了个趔趄,嘟嘟囔囔地说着,两手还在掐算。大概是算出了什么结果,把嘴巴凑到赵普耳根前,低声说道: “先生,不得了啦!”

  “什么不得了?你别总跟我装神弄鬼,快说吧!”赵普有些不耐烦。

  “先生,我刚才推演五行,你猜怎么样?不得了哇!你看,那唐朝以木德王天下,火生于木,下边就该轮到火德王天下了。这商丘可是个祭火的地方啊。如今这个赵匡胤,命里该称王哪!”

  几句话着实把赵普吓了一跳,他赶紧捂住苗训的嘴,厉声说道:

  “噤声!再胡说我撕了你这张臭嘴!”

  “先生,唔唔,先生。”苗训用力把赵普的手拽开。“你听我慢慢算给你听嘛。那南方的李璟肯定完蛋,就因为他是木德之末,火生于木,他肯定没几天撑的了。”

  “李璟长不了,这还用你说?他是伪朝,大周能留着他吗?大周之前已过了四个朝代,梁、唐、晋、汉,难道都是火生于木?走吧,别再胡说了。”

  “先生先生,你说得不错。我问你: 梁、唐、晋、汉,再加上大周,一共几朝?”苗训振振有词。

  赵普很困倦了,本不想再和他玩哑谜,可这苗训一向神神叨叨,尤其是他算上瘾的玩意儿,总是拽住人没完没了地说。八成儿今天他又琢磨出什么怪点子了。见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赵普不由顺着他的话头略略一想,梁、唐、晋、汉、周,果然又是五个朝代,金、木、水、火、土又绕了一圈。按这种算法,如今大周以木德称王,轮下去,可不又该是火德了嘛?苗训说商丘是祭火的地方,这他也知道,他脑子里又闪出苗训刚刚说的“这个赵匡胤,命里该称王”,暗惊了一下,额上浸出了汗珠。

  “傻训,你跟着我混饭吃,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自然是我听先生的啦。”苗训咧嘴笑道。

  “那好,从今以后不许你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不听话,我可要把你赶走了,疯子!”

  或许真是李重进料敌如神,他抵达河北不久,契丹果然举兵南侵。此时韩通驻守沧州,崔彦进驻守定州,党进驻守在瓦桥关以南,李重进则在镇州扎下了兵营。柴荣在淮南打了胜仗,本想歇口气,不想契丹背盟,使他十分恼怒,他决定再次御驾亲征,一定要给契丹点颜色看看。这次的部署,韩通和李重进都不用动,原地待命即可。只是瓦桥关南的党进和定州的崔彦进他有些不放心,于是决定调赵匡胤率兵直插中路,与党进、崔彦进会合。又命韩令坤率兵赴益津关,这样一来,左可援赵匡胤和党进,右可援韩通。一切考虑成熟后,他派人前往商丘传令赵匡胤整军北上,又命人火速前往河北,以监韩令坤之军。

  前方安排已定,他又把张永德、潘美等殿前班指挥官宣进殿中,嘱咐他们守好京城。

  “陛下,末将有话禀奏。”柴荣的话刚刚说完,潘美开口说道。因为箭伤的原因,潘美没能参加淮南之战,他觉得非常遗憾。后来箭伤痊愈,本想继赴淮南,柴荣又没有让他去,而命他暂时在殿前班带兵。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战机,他自然要请缨出战。

  听罢潘美的请求,柴荣只淡淡地说了句:

  “朕已经没有余兵给你了。”

  “陛下,淮南新附的降卒不是编成六军三十指挥,陛下还亲自赐名为怀德军吗?闲着这些人干什么用?”

  “怎么,你敢带他们去打仗?”柴荣倒没想到用这批人。这六军现仍在徐州以南,他已命吕余庆和赵匡胤观其动静,若有反叛,坚决剿除。如今潘美想用用这些人,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不过让潘美独领一军,他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道: “朕可以给你十五指挥六千兵马,可你要隶于赵匡胤麾下受他节制,还要立下军令状: 若军中哗变,交出项上人头!”

  “遵旨!”潘美高声回答。

  众将退下之后,张永德独自留下来,他有些忧虑,奏道:

  “陛下,把这么多淮南兵隶在赵匡胤手下,末将担心他兵权太重了。”

  柴荣朝他挥挥手,说道:

  “朕对这些淮南兵所以不敢骤用,就因为他们谁也不服,只有赵匡胤还能镇住他们。如今朝廷正嫌兵少,不趁此机会让他们卖命,难道要白养他们一辈子不成?和州那个朱元,你能调得动他吗?兵权之事,都在朕的掌握之中,你只管替朕管好京城,别操那么多心了。”

  柴荣一副胜算在握的神态。突然,像是一口气没喘过来,咯咯咯地猛咳了一阵,呛得脸都发了紫,屏风后面的侍女连忙端着唾壶跑过来,让柴荣把痰吐在壶里。

  张永德上前来扶,一眼看见唾壶里竟是一口血痰,惊慌地叫了一声:

  “陛下,传太医吧?”

  柴荣摆摆手,说道:

  “那些庸医都是在朕这里骗饭吃的,没一点儿用!不要紧,朕从来就不信什么太医,只信天命。”

  四月二十日,柴荣来到沧州,韩通在沧州刺史衙中向柴荣禀报了军情。柴荣听罢点点头,问道:

  “明日可否北行击贼?”

  韩通回答得干干脆脆: “万无一失!”




  柴荣又问: “中路的赵匡胤到了没有?”

  “禀陛下,赵匡胤明日即到,已派间卒告知了末将。”

  “好!明日朝食之后,朕要亲自率兵到乾宁军。你再派人与赵匡胤军联络,让他明天午时之前赶往瓦桥关,如违此令,杀无赦!”

  柴荣说的瓦桥关是个什么去处呢?此关在河北的雄县,易水傍县南而过,而县西、县东皆为低洼芦草之地。契丹若要南行,只有从此地过易水一条道路。这一带虽然都是平原,但芦荡甚多,遇到水多的年份,时常淹成漫塘,人马无法行走。瓦桥关东北还有个益津关,横枕在巨马河和易水之间;其南七十里还有一个草桥关,在高阳县东。这三个地方,被当地人合称为三关。大唐一统的时候,这里并不算什么战略要地,直到五代梁、唐,这里仍然是中原领土。后来石敬瑭为谋取皇位,与契丹勾结,灭了后唐。契丹主耶律德光一把抓死了石敬瑭,立他为大晋皇帝,条件是要他把北方数州之地割让给契丹,每年再给契丹进贡丝锦三十万匹。石敬瑭做梦都想做皇帝,为了得到契丹的支持,别说是割地,就是给契丹当儿子,也是愿意的。他按照耶律德光的要求,把太行山以西的妫、儒、武、云、应、寰、朔、蔚八州和太行山以东的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八州像切瓜一样从自己的版图中切给了契丹,这就是后人常说的山后八州、山前八州,合称为燕云十六州。上面说的三关之地,当时分属于瀛州和莫州。十六州一割,中原与契丹的屏障便荡然无存。石敬瑭没活几年就死了,他侄子石重贵勉强维持了三四年,便像条狗一样被契丹人牵进林海雪原,冻饿而死。后汉刘知远建国,算是有些骨气,他不甘心燕云十六州就这么归了契丹,与契丹好生争来辩去。后来郭威建了大周,本想发兵收复燕云旧地,没承想冒出个刘旻,在晋阳自立为帝,号称大汉,并请求契丹人给以保护。这刘旻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宁可卖国,也不愿意服事郭威。这一年耶律德光病死,耶律璟即皇帝位,正愁郭威难以对付,突然间得到刘旻这么个活宝贝,自然喜上眉梢,于是两家联手,倒叫郭威有志难酬,收复十六州的大事,也只能暂时搁了下来。虽然十六州难以尽收,但郭威认为三关之地必须攻下,因为这几个关隘要津掌握在契丹人手里,对河北的威胁实在太大。柴荣这次之所以下这么大决心,也就是想夺回三关之地,把契丹人截在巨马河之北。深通兵法的柴荣明白: 只要三关为大周所有,契丹人就很难轻易南侵了。

  再说赵匡胤自接了柴荣的圣旨,不敢怠慢,迅速整好数千兵马。没几天,潘美也带领朱元等淮南降将赶到商丘,两个人虽然各有一肚子的话要跟赵匡胤讲,无奈军情如火,谁还有心思闲谈?这一路风驰电掣,按时抵达了瓦桥关下。

  驻守在瓦桥关的契丹大将名叫姚内斌,此时担任着关西巡检使之职。这个官儿虽然不算大,但却十分重要。姚内斌在契丹一向以勇猛著称,国人称之为“姚大虫”,大概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威望,契丹主才让他把守这个边境上最重要的关隘。听说大周的兵马前来夺关,他登上塔台,正看见先锋将赵匡胤策马来到关前,身后旌旗猎猎,看来这一次周人是备足了兵力。

  周将开始朝姚内斌高喊要他投降,并射上来一封劝降书,告诉他前几天御驾亲征乾宁军,刺史王洪已经降周;大将韩令坤攻下莫州,契丹莫州刺史刘楚信也已投降,瓦桥关完全失去了后援。

  姚内斌在塔台上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一言未发。这时潘美已将人马分成两路,摆开了东西齐攻的阵势。

  姚内斌不慌不忙地走下塔台,回到自己的帐内。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选择,于是命人取来纸笔,匆匆写下一行字,然后回到塔台,顺手抓过士卒手里的弓箭,将纸条捆在箭羽上,朝赵匡胤马前射去。

  潘美以为姚内斌在射冷箭,策马飞奔到赵匡胤身前,一把将箭杆牢牢攥在手中,然后把箭交给赵匡胤。赵匡胤将拴在箭羽上的纸条展平,只见纸条上写着八个字:

  赵氏进城,我即投降。

  赵普虽然依旧穿着青衫,但骑马的功夫并不逊色,也早来到赵匡胤身边,将纸上的话默默读了两遍。赵匡胤手捻髭须微微笑道:

  “这个姚内斌,分明是在试探赵某的胆量!”

  潘美皱起眉头,说道:

  “我看这是想把将军诳进关去当做人质,迫我退兵!赵将军,不用理他,下令攻关吧!不出三天,潘某定能将瓦桥关踏个粉碎!”

  赵匡胤没说话,掉转马头,缓缓朝营阵走去。潘美、赵普跟在他的两边。赵匡胤忽然问赵普:

  “姚内斌真想拿本帅当人质吗?”

  赵普摇摇头,说道:

  “赵将军,恕在下直言。姚内斌是个血性汉子,绝非鼠窃狗偷之辈,他未必是想绑个人质。倘若将军敢入虎穴,在下料他会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将军脚下。”

  “你是让本帅独闯瓦桥关?”赵匡胤勒住了马缰,瞅着赵普。

  “在下愿与将军同往,生死以之!”赵普神色自若地答道。

  “可姚内斌的意思是让本帅一人入城啊。”

  “将军差矣。”赵普把手里的纸条重新展开。“姚内斌只说‘赵氏’,难道在下赵普不姓赵?”




  第二天,赵匡胤与赵普果然两骑来到关门之前。守门的小将拦住二人,说道:

  “遵姚将军之命,只准赵匡胤将军一人入关。”

  “回去禀告你家将军,就说归德军节度使赵匡胤、归德军节度掌书记赵普一同前来拜见!”赵普的声音十分严厉。

  小将不敢放行,飞也似地跑到帐中。不大工夫,姚内斌亲自来到关门,双手深揖,把赵匡胤和赵普迎了进来,关门“咣当”一声,在他们身后紧紧闭上了。

  姚内斌的军帐中没有多少赘物,看上去非常简洁,一张长几,几上放着笔墨纸砚。长几两侧是几张木凳。让赵匡胤和赵普感到奇怪的是,北墙正中一只硕大的瓦当虎两边,是两扇十分别致的屏风,左屏是一幅荆浩的《山水图》。赵普定睛看时,那画的左上角还有邺城青莲寺住持大愚禅师题的两句诗,诗曰: “不求千涧水,上安两株松。”赵普不由近前两步,赏玩之后,啧啧叹道:

  “此画真是宝物,想不到姚将军兵戎之间,还有这样的雅兴。”

  再看右屏,乃是晋朝人索靖写的《出师颂》。

  “姚将军,唤赵某来你帐中,该不会是让我来欣赏书画的吧?”赵匡胤问。

  姚内斌没有落座,也不请赵匡胤和赵普坐,直到赵普看完书画回到赵匡胤身边,他才问了一句:

  “久闻赵将军忠勇无敌,不知此来是否要屠我边城?”

  “我的部将昨天确是这样说。”赵匡胤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我投降,赵将军能否保全我一军将士的性命?”

  “难得姚将军以生灵为念,赵某感佩之至!”

  姚内斌突然脱下衣甲,长跪在赵匡胤面前,说道:

  “一言为定!”

  赵匡胤连忙将姚内斌扶起: “姚将军为何如此信得过赵某?”

  “惭愧!姚某本想与将军决一雌雄,故而用阵前放箭的方法试探将军,没想到将军大义凛然,竟敢孤身前来,姚某敢不敬服?如蒙不弃,姚某愿率瓦桥关数千兵马归顺赵将军,随你马首所向,无往不前!”

  看来姚内斌是真心归服,赵匡胤暗暗称赞赵普预料得准确。又与姚内斌谈了一会儿,赵匡胤要姚内斌打开关门放周军入关。姚内斌道:

  “我还有一事需要了结,请赵将军容我一日,明天一早入关,如何?”

  “不知姚将军还有什么难处,能否讲给赵某听听?”

  姚内斌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赵将军有所不知,我此番降周,固然保全了一城将士的性命,但姚某老母和夫人、小女还在南京城里。姚某想给朝廷修书一封,请皇上体谅我的苦衷,饶我一家人的性命。”

  “哦?”赵匡胤摇了摇头,说道:“赵某疏忽,还没想到这一层。可不知将军有何理由让你主恕你无罪?”

  “我没有理由,只有听天由命!”姚内斌说罢,快步走到几前,展开一纸,挥笔写下八个大字:

  悲吾小子,天做检点。

  “这是什么意思?”赵匡胤和赵普同时来到几前。

  “可怜姚某一勇之夫,能救下全城士卒性命,这份阴德,可供上天照临检视!”姚内斌语调苍凉,仰面说道。

  赵匡胤将这幅字拿在手中,赵普正好站在赵匡胤对面,仔仔细细地把这八个字念了好几遍,猛然间心中一动,赞道:

  “姚将军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真可谓笔走龙蛇。在下是个书生,平生最好的就是丹青墨宝,能否请将军把这几个字谬赏给赵某?”

  “赵先生这话真让姚某汗颜,姚某一介武夫,不自量力,胡乱学得几个字而已。赵先生若不嫌弃,只管拿去好了。”

  出关的时候,赵普一直像宝贝一样双手将这幅字握在手中。赵匡胤问他:

  “这几个字果真那么精妙?本帅怎么看不出来?”

  “字写得很一般,但这件东西的用处可太大了。”赵普兴奋之余,还带些神秘。“赵将军,明日入城后是否马上要写文书呈报皇上?”

  “那是自然。这次的文书,当然是你掌书记来写了。”

  “在下不但要写,还要亲赴沧州,呈给皇上!”

  姚内斌投降后没几天,李重进从镇州直趋瀛州,攻破城池,瀛州刺史高彦晖举城而降。几天之后,韩令坤又攻下益津关。连柴荣本人都没想到,号称坚城锐兵的契丹,这一次竟这么不经打。当赵普带着奏报骑着快马要往沧州去时,柴荣已经来到了瓦桥关。眼看着诸路兵马的捷书像雪片一样飞过来,柴荣感到格外兴奋,当即改益津关为霸州,改瓦桥关为雄州。既雄且霸,单从这字面上也足以震慑契丹了。

  在雄州大宴诸路将领之后,柴荣本想乘胜北上,夺取幽、蓟诸州。只是这几天来他感到身体极度虚弱。前些日子还是每隔十天八天咯一次血,自从到了沧州,几乎每天都要咯血两三次,精神也大不如前,经常是突然冒一身冷汗,像虚脱中暑一样头昏目眩。昨天赵普把姚内斌写的那八个字拿给他,他并没有觉出有什么异常,可赵普让他把这几个字倒着读,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姚内斌的字原本没有句读,四字一句,意思十分明白,可赵普把这几个字一颠倒,又在“子”字后边点断,就成了:点检做天子,小吾悲。

  点检?不就是殿前都点检吗?殿前都点检不是张永德吗?难道他真的要趁我北征夺了皇位?“小吾”不就是小民吗?小民悲,分明是说民意不让我把皇位拱手让给张永德!

  柴荣汗流不止,忽又转念一想,这不过是个巧合吧?姚内斌乃契丹降将,他连如今是谁


担任殿前都点检都不知道!可是又想到秦、汉以来,此类谶语多有应验。莫非真的是上天告警?

  柴荣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踏实,自己出来一个多月,如今京城并无得力的将帅可以挟制张永德,万一他真的坐在龙椅上,手下又有禁卫之兵,汴梁又是刚刚修过的金城汤池,自己纵有猛将千员,也势必处于被动之地啊!

  柴荣又想到了赵匡胤,淮南战后命他驻守商丘,他并无半句怨言,如今北征契丹,不战而屈人之兵,此人可谓忠诚不贰,委实值得依赖。对,光用亲戚不是上策,还是起用他吧!柴荣主意已定,急命侍卫宣赵匡胤来见。

  夜色已深,赵匡胤正想脱衣就寝,听得柴荣宣召,连忙整好装束,跟着侍卫官来到行宫。

  “末将赵匡胤参拜陛下。”

  “赵爱卿,起身说话。”柴荣坐在榻上,用手捂着胸口,声音有些嘶哑。灯光下看去,他的脸更显得苍白。

  “陛下,夺取幽、蓟,末将愿为先锋。”

  “不打了。”柴荣说着,又咳嗽起来。

  “陛下身体不适,且回京城将养,末将愿以项上人头为质,为陛下拿下幽州!”赵匡胤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赵爱卿,朕现在有几件急事要你去做!近前。”

  赵匡胤径直走到柴荣面前,跪倒在地。

  “朕这里写好了一封亲笔圣谕,你带上它火速回到汴京,把它交给副相魏仁浦。自今日起,朕命你为殿前都点检,替下张永德。”

  “什么?陛下,张将军并无过失!”

  “这不是过失不过失的事,你不懂,只要按朕的旨意去做就行了。”柴荣不想多解释。停了停,又道: “路过大名府,顺便告诉符彦卿,让他快些把金环姑娘送到京城,为了大周社稷,朕要尽早立她为后,问名、纳采之仪,让他不要计较,朕不想因为这些繁琐礼节耽误时间。还有,你帐下有个赵普,是吧?”

  柴荣用发颤的手把刚刚写好的圣旨交给赵匡胤。按照柴荣的说法,这道圣旨应该是让赵匡胤代张永德为殿前都点检的文字,但柴荣究竟为何要这样做,他心里一点数儿也没有。

  “陛下,赵普现在确在末将帐下。”

  “此人不能留,要杀掉他。”

  “杀掉?”赵匡胤吃了一惊,但又不敢问为什么。“遵,遵旨!”

  “去吧,过几天朕也要班师回朝了,你在汴京等着接驾。”





第十一回 下三关柴荣崩逝

  赵匡胤把圣旨交到魏仁浦手里。魏仁浦看罢,对赵匡胤说道:

  “赵将军且慢出府,本相这就命人去唤张永德。”

  他走出府门,卢多逊正好有事前来禀报。“你来得正好。你的事先慢说,快去请张永德到范丞相府上,有要紧的事与他商议。”魏仁浦说完,对赵匡胤摆了摆手: “赵将军,随我


到范丞相那里去一趟,有话一块儿说。”

  范质刚把魏仁浦递过来的圣旨看完,张永德就到了。“范丞相,魏丞相,末将见礼了!”他一眼又瞧见赵匡胤站在魏仁浦身边,有点惊喜又有点诧异地问: “赵将军何时回的京城?”

  “赵将军送来了皇上的加急文书。”魏仁浦朝范质手中一指,对张永德说道。“老丞相,你看谁来宣旨呢?”

  柴荣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范质感到十分茫然,一双老眼盯了赵匡胤半天,好像在怀疑这道圣命的真实性。当初命张永德为殿前都点检,柴荣是跟自己商量过的,可这次这么大的人事变更,不但自己绝无耳闻,柴荣竟然也等不得回到京城,便火急火燎地从河北打发人来传命,而且派的就是继任殿前都点检的赵匡胤!范质当了这么多年的副相和宰相,还从没有碰到过这么违越制度的事。这位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宣旨?”张永德更是摸不到头脑。“宣什么旨?”

  范质把那张绫锦黄卷递给魏仁浦,朝他点了点头。

  跪在地上听罢圣旨的张永德抬起头来,先是茫然地瞅了瞅范质,随后把目光移到了赵匡胤脸上:

  “赵将军,该不会是你诬告我张永德谋反吧?”话语里透出一股杀气。

  赵匡胤镇定自若地答道:

  “张将军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刺耳?莫说我赵匡胤是个顶天立地的七尺汉子,就算我真说你张永德谋反,圣上就那么轻易受我糊弄吗?将军再想想去年年底,有多少人说李重进将军谋反,皇上相信了吗?”

  张永德霍地从地上站起身,走到赵匡胤面前,厉声又问:

  “皇上跟你交待了什么?”

  “皇上只说张将军另有安置,让赵某接管殿前诸班。”赵匡胤与张永德对视了片刻,朝张永德施了一礼,口气变得和缓了许多。“驸马兄,赵某这两句话也是不该讲的,驸马兄不要再逼我。你我二人历来亲如兄弟,如今怎么能为朝廷调换职位的事反目成仇呢?驸马兄若不息怒,倒让赵某无地容身了!”

  “你还懂得无地容身?你这个夹马营里蹦出来的臭小子,敢在皇上面前诬告我,我杀了你!”张永德说罢,真的“哗啦”一声抽出了剑。

  “驸马兄,你杀我,那你可是真的谋反了!”赵匡胤呵呵大笑了两声。“实话告诉你,我为了替你说情,早在扬州时,李重进就把剑架在赵某脖子上两回了!”

  一看宝剑出鞘,魏仁浦连忙走到两人中间,劝道:

  “二位将军息怒,皇上如此安排,自有皇上的考虑。张将军,依魏某看来,皇上定是有更重要的职位安排将军呢。”

  “你懂什么?”张永德气急败坏地搡了魏仁浦一把。

  聪明绝顶的魏仁浦脑子里早转了一百圈,他虽然不知道柴荣为何如此急切地起用赵匡胤,但张永德已经受到柴荣的猜忌,则是确定无疑了。他知道赵匡胤在淮南立下很大功劳,任他为殿前都点检只是个开始,说不定过几天,他还会升任枢密使呢。看来此人是个未来极有权势的人,宁可得罪张永德,也要先把友善的信息传递给赵匡胤!想到这里,他伸手攥住张永德的剑身,平静地说:

  “张将军说得是,下官除了朝廷法度,别的什么也不懂。”

  “你!”张永德怒视着魏仁浦,把剑抽动了一下,魏仁浦的手指缝里流出了几行鲜血。

  “不得无礼!”老范质终于开口了。

  “把手放开!”张永德大叫了一声,直到魏仁浦松开满是鲜血的手,他才气呼呼地把剑往鞘里一插,大步走出丞相府。

  柴荣终于在五月二十二日回到了汴京。这一年的夏天来得很早,柴荣起驾沧州时,杨柳刚刚发芽,才一个多月,满城的飞花都快落尽了。

  柴荣病得十分厉害,连走路都有点儿摇摇晃晃了。他命人把自己的辇舆抬到后殿,恭候在轿外的范质、魏仁浦、赵匡胤等人叩拜之后,随着柴荣进了殿,左搀右扶,让他安坐在龙床上。

  “陛下,臣已传了御医,片刻就到。”范质有些忧郁,又感到十分心疼。

  “朕不要见那些没用的东西。”柴荣对太医早烦透了。看见魏仁浦一只手裹着白纱,问了句: “魏爱卿的手怎么了?”

  “哦,没什么。前几天臣见到有块大石头悬在陛阶前,想把它搬开,不想石头滚落,擦了些伤。人常说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臣实在没用,搬起石头砸了手。”

  柴荣哪里能听出魏仁浦话中的味道,强笑了一声,说道:

  “魏卿还是这么风趣。”

  秀妃抱着宗让,急急火火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大臣们在此,径直来到柴荣面前,叫道:

  “皇上,皇上,你这是怎么了?”

  范质朝众臣递了个眼色,说声“臣等告退”,便带头走出了殿门。殿内只剩下秀妃和柴荣。看着柴荣黄得发青的脸,两串泪珠儿从秀妃脸颊上滚落下来。

  “皇上!”秀妃把宗让放在一旁,两只手轻轻地抚着柴荣的胸口。“皇上不想立后,也总该立太子呀。”

  “秀妃,后也要立,太子也要立。”柴荣有气无力地说道。“朕明白,这两件事都到了非办不可的时候了。”




  “真的?”秀妃不由一阵激动。

  “听朕说,新皇后已经来到京城,过几天就要举行婚庆大礼。”

  “新皇后?”秀妃的胸口像被闷棍狠打了一下,憋得眼前一阵发黑。“新皇后是谁?”

  “就是符皇后的妹妹符金环。”柴荣和盘托出。他觉得此事会对秀妃打击很大,又款言安慰她说:“爱妃,朕相信你是个识大体的人,朕对你也是恩爱有加,这你是知道的。可是中宫之位不是任何嫔妃都能做的,要礼官详议才能定下。你放心,新皇后会对你母子倍加关爱,她是个很贤淑的人。”

  “皇上,臣妾明白,臣妾明白。”秀妃忍不住泪水扑簌簌一个劲儿往下滚。“皇上,那立宗让为太子的事,何时播告天下?”

  “秀妃,太子当立嫡长,才能平天下公议呀!”

  这下子秀妃明白了,柴荣要立的皇后是符金环,要立的太子是柴宗训,她母子二人没一点份儿!她怔怔地站起身来,问道:

  “哪一天?”

  “朕已经病成这个样子,还能等多久?”

  六月九日,符金环被立为皇后。柴荣让范质宣布了立皇后的册文,大礼草草完事。同一天,立皇子宗训为皇太子,封梁王;皇子宗让为燕国公。

  柴荣躺在床榻上,脸上的表情甚为安详,大概是他觉得该办的事情终于办完了。他睁眼看了看身着大礼服的符金环,像想起了什么,费力地对她说:

  “把秀妃唤来,朕要亲耳听一听皇后日后会如何善待秀妃母子。”

  符金环连忙起身,对闪在柱后的太监阎承翰吩咐道:

  “快去请秀妃!”

  “不!”柴荣的声音低而沉闷,“你要亲自去请她!”

  符金环抹了抹泪水,答了一声,便随阎承翰出了殿门。柴荣觉得脑子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涌上秀妃母子的面庞,一会儿又像被狂涛巨浪掀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阎承翰和符金环哭着跑了进来,跪在榻前。柴荣好像从很远处听见了符金环的哭声,问道:

  “哭什么?”

  符金环已经泣不成声,哽哽咽咽地说:

  “皇上,秀妃她,她在自己宫里悬梁自尽了!”

  柴荣没有动,他已经没有力气扭动身体了,但他显然是听见了符金环的话,眼角滚下一滴泪珠,喃喃地说道:

  “是朕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们符氏姐妹。”

  六月十七日,柴荣知道自己要上路了,命人将范质、魏仁浦、韩通、赵匡胤,还有专程从大名府赶来的符彦卿、专程从镇州赶来的李重进等人叫到榻前,用十分虚弱的声音问:

  “张永德来了吗?”

  “张永德将军病了,来不了。”魏仁浦抢着回答。

  “他没病。朕知道他恨朕。”

  “没有,没有!”范质这一次抢在前面说道。“陛下不是要命他为副相吗?他怎么会恨陛下?”他说这话之前,就想到怕李重进心里恼怒,所以一直在给李重进递眼色。李重进明白范质的用心,又闻知张永德被罢了殿前都点检,颇有点儿幸灾乐祸,只是这个殿前都点检没有落在自己头上,他对赵匡胤的怨气更大了。

  柴荣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停了一会儿,又问:

  “赵匡胤来了没有?”

  “末将在此,陛下。”赵匡胤膝行着向榻前凑近。

  “你有事瞒着朕。”

  “陛下!”赵匡胤吓了一跳,问道。“末将不知何事让陛下动怒,望陛下明示,以就斧钺之诛!”

  “你没有把赵普杀死,他还活着。”

  “陛下,末将领旨后便让属下去执行了,陛下所言,末将实在不知内情!”

  “活着就活着吧,今天朕倒不想杀他了,朕一生杀人够多了。”柴荣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盟誓,共……辅……太子……”

  “陛下!陛下!”

  “呜呜……”

  殿里哭喊成一片。

  国不可一日无君。柴荣死后第二天,七岁的柴宗训在大内正殿即了皇帝位。宗训原本身体孱弱,尚衣局赶制的龙袍又稍嫌大了些,新立的符皇后,也就是今天的皇太后符金环坐在宗训身边受百官朝贺,不时地为宗训整整衣冠。其实这符太后也只有十四岁,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范质宣读遗诏时,她看见宗训的冕旒有些倾斜,伸手去扶,不小心反把冕旒碰掉在地上,身边的阎承翰急忙俯身将皇冕拾起,重新为宗训戴好。这一切虽然并没有多大声响,却让不少大臣都看在眼里。

  新皇帝即位自然是万事攒集,但主要的有三件事,第一是要大赦天下,这没什么难办,一纸赦书布告中外就算完了。第二要为先皇帝治丧,这件事虽然办起来麻烦,但都是些具体职事: 先定下一个山陵使,也就是负责安葬先皇帝的总指挥,从下棺到覆土,此人要一管到底。按照前朝的老规矩,山陵使一般都由宰相兼任,老范质身担此职,没什么争议,何况这是个操心费力的苦差。再定下一个桥道顿递使,也就是负责把先皇帝的遗体由汴京安全送到墓地的人,这个差事一般都由副相兼任,魏仁浦责无旁贷。郭威的墓地在郑州荥阳,柴荣自然也要葬在那里。从汴京到荥阳不过百余里地,难度并不算大。第三件事,也是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朝野大臣的任免安置。新皇帝脚跟不稳,这件事如果办砸了,搞不好就会惹出大乱子。

  范质毕竟是周朝的老丞相,柴荣临终前,他几次从柴荣嘴里打探口风。按照魏仁浦的意思,新天子即位,应该大力起用新人,但范质坚决不同意。他认为新皇帝年纪幼小,必得有老臣尽心辅佐,局面才能尽快稳定下来。文臣方面有自己和魏仁浦压阵,问题不算太大,主要的矛盾还是那些武臣。他与魏仁浦商量了好几天,才最终排出一个座次。武臣之中权位最高的是马步军都指挥使,在范质看来,韩通最适合担此重任,因为此人对周朝可谓大忠。但如果让韩通统帅三军,首先不服气的就是李重进和张永德,思来想去,他决定采取以虚让实


的办法,让李重进担任淮南节度使兼马步军都指挥使,而让韩通任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兼任天平军节度使。这个安排真可谓巧妙之极,于情于理都显得冠冕堂皇。怎么讲呢?先看李重进,他的第一职任是淮南节度使,也就是说,他要在扬州老老实实地待着,那马步军都指挥使听起来很吓人,但李重进不在京城,不就等于是个空架子么?而韩通的第一职任是马步军副都指挥使,也就是说,他要在汴京供职,他的顶头上司在扬州,实权不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了吗?至于那个天平军节度使,治所在京东的郓州,有闲心了到那里溜达一趟,公务忙了根本不用去理会!比这更难安置的是张永德和赵匡胤。那张永德因为被罢了殿前都点检,气得连顾命都不受,直到新皇帝即位,他才勉强出来朝贺。范质是个很老练的宰相,柴荣崩逝的那一天,他故意当着众大臣的面在柴荣面前说皇上有意命张永德为副相,其实柴荣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范质深知柴荣此时已无力顾及此事,所以埋下这么个伏笔,以便日后易于进退。如今张永德憋着一肚子的气,虎视眈眈地看着几位宰相怎么做事,范质心里能不明白吗?按魏仁浦的意见,应该把张永德调到外藩,正好澶州所在的镇宁军缺节度使,他父亲又当过澶州刺史,索性把他打发到澶州去算了。为了摆平,再给他恢复个殿前副都点检。范质以为这样做势必激怒张永德,他岂肯在赵匡胤手下做副都点检?于是决定在镇宁军节度使以外给他加个“同平章事”,他就没有理由再气恼了。同平章事就是副宰相,这是从唐朝就传下来的制度。不过张永德这个副宰相也是在镇宁军节度使以外加兼的,他虽然有副相的待遇,但必须到澶州镇守,有事可以叫他回京。这可就灵活了: 朝廷完全可以瞒着他做很多事,不想让他知道的,他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如果张永德能接受这个任命,剩下赵匡胤就好办了,他依旧做他的殿前都点检。对赵匡胤,魏仁浦表现得格外积极,他现在兼任着枢密使,本可以独揽军权,但他执意要赵匡胤再兼一个枢密副使,理由有二: 第一,自己副相的事务太多,无暇更多顾及枢密院的事,可以让赵匡胤帮自己一把;第二,现在诸将势力太大,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而赵匡胤则深得众将之心,大概除了李重进、张永德和个别将帅如滁濠的袁彦、潞州的李筠之外,他都能拨拉得动。魏仁浦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和枢密使这个官的特点有直接关系。枢密使最早起源于唐朝,不过那时的枢密使只是一些为皇帝传达密令的太监。唐末以来,军机事务越来越多,皇帝必须逐个面对各路将帅,不能再按正常渠道发号施令,而沟通皇帝和将帅之间最得力的人选就是这些执行“枢密”任务的人,所以晚唐以后,朝廷专门建了个枢密院,不再任用太监,而改派大臣来担任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枢密院掌握全国兵马调配和调发兵符,而且通常是秘密运作,枢密院以外再高级的将帅,也得听从调遣,因为枢密院的命令实际上就等于是皇帝的命令。魏仁浦看透了眼下这些武将,要么仗恃皇亲国戚飞扬跋扈,如李重进和张永德之流,要么仗恃功高不买朝廷的账,如袁彦、李筠之流,都不是可以依赖的人,只有赵匡胤不但文武兼备,又深得军心,把他笼络住,朝廷的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张永德得了个同平章事,果然消了些气,天已入秋,他带着士卒在城外打了一天猎,收获甚丰。他把绝大部分猎物都赏给了士卒,自己只留下三只野兔带回家中。侍女小秀迎出来,接过野兔,倒犯起愁来:

  “老爷,这野兔子怎么吃呀?”

  张府里用人并不多,除了轮换更值的军卒之外,总共不足十个人,几个看门的汉子岁数都不小了,厨房里有几个做饭的,还有个专门洒扫庭除和整饬后花园的,真正上下打点称得上管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跟随张家多年的秦妈妈,一个就是小秀。其实张府原来的杂工也不少,只是张永德继母和夫人郭氏搬到宋州去住以后,大部分的仆役都跟到那边去了。前两年汴梁城扩建,外城的宅院都建得挺大,可张永德因为没有搬家,所以全府除了前院两进十几间房以外,后面只有个很小的花园。花园里有个飞翼小凉亭,亭四周种着些花草树木,要干的活儿也不多,再加上平日里张永德很少回家,所以用不着太多的人。这一阵子张永德总是闷在家里,秦妈妈和小秀才显得忙了些。

  “问秦妈妈。”张永德说着,大步朝正厅走来。

  “我来吧!”说话的是曹彩霞。只见她穿着一件海蓝色的丝袍,从厅里走了出来。她就是张永德从寿州送回的那个女人。

  张永德停下脚步,说道:“怎么好让庶母劳动,管她做成什么味道,总归弄熟就行了。”

  这是张永德早就立下的规矩,尽管曹彩霞年纪尚轻,但她是自己的长辈,任何人都要以长辈之礼待她。这反倒让曹彩霞感到很别扭,她除了到后花园里闲坐,整日无所事事,这叫什么日子?有时她实在闲得难受,也到厨下洗洗菜,切切肉,却总是被役人们劝出去。




  “难得今天张将军心绪好,奴家亲自下厨,算是为将军庆贺一下吧。”曹彩霞执意要亲手烹制这几只兔子。

  张永德不再勉强。

  天色将晚,小秀和秦妈妈把几碟小菜摆放整齐,随后端上一盆黑里透红的熏兔,先不说顿时香气扑鼻,单看这晶亮冒油的外表,就够让人垂涎了。

  “想不到庶母有这样的好手艺!”张永德不由赞赏一句。

  曹彩霞嫣然一笑,扭头吩咐小秀道: “把家里的瓮头春拿来。”

  小秀很快把酒瓮和酒盏放在桌上,悄悄退下了。曹彩霞捧起酒瓮,斟满两盏,张永德连忙将一盏端到自己面前,一派不过意的口气说:

  “本该永德为庶母斟酒才是。”

  “张将军,奴家今天陪你满饮三杯。”

  平日里在家吃饭,秦妈妈或小秀总是单独伺候张永德一个人,他独食惯了。近些天跟曹彩霞同桌进膳,让他感到有点别扭。今天又见曹彩霞兴致这么高,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局促地说了句:

  “应该是永德陪庶母饮酒,庶母说颠倒了!”

  曹氏一连将三盏饮尽,灯烛下一张粉脸艳若桃花。她抿了抿嘴,皱起眉头,说道:

  “永德,你张口庶母,闭口庶母,真让奴家心里烦闷极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张永德正想将一块兔肉往嘴里送,一听曹彩霞这话,不吃了。

  “奴家本是你的大仇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待我?”曹彩霞盯着张永德问。

  “庶母此话说得不对,永德早就言明。冤仇各有其主,庶母并没有对不起家父的地方,永德凭什么要加害于你?”

  “又是庶母,又是庶母!”曹彩霞有些愠怒。“可你知道,我不认为你是救了奴家,你是害了我,误了我,你还不如当初一剑把奴家刺死的干净!”

  张永德见曹彩霞动了怒,站起身来,朝曹彩霞恭施一礼,说道:

  “永德愚钝,没明白庶母所言何意。”

  曹彩霞也站起来,走到张永德面前,伸出一只纤手把张永德拱着的双手按下。

  “我问你,你拿我当什么人?”

  “庶母。”

  “啪”的一声,曹彩霞狠狠地打了张永德一记耳光。“你再喊庶母,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反正我也是死过几次的人了。”

  张永德怎么也没料到曹彩霞会这样对待自己,虽然并不很疼,但他感到受了极大的委屈。自打他从娘胎里落地,还没有人敢动手打他。此时曹彩霞的脸已经离他很近,他注视着她,想寻找到她为何如此大怒的根由,然而他看到她眼里冒着的并不是怒火,而是一团渴望的烈火。

  曹彩霞又开口了:

  “什么‘庶母’?分明是把我当具干尸供奉起来。我现在告诉你,我只要你拿我当个女人,别的我什么都不想要。如果你还把我当你的庶母,我就死给你看!”

  她伸开双臂,闭上双眼,猛地搂住张永德,一头扎在他的怀中。

  曹彩霞头上的桂花香气立刻替代了酒香和兔子肉香,熏得张永德一阵神迷,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疯狂的阵势,胸口猛跳起来。

  “别,别……”

  过了一会儿,张永德从神迷中清醒过来,用力将曹彩霞两肩扳开。

  看着神色慌乱的张永德,曹彩霞倒显得出奇的冷静,说道:

  “我现在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你是大周的栋梁之臣。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小民之女,而你是个想要多少姬妾都毫不费力的大将军大元帅。你心里想的只是权势,而我不懂得朝廷大事,我只懂得你们张家两代人害苦了我。我爹死了,娘也死了,天底下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不想把我也逼死,你今晚就到我房里来,否则你就等着明天早晨为我收尸!”

  曹彩霞说罢,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永德怔怔地望着那一盆熏兔,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把酒盏、菜碟都震得稀里哗啦。小秀跑进来,惊慌地问:

  “老爷,怎么了?”

  张永德没理她,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头,也出了屋。凉风一吹,发热的脑袋好像冷却了许多。他刚想回自己的卧房,又停住脚步。好半天,转身朝曹彩霞的卧房走去。

  他推开房门,屋里亮着灯烛,曹彩霞端坐在榻上,屋梁上挂着一条白绢。

  脚步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张永德费了好大力气,才挪移到曹彩霞面前。

  “永德七尺男儿,为国将帅,望庶母不要逼我。”

  “什么?我逼你?我哪里敢逼你!你算什么七尺男儿?你算什么大周将帅?”曹彩霞讥讽地说。“我一个孤弱女子,你连碰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你也敢称是七尺男儿?”

  张永德单腿跪在曹彩霞面前,低着头说:

  “永德义字当先,不知有错。”

  曹彩霞冷冷地笑了一声。

 “永德只希望庶母也以恩义待我,成全我一点仁孝。”

  一句话说得曹彩霞哽咽起来,她把张永德扶起,与他对视了很久,说道:

  “我今天可以不计较你,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待我。你回去想想,也许会明白。”




  大周新帝即位以来,四边各国的反应大不相同。

  先说东南的唐国。李璟在淮南丧师辱国,惹不起柴荣,总要拿几个臣下出出气,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权臣宋齐丘和枢密使陈觉。这陈觉原是宋齐丘的门客,靠着宋齐丘的势力和自己的智术,一步步爬到了高位。淮南之战,宋齐丘屡屡失策,李璟憋了一肚子气。后来齐王景达出兵淮上,陈觉百般掣肘,使几万军马半死半降。更可恨的是,陈觉等人非但不知认罪,前些天还给李璟上书,说李璟应该应天顺人,传位给太弟,国家大事,全都交给宋齐丘处理。李璟一看,肺都气炸了,连夜让徐铉草拟诏书,赐陈觉死,把宋齐丘流放到青阳县一座破庙里,庙门紧锁,只在院墙上凿开一个碗大的洞,每日两餐,派人把食物从墙洞里送进去。宋齐丘自知早晚是死,于是把身上的衣服撕开拧成绳子,自缢而死。

  宋齐丘和陈觉死后,韩熙载、徐铉等人感到庙堂之上多少有了点儿清新空气。但韩、徐都知道此时再劝李璟夺回淮南之地纯属徒劳,尽管柴荣驾崩,小皇帝才七岁,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也只有眼睁睁地把机会放过去。有个一直和陈觉不合的枢密副使唐镐,给李璟出了个迁都的主意,李璟马上就采纳了,他只想离周兵越远越好。当时周兵布满沿江一线,水陆加起来,离金陵不过二十二里地,李璟怎么会不怕?他立即命唐镐到豫章去经营修筑,打算抛开金陵,躲到江西去。

  此时广南还有一国,因国主姓刘,也以汉朝为号,史称南汉。柴荣征伐淮南的时候,正赶上南汉中宗刘晟病逝,其长子刘继兴即皇帝位。刘氏的祖先原是中原上蔡人,因经商来到广南。唐末黄巢起兵时,岭南节度使刘崇龟命刘谦为封州刺史,刘氏从此起家。刘谦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刘隐,老二叫刘台,老三叫刘岩,三人中数刘岩最有谋略。五代时天下已乱,刘岩乘机据有了广南数州之地,于是也学着各个诸侯称起皇帝来。两传到中宗刘晟。不想这个人甚好女色,对兄弟们却十分残忍,即位没几年,竟在一天里杀了八个兄弟,又把八个兄弟媳妇都收进后宫,供他淫乐,朝廷里面已是乌烟瘴气。再传到刘继兴时,比他老子更变本加厉。按大周的纪年,刘继兴显德四年即位,才十六岁,身边围着的全是美女,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理朝政?索性把国家大事都推给太监头子龚澄枢、陈延寿,还有个女侍中叫卢琼仙。说起这个“女侍中”,还真是件稀罕事,当时天下列国众多,可女人当官的,却只有南汉一国。更为可笑的是: 这个刘继兴好色好得过了头,心理也随着扭曲变态,他下令凡是想入朝做官的,女人必须是天姿国色,男人必须要自净下身。这样一个偏安的小朝廷,宫中的太监最多时竟多达数千人。后宫里的女人们虽达不到这个数,也差不了许多。只要能把刘继兴哄得高兴,无论是太监还是后宫女子,都能弄个太师、太傅、少师、少保的待遇,三省六部,出出进进的冠带女子竟比男人还要多。这么个昏乱朝廷,柴荣死不死,柴宗训即不即位,好像跟它没多大关系。

  西边的蜀国对周朝的帝王更迭有些反响,它跟南汉不一样,南汉与大周不直接接壤,中间还隔着李璟的唐国和没敢称帝的湖南楚国周氏以及荆南的高保融。楚国的地盘原先并不比南汉小,北起洞庭湖,南至广西梧州,东以长沙为边界,西边的播州与蜀国接壤。后因内部混乱,被南汉乘机夺走不少土地,现在显得狭小多了。荆南则是个夹缝里生存的小王朝,以湖北的江陵为都,此外不过两州之地。

  柴荣即位不久,就夺取了秦、凤四州,给了蜀主孟昶一个下马威。显德五年,柴荣夺取淮南,威震四方,荆南高保融曾劝孟昶与自己一同降周,孟昶召集大臣商议,众人都以降周为耻。孟昶为了保住境土,特调了精兵强将驻守北面,以防周人再度袭击。正当众将帅分头北戍之时,柴荣病逝,这可让孟昶和他的谋臣将帅们好生松了一口气。

  此时最为恼火的是北汉。柴荣攻打契丹南境时,李重进左冲右突,在百井关杀了北汉两千余人,没过十天,潞州李筠又从南边攻打辽州。辽州刺史韩丕当了俘虏,至今失陷于周,没能收复。更让汉主刘钧愤恨的是,直到九月,周朝大将慕容延钊从河北回朝就任殿前副都点检,还不老实,顺手牵羊又把东境的静阳等十二寨打了个七零八散。刘钧咽不下这口气,这些天一直在考虑着如何报复周军。

  刘汉忠骑马来到殿前,有事要奏。此人就是用青狼箭射伤潘美,让潘美受尽折磨的那个北汉大将,如今已升为马步军都指挥使。

  刘钧连忙召见。

  “陛下,臣已差人打探清楚,现在周朝最受器重的是赵匡胤,而潞州的李筠素来与赵匡胤不和。臣以为,应趁此机会重重地贿赂李筠,给他一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再给他个空头副相,让他反叛周朝。只要李筠能为我所用,周朝就易于攻破了。”

  这个主意倒很符合刘钧的想法,但他却摇了摇头,问刘汉忠:“你说给他个马步军副都指挥使,而你当着都指挥使,你想想,他能服你的气吗?”

  “这,”刘汉忠觉得刘钧的话不无道理,但又想不出更合适的职位给他。“我们总不能把龙椅让给他坐吧?”

  “李筠可是个一大把胡子的老家伙呀,我们可以试试。”刘钧说着,又像想起什么,问


刘汉忠道: “此人对女色兴致如何?”

  “这也是一条路。”刘汉忠说,“并州有的是美女,只要他想要,就好办了。”

  刘钧沉吟片刻,又说道:

  “这件事你差亲信去办。朕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你亲自出马,朕才放心。”

  “什么事?”

  “前几个月契丹丢了三关,怒火万丈。朕打算命你到契丹去一趟,尽量说动他们出兵,朕想与契丹合力攻打镇、定二州。一旦这两州攻破,三关之地便成了孤岛,那时我们把三关还给契丹人,而我大汉从两州之地乘胜南下,直逼黄河,看他周朝那个小皇帝还有什么办法!”

  “陛下真乃神算!”刘汉忠极力赞成。“如今契丹正如一捆干柴,只要陛下答应合兵攻周,就等于在干柴上点了把火,绝无问题。”

  刘钧笑了笑,说道: “你也别把契丹人想得太简单,这些家伙跟中土诸国打交道久了,如今也越来越油滑了。”





第十二回 赵普运筹归德府

  正如柴荣所说,赵普并没有死,他已经逃回了商丘。想起当时那些经历,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赵匡胤在柴荣那里领命要杀他时,他正在城外观测天象。当时是潘美找到了他,让他火速逃走。他又惊又吓,连件衣裳都没带,便匆匆骑上潘美给他的一匹马,趁着夜色绕出了兵营。路上几次受到盘查,走到深州时,又被周兵抓了起来。此时驻守深州的是党进,当赵普被捆着双手押到党进面前时,党进一脸鄙夷地骂了声“臭瘸子”,喝令把他砍了。直到赵普说明自己是归德节度使赵匡胤的掌书记,党进才半信半疑地走到他面前,围着他上上下


下打量了好几遍,问道:

  “此话当真?”

  党进不认识赵普,但他在赵匡胤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原以为赵普是个风度翩翩的俊秀才,没想到他又瘦又瘸,其貌不扬。赵普费尽口舌,最后党进才答应派亲卒跟着他回商丘,如果是冒牌货,再提着他的脑袋回来复命。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当他得知赵匡胤代张永德做了殿前都点检的消息后,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了半个时辰。

  “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起苗训说的那些“火德”、“木德”之类的话,又想起姚内斌随手写下的那八个字,他倒真信起天命神助这一套了。当初他之所以让柴荣倒着读姚内斌那句话,只是想阻止张永德日后强权,真做了天子。可绝没想到柴荣罢了张永德,又鬼使神差地换成了赵匡胤,他就不怕赵匡胤这个“点检”也有可能做天子?

  他抓起案上的笔,在纸上胡乱写了“归德”二字。

  他嗅出了什么气味。“归德?”他自言自语了好几遍,“归德,不就是让张永德归家吗?张永德归家,换的可是赵匡胤啊!”

  他又写了一个大大的“宋”字,因为归德军节度所在的商丘,从唐朝以来就称为宋州。这个“宋”字越看越有意思: 下面是个“木”,这不就是苗训说的“木德”吗?上面是个宝盖头,盖就是覆盖,这是谁都晓得的意思,把木德覆盖起来,木又生火,火在宋州,这难道是个巧合?他好像抖起了精神,又恨恨地写了“柴榮”两个字,拿在手里反复琢磨。“此木为柴。”他默默念了两遍。再端详那个“榮”字,真想笑出声来。“榮”字下边竟又是个“木”!如果说“宋”字的上面还是个宝盖头,那这“榮”字则丢了宝,岂不只剩下个秃盖头了!这还不算,这秃盖头上面分明是两把火,这不又是在暗示“火生于木”吗?哎呀呀,天机掩藏得如此之深,居然让我赵普参透了!居然让我赵普参得透透的了!他为自己的突然发现大声叫好,甚至有一种想蹦跳舞蹈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他又盯着那个“榮”字,总觉得看上去别扭: 有一把火还不够吗?为什么是两火并燃?这另一把火能是谁呢?赵普费尽心思,却始终没能琢磨出来。

  按道理说,如今柴荣已经驾崩,赵匡胤又在京城掌握了禁军的大权,赵普应该尽快奔赴汴京向赵匡胤贺喜,但他没有这样做。这几天他一直与苗训在一起,又带着苗训到阏台转悠了好几圈。那一天从阏台往回走,赵普突然对苗训说:

  “傻训,我想让你穿上军服!”

  “先生,你胡说什么呀,穿军服可是要打仗的呀,我连枪都拿不动,谁会要我?”

  “可你有几个长处。”赵普认真地说。

  “会算命?会看风水?”

  “不,你嗓门儿大,又疯又傻。你知道,如今这个世道,人们最爱听的就是疯话和傻话,你如果只会说明白话,没人把你当人看!”

  苗训嘿嘿嘿地傻笑了半天,问赵普道:

  “先生想把我安排在哪支队伍里?”

  “现成的嘛,归德军节度帐下。”

  “先生说笑话,赵将军哪会要我?”

  “这你不用管,由我安排就是了。傻训,北上三关之前,你可亲口对我说过,以后一切都要听我的!”赵普的话硬得不容置辩。

  二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街肆上。赵普瞅见一家锦缎铺,走了过去。他先在铺子里转了转,又回到店前,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匹黄缎。他像是很懂行一样认真摸了摸质地。

  “客人想要黄缎?”店主人凑了过来。

  赵普没有回答他,问道:

  “这商丘城里哪家裁缝的手艺最好?”

  店主人笑容可掬地告诉他: “去年从南方来了母女俩,在城西北角的微子庙仁字街开了个裁缝铺,乍来时也揽不着什么活儿,后来商丘县太爷的老母亲殡天,让她们做了一套寿衣,做得又好又快,县太爷一高兴,赏了她母女三百钱。从那时开始,这母女俩算是发了利市,那可真叫顾客盈门哪!”店主人是个老生意人,早把赵普看透了八九分,所以不惜口舌,继续说道: “客人,当时县太爷买的就是小店的黄缎。我看客人肯定是位大贵人,是要为老母亲准备寿衣吧?朝廷可是有规矩呀,小民百姓家里死了人,不准用黄。客人既然敢用黄缎,老太太一定是位金花诰命夫人!”

  “那南方来的母女俩为啥要在那么远的西北角开店哪?”赵普又问。

  “那地方偏僻,铺租就便宜呗。”店主人三句话离不开钱。

  “县太爷为什么单让这母女俩做呢?”

  店主人显得越来越亲密,笑嘻嘻地凑到赵普耳边,悄声说道:

  “那个女儿长得好不漂亮,赛过天仙哪!县太爷当初还惦记人家呢,没想到那女孩儿性子躁烈,拿起剪子就要跟县太爷拼命,吓得县太爷屁滚尿流。唉,丢人败兴啊!”

  赵普又回到那匹黄缎之前,用手一拍,说道:




  “好,这匹缎子我全要了!”

  “好嘞!”店主人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客人,你老也不问问价钱?”

  “忘了。”

  “这缎子全商丘只有小的一家有卖,客人要是不信,可以满城打听。嘿嘿,所以贵了点儿。”店主人麻利地把缎子从架上抽下来,“请问客人,府上在哪儿?小店给你老送过去。”

  “你把货给我包得严严实实,送到节度使衙门里。”

  “嗨嗨,你看怎么样,我说你老是位大贵人吧!”店主人得意极了,眼睛笑成一条缝。

  过了两天,赵普带着苗训找到了店主所指的那家裁缝铺,店前接活儿的是位中年妇女,操着一口淮南口音问道:

  “客人来做衣服?”

  苗训把那匹缎子往案上一扔。

  “就按这个尺寸。”赵普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纸。“不过我有三个要求,第一,活儿要做得精细;第二,活要做得快些;第三,这件袍子不准让别人看见。你如果答应这三件事,我付你五倍的工钱。”

  那女人觉得遇上了好主顾,说了句: “客人放心,我们外乡人,全凭着信誉二字讨饭吃呢。”又扭头连声唤道: “盈盈,盈盈,你拿件样衣出来给客人看看。”

  布帘掀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正在缝制的衫子。赵普接在手中看了看,说了声: “好!”抬眼看时,这姑娘果然生得端丽,虽然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可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再无一点可挑剔处。单看这女子齐齐楚楚的样儿,赵普也不再多嘱咐,只说了句:

  “姑娘几天能缝完?”

  姑娘不多思索,爽快地回答:

  “三天。”

  “成交!”赵普说着,从怀里掏出五百钱。“这是见面礼,工钱三天后再付。”

  赵匡胤做了殿前都点检后,潘美仍旧为南班指挥使。东班指挥使叫王全斌。说起此人,也算是赵匡胤的旧交。当年高平之战时,他还只是个军校,因为杀敌不少,受到柴荣的嘉奖,提升为亲卫军校。征淮南时,作为赵匡胤手下的一个军将,曾率领三百锐卒攻下六合城。当时赵匡胤正在滁州,拿下了六合,就等于切断了扬州、真州赴援的通道。赵匡胤替他奏功,为此柴荣升他为节度副使。赵匡胤到商丘时,他就随在赵匡胤帐下。后来赵匡胤率兵北征三关,柴荣特意把他调回京城,破格提升为四厢都指挥使,这让一些年轻将领们好不羡慕。张永德对此人也十分青睐,他当殿前都点检时,曾点名把王全斌召在自己帐下。西、北二班指挥使都是张永德的旧亲随,为了向张永德表示忠诚,一个装病告了长假,一个索性领了外州刺史,这么一来,骤然空出了两个指挥使的职位。赵匡胤想起一直在外的两个兄弟李处耘和党进,一道军令,把这两个人调进京城。命李处耘为西面指挥使,党进为北面指挥使,即刻赴任。党进是条光棍,听到信儿一天就赶到了汴京。赵匡胤请他大嚼了一顿之后,第二天就走马上任。要说党进是个粗汉也不全对,他知道在京城里做官比不得在外带兵,凡事都要有规矩。所以上任第一天,他就找到潘美求教,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这是他的习惯,平常带兵看着谁不合意,就要打他两棍子。

  “我的潘哥哥,你党进弟弟没干过这种差事,你得教教我呀!”

  “你先把棍子放下,莫不是要打我?”潘美招呼党进坐下。

  “哪里哪里,古时候有个廉颇大将军,向赵相如负荆请罪。如今你党进弟弟是提着棍儿向你请教。”党进把赵国的蔺相如说成了赵相如。

  “你典故还真多。”潘美见他朝自己屁股上打了两棍子,夺过棍子扔了,递给他一杯水。

  “哪里哪里,就知道这一个故事,嘿嘿。”

  两人叙谈了一会儿,李超进来禀报:

  “潘将军,有个从西北来的祖吉,说要求见将军。”

  “祖吉?”潘美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猛然记起当年攻打凤州时救他一命的那个小伙子。“是他?祖吉!快,快请他进来!”

  “什么祖籍祖贯的,咱们哥俩还没说完哪!”党进急眼了。“你潘哥哥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哇!”

  潘美哭笑不得,只好说道: “你呀,你知道来的人是谁?是我潘某的救命恩人哪!好了党老弟,这个李超是我的禁直官,有什么话你就问他,所有的规矩他全懂。”又问李超:“祖吉在哪里?”

  “就在府门外等候。”

  潘美把祖吉夫妇领进署厅时,党进扯着李超走了。

  “这一向没有音信,怎么突然回了京城?”潘美让祖吉夫妇坐下,问道。

  一晃四五年了,祖吉成熟了许多,身板也健壮多了,只是那张原本稚气的脸又黑又粗糙。坐在他身边的夫人就是潘美从袁彦手中救出的环儿,还是那么秀气,只是比原来丰满了些。

  “潘将军,祖吉这几年可是天天都在念叨你,潘将军早把我们忘了吧?”环儿甜甜地笑着,亲得就像一家人。

  “就算我忘了祖吉,也不能忘了你环儿啊!你当时哭得一行鼻涕两行泪的,我记得清楚极了,怪我把你往火坑里推,死说活说不愿意随祖吉走。现在怎么样?享福了吧?”潘美又是说又是笑。

  “享什么福?他整天虐待我呢!”环儿把嘴一撅。




  “哦?他怎么虐待你?说给我听,只要你不心疼,我狠狠地教训他。”

  “说是当着个官儿,可穷得只有那么几个俸钱,我想借官库里的钱买件衣服,他死活不肯。潘将军,如今你都不好教训他了。你知道,人家祖吉被调回京城来当大官儿了,监察御史呢!”环儿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夸赞。

  “好哇!”潘美把祖吉大腿一拍。“有出息,以后我这个大将军也要受你监察呢!”

  说说笑笑,不觉日已偏西,祖吉执意要请潘美吃饭,潘美推辞不过,也就随他了。

  三个人来到一家包子铺,祖吉招呼潘美进去。坐定后,祖吉叫了三笼肉包和三碗汤。

  “你就用几个包子答谢潘将军?真是的!”环儿十分不满。

  祖吉憨憨一笑: “潘将军五六年前就嘱咐过我,不要多喝酒,没啥好处。”

  李处耘是个有家有眷的,年龄虽与党进差不多,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大儿子继隆十来岁,二儿子继和四五岁,一个女儿还小。因为要搬家,所以比党进迟到了几日。赵匡胤将李处耘安顿下来,这东、西、南、北四面指挥使算是齐备了。旬休时,潘美到李处耘的新家造访。这个宅院不甚宏敞,是座旧院落,也没有后花园。

  “京城里的房子就是窄了些,比不得外埠啊。”潘美摇摇头,对李处耘说。

  一个纤瘦的女孩子规规矩矩地把茶盏端了上来,一抬头,正好与潘美打个照面,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潘美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想看时,女孩已经低下头退了出去。

  “我怎么好像见过这孩子?她是你家什么人?”潘美问李处耘。

  “唉,说起这孩子,命也够苦的。”李处耘望着女孩的背影说。“去年我刚从河津务调任泽州刺史,有个人贩子在街上打她,把这孩子打得死去活来,我正好出来巡街,看不过去,把那个人贩子投在牢里,领着这孩子回家养伤。伤好了以后问她家在哪里,她说她早没了家,害得我想送都没地方送了。夫人看这孩子实在可怜,就把她留在家里了。”

  “是这么回事啊。”潘美嘴上应答着,心里还在不断地搜寻着记忆。

  李处耘几年前就跟潘美认识,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但两人脾气相合,早就是朋友了。

  “潘老兄,有几句话小弟憋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敢跟外人说。”

  “哦?”潘美还在想那女孩的事,有些心不在焉。“那就跟我说说吧。”

  “你说如今立这么个六七岁的孩子当皇帝,他懂得什么?还不是大臣们手掌心里的玩物?可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人就苦了,脑袋掖在裤腰带里冲锋陷阵,图个啥?咱就是立下再大的功劳,谁能知道?先皇帝是打天下打出来的,对咱们的苦处他明白呀。往后再有仗打,谁下命令?那个七岁的小娃娃?”

  “啊,这话我从好几位将军嘴里都听说了。说实在话,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咱赵大哥可真是个忠臣,那天听我说了几句这样的话,劈头盖脸把我大骂了一顿。老弟你记着,千万可别在他面前胡说啊!”

  “我还听说皇太后也是个孩子。你说,这么大个国家,让两个孩子在台上耍,像什么话!皇太后的爹爹是符彦卿,想必这老头儿倒成了名副其实的皇上了吧!”李处耘越说越有气。

  潘美说道: “老弟可别冤枉好人。我听说先皇帝想留符彦卿在朝辅政,可人家符大将军坚决不肯,非要回他的大名府不可。”

  “好人!知趣!”李处耘竖起大拇指称赞道。

  潘美的脑子里还留着刚才那个女孩子的容貌,他没心思再和李处耘聊什么新皇上老皇上,刚想说再看看那个孩子,李处耘的夫人领着那孩子掀帘出来了。

  女孩一步步走到潘美面前,说道:

  “我认得你。”

  “是蕊儿?”潘美伸出双手,把女孩的两条胳膊紧紧握住。

  “是我。”女孩怯生生地注视着潘美。

  潘美被这意外的相逢高兴坏了,拉着蕊儿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确认眼前这个姑娘就是蕊儿无疑,才把高平战后受蕊儿母女搭救的事简单对李处耘夫妇说了一遍,又问蕊儿:

  “你娘呢?”

  “我娘找不见了!”蕊儿说着哭了起来,跪在潘美面前。“叔叔,蕊儿求你帮我找到我娘。”

  “蕊儿,听我说。”潘美把蕊儿扶起来,问她:“你和你娘从高平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蕊儿抹抹眼泪,想了想,答道:

  “好大一个城,记得我娘说那地方叫孟州。”

  “孟州?为啥要到那里去?”潘美猛可里记起李超到高平为自己寻药时带回的那方帕子,上面就绣着一个“孟”字,那一定是萼娘匆忙中暗示要逃往孟州。嗨!当时怎么就没琢磨到这层意思呢?潘美心里懊悔不迭。

  “我娘说那里有个亲戚,可我们到了那里,娘又说亲戚已经搬走了。后来,后来就有人把我和我娘收留在一个好大的酒楼里,后来又走了,后来,后来……”

  “酒楼?”潘美心中一动,问李处耘,“你投在大牢里的那个人贩子长什么模样?”

  李处耘凭着不太清晰的回忆答道:

  “我记得那家伙个子不低,很瘦,一张煞白的冬瓜脸,奸人之相。”




  “孟州人?”

  “大概是吧。”李处耘记不清了。

  “是他!”潘美的牙咬得格格响。他又记起当年从高平误入孟州,在“天下第一楼”受辱的事,一时怒火从心头腾起,霍地站起身来,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处耘兄,我今天要把蕊儿带回家去,她本应该是我的女儿!我,我一时跟你们说不清楚。你们夫妇搭救养育了蕊儿一年多,请受潘美一拜!”

  李处耘愣愣地看着潘美拉着蕊儿大步离去,半天,才对夫人说:

  “这老兄弄不好要惹事!”

  话题再回到宋州。按照与裁缝母女的约定,三天之后,赵普独自一人骑马来取那件黄袍。

  “客人,打开包袱验验货吧。”

  赵普伸手捂住,说道: “不必。”他把一大包铜钱往案子上一撂,对中年女人说:“烦请你家姑娘出来,我还有事求她。”

  盈盈应声来到柜前,用戒备的目光瞅着赵普。

  “姑娘请放心,我乃是归德军节度掌书记,不是那等苟且无耻之徒。我只想烦姑娘到节度府里小住几日,为这件黄袍绣些图样。”

  “先生只管把图样放在小店里,怎么,先生不放心吗?”看来中年妇女是不愿让女儿孤身出去。

  “那不行!”赵普语调非常肯定。“那图案得我亲自指点,随时察看,才能放心。绣好了我加付十倍工钱!”

  盈盈倒是个爽快女子,走到赵普面前,直视着他,说道:

  “我跟你去。只要你真是忠臣孝子,我们不收你一文工钱!”

  “姑娘爽快!请上马。”

  “先生且回吧,我说话算数,一个时辰以后,我准定到!”

  盈盈果然如约来到节度衙门,赵普已先等在那里了。他把盈盈领到衙中西南角一间房里,一切安排停当,从橱子里取出已经画好的图样,缓缓地在盈盈面前展开。

  “盘龙?”盈盈拧紧眉头,盯住赵普,半晌,又惊又疑地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在下归德军节度掌书记赵普。”

  盈盈从榻上跳下来,逼视着赵普: “你想篡立?”

  “我哪有这个胆子!姑娘不必害怕,我只是想绣一件盘龙袍献给皇上。”

  “献给大周的皇上?”

  “不是。”

  “献给大唐的皇上?”

  “不是。”

  “那你到底献给哪个皇上?”

  “姑娘,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赵普觉得这姑娘的话定有缘由,问道:“你怎么不是猜大周就是猜大唐?”

  “我恨大周,也恨大唐。”盈盈毫不隐讳,冲口说道。

  “敢问姑娘又是什么人?”赵普感觉出眼前这位姑娘也不是个一般的绣女。

  “我告诉你,我是大唐泗州刺史薛义潮的女儿薛盈盈。大周无端攻取泗州,逼死我父亲,害得我母女落入虎口,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在此地落脚谋生。你说,我能不恨大周吗?那大唐皇帝软弱无能,宠着一群奸臣小人胡作非为,是他丢失了江北的土地,我父亲才落得死无葬身之处。你说,我能不恨大唐吗?”

  “盈盈姑娘,赵某今天算是遇见知己了!”赵普高兴起来,在房里踱了两圈,像是对盈盈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也许都是天缘。”

  他又回到盈盈身边,语气有些激动:

  “盈盈姑娘,我有预感,你很快就要脱离苦海了!你本来就应该是个贵人,这件盘龙袍必须由你来绣,听我的,啊!”

  从此以后,微子庙附近多了些巡卒。

  再说北汉特使刘汉忠来到契丹南京析津府,正赶上辽国皇帝耶律璟就在这里。刘汉忠向耶律璟递上国书,耶律璟大喜,摆宴款待刘汉忠,并答应从上京临潢府抽调五千兵马,不消一个月,与汉兵在井陉口会合。三天后,刘汉忠回朝禀报。刘钧听了,倒有些怀疑起来:

  “契丹南京有的是精壮兵马,区区五千人,何必非要从上京调发?”

  刘钧的疑心不是没有道理,辽国的南京就在唐朝的幽州,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而上京远在数千里之外。劳师袭远,乃兵家之大忌,难道是耶律璟酒喝多了说胡话?要么就是其中有诈。

  刘汉忠猜测道: “或许是用轻兵锐卒,不想张扬得让周人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等到他的军马会合再做打算。”刘钧点点头。“现在不妨放出风去,说我大汉将与契丹举兵南下,要一举荡平汴梁城。”

  “怎么放风?周人能听信传言吗?”刘汉忠问。

  “朕早想好了。你再去潞州一趟,把这个消息透给李筠,让他上报朝廷,不怕那个小皇上不害怕。”

  第二天,刘汉忠押着几辆锦车出了并州。

  说起潞州李筠,那真是威名赫赫。郭威为帝时,李筠由滑州刺史改镇潞州,至今已有十来个年头,在大周诸节度使当中,像这样的情况实不多见。柴荣即位时,因为高平之战,所以当时没有动他。后来征淮南,柴荣本想命他出师,李筠一口回绝,理由是不能因为要打李璟而疏于对刘钧的防备。此人在潞州陆陆续续俘虏了不少北汉将卒,又用增收当地田赋的办法充实自己的府库,久而久之,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为了防身,他还组建了一支私人卫队,这些少年大都是军卒当中的刁横无赖者,没人敢惹。甚至连柴荣派去的监军使,他们都敢捆起来毒打,打完了丢进大牢,死了便拉出去扔在荒野里。

  对刘钧,李筠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如果自己出兵,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并州连锅端掉。但他不想这样做,原因很简单: 只要有刘钧在,他就有足够的理由盘踞在潞州作威作福。这刘钧倒成了李筠的一个筹码。

  刘汉忠给李筠献上礼物,李筠按军礼为他设宴,宴席间李筠那股倨傲的派头,让刘汉忠几次想发作。




  “李大帅,”刘汉忠不想辱没使命,强压着火气假装恭敬地对李筠说。“如今周朝少主新立,政权不稳,大帅就是功劳再大,也不过是明珠暗投。现在我主已与契丹订立同盟,同起大军,共攻周朝。不知李大帅愿不愿与大汉同舟共济。我主对李大帅从来是礼敬有加,大帅若能反戈击周,大汉朝龙椅之外的任何座位,都由着大帅任意挑选。”

  “呵呵哈哈!”李筠大笑起来。“刘将军,你可真有意思。你让我到并州去挑第二个以下的座位,有这个必要吗?我在潞州坐的可是第一个座位呀!”

  “大帅,”刘汉忠苦笑一声。“在下还带来另一批宝物,不知大帅是否喜欢?”

  “让我喜欢的东西可不多,拿进来看看!”

  刘汉忠走到门口,朝外摆了摆手,喊道: “带进来!”

  四个艳若桃花的少女袅袅婷婷,像蝴蝶一样飘了进来。

  李筠看呆了,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她们面前,挨个儿仔细端详,不住口地赞道: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本帅收下了。刘将军,开个价吧。”

  “只要大帅肯助我主,这样的宝贝会源源不断。”

  “那不行,这样的宝贝不值这个价。”李筠断然拒绝。他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好像不屑再讨价还价。“这么着吧,你们要打镇、定也好,要攻汴京也好,第一,本帅把这个信儿传给新皇上;第二,本帅一个兵也不出,好好地享受享受这几个小宝贝儿;第三,第三嘛,本帅把辽州悄悄地还给你们,你家那辽州刺史张丕在本帅这里喂得又白又胖,没受一点儿委屈。你看怎么样?”

  十二月二十四日,赵普把商丘的军务安排了一番,带着几个小校来到汴京。他先到赵府看望了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这几天赵匡胤只要稍有闲暇,便守在父亲身边。可惜赵普到的第二天,赵弘殷便去世了。按照礼节,朝廷命百官前来吊唁。

  赵家的祖坟在洛阳。赵匡胤、赵匡义和少弟赵匡美满身重孝,议定择日将父亲的遗骸运回洛阳。二十七日夜,三兄弟正在灵前守孝,潘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在赵弘殷神位前行了一个大跪叩礼,随后起身对赵匡胤道:

  “将军,范丞相命我请你急速入朝议事。”

  “我在守孝。”赵匡胤一动不动。

  “范丞相当然知道将军在守孝。可他说军情火急,实在是不得已要委屈将军。”

  “军情火急?”赵匡胤有点待不住了。他知道范质是个持重老人,但凡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他是不会深更半夜把一个守丧的人拽出去的。他皱了皱眉头,对匡义和匡美说:“你们先在这儿替我守着,我去去就来。”

  两人骑上马,朝皇城飞奔而去。

  政事堂里灯火通明,范质、魏仁浦以及兵部尚书、开封府尹等朝中重要官员早已在此议了多时。见赵匡胤戴孝而来,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他。

  范质一见到赵匡胤,立刻抓住他的臂膀,急切地说:

  “赵点检,契丹与刘钧汇合十万人马,已经在井陉口集结。本相已奏明皇上,命你两日内挂帅出征,再晚就来不及了!本相知道赵点检重孝在身,可如今李重进将军远在淮南,韩通将军又不是个真能带兵的,李筠一时也调他不动。还望赵点检以国事为重,为我主分忧。”

  他把一道圣旨递给赵匡胤。

  “两日之内?”赵匡胤沉吟了好一阵,才朗声答道:“臣谨遵圣命!”

  出了内殿,他立即命李处耘、潘美等人连夜分头调集军马,又叫来王全斌和赵普,命王全斌速到商丘,将归德所有人马都调到京师随时待命。

  “这么急?”赵普问道。

  “赵书记,我还得回家一趟,各帐将校,你帮本帅催促一下,务要严整,不得有一点苟且。”

  天哪,赵匡胤这一次竟是北征的六军统帅!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谁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掌握了军权就是掌握了政权!赵普心中又惊又喜。早在他缝制那件黄袍之前,他就推算出明年庚申将有大事,没想到还差几天才入庚申,这兆头便先显出来了!

  他匆匆忙忙地翻出那个包黄袍的包袱,命人先把苗训叫来,将包袱交给他,又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交待了数句,才去找李处耘、潘美和王全斌。

  此时赵匡胤回到家中,把即将出征的消息告诉给母亲、夫人和两个弟弟。匡美年纪尚小,这匡义比哥哥刚好小一轮,今年二十二了,在朝廷里挂着个供奉官的差事。什么叫供奉官?说白了就是在朝廷中办事奔走的小吏。匡义的差事,是在枢密府与将帅间传达文书和口信。他听说哥哥要挂帅出征,坚执要随他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寻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赵匡胤劝他在家照看母亲,没想到母亲杜氏却说:

  “让他跟你去吧。别看他年纪轻,论心术并不比你差。万一有什么事,有个弟弟在身边,总要好得多嘛。”





第十三回 陈桥驿黄袍加身

  赵匡胤彻夜未眠,他在思考这一仗如何安排兵力。范质说契丹与北汉共发十万大军,他有点儿不相信,因为今年春末柴荣摆开架势攻打三关,契丹也不过才拿出两万人守七八座城。如今就算与刘钧合兵,也不可能调集这么多兵马。如果估计得不错,耶律璟和刘钧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基于这种考虑,他没有调动淮南之兵,也没有惊动徐州的吕余庆,只让慕容延钊先行一步,率轻兵插入镇、定以南待命。又派人告诉驻守在澶州的张永德,让他整肃军旅,等自己带大军行至澶州时会合为一,再行遣派。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一时还拿不


准张永德会不会诚心听命。这个张永德,近几个月来情绪和态度变化莫测,当初任命他为澶州节度使兼副相时,他一口咬定绝不肯离开汴京,弄得老范质无计可施,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坚决要求到澶州赴任。其实这事只有张永德自己心里明白: 他是为了避开曹彩霞,以保全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名节。

  大将慕容延钊走后的第二天,赵匡胤在北城爱景门外誓师,六军齐发,旌旗蔽天。这支大军毕竟是以归德兵马为主组建而成,所以赵普理当具体操持。他一会儿跃马向前,与王全斌、李处耘等人商议几句,一会儿又退到队伍中间,与各营卒军校交待几句,直到日头将西,他才奔到赵匡胤身边,问道:

  “赵元帅,已经走了四十里,是否在前边驿站歇息?”

  赵匡胤以手遮眉朝前望了望,问赵普:

  “前边是陈桥驿了吧?”

  “是。”

  “好,传令各军,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急行一百五十里!”

  陈桥驿是汴京往北走第一个大驿站,自汉、周以来,这个驿站不仅是接待南、北使节的所在,也是大军经常歇宿之处,所以规模很大,供士卒扎营的空场也十分开阔。算起来,赵匡胤来来往往在此驿也住过不少次了,赵普给他安排的那间屋舍,他几个月前从瓦桥关回来时还刚刚住过。

  今天的天气有些奇怪,太阳快要沉下去时,天色渐暗,忽然间又明亮起来,如同拂晓时升起了红日。帐外的一些士卒们觉得稀奇,顾不得天气寒冷,指指戳戳地议论着:

  “你看你看,太阳好像又变大了!”

  “不是,是变亮了,该不是太阳朝咱们走得近了吧?”

  那些在帐里的士卒听见外面的议论声,也纷纷跑出来看新鲜。

  身穿军服的苗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人群中间,大声说道:

  “你们不懂,这叫日重光!看见了吗?那个小太阳底下又出了个大太阳,那大太阳就是真阳。瞅着吧,一会儿就把小太阳吃掉了!”

  几个好事的士卒围住他,问道:

  “苗训,这日重光我们怎么从来没见过呀?”

  苗训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说道: “你们当然见不到啦,这太阳吞少阳的事,五百年才出现一次哪!太阳是什么?就是皇帝老子呀!圣人不是说过嘛: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是皇帝登基的先兆哇!”

  士卒们发出一片惊嘘声,再抬头时,只见天上两个太阳半叠在一起,接缝处划出一条圆弧形的黑线。

  那黑线渐渐移动,约有一刻工夫才消失,又圆又大的红日落下山去,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赵普匆匆忙忙找到赵匡义,问他:

  “刚才那一景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怎么回事?”

  李处耘也凑了过来。

  “这在卦书上叫做‘子午相包’。子是帝座,午是端门,子包午,水火既济,一阳骤升,是说上天要降下大贵人。今天又是庚子日,阳气特盛,这可是个大吉之兆啊!”

  “赵先生的话我还没听懂。”赵匡义哪里知道这些名堂。

  “我听懂了!”李处耘插嘴说道。“少将军,这叫上天垂象!咱们要拥戴一位大贵人当皇帝了。”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人身边围过一群军校和士卒,而且越来越多。李处耘突然从腰间拔出宝剑,大声喊道:

  “众将士听着,今天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新贵人就要诞生了!现在你们必须听本帅的号令,各就其位,谁也不准乱动,也不准睡觉。如有违抗,定斩不饶!”

  一句话把众人都吓呆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还不快回去!”赵普跟着嚷了一声。

  众人像老鼠一样哧溜溜地散开了。

  “李将军,你忒性急,早泄了天机!”赵普有些不满地埋怨李处耘。

  “赵先生,此事非同小可,下一步全由你和少将军安排,我们这些人都听你的!”

  赵匡义这会儿全明白了,他与赵普对视片刻,毅然说道:

  “速命列校各守营帐,不能有一兵一卒逃回汴京!”

  赵普点点头,对李处耘说: “你赶快去召集将校,不但要宣布军纪,还要让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当今的小皇帝根本不可能懂得将士们的辛苦,只有新天子登基,才能给大家带来希望!”

  “领命!”李处耘转身要走。

  “还有,”赵普叫住李处耘。“叫潘美和王全斌几位将军速速到我这里来!”

  不大工夫,潘美、王全斌等七八个人先后来到赵普帐中。今晚要起大事,这几个人早已知晓,赵普要说的,是眼下具体该如何操作。

  “列位将军都知道,赵元帅一向赤心为国,未必肯受我辈拥立。我辈作此大事,成则皆荣。若有一点闪失,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也要成,不成也要成!”赵普先把利害说得明明白白。

  潘美好像并不以为然,接口说道:




  “我等都是赵元帅的嫡系将领,他总不会把我们的面子都驳了吧?”

  “潘将军啊潘将军,你太笃诚了。这么大的事,是给不给面子就能了结的吗?”赵普说。

  众人开始议论,可是你一言我一语,仓猝间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直到深夜,李处耘和党进也来了,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其实赵普早想好下一步棋了,只是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问党进: “党将军有什么好办法?”

  “我回汴京把那小皇帝一刀捅死,国家无主,他赵匡胤不当皇帝,难道要让给李重进和张永德?”

  “真是糊涂话,这不是要给赵元帅加上个弑君的罪名吗?”王全斌当即反对。

  赵匡义虽然年纪尚轻,但他一直在观察着赵普。从哥哥和母亲的嘴里,他早就知道赵普是个深达机变的人,他不表态,说明众将官说的办法都不可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宝剑,眼睛一亮,说道:

  “兵谏!”

  “讲得好!”赵普应声赞道。“少将军,说下去。”

  “既然赵先生说此事办不成咱们都要被诛灭九族,那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现在家兄还在睡觉,我们几个把屋子围住,他若是不从,也不能怪咱们无情无义了!”

  “杀死他?”党进急了,圆睁双眼骂道: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赵元帅平日里对你们恩重如山,你们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党进一剑一个把你们全宰了!”

  “真到了那一步,用不着你党进老弟动手,我们都会把自己脑袋砍下来!”潘美解释说。

  “少将军说得没错。”赵普朝众将摆了摆手,让他们静下来。“虽用兵刃,不过是进谏而已。”停了停,他开始部署众将。“各位从现在起围住赵元帅寝室,露剑环列。处耘将军,你趁赵元帅不备之时,一定要把那件龙袍紧紧地罩在他身上,只要这件事不出差错,他就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哎,这实在是个好主意!龙袍加宝剑,他还能不从?”李处耘朝赵普伸了伸大拇指。

  一切布置周密,赵普又命王全斌、王彦升两将连夜驰回汴京,侦测京师动静,以防不测。这王彦升善于击剑,绰号“王剑儿”,年纪虽然不很大,却已参加过不少次战斗。赵匡胤见他骁勇,安排他在禁军中担任了个散员指挥使。

  这一夜死一般寂静,直到次日黎明,兵营里仍旧一点声响都没有。赵匡胤一觉醒来,觉得有点纳闷,因为到这个时候,士卒们早该起火做饭,准备出发了,今天怎么连鼓角都没响呢?

  他披衣坐起,望着已经发白的窗棂,叫了声:

  “来人!”

  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下子拥进十来位大将,各持利剑,把他团团围在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赵匡胤惊住了。

  “赵元帅不必惊慌。”赵普最后走进屋来,向赵匡胤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各位将军心里委屈,不想为不懂事的小皇帝卖命了。请赵元帅顺应天命,为我辈做主!”

  “啊?”赵匡胤瞅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大叫了一声。“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

  “知道。”党进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死了,你赵元帅也跑不了,彼此彼此!”

  “赵元帅,《易经》上说: ‘见群龙无首,吉。’如今天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元帅如果上能应天,下能顺民,岂不正验证了一个‘吉’字?书中还说: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昨天傍晚天已示象,众将军都真心希望赵元帅你自强不息,怕你懈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们……”

  赵匡胤话刚出口,李处耘猛地抖开龙袍,三下两下将袍子披在了赵匡胤身上,大声喊道:

  “众将军拜见新皇帝陛下!”

  潘美等人把宝剑扔在地上,齐刷刷地跪倒在赵匡胤面前,边叩边喊: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处耘飞身跑出房门,朝早已列队守候的将士们大叫道:

  “弟兄们,快来拜见新朝天子!”

  当众人把赵匡胤拥到屋外时,全身束甲的将校士卒早已黑压压把空场站满,大声呼喊着:

  “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请皇帝上马,回汴京!”潘美用尽力气喊着。

  “回汴京!回汴京!”众将士振臂高呼。

  那匹青骢骏马已被党进牵到了赵匡胤面前,李处耘等拥到赵匡胤身边,不由分说把赵匡胤往马上推。

  “等等!”赵匡胤用力挣开。“把剑给我!”

  赵匡义应声把剑递了过去。众人又肃静下来。

  只见赵匡胤把宝剑高高举过头顶,说道:

  “众位将军,听本帅说两句话。”

  所有上马的将校都跳下马来,场上一片寂静。

  “各位将军,”赵匡胤动情地叫了一声,说道。“现在你们是刀俎,把我赵匡胤当成了鱼肉,我恨你们!”

  风呼呼地吹过来,扬起一片沙尘。

  “想我赵匡胤戎马半生,忠心为国,如今却被你们糊里糊涂地推到了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我知道,恨也没用了,杀你们几个人也没用了。我只想问你们两句话,第一句,你们真能听从我的号令吗?”

  赵普、赵匡义、潘美、党进、李处耘等一行十几人就地跪伏,齐声答道:




  “惟皇帝之命是从!”

  “好!第二句。”赵匡胤朝汴京城方向拱手说道,“符太后和少皇帝都是我赵匡胤立誓要事奉的人。回到京城,不能对他们有一点儿凌犯。朝中的公卿大臣,都是与我比肩的同僚,不能对他们有一点儿不恭。朝廷的府库不能滥开,京城的市肆不能惊搅。有谁敢妄杀一人,妄抢一钱,我绝不宽恕他!”

  “惟皇帝之命是从!”这次是全军上下一片山呼。

  “好!”赵匡胤大声对将士说,“我听说你们昨晚一夜都没合眼。现在我下令: 起火炊饭,吃饱睡足后,再跟我一同回汴京!”

  众将簇拥着赵匡胤回到房中,谁也没敢说话,直到赵匡胤坐在榻前,党进才冒出一句: “赵,皇,皇上。”他好像还叫不惯,哼唧了半天,“怎么还不赶快回汴京啊?”

  “你们都出去,让我自己静静待一会儿!”赵匡胤朝门外挥了挥手。

  赵普给众人递了个眼色,党进、潘美等人悄悄地退了出来,把门关紧。

  事情包得如此严密,来得如此突然,让赵匡胤感到措手不及。他紧紧地咬着牙,紧紧地握着拳,连全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但他明白,如今就是想不做这个皇帝,也是不可能的了,不管是不是天命,现在只有一条路: 接受现实。

  他感到脑子里有些乱,问自己: “我有过当皇帝的念头吗?”他摇了摇头。但他不能否认,当众多将帅在他面前表示出对柴宗训的不满时,他确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他甚至想起了项羽说过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也”的话,但那只不过是一种情绪罢了。

  当皇帝,坐在柴荣坐过的那张龙床上?他感到心嘭嘭猛跳。柴荣对他虽然有过疑心,但当自己坦然面对时,君臣之间的疑虑便云消雾散了,柴荣是对得起自己的。可今天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不再是柴荣,是个七岁的小孩子。他一时搞不明白: 是让这个孩子当木偶做摆设算是忠心呢,还是替柴荣完成大业算是忠心呢?这天下究竟是一人一家的天下呢,还是民为邦本的天下?如果说传国不传于异姓,那么大周本为郭氏所创,一传而至柴荣,那不也是异姓为王吗?想到这里,他心里坦然了许多。我赵匡胤并没有想夺天下为己有,天命所归,众心所向,我没有别的选择啊!现在需要考虑的,已不是该不该、能不能、愿意不愿意做皇帝,而是怎样才能上不负天,下不负地,中不负民,做一个万世称道的好皇帝。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可是千年古训啊!秦始皇、隋炀帝为水所覆,自不必说,就拿近几十年五朝的更迭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中原之民受战祸之苦太多太多了,真该让他们喘口气了!

  怎么做才能让百姓喘口气?那只有把刀从他们的脖项上撤下来,还天下一个清平!这可不仅仅是一句话呀,我赵匡胤有这个能力吗?他闭上眼睛,仔细地思索着后梁、后唐以来为何没有一个君王能光耀后世的原因。

  后梁太祖朱全忠挟重兵逼死唐朝末帝,已是大失人心。建国之后,众将不服,于是乎你攻我夺,天下大乱。那朱全忠算什么皇帝,竟然禽兽不如,淫其儿媳,逼得其子朱友珪弑父自立,哪里还有一点仁义可言!以至将帅叛去,离心离德,这叫什么混账王朝?

  后唐庄宗李存勖原本还算个有志之人,其父李克用遗愿有三,所以留给他三枝箭。李存勖每了却先父一桩心愿,便将一枝箭供于太庙。可惜他功成之后,重用伶官,沉于乐舞,大造宫室,扩充后宫。百姓死于道路,将士愤恨思变。这样的皇帝,三年就被自己宠信的伶人郭门高射死,岂不是罪有应得?

  后晋高祖石敬瑭本为太原节度使,拥兵废帝,无力自立,竟与契丹人约为父子,不惜割让燕云十六州而甘为“儿皇帝”,百姓膏血,尽输异国。这样的王朝,视百姓如草芥,卖国家以求荣,认贼酋而为父,两传而止,岂不是天欲其亡?

  后汉高祖刘知远颇有大志,不亲契丹,然而不能以仁德御下,致使天雄军节度使杜仲威举兵造反。隐帝又诛郭重威,枢密使郭威又反,四十二日之后而入于周,这周朝的太祖,大概也该于心有愧。

  把这些血腥的、丑陋的画面串连起来,赵匡胤发现了太多的不该: 不该弑父弑君,去行那真正的谋逆篡立;不该沉迷女色,重蹈那荒淫误国的覆辙;不该卖国割地,受子孙万代切齿唾骂;不该逼迫诸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可悲下场!

  除去这些不该,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帝王应行之道: 柴宗训不能杀,柴氏子孙千代万代都不能杀,杀了就会失去人心;女色不能近,一辈子都不能近,端严威武,女人则不能惑,一着妖媚,则大势去矣;国家不能分裂,国土不能割让,现今这南北诸国,一定要重归于华夏疆土,削平僭伪,统一国家,才能实现天下太平;诸将不能不施以恩,又不能不限以权,恩威并重,以仁御下,才能让将领们心悦诚服,得诸将之心,就等于从百姓脖子上撤下了刀把子,诸将安则百姓安,百姓安则天下安,天下安则皇位自安。

  赵匡胤就这样理出了头绪。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从没有想杀柴氏宗枝,从没有想亲近女色,从没有望敌而怯,从没有凌逼将帅。但仅有这些还远远不够,还要让为相者、为将者以及所有为臣者都有一颗仁爱之心,才能真正建立一个以民为本、与民休戚的崭新王朝,为君者稍有疏忽,就会重新滚进梁、唐、晋、汉的泥潭怪圈之中。怎样才能让所有臣民都这样做?第一是君王要身自表率,第二是朝廷要立下法度。




  皇帝是什么?是一座山,“积土成山”;是一片海,“有容乃大”。皇帝要实,实才能广积厚土;皇帝又要虚,有所包容,德乃为大。赵匡胤啊赵匡胤,你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要日日三省吾身。韩信说: “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你善将将吗?孙子说: “以迂为直,以退为进。”你懂得进退吗?孔子说: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你能真正做到以德为政吗?

  直到红红的太阳又偏了西,渐渐沉了下去,赵匡胤才推开房门,七八位将领仍旧守在他的门口。

  “皇上!皇上!”

  赵匡胤朝众人指了指,骂道:

  “原本是你们贪图荣华富贵,才想出这个让本帅无法做人的鬼主意!”

  几个人相视偷偷一笑。

  “都吃饱睡足了吗?回汴京吧!”

  这一路走得虽然不快,但军威甚振,直到第二天将明,大队人马才抵达汴京城下。行在最前面的鼓吹手一进通天门,便敲起锣鼓,直奔皇城南面的宣德门而来。自从显德三年出兵淮南以后,汴京城内从未一下子进过这么多的军队,街市上不多的行人吓得东奔西跑。

  守卫宣德门的是李超,他昨夜一直在此巡值,天色已明,他正想回去歇息,忽听得有锣鼓声,出门向东一看,只见一排六行的大军正顺着御街向这里走来,前行已经快到右掖门了。他本能地跑回门内,急急朝另外几个禁卒叫道:

  “有叛军!有叛军!快把门锁紧!”

  应声又跑过来十几个禁卒,都是看守左掖、右掖两门的。李超急得直跺脚,拼命喊道:

  “快把左、右两掖门都锁紧!”

  潘美骑着马,来到宣德门前。

  “谁在直禁?”

  “是我,李超!你是谁?”

  潘美仰着头大声说: “李超,快把门打开,新天子驾到了。”

  “新天子?谁?”

  “就是赵点检!”

  “赵点检?赵点检怎么会做了皇帝?”

  “改朝换代了,快迎驾入宫!”

  潘美原想李超既是自己最忠实的部下,又深受赵匡胤的信任,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一丝不苟,有令即行。这次出发之前,潘美特意把宣德门交给他守卫,并嘱咐他没有皇上的御笔,任何人不得由此门而入。此时潘美冷不丁回来,还带回什么新天子,说什么改朝换代,这不明明是谋反篡逆吗?李超顿时气紫了脸,此刻他想的只有忠实履行自己的使命,别的什么也顾不上。

  “潘将军,我一直拿你当父辈看待,没想到你竟成了叛军头目,你对得起皇上吗?你知罪吗?”

  这话让潘美大吃了一惊。

  “李超,新天子是赵点检啊,你敢抗旨?”

  “你们休想让我开门,赵点检,哼!赵点检也不行!”

  党进赶过来,朝李超大声吼道:

  “少啰嗦,再不开门老子就要强攻了!”

  他正想砸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右掖门开了,快从右掖门进宫!”

  李超见状,立即赶赴右掖门,一刀将开门的那个禁卒杀死,然后手举钢刀,凛凛地站在军卒们面前,大叫道:

  “哪个敢再往前走半步,我叫他脑袋搬家!”

  就在这时,赵匡胤拨开众人,走到李超面前。

  李超眼里冒着怒火,冷笑一声:

  “赵点检,赵点检,我真是看错了你!”

  “我没看错你!”赵匡胤平静地回答。他刚想再说什么,只见李超突然把钢刀掉过头来,刀尖直冲着自己的小腹。

  “不要傻!”潘美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一把攥住李超的刀柄,可惜稍迟了点,锋利的刀刃已经刺进李超的腹内。

  所有的禁卒和刚刚进门的士卒们都看得目瞪口呆,想叫叫不出声来。

  赵匡胤看着倒在地上的李超,怜惜地说:

  “傻弟子孩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别愣着了!快,快把他的伤包起来!”潘美半跪在李超身边,顺手捂在李超的伤处,鲜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赵匡胤命人将李超抬走,掉头出门,朝军士们挥了挥手,说道:

  “不准进宫,听候命令!”

  潘美急急问道: “到哪儿去?”

  “回点检衙署。”赵匡胤头也不回。

  “那末将呢?”

  “你,进宫去找范丞相吧。”

  潘美怔了一下,搓了搓带血的手,带上几个军校,大步朝正殿走去。

  殿北扉端坐着幼主柴宗训和太后符金环,早朝还没散。潘美直愣着眼睛到了殿前,守在殿门口的两个侍卫上前阻拦,潘美闷闷地说了句:

  “不认得本帅?”

  殿廷侍卫岂有不认识顶头上司之理?只是这位上司来得太突兀,又无圣旨传唤。不过侍卫们也深知潘美的性格,眼睁睁让他进了殿门。

  也不管哪个朝臣正在启奏,潘美径直走到大殿中间。范质觉出势头不对,问道:

  “你不是随大军北征了吗?怎么不宣而至?”

  “丞相,六军统帅赵匡胤回京了,他正在点检衙门里等你呢。”




  范质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他走到潘美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说道:

  “你,你去传赵匡胤来拜见天子!”

  “丞相,他等着你去拜见天子呢,跟本帅走吧!”潘美一把攥住范质的胳膊,把范质拽了个趔趄,范质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地来到殿外。

  几个军校随后入殿,大喝道:

  “魏丞相一同去拜见新天子!”

  偌大的殿庭前,侍卫几十人,直着眼看着潘美带范质、魏仁浦等出了掖门。

  马步军副都指挥使韩通见剩在大殿里的朝官们面面相觑,说了声: “列位保护好太后和皇帝,本帅去去就来!”摘下官帽,大步朝宫南的拱宸门跑去。刚出门,正碰到散员指挥使王彦升。韩通佯做未见,低着头匆匆沿金水河向西北而去。王彦升觉得此人面熟,心里一激灵,连忙追赶过去。韩通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跑得更快,见到小街口便躲进里面,就这样与王彦升捉了几回迷藏。王彦升有些恼怒,大声喝道:

  “韩通,滚出来!”

  没有声响。王彦升寻了一会儿再看时,韩通早在十丈之外,拼命朝都指挥使司跑。可他毕竟是个四十多岁的人,比不得王彦升年轻力壮,眼看着王彦升追了上来,韩通见到都指挥使司衙前有两个小校,气喘吁吁地高喊:

  “快,快到内廷去护驾!”

  “混蛋!”王彦升大骂了一声,刚要从背后揪住韩通,韩通扭身一闪,朝衙左的家中奔去,竟把王彦升闪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顾不上满身泥土,握剑追了过去。韩通已踏上了自家门前的台阶,刚要反身关门,被王彦升一步赶上,当胸一剑,剑锋喷着鲜血从韩通背后刺了出来。

  再说赵匡胤在点检衙署中端然坐着,随后赶到的李处耘、王全斌等人没有进衙,守在门外。约有半个时辰,潘美与范质等来到,李处耘和王全斌跟在他们后面,一同来到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连忙站起来,拉住范质的手,眼里涌出了泪水:

  “老丞相,匡胤受世宗大恩大德,拔擢为禁军统帅。如今却被众将军逼迫,落到这步田地,望老丞相宽恕。匡胤不胜惶愧!”

  “这是我能宽恕你的事吗?”范质冷冷地问。

  李处耘把剑放在范质的鼻尖前,逼视着他,说道:

  “煌煌大朝,群龙无首,成什么体统?我们今天只想要一个真命天子,让他知道军人和百姓的甘苦!”

  “天子现今就在正殿。”

  “废话!那不是天子,是个孩子,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孩子!一个听凭你们这些人摆布的孩子!”李处耘声色俱厉地打断范质的话。

  “不得对老丞相无礼!”赵匡胤喝道。

  魏仁浦在范质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襟,见范质没有反应,朝后退了几步,跪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

  范质气得胡子直抖,回头瞪了魏仁浦一眼,愤愤地说:

  “你,你!”

  “拜!”李处耘大声对范质吼叫,“嗖”地一剑,割掉了他的一块袍襟。

  范质望着赵匡胤,突然长哭一声,跪在他的面前,用嘶哑的声音喊着:

  “皇上啊,皇上!呜呜!”

  从大军进城到此时此刻,不到一个时辰。赵匡胤被众将簇拥着来到崇元正殿,在殿侧重新穿上薛盈盈为他刺绣的那件盘龙锦袍,阎承翰等又把一副崭新的冕旒为赵匡胤戴好。殿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赵匡胤走到御座旁,抱起还在发呆的柴宗训,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轻轻放下来,把他颌下的穗带解开,双手将小小一个冕旒捧了下来。柴宗训一直用好奇而又惧怕的眼光看着他。

  符金环哭着领起柴宗训,快步从帝座旁走下去,却被赵普拦住了:

  “太后且慢,还要听宣呢。”

  大周朝臣的座次没有变更,只是帝座上换了个人。所有官员很快都就了砖位。什么叫砖位?就是帝座两侧大臣该站的那些位置的标志。这些砖与其他砖大小无二,只是颜色各不相同,以此来表示宰相、副相、枢密、副枢密、三省长官、翰林承旨、御史中丞等朝官各自应该站在何处,以免乱了次第。

  赵匡胤此时十分镇定,他居高临下看着两侧如雁行而列的大臣,有的低着头,有的在偷眼瞥着帝座,有的在与他人悄悄对视,还有的在用袖子抹眼泪。他只是微微一笑,朝身边的赵普说道:

  “赵先生,读吧。”

  赵普的装束没有变,仍旧是那件青衫,头上戴的是当时文士中最流行的皂纱折巾帽。他从怀里掏出早已拟好的即位诏书,站在陛阶前,抑扬顿挫地读道:

  五运推移,上帝于焉眷命;三灵改卜,王者所以膺图。朕起自侧微,备尝艰险,

  但罄一心而事上,敢期百姓之与能。属以北敌侵疆,边民罹苦。朕长驱禁旅,往殄

  烽尘。旗鼓才出于国门,将校共推于天命。迫回京阙,欣戴眇躬。幼主以历数有归,寻行禅让。兆庶不可以无主,万机不可以旷时。勉徇群心,已登大宝。昔汤武革命,

  发大号以顺人;汉唐开基,因始封而建国。宜国号大宋,改周显德七年为建隆元年。

  更赖将相王公,同心协力;凡百军民,深体朕意。




  为什么赵匡胤要把国号定为“宋”?这当然还是赵普的主意,一来是因为赵匡胤起家在宋州,二来“宋”字与“送”音相谐,取个“送旧朝迎新朝”的意思,三来嘛,自然就是赵普自己悟出来的那番把“木德”覆盖的高论。就在赵普朗声诵读时,魏仁浦又偷偷捅了捅范质的腰眼,范质狠狠地将他的手拨开。

  赵普读完,朝堂里顿时一片寂静,静得让人憋闷。魏仁浦见范质依旧倔倔地站在那里,只得跨前一步,率先跪叩,百官随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只有范质一人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平身归位。”赵匡胤假装没看见范质,将头微微一侧,对赵普说: “读第二诏。”

  早有人把符太后和柴宗训领到帝座之前,让他们跪听宣命。范质直勾勾地瞅着这两个孩子,突然奔了过去,跪在两个孩子身后。

  皇帝诏曰: 周末主柴宗训,封郑王。太后符金环,封周太后,入于西宫。

  魏仁浦掏出手帕,揩了揩头上的汗珠。

  第二天,阳光依然灿烂。

  忙完公务,潘美急匆匆赶回家里。这几天他累坏了,心里却一刻也没放下李超,这个烈性的孩子!那一瞬间的惨烈,对潘美来说,真是刻骨铭心。他当时就命人把满身是血的李超抬回自己的府第,又让军士们去请最好的郎中。无论如何,他一心只想把李超救活。

  一进大门,正看见蕊儿从厨间端着热水往李超住的房里走。“蕊儿,李超怎么样了?”

  “醒过来了。”蕊儿显得很高兴。

  李超昏睡了两三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痴痴地望着潘美和蕊儿,铁青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想说话。

  “李超。”潘美叫了一声。

  蕊儿麻利地用匙子舀了水,轻轻地送到李超的嘴边。

  也许是刚刚掌上灯,也许真的是身体有些恢复,李超的脸上有了微红的血色。伤得太重了,他动不了身,只能仰头望着屋梁,开口问道:

  “皇上好吗?”

  “好,好。”潘美连忙回答。

  “我问的是大周皇上!”李超声音很弱。

  “大周的皇上已经册封为郑王了。”

  李超没有再说话。

  “李超,你年纪太小,皇家的事情你不懂。我就给你说个最平常的道理吧。‘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你总听说过吧?可你为大周剖腹而死,那个坐在龙床上的七岁小孩子能知道你的苦心吗?就算他知道了,能懂得你死的价值吗?真正知道你是个义士的是谁?是新天子啊!新天子昨天还问到你的伤势如何,他说只要你不死,就要建一支‘孩儿军’,让你做指挥使。”潘美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是太心疼李超,才这样动情的。

  “士为知己者死。”李超轻声重复了一遍。停了半晌,又问潘美:“孩儿军?为什么要叫孩儿军?”

  “你在掖门倒下时,新天子流着眼泪叫你‘傻弟子孩儿’,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像你这样的义士,所以才要重重地奖掖你。你说,为这样的天子效力,心里是什么滋味?”

  “士为知己者死。”李超又念了一遍。

  “爹爹。”蕊儿对潘美改了口,前些天还不习惯,现在已经是张口就叫了。“这句话我也听我娘说过,不过你没说全,后边还有‘女为悦己者容’,才完整呢。”

  见李超被自己说服,又听到蕊儿娇甜地喊他“爹爹”,潘美高兴极了:

  “说得好!我问你,你这个女子为谁而容啊?”

  “爹爹!”蕊儿羞红了脸,撒娇地扭了扭身,撅起小嘴。





第十四回 两丞相诚心入宋

  一连几天,诏命不断。赵匡胤先是尊母亲杜氏为皇太后,继室王氏为皇后。赵匡胤的原配夫人贺氏命薄,竟在显德五年丈夫刚刚从淮南回来时得急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名叫德昭。当时赵匡胤行踪不定,赖母亲杜氏替自己抚养孩子。直到这一年的年末,才续娶了彰德军节度使王饶的女儿为妻。这位王氏当时只有十六岁,但人小鬼大,深得杜氏的欢心。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嫁给赵匡胤才一年,竟鬼使神差地当上了皇后。




  接下来是任命匡义为殿前都虞候,授二弟匡美为嘉州防御使,为了避讳,又把二人的名字改为“光义”和“光美”。避讳是怎么回事呢?这一套说来话可长了。大概在春秋时期,天子、诸侯名字里的那一个或两个字就不允许臣民乱叫了,因为天子、诸侯是大贵人嘛。秦、汉以后,朝廷专门为此立下法令,凡是犯御名的就必须要改。比方说秦始皇叫嬴政,原来十二个月里的正月就不能再读为仄声的“郑”音,而改成了平声的“征”音,这叫改音避讳。唐高祖李渊一登基,所有的“渊”字都得改,龙渊三尺剑改成了“龙泉三尺剑”,连古人陶渊明也被改成了“陶泉明”,这叫做改字避讳。赵匡胤既然做了皇帝,这“匡”和“胤”两个字就都不许别人再叫了,亲兄弟也不行,所以匡义和匡美只能改名。再说这殿前都虞候是个什么官呢?就是殿前司里的业务总管。殿前司里的总帅叫都点检,下边还有两个副都点检,排下来就是都虞候了。赵匡胤由殿前都点检做了皇帝,这殿前司当然要攥在自己人手里。可光义年纪太轻,骤然升他为都点检,百官将帅心里会不服气。为这件事他考虑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让原来的副都点检慕容延钊当点检,把光义放在他下面,就摆平了。其实慕容延钊现在还在河北,赵匡胤也没打算让他回京任职,只不过挂个虚名,真正管事拿主意的还是光义。至于光美那个嘉州防御使,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因为此时光美还小着呢。

  赵匡胤知道赵普在拥立自己这件事上立了头等大功,他不想当宰相?这个人确实也是个当宰相的材料。那个不识相的老范质,又偏偏授人以柄。但如果此时就让赵普代替范质当宰相,一定会引起朝中骚动。他想了许久,决定先把赵普的事搁一搁。

  赵匡胤在当年柴荣召见众僚的偏殿中召见了范质。这个倔老头不但不跪,就连赵匡胤请他坐下,他也不坐,固执地站在赵匡胤面前。

  “范丞相,”赵匡胤也不勉强他。“你这么多年为国事操劳,朕对你十分敬重,请受朕一拜!”

  这一下倒使范质有点慌了,他怔了怔,连忙上前将赵匡胤扶起,又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合适。

  “范丞相,朕想问你一句,你想答就答,不想答朕绝不强你回答。丞相这么多年操劳,朕同样也是多年操劳,不过是丞相在内,朕在外罢了。可我们换来的是什么呢?是天下安宁吗?是百姓乐业吗?都不是。依朕看来,我们不过是东边着火去救火,西边发水去堵水。可惜的是,国家千疮百孔,危机四伏,救了西边东边又起火,堵了东边西边又冒水。几十年来,你打我,我打你,将帅各谋其事,官吏各饱私囊,国土分裂,苍生饥寒,大小将帅,杀人如麻。长此以往,就是把你我这样的人忙死累死,也无法定国安邦,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啊!朕既然做了皇帝,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为天下苍生黎民造福。我想问的是: 丞相愿不愿意与这样一个皇帝同心协力,换得青史留名?”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如果丞相愿意,还照样掌管朝中一应事务,还是朕的好丞相。如果不愿意,朕想送你第宅一座,你可以颐养天年。朕入城之前就立下誓言: 绝不妄杀一人,请丞相尽管放心。”

  “不妄杀一人?那韩通是怎么回事?”范质根本不相信赵匡胤的话,反问了一句。

  “韩通怎么了?”赵匡胤惊诧地问。

  “被杀死了。”

  “被杀死了?被谁杀死的?”赵匡胤心里本来很平静,更为进城之后民不惊扰而得意,听了范质这句话,不由得怒火直冒。

  “你的大将军王彦升啊。”范质的话里满含讥刺。

  赵匡胤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回到原处,问范质道:

  “丞相还听说谁被杀了?”

  范质不再说话。

  “丞相放心,王彦升的事,朕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范质知道王彦升是赵匡胤手下的爱将,赵匡胤敢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难道真能以仁为怀,有言必信?他心里动了一下。再回味刚才赵匡胤说的那些话,确实句句都在理上。这几十年来,眼见得内忧外患一件接着一件,倘若真有一位天下归心的仁主为苍生谋福,未必是件坏事。现在他觉得自己死不死无所谓,要紧的是这个新朝的丞相干还是不干。

  “从今天起,假如你赵点检真的一个人也不再杀,范质甘心为新宋朝鞠躬尽瘁。”范质没有称赵匡胤为陛下,他倒要看看赵匡胤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范丞相!”赵匡胤走到范质面前。“朕谢谢你。不过丞相的话过于苛刻,朕怕做不到。”

  “那你还是要杀人了?”

  “是。不过请丞相放心,朕从今以后要杀的只有三种人,一、谋逆卖国的;二、贪赃受贿的;三、草菅人命失入死罪的。”

  什么叫“失入死罪”?就是当官的葫芦提断案,把本不该死的人误判了死罪。

  范质愣了半天,突然跪倒在地,三叩之后,伏地请死:

  “陛下,臣昨天还在与魏仁浦等商议要誓还幼主之位。臣有罪,罪不容诛!”




  赵匡胤把范质扶起来,望着他老泪纵横的脸,轻声说道:

  “朕说的是从今天起,丞相说的是昨天的事。丞相,你难道还不明白朕的心意吗?”

  老范质终于委质归心,等于安定了大半个朝廷。送走范质,赵匡胤如释重负,搓着两手,他这才开始盘算着如何安置赵普。赵普虽然是个书生,但一直在地方节度使之间奔走,对将帅之情颇为谙熟,应该把他安排在枢密院里。如今魏仁浦兼着枢密使,此人虽然一直维护自己,但智数远不如赵普。不如先让赵普做个枢密直学士,慢慢再把魏仁浦替下来,不显山不显水,别人也不至于说出什么闲话,只不知赵普甘不甘心。

  他正想宣赵普,不想潘美禀奏说赵普求见。

  “来得正好,宣!”

  赵普满面春风地走进来,施过礼后,奏道:

  “陛下,臣想回商丘一趟,三四天就回来。”

  “眼下百事正忙,你回商丘干什么?”

  “禀陛下,臣要去接两个人。”

  “接人急什么?”赵匡胤不以为然地打断赵普的话。“朕正想弄明白一件事。方才范质说王彦升杀死了韩通,是真的?”

  赵普和潘美都点点头。

  “朕在陈桥驿明令诸将,入城之后不得擅杀一人。如今王彦升既然做出此事,也只能以命抵命了!”

  “陛下!”潘美一听这话有些着急。“王彦升是因为韩通谋叛才不得已杀死他,陛下总不能以忠臣之命偿奸党之命啊!”

  “谁说韩通是奸党?嗯?他不过是为大周尽职罢了。”赵匡胤板起了脸。

  “陛下,那王彦升也是在为我大宋尽职呀!”潘美极力为王彦升开脱。

  “不要说了!”赵匡胤喝住潘美,看着赵普,问道:“你看该怎样处置?”

  “陛下既有圣命在前,无论亲疏,臣以为绝不能从陛下这里姑息一人。至于王彦升死不死,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不知陛下是如何回答范丞相的?”

  “朕对范丞相说,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赵普微皱的眉头顿时舒开,说道:

  “依臣之见,此事甚易了断。陛下把王彦升捆起来,交给范丞相,由他审问处置。如果范丞相非要杀他,那就是王彦升命里该绝;倘若范丞相为陛下此举所动,饶王彦升不死,那陛下并未食言,百官万民要怪也只能去怪范丞相心慈手软了。”

  好个狡猾的赵普!这么棘手的一件事,让他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赵匡胤口虽不言,却更增强了要重用赵普的决心。“此事就照你说的办。另外,朕还没有为你安排官职呢。”

  “陛下,臣原职为归德军节度掌书记,七品之官。如蒙陛下皇恩浩荡,臣请求进职一等。”

  赵匡胤微微一笑,心里说: “鬼话!”不过他能先说出这句鬼话也是好事,如今我给你进职三等,看你还说什么。

  “朕以为你运筹军务胜过某些将帅,故命你暂在枢密院任直学士,四品之官,再加右谏议大夫之职,以便与朕亲近。”

  赵普跪叩谢恩,说道:

  “臣肝脑涂地,惟陛下之命是从!”

  几件棘手的事都顺利解决了,赵匡胤非常高兴,对赵普和潘美说道:

  “走,跟朕到后宫看看去。走哇!”

  杜太后和王皇后虽已受了册封,但一时还没来得及在后宫里安置,因为周室后宫的安排还需要几天工夫。柴宗训已迁往城西的天青寺居住,柴荣的两个旧嫔请求随迁,以便照料宗训,赵匡胤恩准。两个旧嫔又带走了几个宫娥和太监,其余人等依旧住在这里,听候安排。符太后金环也非要跟在宗训身边,赵匡胤至今还没有下旨。

  说是“其余人等”,其实也没剩下几个人,柴荣后宫本来人就不多,秀妃又先柴荣而死,剩下几个才人,不过聊且度日罢了。内侍总管去年病死后,一直由大太监阎承翰总管后宫诸事。赵匡胤觉得此人办事勤谨牢靠,把他留下了。

  “符太后近日如何?”赵匡胤问阎承翰道。

  “回陛下,符太后身体还好,只是终日啼哭,嚷着要到天青寺去。”阎承翰如实禀报。

  赵匡胤没有说话,与赵普、潘美一直朝玉华宫走去。玉华宫是秀妃生前所居之处,由于长期没人收拾,宫里的墙壁及陈设都显得有些旧了。让赵匡胤吃惊的是,一个妇女正哄着个孩子怯生生地坐在西墙边。他走过去,妇女好像很害怕,下意识地往墙根躲了躲。

  “这孩子是什么人?”

  “是,是秀妃的儿子。”

  孩子一双小眼睛恐惧地注视着眼前这几个陌生人。

  赵匡胤扭头瞅瞅赵普,赵普说得利利索索干干脆脆:

  “除掉吧!”

  “别,别!”妇女惊慌地搂紧孩子,绝望地低声叫着。

  赵匡胤心里明白,柴荣六年前曾把赵普一下子打发到渭州,一年前又非要杀死他,赵普对柴荣算是恨透了!

  他又看看潘美,问道: “你看呢?”

  潘美没有做声。

  “说呀,朕恕你无罪。”

  “陛下,末将与陛下侍奉世宗皇帝多年,如今保留世宗皇帝的一点骨血,总不为过吧?”潘美感到赵普在这件事上显得太狠,心中有些不忍。他蹲下身,将孩子抱了起来。




  赵匡胤问那个护着孩子的女人:

  “嬷嬷,刚才这二位大人的话你听见了吗?”

  “没,没,没有。”女人十分紧张,但她明白: 知道的事、听到的话越少越好,这是她久居宫中养成的习惯。

  “好,你起来,别害怕。你带上这个孩子到潘将军府上去鞠养吧。”

  “谢,谢陛下!”女人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竟止不住哭了起来。

  京城里一片肃然,这几天市肆上的店铺不但都开了张,还大多用红纸写着“贺新朝”、“皇宋无疆”、“万民安乐”之类的喜庆字幅,贴在店门上,这让赵匡胤感到十分欣慰。此次返京,算是做到市不易肆了。汴京不用再操心,现在他要考虑的,是京城以外各大藩镇的事了。

  后晋、后汉以来,皇帝为防止节度使不听调遣,往往要派自己的亲信充当监军使。赵匡胤本人就是节镇出身,他深知监军使大多借重天子之命对节帅颐指气使,是节度使们最恼火的人物,搞不好还会激起兵变。两年前唐国齐王景达率兵出征,不就是因为监军使陈觉掣肘,致使朱元降周,全军覆没吗?他决定摒弃这种方法,另派一些年纪较轻的书生们去和这些将帅打交道,只要求他们短暂停留,说服将帅们归从新朝便回来,不多搅扰。将帅们可能会轻视他们,但不至于与他们顶起火来。

  赵匡胤圈定了七个节度使,这七个人是他认为有可能不服新朝的实力派武人。他们是: 淮南节度使李重进、澶州节度使张永德、潞州节度使李筠、大名府帅臣符彦卿、新驻定州的慕容延钊、驻守沧州的韩令坤和驻守滁濠的袁彦。

  他与范质、魏仁浦等人商议此事,魏仁浦举荐府吏卢多逊、已调入汝州为从事的李穆、兖州泰宁军节度掌书记石熙载;范质举荐前开封府知府昝居润;赵匡胤自己又选定了赵普和与他搭档过的宋州观察推官沈伦,此人既与昝居润友善,又在自己帐下干了好几年,甚为精明。

  石熙载、沈伦等分别驰赴定州、沧州和大名府,没过多久便返了回来。慕容延钊和韩令坤对赵匡胤都表示拥戴,符彦卿只恳求赵匡胤不要为难自己的女儿符金环,别无所求。赵匡胤听罢奏报,心里踏实了一半,因为另外几路特使一连数日不见回还。

  卢多逊还没赶到澶州时,张永德已经知道赵匡胤即了帝位。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气得两夜没睡着觉,大骂赵匡胤谋逆犯上,死有余辜。副将李汉琼曾在赵匡胤帐下当过小校,对赵匡胤爱兵如子的风范深表敬重。如今听得赵匡胤做了天子,他先是一惊,随后几天倒越来越觉庆幸。这日他来到张永德帐中:

  “张将军,末将想说几句掏心窝的话,要杀要剐,任凭将军裁处!”

  “你不就是来劝我归服赵匡胤吗?你这个狗奸细,本帅现在可以放你回汴京,你去赵匡胤那里告本帅吧,你说本帅骂他八辈祖宗,让他发兵来杀我呀!”张永德憋了满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

  “张将军,末将如果不是发自肺腑为将军谋划,完全可以自去京城献忠效信。”

  “你去呀!去呀!”张永德咆哮道。

  “将军不要再逼我!将军,谁为天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有寅畏天命,才是真正聪明的大丈夫!赵匡胤黄袍加身,那是天意。可将军此刻何去何从,干系甚大,末将不得不尽劝谏之责。”李汉琼说得十分恳切。

  张永德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关于“点检做天子”的传说,他也听到些影子。他恨柴荣,胳膊肘子往外拐,生怕我这个点检做了天子,可他怎么就不怕赵匡胤这个点检做天子呢?我张永德并没想过做天子,可如今异姓为王,难道让我向赵匡胤跪地称臣?

  “赵匡胤黄袍加身,那是天意。”他把李汉琼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倒觉得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了。他知道柴荣不想把天下交给任何异姓,包括他这个皇亲,可柴荣居然糊涂到只见鸣蝉在前,不见黄雀在后的地步,这大概就是李汉琼所说的天意吧?

  张永德下意识地搔了搔脖颈,突然喊道:

  “来人!”

  帐外应声跑进几个士卒。

  “把李汉琼捆起来!”

  “什么?”李汉琼大惊。“张将军!末将对你痴心一片,你这是为什么?”

  不论他怎么争辩,还是被士卒们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拉出去,砍了吧!”

  “张将军,末将无罪!”被倒拖出去的李汉琼声嘶力竭地大叫。

  就在这时,卢多逊到了。

  “且慢!”

  张永德见有人敢阻拦,愣了一下。

  “什么人敢在本帅这里发号施令?”

  卢多逊翻身下马,掏出一块金牌:

  “下官是朝廷派来的特使。张将军,当今皇上严诏不准胡乱杀人。晚辈初来贵府,就遇见将帅相残,不得不拦。”

  其实张永德刚才已经想明白了: 不管心里有多大气,如今也只有顺应天命这一条路。他打算乖乖地听话,俯首称臣。可他为什么还要杀掉李汉琼呢?因为只有李汉琼知道自己对赵匡胤破口大骂。如果李汉琼把自己咒骂皇上的话泄露出去,赵匡胤岂不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把柄?要想堵死李汉琼的嘴,只有先砍掉他的脑袋,不想被卢多逊半路截住。要是李汉琼向卢多逊说出实情,自己不就满盘皆输了嘛?怎么办?把卢多逊一起杀掉?可是杀了卢多逊,就等于向赵匡胤下了战书,后果不堪设想。急切间,张永德也顾不了那么多,回头对侍从喊道:“全军集合,欢迎朝廷特使!”

  “不必!”卢多逊把手一扬。“张将军,如果为晚辈如此张罗,那就是羞辱晚辈了。晚辈现在只想知道张将军为何要杀死这位将军。”

  张永德没了退路,索性说道:




  “你问他自己吧!”

  卢多逊转向李汉琼。李汉琼看了张永德一眼,说道:

  “末将违了军纪,走失了十几个军卒。”

  这话让张永德大感意外。其实就在李汉琼即将开口的那一刻,他已经下了反叛的决心。他紧握剑柄,一旦李汉琼敢出卖他,他马上就一剑一个,结果了李汉琼和卢多逊。没想到李汉琼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让张永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将军治军如此严明,晚辈由衷钦佩。”卢多逊笑了一声,对张永德说。“不过张将军,如今朝廷正当用人之际,晚辈冒昧建言,权且把这位将军的头留上几天,让他将功折罪,追回逃卒。若不能做到,再斩不迟。”

  “好,就依特使之言。”

  张永德陪卢多逊回到衙厅,接过卢多逊递上的天子手诏,看过之后,便北向而跪,叩了三叩,说道:

  “镇宁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张永德拥戴大宋皇帝陛下,绝无贰志。如有异心,神明殛之!”

  “张将军请起。”卢多逊上前来扶。“将军这片肝胆,晚辈一定奏明皇上。”

  大宴罢后,夜色已深。张永德亲自安排卢多逊歇息之后,回到自己帐中。他来来回回踱了两圈,命人把李汉琼叫进来。

  “汉琼,好兄弟,请受永德一拜!”

  李汉琼慌忙将张永德扶起: “张将军,这是为何?”

  “什么都不说了!”张永德眼眶有些发潮,用力拍了拍李汉琼的肩膀。“本帅已经跟姓卢的秀才讲过了,几天之后,我与你一同入朝,面见宋朝天子。”

  李汉琼激动地说道: “张将军真乃大丈夫!”

  “不,你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你让本帅躲过了杀身之祸,永德深感惭愧,铭记此恩!”

  另一路密使赵普晓夜兼程,来到濠州,见了袁彦。袁彦一脸的愁苦相,这个心高气傲的武夫,还很少见他有如此表现。

  “赵老弟,不是我老袁有心与赵匡胤作对,我是怕他容不下老袁呀。”袁彦在郭威当皇帝时就认得这个赵普。那时他是堂堂的节度使,而赵普只是个奔走在武将门下讨饭吃的书生。没想到如今自己职位依旧,赵普倒成了新宋朝的大功臣,来说服自己了,这叫啥事?真是他娘的天翻地覆!

  “袁老将军,新皇帝如果容不下你,还派赵某来干什么?想不到袁将军大腹之内,心眼儿倒挺小。”赵普已有数年没见过袁彦了,脑子里留的还是显德初年的印象。初来时还生怕袁彦耍蛮,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踏实了许多。

  “哎呀,你懂什么!不瞒你说,老袁以前对他那么傲慢,如今他是皇帝了,不收拾我才怪了呢!”袁彦说着,又突然问赵普:“你说李重进会怎么样?”

  赵普猜出他的用意,故意作出思忖之状,徐徐答道:

  “这个人可拿不准。不过赵某觉得袁将军跟李重进大不一样,人家李重进毕竟是周天子的亲戚,就是不服,新天子也必得让他三分。袁将军你就不一样了,如果激怒了新天子,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哇。”

  “我就是想问你李重进服不服。”

  “怎么?李重进不服,袁将军也想跟着他不服?”赵普逼问了一句。

  袁彦不说话了,他没有从赵普嘴里掏出一句有用的话,倒让赵普将住了。

  赵普把袁彦的心思全猜透了。他眼珠一转,悄悄地给袁彦献策:

  “袁将军是怕腹背受敌吧?赵某给将军出个主意,听不听由你。将军不妨向新天子禀明,就说在淮南水土不服,受了湿气,请求调回永兴军,为新天子把守西边,不就一点麻烦也没有了吗?”

  袁彦不由得看了赵普几眼,心里骂道: “这个臭瘸子,心眼儿真他娘的不少。”不过他确实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如今在李重进这个淮南节度使手下,有朝一日两家打起来,他在夹缝中无法生存。投赵匡胤,李重进饶不了他;投李重进,赵匡胤饶不了他。赵普的意思是让自己金蝉脱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当然是袁彦求之不得的。不过袁彦毕竟经历得多了,他生怕赵普是来诈自己,或者是给自己下个什么圈套,于是转转眼珠,问道:

  “主意嘛倒是不错,不过赵匡胤要是不让我老袁离开滁濠怎么办?”

  赵普料到他会起疑心,连忙说道:

  “赵某此前从没来过淮南,如今正好在这里游玩数日。我知道袁将军这里有的是粮米酒肉,又不用赵某自己花钱,能多吃几天酒食岂不占了大便宜?将军可以派人入朝请求永兴节度之命,如果朝廷不准,割了我吃肉,把我占的便宜再收回去。”

  袁彦哈哈一笑道: “瞧你这副身板,能割出几斤肉来!”

  再说潞州的李筠听说赵匡胤即位的消息,立即大怒。见昝居润要他跪地接旨,骂道:

  “你给我滚出去,你算什么东西!”

  昝居润直视李筠,镇静地说道:

  “我算大宋天子特命使臣。李将军,跪下!”

  “守节,守节!”李筠大叫。“快把这个家伙轰出去!”

  守节是李筠的儿子,今年二十出头,在周朝挂着个皇城使的差事。他应声从帐门外跑到李筠面前,跪地哀求道:

  “父帅,这是天大的事,千万不可鲁莽啊!”




  “什么他娘的大事?这是大罪!”李筠圆睁双眼,满脸涨得通红。“谋逆的大罪!”

  “父帅!”李守节急得哭了起来。“父帅,快跪下接旨啊!”

  帐内的几个将校也凑过来劝李筠息怒。李守节跳起身来,两步蹿到李筠身边,生拉硬拽地把李筠拖到昝居润面前,又忙朝昝居润施礼道:

  “昝大人不要见怪,家父昨天饮酒过量,现在还没清醒。”

  昝居润不卑不亢地说道: “少将军放心,刚才李将军说的什么,本使也没听清。不过本使眼睛不花,只想见到李将军跪接圣旨,不要耽搁得太久。”

  那几个将校一拥上前,低声劝道:

  “大帅,有话接完圣旨再说不迟!”

  “快跪呀!”李守节哭着,狠狠地把肥胖的李筠拽了一下。李筠把胳膊一甩,喝道:

  “都给我滚开!”

  他缓缓地跪下,却昂着头,冷冷地命令昝居润:

  “快读来让老夫听听!”

  昝居润也不计较,打开圣旨,朗朗读道:

  国家推大信于万方,安戎节于四海。轩已命,允谓得才。倘申应命之语,必加非次之命。

  圣旨上的意思是说,只要李筠承认大宋新朝,加官晋爵将紧随其后。

  按照节镇待朝廷的礼法,使臣宣旨之后,节镇将帅要摆宴款待。李筠气呼呼地朝副将闾丘仲卿说了声:

  “去张罗筵席,老夫今天要好生招待京师里来的家伙!”随后返身回到寝室,一会儿翻箱,一会儿倒柜。

  “父帅,你在找什么呀?”李守节跟了进来。

  “不要管我,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李筠头也不抬,继续乱翻。

  若是平常设宴,众将领一定会大呼小叫,行令猜拳。李筠是个好热闹的人,只要是在宴会上,部将喝得越多他越高兴,不管言词举止多出格,他从不因酒后胡为处罚部下。可今天这个宴席上,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将领们不是垂头就是旁顾,每个人都如坐针毡。

  李筠手里握着一卷绢帛走进宴厅,也不去招呼身后的昝居润,扯着嗓子朝座下喊:

  “闾丘仲卿,过来,快帮本帅把皇上的像挂在墙上!”

  闾丘仲卿连忙跑过去,与李筠一起把那幅绢帛悬挂在墙上。众人看时,都吓呆了。原来这幅绢帛上绣的是世宗柴荣的像。

  刚刚挂好,李筠便跪倒在绣像前号啕大哭:

  “世宗皇帝,世宗皇帝呀,你让为臣想得好苦啊!呜呜,你快睁开眼睛看看为臣,看看你的忠臣们哪!”

  昝居润走到李筠面前,正颜厉色地说道:

  “李将军不要糊涂,如今是大宋朝了!”

  李筠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站起身来与昝居润对视,问他:

  “你敢说这像上的人不是皇帝!”

  昝居润把头偏向一边,冲李筠部将们高声说道:

  “列位将军,你们的节度使如此作为,你们就不想劝一劝他?”

  “都别动!”李筠把胳膊一抬,示意众将仍旧坐定。“起乐!”

  靠墙坐着的乐师们奏起乐曲,不大工夫,厅侧门进来一队舞女,甩起长袖,随着乐曲声翩翩起舞。

  李守节跑到墙边把绢帛摘下来卷好,交给昝居润,抱歉地说:

  “昝大人不要责怪,家父是个忠耿愚鲁之人,他待先皇帝尚且如此,日后对待新天子,更会百倍忠诚!”

  昝居润笑了笑,接过绣像,对李守节说:

  “本使先回下处歇息,在那里恭候李将军。”

  “昝大人还没有进餐呢。”李守节请昝居润重新入座。

  “不必了,李将军礼数已到,在下领情就是。”昝居润说完,从众将眼前走了出去。

  李筠看到昝居润离开宴厅,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直笑得咯咯咳嗽起来,才抹抹眼泪,像个孩子一样挥着拳头,说道:

  “走啦!走啦!他不敢喝我大周朝的酒。哈哈,哈哈!”

  众将依然无人应声,有几个咧咧嘴,也只是赔个干笑。

  “怎么?都哑巴了?”李筠又喊了一声,端起酒盏。“来,咱们还像从前一样,一醉方休!”

  昝居润回到京城,把周世宗的绣像呈给赵匡胤,奏禀了此行的经过。赵匡胤点了点头,说道:

  “果不出朕之所料。”

  他沉思片刻,又对昝居润说道:

  “京城近来出了几起盗抢商铺的事,朕已与范丞相等人商议过了,命你再为开封府尹。你先休息几天,到吏部去一趟。”

  送走了昝居润,赵匡胤开始考虑下一步。他打算再给李筠一次机会,但采用什么办法,他一时还没有想出来。

  正在踌躇间,潘美来奏,说禁军把摸进京城的李守节抓起来了,现押在殿前司里。

  这个李守节,几乎与昝居润同时到达京城!他来做什么?赵匡胤立即传旨将李守节带到偏殿。

  见到赵匡胤,李守节慌忙跪地叩头,连称死罪。

  “你有什么死罪?你苦谏李筠,朕已经知道了。朕问你,你到京城来干什么?”

  李守节不敢抬头,答道:

  “微臣知道家父犯下滔天大罪,不愿从逆,所以偷偷逃出潞州,向陛下表明心志。”




  “你父谋逆,是要株连九族的,你能逃死吗?”

  “陛下,微臣情愿跟从将军们开赴潞州讨伐逆贼。陛下英明无比,一定能体察微臣一片忠心。”

  “讲得好!朕相信你。”赵匡胤终于认可了李守节的诚意。“不过你父未必真的要谋逆。朕现在手书圣谕一道,一是再加你父为中书令。二是向他说明,朕不做天子,万事皆随其意;如今既然做了天子,只要他稍让一步,就可以彼此相安。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待在潞州,稳稳当当做他的昭义节度使,不必非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朕命你带上此谕返回潞州,劝他回心转意。如果他执意与朕为仇,你再返回京城,朕会重用于你!”

  “陛下!”李守节抬起头,绝望地看着赵匡胤。“只怕微臣此番回到潞州,再难重返京城了!”





第十五回 守节谏父归新朝

  昝居润离开潞州之后,李筠也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除了与赵匡胤对抗到底,再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几天他也听到了帐下将卒们的一些议论,不少人都怕他与赵匡胤顶起火来,又要尸横满地,血流成河。可李筠是个打仗上瘾的人,他不怕流血,重要的是一定要打胜仗。对于这一点,他没有把握,因为他还不知道别的节度使对新朝是什么态度,所以拿不准赵匡胤能调得动多少兵马与他交战。




  一连数日,他一直闷在自己房里喝酒,连爱妾刘氏那里也没去一次。尽管他一向气壮如牛,可也深知这一回不比从前,几个节度使乱打一气,各自罢兵,依然故我。赵匡胤这家伙年纪虽轻,却得到不少将领的诚心拥戴,怕就怕他数路合围,那就不好招架了。

  这一天李筠正在思忖,闾丘仲卿求见。他没起身,说了声:

  “进来吧。”

  见李筠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闾丘仲卿问了一声:

  “大帅这几天饮多了吧?”

  “今天没饮。”李筠翻身坐起,让闾丘仲卿也坐下。

  “大帅,少帅单骑逃跑了。”闾丘仲卿低声告诉李筠。

  此事李筠已经知道,他猜想守节一定是到汴京去调和矛盾,只淡淡地说了句: “他会回来的,这孩子孝顺。”又问闾丘仲卿:“赵匡胤那个王八蛋的狗屁圣旨你也听见了,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闾丘仲卿跟随李筠已有数年,对李筠的脾气摸得很透,这几日他也在琢磨这事。

  “大帅觉得刘钧靠得住吗?”

  “刘钧是老狐狸的儿子小狐狸,他想借契丹的兵收取镇州和定州,没想到契丹比他更滑头。瞎闹哄了一场,又像王八一样缩回头去了,真他娘的丢死个人!”李筠鄙夷地说。

  “如果甩开刘钧,大帅以为潞州能单兵固守吗?”

  李筠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嗓门说:

  “你怎么这么不痛快,有话直说嘛!”

  闾丘仲卿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画的草图,凑近李筠,说道:

  “大帅请看: 潞州北靠刘汉,不论刘钧是不是狐狸,只要不跟他闹僵,对赵匡胤来说总是个威胁。但末将以为坚守潞州总归不是万全之策,我们必须以进为退,才有生路。”他用手指点了点潞州南面的泽州,又向下点了点泽州南面的怀州和孟州,然后围着洛阳往西画了一个圈。

  “你小子胃口挺大呀。”李筠被闾丘仲卿说得动了心。

  “现在是个大好机会!大帅,永兴军的袁彦离开了几年,这等于柴荣替大帅拔掉了一颗大钉子;泽州的李处耘被调回汴京,这等于赵匡胤又替大帅拔掉了一颗大钉子。西北诸将,除了这两个人堪称勇猛,其他人都没有力量与大帅抗衡。只要切断怀、孟二州,那整个西北就是咱们的了。到那时,前头守住虎牢关,后头守住函谷关,大帅就是关中皇帝,赵匡胤再也奈何不了大帅了!”

  “现在驻在泽州的是谁?”李筠问。

  “张福。”

  “张福?就是那个老没牙的废物?”李筠轻蔑地笑起来。“那个老家伙,打了一辈子仗,他的兵都当了节度使,他才混了个泽州刺史,可怜哪!”他感到心中有数了。

  太原刘钧听说李筠抗拒赵匡胤不愿称臣,高兴得直拍手。他把刘汉忠叫进殿,与他计议如何对付李筠和赵匡胤。

  “陛下,”刘汉忠前些日子被李筠羞辱了一顿,至今余恨未消。“依末将之见,不如派人到宋都汴京与赵匡胤讲和,南北夹击,灭掉李筠。我们多出些兵,趁机把潞州夺回来。”

  刘钧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

  “柴荣和赵匡胤之所以撼不动我大汉,除了契丹以外,一半的原因是因为有李筠横在这里,一旦把李筠拿掉,咱大汉这堵挡风的墙就没有了,岂不危险?”

  “陛下说得极是,李筠确实是个谁都不买账的臭石头!”刘汉忠说。“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朕想帮李筠一把,使他不致与我为敌,你看如何?”

  “那当然是李筠求之不得的好事。陛下如果真有这个打算,臣以为,还要防备他一旦得势,反过来咬我们一口,那家伙可是条喂不熟的老狗。”

  “这个朕明白,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嘛!朕只想让他和赵匡胤互相消耗,谁也胜不了谁,时间一久,大汉就容易寻到机会了。”

  “陛下,有何事要末将去做?”

  刘钧狡黠地一笑,说道:

  “你挑选五千老弱士卒,再找个最没用的老校,让他操练军伍。李筠什么时候来求救兵,就拿这支队伍应付他。”

  李守节从汴京回到了潞州,尽管寒风凛冽,可到处都是士卒们在击剑操练。他骑着马经过一方阵列时,气得大喊了一声:

  “停下,都回营去!”

  士卒们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敢动。

  他匆匆驰到军府找到李筠,见李筠正在与闾丘仲卿商议军务,一股怒气直往头顶上冒,指着闾丘仲卿的鼻子问:

  “你真要唆使家父谋反?”

  “守节,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李筠问道。

  李守节狠狠地瞪了闾丘仲卿一眼,来到李筠面前跪下,把赵匡胤的手诏递过去,说道:

  “父帅,守节去了趟汴京,见了当今天子赵匡胤。赵天子真心诚意地要父帅顾全大局,切勿听信小人胡言。”

  李筠打开赵匡胤的手诏,来来回回看了两三遍,往案上一丢,闭上眼睛。

  “父帅,入朝吧!”李守节眼里充满了焦灼和渴求。

  “大帅,这其中可能有诈。”闾丘仲卿伸手拿过诏书看了看,说道。




  “住口!”李守节站起来,冲着闾丘仲卿喊道,“你滚出去!”

  李筠睁开眼睛,朝闾丘仲卿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李守节抱住李筠的胳膊,苦苦劝道:

  “父帅,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事,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什么呀?”

  “傻孩子,你不懂。”李筠没有气恼,倒显得语重心长。“为父是过来人,经过唐、晋、汉、周四朝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皇帝是什么?是最大的屠夫!他今天让张三杀了李四,明天又让王五杀了张三。你若想保住身家性命,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地盘,有自己的军队,让他杀不了你。柴荣犯了个大错误,那就是没有尽早讨一个会生娃儿的老婆,让个七岁的孩子坐江山,那不是做梦吗?为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就算不是赵匡胤篡位,也会是张永德、李重进篡位。你不用怕,要反赵匡胤的人多着呢!让他们去打吧,局势越乱,咱们就越能趁乱扩充地盘。跟着为父好好干,不会有错。”

  “父帅!”李守节眼里闪着泪花。“守节已经把嘴都说破了,日后父帅走上绝路,可别怪孩儿没有尽孝啊!”

  袁彦突然撤离滁濠调往永兴军的消息传到扬州,让李重进吃了一惊。此前赵匡胤派来的密使李穆在扬州呆了几天,李重进好生款待,并表示愿为大宋新天子驻守淮南,遏制李璟。可李穆带来的圣旨却说要将他调往京东的青州任平卢节度使,理由是防止契丹南侵,这使李重进心中狐疑。李穆刚走没几天,袁彦竟连个招呼也不打,一拍屁股不辞而别,这不分明是有意避开自己吗?

  就这样耗了一个月,李重进迟迟没有离开扬州。最近,他把和州刺史朱元、泗州刺史张崇诂等人都召到扬州,命他们再招募些兵马,以补袁彦走后滁、濠两州的空虚。几位刺史还没有返回,李穆第二次来到扬州。

  又是一道圣旨,这一次赵匡胤显得格外客气。圣旨上说了三个意思: 第一,加李重进为中书令、开府仪同三司;第二,赐李重进誓书铁券,以示绝无加害他的意思;第三,让他顾全大局,尽快到青州赴任。

  什么叫开府仪同三司?这是个文散官的官阶名。开府就是独立开建府署,三司是三公,汉朝以来开府办事的最高长官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合称三公。可三公毕竟只有三个人,要想再给那些有大功的人重大奖赏怎么办?朝廷想了个“仪同”的办法,仪同三司,意思是说受赏之后,此人的排场就与三公相等了。看起来是个空衔,但一是荣耀得很,二是和官品挂起钩来,只要得到这么个官阶,无论他原来的官职如何,都可享受从一品的待遇。

  李重进这几天心乱如麻,他一向刚愎自用,没想到麻烦事一件接一件,搞得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他把朱元、张崇诂等人叫到衙署,自己坐在大案之前。

  “叫各位来,是想让你们看几样宝贝。”他指了指案上摆放的几件东西。

  几个人来到案前一一观看: 一件是李穆带来的圣旨和铁券;一件是李筠派人送来的蜡封密信,要李重进与他南北联合,共同抗击赵匡胤;还有一件是李重进的弟弟深州刺史李重兴捎来的一封信,请求他立即接受新天子的委派,以全家族百口性命。

  “各位有何感想?”李重进的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最后盯住了朱元。

  “李将军,末将想问一问,李穆回汴京了没有?”朱元问。

  “还在扬州。”李重进答道。

  朱元稍一思忖,拱手揖道:

  “依末将看,如今大帅应当毫不犹豫地打点行装,随李穆一同入朝,拜见天子,然后赴青州之任,这是上上之策。”

  “朱元兄,你就不怕大帅自投罗网?这种事可是史不绝书啊!”张崇诂半阴半阳地说道。

  “如今天子赐了誓书铁券,倘若再生怀疑,理屈的可就是李大帅了。”朱元坚持己见。

  张崇诂摇了摇头,冷冷说道:

  “誓书是张废纸,铁券也不过是块铁疙瘩,什么用处也没有。在下听说李大帅一直与赵匡胤闹得很僵,显德年间在扬州还差点儿把他杀了。朱元兄,李大帅是大周的亲贵,赵匡胤就是说上一万句好听的话也不会有人相信。如今分明是设下圈套等着大帅往里钻,你真看不出来吗?”

  朱元立即反驳道: “张大人此言差矣!两国交兵尚且可以受降,如今李大帅倾心听命,新天子不会置国事于脑后而计较个人恩怨的,张大人如此危言耸听,莫不是逼大帅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朱某本是唐将,弃伪从真,于今三年,并没有谁来为难于我,更何况李大帅威名赫赫。就算新天子不是那么言听计从,就算是做给别人看,收买人心,也绝不会有加害大帅之意!”

  这席话让李重进很不爱听,说张崇诂逼自己陷于不忠不义的境地,真是胡说八道!不忠?我李重进对大周忠心耿耿。如今让我对赵匡胤去忠,那恰恰是让我对大周不忠!不义?我做事从来义字当先,难道赵匡胤夺人皇位就算是义,我不从逆,反倒是不义了?这个朱元曾投在赵匡胤麾下,赵匡胤留他一命,他自然会对赵匡胤感激涕零!

  他心里很恼,却不发作,只冷冷地说道:

  “朱刺史,你说你本是唐将,那就该为唐国主效力捐躯才是。本帅想成全你的忠义,送你回唐国去,你意下如何?”

  “大帅!”朱元惊住了。“你这是何意?唐国主杀了我母妻四口,我与他还有什么忠义


可言?”

  张崇诂接口说道: “别怕嘛,朱元兄威名赫赫,唐国主绝不会对你有加害之意!”

  朱元圆睁双眼,恨恨地盯住张崇诂,说道:

  “我一心为大帅谋划,可你却把大帅往火坑里推,有朝一日大帅惹火烧身,谁来救他?”

  “我!”张崇诂大声说道。

  “来人!”李重进喊了一声,对跑进来的几个军士说: “先让朱刺史受点委屈,把他捆起来。”

  军士们把朱元拖了下去,另几位刺史也唯唯而退。屋里只剩下张崇诂没动。

  “崇诂,你替本帅到唐国走一趟,一是把朱元交给李璟,别让他死在本帅手里;二是要李璟出兵助我。淮南这地方,本帅不能离开!”

  汴京城里的老范质这些天忙极了。宋朝新立,他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匡胤对他十分礼敬,他心里是十二分的感激。新朝建立这几十天,他体会到赵匡胤的确是个仁人君子,心气儿越来越顺。不过他遇到的麻烦事也不算少。

  先是因为李重进卡住了漕粮北运,汴京城里闹起了粮荒。范质连忙命人到河北调运粮食,数日之间,平抑了粮价,稳定了人心。二是要建新朝的太庙。这件事他委托给副相魏仁浦去办。还有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死去不久,赶上赵匡胤出征,所以暂时殡在汴京城外。未葬倒也是件好事,他索性命礼官选择好新朝皇陵,再行迁葬。但这件事必得自己亲行,现在还忙不过来。三是为庆祝新帝登基,将赵匡胤的生日二月二十六日定为长春节,播告天下,让万民同庆。眼下离长春节没多久了,赵匡胤已经交代,过节时要在相国寺赐群臣百官宴,并赏群臣新衣各一领,要他尽早赶制这批衣物。他还要交待礼部制定宴赏仪式。四是组织新朝以来第一次进士考试。新皇帝对读书人十分看重,尽管二月里考试时间甚紧,但革故鼎新,重要的是内容,无论如何先要把事情做了。五是后宫清理已毕,杜太后和王皇后入居掖庭。范质本想禀奏赵匡胤下诏选妃,不想赵匡胤一口回绝。如今后庭大小几十殿,只住着杜氏婆媳二人和前妻贺氏的两个孩子,加上随侍宫女和内侍太监,总共不足五十人。六是宣布避讳,天下州、县、镇名中有犯御讳的,一律改过。根据朝命,陕西同州的匡国军节度改为定国军节度,汴京西北的匡城县改为长垣县。七是制定朝廷礼仪,这可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好在朝廷里有个太常寺卿窦仪对此事比较熟悉,领命不久,便把一整套的礼仪制度呈了上来。八是相继接待唐国主李璟、吴越王钱俶、荆南节度使高继冲派来贺天子登基的使节。这些外交上的事,需要格外小心才是。九是赵匡胤对临危不惧、为大周而死的韩通追赐了中书令,要求范质务必办好韩通的丧事,以显新天子对忠臣义士的敬仰。还有那个杀死韩通的王彦升,经范质苦苦请求,赵匡胤虽然免了他的死罪,但要他在韩通的葬礼上披麻戴孝,三叩谢罪。还有,还有……

  魏仁浦在协助范质处理诸事时,还替范质想到了一件被他忽略了的事: 新天子以火德立国,就该将天子此前在商丘用过的所有物品收集起来,珍藏在一个专门的殿阁中,以便后世君臣瞻仰。此事他自然要找赵普商议。

  “这事不能耽搁。”赵普不但对魏仁浦的主意极力赞同,而且决定立即前往商丘,因为除了这件事之外,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赵普只领了几个随从,几匹快马,不消一日,便赶到了商丘。由于近来节度使衙门里没有公务,显得十分清静,整个府中只有十几个留守的士兵。赵普亲自督察,很快将所有与赵匡胤有关的物品都装好箱子。

  赵普又骑马来到微子庙旁那家裁缝铺,盈盈母女依旧在做着自己的生意。

  “赵先生!”盈盈母亲见赵普下马,喊了他一声。

  “盈盈姑娘呢?”

  盈盈听出了赵普的声音,掀帘出来。

  赵普没再说话,把马拴在铺前的树上,然后进到铺中,一块板一块板地把铺面关起来。

  “赵先生,你……”盈盈母亲不知道赵普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赵普把最后一块板壁挡住,铺子里显得黑乎乎的,盈盈才走上前来,问道:

  “赵先生,如今已是大宋朝了,你凭哪一条法令封我家店门?”

  “盈盈姑娘,你知道大宋朝的皇帝是谁吗?”赵普问。

  “是赵家天子。”

  “你知道赵家天子穿的那件龙袍是谁做的吗?”

  “我怎么会知道?”

  “就是你一针一线绣的那一件啊!”

  盈盈惊得张了半天嘴,这消息太出乎她意外了。

  “盈盈姑娘,你是大宋朝的有功之臣啊!”赵普说着,朝盈盈深深地一揖。“本官是来接你母女入京的,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那,我们这里还有很多活儿呢!”盈盈母亲有些不知所措。

  “贴张告示,凡本铺未缝完的衣物,衣主到节度衙门领取三倍赔偿!”

  几天之后,赵普押着七八辆车回到汴京,魏仁浦早把大内的庆云殿收拾干净。又过了数日,魏仁浦与赵普来到便殿,请赵匡胤驾幸庆云殿观览御物。

  “这是谁的注意?”赵匡胤边看边问。见到这些物品,他有些感慨。那张用旧了的木榻,那顶不甚白净的帐子,那些笔墨纸砚,书籍文稿,所有这一切,他都记忆如新。他默默地走到殿角,在一张案上看见两双磨破了的草鞋,心里暗暗称道赵普有心机,居然连这东西也


没有遗漏。

  从庆云殿出来,魏仁浦告辞,回了相府,赵普陪赵匡胤回便殿。路上,赵普又奏:

  “陛下,还有一件宝物,臣没敢带进殿门,暂时寄存在相国寺里,只有等陛下亲自看过,有了圣谕,才能进殿。”

  “朕现在忙得连觉都睡不够,哪有工夫去相国寺!”赵匡胤虽然对赵普所做的事情甚为赞赏,但这毕竟是不急之务。他瞅了赵普一眼,说: “先放在那里吧!”

  “不急不急,陛下何时有了闲情,再去观赏不迟。”

  再说张崇诂受李重进之命,押着朱元从扬州出发,过了长江,不日来到金陵。因事先已向李璟通报了此事,李璟派人将他们引到一座江边小楼之中。这座小楼是李璟常来观赏江景之处,如今不在朝堂而在这里接待张崇诂,以示自己不以大朝之使待之。

  张崇诂递上李重进的手书。李璟看过,说了句: “此事缓议。”不容张崇诂再说,便问从官道:

  “朱元将军现在何处?”

  “就在楼下。”

  “李大帅为何要将朱元将军归还本王?”

  “李大帅深知唐国主需要此人,所以让下官将他送回,也算是个见面礼吧。”

  李璟转身下楼,韩熙载、徐铉等人也跟了出来,倒把张崇诂晾在楼上。

  几个人来到楼下,李璟命人给朱元松绑。朱元自知必死,也不跪叩,侧着头望着窗外的水天。

  “朱元将军!”李璟叫了一声,停了片刻,颇有深情地说:“本王知道你心里的苦衷,想不到今天还能与你对面相见!”

  朱元听罢,看了李璟一眼,他猜不透李璟究竟想要把自己怎样。

  李璟接着又说: “本王为奸臣所惑,杀了你家小四口。好在如今宋齐丘、陈觉之党都已被诛死,也算为你洗雪了冤仇。如今你意外归国,本王会重用于你!”

  “这是真的?”朱元绝没料到李璟会说出这样的话,心里问自己,他一直在注视着李璟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了解李璟不是个城府过深的人,而他那几句话又说得合情合理。大概是唐国被奸臣们害得太苦,李璟真的有所悔悟了吧?他怔了半天,扑通跪下:

  “臣背主降周,罪该万死!”

  “那都是陈觉等人逼我良将!”李璟款言劝慰道。“这一路你受了很多苦,先歇息一下,随本王回宫。”

  送走了朱元,李璟又对韩熙载和徐铉讲了张崇诂的来意。

  “国主,”徐铉快人快语。“李重进与赵匡胤是兄弟阋于墙,我们千万不要搅入其中。”

  李璟又看了看韩熙载,韩熙载点点头,说道:

  “徐舍人一语中的。”

  张崇诂又被引了进来,见李璟坐在那儿对他不理不睬,问道:

  “不知国主何时能给李大帅一个答复?”

  李璟显得有些疲惫,定了定神,才说:

  “本王自淮南十四州割让给大周以后,兵力甚弱,百官大臣也极力劝谏,不可与中原大朝为敌。如今李元帅雄师数万,坐镇淮南,想必不会把我唐国几个疲卒看在眼里。请转告李元帅: 真到了需要到唐国歇息游赏的时候,本王一定躬自迎迓!”

  张崇诂仔细地咀嚼着李璟这几句话的滋味,听出李璟是想看李重进的笑话。他原想李璟恨透了中原,有这样一个机会,肯定求之不得,没想到李璟吓尿了裤子。虽然如此,李重进毕竟还需要借重这块地盘做本钱。如今唐国就是个钱庄,不管他库里有没有金银,挂个招牌也是管用的。他转了转眼珠,说道:

  “李大帅并没有想占据贵国淮南之地,那都是大周皇帝所为。现今国主如果能与李大帅同心协力,光复汴京,大帅情愿把淮南数州交还贵国。”

  徐铉插嘴说道: “张大人所言差矣。我国主向来一言九鼎,言而无信的总是中原大朝。国主知道李元帅现在遇上了麻烦,但李元帅和赵天子原本都是周朝重臣,有什么事不能和解?兄弟之间打起来,外人不论给哪个撑腰,也只能落下埋怨。”

  “徐大人不愧是读书人,说出话来都是仁义道德。如今赵天子不讲仁义,篡位自立,国主出兵帮助李大帅,就是帮我大周重返道德之域嘛。退一步说,就利益而言,唐国昨天失了淮南,如今若不尽早定计,明天李大帅一离开淮南,失此屏障,贵国恐怕连金陵也难以保全了!”

  “张大人,我主正是为了保全金陵,才不敢妄发一兵一卒啊。”徐铉针锋相对。“至于李元帅离不离开淮南,我们岂能做得了主?”

  张崇诂知道再难劝动李璟,拱手告辞。

  回到扬州,张崇诂把此行的始末向李重进做了禀报。李重进哼了一声,说道:

  “让本帅到唐国歇息游赏?这不是羞辱本帅吗?好个李璟,给脸不要脸,那就走着瞧吧!”

  “大帅,李璟会不会把密信交给赵匡胤哪?”张崇诂骨碌着眼珠子,试探地问了一句。

  “那封信交不交给赵匡胤已经无足轻重了,本帅不到青州赴任,就是反了!”李重进全然没有注意张崇诂的表情,只是咬了咬牙,把决心下定。

  “好!大帅既然成竹在胸,下一步就是巩固淮南,联络河北,答应李筠,四面起兵,把


赵匡胤的新朝搅个天翻地覆!”

  “崇诂,泗州是淮南的第一道屏障,你一定要替本帅守好!”

  “大帅放心,崇诂生死以报!”张崇诂信誓旦旦。

  离二十六日还有三天,相国寺已经戒严。赵匡胤为什么要选择在相国寺庆祝第一个长春节呢?一是此寺乃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去处,在那里欢庆佳节,有与民同乐的意思;二是此寺比较近便,出了宫城正南宣德门不远,往东一拐就到了。这两天潘美、赵普等人按照范质的意思,已把禅寺布置得非常华美,尽管此寺数年以来香火甚盛,人烟簇集,但汴京之民见到如此恢宏壮观的气象,还是头一遭。

  一切准备得井井有条。赵匡胤乘着金涂象辂,走在前头的是潘美率领的仪卫,花盖睥睨伞后面,十六枝画戟分成两队,其后是长条黄旗,分别画着交龙蹲豹。再后是十六枝木刃长矛,黑亮的木杆上绘着丝丝云气。大小鼓角由四排身穿红衣、头戴红帽的乐手吹吹打打。象辂后面是赵普、李处耘等随侍的文武大臣,径直朝相国寺而来,范质、魏仁浦等大臣们早已恭候在寺内了。辰时刚过,寺门前连放鸣鞭三十四响,代表新天子三十四岁诞辰。大雄宝殿之前百官就座,恭祝皇帝万寿无疆,随后是乐起乐落,钟声轰鸣。所有的排场全都做完,礼部官朗声宣布大宴群臣,场下顿时喧闹起来。

  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宴会才告结束。赵匡胤今天格外高兴,也就多饮了几杯,阎承翰带着两个内侍搀扶着他进入殿旁的一间禅房,赵普随后跟了进来,问道:

  “陛下是否要在此稍事休息?”

  “朕今天高兴,就在这里偷一会儿闲也好。”赵匡胤点了点头。“赵卿,朕又想起在商丘的时候,你时常给朕讲些典故,朕听得蛮有些意思,所以世宗皇帝要你的脑袋,朕舍不得给他,朕还想让你这颗脑袋给朕倒出些故事来听呢!”

  赵普慌忙跪地叩头,说道:

  “臣谢陛下洪恩厚德!”

  “起来吧,如今这小小禅房里只有朕和你,朕猜想你这个鬼头一定又有些故事要讲了。”赵匡胤说着,忽然想起前些日子赵普对他说有件宝贝寄存在相国寺,问道:“你近前来,说说那件宝贝吧!”

  赵普站起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陛下可知道陈桥驿那件黄龙袍是哪里来的?”

  “想必是潘美之流从宫内弄出来的。”赵匡胤未加思索地答道。

  “陛下万事英明,这件事可猜错了。”赵普诡谲地笑了一声。“陛下想听故事,臣就为陛下讲讲这件龙袍的故事吧。臣从瓦桥关九死一生逃回商丘,有一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位仙女飘到节度府中,把一件黄袍交给臣,说是宋微子命她前来,让臣把这件黄袍穿在大宋天子身上。臣吓了一跳,睁开眼睛,果然看见身边放着一件金光闪闪的黄龙袍。”

  “宋微子?朕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记不清了,你给朕说说明白。”赵匡胤听得有兴趣,问了一句。

  “这宋微子乃是宋国的开国之君。当年商纣王沉湎酒色,荒误国政,他哥哥微子屡谏不听,只得逃亡而去。后来周武王灭了商纣,找到微子,恢复了他的王位。武王死了以后,周公姬旦摄政,为了安抚商朝遗民,命微子在商丘这地方建立宋国,商朝的遗民对他非常爱戴。微子死后,商朝遗民在此地积土成丘,为他建了一座大坟,从那以后,这地方才改叫商丘。再往后,微子就成了宋国人心目中的神灵,所以人们为他建了座微子庙,一年四季祭祀他。唐高祖李渊为什么把商丘这地方取名叫宋州呢?就因为此地是古代的宋国。”

  “嗯,不错,说下去。”赵匡胤听得入神,酒也醒了许多。

  “当时臣见到那件黄袍,觉得这梦做得蹊跷,忙不迭骑上马找到微子庙,想得到神灵指点。可是磕了几十个响头,那微子神像依然笑而不言。臣出了庙门,一抬眼看见一个裁缝铺,只见那铺子前站着一个姑娘,真把臣看呆了,原来这姑娘的相貌和臣梦见的仙女一般无二!臣急忙上前询问,姑娘回答说,她确实到节度府里送过一件黄龙袍。臣问她受何人嘱托,姑娘说她是在微子庙里烧香时听神像所嘱。这件事听起来有些离奇,可臣一联想到瓦桥关姚内斌写的那句话,便明白陛下该穿这件龙袍了,这才把袍子交给了潘将军和李处耘将军。”

  “于是就有了朕黄袍加身?”赵匡胤盯住赵普的脸,又问。“你说的这个姑娘现在哪里?朕倒真想见一见呢!”

  “禀陛下,臣前些天所说的宝贝,就是这位姑娘。”赵普说完,扭头出了禅房,对候在门外的阎承翰说: “快去把盈盈姑娘请过来!”

  赵匡胤酒全醒了,只见盈盈翩翩走进禅房,跪在他的面前。

  “民女薛盈盈拜见皇帝陛下!”

  尽管赵普讲得拐弯抹角,但这事毕竟来得突然,赵匡胤一时弄不清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仙人还是凡人。

  他仔细打量着盈盈姑娘,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和人们传说中的仙子并不相同。但他隐隐感到,此人和他寻常所见的世间女子也不相同,那双眼睛除了妩媚之外,还流露出一些聪慧,一些坚毅,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灵透。

  “平身,听朕问话。”赵匡胤开始怀疑赵普的话。“那件龙袍是你所刺绣?”




  “是。”

  “受谁所托?”

  “是民女在微子庙里烧香时受神明所嘱。”

  这话与赵普所说如出一辙,然而这并不能证明真是微子显了灵,因为赵普完全可以与她串通口实。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自己身上的龙袍出于这位女子之手,是可以肯定的了。赵普出于什么目的把她带到汴京也不重要,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也是肯定的了。

  赵普一直在偷眼觑着赵匡胤,他看出皇上对盈盈并无反感,即时奏道:

  “陛下,臣以为盈盈姑娘有助立宋朝之大功,其功在前,其封当随其后!”

  赵匡胤没吭声,瞅了瞅盈盈,半晌才问:

  “只你独自一人吗?”

  “民女还有位母亲,母女相依为命。”

  “陛下!”赵普又奏道。“臣已为盈盈姑娘的母亲赁好房屋,离臣的住处不远,日后生活有臣照应,绝无问题。”

  数日之后,薛盈盈被册封为昭仪,入居懿德宫。





第十六回 永德安置曹彩霞

  张永德从澶州回到汴京已有数日,他并没有急于入朝,而是在街市上到处闲逛。当他看到京城里市肆井然,民安于业的景象,才真的对赵匡胤服气了。他命副将李汉琼到丞相府给范质打了个招呼,范质连忙奏报赵匡胤,赵匡胤下旨在大内的后花园万寿阁中会见张永德。

  万寿阁是个不大的暖阁,构筑十分精巧。赵匡胤之所以不在大殿、偏殿而选择在这里与张永德会面,是想减弱政治气氛,显得亲密一些。二人在阁内对面而坐,酒肴已经摆好,赵


匡胤见案上摆的是小盏,便唤阎承翰:

  “换大觥,朕今天要与张驸马烂醉方休!”

  阎承翰急忙拿来大盏,索性把酒壶也撤下,直接用酒坛倒酒。

  “驸马兄,请!”赵匡胤热情洋溢。

  “陛下原来这样称呼永德,永德欣然受之。如今陛下已是大宋天子,还要如此称呼,永德实在消受不起。”张永德欠了欠身。“臣一生不会说假话,所言都是出自肺腑。以往的鲁莽,陛下不要见怪,因为那时臣与陛下俱为国之爪牙,并无君臣伯仲之分。如今天命有归,君臣有分,臣绝不想因此而坏了朝廷法度。”

  “驸马兄扯远了。今天这里只有兄弟,没有君臣!”赵匡胤的话也非常坦诚。

  “是不是兄弟在心里,不在嘴上。”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酒过三巡,张永德忽然问道:

  “不知陛下对臣有何安排?”

  赵匡胤放下酒杯,反问道: “将军一向功勋卓著,如今为大宋朝驻守北边,朕并无惊动将军之意,不知将军何出此言哪?”

  “陛下,臣不尊陛下时,可以刀剑相向。如今既尊陛下,定会倾尽肺腑肝胆为陛下计。虽然如此,臣还是想问陛下一句: 陛下不觉得把臣放在京师北面是个威胁吗?”

  “张将军,你把朕想得太狭隘了吧?”

  “不不,陛下不这样想,可臣却不能不这样想。”

  “为什么?”赵匡胤打断张永德的话。

  “陛下一万天里圣明,免不了有一天会饮醉,一旦哪天有奸臣诬臣谋逆,臣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愿陛下保臣一家老小平安,除去臣的兵权,给臣一个偏远州郡,让臣踏踏实实地孝敬母亲。若能如此,臣便感谢陛下大恩了。”

  赵匡胤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发酸,他低下头来,恻然说道:

  “如此看来,张将军是不愿再为大宋朝驱驰奔走了?”

  “臣绝没有这个意思。说实话,臣回京后四处都看过了,如今的宋朝旦复旦,日日新,万民拥戴,八方顺服。陛下猛将千员,貔貅百万,不必非臣不可。何况臣满身伤病,眼下再行军打仗,只恐力所不及。臣只想歇息歇息,养好身体,日后陛下果真还有用得着臣的时候,再回朝效命不迟。”

  赵匡胤知道张永德是心倦了。他是个直性子人,既然他真想暂歇一时,也只好遂他心愿,想了想,说道:

  “如今新朝方立,多少人为谋得高位想方设法,绞尽脑汁。难得驸马兄有激流勇退之心,朕不胜钦佩。这样吧,邓州武胜军节度使新丧,如果将军不嫌僻远,那里没有烽烟警报,朕许你终生为此节度,你看如何?”

  张永德离席敛衽,跪在赵匡胤面前,说道:

  “陛下所言,正合臣的心意。臣打算先到邓州安排一下,然后去商丘接母亲和妻子。”

  “商丘?老夫人和夫人住在商丘?朕怎么不知道?”

  “陛下与臣都是戎马倥偬,哪里顾得上说这些。再说臣的母亲是继母,妻室也是名存实亡,故而极少与他人提起。”张永德颇为感慨地说。“如今好了,可以过上安定的日子了。臣此番赴镇,不想带多少兵马,只需几十个随身侍卒就可以了。”

  “永德将军,朕的好兄弟!”赵匡胤颇为感动,扶他起身,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尽管对朕直说。”

  “臣既然想过几年清静日子,又不能置公务于不顾。臣帐下原有一位副将叫李汉琼,也曾是陛下的爱将。臣请求让他担任武胜军节度留后,为臣处置军府庶务,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李汉琼虽然生性木强了些,但也是个耿直汉子,有他在你身边,朕就更放心了!”

  从大内出来,张永德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骑上马回到家中,竟主动来到曹彩霞房里。

  “见过皇上了?”

  “见过了。”张永德说。“皇上答应了我的请求,让我到邓州去赋闲。请庶母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今日陪庶母吃一顿饭,明日去商丘看看母亲。”

  曹彩霞听罢此话,心里一阵别扭: 他的母亲虽非生母,但年纪已老,在那个辈分上。而自己这个“庶母”比张永德还小十来岁,怎么能与他母亲相提并论呢?他的妻子也比自己年长几岁,先不说人家肯不肯喊我庶母,就是喊了,自己敢答应吗?有脸答应吗?去邓州原本是件好事,可以躲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图个清静自在,州郡里公务又不多,永德会有更长的时间呆在家里。即使张永德不碰自己,只要他在家,自己心里也不会那么空荡。

  “永德,你一口一个庶母,是从真心里喊出来的吗?”曹彩霞突然问道。

  “庶母说哪里话?永德七尺男儿,从没有说过违心的话。”

  “我既是你的庶母,那庶母的话你又一句都不听,我还算什么庶母?”曹彩霞说着,眼圈有点红了。

  “庶母,神明在上,从见你的第一天,永德就对你十分恭敬,这一点永德走到哪里也问心无愧。就算是没有答应与你同檐而居,也都是为了你我的名节呀,庶母务要明白永德的心迹。”




  “那好。”曹彩霞应声说道。“如今我再求你一件事,你如果答应了我,我终生做你的庶母,如果不答应,你就是不拿我当庶母看了。”

  “庶母请讲。”

  “你说要接你母亲妻子跟你去邓州,我就只能住在京城,仍然是你的庶母;你如果要我和你前往邓州,那就暂时不要到商丘去。我总不能给你出丑,更不能让自己出丑。”

  “庶母,此事容永德再想一想。”张永德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转身要走。

  “你到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只想出去走一走。”

  “现在已是阳春三月天了,榆柳也发绿了,桃杏也开花了,我憋闷得难受,也想出去走一走。”曹彩霞缓步走到门口,堵住张永德的去路,用深情撩人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张永德心里骤然变得乱腾腾的,他看着曹彩霞泛起红晕的脸颊,微微翕动的鼻翼,轻轻颤抖的嘴唇,那双碧水一样清澈迷人的眼睛……他感到热血沸腾,一种克制不住的冲动喷涌上来,霎时间,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一切都倏然消失,存在的只剩下这个饥渴的女人和饥渴的自己,这种饥渴催使他猛地把曹彩霞紧紧搂在怀里。只见曹彩霞闭上眼睛,头轻轻一歪,靠在张永德肩头上。他是个饥渴了好几年的热血汉子啊,每次见到曹彩霞,他都是以何等的毅力在与自己的欲望搏击,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这一刻他实在无法自持了,于是捧起曹彩霞的脸,疯狂地吻了起来,曹彩霞的眼角淌出了串串泪水。

  张永德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张开双臂,把软得像棉絮一样的曹彩霞抱了起来,将她放在床上,顺势扑上去,把她瘦削的身体紧紧压住了。

  曹彩霞已经喘不过气,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张永德,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就不能亲亲地叫我一声?”

  她是想听张永德喊她一声“彩霞”,谁知张永德却习惯地叫了一声: “庶母。”

  话一出口,张永德像被黄蜂叮了一样,放开曹彩霞跳下床来,慌乱地揩了揩头上的汗水,喃喃地说:

  “我不能,罪孽!我不能!”

  曹彩霞翻身坐起,看见张永德坐在凳子上发呆,走过来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你别碰我!”张永德叫了一声,霍地站起来。“庶母,永德真对不起你!”说完,大步走出房门。

  张永德骑着马信步在街上走,脑子里恍恍惚惚,曹彩霞的脸和父亲的脸交替出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竟不知不觉出了大梁门,来到宝相寺。寺门开着,院宇里香烟缭绕,梵音袅袅。他没有打马,那马却自作主张地把他带到寺门前,喷了一个响鼻。

  寺里出来一个小和尚,见张永德还骑在马上,招呼了一声:

  “客人请下马。”

  “下马?”张永德怔怔地重复了一句。小和尚大概看出他是位贵人,主动把马牵到拐角处一棵槐树上拴好。

  宝相寺是汴京大寺之一,虽然比不得相国寺,但也绵亘久远。相传前朝有个古锤和尚在这里修成正果,所以善男信女们来此烧香的络绎不绝。近些年在这里做住持的是一个法号叫了一的老和尚,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是个江南人。

  张永德来到大雄宝殿,正好了一大师刚刚诵完经,把他让进了方丈之中。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双手合十先诵了一句,接着睁开眼睛,问张永德道:“贵人缘何到此?”

  张永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不在焉地朝四处望了望,在了一大师对面的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

  “贵人缘何到此?”了一大师又问了一句。

  “缘何到此?”张永德心中问自己,想了想,说道:“弟子是来这里洗刷恶念的。”

  “贵人不必多说,贫僧已洞察贵人的心意。大凡尘世间人,大都难逃色欲二字,是因为不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贵人如今为色所缠,又能觉悟,此乃甚善之心。贫僧为你诵上一偈,贵人自会开悟。”说罢,又闭上眼睛,慢条斯理地念道:

  色本不是业,业是色所惑。

  视色如无色,心安理自得。

  张永德也是读过书的人,了一大师讲得如此浅显,他自然能够领会,只是“视色如无色”一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了。他又问了一句:

  “大师何以知道我是为色所缠?”

  “贵人心猿意马,瞒不过贫僧的眼睛。”了一大师不紧不慢地说。“贵人大概是对贫僧所说的‘视色如无色’不甚赞成吧?贫僧今日说一句话,贵人记下,日后验证。如今天下八国,其君皆不能视有色如无色,故而远亡其国,近亡其身。贵人若把贫僧这句话牢记在心,定能成就正果,托身极乐。”

  “大师,”张永德对他的话没有兴趣,倒对他的口音感到奇怪,问道:“你一个江南人,何以来到北国呢?”

  “阿弥陀佛,佛祖无东西南北,须弥山外三千世界,都是佛祖之光照临之处。”

  李超的伤已经养好,孩儿军也真的组建起来了。这是一支年纪最轻的禁卫军队,大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根据李超的请求,孩儿军士卒的帽子比其他禁兵多两条搭在耳后的带子,右面是黑色,表示为大周朝世宗皇帝的崩逝寄托哀思;左面是红色,表示庆贺大宋朝的兴起。这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就隶于潘美帐下。

  又是一个休沐日,潘美把李超叫到家里。李超进门时,见蕊儿姑娘正逗着宫里带来的那


个孩子玩。蕊儿跟李超很熟了,一见他来,高兴地喊了一声:

  “李超哥!”

  “蕊儿,又逗孩子哪?”李超憨笑着走到蕊儿身边,用手点了点孩子的脸蛋,问道:“这孩子起名了吗?”

  “我爹爹刚起的,是顺着他三个哥哥排下来的,叫惟吉。”

  潘美原有三个儿子,老大惟德十二岁,老二惟固八岁,老三叫惟正,刚刚四岁。自从潘夫人去世之后,这三个孩子一直在大名府跟着祖母生活,潘美又一直没有续娶,所以京城里只有他一个人。去年领了蕊儿回来,他觉得家里人气旺多了,如今又多出惟吉和嬷嬷,是意外添的人口。自从蕊儿来到家里,潘美想找到蕊儿母亲萼娘的心情更加迫切了。无奈新朝建立,一件接一件都是大事,他实在脱不开身,今天他叫李超来,就是想让他到西边走一趟,打听一下萼娘的下落。

  嬷嬷从蕊儿手里抱过惟吉,蕊儿兴冲冲地跟在李超身后来到正厅。

  “李超,你坐下。”潘美从案上拿出他一直珍藏着的那方绣着“孟”字的手帕,交给李超,接着说道:“我已经从李处耘将军那里打听清楚了,拐带蕊儿的那个家伙现在还关在泽州大牢里。他叫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孟州天下第一楼的店主。你找到他以后,务必审实,然后拿着这方帕子去找萼娘。”

  蕊儿刚才还兴高采烈,一听潘美这话,流出了眼泪。

  “李超哥,你一定要帮我把我娘找回来!”

  “放心吧,蕊儿,我会找到你娘的!”李超向蕊儿起誓。

  老院公走进厅来,对潘美说:

  “潘大人,张永德大人求见。”

  潘美对李超说了声: “你收拾一下,早点儿出发。”然后朝院公扬了扬手:“快请张将军进来。”

  李超要走,被蕊儿拽住,蕊儿忽闪着挂满泪花的大眼睛说:

  “等会儿走,先到我屋里来坐一坐,行吗?”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蕊儿点点头。两人走进蕊儿的屋里。

  “蕊儿,你有话快些说,我还急着走呢。”

  “就差这一会儿?”蕊儿撅了撅嘴。她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高挑的身材,很瘦,面皮十分白净,嘴唇红红的,李超看得有点发呆。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蕊儿把头一歪。

  李超被说得不好意思,笑了一声,问道: “蕊儿,你要跟我说什么?”

  蕊儿开始抽泣,两手捂住脸,半天,才说了句:

  “我太想我娘了!”

  “蕊儿,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我一定要把你娘找回来,你还不相信?这么说吧,如果找不到你娘,我就不回来了!”

  “不,你一定要和我娘一块儿回来。”蕊儿不哭了。“有了娘,再有了你,我才感到幸福,缺一个也不行!”

  李超没想到蕊儿竟说出这样的话,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蕊儿是个多好的姑娘啊,又漂亮,又大气,如果能娶她做媳妇,那真是天赐的造化!可他转念一想,蕊儿自己这么想没有用,潘将军会答应吗?蕊儿的母亲会答应吗?

  张永德是来向潘美辞行的。柴荣在世的时候,宫里宫外两人经常碰面,再加上潘美为人深沉,又讲义气,所以张永德与潘美关系一直不错。如今自己要离开京城,道个别总是应该的。

  “张将军来得正好,难得你我二人都有闲空,我们好好地喝上几杯!”

  不大工夫,酒菜摆上来,潘美双手端着酒盏,站起身来:

  “干!”

  “干!”

  几巡过后,张永德已是面红耳热。他问潘美:

  “潘将军还记得曹澄的女儿吗?”

  “怎么不记得?张将军不是尊她为庶母了吗?满朝文武都为将军举手加额,称赞将军大仁大义。”潘美答道。

  “可我现在想杀了她!”

  潘美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张永德,说:

  “张将军可不要鲁莽,新朝大法,不论臣庶,杀人都是要抵命的!”

  “皇上给了张某誓书铁券,杀人可以不偿命。”张永德说着,又扬脖痛饮了一盏,把酒杯往桌子上狠狠地一顿。

  “张将军,你好糊涂,就算可以不偿命,那大牢总是要进的!再说曹氏一个弱小女子,又被你敬为庶母,你为什么要杀她?”

  “我,我受不了……”

  不用张永德多说,潘美全明白了。他沉吟片刻,说道:

  “张将军的难处我懂,依潘某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她嫁出去。”

  “她不愿再嫁。”

  “不愿再嫁是因为她心里有你。”潘美说道。“可这个庶母是你亲口叫出来的,这辈分也是你亲自定下来的,那就不能变了,否则会被人耻笑。不管李重进之流怎么诬告你,潘某始终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张将军,咱们常说‘结草以报’,你怎么忘了那个结草的典故了?春秋时的魏武子临终时嘱咐儿子魏颗要让自己的爱妾殉葬,魏武子死后,魏颗并没有照他父亲的话做,而是让此妾改嫁。后来魏颗和秦国大将杜回打仗,眼见一个白发老人用绳索把杜回绊倒,杜回兵败被擒。夜晚之时,老人给魏颗托梦,说自己就是被她嫁出的女子之父,特来报答魏颗救他女儿的恩德。如今张将军虽然表面上没有让曹氏为令尊殉葬,但是把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供养起来,比让她殉葬更残忍。你自以为你在尽孝道,可你忘了,她是个才二十岁的女人啊!”

  “潘将军,你说的有理,可是我无法对她开这个口。”张永德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再说就算开了口,她不愿意,我还有什么办法?”

  “张将军若能信得过潘某,潘某愿为曹氏做媒。”

  “如此,永德谢了!”




  天已经很晚了,张永德才告辞出来,潘美看他醉醺醺的,派人一直把他送到家门口。

  张永德颓唐地坐在榻前,小秀把热水给他端了过来:

  “老爷,洗洗脚吧。”

  张永德没动弹,停了一会儿,说道:

  “小秀,去看看庶母睡了没有。”

  “刚才灯烛亮着,已经黑了好一会儿了,想必是睡了。”

  “你去看看,如果睡着了就不要打扰,如果还醒着,我有些话要对她说。”张永德想尽早把事情了断,他不想再忍受折磨了。

  小秀擎着烛台来到曹彩霞门前,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她以为曹彩霞睡了,转身回去,不想一脚没站稳,往门上一歪,那门并没有闩住,她一下子歪了进去,烛台也摔进屋里,可是没有灭,蜡烛在地上闪着亮光。她爬过去把烛台拾起来,一个黑黝黝的人影映在墙上,她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再抬头看时,只见曹彩霞悬挂在房梁上。

  “啊!”小秀一声尖叫。

  再说李超取了刑部文书,匆匆上路,来到泽州,找到司理参军,要复审那个“天下第一楼”的楼主。当他把此人形貌特征讲明之后,得到的回答是: 此人前几天死在狱中了。这消息让李超大失所望,因为断了这个线索,再想找到萼娘,就如同大海捞针。想起临行前对潘美和蕊儿下的保证,他决定暂不回京复命,再想想办法,如果在泽州找不到,就到孟州去找与天下第一楼有关联的人和楼主的邻里街坊,总之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萼娘找到。

  从司理参军那里出来,他觉得肚里饥饿,便来到大街上,看见一家豆花店,店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系着围裙,招呼着不时来喝豆花的客人。豆花的香味飘过来,勾起了李超的馋虫,他走上前去,在桌前坐了下来。

  “小官人,喝豆花呀?还要点什么?”女店主笑吟吟地过来接待。

  李超接过店主人端过来的碗,问了句: “还有什么?”

  “炸果子,炸耳朵,炸馓子,啥都有。”

  李超正在大嚼,三四个黑衣士卒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为首的一个黑汉子在李超对面一坐,叫道:

  “老板娘,来几碗豆花,再来两盆果子。”

  女店主一边答应一边盛着豆花,几个士卒像等不及一样,女店主还没顾上伸手,他们早把一盆炸果子端到了桌上,嘻嘻哈哈,旁若无人。

  不大工夫吃完了,黑汉子把油嘴一抹,对女店主说了声“记上账”,转身就要走。李超看不过去,站起身来拦住黑汉,问道:

  “吃人家的饭,为啥不付钱?”

  “你是谁?”黑汉瞪起双眼,冷笑着反问了一句。

  “哎呀,各位客人,千万别上火!我记着账就是了。”女店主见两人要戗起来,连忙上前相劝。

  “听见了吗?”黑汉得意地对李超说。“女老板和我们从来是记账吃饭,你管什么闲事?”说着,竟伸出手托起女店主的下颌,拧了一把。

  李超一阵恶心,一把将黑汉的手拍下来,说道:

  “如今大宋新朝,法令严明,你们还敢胡来,就不怕犯条法吗?”

  一见黑汉子被李超推搡,其他几个士卒都围拢过来,捋胳膊挽袖子要动手。

  “野种,找揍啊?”

  “把这个外乡臭小子逮起来!”

  “狗日的,宰了你!”

  李超大喝一声: “慢!”后退了一步。“不要乱来,不然我找你们上司说话!”

  女店主连忙站在几个人中间,两头苦劝:

  “几位官人,千万别伤了和气!”

  黑汉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一手将女店主推开,走到李超面前,抡圆了拳头便打,李超顺势抓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拧,疼得黑汉哎哟哟直喊:

  “快上啊!”

  三四个人蜂拥而上,一时间板凳挥舞,饭碗乱飞。那几个士卒最终没打赢,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官人,这些人是泽州城里的逻卒,惹不起的呀!”女店主心里很害怕。“你赶快走吧,不然他们还会来抓你的。”

  李超擦了擦脑门上的血,对女店主说:

  “事是我引起的,桌凳和碗碟的钱我赔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小官人,你快走吧!”女店主急急地催他。

  李超回到客栈,洗了洗脸,换了身衣裳,又从包袱里掏出些钱,回到豆花店前,却见店门已经关上,女店主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闷闷地在街上走着,又见一些店铺在急急慌慌地收拾东西,起初他以为天色将晚,店铺要关张,可又见有的店主急赤白脸地吆喝着伙计快搬快收,不由有些疑惑,凑到一家店前,问道:

  “天还没黑,怎么就不卖了?”

  “年轻孩儿懂什么!李大帅的兵要打过来了!”

  “李大帅?哪个李大帅?”李超问了一句。

  没人理他。他转悠了一会儿,又回到豆花店前,在一个石墩上坐下来。

  街上的人明显少了,直到天将黑,才见那个女店主快步回来。

  “小官人咋还没走?再晚就出不去城了!”

  “我刚才听人说李大帅要打泽州城,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超问道。

  女店主也不管他,急急地进了自己的店门。




  李超跟了进去,见女店主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问道:

  “大娘子,你这是干什么?”

  “逃走哇,打起仗来就跑不了了!”

  “你要往哪儿跑?”

  “我也不知道。不过,总得跑出去呀。”店主扭头对李超说。忽然,她像找到了救星,拉住李超的手,问他:“小官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京城来这里公干。”

  “那你能把我带出城吗?”

  “你等等,我把马牵过来。”李超觉得这女人孤身一人不容易,便答应了。不大工夫,他牵着马回到店前,女店主已收拾好两个包袱,李超把她扶上马,径朝南门而去。

  城门已经关上了,守城的士兵叫道:

  “奉刺史之命,任何人不得出城!”

  李超走到守城卒面前,从怀里掏出刑部文书,说道: “奉皇命公干,不敢迟延。”又悄悄地递过一袋钱。守城卒会意,朝他摆了摆手说: “把文书留下,快走吧!”

  月光皎洁,凉风习习,李超边走边问:

  “大娘子,你要我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

  “我没有家,小官人如果觉得累赘,只管自己先走吧。”女店主的话语显得有些凄凉。

  “那你究竟是哪里人?”李超又问。

  “我是从孟州到这里来寻女儿的。几个月了,也打听不到女儿的下落,只好开个豆花店先安住身,慢慢再打听。”

  “你怎么知道你女儿在泽州?”

  “听别人说,那个恶棍把我女儿卖进妓院了。”女店主的声音更凄切了。

  “哪个恶棍?”

  “孟州有个天下第一楼……”

  李超听得真切,他惊愕地拽住马缰停住脚步,瞅了女店主半天,问道:

  “大娘子是不是叫萼娘?”

  “你怎么知道?”

  “哎呀,我就是专程来寻大娘子的呀!”李超高兴得跺了跺脚。“大娘子,你的苦日子可算熬出头了!”

  “小官人,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你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超把蕊儿现养在潘美家中,潘美又派自己来泽州寻找她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萼娘听罢,已是泣不成声了。





第十七回 赵匡胤下诏讨逆

  李筠出奇兵攻破泽州城,杀了宋朝泽州刺史张福。

  魏仁浦最先得到密报,火急求见赵匡胤:

  “陛下,李筠真的反了!”




  赵匡胤听罢魏仁浦的奏报,沉吟片刻,问他: “依魏卿之意,朕该如何应对?”其实他早已料到李筠必反,只是想听听这个老枢密使的想法。

  “李筠反得蹊跷。按常理说,潞州城山险水固,他如果据险固守,又倚刘钧为后援,是很难攻破的。如今他一反兵法大忌,拿下泽州,这岂不是自己分散自己的兵力?臣以为李筠一定是想以进为退,把大宋的注意力吸引到泽州,再借刘汉的势力保守潞州。如今陛下应先切断刘汉与李筠的联络通道,再围潞州,把他困住。”

  “魏卿,潞州与刘钧的通道有数条,怎样才能切断?”赵匡胤显然认为魏仁浦的办法不太可取。按照自己的想法,只要李筠敢反,就用四面合围的办法,北面从辽州南压,东面从邢州、洺州向西逼进,南面从怀、孟入泽州,这样李筠就只能退入北汉。如今李筠先发制人,攻下泽州,这恐怕不仅仅是以进为退,搞不好还有大文章在后头,大概想要连下三城,扼住西京呢!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刚一闪现,便立即警觉起来,问道:

  “魏卿,现在守怀州的是谁?”

  “是王侁。”魏仁浦立即答道。“臣听说王侁这个人甚有心计,他料定李筠必反,早已广集粮草,以备大军调用。”

  “哦?王侁那里现有多少兵马?”

  “大约三千。”魏仁浦对答如流。

  “这是个大失误!”赵匡胤握紧了拳头,自言自语了一句,又对魏仁浦说:“朕料李筠是想乘我不备,从泽州南下攻打怀、孟。魏卿,你火速下令,命崔彦进带领禁卫精兵开赴怀州,务必将李筠南下太行的通道堵住!否则,我军就会陷入被动。”

  魏仁浦恍然大悟,顺着赵匡胤的思路说道:

  “如今慕容延钊和王全斌二将正在潞州以东,依臣之见,当命这两个人插入潞、泽之间,截断李筠与北汉互援之路。”

  “此言正合朕意!”赵匡胤点点头,又嘱咐魏仁浦:“还有潘美,命他与崔彦进一同前往,担任随军转运使。”

  “遵旨!”魏仁浦不多耽搁,匆匆退下。

  赵匡胤所说的这个转运使,指的是负责作战部队后勤补给的官员。转运,就是转运粮草,调配给各路兵马。国家初建,转运使就是这样临时委派。后来战事平息,这个官不但保留下来,而且成了一道一路之中的重要长官,这是后话。

  再说李筠在派人攻打泽州的同时,又派人到并州与刘钧商议,请求刘钧发兵共同南下。刘钧告诉来使,近日将亲率兵马赶往潞州,与李筠合兵抗宋。三天后,北汉特使来到李筠这里,说刘钧统领人马已经过了武乡县,请李筠到太平驿议事。这太平驿在屯留县之北,襄垣县以西,是北汉人进潞州的必经之处,又是个大驿站,离潞州城大约六十几里路。刘钧之所以选择在这里与李筠会盟,就是想把他调出潞州,煞一煞他的傲气。

  李筠带着几百随从赶到太平驿时,刘钧已先到了。要是在平时,李筠绝不会屈身离开潞州城来见什么刘钧。可这次他没有别的办法,不但来到了这里,还以臣下见君王的礼节向刘钧行了大礼。

  “宣诏!”刘钧得意洋洋地受了李筠几拜之后,对身后的刘汉忠说道。

  刘汉忠打开事先写好的诏书,宣读道:

  “赵氏篡于周室,百僚愤于心中。昭义节度使、潞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检校中书令、上柱国李筠,锐气无前,雄材杰出。洞晓知方之勇,深知逆宋之奸,整军经

  武,许国忘家,愿躬身而讨叛,依汉室而效忠,特加食邑三百户,封西平郡王。”

  李筠对刘钧这个假食邑、假封王根本不感兴趣,他想要的,只是晋北的骁将锐卒。一应客套结束之后,刘钧设宴款待李筠,说是刘钧设宴,其实不过是李筠备酒,刘钧就主人之座罢了。

  “刘国主,”李筠等不及了。“末将想看看塞上雄兵。”

  “好哇。”刘钧呵呵一笑,命刘汉忠道:“集合队伍,朕要与李大帅乘车而观之。”刘钧与李筠并骑检阅。此人读过几眼《左传》,倒学着齐桓公的口气夸耀起来:“李大帅,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李筠心里一阵阵地冒凉气: 这个刘钧,就拿这点老弱残兵来搪塞自己?他叫一声苦,觉得上了刘钧的当,但又不甘心,问道:

  “除了这些兵以外,还有精骑吧?”

  “有哇。”刘汉忠接口答道。“李将军请看,这些都是本帅的狼孩兵。”

  李筠对刘汉忠自称“本帅”而只称自己为“李将军”感到不满,只是求着了人家,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他顺着刘汉忠所指看去,远处果然站着数排衣容皆丽的少年士卒,个个精神抖擞,身材矫健,比这四五千羸兵强多了。

  “也隶在本帅帐下?”李筠问。

  “呵呵,这可都是些狼崽子,说吃人就吃人,除了本帅,谁能驾驭得了他们!”刘汉忠给了李筠一个软钉子。

  李筠气得真想一甩手回潞州,但还是压住了火,赔了一个勉强的笑脸,说道:

  “本帅感谢大汉国主鼎力协助,有这些骁勇将士,本帅坚守潞州,心中甚安。刘将军号称神勇,又有狼孩兵凶猛无敌,那就请刘将军直赴怀、孟,捣敌人空虚之处。”他刚想再说“取胜之后把潞州还给汉王”,又咽了回去,心中骂道,“狗日的,就拿这么几个老兵应付本帅,给你个屁!”

  “李将军,汉忠不才,愿假将军虎威,与将军共出泽州,攻打怀、孟,不知李将军意下如何?”

  这分明又是在将李筠的军,那刘汉忠要去攻打怀、孟,打下来不就成了北汉的地盘了吗?但李筠明白,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也好,你我整顿师旅,同赴泽州。”

  “潞州呢?”刘汉忠追问了一句。

  “有犬子守节呢。”李筠说得很轻松,像是在告诉刘汉忠: 你别想乘人之危,先占了本帅的老巢!

  就在李筠与刘汉忠从泽州出发的时候,崔彦进、潘美及时赶到了怀州。遵照赵匡胤绝不让李筠越过太行山的圣谕,潘美留下三四百士卒负责转运怀州粮草,崔彦进带领精卒五千,王侁又集结了怀州之兵两千,从怀州出发,翻山越岭,朝泽州开过去。算起来从怀州到泽州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可是出怀州往北二十里到万善镇后,便进入了九曲十八盘的陡峭山路。这里山高路险,林木葱茏,用句唐人诗,说此处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倒是恰如其分。这里还有一些断头路,走着走着,前面便是深沟或是高垒,需要绕行。而这一绕,一来更为难行,二来不知要绕出多少里路。前行的士卒还好些,后面押运粮草的潘美却费了大劲,有时为了把路垫平,要动用几十个士卒搬运石块。这样的路程少说也有四十里,直到泽州最南的星轺镇,路才渐渐平缓了些。

  这一夜急行军,士卒们疲惫极了,崔彦进下令就在星轺镇扎营。

  第二天天刚亮,将士们吃了几口干粮,又匆匆上路。出了天井关,崔彦进命王侁带领怀州兵向东北挺进,沿着丹水插到泽州北境,自己则带兵直扑泽州州城。

  傍晚时分,崔彦进大军抵达泽州城下,没遇到任何抵抗。王侁一军路途稍远,天黑时刚走到黑牛岭,离泽州城还有几十里。

  黑牛岭是个人户不多的小山村,丹水穿山而过。山虽不高,但绵延数里,只有一条小路,傍着丹水弯弯曲曲伸向远处。王侁看了看地形,命军队暂住于此,烧火炊饭,自己带着几个卫兵来到一户人家院中,想问问前面通泽州城的路况。没想到刚从北面回到家的小伙子冲口对他说:

  “北边山凹里驻着好些兵呢。”

  “什么?”王侁一听,头发都竖起来了。“有多少人?”

  “少说有几百人吧。”小伙子有点奇怪。“咋?你们不是一伙儿的?”

  王侁转身飞快地跑出院子,对刚刚起火的士兵喊道: “不要起火,集合!”

  士兵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几台灶已经点燃,王侁冲过去,撤出柴火,用脚把火跺灭,然后命令: “不准喧哗,快整队!”他把几个校尉叫到面前,匆匆交代了几句,校尉们便各自领着队伍,一队一队地朝前开拔。

  约摸走了有三四里路,王侁果然看到前方有篝火在燃烧。他又命各校带领兵卒,将烧火处的汉兵悄悄包围起来。

  烧火做饭的这些人正是刘汉忠所带领的狼孩兵,大概四五百人。刘汉忠是个很有经验的武将,虽然王侁来得突然,而且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他依然十分镇定,骑上战马,吼道:

  “来将通报姓名!”

  随着这一声喊,几百狼孩兵迅速地排列整齐,只等刘汉忠发令。

  王侁横枪骑在马上,他知道刘汉忠是在自壮声威,也没理他,回头朝各部喊了一句:

  “把这些汉兵全宰了!”

  宋兵呼啦啦地冲了过去,刘汉忠跃马上前,挥着长剑,直逼王侁而来。两人交手时,士卒们也冲杀在一起。月光连同火光照着这片战场,更显得壮烈无比。

  刘汉忠剑法娴熟,战了几个回合,他大吼一声“看剑”,王侁只觉得左臂麻了一下,顿时左胳膊使不上劲了。他费力地用右手挥舞着枪,往后退了几步,跌下马来。刘汉忠正待抢前要刺时,只见王侁那匹马跃上前去,与刘汉忠的马撞在一起。这时几个宋兵赶过来,拖着王侁就往后撤,疼得王侁哇哇大叫。

  厮杀声渐渐静下来,刘汉忠带着狼孩们退走了。王侁忍着伤痛看了看战场,不大的战场上,士卒躺了一片,有扭动的,还有哼哼的。他命士卒们一一查看,把还没咽气的汉兵统统砍死,嘴里骂道:

  “北汉狗杂种,老子和你结下三辈子仇,等着吧!”

  几天之后,赵匡胤接到战报,说王侁在黑牛峪杀敌二百,崔彦进在泽州城南的大会寨杀敌三千,宋师军声大振,泽州守敌关闭了城门,不再接战。不久又接到慕容延钊和王全斌的奏报,说二人已经沿淇水到了陵川,不消两天,就可以抵达高平。

  刘汉忠没料到刚一出师便受此重创。回到泽州城,埋怨李筠不与他同时出兵。此时李筠刚到泽州没几天,他本想与刘汉忠分道南行,突出太行十八盘,所以自带兵马径直南下,不料在大会寨遇到崔彦进,损兵折将,也窝了一肚子火,恨恨地说:

  “汉人不讲交情,不知香臭,这时候还舍不得发兵,要等到什么时候?”

  “本帅也没想到李将军如此疏忽,竟然一战丢了三千人马。照这样丢下去,我大汉就是兵马再多,也供不起将军你呀!”刘汉忠毫不让步,嘲讽地说。

  “好了好了!”李筠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眼下崔彦进堵住路口,我们晚了一步。你说,该怎么办?”

  “杀过去!”刘汉忠语气十分坚决。

  “杀过去?要是能杀过去,本帅不早就杀了吗?崔彦进这家伙打起仗来又鬼又狠,可不像你那群狼崽子!”李筠挖苦道。

  闾丘仲卿站在李筠旁边一直没说话,眼看两位大将你来我往,只得相劝:




  “依末将之见,眼下兵力守泽州是没有问题的。二位大人如果真想南下怀、孟,必须再搬援兵。李大帅已经把潞州兵马全投在此处了,末将以为刘将军不妨回禀你主,请兵三万,则大事可济。”

  “三万?大汉有多少兵马,再拿出三万来?”刘汉忠觉得闾丘仲卿的话不切实际,说道。“别忘了,大汉的东边还有群狼等着扑食呢!”

  “无论如何,刘将军总得去搬兵,否则坐在这里不敢出城,还谈什么分割天下!”闾丘仲卿依旧坚持。

  刘汉忠本想借李筠的兵力拿下怀、孟,扩充大汉的地盘,没想到赵匡胤的兵马这么快就到了泽州,而且攻势这么猛。万一城破,自己岂不会搭在此处?想到这里,他放缓了语气,对李筠说:

  “也好,李将军暂时高卧泽州,本帅回趟太原,说服我主发兵,再转回来与将军共襄大事。”

  李筠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即说道:

  “刘将军怎能离开这里?本帅的意思是让闾丘仲卿赴太原求援,你看怎么样?”

  刘汉忠心里骂了一声“老滑头”,不动声色地说:

  “闾丘将军怕是说不动我主吧?”

  “那也好,刘将军,让闾丘仲卿陪你去,路上也不至于太冷清。”李筠退了一步。

  “不必,我不是还有几个狼孩兵吗,遇到情况,足能对付。”

  “那不行,狼孩兵刘将军休想带走。如今军情如火,多一个人也是有用的。”李筠更看透了刘汉忠想溜。

  刘汉忠自知只有这一条路,勉强答应。可闾丘仲卿又犯了难,李筠把狼孩兵扣作人质,如果随刘汉忠前去,万一事情中变,自己岂不又成了刘汉忠的人质?他再三向李筠申说,李筠才同意让刘汉忠只身返回。

  就在刘汉忠走后的第二天,慕容延钊和王全斌的兵马从陵川抵达高平,真正切断了潞州与泽州的通道。这下子李筠真害怕了,他让闾丘仲卿乔装成卖卦先生,混出泽州,到潞州去命李守节火速出兵,想尽办法突破宋军,支援泽州。

  大宋朝廷里也正在议论对付李筠的办法。范质、魏仁浦以及李处耘、赵普等人齐集便殿。

  “现在李筠守着两座孤城,等待刘钧的援兵。崔彦进给朕的军报上说想采用围困之法,众卿以为如何?”

  范质先点头表示赞成,在他看来,潞州一隅作乱,把他死死围住,不碍全国大局。

  李处耘不以为然,禀道:

  “末将以为李筠现在并非死棋,契丹和刘钧一旦发兵,我军必然受挫,而李筠如果孤注一掷南下太行,满盘棋都会让他走活。”

  “依李将军之见,下一步该如何应对?”赵匡胤问李处耘。

  “禀陛下,末将以为对固守之贼,当集中优势兵力围而聚歼之,永兴军的袁彦也可以参战嘛,这样一来,契丹和刘钧必须要考虑他们自己的胜败得失,未必敢轻易发兵。”

  赵匡胤又把目光转向赵普。

  “陛下,臣以为李筠是个疯子,他惧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陛下。李将军说得很有道理,集中优势兵力迅速歼灭李筠,才能有余力应付其他事变。”

  赵匡胤从赵普的话中听出了两层意思: 一是要自己御驾亲征,二是要防止有武夫悍将再起祸端。赵普所说的“其他事变”,显然包括淮南的李重进和永兴军的袁彦。这个赵普,说出话来总能胜人一筹。其实李重进的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近来淮南也有刺史送来密报,说李重进举兵反叛是迟早的事。现在赵匡胤最担心的,正是南、北、西三贼同时作乱,那就很难兼顾了。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出现,御驾亲征也许是个好办法。

  赵匡胤点了点头,问魏仁浦道:

  “出使淮南的李穆回来了吗?”

  “禀陛下,还没有。”

  “李穆一定是遇到麻烦了。”赵匡胤掐算着李穆的行程。片刻,又对魏仁浦说: “魏卿,再遣人去说服李重进,一定要稳住他,能拖几天就拖几天。李穆要是遭到不测,朕会以最高的礼节为他送葬。”又转脸对李处耘说:“处耘,点集禁军,朕即日亲征泽、潞!”

  范质不懂军事,只是感到国家新立,皇帝出征,怕人心摇动,说道:

  “陛下,京国之内,稳定第一呀。望陛下三思而行。”

  “范丞相,京城的事就交给你了。朕要你指挥好两个人,一是皇弟光义,即日命为大内都点检,让他护好王城;一是开封府尹昝居润,让他务必稳定京畿,不能出一点乱子。李筠老贼虽只是一个毒瘤,一旦溃烂,也会弄得人满身脓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朕意已决,众卿各行王命吧。”

  赵普心里很高兴,因为赵匡胤明摆着采纳了他的建议。不过当赵匡胤说完最后几句话之后,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那么对劲儿。当年柴荣出征河北,罢张永德殿前都点检,命赵匡胤取而代之,结果是“点检”做了天子。如今赵匡胤出征泽、潞,又让赵光义做“大内都点检”,就不怕再应神谶,让赵光义乘机做了天子吗?他猛可想起去年在商丘拆柴荣的“榮”字时,怎么也猜不透这个“榮”字为什么是木上有两把火,难道天命真的要新生的宋朝两火并燃?那岂不又会天下大乱?他脑子飞速地转动,想对赵匡胤说,又觉得这个想法过于荒诞,怕赵匡胤加罪。可是如果对这个“大内都点检”不加阻止,谁又能保证这不是上天的又一次警示?想到这里,他头上冒出了冷汗,决定从范质那里做这篇文章。

  范质还在慢悠悠地往外走,赵普连忙追上去,叫道:

  “丞相,下官有话要说。”

  范质回过头,问道: “赵学士刚才不是说得很好吗?”




  “丞相,方才陛下说要留皇弟为大内都点检,下官以为皇弟今为殿前都虞候,已是众将习惯了的称呼,何必要改名?”

  范质觉得赵普的话很可笑,叫什么官名有何妨碍,也值得当大事与自己商量?

  “赵学士,明说吧,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官觉得大内都点检这个名字不够响亮。如今皇帝出征,皇弟岂能仅仅点检大内?殿前帐下,听起来多威武!”

  “赵学士真有意思。不过大内都点检是皇上的旨意,老臣怎好擅改?”

  赵普看着扭身走去的范质,心里骂了句: “木强老儒!”

  五月初十这天,赵匡胤率领禁军及归德旧部将士两万多人出了汴京,几天之后,来到怀州,行宫就安排在刺史衙中。

  前军都部署崔彦进差了一个小校从泽州飞马来报。

  “禀陛下,慕容将军与王全斌将军重兵守住高平一线,潞州与泽州都已成了孤垒。前两天反贼李筠派其部将闾丘仲卿到潞州搬兵,被慕容将军俘于帐下。李筠老贼孤注一掷,命副帅带领三万兵马向南突围,被崔将军和王侁将军截在泽州之南,杀获甚多,现在叛军已退回泽州。崔将军正在泽州城下恭候陛下大驾!”

  赵匡胤昨天已查看过王侁屯聚的粮草,十分满意。如今又听说他与崔彦进共击李筠,忍不住问了一句:

  “王侁功劳如何?”

  “禀陛下,王将军与北汉狼孩兵英勇作战,肩部负了重伤,现仍在前沿阵地与士卒风餐露宿,其志可嘉。”

  赵匡胤点点头。王侁曾在自己帐下当过小校,此人称得上勇武,只是遇事急躁些。这一次屯聚粮草,又打胜仗,大概是历练成熟了。他打算大大地奖赏此人。

  “潞州现在是何人镇守?”赵匡胤又问道。

  “回陛下,潞州守将乃李筠之子李守节。”

  “好!”赵匡胤一下子兴奋起来。“你速回泽州,告诉崔彦进将军: 朕几日之内便到。再告诉慕容将军,让那个闾丘仲卿去潞州劝降李守节。”

  小校赶回泽州时,慕容延钊和王全斌已经离开高平,分东、西两路围住了潞州。

  慕容延钊把闾丘仲卿叫到帐中,为他松了绑。

  “你知罪吗?”

  闾丘仲卿没有回答。

  慕容延钊压住火气,继续说: “本帅命你回潞州去,劝李守节归义。”

  “你凭什么命令我?”闾丘仲卿终于开口了。

  “闾丘仲卿!”慕容延钊厉声叫道。“你这条狗,本帅想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你倒如此不识抬举!”

  “你不是狗吗?”闾丘仲卿冷笑一声说。“你我都是狗,不过各吠非其主罢了!”

  慕容延钊何曾受过这等辱骂?气得两眼圆睁,顺手抓起案上一块笏板,朝闾丘仲卿嘴上打去,边打边吼:

  “本帅非打烂你这张臭嘴!”

  闾丘仲卿应声歪倒在地,昏死过去,不大工夫转醒,用手摸了摸满嘴的血,然后吐了一口,从黏黏的血水里拣出两块被击碎的牙齿。

  “说,你到底去不去潞州?”

  闾丘仲卿把牙齿在布衫上擦擦干净,看了半天,又把牙放在衫内收了起来。

  “我可以去潞州,但我只能劝李守节不降。”

  “本帅杀了你!”

  “那可就成全仲卿,仲卿死得其所了。”闾丘仲卿镇定自若。

  慕容延钊虽然气恼,但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命军士将他押出去。

  部将姚内斌进帐议事,慕容延钊不等他开口,抢先问他:

  “有件麻烦事,是皇上传旨下来的。本帅想请你帮个忙,事成之后,为你请功,如何?”

  “内斌乃是契丹降将,蒙大宋皇帝不杀之恩,赴汤蹈火,愿效犬马,何敢言功?慕容元帅只管吩咐。”

  慕容延钊踱了几步,说道:

  “潞州守城的是李筠的儿子,皇上要本帅劝降他,本帅想来想去,这说客只有你来担当最为合适。”

  姚内斌是个既有胆略又有心计的人,瓦桥关降周之后,柴荣和赵匡胤都想让他到京师或近畿去任职,他总是自称无能,不愿前往,这分明是出于惧祸的考虑。其后赵匡胤让他继续驻守瓦桥关,他又不肯,所以带着那支降军驻到了镇州。当时李重进想让他在帐下做偏将,开赴淮南,他推说自己是北方人,不习惯南方水土。后来慕容延钊到了镇、定,他便隶在了慕容延钊帐下。这一次慕容延钊为什么一见他就决定让他去潞州劝降呢?因为此人投的是赵匡胤,既然赵匡胤如此信任他,干好干不好,自有赵匡胤处置,这就可以把干系从自己身上摘出去了。

  在姚内斌看来,此行无异于进入虎口,生死由不得自己。李筠是个死硬的家伙,李守节又为其父守着老巢,于情于理,李守节都不可能轻易投降。但慕容延钊既有此命,也只能不顾性命去走一趟。

  姚内斌来到潞州,连一个卫士也没带。

  府衙中,原来李筠坐的那张大椅子上换成了李守节。见到姚内斌,李守节先说了句:“姚将军真是虎胆英雄,令人钦敬!”

  “我算什么英雄,李将军少年英武,前程灿烂,可以大有作为!”姚内斌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还是闲话少说吧。”李守节是个爽快性子。“我知道家父触怒了天威,如今姚将军来


劝我投降,我只有一个条件。”

  “少将军请讲。”

  “饶过家父一条性命,让他到想去的地方逃生去,守节没有二话,立即犒迎王师。”

  “少将军。”姚内斌心平气和,他听出李守节话中已有降宋之意了,绷紧的心放松了一些。“姚某深深体谅你的孝心,为人子者,岂有坐视老父听人杀戮的道理?可是少将军不要忘了: 天子已经对令尊大人仁至义尽,令尊执迷不悟,举兵反叛,致使天颜震怒,御驾亲征。少将军想一想,过错究竟是在大宋天子呢?还是在令尊身上?”

  “我不要听你的训诲!”李守节不耐烦地说。“我只问你一句,放不放过家父的性命?”

  “少将军息怒。如今潞州破在旦夕,望少将军顾全大局,不要让潞州城里血流成河。”姚内斌又极陈利害。但他知道,单凭这一点是说不服李守节的。他略一思忖,给李守节出了个难题。“要天子放令尊一条生路也不是做不到,那还要看令尊想不想走这条生路。”

  “你是说让家父也投降吗?”李守节猜想姚内斌一定是这个意思。“他已经逆了天命,如今投降,不是自取灭亡吗?”

  “今天子是个大仁大义的人,当初内斌瓦桥关投降,至今毫发无损,还不断加官晋爵。少将军看在下就知道了。”

  李守节迟迟疑疑,半天没说话,身边几个将校也不敢插言献策。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

  “好,我投降!”

  姚内斌悬着的心终于掉回胸腔里,他从没见过李守节,来此之前他想像此人也一定是个像李筠一样的恶煞。没想到他一脸白皙,文质彬彬,既不乏男子汉的阳气,说起话来又通情达理,识于机变,想不到李筠竟能生出如此宁馨儿!

  “令尊那里,少将军打算怎么办?”

  “我去泽州再规劝他。”李守节已经考虑过此事了。

  “倘若令尊执迷不悟……”姚内斌仍旧有些担心。

  “那就只有玉石俱焚!”李守节知道别无选择,说道。“姚将军在此为证,我李守节既想做忠臣,又想做孝子。如果不能两全,我希望姚将军转告天子陛下,就说李守节是为大宋尽忠,在潞州给我留一块坟地!”

  “壮士!”姚内斌不由赞叹一句。“少将军,你也成全了在下的忠义,我谢谢你。不过令尊大人那里,劝是劝不回来的,不知少将军想好脱身之策没有?”

  李守节何尝不知道老父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老父是不会回头的。他现在没有更多的遗憾,因为自己已经苦苦劝过父亲,已经尽了孝道。

  “脱身之策?哈哈哈哈……”李守节大笑起来。“我不是说了嘛,潞州给我留块坟地,就是我的脱身退处之地。”

  整个谈判没用一个时辰,李守节回到屋里,把自己齐齐整整地装束起来,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戎装,又换上一双新靴,走回厅前,把手里的一方白帕交给姚内斌: “烦姚将军给我扎在头上。”

  他与姚内斌并肩走出府衙,故意绕了个远,打从军营密处经过。军士们见少将军白额出降,有的在那里发愣,有的哭了起来。

  “孩儿们,不要难过,周朝与宋朝本来就是一家人。明天,你们就编进宋朝的军队,吃宋朝的军饷,你们会活得更好!”

  “少将军,你还回来吗?”军士们的情绪显得很凄凉。

  “少将军一定要回来呀!”

  “少将军,我们陪你去吧!”

  “……”

  赵匡胤翻过十八盘抵达泽州城下时,李守节正好也来到泽州。远远地,赵匡胤看见城南有不少尸骸。天气转热了,本该麦香四溢的郊野,却飘过阵阵腐臭之气。他又看见不少的宋兵在收拾尸体,这是周太祖时就定下的规矩,赵匡胤还在继续遵行着这个规矩。

  城上城下到处是兵,有的在箭楼上瞭望,有的在往城上搬运石头和刀箭,一个个衣衫破旧,形容憔悴。

  李守节从容地走进泽州府衙。李筠没在,小校说,李大帅在后厢爱妾刘氏那里,让他稍候。他不想等,命小校带他立即前去。

  “你来这里干什么?”李筠吃了一惊,皱着眉头问。“潞州呢?”

  “孩儿已把潞州交给宋军了。”李守节说完,垂下头去,等着父亲的责罚。

  “老夫上了刘钧的当了!”李筠咬牙切齿地说。“实指望他与契丹乘机南下,用闾丘仲卿之策,定能成就大事。可惜这些家伙一块儿糊弄老夫,把为父推上了绝路!”

  “父帅,姚内斌亲口答应,可以免你一死。”李守节哭了起来。

  “傻孩子,说梦话哪!”李筠不屑地哼了一声,绝望地叹道。“想不到我李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守节泣不成声。

  “守节,为父知道你是个孝子,听为父一句话。我估计赵匡胤攻城就在明天,你今晚就带刘氏走。刘氏腹内有为父的骨血,我死之后,你要善为抚养,长大后让他种田,让他经商,让他学手艺,干什么都行,只是不要再当将校,千万不要再当将校,多大的官儿咱也不要了!”

  “父帅,孩儿舍不得你老人家,让孩儿与你一同死吧!”

  “傻话!为父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你们都这么年轻,为啥要死?”

  “父帅,那你为啥一定要死?究竟是为啥呀?”李守节抱住李筠的大腿。

  “为父只为争一口气罢了,说不清楚!”李筠叹了口气。突然,他像红了眼的猛兽,一把揪起李守节,吼道: “快走,快走啊!”





第十八回 范丞相力荐枢密

  “攻城!”

  赵匡胤一声号令,万弩齐发。一枝带火的箭直向城头射去。李筠一把抓住箭杆,哈哈大笑了几声,把箭扔在地上。又一枝箭朝他头顶射过来,他爽身一蹲,那箭结结实实地钉在了身后的红漆大柱上。




  宋军的箭渐渐稀了下来。李筠大吼一声:

  “放箭!发礌石!”

  墙头上的士卒拼尽全力朝城下射箭,扔礌石,攻城的宋军被这阵猛烈的还击打得向后退去。

  “再攻!”赵匡胤又下了命令。

  泽州城墙并不算高,数十架云梯成排地搭在了南城墙上,尽管滚木礌石哗啦啦地砸下来,宋兵还是如蜂如蚁地往上爬。北面慕容延钊,东面王全斌,西面姚内斌分头指挥着各自的军队,杀声混着惨叫声、嗖嗖的鸣镝声、叮叮咣咣的礌石声、哇呀呀的格杀声、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呼呼的风声、哭声、骂声,这一刻的泽州城,进入了毁灭前的壮烈。

  李筠走下城楼,后面跟着几个亲卫校卒。他望了望从城门通向府街的那条大道,又望了望道路两旁的市肆店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放火!”

  店铺从北向南,渐渐地烧了起来,火舌越蹿越猛,借着风势,迅速地向前延伸开去。

  北门被攻破,潮水般的宋兵涌了进来。

  李筠旁若无人地信步前行,后面的宋兵将他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他走不动了,站在那里,怒目而视。

  崔彦进骑着马冲过来,喝道:

  “李筠逆贼,还不投降!”

  宋兵拥上来要捆。李筠大喝一声: “谁敢动!”趁众人怔住的一刹那,他抬眼看了看崔彦进,笑道:“逆贼?呵呵,你抬举老夫了!”

  他喝开围住他的宋兵,朝正在燃烧着的店铺走去。没有人敢拦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进毕毕剥剥的烈焰之中。

  火被扑灭了,整个泽州城笼罩在一片呛人的浓烟之中。

  李守节来到被烧焦的李筠身边,脱下自己的衣甲,覆盖在他身上。赵匡胤、崔彦进、王全斌、慕容延钊等人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谁也没有说话。

  李守节在李筠尸体前跪了足足有一刻的时光,才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

  “陛下,罪臣李守节恳请陛下赐臣父三尺之土。”李守节没有跪,只行了一个深揖礼。

  赵匡胤轻轻说了一句: “姚内斌将军处置此事。”便勒马离开了。

  两天后,赵匡胤大军进入潞州,安抚吏民,大宴群臣,论功而行赏。

  王侁的胳膊上还裹着白布,因有创伤,他没敢喝酒。当随行廷臣宣读赏功诏书时,他心里十分得意,自以为肯定能受上赏。可是慕容延钊、王全斌、崔彦进,一个接一个,几乎每位将领都已宣读完时,竟没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坐不住,悄声问身边的潘美:

  “潘将军,你听到在下的赏格了吗?”

  潘美也正在纳闷,说了声“不曾听见”,又问王侁: “你听到潘某的赏格了吗?”

  王侁凭着记忆,回答说: “好像也没提到你潘将军。”

  “列位将帅!”赵匡胤心绪甚佳。“朕此次亲征泽、潞,大获全胜,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个漂亮仗,躬行赏罚,朕也是第一次。众将帅且慢饮酒,朕还有两人需要奖赏。”

  门开处,李守节在前,闾丘仲卿在后,走到赵匡胤面前跪下。

  “李守节忠义之心,皇天可鉴,泣谏李筠于前,保全潞州于后。列位将帅想一想,如果李守节助纣为虐,潞州有多少士民会命丧无辜?王师又会有多少将士血染城下?只此一件,便当受最上之赏。朕亲授李守节潞州团练使,养护军民,扼守北边。”

  “谢陛下!”李守节接受王命,叩头谢恩。

  “昭义军节度掌书记闾丘仲卿,当大宋军队重兵压境之时,义忠其主,虽背逆天朝为可诛,念其忠于所守而引颈。此等忠臣,朕不忍杀。可特授大理少卿,随朕入京供职。”

  闾丘仲卿只叩了三叩,他的嘴巴肿得很厉害,说不出话来。

  “众将痛饮!”

  王侁再也坐不住了,他推说小解出了宴会厅,在外边转悠了好几圈,直等到宣赏官走出来,才连忙迎上去问:

  “我王侁险些把命丢在这里,为什么不该赏?”

  宣赏官打开圣旨,仔仔细细地又查了一遍,果然没有王侁的名字,无奈地说了一句:

  “王将军,下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宣赏官回去跟赵匡胤说了此事,还是赵匡胤喝了酒想出来透透风,他从侧门走了出来,瞧见王侁,朝他招了招手。王侁跑过去,没等他问,赵匡胤先自开口:

  “没听到你的赏格,是不是?朕早就见你出来了!为将者如此小气,朕看你不起!”

  王侁连忙施礼,解释说:

  “末将只是小解。”

  “知道为什么不赏你吗?”赵匡胤问道。

  “末将不知。”

  “朕来告诉你: 听说你在黑牛峪杀了北汉二百个狼孩,还负了伤,此事不虚吧?”

  “千真万确!”

  “可你却丢了朕怀州四百士兵的性命!”赵匡胤嗓音高起来。“以一对一,朕还得让你偿还二百条人命呢!指挥不当,急于求成,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老练的将官哪!”

  王侁的脑门开始冒汗。赵匡胤说的句句真切,他无法辩解,垂着头不敢做声。

  “还有那个潘美,战事当前,居然派孩儿军指挥使李超寻亲觅友,至今下落不明。这样的将军能赏吗?”赵匡胤的话不容置辩。不过他心里清楚得很: 王侁和潘美在这次战役中功绩卓著,单是储备、押运粮草这一项,就足以厌服将帅。他早考虑过了: 对这两个人,不能加官,只能进职,有罚有赏,才能达到既警醒他们,同时又激励他们的目的。




  什么叫加官?什么叫进职?这里要解说一下: 古时候的官分为若干系列,所谓品、爵、勋、阶是也。加官就是加阶授勋,比如隋朝那个花木兰将军“策勋十二转”,她花木兰的将军职务并没有变,但是授以高勋,表示给予一种荣誉的奖赏。还有前面提到的“开府仪同三司”,也是在不改变原有职务的基础上提高官阶而已。赵匡胤这次奖赏的名单没有王侁和潘美,就是指不给他们加勋阶。进职就不同了,进职是说你原来任的是州刺史,现在调你任比州刺史高的职务。他已决定把王侁调回京师,担任禁军散指挥使,潘美则升任马步军副都指挥使。

  掩埋好两方阵亡将士,恢复了泽、潞二州的秩序,赵匡胤率领禁军于七月初三回到京城。没过几天,唐国主李璟派来的贺平泽潞使张洎和朱元也到了汴京。这张洎虽然年纪很轻,但能言善辩,遇事机敏,深得李璟信任。见到赵匡胤,他先将带来贡献的车舆、衣锦诸物夸饰一番,说得赵匡胤心里高兴,不过赵匡胤对此人的品德却不甚称赏。见过张洎之后,赵匡胤才在大宴时见到朱元,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宴会结束之后,朱元总想寻机会与赵匡胤单独谈谈李重进谋逆的事。过了三四天,朱元通过魏仁浦引见来到延和殿。

  魏仁浦刚刚离去,朱元便跪在赵匡胤面前,口称“罪臣”。赵匡胤命他起身,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如今你是唐国特命大使,何称罪臣?”

  朱元站起身来,情绪激动地说道: “唐国主本没有命罪臣来使,是罪臣坚执要来,一是自请斧钺之诛……”

  “等等,”赵匡胤打断朱元的话,问道:“朱将军此话何意?”

  “陛下,微臣原为唐国将领,受陛下不杀之恩,归为周臣。如今又回到唐国,正所谓叛服无常之辈,最为士林所不齿。陛下继周之禅,上膺天命,对叛臣施以斧钺之诛,以警天下之人,臣愿以项上头颅为陛下立威。”朱元说得十分动情。

  “哪有这样的道理。狐死首丘,人之常情。你可别把朕想成小肚鸡肠的人。说吧,那第二呢?”

  “罪臣冒死以告陛下,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命人到唐国游说唐主,想与唐主联合一起,共同抗宋。唐主义正辞严,一口回绝。现唐主已经封锁江面,严阵以待。臣愿陛下早奋乾刚,发兵讨逆。臣献此策,也是替唐主略表臣服大宋的心意。倘或有需要唐国尽力之处,臣愿提兵助战,共歼丑类!”

  李重进必反,赵匡胤清楚得很,所以不觉得意外。听完朱元的话,他心里更有数了: 李璟惧服大宋,堵死了李重进南退的路。有了这一条,剿灭李重进就容易得多了。他让朱元转告李璟,锁住江面,便是对宋朝最大的支持。

  这一次潘美迟了数日才回到京城,一是遵照赵匡胤的旨令,协助李守节安排潞州守备,二是帮李守节整饬军府将吏。诸事妥帖之后,他才与李守节道别,踏上归程。此战潘美虽然没有受赏,但他还是欣喜万分,因为李超居然真的把萼娘找回来了!

  李超把此行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潘美讲了一遍,潘美笑道:

  “你小子真是个福将,老天爷总是照顾你。以后就跟着本帅干吧,也让本帅借借你的福气!”

  说说笑笑,不觉日已西沉。吃罢饭后,李超告辞回衙,嬷嬷领着惟吉自去歇息,厅里剩下潘美、萼娘和蕊儿三人。

  望着萼娘母女,潘美心中感慨万千,兵革扰攘之间,自己意外蒙萼娘救了一命,如今又终于将萼娘母女救出火坑,这究竟是天缘凑合呢,还是这动荡的世道里特有的悲欢?他又想起六年前从孟州回京的路上苗训给他卜的那一卦。当时他还笑话苗训是信口胡说,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地应合: 自己果然又有了一个女儿蕊儿;果然又有了一个儿子惟吉。这个苗训,是真懂天机,还是让他糊里糊涂地蒙准了呢?

  蕊儿高兴得一会儿偎在母亲身上,一会儿又站在潘美身边,亲昵地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晃去。

  “萼娘,潘某忙于军务,这几年让你受了太多的苦!”

  “将军如此仁义,萼娘感激不尽。”萼娘说着,流出了眼泪。

  萼娘显然苍老了些,但昔日的风韵依然如故。三个人又说了不少话,蕊儿直打哈欠。萼娘对她说:

  “蕊儿,先去睡吧!”

  “娘,你也早些去睡呀!”蕊儿撒娇地说。“我想搂着你睡呢!”

  “去吧去吧!娘再跟潘将军说几句话。”

  萼娘到家好几天了,这几天里她一直没有睡稳,她在焦急地等待着见到潘美,可今天真见了潘美,她又觉得憋了这么多年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了。她一会儿看看潘美,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就这样过了足足一刻,才又开口:

  “将军,夫人过世后一直没人照料,军务又忙,太难为你了!”

  “也惯了。”潘美一笑。“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将军,”萼娘一边捏着自己的衣角,一边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这些年我忍辱偷生,就是抱定了一个希望。”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潘美,话音显得越来越急促。“我希望能给将军打理家事,照顾子女,分担将军的忧劳!我钦慕将军的英名,自知身如飘蓬蒲柳,配不上将军,但我也曾是汉将的女儿,汉将的妻室,最懂得军人的感情和辛苦!”




  潘美对萼娘的话并不感到惊奇。夫人去世之后,也有人给他提过亲事,但他从心里抹不掉萼娘的影子,尽管这个影子很飘渺,很遥远,但他坚信能找到萼娘。今天,萼娘就坐在他面前三尺远,而且主动地把态度表明,他倒觉得不大敢接受这个现实。

  “萼娘,正因为你是将军之女,将军之妻,你才更应该明白军人的生死莫测。”

  “我无怨无悔!”萼娘的语调十分坚决。

  两人对视良久,潘美没有说什么。在萼娘看来,这就意味着潘美对这件事已经认同。虽然她已到中年,但心中久已蕴藏和积蓄的情感,仍使她像个少女一样,脸上热辣辣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潘美走到萼娘身边,萼娘伸出双手握住潘美的大手,轻声说道:

  “潘将军,萼娘跟定了你,生死不渝!”

  范质和魏仁浦同时被召进延和殿。

  “听说两相同时病倒,朕忙于国事,疏于问候,已命人草诏,给两位丞相各赐钱一百万,以表朕关爱之意。”

  范质和魏仁浦连连称谢,等着赵匡胤的下文。

  “国家新立半年,朕想听听二位老臣的意见,除了武将,文臣中还有谁可付以大任?”

  “陛下英明!”范质认为赵匡胤此语甚合自己的心意,治理国家,文臣才是最重要的。“臣这半年来虽然忙于庶务,但对百官臣僚也颇为留意。臣以为枢密直学士赵普智量宏伟,练达军政,遇事沉着果断,堪当重任。臣意可推之为枢密副使。”

  这话让赵匡胤颇感意外,因为他一直觉得范质与赵普并不投契,有时甚至还争吵几句。今天看来,范质果然能秉公持国,以才论人,不以个人好恶为怀。这个耿直倔强的老头儿,几句话让赵匡胤对他更加信任了。

  “魏相觉得赵普这个人堪为大用吗?”赵匡胤又把目光投向魏仁浦。因为现在的枢密使是魏仁浦,擢拔赵普为副使,当然更要听听他的意见。

  “臣完全赞同范丞相的举荐。臣有病在身,早想解除枢机之务,有赵普为臣分劳,臣也好忙里偷闲,将养病体。”魏仁浦随声附和。

  魏仁浦很有心计,他深知赵普是赵匡胤最信任的文臣,自己虽然早已在柴荣为帝时就预感到赵匡胤能成大器,有意与他交接往来,但改朝换代,新天子必要起用心腹之人,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作为前朝老臣,能保住晚节不致罹祸,就已是最大的幸运了。此时再不识相,与新宠争锋,无异于飞蛾扑火。在他眼里,赵普这个人极有心术,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倘若不同意老范质的举荐,必会落个压抑人才的恶名,所以委曲求全是他惟一的选择。他知道赵普任枢密副使只是个跳板,用不了多久,枢密使的宝座也非他莫属。一旦赵普成为枢相,对自己将大为不利,为了牵制赵普,他还必须举出一个不亚于赵普的人与他抗衡。谁有这个能力呢?他想到了卢多逊。

  “陛下,臣再举卢多逊任枢密直学士。此人在周时曾奉使契丹,功成而还。大宋新立,又力劝张永德委质归心,是个能力极强的后进之辈。”

  赵匡胤点点头: “朕听说晋王对此人也非常欣赏。好,就依魏卿所荐吧。”他这里所说的晋王,是指新近封王的赵光义。

  范质和魏仁浦退下后,赵匡胤又独自坐了半天,他在考虑如何对付李重进。这次征讨李筠,王全斌建了大功。赵匡胤已经做好了攻打淮南的准备,故而除王全斌得到厚赏之外,其属将士卒的犒赏也居其他军队之上。他已命王全斌整军待命,此次征淮南,以王全斌为扬州行营都部署,是无人可以替代的了。爱将李处耘,征李筠时他极力请求上阵,赵匡胤考虑到京师附近也需要得力将领,所以没让他去。此人忠勇异常,这一次当然也要让他显一显身手。还有位一直在长江沿线巡徼的将军宋偓,也该起用了。至于猛将崔彦进,赵匡胤打算让他休整一下,在禁军中挂个职。

  从延和殿出来,阎承翰早候在门外:

  “陛下,现在要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只是随口问了阎承翰一句:

  “太后和皇后都好吗?”

  “禀陛下,皇太后身体硬朗,精神也很好。皇后也好。只是薛昭仪这几天偶有不爽。陛下要不要去看看?”

  “传御医了吗?”

  “薛昭仪说没什么要紧,不但不让传御医,还天天按时拜望皇太后和皇后呢。”阎承翰躬身回答。听得出,他对薛昭仪甚为恭谨。

  出征泽、潞回来这些天,赵匡胤除了到杜太后宫中问了几次安,还没有到盈盈宫里去过一趟呢。今天稍有闲暇,正好去看看她。

  还没进懿德宫,就听见宫中传出笑声,阎承翰先一步通报:

  “昭仪娘娘,皇上驾到!”

  盈盈还没来得及跪接,赵匡胤已经进了宫门。盈盈的脸色看上去不错,红红润润的。小德昭在她身边,原来她正逗德昭玩耍呢。

  见到赵匡胤,德昭有点怯生生的。这孩子今年还不满三岁,贺氏死了以后,一直跟他奶奶在一起。看着自己惟一的皇子,赵匡胤想抱抱他,他却一个劲儿往盈盈身后躲,盈盈边拉他边说:




  “快去跟父皇亲亲哪!”

  德昭躲得更远了。阎承翰躬身过去,说了声: “公公带你出去玩。”便抱着德昭出去了。

  赵匡胤和盈盈一同坐在榻上。

  “阎公公说你有些不爽,又不肯传太医,到底是怎么回事?”

  盈盈甜甜地一笑:

  “陛下,是臣妾有了身孕。”

  “这么快?”赵匡胤一阵惊喜。

  盈盈一脸的幸福。自从进宫之后,赵匡胤到她宫中的次数并不多,但就这几次,已使她感到很满意了。她觉得赵匡胤并不像她原先想像中的皇帝那样居高临下,倒更像一个体贴妻子的丈夫。赵匡胤对盈盈也很满意,她虽然并不会吹拉弹唱,但喜欢读书,又很有主见,甚至能跟赵匡胤谈论些用人用兵的道理,这虽然有违后宫不问政的规矩,但盈盈所说的只是些自己的看法,并无干政之嫌。说些人伦大理、忠孝之道,总比那些只懂争风吃醋的女人强得多,所以赵匡胤越来越对她刮目相看。盈盈自小在南方长大,有些口音,赵匡胤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阿蛮”。

  “陛下鞍马劳顿,这回该歇一歇了吧?”

  “歇?国家不宁,朕怎么能歇得下呀!”赵匡胤吁了口气说。“你知道淮南那个李重进吧?朕以菩萨心肠待他,他却非要怀疑朕想加害他,紧锣密鼓地打算造反。也难怪,这几十年来君弱臣疑,你攻我杀,谁也信不过谁。如此下去,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安宁?”

  “那陛下又要南征了?”

  “朕不想南征,可李重进非要逼朕走这条路,朕也是出于无奈。”

  “这样一来,淮南的百姓又要惨遭杀戮了。”盈盈有些黯然神伤。片刻又问:“陛下还要御驾亲征吗?”

  “那是一定的。即使朕不想去,赵普也会劝朕去。”

  “陛下是天子,还要受赵普左右吗?”

  “赵普说得有道理,朕也是要听的。御驾亲征,士气自倍,快刀斩乱麻,总比钝刀子割肉好得多。朕不是个妄自尊大的皇上,要想受臣下的拥戴,就得有虚怀若谷的气量。”赵匡胤给盈盈讲这些,是因为他知道盈盈不但能听懂,而且能理解。停了停,又问她道:“你不是跟赵普很熟吗?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赵普是个很难得的人才。不过臣妾觉得越是人才,越难驾驭。”

  “哦?”赵匡胤笑了起来。“你是怕朕驾驭不了他?”

  “不,像陛下这样的君王,谁也欺蒙不了。”

  赵匡胤听出来了,盈盈的意思是: 赵普是个能帮助他成就帝业的人,也是个可以拆毁帝业的人。不过他现在只想用赵普,至于百年之后,那不是自己所能预料的。

  九月十五日,宋偓在庐州遣使驰报: 李重进已经起兵进入滁州,正向濠州进发。赵匡胤当即下诏命王全斌、李处耘率兵向东南挺进。又命宋偓沿江东进,扼守和州,防止李重进向西攻掠。王全斌、李处耘出发之后,赵匡胤又传檄河北大将韩令坤,一是让他盯住深州,防止李重进的弟弟李重兴起兵呼应,二是让他原地待命,一旦淮南需要,便挥师南下,共歼逆贼。没过几天,韩令坤遣人奏报: 李重兴知道其兄必遭灭门,已经自杀。赵匡胤听到此信,叹了一声,说道:

  “李重进啊李重进,你岂止害了一人!”

  按照李重进的本意,是想把淮南十四州巩固起来,自立一国。一旦羽翼丰满,北可借李璟向赵匡胤讨价还价,南可用重兵威胁李璟,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合作。淮南之地粮米丰足,只要立住脚跟,掐断南粮北运的水路,以淮河为界,谁能奈何?

  然而他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就是把赵匡胤估计得太低了。正当他两路兵马向滁、濠进军时,却被王全斌、李处耘的大军压在了半路,不得不向后撤退。王全斌率军越过淮河,这让李重进着实吃了一惊。他命张崇诂迅速出兵增援滁州,张崇诂满口答应。可是几天过去了,却没见泗州有任何动静。与此同时,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朱元临走时丢在和州的士卒哗变,杀了监军使,向从水路杀来的宋偓投降,这使得李重进顿时失去了还手之力,急忙传令给滁州退却的军队,让他们改道向东北与张崇诂会合,固守泗州。

  扬州府衙里,李重进已有两天没睡觉了。昨天他又得到探报,说赵匡胤已从汴京出发,很快就要抵达扬州城下,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这一天众将齐集衙中,李重进也不说话,来到门前,仰头望着北方飞过来的行行大雁,心里叹道:

  “如今我能往哪里飞?”

  他又回到座位上,问副将道: “泗州现在情况如何?”

  “泗州现在并无宋兵围困,张大人那里兵马精良,随时听候大帅的调遣。”

  “大帅,末将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又一偏将向李重进行礼。

  “说!”

  “大帅,宋兵从滁、濠直下扬州,并没有把泗州放在心上,这倒给大帅留下了一个机会。如今海州也在我们手中,末将以为,大帅可以直赴泗州,给宋兵留下扬州空城。”

  “你是让本帅逃到泗州?”李重进打断偏将的话。

  “大帅,大丈夫可伸可屈,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大帅现在带兵开赴泗州实为上策,再晚就怕被宋兵切断通道,来不及了。”偏将坚持把自己的想法说完。

  李重进是个极要脸面的人,按他的性格,宁可死在扬州,也绝不愿像老鼠一样溜到泗州


苟全性命,可如今扬州城危在旦夕,众将又都说去泗州是个好主意,他也有些犹豫了,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几步,说道:

  “让本帅再想一想。”

  第二天,张崇诂意外地来到扬州,急急找到李重进,也无寒暄,直截了当地说:

  “大帅,宋军马上就要围住扬州,臣冒死来接大帅速速到泗州避祸,再作打算。”

  “你也这样想?”李重进有些吃惊。

  “好汉不吃眼前亏,大帅快随张某北行!”

  “也好。”李重进同意了,又唤副将:“点兵北行!”

  “不!”张崇诂连忙制止说。“大帅扬州的兵马一个也不能动,这样才能吸引宋兵主力,让宋兵以为大帅仍在扬州坐镇指挥。大帅随张某暂避泗州,待到宋兵疲惫之后,泗州大军直捣扬州,内外夹击,才能将宋人打退。”

  李重进明白,这在兵法上叫做“金蝉脱壳”,再杀回马一枪。他觉得张崇诂此计可行,于是命副将代行元帅留后之事,固守扬州,他自己带上家小和数十名亲随,与张崇诂连夜奔往泗州。

  三四天后,赵匡胤率兵来到扬州,见扬州已被围得铁桶一般。王全斌信心百倍地向赵匡胤行了军礼,高声奏报,请赵匡胤下令攻城。

  没有太多的抵抗,城上便竖起了降旗,宋军大队人马直扑府衙。淮南将校有几个持械反抗者,不消片时,都做了刀下之鬼。

  一切很快平静下来,士民们陆续走出家门,欢迎王师克复扬州。

  “李重进呢?”赵匡胤刚刚在衙中坐定,便问随从而来的李处耘。

  “禀陛下,现正在搜查。”

  “还有李穆,也一定要找到!”赵匡胤始终没有忘记这个可能罹难的使节。

  直到天快黑了,士卒们才在州牢里找到了李穆,他虽然已被折磨得十分憔悴,但总算还活着!大概是重枷戴得时间太长,他走不动路,士卒们用一扇门板把他抬进了府衙。

  “陛下!”李穆望着赵匡胤,淌下了眼泪。“臣没能说服李重进。”

  “李穆,朕让你受苦了!”赵匡胤轻轻抚了抚李穆的肩头,心疼地说。“你不辱使命,朕要重重地赏你!”随后命李处耘立即去城里找寻名医为李穆疗伤。

  天黑下来,还是没有找到李重进及其家小。士卒们把衙门内外一具具尸体向外拽时,忽然听到几声呻吟,原来是一个死而复苏的淮南将佐在叫。恰好李处耘经过此处,见他还活着,立刻蹲下身子,问他道:

  “李重进在哪儿?”

  那将佐只“嘶,嘶,嘶”地哼了几声,头一歪,死了。

  李处耘回到衙中向赵匡胤奏报: “没有发现李重进的踪影。”

  王全斌听罢,猜测道: “死了?”

  “死也要见尸!”赵匡胤说。“李重进的尸体在哪里?”

  “没见到。”李处耘回答。他皱着眉头想了半晌,试探着说:“陛下,李重进会不会去了泗州?”

  “泗州?张崇诂不是一直向朝廷密报李重进的动静吗?连他被逼使唐的事都没有向朝廷隐瞒,李重进不会自投罗网吧?”王全斌不相信,摇了摇头。

  再说李重进到了泗州,张崇诂将他安排在府衙旁薛盈盈母女住过的院落里。城里兵卒很多,李重进十分满意,称赞道:

  “崇诂干得不错,待本帅休息几日,杀回扬州,定要赵匡胤留下人头!”

  “大帅,酒宴齐备,大帅饱饱地吃上一顿,高枕而卧吧!”张崇诂谄笑着,请李重进入席饮酒。

  这一路奔波本来很累,再加上李重进一连几天没睡好觉了,天刚黑,他便回到房里睡下。临睡前,他命随行而来的健卒在院中值哨。

  其实说是睡觉,当此之时,他又怎能睡得踏实?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有叫喊的声音,他一骨碌爬起来,睁眼看时,只见窗外甚为明亮。“天亮了?”他心里疑惑。“不对,是火光把院里照亮了!”他坐在榻边,本能地感觉到出了大事,于是迅速地穿好衣裳,抓起宝剑,走出房来。院墙内外,几百上千枝火把熊熊地燃烧着,数十个士卒簇拥着张崇诂站在大门内。李重进从扬州带来的健卒已经被砍倒了好几个,剩下的还都手提钢刀,与冲进来的泗州兵对峙着。

  “都把刀放下!”张崇诂厉声命令扬州健卒。

  这些士卒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见到李重进出了房门,飞快地跑到他的身边,那几个没跑的,茫然地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

  “都给我杀死!”张崇诂狠狠地下令。

  随着几声惨叫,放下钢刀的扬州士卒一个个歪倒在血泊之中。

  “张崇诂!”李重进发狂般地吼了一声。“你要反了?”

  张崇诂不紧不慢,冷笑着朝李重进走过来。

  “李大帅,要反的是你,不是本刺史呀!”

  “你!”李重进睁圆双眼,“哗”地一声从鞘中抽出了剑。

  “大帅,没有用了,你看看,我这里有多少兵马?你还能插翅飞出这院子不成?”张崇诂继续往前走。“快把剑放下吧!”

  李重进万万没想到,跟从自己这么多年,又从来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张崇诂,今天竟设下如此圈套!他大骂自己有眼无珠,栽培了一个如此无义的小人。又感到自己蒙受了无法洗雪的奇耻大辱,堂堂大周国戚,今天竟断送在这么一个龌龊之徒的手中!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辱


,只觉得眼前一黑,胸中一热,“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大帅,别这么冲动,保重贵体要紧呀!”张崇诂不阴不阳地说着,来到李重进面前。“惭愧呀,本刺史一直没有机会向大帅禀报,张某是大宋朝的刺史,跟你这个叛贼坐的不是同一条船呀!哈哈哈哈。”

  “张崇诂,你这个禽兽不如的狗杂种,本帅瞎了眼,养了你这么一条喂不熟的恶狗!”李重进感到气促,但还是把嗓门提高,狠狠地骂道: “张崇诂,你不得好死!”

  张崇诂回过头从士卒手里拿过一条绳子,扔到李重进脚下,命令李重进身边的扬州卒:

  “把他捆起来,要捆结实!”

  李重进望了望天,天还很黑。他缓缓地将剑横在自己的颈前,叫了一声: “世宗皇帝,重进来了!”

  后院里传出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张崇诂带着人走进屋,见李重进的一妻一妾,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吓得抱做一团。他皱了皱眉,低声对士卒说:

  “都戳死!”





第十九回 李国主迁都洪州

  年底之前,赵匡胤从扬州回到了汴京。

  当他坐在崇德殿面对百官,接受文武臣僚朝贺时,感到踏实而得意。一年之内,剿除两凶,使新朝基本稳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无愧于圣明天子的赞誉。

  大臣们奏事已毕,他可以宣布退朝了,但有几件事,他不想私下处置,他要让朝臣们知


道,他是一个真心倾听下情、尊重臣僚的圣君。

  “各位臣工,大宋有了这样一个好的开端,朕不会忘记立下大功的将士臣僚。这些人都应该受到赏赐!”

  他环视了大臣们一眼,接着说道:

  “王全斌,征泽潞,伐淮南,身先士卒,功居其半,此等帅臣,不受上大夫之赏,朕心不安。朕拟以王全斌为殿前副都点检,与慕容延钊总掌禁兵。赵普,两战之中,力主御驾亲征,使南、北两贼闻风丧胆,此等见识,他人所无,其功不在王全斌之下,朕拟赐赵普京城第宅一座。”

  他远远看见左侧的王全斌眉飞色舞,一脸掩盖不住的傲气和喜气;右侧的赵普却正好相反,他正轻轻地摇着头,眉也皱成一团。

  “姚内斌,劝降李守节,使泽州立成孤垒;张崇诂,计擒李重进,使淮南之役数日而毕。朕拟以姚内斌加忠武军节度使之职,许州赴任;拟以张崇诂加检校工部侍郎之职,泽州赴任,过阙入见。列卿有何说法,可以面奏,也可以上封贴黄,朕当亲自体察。”

  什么叫上封?就是大臣们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奏章,封在黄丝绢制成的囊中送到朝廷,由皇帝御览。什么叫贴黄?就是在奏章正文之外再写上附加的意见,这个意见是写在黄纸上的,所以称为贴黄。有人会问,既然有了上封的奏章,还有什么必要再贴黄呢?因为封章是公事公办的公文,必要的时候皇帝可以在大臣们中间公开,至少也要交到相关的衙门里去督办,而贴黄等于是臣僚跟皇帝说的悄悄话,不会被公开。

  午后,赵匡胤坐在便殿,第一个求见的是赵普,这是赵匡胤早就预料到的。

  “陛下,臣尺寸微功,已经升了枢密副使,如今又把李重进的老宅子赏给臣,让臣怎么消受得起?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匡胤说: “一座宅子值得什么,朕只是给群臣做个姿态罢了。”他目不转睛地瞅着赵普。“朕想赵卿急着求见,主要不是为说这句话吧?”

  赵普被说得有些尴尬: “陛下神明!陛下神鉴!”

  “那就直来直去,别跟朕兜圈子。”

  “陛下,臣以为‘点检做天子’这句话虽出无意之间,实为神谶之语,陛下不可不察。”

  “什么意思?”

  “陛下西征泽、潞,授晋王大内都点检之职。臣本想上奏,不过又咽回去了,毕竟晋王是陛下的至亲。可今晨早朝,陛下又拟王全斌为殿前副都点检,臣实在压抑不住,所以急来求见。陛下想一想,如果此话真是神灵告警,那王全斌岂不是要步陛下之后尘?还有那个慕容延钊,至今仍挂着殿前都点检的招牌,臣以为此乃不祥之兆,这道圣旨,陛下无论如何要收回去!”

  “你在逼朕?”赵匡胤反问。

  “陛下,朝堂上陛下只讲‘拟以’,没有说真授。陛下只要不将殿前都点检的职务真正落实就行了。”赵普在咬文嚼字。

  “拟也好,不拟也好,朕金口玉言,绝无更改之理,不然的话,群臣岂不认为朕是个出尔反尔的君王了吗?”赵匡胤心里虽然接受了赵普的意见,嘴上还在坚持。

  “陛下,臣是为大宋基业。”

  “好了,朕明白了。朕不想难为你,你也不要太难为朕,要知道天子必须一言九鼎。”

  赵普会心地一笑,说道:

  “臣愚,臣愚!不过陛下可千万不要迟到有人来问这九鼎所在的那一天!”

  赵普这家伙真是太精明了!赵匡胤想起了发兵淮南之前薛昭仪对赵普的评价。

  两人又说到张永德,赵普道: “张将军果然是个笃厚人,轻骑赴镇,安静理民,一境之内,百姓平安。闲暇时读经参禅,颇为逍遥。”

  “真难为了他。”赵匡胤有些歉疚地叹了一句。

  “陛下这话固然有理,但细想起来,张将军此举,倒是既成全了陛下,又成全了张将军自己呢!”赵普话里有话。

  “什么意思?”

  “张将军的逍遥给了臣一大启发。陛下是不是感觉到南阳已是一块乐土了呢?如果是,那就说明臣的感觉并无差错。五代五十年为什么更易十三主?就因为将帅们各拥兵权,如同一个大家长,兵也是我的,民也是我的,田也是我的,租也是我的,一人跺脚,一州数县跟着摇晃,谁人不惊?倘若将帅们都去安心理民,天下自然会安定。”赵普侃侃而谈。

  赵匡胤感到赵普这一回说的全不在理,摇摇头说:

  “依卿之见,朕北征泽、潞,南下扬州,只靠民夫百姓就能成事了?”

  “陛下误会臣的意思了。‘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嘛。用兵的是圣人,不应该是将帅!国家花重金养兵,兵权应该握在皇帝一个人手里,凡用兵时,南兵交给北将,西师交给东帅,军需由中央供给,调配由枢密发令。这样一来,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李筠,也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李重进了。”

  这席话说得赵匡胤心中搅动。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思路竟然如此清晰而缜密。当年柴荣如果真用了他,天下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呢!大概是柴荣后来也觉出了此人的气象,要不然为什么非要杀了他?

  赵普刚走,阎承翰禀报: 姚内斌请求奏事。这个姚大虫,从来也没有要求陛见的习惯,今天要说什么?赵匡胤倒想听听。




  姚内斌武将儒风,赵匡胤一直对他十分器重,见他进来,起身迎接,这使姚内斌十分感动。

  “陛下,末将归宋一年有余,骤加中原大镇节度使,末将诚惶诚恐,生怕有累陛下的圣德。”

  赵匡胤明白: 此人是力戒贪功冒宠,故而凡事避让。大宋朝的将帅要是都能像他这样,那真可以垂衣端拱而治了。“姚将军,这算什么,朕还要大用你呢,怎么,你害怕了?”

  “有陛下神威怙恃,末将怕什么?末将只是想功劳乃是全体将士共同建立,独当重奖,于心有愧。末将久有一个心愿,今天冒死说给陛下,望陛下万勿怪罪!”

  “尽管讲来。”

  “末将一勇之夫,并没有多大才干。如今国家剪除了二凶,内乱已消,但四方之敌仍旧各怀鬼胎,伺机而动。末将想为国戍守边陲,消弭外寇,不知陛下能否让末将了却这桩心愿?”

  姚内斌的话十分诚恳,又句句在理。但赵匡胤明显感觉到: 他是不想陷入朝臣间的倾轧,只想远身避祸而已。应该成全他!

  “姚将军,你既有此志,又是朕最信得过的人,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大宋西鄙的庆州西邻党项族最为要害,你如果不辞劳苦,就为朕掌好西门锁钥,如何?”

  “谨遵圣命!”姚内斌深深一拜。

  “你的家属现在怎么样?”赵匡胤记起当初在瓦桥关时姚内斌说过,家属还都在契丹的南京。

  “承蒙陛下记怀。末将虽然降了中朝,但契丹主赦我之罪,劝我归国。末将如今既事英主,万无北归之理。”

  “你放心!”赵匡胤晓得姚内斌是个走到哪儿都让人敬重的人。“朕一定想方设法,让你与家人团聚!”

  大宋朝第一个年节,京城百姓欢天喜地,痛痛快快地度过了十几天。

  张崇诂在泗州也过了个大嚼大咽大饱大醉大说大笑大玩大乐的年,直到正月二十几,才押着十几辆装满珍宝、丝帛等上供朝廷的车,迤逦朝汴京而来。几天之后,抵达城东含辉门,不想却被守城的小校挡在门外。

  “什么人敢拦本官?”他跳下马来,气冲冲地走到小校面前,掏出圣旨,骂道:“瞎了眼吗?”

  “回张大人,”小校并不让路。“我等接到命令,请张大人稍微委屈一下,先到大梁门外宝相禅寺候旨。”

  “真的?”

  “本校不敢妄传圣旨。”

  张崇诂哼了一声,又骑上马,朝车队一挥手: “走!”

  从含辉门绕到大梁门要走小半个时辰,张崇诂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他到那里候旨。马蹄嘚嘚,车轮轧轧,来到宝相寺时,赵匡胤已在大雄宝殿门前端坐等着他了。

  张崇诂诚惶诚恐地趋进寺门,伏在地上高声颂道:

  “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崇诂。”赵匡胤唤了一声。

  “臣在。”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奖掖你吗?”

  “臣最终杀死李重进,建了微功。陛下赏罚分明,臣深感陛下宏恩大德。”

  “讲得好哇!”赵匡胤站了起来。“你杀了逆贼李重进,朕理当赏你检校工部侍郎、泽州刺史之职。可你杀李重进杀得不光彩,李重进死得倒是很光彩,因此朕还要罚你!”

  “陛下……!”张崇诂听得不对味儿,有些慌乱起来。“陛下,臣一向忠于陛下,皇天可鉴呀!”

  赵匡胤没理他,走到趺坐在莲花蒲团上的了一大师身边,说道:

  “大师,朕说的都是家常话。现在请大师对张崇诂讲几句佛家禅理,可否?”

  了一大师应声诵了一句“阿弥陀佛”,双手平放在膝上,闭着眼睛。

  红炉一盆火,炎凉炭自知。

  炭有千只眼,火是炭之师。

  什么火呀、炭呀,张崇诂全然听不懂,他只听出了赵匡胤出语不善。自己也太大意了,太自信了!他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可这首鼠两端的计谋,还是让赵匡胤识破了!他的脑袋开始发懵,眼也开始发黑,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旋转,越转越快,马上就要被身下的大转盘甩到天边去了。

  “张崇诂!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李重进!”赵匡胤大声训斥。“朕今天要用你的人头为李重进将军祭奠!”

  终于到头了!张崇诂瘫软的身体被人用力拽起,他已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思索,没有了惧怕,没有了疼痛,只剩下一个躯壳。

  处理完张崇诂的事,赵匡胤回到宫中。这几天他特别关注宫中女眷之事。先是皇太后自元旦之前,总觉得腹中疼痛,御医看过,说是寒气积于肝,用了不少温补的药。初时太后觉得病情减轻,但后来疼得越来越频,而且越来越剧烈。赵匡胤、赵光义、赵光美三兄弟时时过来伺候。过了元宵这些天,太后感到疼痛减轻了,但浑身又泛起黄来,自大腿以下,日渐肿胀。太后是个非常刚强而又通情达理的人,从不强求儿子们守候在自己身边。看到三个儿媳: 赵匡胤的王皇后和薛昭仪、赵光义的符氏夫人都挺着大肚子,她索性连晨昏拜省的礼节也给她们免了,只是王皇后和薛昭仪十分懂事,仍坚持每天到太后宫中看望。

  赵匡胤来到母亲宫中,见母亲面色很黄,心痛万分,差点流出泪来。他握住母亲的手,显出几分内疚:

  “太后,儿臣终日里繁忙,对你老人家孝敬得太少太少了。”

  “哪里话,我儿素有大志,如今做了天子,这不是对为娘最大的孝敬吗?忙你的去吧,


不必为我耽搁太多的时间。”

  “太后。”赵匡胤又叫了一声,眼眶湿了。看着母亲坦然的面庞,他又强作笑脸安慰道: “皇后和薛昭仪都要临盆了,光义家也要添新口了。母亲洪福绵远,等这几个孙儿降生,就会把太后的病冲掉了。”

  “好好!冲掉为娘的病,为娘还给你们兄弟看护孩儿。”太后露出笑意,又嘱咐赵匡胤:“有事要多依靠信得过的人。光义虽然年轻,但处事利落,心计也够,可以给他一些事做。还有那个赵书记,为人精明,有主见,为娘最信赖的就是他。凡事你要多与赵书记商量,大宋朝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这个人很懂事,来看过为娘好几次了。”

  “是是,太后放心,儿臣谨遵太后教训。”

  从太后宫里出来,赵匡胤又去看王皇后和薛昭仪。王皇后的产期比薛昭仪晚几天,倒比薛昭仪沉不住气。一见赵匡胤,便不住声地说害怕。赵匡胤问她怕什么,她说怕疼。赵匡胤拍拍她的肩头,说了声“真孩子气”,便来到懿德宫。

  见赵匡胤进来,盈盈也没下榻,只说了句: “陛下,臣妾失礼了。”

  “怎么样?产期在哪天?”赵匡胤坐在盈盈身边。

  “还有三五天。”盈盈依旧满脸幸福,全没有王皇后的张皇神态。“陛下,为皇儿取个名字吧。”

  “用得着这么急吗?”赵匡胤笑了笑。“还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呢。”

  “笃定是皇子,是个跟皇上一样威猛的皇子!”

  “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在臣妾肚子里就开始打仗了,每天对臣妾拳打脚踢,好不厉害!”

  “这可不合朕的心意。朕打了半辈子仗,如今还在打,黎民百姓受多大的苦,朕看得最清楚。朕希望从今以后处处芬芳,花香鸟语,民阜年丰,千万不要再打仗了。”

  “那,这孩子就叫德芳吧,臣妾也希望他一生下来就是花香鸟语,处处芬芳!”盈盈心很灵透,马上就抓住了赵匡胤话里的一个“芳”字。

  宋兵攻打扬州时,唐国主李璟也一直在密切关注着边境军情,生怕赵匡胤杀红了眼,打过江来。还好,赵匡胤剿灭了李重进就回汴京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督修南都的枢密副使唐镐回到金陵,说南昌宫室修缮已毕,请国主迁都。迁都本是早就定下来的事,如今真的要离开金陵,李璟有些恋恋不舍。他独自一人在宫中闲走,瞅瞅前殿,望望后宫,地下青砖,楼头碧瓦,多么好的一个帝王之都!可惜迫于北方貔虎,就是一万分的不情愿,如今也不能不暂时离开,至于何时返回,只有天知道了!

  李从嘉从其母钟后宫里出来,正碰见李璟,连忙上前问候:

  “父王,怎么独自一人行走?”

  “为父正在看大雁往北飞,可如今为父却要南行了!”李璟颇为感慨地说。

  李从嘉是李璟最小的儿子,今年二十六岁,生得白白净净,广颡丰颊,又十分聪慧,写字绘画,无不精妙。他的字很有骨力,十几岁时,徐铉就称他的书法如寒松霜竹,朝廷内外的文臣争相模仿,把这种字体叫做“金错刀体”。所画的山水花鸟,各臻其妙,而尤以墨竹最为人称道。十七岁时,李璟为他娶了老太尉周宗的女儿,小名娥皇。此前三四年时,周宗出使北朝,谁知竟一去不复返,至今下落不明。娥皇这女子堪称是天姿国色,不但李从嘉将她视为宝贝,就连钟后对她也十分喜爱。这几年里,李从嘉又陆续纳了几个姬妾,不但个个美艳照人,而且或精歌舞,或精丝竹。这李从嘉从小生活在锦绣丛中,倒不愿过多地过问国事。

  “从嘉,随为父到便殿,为父有话要对你说。”李璟早就想找他,今天碰见,有些大事,他不想再拖延了。

  李从嘉猜想父王一定又要把自己教训一通,因为此前他已经挨过好几次训斥,内容几乎一样,都是嫌他对女色过于用心,不懂得学着管理朝政。他低眉敛气地跟着李璟进了殿,站在李璟面前。

  “为父打算迁往南都,以图后举。金陵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了。为父打算立你为太子,留在金陵监理国事。”

  “父王,儿臣,儿臣能胜此大任吗?”李从嘉显得有些畏缩。听到这话,心情很复杂,父王今天居然一句也没有指责自己,这使他心里一块石头先落了地。又听说立自己为太子,把他留在金陵,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这下子终于可以躲开父王的眼皮子,免得总让他看着不顺眼。可一想到要独当一面,一头儿要面对新兴起的大宋朝,一头儿还要面对一群比鬼狐还精的大臣,心里又有些发憷。

  “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为父总不能呵护你一辈子嘛。”李璟语重心长。又问他道:“父王要给你留几个得力的大臣,你最信得过的是哪几个?”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李从嘉还没来得及考虑。不过他平时与朝臣们交往不少,凭着感觉,他点了韩熙载和徐铉两个人。

  “好,这两个人都留给你。韩熙载现在是吏部侍郎,为父拟升他为吏部尚书,增重他的威权。徐铉还做他的中书舍人吧。”李璟很爽快地答应了。思忖片刻,又说:“还有个陈乔,现为兵部侍郎,军事上的事,你可以多听听他的想法。那个张洎心眼很灵活,也留给你主管百官奏牍。”

  李从嘉对张洎倒是很喜欢,因为这个人最会讨人高兴,可不像陈乔,说起话来生硬得很


。不管怎样,现在都必须答应下来,以后自己不是监国的太子了吗?监国太子就是大半个国主,谁不听话,太子有权处置他们!

  “从嘉,按王室的规矩,立为太子以后就要改名。你的几个哥哥名字都从‘金’,结果都年命不永。如今父王给你换个‘火’字,就叫‘煜’吧。”

  “李煜?我以后就叫李煜?”

  “好听。”

  几天以后,金陵朝廷上下都在收拾公文案牍,乱成一片。尽管如此,李璟仍没有忘记派韩熙载为使赶到汴京,一是去贺长春节,二是通报唐主迁都之事。韩熙载是个做事十分缜密的人,一切都准备得滴水不漏,可他还是遇上了意外的事,就在他刚到汴京时,王皇后和薛昭仪各诞一子。这对赵匡胤来说,是比长春节更大的喜事。韩熙载急中生智,把贺长春节的礼品分出一半作为贺皇子降诞的礼物,又说唐主不知大宋新添的是皇子还是公主,得实之后,再厚厚补贺。

  阎承翰匆匆来到便殿:

  “陛下,慕容延钊和王全斌二位大人求见。”

  赵匡胤传二人进殿,见礼之后,问道:

  “你二人一个在河北,一个在京城,怎么赶到一块儿来见朕?”

  王全斌满面春风地答道: “陛下喜得两个龙子,慕容大人极力称赞这是本朝盛事,愿以殿前司的名义献上微薄之礼,以表我们一点心意。”

  “难得你们二人如此诚意。”赵匡胤说。“二位乃是大宋朝不可多得的爪牙之臣,朕待你们,如刘玄德之待关、张。”

  “愿为陛下驱驰!”慕容延钊和王全斌同声答道。

  又说了几句,赵匡胤把话头一转,问道:

  “二位以为当今国家还有什么事急需措置?”

  两人都明白,赵匡胤问这话,显然是在讨论武备。王全斌先答道:

  “陛下,末将以为二凶已除,中原的战事估计暂时不会再有了。依末将拙见,如今国家有一防一备,需要讲论。”

  “哦?朕倒想听听这防和备有什么不同。”

  “陛下,防是要防契丹。如今国家新立不久,又夺了他三关之地,契丹人未必肯就此罢手。这些北狄野性难改,一有机会,就要与我大宋争抢土地,所以对他们不能不防。末将说的备,是要备战。中原一百余州虽然已为大宋所有,但江南诸国称雄割据,与大宋共戴一片蓝天,这不符合陛下一统江山的大志向。世宗在世尚且收复秦、凤,收复淮南,我大宋朝鼎新气象,更应该乘胜南下,扫平伪国。眼下南方的兵力不足,末将以为应当加强沿江军备,一旦需要,可以就地发兵。”王全斌说。

  赵匡胤听罢,高兴地说: “王将军所言与朕的想法如出一辙!朕正想有劳两位替朕守好南、北两边。王将军,如今郓州缺帅,朕命你为天平军节度使,仍兼马步军都指挥使,赐郓州宅第一座。慕容卿为朕驻兵襄州,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此地西接蜀国,东邻李唐,其南是荆南的高保勖和湖南的周保权,这两个节度虽然表面驯顺,但将帅中颇有与我为敌者。况且两广刘盘踞已久,朝政腐败,人人思归我大宋。若想得到两广之地,必由荆南和湖南。朕选襄州屯驻大军,其深意也正在此处。慕容卿德高望重,此镇是非你不可!”

  “陛下雄图远大,末将敢不尽心!”慕容延钊接口说道。“只是,那殿前司……?”

  “你是说殿前都点检哪?”赵匡胤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那不就是块招牌吗?世宗设了此职,于是永德将军、朕和慕容将军就当了这么个官。如今朕把此职取消,不也就没人再当这个官了,这有什么要紧?”

  慕容延钊听罢,愣了一下。这都点检是禁军的总帅,怎么能说“有什么要紧”呢?他瞅了王全斌一眼,王全斌也有些不自在,但两人都没敢发问。

  “就这么定了。以后就只设殿前司都指挥使,马步军都指挥使和马军、步军两指挥使就足够了。殿前司的事,朕打算交给晋王光义,二位就不必再劳神了。”

  慕容延钊和王全斌相对望望,还是王全斌先表态说:

  “谨遵圣命。”

  “过几天朕要在广政殿为你们两位饯行。”赵匡胤站起身来。“你们贺皇子的礼物,朕就收下了!”

  两人退下后,赵匡胤在殿里来回走了几圈,他为今天如此轻易地取消了殿前都点检感到十分满意。这件事他考虑很久了,自从赵普提醒过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采取什么办法才能不显山不露水。今天王全斌这番话,恰恰给自己提供了一个非常充足又非常自然的理由。心中暗道:

  “以后绝不会再有点检做天子的事了!”

  赵匡胤快步来到太后宫中,光义、光美都已在太后床前。只见杜太后身体十分虚弱,光美用羹匙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一大半都溢了出来。

  见到赵匡胤,杜太后朝他微微点点头。

  “太后,你老人家一定要养好身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赵匡胤跪在太后面前,忍着悲恸安慰她。

  杜太后心里明白,在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看着三个儿子都在面前,她对赵匡胤说:




  “为娘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可你整天那么忙,也没凑上工夫。今天娘儿几个都在这里,真不容易。”

  “太后有话只管吩咐,儿臣听着呢。”

  杜太后“嗯”了一声,问赵匡胤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做皇帝吗?”

  “儿臣见古书上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儿臣所以能走到这一步,全凭太后的教诲,父祖的余庆。”

  杜太后摇了摇头。

  “还有大臣们的鼎力扶助。”

  杜太后又摇了摇头,说道: “全都不是。听为娘告诉你。我儿所以能做皇帝,不过是因为柴荣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大臣们谁愿意为他去卖命?假如柴荣有个年长一点的儿子,绝不会有你的今天!”

  “太后教诲得极是!”赵匡胤心中也很明白这一点,只是不好说出口。

  “你既然觉得为娘说得对,为娘还有话要嘱咐你。”杜太后的精神好转了些,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自古以来嫡长相继,三岁也要做皇帝,五岁也要做皇帝,惹出多少麻烦和乱子?你们兄弟三人都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连心裹肉地疼你们爱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赵匡胤感到太后有话要说,含着泪道:

  “太后,你老人家有什么嘱咐,尽管说吧,我们兄弟都会牢记在心。”

  杜太后深情地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子,许久,示意光义和光美先退下。阎承翰见此情景,也连忙跟在光义、光美身后退了出去,把宫门轻轻关好。宫里只剩下杜太后和赵匡胤两人。

  “匡胤吾儿,近前来。”杜太后声音不高,而且有些发颤。

  赵匡胤连忙趋到太后榻前,双膝跪地。

  “你是为娘的长子,有些话为娘要特地嘱咐你。千万别相信万岁万岁万万岁那一套,保住咱赵家的江山才是正理。为娘现在只剩下一个心愿,就是想让咱大宋朝从第一代皇帝起立个新规矩: 不要让孩子做皇帝,不到二十岁,就不能做皇帝。孩子总是斗不过那些老谋深算的节帅和大臣啊。人都是要死的,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罢了,你说是不是?万一你不讳时皇子还小,那就把帝位传给光义;光义不讳时儿子还小,就把帝位传给光美。一家人不要太较真,同享富贵才是大计。为娘的话你都记住了?”

  赵匡胤没想到太后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怔了片刻,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别扭,但他知道太后的话不是随便说出口的,一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太后是个极有见识的老人,又是个很认真的老人,她的分析和担忧非常有道理,因为大周的新皇帝如果是李重进或张永德,其结果都绝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太后想的是“赵”这个家族的昌盛绵远,自己纵然有一千个不情愿,一万个不情愿,也找不出更充足的理由反驳太后。“算了吧,此事何必现在去想,自己的百年不是自己能把握的事,那全是天意!”赵匡胤心中想道。这想法当然是出于无奈。

  他朝太后磕了个头,说道:

  “儿臣谨遵太后之命!”

  “你要当着我的面向神灵、向祖宗起誓。”杜太后又说。

  赵匡胤膝行后退,给太后连叩了三次,说道:

  “神明在上,祖宗在上,儿臣若不遵从太后教诲,天地不容,神必殛之!”

  杜太后露出一丝笑容,半晌,又说:

  “不是为娘信不过你,凡事都得有个见证。日后兄弟们如果龃龉起来,何以为凭?”

  “太后,儿臣现在就立下文字交给光义。”赵匡胤应声回答。尽管他还没来得及多想,但在此时,他不想惹太后不高兴。

  “也许是人老了就糊涂,在这件事上,为娘只信得过一个人。”杜太后苦笑了一声。

  “不知太后说的是谁?”赵匡胤问道。

  “赵书记。”

  赵匡胤明白了,杜太后是想让赵普写个遗命,她是不想把遗命只留在自家兄弟手里。老人家真称得上深谋远虑!

  “太后,为何不把儿臣兄弟都唤进来嘱咐此事?”

  “为娘现在还不想让光义和光美知道,免得他们心里不静。这也是为娘为你着想的一片苦心,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赵匡胤点头答道。“那儿臣现在就宣赵普进宫?”

  “先别急,为娘还有一口气,容为娘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赵匡胤迈出太后宫门,见阎承翰、光义、光美几个人就站在门外。说了句“都下去吧”,便径自下阶,他想去看看德昭。德昭一向与太后同住,薛昭仪也常把他带到她的宫里。如今太后病重,薛昭仪又临盆生产,德昭就只由几个嬷嬷养护。孩子没有母亲,显得性格有些孤僻,赵匡胤又没有更多的时间顾及到他,久而久之,德昭与赵匡胤越来越生分,倒是在薛昭仪那里,他还能撒撒欢,撒撒野。

  看完德昭,他又来到懿德宫。这两天德芳一直在咳嗽,他有些放心不下。一进门,便问薛昭仪:

  “德芳怎么样?”

  盈盈起身接驾,回道: “陛下,德芳今天好多了,热也退了。”

  赵匡胤上前轻轻拍了拍德芳的小脸蛋,坐在榻上,显得有些疲惫。

  “陛下有什么不舒适吗?”

  赵匡胤摇摇头道: “朕没什么,只是太后气色越来越不好,怕是不久于世了。朕半生戎马倥偬,也没来得及孝敬她老人家。如今好不容易坐了江山,该她老人家享福了,却又患了


重病。”

  太后病重,盈盈早就知道,她也去看望过多次。她怕赵匡胤过于伤心,宽慰道:

  “陛下不要过于忧伤,像太后这么好的人,皇天不会太无情的。”

  “你哪里知道,”赵匡胤打断盈盈的话,“老人家已经给朕兄弟们嘱托后事了。”赵匡胤刚想把太后嘱咐他的事对盈盈说,又把话咽了回去。

  “太后一辈子太操劳了!”盈盈眼眶也有些湿润。她用绢帕揩了揩眼,又说:“陛下,臣妾虽比不得太后万分之一,却也愿想些利于社稷的事,臣妾知道这样做有违妇德,但总觉得不吐不快。”

  “阿蛮,你又想起什么了?”赵匡胤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叫起盈盈的绰号。

  “陛下,臣妾一直在想一件事: 那郑王柴宗训是周朝的皇帝,陛下是大宋朝的皇帝。两朝天子都住在京城,一是于礼不合,二是前朝的皇帝毕竟也曾是皇帝,有他的臣僚,有他的子民。陛下无害人之意,也应该有防人之心才是。当年楚国亡了几十年,项羽起兵时,还不是找个楚王心当大旗?就连陈胜起义,还高呼着‘大楚兴’呢!臣妾以为郑王应该迁出都城,才合于天无二日的大道理。”

  几句话说得赵匡胤心中一震,是啊,当初柴宗训封郑王时,只把他当成个孩子,走出皇宫也就罢了。今天盈盈这么一说,他有些警觉了。不错,柴宗训是个孩子,但他曾经是周朝的象征,即使他现在还不懂得与大宋为敌,并不等于永远不懂,也不等于所有周朝的臣子都不懂。这件事盈盈提醒得好。




第二十回 罢点检老将赴镇

  第二天下午,赵普被阎承翰传进杜太后宫中,赵匡胤也早来到这里。他示意赵普在一旁站着,然后走到太后榻边,轻声唤道:

  “太后,赵枢密来了!”

  杜太后吃力地睁开双眼,叫了声: “赵书记。”




  “微臣在!”赵普连忙回答,往榻前凑了凑。

  “我昨天跟你家天子说过了,大周朝所以丢了江山,就因为让个孩子做了皇帝。江山社稷那么沉重,一个孩子能擎得起顶得住吗?赵家的天下里有你赵书记一份大功,你的富贵荣华和赵家天下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信得过你,才把你宣来。我的意思很简单: 为了保住赵家的天下,就不能再走周朝的老路。日后你家天子上仙时如果皇子还没成人,就让他把皇位传给亲兄弟,晋王也要照此办理。我小时候念过几句《诗经》,里头有句话叫‘兄弟阋于墙’。我眼看着不行了,为了防备他们兄弟间有什么不快之事,请你来写个盟誓,也好日后能说清。”杜太后说到这里,突然“咯咯”地咳嗽起来,脸也涨得发红。赵匡胤连忙上前,急切地唤着: “太后!太后!”又用手为太后轻轻抚着前胸: “好些吗?”

  赵普奔出宫门,朝阎承翰叫道: “快传御医!”

  杜太后止住了咳嗽,脸色也好转了些,只是睁不开眼睛。不大工夫,御医来到宫中,为杜太后诊了诊脉,奏道:

  “太后是痰厥,躁气突升。”

  “说痛快话!”赵匡胤不想听他拽文掉舌,叫了一声。御医吓得连忙躬身答“是”,吞吞吐吐地说:

  “怕是不大好了。”

  赵匡胤扭头吩咐阎承翰: “笔墨伺候!”他是想等太后神智稍微清醒时抓紧书写,预先准备。可过了好一会儿,太后还是没有醒来,急得赵匡胤直搓手。终于,杜太后又睁开了眼,断断续续地对阎承翰说:

  “我那个金匮……”

  阎承翰快步走到衣橱前,打开橱门,拿出一个十分精美的镶金漆匣放在几案上。这匣子是太后最心爱的东西,是她刚嫁到赵家时赵弘殷送给她的。这么多年,太后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赵匡胤抓起一枝笔递到赵普手上,只等太后醒后宣命。

  可是自此之后,太后像是沉沉睡去,再也没有睁眼,赵匡胤把手放在太后胸前,还能感觉到她微弱的心跳。

  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太后何时能醒,赵匡胤对赵普说:

  “赵枢密,你先回去歇息吧,只是要警醒些,太后醒来即时宣你。”

  “遵旨!”赵普将笔放在侍婢端着的小案上,退了出去。依他看来,太后的生命可能还会延续几天。

  夜色渐深,赵匡胤不敢离开杜太后半步。为了防备不测,他命阎承翰去传光义、光美和后宫女眷前来守候。光义和光美很快就到了。那赵光义是个十分精细的人,他一眼瞥见几案上放着太后最喜爱的那个金匮,旁边还有笔墨。便猜想太后一定是有什么遗命藏在这只金匮里了。然而莫说是眼下这个时刻,就是在寻常时候,他也无权过问此事。他只是猜想,那最后的懿旨会是什么内容呢?

  再说赵普从宫中出来,一直感到杜太后未完的遗嘱里有耐人寻味之处,一时又理不出头绪,直到掌灯之后,他独自默默坐在案前,神经质地抓起笔来,在纸上又写下那个柴荣的“榮”字,还特意把“榮”字上面的两个“火”写得十分浓重。他盯着这个字愣了半晌,回忆起杜太后那两句话: “日后你家天子上仙时如果皇子还没成人,就让他把皇位传给亲兄弟”;又回忆起赵匡胤出征潞州之前命赵光义为“大内都点检”,当时他想到的是怕光义乘机夺了皇帝的宝座,现在看来,“木”字上面两把火,显然是指当今皇帝和赵光义,两人相继为帝,各不相妨。尽管前朝少有此例,礼法上也从无此说,但方才杜太后分明把这层意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这真是天机重现,神意契合呀!而且越是前朝少有此例,礼法从无此说,才越显出天机神意的幽远难测,看来这个赵光义命里就该当天子!“可是赵光美呢,光美那把火在哪里呢?”他像抖起了精神,又暗暗问自己,同时也像在问那个“榮”字。他绞尽脑汁,始终得不到可以圆此遗嘱的任何答案,才不得不承认,一个“榮”字既然无力托起三把火,那只有一种解释: 赵光美命中不该是天子!

  他一拍大腿,不由叫了一声,自以为解开了玄妙天机。然而他也知道,这天机离今天还很远很远,眼下要操心的,是前几天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并不大,却很耐人寻味。属僚告诉他: 慕容延钊受命镇守襄阳之后,没有立即赴镇,倒是日日在天青寺外久久逗留,有一次竟围着天青寺绕了好几圈,这不分明是马恋旧槽吗?对于老马来说,即使是槽里没有刍豆,只要看见槽,就会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看来这个槽是万万不能再留的,必须要说服赵匡胤把槽掀掉,掀得无影无踪。

  他从橱里取出早已写好的一本奏章,在灯烛下仔细斟酌。按他的本意,应该把柴荣后裔统统除掉,甚至包括潘美家的那个小惟吉。但他又深知赵匡胤绝不会允许这样做,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奏请将柴宗训迁到最荒僻的地方去,让他在那里自行毁灭。他首先想到的是唐中宗李显曾居住过的房州,此地乃春秋时糜国防渚之地,后来糜国为楚所灭,便归了楚国。此郡在襄阳之西,境内山峦重叠,路径险隘,在秦、蜀、荆、襄交界之处,男子烧田,女子绩麻,民风朴鲁,人烟稀少,几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去处。如果把柴宗训安置在那里,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聚集兵粮,希图再举。如今赵匡胤命慕容延钊镇守襄阳,而房州是襄阳的属郡,这倒可以试一试慕容延钊究竟存着什么心思,假如他真有谋反之意,势必会暗中与柴宗训勾结,一旦抓住他们的把柄,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两个人全部除掉。他认为这道奏章已是天衣无缝,只等明天上朝时奏明赵匡胤,便可为大宋朝再建一功了。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睡,三更鼓敲过了很久,他才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走到床前宽衣,打算睡一会儿。不料刚刚撩开纱帐,便听到有人急促地敲门,同时传来老院公的叫声:

  “老爷,老爷,宫里来人了!”

  他连忙打开房门,一个太监一头撞进来:




  “赵枢密,皇上传旨,让大人火速进宫呢!”

  “出了什么事?”

  “皇,皇太后上仙了!”

  宫里忙成了一团,太监宫女们往来奔走,搭挂孝布,安放灵位,摆置香炉。太后榻前,赵匡胤、光义、光美以及王皇后、薛昭仪、晋王妃符氏、李氏等人都身披重孝,跪在地上,哭得十分悲痛。阎承翰抹着眼泪,碎步进殿,走到赵匡胤身边,低声说道:

  “陛下,范丞相、魏丞相、赵枢密等人都到了,在宫外候旨呢。”

  赵匡胤止住哭泣,吩咐道:

  “传旨范丞相,朕已在敬萱殿设立灵堂,以供百官祭奠,诸事让他招呼。再传赵普速速入殿。”

  “遵旨。”阎承翰退身出去。

  不多时分,身穿孝服的赵普来到太后宫中,在赵匡胤等人身后跪哭道:

  “太后,臣赵普为你老人家送行来了!赵普谨记太后的教诲,誓为大宋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人家的话赵普铭刻在心,不会有误,老人家放心走吧!呜呜……”

  赵匡胤起身走到赵普身边,说道:

  “赵枢密,皇太后崩逝前特地留下懿旨,命你为桥道顿递使。你务必要恪尽职守,让太后一路走好!”至于太后让他写盟誓的事,一个字也没提。

  “谨遵皇太后遗命,谨遵陛下圣命!”

  几乎与杜太后丧期同时,南唐主李璟于六月二十日病逝于洪州。七月初,李煜在金陵继承了国主之位,命韩熙载为告哀使,又命张洎为杜太后吊慰使,双双来到汴京。两人共带来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绫锦三万匹,作为杜太后助葬之费。韩熙载这次来汴京有两大使命,一是表明唐国对大宋臣服的诚意,国书中明确表示: 日后两国交往,唐国主见宋使时身穿紫袍,以此来表示以臣事君的大体。二是想借对宋朝表忠心的机会,稍稍遏制吴越钱氏对唐国的逼迫。这个吴越,境土虽不广大,但倚仗周、宋,屡屡对唐国兴兵。就拿显德年间柴荣攻打淮南来说,吴越一方面出兵攻打常州,另一方面在唐国东境陈列重兵,使李璟首尾难顾。宋朝建立以来,更是在两国边境屡起事端。李璟想还以颜色,又怕因此而开罪于宋,只好忍气吞声。这次韩熙载带来的国书中,李煜明明白白地写道:

  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仇,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即自严部

  曲,终不先有侵陷,免结衅嫌,扰于旒扆。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构异端,潜行诡道。愿回鉴烛,显谕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 我李煜继承王位之后,谨奉中朝大国之命,最可忧虑的是东邻吴越国不守疆土,在我边境上挑起争端。请大宋皇帝放心,李煜绝不会率先向吴越发难,可这个蕞尔小国却会不断向大宋进我谗言,挑拨是非,希望宋朝皇帝明辨是非曲直,这样我才能忠心事奉大国皇帝。

  赵匡胤在崇德殿接见了韩熙载,阅毕国书,见李煜俯首称臣,心里自然感到舒畅。但李煜自作聪明,想以驯顺之态离间宋朝和吴越的关系,这一点他是不可能让李煜满意的。钱氏自唐末五代群雄割据以来,一直奉中原政权为正统,未敢自行称帝,至今以王居之,仅凭这一条,就足够让赵匡胤对钱氏信任有加,更何况近年来钱俶多次遣使密报李璟、李煜表面顺服,实则不断备兵自固。赵匡胤认为钱氏对宋一直忠心耿耿,而李煜则是貌似忠厚,内藏奸诈。不过眼下国家初立,庶事繁多,他还不想把李煜逼得太紧,有钱氏钳制李煜,是再好不过的事。他只淡淡地对韩熙载说道:

  “朕于臣服之国一视同仁。至于唐与吴越,乃是你们两国的夙怨,还是各让一步,天地更宽。”

  “陛下,”韩熙载见赵匡胤如此淡漠,有些着急,辩解道: “唐国已是一再退让,而钱氏得陇望蜀,欺人太甚。陛下既然对陪臣之国一视同仁,就该以大朝之威约束吴越,使两国解开仇怨,同事大宋。”

  “听韩卿这话,是朕对两国有亲有疏了?”赵匡胤反唇相讥道。“朕且问你,假如朕今日发一号令,命两国同纳版籍入我大宋,你说是钱氏先领命呢,还是你唐国先领命?”

  韩熙载没料到赵匡胤说出这样咄咄逼人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问了句:

  “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赵匡胤笑道: “朕并无逼迫你家国主的意思,可韩卿最好也不要逼着朕做出厚此薄彼的事来。”

  韩熙载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就凭赵匡胤这几句话,他便断定唐国最终会被收入宋朝的版图,只不过眼下赵匡胤还顾不上。

  再说慕容延钊自从领了山南东道节度使之命,心中不快,所以在京城逗留了不少时日,才踏上南行之路。八月初,他路过邓州,先命副将通报武胜军节度使张永德。他感到心里有些话憋得难受,而张永德与他有些旧交,正好借此机会倾诉一番。

  这一日,张永德正坐在州衙审案。案子并不复杂: 州民姚乙告其邻王四偷了他家的马,王四也俯首认罪,只是说家中死了老人,生活穷困,无力下葬,一时情急,便做下这事,把马卖了作为葬父之费。张永德从没审过此类案子,想了半天,才问王四:“你家里还有什么可变卖的东西能抵偿马值?”

  “大老爷,小人家里只有一头驴子,远不值那马钱。要是小人家有值钱的东西,还盗人家的马干什么?如今小人实在无力偿还,情愿坐牢赎罪。”

  张永德正在考虑此案如何了断,节度留后李汉琼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说道:




  “张将军,慕容延钊将军求见。”

  “哦?”张永德自从来到邓州之后,几乎屏弃了一切交往,他没想到在这么偏远的地方,还会有军府旧友来看望自己,心中一阵高兴,对李汉琼说道: “快请到后厅,本官这里片刻就完事!”

  “是。”李汉琼转身出衙。

  张永德有点心不在焉了,他觉得王四偷马是出于一片孝心,倒有心成全他。转了转眼珠,把惊堂木一拍,喝道:

  “堂下听断: 王四偷马葬父,孝心可悯,盗行难饶,判将家中驴子输与本州,以代责打;姚乙无端失财,亦属无辜,本府将官马一匹赔付与你,即日两清。退堂!”

  姚乙、王四听呆了,半晌才悟过味来,不由双双高呼: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

  张永德早已先走了。

  来到后厅,慕容延钊已候在那里,一见张永德,双手一揖,叫了一声:

  “张点检,别来无恙!”

  “慕容老将军,别来无恙!”张永德连忙还礼,两人双双坐定。听得慕容延钊还称自己为“点检”,张永德心头有些异样的感觉,问了句:“慕容大人为何还以点检称呼永德?”

  “既是旧友相见,自然想起了旧事。”慕容延钊话里有话。

  “哦?如此说来,永德也该称慕容大人为慕容点检了?”

  慕容延钊敛起笑容,惆怅地说:

  “嗨,你是大周朝第一位点检,我是大周朝最后一位点检,再加上当今皇上,如今三位点检都已旧官不在了!”

  “怎么?慕容大人的殿前都点检也卸任了?”张永德问道。

  “不是卸任,是罢任!”慕容延钊有些愤懑。“如今赵点检做了天子,而张点检和我慕容点检则成了边将。据我所知,此事的根由还在赵普身上。这个书生玩了一个点检做天子的把戏,把世宗皇帝吓坏了,把当今皇上也吓坏了,世宗皇帝怕你做天子,今皇帝又怕我做天子,你我的点检当然要被罢职。永德兄,我们两人都被赵普算计了!”慕容延钊饮了口水,瞅了瞅张永德,却见他表情木然。

  “永德兄!”慕容延钊叫了一声。“你我都是打仗打上瘾的人,你待在这里整天与偷牛偷马的细民拌嘴调舌,不觉得无聊吗?”

  张永德听出了慕容延钊的意思,也不捅破,只笑了一声,问道:

  “慕容大人年届五十,还有打仗的兴趣?”

  “怎么,永德兄年未四十,反倒没了打仗的兴趣?”慕容延钊接口反问。

  张永德呵呵笑了两声,说道:

  “永德虽然年未四十,也早已遍体金创,如今安坐邓州,不是正好养尊处优吗?”

  “永德兄好福气,只不知皇上把我慕容延钊放在襄州,是让我养尊处优呢,还是别有用意?世宗皇帝在世的时候,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我何曾有过这样的猜疑?”慕容延钊流露出对柴荣的眷恋。

  “依张某所见,皇上把慕容大人放在襄州,显然是想大用,怎么会是让大人养尊处优呢?大人的威名远非永德所能比。如今荆南内政混乱,我猜想皇上是想借大人的虎威制服荆南。大人不是还有打仗的兴趣吗?张某估计,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仗可打了!”

  “哦?永德兄此言有理。”慕容延钊心中暗想: 如今李筠平了,李重进也平了,赵匡胤是想借荆南高氏这把刀把我平了,还是想借我这把刀把荆南高氏平了?这步棋赵匡胤走得实在高明,无论怎么算,占便宜的都是他。这一定又是赵普给他出的鬼主意!想到这里,他不由恨恨地说: “打荆南我是不怕的,恨只恨如今朝廷中奸人当道。君侧不清,我们这些爪牙之臣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慕容大人噤声!”张永德连忙说道。“如今新朝刚刚建立,君侧谁奸谁忠很难判断,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佳!”

  慕容延钊苦笑了一声,说道:

  “我从来以为永德兄是个仁义笃厚的君子,一时激愤,便口无遮拦。永德兄该不会把我这话透出去吧?”

  “慕容大人讲哪里话!如今永德万念俱灰,全然不想招惹是非。我只是想让慕容大人落得一生忠义,万古流芳,免得因口舌之快授人以柄。”

  慕容延钊没想到张永德如此消沉,他真后悔讲了刚才那几句话。万一张永德有意无意地把这话透露给朝中那个赵瘸子,自己岂不成了李筠、李重进第二?好在张永德与自己历来关系融洽,这种私下闲谈,又没有第三人听见。不过新朝之中,人心难测,还是应该有些防范才好。幸而自己马上要去的是襄州,远在边陲,一时间不会有什么祸事临头。

  慕容延钊原打算在邓州多住几天,但既然与张永德话不投机,也就改了主意,匆匆上路,迤逦朝襄州而去。不过此次在邓州的停留,还算有所收获,他把张永德的副将李汉琼网到了自己的帐下。慕容延钊与李汉琼交往不多,但这个名字他是很熟悉的。此人英勇善战,打起仗来不要命,称得上是条铁汉。正巧此人不愿再跟随张永德闲在邓州,听说慕容延钊此次去襄州带了几千兵马,非要随慕容延钊去过军旅生活不可。慕容延钊正想广求勇将,爽快地答应了。不过慕容延钊知道李汉琼曾在赵匡胤帐下当过几天军将。对于这员虎将,只能用其勇,不能用其智。他不也是大周的将领吗?他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留恋世宗皇帝对他的恩德吗?

  再说京城里,赵普护送杜太后灵柩安葬刚刚回来,也没顾上休息,匆匆吃了几口饭,便进宫来禀奏此行事宜。此次护丧的任务实在不轻,因为赵匡胤的父、祖故茔原在洛阳,新朝建立之后,礼部尚书上奏说洛阳旧茔风水散尽,当迁往洛阳以东。为此,赵匡胤曾派礼部、太常寺和司天监数名官员到洛阳、郑州一带相度风水,那个一直跟着赵普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苗训,如今已脱掉军服,被安排在太常寺当了个掌管庙宇陵寝祭祀的供奉官。去年相度新陵时,他自然是要去的,一行人还没有抵达洛阳,走到巩县西南訾乡的邓封村时,苗训一口咬


定此地东南有山峦隆起,西北旷野一片,是块风水宝地。堪舆术讲究龙、砂、穴、水、向,山脉代表着“龙”,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主贵;“水”代表财富,主富;“砂”是指坟茔旁边散落的小山丘,主护持;“穴”是指坟茔的选择要谨慎,最好选在稍高敞之处,免得年久遭水浸泡,主坚牢;“向”是指坟茔一定要有好的朝向,主久远。邓封村在中岳嵩山之北,龙脉旺盛,上通神明,又在洛水之南,水脉充盈,是个绝好的胜境,当时礼部尚书不敢做主,回京后向宰相范质做了详细汇报。范质是个十分认真的人,他竟带着赵光义、赵普、卢多逊等人亲自来到巩县,在苗训喋喋不休的解说声中,范质被说得云山雾罩,最后敲定: 赵氏祖坟就迁到此处。几个人向赵匡胤复命之后,便开始营建其父、祖、曾祖、高祖四陵。

  赵普来到便殿时,赵匡胤刚从王皇后那里回来,一脸的郁闷。赵普禀奏杜太后的安葬过程时,赵匡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太后入土为安,就不必过于悲伤了。”赵普劝慰道。

  赵匡胤摆了摆手,说道:

  “爱卿有所不知,你出去的这些天,三皇子德林又夭折了,王皇后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神志都有些恍惚了。唉,家遭不幸,一至于此!”

  赵普心里一惊,马上又冷静下来:

  “陛下,龙子龙孙,各有天命。三皇子夭折固然可悲可悯,但陛下毕竟还有德昭、德芳生龙活虎,足慰天心。”

  停了片刻,他又转个话题: “陛下,臣心中早有一件事,不知此时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嘛,你是朕的信臣,朕何时难为过你?”

  “陛下!”赵普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呈给赵匡胤。“这是臣四个月前草拟的一个旧本,因忙于太后丧事,一直没有机会呈上。臣以为,柴宗训久留京师,于新朝不利。望陛下尽快将此人迁出京城,以绝人望归心之患!”

  赵匡胤接过折子,想起杜太后临终前,薛昭仪就说到过柴宗训的事。没想到赵普的想法与薛昭仪不谋而合!

  他随意翻着奏本,不觉眉头皱了起来。赵匡胤原打算把柴宗训迁到郑州附近的中原腹地,只是因国丧,一直没顾上此事。赵普这个奏折里,却主张把宗训迁往崇山峻岭的房州!他觉得这样做有些残酷,对不起一再提拔自己的柴荣。

  赵普猜出了赵匡胤的心思,不等赵匡胤发问,先开口道:

  “陛下或许以为将宗训迁往房州过于荒远,而臣恰恰觉得惟其如此,才能根绝柴氏旧部倚望之心。”

  “你这个瘸子,忒狠毒了点吧?”赵匡胤虽然没有恼怒,话却说得不大中听了。

  “臣还有几句伤害陛下感情的话,索性冒死说出来。大宋朝刚刚建立,为什么太后和皇子德林先后仙去?为什么王皇后又神情恍惚?臣以为就是因为旧君的阴气太重,于皇室大为不利。”

  “你这话没有道理。”赵匡胤认为赵普在强词夺理,说道:“生死寿夭是各人的天命,何必要嫁祸于人?”

  赵普有些急了: “陛下,为人君者最忌妇人之仁。陛下一定要通晓君天下理万民的大义,不可因一个柴宗训而误了天下人,使天下人再度陷入战乱流离……”

  “住口!”赵匡胤打断赵普的话,涨红了脸。“你忘了朕进城之前对你们说过的那些话了吗?”

  “那些话臣一直牢记在心!”赵普毫不示弱,接口答道。“可是陛下当时只是约束众臣不得杀戮柴氏宗室,并没有说不准迁徙柴氏宗室,更没有说过不准把柴氏续嗣迁往远处呀!臣一心为陛下计,一心为大宋江山计,陛下切不可存妇人之仁……”

  赵匡胤“啪”地一声把手中的奏折摔在赵普面前,吼道: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朕说这样的话!朕不想听你这番鬼话,让天下人骂朕薄情无义!”

  赵普慢慢地把奏折拾起来,什么话也没有说。

  赵匡胤在殿中踱了几步,又回到赵普面前,口气放缓了些:

  “把宗训迁到西京洛阳,你以为如何?”

  “万万不可!”赵普的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十分坚决。“陛下,西京是什么地方?西边的永兴军节度袁彦可不是个驯服之人,他如果以保护旧主为名发兵东向,岂不是一场大祸?北边是李筠的儿子李守节镇守的潞州,那李筠口口声声叫着‘大周皇帝’赴火而死,谁能保证李守节不会念起旧仇,向新朝发难?陛下千万不要以为天下已经归心!不把柴宗训远远地迁走,总会给各路诸侯留下周朝的影子。”

  他又把奏折双手呈给赵匡胤。

  “你的心太脏!”赵匡胤没接奏折,盯着赵普说道。“一个李筠,一个李重进就足以儆戒他人了,谁还敢再兴兵戎?”

  “陛下,柴荣临终之前,能想到陛下能兴兵戎吗?”

  一句话说得赵匡胤脸上热辣辣的,他劈手把赵普手里的奏折夺过来,两手用力,三下两


下将它撕成几段,狠狠地摔在地上。

  “滚出去!”

  赵普没有再说话,俯身把散在地上的奏折一片片拾起,揣在怀里,出了殿门。

  次日早朝,赵匡胤在崇德大殿会见群臣,丞相范质先奏:

  “陛下,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的使臣到了京城,还带来三百匹塞外良马。”

  “此乃朝廷一大喜事!”赵匡胤甚为高兴,问范质道:“姚内斌是否也回来了?”

  “回陛下,姚内斌随同而来。”

  “好,朕要重赏姚内斌,更要重赏李彝兴。”

  李彝兴是什么人?他派使臣来汴京,赵匡胤为什么如此高兴?话还要从数年之前说起。李彝兴一族原姓拓跋,唐朝时归顺中原,赐了国姓,从此世代拥有银、夏、绥、宥、静五州之地,也就是现在的宁夏地区。五代后唐时,李彝兴的哥哥李彝起去世,彝兴承袭了军职,唐末皇帝为他加了定难军节度使之号。郭威为帝时,又加封他为西平王。宋朝开国,李彝兴摸不准赵匡胤的心思,想静观一段时间。此时北汉刘钧派人与他讲和,希望与他共同对付宋朝,李彝兴没敢贸然答应。直到姚内斌到了西北,亲自到夏州与李彝兴促膝而谈,讲明宋朝与夏州交好的愿望,李彝兴才打消了疑虑,派特使随姚内斌来到汴京,表示愿与宋朝世代交好。可以说,夏、银诸州的归顺与否,直接关系到宋朝西北边陲的安危。如今西北顺服安宁,对赵匡胤来说,当然是件喜事。

  散朝后,众大臣先后走出大殿,只有赵普跟在赵匡胤身后,请求单独召见。

  “陛下,臣赵普有本要奏。”

  “方才为什么不奏?”赵匡胤问。他昨天对赵普态度粗暴,事后也有些后悔,毕竟赵普是为大宋朝着想,就是有些过激的言语,也不该那样骂他,所以今天态度缓和多了。

  “陛下,臣所奏乃是秘事。”赵普说着,从袖中取出奏折,捧到赵匡胤面前。

  只瞥了一眼,赵匡胤就认出奏折是昨天被自己撕碎的那一本,只不过赵普又把它粘齐整了。

  赵匡胤有些无奈,接过折子,转手递给身边的阎承翰,说道:

  “赵卿啊,你让朕再想一想,不要逼朕太甚。”

  “臣绝无逼迫陛下之意,只是陛下惑于妇人之仁……”

  “又来了又来了!”赵匡胤最不爱听这句话,“朕是妇人,偏你这瘸子才是堂堂男子汉?”

  赵普突然跪在赵匡胤面前,两手抓住赵匡胤的袍襟:

  “陛下,日后有一天天下回复到周朝,可别怨臣没有尽谏诤之责啊!”

  “快起来快起来,像什么样子!”赵匡胤俯身扶起赵普。“你这是逼朕行不义之事啊!”

  赵普站起来,与赵匡胤对视片刻,突然把袖子狠狠一甩,说了声: “陛下瞧着办吧!”扭身便走,头也不回。

  阎承翰看不过去,低声说: “陛下,赵大人有失君臣之礼,太过分了!”

  “别理他!”赵匡胤像是对阎承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片刻,才扭头向阎承翰:“传旨,朕要在后殿接见李彝兴的使者。”

  大宴罢时,天色已近黄昏,赵匡胤把定难军节度派来的使臣送走,特地把姚内斌留下。他今天情绪不错,把姚内斌叫到自己身边,像兄弟般对坐而谈:

  “姚将军,朕已命人与契丹主商量,不管花多大代价,一定要把将军的母妻子女接到汴京,请将军放心。”

  “谢陛下厚恩!”姚内斌恭恭敬敬地向赵匡胤行了大礼。“臣誓为陛下守好西北疆圉!”

  “朕信任你!”赵匡胤动情地说。

  “陛下,臣还有句话,想借此机会禀奏,望陛下自行斟酌。”

  “讲吧。”

  “臣从西北来时路过长安,拜见了袁彦将军。臣有个友人在袁将军部下,他告诉臣说,袁将军前几个月接待了襄州慕容延钊将军的一个密使,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从那时起,袁将军便广招士卒,日夜操练兵马。如今长安不但兵多将广,而且军容整肃,好生了得。臣不知袁将军有何打算,可心里总有些不踏实。万一袁将军真有李重进那样的不臣之心,又有慕容将军犄角为助,那可就……”姚内斌说到这里,突然跪下,叩头道:“陛下,臣只能说到这里,望陛下恕臣信口雌黄之罪!”

  “此话怎讲?”

  “臣不过望风捕影,生怕猜测不实,反倒冤枉了爪牙重臣,那就罪不容诛了!”

  “姚将军,起身叙话吧。”赵匡胤语调很平静。“你一腔忠诚,朕绝不会怪罪你。朕问你一句: 袁彦对你说了些什么?”

  “袁将军只对李彝兴的三百匹马赞不绝口,说他如果有这么多宝马,那就所向无敌了。”

  这番话让赵匡胤想起了这两天赵普的执拗,不由陷入沉思。姚内斌见状,连忙起身告退。赵匡胤独自坐了许久,直到阎承翰提醒他,他才像从梦中醒过来,说了声:

  “传赵普。”

  “陛下,天很晚了。”阎承翰有些迟疑。

  “快传!”

  “是是!”阎承翰疾步走出殿门。




  当赵普满头汗水气喘吁吁赶到时,赵匡胤不等他开口,便说:

  “朕想问问你,如果把柴宗训迁到房州去,众节帅会怎么议论朕?”

  赵普应声回答: “陛下果然能这样做,节帅们就会明白,陛下的仁爱只为拥戴大宋王朝者而发,人人知畏,没有人敢再想借柴宗训来打恢复周朝的主意,这于柴宗训也是件大幸事。正是想到了这一层,臣才建议把柴宗训放在房州。”

  不管赵普说的多在理,赵匡胤也明白赵普在“为公”的背后存着深深的私恨。他想起刚从陈桥驿入后宫见到秀妃之子时的情景,按赵普的意思,要对柴氏后裔斩草除根,除得越彻底越好。幸亏潘美还有一颗仁爱之心,将柴荣的次子柴宗让收为义子。如今赵普想把柴宗训迁到房州,分明是要把他困死饿死,还谈什么为宗训着想!不过刚才姚内斌那番话,让他感到赵普的思路的确有理,柴宗训要尽快处置,节帅们的事,也要提防才是。他又转了个话题,问赵普说:

  “你认为慕容延钊对朕如何?”

  赵普立即猜出赵匡胤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如果没有风闻,他是不会问这样的话的。

  “陛下,慕容延钊是周朝的宿将,而陛下不明不白免了他的殿前都点检,又把他放到襄州,他心里能痛快吗?将心比心,如果此事发生在臣身上,臣也会对陛下心存怨恨。”

  赵匡胤边听边摇头,说道:

  “慕容将军雄才伟器,朕与他相交甚厚,他断不会与朕恩义断绝。”沉思一刻,又说:“朕决定听纳你的意见,将柴宗训迁往房州。”

  赵匡胤最终会采纳自己的意见,这是赵普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他对此并没感到意外的惊喜。

  “陛下,臣以为此行要派可靠的人去。”

  “你想派谁去?”

  “臣愿亲往!”

  “为什么?”

  “臣还接着陛下的话说: 从京城到房州,邓州和襄州是必经之路,臣愿为陛下亲自看一看张永德和慕容延钊的虚实。”

  凭着赵匡胤对赵普的了解,他断定赵普只说了一半真话,剩下的一半没敢说出来: 如果柴宗训由赵普护送,只怕到不了房州,他的小命就没了。从心底里说,赵匡胤何尝不想这样做,但做了之后,天下人又会怎么看?可赵普和姚内斌说的又有道理,为了新朝的稳定,他只能同意赵普的安排,不过他不想在这个孩子身上出什么差错。赵普干什么都可以,惟独这件事不能让他插手。方才在等待赵普时他已考虑过,这件事还是交给李处耘去做。至于侦视慕容延钊,李处耘也比赵普内行得多。

  “此事你就不必再虑了,为太后的事你劳累了几个月,也该在京城歇息几天了。再说,朕身边也需要你啊。”

  “陛下!”

  “好了好了!”赵匡胤打断赵普的话。“朕还有别的事要同你商量呢。”

  “陛下,臣还是要说。”

  “朕不要你说,要你听朕说!”

  “陛下,臣可是一片忠心为大宋啊。”

  不论赵普如何争辩,赵匡胤咬定不让赵普护送柴宗训,赵普无奈,只得妥协:

  “既是如此,臣愿为陛下举荐一人。”

  “谁?”

  “苗训。”

  “此人何用?”

  “此人深通地理之学,臣想让他为柴宗训相度一所好的宅院,也好让柴氏一门香火不绝。毕竟柴氏是有恩于陛下的人。”

  赵匡胤猜不透赵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李处耘护送柴宗训,多一个苗训也不会惹出什么祸事,便答应了。

  两人又说到袁彦的事。依赵普之见,袁彦虽然凶狠,但如果没有人与他犄角成势,他不会轻易起兵。这个人蛮起来比李筠、李重进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又粗中有细,凡事都留个小心眼儿。所以赵普献上一策: 即时召袁彦入朝。他如果能来汴京,就说明他没有反叛之心,一切都好办了。

  “贸然召他入朝,岂不增加他的疑心?”赵匡胤问道。

  “所以此事尤须慎重,也一定要派个可靠的人,为他打消顾虑,方可济事。”

  赵匡胤笑了一声,问赵普:

  “这个可靠的人莫非又是你?”

  “陛下果有此意,臣万死不辞!”赵普回答道。

  “算了算了,朕是跟你说笑话,这个人朕已想好了。”

  “不知陛下选的是谁?”

  “潘美。潘将军与袁彦是老朋友了,你看如何?”

  “可以。陛下,臣还有更重要的事禀奏。”赵普接着又说,全然没有顾及到此时已经快破晓了。

  赵匡胤的情绪格外高,他毫无倦意地站起来:

  “说。”

  “陛下还记得臣七年前托陛下给柴荣上的那道奏折吗?那时臣向柴荣献策,要他限制节帅的权势,多多启用文臣治国,只有这样,天下才能安定,兵祸才能宁息。可惜柴荣没看懂臣的用心,竟把臣发配到渭州。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寒心哪!”

  “嗨,你真是个记仇的人。你那时候不过是个穷酸书生,就敢给皇帝上书,也忒轻狂了些。怎么,你是不是要为朕重弹旧调?”

  “正是。”赵普毫不隐晦。“此事臣已想了很久,只是平泽、潞,荡淮南,朝廷内外总不安宁。如今新朝立脚渐稳,臣以为此策到了该逐步施行的时候了。”

  “你有什么妙策,说给朕听听。”

  “依臣之见,如今手握兵权而首鼠两端的节帅绝不止袁彦一人,大名府的符彦卿、襄州


的慕容延钊、徐州的吕余庆、河北的韩令坤,还有许昌的高怀德、陈州的张令铎等,这些人都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大将,既典过禁兵,又久在外镇领军,权位之重,令人担忧。臣以为当今之时,契丹与北汉畏我大朝,不敢轻举,江南李煜自顾不暇,蜀中孟昶惟知淫纵,正是我朝外患最轻的时候。不如借此机会,把这些武臣召进京城,许给他们女子玉帛,荣华富贵,让他们纵情于享乐之中,朝廷把兵权收在自己手里,再也无须提心吊胆,岂不两便?”

  赵匡胤重新坐下,沉吟一会儿,问道:

  “朕还有周边数国没有收复,再打起仗来,不用武臣,难道用你这样的人不成?”

  赵普料到赵匡胤会问这一句,应声答道:

  “打仗当然要用武臣,但这些武臣的兵要由陛下拨给他们,不再是他们自己的了。别看都是兵,可出自谁人之手,那就大不一样了,陛下再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让朕来养兵?朕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养兵?”

  “臣的意思正是由陛下来养兵,只有这样,兵才能为陛下所用。以往的帝王错就错在吝惜这点儿银子,最后连江山都赔给人家了!陛下,这并不是臣异想天开。想一想唐朝德宗以后,直至周朝之末,节帅据地称雄,哪一个是好惹的?每逢军旅调动,朝廷不但要卑词劝慰,甚至还要备好重兵,以防突变。朝廷养将帅本是为了防御外患,到头来却养了一群自己的掘墓人!所以朝代更迭,民受其弊。这件事解决不好,大宋能绵延多久,臣还真不敢多想呢!”

  赵匡胤闭着双眼,一声不吭。

  “陛下,陛下!睡着了?”赵普凑到赵匡胤面前,轻声唤道。

  “唔,朕听着呢。你接着说。”

  “陛下,臣说完了。”

  赵匡胤慢慢睁开眼,揉了几下,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朝殿后喊:

  “阎承翰!阎承翰!”

  阎承翰睡眼惺忪地跑进来: “陛下,臣在,在。”

  “朕和赵枢副都饿了,快去传膳。”

  赵普也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陛下,你方才说有事同臣商量,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哦,你不提朕倒忘了。魏仁浦病得不轻,朕前几天到他府中探望,他坚执要把副相和枢密使都辞掉。朕安慰他安心养病,副相还要他做。枢密使是个又苦又忙的差事,让出来也好,朕前几天已交待翰林院草诏,你把这个枢密使的担子挑起来。”





第二十一回 赵普献策削方镇

  潘美自从寻到萼娘后,两人彼此敬重,前几个月由李处耘做媒,结为夫妇。萼娘这些年吃尽了苦楚,如今有了新家,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以至原本略显苍老的面庞又变得红润起来,仿佛年轻了十几岁。前些日子,潘美的老母在大名府辞世,夫妇二人尽哀之后,把三个儿子接回京城,萼娘待他们如同己出,孩子们也很快与她消除了隔膜。

  这一日潘美公务清闲,回家时天色尚早。萼娘见潘美回来,连忙亲自端水让潘美洗脸。




  “这些事情,让下人们做就是了,何劳娘子亲自动手?”

  “下人们各有其事。再说,这些年我已经做惯了,如今能为将军执帚提壶,高兴还来不及呢!”萼娘一往情深地望着潘美。

  “娘子这话可说远了。”

  萼娘把铜盆端出去,又嘱咐厨下为潘美烧饭,一切都安排妥当,才又回到厅里,与潘美一同走进卧室内,并坐在榻上。

  “潘将军,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呢。”

  “什么事?”

  萼娘把潘美的大手捧到自己腹上,轻声说道: “我有身孕了。”话音里充满甜蜜和喜悦,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真的吗?”潘美也感到惊喜。“我怎么没看出来?让我摸一摸。”

  尽管萼娘是过来人,到底还有女人的娇羞,她把潘美的手推开,含羞说道:

  “才三个月,哪里就看得出来!”

  “好哇好哇!”潘美兴奋极了。“看见惟德、惟固这几个孩子越来越有出息,我心里高兴。如今娘子再为我生个儿子,有他哥哥的榜样,将来一定是员猛将。”

  “将军,你怎么知道我会生儿子?如果是个女儿呢?”

  “哦,”潘美笑出声来。“娘子说得是。不过有娘子这样的容貌,生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也照样是宝贝!你看蕊儿如今出落得多俏丽!”说到蕊儿,他又想起李超,问萼娘道:“你看李超这孩子怎么样?如果中意,年前就为蕊儿完了婚吧。”

  “将军做主就是了。”

  管家匆匆跑到门前禀告: “朝廷派人来宣老爷入朝议事呢。”

  天色将晚,潘美才从宫中出来。没走多远,只见李处耘正策马朝皇城奔来,两人打了个照面,相互施礼,李处耘先开口问道:

  “潘将军此时被召,是何公干?”

  “陛下命潘某到长安走一趟,看来这回又要与袁彦那老儿痛饮数日了。哎,你怎么也被宣来了?”

  “我倒是真羡慕你老兄呢,堂堂男子汉,要做就做些痛快事。我如今遇上些和女人歪缠的事,软不得硬不得,你说多窝囊!”

  “什么女人,敢与你李将军歪缠?”

  “嗨!”李处耘往潘美马前凑了凑,放低声音说道:“潘兄还不知道吧,朝廷要把柴宗训迁到房州,那符金环非要随行,不管怎么劝,她硬是一口咬死,再没个商量的余地,还动不动以死相威逼。这几天弄得我焦头烂额,我也没办法了,去禀告皇上,让他自己去定夺吧。”

  潘美与李处耘一笑而别,刚朝家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他要去找李超。来到孩儿军衙署时,见李超正在里边读书。说起来李超本不是读书人出身,只是与蕊儿接触以来,蕊儿总希望他多读些书,一来二去,李超也就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平常公务时恪尽职守,闲暇时总见他在翻看着什么,那一小箱的书,大部分是从赵普那里借来的。

  “李超,你出来。”潘美把马拴在院里的树上,唤道。

  “潘将军?”

  “李超,收拾收拾行装,跟我到长安走一趟。”潘美对这个渐渐长大成熟的年轻人很信任,他思忖再三,决定不带亲兵,因为面对袁彦的千军万马,就是带上几千人,发生了突变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索性单骑赴镇,有李超一人做伴就足够了。潘美把此行的利害对李超说明,又问了一句:“此行凶险,想不想回家跟蕊儿道个别?”

  李超没有回答,却问: “将军,你替我告假了吗?”

  潘美拍拍李超的肩膀,说道: “放心吧,现在本帅是你的总管,不需要再向谁告假了。一会儿你回家跟蕊儿说几句话,明天咱们就上路!”

  大名府节度使符彦卿回到了汴京。他这次赴京的规格很高,是晋王赵光义亲自到大名府接回来的。符彦卿的六女儿符金锭是赵光义的夫人,五女儿符金环就是周太后。如今在京的两个女儿都出了问题: 金锭患病卧床,哭着想见老父;金环决意要跟柴宗训同去房州,这几天动不动寻死觅活,谁也劝不住。

  符彦卿先入朝觐见了赵匡胤,赵匡胤许他赞拜不名,也就是免去一切臣下之礼。从年岁上说,符彦卿算得是赵匡胤的长辈;从功劳上说,符彦卿也是满朝之中居于前列的先辈,赵匡胤一直称他“符老”。寒暄几句之后,赵匡胤说起符金环的事。初进京时,赵匡胤让符金环居于西宫,一切按照皇太后的礼数敬养她。可符金环听说柴宗训入居天青寺,非闹着要与柴宗训住在一起。赵匡胤无奈,只得应允。如今她又执意南行,赵匡胤决定把这个难题推给符彦卿。

  “陛下!”符彦卿还是遵循着君臣之礼,恭恭敬敬地对赵匡胤说。“老臣何尝不知道房州僻远穷瘠?可老臣的女儿毕竟是大周朝的皇太后,到房州去,也是她应尽的本分,陛下就成全了她吧!”

  赵匡胤听得符彦卿至今仍称柴氏王朝为“大周”,心里当然有几分不快。不过,毕竟从符彦卿口中说出符氏可以去房州,也算对天下有个交代了,于是接着符彦卿的话解释了一句:

  “送柴宗训去房州,也是历代的礼法,并非朕独断之事。”




  符彦卿不再多说,便告辞出宫,来到旧宅。刚歇了一会儿,符金环便进了门,她喝令跟来的小太监留在门外,一头跪在符彦卿面前,痛哭起来。

  符彦卿好不容易替女儿揩干了泪水,他端详着金环消瘦的面容,说道:

  “让你受苦了。爹爹没想到世宗皇帝走得那么急,是爹爹把你害了!”

  “女儿也许是最后一次与爹爹见面了,女儿不能尽孝,爹爹,你就好自珍重吧!”

  “小小年纪,胡说什么!”符彦卿抚摸着金环的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难过。一想到女儿就要远去房州受苦受难,不由怨恨起赵匡胤来。然而他毕竟是经历过三朝的老臣,深知新朝建立,迁谪旧君,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也无可奈何。

  他又想起赵匡胤说并不打算让金环去房州的话,问金环道:

  “你不能不随郑王去吗?”

  “爹爹!”符金环仰起头望着符彦卿。“女儿是大周的皇太后啊,如今皇帝迁谪,就算女儿留在京师,能心安理得吗?爹爹是大周的第一功臣,柴皇帝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啊!女儿生是大周的太后,死了依旧是大周的太后!女儿与宋朝没有一点儿瓜葛,这辈子也不打算和他们有什么瓜葛!”

  这番话勾起了符彦卿对周朝深深的留恋,其实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把周朝忘掉,只是赵匡胤陈桥兵变实在太突然,自己还没来得及考虑如何应对,赵匡胤的特使沈伦就到了大名府,强迫自己表明态度。在那种情况下,只能暂时顺从,别无选择。如果当时能有时间与诸大镇的节帅商议对策,皇权未必会落入赵匡胤之手,女儿也不至于流落到房州。不过至今他还是认为: 节帅们都有兵权在手,赵氏的江山能维持多久还未可知呢!虽然李筠和李重进的反叛被镇压了,但其他节帅心里会怎么想?都心甘情愿地接受赵匡胤的辖制吗?早在来京城之前,王全斌曾与自己会晤过一次,王全斌可是赵匡胤的至交啊,连他都对赵匡胤免去他殿帅之职大为不满,更不用说其他帅臣了!眼下河北除了赵匡胤的死党党进扼守雄、霸二州外,其他军队大都握在自己手中,对宋朝,他无所谓忠,也无所谓不忠,他需要仔细摸摸其他帅臣的脉搏,还要观察一下赵匡胤究竟如何对待自己。符彦卿打算过几天就回大名,紧紧抓牢河北的数万大军。

  金环走后,符彦卿心里一直沉甸甸的,饭也没吃,又来到晋王府。赵光义早在客厅等候,与符彦卿略说了几句,便带着他来到金锭卧室内。符金锭患的是风寒之症,只是症候过重,人一下子消瘦下来,脸色也变黄了。见到老父,符金锭眼泪直流,不免倾诉些思念之情。符彦卿说了些宽慰的话,告诉她此病不会有太大妨碍,劝她安心将养。

  赵光义已将私宴安排停当,符彦卿从金锭房中出来,赵光义便直接把他接到厅中,让他坐在正席。酒盏斟满之后,赵光义将伺候的仆婢全都支出去,只剩下翁婿二人。

  见符彦卿满面愁容里还带些愠怒,赵光义便知道岳父是为了符金环要去房州的事而郁闷。前几天他也曾以妹夫的身份劝符金环留下,可是无补于事。符金环是岳父的掌上明珠,不忍骨肉分离,也是情理中的事。赵光义最担心符彦卿因此而与皇兄反目成仇,那可就关乎国运了。为了大宋的社稷,更为了自己,他必须劝符彦卿顾全大局,切不可意气用事。

  “岳父大人放心,金锭心性平和,养些日子就会康复,小婿也会百倍尽心。”赵光义双手举起酒杯,递到符彦卿面前。

  “有晋王照顾,老夫对金锭一百个放心。”

  “小婿知道岳父大人是对周太后放心不下。”赵光义接着符彦卿的话说道。“周太后百般都好,只是不如金锭性情柔顺。岳父大人有所不知,此事让皇帝伤透了脑筋,生怕因此开罪了大人呢。”

  “老夫还能有什么办法!”符彦卿的话不好听了。“只希望皇帝不要难为她,小女若是出什么差错,老夫还有什么脸面对她死去的母亲说话!”

  “岳父大人息怒,皇帝本来无意如此,只是太后过于执拗了。”

  “老夫就是想不通,一个煌煌大朝,为什么非要把两个孩子撂在房州去?皇帝为什么就不体谅世宗皇帝对他的恩义?为什么就不能体谅老夫的父女之情?这一定是皇帝身边有奸佞之徒,想把两个孩子置于死地!”符彦卿激动起来,越说越冒火。“如果真是这样,老夫也自有雄兵十万!”

  “岳父大人,小婿最怕的就是大人说这句话!”赵光义站起身来,跪在符彦卿面前,说道。“小婿以为,皇帝想的是天下大治,把心都操碎了,即便如此,为了岳父之情,还特地把大人请到京师。大人如果再有怨恨,小婿愿代皇兄承受诛罚!”

  “晋王请起!”符彦卿把赵光义扶起来。“你误会了老夫的意思。老夫并无怨恨皇帝之心,只是恨那些搬弄是非的大臣,是他们惟恐天下不乱!”

  “现在天下并没有乱,倘若岳父大人心存此想,天下怕是真的要乱了。望大人一定要以国家为重,有国才有臣,臣忠国才强。倘若日后真有奸臣乱政,皇帝和众将帅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小婿觉得大人说这话为时尚早。退一步说,把旧主安置在房州,谁又敢说不是对旧主的保护?留在京城就一定安全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凡事多从好处想,是开解心怀的良药,若一味认死理,不但会害了别人,也难免害了自己。大人想一想,五代以来将帅们彼此攻伐,又有几个是真得了益处的?小婿一片肺腑之言,望岳父大人三思!”

  符彦卿不再说话,但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因为赵光义这几句话而解开,他只认定一条: 手里有兵胆气才壮。如今这点小委屈权且记下,日后若有人再敢目中无我,老夫一定要还以颜色!

  天气渐渐转凉,李处耘带着苗训和百余名禁卒,护送柴宗训和符金环等人离开汴京,向南行进,不数日间,抵达邓州。一行人进了州城,李处耘到府衙会见张永德时,张永德恰好


不在府中,据府掾说,张永德数日前回了京师。李处耘趁兵卒休息时在城内外闲逛了一遭,见一州士民安居乐业。询及兵营,府掾说邓州如今并无精骑,只有一百人左右的当地军人,不过巡逻府城维持地面而已。一两天后,李处耘等继续前行,来到襄州。

  襄州的情景与邓州大不相同: 还在郊外,李处耘就被一队穿着灰色军装的军卒拦住了,直到李处耘把圣旨拿给他们看,兵士们才放他们入城。城里城外军卒很多,李处耘感到了一阵阵杀气。

  慕容延钊在府衙接待了李处耘,李处耘将此行使命告诉慕容延钊时,慕容延钊微微一怔,又很快恢复了平静。这一切李处耘都看在眼里,说道:

  “慕容将军是否想见见柴宗训?毕竟有旧主之恩嘛!”

  “老夫与他还有何话说?”慕容延钊朗朗大笑,摆了摆手,又道:“只是房州在本帅节制之下,陛下把这么重要的人安置在那儿,本帅还要担很重的责任呢!”

  “可见陛下对将军十二分的信任!”李处耘奉承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问慕容延钊道:“此地将卒如此之多,都是老将军从河北带过来的?”

  “哪里,河北的劲卒老夫只带来几百人,其余的都留给陛下安排了。现在这些后生,都是在本地招募的散兵游勇。李将军说此地将卒‘如此之多’,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将军千万别误会,末将只是一进襄州便感到将军兵多将广,好不威猛!老将军带兵数十年,连刚招募来的当地士卒也个个威风凛凛,真让晚辈敬服!”

  “李将军莫不是怀疑老夫拥兵自固?”慕容延钊追问一句,索性把话挑明。

  李处耘换了一副口气,做出无奈的样子说:

  “像老将军这样的前辈,放在襄州,岂不是大材小用?老将军有些怨气,就算是拥兵自固,也是合于情理的事。”

  “不!”慕容延钊反驳道。“老夫养兵,全然是为保卫大宋的疆圉边陲。李将军若是这样想,倒把老夫看扁了!”

  “慕容将军息怒,末将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心里为将军不平罢了!”李处耘连忙解释。看着慕容延钊这副神态,他心里暗自好笑,他根本不相信这位周朝的老将屯聚重兵,会是真心为大宋守边。

  慕容延钊深知李处耘是赵匡胤最信赖的将领之一,如今命他来试探自己,说明赵匡胤对自己起了疑心,可李处耘一直没有把话说破,自己当然也无从辩解。他现在对时局还把握不准,更不知袁彦、符彦卿、王全斌、吕余庆等人都在想什么,只是捋了捋胡须,对李处耘说道:

  “老夫请李将军看样东西。”

  “末将请教了!”李处耘朝慕容延钊作了一揖。

  慕容延钊起身走到厅角,把几上供奉着的一枝箭拿起来,回到李处耘面前:

  “李将军请看,这是世宗皇帝亲手赐给老夫的誓箭,数年来老夫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如今朝代更替,新天子又是继往开来的圣君,所以老夫忠于王室的心并不会改。今天老夫当着将军的面,将此箭折为两段,一段留给老夫,另一段烦请将军带给陛下,以明老夫心志!”

  慕容延钊把箭狠狠往腿上一磕,那箭“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李将军,老夫把前半截交付与你,这箭头既代表老夫的心,又想让皇帝陛下晓得: 慕容延钊倘有不忠,陛下便可用此箭来取老夫性命!”

  “老将军这是何意?陛下对老将军十分倚重,这样做岂不生分了?”李处耘说着,把半截箭接在手里。

  从慕容延钊那里出来,已是星斗阑干了。李处耘回到下处,只见苗训站在院里,正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斗。

  “又耍半疯呢?还不快去歇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苗训还仰着头,片刻,没头没脑地念了一句:

  “南极一星朝北斗,五云多处是三台。”

  李处耘不再理他,只顾朝自己卧房走去,苗训追了上来:

  “李将军,这天象十分有趣,你不想听山人为你解说几句?”

  “要说你就痛痛快快地说,我是个粗人,你总是吟诗作赋的,我哪里能听得懂?”李处耘并不讨厌苗训,有时听他说些天文地理还觉得挺有趣,只是自己没有读过书,听起来费劲。“什么南极、北斗,究竟是个啥意思?”

  苗训凑到李处耘面前为他解说:

  “山人方才说的是杜工部的一句诗文。南极就是南极老人星嘛。北斗,就是孔老夫子所说的‘居北斗而众星拱之’,就是朝廷的意思。依山人看,这南极星亮得耀眼,恰恰说明国之南门有一位忠勤老将。三台就是三台星,《史记》上说,朝廷宰辅在地为三公,在天为三台。此象明示南方老将不日当入朝为宰辅之职,是个佳兆啊!”

  经苗训这么一疏解,李处耘听了个大差不差: 这个“南极”代表的是慕容延钊。按苗训的说法,这位老帅应该是位大大的忠臣,而且还会入朝为相!只不过苗训是个骗饭吃的,他的话哪能相信!

  “可天上还有凶兆。”苗训又说起来。“山人看到金星、火星都在参、井二宿之间游走,这可不是件好事。”

  “啥事?”

  “按天官书的说法,金星、火星各有其度,如今入参入井,是失其度,主南方有边兵,


有死将。”

  苗训说得煞有介事,倒让李处耘当真感兴趣了。他马上想到的是: 这个死将会不会是自己?不由脱口问道:

  “当真?”

  “千真万确!不过,这是一两年以后的事,眼下一切还风平浪静。”

  李处耘瞪了他一眼,不屑地说:

  “全是废话,一两年后,那还不知要有多少死将死兵呢!”

  这段日子也是赵普最忙的日子。自从他给赵匡胤献策削减藩镇兵权之后,赵匡胤又数次召他议论此事。其实赵匡胤何尝不愿意把兵权独握在手,只是从中唐以来,藩镇割据,拥兵自强,朝廷无力对付,所以积弊越来越深。前几天赵普给他讲柳宗元写的《封建论》,说柳宗元早就看出节帅拥兵不合于封建之制,希望皇帝削减节帅的军权。那时候大大小小的节度使早就尝到了甜头,谁会心甘情愿地交出兵柄?就这样稀里糊涂到了五代,军阀混战愈演愈烈,兵强者为帝为王,兵弱者也可保一姓富贵。军队就是藩镇军阀的身家性命,让这些耍惯了威风的节帅交出兵权,无异于到他们家里去抢夺珍宝,人家必然要奋起反抗。节帅们之所以能各霸一方,就是因为在他的封疆之内,可以任意征收租粮,有了钱粮,自然就可以养兵,有了军队,自然就可以和朝廷分庭抗礼。如果不动摇租粮这一块,想让节帅们俯首听命,那真是难于登天。看来削夺将帅兵权,必须要从金钱粮米上做文章。只有朝廷掌握了钱粮,天下的军队才能算是养在朝廷手里,不再隶属于节帅本人了。当年的秦始皇、汉高祖所以能随意驱使天下士卒,就因为朝廷掌握着全国税收,虎符兵书皆由朝廷亲发,将帅们只有领兵打仗的权力,而没有养兵自固的能力,这样国家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运转的机体。赵匡胤与赵普反反复复议论了很长时间,一个改变现行机制的构想在他脑子里渐渐形成了: 从金钱粮米上做文章是一把慢火,光有慢火还不够,还必须有个出其不意的手段才行。这就好比站在一个狼窝跟前,从后边挖洞盗它的食肯定不够,如果能在它们回首一顾时,冷不防给它一棍子,效果岂不更好?可这一棍子怎么打?什么时候打?打一群还是打一个?棍子抡空了狼扑出来怎么对付?都要慎之又慎。莫说是群狼,就算是烈马驾车,驭手还不敢掉以轻心呢!此事急不得,急不得!但又缓不得,缓得久了,狼可是不等人的!

  赵匡胤一向对赵普的思路十分赞赏,早在陈桥兵变的那一刻,他就开始考虑如何对付天下各路军阀了,只是一直没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还只能按照旧有的体制,加强枢密院对军队的控制权。他之所以尽快把赵普升为枢密使,就是想用他的智谋来分诸路节帅的兵权。有了他的算计,再加上自己的胆魄,他不相信改变不了百年积弊!至于怎么去打狼,他现在还没想出最好的主意。

  赵匡胤还想把赵普那些谋划与宰相范质商议一下,这天早朝之后,他把范质召到后殿。范质去年重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已大不如前,不过这个倔老头对新朝极为尽心,病情稍有好转,便开始忙前忙后。

  “陛下,老臣从心里庆幸,华夏江山终于遇到圣明之主了!”范质听罢赵匡胤的话,也十分赞成先从粮赋入手抑制军阀势力。

  “老丞相,朕有何德何能,还不是倚重丞相和一班英才辅佐!丞相还有什么高见,但说无妨。”

  范质说道: “陛下,臣以为明君治国有三要: 一要仁爱及民。百姓得到惠爱,才会真心拥戴天子。而要真正把仁爱施及于百姓,渠道畅通是当务之急。如今天下官吏大多是武人,这些人只会打仗,哪里懂得理民的道理?梁、唐、晋、汉、周,中原战乱的日子太长了,武人跋扈的时间太久了!依臣之见,陛下真想对百姓施以仁政,就要兴办学校,培养人才,人才培养出来,让他们替陛下管理郡县,教化民众,大宋才能走向文治的盛世!”

  “丞相讲得好,朕记下了!”赵匡胤频频点头。“丞相,朕权且把这叫做文人治国,你看如何?”

  “老臣正是这个意思!”范质应声答道。

  “不过丞相,朕想问你一句: 你以为文人治国,就一定是仁爱教化吗?文人如果无德,岂不比武人更加狡猾,更加无赖?”

  “这正是老臣要说的第二件事: 老臣岂敢担保文人个个都是君子?朝廷既然给了他们官职和权力,就要向他们申明法度,敢有不宣朝廷仁德,漠视民瘼甚至贪污不法者,就要以极刑随之。如此一来,谁还敢不尽忠职守?文人手里没有兵权,朝廷处置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还愁国家治理不好吗?”

  “这叫肃清吏治。”赵匡胤明白了范质的意思。“丞相这番话,赵普也对朕说过,朕以为此事极为可行。”

  一提起赵普,范质心中涌起一阵不快。他不否认赵普是个聪明人,但此人过于诡谲,又过于轻狂,那些不厚道的点子大部分都是他出的,比如把柴宗训迁到房州,范质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赵普一介贫儒,两三年内从一个节度掌书记骤升到枢密使,天底下哪有升这么快的官?虽说收兵权限赋粮是个好主意,但范质认为兵权应该收到皇帝手里,而不是收到枢密院,更不是收到他赵普手里!他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不得不提醒赵匡胤:“陛下,老臣以为禁兵由枢密院总掌调配,实在不妥。”

  赵匡胤大笑两声,说道:

  “老丞相是信不过赵普吧?你放心,朕还不至于昏庸到让赵普乱下兵符的地步!”




  话分两头。再说潘美与李超来到长安,轻装便服,无人认得。两人找了家客店住下,先在长安城里城外转了一遭,两三天后,才来到永兴军节度府衙。袁彦事先并不知道潘美要来,如今听得军校来报,有些吃惊:

  “来了多少军马?”

  “禀大帅,只有一个侍从。”

  尽管如此,袁彦还是猜想潘美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他既然来了,也用不着害怕,且看他说些什么。

  潘美见到袁彦的第一眼是感到他胖了许多,施礼道:

  “袁将军好富态,想必在长安的日子过得甚好。”

  袁彦迎上前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袁某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所以只管往肥里长!坐,坐!”

  潘美在客位坐下,李超立在他的身后。

  “那倒不是,潘某听说袁将军终日里操练士卒,辛苦得很,不过是福人自有天相罢了。”

  袁彦觉得潘美话里有话,盯着他问道:

  “怎么,老袁为朝廷练兵,有什么不妥吗?”

  见袁彦起了疑心,潘美连忙掉转话题,与他说起当年攻打蜀国四郡的事,又说起祖吉和环儿如今在京城过得很好,一直谈了半个多时辰。一个军校来到袁彦身旁,朝他耳语了几句,他才提高了嗓门儿对潘美说:

  “老袁今天不设大宴,就单独与你叙叙旧,如何?”

  “谢过袁将军!”

  “请!”

  潘美和李超跟着袁彦来到衙后一个不大的客厅,中间一张不大的饭桌上,酒菜已经备好,桌旁只摆着四张高凳,袁彦坐在正席,让潘美坐在对面。潘美刚想问侧席空处是哪位将校,门开了,走进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吟吟地坐在凳上。

  “潘将军,看这个妞儿怎么样?这是我从淮南带来的,跟了我三年了。淮南的妞儿很有味道,到如今我不但没厌烦,倒更喜欢她了!”袁彦得意地说了这么几句开场白,又扭头对那女子说:“潘将军是本帅的老朋友,你先替老袁敬他三杯!”

  那女子连忙起身斟酒,笑眯眯地将一盏酒递到潘美面前:

  “潘将军,请先尽一盏。”

  潘美接过酒没有喝,瞅着袁彦,说道:

  “袁将军,潘某在这里算是晚辈,怎敢先饮?这第一盏,当是袁将军先饮,就算是潘某对你的一点心意。”

  就在这时,潘美感觉到厅外有人影晃动,还有人来回走路的嚓嚓声,他意识到厅外来的人不少,自己已经被围在房中了。

  袁彦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说道:

  “潘将军多心了吧?这酒里没有毒,你不用怕,看我的!”

  他把潘美手里的酒盏接过来,一饮而尽,而后把盏往桌上一放:

  “不过潘将军,你今天既然到了老袁这里,就走不了了!”

  李超噌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抓住袁彦的前襟。潘美连忙喝道:

  “快放开,不得对袁将军无礼!”

  李超把手缓缓松开,袁彦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甚至连看都没看李超一眼,一直盯着潘美,不紧不慢地问:

  “说吧,你来长安究竟想干什么?”

  女子又斟了一盏酒递过来,潘美接盏,一口气饮下,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受皇上之命,恭请袁将军入朝议事。”

  “皇上是想要袁某这颗人头了?”

  “袁将军大错特错,陛下建立新朝,对所有的将帅都以诚心相待。袁将军这样说,岂不辜负了皇上的一片诚意?”

  袁彦摇摇头,依旧慢条斯理地说:

  “不对吧,我记得大宋朝一开国,就先把李筠的老命要了。没几天,又把李重进的老命要了。如今慕容延钊、张永德和我袁彦又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准备剁碎下锅了吧!”

  袁彦从女子手里取过酒壶,自斟一盏,咕咚一口饮了个罄尽。

  潘美与袁彦对视良久,恨恨地说道:

  “想不到你袁彦如此多疑,没一点豪杰气量!”

  “你敢辱骂本帅?不想要命了!”袁彦把桌子狠狠一拍,厅门“哗啦”一声被撞开,门口站满了手执刀剑的戎卒。李超一个箭步蹿到潘美身边,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只见袁彦朝戎卒们挥了挥手,叫了声: “下去!”

  门又被关上了。

  “袁将军,潘某来之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潘某可以对天盟誓,皇上的确是诚心请将军入朝,委以他用。至于李筠和李重进,当年皇上也是反复派人讲明利害,连誓书都颁给他们了,可他们非要逆天命而动,举兵反叛。你说,这能怪皇上吗?袁将军如果今天把潘某杀了,就是表明要步李筠、李重进的后尘。到那时长安城血流成河,冤死的鬼魂可是要向你索命的!慕容将军和张永德如今各尽其责,陛下没有毫发伤及他们,不知袁将军何以说他们成了俎上鱼肉?”

  “我说潘美呀潘美,”袁彦根本听不进去,嘲讽地说。“你这话对三岁的娃儿说去吧!袁某在这里待得好好的,又没谋反,为什么非要把我召进京去?”

  “袁将军,当朝天子想见见他的大臣,说几句慰劳感谢的话,臣下倒端着架子不愿去见,这合于君臣之礼吗?你不进京,倒想让天子到长安来拜你不成?”

  “我可没这么说!”

  潘美趁势劝道: “那就请袁将军随潘某进京吧!”




  “急什么?老袁还有话要跟你说呢!先吃。”

  潘美见气氛稍有缓和,真觉得肚子饿了,大口大口地吞咽了些酒肉。吃过之后,袁彦亲自将潘美和李超送到后园花厅下榻处:

  “潘老弟,今晚上你自己歇息吧。我现在只有这么一个美妞儿,没有别人陪你玩了。”

  潘美也跟他打趣: “若是潘某想夺你所爱呢?”

  “那老袁现在就宰了你!”

  这一夜潘美几乎没睡,他一直在想着明天该怎样劝服袁彦。不料次日朝食后他想见袁彦,军校却说袁将军一早到凤翔府公干去了。潘美知道袁彦又在耍花招,虽然心中不悦,也毫无办法,只能耐心等待。直到两三天后,袁彦才回到长安。这一回倒是很热情,不等潘美找他,先来到潘美下榻处,不着边际地问了句:

  “听说你又娶了新夫人了?”

  潘美哭笑不得,也不回答,努力把话题引到让他赴京这件事上。

  袁彦先说军务繁忙,又说近来身体欠佳。潘美见他一味推托,决定刺他痛处,看他如何应对:

  “潘某来长安之前,听说袁将军会见过慕容将军派来的使者,不知可有此事?”

  没想到袁彦毫不掩饰,爽快地答道:

  “不错不错,确有此事。老袁不但会见过慕容将军的亲随,还会见过潞州的李守节哪!”

  这话让潘美吃了一惊,这个袁彦,平时神神秘秘,而这些军机重事,怎么会直言不讳?他马上又想到: 这或许正是他聪明过人之处,虚虚实实,弄得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慕容将军派谁来长安?”

  “李汉琼。”

  “两位老将军商议何事?”

  “备战守边啊!”袁彦显出一脸兴奋。“慕容将军守南边,我老袁在西北防着西蜀,李守节盯着刘钧。我们这些粗人,除了打仗还能干什么!”

  潘美瞟了袁彦一眼,他总怀疑袁彦说的不是实话。但他既然这么说,那就好办了,索性再激他一下:

  “袁将军对大宋朝如此忠心,肝胆照人,为什么偏偏不愿意入京见皇上呢?”

  袁彦搓了搓大手,显出一脸的无奈,说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袁得罪过赵天子!我,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能做了皇上啊!我他娘真是有眼无珠,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为啥非要跟他过不去?”

  “嗨!”潘美笑出声来。“袁将军,潘某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这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得罪过天子的人多了,难道都要因此被杀头?当年张永德还险些把皇上一剑杀了呢,如今两人好得像一家兄弟!你不就是骂过皇上几句嘛,算得了什么!天子看的是人臣大节,袁将军也太多心了!”

  几句话说得袁彦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两声,突然问潘美:

  “你府上在京城何处?”

  “怎么?将军想光临寒舍?”潘美反问一句。

  “那倒不是,我是想把你府第打听清楚,日后我老袁如果被皇上算计了,也好拿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出出气。”

  “哈哈哈哈。”潘美大笑。“原来是这个意思!李超,把潘某的住处告诉袁将军。”

  “土市子街东北惠和坊。”

  “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袁彦乜斜着眼看着李超,问道。

  潘美也不回避,直言答道:

  “孩儿军指挥使李超,是我的预备女婿。”

  袁彦攥着拳头往李超胸前捶了一下,说道: “好后生,敢揪我老袁衣衫的,那一定是个好后生!”





第二十二回 永德焚香抒旧憾

  潘美偕袁彦来到汴京时,王全斌、王彦升、吕余庆、张永德等十余个节度使都先到了。符彦卿本打算返回大名府,但一来符金锭的病情未见好转,二来赵匡胤劝他在京城多歇些时日,所以一直没有动身。

  潘美向赵匡胤禀奏了此行始末,赵匡胤立即传旨,在偏殿单独召见袁彦。




  说到京城,袁彦很长时间没有来了,皇宫更是从没进过。他穿着一身戎装,随阎承翰进了偏殿,赵匡胤已在殿内等候他了。

  “军臣袁彦叩见皇帝陛下!”袁彦从来没有陛见过皇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来之前也忘了问潘美。想到自己是个军帅,于是便自称为“军臣”了。

  赵匡胤全没在意,见袁彦低着头,没了从前那股傲气,心里踏实了些,甚至有些得意。因为赵匡胤认为要想实现收回兵权的谋划,最桀骜不驯的一个就是袁彦。如今他既然垂头站在了自己面前,口称臣子,就说明他还没打算走李筠、李重进的老路。前些日子谋划如何“打狼”的事,近来想的差不多了。他要和袁彦这头狼先兜几个圈子较量较量,如果他敢张嘴,就先给他第一棍子。现在看来他没敢张嘴,那就好。

  “袁将军,”赵匡胤语调和缓地说。“坐下叙谈吧。”

  “军臣不敢。”

  “你这么肥胖,站久了岂不累得慌?”赵匡胤玩笑地说。

  袁彦嘿嘿地笑了几声,坐在凳上。赵匡胤开始与他拉起淮南之战的旧事,盛赞他智勇双全,是国家不可多得的武臣。袁彦的心慢慢松弛了些,隐隐感到赵匡胤对他未必有太多的敌意。只是赵匡胤迟迟未入正题,这对袁彦这样的快性子人是难以忍受的。他终于等不及了,问赵匡胤道:

  “不知陛下叫臣来京城做什么?”

  “如今天下太平,没有战事,朕叫各位大将军来,无非是饮酒取乐,不好吗?”

  “谢,谢陛下。”袁彦应承着,但他不相信赵匡胤把他从千里之外召到京城,就是为了饮酒。“不过,不过,长安那里可不能长期没有守备呀!”

  “长安嘛,你不用担心,孟昶不敢再北犯。你先在京城好好享几天清福,然后替朕到曹州走一趟。”

  “曹州?曹州又不是边疆,叫臣到那儿去干什么?”

  “曹州那地方近来盗匪作乱,不过是几个蟊贼而已。朕原不想烦劳你袁将军,可又深知你长时间不动刀动枪就手心发痒,所以想让你前去,怎么样?”

  “那臣要回长安去调兵呢。”

  “那倒不必,杀鸡用不着牛刀,曹州也还有些兵丁可用。”赵匡胤一副轻描淡写的口气。

  袁彦没有说话。

  邓州的张永德前几天回到汴京,依礼拜见过赵匡胤后,便回到旧宅,把自己闷在府里,再不出门。按照他出京前的嘱咐,府里的一切都要保持着原样,甚至连原在府中做事的秦妈妈和小秀也没有辞退,两人共同看护着这个没有主人居住的府第。

  小秀伺候他洗漱完,刚要端水出去,张永德问她:

  “曹氏的卧房你天天洒扫吗?”

  “回老爷的话。奴婢天天打扫的。今天老爷进门之前,奴婢刚刚又收拾完。”

  “你把门打开,我要到她房里坐一会儿。”张永德神色木然地说。

  “秦妈妈那里饭菜快做好了,老爷吃罢饭再过去吧。”

  “叫你去开门你就去开门!”

  “是是。”

  门开了,张永德走进曹彩霞住了几年的卧房。小秀把灯烛点起来,轻轻地拽上门退了出去。

  曹彩霞用过的桐木妆台上,齐齐整整地摆着她生前用过的脂粉盒和装首饰的雕漆小竹笼,只是那面铜镜,被一张曹彩霞的画像遮住了。这张像是张永德请汴京最好的画工精心绘制的,不但神情毕肖,而且看上去栩栩如生。妆台前的坐凳也还光鲜,房中所有的帐幕陈设,都与曹彩霞在世时一般无二。

  张永德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妆台前,面对画像凝视了许久,眼前闪出一串串曹氏在世时的散碎影像,心里感到阵阵酸楚。这个无辜的年轻女人,这个一生中一点错事都没有做过的女人,他本来应该像其他女人一样为人之妻、为人之母,可惜父亲的一个错误,竟断送了她本该拥有的一切幸福,让她化成了一缕香魂。张永德又默默地问自己: 我做错了没有?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算不错?他找不到答案。这次来京,是张永德自行决定的,赵匡胤并没有宣召他。为什么要来京,就是因为他太思念曹彩霞了,他渴望尽快尽快地和她见上一面!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不大一会儿,仿佛嗅到了曹彩霞头上、身上的香气。黑影里,曹彩霞俨然复生了,她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灿烂,那么迷人,那么令人魂飞魄散。只见曹彩霞飘着轻裾,款款地朝自己走过来,还有那轻得不能再轻的呼唤声:

  “永德,永德,你回来了,让我等得好苦好苦!”

  张永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渐渐走近的曹彩霞,他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也不做蠢事,只要她再近前一步,扑向自己的怀抱,他就决不再顾忌什么名分不名分,轰轰烈烈地与她做一场夫妻!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忍不住叫了出来: “彩霞,彩霞!永德来了,永德为你,什么节度使,什么知州,都不要了!”然而当他刚刚伸出双臂,想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时,曹彩霞消失了,看不见了,带着通身的香气走了。

  张永德睁开眼,烛影里,他见到的依旧只有脂粉盒、首饰笼和那张画像。

  他恍然若失了足足两刻钟。

  “小秀,小秀!”张永德大声叫起来。




  小秀匆匆跑进房里: “老爷老爷,叫奴婢什么事?”

  “让秦妈妈把饭端到这里来,再带上一炷香。”

  “是是。”小秀一溜烟跑出屋,不大工夫,搬来一张方几,秦妈妈随后把酒菜摆在几上,又把香炉在妆台上放好。

  张永德端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两杯酒。他先把一杯放在曹彩霞的画像前,看了许久,才把香拿起来,移近灯烛,香头上的蓝火闪了一下,旋即灭了,变成一缕烟气。他把香插进香炉,端起另一盏酒,轻声说道:

  “彩霞,永德糊涂,负了你一片真心,如今追悔莫及。永德给你上香来了!”说罢一仰头,把酒饮尽,然后伏在案上,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二天天已大亮,张永德仍在曹彩霞房中沉睡。

  朝廷有人来传旨,宣张永德入朝。小秀忙把张永德推醒:

  “老爷,老爷,朝廷来人了!”

  张永德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 “什么?哪儿来人了?”

  “朝廷来人了!”

  他这才爬起来,揉揉眼睛。好在没过多久,他全醒过来了。

  张永德来到宫门时,正碰见潘美从宫内走出来:

  “张将军,你怎么才来呀,陛下和将帅们在后花园等你多时了!”

  “后花园?还有将帅们?陛下今天好兴致啊!”张永德下了马,随潘美往后花园走。他原以为赵匡胤要宣他到后殿议事呢。

  “不错,我看陛下今天满面春风,大概是见了这么多故人,心里高兴吧。”

  “来了很多将帅吗?”张永德问潘美道。

  “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热闹哇!许多年没见面的老将老帅都来了,侍卫都指挥使石守信、王审琦不用说,许昌的高怀德高老将军、陈州的张令铎张老将军、安州的武行德、鄜州的杨廷璋、同州的白重赞,哎呀,潘某也记不得了,张将军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听说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前来,张永德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赵匡胤的生死旧交,可是高怀德、张令铎这些人,都是独霸一方,谁的账也不买的老藩帅,赵匡胤即位的大礼,他们都没有来汴京,只是派个军校贺一贺,比李重进、李筠、袁彦规矩不到哪儿去。如今不年不节,这些人怎么会齐聚京城呢?这赵匡胤可真有本事!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宫中后苑,只见两株大桂树中间,赵匡胤端坐在北面正位,他身边围坐了十几个人,有的穿着戎服,有的穿着新朝的官服,有的正在说笑,有的则沉默不语。大案上摆满了时果酒菜,微风一吹,香气四溢。

  “张将军到!”最先看到张永德的是王全斌,他站起身,朝张永德招呼了一声。

  众人纷纷起身,慌得张永德还礼不迭。他快步走到赵匡胤面前,刚要跪拜,却被赵匡胤拦起:

  “今天是老将帅、老朋友聚会,就免礼了。不过张将军,你来晚了,应当受罚,先落座吧。”

  赵匡胤一脸喜气,见众将帅到齐,举起酒盏,高声说道:

  “众位故人,朕今天先敬各位一盏!”

  符彦卿、韩令坤、高怀德、张令铎、袁彦、王全斌、吕余庆、张永德、崔彦进、王彦升以及赵光义、潘美等十余位宿将一齐举杯,同声说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放下酒盏,用帕子揩干嘴角,让众将都坐下。

  “今天各位将帅都不许称陛下,从现在起,朕与你们以兄弟相称。叙旧情嘛,再拘礼节就太煞风景了。”赵匡胤习惯地捋了捋胡须,满怀深情地朝众人依次望过,说道:“这么多年了,我与众位长辈和兄弟们冲锋陷阵,打了多少恶仗,流了多少鲜血,我们今天还能在这儿饮酒说笑,真是不容易呀!我们是一群九死一生,白骨堆里头爬出来的幸运者呀!一想到那些先我们而死的弟兄,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赵匡胤说到这里,甚为动情,不觉眼眶潮润。

  众人也随之动容,不知赵匡胤下面还要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今天为何要说这些话。

  赵匡胤缓缓举起酒杯,看了看符彦卿、高怀德、张令铎、袁彦等人,说道:

  “符将军,高将军,袁将军,还有没赶来赴会的慕容将军,你们都是匡胤的长辈,赵某见到你们,真是感慨万千,有多少话想要跟你们说呀!千言万语都融在酒盏里,就为这个,赵某先敬几位长辈一盏。来,干!”

  符彦卿等几个老将重又站起,仰头饮下。

  “永德兄,余庆兄,彦进兄,你们与我是同辈,数年以来,赵某与你们情同手足,患难与共,你们有的救过我,有的帮过我,有的护过我,建国以后又与我同心同德,就为这个,赵某再敬你们一盏。干!”

  “潘美兄,令坤兄,全斌兄,你们几个跟我是少年时的朋友,拼杀到今天,伤痕累累,居然还都活着,实为不易,来,也干一盏!”

  三盏下肚,赵匡胤脸上开始泛红,拿起一个青果慢慢吃起来。众将帅都已饮过,大概是被赵匡胤的怀旧情绪所感染,不再做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想从对方脸上寻找到昔日的痕迹。赵匡胤把脸转向左边的王彦升,王彦升连忙把头低下,显得有些局促。

  “彦升兄,你恨不恨我?”

  王彦升知道赵匡胤说的是自己杀韩通被责罚的事,连忙摆手道:

  “陛下说哪里话!臣但知有愧,不知有恨。”




  “这可不是你心里的话,今天是众兄弟开怀畅叙有啥说啥的日子,不必遮掩嘛!我听说你受罚之后,借巡街之便撒酒疯,到魏仁浦府上要人家酒喝,可有此事?”

  “那,那是臣醉后胡为,决不是怨恨陛下!”

  “恨我是应该的,不恨倒有些蹊跷了。本来嘛,为新朝斩除反叛,不但不记功反倒受罚,要是我也会心怀怨恨。”赵匡胤大有推心置腹的意思。停了停,又扯起了更旧的往事:“彦升兄,我十几岁游凤翔的时候,你已是凤翔府节度使了吧?”

  “不值一提!”王彦升更不自在了。

  “赵某想起一件有趣的事,说给弟兄们听听,让弟兄们笑一笑。记得那时候我投到你的麾下,你不肯收留我,给了我十千钱打发我到别处容身,我不得已才跑到澶州投了柴荣。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彦升兄当时究竟为什么不肯留我?说说看。”

  尽管已是秋凉时候,王彦升额头上还是冒出了汗珠。他用袖子抹了抹汗,哼唧了好几声,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凤翔像是牛蹄子踩出来的小坑,就算有点儿水,能容得了陛下这条真龙吗?臣当时如果把陛下留在凤翔,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大宋朝啊?”

  “讲得好!”吕余庆不等赵匡胤开口,先赞一声。

  “是啊,讲得好。”赵匡胤语调很平静。“如果彦升兄当时把我留在他帐下,那我现在也是像你们一样的将军,自自在在地带几个兵,想打猎就打猎,想饮酒就饮酒,多威风,多潇洒!说到这儿,我又得恨你彦升兄,是你把我推到了如今这个活受罪的位子上了!”

  众人听得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

  “还有我这个弟弟光义,”赵匡胤朝身边的赵光义瞥了一眼。“带头用剑逼着我穿上龙袍,生拉硬拽把我送进皇宫大殿。你们知道吗?如今我天天夜不安寝,食不下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真快挺不住了!”

  “这……”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有我们这些人在你身边,还有什么担忧?”

  “……”众人七嘴八舌。

  赵匡胤摇了摇头,怅然说道:

  “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在我身边,我才日日担忧,我才如履薄冰!”

  众人更愣了,一时间哑然无声。

  “臣斗胆问一句: 陛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臣等实在听不明白!”吕余庆憋不住了。

  赵匡胤示意吕余庆坐下,仰头望天,说道:

  “以前我与你们是弟兄,一道为世宗皇帝打江山。那时候日子过得虽然苦,一两天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但弟兄们心贴心,多好哇!如今变了,我成了皇帝,呵呵,皇帝呀!而弟兄们一下子成了皇帝的臣下,有了尊卑,有了贵贱,这尊卑一变,人心就容易变,变得不像原来那么亲了。唉,这领龙袍,真把我害苦了!”

  “陛下,臣等可都是真心拥戴啊!”还是吕余庆的声音。

  “我可不敢这么想。”赵匡胤颇有感慨地说。“这领龙袍虽然未必是什么好东西,可它的魔力实在太大太大,李筠想穿,李重进也想穿,谁能够担保弟兄们中间就再没有人想穿?嗯?”

  这句话犹如晴天里一声炸雷,十几个人都被震得呆若木鸡。高怀德很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张令铎死盯着案上的酒,武行德、杨廷璋、白重赞各显得心事重重,袁彦偷眼看着符彦卿,符彦卿皱着眉头;王彦升头上又冒出了汗,低着头瞥了瞥韩令坤和吕余庆,韩令坤的眼神像胶住了一样,吕余庆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张永德虽然心底无事,也觉得赵匡胤的话说得太重,心口咚咚直跳;潘美则环视四周,似乎在捕捉每个人的心理变化。

  突然,吕余庆和王彦升、韩令坤同时站起,齐刷刷跪倒在地,其余人像是心有灵犀,也先后跪下,一片声地说道:

  “臣等并没有这么想过,绝不敢有此想!”

  “神明在上,臣等若有半点反叛之心,必遭天谴!”

  “陛下,臣等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武行德是将帅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他的话不是惧怕,而是带着些埋怨:

  “陛下用不着说得这么难听,谁敢反,就像收拾李筠那样收拾了算了!”

  赵匡胤连忙说道: “各位兄弟快快请起,我不过是心里难受,对你们发几句牢骚罢了,你们也用不着这么认真!”

  没人起身,好像都被钉在了地上。

  “不是我不相信你们啊,可我想问各位一句: 你们知道我这个皇帝是怎么当的吗?”

  没人吱声。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告诉武老将军、杨老将军、白老将军: 我还在驿站睡觉,突然有一群人用剑逼着我穿上了龙袍。各位将军想想,这样的衣裳一沾身,就算长着一万张嘴,我还能说得清吗?直到现在,我心里还在记恨着潘美、李处耘、王全斌、王彦升,还有那个出谋划策的臭书生赵普!各位弟兄,各位将帅,你们每个人手下都是将卒无数,谋士成群,就算我赵匡胤相信你们没人敢想黄袍加身,可是有朝一日,你的部将们也用剑逼着你必须把龙袍穿在身上,否则就杀死你,你还能怎么样?你还敢怎么样?我不就是这么乖乖就范的吗!”

  “我,我就把他们宰了!”袁彦伏地说道。

  “对,我当时在陈桥驿,也想把潘美和李处耘他们都宰了,可他们把我的剑藏起来,而他们手里却个个剑光闪闪,我能敌得过他们吗?不能,那时候我只有一条活路: 就是听凭他们摆布!好了各位,我今天把心窝子里的话都掏给你们,就是想跟你们共同商量个办法,让我们君臣之间能互不猜疑,才好共享富贵。”




  “惟陛下之命是从!”王彦升、吕余庆齐声说道。

  “哎,我是想与你们商量嘛!”赵匡胤说着,把目光投向符彦卿。“符老,你是众将帅之长,是匡胤最敬重的老前辈,你先说说看。”

  符彦卿这么一大把年纪,经历三朝,什么阵势没见过?什么话听不出味儿来?今天赵匡胤刚说了几句,他就感觉到把这么多将帅齐聚在后花园,绝不仅仅是为了饮酒叙旧。如今赵匡胤又说出谁披黄袍的话,这不分明是在恫吓众将,要把将帅们的兵权夺过去吗?帅臣一旦没了兵,那就和徒手的役夫没什么区别!这个赵匡胤,好聪明的后生啊!不过他马上又想到: 自从唐朝末年以来,节帅们都牢牢握住手中的兵权,历朝历代,有哪个皇帝不想把兵权控制在自己手里?可又有哪个皇帝做到了呢?他倒要看看赵匡胤今天能耍出多高明的手段。

  “陛下英明无比。”符彦卿先恭维一句,又不失老臣风度,接着不卑不亢地说道:“如果陛下不放心,我们这些人都可以不做节帅。可是国家总要有军队,有军队也就一定会有将帅,即使我们不再担当将帅,换了其他的人,也难保不与陛下互相猜疑。臣老朽,想不出好办法为陛下分忧,惶恐惶恐!”

  “我赵匡胤并没有不让你们当将帅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各位好弟兄再蒙受像我一样黄袍加身摆脱不掉的尴尬,所以想重新整顿国家的经济和军队。我初步打算今后的租税由国家统一派人核实收取,军队呢,也由枢密院统一编配,所需粮饷由国家调拨。军队的调动也由朝廷派发兵符。至于你们诸位,节度使还是节度使,指挥使还是指挥使,该得什么爵位还得什么爵位,该受什么奖赏还受什么奖赏,俸禄也只会比现在多不会比现在少。这样一来,各位弟兄就能把自己洗刷得干干净净,谁也不会有谋逆篡位之嫌,真正实现君臣一心。这话乍听起来好像是信不过弟兄们,其实恰恰是想让弟兄们睡得更踏实更安稳,不知符老将军、武老将军等以为如何?”

  还没等赵匡胤把话说完,符彦卿早已了然于胸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服了这个三十冒头的年轻皇帝。他心里的滋味一时说不清楚,为皇帝拍手叫好?他绝不情愿;说皇帝过于歹毒?看来赵匡胤绞尽脑汁只想要兵权,的确还没有杀戮老臣的意思,也就是说,此人足够歹,还说不上毒。他言不由衷地赞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以为这才是对臣等的真心爱养!”

  赵匡胤听罢,又道: “此事我也想了很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既然弟兄们真心诚意地拥戴我做皇帝,我自然不会失了对弟兄们的礼数。从今以后,凡是地方租税,弟兄们可以自留一成,置办庄园田产,美人玉帛,恣意享受。你们都不是年轻人了,像符老、武老、白老都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还要辛辛苦苦地操练士伍,餐风宿露?人生一世十分短暂,不如做个富家翁,该行乐尽管行乐,美酒佳人,岂不快哉?当然,以后有仗打的时候,少不了还要烦劳诸位。”

  众将帅听完赵匡胤这席话,大都在心里拨起了小盘算: 被皇上疑心,就有可能像李筠、李重进那样丧失身家性命,这样的例子自古到今多得举不胜举;想奋争,那皇帝岂是人人都能做得了的?古往今来大小将帅拥兵自固,不过是为了保住家族的富贵罢了。如今赵匡胤这个办法,既躲避了干系,又不失去富贵,纵然不必全信他的话,也不妨权且忍一忍,试一试。

  “陛下,臣是个打惯了仗的粗人,不想白白享受荣华富贵。”王全斌近来虽然对赵匡胤很不满,但他是个不大记仇的人,再加上他的气是从罢免殿前都点检上来的,现在看来岂止是都检点,所有的兵权皇帝都要收回,这样一来,大家岂不都成了没有军权的将军?想到这里,他反倒消了气,所以最先表态。

  “末将愿领陛下的雄兵死守河北!”韩令坤也说话了,他故意把“陛下的”三个字说得很重,以示对赵匡胤的畏服。

  紧接着王彦升、崔彦进等也都表示不想干请俸禄。赵匡胤止住众人,说道:

  “兄弟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大宋朝虽然日渐昌盛,可是周边敌国还都没有收复,仗怕是还要打下去。赵某既然被兄弟们立为皇帝,就要做个像样儿的皇帝,做个青史留名的好皇帝,为子孙后代画就一张完整无缺的疆域舆图。我不想让子孙后代骂我,更不想让在座的兄弟们骂我!有愿意跟着我恢廓江山的,我当然要把军队交给他。我是说,有些老兄弟、老长辈打仗打累了,可以任便休息,说心里话,我还怕弟兄们全都撂挑子呢!”

  符彦卿一直没说话,听罢赵匡胤之言,尤其是说到“老兄弟、老长辈”,他感到这番话像是对着自己来的。刚才又听韩令坤说他愿意死守河北,这岂不是完全夺了自己的地盘?他感到心中一阵阵发凉。

  赵匡胤不时瞥瞥符彦卿,又瞥瞥张永德。他感到彻底明白自己心思的,只有这两个聪明人。

  他手把酒盏站起来,说道:

  “弟兄们既然愿意与我戮力同心,共襄国事,我赵匡胤再敬各位一盏,天地有知,见证


今日!”

  “天地有知,见证今日!”十几个人同时干尽。

  “陛下,”袁彦放下酒盏,抹了抹嘴,一副踏实下来的样子。他原来只想着赵匡胤是把自己诓进京城杀死,如今被派到曹州剿寇,肯定不会有杀身之祸了。“你不是命臣到曹州去剪除草寇吗?臣打算明日就起程,行不行?”

  “哎,你慌什么,弟兄们难得一聚。我今天高兴,明天还想请兄弟们陪我打猎消遣,岂不畅快!”

  “遵命!”

  一阵凉风吹过来,落下点点桂花。太阳偏西了,赵匡胤的兴致还很高,晋王光义低声对他说:

  “陛下,该让将帅们歇息了。”

  “也好,那咱们今天到此为止,明日一早,宫门会合。”

  众人陆续离席,张永德走在最后。赵匡胤走到他跟前,问他:

  “张将军以为我今天有开罪将帅的言语吗?”

  “陛下此举可谓应天顺人,于国于民,于君于臣,有其利而无其弊。陛下,臣今日终见明君,只可惜臣的才智过于疏浅,无以报效!”

  “张将军,我这个想法还是受了你只身赴邓州的启发才想出来的,我得先谢谢你。依张将军之见,将帅们真能口服心服吗?”

  “那倒未必,依臣愚见,陛下还是多做些防备的好。今天来的只有十几个人,各处节镇州军还有多少武臣掌着兵权哪!”

  “你的意思是……?”

  “臣并无所指,只是隐隐有一点儿感觉而已。不过,”张永德换了副口气。“凭着陛下的睿智仁德,也不一定真会再出现李筠、李重进那样的人。”

  “张将军,朕对你也隐隐有一点感觉。”

  “哦?”张永德猜不出赵匡胤这话是什么意思,问道:“不知陛下对臣有何感觉?”

  “我觉得张将军与从前判若两人,消沉多了。你一定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吧?能对朕说说吗?”

  张永德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道:

  “陛下,臣自幼生长于军旅之中,也曾豪情万丈,想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可后来总觉得命运在有意捉弄我,李重进忌恨臣,世宗皇帝猜疑臣,庶母曹彩霞的事,臣也没有处置好,致使她死于无辜。陛下说臣有些消沉,臣也不想否认,不过陛下,作为人臣人子,尽忠尽孝的大节,臣是到死也不会变的。”

  “张将军,往者长已矣,还是振作起来,朕太需要你这样的忠直之臣了!”

  第二天一早,十几位将帅先后来到左掖门前。赵匡胤换了一身戎装,背着强弓花彀,骑马来到众将帅面前,后面跟随的禁军校尉拉来一车弓箭,为每人配备了一张雕弓和一壶白羽箭。不多时,众骑绕过西华门,来到金水河边。

  与赵匡胤并辔而行的是符彦卿,后头才是武行德、张令铎、白重赞等人。见符彦卿不说话,赵匡胤问他道:

  “符老今日的身体如何?”

  “没什么,陛下。”符彦卿答道。又问:“不知今天到何处围猎?”

  赵匡胤蛮有兴致地说: “符老还记得固子门外有一大片树林子吗?那里头黄羊雉兔占为乐园,好生有趣!”

  “陛下,那里不是禁猎之处吗?”符彦卿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不错。可今天随朕而来的都是封疆大吏,谁能禁得?朕还想看看谁能在此猎得一个大家伙呢!”

  “大家伙?什么大家伙?”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大树林在固子门外两里远处。汴京郊野大都是平川,只有这里有些岗阜,老树新枝、古藤幼蔓,绵亘数里,外边有围栏围起。虽然几代朝廷都没有明确这里是皇家园囿,但守林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恪守着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没有皇家的旨谕,一般人都不能进到这里。

  赵匡胤带领众将帅进了树林,在一片开阔地下了马。随行的几个士卒把带来的方几放在地上,摆上酒肴。赵匡胤朝他们摆摆手,高声说道:

  “你们都退到外面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禁兵们相互看看,退出了林外,自去逍遥。

  “各位将帅,来,来,咱们席地而坐。”赵匡胤先盘腿坐在几前,连声招呼。

  众将帅坐定,赵匡胤命守林人斟上酒,带头饮了一盏。

  “方才在路上,朕对符老将军说,今天看谁能猎得个大家伙。符老将军问朕大家伙所指何物。朕今天就以此为题让诸位猜个谜,看谁最先猜出来,朕愿满饮三盏,以为答谢。”

  “这倒有趣。”袁彦今天的心情更放松了。“陛下快说吧!”

  “好!朕以为,我等个个都是好猎手,挽弓搭箭,就是打猎。朕即位当年,先猎得李筠一个大家伙,又猎得李重进一个大家伙。为什么要放箭?因为你不放箭,他就要扑上来吃掉你。如今朕请各位来到这里,猜猜看林子里最大的家伙是哪个?”

  帅臣们满脸疑惑,弄不清赵匡胤的话究竟什么意思,甚至有人开始担心“大家伙”是指自己。符彦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正被赵匡胤看在眼里,问道:“符老将军猜到谜底了?”

  符彦卿心中微微一惊。在他看来,众帅之中他的资历和威望最高。赵匡胤既然拿李筠和李重进打比方,十有八九这个“大家伙”是在说自己。但事到如今,怒也没用,怕也没用,大丈夫死生有命。他索性定住了神,故作风趣地说道:




  “如果陛下说的不是大家伙而是老家伙,那就必是指老臣无疑了!”

  众将听罢,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赵匡胤频频摇头: “老将军还不够大,再猜!”

  一围人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问: 皇上今天要拿谁开刀?

  “朕原想各位都是诸葛孔明,没想到这么简单的谜底都猜不出来,真让朕大失所望。”赵匡胤拍了一下几案,端起酒盏饮尽: “再斟!”

  “陛下!陛下!”

  “还是让朕来为你们揭开这个谜吧。”赵匡胤看了看一脸惶惑的将帅,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个大家伙就是朕!”

  “啊?”王全斌、袁彦等不由嘘了一声。

  赵匡胤又连饮三盏,铿然说道: “各位大将军,这林子里头没有别人,你们也看见了: 连那几个禁卒,也让朕打发走了。现在拿起你们的弓箭,有谁想做天子穿黄袍的,就朝朕心口上射,朕绝不躲闪!”

  “陛下!陛下!”众将几乎同时伏地叩头。

  “陛下,臣等昨天已经对天盟过誓,一辈子忠于大宋,忠于陛下,敢有贰心,天地不容!”王彦升扯着嗓子喊道。“陛下这是何苦啊!”

  “各位将军都起来吧。”赵匡胤平静地说。“朕这么做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兄弟们表一表自家的诚意。你们既然不来射朕,不把朕这个大家伙趁早拿掉,错过今天,可就另当别论了。朕对你们讲实话,办实事,你们若是对朕真心拥戴,日后一切都要听朕号令。朕必不负众卿,众卿也不可负朕!”

  将帅们先后起身,又围坐在原处。赵匡胤见众人渐渐不再拘谨,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又说了些有趣的往事。众人饮食已足,袁彦叫道:

  “陛下,臣手痒痒了,让臣去打只羊为陛下烤羊腿吃吧!”

  众人不禁哄笑起来。赵匡胤道:

  “朕让你们打大家伙你们不敢打,专拣些弱小的生灵去欺负,于心何忍?袁将军,依朕看,今天的围猎到此结束,给那些羊儿兔儿留条生路吧。”

  “也好也好。”袁彦干笑了几声。“臣在西北打野羊打惯了,以后奉命不再打羊了。”

  “那要打什么?”

  “遵陛下的旨意,打曹州蟊贼去!”

  潘美事先也没想到赵匡胤在众将面前会玩这么一手,当时还真有些紧张,万一出点差错,救都来不及!他不由佩服赵匡胤的胆量,非此人则无此大度!他陪着赵匡胤走到宫门,说道:

  “陛下,若没有事,臣回指挥使衙了。”

  “且慢,随朕进宫,朕还有话对你说。”

  潘美跟着赵匡胤来到偏殿,赵匡胤问他:

  “李处耘回来没有?”

  “还没有。”潘美答道。一提到李处耘,潘美立刻想到慕容延钊,问了句:“陛下,为何不传慕容将军入朝?”

  赵匡胤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对潘美说:

  “朕要你到晋州走一趟,为朕请个人回来。”

  “谁?”

  “晋州兵马都监曹彬。”赵匡胤盯着潘美。“此人虽然比你年轻,但你一定要对他恭恭敬敬,不得有丝毫怠慢。”

  曹彬这个人潘美也认得,但交道不多。此人虽说也终日戎服,但那一脸的斯文相,倒更像个读书人。他的职位比潘美低得多,周朝的淮南之战他没受什么奖赏,平定李筠、李重进他又没参加,所以至今官职尚低。如今赵匡胤让他对曹彬“恭恭敬敬”,想必是要大用此人。他问几时动身,赵匡胤说:

  “当然是越快越好。”






第二十三回 淮南路二臣查贿

  赵匡胤何尝不知道慕容延钊在襄州大力扩军,整饬士卒?前几个月慕容延钊派李汉琼出使长安,李汉琼早已将此事密报了赵匡胤。这件事赵匡胤自有安排,这安排也只有丞相范质知道。因此潘美问到慕容延钊时,赵匡胤避而不答,只问李处耘回来没有,他急于知道李处耘会带什么消息回来。众人只知道赵匡胤派李处耘南行只是护送柴宗训到房州,亲近一些的人知道派他顺便去侦视慕容延钊的虚实。其实赵匡胤交给他的第三项任务才是最要紧的,就是秘密出使荆南,这是谁都不知道的。




  凭着赵匡胤对慕容延钊的了解,他估计即使慕容延钊对自己心怀不满,也不会轻易走上李筠、李重进的老路。后来潘美把袁彦叫到京城,从袁彦嘴里又没听到慕容延钊要与他合兵反叛的打算。如今袁彦满心欢喜地去了曹州,这一切都验证了自己对时局的判断基本不错。当然,他还是很想听听李处耘对慕容延钊的态度。不论慕容延钊怎么想,他都有办法让这位老将军顺着自己的指挥棒转。

  赵匡胤为什么要派李处耘出使荆南?这还要从这个小国和其南边的湖南政权说起。荆南早在柴荣时期就是中原政权的附属之国,柴荣临终的显德六年,荆南节度使高保融已经病重,不得已命他的儿子高继冲为节度副使,协助其弟高保勖过问军国重事。高保融为什么只称节度使而不敢称皇帝或国主呢?五代后唐时,荆南节度使高从诲也曾被封为南平王,不过他这个王是受封的,不是靠自己打下来的。这还不算,高从诲死后,中原大国只授高从诲之子高保融荆南节度使,历后晋、后周,高保融始终未敢再求封王之命。荆南这个节度使和中原大朝的节度使性质不同: 中原节度使名义上都要受皇帝直接指挥,而荆南节度除了向中原纳贡之外,其余完全自治,就像春秋时诸侯国与周天子之间的关系一样,所以这个政权虽然称为荆南节度,实则也相当于一个小国。

  建隆元年,也就是宋朝建立的第一年八月,高保融病死,高保勖承袭了节度使之职。赵匡胤为了表示对陪臣的诚意,为高保融废朝三天。高保勖是个不大争气的继承人,虽然自幼聪明无比,可惜那聪明不往正经处用,即位没多久,便一连纳了二十几个妃子。若是仅与嫔妃们淫乐也就罢了,可他还要把娼妓们召进府署,命她们脱得一丝不挂,又选择军队里一些健壮士卒与娼妓们狂交乱合,美其名曰“赏军”,自己则与众妃子隔帘观看取乐。日子一长,他觉得府署中的淫乐场所太窄狭,于是大兴土木,要建一座大大的宫室,召集更多的娼妓与士卒们在此淫乱,并为这个宫室取名为“百美迎春宫”。荆南原本只拥有归、峡二州,连同府署所在的江陵,不过三州十七县之地,还要年年向宋朝献纳贡赋,百姓们怎能吃得消?一时间民怨沸腾。好在此人年寿不永,建隆三年十一月,才三十九岁的高保勖便一命呜呼,由其侄,也就是高保融的儿子高继冲继知荆南军府事。赵匡胤为了稳定荆南,特地除高继冲检校太保,仍为荆南节度使。由于高保勖在任时把家底儿都折腾空了,高继冲虽然受了命,处境却非常艰难。

  荆南南面是五代初期马殷建立的楚国,不过岁月迁移,如今的楚国已不复存在,江山也早就转移到了周行逢的手中。大周柴荣即位的那一年,周行逢还只是楚国武清军节度使,节度衙门设在长沙。不久,周行逢攻破楚国都城朗州,自称武平军节度留后。当时柴荣正在攻打淮南,为了让周行逢牵制李璟,特授周行逢武平军节度使,建军府于朗州,也就是现在湖南的常德。赵匡胤建国后,周行逢继续向大宋缴纳贡赋,两国相安无事。建隆三年,周行逢病死,其子周保权继承其位,当了武平军节度使。可此时周保权年仅十一岁,还是个孩子,自然有些老将心里不服。有个叫张文表的,是与周行逢一同厮杀过来的老将,连周行逢都没放在眼中,岂能服服帖帖地伺候周保权?周行逢早就心中有数,临终前嘱咐周保权说: “我死之后,张文表必叛,一定要让大将杨师璠把他除掉。万一事有不测,宁可举家归服大宋,借大宋的兵力消灭张文表,也绝不能把疆土留给张姓逆贼。”此时张文表担任着衡州刺史,实则衡州以南的永、道、全等州也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周保权为了对张文表形成合围之势,派亲信接管永州屯戍。这下子可惹恼了张文表,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把开赴永州的将士击溃,随后挥师长沙,大有破竹之势。周保权不得已,一方面命杨师璠率兵讨伐张文表,另一方面火急北上,请宋朝和荆南出兵相助。荆南本来就没有多少兵力,自顾尚且不暇,又怕张文表得势后北逼荆南,故而也向宋朝发出了求救的军书。李处耘到荆南的时候,高保勖还没有死,可是国内已经四分五裂,且风传张文表要北逼荆南。待到李处耘回到京师,正是周行逢刚死,张文表蠢蠢欲动的时候。

  这两天赵匡胤心里很烦,主要是王皇后又出了大问题。自从皇子德林死后,王皇后就像是丢了魂,刚开始的几天是终日啼哭,不进饮食。后来虽然能进些汤水,情绪上又发生了很大变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人也瘦得不像样子了。这一天,薛盈盈带着德芳到皇后宫中劝慰,没想到王皇后一见到德芳,又想起德林,不禁失声痛哭,吓得德芳也哇哇大嚎起来。王皇后见德芳啼哭,突然抹干眼泪,上前抱住德芳,嘴里还叫着:“乖乖,乖乖,你可回来了,母后想死你了!”

  德芳挣拽着不让王皇后抱,薛盈盈说: “皇后,德芳虽出于臣妾,当然也是皇后娘娘的儿子!”转过来又哄德芳:“好孩子,别哭,快让娘娘抱抱!”

  王皇后抓不住德芳,直勾勾地盯着薛盈盈,恨恨地说:




  “什么?你说他是你的儿子?你胡说,他是我的儿子!”

  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她突然扬起手臂,狠狠地打了薛盈盈一个耳光。

  “贱人,你敢说德林是你的儿子?本宫打死你!”

  旁边伺候的太监王继恩慌忙上前劝阻,拉住盛怒的王皇后。薛盈盈也没想到皇后会有如此举动,但她马上跪在王皇后面前,一边说着“臣妾该死”,一边递眼色给王继恩,让他赶快把德芳带走。这王继恩在柴荣为帝之初还是个小太监,因办事机敏,一路被提拔为内侍高班,如今成了仅次于阎承翰的大内副主管,主要在皇后宫中行走。

  王皇后嘴里还在骂着嘟囔着。薛盈盈只管跪在地上,不断地说: “臣妾有罪,让皇后娘娘生气了!”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滚落下来。直等到王皇后自己觉得累了,才不再理她。

  盈盈回到懿德宫时,王继恩早领着德芳在门前等她了,见到薛盈盈,德芳喊着: “娘,娘!”跑到她面前。盈盈顺势把德芳抱起来,刚收住的泪水又滚了下来。跟过来的王继恩低声劝道:

  “昭仪千万别往心里去,皇后病得不轻了!”

  他一抬头,望见赵匡胤由阎承翰陪着正朝这里走来。赵匡胤见王继恩在薛昭仪这里,对王继恩说道: “你到皇后宫里伺候去吧。”

  赵匡胤进了宫,阎承翰轻轻地把门拽好,伺候在门外。

  盈盈虽已擦干了眼泪,但刚刚哭过,赵匡胤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道:

  “你受委屈了?”

  “没有。”薛盈盈像没事人一样欣笑着为赵匡胤脱下袍子。“皇上有些日子没到臣妾这里来了,一向身体可好?”

  “这些天朕的心思全在变革兵制上,忙得头昏脑涨,朕也记不起有多少日子没到懿德宫了。”赵匡胤说着,用手指点点德芳的鼻子,德芳一溜身躲到盈盈身后。赵匡胤坐下来,仔细地端详着盈盈,又说: “可朕一闲下来就想你呢。”

  “皇上,皇后病得越来越重了。”

  “朕知道,可又有什么办法?”赵匡胤叹了口气。“朕能指挥千军万马,驾驭百官群臣,可对皇后的事却力不从心。如今宫中成了这个样子,朕想问问你,你有什么好办法为朕分忧?”

  其实王皇后的事,范质、魏仁浦、赵普都曾和他议论过,范质和魏仁浦意见相同,就是在王皇后调治期间,再立一个贵妃暂主后宫。两人都力主将宋偓的女儿纳为贵妃,盛称此女颇有懿德,宋偓将军虽然多年巡徼淮南,但对大宋朝及赵匡胤本人忠心耿耿。赵普的主意干干脆脆: 废掉王皇后,立薛昭仪为后。赵匡胤觉得王皇后只是得了病,并没有什么大过,因此废掉她,于心不忍。可是她病得不能主后宫之事,长此以往,也不成皇家体统。薛昭仪虽然贤淑聪慧,但她是敌国大将之女,如今位居昭仪已经越礼了,若再正位为后宫之主,大臣们肯定要大发议论。更让他担心的是,盈盈是赵普荐进宫的,万一两人串通一气,内外挟势,岂不有重蹈前朝乱政覆辙的危险?他今天来到懿德宫,就是想试探试探薛昭仪。

  “臣妾不懂医道,心里再急也治不好皇后的病。”盈盈叹了口气说。“臣妾为此也想了许多天,有个主意,不知合不合陛下的心意。”

  “说出来听听。”

  “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治。皇后的病是从德林薨逝上起的,所以要从皇子这件事上做文章。臣妾想把德芳送到中宫鞠养,而且由皇上为皇后正名分,明确德芳就是皇后的亲子。一旦皇后病情好转,皇上有所亲幸,说不定皇后还会降诞皇子呢,此其一。再有就是从天运上来救皇后。臣妾儿时读过几句《易经》,知道乾为君,坤为后,乾刚才有坤泰,乾德才能坤懿的道理。所以臣妾想,如果能把年号改成乾德,或许能对皇后康复有些益处。”

  几句话说得赵匡胤又感动又称奇,感动的是盈盈居然舍得将自己的骨肉过在皇后名下,这无异于侵夺了她自己的名分,动摇了她自己的地位。称奇的是她竟能想到用年号更改为皇后祈福!莫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就是许多大臣,也未必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

  “昭仪,不管德芳出自皇后还是出自你,都是朕的血脉,可对你就不同了,你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赵匡胤不肯这样做。

  “皇上,这不都是为了大宋社稷嘛,臣妾之心对天可表!”

  “不说这个了。朕问你,如果朕再立一位贵妃,名位在你之上,你怎么想?”

  薛盈盈态度平静地说道: “臣妾什么也不会想。”

  “你不想当贵妃?不想当皇后?”赵匡胤追问了一句。

  薛盈盈粲然一笑,说道:

  “皇上还是没明白臣妾的心思。自从臣妾无意中为大宋天子缝制了龙袍,就预示着臣妾已经融进了新朝。承蒙皇上错爱,臣妾又有幸做了昭仪,臣妾的血已是为大宋而流,还有何求?”

  其实自从薛盈盈进了宫,赵匡胤一直对她十分钟爱,而这种爱更多的竟不是男女之情。这两年来,赵匡胤总感到她的举止,她的思想与其他女子有很大不同,甚至有些事能想到自己前头。她不仅见识多,更可贵的是事事都能讲出一番道理。比如更改年号,她就能说出根由。按照朝廷礼法,改元一般要在一年之首,如今是建隆三年的十一月,即使要改,也要再等些时日。“乾德”这两个字,赵匡胤觉得不错,他嘴上没说,心下已经认同了,不过还要与大臣们商议过才能定下。

  “昭仪,朕把你视为红颜知己。以后朕会常到你这里来,你要为朕多生皇子皇女。”

  “皇上有这片心意,臣妾受宠若惊。不过皇上还是要各宫均恩,不然的话,臣妾反到于心不安了。”盈盈的话依然充满大度。

  从懿德宫出来,赵匡胤又朝偏殿走去。他方才宣范质入宫,估计此时应该到了。果然,


范质已经候在门外。

  赵匡胤开门见山: “昨天李处耘回到汴京,荆南和湖南的情况都打听清楚了。朕想听听丞相的想法。”

  “老臣有一事不明。陛下原本只想迫荆南高继冲归朝,臣以为单凭慕容延钊的兵马即可毕事。如今陛下想行假道伐虢之策,臣恐怕又要调集多路兵力,这会妨碍陛下军制变革的大事。”范质听罢赵匡胤想把湖南、荆南一举收复的打算,觉得举动过大,不很赞同。

  “朕原来是只想收复荆南,可如今周行逢突然一死,周保权向朕请兵,湖南境内分崩离析,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丞相,凡事不可过于拘执,适时而动,方是英雄本色。倘若固守成算,日后湖南重新强盛起来,或是与唐、汉、蜀诸国订立同盟,就是养虎遗患了。”赵匡胤坚持自己的想法。

  范质也提不出更充分的理由反驳赵匡胤,只问了句:

  “军制变革的事往后拖一拖?”

  “此事既不能往后拖,也不能操之过急。朕就委托给丞相和赵普、曹彬。曹彬回来之后,朕打算命他为枢密副都承旨,具体方案由他来草拟。丞相和赵普把握大局就是了。这件事朕铺垫好了,丞相只管操作起来。”

  赵匡胤说的“枢密副都承旨”,是枢密院里比较高的官了。宋朝的枢密院规模不小,正、副枢密使之下,就是都承旨和副都承旨了。“承旨”就是直接禀承皇上旨意的意思,所以承旨和副承旨只有皇帝最信任的人才能担任,那个到襄州、荆南执行密令的李处耘,也兼着枢密副都承旨之职。

  既然赵匡胤坚持发重兵去收湖南,范质也不再说什么,他也觉得如今宋朝渐强渐稳,到了收复南方小国的时候了。还有一件事他刚刚听说,觉得事关重大,而且与自己这个丞相的职事更为贴近,所以换了个话题奏道:

  “陛下,淮南诸州的灾民已经有饿死的了。臣听赈灾使闾丘仲卿从淮南回来说,有不少灾民正蠢蠢欲动,阴结党羽,如此下去,将不利于朝廷。”

  “有这样的事?”赵匡胤吃了一惊,问道。“赈灾的粮食不是早就拨发下去了吗?”

  “臣已问过闾丘仲卿,他也把账目凭据给臣一一看过,粮食已如数运抵淮南,这一点绝无差错。”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问范质:

  “依丞相看,差错出在哪里?”

  “臣尚缺凭据,但据闾丘仲卿讲,淮南的州县官员有克扣贪污之嫌。”

  “这还得了!”赵匡胤拍案站起。“想不到新朝刚立,竟有这样贼胆包天之徒置民众死活于不顾!”他在殿里来回走了两趟,又回到范质面前,说道:“此事必须查清,一旦得实,严惩不贷!”

  “遵旨!”范质连忙答应。“此乃老臣失职之处,臣一定查清!”

  随后,范质请了一道圣旨,命新提拔的大理卿闾丘仲卿全权查办淮南赈济贪赃之事。

  再说曹彬不日来到京师,赵匡胤单独接见了他,先问了他在晋州的情况,曹彬回答说边疆地区军容甚整,士卒自奋,刘钧不敢贸然侵扰。又说刘钧欲改由北境与夏人勾结。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因受大宋厚恩,不肯与他合兵,眼下还看不出刘钧有什么举动。一席话后,赵匡胤突然问曹彬道:

  “还记得显德年间,朕多次与你亲近,你出使吴越,也是出自朕的举荐。可朕总觉得你有意躲着朕,不知是何意思?”

  “臣不敢!陛下知道: 臣的婶娘是周太祖贵妃,以此论之,臣也算是周朝的皇亲了。以臣的身份,左右两难。故而缄默,望陛下明察。”

  “是啊,朕即位已经三年多了,你竟然安心做一个晋州兵马都监,京城一次也没来过。朕今天不召你,恐怕你一辈子不求升擢了吧?”

  “回陛下,为军为将,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为天子效忠尽责。臣才干平庸,岂敢厚颜无耻,妄求升擢?”

  “谁说你平庸?朕今天就要大用你。”

  “臣不敢受!”

  “不受也得受!”赵匡胤打断曹彬的话,又把军制变革的打算对他讲了一遍,随后说道:“朕已命卢多逊草旨,命你为枢密副都承旨,你要把这件事给朕办好,方针大计,多与范丞相和赵枢密商议。”

  闾丘仲卿领了使命,便带着李穆和几十个文吏连夜赶到扬州,与扬州刺史张延嗣相见。张延嗣原是李重进手下的海州刺史,因没有参与李重进谋反,赵匡胤为了奖劝淮南旧吏,命他担任了扬州刺史。此人身材瘦削,看起来十分机灵。宴会上菜肴十分丰富,饮酒之间,闾丘仲卿说:

  “听说淮南民众饿殍成片,今日宴席如此丰盛,我等受用,心中实在有愧!”

  张延嗣朝闾丘仲卿拱拱手,说道:

  “淮南的灾情的确不轻,可朝廷大员前来巡察,本府就是再拮据,总不能让二位大人饿肚子吧。”

  闾丘仲卿不再说话,他原本就不是个善言谈、识高低的人。

  第二天,闾丘仲卿和李穆便开始翻看赈济粮米收放的账目。主簿官将许多账本放在案上,二人分头翻阅起来。

  闾丘仲卿认认真真逐一核对,李穆却草草地翻来翻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李穆大声说了句: “下官看扬州的账目没多大问题。”因为主簿官在身边,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闾丘仲卿点点头: “是没什么大问题,我看就这样吧。”接着转身对主簿说: “你们把账本拿回去收好,以备再查。”

  主簿抱着账本出了门,李穆对闾丘仲卿说:

  “下官想与闾丘大人到外面走一走,如何?”

  “行。”闾丘仲卿站起身来。

  两人出了城,李穆说: “闾丘大人,下官认为这样查账本,是什么问题也查不出来的。”

  “这个本官明白,本官还不至于迂腐到这个地步,可这是必须走的第一步。”

  “下一步怎么办?”

  “在扬州不会有文章可做,但还得做几天给张延嗣看。你我都用不着心急。”闾丘仲卿胸有成竹地说。

  四五天后,闾丘仲卿带了些人到泰州,李穆带了些人到泗州,这两个州是受灾最重的地区。两人议定,各自到州中亲查总账,同时派属吏下到村落中逐一查证赈粮入户的底细。两下一合,便可水落石出。

  泗州自张崇诂受诛之后,朝廷任命了唐国降臣刘佐知州事。范质所说群盗结党造反的事,就发生在这里。李穆刚进泗州地界,便看见道路上逃荒者成群结队,田野里还有野狗在撕咬死人,一片凄惨之象。

  刘佐接待李穆恰与张延嗣相反,尽管李穆摆出一派朝廷大员的气势,可招待他的饭菜却极为简陋,不过是糙米饭加咸菜而已。与刘佐交往的这几天里,他还亲自到刘佐家坐了坐,府第虽然宏敞,但家什饮食颇为一般,一副与民同苦的样子。

  账目查过了,出账入账丝毫不差。问到泗州民众造反的事,刘佐也毫不掩饰地说确有此事,并说已派州兵前去剿除。

  “刘太守勤政如此,在下十分钦佩。”这一日李穆又被请进州衙,先敬了刘佐一句。

  “不敢当不敢当,还望李大人在皇上面前禀奏时,多多体谅我们这些父母官的难处。”刘佐笑得十分勉强。

  “那是自然。”李穆随口敷衍。片刻,又盯着刘佐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白,朝廷既然拨发了赈粮,泗州百姓为何不感荷皇恩,反而怨恨起朝廷来了?”

  “李大人有所不知,淮南之民十分刁顽。说起来这地方十年九丰,百姓安生日子过惯了,如今遇到灾害,全没把这点赈粮放在眼里,稍有欠缺,就要闹事。”刘佐显得满脸委屈。

  “依刘大人的意思,百姓已领到了朝廷的粮米,只是贪心不足,还想过丰年的日子,才造起反来?”李穆又问。

  “正是这个意思。”

  “可本官一路上所见并非如此,路边上还有不少饿死的人哪。”

  刘佐并未惊慌,向李穆解释说: “账目李大人也查验过了。本州赈粮是按户发放的,不过户口丁口不均,自然有肥有瘠。再说,李大人见到的死人,未必是饿死的呀,也未必是本州之人哪。”

  几天后,到乡间核查的属吏们陆续回到州中,众人一汇总,结果是州城附近的村子每户确实领到了赈粮,但各村数量不同,最好的村子户均二十斤,一般的村子户均十几斤,较远的村子则只有赈粥,并无实粮发放。更糟的是盱眙、天长等县,百姓们根本就没见过赈粮。而朝廷此次支拨的粮食,是户均三十斤。再拿过那本已经核对过的账簿,记的也都是按户均三十斤发放的。

  这一切李穆不想背着刘佐,第二天刘佐退堂,李穆便与他逐一核实。

  “李大人,第一批粮食从扬州运过来时,半路上就被刁民抢了!”刘佐双手一摊,无奈地说。又指指身边的僚佐:“不信大人可以问他,粮食就是他押运的。”

  “确是如此,确是如此。”那佐吏连连点头。

  “第二批呢?”

  “第二批由本州及各县施粥了。”

  “既然如此,为何边远村镇的百姓从未分得过朝廷一粒粮食?”李穆继续追问。

  “刁民!刁民!”刘佐气愤地捶着条案。“这些吃里扒外、胡说八道的刁民,就欠把他们都饿死!”

  李穆突然把朝廷的圣旨拿出来,对坐在“廉政为民”匾额下的刘佐说道:

  “刘大人,本官要坐一坐你的衙。”

  “你?”刘佐吃了一惊。

  “不行吗?”

  “行行。”刘佐连忙答应。“不知李大人要审理谁?”

  “就是你,刘大人!”

  驻守襄州的慕容延钊接到朝廷火急文书,要他即日整好兵马,等候监军使李处耘带禁兵开赴襄州。这一次出兵荆南和湖南,朝廷授命慕容延钊为行军都部署,也就是全军的总司令,另派了淄州刺史尹崇珂、怀州刺史王侁等十州兵马,星夜奔往襄州集结。

  一听说派了监军使,而且派的是李处耘,慕容延钊心里就不痛快。他很不喜欢李处耘,觉得这个人既刚愎,又诡谲,仗着他是赵匡胤的亲随,到处颐指气使。不过也用不着怕他,既然自己是都部署,主力部队又都是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谅他李处耘也不敢太越礼过分。这次赵匡胤想一口吃掉两国,倒是给了自己一个进退两得的好机会: 如果赵匡胤想借李处耘挟制自己,逼得他太甚,大不了把荆南和湖南据为己有,占山为王,那时就不能怪我慕容延钊不讲仁义了!

  三天之后,李处耘带着两千禁兵赶到了襄州。慕容延钊与李处耘见过,直言发问:

  “李将军有何指教?”

  “慕容大人何出此言?”李处耘作了一揖说。“大人为都部署,在下担任个监军使,不过滥竽充数罢了,一切听从慕容大人的指挥。”




  “陛下总会有些具体交待吧?”慕容延钊不相信李处耘的话。

  “陛下的意思慕容大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下临行前,陛下只叮嘱诸军务必严守军纪,有违军令及妨碍军务者,杀勿赦。慕容大人如何安排,能否告知在下,也好让在下心中有数。”

  “李将军不必着急,十州兵马尚未到达襄州。老夫已经为李将军准备好军营,暂且歇息几日,再作商议无妨。”

  李处耘的兵营安排在州城之北,离市肆不远。军士们听说近几日不会南行,便三五成群地到城里闲逛。襄州虽说是南方大镇,但比起京城来,还是差多了。此地人十分精明,认得穿黑甲的士卒们不是慕容延钊所部,又听说是京城来的,所以不论是酒店还是饼店、米店,只要见黑甲士兵来买东西,便要比平常贵出许多。

  禁兵们最初没有意识到襄州人在坑自己,还以为此地物价原本就高。这一天,军校柴禹锡带着几个禁卒到城里饮酒,进了一个叫“汉风”的酒楼。

  “店家,上酒菜!”柴禹锡不等弟兄们坐定,便朝柜上呼喊。

  应声过来一个黑汉,身材虽不粗大,但两道浓眉,一脸胡须,像是在场面上行走的人。他瞅了瞅这几个人,开口道:

  “军爷,本店的酒价可是涨了。小的一向公平买卖,咱们有话在先,免得军爷们怪罪。”

  “多少钱一壶?”

  “三十文。”

  一个禁卒尖叫起来: “昨天老子在别的酒楼饮酒,才二十钱一壶!哎,你这店是个黑店吧?”

  “对不起,军爷,要是嫌小店酒贵,就请寻便宜店吧!”黑汉不冷不热地说。

  “你这是怎么说话!”禁卒们有点急了,纷纷站起身来。“老子当兵打仗,喝你几口酒也是给你送生意,你敢这么欺负老子?”

  黑汉也不示弱,应声说道:

  “襄州的百姓不愿意打仗,就因为听说要打仗,不少人都迁到别处去了,你们用不着拿这个吓唬人。要喝就是三十钱一壶,不喝我还不伺候了!”

  “你,你他娘找死啊?”禁卒边说边凑近黑汉。柴禹锡连忙拉住,“不就是三十钱吗?弟兄们尽管喝,我来结账!”

  禁卒们气哼哼地重新坐下,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骂着。

  酒菜上齐,几个人喝了三杯,话就多起来。又一个禁卒说:

  “我昨天听说慕容大人的军队吃的不错,比咱们可强多了!”

  “他娘的,咱们是禁军,他慕容手下都是襄州本地的乡巴佬,怎么反倒冷着咱们?”

  “甭怕,有李处耘大人哪,回去找他说话!”

  “……”

  正说着,又进来七八个兵,穿的是灰甲,一看就知道是襄州兵。

  “掌柜的,上酒!”为首的一个朝店主吆喝着。

  “来啦!”店小二旋风般将酒菜端到灰甲士卒的桌上。“军爷,好喝!”

  柴禹锡这一桌静了片刻,又叫了一壶酒。喝到一半,方才叫喊的那个禁卒摇摇晃晃走到灰甲士卒桌前,问了声: “兄弟,你们这酒多少钱一壶?”

  灰甲卒们都笑起来,一个道:

  “襄州官价十文钱一壶,这还用问吗?你们是哪儿来的?外乡佬吧?”

  禁卒听罢,冒起一股怒气,借着酒劲走到黑汉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嚷道:

  “你这酒分明是十钱一壶,凭什么向我们要三十钱?”

  “你要干吗?”黑汉与禁卒撕扯着喊。“你们想撒野打人?”

  “算你说对了,老子就是要打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禁卒抡起拳头,狠狠地将店主砸倒在地。

  “兄弟们!”黑汉躺在地上朝灰甲们喊。“快帮忙,这帮外乡佬欺负咱襄州人啦!”

  灰甲们都跳起来。柴禹锡往前一站:

  “不关你们的事,我们要和黑店主说说理!”

  灰甲们不听这些,一拥而上,两下里厮打起来。柴禹锡见势,也不由大怒,叫道:

  “娘的,收拾他们!”

  三拳六脚,灰甲们都被打倒了。一个禁卒一把将黑汉揪起来:

  “走,老子和你找个地方评理去!”

  “干吗?你要杀人?”黑汉尖声大叫。

  “放心,老子不杀你,就想说个理!”

  一行人将黑汉连推带搡,朝慕容延钊的署衙走来。还没进衙,走出一个军校,将他们拦在门外,一脸傲气地问:

  “怎么啦?”

  “他们打人!”黑汉扯着嗓子大叫。“朱大人,这群外乡佬快把小人打死了,你可要管管啊!”

  那个被叫做“朱大人”的军校名叫朱环,是慕容延钊手下一个巡检押官,因办事机灵,倒经常到军府里走动,街面上更是一霸,全襄州的商户,没有一个不认得他的。

  朱环一眼看出眼前这些人是新来的禁兵,哼了一声,喝道: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撒野!谁是领头的?”

  柴禹锡走到朱环面前,厉声问道:

  “你说这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大宋朝的地方?”

  “别废话,这里是襄州,是慕容大人的地方!不长眼的狗杂种!快给老子把人放了!”




  黑汉挣脱了禁卒,叫道: “朱大人,他们还没给小人酒钱呢!”

  柴禹锡从衣襟里掏出钱,数了二十文扔给黑汉。他虽然气恼,但不想惹事。没想到黑汉不依不饶,非说柴禹锡还欠他四十文。正吵闹间,刚才被打的那些灰甲们也跑过来,叫骂着又与柴禹锡等人厮打起来。柴禹锡怕事闹大,叫了声:

  “弟兄们回营,找李大人说话去!”

  “哈哈哈哈。”灰甲们大笑起来。“滚你娘的李大人!慕容大人说了,监军使就是狗!”

  本来事情已完,朱环却觉得不够味。他来到灰甲们中间,问道:

  “谁挨打了?”

  灰甲们见有人给自己撑腰,一个个凑了过来。这个说牙被打流血了,那个说腰被打坏了。朱环挑了两个,气哼哼地说: “走,跟我找李处耘去!”

  李处耘这里刚听完柴禹锡等人的诉说,朱环便带着两个伤号走了进来。见了李处耘也不施礼,径直叫道:

  “你手下在襄州行凶,我替慕容大人来要凶手!”

  李处耘正在憋气,他带兵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瞅了朱环一眼,问道:

  “你是什么人?”

  “在下是慕容大人帐下将朱环。”他一眼看见旁边站着的柴禹锡,又说:“这个人就是凶手!”

  “朱环!”李处耘叫了一声。“你先把那个哄抬酒价的店主给本将军送过来!”

  “我管不着。”朱环傲慢地顶撞。

  “本将军听说襄州人对朝廷禁军抬高物价就是你的馊主意!这是挑拨军民不和,破坏军队协调,你知罪吗?你如果不把那个店主送过来,本将军今天就把你拿下!”李处耘的口气十分严厉。

  朱环根本不在乎,叫道: “你敢!”

  李处耘冷笑了一声,喝道: “捆起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朱环和两个带伤的灰甲捆了个结结实实。几个人杀猪般地叫起来,还不时夹着几句骂人的话。

  “李处耘,你别仗势欺人,我们慕容大人用不着你来监军!”朱环狂喊。

  从朱环话里听得出,慕容延钊对禁军的到来很不屑,甚至已在部下中散布了不少难听的话,甚至敢说“监军使就是狗”。李处耘一下子火起来,从身后的小校手里拿过一根马鞭,走到朱环面前,问道:

  “你说本将军仗势欺人,本将军仗了谁的势?欺了谁?”

  “你仗着皇上来欺负我们慕容大人!”朱环依旧气势汹汹。

  “好哇!”李处耘冷笑一声。“说得挺明白,这是你们慕容大人的心里话吧?本将军告诉你,敢说这话就是想谋反!”话音刚落,他扬起手臂,抡圆了抽了朱环一鞭。

  “啊哟!”朱环杀猪般尖叫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李处耘。“你有种敢把老子杀了?只要你放了我,老子明天就带人来把你杀了!”

  李处耘气得浑身抖动,又走到那两个灰甲面前,问道:

  “我要宰了朱环,你们怕不怕?”

  他本想吓唬吓唬慕容延钊的部下,让他们回去传扬禁军的威严,不想这两个小卒见朱环敢在李处耘面前咆哮,也壮起了胆子:

  “你敢!”

  李处耘睁圆双眼,朝侍卫喊道:

  “把朱环拉出去,砍了!”

  卫兵指指两个灰甲,问李处耘: “这两个呢?”

  “把他俩耳朵割下来!”





第二十四回 袁节帅赴任曹州

  袁彦带着几个亲兵来到曹州。他一心想在曹州干出点儿名堂来,向赵匡胤表表忠心。曹州刺史去年故去,朝廷一直没有派新刺史,只由兵马都监王贵临时主持一州兵民之政。听说袁彦要来当节帅,他满心不乐意,不过他早就听说袁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也不敢怠慢,亲自到郊外把袁彦迎进府衙。袁彦累坏了,酣酣地睡了一大觉,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他感到有些饥饿,刚想出去找吃的,王贵进来了。




  “袁将军醒了?末将备了一桌酒菜,请吧。”

  袁彦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

  “正好正好!在哪儿呢?”

  “就在敝舍。”王贵毕恭毕敬地说。

  王贵家在州衙后头。袁彦一进门,见里面灯烛都已点上,菜肴也已摆放齐整。两个人刚刚坐定,从厢间袅袅走出个遍体绫锦的美人,坐在袁彦身边,为袁彦斟酒。这可把袁彦乐坏了,这些天他在京城里冷冷清清,每到夜晚就觉得难以打熬,今天终于又闻到了女人的香气,也顾不得王贵,先把这小女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叫啥名字?”

  “回袁将军,奴婢叫钏儿。”女子赔笑答道。

  袁彦猛然间觉得这钏儿有点儿眼熟,她那张标致的鸭蛋脸,那双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先自把袁彦迷住了。接过钏儿递上的酒,一扬脖儿饮下去。喝完,又盯着钏儿看个不住。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女人,二是士卒。如今有了钏儿,下边要问的就是兵了。

  “不瞒袁将军说,曹州只有五百兵卒。”王贵回答说。“将军要是想训示,末将明天就带将军阅兵。”

  “听说曹州的盗贼闹得很凶?”袁彦边吃边问。

  “那有什么办法?末将还以为袁将军要带上几千人马,谁知将军是单枪匹马来的。指望这些当地的土兵去捕盗,支都支不动呢!”

  “哪会有支不动的兵!”袁彦不以为然地说了一句。“明天带本帅去看看。”

  不到半个时辰,袁彦酒足饭饱,王贵早看出他的心思全在钏儿身上了,也不强留,连忙把袁彦和钏儿送回房中。

  钏儿倒了一杯水递到袁彦面前: “将军今晚酒喝得不少,口渴了吧?”

  袁彦接过杯子,盯着钏儿的脸,咧嘴笑笑,说:

  “我来的路上听人说曹州出牡丹,今天见了你这小妞,真比牡丹花还好看!”

  他咕咚把水饮下,一把将钏儿拽过来,搂在怀里,在她的脸蛋上猛亲起来。

  “大人,奴婢给你脱靴子。”钏儿轻声地说着,挣开袁彦。

  “真乖!”

  钏儿为袁彦脱了靴,又扭身去吹蜡烛,袁彦连忙阻止: “别吹,我就喜欢点着灯干活儿,这样最有味儿!”

  钏儿回到榻前,袁彦早已等不及了,恶狼般把钏儿拉到榻上,好一阵狂风暴雨,才气喘吁吁地仰面躺下,两眼瞅着房顶。

  “别着了凉。”钏儿拉着被给他盖好。

  “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你。”

  “也许大人见得女儿家多,记错了,奴婢可从来没见过大人。”钏儿答道。

  “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汴京人。”

  “那怎么落到曹州这鬼地方了?”

  “说来话长呢。大人要是不嫌烦,奴婢就说了?”

  “说吧,王贵一说话我就烦,你说话我可不烦。”

  钏儿轻轻“嗯”了一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奴婢的爹爹也是像大人一样的大将军,奴婢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爹爹带着我们母女到了西北,刚把家安住,他又走了,打那儿以后再也没回来。母亲等爹爹等得心急,患病死了,扔下我和姐姐无依无靠。那时候我才四五岁,刚记点事。后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兵,抢了我们家,把我们姐妹也带走了。我和姐姐分开后,也弄不清怎么就被人带到了曹州,长大一点儿又被人送到王大人府上做婢女。”

  “你爹爹是谁?”袁彦听说她也是将家女,不由问道。

  “奴婢也不记得,只知道爹爹姓梁。”

  “你还有个姐姐?”

  “是。”

  “她叫什么?”

  “忘记了。”钏儿说得伤心,语调有些哽咽。“大人,奴婢爹娘都没有了,只有个姐姐大概还活着。大人若是能帮奴婢寻到姐姐,奴婢情愿侍奉大人一辈子!”

  袁彦已经歇过劲儿来,翻了个身,用手托起钏儿的下颌,看见她眼里闪着泪花。他玩弄过的女子有多少,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从没有动过心,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钏儿竟让他有点动情,他笨嘴拙舌地说了句:

  “你乖得让我心里痒痒,我喜欢你了!”

  “谢袁大人!奴婢一定小心伺候,只求大人答应奴婢的请求。”钏儿的眼泪滚到袁彦的手上。

  “你姐姐长得什么样,你还记得不?”

  “记不得了。”

  袁彦感到答应钏儿这个请求太荒唐: 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子?

  “明天我跟王贵说说,你以后就跟了我,我想办法把你姐姐找到。”

  “谢大人搭救之恩!”

  “这话咋说的?”

  “大人不知道,奴婢在王大人家过得很苦。王大人是个嘴馋的,那王夫人又十分厉害,别说是王大人想亲近奴婢,就是多看奴婢几眼,夫人也要大骂他三天呢!”

  袁彦听罢哈哈大笑,问道:

  “这个河东母狮子,她长得什么样?”

  “大人自己去看吧。”钏儿俏皮地捂了捂嘴。“这位王夫人还特别贪心,州里县里的官儿整天往家里送东西,她还骂王大人没能耐呢。”




  第二天一早,王贵果然来请袁彦去军营阅兵。

  押官仇二狗把队伍整好,向王贵报告。王贵朝他一摆手,与袁彦一同走到队前。

  “弟兄们,从今天起,你们要听袁大人指挥,袁大人是朝廷新任的彰信军节度使!”

  袁彦本想着士卒们要齐声恭迎,不料这些兵懒懒散散,一个个耷拉着眼皮,有的搓手,有的踢脚,全没一点精神。他想起昨晚王贵所说这些兵“支都支不动”的话,也不动怒,亮起嗓门喊道:

  “弟兄们听着,知道我是谁吗?我,老袁,是个大英雄,杀的人比你们加起来还多十倍!”

  “嘻嘻嘻……”队列里传出一阵笑声。

  “曹州闹贼寇,我老袁要带领弟兄们去剿匪立功,立功以后,我给你们请赏!”

  “哈哈哈哈……”

  袁彦从没见过这样的兵,他真想把他们吊起来狠狠抽几鞭子,可是吊谁抽谁呢?再说,士卒们个个如此,想必有些缘由。他也不急,一挥手解散,径自回衙去了。睡了一觉,直到下午,才倒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再次来到军营。

  士卒们三三两两,有的在打马戏,有的在闲逛。他截住两个小兵,把他们带到营外的一个土包上聊起来。

  “你们愿不愿意去打强盗?”

  “打啥呀,饭都吃不饱。”矮个子把头一扭。

  “饷钱快一年没发了!”另一个高个子接着说。“再不发饷,我也要跑了。”

  “跑?”袁彦想起上午阅兵时,全营不过三百来人,可王贵明明说曹州有五百兵卒。“弟兄们跑了多少了?”

  “多了!”高个子说。“现在营里这些人,有一多半不是兵,是王贵狗日的听说袁大人要来,临时从乡里拉来充数的,说等你走了就放了他们。”

  袁彦这才明白,怪不得几个贼寇迟迟剿灭不了,原来州里的军政早已废弛。这个王贵,兵马都监怎么当的!

  “弟兄们为啥要跑?”

  “曹州这地方官儿太贪,老百姓饿死多少,谁去管?当贼寇还能抢点粮食活命,老实人只有死路一条,当兵的也都快饿死了,弟兄们跑到旁郡去,兴许还能捡条命。”

  “那些强盗其实都是饿疯了的老百姓,依我看也算不得贼寇。”

  两人也不避讳,你一言我一语。袁彦心中有数了,他拍拍小个子的肩膀,说道:

  “不管他们是谁,当了强盗就是反朝廷。贼寇还是要剿的,听我老袁的话,你们两个回去跟弟兄们说,别跟我老袁过不去。我不是说了吗,剿灭了贼寇我给你们请功,立功多的,弄不好还能捞个押官伍长的干干!”

  “还押官呢,”大个子一脸不屑。“咱这儿顶数押官仇二狗最坏!”

  “怎么说?”

  “这小子最会巴结王贵,自个儿也捞了不少好处呢!”

  “放心吧,你们只管跟着我老袁干,饭给你们吃饱,饷给你们发下去。就一条: 必须跟着我把盗贼剿灭干净!”

  袁彦并不心急,他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人,整治这几个小卒子算得了什么?此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他先让这两个兵跟其他弟兄们说,过两天谁再不听话,收拾几个,就全老实了。

  钏儿见袁彦回来,连忙迎上去为他脱下袍子。

  “钏儿,我问你一件事,王贵家有多富?”

  “我咋会知道?”钏儿摇摇头。“反正当官儿的都富。”

  “这话不错,可是富过了头,那不就官逼民反了吗?比如我,走到哪里都得有吃有喝有住处,可是一走,还是光屁股一人。”

  “像大人这样的好官儿可不多!对了,”钏儿像想起什么,放低了声音说。“有一次我给王贵送水,在门外听他们说有许多银钱,还说是放在汴京一个大官儿家里,别的没听见。”

  “怪不得曹州出盗贼,都让这个王八蛋裹到自己家里去了。”

  襄州这里,尹崇珂、王侁等先后都到齐了,一时间集结了三四万大军。就在这时,湖南传来消息,杨师璠出兵攻打张文表,反被张文表挫败。周保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派人到荆南和襄州求救。这时候高继冲反倒心里发了毛: 眼看大宋数万雄师要迈过自己家门口深入湖南,万一一屁股坐在自己家里不走了,后果不堪设想。可巧慕容延钊派李汉琼来到荆南府署江陵,向高继冲说明借道赴湖南并向荆南借粮饷军之意,高继冲更没了主意,把自己最信任的几个属下召进府来,议论此事该如何应对。

  这几个人一是梁延嗣,现掌着军府亲兵,年纪不算小了;二是李璟威,现为高继冲帐下大校;第三个叫孙光宪,现任御史中丞兼荆南节度副使。

  “少帅,如今宋朝执意要借道江陵城外,末将觉得宋人不怀好意。自古用兵之道,最须防人诡诈,这种城外之约,少帅万万不可轻信。宋人分明是想借此机会占我荆南。依末将看,不如设兵严防,以备不测。”李璟威力主防范。

  高继冲瞅瞅梁延嗣,问道: “亲军现有多少兵马?”

  “不过一万。”梁延嗣应声答道。“少帅,李将军的意见,无异于以卵击石。”

  李璟威一向与梁延嗣不和,如今安危存亡之际听得梁延嗣有降敌之意,圆睁两眼,讥讽地说:

  “梁将军怕是有思乡之情了吧?”梁延嗣是北朝的降将,后汉李暠时,他奉命与荆南兵


战于监利县,中了埋伏,当了俘虏,不得已栖身于荆南。

  “思乡乃人之常情,然今天老夫所言,全然是为少帅身家性命着想,梁某的思乡之情倒在其次!”

  “一派胡言!”李璟威大声斥责。

  孙光宪憋不住了,说道:

  “真正胡言的是李将军!少帅,中原大朝从周世宗时就有统一天下的野心,只不过先打了李璟,才给了我荆南一个喘息之机。少帅想想,倘若当时世宗把矛头先指向荆南,我们能抵御得住吗?如今宋朝江山已固,莫说是荆南弹丸之地,就是唐国和蜀国,也未必能封疆自保。依下官之见,区区一万之兵,全然抵抗不了宋朝大军,贸然妄动,还会得罪了宋朝。为今之计,不如痛痛快快地借道给宋军,并且封存府库,以待王师。臣以为只有如此,才能保全少帅。”

  这几句话更让李璟威义愤填膺,吼道:

  “这岂不是劝少帅去当俘虏?”

  “自古敌国之间,先降为友,后败为仇。如果不识时务,失去良机,一旦被人攻破,少帅才真正成了俘虏。”孙光宪也激动起来。

  “不要吵闹,成何体统!”高继冲烦躁地制止道。“宋人也未必一定要夺我三州之地嘛,如果真来要,再降也不迟。”他觉得梁延嗣和孙光宪的话有些道理,但是还心存侥幸。又问李璟威:“宋军现在到了何处?”

  “前锋已入境,抵达荆门。”

  高继冲思忖了一会儿,命梁延嗣道:

  “你跟随李汉琼到荆门犒军,再探探他们的军情。”

  自从李处耘杀了慕容延钊手下的军卒朱环,慕容延钊心里更不痛快了。但他是员老将,深知韬晦的道理。他不想现在就因为这件小事与李处耘闹翻,暂时隐忍下来。

  他以总帅的身份把十几位将领召进帅帐,环视一周,说道:

  “列位将军,老夫受皇上圣命出师荆南,还望诸将同仇敌忾,共建大功!”

  帐内一片肃静。

  “这次出兵,本帅把兵力分为三路,不论是直逼江陵城,还是绕过江陵南行,都需要一个骁勇先锋轻骑突进。李处耘将军久率禁兵,本帅命你带兵先行开路,万一遇敌,尹崇珂、王侁二将及申、郢二州之军为中路接应。本帅所带襄州散卒作为后援,以求必胜。”说罢,先看看尹崇珂和王侁,二将拱手应命。

  他的目光还没有移到李处耘脸上,李处耘先发话了:

  “慕容大人,末将身为监军使,本不该妄加异议。不过末将认为大人如此部署,颇有避敌之嫌。”

  李处耘这话是有道理的。监军使是皇帝亲自委派的监察大员,虽然可以受总帅指挥参加战斗,但通常不充当先锋部队,这是当时的常例。慕容延钊如此安排,谁都听得出有滥用帅权之嫌。

  “李将军此言何意?莫非是认为本帅畏缩?”慕容延钊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说。“没想到本帅的高风亮节,反倒被李将军误会了。如此部署,谁人看不出本帅是想把头功让给李将军?”

  “为朝廷攻城略地,末将绝不推托,这一点请慕容大人放心。只是末将觉得尹、王等将军初到襄州,以劳师而袭远人,恐怕与兵法大不相符了吧?再说襄州兵养了几年,又出自慕容大人亲手调教,如今万余精兵只充殿后,也不合于朝廷用兵之意。”李处耘心中不平,他刚想指责慕容延钊蓄意拥兵,用心叵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照李将军的意思,是想让襄州这群乌合之众去打头阵?那岂不让敌国笑我大宋无人?”慕容延钊话里带着讥讽。

  李处耘被这话一激,血直往头上冲,干干脆脆地说:

  “好吧,末将愿意身先士卒,慕容大人冷眼旁观就是了!”

  “如此甚好,还望李将军不可心怀二志。”也不等李处耘再辩,慕容延钊又道:“列位将军按部署准备,不得有误!”

  李处耘冲出帅帐,走了很远,尹崇珂赶了上来:

  “李将军不必动怒,军令如山,我等也只好遵从。”

  李处耘咽了口气,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些,对尹崇珂说:

  “这个慕容延钊久蓄不臣之心,他今天如此安排,是想用我辈的尸骨填平荆湖南北,他却用襄州精兵坐收渔利,再与朝廷分庭抗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现在看来,我等也不妨将计就计。你暗中与各位将军通通信息,一旦慕容延钊有反迹萌发,我等要毫不手软,将其全歼!”

  “李将军的意思崇珂明白,可慕容大人如今患了肺疾,身体虚弱,他纵然有叛逆之心,也未必有此气力了吧?”

  “别傻,此辈老贼,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改了本性!”李处耘坚持己见。又凑近尹崇珂耳边悄悄地说: “下面的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梁延嗣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臣,为了避开嫌疑,他坚执请求与高继冲的叔叔高保寅一同赴荆门,到宋营犒师。

  荆门在江陵以北一百多里,只有两天的路程。按高继冲的安排,梁延嗣和高保寅带着大批粮酒,很快来到荆门慕容延钊和李处耘的大营,叙礼之后,李处耘直截了当地问:“军情紧急,借道江陵之事,高节帅答应了没有?”

  “贵军为敝府徼福,敝府岂有拒绝之理?”高保寅恭恭敬敬地答道。“只是江陵士民安静已久,一听说大军路过,人心惶恐,大有空城逃亡之势。高节帅让下官与二位将军商量,能否绕开江陵,从敝府东境进入湖南?”说完,他偷眼瞅瞅慕容延钊,因为他知道慕容延钊是都部署,李处耘只是个监军使。




  慕容延钊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处耘抢先说道:

  “没想到江陵人如此胆怯!”

  “久无兵革,士民自然有些惶惶。”高保寅一脸的无奈。

  李处耘也不管慕容延钊想说什么,既然先锋由自己充当,只能凭自己的本事与荆南人斗智斗勇了。从高保寅的话里,他感觉出了高继冲的软弱。为了进一步弄清虚实,他要再试探一下。

  “荆南不是也有军队吗?还怕我们搅扰不成?”

  “敝军寥寥,岂敢与大宋雄师相提并论?”高保寅本想恭维慕容延钊和李处耘,无意中却给李处耘递过了一个信息: 荆南人无心为战!其实荆南人日子过得苟且,几个月前他出使江陵时就有感觉了。他现在只想用最小的牺牲拿下荆南,因为荆南只是他要走的第一站,更大的战斗应该在第二站湖南。

  慕容延钊瞪了李处耘一眼,突然又费劲地咳嗽了好几声。他起身出外,吐了一口痰,不料痰里全是血!这几天他一直觉得浑身乏力,再加上李处耘故意抢风头,心里憋气,索性不再理他们。

  李汉琼跟了出来,瞅见地上的痰血,惊问道:

  “元帅病重了?”

  “没什么打紧。”慕容延钊摇了摇头。“扶本帅回去。”

  厅里的李处耘正在动脑筋。高继冲真是个可怜虫,大军兵临城下,尚且如此推托,也不想想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但眼下他也不想硬逼,略一思忖,说道:

  “二位鞍马劳顿,稍事休息,本监军设宴招待你们。”

  “不敢不敢。”高保寅连连推辞。“我等还急着回去复命呢。”

  “急什么,都是一家人,就不必再说两家话了嘛!”李处耘不容他往下说。“怎么样?二位先随我到大营散散步?”

  李处耘是想演一出齐桓公伐楚陈兵自炫的老戏,却也正合了高保寅想打探宋军虚实的意图。

  先头部队包括李处耘自带的两千禁军和尹崇珂、王侁各一千五百人,还有从慕容延钊那里拨来的三四百人,这几百人是慕容延钊为堵住李处耘的嘴临时调集的,他的主力大军现在正慢慢地往荆门行进。李处耘带着高保寅、梁延嗣二人先检阅了禁军,又信步来到尹崇珂营前。

  观兵之后,李处耘派人将高、梁二人送回大帐,又对尹崇珂交待了几句,才匆匆赶回。

  宴会场面很大,除慕容延钊因病未赴之外,其余尹崇珂、王侁等十多位将领都来了。李处耘先敬过高、梁之后,众将校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说话间饮过六巡,众人都有些面红耳赤。

  高保寅又敬了李处耘一盏,说道:

  “我家少帅请贵军沿东路入湖南的事,李将军同意了?”

  “见到你们真高兴。”李处耘显得有些醉态。“今天只管饮酒,不说军事。干!”

  梁延嗣也站起身向李处耘敬酒,话里有话地说:

  “我家少帅只是有此意向,李将军意欲如何,我等一定如实回禀。”

  其实李处耘并没有醉,他是个酒席上的老手,看起来他饮了不少,实则大部分的酒都浇在地上了。他听出了梁延嗣话里的意思,也把准了高继冲的脉。这一回真的咕咚咕咚把酒饮下,随后摇摇晃晃,歪倒在几上。旁边坐着的尹崇珂和王侁见状,急忙上前来扶:

  “李将军,李将军。”

  见李处耘如同稀泥,尹崇珂无奈地朝高保寅和梁延嗣摊开双手: “醉了。”

  “啊?”李处耘身体扭动了一下,“谁……谁说我醉……醉了?我还要陪高……高大人喝。”

  “李将军,我扶你歇息去吧。”尹崇珂拽起李处耘。

  李处耘勉强睁了睁眼,硬着头皮说: “也好,明……明天我再陪。王……王侁,高大人和梁大人还没尽兴,你陪着再……再饮!”

  “我等也告辞了。”高保寅见状,正好逃席。

  “别呀!”王侁一把将高保寅按下。“李将军是个好客的,你们喝不痛快,明天他要责怪末将。”

  江陵军府里,高继冲火急火燎地等着高保寅和梁延嗣回来,隔半个时辰就派逻卒前去打探迎接,可只有去的,没有回的。已是深夜了,高继冲不时问身边的孙光宪:

  “什么时辰了?什么时辰了?”

  孙光宪也不断地向他报告。

  “真急死人!”

  “少帅不必着急,下官推测,不过就是这两种可能: 一是绕道边境,二是直扑江陵。不论如何,下官力保少帅无虞。”

  “你保得了吗?”高继冲哭丧着脸问。

  “大帅大帅大帅!”还没等孙光宪回答,一个小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

  “李璟威将军自刎了!”

  高继冲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地看看孙光宪。

  孙光宪虽然也感到很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安慰高继冲说:“少帅,这是好事,少了一个败事的祸胎。”

  “你这是什么话!”高继冲大怒。

  “少帅息怒,下官说的是实话。少帅不信,天明必见分晓。”




  五鼓刚过,终于回来了几个逻卒,一脸的惊慌失措:

  “大大大帅,宋兵已经到了城西!”

  “啊!”

  “少帅快些穿戴齐整,到城西迎接宋军!”孙光宪对此早有思想准备。“来人,来人!为少帅备马。”

  高继冲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只好懵懵懂懂地听从孙光宪的摆布,骑马出了城门。走了十来里路,天色渐明,远处大道上,李处耘、尹崇珂率领着几千宋兵,威风凛凛地等在那里。

  高继冲下马见礼,李处耘也跳下马来,拱了拱手,一副十分亲热的样子:

  “感谢少元帅亲自来迎,本将军遵从高保寅、梁延嗣两位大人之意,先来江陵。”

  “他们说让将军深夜前来?”高继冲一脸惶惑。“他们人在哪儿?”

  李处耘轻松一笑: “他们都喝高了,还在荆门睡着呢。”

  醒悟过来的高继冲扭头一看,大队的宋军已经绕开他和李处耘,朝江陵城里开进了。李处耘叫住尹崇珂:

  “传本将军的命令: 任何人不得惊扰江陵百姓。有违令者,斩!”

  高继冲与李处耘并辔回到江陵城时,全城已非他所有。来到府署,高继冲毕恭毕敬地请李处耘、尹崇珂坐定,自己回到后厅。不大工夫,他裸袒一臂,双手捧出节度使印,后面的孙光宪拿着荆南一境的全图,跪倒在地。高继冲带着哭腔说道:

  “荆南节度使高继冲向大宋皇帝陛下献上三州十七县之地!”

  李处耘得意洋洋地走上前来,一手抓起官印,一手拿过地图,递给尹崇珂。

  很快,李处耘把荆南原有的两万多兵马分做三指挥,统统收到自己帐下,又安排尹崇珂驻守江陵,迎候慕容延钊。

  还没等李处耘往南开拔,尹崇珂来到府署,皱着眉头对李处耘说:

  “李将军,有件事本不想烦劳你,可末将又实在不敢自作主张,还是请李将军定夺。”

  “什么事?”

  “慕容将军麾下有个军校深夜入宅调戏民女,女家四处投告,弄得满城风雨,将军看如何处置。”

  “有这等事?谁干的?”李处耘勃然大怒。

  “此人名叫司义,听说从前是慕容大人的马夫。”

  “马夫?”

  “李将军打算怎么处置?”

  李处耘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事有点难办。倘若是自己所部,他会按军法打他五十板子,枷号示众。偏偏这个司义是慕容延钊的亲随,如今若饶了他,荆州之民必对宋军产生怨恨;打了他,慕容延钊又会怎么想?

  尹崇珂帮他出了一个主意:

  “听说慕容大人已到了城西四十里,为万全起见,不如把司义交给慕容大人处置,想必他也不敢袒护。”

  “未必。”李处耘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过想来想去,他觉得尹崇珂的话有些道理,于是吩咐尹崇珂:“你现在就解着这个司义去找慕容大人!”

  “遵命!”

  为这事耽误了一天。更让李处耘闷气的是: 入夜之后,尹崇珂又把司义驮了回来。

  “怎么回事?”李处耘没好气地问道。

  尹崇珂吞吞吐吐,急得李处耘直跺脚。

  “说嘛,你怕那个老东西?”

  “李将军,慕容大人的话实在不中听,将军可不要烦躁。”尹崇珂搓了搓手。“慕容大人说,司义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丑事,都是荆南刁民蓄意诬告。又说司义在江陵犯法,即使追究罪责,你李将军也难辞其咎。让你看着办。”

  “岂有此理!”李处耘把案子一拍,大叫一声。“也好,等他明日进城,我要在鼓楼之前杀了这个王八蛋!”

  尹崇珂刚要走,又被李处耘叫住:

  “本将军有本要奏,你等我写完,派人火速送往京师。”

  “李将军要奏何事?”

  “我要告慕容延钊袒护贼徒,不顾军机!”李处耘把掌书记唤进帐来,命他立即草奏。“这个慕容延钊,皇上早就对他起了疑心,如今更是明目张胆想在两湖称王,处处与本将军过不去。如今我们孤军拿下江陵,他就来收获战果了。等我们打下湖南,他还不知要怎么收拾我们呢!”

  “依李将军说,慕容大人真的要谋逆?”尹崇珂皱眉问道。

  “你还以为不是?”

  闾丘仲卿和李穆在淮南各州忙活了两个多月,情况基本上都已查实,除滁州、真州、和州之外,其余各州的赈灾粮都未能足额分发到灾民手中。州县官员所用的手段各有不同,比如泗州的刘佐,扣下的粮食卖给了当地粮商,由粮商再高价卖出去。贫者买不起,有逃荒要饭的,有饿死路边的,也有成群结伙打劫粮库的。李穆以钦差的名义将刘佐及属下十余人拘捕,据他们交待,所卖粮款除刘佐自己贪污之外,也有送给扬州张延嗣的,也有进京贿赂的。问他们向京中何人贿赂,属下的人说不知道,而刘佐又缄口不言。再如泰州,州府里虽然把粮食分到各县,但知州齐某却明明白白地向各县索要好处,县官县吏们心领神会,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把粮食变成钱,使大把的银子又流了回来。你道这县官们就是省油的灯?无非是上行下效,再向乡镇伍保索贿。就这样层层盘剥,到了百姓手里,十石也只剩下一石了。海州的做法更奇,知州廖某串通了一些游手之徒扮做盗贼,把赈粮打劫得一粒不剩,然后再由这些“盗贼”将粮食卖到邻郡,收回的钱五五分成。可怜海州数万灾民,谁也没有得到朝廷一粒粮米。扬州张延嗣身为淮南总管,那更不必说了,所属各州哪个敢不往他那里送好处?

  乾德改元的二月,闾丘仲卿和李穆回到了汴京。赵匡胤听说数十万石粮食打了水漂,淮南饥民对朝廷和官府怨声载道,气得面色铁青。他实在不希望两人所说的是实情,又追问了一句:

  “这都是真的?”




  闾丘仲卿把厚厚的一叠卷宗呈给赵匡胤。赵匡胤翻开看了看,那上面具体写着某州某县盗贼若干、流民若干、饿死若干,某人贪赃银若干、某人贪赃粮若干,时间地点,揭发人姓氏,凡所应有,一一在目。更让他吃惊的是,这案子还涉及到几个京官。他把卷宗合起来,再也不怀疑了。

  “传旨,命大理寺、刑部、吏部共同派人前往淮南,将此辈全部拘回汴京!”

  “陛下!”闾丘仲卿没想到赵匡胤如此果决,奏道:“偌多州县主官都拘往京师,地方无人管理,岂不更乱?”

  “朕自有安排。”停了停,又对闾丘仲卿说:“这件大案朕想由你担任主审,你放开胆子干,不管是外任还是京官,绝不许漏网一人!”





第二十五回 高继冲江陵纳款

  袁彦带兵很有经验,没过几天,就把曹州兵抚弄得全都顺了毛,仇二狗动足了脑筋巴结袁彦,袁彦因他甚遭士兵愤恨,用了一个苦肉计,当着众人的面把仇二狗抽了一顿鞭子。这仇二狗是个见风使舵惯了的,知道如今袁彦才是一手遮天的人,尽管挨了揍,还是一个劲儿地贴袁彦。这么一来,袁彦不仅能够顺顺当当地驾驭仇二狗,士兵们的气也小多了,跟着他四处剿匪,不到一个月,就把曹州盗贼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为首的王花子、邹大枪等人都被抓进了曹州大牢,曹州地面上重新安定下来。




  州里的推官、判官审案之后,将王花子等人判为死罪。案卷交到袁彦手中,他刚要画押处决,转念一想,不如将此案交付朝廷,再附上一个奏本。这样做一来可以在赵匡胤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表示对他的忠心;二来也让赵匡胤看看自己很懂得朝廷法度,不再乱杀人了。

  袁彦唤来判官,命他代写了一份奏章。虽然自己大字识不得几个,但还是左看右看,直到夜深,还在灯下琢磨,惹得钏儿都觉得好笑了。

  “钏儿,磨墨。”袁彦一本正经地说。

  钏儿研好了墨,袁彦提起笔在奏本最后添上一句:

  “此地人都说官逼民反,还有人说都监把受会的钱藏在京里,我怕王花子他们受冤,特奏皇上知道。”

  “受贿”的“贿”字他不会写,就写成了“受会”。

  袁彦认认真真地把奏本叠好,封在一个丝囊里,这才伸了一个懒腰,顺势把钏儿搂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袁彦派人去唤仇二狗,不料他先来了,手里还提着个包袱。

  “这是什么?”袁彦盯着放在凳上的包袱问。

  “这是小的对大人的一点儿孝心。”仇二狗点头哈腰地说。

  袁彦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几十两银子。这种事袁彦经得多了,他是个不大喜爱浮财的人,往昔遇到这种事,他要么让属下收到军府库里,充作军用或作为赏钱,要么一转手又送了人。如今仇二狗这点银子,他也没在意,随口说道:

  “我正要派你一趟官差,这点钱算我收下给你的盘缠。”

  “这……”仇二狗以为袁彦没给面子,有点不知所措。“袁大人,什么官差呀?”

  袁彦把案上的丝囊拿起来,对仇二狗说:

  “这是本帅给朝廷结案的奏本,你快马到汴京去一趟,把奏本给本帅递上去,在那儿等着,讨个回话再回来。”

  仇二狗连连点头,揣好丝囊,提起那包银子走了。

  袁彦原想仇二狗这一去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没想到五六天后,他就赶回来了。

  “事没办成?”袁彦看着仇二狗急急慌慌的样子,问道。

  “咋会没办成呢?是办得太快了!”仇二狗用袖子擦着汗,一口三喘地说。“有个姓闾丘的大官交代小的赶回曹州,说迟了就拿我是问,我仇二狗只长了一个脑袋,敢耽误嘛!唔,这是带回来的文书。”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袁彦。

  袁彦打开一看,是大理寺的公文,命他立即将曹州都监王贵及王花子等一干人犯解往汴京。

  这几天萼娘怀胎十月,眼看就要临产了。

  前些日子,祖吉的老婆环儿送来一些绸缎,说是为萼娘接喜的。绸缎的颜色各不相同,环儿说不知道萼娘生男还是生女,所以预备的多一些,一旦孩子降生,可以随意挑选着做些小衣裳。萼娘不忍让环儿破费,可环儿却满不在乎,一个劲儿地说这值不得什么。萼娘从潘美那里知道两家的关系,也就不再推辞。说起这个祖吉,建国之初从西北调回京城做了监察御史,不到两年,又升了刑部郎中,真可谓春风得意。

  这一天潘美刚要出门,院公进来禀报:

  “大人,祖郎中的夫人又来了。”

  “哦。”潘美并没介意,随口说:“让她跟夫人说话去吧。”

  “大人,祖夫人这一回哭哭啼啼的,说非要面见大人呢。”

  潘美猜不出环儿找他有什么事,让院公带她进来。

  “潘大人!潘大人!”环儿刚走进厅里,便扑倒在潘美面前,大哭着说:“你快救救祖吉吧!救救祖吉吧!”

  “祖吉家的,怎么回事?”潘美见环儿如此狼狈,不知祖吉出了什么事。“快起来,慢慢说。”

  “大人,祖吉让大理寺抓去了!”

  “为什么?”

  “不知道。”环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地上不起来。

  萼娘听见环儿的哭声,让蕊儿扶着也来到厅中。环儿见了萼娘,又扑过来跪倒在她面前,边叩头边说:

  “大娘子,看在你我都是苦命人的分上,让潘大人快去救救祖吉吧!”

  “别着急,你和祖吉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潘某绝不会坐视不管。”潘美说罢,又扭头给萼娘使了个眼色,让萼娘先安慰她。“我这就去大理寺!”

  环儿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一边哽咽着一边说:

  “我扶大娘子回房歇息。”

  萼娘微微笑了笑说: “也好,我身子沉,坐不住,你就到我房里等消息吧。”

  蕊儿是个不多事的姑娘,她和环儿一同把萼娘扶进屋,让萼娘半躺在床上,很有礼貌地说了声: “婶婶别难过,我爹爹一定会给祖叔叔想办法的。”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萼娘和环儿两个人。萼娘先宽慰了环儿几句,又问她:

  “祖吉身为部里的官员,你想想他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大娘子不知道,我那祖吉是个极老实的人,见人三分笑,何尝能得罪人?”




  “那你再想想,他犯了什么律条没有?”

  “他是朝廷里的官呀,又不是什么江湖贼盗,能犯什么律条?”环儿肯定地回答。“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有人嫉妒他官升得快,陷害他!”

  “官场上确实凶险。”萼娘想起自己丈夫无端被刘汉忠陷害的往事,油然升起一股同情之心。可她又摇摇头,说道:“如今新朝刚建,皇上又是个极圣明的,就算是有人嫉恨,也不至于如此放肆吧?”

  “那也说不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揣度猜想着。环儿虽然还在说话,心中却急得不得了,时时向门外望去,巴不得潘美赶紧把祖吉带回来。直等到太阳快落山,潘美才皱着眉头回到府中。

  “祖吉怎么样?潘大人,你说呀!”环儿见到潘美,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跑上前抓住潘美的胳膊,急急地问。

  潘美走到一张凳子旁坐下,眼皮也没抬。好一会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道:

  “祖吉回不来了!”

  “啊?”环儿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为……为什么?”

  “他犯了大罪,潘某也无能为力了。”

  “什么大罪?”

  “祖吉家的,我记得你们初到汴京时,祖吉只花了几个钱请我吃了顿包子。才几年工夫,他怎么会受几万两银子的贿赂呀!”潘美不知是气是怜,拍了一下大腿。

  环儿这时才明白,原来自己每每笑逐颜开收进箱中的银子,竟会给祖吉惹来如此大祸。她有些迷茫地瞅着潘美,问道:

  “当官儿的人收点儿礼,这是什么大罪啊!那都是小臣们自愿送来的。自古至今,哪个当官儿的不收礼呀!”

  “话虽是这么说,可那是老皇历了!如今是新天子的宋朝,比不得从前的乱世了。这,这叫贪赃枉法!”

  “那我们把银子退给人家,要不就还给官府,不就没事了嘛?”环儿好像找到了解救丈夫的办法。

  潘美无奈地吁了口气,说道:

  “建国的当年,皇上就颁布了廉政令,可惜这些当官儿的改不了旧习性,谁也没拿这道圣命当回事儿。”

  “天下当官儿的都收礼,为啥单把祖吉抓起来?”环儿觉得十分委屈。

  “谁说单抓祖吉一个人?单淮南,就抓了六七十个人呢!听说曹州、大名府、陕州、泽州,都有被解进京城的。皇上气坏了,这一回祖吉的祸闯得太大了!”

  环儿听了这话,愈加害怕起来,惶恐地问:

  “会被杀头吗?”

  潘美摇摇头,说道: “不知道。”

  “潘大人去救救他呀!”环儿像被狼叼住的羊一样绝望地喊。“大人,祖吉可是救过你的命啊!”

  “我知道。”潘美紧紧地攥着拳头。“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大牢看他。”

  萼娘让厨下准备了饭菜,可环儿直愣愣地瞅着桌子,一口也吃不下,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饭没吃完,她起身要回家,潘美怕出事,让她留在府上歇息,暂时不要随便走动。

  第二天,潘美安排完公务,果然带着李超来到刑部大牢。

  穿过阴暗的过道,潘美来到最南面的一间牢房,看到祖吉虽然还穿着官服,但官帽已经被摘掉了,发髻蓬乱,脸上也显得很脏。见到潘美,他怔了一下,盯了潘美好一阵,也没说话。

  “受刑了吗?”潘美问道。

  祖吉摇了摇头。

  看着祖吉那绝望无助又充满恐惧的眼神,潘美眼前油然浮起十来年前凤州战场上他那张憨厚而稚气的脸,四五年前在汴京包子店里他那张憨厚而粗糙的脸。人啊,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的祖吉,虽然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但他所做的许多事,真让潘美不敢相信。昨天他从闾丘仲卿那里粗粗了解到: 曹州的王贵误杀了十几条人命,就因为给祖吉送了大把的银子,他竟大手一捂把案子压得死死的;扬州张延嗣、泗州刘佐早有赃迹,可卷宗递到他的手里,也如石沉大海;还有大名府等地的犯官,竟都与他有牵连。他在御史台和刑部总共才五年时间,就有这么大的胆量!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再开口。潘美已经知道祖吉被判了死罪,而且要弃市。他回头对李超说:

  “为祖大人斟酒!”

  李超把带来的酒斟满一盏,潘美小心翼翼地隔着木栅把酒盏递给祖吉,说道:

  “喝了吧,算是潘某为你送行!”

  祖吉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他用颤抖的手接过酒盏,饮了下去。随后,他把酒盏随手一丢,垂下了头,拖着铁镣转身朝牢房角落走去,再也不看潘美一眼。

  “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潘某见祖吉如此走开,骂了一句。

  祖吉知道潘美骂他,是怨他临死之前连老婆的事都无所嘱托。但他还是没言语,因为他知道潘美不会丢下环儿不管,用不着自己交待了。

  彰信军节度使袁彦押解着都监王贵来到京城,交到大理寺。赵匡胤传下圣旨说要褒奖他,让他暂且不要离开京师。钏儿也正想在汴京多留几天,磨着他找些熟人打听自己的父亲和姐姐。钏儿怎么会随袁彦来京师呢?当初袁彦根本不可能想到要带她出来,钏儿说怕袁彦走后,王贵的夫人会加害自己,袁彦也就答应了。

  在京城呆了几天,虽然也拜访过几个熟人,打听一位十几年前的“老梁将军”,可熟人们都摇头说想不起来。钏儿有些伤心,袁彦劝她:

  “你先别哭,找人哪能这么快?我还有朋友呢,慢慢打听不迟。”

  这一日,他准备再去走访一个特殊的朋友。




  潘美今日轮休,院公来报: “袁彦大人来访。”

  “袁将军?快请!”潘美想不到袁彦会来,一边说着一边迎出去。“袁将军,你何时到的京城?”

  “来了几天了,有些公务。”

  “袁将军,你两次都差一点把我杀了,居然还敢到舍下来?”潘美把袁彦让到上座。

  “早看出你是个人物,愿意跟你交个朋友。不然的话,你老潘请我,我还不一定来呢!”袁彦倒摆起架子。

  “过奖过奖!人物不敢当,朋友却是愿意交的。”

  “还有那个赵普,虽说剐了也没几斤肉,倒也真是个人才。不瞒你老潘说,当初在滁州,要不是赵普劝我,弄不好我老袁还真跟李重进走到一块儿去了呢!现在看来,新天子还真不错!”袁彦颇有感慨地说。“有肚量,能容人。”

  “袁将军,听说你在曹州干得不错啊。”

  “几个小蟊贼,能比得上过去打的那些硬仗吗?”

  “蟊贼的事小,听说你还查出了行贿的案子,这个案子可不小。”

  “还说案子呢,老袁怎么也没想到这案子中受贿的还有祖吉。这个二球货!”袁彦操着西北话骂道。

  “唉,谁也不能保谁一辈子不变!祖吉判了死罪,他媳妇还在我家哭呢。”

  “她媳妇跟你有啥关系?凭什么跑到你家来哭?”

  “袁将军,你怎么忘了,他媳妇还是你给娶的呢,就是环儿呀!”

  “环儿?”袁彦猛可里想起,那个长得像钏儿的女子就是环儿!他像是得了个大宝贝,一拍大腿,满脸兴奋地说:“环儿在你这儿?快让她出来见老袁哪!”

  “她现在正伤心呢,你说话千万谨慎点儿。”

  “老潘你听我说,我遇见一个女人,可能是环儿的妹子,我得亲自问问环儿。”

  “你说什么?环儿的妹妹?谁?在哪儿?”潘美十分惊愕。

  “你先把环儿叫出来,我问问她,你就知道了。”

  尽管环儿的眼肿得像两只桃子,身材也变得丰满了许多,袁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果不其然,钏儿与环儿长得真是太像了!当初钏儿让他找姐姐,他答应下来不过是为了哄她高兴,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环儿见过袁将军。”

  “环儿,你有个妹子叫钏儿?”袁彦的眼睛一直没离开环儿的脸。

  “是。袁将军怎么会知道?”环儿觉得袁彦问得蹊跷,有些茫然。

  “我不但知道你有个妹子,还知道她如今有好人家了,美着呢!”

  “她有人家了?是哪个?”

  “如今钏儿就在老袁府上哪!”袁彦笑得眼都找不着了,也不管环儿是什么心情。“她也跟着老袁来了汴京。”

  潘美没想到环儿的妹妹又落到袁彦手里,心中骂了一声“老色鬼”。但毕竟她姐妹失散重逢不是件坏事,又恰在这种当口儿,说不定会给环儿带来些安慰,于是对袁彦说:

  “那就快把钏儿接过来呀!”

  袁彦只说了句: “等着。”便大步出了潘府。

  话头再回到荆南。慕容延钊虽觉身体越来越沉重,还是坚持来到江陵。李处耘也不出面,只命尹崇珂迎他来到府署。尹崇珂向慕容延钊说明李处耘要杀司义。慕容延钊听罢,说了声:

  “李将军厉害,既敢冲锋杀敌,又敢拿自己的士卒开刀。厉害!”

  不过,此时的慕容延钊已是重病在身,他自觉难与李处耘争锋了。倒是李汉琼看不下去,第二天来到慕容延钊这里,愤愤地说:

  “元帅身为都部署,却要处处听凭李处耘妄为,军法何在?”

  “军法?李处耘说的话才是军法!”慕容延钊紧锁眉头。“李处耘这次率兵深入湖南,谁能保证他不是行谋逆之事?”他觉得实在咽不下这些天受的气,命李汉琼叫来掌书记,把自己一肚子的恼怒都写进密奏,除了列举李处耘专横跋扈、目无帅臣、滥杀士卒、凌辱将校等种种恶行之外,还特别强调此人独握兵柄,心怀异志,请求赵匡胤再下圣命,先行剿除李处耘。他把奏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交给李汉琼,让他派人连夜递到京城。

  这时,一个军校进来禀报: “元帅,高继冲求见。”

  慕容延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叫他进来吧。”

  高继冲与慕容延钊见过礼,嗫嚅地问:

  “不知元帅下一步如何处分罪臣?”

  “你收拾收拾,入京朝见大宋皇帝陛下。”

  “遵命。”高继冲抬头看了慕容延钊一眼,有些为难。“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高继冲不敢讲,身后的梁延嗣替他答道:

  “慕容大人,高少帅前日迎来王师李处耘将军,李将军传旨命少帅在江陵候命。今天大人又命我少帅启程赴京,少帅不知何去何从,故而为难。”

  “李将军传旨让你们在江陵候命?候谁的命?”这个李处耘,竟敢假传圣旨,胆子也忒大了些!慕容延钊更加气恼,可是在敌人面前,他不便发作,只淡淡地问了一句。

  “这……”高继冲无法回答。

  梁延嗣觉察出慕容延钊和李处耘之间有矛盾,他认为慕容延钊的话合于军礼,李处耘显然是越权揽功。退一步站在荆南的立场上来说,梁延嗣也巴不得尽早赴汴京,以免李处耘从湖南回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不利于己的主意,于是开口说道:




  “李将军的意思当然是候慕容大人之命。”

  这句话让慕容延钊稍稍顺了点儿气,又问高继冲道:

  “荆南有多少兵马?”

  “两万左右。”

  “现在由谁掌管?”

  “禀元帅,荆南之兵,已由李处耘将军检束完毕,谁在掌管,罪臣不知。”

  慕容延钊一惊,这李处耘好生歹毒,竟然自作主张改编了降兵!他觉得自己在李处耘面前连连丢面子,气得痰往上涌。勉强把高继冲打发走,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后厅,李汉琼也跟了进来。

  慕容延钊觉得身上十分难受,有点儿坐不住,躺在榻上,闭上了眼。当他睁开眼时,李汉琼发现这目光中充满了怨恨和绝望。

  “奏章送走了吗?”慕容延钊的声音很低,李汉琼感到了一种不祥。

  “送走了。”李汉琼应了一声。“元帅放心吧。”

  “不济事了。”慕容延钊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老夫戎马倥偬,竟栽在李处耘这个后生小子手里。”

  “元帅说到哪里去了?将养一阵就会好的。”李汉琼安慰慕容延钊。

  “本帅的病自己最清楚。我死不足憾,最感遗憾的是不能报答世宗皇帝,不能再保护幼主了!”

  就在高继冲和他的姬妾、臣僚被押解到汴京的第二天,慕容延钊病逝于江陵节度府署。此时李汉琼受遗命镇守荆南,而李处耘已带领兵马一路杀进湖南。与此同时,湖南大将杨师璠的军队在潭州以西偷袭张文表,将张文表生擒之后,解送潭州,诛之于市。可惜的是,杨师璠在这次战斗中身负重伤,为周保权尽忠平叛之后,也终因伤势太重而死在潭州。周保权失去了这员大将,如失左右臂,哀痛之余,更有些不安,因为边报传来,宋军已经抵达了北部边镇岳州城下,这真是除了内患,又临外敌!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里没底,只好请来帐下大臣共同谋议。

  湖南主要的军事首领有朗州督军张从富、朗州副督军汪端和统军使黄从志,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官呢?按当时湖南的官制,张从富和汪端即相当于卫戍司令和副司令,黄从志则相当于全国军队的总管。还有几个文官经常侍奉在周保权身边,最受信任的当属黄观象,此人的职务是军府判官。这些人先后来到府署,周保权让他们坐定,问道:

  “本帅自诛杀张文表后,立即命人给宋军送去了文书,说国内兵变已经平息,不劳宋朝大军再冒风霜。可李处耘先锋部队全然不顾,依旧率军直下岳州。你们以为宋军究竟打算如何?”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黄从志首先开口。“当初张文表反叛时,少帅就不该听信匪人的话到宋朝去借兵,如今引狼入室,荆南就是前车之鉴!”

  黄观象听出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因为劝周保权向宋朝借兵的主意是他先提出的。他不气不恼,缓缓说道:

  “黄将军说我是匪人,怕是早了些。如今大势昭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荆南高继冲拱手把三州之地交给了宋朝,难道是出于情愿?不得已而为之也。赵匡胤这个人一登基就显出非凡气势,南征北讨,所向披靡,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本官还是坚持己见: 为保我少帅身家富贵,莫如学高继冲,献出州土,归降宋朝。倘若一意孤行,以我湖南的力量进行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抵抗也是亡国,投降也是亡国,为何不取上策反取下策?”

  张从富听罢此话,指着黄观象的鼻子骂道:

  “大帅养你数年,竟养了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老子恨不得现在就剁了你!”

  汪端霍地站起来,大声叫道:

  “少帅,如果你听从黄观象的胡言乱语,我等现在就拥你南行!”

  部属的态度很明显,武将们都主张抗击宋军,以保疆土,文官们则力主投降,以全生灵。周保权没了主意,问黄从志:

  “我们的兵马能抵御宋军吗?”

  黄从志慨然答道: “自古两国交兵,有曲有直,我们并没有侵犯宋朝,而宋军却想借此机会来灭我们,这等狼子野心,谁看不出来?依末将之见,只要我军上下齐心,众志成城,就能拒宋军于国门之外!”

  “依黄将军的意思,当年周朝的李筠、李重进,今天荆南的高继冲,为什么就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黄观象不无讥讽地截断黄从志的话。“少帅,本官读书虽然不多,也多少知道些前朝故事。三国时蜀主刘禅遭兵临城下的威胁,谯周力主归魏,不仅全活了蜀中百姓的性命,自己也落得个乐不思蜀。后人评说,谁不以谯周为蜀中第一功臣?自古国祚强弱,自有定数。逆天命者,天人共诛;顺天命者,君臣共存。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吗?”

  “你!”汪端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叛臣!”

  黄从志朝张从富、汪端招了招手,叫二人随自己出府。临行,朝周保权深施一礼,说道:

  “少帅,我等同心为国,不胜即死。少帅身边有匪人乱政,我等也顾不得,只能奔赴国难去了!”

  几个人气冲冲地走出帅府,衙署中只剩下周保权和黄观象。周保权倒觉得如此甚好: 将帅们打去好了,万一不胜,立即投降。想那宋朝皇帝未必过于责我。他对黄观象说:

  “你的话最有道理。”

  几位将军在衙署外商议了一阵,最后决定,由黄从志带兵火速奔赴岳州,扼守湖南北门


;张从富和汪端集结左近军队,坚守朗州、潭州一线,防止宋军大举南攻。

  再说李处耘此前只有几千兵马便轻取江陵,他料想湖南之兵也不过尔尔,更何况今非昔比,自己手下又增加了荆南的将士,实力大增,湖南还不望风而降?没想到刚到岳州,就遇到黄从志的顽强抵抗。他虽然还不知道慕容延钊已死,但也不想等他的大军到来,便先修战书一封,命柴禹锡递进岳州城。战书上说: 周保权本请王师救援,所以大宋才发兵前来。如今张文表之乱虽已平息,也是宋朝威灵所致,大宋于周保权有再造之功。倘若拒大宋于境外,难免日后国内再出乱贼,悔之晚矣。望周保权不要苟且一时。言外之意,不管你周保权拒绝宋军与否,宋军必入湖南之境,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黄从志看完书信,怒发冲冠,也不再转呈周保权,便将军书撕得粉碎,仰天叫道:

  “大帅,从志宁可战死,必不偷生。不久之后,就会在九泉之下与大帅相见!”

  他这番话是对前帅周行逢说的。吼过之后,立即分命各部,整师出城,与李处耘在三江口决战。尽管黄从志已置生死于度外,怎奈李处耘兵锋正盛。水陆交战,不足半日,宋军便把黄从志和手下的十四个将领尽数活捉。这一仗打得十分艰难,宋军损失不少,湖南兵也死伤大半,残兵都向南逃去。

  李处耘进了岳州城,犒军之后,又率兵直扑湖南帅府朗州。

  张从富和汪端听说黄从志已经兵败,知澧、朗二州必遭兵火,也不管周保权如何措置,自作主张地派了一支偏军开赴澧州。偏军刚刚离开朗州,张从富便命士卒出到城外,把通往朗州沿路的桥梁全部拆毁,河里的船只也一概凿沉,又砍了许多树木挡在道路当中,阻止宋军南行。

  打澧州的先锋是尹崇珂。由于从岳州到澧州的道路没有遭到破坏,所以宋军很快来到州城之下。澧州驻兵早已被黄从志抽到了岳州,如今的澧州只是一座空城,宋军唾手而得。尹崇珂也不休息,留下部分兵力把守澧州,又急忙向朗州推进。行到澧州南边七十里时,与张从富派出的那支偏军相遇。尹崇珂闻得军报,火急部署。不想这些湖南士兵见到宋军,都吓得骚动起来。领军的大叫:

  “别慌,别慌,快跟我回朗州!”

  尹崇珂见湖南兵如此胆怯,呵呵大笑。他重新跨上坐骑,把手一挥:

  “走,到朗州去喝酒吃肉!”

  另一路向西进发的王侁却遇到了麻烦。几千兵马走到澧州西南时,冷不防从林莽中窜出成片的蛮人。这些蛮人只穿着无袖的麻衣和短腿布裤,赤着脚,手里或举着刀枪,或持着木叉,或拿着弓箭,蜂拥而前,竟将王侁的队伍冲散。猝不及防之际,几个士卒被这些土著蛮兵射死。王侁顿时大怒,挥剑喝道:

  “围起来,杀!”

  刚刚清醒过来的宋军立即还击,格杀一阵,把蛮兵打散,没来得及逃脱的,都被宋兵捆了起来。王侁怒气未息,下令追赶逃窜的蛮人。直到天色将黑,大队人马才先后回来。王侁命人扎下营帐,燃起篝火。一个小校跑过来问:

  “将军,那些蛮子怎么处置?”

  “宰了他们,狗娘养的!”

  小校见王侁咬牙切齿,得意地答应了一声,跑回去了。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已尽黑,王侁正在巡营,远远听见一个帐中的士卒大叫,他走过去,见一帐数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嚼着。见王侁来到面前,才不再叫喊。

  “你们吃的什么?”

  “蛮肉。”一个小校答道。

  “什么是蛮肉?”

  “奉将军之命把几个蛮子杀了,每人腿上割下块肉烤着吃。”小校说得眉飞色舞,“将军也来尝尝。”

  王侁听罢,狠狠地踢了小校一脚:

  “混账东西,人肉也是能吃的吗?”

  “他狗日的杀死我们好多弟兄,我们要给弟兄们报仇!”

  王侁一听这话,也就不再言语了。

  尹崇珂所部抵达朗州城下时,张从富知道大限已到,他喝令城中士卒放火烧毁民居府库,决心不给宋军留下一点粮食和钱物,整个朗州城笼罩在浓烟火海之中。就在这时,东路李处耘也来到朗州,与尹崇珂合兵围城。

  大火烧了一天多才渐渐熄灭。李处耘走出临时搭建的帅帐,对尹崇珂说:

  “进城吧!”

  “城中虚实尚不清楚,我军从何处攻城?”尹崇珂问。

  李处耘指指吊桥,说道:

  “城门都没人守了,你还怕里面有伏兵?本将军敢跟你打赌,周保权肯定已经不在城里了。”

  果然,宋军破门入城之后,不但周保权没有了踪影,连庶民们也都不见了,整个朗州除了断壁残垣,什么都没有了。

  周保权到哪儿去了呢?

  李处耘登上被熏黑了的城楼朝四面瞭望,见朗州城西绵亘着一片青山。此时正值三月天,山上的树木刚长出新叶,一派青苍之色,被压在浓浓的雾霭之下。

  “就在那里!”李处耘判断。

  将卒们虽然休息了两天,但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能吃上肉喝上酒。有人从城南弄来一些未烧尽的粮米,勉强让全军吃了几顿满是糊味的白米饭,李处耘便带兵出了州城,直扑西山。




  山坳里果真藏着大量的官兵庶民。李处耘让士兵们不断喊着:

  “不抵抗者不杀!”

  “愿意回家的保你们安居乐业!”

  没过多久,果然有一些战战兢兢的百姓和士卒陆续从林中走出来,李处耘命人将他们赶回城中。数十处山坳都已查遍,仍旧未见周保权等人的身影,李处耘只好命大军撤回朗州城下,一面派人在左近继续搜寻,一面用攻心之术询问吏民。两天之后,一个知情的小吏供出: 周保权和他的家人被大将汪端劫到了沅江南岸。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是: 此人又供出湖南大将张从富换了民服,就藏在城里。李处耘让此人带着军士们指认,不消几个时辰,便把张从富捕住了。

  尹崇珂带着士卒越过沅江,沿江凡村民屋舍,均搜查得仔仔细细。眼看天色将晚,还是一无所获。众人刚要返回,尹崇珂偶然发现山丘上有一座佛寺,下令道:

  “去查!”

  一行人刚刚走近山丘,只见几个将校带着几十个士卒从寺中仓皇而出,像猿猴一样窜下土丘,还没等尹崇珂去追,人影已消失在树林中了。尹崇珂一挥手,大叫道:

  “快把寺庙围起来!”

  寺庙里的僧人们都被结结实实地捆在佛堂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们冲到后殿,才发现一个面庞白皙的少年和几个小女子蜷缩在殿角。尹崇珂赶上来,问道:

  “你就是周保权?”

  少年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朗州帅衙中,周保权跪在地上。李处耘厉声问道:

  “你初时请兵于我,随后又拒天兵于境上。出尔反尔,你知罪吗?”

  “罪臣被部将张从富、汪端逼迫,实在不是出于本意。”

  “何人可证?”

  “张从富、汪端、黄观象都可以作证。将罪臣劫到僧舍的就是汪端。”

  李处耘瞅瞅尹崇珂,尹崇珂朝他点头,表示不错。

  “黄观象是谁?”李处耘又问。

  “是罪臣手下的军府判官。”

  “现在何处?”

  “罪臣实在不知。”

  李处耘命人将张从富押进帅署。不等发问,张从富昂然说道:

  “所有朗州拒师之事,皆张某一人所为,不关他人的事。”

  “痛快!”李处耘走近张从富,又问:“黄观象在哪儿?”

  “被我杀了!”

  “你这个心狠手辣的狗杂种,唆使你主抗拒王师,还要杀害忠臣!”

  “李将军也是宋朝大臣,难道不懂得何为忠臣,何为奸臣?让你家天子去评说吧!”张从富打断李处耘的话。

  “黄观象要保全你家少帅和朗州士民的性命,在你看来固然不是什么忠臣,可你把朗州全城百姓的房屋烧毁,让他们无家可归,倒成了忠臣?好,老子今天就成全了你这个忠臣!”李处耘一挥手,几个士兵拥上来,把狂吼乱叫的张从富拉了出去。

  周保权一直没敢抬头,吓得不住地发抖。

  “写降表吧!”李处耘对他说。“湖南不是有十五州六十九县吗?难道还要本将军一一去剿除不成?”

  乾德元年四月,周保权及家眷、属官数十人被押送至汴京。春风得意的李处耘听说慕容延钊已经故去,荆南、湖南自然要由自己来收拾镇抚,他开始安排如何整顿这两块大宋的新土。

  就在他等着朝廷委任奖赏的时候,却收到了赵匡胤任命吕余庆为荆湖南北帅臣兼知潭州、尹崇珂留驻朗州的圣旨,而他李处耘则要把军队全部留给吕余庆,回朝候命。





第二十六回 卢多逊草诏敕吏

  荆南、湖南捷报频传的同时,刑部郎中祖吉、扬州刺史张延嗣、泗州刺史刘佐、曹州都监王贵等四十六人被绑赴刑场,行刑之后,曝尸三日。这次肃贪是大宋朝建国以来最为严厉的一次,也是杀人最多的一次。不仅在京城之内,全国的州县官吏也都受到很大震动。早在此案初发时,赵匡胤便与宰相范质、魏仁浦、枢密使赵普等共同商议,决定将肃贪作为治理新朝的要务,魏仁浦建议赵匡胤借祖吉等受罚之时,颁布《敕廉吏诏》,赵匡胤欣然采纳,并根据范质、魏仁浦的举荐,由刚从枢密直学士升为翰林学士的卢多逊草拟诏书。




  这天散朝后,赵匡胤将范质、魏仁浦留在偏殿,还特宣卢多逊前来。

  “诏书草本朕已经看过了。此事干系重大,所以还要仔细听听你们几位的见解。”赵匡胤边翻看着文本边说。

  “陛下。”范质奏道。“凡圣命诏书,都务须切实可行。为此,臣与魏丞相专意叮嘱卢多逊详察前朝敕廉肃贪的诏条以及官俸制度。臣以为此诏既与万民赋税密切相关,又与大宋国脉紧紧相连,反复审读,才呈给陛下。此中有些数目的计算,臣恐怕陛下无暇细审,还是让卢多逊为陛下解说几句吧。”

  “如此甚好。”赵匡胤点头道。

  “陛下,臣以为钱谷货财之事,历朝政令不一。远的不说,自唐德宗中兴以来,重定百官俸禄,大致分来,宰辅铜钱每年三百千,节度、观察、总管三百至四百千,六军统军至统军将军六十至一百千,诸州刺史四十千,州郡僚佐二十千,知县三十千,县吏十千。看上去虽然不少,除了节度、观察、总管可以自敛钱财不限此数外,上至宰辅,下至九寺五监丞簿数官,真正拿到手的,连三分之一也不到。唐僖宗、昭宗以后,黄巢入京,国势大乱,朝廷不得不削减官俸为原俸之半。梁、唐、晋、汉四朝,租庸使以军费紧缺,不得不再减官俸。这数十年中,百官俸钱虽保持唐末数目,但又实给半俸。半俸之中,还要再支若干,以供军需,所剩本已不多,而朝廷银钱缺乏,又不得不以布帛、柴草、粮米、牲畜等充俸。以大县县令为例,每年所得实俸,不过万钱左右。上赡父母,下养子女,十口之家,人均不过千钱。而京师酒价,每壶十钱。以此计算,县令之家,一年之内,每口不过百壶酒钱。若再赶上婚丧嫁娶、人情往来、治病抓药,其窘可知。更有甚者,前此历朝,官员凡是迎来送往,皆须自行打点。此项费用,少说也要花去官俸十之三四。周世宗时,国力稍强,改给全俸。然此时的所谓全俸,依旧是以物折算,这其中的弊端又显现出来,比如给薪给炭,市价一箩七八十钱,而官给则折百钱。仅此一项,如此一折,其俸实则亏了二三十钱。倘若这些物料用不了再卖出去,又只能卖五六十钱。此中误差,谁能算得清楚?大宋建国以来,基本上依周朝旧制。陛下可以想见,以一县令而言,一年二万钱,迎送之费去掉六七千,而斗米斛面之费,动辄百钱,为官者自然觉得手头窘迫,或索贿赂,或剥农商,这正是历代以来贪污纳贿屡禁不止的原因所在。”

  “好个卢多逊!”赵匡胤听了这番缕述,心中不禁叫绝,真想不到,读书人的脑袋瓜如此好用!卢多逊此前已建下不少功劳,如柴荣时出使契丹,建国初到澶州去见张永德,都干得干脆漂亮,赵匡胤早就对他颇有好感,今天这席话,更让他对此人刮目相看。不过他并没有显露出来。又指着草本问道:

  “你这里所说的‘官商一统’、‘分纳回易’是什么意思?”

  “臣所说的‘官商一统’,是就京城官而言。凡京城之内,上起宰辅,下至丞簿,所支物料之俸,一定要与市价统一或比市价略低,随行而定。仍以薪炭为例,市价一箩八十钱,官给折价七十钱,则人乐受之矣。即便是用不了转卖出去,卖得五六十钱,所损不多,也可不介其意。凡此之类,朝廷可专置一司,从公掌握。”

  赵匡胤点了点头。

  卢多逊继续说下去: “所谓‘分纳回易’,是就州县官而言。旧制: 凡州县官吏的俸钱,皆从州县民户赋税中扣出,一州一县之税集结起来,其数甚大,再由州县官员二次分割,其间的奸弊便无法杜绝,国家赋税必遭损失。臣以为如果能将这些官员的俸钱分解到户,便可堵塞赃源。比如县令,俸钱二十千,月均一千六七百钱,定在数户之间而免其官税。民户可纳实钱,也可将其所纳物料贸易之后再行折算。如此一来,县令所得信实可靠,民户以此抵掉官税,彼此无疑,彼此无欺,其他弊端也就无从生出。”

  “那‘公差折半’又是什么意思?”赵匡胤接着问。

  “所谓‘公差折半’,是就官吏迎来送往一项而言。臣以为官吏出行,所到之处的招待费用,由所经州县官吏自行负担,实属不公之策。而这些钱皆出于公,又会造成挥霍与虚瞒,增加朝廷的负担。因此,臣以为此项费用,应由朝廷与地方官员各负其半。”

  卢多逊的思路十分清晰,赵匡胤听入了神。见卢多逊停住口,有些意犹未尽:

  “你还有什么想法,都讲给朕听。”

  “陛下,还有一策,臣未敢唐突写进文本之中。臣以为煌煌大朝既别于前代,就应该给百官增加俸禄,俸足而再贪,便可施以重法,此乃安天下之大计,陛下不可忽略之。圣贤云: ‘衣食足则知荣辱。’信哉斯言。”

  赵匡胤沉吟了片刻,问道:

  “为什么不敢写在文本中?”

  “臣只是翰林之微官,毕竟不知国计运筹、国库出纳,所以不敢贸然言之。”




  听了卢多逊的话,赵匡胤觉得很有道理: 凡为官作吏,哪个不想多得些银钱?朝廷不给他钱,他就要肆意贪赃、盘剥下民。看来整肃吏治,绝不仅仅是一道诏令所能规止的。

  他又想了一会儿,对范质说:

  “这也是肃贪的方法之一,现在国库充盈,再加上增疆拓土,往后更会日月更新。你们回去商议一下,看看三司能承受多少。加俸之后,治理贪官的重法也要随之施行。叫那个铁面无私的闾丘仲卿也参与此事。”

  这一日,范质奏道:

  “荆南高继冲一行已抵达汴京,陛下打算何日在明德门举行受降仪?”

  范质说的明德楼,是京城南三门中门的城楼。

  “丞相差矣,朕要在文明大殿接见高继冲,大礼之后,还想在广政殿单独与他们叙谈呢,为什么非要上明德楼?”

  “陛下,”范质争辩说。“我朝新立之时,就定下受敌国之降应在明德楼。”

  “朕不是不知道,但是高继冲不是敌国,是朕的荆南节度使啊!”对于化外之地,赵匡胤心如明镜。在他看来,北汉刘钧、南唐李璟、南汉刘、蜀中孟昶,甚至包括湖南的周保权,这些都属于“敌国”之列,因为他们各自称王,有的甚至还称了皇帝。惟独这个荆南,不但自始至终未敢自立,而且在周世宗攻打李璟时,让他出兵他就出兵,让他攻城他就攻城。这一次慕容延钊和李处耘拿下荆南,高继冲又没有一兵一卒的抗拒。如此驯服之邻,自然应该用最优的礼节来接待。往远处说,他还想借此给李煜、刘钧、孟昶等辈做出个姿态。

  范质摇了摇头,出去了。

  文明殿里,百官列班而立,目睹有宋建国以来第一个纳土受降的节度使。高继冲、梁延嗣、孙光宪及随行而来的妃妾、大小官员数十人低着头进殿跪拜,齐呼万岁。随着殿外几声炮响,太监总管阎承翰宣读赦原诏书:

  “朕荷上元之命,居率土之尊,将期服于万邦,岂欲威加于四海……”

  阎承翰滔滔不绝地读了半天,高继冲也不甚明白,直到最后,他才听清了:

  “赐袭衣一领,金带一条,宝马一匹,鞍勒一副,茵褥十件,银器五百两,帛一千匹,钱六百贯。”

  一切按程式进行完后,百官依次退去,高继冲头上的汗还在不住地往外冒。

  赵匡胤来到正殿之西的广政殿,端坐在殿上,如同当年接见西北定难节度使李彝兴特使一样,今天他特地在龙阶下摆放了两排凳子。

  不大工夫,高继冲、梁延嗣、孙光宪等人在阎承翰引领下进了殿,再次跪呼: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赐座。”

  “谢陛下!”高继冲一行人坐定。

  “高节帅,方才的大礼中有何感想?”

  高继冲不知如何回答,孙光宪连忙说道:

  “大朝威仪之宏盛,节帅与罪臣等实平生所未见!”

  赵匡胤对此话颇为满意:

  “高节帅一路上辛苦了,梁将军、孙刺史年纪略大,北方干燥,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不辛苦,不辛苦!得见天颜,是罪臣梦寐以求的事!”高继冲唯唯答道。

  梁延嗣倒没显出什么拘谨之态,大概是已经饱历沧桑了:

  “臣原本就是北方人,如今终于回到老家了,哪还会有什么不适!”

  “哦?朕也听出来了。梁将军像是西北人吧?”赵匡胤很感兴趣地问,倒把高继冲和孙光宪晾在了一边。

  “陛下,臣在晋、汉二朝久居西北。”

  “如此,我们更是一家人了。梁将军在北方还有同僚吗?”

  “臣旧时与王景将军相知,与郑处晦大人也在泾州共过事。”

  赵匡胤摇了摇头,惋惜地说: “可惜这两个人都下世多年了。”沉吟片刻,他又转过话题,对高继冲说道:“高节帅是个幸运之人,身边尽是些忠臣。朕听说你帐下的李璟威力主与朕决战,不降而死,真义士也。朕打算将他按礼厚葬。”

  “全凭陛下做主。”高继冲惶惶然不知所措。

  “臣代李璟威谢陛下!”梁延嗣施了一礼。

  “不要谢朕,朕和高节帅要谢的,应该是梁将军和孙刺史。若不是你们二人深识大体,力劝节帅,江陵岂不要血流成河?况且要是真的动了刀兵,朕与节帅之间恐怕就没有今天的其乐融融了。”

  听到这句话,高继冲紧张了许久的心轻松了许多。

  “孙刺史,听说你为此事费了很多心思?”赵匡胤瞅着孙光宪问了一句,不等他回答,紧接着又说:“如今我们成了一家,朕命你继续留在荆南,任黄州刺史。”

  孙光宪连连道谢。

  “高节帅,你正值年轻少壮之时,朕打算将你易镇北方,你意下如何?”

  高继冲刚刚放松了的心又紧张起来,茫然地看了看梁延嗣和孙光宪,孙光宪给他丢了个眼色,他这才慌忙跪地叩头:

  “惟陛下号令!”

  这一切都没能躲过赵匡胤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少年还不省世事,爽朗一笑,说道:“朕有一员大将叫吕余庆,刚被朕派往湖南,他那个徐州节帅的位置空了出来。朕打算让你接替吕余庆将军,为朕抚慰徐州一方百姓。”

  “陛下对罪臣如此宽大,罪臣没齿不忘,此生愿作犬马,以报陛下!”

  “徐州那地方现在没有战事,帅臣之职,主要以民生为主。朕刚刚发过诏命,郡县之官


,以廉为本,敢有贪赃,严惩不贷。”

  “是,是。”

  “不过你刚到内地,有纳土之功,朕也不会亏待了你。”

  高继冲连连叩头称谢。

  阎承翰来到赵匡胤身边,低声说道:

  “陛下,李处耘将军到了。”

  “哦?这么快。”赵匡胤自语了句,命阎承翰:“告诉晋王和两位丞相、赵枢密,与李处耘一同晋见。”

  看到高继冲与孙光宪都有了着落,梁延嗣等候着赵匡胤对自己的委派,不料赵匡胤站起身来说:

  “你们暂且出宫歇息去吧。梁老将军,朕择日再召你叙话。”

  梁延嗣猜不透赵匡胤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嫌自己老了,搪塞一句吧?

  高继冲一行人退出之后,阎承翰把赵光义、范质、赵普、李处耘等人带了进来。赵匡胤只淡淡地对李处耘说了句: “讲吧。”

  李处耘将这几个月智取江陵、攻占湖南的经过向赵匡胤禀报一过,其间自然免不了夹杂着一些贬损慕容延钊的言语。

  听完李处耘的话,赵匡胤问道: “知道朕为什么要召你回朝吗?”

  “末将正为此事不解。”

  赵匡胤从几上缓缓拿起两封密奏,先说了句: “大军两三个月内收复两邦,这功劳自然是你与慕容延钊的,当奖!”随后换了一副口气道:“可是征战之间,帅、监不和,交相论奏,你说他谋逆,他说你谋逆,成何体统!幸而是对付两个孩子当权的小国,若是面对大国,岂不先乱了自己的阵脚!”

  李处耘惊了一下,这才明白,慕容延钊也有奏自己谋逆的章疏递到赵匡胤手中。好个慕容延钊,我李处耘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临死之际还要恶语伤人!想到这里,李处耘怒火上冲,急得脸都红了,大声辩解道:

  “陛下,慕容延钊确有保存实力、妄图独占两湖的野心,望陛下明断!”

  “胡说!慕容延钊至死之日绝无反迹,朕命你监军,你却置督军于不顾,反倒诬蔑督军,扰乱军心,该当何罪?”赵匡胤调门越来越高。

  “什么?臣有罪?”李处耘更加惊愕,他瞅瞅身边的几人,急急地问道: “让丞相和各位大人说说,臣有什么罪?”

  “李将军,”范质先发话了。“还不光是皇上手里的奏折,慕容大人的属官们也有议论。将军想想,你真的没有跋扈之嫌吗?臣不相信李将军会谋逆,但也绝不相信慕容大人会谋逆。你这样做,是错在慕容大人之前啊。”

  “还有军报上说你所部军士啖食湖南亡卒之肉。”魏仁浦接着说道。“这更不像大宋新朝将帅所为。而且湖南西部的蛮人现已聚合数万之众,声言抓住宋军,也要生食其肉。李将军,你委实辜负了陛下的信赖。”

  李处耘这才感到自己已处在一片指责之中。他的目光落在赵普脸上,像是求救一样问赵普:

  “赵枢密,慕容将军手下人骂监军是条狗,公然肆意诬蔑,臣杀死这样的败类,也是臣的不对?”

  赵普不回答,却劝了李处耘一句:

  “李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先认错罢,有话慢慢再说。”

  李处耘瞪了赵普一眼,倔劲上来了,大叫道:

  “我李处耘遵禀王命,出生入死,你们这些人就如此对待我?”

  魏仁浦又说: “李将军,功劳有你的,这自不必说。可是慕容大人军前谢世,恐怕也与将军处事鲁莽急切有关吧?慕容大人也是陛下最信任最倚重的老臣,这还不让陛下痛惜吗?可是你李将军却连慕容大人的灵柩都不去看一眼,未免太绝情面!”

  赵匡胤扭头看了一眼赵光义,赵光义一直没有讲话。这时他与赵匡胤四目相对,轻轻摇了摇头。

  “李处耘,朕命你归家自省。”

  蒙受了冤枉的李处耘气哼哼地站起身来,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

  这几天里,曹彬两次求见赵匡胤,把如何削夺节帅兵权的细节敲定下来。赵普的思路毫无问题,但举国之中那么多大镇节度,情况又各有不同,这事关乎到国家政权的稳定,必须慎之又慎。按照曹彬的想法,全国节帅掌不掌兵,从大处说要分边境与内地两种情况。这几年来边境宁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边帅稳定,声名远震,敌国才不敢轻易举兵入侵,这些节帅一定要让他们手里有兵权,而且要久任。比如庆州的姚内斌、延州的李赞、隰州的李谦溥、相州的党进、易州的贺惟忠,这些宿将万万不可轻动。就是已经来朝觐过的韩令坤、王彦升等人,也要用其所长,因为他们都曾在瀛州、原州等边地驻守,颇有声誉。而内地的节帅,则要采取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方法,尽量让他们处理民政。像邓州的张永德那样,州郡有些乡兵,足以维持当地安宁就可以了。当然,重要的大镇如大名府、长安、扬州,都在面临敌国的二线,不可能不驻重兵。对于这些人,赵普曾主张断其赋税之源,前些天颁布的《敕廉吏诏》中也有明确的规定。可是怎么改呢?赵普未能说明,赵匡胤也还没理出头绪。曹彬提出的一着,让赵匡胤大为赞赏。曹彬提议,将全国仿照唐代的诸道分为若干路为行政区划,每路首府所在之处的知州官仍旧兼任军、政两重职务,但同时在各路当中设置一个转运使,这个官是干什么的呢?就是供给军需的,也就是说,各路所有兵食,都控制在转运使手里,这样就完全扼住了军帅的后路: 他的兵食粮饷控制在朝廷信任的转运使手里,还能私自率领千军万马与朝廷对抗吗?根据曹彬的建议,朝廷已经往新收复的荆南和湖南派了一个转运使,这是个试验,倘若成功,则可在全国各道铺开推行。

  赵匡胤欣喜之余,心里暗暗感叹曹彬这个人起用太晚。由此他又想到前些日子颁布的《敕廉吏诏》,虽然措辞严厉,但卢多逊的具体办法也颇为可行。可有一个问题没有最终解决: 这些条令由谁来监督?受到曹彬设转运使的启发,他想到可不可以在各州再设一个官,这个官不是州刺史的副手,而是州县官吏的监察者,可以直接向朝廷报告情况,这样一来,州县官吏还敢轻易胡作非为吗?




  赵匡胤把这个想法说给宰相范质,范质没有异议,还为这个前朝从未有过的官取了个全新的官称,叫作“通判”。“判”就是过问的意思,通判就是全盘过问一州一郡诸项事务。如此一来,州刺史乃至节度使们,不仅由转运使掌握了粮谷的集结和拨发,又有通判监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岂不是双重锁钥?一个全新的治国模式,逐渐在赵匡胤头脑中成形了。忙过这一阵,他才想起曾答应要召见荆南老将梁延嗣的事,命阎承翰宣他入朝。

  梁延嗣表面上平静如水,在城里闲逛了几天,可心里还是有一块石头不落地的感觉。前两天孙光宪回黄州赴任,梁延嗣为他饯行,两人还谈起此事。按梁延嗣的说法,自己已经年迈无用,能够保全性命,在京师得终天年本该知足了。孙光宪劝他说: 当今皇帝是圣明君主,绝不会置英才于散地,让他耐心等待。当时梁延嗣淡淡一笑,未以为意。没有想到这天果然有宫监来宣,心想孙光宪所言不差。

  梁延嗣跟着阎承翰来到偏殿,殿中只有赵匡胤和两个候旨的太监。

  “梁将军,朕今天想与你拉拉家常,所以清静了些。朕对前朝老将一向敬爱有加,如今见将军精神矍铄,甚为高兴。不知将军还有没有为朕做些事的打算?”

  “陛下,臣乃反覆之徒,不受天诛,已是大幸中之大幸,敢不为陛下尽犬马之力?只不知陛下命臣洒扫何处?”

  “说哪里话!梁将军仁义笃厚,且有功于大宋,朕为什么要加害于你?不知你荆南还有家小没有?若是想回荆南,可以为朕守复州。”

  “回陛下,臣自从陷没荆南,莫说娶妻,就连纳妾的事也不曾有。十数年来,孑然一身。”梁延嗣说着,不觉伤感起来。

  “既是如此,那就烦劳将军到淮南濠州担任个防御使,如何?”赵匡胤不想惹出梁延嗣的伤心话,转开了话头。

  “惟陛下之命是从。”

  “淮南那个地方原本富庶,去年闹灾,官吏们又贪赃虐民,所以目前尚未全部安宁下来。将军到了那里,务要尽心乃职,以副朕信任之意。”赵匡胤有意把濠州说得混乱一些,其实此时淮南盗贼流民早就平息了。

  梁延嗣先道了一声谢,突然起身跪倒:

  “臣请迟几天赴任,恳请陛下恩准。”

  “哦,将军有话只管说。”

  “臣有些私家之事,想借此机会在京城左近打探一下。陛下有所不知,臣十几年前出兵南征时,留下老妻与两个女儿在西北,后因两境阻隔,不通音信,也不知如今她们母女究竟是死是活。老臣在荆南不再续弦,就是心存此念,盼望有朝一日回到中原,能与家人团聚,就死而无憾了。”

  赵匡胤给他派的这个官,并不是多么重要,不过随意安个闲职,以示大宋皇帝胸怀阔大罢了。

  “梁将军尽可在京城驻留,何时想去赴任,你自择其便吧。”赵匡胤全不在意地说。“将军的两个女儿,想必也都不小了吧?”

  “臣记得当时大女儿玉环八九岁,那小的不过三四岁。”

  “将军不必太着急,如今住在京城的西北老将虽已不多,仔细探问,兴许会有些消息。阎承翰,你带梁将军去开封府,让他们去查一查在京的西北老人还有谁在世。”

  “谢陛下,谢陛下!”

  梁延嗣向外走时,恰遇到潘美进殿,与他打了个照面。望着他的背影,潘美随便问了一句:

  “陛下,出去的是何人?”

  “荆南老将梁延嗣。朕刚给了他一个濠州防御使,他想留京几天寻找失散多年的老婆孩子。不管他吧,你找朕有何事?”

  “陛下,臣昨天去李处耘府上劝导,李将军情绪极坏,口口声声说他受奸臣谗害,蒙受不白之冤,非要与满朝大臣论理。依臣之见,李将军功勋卓著……”

  “这个朕知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朕自会处置。这个李处耘,一辈子吃亏就在于气太盛。”

  “是,是。”潘美不知赵匡胤要如何处置李处耘,作为旧日朋友,他也只能为李处耘说这几句话。赵匡胤已不再是过去的赵将军,而是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了。他感觉赵匡胤今天没有表现出盛怒之气,于是放下些心来,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把话头又转到梁延嗣身上。

  “刚才那个梁延嗣真有些可怜哪。可是事隔太久,在大千世界里寻找老婆孩子,未免太难了。他有几个孩子?”

  “他说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玉环,朕还记着呢。”

  “玉环?”潘美没在意地笑笑。“就是金环,也怕是套不到老头儿腕上了。”

  “朕深深体恤将帅臣民的别离之苦,所以以仁治天下,就是想让百官万民都过上踏踏实实的好日子,不再妻离子散。”赵匡胤感慨系之。

  潘美的心突然动了一下,脑子里重复了两遍“玉环”,说道:“陛下,臣倒认得一个叫环儿的女子。不过天底下恐怕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在哪里?”赵匡胤也像有些兴趣。

  “就在臣府中住着呢。说起这个女子,还曾经救过臣的命呢。”潘美把环儿在袁彦府上如何救他及嫁给祖吉的事儿说了一遍。




  赵匡胤今天下午一连与两个臣下聊了家常,仿佛又找到了当皇帝之前的感觉,而且还不尽兴。两相比较,他倒觉得当皇帝与当臣民各擅其美。皇帝固然至尊至大,但要费多少心思才能让臣民拥护啊!

  “阎承翰,”赵匡胤喊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戊时了。”

  “更衣,朕要出宫走走。”

  “陛下,便服在薛昭仪宫里呢,陛下到薛昭仪那儿去换吧。”

  赵匡胤摇摇手: “去了懿德宫朕就不好出来了,你去取过来。还有,派人去孩儿军,叫李超带上他的孩儿们在掖门候驾。”

  不一会儿,阎承翰回来了,身后跟着薛盈盈。

  “皇上,天已晚了,还要到哪儿去?”盈盈说着,将一套青布长衫为赵匡胤穿好。

  赵匡胤瞪了阎承翰一眼,扭头对盈盈说: “朕有件非办不可的公事,你先回宫去吧!”

  “皇上,臣妾等你。”

  赵匡胤出了掖门,果见天上已布满繁星。他接过李超手中的缰绳,纵身一跃跨上马,那马便乖顺地驮着他向前走去。李超的孩儿军一声不吭,齐刷刷跟在马后。

  御街上已经禁夜。一行人出了阊阖门,赵匡胤还在策马南行。

  “陛下,陛下。”李超追上来。“到哪儿去呀?”

  “不要管那么多。”

  李超不敢再做声。

  到了一座不大的府第门前,赵匡胤翻身下马,李超忙上前来扶。

  “敲门,就说他家主人的长官来访。”赵匡胤命令李超。

  开门的是个中年汉子,一看门口站了这么多人,吓了一跳,听完李超的话,慌慌张张地跑到内院,在院中叫了声:

  “老爷,有长官造访。”

  西厢房亮着灯,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房中走了出来。

  “嚷什么!什么人这么晚来访?”

  “说,说是大人的长官。”

  “长官?什么长官?”

  “小人不知道,有骑马的,还有一大队兵。”汉子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

  这里是李处耘的府第。

  听说来了一大队兵,李处耘似乎明白了什么,反倒坦然起来。他回到房中,对夫人说:

  “娘子,处耘大限已到,你好生保重,带好孩子,处耘拜托了!”

  李夫人顿时哭泣起来,李处耘一咬牙向外走去。

  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李处耘“咣啷”一声把门打开,看到站在门外的竟是赵匡胤!

  李处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怔在那里。赵匡胤也不理他,大踏步一直走进正厅。李超带着那些孩儿兵守住了门口。

  李处耘赶紧转身跟了进去,跪在地上,李夫人也哭哭啼啼地跪在他身旁。

  “臣李处耘叩见陛下。”

  “起来把,朕来跟你说说话,不要拘什么礼数了。都起来,都起来!”赵匡胤说。“哎,你不是还有个宝贝女儿吗?朕还没见过呢,带来让朕看看。”

  “陛下,小女恰被晋王府的符妃带过去玩耍,今天不在府内。”李处耘不知赵匡胤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照实答道。

  “遗憾!没有小千金跟朕戏耍,也只好两个大老爷们胡聊了。”

  李处耘还是没摸透赵匡胤的来意,他给夫人递了个眼色,让她回避。李夫人出门之后,李处耘坐了下来。

  “处耘,古人说:‘吾日三省吾身。’你这些天也该有三五十省了吧?对朕说说如何?”

  李处耘没有做声,赵匡胤瞅瞅他,发现他两眼噙满泪水。

  “朕让你受委屈了?”赵匡胤嘻嘻轻笑。“丈夫有泪不轻弹吗!一个七尺汉子,扛不住事儿,没出息!”

  李处耘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陛下,处耘忠心昭昭,对天可表!”

  “好啦!”赵匡胤止住他。“听朕对你说。你李处耘与朕相交十几年,朕还不知道你是朕最亲密的兄弟?朕有难处啊!你是个不懂收敛的人,自以为与朕不分彼此,这样肯定会遭人忌恨。朝堂里这帮子人你以为是好惹的?你立下多大的功劳他们装做看不见,抓住你一点把柄,就没完没了地弹劾你,非把你拽倒在地不可。可朕还得靠这些人维持朝政,众怒难犯啊。就因为你是朕的好兄弟,朕才只能委屈你。”

  “陛下,那慕容延钊真的是有反心啊!”李处耘双手撕着胸前的衣襟,像要把心给赵匡胤掏出来。

  “你有确证吗?没有。他如果不死,可能会反。可如今他死了,而且明明白白是死在为朕征战的战场上,朕只能以功臣对待他。满朝文武都说慕容延钊是大功臣,大忠臣,还是个受你等陷害的大功臣,你说得清吗?可你李处耘杀了慕容延钊手下的人,又杀了湖南的人,生生地将把柄交到人家手里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这……”

  “这什么?这是常有的事!还记得朕刚进城时杀韩通的那个王彦升吗?他还不是为了朕?还不是为了大宋?可在那个时候,朕必须责罚他,才能安住人心。要不是赵普从中周旋,朕与彦升再是好兄弟,他也怕要掉脑袋呢。好几年了,尽管朕派他到原州戍守,可就是不能给他节度使之名。今天你李处耘不懂韬晦,朕也只能请你体谅。”

  “陛下,臣明白了。陛下打算把臣发配到何处?”李处耘尽管一肚子的委屈,经赵匡胤一番解释,心里也稍觉顺畅了些。

  “你就算代朕受过吧!现在尹崇珂被朕留在湖南,他那个淄州刺史就由你去接任吧。”

  一听说淄州,李处耘又气闷起来,那是京东的一个小州,堂堂一员大将,竟被人挤到那


么偏远的地方去了!他忍不住问道:

  “陛下,那些文官就那么难对付吗?”

  “你不服?人家的脑子就是比你转得快!”赵匡胤轻吁了口气。“马上得来的江山,不能马上守之呀!治理国家非得有这么一帮子文人不可。”

  “范质、魏仁浦与慕容延钊都是前朝老臣,他们互相倚重,互相包庇,倒也罢了。他赵普算个什么东西,也来害我?”李处耘愤愤地说。

  “说你脑子慢你还是真是慢,你恰恰说错了。你就听不出来?赵普当时就暗示你‘先认个错,有话慢慢说’,他那是在救你呀!可你还在那里撒野,又让老范质和魏仁浦抓了你一个目无君上的罪名。你呀你呀!”

  李处耘记起,当时赵普的确很少开口。他这才明白赵光义把女儿接到晋王府,也分明在示意朝廷并没有加害他的意思。可自己一直沉浸在委屈和气愤之中,这一切都没有好好想清楚。他的精神又振作起来,对赵匡胤说:

  “陛下,臣就为陛下死守淄州一辈子吧!”

  “什么一辈子?谁让你在淄州守一辈子了?朕只是让你到那儿去避避风头,容朕寻个机会,再把你召回来。”赵匡胤又看了李处耘一眼,见他眉头舒展开,知道此事已解决了。

  “朕再问你一件事,听说你从湖南回来时带了一个挺机灵的后生?”

  “我带了几十个人回来,不知陛下问的是哪一个?”

  “叫什么?刘禹锡?”赵匡胤一时记不准。

  “啊,陛下说的是柴禹锡。”

  “柴禹锡,对。朕听说晋王看中他了,要留他在府上佐理,这事你知道吗?”

  “陛下让臣闭门思过,臣怎么会知道?”

  “还有,淄州那地方远,你去赴任,就不必带你女儿前往了。晋王打算替你抚养,就算是朕对你的补偿吧,到时候准还给你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至于你那两个混账小子带不带去,朕不管!”





第二十七回 梁延嗣意外认女

  萼娘生下一女,如今尚在月子中。潘美一连几天忙于公干,这天回府,还没更衣,便直接来到萼娘房中,凑到床前,用手指点了点女儿的小脸蛋。萼娘一脸幸福的红晕:

  “将军,给孩子取个名吧。”

  “这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像你一样俊俏,叫蕾儿怎么样?”




  “看你,我叫萼,大闺女叫蕊,如今又来了个蕾,你家女人个个是朵花呀!”萼娘抿嘴笑笑。

  “那又怎么样?我家男人个个英武,女人个个如花似玉。可别小看这个蕾儿,说不定将来还是贵妃娘娘的命呢!”

  “将军可真会说笑话。”

  潘美鳏居了几年,直到萼娘来到自己身边,才又找回了有家有室的温馨,原本暴烈的脾气也平和了许多。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潘美想起赵匡胤提到梁延嗣寻找女儿玉环的事,问萼娘道:

  “环儿呢?我想问她点儿事。”

  “大概在厢房与钏儿说话呢。”萼娘叹了口气。“环儿的家产都充公了,如今身无分文,也够凄惨的。”

  潘美吩咐婢女道: “去把祖夫人请过来。”

  “将军,当着她的面,你还是改叫她环儿吧,一提到祖吉,她会更伤心。”萼娘说。

  不一会儿,环儿进了屋,朝潘美施了个礼:

  “潘将军回来了?叫环儿有何事?”

  “环儿,你大名儿叫什么?”潘美直截了当地问。

  “梁玉环。”

  “梁玉环,你真叫梁玉环?”潘美顿时愕然。“那你爹叫什么?”

  “我爹爹?”环儿不知潘美问这话什么意思。“奴家只知道他是个将军,不知道他叫什么,如果知道的话,这么多年,奴家早去找他了。”

  “环儿,”潘美激动地说。“你爹如今就在汴京啊!”

  “什么?爹爹在汴京?”环儿全然不相信。“将军不是在哄我吧?”

  “这是真的。前几天我在宫中碰到他,听皇上说他要寻找女儿,我还觉得是大海捞针呢!”

  环儿眼里涌出泪水: “真是我爹爹?他在哪儿?”

  “你不要急,我这就派人去给你找。你去告诉钏儿一声。”

  环儿谢过潘美,出了房门。

  潘美也走到院子里,准备派家人去找梁延嗣。正好李超进来,于是吩咐他说:

  “来得正好,你快去仁和坊把荆南来的梁延嗣将军请过来,就说潘美有要事相告。”

  袁彦已经回了曹州,钏儿因怕姐姐伤心,所以一直陪着环儿,都住在潘美这里。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梁延嗣到了。

  “潘将军,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唤老夫前来有何指教?”

  “老将军,潘某这里有两个人想请你见一见。”

  梁延嗣正茫然间,蕊儿姑娘已将环儿和钏儿带进了厅。当姐妹二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梁延嗣的那一刹那,他们全都明白了。梁延嗣站起身来,到环儿面前,盯了她好一阵,才用颤抖的声音唤道: “是环儿?”

  “爹爹!”环儿泪如泉涌,一下子抓住梁延嗣的双臂,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爹爹,我是钏儿!”大概钏儿与梁延嗣分别时还太小,她虽然渴望寻找爹爹,真的见了面,倒不像环儿那样冲动,显得有些发傻。

  梁延嗣一手抚着环儿的发髻,又伸出另一只臂膀,把钏儿搂在身边,不由得老泪纵横。

  “你娘呢?”

  “不,不在了。”

  分不清是谁的哭声,厅里一片唏嘘抽泣。就这样过了许久,哭声才渐渐停止,梁家父女又彼此问起十几年来的一些旧事。当说到环儿的丈夫前不久因赃受戮时,环儿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爹爹,祖吉是个好人,都是女儿把他害了……”

  “环儿,爹爹在荆南,布衣素食,屏绝声色,才得到大宋天子的信任。为人要守住本分,金银珠宝都是害人的东西呀!听爹爹说,爹爹不日要到濠州赴任,想你孤身一人,不如与爹爹同去,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吧!”

  环儿连连点头,潘美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又说到钏儿,梁延嗣方才听说她现在侍奉袁彦,又听潘美说他与袁彦早有交道,遂对潘美说道:

  “潘将军,老夫求你一件事。”

  “梁将军请讲。”

  “想我钏儿也是将门之女,既已委身于袁将军,老夫也有意让她有个归宿。请将军给小女作伐,让袁将军明媒正娶,老夫才能安心。不然的话,老夫也将她带往濠州了。”

  潘美略一思忖,说道: “袁将军与本将军是打出来的朋友,只要潘某出面,我想此事必成。只是袁将军已是年届五十之人,钏儿姑娘正值妙年,老将军心里……”

  “潘将军的话老夫明白。老夫风烛残年之时与女儿意外相遇,实属不易。只要钏儿能有个好名分,也说不得许多了!”

  “此事潘某马上命人去办。”

  “潘将军,请受老夫一拜!”

  湖南周保权舟车相连,于这年夏末也抵达汴京受降。赵匡胤依礼在明德楼举行仪式,释其亡匿不降之罪,给了他一个右千牛卫上将军,打发到外城安顿下来。这右千牛卫上将军是个什么官儿呢?说起来也实在可怜,用个雅一点儿的词说,它在唐、宋之时属于环卫官,可又一个兵卒也没有,干吃三品官的俸禄罢了。

  倘若打开地图便可一目了然: 赵匡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两湖之地归入版舆,着实震动了周边各国。先来看唐国的李煜。

  此时李煜遇到了从未有过的烦心事。李煜为吴王时,李璟为他娶了一个叫娥皇的王妃,此女不仅天姿国色,而且聪慧异常,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在一次为李璟献寿的宴会上,娥皇弹了一曲,把李璟都感动了,于是把珍藏数年的一把烧槽琵琶赐给了她。李煜即位之后,虽


然后宫保仪、昭仪、美人不少,但对这位周皇后还是宠嬖专房。这娥皇在装束上常有创新,曾梳了一个翘髻的发式,又自制束腰宫装,惹得当时宫内宫外的女子争相仿效。有一次李煜与她雪夜宴饮,娥皇举杯请李煜共舞。李煜喝得多了,给她出了个难题: 说你如果能把唐朝失传的《霓裳羽衣曲》复弹出来,便与你共舞。不想娥皇恰在前几天收得这部古曲的残谱,于是嘈嘈切切,好一阵流水高山,把李煜惊得目瞪口呆。据说宋时此曲尚存,其功尽在娥皇。

  就是这样一位旷世才女,年纪轻轻却患了重病,百般医治,不但不见好转,反倒日渐沉重。初起时不思饮食,浑身乏力,后来便全身泛黄,脸上也失去了原来的红润。你想,万一娥皇一病不起,岂不等于揪掉了李煜的心肝五脏?一时间李煜很少操心国事,一门心思都放在娥皇身上。直到有一天,娥皇的姑母带着娥皇的妹妹飞琼入宫探病,被李煜见到,他脸上才有了点笑容。你道为何?原来这小飞琼不但长得比娥皇更娇更媚,还有一种难得的憨态,李煜顿时被她迷住了。这时飞琼只有十三岁,李煜硬是把她留在了宫中。李煜是个好色的风流种,泛爱天下美女,虽然他心中并没有放下娥皇,但新得一个小小尤物,自然会冲淡他的愁闷,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上朝的他终于穿上王服,端坐在正殿之上了。而此时,李处耘、尹崇珂等人已经攻破了朗州。按照中书侍郎韩熙载的建议,李煜命人溯江而上,为宋军送去犒军的牛酒。事后他才知道,倘若此事耽搁了,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两湖之西的蜀国如今依然是孟昶称帝,孟昶即位至今已经二十八年了。此人也是个留意声色的主儿,只是没有李煜的风流蕴藉。即位之初,他对贵妃张太华十分宠爱。为了避开后宫繁杂,与她纵情缱绻,他别出心裁地带着张太华和两个贴身侍婢来到青城山九天丈人观,两人在这里无拘无碍,正所谓如鱼得水,欢情无限。乃至住了一个多月,绝不谈回宫问政之事。朝中屡有大臣、将军前来催促,他也全然不理。又过了数日,两人正赤膊交合,忽然间惊雷大作,把个张太华吓得推开孟昶,缩作一团,紧接着又是一声炸响,孟昶再看时,这位爱妃竟遭雷击而香消玉殒。面对这副惨状,孟昶悲痛欲绝,他命人将张太华裹以红锦龙褥,葬在观前的白杨树下。以后的事就更奇了: 几年之后,有个叫李若冲的道士叩宫门大喊要见皇帝。卫士们不敢阻拦,只好把他带到孟昶面前。据此人说,他曾在丈人观前的杨树下听见有女子吟诗之声。他厉声质问女子是不是鬼魂,没想到女子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蜀妃张太华,并请求将她超拔为人。这李若冲于中元节时将一把长生金简埋在杨树旁。夜间,果然有个女子走到他房中,称自己已经托生于人世。临行之前,还特地在壁间留诗一首为证。几句话勾起了孟昶的百般情思,他跟着李若冲上山一看,果有一首字体隽秀的小诗俨然入目,诗中写道:

  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

  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

  不管是真是假,孟昶重重地赏了李若冲。这一晃就是将近二十年,国子监徐国璋将其女纳于孟昶。孟昶不见则已,一见真如在梦里,这不分明是张太华复生吗!明眸皓齿,黛眉如画,甚至连说话的神态和语调都与张太华极为相似。这下子可把孟昶高兴坏了,从此之后,别的嫔妃无一不是退避三舍。除了上朝,孟昶几乎无一时不与此女相依相伴,又为她取名叫“花蕊夫人”,封为慧妃。说来这花蕊夫人也着实令人疼爱,除了容貌美艳之外,还颇具文采,写诗作词,出口成章。有一次,孟昶与她在宫中摩诃池旁的凉殿避暑,花蕊夫人顺口作一小词曰: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月色朦胧暗淡间,蛙未见,唯有清荷叶儿圆。

  后来此词传出宫去,满城士女争相传诵。

  自从周朝显德元年失掉了北部秦、凤、阶、成四州之后,孟昶不得不低眉敛气地向柴荣称臣。宋朝建国后,他又试探着给赵匡胤纳了一次贡。按孟昶的意思,以岁贡换个国家平安也还值得。此时蜀国的朝政大权都攥在宁江军节度使王昭远、宣徽南院使伊审征、步军指挥使韩保正、赵崇韬等人手里,宰相李昊终日聚敛钱财,家里养着歌舞妓人数百,与王昭远等人颇不相合。荆南、湖南被攻破之后,李昊有些惊慌,劝孟昶尽快向宋朝称臣纳款。此话传到王昭远耳中,他勃然大怒,马上到孟昶面前,大骂李昊奴颜媚骨,劝孟昶迅即备御,做好抵抗宋军的准备。孟昶认为蜀中天险之地,又有十四万大军在手,只要严为之备,想必不至于步两湖之后尘。于是传命伊审征、韩保正、赵崇韬等进驻于兴元府、兴州、剑门、夔州诸要塞。

  此时的南汉早已成了淫窟之国,全境赋税之重,为前朝及周边各国所未有。米税竟达每斗五钱,超过其他各国数倍。邕州等地,连百姓入城都要缴“入城费”,百姓已到了不聊生计的地步。尽管如此,偏偏还有几个矢志护国的将领,巨舰指挥使暨彦赟、郴州刺史陆光图等听说宋兵攻破湖南,竟能踊跃自奋,倒也是千古奇人。

  这一切,赵匡胤都了然于胸,然而他此时却并不急于用兵南方,一心想乘胜对北方的契丹和北汉动武,没想到朝臣们大都不以为然。这天常朝散后,赵匡胤命晋王光义、宰相范质、魏仁浦、枢密使赵普、枢密副都承旨曹彬等人集于后殿凉阁议论兵事。赵匡胤认为,自从两湖归降,南方各国纷纷前来纳贡称臣,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动机,总之都不会对大宋形成威胁。目前真正的威胁仍是契丹和北汉,这两块硬骨头不敲碎,国家的安全始终得不到保障。




  “陛下,臣以为宋朝新建才四五年,潞州、淮南两次平叛,荆南、湖南两次出兵,其他小战又有数役,民力已经大困。依臣之见,当务之急,应该勤恤民瘼,发展生产,肃贪戢盗,以固根本,不应当再兴战事。”范质坚持己见。这位老丞相一直是个反战派,早在柴荣时,只要听说兴兵,他都要直言劝阻。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削减藩镇兵权的举措大为支持,尽管这主意是赵普提出来的。弹劾李处耘也是他带的头,为什么?原因很简单: 李处耘想以杀人立功,那就要让他也尝尝被人杀的滋味。

  赵匡胤老大不悦。赵光义接过话来:

  “本王以为五代以来,中原自乱,南北之敌,得以侮辱华夏。如今大宋日渐强盛,正是张扬大国神威的时候,就应该乘胜收复疆土。国土大了,国力才能更强。范丞相未免只见湖泊未见大海。”

  “依晋王之意应该如何?”范质不无讥讽地反问。

  “本王以为不但可发重兵,而且应当御驾亲征!”赵光义针锋相对。

  “臣以为御驾亲征大可不必。”赵普马上表示自己的见解。他没料到赵光义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御驾亲征就意味着皇帝要亲沐兵锋,感受霜寒。想当年柴荣御驾亲征,不但自己病入膏肓,朝堂之上也没了拿大主意的人,等到他回过味儿来,为时晚矣!本朝建国第一年,皇帝为平叛已经两度亲征,这种事可不能没完没了。这个赵光义,该不会有意要把皇兄推到前方战场,自己早些登上皇帝宝座吧?但愿不是如此!“陛下,臣以为契丹虽被我截在三关之北,毕竟还是强国,不宜在此时与他交兵。”

  “契丹是中原十几代帝王的遗恨啊!”赵匡胤挑明自己的用心。

  “那也要审时度势。臣以为不惟契丹兵强马壮,还有北汉刘钧充当他的马前卒。一旦我朝不能速胜,陷入相持之中,国力消耗就太大了!”赵普巧妙地绕开了御驾亲征的话题。

  “朕正是想到这一点,所以决定先取太原,扫清征服契丹的障碍。”

  赵普站起来,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说道:

  “臣以为那就更加失策!就算真能把太原拿下,大宋与契丹所临边线更长,需要多少兵力捍御?更何况夏州的李彝兴虽然昨天不反,今天不反,谁能保证他明天不反?夏人并非礼义之邦,往往见机行事,一旦我朝显出不支之象,他会立即反戈以助契丹。真到了那时,宋朝将面对两个虎狼之邻,如何应付?此类事情,前朝屡有发生,豺狼入室,惨绝人寰,非人力所能控制。臣以为西、北二边绝不可轻易动武!”

  赵匡胤对赵普近乎蛮横的态度很不满意,只说了声:

  “坐回去,听听别人怎么说。”

  他又把目光投向魏仁浦: “魏丞相以为赵枢密的话如何?”

  魏仁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臣素不知兵,不敢妄加议论。不过臣还是以为范丞相的话于理更合。”

  这话除了范质以外,所有的人都憋了一口气,一直没说话的曹彬也按捺不住了,说道:

  “各位大人恕小臣无礼。臣以为陛下决意收复旧疆的谋划绝无差错,范、魏二丞相过于小心了。不过陛下,赵枢密的意见极有见地。如今南方各国兔死狐悲,正在惶惶之中,陛下如果能采取各个击破的战略,不数年内把南方各国尽数收入舆图之内,粮米充足,江河险固,没有了南顾之忧,再回过头来集中对付北面强敌,岂不是上策?臣人微言轻,伏请陛下以赵枢密之言为意。”

  曹彬也这么说?这倒让赵匡胤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些。曹彬这个人虽然年轻,但甚有韬略。如此看来,莫非真是自己的想法有悖兵家常理?他又扭头问赵光义:

  “你说呢?”

  赵光义不假思索地答道: “臣弟以为当乘两湖之胜,南北同时开战,臣弟愿与皇兄各督一面。”

  “胃口太大了!”范质说了一句。

  “陛下,臣以为北边绝不可动。为稳妥起见,应该拣择蜀国或南汉先行收复。若能先收巴蜀,则汉、唐便彻底偏在东南,只要他们不联合为一,就成不了什么大势。若是先收南汉,则蜀国便被围成孤垒,唐国也被切在了东南,连合兵御我的力量也没有了。”赵普分析形势,大有当年张仪、苏秦的气势。

  赵匡胤问曹彬: “你以为如何?”

  曹彬答道: “赵枢密之策,臣以为第二策为上策。”

  赵匡胤沉思起来。范质、魏仁浦的意见他绝不会采纳。光义要南、北同时宣战,这样势必会造成首尾难顾的被动局面,也不可取;赵普所言有理,但契丹和刘钧皆善战之辈,一旦知道我把兵力都投到南方,必会乘虚而入。为此而计,即使要打南方,也一定要摆出个打北汉的姿态,这样做一来可以惑乱诸国之视听,二来也可试探诸国之虚实。他心里有数了,问赵普道:“湖南吕余庆的兵练得如何?”

  “吕余庆对军务十分尽心,目前湖南兵卒已接近五万。”赵普答道。“只是昨天吕余庆之弟吕端对臣说,他母亲命在旦夕,请求朝廷允许吕余庆回京料理老人的后事。”

  听了这话,赵匡胤有些烦躁。按传统的礼数,凡父母之丧,子女要守孝三年。这就意味


着吕余庆三年之内不便起用。可这又是人伦大理,就是皇帝,也不能轻易夺人之节。他无奈地说:

  “宣他回来吧。”

  “陛下,臣的建议,陛下切不可置之不理呀!”赵普还在固执自己的意见。

  赵匡胤站起身来,说道: “你们都退下吧,容朕再仔细思量思量。”

  众臣先后散去,赵普与赵光义走在一起。

  “晋王面带不悦,是不是还在生范丞相的气?”

  赵光义瞅也不瞅赵普一眼,说道:

  “范质一介老朽,一向口无遮拦,谁都不放在眼里,本王从来也没有把他的话当真。本王气的是连你赵普也当众给我难堪!”

  赵普知道他是为了“御驾亲征”那句话不快,低声说道:

  “臣有罪!不过晋王的话,臣确实觉得有些不妥。如今九州之内还四分五裂,万一御驾冲冒风寒,有些好歹,天下之事都落在晋王肩上,岂不过于负重?现在晋王应该考虑的是如何护养皇上,为他分忧解劳才是啊!”

  虽然赵普声音很低,赵光义却听得一字不漏。他不由扭头盯住赵普,不知是敬还是恨,不知是畏还是服。总之,他觉得赵普这个人太精明、太厉害了!

  数日之后,潘美和曹彬被赵匡胤召到宫中,只有阎承翰一人伺候着。

  赵匡胤对潘、曹二人开玩笑说: “这个阎总管听朕议论军机太多,也渐渐懂些军事了,昨天竟然也给朕献了拓土之策,以后朕说不定还要用他来参赞军事呢!”

  “臣该死!”阎承翰躬身说道。

  “不说这些了,咱们言归正传。”赵匡胤今天情绪甚佳。“朕的方略已经定下,今天宣你们二人前来,就是要你们为朕分忧。”

  “要打大仗了?”潘美显得神采飞扬。去年年底出兵荆南时,他曾极力请求率师南下,不想赵匡胤派了李处耘,硬把自己留在京师。这一次,他估计该轮到自己了。

  赵匡胤点点头。

  “朕听取了晋王、赵枢密和曹承旨的建议,决定南、北同时开战,北面由曹彬先行,攻打刘钧,迷惑蜀、汉、唐三国。湖南吕余庆的老母病故,已经回来守丧了。朕打算命潘美挂帅,在两湖整训士卒,待机越过南岭,挫挫刘的气势。”

  潘美看了曹彬一眼,问道:

  “陛下,臣能否与曹彬将军调换一下?”

  “这又为何?”

  “唔……”潘美面有难色,可他的心思没人能猜得出。原来他与萼娘成亲之时,曾对萼娘发过誓,日后一定要亲手杀死刘汉忠,为萼娘了却那桩未泯之仇。这种男女间的私情,在赵匡胤面前当然无法启齿。

  “就这样定了,潘将军不必推辞。”赵匡胤料定潘美没什么大事。

  “不知陛下要臣何时出京?”曹彬问。

  “你先将所部集结起来,与相州的党进会兵计议,有了机会,再行发兵。攻城略地的事,你就便宜从事吧。”

  “遵旨!”曹彬朗声应命。自从他被召回京城,就已感觉到赵匡胤对自己格外信任了。片刻,又问:“陛下,为什么不先收取近我边地的蜀国,而要挥师过南岭呢?臣以为蜀地北邻夏州,形势更为重要。一旦蜀、夏联手,大宋西、南两边势必不稳哪!”

  “你怎么知道朕要放过西蜀?朕命潘美南行,不过蓄兵而动,如同当年慕容延钊镇守襄州一样。朕已得知孟昶正在布兵遣将,与我为敌,岂能容他?你放心,王全斌正往汴京赶路呢!”

  曹彬明白了赵匡胤的安排: 潘美伐南汉是假,自己伐北汉是亦真亦假,王全斌伐蜀才真正是志在必得。他佩服赵匡胤善听臣下之言的胸襟,更钦佩他恢弘无比的谋略。全面开花有它的道理,南、北敌国见宋朝如此气概,谁还能不慑服于大朝之威?他从心底承认,赵匡胤不愧为一代英主。

  部署已定,赵匡胤又与潘美拉起了家常:

  “那李超做了你女婿没有?”

  “回陛下,末将军务繁忙,一拖再拖,至今没有给他完婚。”

  “可要抓紧些了。这样吧,朕给你几天假,你把家事安排一下,为李超完婚之后再赴湖南。”

  “谢陛下!”潘美深揖道。“臣想带他去湖南,乞陛下恩准。”

  “怎么?你竟敢夺朕所爱!”赵匡胤哈哈大笑道。“你可以把李超带走,但我的孩儿军不能没人管,朕跟你做个交易,把你的大公子惟德给朕,当孩儿军的指挥使。”

  “他能行吗?”

  “放心,朕不会看走眼。”

  乾德改元没能留住王皇后的性命,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四,二十二岁的王皇后崩逝于中宫。老范质又忙活起来了,他先命翰林学士撰写了哀册文,又亲自操持着将皇后殡于汴郊。忙完此事之后,见赵匡胤终日只管打理王全斌如何,曹彬如何,潘美如何,急得耐不住。这日常朝罢后,他独自留下来,将一道奏本呈给赵匡胤。

  “为何朝时不奏?”赵匡胤有些不悦。接过奏本一看,原来是十几位朝官联名请求速立宋氏为皇后的折子。他明白了: 范质是不想在朝堂上与赵普争执。

  “陛下,臣以为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纳宋贵人的事,臣已奏过几次。望陛下早些定下,臣也好操持此事。”




  说起宋氏,也算是位不寻常的女子。其父宋偓建国前后一直在淮南沿江带兵巡检,去年调任华州刺史,这倒算不得什么。其母刘氏却是个金枝玉叶,是后汉皇帝刘暠的女儿永宁公主。周太祖郭威即位的时候,宋氏才三岁,跟着永宁公主到汴京朝拜。郭威见此女长得灵透可人,一高兴,赐给她一套特制的小凤冠小霞帔。赵匡胤建国后的第二个长春节,她又随母亲从洛阳赶到汴京,为赵匡胤祝寿。永宁公主年轻时曾受过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护送,那段日子里也认识了赵匡胤。对于寻常之辈,永宁公主从来没有好言语,非斥即骂,惟独对赵匡胤态度款款,显得颇有情意。赵匡胤那时还是个少年后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躲之惟恐不及。好在邂逅相逢,不久便分开了,直到建隆二年之前,两人从没有见过面。永宁公主听说赵匡胤做了皇帝之后,一直想寻机会见见他。建国后的第一个长春节过于仓促,她没来得及受恩。次年长春节之前,她先通过杜太后求得了来京贺寿的恩准。这一年宋氏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如花少女了。赵匡胤还清楚地记得,诞节之后,永宁公主不仅没有回洛阳去,反而不见外地在杜太后宫里住了下来。有一天赵匡胤下朝后,正碰见永宁公主在宫外闲耍,见到赵匡胤,她竟像主人一样邀赵匡胤进宫叙话,而且毫无遮拦地把当年爱慕赵匡胤的心思讲了出来,又对赵匡胤说: 自己命中没有当皇后的福分,不过就凭着对赵匡胤的那份痴心,她一定要把女儿送进宫,让女儿为妃为后,替自己了却这桩心愿。赵匡胤没想到永宁公主会讲得如此直白露骨,不敢当即应承。永宁公主一把将女儿拉到身边,问他道: “我这么个好女儿,就不该是个贵人吗?”并且告诉他: 杜太后已经应允了,他不愿意也不行。赵匡胤到杜太后那里问及此事,太后果然有过此话,还嘱人为宋氏赶制了一套贵人之服。赵匡胤当时忙于国事,身心俱疲,也没在这件事上太用心思,便将冠帔赐给了宋氏。永宁公主问杜太后女儿何时可以入宫,杜太后说孩子太小,再过两年不迟。不料杜太后当年六月便辞世了。按照礼法,父母丧,子三年不得娶,更何况此时正宫有王皇后,昭仪有薛盈盈,还有两位美人,宋氏的事就搁置下来。

  范质还站在赵匡胤面前,一直在等回话。赵匡胤说道:

  “你先退下吧,容朕思索。”

  范质应了一声,又说: “陛下早些定下才是。”

  赵匡胤闭上双眼,以手撑头,在龙案上沉思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五年前陈桥兵变时发下的誓愿,绝不能重蹈旧时帝王贪恋女色而荒政亡国的覆辙。他扪心自问,这几年来他总共只纳了昭仪薛盈盈和两个美人,由于终日繁忙,对她们的亲幸也实在不多。正因为如此,赵氏子嗣才显得如此不旺,皇子只有德昭和德芳两个,谁敢保证没有个闪失?单从这一点来说,也应该及时立后纳妃,以续皇统。退一步说,人非草木,将相官吏们尚且妻妾成群,偏自己就不能享男女鱼水之乐吗?他需要,因为他有健壮的身躯,所以他更需要。

  他又想起几年前见过的宋氏,那双凤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着想着,不觉有些冲动起来。他决定先纳宋氏为贵妃,这样一来,不仅没有违拗太后之命,也满足了朝中大臣的要求,于自己,当然更是有益无害的事。





第二十八回 曹元帅小胜回朝

  刚刚过完元旦,曹彬便率兵出行,几天之后,到了相州,党进在州衙里接待了他。自从宋朝建立之后,几场大仗,党进都没能参加。如今听说要与北汉交手,他一直处在亢奋之中。尤其是前两天潘美派人来,嘱咐他一定要替自己抓住刘汉忠,党进满口答应。宴会上,他与曹彬商讨起来:

  “打狗日的太原,咱们兵不够吧?”




  曹彬早知党进粗鲁,也不介意,说道:

  “此事正要与党将军商议。皇上的意图,是要先攻打南边,怕北汉乘虚而入,所以派我等佯装伐汉,迫使刘钧固守其地,不敢乱动。尽管如此,我等也要假戏真做,以试探刘钧和契丹的虚实,为今后的大战做好准备。”

  “据探子们报告的情况,刘钧边境上各州的守备力量都很强。就凭咱们这万把人,只能打打辽州。辽州刺史叫个杜延韬,这家伙会打硬仗,听说他原来在太原训练禁兵,是个好把式,可是去年被刘汉忠死整了一阵,想要他的命,刘钧就把他派到辽州了,手下只有三千人马。”

  “那咱们就拿辽州开刀。”曹彬出发前反复研究过地图,辽州之东为宋朝的邢、相二州,南面为潞州,正是刘钧的软肋。

  “还有个地方,我看也可以试试。”党进接着说。“汉南的石州,就是离石,那地方你老曹是最清楚不过了。”石州之南就是晋州,是曹彬当过兵马都监的去处,所以党进这么说。“你老曹在晋州的时候,那里严兵把守。自打你走了以后,不知咋的,乱了。这情况你知道不?”

  曹彬对石州再熟悉不过了,小小一个州,要是从东路偷袭,拿下来应该在把握之中。他点点头,对党进说:

  “石州之役,党将军显然是想让曹某承当了?”

  “嗨嗨,你是主帅,我党进得听你曹将军的。”党进憨憨笑了几声。“不过,你把兵马带走一半,这辽州留给我怎么打呀?”

  曹彬略一思索,说道:

  “党将军放心,皇上早已交待,若有大战事,可调潞州兵马合力攻之。潞州的李守节早已调离,如今的节度使是崔彦进。本帅发一兵书给崔彦进,命他与你两面围攻。曹某有一建议,不知党将军肯不肯采纳?”

  “快说快说,有啥肯不肯?”

  “曹某发兵书时,故意走漏些风声,散布说曹、党、崔三大将准备合兵攻打辽州,并将沿辽州北攻太原。这样一可以观察刘钧的动静,二则曹某趁机轻发石州,攻其不备。劳师袭远,最怕陷入僵持。待我攻破石州后,立即回师援你。党将军以为如何?”

  “老曹啊老曹,你真是鬼透了!”党进呵呵大笑着说。“这计谋好是好,只苦了我党某人了。你想啊,如果契丹兵闻讯杀过来,我的麻烦就大了!”

  “这一点曹某也考虑到了。党将军放心,这正是我等想要看一看的。契丹如果出兵,党将军尽可速撤,其罪责由曹某一人担承。”

  党进的兵马只有六七千人,好在将校士卒都十分勇猛。他是个肯与伍卒同甘共苦的将军,所以士卒们也乐于为他所用。曹彬离开相州不久,党进便整军鼓行而北,翻山越岭,直逼辽州。与此同时,潞州的崔彦进也同时发兵。

  北汉主刘钧得到宋军来攻的消息后,连忙召集军府帅臣商议对策。众臣都认为宋朝国力已苏,怕是要拿北汉开刀,故而大多主张向契丹求救,抵挡宋军,惟独刘汉忠不以为然。他认为汉国目前与契丹矛盾很深,契丹未必来救,就算契丹不救,单凭北汉国力也足以自卫。

  “刘将军不可掉以轻心啊。”大将郑进一向对刘汉忠的霸道专权十分不满,与他争辩起来。“万一宋军对我国发狠,契丹又不来救,那就悔之晚矣!”

  “契丹来救?说得轻巧。那耶律璟是个贪得无厌的老贼,我们有多少钱买他发兵?”

  “钱算什么?多杀几个刁顽之民,钱就收上来了。大敌当前,再有钱也没用,国家亡了,钱还不都是宋人的?刘将军,你该不会把省下的钱揣进自己口袋吧?”郑进的话越说越难听。

  “你个狗杂种!”刘汉忠早对郑进恨得咬牙切齿,忍不住破口大骂,由于众将劝说,才没有与郑进厮打起来。

  刘钧拍拍大案,厉声道: “让刘汉忠接着说。”

  刘汉忠狠狠地瞪了郑进一眼,才转身面向众将:

  “赵匡胤有什么可怕?他居然派了个嘴上没毛的曹彬做元帅,却让他的老部下党进做副帅,这不是明摆着将帅不和吗?巡卒探知的消息,不过是曹彬、党进和潞州那个该死的崔彦进三将来攻,万把人马,有啥可怕?辽州有大将杜延韬驻守,万无一失嘛!”说罢,冷冷地笑了一声。

  郑进听出刘汉忠话里的滋味,连忙说道:

  “刘将军这话,分明是要置杜延韬于不义之地。杜延韬那里只有两三千兵马,如何能抵御得了宋军三路围攻?”

  众将帅有不少是追随刘汉忠的,你一言我一语,倒把郑进说得一身不是,急得郑进直跺脚:

  “陛下,国事至重啊!万不可听信奸臣误国!”

  刘汉忠哈哈哈地大笑一阵,走到郑进面前,盯着他说:

  “你说我是大奸臣?好!好!我是大奸臣,我身后这些人也都是奸臣!只有你郑大人是大忠臣!那就请你这个大忠臣出师迎敌吧,还用得着契丹吗?”

  郑进也不理他,躬身朝刘钧施礼:

  “陛下,臣愿于军前报效犬马,提兵往援杜延韬将军。不过,后方也须做好准备才是。”

  刘钧心中已有了自己的打算,但刘、郑吵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同意郑进的请求,朝中


才能平息下来。刘汉忠的口气确实大了些,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准备向契丹求援,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郑进,朕命你提兵两千前往辽州,与杜延韬共同抵御宋军。”

  郑进领命先出了宫,其他武臣也先后退下。刘钧叫住刘汉忠,问道:

  “你的军报准确吗?”

  “千真万确!”刘汉忠十分自信。

  “那也要有所防范才是。”刘钧还是将信将疑。

  “陛下,臣并不是不想与契丹会兵,只是想治一治杜延韬和郑进这群无知之徒,让他们尝一尝妄自尊大的苦头!”

  刘钧知道刘汉忠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无奈满朝文武大都是他的人,也只能倚重他。

  “那就派人去契丹请兵。”

  郑进回营点了两千兵马,连夜向辽州进发。他刚刚进了辽州城,党进的大军也随后兵临城下。

  辽州是座小城,而且面当宋境,民力也十分凋敝,再加上去年遭潞州崔彦进攻打过一次,如今真有风雨飘摇之象。这里的将校士卒都知道主将是被排挤出来的,因此也无斗志。尽管来了援兵,还是提不起精神。大概全城之中忠于王室的,只有杜延韬和身边的几个亲随。党进在辽州城下扎营的第二天,便命人将战书送进城门。战书上说,杜延韬若是投降,保证不杀,还可以到宋朝做官;如果五天之内不降,将攻破城池,杀他个无噍类。

  杜延韬与郑进阅罢战书,相对看看,也不多说,只定下由杜延韬把守东、南,郑进把守西、北而已。

  党进为什么只给杜延韬五天时间?他有他的小算盘: 夜长梦多,兵贵神速。时间一长,万一契丹兵来到,就不好对付了。他心急火燎地边等杜延韬的反应,边等潞州的崔彦进。第五天傍晚探卒来报: 崔彦进已经抵达清漳河西四十里。他一拍桌子: “娘的,今夜丑时攻城!”

  真是迫不及待!当天空还满是繁星的时候,辽州城下已是火把通明,攻城的云梯成排地架在城墙四面,呜呜呀呀的喊声此伏彼起。已经两三夜未曾合眼的杜延韬披着厚甲,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在城楼上,下令守城士卒放箭。而此时宋军的火箭也像流星般地飞上城来,城上城下哀号一片,金鼓声在辽州四围响个不停。

  破晓时分,宋军的第一轮攻城暂时停下来。城虽然未被攻破,但杜延韬眼前伏倒的汉卒已经排满了城堞。他紧皱着眉头沿城楼巡察,听到城中民舍间不时传来的嘈杂声,咬了咬牙,命身后的校尉:

  “把死卒的甲胄脱下来!”

  “这,这是为何?”校尉不解地问。

  “城里不是还有些男人吗?凡能拿动弓弩礌石的男子和少壮妇人,都给我披上铠甲!”

  “这能济事吗?”郑进一直陪在他身边,听了这话,有些迟疑地问。“杜将军,我看大事已矣!”

  “我已决意为国捐躯。郑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杜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郑进把杜延韬拉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诚恳地说:

  “杜将军磊磊落落,光照天地,末将十分钦佩。可你知道,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刘汉忠一人手里,我辈有志难酬,受尽欺侮陷害。现在刘汉忠又使出借刀杀人之计,他手握精兵而不发,却将你我二人置于必死之地。我们究竟是为谁尽忠,为谁捐躯呀?杜将军何不思之?”

  杜延韬拧紧眉头,两眼闪出凶光,直逼郑进:

  “你想投降?本将军先杀了你!”

  郑进也不掩饰,坦诚地说:

  “不错,末将此来,就是想与将军同寻一条生路。”

  “你!”

  杜延韬话音未落,宋军又一轮攻城开始了,两人同时走到城边往下看,只见城下兵如涛涌。两人都明白: 这是崔彦进的援兵到了。

  “杜将军,事不宜迟,再迟城就要破了!”

  杜延韬立怔片刻,猛地拔出宝剑就要自刎,郑进一把抓住,急急叫道:

  “将军且慢!”

  杜延韬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郑进忙将他放好,大喊道:

  “放下吊桥,迎降!”

  党进和崔彦进大军入城之后,杜延韬还没有醒过来。党进也不管这些,径自往辽州衙上一坐,大喊:

  “把杜延韬叫进来,混账东西,敢跟老子抗着不降!”

  郑进跪禀: “杜将军尚在昏迷之中。”

  “去去去!抬也要把他抬进来!”

  郑进出门,命人将躺在城墙上的杜延韬用门板抬进州衙正堂。

  党进从堂上走下,来到杜延韬面前,嘿嘿笑了两声,问郑进道:

  “吓死了?”

  “许是累昏了,他听说党将军要攻城,两三天没睡觉。”

  “给他点水喝!”党进不等郑进说完,大声朝小校吆喝。

  杜延韬喝罢水,渐渐苏醒过来。他无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党进、崔彦进和几个不认识的武人,才知道已经做了俘虏。

  “杀了我吧!”杜延韬费力地喊,声音嘶哑而微弱。

  “本将军本来是想杀你。”党进蹲下来,与杜延韬对视着。“可是听了郑进的话,我还真敬你是条汉子。你现在投降还不晚,咱们一块儿回大宋朝享福去。”

  杜延韬颤抖着朝上伸出手,像在抓什么。

  “要啥呢?”党进问。




  “剑,我的剑。”

  党进顿时火冒三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娘的,不杀了你,你就不认得谁是你爷爷!”

  郑进应声跪地,哀求道: “党将军手下留人!可怜杜将军一世忠勇,只因为受奸臣刘汉忠陷害,才落到如今必死之地!”

  崔彦进也从旁劝说: “先别杀他,小心坏了皇上的规矩!”

  党进气哼哼地呼了两口气,挥挥手: “看你老崔的面子,饶他不死,押回京城!”

  曹彬是个十分精细的人,一路上轻骑锐兵,神不知鬼不觉到了石州城下。早在他来此之前,就曾派二十个健卒乔装为民,混进了城中,单等宋军到时杀死守门的敌兵,放下吊桥,举火为号。如此一来,曹彬不费一兵一卒,顺顺当当地进了石州。州刺史还搂着小妾酣睡时,已经成了俘虏。曹彬下令不得惊扰州民,民居市肆一切如旧。这一套果真奏效,第二天,百姓知道石州已经归了宋朝,不仅没乱,反而个个眉飞色舞。曹彬不禁叹道:

  “刘钧之民归心如此,足见其政之坏!”

  曹彬在几天之内整编了石州守军,留下一半兵力交给副将守石州,自己带着另一半兵马往回赶。他估计辽州那边党进已经攻破了城池,就看契丹发不发兵了。

  这一日来到隰州,曹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天。为飨士卒连月来的劳苦,他还破例让士卒们在城里逛逛街市。

  军营就扎在州城西,十分简陋。曹彬刚入帐,便有一个伍长求见。他平日里对士卒态度平和亲切,眼下虽然有些疲倦,还是接见了他。

  “禀元帅,小人想入城去探望伯祖母,回队晚些,特向元帅告假。”

  曹彬见他是个健壮的汉子,先有几分喜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这里还会有亲戚?”

  “小人名叫荆嗣,是大将军荆罕儒的侄孙。伯祖荆罕儒战死以后,伯祖母就留在了这里。如今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小人又正好路过,想尽一点孝心。”

  曹彬没想到自己部下还有荆罕儒的后裔,有些惊异。连忙翻了翻行囊,找出一些银子,递给荆嗣:

  “你去吧,这些钱,代本帅向荆老夫人致意。”

  “谢过元帅!”荆嗣起身去了。

  荆罕儒是周朝的一员老将,建隆初年时被赵匡胤命为隰州兵马钤辖,攻打汾州时,在京土原遭到汉军伏击,老将军面对强敌,亲手格杀十几个敌卒,最终战死疆场。曹彬来任晋州兵马都监时,还经常听州人说起这位猛将。

  荆嗣带着曹彬给的银子进了城,在店里买了些鹅果点心。就在这时,旁边凑过来两个人,操着南方口音打听往霍县、灵石怎么走。荆嗣扭头看时,两人像是吓了一跳,连忙走开,边走边鬼头鬼脑地回头看他。荆嗣觉得好笑,正想离开时,那两个人不防撞倒了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孩子也摔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倘若他两人把女人拉起来也就罢了。偏偏这两个人头也不回,匆匆地一直往前走,这让荆嗣看不过去。他大步追上那两个人,抓住其中一个,气冲冲地问:

  “你们把人撞了,连个道歉的话都没有?”

  “是我们不对!我们不对!”

  看着两个人回身去扶那妇人,荆嗣又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做,做生意的。”

  “做生意的?那就赔人家点钱吧,你没看见孩子的头都摔破了吗?”

  两人并不顶撞,都在身上翻着,掏出一些铜钱。

  “生意人就不懂得和气为先?拿这么几个钱够干什么?”荆嗣有些鄙夷。看他们神态举止,又不像是生意人。

  “褡裢里装的是什么?”荆嗣产生了怀疑。

  “是药。”背褡裢的那个人说。

  荆嗣不相信,一把将褡裢抓过来,伸手去摸。还没等那人来夺,他已从中掏出了一个蜡丸:

  “这是什么药?”

  二人都急了,红着眼上来抢夺,嘴里还骂起来:

  “龟儿子,欺人太甚!”

  荆嗣火了,一个扫堂腿先把那个骂人的撂倒在地,顺手抓住另一个,问道:

  “这是什么药?”

  不料此人不再来夺,撒腿就跑,荆嗣也不去追赶,一把揪起倒地的汉子,刚想问话,那汉子冷不防朝他肋上猛击一拳。荆嗣手一松,汉子挣脱开来,一溜烟儿跑了。

  荆嗣攥着那个大蜡丸走到女人面前,把蜡丸递给她:

  “把这药卖了,就算是赔了你的药钱。”

  “我不要这东西。”女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荆嗣摇摇头,提起地上的点心,朝伯祖母家而去。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急匆匆地赶回军营,直奔曹彬帐中而来。

  原来他在伯祖母家说起此事,并拿出蜡丸给她看,由于好奇,他将蜡丸砸开,这可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蜡丸里哪里是什么药,原来是一幅写满蝇头小字的白绫锦!

  曹彬看完锦上的文字,沉思了片刻,觉得事情重大,对荆嗣说道:“带上你的伍卒,立即快马火速回京,把它交给赵枢密。误了事我要你人头!”

  “是!”荆嗣转身就走。

  “等等,带上通关的文书。”




  曹彬率兵晓行夜宿,很快来到辽州。

  “你来得正好!”党进和崔彦进出城迎接曹彬。“听说契丹西南招讨使挞烈带了六万兵马正往这边走呢。咋打?”

  “确实?”

  “这还会错?几路探报都这么说。”党进肯定地答道。“你说该咋个打法吧?”

  曹彬不紧不慢地对党进和崔彦进说: “崔将军还回潞州去,党将军,你带着全部人马撤回相州,严密布防,曹某立即回京师复命。”

  “啊?”党进大出意外。“那不白打了吗?皇上要杀头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本来也没想真正打太原,只是探一探虚实罢了。看来这刘钧确实心虚,我们这万把人就把他吓坏了,就忙不迭去请契丹帮忙了。”曹彬一脸的沉着。“我等在辽州先饱食三天,然后撤兵!”

  “扯球呢!”党进脑袋不住地摇。

  就在赵匡胤与王全斌商议伐蜀事宜时,赵普送来了荆嗣的蜡丸锦书。看过之后,赵匡胤异常兴奋,对赵普说:

  “这回可让朕抓住了大把柄,有了堂而皇之发兵蜀国的理由了。”

  原来荆嗣得到的这个蜡丸,是孟昶写给刘钧的密信,信上邀刘钧发兵南下,切断宋朝晋、绛、隰、河中、长安一线,与蜀国合兵,共分西北之地,然后进逼中原。

  “谁得到的?”赵匡胤问赵普。

  “是曹彬所部一个叫荆嗣的伍长,老将荆罕儒的侄孙。”赵普把荆嗣无意得到此书的事略略讲了一遍。

  “给他记上大大的一功,擢升三级!”

  “遵旨。”

  “赵枢密,选个文臣到成都去一趟,数责孟昶之罪,劝他投降。若不投降,朕再以雄兵加之。朕看那个卢多逊十分精明,让他去吧。”

  赵普迟疑了一下: “臣以为李穆出使更为合适。”

  “就依你。”赵匡胤没有坚持。

  几个人又继续商议了一阵,最后赵匡胤叮嘱王全斌:

  “你入蜀之后切不可多杀人命,朕要的不是人头,只是那片本该属于大宋的土地。若是旧性难改,莫怪朕重责于你!”

  “是!”

  王全斌、赵普等离去之后,已是天将黑的时候了。赵匡胤伸了个懒腰,在阎承翰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册立宋氏为贵妃的大礼昨天刚刚举行完,和这一年的长春节放在了同一天,这对宋氏来说,真是个不错的兆头。

  昨天晚上,赵匡胤召宋贵妃来到寝宫。不知是由于她不习惯宫中的环境规矩,还是由于初次侍寝有些惧怕,总之这个初夜被她弄得十分尴尬。先是赵匡胤唤她入帐,她失魂落魄地迟迟不动。好不容易上了床,又止不住啼哭起来。好在她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承恩之后便恢复了理智,还主动伸出玉臂将赵匡胤的脖子勾住,大大地赔了一通不是,表示日后一定尽心伺候皇上。赵匡胤狠狠地捏了捏她的下颌,在他看来,虽说宋氏位为贵妃,其实不过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孩子。

  寝宫里灯烛通明,暖暖和和。赵匡胤脱了外衣,刚在榻前坐定,宋贵妃便在王继恩护送下走了进来。这一回她果然落落大方,倒让赵匡胤觉得有些像她母亲的派头了。她款款地朝赵匡胤施了家人之礼后,命王继恩将灯烛灭去数枝,只剩两盏,然后带些盛气地对王继恩说:

  “外面伺候着。”

  “遵懿旨。”王继恩应声退出,心里有点不受用。别看这位贵妃年纪小,脾气却不小。

  宋贵妃与赵匡胤相并而坐,笑得凤眼一眯,声音十分甜脆:

  “皇上,臣妾今天才像梦醒,原来臣妾已是赵家的媳妇,要为皇上生儿育女,继皇统,延嗣续,保咱大宋朝万万年呢!”

  说罢,格格地笑起来,仿佛在玩一场游戏。

  “明白就好。”

  “皇上,臣妾既然做了贵妃,自然要皇上好好疼爱臣妾。”宋贵妃起身,移到赵匡胤面前屈膝仰面,两臂将赵匡胤脖子勾住。

  “此话怎讲?”赵匡胤觉得她把关系弄颠倒了。

  “皇上是大男人,臣妾是个孩子,所以要疼爱臣妾,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嘛。” 宋贵妃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态度十分认真。

  “朕的嫔妃就是朕家里的,都会疼爱的。”赵匡胤心里想笑,忍住了,只抚了抚她的乌发。

  “那不行,臣妾是贵妃呀,将来还要当皇后呢。皇后当然要皇上倍加疼爱。”宋贵妃把“贵”字和“皇后”说得很重。

  “哦?”赵匡胤终于笑出声来。“怎么才叫‘倍加疼爱’?”

  “臣妾想,”宋贵妃调皮地歪了歪头。“皇上除了问政,臣妾都要陪着你。臣妾要和皇上逛花园,粘知了,捉蚂蚱,斗草,拆连环锁……臣妾还,还要天天亲你的胡子,把你的胡须都亲掉!”

  “你会这么多把戏?”赵匡胤被宋氏的顽皮说得心痒起来。“想想,你还有什么把戏?”

  “当然还有。”宋贵妃诡谲地一笑,露出一排皓齿。“皇上明知道的,还用问臣妾吗?”

  “朕不知道。”赵匡胤故意说。

  “哦……那臣妾就告诉皇上吧,就是昨天夜里没玩好的那套把戏。”

  一句话把赵匡胤全身的血都撩到了头顶,他顺势把宋贵妃掂起,撂在榻上。原来这是个轻得像燕子一样的尤物。

  宋贵妃一阵又一阵疯狂地放纵,让赵匡胤忘了一切,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眼前这个娇小女子究竟是什么?她何以有如此的魔力!直到狂潮汹涌过后,他还意犹未尽,把宋贵妃紧紧搂在怀里,体会她那一股一股呼吸的微热。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体验到了什么是


拥有女人的滋味,当皇帝之前的媾合,当皇帝之后的召幸,尽管贺氏、王皇后、薛昭仪等都对他唯唯顺从,对他知冷知热,可回味起来,似乎都仅仅是延续后嗣的简单劳动。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刺激,如此的畅美,如此的忘乎所以、失魂落魄!他喘着气,又想起自己曾经十分鄙视的那些惑于女色的前朝帝王。此刻,他却突然理解了那些家伙为什么沉溺于此而不能自拔的原因。他心中不由得惊了一下,臂膀一松: 我是不是……?

  宋贵妃乘势将头挣脱,探出锦被,与赵匡胤紧对着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皇上,臣妾小时候总听见夫人们喊自己丈夫叫‘官人’,这是为什么呀?”

  “唔……”赵匡胤哪里想过这样的问题。“你来说说看。”

  “臣妾猜想呀,‘官人’就是做官的人。”

  “此言有理。”赵匡胤像哄孩子一样敷衍她。

  “皇上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四海之内都是皇上的家,所以人们总是说‘皇家皇家’嘛,对不对?”

  “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妾觉得从平民到官吏,都对你口称皇上、陛下,你会听腻烦的。臣妾是皇上的贵妃,不想从俗,所以臣妾想呀,以后改个叫法。”

  “你想叫朕什么?”

  “臣妾想叫皇上做‘官家’,好听吗?”宋贵妃说罢格格一笑,在赵匡胤唇上亲了一下。

  “你竟敢如此调皮!”赵匡胤不知该说她什么,只是这一吻,又使他冲动起来。“朕要罚你!”

  宋贵妃又发出铃儿般的憨笑: “官家,官家。多好听呀!”

  赵匡胤半嗔半喜地在宋贵妃额头上拍了一下,说道:

  “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贵妃娘娘。”

  “锦被之下,还说什么贵妃不贵妃,连皇上也没有了嘛!臣妾明白,什么贵妃呀,皇上呀,都是大庭广众之下做给别人看的。官家,快来呀,咱们再玩一场把戏呀!”

  曹彬回朝复命,将北汉辽州刺史杜延韬、大将郑进投降以及契丹派兵、自己在相州布防之事一一向赵匡胤禀奏过,并赞扬党进和崔彦进攻城略地的勇猛。

  听完曹彬的禀奏,赵匡胤说道:

  “看来北边还要增加一些防守的兵力。朕打算启用杜延韬和郑进,让他们率所部开赴邢州,受党进总辖。这样既可以瓦解刘钧的军心,又可以增强边境的防卫力量。另外……”他沉思了片刻,又说:“这一回要用到李彝兴了。朕打算派人到夏州走一趟,多带些金银绸绢,让李彝兴发兵牵制刘钧的西境,这样刘钧就无暇东顾了。”

  “陛下如此安排,使刘钧两面受敌,实在恰当。”曹彬应声赞同。又问道:“臣是否可以告退?”

  “北边的事先这样吧。你派人送来的蜡丸锦书至关重要,朕已命李穆出使西蜀劝降。但孟氏占据西蜀数十年,轻言归降怕是没那么简单,仗还是要打。眼下众将大都部署完毕,潞州的崔彦进,朕也把他安排在王全斌帐下了。他刚练完兵,正好乘其锐气。只是还有一个兵马都监没有合适的人。朕想问问,你以为何人可担任此职?”

  “陛下,臣年轻后辈,不敢妄发议论。”

  “朕已选好了一个人,请你评判。”

  “不知何人?”

  “就是你。”

  这确是曹彬没有料到的事,他连忙辞谢道:

  “臣于诸将之中最无威望,征蜀这样的大战,臣绝不敢担此重任。如果陛下不以臣为怯,臣愿担当先锋。”

  “就凭你攻下辽、石二州而不伤一民,这副担子就非你莫属。没有威望?这次朕就给你一个树立威望的机会,不必再辞了!”

  “谢陛下信任!”

  “你先去准备准备,等李穆的消息,再做定夺。”

  按照入蜀的行期,赵匡胤估计李穆至少也要三个月才能返回。可是还不到一个月,李穆便回来了。

  偏殿中,赵匡胤正与赵普商议如何设置转运使,一听说李穆求见,有些诧异:

  “这么快?宣!”

  李穆进殿,将此行始末向赵匡胤一一奏报。原来他从凤州刚刚入蜀,便遭到了蜀兵的拘押,直将他送到兴州大营,与蜀帅赵崇韬相见。李穆历数孟昶暗通北汉、与大宋为敌之罪,并传旨劝蜀国归降,以免屠戮之祸。赵崇韬是个性格暴烈的武将,不但斥李穆有眼无珠,还大骂赵匡胤强夺人国。不容分说,命人将李穆押出北境,并威胁说蜀国自有金城汤池,宋军胆敢来犯,定叫他有来无回。

  赵普本想赵匡胤会因此气恼,谁知赵匡胤轻轻捋了几下胡须,说了句:

  “这下朕有事可做了。”

  “陛下打算何时发兵?”赵普连忙请旨。

  “哪里,何时发兵是你枢密使的事。”赵匡胤不温不火,又扭头对阎承翰吩咐:“传旨工部尚书掖门候命,朕今天高兴,想与他到汴河边儿上散散心。”又对赵普说:“赵枢密是否也有兴致?陪朕同往,如何?”

  这一来赵普更猜不着了,不过既然皇上说了,他自然要随侍。

  “备马!”

  “陛下,汴河边闲人凑集,是否要清道?”




  赵匡胤朗朗一笑: “朕日以继夜为国操劳,为民求利。朕就不信,还有哪个会忍心加害这样的好皇帝!”

  汴河是条流经京城的河。显德年间未修新城之前,河水自西面的阊阖门和宜秋门之间流过,东出丽景、保康二门。后来修了外城,自阊阖至宜秋间扩修了一条大道,道里的民居大多已迁到了外城,因此这一段汴河沿岸,民居已不再密集。赵匡胤带着赵普和那位姓余的工部尚书,便服来到阊阖门前。他今天兴致实在不错,抬眼时瞥见门楣匾上写着“阊阖之门”四个大字,问赵普:

  “阊阖门就阊阖门吧,为什么还要加上一个‘之’字?”

  赵普连忙回答: “陛下,这‘之’字是个语助之词,原本无义。”

  赵匡胤有些不屑,说道:

  “阊阖门三个字多好,偏要加个什么‘语助’,助得何事?这些酸文人啊,若都能用心助朕,而不仅是‘语助’,天下太平岂不是指日可待?”

  “陛下所言极是,有些文人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做起事来一派酸腐。这还算好的,更有一班势利之徒,心怀叵测,结党营私,就更是祸国殃民了。”

  说着,三个人来到河岸。由于开封府连年修整,此处春有垂柳飘丝,秋有金菊吐蕊,汴京人时常到此处游玩。

  赵匡胤跳下马来,朝河边指了指,问余尚书:

  “此地若建府第庭院,需要多少时日?”

  余尚书躬身回禀: “不知陛下所建府第规模如何?”

  赵匡胤思忖片刻,说道: “二百余间。”

  正说话间,开封府尹晋王光义也带着府兵匆匆赶到,驱散了周围的士民,气喘吁吁地奔到赵匡胤面前道:

  “臣弟不知陛下出巡,护驾来迟。”

  “朕只不过随便走走,没有让你护驾。”赵匡胤随口说道。

  “禀陛下,若以二百间厅屋计,再加上雕梁碧瓦,臣恐至少要十个月的时间。”余尚书回答赵匡胤的问话。

  “好。”赵匡胤一语撂定。“就仿兴元尹光美的府第修造,十个月内必须建成。”

  “遵旨。”

  赵光义有些疑惑,问道: “陛下为什么要兴建府第?”

  “这是朕的事,与你们都没有干系。”赵匡胤朝晋王摇摇手。“能住进这样的庭院,朕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众人都为赵匡胤此举感到迷惑,只有赵普猜出了其中的玄妙,他也不说破,只凑近赵匡胤道:

  “陛下,天不早了,回宫去吧。”

  赵匡胤跃上马,赵光义与赵普二人分侍两侧,前有潘惟德指挥的孩儿军,后有开封府的健卒。一行人回到宫门之前,赵匡胤让光义回府,不料赵光义却说:

  “陛下,臣弟有话要奏!”

  “哦?那就进宫去说吧。”

  “陛下,臣弟早想说几句话。”赵光义边走边说。“臣弟以为陛下近来有些变,有几句逆耳之言,还望陛下恕罪。”

  赵匡胤停住脚步,瞅着光义。

  “一连几次早朝,臣弟都看见陛下精神不济。昨天魏仁浦竟将此情与臣弟直说出来。臣弟以为魏仁浦固然不该如此放肆,可陛下千万要记住创业之艰难,记住当初不惑女色的誓言。除了魏仁浦以外,臣弟还听说大臣们也在议论,说自从宋贵妃入宫之后,陛下总有些萎靡。今天陛下又打算在河边修建宫室,大兴土木,臣弟更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南征北讨,正是重困民力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把宫室修到宫墙之外呢?”

  这席话显然是逆了龙麟,赵匡胤十分生气,只因赵光义是自己的亲弟弟,刚想发作,又忍住了,说道:

  “你无须多虑,朕一心想的是国家土宇、四方民瘼,怎么会惑于女色呢?这些混账大臣,一见打瞌睡就认定是女色所致,全不知朕昼思夜想的是什么!至于建那几间房,又不是朕自己要住,就犯了大兴土木的错了?”

  说罢,头也不回,径自入宫。刚走了几步,只见宋贵妃笑吟吟地迎了过来。赵光义从没有这么近地见过这位娘娘,定睛看时,果然是位极其动人的美女,心中不觉也咯噔了一下。直到见她扶着赵匡胤转过宫墙,自己才返身出宫。





第二十九回 范丞相鞠躬尽瘁

  就在赵匡胤紧锣密鼓分布伐蜀将帅时,老丞相范质突然病倒。这一天早朝,大臣中竟有哽咽下泪者。散朝之后,赵匡胤匆匆换上衣裳,赶到范质的府第。

  范质家在皇城西边不远之处。府第看起来还算宽敞,但一进府门,便觉出一副陈旧萧条之象,看得出廊柱屋楹多年没有修缮过,已经有些剥蚀,厅室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赵匡胤进到正厅坐下,因范质卧床无法走动,他的儿子范旻出来叩拜。范质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现为开封县的知县。

  “老丞相病情如何?”

  “禀陛下,家父昨夜病重时,口不能言。今天像是稍有好转,太医正在为臣父诊治。”

  赵匡胤站起来: “走,带朕去看看。”

  “陛下,病人卧房不干净,望陛下……”

  “他是朕的宰相!”赵匡胤叫了一声。“朕还会嫌弃他?”

  太医正从屋里出来,见到赵匡胤,连忙下跪。

  “怎么样,要紧吗?”赵匡胤问道。

  太医面带无奈之色,嗫嚅答道: “回陛下,丞相患的是风疾,怕是……”

  赵匡胤大步走进范质卧房,径直来到床前,往榻边一坐,攥住范质枯瘦的手:

  “丞相安心服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范质直视着赵匡胤,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苍老而绝望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丞相是太累了,这都怪朕。从今日起,你只管安心治病,凡有所缺,尽可直言,朕都会给你送过来!”见到范质那双无神的老眼,他一阵心酸,因为他以前从未这么长久地注视过这个老人。

  “陛下,臣是太累了。臣从世宗皇帝为政时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新朝,更是不分昼夜。”范质的声音很轻,语调也比常日慢了许多。“臣尽心了,无愧于陛下了。臣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丞相,”赵匡胤有些激动。“朕知道你为大宋朝鞠躬尽瘁,百官万民都知道你是国家的好丞相。你不要说丧气话,不久就会好起来的。”

  “陛下……”范质刚叫了一声,突然脸涨得通红,嘴唇虽然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了。

  “丞相,丞相你要说什么?”

  “爹爹!”范旻凑近范质的脸。“你要说什么?你要……”

  范质艰难地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在空中晃了晃。

  “要笔?要写字?”范旻领悟了父亲的意思,忙对家仆说:“快,快去取纸笔!”

  仆人飞快地将笔砚端上来,范旻把笔递到范质手里,又把厚厚的一叠纸撑在范质面前,给他一个正好写字的位置。

  范质的手颤抖得很厉害,范旻不得不托住他的肘部。他的字也已是歪歪扭扭,勉强认得出。

  “我”,范质写完了第一个字,喘了口气。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范质面前的纸上。

  七个字终于写完,虽然参差不齐,但连起来是一句话:

  我欠世宗一个死。

  范质无力地垂下胳膊,笔滑落在地上。太医连忙上前诊了诊脉,对赵匡胤摇了摇头。

  赵匡胤面色凝重地从范质卧室走出来,他觉得眼泪直往外涌,于是仰头朝天,想让那即将流出的泪水渗回眶里。五六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在臣下面前流过泪,今天他真有些控制不住了。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范质的一生。且不说此人在周朝时如何操劳国事,就是入宋的这几年里,上至太后、皇后的丧葬,祖宗的迁葬,纳美人、立贵妃的朝仪,肃贪倡廉、救荒戢盗、百官考绩、礼仪典章之确立……事无大小,必亲问之。生性耿介,有话就说。虽然他的固执也让自己生了不少的气,而他也落了满身的埋怨,可如今回想起来,他又是个无可指责、无可怨恨、无可挑剔、近乎完美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出以公心。看他那个府第,虽然称不上家徒四壁,也绝不像个宰相门庭!

  赵匡胤闷闷地进了膳,走到庭院中。天阴惨惨的,空中响着阵阵蝉的哀鸣。他在考虑范质之后由谁来接任宰相之职。

  阎承翰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陛下,陛下,范丞相,薨逝了!”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事,赵匡胤的脑袋里还是“嗡”了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潘美自抵达湖南之后,命李汉琼仍旧驻守江陵,镇抚荆南士民,并命他努力积聚粮草,打造舰船,以备征讨蜀国大军之需。他自己则把尹崇珂、王侁等将领召到潭州,命他们训练士伍,收剿流寇。同时把周保权的军队进行整编。最后这项任务,吕余庆在任时已经进行,但是十分艰难,因为李处耘、王侁等攻破湖南时,王侁所部把拼力反抗的一些湘西军卒杀死后,又将俘虏的数人杀了吃肉,以威震蛮人。这种做法不仅激怒了部落蛮卒,连朗、潭、衡等州的将卒也对宋军极为抵触。潘美到任后,费了很大气力安抚士民,好不容易才使潭、朗之地安定下来,而西边土著首领秦再雄又聚集大批士卒,声言要进攻潭州,恢复旧土,把宋人赶出湖南。这个消息一传出,潭州周保权旧部又是一片骚乱,大有蠢蠢欲动、互相应和之势。为了安定军民之心,潘美一面派人飞马回京奏报,一面将王侁及当时杀食人肉的将校带到潭州,邀秦再雄来潭州商谈。秦再雄是个铁汉,也不怕潘美设什么圈套,竟答应了潘美的邀请,而且只带了几十个人来到潭州。这时,朝廷的圣旨也到了,任命秦再雄为辰州刺史,王侁降官四等,向湖南之民负荆请罪,其余诸事由潘美便宜处分。潘美与尹崇珂等计议,决定处死杀食蛮兵的主犯五人,与秦再雄歃血盟誓。秦再雄见宋朝皇帝和主帅确有诚意,食人仅仅是个别士卒所为,且已当众正法,才答应不再追究。在宣誓之后的宴会上,秦再雄告诉潘美一个消息,让潘美倒吸了一口冷气。

  “潘帅,此事若是再迟几日,我就与南汉陆光图将军合兵血洗潭州了。”

  潘美沉静下来,诚恳地说:

  “秦刺史真是个实心人,既与潘某不分彼此,潘某也正要虚心聆教。刺史如今打算如何应对?”




  “打呀!”秦再雄毫不犹豫地说。“宋家天子诚心待我,潘元帅也和我推心置腹,秦某就会豁出命去。”

  “怎么个打法?”

  “陆光图约我举兵直下潭州,我如今依旧答应他,待他过了攸水,我带兵在云阳山把他的后路切断。那时潘帅从潭州南逼,我在云阳堵截,两处夹击,这仗还不好打吗?”秦再雄说得十分自信。

  两人又商议了很长时间,潘美才让秦再雄速回辰州集结兵马,就按他的计划行事。

  南汉郴州刺史陆光图所领的军队,称得上是其国最精锐的一支。陆光图也一直想建立军功,在诸将中树立威信。湖南周行逢在世时,与南汉两不相犯,边境倒也无事。自从宋人灭了湖南,陆光图就感到威胁日增。汉主刘乐得陆光图愿意效命,又为他增拨了暨彦赟的数千兵马,犒师的钱帛隔些天便送来一批,所以郴州兵的衣食军需比其他地方的士卒优越得多。湖南秦再雄与宋人分庭抗礼,陆光图决定抓住这个机会与他联合,并约定夺回湖南后,两方共分其地。让陆光图大为恼火的是,到了约定发兵的前几天,刘却派了内常侍邵廷琄为招讨使,当了自己的上司!这让陆光图非常气愤,连郴州校卒也颇有怨气。但既然已与秦再雄约好,仗还是要打。

  邵廷琄是个很精明的太监,有他自己的打算: 不管他有多少兵,也不会去充先锋打头阵,那是陆光图、暨彦赟的事。陆光图出兵可能会胜,也可能会败。胜了,自己率兵继之,头功还是自己的;败了,宋人很可能会直杀过来,那时自己手里必须要有兵,否则只能等死。为了防止不测,他安驻在郴州,并从陆光图手里又留下三千兵马,连同自己带来的,共计七八千人,足够御敌之用。

  部署已定,陆光图率师从郴州出发。为了避免被宋军发现,他一路上尽拣山间小路行进。过了候昙山,又进入武功山,才在攸县涉过攸水。好在此行所带粮草甚丰,士卒们只是磨穿了两双鞋,肚子没饿着。此后的行程全都是沿着宋、唐边界隐没,就这样晓行夜宿,顺利抵达了醴陵。此时醴陵只有几百宋兵,闻得南汉大军来袭,早已纷纷窜逃。

  探报传到潘美手中,秦再雄也派人递来文书,称他已带领人马从汉军背后包抄,扼住攸水,万无一失。

  经过整饬的宋军密密麻麻布满潭州城郊。潘美准备以逸待劳,把战场摆在城外。

  直到陆光图再派人与秦再雄联络时,才发现已经被蒙然困在了危殆之地。陆光图恨得咬牙切齿,大骂秦再雄背信弃义。可事到如今已没了退路,只有拼死一战了。好在自己人马众多,背水之战,还说不定谁胜谁负呢!他命暨彦赟迅速把兵马布定,站在一个高台上,拔出宝剑,高喊道:

  “男儿们,从现在起,本帅与你们的命都已经没了,我们是一群死鬼!本帅想把命拣回来,你们也想把命拣回来。怎么拣?”

  “死战!”将校和士卒气昂昂地应声大吼,声浪震天。

  “讲得好!”陆光图把剑举过头顶。“握好你们的刀枪,杀进潭州,城里边有的是金钱美女,男儿们,杀进潭州!”

  黑压压的南汉兵向州城直扑过来,潘美分命诸校拉长战线,从两翼合围,两军骤然合为一处。潭州城下杀声四起,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潘美没有料到南汉兵如此奋勇,直杀了一个时辰,竟没能将陆光图击退。尹崇珂问道:

  “元帅,是否再增兵?”

  “用不着。”潘美有把握地说。“陆光图困兽之斗,不会持久!”

  两军肉搏拼杀,虽然撂倒了不少士卒,但汉兵越战越勇,合围过来的宋军被撕开一个个缺口。尹崇珂有些焦急,又对潘美说:

  “元帅,这样伤亡太大呀!”

  “打仗嘛,还能不死几个人?”潘美不动声色,一甩战袍,登上了帐前的高梯,朝远处望了望,又回到帐前,对尹崇珂说: “现在两军都已疲惫,是时候了。”回头命身边的将佐,“传命李超,从汉兵后面包抄过去!”

  酣战的汉兵确已疲惫不堪,渐渐乱起来。李超所带的几千人马风驰电掣般冲杀过去,顿时将汉军断作两截。被围在中间的汉军士卒有的跪地投降,有的还在做最后挣扎,被切在外面的汉军则像潮水般向后退去。

  陆光图见形势陡转,对副将暨彦赟说了声: “快撤!”便带领后军疾速沿原路退回。前军将士们见大军撤走,也都各自夺路逃命,能追上大军的就拼命追赶,有些受了伤的和跑得慢的则四散躲进草莽之中。

  看着渐渐远去的汉兵,潘美鸣金收军。尹崇珂请求乘胜追击,潘美不肯:

  “他敢来蜇我,我不把他拍死不算能耐!别急,他跑不了,秦再雄在攸水那儿等着他呢!本帅歇口气,再带你们去捅马蜂窝,那才过瘾!”

  陆光图率军跑了一阵子,看看宋军并没有追上来,才定住了神,与暨彦赟商讨下一步的去向。

  “依末将看,不如东击浏阳。”暨彦赟献策说。

  陆光图想了想,浏阳是个小县城,城东便是唐国境土,若是作为进攻之前的休整之处,倒也使得。如今秦再雄投降了宋朝,反攻潭州已不再可能。如果占领浏阳,沿着唐界返回郴州,再做打算,也不失为一策。于是采纳了暨彦赟的意见,下令全军连夜开拔,直奔浏阳。

  秦再雄沿攸水一线布下大阵,不想等了数日,并没有见到有败退的汉兵,直到他派往潭州的哨卒返回,才知道陆光图败后向东逃窜,估计是绕道唐国回了郴州。哨卒带来潘美的军令,命他所部原地不动,等待大军南行,合兵攻打郴州。

  一个月后,潘美、尹崇珂率领两万大军在攸水会合,随后分道南行,在耒阳一线停下来,大营就扎在耒阳城外。耒阳百姓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军队,听说是来攻打南汉的,情绪都高


涨起来。乃至里胥细民,不断有给王师送粮送鸭者。最让潘美兴奋异常的,是本县一个秀才给他送了一份标识十分详尽的郴州地图。

  二人在营帐里展开了这张地图,见郴州左近满眼都是山峦的标志,仅在州城四围,就有文明山、东山、香山、曹王寨山、马岭山、黄相山等,山外又有山,整个郴州城包裹在重峦叠嶂之中。南行之前,潘美也听说郴州城山环水绕,是南汉国的天然屏障,汉国之所以几十年安然无恙,就是靠了这些山脉。细细看来,果然是易守难攻。

  “元帅,末将有个想法。”尹崇珂看完地图,有些心得。

  “说。”

  “元帅请看,”尹崇珂指着地图上沿郴水而贯通南北的一条大路,又在郴州四围画了个圈。“大路上必有重兵把守,我军再多,也没有用武之地。秦再雄生长于蛮瘴之地,其土兵也个个如猿如猱,最善于山地攻守。末将想,不如命秦再雄分兵入山,声言攻城,这样会把郴州守兵弄得不知所以,阵脚必乱,防守大路者也会疑东疑西。重兵一摇,我大军再突袭深入,只要冲破大路防线,便可直逼城下。这时秦再雄再从山路中杀出,便可对郴州形成包围之势。”

  潘美点点头。

  再说陆光图果然沿着湖南与唐国的边界回到了郴州。虽然在潭州打了败仗,但由于撤退及时,保存了大部分的兵力。退一步说郴州还有被邵廷琄截留下的人马,合起来尚有相当实力。尽管陆光图与邵廷琄小有龃龉,但为了防御宋军,二人还是合力操练,盛兵城下。

  没过多久,哨卒来报秦再雄已经就任宋朝的辰州刺史,还带着兵反过来攻打郴州,陆光图气得肺都快炸了,他传下号令,有能生擒秦再雄者,赏百金。

  秦再雄受潘美之命,将所部分成二十多股,从耒阳出发,神出鬼没,果然弄得郴州防务阵脚大乱。此时陆光图几乎将所有兵力都用在对付山间秦再雄蛮卒的骚扰上,郴州北隘交给邵廷琄把守。就这样一连持续了半个多月,陆光图被拖得精疲力竭,邵廷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生怕潘美的主力大军攻打隘口,所以连连敦请陆光图聚兵守险。陆光图骂他胆小鬼,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直至邵廷琄一怒之下将守隘的兵马撤退到郴州城南,陆光图才急忙调集军队开赴城北。而此时已经晚了,潘美、尹崇珂的大军浩浩荡荡沿郴水飞奔南来。大路上,李超所率精骑抢先翻过隘口,在山下一片平缓坡地上与陆光图相遇。

  陆光图骑马立在军前,李超与他对面而站,虎虎两将,四目对视,不过三四丈远。李超的背后是重重的高山,陆光图背后只有通往郴州城的一条路。双方都无法迂回,可谓是狭路相逢了。

  陆光图呵呵大笑,用长矛指着李超叫道:

  “乳臭小儿,你也敢来与本帅争锋?”

  李超应声说道: “陆刺史无故攻我潭州,本将军不过是想用这枝枪为大宋讨个公道!”

  “你宋朝凭什么攻取湖南?这也叫公道吗?”陆光图怒目圆睁,吼道,“来吧,臭小子!”

  两将各挺钢枪,交起手来。士卒们目睹这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一时都呆住了,直到战了数十回合,汉军副将暨彦赟才大声喊道:

  “冲过去!”

  汉兵呀呀呼喊着围奔过来,李超身后的精兵也应声前驱,两军霎时厮杀在一起。可惜李超所带士卒不多,一场肉搏,死伤大半。再看那陆光图也是好身手,四十多岁的人,臂力强劲,左挡右杀,不露一点破绽。李超恨不得一枪戳死他,却一直寻不到机会。眼看李超所部渐渐不支,忽听得山坳里又响起一片呐喊声,原来是秦再雄集合步卒赶了过来。陆光图稍一迟疑间,秦再雄的蛮卒已经像一道闪电,插进汉军之中,迫使汉兵倒退几十步。此时陆光图也丢开李超,退到阵前。

  尘土中,只见秦再雄穿双草鞋,一副草莽之态,直愣愣地盯着陆光图:

  “咱在这儿见面了!”

  陆光图咬牙骂道: “无德蛮贼,反复小人,我杀了你!”

  秦再雄也不慌张,陆光图的马头快到面前时,他矫捷地闪身一躲,倒让陆光图收不住缰,冲进宋兵阵中。李超手起枪出,将他挑下马来。

  汉兵蜂拥而上来夺主帅,宋兵步、骑齐来抵挡,把汉兵击退。几个健卒七手八脚把陆光图捆了起来,陆光图大叫:

  “放开!放开!”

  血顺着他的左臂流了下来。

  汉兵在暨彦赟的指挥下又围拢过来,秦再雄的蛮兵一连被刺倒了几十个。李超怕自己兵少抵挡不住,将陆光图揪上马,横在自己胯前,准备向后退却。就在这时,北边大道上黄尘腾起,潘美、尹崇珂大军冲了过来,震天的杀声让暨彦赟愣住了,汉兵也不知该进该退,焦急地望着暨彦赟的大旗。终于,大旗倒向一边,在飘风中向南移动起来。李超和秦再雄见潘美赶来,精神大振,各自奋勇,带着步骑追赶暨彦赟。汉兵后队进了郴州城,吊桥刚刚提起,秦再雄的军队也赶到了城门之下。

  潘美在隘口战场跳下马来,望着眼前歪歪扭扭躺满一地的士兵,皱紧了眉头。这些兵大都是他从京城带过来的,跟了他不少年头,而且朝夕相处。前几天李超请求为先锋夺取隘口,潘美把这支最精锐的军队交给了他,想让他们建头功,领厚赏,不想大部分都死在这里,成了野鬼孤魂!

  他慢慢将头上的铁盔摘下来,朝死去的士卒们鞠了一躬,喃喃说道:




  “弟兄们,先在这里歇歇吧,潘某要让全郴州的人给你们陪葬!”

  跟在后面的校尉士卒都哽咽起来,按照潘美的命令,他们在不远的山脚下把这些阵亡人掩埋了。

  郴州城被团团围住,千军万马,层层匝匝。就这样相持了两天。第三天凌晨暨彦赟走上城楼时,见城下不远处,宋军已经架起了炮具,他不由倒退了两步。没过多久,军校们先后来报,说城的四面都有宋军的石炮。

  暨彦赟走下城楼,觉得腿像坠上了铅砣。

  “天丧我也!”暨彦赟仰天长叹。

  “暨将军,向后撤吧!”一个军校说道。

  “投降?”

  摆在暨彦赟面前的有三条路: 第一,开门投降。主帅陆光图犯了绝大的错误,他逞一时之能,深入湖南想攻取潭州,把宋人惹恼了,此时投降,也不会再得到他们的谅解,必是个死。降已是莫大之辱,降后再遭屠戮,那就是辱上加辱。第二,弃城而逃。他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刘处置败将的酷刑: 一个活生生的壮汉被捆在木桩上,剥光衣服。先是用烧红的烙铁在两臂、胸前、腹部、大腿烙个不停,那焦臭的气味,那鬼嚎般的惨叫,真让人毛骨悚然。然而这只是第一步,等他醒来,又有太监用尖尖的刀子把两只眼珠剔出来,两个淌着鲜血的圆球垂在鼻子两边,已经没有一点人样子了,那刀子又捅进嘴里,把舌头割下来。如果这时人死了还算幸运,可惜他还喘着一口残气,于是那刀子再把烙糊了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把阳具也割下来……逃回去不仅自己要面临这样的酷刑,还会牵连其他将校,能逃吗?剩下的一条路就是死守。可是城下的数万宋军,几十架石炮,自己都看见了,孤城一破,肯定也是死。必死之人,还要费心地选择一个死法,那是什么滋味!

  城门卒收到宋军用箭射进来的一块白绢,上面写着: “限一日开门投降,不则屠城。”

  “暨将军,我看还是投降吧!”一个副将近乎哀求地说。“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听从天命吧!”

  暨彦赟“嗖”地抽出宝剑,朝副将腹部狠狠刺去,剑锋带着一股鲜血喷出他的后腰。他拔出剑,用自己的战袍将血揩净,收回剑鞘,也不顾惊惶错愕的众将,大步朝州衙走去。

  郴州城成了一座死城,在瑟瑟凄风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

  “开炮!”

  一阵将军炮后,吊桥的绳索终于被巨大的炮石击断,硕大的吊桥重重地砸在壕隍上。李超身着银甲,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与潘美并肩而驰,他刚想挥枪入城,被潘美一把拉住。只见潘美黑青着脸,大声命令身边的军校:

  “传本帅命令,东、西、南三面都给我开炮!把炮石上都给本帅捆上硫磺包!”

  军校飞马绕城传令。李超不解地问:

  “元帅,城门开了,为什么还要轰城?”

  潘美一声不吭,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元帅,元帅!我们快进城吧!”

  潘美还是一声不吭,还是连眼都不眨。

  城三面的炮齐声响起,城楼上被砸起的砖瓦四处横飞,城上没有士卒,有的炮已经打进城墙之内,硫磺引起的浓烟一阵阵地往天上冒。

  “元帅,城里百姓太多,不要再打炮了!”李超又劝道。可潘美没有任何反应,这让李超更急了,现在明明可以进城而不进城,难道真要把郴州城夷为平地?真要让郴州人碎成齑粉?他猛地跃起马来,朝东城飞奔而去,边驰边叫喊着:

  “停住!不要打炮了!停住!”

  他又从东城跑到南城,从南城跑到西城,绕回到阵前,对还在开炮的士卒狠狠戳了一枪杆,吼道:

  “住手!”

  四围的炮声都停了。潘美大踏步走到那个被李超戳倒的士卒身边,伸手猛地将炮柄狠狠一拽,“轰”地一声,最后一炮数十斤重的巨石砸在城门脸上,把“郴州”两个字击得粉碎。

  尹崇珂来到潘美身边,拽住潘美的胳膊:

  “元帅,李超将军说得对,我们进城吧。元帅先压压火气,别忘了皇上的话,杀伤士民,我们可是要受重罚的!”

  城里面没有反抗,不用宋军喊话,所有的校卒都已经缴了枪械。潘美命城中汉兵都集结在校场上,自己带着尹崇珂、李超等人朝州衙走去。州衙外没有守卒,大门洞开。几个人一进门,望见庭院里站着几个汉兵,地面上,一个将军躺在血泊里,身旁是他自刎时用的剑。

  潘美走到他们面前,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问道:

  “这是何人?”

  士卒们个个面无表情,潘美又厉声问了一句,其中一个才答道:

  “郴州守将暨彦赟。”

  “拖出去!”潘美下令。

  没有人动弹,汉卒们依旧木然地站在那里。潘美掣出宝剑,逼着那几个人,又吼了一声,还是没人动弹。潘美火冒三丈,手起剑落,一个汉卒人头落地,身躯重重地倒在暨彦赟身边。

  其他士卒像几块石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反应地矗在原地。潘美正待挥剑,李超跑上,一把握住潘美的手腕,叫道:

  “元帅息怒!”

  后面跟进来的一队宋卒将这几个人逼到了墙角。还没有来得及把两具尸体拖走,又一队


士卒押着陆光图进了院子。陆光图看了看地上的暨彦赟,抬起头来,仰天大笑:

  “死得好!死得好!”

  尹崇珂走到陆光图面前: “陆将军,大宋天子敬慕天下英雄,归降吧。”

  陆光图摇摇头,态度冷静,对尹崇珂说:

  “请借将军宝剑一用。”

  尹崇珂知道他是要步暨彦赟的后尘,倒退了几步,问道:

  “为什么非要死呢?”

  潘美朝尹崇珂喝道: “成全他!”

  尹崇珂没有动,又问了陆光图一句:

  “陆将军究竟为的是什么?”

  “为了一世英名!”陆光图昂然说道。他低头看见暨彦赟落在地上的剑,猛地俯身将剑拾起,插进了自己腹中。

  潘美一心想用郴州人的血为战死的亲兵祭奠,下令将降卒全部坑杀。李超跪地求情,尹崇珂也从旁劝阻,潘美这才勉强同意: 愿归农者遣散,愿留军者编入宋师。城里的七八千汉兵大约有一半愿意离开。临行,潘美严行戒令: 离城者只准归农耕田,若有再入汉军为卒伍与宋师为敌者,一律杀无赦。可这些士卒迫于汉国酷刑,顶着归农的名义逃出郴州,又纷纷投入了邵廷琄军中。邵廷琄知道郴州的宋军众多,夺是夺不回来了,只得整军后退到汉国北边的第二道防线洸口镇扼守。

  老丞相范质死后,魏仁浦的病情也沉重起来。赵匡胤同意了他辞去副相的请求,并加太傅之职,让他在家中静心养病。这样一来,正、副二相的职位都空了出来。拣选宰相,成了赵匡胤此时的头等大事。他心里比较过的有几个人。第一个是吕余庆,这个人做事勤恳而智数足用。柴荣在世时,与自己相交深厚的人如潘美、李处耘等人,虽然至今忠诚不二,可他们只有开疆拓土之能,不具备治国安邦的智谋,且这些人做事缺少韬略,有倚仗皇帝弄威之嫌,不少朝臣对此都有反感,根本无法用为宰辅。而吕余庆却很会做人,自己当了皇帝,他与自己保持了不即不离的关系,大臣们也往往称他笃厚。前几年削了他的兵权,他一句怨言也没有,依旧恭谨勤恪,这个人可备一选。第二个是窦仪,也是个老臣,于朝廷典故十分详熟,可惜年岁太大,恐怕精力不足。第三个是赵普,此人是大宋朝建国的第一功臣,这是谁都不可否认的事实。于治军于理民,又都颇为有法。此人智足以为宰辅,连杜太后生前也对他十分信任。可赵匡胤觉得此人聪明太过,气也太盛。从他当枢密副使时起,就有一些人与他不和,比如卢多逊,明明是个极有才干的俊彦之辈,可在他赵普眼里,卢多逊简直就是个贪官窃禄的小人。如果赵普当了宰相,会不会大弄权威而压抑人才呢?还有一个是昝居润,此人干过开封府尹,处事果敢灵活,在臣僚中威望也还算高。这个人原本可以大用,可惜年轻时在西北奔劳过度,回京后一直有病,如今在河北定州守护北门。前几个月曹彬、党进攻打辽州时,契丹南面招讨使挞烈发兵南下,回程时在定州打了一仗,昝居润部署指挥,日夜操劳,听说近来病得更重了。

  赵匡胤深深地感慨旧臣老去,卢多逊、李穆等新人又还年轻,现在能用的适合人选只有赵普了。他与晋王光义商议此事,光义也首推赵普。看来此事无需再议。三天之后,赵普由枢密使升任平章事,成为宋朝第二任宰相。

  赵普上任之后,果然风风火火。他首先召集新任大理卿窦仪、大理少卿苏晓以及新任刑部侍郎闾丘仲卿等人重新修订《大宋刑统》,特别强调了要贯彻皇帝以仁为本的原则,既要刑罚严厉,又不准滥杀无辜,量罪定刑,务要准确适度,能从轻者勿要从重。同时又专门嘱咐闾丘仲卿另行制定一套针对朝廷官员的法典,贯彻皇帝三条原则: 一、 谋逆者诛;二、 贪赃枉法者诛;三、 滥杀无辜者严惩。随后又召集六部九卿,命他们各自建立本司账簿,凡银钱出入等事,必须明细记账,以备随时查检。有贪枉者,严惩不贷。又在京城新设置了一个封桩库,将前此所获两湖财物储积起来,专由皇帝本人调用,以备日后战争或天灾之需,又定下制度: 此后攻破诸国或籍没赃款,一律收入封桩。他的这些措施,都符合赵匡胤仁、廉的治国方针,这使赵匡胤甚为满意。

  因为迁葬高祖、曾祖,赵匡胤到洛阳和巩县去了些天。这日回京,赵普率百官在城门迎驾。入宫后百官散去,赵匡胤叫住赵普,因为他心里惦记着几件事。一路上赵匡胤与赵普闲聊,说到此次巡幸洛阳遇见了一个奇人,是个叫张齐贤的布衣青年,此人不知从哪里听说皇帝到了洛阳,敲着河南府门前的大鼓,非要向皇帝进言上书,门吏驱赶几次,他又跑回来几次,说不见到皇上誓不罢休。府尹无奈,只好如实禀奏。赵匡胤巡幸在外,也想倾听民隐,于是把此人召进行宫。只见此人身材魁梧,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边谈还边从怀里掏出一卷纸,为皇帝献上十策: 一是要攻打北汉;二是富民强国;三是对州郡实行政务管理,废除节度使独霸一方的格局;四是要倡导孝道;五是要荐举贤能;六是要兴办太学;七是要为百姓籍定田亩;八是要慎选官吏;九是要慎于刑罚;十是要严惩奸吏。赵匡胤告诉他富民、封建、兴学、籍田四项讲得甚好,表示回朝后即命宰相审度。不想这张齐贤是个犟种,执意强调自己的十条尽善尽美。赵匡胤见他难缠,喝令武士将他打出。

  “此人确是个非常之才,全不亚于你赵丞相!”赵匡胤边走边说。“这样的人多在民间摔打历练,日后进入仕途,定能成就大事。”

  赵普听罢,一句话也没说。

  进了偏殿,赵匡胤往御座上一坐,问赵普:




  “诸州设通判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陛下,臣已拣选了几个能臣,先在南、北各判一州,倘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再普遍施行之。臣已命吏部、翰林院在州县幕职中考核廉能,现有四十七人备选。”赵普回答道。

  赵匡胤点点头,又问: “你说的这几个能臣是谁?”

  “一是殿中侍御史阎丕,臣已命他为陕州通判。陕州久阙知州,前些时刚命羽林将军杜审进为知州。杜将军乃是国舅,且是以文臣知州事。臣怕杜将军未曾临民,多有不便,故而嘱咐阎丕协助。另一个是浚仪知县吕端,此人是吕余庆的胞弟,虽然年轻,然行事干练,颇具心计。只是其母病故,尚在热孝之中,待孝期满后,臣拟让他赴定州通判任。还有一个柴禹锡,现在晋王幕府,臣已拟为潭州通判。”

  “如此甚好。”赵匡胤称许道。“此事就按你的安排。不过,要尽快在诸州普施,州县不靖,大宋的江山就不稳,百姓的日子就不安宁。”片刻又问:“曹彬所说各道设置转运使的事,你安排得如何?”

  “臣已禀过几次,现在仍以为此事当缓行之。眼下战事频繁,将帅调动无常,不是施行此事的时机。如果操之过急,就怕在外征战的将帅心生怨愤,造成军心不协。依臣之见,再过几年,战事平息,疆土扩大,再置转运使不迟。凡事当讲究个火候,火候不到,往往适得其反。陛下适时收取荆南、湖南,如今又耀兵南汉,出师西蜀,全国分道而治,还没有充分的基础,不妨等到海内混一之后再议此事。眼下凡发大军,仍按老规矩,每军设一随军转运使足矣。”

  或许是赵匡胤一路劳顿的缘故,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赵普见赵匡胤有些倦意,便想告退,赵匡胤把他留住,又问:

  “朕打算立宋贵妃为皇后,你以为如何?”

  赵普唯唯答道: “这是陛下自己定夺的事,臣不敢妄加议论。”

  “立后乃国家大事,你身为宰相,岂能不发一言?再说你原来一直想让朕立薛昭仪,为此还惹得范质老大不悦,你忘了?”

  赵普何尝不想干预此事?只是觉得赵匡胤如今与宋氏如胶似漆,怕触怒龙颜罢了。其实就在这几天里,后宫便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王继恩对他讲: 宋贵妃将薛昭仪狠狠打了几巴掌,薛昭仪委屈得闷在懿德宫里哭了两天。这个宋氏十分傲狠,她嫌薛昭仪每次看望她时总带着德芳,便认定薛昭仪是有意气她。赵普认为后宫只有薛昭仪贤淑有德,可他又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何况宋氏是杜太后生前相中的人,也就无话可说,走着瞧吧。





第三十回 王全斌北道伐蜀

  乾德二年十二月初,伐蜀大军一切准备就绪,北路王全斌为总帅,昭义军节度使、新兼枢密副使崔彦进为副帅,统率禁兵三万人马,另有陇州刺史李守节、原州刺史王彦升等合计四万余人,由凤州夺剑门关南下成都。监军使曹彬兼南路总帅,由长江突破夔州天险西击成都,给事中沈伦为全军随军转运使,荆南李汉琼在江陵待命作为南路后援。为了给将帅们壮行,赵匡胤特地在崇德殿设下大宴。




  “王将军、曹将军、沈给事,三位为朕夺取西蜀,朕铭感至深,先敬三位将军一杯!”赵匡胤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谢陛下信任!”王全斌、曹彬、沈伦随之饮下。

  “各位将军,”赵匡胤又举起第二盏,环视与宴的各位副将偏将。“朕等着你们为大宋建立奇勋,也敬各位一杯!”

  “谢陛下!”众将齐呼。

  “请!”

  众将面前摆满了酒肉菜肴,三巡过后,气氛热烈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昂。赵匡胤又饮了数盏,脸色通红,走下御座,来到王全斌、曹彬面前,二将连忙起身。

  “全斌将军,朕再问你一句,你以为西蜀定能攻破吗?”

  “陛下,俗话说蜀为天府之国,可没人说它是天上之国。只要不在天上而在地下,臣所到之处,必然一鼓荡平!”

  “有你这句话,朕甚放心!”赵匡胤点点头,又问曹彬:“曹将军想必也与王将军一样的豪情吧?”

  曹彬一笑,没有回答。旁边坐着的副帅崔彦进是个鲁莽之人,喝得又多了些,举着一盏酒凑了过来:

  “陛下把心放在肚里吧,我们这些人就盼着打仗,不想坐朝堂,坐朝堂不自在!”

  “又在胡言!”赵匡胤嗔骂了一句,大声说道:“各位将帅切记: 西蜀之民也是朕的赤子,万万不可肆意杀戮朕的百姓!”

  “啊,是是,遵旨。”崔彦进嬉皮笑脸地说。

  赵匡胤转身回到御座,朝身后的阎承翰一招手,阎承翰将一幅全蜀地图铺在案上。

  “二位帅臣过来。”赵匡胤招呼王全斌和曹彬。“全斌将军,当年周世宗在位时,袁彦和潘美打到凤州,就难以前行了。你这次打算怎么杀过剑门关?”

  “禀陛下,臣先以大军沿嘉陵江攻下兴州。至于剑门关,臣也多次想过,当年魏将钟会十万大军从汉中南行,蜀将姜维以重兵死守剑阁,使钟会一筹莫展。而邓艾率兵偷渡阴平,翻越险恶山峦,绕过剑阁,夺得绵竹,直取成都,迫使蜀主刘禅不战而降。臣以为钟会之辙不可覆蹈自不必说,邓艾走过的那条路,蜀人也必然以史为鉴,重重设防。我军如果重走此路,肯定会落得死无葬身之所。这只能到时候便宜从事。”

  赵匡胤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的山名,东指指,西指指,从阴平至葭萌一线,竟找不出一条可以行军的山径。但他知道王全斌的总体打算是不错的。将在外,只能由他去了。

  赵匡胤又把手指移到了巴东一带,点了点夔州,对曹彬说:

  “李汉琼遣人送来军情文书,已侦得蜀人在巴东以西的江面上设了三重铁索,拦截敌国舟师,而且两岸都有军队驻守。朕想南路军开赴巴东之后,不能仅凭战舰冲突,应该先用步卒,沿长江攻其两翼,将蜀军击退之后,方可用舰船溯江而上。”

  “遵旨!”曹彬肃然听命。又问:“不知舰上有无炮具?”

  赵匡胤道: “周保权造的战舰和石炮,这回都派上用场了。潘美炮轰郴州,已拿下了南汉屏障。如今李汉琼已将数十门石炮为你装上了船,单等你曹元帅用呢!”

  “陛下,末将若不与王将军把全蜀捧回,决不还朝!”曹彬把拳头一握,发誓说道。

  第二天清晨,诸道调集来的两万多禁军齐集南薰门外,左军王全斌、崔彦进,右军曹彬,随军转运使沈伦站在最前,中间闪出一条大道。赵匡胤、赵光义、赵普等骑马出门,寒风中,赵匡胤等检阅完步骑,然后用力挥手,高声喊道:

  “勇士们,上路吧!”

  就在宋军向凤州、夔州分别开赴的同时,成都人却一切如旧。孟昶已经得知赵匡胤发兵的消息,但听说只派了三五万人,心里先踏实了一半。再加上朝中武官们大多意气昂扬,口称消灭宋兵如踏蒿草,就又踏实了一半。持此论最坚者就是王昭远。早在数月之前,孟昶便想与赵匡胤通好,王昭远坚执不听,一意劝孟昶与北汉合兵攻打宋朝。孟昶有些疑虑,王昭远却以诸葛亮自居,号称读过兵书万卷,又倚天险,绝可保国。前些日子孟昶问他与北汉刘钧通使如何,王昭远只说至今没有消息,想是密使已为宋人所擒,不过并无大碍,让孟昶只管安卧榻中。近来宋军要伐蜀的消息不断传出,孟昶也布置过将帅,如今听说赵匡胤真的发兵,他自然要与王昭远再议。王昭远仍旧是一副必胜之态,自告奋勇要率师北上。孟昶大喜,出征之时,特命宰相李昊在成都郊外为他饯行。

  王昭远有个习惯,指挥军队不用刀剑,而是手握一柄铁如意。在率师出行的宴会上,也没有忘记把铁如意带在身边。李昊与王昭远许久以来政见不合,只是受孟昶之命,不得不为此宴而已。他举杯为王昭远敬酒,问他说:

  “王将军此行有几分胜算?”

  王昭远呵呵大笑,扭头指了指远处的队伍,说道:

  “丞相喜欢女人,至老尤勤,那你就安心在成都纳妾吧!看见这些满脸雕花的恶少年了吗?个个都比豺狼凶狠十倍。丞相以为本帅此行只是拒宋师于剑门之外吗?告诉你,本帅就凭着这些少年还要去汴京,把赵匡胤拿回来给你看看!”




  李昊心中暗笑,忍不住说:

  “老夫已是年迈之人,所经历的事不堪回首。想当年前蜀主王衍投降唐国,降表便是老夫所草。老夫真担心会不会再草降表!”

  李昊这里所说的王衍降唐,是指前蜀的后主王衍被后唐庄宗李存勖攻破,那时候李昊担任翰林学士。前蜀降唐,后唐庄宗派孟知祥驻守蜀地。可唐庄宗屡屡往川中派监军,派副使,以辖制孟知祥。孟知祥被惹怒了,杀了监军和副使,据地固守,自己当了皇帝,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后蜀。

  “丞相为本帅饯行,想不到会说出如此丧气的话!”王昭远大为不快。

  “但愿王将军出师大捷,切不可为老夫言中!”李昊连忙举杯。

  王昭远一走,孟昶又高高兴兴地当起太平皇帝来。眼看着新年就要来到,按蜀国规矩,每年元旦之前,翰林学士要撰写吉祥之词书写桃符,置于寝门两旁,左、右各一,以祈祥福。今年也不例外,孟昶命翰林学士幸寅逊撰写。几天之后,幸寅逊把写好的两个条幅呈上来。孟昶一看,右幅书“迎新逢雨润”,左幅写“得瑞见花摇”。孟昶左看右看,觉得俗气,于是举笔自书了两幅,右幅写“新年纳余庆”,左幅写“佳节号长春”。他把笔放下,端详了一阵,问幸寅逊:

  “朕的两幅比你所作如何?”

  幸寅逊连忙称道,心中却十分不屑,暗笑孟昶自以为知书,实则俗而又俗。

  打发走幸寅逊,孟昶又回到花蕊夫人宫中。花蕊夫人正在调琴,见到孟昶,连忙起身迎驾。孟昶问道: “爱妃近日又有什么新曲?”说着,伸手摸了摸花蕊夫人的高发髻。这种发式是近日才流行起来的,本出自花蕊夫人偶然一念,不想宫人们看着好看,都学了起来,并从宫中传到了宫外。

  “陛下,臣妾将《凤归巢》增饰了一番。”

  “《凤归巢》朕已听得太熟了。”孟昶打断花蕊夫人的话,又在她的发髻上揉了揉,突发奇想地说:“这高髻太传神了,朕给它取个名字,叫《万里朝天》如何?”

  花蕊夫人嫣然一笑,没有回答。孟昶接着说:

  “你就为朕新制一首《万里朝天》,朕明天就要赏新。”

  花蕊夫人应命: “也好,臣妾今日晚间把曲子制出来。”

  “那可不行。”孟昶又打断她的话。“今日晚间朕还要你‘凤归巢’,要在朕的暖巢里一展风流呢!”

  “陛下,方才太后到臣妾宫中来说,宋军已经兵临国境,让臣妾劝你勤于军政。太后好像很伤感呢!”

  “她每天都要数责于朕,这话朕听得多了,爱妃不必以此为意。”孟昶也不气恼。“朕有十四万大军,又有剑阁和大江,那么容易就被攻破?”

  就在孟昶津津有味地欣赏花蕊夫人弹奏新曲《万里朝天》的同时,王全斌大军已经来到了凤州河池县,此地距蜀国边境长举县只有五十里。先锋指挥使李守节被王全斌唤进帅帐。

  “守节老弟,你来看,这长举县地势平缓,无须过虑。南面这些寨子分布在山间林莽,倒是蜀人伏兵的好去处。本帅命你率轻兵扫平诸寨,大军才好通过。”

  “遵元帅命,守节手下都是西北汉子,没有一个怕死的!”

  “守节啊,皇上对你深信不疑,委以重任,这几年你亲身所历,没话说吧?只可惜你那个糊涂爹,他若不死,征蜀的元帅怕是得由他来担当,轮不着本帅呢。”王全斌不由想起了李筠,感慨道。“本帅看你是将门虎子,这攻蜀的第一功,就让你先拿吧!”

  “元帅放心,末将是个深知恩义的人。头功末将不要,头战万死不辞!”李守节铿锵有力地回答。

  “回去整军吧。出发后若遇强敌不用怕,稍退即可,本帅命崔彦进紧紧跟在你后头。”

  天黑之后,李守节所部饱食一顿,每人又背上炒好的干粮,出发了。

  这一路果然不好走,难怪人说蜀道难。次日寅时,天还漆黑,李守节已来到长举城下,城里寂静无声,也不见有多少灯火。刺探军情的哨卒跑回来,说未见城四周有蜀兵屯驻。副将问李守节可否攻城,李守节思忖片刻,下令道:

  “绕开此城,走山路!”

  队伍悄悄地离开长举,绕路南行。越往前走,路越崎岖,林木也越密。渐渐地,没有路了,偶尔能见到几只黄羊、野鹿和兔子在前面出没。

  天色黎明,前面一条沟垅对面,林木少了,视野开阔起来。透过树丛,隐隐见到半山腰间错落着成片的屋舍,有些屋顶已冒出炊烟了。李守节拿出地图,约摸此砦应该是燕子砦。

  他让疲极的士卒就地休息,独自朝前走去,查看周围的地形: 砦子三面环山,像两前一后三个大馒头。中间这个燕子砦,像被左前方、右前方两座山峰护卫起来,左、右各有一条小路伸到后面。好险要的一个所在!在这里,蜀军只要把两条小路守住,宋兵一旦到了砦中,就等于进了包袱,很难再逃出来。

  砦子周围没发现什么动静。士兵们见到村寨,都恨不得赶紧跑过去喝口热水暖暖肚子。李守节却下了命令: 不论路多难走,也要从林子里绕到西峰,谨防砦中有蜀人埋伏。林子里本没路,从燕子砦前到砦西的山峰虽然不远,却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队伍刚到西峰,果然看见蜿蜒的小路两边扎着一些营帐。营帐前是成片的蒺藜,路早被蒺藜阻断了。好险!李守节心中暗叫了一声,如果方才直下砦中,岂不被围个正着?




  营帐前的蜀兵很快发现了宋军,只见几个哨卒呼喊着奔回营帐,霎时间营中的蜀兵蜂拥而出,沿路迅速排成阵势。李守节大叫一声: “拿好刀枪,往南冲!”

  士卒们立即紧张起来,踏着厚厚的碎叶奔出树林,这时蜀兵已经离开山路向宋军靠过来,李守节将剑朝前一挥:

  “快冲,甩开他们!”

  东峰设防的蜀兵也得到消息,就在李守节所部快步南奔的时候,也包抄过来。两军完全处于比拼速度的竞赛中。李守节不住地吼着:

  “快!快!”

  由于林间碎叶太多,行进受阻,宋军还是在蒺藜路之南与敌人遭遇了,蜀兵原想将宋军堵截在砦中,眼看着却让宋军绕了过去,急忙挥舞着刀枪与宋兵厮杀起来。宋兵陡然处于凶险境地,个个都像红了眼的狼,倒把蜀兵逼得节节后退。从东峰来的那一队跑到西边,却被自己布下的蒺藜挡住了,纷纷往路边的沟谷里跳,想绕过蒺藜再爬上路来。李守节见状,命军校各带部伍堵住沟谷,这一下蜀兵处在低处,宋兵在高处,三刀两剑,把蜀兵压得沿沟乱跑。李守节见自己的军队摆脱了被动,大吼一声:

  “压下去!”

  一阵拼杀,数百蜀兵四散逃命,还有几十个未及逃脱的,都被杀死了。

  李守节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对渐渐围拢过来的军卒们喊道:

  “走,进砦子!”

  这砦子还真不小,足有几百户人家。两军厮杀时,砦里的人们便纷纷出门,飞快地朝后山跑。士卒进砦时,砦子里的少壮都已跑光。李守节走进一间茅屋,屋里的草铺上半卧着一个孱弱的老人,一见有人提刀进来,吓得缩成一团。

  “我们不杀百姓。”李守节对老人说。又回身对军校道:“这里的老百姓可能是吓坏了,这么冷的天,跑到山上会冻死的。你带人把他们都喊回来!”

  “是!”军校应声跑出。李守节也出了屋,查看四周的情况。

  过了不久,那个去找百姓的军校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李将军,老百姓上山不是逃跑,是去抢粮食!”

  “抢粮食?抢谁的粮食?”李守节有些不解。

  “是蜀军在这里屯聚的粮食,多得很哪!听说蜀国大军正往这里开赴呢,这里的百姓都听说了。”

  这倒让李守节左右为难,想了想,对军校说:

  “带兵守护粮草,等候大军前来!”

  “那已经抢了的呢?”

  “算了,百姓们肯定也是饿极了。”李守节无奈地说。

  派回报信的哨卒几天后返回燕子砦。听说王全斌大军已朝这边开过来,又听说崔彦进攻破了另一路的前沿重镇万仞砦,李守节兴冲冲地跑出军帐,大喊道:

  “弟兄们,大军赶过来啦!”

  李守节、崔彦进连战连胜,给王全斌扫清了前进的障碍。事后他们才知道,这两个砦子不仅是兴州的要塞,更是蜀国北境的要塞。兴州刺史蓝思绾听说两塞失利,大惊失色,因为兴州的兵马都被安排在诸砦里。这些砦子被攻破,兴州城就无险可守了。这个方略是大将赵崇韬制定的,当时蓝思绾为此感到惶惑,无奈赵崇韬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赵崇韬不久前回守剑门关,而另一位帅臣伊审征驻扎在兴州以东的兴元府。如今宋军直逼兴州,能守得住吗?

  元旦这一天,王全斌万余精兵抵达兴州城下,在城前一字扎营,营帐一直延伸到城边的山脚。

  兴州城头上三面插满战旗,在寒风中呼啦啦地飘,城楼上站着些身穿甲胄的蜀兵,在风中一动不动。王全斌也不心急,命全军在城外起灶炊食,饱餐了一顿又一顿。

  就这样一连围了两天,城门依旧紧闭。王全斌命人将劝降文书射进城门。

  又过了一天,城里还是没有动静。崔彦进等得不耐烦了:

  “元帅,攻城吧!”

  “攻城!”王全斌一声令下,云梯架上城墙。怪事出现了: 城上竟没有任何反应!宋军顺利地登上城墙,才发现那些身着戎装、手执兵器的原来都是些稻草人。吊桥被放下来,王全斌策马入城,城里除了些穷苦百姓,连一个士卒也看不见。这个蓝思绾,竟给宋军留下了一座空城!

  王全斌带着崔彦进、王彦升等急急向后城门奔去,见有许多百姓用车子往城外运粮。王彦升跳下马,揪住一个汉子,厉声问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哪?”

  “刺史老爷命小民把粮食都……都藏起来。”那汉子结结巴巴地答道。

  “你奶奶的刺史!”王彦升手起刀落,鲜血喷满车上的粮袋。

  其余推车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乱跑,王全斌立即下令:

  “把粮食都运回库里,点检清楚!”

  蓝思绾和他的士卒到哪儿去了呢?原来兴州后面虽然山峦起伏,但山中却有一条路通往西面的西县。蓝思绾为什么要往西县跑?因为兴元府的伊审征手握重兵,从西县翻过定军山,就是兴元府了。伊审征接到蓝思绾从西县送来的求救信,知道宋师已经下了兴州,思忖半晌,命蓝思绾驻守西县待命,并说自己随后就到。

  说起这个伊审征,蜀国上下无人不知,他是孟昶最亲近的大臣。此人自小与孟昶一同长


大,从蜀州刺史一路升到枢密使,与王昭远等同掌全国军政。去年孟昶听说宋军要伐蜀,命他镇守北门,这显然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伊审征并不同意与宋军硬抗,所以迟迟不愿出兵。无奈王昭远一次又一次地催他,他才不得已北行。按照王昭远的意思,是让他把主要兵力放在兴州,可伊审征坚持要把大营扎在兴元府。王昭远埋怨他不懂军事,伊审征反唇相讥,说王昭远“太懂军事”,所以自己躲在剑门之内,让他去迎击敌锋,为此二人闹得不亦乐乎。后来赵崇韬从中劝解,又从伊审征的军队中调出部分兵力给兴州刺史蓝思绾,分别驻守兴州以北诸要塞,事情才算摆平。尽管孟昶数年来对伊审征深深信赖,可伊审征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估计宋朝这一次来者不善,孟昶又受王昭远的蛊惑,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坚持驻兵兴元府,就是想静观其变,来决定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如今见宋朝几万大军杀过来,他当然不想以卵击石。

  兴元府驻扎着一万多兵马。伊审征留下两千人防守,自己带着大军迤逦西行,不几日来到西县,在县衙中召见了蓝思绾和周县令。

  “周县令,宋军就要打过来了,怕么?”伊审征没头没脑地问。

  周县令苦笑一声,回答道: “小县有何德能,全凭伊大人神威了。”

  伊审征冷笑了一声,又问蓝思绾: “蓝刺史,你想让本帅做什么?”

  蓝思绾连忙逊谢: “伊大人说哪里话,小人一介刺史,何敢责于伊大人?在下惟大人之命是从。”

  “那你为什么不死守兴州?”

  蓝思绾急忙辩解: “宋军两万大军,来势凶猛。末将退在西县,就是想仰仗伊大人神威。”

  “好个伶牙俐齿的蓝思绾,你临阵而逃,该当何罪!”伊审征一声怒喝,吓得周县令也哆嗦起来。

  “伊大人,在下说得全是……”

  “拿下!”伊审征打断蓝思绾的话。一旁站着的侍卒应声把蓝思绾捆了起来。

  蓝思绾被拖出厅堂,周县令颤抖得更厉害了。

  “周县令,没你的事。”伊审征走到周县令面前。“本帅想请你去一趟兴州。”

  “是去下下下下战书?”周县令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一双绝望的眼睛望着伊审征。

  “正相反,你去为本帅递一封降表。”在伊审征看来,现在他只有走这条路是上上之策,这样做不仅会使自己脱离血战必死的险境,而且可以在赵匡胤那里记一大功。蜀国的覆亡是迟早的事,何必非要见到棺材才落泪?

  “降表?”

  “不错。你不必害怕,本帅会派人与你同往。”伊审征慢条斯理地说。

  南路曹彬两万余兵马如期抵达江陵,稍作停留,便兵分两路,一路水师,溯江而西;一路步兵,沿江前进,约定在归州会合。派出去的探卒先后回来,报夔州以东江面果然有铁索数重拦截船只,而且这些铁索每四五股连为一体,上铺大木,成为一道道铁索桥,桥上还设有敌楼,上备火箭。有敌船来,万弩齐发,十分厉害。两岸崇山峻岭中也多有驻兵,以阻遏江路、陆路入攻之敌。

  守备夔州的是蜀国宁江军制置使高彦俦,监军使名叫武守谦。这高彦俦在显德初年时与赵季札一同北征抗周,因为赵季札指挥失误,丢失了秦、凤四州。后来赵季札被孟昶诛杀,而高彦俦不但没有受到惩处,还被授予功德使。为此,高彦俦感激涕零。如今宋、蜀交恶,他自告奋勇来守夔州,以报孟昶信赖之恩。武守谦是个年轻气盛的武将,他只想在拒宋大战中建立功业,也好日后升迁。

  曹彬完全按照赵匡胤的指授,先命战船数十推进到巫山,一路上未见大的抵抗。步卒沿江前行,消灭了几股蜀兵。推进到夔州以东三十里时,曹彬命战舰停在江面待命,专以步兵攻袭夔州。

  听说宋军已接近了夔州,高彦俦并不慌张,他知道,宋军虽然来势凶猛,但最怕僵持。只要固垒坚守,靠着长江天险,再加上自己粮草丰足,不怕宋军不退。

  这一日高彦俦正与武守谦在州衙议事,小校来报:

  “宋军主力曹彬大军已抵达白帝城西。”

  武守谦连忙查阅地图,手指点在白帝城下的猪头铺。

  高彦俦挥手让小校退下,说道:

  “莫说是猪头铺,就是牛头铺、狗头铺,只要坚守,宋军就没办法!”

  “高将军真是老谋深算了。”武守谦不知是赞赏还是讥刺。“凡事都是忍字为先。”

  “武将军年轻气盛,老夫深感钦佩。”高彦俦站起身,在厅中踱起步来。

  “高将军,末将以为我军应当力求主动,若是遇敌则守,怎能取胜?”

  “守住就是胜利,不战而敌自退就是胜利。”

  “靠天险防守,那我们还有什么功劳?”

  “怎么,武将军想出击?”

  “正是!”武守谦大声说。“猪头铺恰恰没有我们布置的防兵,倘若让宋军站稳脚跟,逼到城下,我等将要守到何时?”

  高彦俦思忖了一会儿,对武守谦说: “把施州刺史龙景昭调过来,共同守城。”




  “龙景昭?”武守谦有些疑惑。“那施州呢,不保了?”

  “有夔州还怕没了施州?”高彦俦蛮有信心地说。

  “那就由高将军做主,末将只想率兵截击宋军。”

  “武将军,你该懂得‘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吧?忍并没有什么害处呀!”高彦俦继续劝阻。

  “高将军也该懂得‘兵贵速不贵久’的道理吧?”武守谦反唇相讥。

  高彦俦不再说话。

  武守谦是个急脾气,出了州衙,直奔校场,集结起部队,严装待命。次日晨炊之后,也不与高彦俦再议,便带领着兵马,径出夔州西门,朝猪头铺杀来。说也凑巧,就在武守谦走到离猪头铺只差一两里地时,江面上宋军巨舰逆流而上,突然朝铁索开起炮来,闷响的阵阵炮声让奔袭的士卒一下子慌乱起来,武守谦大叫:

  “莫慌,跟上来!”

  曹彬听说蜀兵来袭,急命骑将张廷翰迎击,两军在猪头铺拉开战阵。也是武守谦天命不偶,宋舰上越来越密的炮声将蜀兵的心震得又慌又乱,哪里还有心思作战?不消几回合,便被凶猛的宋军冲垮,四散奔逃,武守谦嘶声喊叫也无济于事,眼见军心大溃,武守谦惨叹一声: “天不佑我!”也只好掉转马头,往夔州退去。张廷翰越战越勇,追杀之间,不觉来到夔州城下,还没等守城士卒将吊桥收起,宋兵竟尾追着他冲进了城,左杀右砍,一路血光四溅,如入无人之境。直到高彦俦带兵来战,张廷翰才扭头吩咐副将: “快去搬兵!”又握着长枪冲向前去。

  高彦俦没想到武守谦这一出城会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城里的士卒们也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不免顾此失彼,颇显仓促。再加上张廷翰所率都是骑兵,冲突奔撞,来势凶猛,一时间蜀兵死伤惨重。高彦俦狂喊着命士卒御敌,自己也挺枪直奔张廷翰,不料被张廷翰一枪刺中左肩,险些落马。正在他身边的节度判官罗济冲上前来,护住主将,一边与张廷翰支吾,一边掩着高彦俦向后退去。高彦俦正待返身,又被围过来的宋兵连刺数枪,血流遍体。罗济左遮右挡,总算保着他回到了府衙。

  刚刚坐定,小校来报: “宋军主帅曹彬已带兵杀进城来。”

  “高将军!”罗济急急大叫。“我等在这里死战,还是请大人单骑回成都,再晚就连城也出不去了!”

  高彦俦用手捂住还在流血的肩头,骂道:

  “武守谦一勇小儿,不听老夫之言!”

  “大人,现在不是骂武将军的时候,快走吧!”

  高彦俦摇了摇头,叹道:

  “十年前我被赵季札所困,失了秦、凤四州;如今又为武守谦所误,再失夔州。纵然主上不杀我,我还有什么脸面见成都父老?”

  “大人勿忧,还有末将呢,还有施州、万州、开州那么多刺史呢!”罗济大声说道。“大人若不肯回成都,末将劝大人降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只是大人要尽早决断!”

  “罗判官,你的心意,老夫领了。可你想想,我一家老少几十口都在成都,即使宋人不杀我,我能心安理得吗?我能用亲人的性命换取宋朝的一介刺史吗?”高彦俦声调惨然地说。“你去指挥御敌吧,让老夫自己待一会儿。”

  罗济迟疑了片刻,拱手施礼: “大人好自珍重,下官去了。”

  罗济走后,高彦俦勉强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后厅,取来火种,将衙中的帘幔燃着。

  火渐渐烧起来,不大工夫便蹿上了屋顶。高彦俦走到幔前,两腿叉开站在门口,双手拄着剑,像一尊神像。

  火舌凶猛地吐着,还没等校卒来救,整个府衙已成为一片火海。

  黄昏时分,城里的几处大火都被扑灭,曹彬带领人马来到府衙,这里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瓦砾。罗济招呼降卒们在焦土中又挖又刨,终于找到了高彦俦已被烧焦了的尸体。只见罗济跪在地上,痛哭着喊道:

  “高大人!高大人!你这是为了啥呀?”

  “呜呜……”庭院里一片哭声,几十个蜀卒都跪在地上。

  曹彬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这具焦尸,过了一会儿,才命人扶起罗济,说道:

  “为高将军厚葬!”

  小校送来了施州刺史龙景昭的降书,说他已到了夔州之南五十里,请曹彬处分。曹彬吩咐张廷翰道:

  “你带人收编龙景昭所部,合兵攻打万州、忠州,沿岷江前行,所过州县先行劝降。只要投降,不可妄杀一人!”

  张廷翰领命去后,曹彬一面命人安抚夔州士民,一面到江边察看水军,只见几十艘战船轰断了浮桥,正在江面待命。曹彬命水师开赴云安,并把石炮卸下,以备西进开州之用。

  兴州这里,蜀国大将伊审征果然只带了几个侍从前来。王全斌与他在府衙相见,问道:

  “伊将军精兵数万,为什么要降宋?”

  “回王将军,莫说士卒数万,就是数百万,也是要降的,这是天命所归,在下只是顺应天命而已。”伊审征冷静地答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在下早已看出蜀国气数尽了。大宋今日来收全蜀,明日便可得之;若是宋天子昨日来取,全蜀今日便已归了中朝。”

  “依伊将军的意思,本帅是来晚了?”




  “千真万确!”

  “本帅要直取成都,你能助我吗?”

  伊审征不假思索地答道: “以宋师之雄武,全然不用在下相助之力。在下今日降宋,就已经是在为大宋守兴、洋之土了。孟昶毕竟曾为我主,还是请王将军自去擒之,给在下留一点面子,留一点情分。”

  王全斌明白了伊审征的意思,走到伊审征面前,与他四目对视。

  “斟酒!”

  侍卫官端过两盏酒。王全斌举起一盏递给伊审征。

  “伊将军果然真心降宋,请满饮此杯!”

  两人同时将酒饮尽。

  从伊审征口中,王全斌得知: 蜀将韩保正守在三泉,兵力不强。不过王昭远的花面军正在向北行进,那是一支很厉害的军队。他劝王全斌火速南行,最好赶在王昭远抵达剑门之前先取剑阁,一旦过了剑门关,蜀国将无险可守。王全斌命伊审征派人为大军押运粮谷,以供宋军之需,其余蜀军立即易帜,打起宋朝的旗号,等待宋天子的安排。随后命诸将分道南行,沿嘉陵江直逼三泉。

  崔彦进一军最先出发,一路攀山越岭,并没有遭遇阻截之敌。可是行至三泉砦界内时,却发现蜀人早已将栈道烧毁。此处山险林密,莫说是蜀军,就连一个打柴的樵夫也见不到。数千兵马停在阴森森的深谷之前,无法再进。崔彦进命所部炊饭,自己则带着几个侍从察看地形。此处的山都是壁立千仞,根本无法攀登。转了几圈,他认为只有重修栈道这一个办法。他迅即指挥部伍伐木上山,一时间叮叮咣咣,响动山谷。绝壁之上吊下来的士卒在山间晃来晃去,让人看得头晕目眩。

  一连干了十来天,居然没有蜀兵来袭,这让崔彦进大大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几段断了的栈道重新修复,尽管十分简陋,但完全可以通过了。大队人马小心翼翼走过栈道,又在山间穿行了一两天,终于来到了三泉砦北。崔彦进深知,拿掉三泉砦,只是入蜀的第一步,如果连三泉砦都打不掉,宋军就无法继续南攻。

  三泉虽然名为砦,可是与其他村寨全不相同。此处人烟甚稠,并不亚于一个大县,只是这些人中,军人倒比平民还多。且三泉四周还有些险隘之处,如其南的小漫天寨、大漫天寨、金山寨等,也都有蜀兵重重把守。这几天里,韩保正等人频繁调兵,凡路口处都设有鹿角。在这里,探卒几乎失去了作用,因为陌生人只要一露面,就会被当地人认出。崔彦进从山上往下张望,也只能隐约看见大致的地形而已,找不到丝毫破绽,攻打此砦,其难可知。

  崔彦进一军就这样在寒冷的密林中歇了一夜。更让人难受的是,这里既不敢点灯,也不敢起火,因为一有火光,就等于暴露了自己。这一夜崔彦进没有合眼,他在考虑怎样才能绕开那些鹿角。

  随侍小校一直陪在他身边,见夜色已深,轻声劝他:

  “将军,歇息吧。”

  崔彦进摇摇头,茫然地转过身来,良久,说道:

  “你跟本将军再走走。”

  “往哪儿走?”小校问他。

  “往砦子方向走。”崔彦进说。“只要我俩能走到砦子边,我们就能拿下三泉;如果过不去,那就只能退兵。”

  两人在密密的林莽中艰难地往前走,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见到砦中稀疏的灯火,这使崔彦进一下子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足足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来到一座山峰上。崔彦进借着月光往下看去,这才发现,前头是一面像斧子劈过的千尺峭壁,吓得小校紧紧抓住崔彦进的袍子,生怕他摔下崖去。

  崔彦进返回身来,见山头矗立着不少巨石,他眼睛一亮: 有办法了!

  两人兴冲冲回到驻地,东方已是鱼肚白了。

  根据崔彦进的命令,所有校卒都到林子里寻找藤蔓,拧成长绳。就这样准备了两三天,细藤拧成的长绳准备了几十捆。

  崔彦进率兵趁夜轻行,又来到那座山崖上。他命士卒将藤索牢系在块块巨石上,另一头甩下山崖,数千士卒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先后下到了崖底,集结成队后,直向砦中袭去。

  驻守此砦的是蜀将韩保正。睡梦中听到副将来报宋人杀入砦中,他简直不敢相信,直到他披衣上马,见成群的宋兵满砦子放火时,才急急大叫:

  “快,快把宋军围住!”

  他弄不清宋军从何处进的三泉,也不知宋军有多少人。三泉的守军虽然不少,无奈宋军来得猝不及防,不少蜀兵还没来得及穿好衣甲,便被困在火里,或是被扑过来的宋兵砍倒,一时间呜呜呀呀,四散奔逃。韩保正好不容易整起一队兵马,却又被宋军围了起来。剩下的蜀卒闻得韩保正被围,竟都不愿送死,纷纷弃甲而走。精心备御多日的韩保正没想到蜀兵平日里如狼似虎,临到战时却如此怯懦,自己也心虚了一半。这时见崔彦进挺枪来战,他心中一慌,没敢迎战,掉转马头,向后退去。众军卒见主将先遁,谁个还有斗志?韩保正跑了没多远,冷不防侧面又杀出一队宋军,那马一惊,高高地扬起前蹄,韩保正捉缰不稳,“哇呀”一声,滚落在地。宋兵一拥而前,可怜一员老将,活生生落在宋军手里。崔彦进乘胜追杀,不消一个时辰,便把三泉砦控制在自己手中了。

  点检俘获,除蜀兵被杀了几十个外,战俘不过百十人,其余都逃跑了,遗弃的车马兵器不少,粮库里的粮食也有上十万石。崔彦进一面命人清除路障,一面派军校连夜北上向王全斌报捷。王全斌正走在路上,得到崔彦进的军书,命全军加快行进,一天之后,来到了三泉。

  “漂亮!”王全斌大声地夸赞着崔彦进。




  “元帅,继续向南打吧?”崔彦进还沉浸在胜利的亢奋之中。

  “你老弟已经立下惊天大功了,亏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妙的法子来!先在三泉好好歇几天,蜀人给咱们备好了酒肉,不大嚼一顿,也对不起人家呀!”王全斌轻松地说。“下一站,该王彦升出马了。”

  大概是打仗打上了瘾,崔彦进、李守节都不想歇在此处,于是王全斌命二人带兵扫清大、小漫天寨等处,然后整兵攻打利州。

  “元帅,韩保正怎么打发?”崔彦进临行前又问。

  “命人押回汴京交给皇上。老弟,连同伊审征,咱们已经网住两个大鳖了!”

  “够呛,这家伙摔断了腿,怎么走啊?”

  “倒霉鬼,赏他乘车吧。”

  利州是剑门关以北最后一座城池,就在王全斌越过漫天岭逼近这里时,王昭远也带着大军赶到这里。两军在嘉陵江边相对列阵。

  王昭远没想到宋军经过兴州、三泉几道防线之后,居然还有如此众多的兵力。他先派副将上阵,连连失利,不得已,只好亲自拍马来战。战鼓擂响,宋军呼啸着压过来,蜀兵初时未动,不知是谁喊了声:

  “快逃!”

  这一声喊倒比战鼓更有效,成片的蜀兵掉头便向后跑。王昭远连戳几枪,刺倒几个士卒,怎奈蜀军人心已散,遏止不住,王昭远也不得不勒马退下来,只这一退,便无法收束。一直退了几十里,来到嘉陵江上的桔柏津桥。后面的追兵死死咬住,蜀军刚过桥,王昭远便命人赶快把桥烧掉。

  宋兵赶到桥边时,那木桥刚好轰然一声塌落在水里,把大军截在了江边。王全斌勒住马缰,看了看对岸溃逃的蜀军,不屑地说了声:

  “回利州!”

  看着退去的宋军,惊魂方定的王昭远召来副将,命他速回成都去报孟昶: 伊审征投敌,韩保正坐失三泉,自己遭宋军重创。为保存实力,只能退保剑门。希望孟昶急速派兵,否则大势危矣。

  孟昶接到王昭远的军书,慌了起来。此时成都已无将可派,士卒也很少了。他思来想去,拿出了最下一策: 尽出国库的金银募集士兵,命太子玄喆统帅,支援剑门王昭远。

  孟玄喆是孟昶的长子,两年前被立为太子,今年未满三十。说起这位太子,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文采比孟昶强,对女色的钟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帅命已经下了几天,他还在太子宫里拥姬偎妾。

  “主上问太子何时兴师?”孟昶派太监来催。

  “急什么?不是还在征兵嘛!”孟玄喆不耐烦地斥责了一句,又搂起一姬,嬉笑道: “亲亲宝贝儿,本王要出征杀敌,怎能舍得你?跟本王一同去,如何?”

  “我也去,我也去!”另一艳姬撒娇地扭起纤腰。

  “好好,你们两个都去,都去!”





第三十一回 破剑阁宋军南下

  北路王全斌数战皆胜,在利州休整了几天,开过昭化县,屯兵于剑阁之北。此刻他正在考虑怎样攻取剑门关,因为剑门是打开入蜀之路的关键所在。说起剑门关,自古以来,无人不叹其险峻,而北方之人要想南行入蜀,又非要通过此关不可。关在剑州以北三十里,两崖峻拔,就如同两把利剑从天上直插入地。古人在峭壁之上凿石架设栈道,连山绝险,人走在栈道上如在空中,没有一个不是心惊肉跳。唐朝诗人杜甫有首咏剑关的诗云:




  惟天有设险,剑阁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

  两岸崇墉倚,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

  李白是蜀中人,更晓得剑门关的险要。他写的《剑阁赋》云:

  咸阳之南直望五千里,见云峰之崔嵬。

  前有剑阁横断,倚青天而中开。

  上则松风萧飒瑟扬,有巴猿兮相哀。

  旁则飞湍走壑,洒石喷阁,汹涌而惊雷。

  单看这些文字,就够让人惊心动魄了,若是真正到了剑阁之下,更让人目眩神摇。而守卫此关的,又是蜀国最善战的大将军赵崇韬。

  一连几天,王全斌一筹莫展。这一日,他又在帐中查看地图,小校来报:

  “有个蜀国降卒求见元帅。”

  “哦?带进来。”

  一个个子高大的人走进帅帐,身上穿的是便服。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元帅,小人名叫牟进,祖籍山东琅琊,现为蜀国军校。”

  “要见本帅有何事?”

  “小人知道蜀国必然不保,特来向元帅献入蜀之计。”

  “哦,你有什么好计策能让本帅通过剑门关?”

  “小人无法帮元帅越过剑门关,但可以帮元帅绕过剑门关。”

  “绕过剑门关?从哪儿绕?”王全斌对他的话开始感兴趣。

  “剑门北边有个望喜镇,由此镇沿着嘉陵江往东南行走,便可以到达益光镇。此镇在万山之中,只要坚持翻过大山数重,便可通向江边。过了江,就绕到了剑门关之南,剑关之险也就没有用处了。”

  王全斌按照牟进所说的话,伏在地图上看了半天,问道:

  “本帅怎么没看到有路可以到嘉陵江边?”

  “元帅如果能看到,小人就不必来此了。”牟进蛮有信心地继续说道。“此路莫说是元帅不知,就是蜀国大小将帅,也决没有人知晓。这条小路名叫来苏径,蜿蜒数十里,越山十数重,不但人马都可以通行,而且小径掩蔽在密林之中,行进时不会有人觉察。”

  几句话说得王全斌将信将疑,他把牟进盯了半天,才问道:

  “你怎么知道有这么条路?”

  “小人的家就在来苏径上。”

  王全斌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又看了看地图,指着牟进说的那个地方问道:

  “此处江水是否湍急?”

  “就因为江水湍急,所以蜀军在此不设重防。但小人以为江水再急,也总比剑门关好过得多。”

  “过江之后是什么去处?”

  “是剑门关以南的青疆寨。此寨是成都通往剑门关官道上的最后一个寨子。元帅有数万大军,拿下青疆寨还不是易如反掌?一旦上了官道,南面就再无险隘之处了。”牟进回答起来如数家珍。“元帅如果不信,小人愿为元帅带路。”

  王全斌又看了牟进几眼,突然问道:

  “你该不是蜀国派来诱本帅上圈套的吧?”

  “小人不敢!”

  “你若真能带领本帅越过剑门关,本帅一定重赏于你;你若是蜀国派来的谍人,本帅不但要杀了你,还要将你蜀国军民全部杀光!”

  送走牟进,王全斌立即将崔彦进、王彦升、李守节等将召进帐中,将牟进献策的事讲了一遍。

  李守节首先发话: “有这等好事?那咱们何不走他一遭?”

  崔彦进瞪了他一眼,说道:

  “你还真相信牟进的话?如果真有这么一条路,当年魏国大将邓艾何必还要冒死偷越阴平关?”

  “崔将军此言不差。可当年并没有人给邓艾指路,他当然无从知道。如今咱们不试,怎知牟进的话是真是假?”王全斌说。

  王彦升却不以为然,说道: “什么鸟人献的计,分明是来赚咱们!别听他那一套,依本将看,咱们还是强攻剑门关的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剑门关的形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连鸟都难飞过呀!”

  “元帅,”崔彦进的想法有所改变,朝王全斌拱拱手道: “如此说来,不妨派一偏军由来苏径渡江,元帅的主力仍在此处驻扎,以惑蜀军。假如偏军果然能到达剑门关之南,我们南北夹击,岂不是胜券在握?”

  “崔将军讲得好,本帅也是这么想。”王全斌欣然说道。“本帅拟命你率偏军走趟来苏径,如何?”

  “末将领命!”

  牟进领着崔彦进的军队踏上了来苏小径。路旁处处可见峰仞壁立,有时走在两山之间,头上只能见到一线天空。时而又出了幽谷,爬上山岭,林莽中阴森可怖,就连崔彦进这样从不知惧怕的将军,心里都感到一阵阵紧张。倘若这里杀出伏兵,那真是连逃跑的路也找不到。林子里不时传出几声野兽的长嗥,每一声都让人毛骨悚然。

  就这样走了三天,牟进对崔彦进说: “将军,翻过这座山,就是嘉陵江了。”

  “你说怎么办?是架桥还是扎筏子?”

  “还是先翻过山去再看。”牟进说道。“将军,小人的使命已经完了,以后的事请将军自己定夺,过得了江过不了江,都与小人无关了。”




  “也好。”崔彦进命部队继续前进。

  果如牟进所言,爬到山顶向下俯瞰,便见到了汹涌澎湃的嘉陵江,四周也没发现蜀军的营帐,崔彦进提了一路的心这才放下来。就在军队下山之时,他仔细地观察了江流的情况。嘉陵江在这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想过此处,架桥或扎筏都不是件容易事。不过扎筏来得快些,又可往返使用,所以崔彦进决定先试试此法。

  士兵们砍了些竹木,先扎起两只筏子,崔彦进挑选了数名水性好的士卒上筏,命他们向对岸撑去,刚刚离岸没多远,一个浪头打来,士卒们都掉进了水里,几个人挣扎着爬回岸上时,木筏已经被冲到下游,撞在一块巨石上。崔彦进见状,放弃了以筏渡军的念头。

  他命令士卒们砍了许多藤条,编成粗粗的缆绳。士兵们带着藤索,费力地游到对岸,终于把缆绳放了过去。四五天后,浮桥勉强架好,众人提刀牵马,费尽气力,栽栽歪歪地总算过了江,崔彦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发软的腿刚硬起来,便挥师奔向青疆寨。寨中的蜀兵不多,更想不出宋军怎么会从天而降,还没等拿起武器,已被死死围住,只逃出几个腿脚快的,跑回剑门向赵崇韬报信去了。

  驻守剑门关的赵崇韬闻得此讯,急忙披挂,带领数千人马直奔青疆,两军在寨旁对峙。崔彦进勒马举刀,与赵崇韬拼杀起来。这赵崇韬原来也是个北方骁将,显德初袁彦、潘美、王景等人攻取秦、凤四州时,正是他带兵及时赶到,才迫使周兵不敢再进。此番守天险,他又给孟昶立下了军令状,誓死不让宋军越过此关。

  两个不怕死的猛将好一阵恶战,竟不能分出胜负。崔彦进正想寻个破绽生擒赵崇韬时,却反被赵崇韬猛刺一枪,挑下马来。宋兵扑到阵前来救,大批蜀兵也压过阵来,两军白刃相接,宋军死伤甚众,渐渐向后退却。几个军校死死拖着受了伤的崔彦进,崔彦进还在大喊:

  “顶上去,顶上去,后退就是死!”

  怎奈蜀兵越涌越多,宋军招架不住,只能且战且退。赵崇韬却是越战越勇,横冲直撞,一连刺倒了十几个宋兵。

  就在青疆寨鏖战正酣的时候,王全斌大军像饿虎扑食一样袭取了剑门关。赵崇韬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一听说青疆寨出现了大批宋军,便以为宋军主力放弃直攻剑门关而绕道来袭,所以将大部主力都调了过来,剑门关反到没了重兵把守。王全斌得到军报,知道崔彦进已经越过了嘉陵江,他估计赵崇韬会与他有场恶战,立即下令向剑门关发动猛攻。关南的督军王昭远得知宋军突破了剑门关,大为惊慌,连忙派人飞奔青疆,命赵崇韬回师迎敌,自己也匆忙带上军队,朝剑门关开过来。

  这里赵崇韬正杀得兴起,眼看着就要全歼崔彦进所部,猛然间得到这么个噩耗,心中大呼上当,嘴上却骂那个来报信的军校:

  “王大元帅坐拥重兵,吃干饭的?叫他先截击宋军,本帅随后就到!”

  嘴上虽这么说,赵崇韬心里明白自己犯了兵家大忌,败局恐怕难以挽回了。他也顾不得许多,只管依旧在这里厮杀。他恨透了崔彦进调虎离山之计,咬着牙发誓非要把这些宋兵杀个片甲不留。

  宋军成片地倒下,满身是血的崔彦进被属下扶上马,往后退去,赵崇韬紧追不舍,眼里像冒了火,死死地盯住崔彦进,眼看着冲到面前,长枪一挺,又向崔彦进后心刺去,只听崔彦进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军士们拼死来救,其中有一个抡起斧子朝赵崇韬劈来,赵崇韬闪身一躲,斧头正砍在他的马头上,那马哀号一声倒在地上,把赵崇韬掀下马来,长枪也甩出去好远。那军士又抡斧来砍赵崇韬时,赵崇韬就地一滚,斧头深深地嵌入了土中,拔不出来,后面赶来的蜀兵追上,一枪刺死军士,救回了赵崇韬。

  就在崔彦进一部无力支撑的时候,从青疆寨奔来大队的宋军。原来崔彦进出发之后,王全斌放心不下,生怕牟进所言是个圈套,于是派李守节带领一支队伍随后跟进,以便危急之时作为后援。只见李守节一马当先,左突右冲,如入无人之境。赵崇韬此时又骑上副将的战马,命兵士擂响战鼓,与李守节厮杀。正在败逃的宋兵见到了援军,返身杀了回来。蜀兵与崔彦进战了一个多时辰,已是疲惫不堪,见李守节来势凶猛,再也招架不住,于是纷纷四散。赵崇韬因坐骑被逃跑的蜀兵撞得站立不稳,再次摔下马来。恰在这时,李守节飞马上前,将手一挥,众人拥上,将他捆绑起来。

  烟尘慢慢消散了。李守节来到崔彦进身边,翻身下马,俯在地上,轻轻叫道:

  “崔将军,崔将军!”

  崔彦进满身是血,但还没有死,他动了动嘴唇,李守节连忙转身吩咐:

  “快取水!”

  崔彦进喝了口水,费力地睁开眼,说了句:

  “老子还活着?”

  李守节命校卒将崔彦进抬回青疆寨,安顿下来。

  王全斌的大军过了剑门关,王昭远不敢迎战,又率军逃回剑州扎下营帐。王全斌命王彦升乘胜追击,直逼到剑州城下。

  听说崔彦进受了重伤,王全斌十分恼火。他快马来到青疆寨,看见躺在木板上的崔彦进,问李守节道:




  “能保住性命吗?”

  李守节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句: “已经敷过金创药了。”

  崔彦进恍恍惚惚听见了王全斌的声音,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李守节惊喜地说:

  “崔将军醒了!”

  王全斌仔细看了看崔彦进的伤口,两处枪伤都很严重。他刚想说话,崔彦进又昏死过去。

  “咱们死了多少人?”王全斌问李守节。

  “大概两千多人。”

  “狗娘养的!”王全斌骂了一句,大踏步走出屋门,狂吼一声: “集结队伍!”

  除了看守俘虏的士卒之外,其余宋兵都在寨旁空场上集合起来。

  “把赵崇韬押过来!”

  随着王全斌一声大叫,十来个士卒把赵崇韬推推搡搡地押到队前。王全斌走过去,两人对视了半晌,赵崇韬说了声:

  “败军之将,任凭裁处。”

  王全斌冷冷笑道: “那本帅就不客气了!”他抽出宝剑,拼尽全力一挥,将赵崇韬的头砍了下来,还觉得不解气,又把地上的头颅狠狠地踢了一脚,扬起宝剑叫道:

  “壮士们操刀,把蜀兵全都杀死,一个不留,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只听得队伍中“哗啦啦”一片响声,每个士卒都把刀抽了出来,插在地上。随着王全斌大手一挥,成列成列地跑向俘虏。在一片惨绝人寰的哀号声中,上千蜀兵都做了刀下之鬼,横七竖八地躺倒一地。

  第二天,王全斌命令大军开赴剑州,与王彦升会合,四面攻城。剑州城守卒不多,不消一个时辰,城门便被攻破,两万大军冲进城去。这些杀红了眼的宋卒满城搜寻,所有民户家中几乎都被抢遍,那些敢于护财的百姓,又被杀死不少。李守节有些忧心,跟在王全斌身后,劝道:

  “元帅,下令士卒不要再杀了,皇上知道要吃罪的!”

  “谁想到蜀人如此可恨,多杀几个也无妨,让弟兄们出出恶气吧!”

  王全斌这句话,无异于传出大开杀戒的信号,随在身后的几个将校闻得此言,眉飞色舞,一时间剑州城里血光冲天。一天之内,又杀了成千的降卒和平民,哀号之声响彻天空。

  王全斌觉得气出够了,才问王彦升:

  “王昭远呢?”

  王彦升答道: “全城都已搜遍,没见到这家伙的影子。”

  “再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此时王昭远已率领军队撤离了剑州,往南狂奔。由于辎重都留在了汉原和剑州,这一路上,蜀军也是逢人便抢,吓得沿途百姓仓皇奔逃。王昭远见大军已乱,自知无力回天,于是换上民服,只带了一个侍从,沿梓水慌忙而逃。天将黑时,两人又饥又渴,忽见岸边有个小村落,便跳下马来,走进一个院子,把正在院里劈柴的中年汉子吓了一跳:

  “你们……?”

  “别怕,我们是过路人,在你这里买些饭吃。”侍从对那汉子说。

  汉子迟疑地看着两个人,还没等他再问,王昭远已从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 “全给你,快给我们弄些饭吃。”

  汉子接过银子走进屋,吩咐婆娘为来人炊饭。王昭远也不管主人愿不愿意,进了屋便往竹床上一躺,他实在累坏了。侍从给他打来一盆水。

  “将军,洗洗脸吧!”

  这句话恰好让汉子听见,吃了一惊,再侧耳听时,只听躺在床上的那个老头叹了口气,用哭腔说道:

  “这真是‘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汉子明白了: 此人是个打了败仗的蜀国大将,心中顿时害怕起来。这几天村里人一直在传言宋朝大军攻过来的消息,如果被宋军发现家里藏匿蜀将,岂不要罹杀头之祸?他想了想,悄悄地溜到邻家去了。

  这一夜王昭远很晚才入睡。他先恨伊审征平白放弃兴州和兴元府,又恨赵崇韬失计丢了剑门关,更恨太子孟玄喆的援军迟迟不到,才使自己孤掌难鸣,落得如此狼狈。唉,恨也没有用,还是歇息一夜,逃回成都再说吧。

  好不容易才昏昏入睡,王昭远猛觉得又被人推搡醒了,他睁开眼,才发现屋里晃动着十来个汉子,七手八脚,把两人捆了个牢牢实实。原来方才那个汉子到邻家,把蜀国败将藏在自家的消息对邻居们说了,随后约了十来个人,趁夜将两人捆绑起来,打算等宋军过来时把他交出去。

  再说那孟玄喆本来就不想出征,迫于父命,不得不行。他慢腾腾地来到德阳,便不想再往前走了。德阳县令早几天就接到军报,说太子将到,连忙把县衙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将衙中后厅两间厢房也收拾一新,恭迎太子到来。孟玄喆命军队在县城外扎营待命,自己饱食之后,带着两个姬妾来到后厅,锦帐绣被等一应用具,县令都给他准备好了。

  屋里灯烛通明,虽说比成都的太子宫狭小了许多,却也别有一番雅趣。孟玄喆几天没能跟姬妾好好取乐了,如今有了这个所在,倒也十分满意。他先伸了个懒腰,顺势把两个姬妾搂过来,嬉笑道:“我的小桃根,小桃叶,今天你们两个可要让太子爷高兴哦,把你们的本事都使出来,谁能哄得本王畅快,等到本王即位,就封谁为贵妃。”

  他一向以才子自诩,把晋人王羲之两个侍妾桃根、桃叶的名字移花接木,安在自己最喜欢的侍姬身上。这两个侍姬不仅生得妖媚,更是有手段的。三个人脱了衣裳,便一齐钻进了锦被之中。




  一连几天,将卒们不见太子有发兵的动静,也乐得在这里自在清闲。监军太监催促了好几次,孟玄喆才动了身。行到离绵州还有几十里的时候,见大股小股的蜀军都在向南撤退,据他们说,剑门关已被攻破,王全斌的大队人马正朝这里杀过来,吓得孟玄喆连忙带着军队掉头奔回成都。

  沿长江西进的曹彬等三路大军所过之处,蜀国各州刺史纷纷投降。曹彬严命所有将校: 凡投降者一概不准杀戮,更不许惊扰士民。就这样旌旗千里,先后占领了万、开、忠、涪、渠、果、蓬、普、资、昌数州,两万大军对成都形成了围势。与此同时,王全斌大军也所向披靡,数日之间,已打到成都郊外的升仙桥,离成都只有二十里路了。这一天是大宋乾德三年正月十九日。自王全斌、曹彬、沈伦发兵至此,仅用了六十六天。

  成都城里人心骚动。孟玄喆跪在孟昶面前,听着他的斥骂:

  “混账无能的东西,你们阻挡不住宋军,难道让朕亲自上阵去保卫你们?朕数十年来养育将帅士卒,如今一旦用上,一个个却都像老鼠一样!别人靠不住也罢了,你也这样儿戏?别忘了你是太子,这江山早晚是你的!”

  孟玄喆一句也不敢回答。

  老太监走到孟昶身边,悄悄地将一个绢本递到他面前。孟昶以为又是哪路帅臣递来的战报,气呼呼地摔在地上。太监弯腰从地上捡起来,把绢本打开,捧到孟昶眼前,哆哆嗦嗦地说:

  “陛下还是看看吧。”

  孟昶抬眼一看,竟是宋朝皇帝赵匡胤的《敦蜀主纳降敕》,上面写道:

  咨尔蜀主,朕自皇天眷命,率土乐推,将期德服万方,不恃威加四海。乃眷蜀部,僻处一隅,苟黎庶之获安,非经营之在意。若能率官属而效顺,拜表疏以祈恩,托我慈亲,述乃寝庙,封府库而待命,保上聚而输诚。朕方示信怀柔,不逼人险,保无他虞,当体优隆。

  孟昶读罢,吓出一身冷汗,怔了半晌,才问道:

  “这,这是哪儿来的?”

  太监躬身答道: “是宋军使者送进来的,命臣务必面呈陛下。”

  “宋军?宋军在哪儿?”

  “宋军大元帅王全斌现在就驻在升仙桥外,正等着陛下回话儿呢。”

  “什么?王全斌已经到了升仙桥!”孟昶大惊失色,随后愤愤地将绢本朝孟玄喆摔去。孟玄喆往前爬了几步,抓起绢本看了一遍,朝孟昶叩头奏道:

  “陛下,依儿臣之见,如今只有一条生路了,望陛下三思!”

  “投降?我蜀国十四万大军,又有夔门、剑关这样的天险,如今竟要向五六万人的宋军投降?天下后世会对朕何等耻笑?”孟昶恨恨地说。他倒不恨王全斌和曹彬,只恨自己养了一群没用的废物。

  “陛下,或许是天命难违呀!”宰相李昊插言说。

  孟玄喆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接口道:

  “是啊,陛下,蜀中虽是险固之邦,但自古以来难以独立支撑,刘禅最终要归晋,王衍最终要归汉。陛下享国三十年,已是不易。赵匡胤敕书上说,只要陛下投降,‘保无他虞’呀!”

  “你相信他的鬼话?”孟昶皱着眉头,声调显然比刚才低多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都退下吧。”

  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忧心如焚,出了后殿,径直朝花蕊夫人宫中走去。花蕊夫人依旧在调琴,见到孟昶,连忙迎接,为他脱掉朝服:

  “皇上今天怎么如此忧郁?”

  孟昶颓唐地坐下,两眼呆呆地望着花蕊夫人,半晌,才说道:

  “朕真是鬼迷了心窍,怎么会命你谱什么《万里朝天》的曲子!”

  “怎么了?”

  “我们如今真的要去‘万里朝天’了!”孟昶把蜀军连战连败、连败连降、宋师已经逼到升仙桥的事对花蕊夫人讲了一遍,又连连叹气道:

  “真没想到我蜀国将士如此无能!”

  花蕊夫人痴痴地望着孟昶,问道: “皇上打算投降吗?”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唉,朕大概会成为天底下最冤的冤死鬼!”孟昶的话中透着惊惶和绝望。

  “皇上何出此言?”花蕊夫人渐渐平静下来,开始劝慰孟昶。从心里说,孟昶对她宠爱无比,她对孟昶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两国交兵,不杀降者。当年刘禅降魏,不也是封侯而终吗?”

  “你不懂啊。”孟昶深情地望着花蕊夫人说。“朕手下的降臣降将,赵匡胤都不会杀,连玄喆也不会杀,这就是你说的‘两国交兵,不杀降者’之意。可朕这一身,赵匡胤肯定是容不下的。”

  “那是为什么?”

  “就因为你呀!”孟昶无限伤感地说。“那赵匡胤见到你这样的女子,岂能放过?要想得到你,朕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还能保全住性命吗?”

  花蕊夫人一听这话,跪倒在孟昶面前,眼里噙着泪说:“如此说来,是臣妾害了皇上。皇上对臣妾恩爱备至,情重如山。既然国家危亡一至于此,臣妾愿求一死,以救皇上!”

  “爱妃,你是朕的宝贝,朕绝不肯学唐玄宗,为了苟全性命,竟赐自己心爱的贵妃一死。朕只要活一天,就要与你守在一起。日后就是死了,也求你为朕祭奠祭奠。”孟昶越说越伤情,他把花蕊夫人扶起来,紧紧地搂在怀中。




  “皇上,事情也许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悲哀吧。宋朝美女不可胜数,以臣妾蒲柳之姿,说不定根本不会入人眼目。”花蕊夫人擦干眼泪,款款说道。

  “爱妃,你不懂男人。男人喜爱女子,并不仅仅是看她的容貌,更看重的是女人的风致。嗨,朕也说不清楚,总之像爱妃这样的风韵,朕敢说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

  天渐渐黑下来,孟昶轻声说道:

  “朕想跟你最后睡个囫囵觉,从明天起,朕与你恐怕都身不由己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刚亮,李昊便来到宫前求见。孟昶慢腾腾地穿好衣裳,走出门来。

  “陛下,宋使又来催问投降的事,说若是再不投降,就要攻城了。”

  孟昶突然大笑起来,仰天说道:

  “卿文笔极佳,草降表吧!”

  再说王全斌拿下三泉后,曾命人把韩保正押回汴京,并命驻守兴元的伊审征也一同回京。临行时王全斌给赵匡胤写了一封奏疏,表示要在长春节前攻破成都。长春节前两天,伊审征来到京城。赵匡胤为了表示对蜀国降臣的宽仁,赐给袭衣、金带、鞍马之后,命他为耀州刺史,前往耀州赴任,这可让伊审征大失所望。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归降于宋朝伐蜀有特殊的功劳,赵匡胤应该给他一个像模像样的官,才算对得起他,没想到只拿个小小的刺史作为搪塞,心里殊为怏怏。比他更糟的是韩保正,还没领命,便因伤病而死,赵匡胤命赵普以宋将之礼将他安葬在安远门外。

  看了王全斌带回的奏疏,又得到曹彬派人送来的战报,赵匡胤对长春节前后拿下成都深信不疑。他现在考虑的是派谁赴蜀安抚这片新复疆土的臣民。此事他琢磨了好几天,最终选定吕余庆。眼下吕余庆尚在守丧之中,只能用起复之法暂夺其丧。主意已定,他命人宣吕余庆进宫。

  “成都将平,朕打算把蜀中四十四州之地交给你,替朕安抚新附之民。”

  “陛下,王全斌元帅攻城略地,功勋卓著,还是让他镇守蜀中吧。再说,臣如今还在丧期之中呢。”

  “王全斌这个人,朕太了解他了。此人攻坚拔锐是员虎将,但安抚士民,朕不放心哪。你与朕相交甚久,朕深知只有你能胜任此事,才决定起复你。你一定要以国事为重,再勿推辞。”

  什么叫“起复”?这是古时的一种用官制度。按照古代礼法,至亲死后要守孝三年,朝廷官员也不例外,没有特殊情况,是不能无端破例的。但有时某人职任太重,或遇有特殊使命非他不可,朝廷也可以在丧期之内重新任命他担任某职,“起”就是重新起用,“复”就是复为某官。至于未满的丧期,也只能改为“心丧”了。

  “臣遵旨。不知陛下命臣何日启程?”

  “尽早动身。”

  吕余庆刚要走,宰相赵普兴冲冲地进奏:

  “陛下,成都来报,孟昶已降,正带着姬妾百官顺江而下,前来汴京呢。”

  “好哇。”赵匡胤十分兴奋,又对吕余庆说:“明日启程,快马赴任!”

  吕余庆不敢怠慢,带上赵匡胤交给他的《平蜀谕西川将吏百姓诏》和《平蜀曲赦文》、《平蜀谕郡国诏》匆匆上路,昼夜兼程往西川而去。三道诏书上说: 宋军将士不会无故伤及蜀中百姓,农民减二年租税,所有蜀国将卒凡逃匿者,限三月之内于所在官府自首,既往不咎等等。临行前赵匡胤还专门面谕: 对蜀民一定要尽心抚绥,切不可引起兵变。其实赵匡胤之所以派吕余庆火速前往,就是担心王全斌等人不守纪律,乱开杀戒。

  再说王全斌进入成都后,在朝的蜀官都被打发随孟昶东行。王全斌耀武扬威地住进了蜀国皇宫,孟昶常朝的万春殿,便成了王全斌与将帅们议事的帅府。随后曹彬也带着大军赶到成都,他命令所部驻在城内校场,并约束将士们不得外出侵扰百姓,然后来到万春殿。王全斌让他也住进皇宫,曹彬只说了句“我住不惯”,仍旧每日议事后回到校场。王全斌也不勉强他,只与王彦升、李守节等将领日日畅饮。

  成都城里安肃了几天,事情便一件接一件地出现了。先是王彦升手下一个军校带着个小兵在城西一家商铺中抢夺财宝。若是遇上识相的,抢了也就抢了,落个破财免灾。偏偏这家主人是个认死理的人,与军校争抢起来,拽着包袱就往后院跑。军校不肯舍弃,你推我搡地跟进后院,店主立脚不稳,摔倒在地上。这时,从屋里跑出个姑娘,上前来扶。军校见她有几分颜色,一时淫心大动,扑上前去,把姑娘拽进屋里强奸了。倒在地上的店主急得大叫:

  “贼畜生!贼畜生!”

  小兵跟过来,将店主一顿暴打,直打得满脸是血,方才罢手。

  那军校完事走出屋来,也不理睬,还朝店主狠狠踢了一脚,扬长而去。

  这天下午,店主带着女儿找到王彦升军府告状。王彦升刚喝得满脸通红,听说属下干出这等事来,顿时大躁,嚷道:“这是谁干的?把他给本将军拿过来!”

  店主跪在堂下,女儿伏在地上呜呜地哭。

  不大工夫,一个姓姚的军校被带了进来。大概是知道自己惹了祸,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王彦升一见这情景,便知道此事是实,他跨到军校面前,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手抡圆抽了


他两记耳光,骂道:

  “你他娘就管不住一个鸡巴?给老子丢人!去,快给人家赔个不是!”

  军校乖乖地走到店主面前,双膝跪倒,刚要说话,店主却哭嚷起来:

  “王大人,这禽兽糟蹋了我的女儿,赔个不是就行了?小民请求大人严惩奸犯,为民除害!”

  这句话倒把王彦升惹恼了,他走到店主面前,圆睁双眼吼道:

  “本将军已经揍了他,你没看见吗?怎么,你是非要本将军把他杀了不成?岂有此理!他是个有功的校官,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把女儿嫁给他,也还算你的福气呢,不识抬举的傻东西!”

  “你这位大人不遵条法!”店主并不示弱,从地上站起来,与王彦升怒目对视。“强奸民女,伤天害理,你不严惩奸犯,倒辱骂起小民来。好,好,你等着吧!我还要告,非要把状告到宋朝皇帝那里!”

  “行,有种你就去告吧!”王彦升不再理他,又回屋饮酒去了。

  谁知闯祸的绝不仅仅是这一个军校,近几天来,不仅王彦升部下成群结队地上街抢劫,王全斌的将校和士卒也有不少在街上横冲直撞,还有用刀伤人的。很多百姓到王全斌这里来告状,竟把皇宫的宫门都堵住了。王全斌哪里想管这些闲事,只命人将他们驱散了事。

  接下来又出了件更大的事: 奸污民女的那个军校挨了王彦升两巴掌,怀恨在心,这一日天黑之后,他带着刀又闯进店主家里,将店主一把揪起来,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蛮夷刁民,还敢告我,你好大的狗胆!我问你,你还敢不敢再去告?”

  店主一点也不怕,嚷道:

  “我就是要告你这个贼徒!我就是要……”

  还没等店主说完,只听“扑”的一声,军校的刀已经戳进了他的小腹,店主重重地栽倒在地上。正在门缝里张望的女子吓得尖叫了一声,被军校听见,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撞开房门,将女子也捅死了。

  就在这时,吕余庆来到了成都。

  他把王全斌、曹彬、沈伦、王彦升、李守节等将帅召到成都府尹的衙门里,将赵匡胤亲手签发的三道圣旨复述一遍,然后转达赵匡胤口谕,命王全斌、曹彬等人留部分军队守蜀,其余将士将归降的蜀兵押回国中另行编伍,盘缠从已封的蜀国府库中拨发。王全斌听罢,心里老大不快: 好不容易打下成都这么个天府之地,还没等在此地好好享受一番,就让回朝了。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在想如何拖延时间。

  就在成都居民纷纷打算逃走时,见到满城贴满了大宋成都府尹吕余庆签署的布告,告示上说,凡蜀国吏民,有受宋军欺凌者,不论尊卑贵贱老弱男女,均可直接到府衙告状。百姓们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留了下来,试探着来到府衙。最先来诉冤的,是被杀店主的邻居们。

  吕余庆亲自带人来到杀人现场,只见草席遮盖着的两具尸体下,满是紫黑的血。他问告状人是否知道谁是凶手,告状人说,杀人凶手是王彦升帐下的一个军校,死者曾到王彦升处告过状。吕余庆召来王彦升,问及此事。王彦升也不敢包庇,立即把那个军校捆绑起来,送到吕余庆衙中。

  两天之后,成都街头又贴出了一张新告示,上面写着: 二月二十八日午时,在大十字街口处死杀人凶手,百姓可以前去观看。到了这一天中午,果见一大队宋兵押着杀人军校来到街前,府尹吕余庆当众宣布: 杀人偿命,他现在亲自监斩。

  当军校的头被砍掉以后,店主邻居数人大喊着冲进刑场,拼命地在尸体上踩着跺着,一时间群情激愤,又冲进来七八个人,跪在吕余庆面前,哭诉他们被抢劫和殴打的经过。吕余庆安慰他们道:

  “明日到府衙递上诉状,本府一定严惩凶手!”

  吕余庆这一番所为很快赢得了成都百姓的好感,却使王全斌大为不快。他部下的几个将校和士卒都受到了严厉责罚,甚至连自己的贴身侍从,也因强夺了一匹好马,被吕余庆打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一天王全斌召集曹彬、王彦升等人在殿中议事,大骂道:

  “将士们冲锋陷阵,夺了江山,还没有赏功,倒冒出个坐江山的青天大老爷惩罚咱们,算个什么东西!”

  “王元帅。”曹彬开口道。“我看咱们还是班师回朝吧,再这样下去,怕要闹出更大的乱子。”

  王全斌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说道:

  “曹将军,你若想回去尽可以回去,本帅可没那么轻松,还要整顿士伍,押送降卒呢!”

  王彦升也帮腔说道: “我等都回去了,就靠吕大人一个在蜀中镇守?笑话!”

  曹彬态度冷静,一板一眼地说:

  “出兵前,皇上一再叮嘱我等不得妄杀平民。吕大人此来,也是代天子行仁政。各位将帅的功劳非曹某可比,但既然已经取胜,蜀民就不再是蜀民,而是大宋的臣民了,难道大宋将帅,还能去杀自己的臣民吗?”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臣民!”王全斌反唇相讥。“不臣的刁民,不弹压何以镇定?”

  “元帅差矣!依本将看,是我们的将校士卒先乱了纪律,并不是成都之民有不臣之心。”曹彬反驳道。

  “曹将军不必饶舌!”王全斌怒气冲冲地说。“本帅不是说了吗,你可以撤军回朝,这


里的事,本帅来做!”

  曹彬不再出声,这次议事不欢而散。

  自此以后,蜀中的乱子越出越多,越出越大。





第三十二回 全师雄大军叛宋

  按照吕余庆带来的圣旨,蜀国降卒回内地,每个人的盘缠费用是每日十文钱,按一个月计,每人应得三百,成都左近共有蜀兵五万人,当发钱一万五千缗。王全斌领旨时并没有说什么,回到殿中一算,越想越不是滋味: 大宋将卒出生入死,每人赏钱不过四五百钱,这些降兵罪卒,却要拿这么多钱来供养,岂不是本末倒置?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大元帅还有什么脸面对替他卖命的将卒?




  吕余庆打开银库,按照人头将铜钱如数拨给了王全斌,王全斌叫来王彦升等人商议,几个人一拍即合: 降卒每人只发一百五十钱,剩下的一半散给宋军将士,但曹彬所部一文不给。

  第一批领到钱的降卒老大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疲疲沓沓地出城上路。按吕余庆的安排,宋军除了留一部分人镇守成都外,其余部队要押送蜀兵一同返京。可是上自将帅,下至士卒,谁也不愿意回去。你道这是为何?原来这成都自古以来就是个繁华之地,茶肆酒肆鳞次栉比,青楼春坊彼此相望。这些将卒们刚刚领过几次赏钱,谁不想在这个销金锅里风流几天?最后王全斌定下: 由李守节部押送蜀卒,经北路开往中州。

  蜀中降卒走到绵州时,所发的装钱大部分已经用完,队伍开始骚动起来。李守节驱赶大军继续进发,可蜀兵磨磨蹭蹭不愿出城。李守节找来一个叫雷众的伪蜀军将,晓以祸福,责令他整顿师伍,明天必须出发。这雷众虽然官不大,却也是个老资格的军人。从李守节那里出来走在街上,忽然看见一个几年未见的老熟人,连忙大叫:

  “全刺史!全刺史!”

  那人看了雷众一眼,不但没有理睬,反而匆匆钻进了街边的小巷。雷众急忙赶过去,在巷子尽头追上了那个人。

  “真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全刺史,你这是……”

  此人名叫全师雄,曾任蜀国文州刺史。他喘定气息,低声对雷众说道:

  “宋人命蜀国官兵三个月内自首,否则以反叛罪论处。我身为刺史,不敢在当地自首,想赶赴凤州,再做道理。雷大人,你们是要往汴京开拔吧?”

  “什么雷大人,莫说今天成了受人虐待的俘虏,就是早几年,末将也决不敢在全刺史面前称大人哪!”雷众感慨一句,骂道:“这些宋军,真他娘的不是东西,不单克扣我们的盘缠,还整天又打又骂,老子真想反了!”

  “噤声!”全师雄伸手捂住雷众的嘴。“这里到处都是宋兵,你不想活了!”

  “怕什么!”雷众还在大声喊叫。他眼珠一转,突然生出个主意。“全刺史,你跟弟兄们一道走吧,为啥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担惊受怕呢?”

  全师雄想了想,一个人行走确有许多不便,便答应了。

  两人回到军中,雷众与几个军将耳语了一番,大家都向全师雄拱手施礼。全师雄一一还礼,说道:

  “同是落难之人,还望各位将军多多关照。”

  这时,雷众突然从后面拧住了全师雄的胳膊,几个军将也围了上来。

  “全刺史,我等知道你是蜀国的大忠臣,军卒们也都敬仰你的威名。如今咱们都没了活路,弟兄们想推你为帅,起兵造反,把宋人赶出蜀地,光复国家。你从不从?”

  全师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雷众劫持了。其实从内心来说,他何尝愿意弃蜀降宋,只不过国都亡了,还有什么办法?他脑子急速转动,又见此地蜀卒有三万之众,一下狠心,说道:

  “如今全某也只能如此了。只是有一条,你们既推我为帅,就要听从我的指挥调遣!”

  雷众放开全师雄,与众军将一齐跪下:

  “我等若有违帅命者,甘愿受死!”

  全师雄将他们一一扶起,又说: “全某受众将推戴,愿为蜀中父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弟兄们既已拜了我,我就权作统帅。事不宜迟,你们分头到各帐去说服士卒,拉起队伍,趁夜夺取宋人器甲,把自己武装起来,先拿下绵州,再杀回成都!”

  “蜀兵哗变了!蜀兵反了!”

  李守节在睡梦中听见外面的呼喊声,立即翻身下榻,披好衣甲,奔出门外。

  黑夜里,不少宋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糊里糊涂地丧了命,剩下的宋兵与蜀卒厮裹在一起,也分不清敌我。李守节见局面难以控制,只好骑马向城外奔去,跑了几里路才停下,回身望去,陆陆续续有些小股宋兵跟了上来。好在蜀卒忙着占领州城,没有顾得上追杀。

  遭此打击的李守节十分懊丧,也从心里埋怨王全斌不该擅自减扣蜀兵的装钱。可是事已至此,只能先整顿人马,另派飞骑驰往成都,向王全斌求救。

  不料全师雄这一起兵,如同星火燎原,蜀中丁壮纷纷响应,不数日间,兵马扩展到数万人。他为这支大军取名叫兴国军,自己被拥为兴国军大元帅。没几天率军从绵州南下,攻取了汉州和彭州,反过来对成都形成了合围之势。

  王全斌没料到事态会如此急转直下,连忙召集王彦升等前来商议,连重伤未愈的崔彦进也被抬了过来。

  “元帅,全师雄算个什么鸟人,那些蜀兵也都是胆小鬼。末将带兵攻打汉州,一定杀他个片甲不留!”王彦升毫无惧色。

  “也好,你先行一步,本帅随后出兵。”王全斌说道。

  崔彦进摆摆手,有些担忧地说:

  “元帅,眼下成都还有一万多蜀兵没有遣送呢,末将担心万一全师雄真的攻到成都,这些人里应外合,岂不坏了大事?”

  王全斌点点头: “崔将军的话极有道理。”




  “杀死狗日的不就完了?”王彦升大大咧咧地说道。

  王全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王彦升说:

  “此事交给你去办,要干净利索,一个也不留!”他把计划告诉王彦升,又嘱咐他:“此事要快,不要让吕余庆知道。”

  第二天,成都百姓都被强令往南城城墙上搬石头。成都的东、西、北三面城墙都是单层,惟独南城是双墙,中间有个夹层。数日之后,南城内、外两道城墙上面堆满了大石头。王彦升查看之后,将尚未开拔的蜀军官兵押进夹墙之内,举起小旗朝城上一挥,城上的宋兵一齐将巨石推下墙去。可怜万余蜀兵霎时间都被砸死在夹墙里,其状惨不忍睹!

  全师雄所率蜀卒重振于亡国之后,全不似宋人想像的那样胆怯,此时守在汉州,稳如泰山。王彦升攻城不下,正不知如何,却见全师雄领着兵马冲出城来,把王彦升杀得倒退几十里。此时李守节收拾残部正好赶到。王彦升见来了救兵,又抖起精神,掉转马头挥兵反击。全师雄知道李守节的兵马已丧失不少,剩下的这些,不过是远道而来的疲兵,便放过王彦升,朝他杀过来。李守节挺枪来迎,被全师雄围在当中。士卒们左右拼杀,怎奈势单力薄,难以敌众。正在李守节焦急之时,冷不防被全师雄刺中心窝,翻身落马,宋兵顿时大乱。王彦升拍马来救,全师雄也不恋战,丢下汉州,径奔彭州而去。

  王彦升来到李守节身边,见他胸口满是鲜血,当他握住李守节的手时,才觉出那双手已经冰凉。在场的士卒都哭了起来,王彦升阴沉着脸,下令道:

  “为李将军下葬!”

  没人忍心去拖李守节,士卒们成片地跪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响。

  王彦升推开士卒朝外走了几步,仰起头,眼泪在眶子里沁着。天阴惨惨的,风吹在脸上,吹在眼窝里,像是非要把他的眼泪吹落不可。他抬手抹抹双眼,仰天叹道:

  “李筠老匹夫,你竟生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六月,孟昶出长江由江陵北上,抵达汴京,这一行足足有二百多人。依照受降敌国之礼,孟昶等人在郊外素服待罪。赵匡胤派晋王光义先去问劳,自己与赵普在后殿就受降名册上的官员任用商讨起来。按赵普的意思,孟昶被逼无奈才勉强投降,只能封侯。赵匡胤不大赞成赵普的意见:

  “朕以为凡事不必拘于常理,蜀国只是朕征服的第一个大国,后面还有南汉、南唐、北汉和契丹呢,何必计较什么公侯。大国就该有大国的肚量!”

  至于其余诸人,如伊审征之流,把他们散在各州郡为知州、节度,让他们无法串通勾结、东山再起就行了。一切拟定,赵普领旨去草诏书。

  赵光义带着几个朝官来到郊外,孟昶携其母李氏、慧妃花蕊夫人等跪迎于帐外。赵光义先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一眼看见了身着素衣的花蕊夫人,好一个美妙绝伦、气质温雅的女子,他心中暗自叫绝,不住地偷眼看她。不过赵光义是个极懂克制的人,也不多说,礼数毕后,便带人回到城中。

  如今的大宋朝,礼仪制度都已完备,受降仪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骄阳之下,孟昶的老母李氏竟昏倒在地上。赵普见状,忙命人将她抬了下去。

  仪式结束后,赵普传命让随行百官各依安排定的住处暂去歇息,又命孟昶携其母妃、孟玄喆及大臣李昊等入拜崇元殿,接受封赏。

  崇元殿里百官肃列。孟昶一行仍头戴白帽,身穿素服,由阎承翰带进殿中,跪在赵匡胤面前。翰林学士卢多逊宣读了赐赉诏和授官诏,诏书说:

  取法上天,广覆后土,既协混国之象,永垂照临之光。方喜来朝,何劳俟罪。

  这段话是说如今大宋与西蜀已是一家,宋朝皇帝也不以罪臣对待他们了。接下来便是朝廷给他们的赏赐和官封: 赐孟昶之母金三百两、银三千两、锦绮两千匹;赐孟昶鞍马、金银、丝绢以千万数,又封孟昶为秦国公,太子玄喆为兖州节度使,宰相李昊为工部尚书。

  “各位平身吧。”诏书读完,赵匡胤对孟昶等说道。他又逐一观察着这些归降者,问道:“国母李太夫人为何不见?”

  “禀陛下,老母年迈,方才昏厥过去,所以未能前来谢恩,望陛下恕罪。”

  “哦,老夫人身体不爽,朕要亲自去看望她老人家。”

  “陛下,臣已命人将太夫人送到新居去了。”赵普应声说道。

  赵匡胤捋了捋胡须,笑着对孟昶说: “国公有所不知,朕从去年就开始为你建造新居,在京城最美的汴河岸上,今天你就可以住进去。日后就安心在那里享清福吧!”

  “谢陛下!谢陛下!”孟昶连声谢恩,这可是他绝没有想到的事。

  赵匡胤的目光又向女人们扫去,先看见跪在孟玄喆身边的两个姬妾,虽然素面朝天,仍显得十分妖娆,不禁心动了一下: 蜀国竟有如此丽人!随后又看见孟昶身后跪着一个女子,此女除了美艳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韵致,赵匡胤觉得,这种韵致不论是从薛昭仪身上还是从宋贵妃身上,都是找不到的,他猜想这一定就是那个花蕊夫人了。早在征蜀之前,他就听说孟昶惑于一个绝代佳人而不理朝政,还听说那女子意态娴雅,会写诗能作赋,被孟昶封为慧妃。慧妃,这个名字取得精当,单看那双眼睛,便能觉出她有无限的聪慧,要不然怎么会作诗呢?花蕊夫人,这个雅号取得更切,女人相貌如花不难做到,难的是娇嫩如蕊,让人不忍掐断。他胡思乱想了片刻,才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

  “各位爱卿,朕为你们都安排好了住处,回去歇息吧!”

  随后站起身,对阎承翰说: “备轿,朕要去秦国公府上探望老国母!”

  刚想退出的孟昶听见此话,连忙返身说道: “罪臣不敢劳陛下大驾!”




  “说哪里话,你们远道而来,朕总该尽地主之谊。再说,朕也想顺便去看看你的新居。”这话不假,由于万事攒集,此第建成后,赵匡胤确实还没去看过。

  金黄的大轿在众人簇拥下缓缓朝汴河行进。当赵匡胤走进这座规模宏大的宅院时,满眼所见尽是雕梁画栋,碧瓦琉璃,不论大处细处,都显得美轮美奂,厅室里的种种摆设也都很讲究。赵匡胤感到十分满意,对孟昶说:

  “国公,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的宰相李昊担任工部尚书吗?”

  孟昶连忙拱手: “罪臣不知。”

  “说起此事,朕还真觉得心酸。朕生怕你来京太速,没有像样的住处,催着工部余尚书昼夜督工。余尚书为了给你赶工期,府第刚刚建好,他就累死了!”

  孟昶一听这话,立即跪下,惶恐说道:

  “如此,臣的罪孽就更深重了!”

  “朕可没有怪你的意思,平身吧。老国母住在何处?”

  阎承翰引着赵匡胤来到老夫人的住处,孟昶和花蕊夫人也跟着进来,其余人都候在外面。

  早有人报知老夫人,她已跪在厅中迎驾。赵匡胤一见,急忙把她扶起来,说道:

  “老国母免礼吧,朕是专来看望你的。现在感觉如何了?”

  李氏坐在榻上,与赵匡胤正对着面,回答说:

  “方才不过是受了些暑气,现在好多了。劳陛下如此惦记,折杀臣妾了。”

  “国母不必客气,你也是个北方人嘛,朕跟老夫人说起话来,就像同乡一样亲切。”

  李氏被赵匡胤的话勾起了心事,叹了口气,说道:

  “陛下这话讲得真好,臣妾原是河东太原人,为唐庄宗侍奉多年,后来鬼使神差地进了蜀中,这一待就是几十年。现在太原的亲戚不知还有没有。不管怎样,臣妾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回到故乡,把这把老骨头埋在那里。”

  赵匡胤听了十分高兴,对李氏说:

  “国母此话正说到朕的心里,朕下一步就要收复河东。你放心吧,用不了多久,朕拿下河东,第一件事就是把国母送回故里。你暂时在汴京住上一阵,好生调养着。”

  那花蕊夫人是个极懂得孝顺的,见老夫人行动不便,连忙跪下,说道:

  “臣妾替太夫人叩谢陛下洪恩厚德!”

  赵匡胤看着她,对李氏说: “国母好福气,有这么个知情达理的好儿媳。”又转过脸对花蕊夫人说:“朕听说你还会吟诗作画?朕虽然不精文墨,却最喜欢诗文书画,改日朕要听你作几首诗。”

  “臣妾当不得,万万不敢!”

  赵匡胤离开府第后,孟昶闷闷地回到自己房中,也顾不得欣赏那些陈设装潢,便往榻上一躺,一是他太累了,二是为方才赵匡胤叫花蕊夫人作诗的事感到不胜忧烦。花蕊夫人来到他身边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国公,”花蕊夫人轻唤了一声,她是严格按照宋朝的礼法改口这样称呼孟昶。“如今安顿下来,你也放宽心吧。”

  “我怎么能放宽心?”孟昶从榻上起身坐定,皱眉说道。“你没听赵匡胤命你给他作诗吗?朕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花蕊夫人用手捂住孟昶的嘴,低声说:

  “国公千万别再自称朕呀朕的,传到赵天子耳朵里,可就别想活了!”

  孟昶垂下头,愤懑不已。

  “作诗的事,大概是赵天子信口一说,国公不必为此忧虑。”

  “但愿如此。”孟昶叹了口气。“寄人篱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想过了几天,赵匡胤果真派宫监来请花蕊夫人入宫。不管是不是祸,孟昶也不敢违拗,眼睁睁看着一顶轿子把花蕊夫人抬出了大门。

  花蕊夫人被阎承翰带进一座精巧的小殿,像是书房模样,几案上摆着纸笔酒果,并无其他人等。不大工夫,赵匡胤走了进来。

  “夫人请坐。”赵匡胤笑容可掬地说。

  花蕊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应声道谢,彬彬有礼。

  赵匡胤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如花美人,半晌,问道:

  “既来见朕,为何不稍加梳妆?”

  花蕊夫人应声答道: “臣妾随孟氏归降,自知是罪妾之身。如今承陛下洪恩脱了白帽素衣,已是不胜感激,怎敢再妄施粉黛?”

  几句话说得赵匡胤心里十分受用。其实,就是不施粉黛,眼前这个美人也是风姿绰约,无人可及。他亲手为花蕊夫人斟了一杯酒,说道:

  “今天朕情绪甚好,所以宣夫人来叙谈几句,夫人不必拘束。朕听说夫人长于绝句,能否为朕当场作一首?”

  花蕊夫人端起酒杯,说道: “容臣妾先饮此杯,一来祝陛下万寿无疆;二来谢陛下对臣妾青眼相看。不过臣妾素来不胜酒力,望陛下不要强臣妾多饮。”

  赵匡胤听出了这话的意思: 她是不想醉在这里,不想给自己可乘之机。他暗自佩服这个女子的睿智,甚至钦佩她对孟昶的忠贞。

  花蕊夫人一饮而尽,问道: “不知陛下命臣妾以何为题?”

  这个问题赵匡胤没想过,不过看到花蕊夫人对孟昶如此痴情,倒有意羞她一羞。于是顺口说道:

  “就以秦国公来汴京为题吧。”

  花蕊夫人略一沉思,当即吟道: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军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

  赵匡胤听罢,觉得此诗虽然浅近易懂,但委实隐藏着无限哀愁。他细细品咂着每句话的滋味: “君王城上竖降旗”,这是怨孟昶不能死节,带累得家人嫔妃成了俘虏。“妾在深宫哪得知”,是说她自己的无辜与无助。末两句分明是说蜀中将卒无保家卫国之心,才落得如今亡国破家的下场。短短二十八个字,不惟哀之一情,怨、愤之间,还充满着一个弱女子满腔的无奈。听得出,她除了对故国的无比眷恋之外,还透出对蜀国君臣深深的失望。这样的诗,连自己都被感动了,如果孟昶见到,会有怎样的感慨?

  “朕不强夫人再饮,还要为夫人的杰作饮上一杯!”透过花蕊夫人外表的妍丽,赵匡胤更感到了她内心深处丰富的情感。

  花蕊夫人走后,赵匡胤久久没有离开座位,连他自己也不知是被她迷住了,还是被她震慑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

  孟昶见花蕊夫人安然回府,心里好受了许多。既已成了亡国之奴,什么事情都不用他再操心了,脑子里只剩下花蕊夫人了。就连花蕊夫人到母亲身边伺候几剂汤药的工夫,他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七月十九日,也就是孟昶受封秦国公的第六天,一大早,守门卫士递进来一个很大的红柬。孟昶接过来一看,是晋王赵光义请他一人到府上赴宴。孟昶此时哪有饮宴的兴致,但晋王来请,同样不敢推三阻四。他把请柬扔在案上,对花蕊夫人苦笑了一声,说道:

  “这兄弟两个真有趣,皇帝请夫人去作诗,晋王请我去饮酒,明天不知又有谁请太夫人做寿呢!”

  “以前都是国公发号施令,心情好时宴请百僚,心情不好谁都不见。如今他人为主,国公为客,自然有些不惯。”花蕊夫人安慰孟昶说。“凡事想开些,心里就不别扭了。”

  为了不失礼,孟昶将赵匡胤所赐的国公之服穿戴起来。将近晌午时分,一顶大轿将孟昶接到了晋王府。

  一见孟昶来到,赵光义迎出府门,后面还跟着王府幕僚柴禹锡和翰林学士卢多逊。几个人说说笑笑,走进了摆好盛宴的小花厅。柴禹锡去年被赵普任命为潭州通判,但赵光义说府上离不开他,硬把他留下来了。

  厅里面几个侍女不停地扇着长柄羽扇,这使孟昶想起自己在蜀宫中的生活,心中不免有些酸楚惆怅。

  “秦国公光临,本王深感荣幸。国公请上座!”

  孟昶觉得赵光义今天的态度比前几天到郊外例行迎迓时热情了许多,他略略谦让了几句,在赵光义左面坐了下来。

  “本王早就应该为国公接风洗尘,无奈杂务缠身,拖到今日,还望国公多多原谅。”赵光义端起酒杯。“国公,请!”

  “请!”“请!”柴禹锡、卢多逊随声附和。

  孟昶刚想端酒,又迟疑了一下。他望着酒杯,一个可怕的念头霎时间闪过脑海,不由额上冒出了汗珠,拱了拱手,说道:

  “下官不胜酒力,请晋王多多包涵!”

  赵光义眯着眼睛看了看孟昶,微微一笑。卢多逊和柴禹锡也觉出气氛有些尴尬,正不知说什么好,只见赵光义爽快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到孟昶面前,顺手把孟昶的酒杯端过来,这一切故意做得有声有色:

  “国公,本王今天为你接风,就算不胜酒力,总不能一杯也不饮吧?”

  孟昶心中的疑虑骤然被赵光义这一套夸张的动作打消了,反过来又觉得在赵光义面前丢了脸面: 人家并没有恶意,自己却疑神疑鬼,多没肚量!转念一想,既然已经说了“不胜酒力”,索性推让到底吧:

  “下官真的不能饮,扫了晋王的兴,还望晋王谅解。”

  “国公为君三十年,说不会饮酒,哪个会信?”赵光义仍然笑容满面。“莫非是嫌本王的面子不够?”

  卢多逊和柴禹锡也都重新举起酒杯。孟昶无法再辞,只得自我解嘲地说:

  “晋王既如此说,下官就强饮一杯,拼死以谢晋王美意!”

  “一杯酒就算拼死?国公可真会说笑话!”卢多逊为孟昶解围,四人举杯,都饮尽了。

  为了弥补刚才的失态,孟昶也显出了一些爽气:

  “晋王这酒满口留香,不知是什么好酒?”

  “这是湖南周保权节帅送给本王的岳阳春。”赵光义说道。“本王初时也不知这酒如此香醇,饮了几壶,倒上了瘾,再吃别的酒,都觉得没味道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孟昶的兴致也高了许多,竟忘了方才的尴尬,主动地说:

  “为饱口福,下官就再饮一杯!”

  “同饮!”赵光义举起杯,得意地说。

  “同饮!”

  早朝散后,赵普留身,递给赵匡胤一封成都府尹吕余庆送来的奏报。赵匡胤看罢,气得瞪起眼睛骂道:

  “果然违朕旨令,恶习难改!”

  “陛下,王全斌的祸越闯越大,依臣之见,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现在该让他尝尝杀头的滋味了。”

  赵匡胤心里很烦,没好气地斥责赵普:

  “你怎么知道王全斌真的杀了人?你的意思是朕用错了他?”

  “臣绝无此意。正相反,攻打蜀国,用王全斌为帅是陛下最英明的决断,非此人不足以攻下其地。只是此人用到了尽头,继续把他留在成都,就只剩下无穷祸患了!”




  “你真想让朕杀了他?现在蜀中大乱,全师雄十万大军围困成都,不用王全斌去剿灭贼寇,难道要让朕把他召回来杀掉?”

  赵普答道: “臣以为陛下不杀他,自有蜀人会杀他。如果陛下杀了他,蜀中顷刻之间便可重归平定;如果让蜀人杀了他,全师雄不但可能夺回全蜀,甚至会北伐秦、凤,威胁中国!”

  赵匡胤听出了赵普话里的意思,这使他很为难: 兵变的确是王全斌激起来的,但蜀中已乱,即使马上再派人去,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平定兵变岂不还得用他?他考虑了好一会儿,依旧拿不定主意。

  “臣知道陛下不愿因罪责杀死爱将,好在蜀中还有曹彬,他不会坐视不管,全师雄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天。但臣以为陛下既已发布律条,就应该令行禁止,不能置王全斌罪责于不问。如果这一次姑息了他,日后将帅们便会更加肆无忌惮,陛下反反复复挂在嘴上的不准妄杀也就成了空话,那样一来,岂不又回到了五代杀伐的旧时代?”

  “朕凭什么要杀他?就凭吕余庆一封奏报?”赵匡胤气急败坏地质问赵普。

  “没有真凭实据当然不能乱杀人。臣以为应当立即派人入蜀,对将校所犯罪责一一取证。只有证据确凿,才能治人以罪。”

  赵匡胤沉默下来。赵普的话句句说在理上,他心里再气恼也没话可说。想了半天,问赵普:

  “你打算派谁去?”

  “最好的人选,莫过于闾丘仲卿和李穆。”





第三十三回 秦国公汴京暴殒

  赵普刚从便殿出来,正碰见阎承翰风风火火地奔过来,跑得满头大汗。

  “什么事如此火急?”

  阎承翰气喘吁吁地答道: “秦国公患了重病!”




  “啊?什么病?”赵普吃了一惊。“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听说是绞肠痧。”阎承翰边说边向便殿走去,赵普也转身跟了回去。

  赵匡胤还在考虑着王全斌的事,听得阎承翰奏报,也十分震惊。他知道绞肠痧是一种十分厉害的症候,连忙命阎承翰传太医火速赶到秦国公府为孟昶医治,又叫孩儿军指挥使潘惟德备马,拉上赵普,一同赶到孟昶府中。还没等二人迈进府门,就听见里面传出阵阵哭声。赵匡胤大步跨进去,来到孟昶榻前,只见孟昶身上已经盖了一块白布,花蕊夫人和孟玄喆等人跪在床前呜呜地哭着。

  赵匡胤把白布掀起来,只见孟昶面色铁青,眼睛还没有闭上。他把布放下来,目光落在太医脸上:

  “你真是废物,为什么没把秦国公救活?”

  “启禀陛下,臣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太医惶恐地答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及早救治?”赵匡胤又训斥孟家带来的郎中。

  这个郎中在蜀国太医局待过二三十年,是孟昶最信任的医官。见到孟昶骤然死去,他既难过又害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答道:

  “国公的症候来得太急,才说腹痛时臣就来了,可所有针艾皆不见效,不消一个时辰,就,就……”

  “果然是绞肠痧吗?”赵匡胤又问。

  “从症候上看,像是此病。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呀!”

  “臣一生诊过无数例绞肠痧,也有来不及救治的。可是病人亡后,倒没有像这样面色发青的。”

  “面色发青是怎么回事?”

  “臣,臣,不知道。或许是因人而异,也未可知。”

  孟玄喆等人勉强忍住了哭声,但都没敢说话。赵匡胤又看了看花蕊夫人,她穿着孝服,粗麻的质料更反衬出她细腻的皮肤和淡红的面色。他的目光在花蕊夫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扫了众人一眼,没见到李氏老夫人,问了一句:

  “老国母现在何处?”

  花蕊夫人答道: “老夫人伤心,现躺在卧室。”

  赵匡胤转身朝外,花蕊夫人、孟玄喆等连忙起身跟随其后。赵普一直没动声色,直到赵匡胤出了门,他才走近孟昶,掀开白布看了一眼,然后把两个医官叫过来,轻声问道:

  “照实说,秦国公患的果然是绞肠痧吗?”

  两人都显得十分紧张,相互看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赵匡胤来到李氏房中,见李氏斜靠在床上。两眼望着墙,一言不发。花蕊夫人走上前要扶她跪接,被赵匡胤止住。

  “老夫人,生死寿夭,人之天命,还望老夫人善自珍摄!”

  李氏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说。

  赵匡胤又劝道: “老夫人年事已高,遭此重丧,必是痛彻心腹。朕心里也十分难过。朕要为秦国公废朝五日,亲自为国公发丧。还请老夫人节哀,朕有言必信,日后一定要送你回到太原。”

  李氏仍旧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也没流一滴眼泪。

  孟昶的突然离去,对于花蕊夫人来说,无疑是继亡国之后又一个沉重打击,她怔怔地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发呆。恍惚间,她想起国将亡时孟昶对自己说的那一席话: “赵匡胤想得到你,我当然是他的眼中钉,我大概是天底下最冤的冤死鬼。”如今刚到汴京,他就走了,难道真是赵家天子把他除掉了吗?

  一个侍女进了屋,来到她的背后:

  “夫人,去劝劝太夫人吧。无论我们怎么劝,她老人家就是滴水不沾。”

  花蕊夫人出了门,走进李氏的卧室。老人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不说话,也不流泪。

  “太夫人,”花蕊夫人轻轻地喊了一声。“臣妾想求太夫人一件事。”

  “说吧。”李氏略略抬了抬眼皮,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很低沉。

  花蕊夫人连忙跪在榻前: “太夫人,臣妾希望你老人家能痛哭一场。”

  李氏听罢,没有任何反应。

  “太夫人,你老人家这样会憋坏的呀!”花蕊夫人一副乞求的口气。

  “我不会哭了。”李氏声音嘶哑地说。“我要酒。”

  “酒?”花蕊夫人连忙命身后的侍女。“快,快去为太夫人取酒来!”

  侍女将满满一盏酒端了进来。花蕊夫人接过酒,递到李氏面前,说道:

  “太夫人,请饮!”

  李氏颤抖着伸过手,把酒盏接过来,慢慢地把酒洒在地上,然后手一松,酒盏掉了。花蕊夫人看着她,没有说话。

  “听我说。”李氏的声音很轻。“孟昶是个没有骨气的东西,贪生怕死,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之所以忍辱至今,就因为还有这个孽障儿子。如今他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夫人,你自去寻条生路吧!”

  “太夫人!”花蕊夫人明白了李氏为什么一直不吃不喝的用心,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夫人一定要挺住,如果太夫人再去了,臣妾的罪孽岂不更重?”

  “你有什么罪?”李氏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是女人,我心里明白。我们这些女人都是无罪的!”

  “太夫人啊,你不能走!”花蕊夫人伏在榻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赵匡胤果然宣布辍朝五日,追赠孟昶为尚书令,封楚王,加谥号曰恭孝,另遣人送来布帛一千匹为助葬之费,这些事自然还是由宰相赵普出面操持。孟昶之死让赵普疑云重重,尤其是医官说患绞肠之疾而死的人面部不发青。这就是说,面部发青应该是中毒而死,这个毒又是谁下的呢?孟玄喆?他为什么要毒死亲父?花蕊夫人?也不像,她是与孟昶相


依为命的人。还会是谁?家人仆从?也没这个必要。他百思不得其解。而通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赵匡胤并没有非要把孟昶之死搞个水落石出的意思,自己也用不着多管闲事。尽管如此,他还是命闾丘仲卿派了些人在孟昶府第守护,为的是不要再生枝节,可是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 孟昶的母亲五日不食,在第五天夜里也死去了。

  开封府尹赵光义带着府吏来到孟府,还带来了锦缎百匹、银五百两助葬。跪在门口迎接他的是孟玄喆。

  赵光义走进正厅,孟玄喆随后跟进来:

  “孟氏连遭不幸,承蒙晋王殿下亲临问哀,下官感激之至!”

  “皇上授你泰宁军节度,还满意吗?”赵光义冷不丁问道。也不等孟玄喆回答,又说:

  “择日赴镇吧!”

  孟玄喆连声回答: “是是。只是,只是……”

  “你是说国公和老夫人的孝期?本王已传命兖州,让他们在州衙里专设两个灵堂,供你朝夕祭奠,放心去吧!”

  孟玄喆刚要退下,赵光义叫住他,让他传花蕊夫人来见。不大工夫,满身孝服的花蕊夫人走进厅来。

  “夫人千万节哀。”赵光义十分动情地说道。“本王与国公交往虽然不多,也深感国公是个仁厚之人,万没料到国公初到汴京就遭此灾厄。唉,死者长已矣,存者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呀。如今国公家里骤然萧条,夫人的饮食起居缺乏照料,本王欲请夫人到敝府住些时候,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这几天花蕊夫人一直在想孟昶的死因,她断定孟昶是中毒而死,并不是什么绞肠痧。她多次回忆孟昶对她说起在晋王府里饮宴时的情景。赵光义为什么与他调换酒杯?表面上看起来是为消除孟昶的猜疑,但如果把事情颠倒过来想: 他会不会料到孟昶面对一杯清酒不敢饮下,才趁机将清酒换成毒酒呢?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位晋王就不仅仅是个心狠的人,而且是个极为阴险的人了!如今他亲自登门让自己到他府里去,说明他早就对自己存有非分之想,只不过碍于孟昶,才对他下了毒手。如果这个分析不错的话,那孟昶真的是“天底下最冤的冤死鬼”了,只不过制造这场冤屈的不是赵匡胤,却是他的弟弟赵光义!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是立即结束自己的生命,随着孟昶双双化蝶;再就是进入晋王府。如果自尽而死,固然一了百了,但这样做只能是在孟昶的冤魂旁增加一个新的冤魂,堂堂一国君后,就甘为两个冤魂吗?可如今身在陌生的异国,一时间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她无可奈何地答道:

  “贱妾如今身如飘蓬,蒙晋王怜惜,感激不尽,一切听凭晋王安排吧。”

  尽管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赵光义的意料,他心里还是腾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然而他不想让花蕊夫人看出自己的兴奋,尽量平淡地说:

  “夫人先收拾一下,本王回去命人为夫人安排好后,再来接你。”

  两天之后,柴禹锡奉赵光义之命来到孟府,将轿子停在门前。孟玄喆迎了出来,告诉柴禹锡: 昨天下午,赵匡胤已将花蕊夫人接进宫去了!

  赵光义正在为花蕊夫人安排的庭院中焦急等候,听了柴禹锡的回禀,不由惊在那里。他先是后悔,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立即将花蕊夫人接过来;随后又是一阵狂躁和愠怒,怒的是自己精心安排好的一切,竟然被皇兄抢了先机!

  花蕊夫人被赵匡胤安排在延庆宫。此宫虽然比不得成都大殿那么宏敞,倒也颇为别致。宫内浅淡素雅的帷幕帷幔,让人感到很舒服。墙上挂着几幅字画,朱漆条案上摆着一张古琴。宫中安排了几个侍女,一个年纪稍大的来到花蕊夫人面前,低头垂手恭恭敬敬地说:

  “夫人,奴婢叫青杏,是专一伺候夫人的。”

  花蕊夫人看了看她,说道:

  “你们在宫外候着吧,我想清清静静地待一会儿。”

  “是,夫人。”青杏领着侍女们退出去了。

  花蕊夫人走到榻前,斜倚着床头闭上了眼睛。

  这半年来,她经历的变故太多了: 亡国、迁徙、丧夫,正当她不知如何活下去时,突然冒出了个赵光义,如今又鬼使神差地被抬进了大宋的后宫。人生竟然是如此动荡,今后的日子里还会发生什么,她实在无法预料。

  她的心绪越来越乱,不由站起来走到墙边,没情没绪地观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画图。画卷到底是怡情之物,她渐渐地被吸引住了。先看到的是王维的《小辋川图》,画上的山、水都显得活灵活现,那正在飘落黄叶的树木,顿时让她心里感到阵阵凄凉,涧泉之水像是在潺潺流动,但不知要流向何处。

  她又来到另一幅画前,觉得此画十分眼熟,仔细看画上的款识,赫然写着“黄筌要叔”四个字,原来这是一幅出自蜀人黄筌之手的《山居诗意图》。记得还在成都时,她最喜欢黄筌的画,孟昶曾命黄筌为她专门作画,直到今天,她还珍藏着《春山图》、《秋山图》、《山家晚景图》等数幅,而且就带在身边。也许是又见到了蜀中山水的缘故,她突然觉得有一种要作诗的冲动。

  “青杏!伺候笔墨。”

  青杏连忙进来摆好纸笔,开始磨起墨来。

  花蕊夫人眼前浮现出那次与孟昶同游河池的情景: 那是一个刚刚下过雨的秋天,两人还没走到狮子门,她突然飞跑起来,把孟昶甩在后面,急得孟昶在后面大叫。她想把这件事记


下来,沉思片刻,挥笔写道:

  三面宫城尽夹墙,苑中池水白茫茫。

  直从狮子门前入,旋见亭台绕岸旁。

  刚刚把笔放下,青杏进门来报: “夫人,皇上驾到!”

  花蕊夫人慌忙跪迎时,赵匡胤已经走进了宫门,他先把花蕊夫人扶起来,见几案上铺着纸,不觉凑近观看,问道:

  “夫人又在作诗?”

  “臣妾随手涂鸦,陛下见笑了。”

  “夫人这是在回忆蜀地的生活吧?”赵匡胤看出了点意思。

  “臣妾一时糊涂,望陛下原谅。”

  “这怎么能叫糊涂呢?”赵匡胤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说道。“夫人平身吧,你刚到汴京,朕还没来得及带你四处走走。汴京是个好地方,莫说是池台苑囿,还有大河林木,野鹿黄羊,比蜀中可要壮美多了。夫人如果有兴致,过些天换上戎装,随朕打猎如何?”

  “臣妾哪里会这些。”

  赵匡胤让花蕊夫人对面坐下,端详片刻,问道:

  “这座延庆宫,夫人还满意吗?”

  “臣妾有罪之人,蒙陛下如此厚待,已是感恩不尽!”

  “夫人怎么尽说些‘罪人’、‘罪妾’之类的话?朕从来也没有把你当罪人,正相反,朕打算立你为贵妃。”

  这是花蕊夫人意料之中的事,她连忙跪地谢恩,又被赵匡胤搀扶了起来:

  “朕还有些事要做,夫人安心歇息,今晚朕就宣你侍寝,如何?”

  淄州刺史李处耘在任已近三年,暑热刚过,他感到时时胸闷,便从淄州回到汴京,想找几个好郎中治治病。赵匡胤传旨次日召他入宫,趁这个时间,他先偕夫人来到晋王府。女儿已经七岁,离开父母时间长了,倒有些拘谨生分。这两年符妃、李夫人爱之如掌上明珠,所以孩子跟符氏、李氏倒更为亲近。

  宴罢,赵光义与李处耘来到后花厅,聊了一些旧事,话题自然又转到赵匡胤身上。

  “李将军,还记得陈桥驿的事吧?”赵光义动情地说。“那时候我们兄弟冒着诛九族的危险,拥立家兄当了皇帝,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大家同享富贵吗?如今你贬到了淄州,一去就是两年多,皇上大概早把召你回朝的事忘在脑后了。莫说是你,就是本王,也感到有些不平呢!”

  这些话顿时勾起李处耘胸中的烦忧,不过他不相信赵匡胤会对自己薄情无义,因为赵匡胤亲口答应,暂避一阵之后,他还会回朝受到重用的。他这次回京,除了治病之外,也想顺便探一探赵匡胤下一步打算如何安排自己。

  “想必皇上忙于国事,还顾不上下官的事吧。”

  “忙于国事?将军可算是说错了!”赵光义颇为感慨地说道。“皇上正忙于后妃美女呢,哪里还顾得上国事!”

  “晋王此言何意?”李处耘茫然不解。

  “将军有所不知,今天的皇上可不是陈桥驿刚走出来的那个皇上了,他全然忘记了当时的许诺。自从宋贵妃入宫之后,皇上几乎把一多半的心思都给了她,也不知这位贵妃有什么妖术,弄得皇上上朝时总是没精打采。本王曾直言面谏,反倒被他骂了一顿。这还不算,最近又把孟昶的妃子叫个什么花蕊夫人的女人抬进了后宫,也是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听说还要封为贵妃,倒把薛昭仪冷落了。将军想一想,有这么几个女人缠在他身边,他还顾得上你吗?”

  李处耘在淄州住久了,朝中的事自然无从知道,听赵光义这么一说,也愤愤不平起来,问道:

  “真有这种事?”

  “本王是皇上的亲兄弟,还能在你这个外人面前诋毁他不成?”赵光义越说越气。“还有更让人气愤的事呢,前些天上朝的时候,赵普说蜀中的王全斌、王彦升等人大开杀戒,克扣蜀兵饷钱,激起大变,局面甚糟。可皇上居然安之若素,不闻不问。当初征蜀时,本王曾建议皇上御驾亲征,他懒得去。如果从了本王之言,王全斌还敢胡作非为吗?”

  李处耘勃然起身,说道:

  “晋王,我们一同进谏,如何?”

  赵光义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

  “谏?谏有何用!皇上如今起用了一批新人,老将们的话他已很难听进去了。”

  李处耘对赵光义的话深信不疑,他思忖片刻,慨然说道:

  “既然晋王有难处,末将也不勉强。不过这江山是我们帮他打下来的,末将有话就要说!”

  第二天一大早,李处耘果然来到宫门外。这一日没有常朝,赵匡胤昨晚与花蕊夫人谈诗论画,睡得晚了些,所以还没起身出宫。听得阎承翰来报,命他传旨给李处耘,后殿候驾。

  李处耘进了后殿,跪叩之后,才抬眼看了看赵匡胤,只见他身体比原先胖了些,满面红光,富态得很,倒不像赵光义说的那样萎靡。

  “李将军,分别这么久,朕也十分想你呢。听说你病了,就在京城调养一阵吧。”

  “谢陛下!”

  “坐下叙话吧。”

  李处耘仍旧跪着,没有起身。赵匡胤笑道:

  “怎么,离开朕两年多,变得如此拘谨了?”




  “不,陛下,臣是有话要说。”李处耘又朝赵匡胤叩了个头。“臣以为这话必须跪地禀奏,如果陛下听不进臣的话,臣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赵匡胤感到有些惊异,忙问道:

  “有什么话不能坐着说?”他猜想李处耘一定是要说回京复职的事。

  李处耘把想了一晚上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

  “陛下,臣这几年虽然远离朝廷,远离陛下,但没有一天不记挂着陛下!如今大宋开疆拓土,大有一统山河的气象,臣也时时刻刻想着重挥战戟,再立功勋。可陛下如今为女色所惑,倒把江山社稷看得轻了,为了一个花蕊夫人,连蜀中兵变都不放在心上了?陛下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万不可……”

  还没等李处耘说完,赵匡胤已经勃然大怒,喝道:

  “一派胡言!你怎么知道朕把江山社稷看轻了?你怎么知道朕把蜀中兵变放到脑后了?朕要纳一个妃子,就是惑于女色了?百官大臣娶妻纳妾,朕管过谁?偏朕要纳个妃子,就要向你们禀报才行吗?”

  “陛下息怒。”李处耘忍住内心的激动,接口谏道。“记得大宋朝建立之初,陛下曾亲口赞扬过隋文帝杨坚不以女色为重,臣当时深受感动。如今陛下几年之内一个接一个地纳妃,这和陛下当年的誓言相合吗?”

  “你没看见朕子嗣寥寥吗?难道大宋偌大江山,就容不下朕有几个皇子皇女吗?”赵匡胤怒不可遏地说。“朕问你,你这些捕风捉影的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陛下,那花蕊夫人迷惑孟昶,以至亡国,此辈女子,也值得陛下这样的圣君日夜亲近吗?陛下说臣是捕风捉影,臣也不强辩,臣一腔忠诚,希望陛下让百官万民无风可捕,无影可捉,岂不更美?陛下不要忘了,大宋朝是要载入史册的。陛下这样的开国之君,更是要载入史册的。陛下是想留一个万古美名呢?还是为这样一个降国之女蒙受瑕疵?”

  “朕真是没有料到,你此番进京,竟然如此无理取闹,你还是对朕贬你到淄州的事耿耿于怀吧?退下!”

  “臣方才已经说过,陛下听不进臣的忠言,臣就跪死在这里!”李处耘执拗地回答。

  “滚出去!”赵匡胤气得咆哮起来,又对阎承翰说:“备轿,朕要到开封府!”

  李处耘听到此话,马上明白赵匡胤已经怀疑到自己的话是从赵光义那里听来的,立即说道:

  “陛下,臣所说的话与晋王无关,要杀要剐,任凭陛下裁处!”

  赵匡胤也不理他,气呼呼地出了殿,直奔开封府衙而来。

  赵光义将赵匡胤迎进后厅,见他面色不悦,已猜出是先见过李处耘了。问道:

  “不知陛下驾到,对臣弟有何教谕?”

  “没什么大事,朕不过是想和兄弟随便聊聊。”赵匡胤喝了口水。“李处耘回京来了,你知道吗?”

  “臣弟昨天见过他了。”赵光义毫不隐晦。

  “这个人,太倔,竟然说朕为花蕊夫人所惑,真是岂有此理!”

  “陛下,李将军固然不该冒犯天颜,可臣弟也觉得将花蕊夫人召入后宫稍欠妥当,她毕竟是个亡国之君的妃子呀!”

  “朕知道你也会这么说。只是朕有几事不明: 第一,孟昶亡蜀,是花蕊夫人的罪过吗?第二,朕纳这么个女人入后宫,就算是惑于女色了吗?第三,朕听说你也曾想把这个女子接进王府,就妥当吗?”

  赵光义听出赵匡胤已对自己产生不满,不急不慌地解释道:

  “臣弟以为孟昶亡国固然是天命,但天命中也必有人事。陛下试想,孟昶把心思都花在一个女人身上,还有闲暇顾及国政吗?花蕊夫人的确无辜,唐朝的杨玉环也无辜,甚至南朝陈后主之妃张丽华也无辜,可毕竟她们的无辜造成了国家的倾覆。国家都倾覆了,再去分辨是谁的罪过,岂不为时晚矣?臣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陛下被这些无辜女子拴住心思而已。陛下乃一代圣君,想必也会善处其事,大概是臣弟多虑了。至于陛下说臣弟也曾想将花蕊夫人接进府中,不过是想到孟昶骤然死去,她又刚到汴京,举目无亲,要是再出点差错,蜀人岂不更怨恨我朝?臣弟并没有觊觎花蕊夫人之想,此心对天可表。李处耘的女儿眼下也养在臣弟家中,难道说臣弟对她也有非分之想吗?”

  一席话倒说得赵匡胤无言以对,可心里的气并没有消,他真想狠狠再骂这个弟弟几句,不过还是忍住了。他捋了捋胡须,好一会儿,才换了个话题说道:

  “花蕊夫人的事,朕自会处置。朕前几天听说有纸无名状子递到开封府,是状告卢多逊科场受贿的。朕原本对此人极为欣赏,如果真有这事,也要严查严办,绝不姑息。”

  宋代的科举会试,赵匡胤定在每年二月里举行。早在建国之初,他就听从了大臣“以文治国”的建议,广开贤路,收揽人才。科举考试是从隋朝开始实行的,有唐一代都是把每年的省试放在八月,而把朝廷会试放在次年二月。什么叫省试?就是地方州郡一级的考试,考中了的就是举人,有资格参加第二年的会试。什么叫会试?就是由国家举行的最高级考试。会试考中,就是进士了。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再通过一次殿试,由皇帝亲自排定次第,分为三甲,第一甲三名,第二甲七名,剩下的都归到第三甲。乾德三年这次会试,翰林学士卢多逊知贡举,也就是充当会试的大主考。第一甲的第一名叫做刘察。不过这一榜进士合格的只有七个人。这件事已经过了半年多,前些天开封府突然收到一份状子,告卢多逊接受了刘察的重贿。本来刘察已经被吏部派到湖南邵州担任通判了,赵光义把他召回汴京,严加审问,刘察矢口否认。再问卢多逊,卢多逊也大呼冤枉,也不等朝廷有命,便撂下职事,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陛下,此事臣弟正在严查。不过依臣弟审问二人的供状来看,弄不好是个冤案。”赵光义推测说。

  “你是说卢多逊不可能受贿,是有人诬告陷害他?”赵匡胤听了赵光义这句话,好像轻松了一些,他实在不希望自己欣赏的年轻人栽在几个铜钱上。“此事必须一查到底,朕等着你的审断。”




  赵匡胤回到宫中时,王继恩站在门口,问道:

  “陛下,宋贵妃说身体有些不爽,让臣在这儿候着呢。不知陛下有空没有?”

  “传太医了吗?”赵匡胤随口问了一句,打算到花蕊夫人那儿去。

  “陛下,宋贵妃的病,太医也没办法。”王继恩又往赵匡胤身边凑了凑,放低声音说。“太医说她没什么病,可贵妃总说心口憋闷得厉害。”

  赵匡胤有半个多月没有宣宋贵妃了,听王继恩这么一说,也就来到宋氏宫中,果然见她半卧在榻上,嘴里还轻声哼哼着,像是真有病的样子。看见赵匡胤来,她马上要起身,被赵匡胤按住了。

  “官家呀,臣妾都快病死了!”宋贵妃说着,眼圈开始发红。

  “王继恩说你胸口疼痛,怎么回事?”

  “官家摸摸臣妾的胸口,气息都快没了!”宋贵妃把被子撩开,攥住赵匡胤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前。宋贵妃只穿着一件薄纱内衣,把一切的娇美都展现在赵匡胤面前。

  “有这么厉害?”赵匡胤笑起来,他这才明白宋贵妃根本没什么病,只是望幸而已。

  宋贵妃两只小手使劲儿摁着赵匡胤的手往自己胸上压,脸上渐渐泛起红潮,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

  “这回摸到臣妾的心跳了吧?官家,臣妾的心要是不再跳了,你是不是更高兴啊?”

  “爱妃说哪里话?”赵匡胤听出她是嫌自己到花蕊夫人那里去得太多,让她受到冷落了。他本想把手抽回来,没想到宋贵妃攥得紧紧的,倒让他怜爱起来,于是俯身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宋贵妃顺势双手搂定赵匡胤的脖项,任他亲吻,又发出阵阵娇喘,喃喃地说:

  “官家,臣妾有个心愿。”

  “什么心愿?”

  “臣妾已经病得走不动路了,但求一个死,只求官家在臣妾这里留住一夜,把臣妾弄死吧,免得臣妾明天又犯胸口疼!”

  赵匡胤听出她话里有话,心中暗道: “好一张小刁嘴!”不过看着眼前这个星眼红唇的美人,也早就心中怦动,于是宽衣上床,重温起旧日的把戏来。宋贵妃此时哪里还像个有病的样子,只管狂荡了一阵,弄得赵匡胤心醉神迷。忽然间她又戛然停止,也不管赵匡胤兴致正浓,只管问道:

  “臣妾听说官家有了新宠,还打算立她为妃?”

  “朕身为一国之君,就不能有两个妃子吗?”

  “官家有一百个妃子也是应该的,可那花蕊夫人到底是再嫁之身,纵然比臣妾强上百倍,可臣妾到底是黄花女儿来侍奉官家的,那能一样吗?官家喜欢花蕊夫人,臣妾也管不得,可如果官家心里还有臣妾,就请听臣妾一句话。”

  “什么话?”

  “要么今晚就把臣妾弄死,要么明天进臣妾为皇后。”

  赵匡胤仰面朝天躺了一会儿,没有做声。宋贵妃有些等不及,问道:

  “官家不高兴了?”

  赵匡胤倒没有生气,只是宋贵妃的几句话,反倒让他把暂时忘却的花蕊夫人想起来了。不错,花蕊夫人确实已是再嫁之身,但她那种冰清玉润的感觉,在宋贵妃身上是体会不到的。当然,宋贵妃的热烈和疯狂,在花蕊夫人身上也体会不到,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美色不同面,皆悦于目”吧?从心里说,他本不想冷落宋贵妃,但现在让他放下花蕊夫人,也是很难做到的。好在宋贵妃提出的要求并非两难,而且立宋氏为后又是杜太后和不少大臣早就议论过的事。他只是担心立宋氏为后,她会更加盛气凌人,因为她现在对薛昭仪等人已经很不客气了。转念一想,假如真立她为后,或许对花蕊夫人和薛昭仪都是一种解脱,也未可知。

  “爱妃,朕答应你。”赵匡胤思忖良久,终于定下。“不过你也必须听朕一句话。”

  宋贵妃苦苦企盼的这句话终于从赵匡胤嘴上说出来,她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忙问道:

  “官家要对臣妾说什么?”

  “皇后乃是六宫之主,你一定要做到母仪天下,不可以再对后宫姐妹颐指气使!”

  “官家说哪里话,臣妾不但会更加尽心伺候官家,还要礼让花蕊夫人和薛昭仪呢。臣妾早就看出来了,她两个就像官家一双眼珠子,可不像臣妾这么命苦,官家想热就热死,想冷就冻死!”

  “看,醋劲又来了,怕就怕这个。”

  “怕什么,怕臣妾不会玩把戏?”宋贵妃咯咯笑着,把赵匡胤紧紧地搂住。

  再说李处耘回到家后,心中十分气恼,他没想到赵匡胤刚当了几年皇帝就如此骄奢。如果晋王所说全是实情,前两年自己被贬淄州也分明是出于他的排斥,只不过是利用大臣们一下而已。

  “这个薄情无义的混蛋!”李处耘越想越气,不由骂出声来。“他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了?若是没有一帮兄弟的帮扶……”

  李夫人听见李处耘骂人,而且骂的是皇帝,吓得脸都变色了: “将军千万噤声!”

  “夫人,收拾一下,明天随我回淄州去!”

  “将军的病不治了?”

  “还治个屁!”李处耘大声叫喊。“我真后悔当初那么诚心诚意地拥戴他!”




  “将军先不要动怒,皇上被你说得下不来台,自然要骂你几句。说不定他事后想想,会听从你的规劝呢!”李夫人好言劝慰。

  这一夜,李处耘没有睡着,他感到胸部闷得厉害,还伴有一阵阵的疼痛,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夫人轻轻唤醒:

  “将军,将军,皇上派御医来了!”

  “御医?”李处耘嘟囔了一句。

  “是啊,将军错怪皇上了,快起来吧,御医在厅里等着为将军治病呢!”

  李处耘翻身坐起,瞅着夫人,半晌,才穿起衣服,来到厅里。

  御医开了处方,嘱咐他安心静养,不可伤了肝肺之气,就告辞了。赵匡胤这个举动,又让李处耘疑惑起来: 或许真像夫人说的那样,他当时是因为下不了台才骂自己的?

  “那就再住几天。”





第三十四回 李处耘病逝京东

  又到了冬天。赵匡胤接到蜀中曹彬送来的战报,说王全斌、王彦升等将帅坚守成都,自己与随军转运使沈伦从东线转移到西线,已经收复了全师雄占领的汉、彭、蜀、邛、嘉等州郡,全师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只剩不足三千人,缩在成都东北的金堂县,宋兵正在合力围剿,预计次年长春节前定能将其全歼,平定全蜀。这个消息使他十分高兴,但曹彬的奏报上没有一句涉及王全斌等人妄杀之罪,闾丘仲卿和李穆又没有奏报呈来,他弄不清王全斌究竟犯了多重的罪。




  正思索间,阎承翰来奏: “陛下,卢多逊求见。”

  “宣他进来。”

  卢多逊身穿便服,头上缠了个幞头。进殿之后,双膝跪地,禀道:

  “罪臣卢多逊冒死陛见。”

  “看看你这身打扮!”赵匡胤伸手示意让他平身。“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了?朕命你回翰林院,找遍了京城竟不见你的踪影!”

  “回陛下,”卢多逊没有起身。“臣现已倾家荡产,成了一介寒士,官服交还到吏部了。”

  “怎么回事?没有朕的旨意,谁敢籍没你的家产?”赵匡胤问道。

  “没有人籍没臣的家产,臣家中原本就没什么家产值得籍没。臣是自己变卖了家资什物,请人四处访究陷害罪臣的真凶,臣自己也在京里京外暗中查访。如今事情已经初有眉目,故特向陛下奏禀。”

  “哦?”赵匡胤听了这番话,真有些佩服卢多逊的执著。“说来朕听听。”

  “到开封府告状的是今科落第举人沧州青池人张三先,他有个远房亲戚叫弭德超,现为三司小吏,此事便是弭德超亲口对臣所言。案子并不复杂,只要审问张三先,臣的冤屈便可大白于天下。”

  “这个张三先现在何处?”

  “禀陛下,弭德超这个人力主正义,且办事机警。他得知张三先诬陷臣,立即表示愿为证人。臣怕他唐突,故命他先将张三先稳在自己家中,等候官府缉拿。”

  “原来如此!”赵匡胤哼了一声。“张三先未能考中,便对考官怀恨报复。科举乃国家拣选栋梁的大计,岂能容此等奸徒肆意妄为?爱卿蒙受委屈,不必过于懊丧。朕即命大理寺拿下此人,严加审问,还你一个清白名声!”

  “陛下圣明!”卢多逊谢过,又说:“不过臣在想,此辈一介举子,敢如此血口喷人,臣担心其背后必会有人唆使。”

  “爱卿放心,大理寺会审个明白的。”

  大理寺得旨,立即命大理正李符抓捕张三先,可是当李符赶到张三先住处时,却见此人已吊死在屋梁之上。李符忙命人搜查,在桌上看到张三先临死留下的一封绝命书,书中说卢多逊接受他的白银三百两,将考题泄露给他,并答应一定让他金榜题名。事后卢多逊食言,他才递了状纸,想让卢多逊受到惩处。但近来传闻卢多逊已经官复原职,气愤之极,故而以死抗争,警醒朝廷。

  弭德超急得乱跺脚,不断地说:

  “怪我!怪我疏忽,没看住这个贼人!”

  其实这都是弭德超在演戏给人看。张三先并不是自杀而死,而是弭德超等人先将其灌醉后才吊到屋梁上的。那封绝命书,也是弭德超模仿张三先的笔迹伪造的。张三先一两银子也没有送给卢多逊。一个小小的弭德超,为何要唆使他诬陷卢多逊呢?原来是受了李符的唆使。李符让弭德超许诺张三先,只要告倒卢多逊,就可保他下一场会试榜上有名。这张三先求取功名心切,顾不得礼义道德,竟真写了一封匿名书信丢到开封府。可怜此人一直到死,也没弄明白自己是钻进了别人设计好的一个圈套。案件到此系上了死结,卢多逊究竟受没受贿,便成了永远说不清的一个谜。尽管卢多逊又回了翰林院,但这场羞辱,让他与赵普结下了不解之仇,因为他与赵普素来不和,也看出赵普对他十分嫉恨,所以他怀疑此事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就是赵普。

  赵普嫉恨卢多逊一点儿不假,卢多逊曾几次在赵匡胤面前给赵普下不来台。他自认为比赵普强得多,时不时表现出一些轻狂。赵普虽然没有卢多逊读的书多,但自恃开国有功,当然不甘受卢多逊的轻蔑,两人的积怨便越来越深。不过这一次卢多逊委实冤枉了赵普,写诬告信的事,赵普一点也不知道。

  再说这个李符,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他一直跟在袁彦手下,也算袁彦的半个参谋。后来袁彦调任曹州,把他举荐给了赵普。赵普感到此人还算干练,安排他在大理寺当了个主簿。这个人做事又狠又巧,到大理寺后,一直看着赵普的脸色行事,又把闾丘仲卿哄得高高兴兴。不仅如此,他还通过协助开封府尹赵光义办案,得到了赵光义的赏识,这样一来,这个六品小官,竟能在宰相府、晋王府时常走动。通过长久观察,李符摸清了赵普的好恶,得知他的心腹大患就是卢多逊,所以设了这样一条毒计,把卢多逊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尽管如此,他并不急于在赵普面前表功。案子结完之后,有一次他到宰相府公干,只从侧面轻描淡写地问了赵普一句:

  “宰相大人觉得小人办理卢多逊受贿案还有哪些不妥?”

  卢多逊受到打击,赵普心里当然有些幸灾乐祸,以为是上天报应。听得李符这么一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此事决非偶然,很可能是李符为了讨自己欢心想出这么个鬼点子。但李符对此事既不明言,自己也不便多问,心中有数就是了。李符能干出这么狠毒的事来,赵普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此人敢下手,做事又缜密,遇到些棘手的事,还非得有这样的人去替自己做;怕的是此人万一对自己下起手来,那可也是会毫不含糊啊!这样的人要用,更要防备才是。其实李符不知道,赵普耿耿于怀的除了卢多逊之外,还有一个人,就是被他丢到房州的柴宗训。他恨透了柴荣,也不甘心放过柴荣的后代。如果想除掉柴宗训,用用李符,岂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此事非同小可,须慎之又慎,万不能因此惹怒了赵匡胤。现在嘛,倒可以先做些铺垫和准备。如今朝廷正在全国各地试行转运使制度,何不让他到荆湖一带当个转运官?于是对李符说:“卢多逊受贿案你很尽力。以后为朝廷做事,事事都要如此尽心才是。你甚有才干,本相打算越级提拔你,让你到归州掌管转运之事。”

  李符听罢十分高兴,因为转运使最低也是从四品,这可是越级升迁,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感觉自己这一手干得很精彩,赵普一定是与自己心照不宣,才不吝赏了个转运使。千恩万谢之后,他又想起替自己做事的那个弭德超,于是也学着赵普的手段,将弭德超举荐


到晋王光义门下当了幕僚。

  元旦刚过,赵匡胤就收到了闾丘仲卿送来的密奏,上面写明王全斌在成都秘密坑杀蜀国降卒一万二千六百二十余人,吕余庆得知此事后,命人将城墙夹层填死,藉以作为这些亡灵的群冢。另外,王全斌、王彦升、崔彦进等人的部伍强奸民女若干,杀戮蜀卒、平民若干,劫夺商铺若干,王全斌等克扣归降蜀军银钱若干。全师雄兵变,宋将李守节殉难,还有数十员将领、数千名士卒死于这几个月的混战之中。曹彬一军纪律严明,虽然作战英勇,但只杀顽寇,不杀平民。沈伦入成都后,竟把转运司设在一座庙宇里,日夜礼佛,更无滥杀之事。吕余庆尽心安抚,惩治了几十名不法军校,成都民心基本稳定。并说近期就要与李穆返回汴京,到时会呈上一份更为详尽的奏章。

  赵匡胤原打算蜀中平定后让王全斌再帅大军攻打南汉刘,看了这封密奏,吓出了一身冷汗。前几个月吕余庆送来的奏章只说王全斌所部肆意劫夺民财,激起全师雄兵变,赵普就认为他该判死罪了,如今看来,王全斌的罪恶比吕余庆所说要大得多,按赵普的逻辑,就是杀十次百次也不冤枉他了,哪里还敢再派他越过南岭?可南汉一定是要征讨的,刘这家伙又臭又硬,前此潘美派人往广州送了一封劝降书,刘不但不降,反而把使者痛打了一顿,放回郴州。按潘美的意思,他愿率尹崇珂、王侁、李汉琼诸将直下南岭,消灭刘。赵匡胤觉得仅这几个人还不够,王全斌既不能再用,他首先想到的是李处耘。又快要到长春节了,赵匡胤打算把李处耘调回汴京,委以重权,攻打南汉。他把此事交待给赵普,让赵普派两个人带着圣旨前往淄州。

  赵普知道李处耘与赵匡胤正闹着别扭,一般人未必能请得动他。想来想去,觉得苗训或许能完成这项特别使命,不管真假,让他胡乱编些将军必贵、将军必胜之类的疯话,说不定能把李处耘哄住,于是他命人把苗训从天文局唤进丞相府。

  “皇上打南汉缺少帅臣,要把淄州刺史李处耘将军召回京师。李将军对皇上有些怨气,你想一想,用什么办法能让他乖乖地回朝应命?”赵普直截了当地问。

  苗训皱了皱眉,咧着嘴说道:

  “有件事正想找先生说呢。小人这几天观测星象,北方大为不利,南方倒是将星明耀。”

  赵普没把苗训的话当真,顺口说道:

  “那你把南方和北方颠倒过来,不就把李将军说动心了吗?”

  “先生有所不知,天象乃是神明所示,岂能颠来倒去?臣观测太微一垣,其象甚凶呢。帝座左、右的上将、次将之星十分昏暗,又有流星在其间闪落,乱亡之象啊。”

  “什么?”赵普虽然半信半疑,也被苗训一句“乱亡之象”吓了一跳。“你是说北方有将军要谋反?”

  “那倒未必。”苗训认认真真地摆弄着手指头。“小人是说北方将军们大概会有乱亡之象,可没有说朝廷和先生啊。如果小人估计得不错,这李处耘是召不回来的。不但李处耘召不回来,其他将帅也是一样。”

  “召不回来又怎样?”

  “那就不好说了,反正李处耘离不开北方,也到不了南方。”

  赵普不再说话,他在琢磨苗训的话会不会应验。如果真如苗训所说,那北方的将领是要相继谢世呢?还是要相继起兵?他脑子里闪过一张张面孔: 符彦卿在大名府,袁彦在曹州,韩令坤在瀛州,昝居润在相州……难道这些人都会死?不可能!难道这些人都会反,也不可能。不过苗训这话也不能一点不信,符彦卿、袁彦、韩令坤,还有那个李处耘,眼下对皇上都留着一手呢。这还不算,西北的耀州刺史伊审征对皇上也十分不满,他本以为自己在蜀国时官居极品,来到宋朝,即使不做副相,至少也该当个尚书,可赵匡胤只给了他一个小小的知州。再如庆州的姚内斌,虽然口不多言,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万一这些人联合起来反叛朝廷,那将会乾坤震荡,非常可怕!他突然觉得后背直冒冷汗,赶快定住了神,对苗训说:

  “别废那么多话,叫你去你就去,李处耘回不回来,用不着你操心。”

  话没说完,属吏来报晋王府属僚柴禹锡求见,赵普点头命他进来。

  “禀丞相,”柴禹锡给赵普施了礼。“晋王让下官请丞相屈尊到府,有事要议。”

  “好好,本相立即就去。”赵普说罢,又问苗训,“明日启程,如何?”

  苗训傻呆呆地瞅着柴禹锡,突然说道:

  “让这位柴大人去吧,小人实在为难。”

  “你……”赵普刚想发火,猛想起柴禹锡过去一直在李处耘帐下,与李处耘十分投契,于是对苗训说:“也好,那你们两个人去,路上也好作个伴。”

  “到哪儿去?”柴禹锡问。

  赵普把皇上要召李处耘回朝的事给柴禹锡讲了几句,又说:

  “正好本相要到晋王府,顺便跟晋王说说,想晋王不会不同意。”

  柴禹锡也正想去看望李处耘,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与苗训约好明日一早上路。




  赵普匆匆赶到晋王府,赵光义正在厅里等他。

  “不知晋王唤赵某何事?”

  “有几件事想和丞相商量。”赵光义命赵普坐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先说第一件吧。吴越王钱俶又命其世子钱惟浚来贺长春节,先派人私下给本王送了银子。本王想借此机会把钱惟浚扣留在汴京,逼迫钱俶投降,岂不又收一方陪邻?本王也想让皇兄看看我的本事,不用一兵一卒而屈人之国,岂不比大兵征讨要便宜得多?”

  “恕赵某直言。”赵普沉思片刻后答道。“晋王,此事万万不可行!钱氏数十年来尊奉中国,甘为陪臣,我们找不到任何讨伐他的理由。如今乘他贺长春节而扣留人质,赵某以为错在中国。取之不以义,则不能服天下。就是皇上听了,也不会答应晋王这样做的。”

  “皇上现在正忙着陪伴花蕊夫人,他当然不急于恢阔疆土!”赵光义话里带着很强的情绪。“本王看他要的不是蜀国,而是蜀国的嫔妃罢了!”

  关于花蕊夫人的事,赵普早已分析过,孟昶死时看到的最后一眼,至今清清楚楚地印在他的脑子里,那分明是中毒而死。连自己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的事,为什么所有医官都不说破?原因很简单,这个下毒的人不是常人,一旦说破,脑袋可能会立刻搬家。从当时的情况看,孟昶已不威胁任何人,这个下毒的人不可能是赵匡胤,也不可能是其他官员,惟一可能的只有赵光义,而赵光义下毒的惟一目的,也就是为了得到花蕊夫人,这逻辑恐怕不会有错。赵匡胤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他为什么不去追究孟昶的死因呢?或许他明知有人毒死了孟昶又难以明言,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怎样,孟昶的死合了他的心意,因为他也想得到花蕊夫人!如今一个皇帝,一个皇弟,竟为一个花蕊夫人起了恩怨,这对大宋王朝总不是件好事,可他赵普夹在中间,又无法明言调和,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碰到的最无奈的一件事了。

  “晋王,依赵某看,不妨让钱氏在唐国东边攻城略地,以消耗唐国精力。这样时间一久,唐国必然疲惫不堪。一旦时机成熟,攻下唐国,吴越还不是囊中之物?倘若大宋扣留钱氏使者,就算是我们得到吴越数州之地,也会引起唐国的警觉和反感,迫使他们扩军备战,岂不更增添了我们的麻烦?”

  “也好,此事就依你所说吧。”

  “晋王要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赵普笑了笑问道。其实他很明白,赵光义这第一件事本来就没认真,只是个开场白罢了。

  “第二件事……”赵光义迟疑了一下,说道。“皇帝现在的样子你也看见了,耽恋女色,荒忽国事,冷淡大臣。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大宋朝就要毁了!”

  赵普对自己曾经拆柴荣的“榮”字所得的结论深信不疑,他认为这是天命所定。正因为如此,他才一直对眼前这位晋王大人惟谨惟慎。但眼下他还得在赵氏兄弟之间斡旋,因为他觉得晋王这把火现在就烧未免为时过早,现在就烧,肯定会出乱子,赵家王朝出了乱子,他这个宰相也就彻底完了。

  “晋王何必说这样的话?陛下不过是出于皇嗣的考虑,多纳几个妃子而已。臣以为大宋鸿运当空,绵延万世是无可怀疑的。”

  “本王是怕群雄并起呀!”赵光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丞相没见李处耘将军吗?与皇兄那么好的关系,如今闹成什么样子了?”

  赵普见赵光义的话越说越明,心里真有些发慌了。他想起方才苗训说的“败亡之象”,竟与赵光义所言十分符契,莫非晋王真的已经开始联络众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闭上眼睛,眼前立刻闪现出血影刀光的残杀场面,吓得他连忙又把眼睛睁开。他觉得此事干系重大,必须给赵匡胤知会,哪怕是暗示一下也好。他刚想告辞,赵光义又咄咄逼人地问他道:

  “赵丞相,万一有老帅们上演逼宫戏,你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赵普心里越明白,说起话来就越冷静。“就算真有此等事,赵某也只能挺身而出,捍卫大宋基业!”他猜想赵光义的意思是让自己说捍卫晋王,站在他晋王一边。但赵普认为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点。就算你晋王敢起兵,能与赵匡胤相抗衡吗?你晋王能笼住多少将帅?

  从晋王府里出来,天已经傍黑了。赵普下意识地刚想进宫,立即改变了念头,径直朝自己府第走去,他是怕赵光义派人暗中盯住他。其实赵光义断定他不但现在不敢向赵匡胤胡说一句,就是今后,他也不敢信口妄言,所以赵晋这次实在是多虑了。

  不过赵普猜想得不错,赵光义的确是为花蕊夫人的事一怒冲冠。他想起了前几年符彦卿在自己府中怨恨赵匡胤的那些话,骤然发现这个老岳父实在是个可以借用的得力人物,恰好现在大军或在蜀中,或在湖南。如果符帅打起“清君侧”、“谏君王”的大旗,会合数位与赵匡胤离心离德的将领,突然振臂一呼,江山岂不就落在自己这个贤明晋王的手中了吗?前些日子他专程到大名府去找符彦卿试探此事,符彦卿未置可否,只说让他晋王拿定主意,说到打他的旗号,他也没有明确反对,只是反复强调自己已经年迈体衰,诸事无力再过操劳。赵光义心里明白,这分明是默许了他自去筹划。在赵光义看来,符帅德高望重一呼百应不在话下,就是自己这个晋王,这些年来笼络人心,威望日重,也是人人心中有数的。近些天他已暗中在做这件事,他就不信赵匡胤能一夜之间得了天下,自己偏偏没这个本事!

  一连两三个常朝,赵普所奏都是关于国家制度建设的事,比如荆南、湖南地区置转运使司,运转良好,奏请赵匡胤在淮南、陕西、河北等地再试行之;又如两湖及内地个别州郡设置通判,收效亦大,归州通判就查出州刺史擅自截留金帛粮米以瞒上供之数,直达朝廷,朝廷遂罢免了他的刺史之职,除籍为民。至于和赵光义、花蕊夫人有关的话,他一句也没说,他正在考虑一套万全的方案,尤其是不能惊动赵光义。




  再说苗训和柴禹锡奉命来到淄州州衙,递上名刺,不大工夫,出来一个主簿官,满脸愁容地把他们让进偏厅,告诉二人说:

  “李刺史病得很厉害,已有一个多月没坐衙了。二位既带了圣命,只能到刺史家中去宣旨了。”

  柴禹锡吃了一惊,苗训却深信自己观测天象的灵验,两人一声不吭地随着主簿来到李处耘榻前。只见李处耘面色黑黄,人也瘦了很多,两只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样子有些吓人。柴禹锡扑地跪下,急急叫道:

  “将军,为什么不在京师继续医治,非要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李处耘轻轻摇了摇头,费力地说: “死生有命,不在乎庙堂湖海!”

  “李将军!”柴禹锡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恸,流下泪来。“皇上和晋王都还要大用将军呢,下官这次来,就是宣布皇命、转达晋王心意的。就算将军不能领兵打仗,也该好生调养身体才是啊!如今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早跟皇上和晋王说?”

  李处耘咳嗽了两声,说道:

  “回去告诉皇上,李处耘不能再替他南征北讨了,他对我的恩德,只能来世再报了,请皇上相信我,我对他的忠心是对天可表的。”

  当天夜里,李处耘病逝于淄州。

  这个长春节,赵匡胤过得很不痛快,先是为李处耘的死废朝五日,赠他检校太傅,赐葬洛阳偏桥村。李处耘的丧事还没办完,定州通判吕端遣人飞报,刺史昝居润又突发风疾,死于州衙。曹州又报: 刺史袁彦病情甚重,不能理政,请求朝廷另派刺史。

  赵普认为到了该进谏的时候了,于是偏殿求见。

  “陛下,臣以为河北、京东连丧将帅,应该重新部署兵力,否则北方一乱,契丹和北汉便会乘虚而入。”

  “朕也这么想,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现在京城以北众望所归的有三个人,一是韩令坤,处在宋与契丹的前线,这个人不能动;二是相州党进,处在北汉东偏,这个人也不能动;三是大名府的符彦卿,此人虽然年事已高,但人望最重,而大名府是北方重镇,万一此人记恨符太后安置房州的旧事,建号一呼,那就非同小可了。依臣之见,不如把符彦卿调到洛阳担任西京留守,不授军职,彻底斩断他在河北的根基。”

  赵普为什么先要把符彦卿踢出大名府?原因有二,一是一个月前晋王光义曾说出“万一有人逼宫”的话,他分析,如果赵光义果有此心,最好用的就是符彦卿。此人既是帅首,又是他的岳父,可以无话不谈,他甚至隐隐约约感到赵光义已经与符彦卿达成了默契,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二是苗训回来后,说李处耘临终前对他讲,让皇上留心河北大帅,这个“大帅”显然也是指符彦卿无疑。

  “朕对符彦卿一心一意,他会做出对朕不利的事?”赵匡胤摇了摇头。

  “陛下,柴荣对陛下难道不是一心一意?”赵普故意把话说得又痛又狠。“有时是天命胜过人事,陛下还是预为之备的好,这对符彦卿本人乃至晋王、符妃、符太后,也都是有益无害之举啊!”

  赵匡胤思忖良久,对赵普道: “此举确是对国家、对所有人有益无害,就依你的主意去办。那大名府也总该有个帅臣啊。”

  “把潘美召回来。”

  “潘美?你倒和朕想到一起了。可是他回来,南方怎么办?”

  “陛下要考虑孰轻孰重。眼下河北最为关键,河北一乱,威胁太大,所以必须用陛下的信臣镇守。南汉只是盘中之餐,陛下今日不食,明日不食,它都不会变大变小,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更何况现在攻打南汉师出无名,总要寻到他的错处,才好动手。”

  赵匡胤也考虑到蜀中的事刚刚平息,再兴大兵攻打南汉,有些吃力,于是同意了赵普的建议。

  谁知符彦卿接到调任之命,一个多月竟毫无动静。赵普授意御史弹劾他稽违圣命,请求朝廷对他严加惩处。赵匡胤闻奏,命人前往大名府探究虚实,使者还没出发,符彦卿来到了汴京。为了安抚他,赵匡胤亲自来到符府,依旧称他为“符老”。

  “原来是病了,那就在京城医治,待养好身体再去赴任吧。”赵匡胤见符彦卿确实消瘦了不少,安慰他说。

  符彦卿患的是肠胃之疾,倒也不甚严重,不过他心中十分不快:

  “多谢陛下关照。老臣听说,就因为老臣迟了几日离镇,竟遭到谏官不少弹劾?陛下如果信不过老臣,老臣就在汴京养老休闲,也用不着再去洛阳了!”

  “符老说哪里话?御史弹劾不过是例行职事,朕并没有听信他们的话嘛!符老放宽心,再为朕尽几年力,不好吗?”

  “陛下,臣这把年纪了,已经万念俱灰,莫说是带兵打仗,就是理民问政,也没有一点兴趣了。陛下身边总有人对臣不放心,臣怎么做才能表明心志?”符彦卿不知是在诉委屈,还是在试探赵匡胤的口气。

  “符老,朕与你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建国之初,咱们又在后花园里推心置腹。朕对你绝无疑忌之心。符老若是感到劳累,到了洛阳,尽管优游林下,政事交给下面人去办。”赵匡胤安慰道。

  符彦卿苦笑了一声,点点头。




  符彦卿突然调任洛阳,一下子打乱了赵光义的安排,再加上这些日子联络的一些武人,大部分态度暧昧,首鼠两端,他倒有些害怕起来。好在对这些武人只是说“清君侧”,并没有明明白白把底儿托出来。

  蜀中已经平定下来。上个月,全师雄因箭伤过重在金堂病死,剩下的千余人向王全斌、曹彬投降。王全斌将各州降卒互相调换,重新整编,又派宋军大小校官在新军中担任各级指挥。就在这时,赵匡胤的圣旨传来,命王全斌、曹彬、沈伦、王彦升、崔彦进等主要征蜀将帅归朝,所率诸军统交吕余庆。得旨后,曹彬、沈伦告别了王全斌等人,先自沿长江东下,由荆南往汴京行进。北路军的将帅们却迟迟没动。

  这一天王彦升在十字街闲逛,远远望见一群人围在那里,还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王彦升有些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个走江湖的人在变幻术。只见此人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一团烈焰,一会儿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一会儿把一根三寸长的铁钉从左鼻孔穿进去,又从右鼻孔拔出来,把围观者都看呆了。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奇的,连王彦升也被他震慑住了。只见此人两手扳住头,猛地一拧,竟来了个面朝后,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分明是活人无疑。伴随着掌声,他越玩越来精神,两只手抱住头上下抻,那脖子一会儿长得像鹅,一会儿短得像鸡。众人正看得心惊肉跳,此人已将脸扳回了前面,然后朝人群拱手,大声说道:

  “列位父老听我言,老翁今年一百三,今日掏出三五个,明天家里生万钱。”

  不少人叮叮当当往他身边扔铜钱。

  王彦升听得好笑: 此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居然敢称“一百三”。他拨开众人走到此人面前,戏道:

  “能活一百三那是鳖。看你这样子,嘴上还没毛呢,就自称老翁?”

  那人也不答话,直愣愣地瞅着王彦升,好一会儿,猛地大叫一声,王彦升再看时,只见他两鬓下颌长满了胡子!这下子可把王彦升惊得目瞪口呆,他连忙从怀里掏钱。就在他一低头这工夫,那人的胡子没了,又恢复了原样。

  王彦升把一锭银子递给他,问道:

  “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流落到这般地步?”

  “老汉一百四十岁时定会遇到贵人,这是老汉显贵前必经的磨难。”那人大言不惭。

  “你看我是个贵人吗?”王彦升想试试他的眼力。

  那人摇了摇头,煞有介事地把他拉到一边,附耳说道:

  “贵不贵由你选。”

  “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天机!”那人说罢不再理他,只顾俯下身去捡钱。

  人们渐渐散去,王彦升却仍旧站在那里。直到那人背起破褡裢也要走时,王彦升才把他劈胸拽住:

  “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那人也不惧怕,跟着王彦升来到军府。王彦升把军卒一概屏去,只剩自己与此人对坐。

  “请问高人,姓甚名谁?”

  “在下侯莫陈利用。”

  “什么什么?侯莫陈利用?我是问你姓甚名谁?”

  “在下姓侯莫陈,名利用。”

  “怎么这么啰嗦!”王彦升咕哝了一句,想他大概是西域人。“你方才说贵不贵由我选,我听不明白,你且看看我这军府,难道我还不算是个贵人?”

  侯莫陈利用呵呵一笑,说道:

  “俗世贵贱穷通,就如同在下的幻术,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别看你现在是个将军,明天就可能成了乞丐。不过这贵贱穷通既有命定,也有人为,所以在下才说贵不贵由你自己来选。”

  “你这片油嘴滑舌,说得我越来越糊涂。我是个粗人,你就直说吧,真把本将军的命算准了,本将军再给你加一锭银子!”

  侯莫陈利用仔细地端详着王彦升,良久,才慢慢地说:

  “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话音刚落,便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拿银子来!”

  无论王彦升如何让他再说通透,他坚决不肯。王彦升没法,只好赏了他一锭银子。侯莫陈利用把钱往褡裢里一扔,起身就走,边走边唱: “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

  “这狗杂种,骗了我两锭银子!”王彦升嘟嘟囔囔觉得吃了亏,不过他总感到这两句话有些味道。直到吃罢饭躺在床上,他还在琢磨其中的滋味。就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又“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似乎悟出了玄机: 东方不亮,是说汴京在成都以东,那里没有光明;西方亮,是说成都在汴京以西,有光明。黑了北方,是说汴京在成都以北,是黑暗;有南方,是说成都在汴京以南,有发达之象。两句连起来,明明是说地处西南的成都才是自己大贵之地,而东北的汴京则是险境。他又想起自己在周朝时担任凤翔节度使,地处汴京正西,入宋后来到了凤翔以东的汴京,反倒连个节帅的职位都让赵匡胤拿掉了!这难道真是天意?再往下想,他的头上开始冒汗了: 此次随王全斌征讨蜀国,杀人如麻,万一回到汴京,赵匡胤再以此为由加罪于我,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进虎口?想当年陈桥兵变,自己只杀了韩通一个人,赵匡胤都要砍我的头,以此推论,这次赵匡胤就是杀自己一万次也不为过!

  他急匆匆地披上衣服,大喊: “来人!来人!备马!”

  侍卫们急急忙忙把马牵来,王彦升也不说话,独自一人策马往王全斌那里奔去。

  王全斌已经睡下了,听得王彦升深夜来此,想必有要紧的事,于是立即来到客厅见他。




  “元帅,我们千万不能回汴京!”王彦升开门见山,而且把话说得十分坚决。

  “为什么?”王全斌不解地问。

  “我们杀人太多了。元帅,你也知道,皇上口口声声以仁德治天下,我们临行之前,他还不住地絮叨不许妄自杀人。如今我们手上沾了这么多人血回去,他能饶过我们吗?”

  王全斌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问王彦升:

  “你说怎么办?”

  王彦升刚想说“据地称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试探着说:

  “要不就先留在成都,相机行事。”

  “那不是明着违抗圣旨?”

  “末将总有种不祥的感觉,憋不住,才来跟元帅说,一切当然要听凭元帅吩咐。”王彦升摘下帽子,抓抓头皮。

  王全斌也觉得这次攻蜀违令之处甚多,又激起全师雄的兵变,不过他还是认为不杀人叫什么打仗,不杀人叫什么征讨?自己虽然有些过失,但收取西蜀,功劳甚大。就算皇上不加赏赐,将功抵过,也不至于再受什么处罚。退一步说,就算有点薄罚,也比违抗圣旨强。若按王彦升所说不回汴京,就有谋反的嫌疑了,那罪过可就大了!想到这里,他劝王彦升说:

  “放宽心,有什么罪名,本帅替你顶着!回去准备准备,过两天动身回朝吧。”

  王彦升也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副帅,但出生入死拿下蜀国,难道就为了求赵匡胤开恩不要降罪?这有点太委屈了!无奈王全斌并没有坐地成都再建一国的意思,自己当然不敢、也不可能冒这个风险。

  几天之后,王全斌将军队交割给成都府尹吕余庆,便带着王彦升、崔彦进以及百余校卒踏上了回京的路。当他们到达汴京时,已经是花谢花飞的时节了。

  迎接凯旋的仪式让他们从头凉到了脚。先是接到赵匡胤的命令,让他们先在郊外待次,一个多时辰之后,数百禁兵齐刷刷地出了南薰门,把随行校卒的枪械下了,又把王全斌等五六个将帅押了起来。王全斌等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赶往京城的时候,闾丘仲卿在朝堂之上把征蜀将帅的罪状说了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赵匡胤命百官集议,臣僚们揣度皇上的心思,可能是想严惩征蜀将领,再加上赵普先声定调,故而异口同声,皆曰该杀。

  王彦升与王全斌并行走在最前,王全斌脸上一直木然,直到宣德门前,他才无意间瞥了王彦升一眼,王彦升朝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好像在说: “当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其实不用王彦升瞪他,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步大概走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当庭力辩了。正在王全斌考虑如何庭辩时,押解他们的校官们却带着他们拐到门东,到了右掖门,仍旧没有让他们入宫的意思。王全斌急了,问道:

  “到哪儿去?”

  “奉圣旨,请各位将军到禁军旧衙。”军校答道。

  他所说的“禁军旧衙”,就是赵匡胤当殿前都点检时的署衙。王全斌一听这话,脚都移不动了,这分明是要把他们囚在那里,等待军法从事了!

  这个旧衙自从赵匡胤登基以后,就被保护起来,衙内衙外虽然一直有禁军值守,但没有人再在这里处置公务,虽然没有明文,但百官都知道,这里已经成了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所在。尽管赵匡胤有时也来这里走走,但每次都是转一转,看一看,从未多做停留。

  几个人被拘押在正衙西偏的厢房里,每人一厢,门外有士卒严加看守。

  直到第三天,赵匡胤才带着曹彬、潘美、沈伦三位将领来到这里。正衙里已经摆好了宴席,几个人坐定后,赵匡胤命人将王全斌等叫过来。王全斌等都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不必如此,都起来吧。朕现在不是你们的皇帝,而是你们的仇敌,阎罗王!”赵匡胤说。“先坐下喝口酒,朕还有话要说呢!”

  曹彬、潘美等将王全斌诸人拉起来,几个人只管低着头,不敢落座。

  “陛下!”王全斌憋不住,先开口道。“臣冒死问一句,臣等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你说呢?”

  王全斌疑惑地望着赵匡胤,又问: “是死罪?”

  “满朝的文武都这么说。”赵匡胤应声答道。

  “陛下,我等为大宋夺得数十州郡,就没有一点儿功劳吗?”

  “你自己说呢?”

  “臣,臣……”

  “朕告诉你,你们有功,有大功,有不世之功!可朕还得告诉你,你们有罪,有大罪,有不赦之罪!”

  曹彬突然起身,跪在赵匡胤面前,高声说道:

  “陛下,臣有话讲!”

  “说!”

  “臣与王全斌将军两路攻蜀,功罪同之。”

  沈伦也跪下道: “臣也是攻蜀将领,愿与王将军等同罪受诛!”

  赵匡胤捋了捋胡须,低头瞅着曹、沈二人,说道:

  “你们有什么罪?你们只有大功,没有大罪!”又直直盯着王全斌斥责道:“你身为主帅,拒不听纳监军使和转运使的劝阻,肆意杀戮,激起兵变。你,还有你王彦升、崔彦进,你们就不能像曹彬、沈伦那样遵守法纪?出兵之前,朕三番五次地告诫你们,你们却把朕的话当成耳边风。你给朕丢了良将李守节,丢了几千个本不该丢的士卒性命。你说,你不是犯了死罪是什么?”

  潘美听罢,也跪下来,说道:

  “陛下,臣也有罪,若不是李超极力劝阻,臣会把郴州军民全都杀光。臣恳请陛下严加惩治,以警后人。”

  “说得好!”赵匡胤又瞅着潘美,拍案叫道。“你以为你没有罪?朕今天叫你来,就是


想让你见识见识王全斌这伙人的下场!像什么样子?身为主帅,还不如年纪轻轻的李超!你真该好好地闭门思过!你们啊,把朕的仁爱之心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曹彬又开口道。“陛下教诲得极是。不过蛮方之人,臣亲有体会,王将军、潘将军等盛怒之下错杀一二……”

  “什么?错杀一二?”赵匡胤大怒,打断曹彬的话。“坑杀一万二千多蜀卒,这也叫错杀一二?”

  “那些降卒声言要与反贼全师雄里应外合,若不坑杀,其祸不可测呀!”曹彬继续为王全斌辩解。

  “那强奸民女也是迫不得已?”赵匡胤咄咄逼问。

  “强奸民女者都已诛杀了,望陛下明察。”

  赵匡胤早已得知,强奸民女、劫夺财物的人都是吕余庆杀的,与王全斌等人无关。不过他也不道破,只是把曹彬、潘美、沈伦等叫起来。众人重又坐定,赵匡胤先端起酒杯,对曹彬说道:

  “曹将军此番征蜀功勋卓著,朕先祝你升任宣徽南院使兼领义成军节度使。”

  赵匡胤所说的宣徽南院使,是从唐朝沿袭下来的主管诸司、三衙的高官,不仅权力甚大,而且待遇甚优。曹彬不敢领受如此奖赏,连忙辞谢:

  “陛下,征蜀将帅中,臣的功劳最无可称道。陛下如此赏赉,恐怕不能服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什么话?奖功罚罪,国之常典,当受则受,你有什么不安?”

  赵匡胤将酒一饮而尽,又举起一杯,对沈伦说: “沈运使,不,现在朕该称你沈枢副,举杯,与朕同饮!”

  枢副,就是枢密副使。

  饮罢,扭头对潘美说: “念你还能听人劝阻,没有执迷不悟,铸成大错。那就功罪折半,朕不与你对饮了!”

  潘美连忙端起酒杯,高举过眉,说道:

  “臣知罪,臣自饮一杯,算做认罚,也算向陛下谢罪。”

  接下来是一阵尴尬,敢说话的都说完了,急着说话的却不敢说。赵匡胤也故意矜持,就这样过了半刻,他才举起酒盏,在王全斌、王彦升等人面前巡过,说了一句炸雷般的话:

  “朕这杯酒,送你们几位将军上路!”

  曹彬等慌忙又跪,连连叩头哀求。

  “慌什么?都起来,大丈夫不要显得没气量!”赵匡胤喝道。他挨个儿在王全斌等人脸上注目一过,才又开口道:“王全斌,突破剑门,攻入成都,大功在前;坑杀降卒,纵部劫掠,大罪在后。贬为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明日赴任。”

  崇义军节度在湖北的随州,这是收复荆南才置的一个新节度。

  王全斌听罢,如同刚从地狱里钻出来,惊得鼓起双眼,不知说什么好,张了半天嘴,才挤出一句:

  “陛下懂我!”

  话音没落,眼泪先出来了。

  “不是朕懂你,是曹彬、潘美这些人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才捡下你这条性命,你知道吗?曹彬、沈伦为了你,把不少大臣都得罪了!”

  王全斌恍然大悟,忙不迭地举起面前的酒,对曹彬、沈伦、潘美敬道:

  “如此,几位将军便是全斌再生父母!”

  “什么父母?”赵匡胤撇了撇嘴。“朕刚才不是说了嘛,朕是你们的阎罗王,本想送你们下地狱,可惜小鬼难缠,曹彬这伙人,充其量不过是群小鬼罢了,什么再生父母!”

  赵匡胤一句调侃,气氛一下子缓和多了。大概崔彦进、王彦升都明白死不了了,竟然露出了笑意。崔彦进还跟赵匡胤开了句玩笑:

  “陛下,我们也是陛下的小鬼。”

  “你听着,”赵匡胤敛起笑容,厉声对崔彦进说。“崔彦进九死一生,智下三泉,然助纣为虐,罪在不赦,贬为昭化军节度观察留后,明日赴任。”

  昭化军在西北的金州,这也是个新建的节度。

  “还有王彦升。”赵匡胤不再饮酒,他的脸早已红了。“朕看你这个人不适合待在东京,还回你西北当原州刺史去吧!”

  王彦升听罢极为惊愕,倒不是因为诸将之中被贬最轻,而是因为他想起了成都那个侯莫陈利用唱的那两句歌: “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一个是当今皇上,一个是市井伎人,说出的话竟如出一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赵匡胤哪里知道什么侯莫陈利用,他命王彦升到原州去,是因为夏州的李彝兴病重,估计活不了多久了。西北目前得力的将领只有姚内斌一个,万一夏州乱起来,姚内斌一人的力量恐怕远远不够,不得不早为之备。西北人残忍嗜杀,对付这样的部族,非得王彦升这样的家伙不可。再说王彦升对西北的风土民情也比较熟悉,把他安放在那里,他也自在,朝廷也踏实。

  今天与宴的几个人,王全斌等死里逃生,一惊接着一惊,自是理所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大吃惊的人,就是曹彬。他吃惊的并不是赵匡胤对他厚加褒赏,而是赵匡胤说自己和潘美等人“舌战群儒”救下王全斌,并且“把不少大臣都得罪了”。他不知潘美是否有过此举,但自己却从来没有“舌战群儒”,更没有与任何大臣谈及王全斌等人的事。赵匡胤为什么要这么说?曹彬分析,这正是赵匡胤聪明绝顶的御将之处: 第一,他不忍把开疆拓土的将帅置于死地,又不好把自己定下的规矩由自己破坏掉,所以把责任推给了自己和潘美等人。第二,赵匡胤推卸的表面上看起来是责任,实际上是恩德。他这样做,首先是调和将帅之间的关系,如果赵匡胤不这么说,王全斌等人势必怀疑自己落井下石或袖手旁观,而他的一句话,却让王全斌把自己看成了“再生父母”。其次,表明他对将帅的宽容,他有意把大臣百官主张严治的意见抖落出来,既表现出自己护养将帅、顶住朝官压力的苦心,又暗示王全斌等人不要再胡作非为,否则百官群起,他赵匡胤也不好袒护了。这个皇帝,的确胜过柴荣百倍千倍;这个皇帝,才是个真正能坐稳江山的皇帝!曹彬对此钦佩之极,但他同时也想到: 想在这个皇帝手掌心里翻跟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慕容延钊有了大功,被贬到襄州;李处耘有了大功,被贬到淄州;王全斌、崔彦进、王彦升有了大功,又被贬到随州、金州、原州,而且贬得顺理成章,滴水不漏,贬得每个人都对他感激涕零!自己需要格外小心才是,否则也免不了是这么个下场。





第三十五回 徐妃画像称宜子

  花蕊夫人入宫这几个月,沐尽君恩。赵匡胤除了偶尔几天召幸宋皇后,几乎全都与她在一起。如同孟昶一样,赵匡胤也时常与她谈诗论画,颇有点风流儒雅的味道。不过她对这两位帝王的感觉却明显不同: 孟昶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是全神贯注,贯注到连朝政大事都懒得过问;而赵匡胤则不然,无事时对她百般钟爱,真有了大事,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撂在一边,一心一意去掌管他的朝政。孟昶对臣下凶暴,对自己却无限旖旎;赵匡胤对臣下并不严厉,而对自己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君临之态。换句话说,孟昶是个弱者,赵匡胤是个强者。


作为一个女人,她内心渴求的,当然是孟昶的温柔,但她敬服赵匡胤的大丈夫气概,她认为赵匡胤像个真正的皇帝,而孟昶更像个怜香惜玉的情人。或许女人活在世上,最需要的并不是皇帝,因此花蕊夫人从入宫的那天起,一直在怀念着孟昶,因为孟昶给她的无尽的爱抚和近乎低眉顺眼的驯顺,从赵匡胤身上很少能体会到。

  这些日子,她每遇烦愁,就顺手写几句小诗,写完了便不再保留,随意搁置,倒是青杏这丫头有心,把她的诗稿都收在一起,因为青杏知道赵匡胤喜欢这些东西。前几天花蕊夫人把从蜀中带来的一些画卷翻出来看,里面有房从真的《宁王猎射图》、《羌人移居图》,常粲的《樗蒲图》,黄筌的《山居诗意图》、《山家雪景图》,李升的《青城山图》、《峨嵋山图》、《武陵溪图》等,都是孟昶送给她的宫中宝物。如今孟昶不在了,再看这些画,难免有些睹物思人的感慨。青杏十分乖觉,见花蕊夫人久久赏画,建议她自己也画一些。花蕊夫人在蜀中时也曾经画过,只是入宋后一直没动过笔,青杏一说,她还真动了心,于是索来绢布丹青,慢慢地临摹起来。凭着花蕊夫人的聪慧和功底,一出手便很有些章法,尤其是模仿《宁王猎射图》画的一个宽幅,不仅青杏大呼神奇,连赵匡胤见了都赞不绝口。她还清楚地记着那天赵匡胤看过此画后,说此画中射猎的将军英武有神,并说得空的时候,也让她换上戎装,拿上弓箭,与自己一同去射猎。

  这一日花蕊夫人在后花园里游赏,见到满园的花都已开始凋谢,有些伤感,懒洋洋地回到宫中,往榻上一靠,怔怔地望着纱帐。青杏小心翼翼地把丹青笔墨铺在案上,问道:

  “夫人,今日可要作画?”

  “哦,”花蕊夫人显得没情没绪,眼也没睁,说了句: “你退下吧。”

  宫中只剩下花蕊夫人一个人,她脑海里先是一片落英的景象,慢慢地,那片片花瓣组合成了一张面孔,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那是孟昶。他变得苍老了许多,但眼睛里仍旧充满了柔情蜜意。蒙眬中,她觉得孟昶正朝自己走过来,甚至伸出一只手来拉她。她连忙睁开眼,想真真切切地看看孟昶,可惜这一睁眼,孟昶的影像倏地消失了,能见到的,依旧只是淡青的纱帐。

  她惆怅极了,茫然起身,在宫中四顾,最后将目光落到青杏铺好的那幅白绢上。方才青杏问她是否要作画时,她一点情绪也没有,可现在,她突然渴望作画,她要把孟昶那张虽然憔悴却充满渴求的脸描摹下来!

  凭着真切的记忆,她开始在绢帛上一笔笔勾勒。当她把孟昶的面庞和眉目点染出来,再想勾画他的须髯时,却停了下来。青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好奇地问:

  “夫人画的是哪路神仙呀?”

  “啊?”花蕊夫人抑制住内心怦怦的跳动,应了一声。“我画的像神仙吗?”

  “像呢。”青杏说着,用手指着画像上的脑门处。“神仙的脑袋门都宽。”又指指两只耳朵:“小时候听我娘说,神仙都是两耳垂肩。夫人画的这个神仙耳朵垂大,好看着呢!”

  花蕊夫人微笑着瞅瞅青杏,问她: “你说我画的是哪位神仙?”

  青杏诡谲地一笑,贴着花蕊夫人耳边悄声地说:

  “这还用猜吗?夫人一定是画个求子的神仙。”

  一句话顿时让花蕊夫人开了窍,她用手指点了点青杏的额头,嗔笑道:

  “你真是个鬼精灵!我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姓张的神仙,最会打弹弓,树上的鸟儿遇到他,十个有九个要遭殃。有一次他带着弹弓到郊外游玩,看见一对翠鸟正在树上捉嘴儿,张仙拿起弹弓,嗖地一声朝那对鸟儿弹去,两只鸟儿都受了伤,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却掉在地上两个蛋。说来也怪,两个鸟蛋从那么高的地方掉在地上,竟然没有摔破。张仙觉得这事儿蹊跷,就把两个蛋拿回家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他回到家里,只见两个小人儿正在他床上跳跃戏耍。张仙猜想,这两个小人儿一定是那两枚怪蛋化生的。两个小人儿见主人回来,一古脑儿跑到张仙身边,一个说: ‘我叫赵廷隐,是天帝派来护卫先生的。’另一个说: ‘我叫一贤,是天帝派来给先生当子嗣的。’张仙正迟疑,只见两个小人儿刹那间变大了。跟真人一样大呢。张仙悟到这是天帝警示他不要再去弹雀,从此以后,他专一为人求子,谁家请他,他就拿着弹弓对树上的鸟儿空弹,鸟儿飞走的那一刻,主家的妇人便怀上胎了。后来人们就把张仙叫宜子神,只要主人用心虔诚,就能应验,灵着呢!”

  “真好听,真好听!”青杏高兴得直拍手。“夫人,那就把这张宜子神像挂起来吧!”

  “别急,还没画完呢!”花蕊夫人握着笔,又在人面之下画了件衣袍,这衣袍是按孟昶在蜀中时的穿着画的。她端详了半天,才对青杏说: “你去找阎公公要个香炉,我要给宜子神烧一炷香。”

  消息传到宋皇后耳朵里,她心里着实一动。这天闲暇,她好奇地来到花蕊夫人宫中。花蕊夫人连忙跪接,宋皇后大模大样地甩了甩手:




  “免了吧!”

  花蕊夫人见宋皇后在宫里转来转去,猜想她一定是为那张宜子神画像而来。果然,宋皇后见到西墙上挂的那幅画,停下脚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问她道:

  “这是你画的宜子神?”

  花蕊夫人躬身答道: “臣妾画得不好,还请皇后娘娘多多指教呢!”

  宋皇后扭转身来,看着花蕊夫人,说道: “凭你长的这副俏模样,若是生个女儿,一定如花似玉;若是生个男子,会不会显得单薄些?”

  “皇后娘娘,臣妾不过是一点私愿,没想那么多。”

  宋皇后变得笑容可掬,伸手拉住花蕊夫人的衣袖,说道:

  “别这么拘谨嘛。来,咱们坐下说说话儿。这宜子神本宫从来没听说过,是你们蜀地的神仙吧?不知道灵验不灵验?”

  “娘娘,这话臣妾可不好回答,若说神仙不灵,岂不是亵渎了神明?若说神仙最灵,那岂不又把娘娘放在神仙之下了?”

  “哟,你可真会说话,怪不得官家稀罕你!”宋皇后酸酸地说了一句。“本宫虽然贵为皇后,可也要敬神哪。你说说看,怎么做,才能让神仙显灵?”

  花蕊夫人听出,皇后是急于求子,才到自己这里来的,心里踏实下来。

  “神灵之事,自古以来信则有,不信则无。皇后娘娘是个虔心敬神的,哪有不灵的道理?娘娘只需日日敬香,也就是了。”

  宋皇后又走到画像之前,看了半晌,说道:

  “把画像送到中宫去吧。”

  花蕊夫人怔了一下,说道: “这一张是臣妾初试笔墨,画得不好。娘娘若是想要,臣妾再尽心画幅好的才是。”

  宋皇后不好再说什么,回宫去了。

  花蕊夫人重新画了一幅相貌绝不相类的宜子神。这天刚要给宋皇后送去,赵匡胤来了。

  “爱妃手里拿的什么画?”

  花蕊夫人莞尔一笑,答道: “臣妾信手涂鸦,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画!”

  “哎,你心灵手巧,画得蛮不错,让朕看看。”赵匡胤顺手拿过画来。“这是什么人?”

  花蕊夫人脸一红,没有答话。

  “这是夫人画的宜子神!”青杏说道。

  “你也信神?”

  花蕊夫人还是没有回答,青杏把宜子神的故事向赵匡胤讲了一遍。

  赵匡胤看着花蕊夫人,半天没说话,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你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托宜子神的福,给朕生个小皇子吧!”

  就为这个祈愿,赵匡胤不久便把“乾德”的年号改成了“开宝”。可惜直到花蕊夫人告别人世,也没有为赵匡胤生出一个小宝贝来。

  近段日子,京城里的木材贸易突然红火起来,先是在城外,好像一夜之间便冒出了成片的木材货栈。这些货栈的木材质地上好,明显胜过原先那几家老铺,价钱当然也高出许多。在城外的数家货栈中,有一家的招牌最抢眼,栈前两棵直立的巨木顶上,飘着一面白底黑边的横旗,旗上绣着“真陇材”三个大字,意思是说,本店的木料才是货真价实的陇西原木。

  为什么木材的需要骤然多起来?这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当时赵匡胤给孟昶修府第时,为了夸耀大国气象,特命工部余尚书尽量选用最好的木料。余尚书得了圣命,不敢迟疑,立即派人到西北购买佳木良材。孟昶这座府第,清一色用的都是陇右大木。这在汴京城里,除了皇宫以外,包括开封府衙、晋王府第等,都没有达到如此规格。可惜孟昶无福消受,只住了几天就一命呜呼。孟昶虽然死了,可那府第还赫然矗立,京城里的达官贵戚,每每对它赞不绝口,羡慕之极。这几年天下安定下来,那些还住在旧宅陋室里的大户人家,哪个不想夸一夸自己的豪富?先是外城有几家巨商大起楼台,随后便有节度使们陆续加入此列。天底下大事小事,都是这么哄哄起来的,就像传染病一样,一个眼红了,一群人都跟着发红。你想,有这么旺的需求,木材交易岂能萧条得了?

  “真陇材”的伙计有十几个,都是些壮汉,一天到晚干得汗流浃背,兴致很高,生意也是全汴京最红火的。京里人都知道这家货栈有些来头,否则开不了这么大,但主人究竟是哪个,没人能说清楚。越是说不清,就越有人想碰他一碰。这一日,几个身穿皂服的公人来到了“真陇材”门前。

  “噢,客官来了,请里面坐!”一个黑汉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热情地招呼皂服公人。

  “你是谁?”一个手拿马鞭的皂吏瞥了黑汉一眼,不屑地问,边问边带着其他人往里头走。

  黑汉已经习惯了傲慢顾客的不逊,也没在意,依旧堆着笑脸问:

  “客官要买榆木还是柞木?”

  “我问你是谁!”皂吏把马鞭在黑汉脸前挥了挥,提高了嗓门。

  这举动让黑汉着实有些气恼,不过为了生意还是忍住,和气生财嘛。

  “小的名叫林顺。敢问客官,想要什么材?”

  “别总是客官客官地叫,没看见我这身衣服吗?我再问你: 你家主人是谁?”

  “这,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小的只管招呼客人。”林顺觉出这几个人不像是来买木材的,所以留了个心眼。




  说话间几个皂衣公人已经把林顺围了起来。拿马鞭的像个小头目,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下,跷起二郎腿,乜斜着眼瞅着林顺,又晃了晃鞭子,说道:

  “哪见过只管招呼客人不管招呼主人的奴才?你不说,就是心里有鬼,你这店就是黑店。朝廷的律条你不会不知道吧?再不说,我现在就端了这个狗窝!”

  一听这么大的口气,林顺本能地感觉这些人来头不小,试着问了句:

  “大人是开封府……”

  “比开封府大!”皂吏打断林顺的话,大声说道。“别废话,快说你家主人是谁?不然的话,可别怪我不给面子了!”

  他这一吼,林顺也来了气,嘿嘿笑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

  “比开封府还大,那就是宰相府了?对不起,小的不认识你。想问小的话,也得先把你的文书亮出来给小的看看!”

  皂吏是横行惯了的人,第一次吃了戗碴儿,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骂道:

  “瞎了你的狗眼了?”

  林顺的脸也涨红了,看着几个家伙捋胳膊挽袖子,他朝后一招手,十几个伙计都围了上来,摆出一副要打架的阵势。

  “就算小的长的是双狗眼,也没把你看得有多高!怎么样?要买木材就交钱,咱们还是朋友。想端了这个店,哼,也不看看你这双爪子,你端得动吗?”

  “狗操的!”皂吏举起鞭子要抽林顺,却被林顺一把攥住了手腕。皂衣们见头目举鞭子,纷纷上前,刚要动手,只听得身后有人喝了一声:

  “谁在这儿撒野呀?”

  说着来到举鞭的皂吏面前,又道: “我已经看了半天了。听说你的牌子比开封府还大,今天我倒要领教领教。说吧,是赵天子派你来的?如果真是如此,我马上随你去见赵天子;如果不是的话,这欺君的罪名,你知道可是个死罪呀!”

  皂吏把这个清瘦的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了句: “等着瞧!”把手一招,“弟兄们,先查别处,后晌再来!”

  林顺早已窝了一肚子气,见这些人想走,朝皂吏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把皂吏打倒在地,又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两脚。皂衣们见头目挨了打,蜂拥而上。这边货栈的伙计们也抢步上前,两下里厮打起来。这些伙计都是干惯力气活儿的汉子,个个力大如牛,没几个回合,皂衣们便被打倒在地。林顺笑了两声,把夺在手里的鞭子扔给皂吏,叫道:

  “滚蛋吧!”

  不想皂吏抹了抹嘴角上的血,捡起鞭子,走到林顺面前,说道:

  “老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姓陶名白。叫老子滚,老子不会滚!有种的你把老子打死在这儿,老子要是叫一声,就不是陶家养的!”

  这倒把林顺又将住了,他瞅了瞅刚才说话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也已走到陶白面前,不屑地说:

  “我就是本栈主人赵承宗,也是个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主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马上给我滚,咱们从此两不相犯,要是赖在我这里,我就把你打死丢进汴水河喂王八!”

  这个叫赵承宗的并不想多事,不想那陶白却是个犟筋,直直地站在原地较起劲来。此时过路的人已围成一片,有起哄的,有叫好的,还有骂狗咬狗的。有了赵承宗撑腰,林顺胆更壮了,他上前一步,厉声问陶白:

  “你滚不滚?”

  “不滚!老子就想尝尝被人打死丢进汴水河洗澡的滋味!”

  “啪!”林顺怒气上冲,抡圆臂膀给了陶白一个大耳光,血从陶白嘴角流出来。陶白趔趄了几下,重新站稳,呵呵一笑,喊了声:

  “好!你有种,接着来!”

  林顺不听便罢,听得这一句,更红了眼,“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每打一下,陶白就叫一声“好”。围观的少年们哪见过这等场面,乱乱纷纷地哄叫:

  “真他娘是条汉子!”

  “打呀!打呀!看他还能挺多久!”

  “两人都是当大将的材料哇!”

  这场面让皂衣们和货栈的伙计们也都看呆了,陶白嘴里的血已经流到了衣裳上。随着林顺又一巴掌,他摇晃了两下,咕咚栽倒在地上。

  赵承宗撇了撇嘴,朝林顺喊了声: “关张!”扭头便走。人群里还有人在喊: “还没丢进汴水河喂王八哪!”

  汴京城里的人烟稠密,打架斗殴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这一次事情却没那么简单,因为被打的那个陶白是赵匡胤幼弟赵光美的门客,而打人的赵承宗,是当朝一品宰相赵普的大公子。说起来这两家原本没有冤仇,可此事一出,后面自然会引出许多故事,且容慢慢道来。

  大宋朝刚建国的时候,赵光美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时大封天下勋臣,赵匡胤授了他一个嘉州防御使,第二年又加了个山南东道节度使。这都是没什么实权的遥领官,只拿俸禄而已。乾德元年时,光美已是个十八岁的成年人了。这一年南郊合祭天地之后,赵匡胤又加给光美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也算是恩渥隆厚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是宰相的名号,当然,加在光美身上的这个头衔是虚的,他并不行使宰相之权,只是一切俸养的待遇与宰相相同,五天一次的常朝,他的砖位仅在赵光义和赵普之下,也算是风光无限了。虽然还没有称王,百官大户凡与他稍有交往的,早就称他为贤王了。“贤王”是当时人们对未封王的皇弟、皇子的泛称,说白了就是预备王爷。他的府第在天波门外的金水河边,与翰林学士卢多逊的宅子相隔不远,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密起来。

  早有人把陶白挨打的事告诉了光美。此时赵光美正在和卢多逊弈棋,闻得此讯,怒火顿时冒了上来,随即命门客阎怀忠带人赶到“真陇材”货栈。卢多逊劝赵光美暂且不要动气,再弈一局,等阎怀忠回来再做处置。赵光美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气急败坏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叫:

  “反天了!打到本王头上来了!”




  “谁让你光想歪主意!要建新府第,去和天子说嘛,你马上就是大王了,还干这种丢人事,怨谁呀?”

  说话的是赵光美的夫人潘氏。原来光美见京城之内不少显贵都在建造新的府宅,自己也想把旧府第扩展修缮一番。他曾将此意向赵匡胤表示过,不想被赵匡胤训斥了一顿,搞得他既惭又恨。正怏怏时,手下的陶白给他出了个主意,自告奋勇要替主人查封几家木材货栈,把木材没收过来,就一切都解决了。赵光美觉得此计虽好,又怕惹出事端,有些犹豫。那陶白原是在汴京地面上混的主儿,深知从古到今,行商坐贾没有一家是按朝廷法度经营的,想找谁家的不是,一找一个准儿。赵光美真的不知道商贾是怎么回事,听了他的话,倒也觉得心安理得。他对陶白的主意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陶白是个机灵人,得了主人的默许,自然有恃无恐。没想到刚一上阵,鬼使神差地碰上了赵承宗,大概是天意冥冥吧。

  盛怒之下的赵光美被潘氏一顿数落,真的不吭气了。论相貌,这潘氏当然是天姿国色,可就是有些蛮横,不甚乖顺,说起话来也十分厉害。光美本是个倔强脾气,在谁面前都是一副傲气,可一到潘氏面前就软了,正应了一句俗话: 一物降一物。

  卢多逊心中暗笑,顺水推舟地又劝了几句,赵光美这才回到客厅中。不大工夫,阎怀忠等人把陶白抬了回来。赵光美见到陶白嘴歪眼斜满脸是血的样子,怒火又冒上来,冲着阎怀忠喊道:

  “快说,是谁干的?”

  阎怀忠虽然对事态过程了解不详,但这次陶白碰上的是宰相赵普之子,是确凿无疑了。还没等阎怀忠说完,赵光美便大声呵斥那几个随行的皂隶:

  “你们为啥不动手?”

  尽管赵光美从未嫉恨过赵普,但今天的事使他蒙受了一种打狗欺主的屈辱。

  “凶手是谁?”

  阎怀忠垂头答道: “听说叫林顺。”

  “在哪儿?”

  “跑了。真陇材的人一个都不见了。”

  卢多逊朝阎怀忠挥了挥手,说道: “快抬下去找郎中医治,回头再做道理。”

  “是是!”

  卢多逊拽着赵光美重新回到厅中坐下,缓缓说道:

  “一个陶白,死了又算什么?下官可惜的是贤王一个跟头栽在赵普手里,这一口气如何咽得下?”

  “那你说怎么办?”赵光美还在气头上,心里没有主意。

  “那还要看贤王自己。下官不过是个月俸几斗米的小小学士,只有为贤王鸣不平的能耐罢了!”

  “那个林顺送到开封府处死,晋王不会护着他。只是赵承宗定什么罪,你说说看。”

  卢多逊轻笑了一声,缓缓说道:

  “贤王真是个大贤人,大善人,在下敬佩之极。不过贤王对别人仁义,别人未必对贤王你仁义呀。贤王大概还不知道吧?乾德元年大行封赏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奏告天子,请求为贤王你封王加爵,可到头来只给了贤王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贤王与天子和晋王乃骨肉同胞,天子坐在龙床之上,晋王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站得稳稳的,而贤王你却要站在赵普后面,不知贤王心里是什么滋味?更让大臣们不服的是: 不为贤王封王加爵,居然是赵普从中作梗。如今连赵普的儿子都打到贤王家门口了,如果再无对策,日后贤王的日子还怎么过呀。下官人微言轻,本不该在贤王面前多嘴多舌,只是心里为贤王感到委屈罢了。”

  卢多逊之所以说得如此袒露,甚至夸大其词,添枝加叶,是因为他已经摸透了这个“贤王”的心数远不如他的两个哥哥。赵光美听完卢多逊的话,果然心动起来。此前他曾风闻过赵普、魏仁浦、曹彬等人劝赵匡胤缓封王侯,那时他还没有家室,又觉得既然大臣们都这么说,自然是有些规矩的,所以并未多想。今天卢多逊这么一说,搅起了他心中的怨气,他把前事后事连起来一想,真感到赵普是有意和自己作对了。

  “你真是个窝囊废!”看着一直不说话的赵光美,潘氏不觉又愤愤起来。“卢学士说得对,天下是咱赵家的天下,赵普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你就忍了?杀十个林顺有什么用?和赵普论论理才是正经事!”

  “你别火上浇油,让本王想想。”赵光美觉得有些失面子,冲潘氏嚷嚷了一句。又问卢多逊,“依卢学士看,此事应该如何办理?”

  “贤王还记得天子最恨哪三类人吗?”

  “当然记得,皇兄最恨的是谋反、赃污、失入死罪。”

  “对呀!”卢多逊声调虽然不高,却充满震撼力。“赵承宗凭什么敢如此放肆?他开了汴京城里最大的货栈,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吗?赵普不会谋反,因为他想跟着天子捞更多的好处;他也不会失入死罪,因为他根本不用亲自断案。可要说起赃污,他岂不是最方便的一个!”

  赵光美越听越觉得入理,刚想拍案赞成,又想到与赵普作对还须三思,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一切都没逃过卢多逊的眼睛,他笑了一声,起身告辞,朝赵光美拱手说道:

  “贤王好自为之!”




  卢多逊回到家里,往床上一躺,闭目沉思。他觉得今天的收获不但意外,而且很有分量。自己与赵普的矛盾已非一日,但屡屡败在他的手下。就拿上次科考受贿的事来说,分明是赵普想置自己于死地,可自己忙活了一场,还是没抓住他设计害人的真凭实据。尽管如此,从那次事件中,他也获得了不少的经验。对付赵普这样的人,只要机会闪到面前,就得死死抓住,否则转瞬即逝,悔之不及。他看出赵光美一时还下不了决心与赵普对抗,于是想到了赵光义。在他看来,赵光义是个很知道何为利何为害的人,尽管他平日里笑容可掬,一片亲和之象,但有谁妨害他的利益,他的手要比赵匡胤黑十倍!而且此人的支配欲和占有欲极强,如果能把他说动,赵普的地位肯定会大大动摇。近些日子以来,有件很蹊跷的事引起了卢多逊的注意: 掌管刑部的闾丘仲卿经常不在省里,行踪甚为诡秘。卢多逊隐隐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因为一两年前赵光义曾派人到各大节度使那里走过一遭,赶上李处耘死了;昝居润病重,不久也死在定州;符彦卿毫无来由地被调往洛阳。有个叫弭德超的门客曾往西北走了很久。后来又风闻刑部收到了庆州节度姚内斌一封密信。再加上赵光义曾想把花蕊夫人弄到手而未果。这些事一连起来,让卢多逊感到赵光义是否有发动兵变的可能?这种可能如果属实,赵普、闾丘仲卿等人是否也有觉察,甚至已在暗中摸底?如果他们已经开始摸底,赵光义知道不知道?思来想去,他理出一些头绪。于是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跟赵光义过过话,只要赵光义瞄上赵普,他便会既有力量又有办法。

  也是天赐良机,第二天刚散朝,赵光义便叫住卢多逊:

  “卢大人,开封府后园的菊花这几天开得正盛,本王想邀几位大人同去赏花,不知你有没有这个雅兴?”

  卢多逊微微一怔,立刻满脸堆笑地施礼,说道:

  “晋王好兴致,下官受宠若惊了!只不知晋王还邀了哪几位大人?”

  赵光义兴致很好,接口道:

  “赵丞相、曹彬将军,还有魏仁浦魏大人。魏大人的病情一直不见大好,本王想让他开开心。”

  “哦!”卢多逊点了点头,偷眼看身边臣僚已经走完,放低声音问道:

  “下官有意陪晋王单独赏花,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很久没有跟晋王在一起了,真想像从前那样常有机会聆听晋王教诲,那段日子对下官的教益弥深哪!”

  赵光义立刻领悟了卢多逊的意思,心中惊了一下,不知卢多逊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他表面上一点儿也没显露出来,呵呵一笑,说道:

  “那是因为你步步高升,本王的庙里装不下你这个大和尚了!好吧,明日午后,本王在开封府衙等你。不过,你可要陪本王痛饮哟!”

  “谢晋王!”

  第二天午后,卢多逊应时来到开封府衙。他把马停在衙外,便跟着开封府判官姚恕走到后园。花亭之内,赵光义早命人摆好了酒肴,一见卢多逊到,招呼他先在花亭坐下来。这座小亭的北面是个大花园,园里果然开满了菊花,清香四溢。寒暄了几句,赵光义便站起身来,对卢多逊说:

  “学士跟本王来,我们近处观赏,才能识其妙趣。”

  卢多逊跟着赵光义走出亭子,赵光义边漫步边为卢多逊讲说:

  “学士请看,这一株叫做胜黄仓,又叫大金黄。你别看它花叶纤纤,条梗柔弱,可是其香最浓,其态又最是轻盈,乃菊中珍品,很需要有心的人好生护持,否则便腰折肢断,太可惜了。”

  “是是,下官听说菊以金黄为正色。”卢多逊随声附和。不过这几句话让他朦胧感到不是在赞菊,倒像是在赞美花蕊夫人,因为花蕊夫人刚到京城时,卢多逊曾听到过赵光义说这类的话。

  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株红色菊花前站了下来。

  “此菊名叫胭脂菊。你看它这花瓣,有些深红,有些淡紫,全类胭脂之色,所以名其为胭脂菊。卢学士方才说菊以金黄为正色,差矣。这胭脂菊才是菊中绝品。这是扬州知州专从淮南给本王送来的,此品在汴京只有这一株,你说不是绝品是什么?自从此花移来,桃花菊、紫菊、佛头菊、波斯菊都黯然失色,谁与争锋?大凡菊如美人,颜色最为重要。”

  “晋王不仅是臣中之王,也是花中之王!”卢多逊连忙奉承。他猜想赵光义故作潇洒,不过是不想在自己面前显得有失体面而已。好吧,看他如何开口问我!

  一连又观赏了几株菊花,两人才回到亭中。侍女把酒菜重新正好,都退下了,赵光义还在问卢多逊:

  “感受如何?赏心悦目吧?”

  卢多逊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

  “晋王可谓获天下之珍品了,赏心悦目自不待言。不过下官总担心一朝风雨来临,这些名花,甚至这座名园,是否永归晋王所有啊?”

  “直说吧!”赵光义也敛起笑容,语调让人感到有些可怖。

  卢多逊偷瞥了赵光义一眼,料定是该讲的时候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不由自主地把头往赵光义面前凑了凑,说道:

  “晋王可觉察出身边有股杀气?”

  “谁敢?”赵光义反问。




  “凡俗之辈固然不敢,但遇上几个惦记晋王的,可就不好逆料了。”

  赵光义一直端着一盏酒,尽管他一脸镇定,但卢多逊看出,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在微微颤抖。大概赵光义也突然间觉出了这细微的失态,忙把酒盏放下,问道:

  “哪一个?”

  “赵普。”卢多逊不再迂回,一语道破。随后他把早已备好的一席话和盘托出,再看赵光义时,嘴唇有些发青了。不过晋王毕竟不是一般人,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盯着卢多逊说:

  “卢学士,本王跟随天子惟恐其后,又与天子一母同胞,说本王谋反,有人相信吗?你该不会是来陷本王于不义之地的吧?”

  卢多逊凭着自己与赵光义相处密切那段时间的感觉,深知再谈下去,自己的性命就难保了,既然话已点到,他断定赵光义已经记在心上了,于是跪地叩头道:

  “下官之所以披肝沥胆赴此险境,只是提醒晋王善护持之,以免风雨骤至,连收拾都来不及!晋王若将下官今日所言看成是陷人于不义,现在就把下官的人头拿了,看看喷出的是红血还是黑血!”

  赵光义连忙将卢多逊扶起,脸上重现了笑容,说道:

  “卢学士何必如此?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人言相倾这种小事,不必记挂在心。本王的心是可昭日月的。凭着皇上的圣明,如果相信那些鬼话,还不早就把本王杀了?来,本王与你痛饮三盏!”

  送走卢多逊,天色已近黄昏。赵光义连忙叫过姚恕,低声吩咐道:

  “你到赵丞相那里去一趟,请他到晋王府一晤。”

  姚恕刚要走,赵光义又补上一句: “别让卢多逊看见。”

  姚恕答应一声,飞马朝赵普府第驰去。也是合该凑巧,姚恕来到赵府门前敲了好一阵门,才出来一个护院老仆。这老仆不认得姚恕,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你找谁?这是赵丞相府,知道吗?”

  “对,下官就是要找赵丞相。”姚恕说着要往里走,却被老仆拦住。

  “名刺哪?”

  名刺就是古人写明自己姓名官职的名片,通常官吏们往来拜谒,守门人都要拿着来客的名刺通报主人,倘若主人不想见此人,大都说自己不在家,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难堪。姚恕来得甚急,竟忘了带上名刺,可此行是受晋王之命,不敢稍有怠慢,只得耐着性子给老仆施个礼,说道:

  “下官名叫姚恕,是开封府的判官。烦老伯告知丞相,晋王要找丞相叙话。”

  老仆是个河东人,又听得不真,把“晋王”听成了“今晚”,索性把姚恕死死拦住:

  “我知道你老哥是哪个?又没有名刺。再说丞相正在家里宴请贵客,何人敢去打扰?”

  姚恕真想给他两巴掌,不想老仆一转身,“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姚恕气急败坏地狠狠拍打着门环,里面再没回音,急得他直跺脚,骂道:

  “赵阎王,你家的小鬼如此难缠!”

  丞相府西厅里,赵普果真是在宴请宾客,客人是吴越国派来的两位使节。老仆把姚恕来的消息告诉了赵普。赵普听罢,连忙吩咐:

  “快请他进来,让他东厅稍候。”

  老仆边答应边往外走,开门时,姚恕已经转身下阶。老仆咕哝了一句:

  “请进来吧,东厅候着。”

  姚恕肺都要炸了,他气的是自己明明白白地说“晋王找他叙话”,赵普居然还敢如此傲慢。他没有回头,只喊了声:“告诉你家老爷,晋王找他叙话,让他快些去!”一径走到角门去解马缰。

  老仆懵懵懂懂地把姚恕的话又学了一遍,赵普笑了一声说: “这人如此厉害,待本相请他进来。”说着朝两位客人揖了一礼:“二位稍候,赵某片刻即回。”

  赵普走出门来,姚恕已经驰出了十几步,赵普连忙叫道:

  “姚大人,且慢!”

  “谢了,赵丞相!”姚恕并不下马,只扭身抱了抱拳:“侯门深似海,下官不敢进了。告丞相,晋王等你叙话。”

  赵普听得真切,望着姚恕远去的背影,埋怨了老仆一句:

  “晋王召唤,为何不报?”

  “晋王,什么晋王?他说是‘今晚’啊!”老仆摸了摸黑幞头,感到有些茫然。赵普哼了一声,又骂道:“好好摸摸脑袋,下次再如此糊涂,大概就摸不到了!”

  宴会草草结束,赵普前脚送走客人,后脚便跨上马来到晋王府。赵光义刚刚听完姚恕的禀报,听得赵普来了,命姚恕道: “唤进来。”

  “唤进来!”姚恕憋了一肚子气,在庭院中故意扯着高嗓门吆喝门吏。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赵普耳朵里,他只觉得一股怒气直往头顶上冒,险些晕倒。

  赵光义请赵普坐下,屏退众人,姚恕又故意哼了一声,悻悻地退出厅门。赵普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问道:

  “晋王殿下,天色已晚,唤下官来有何要事?”

  赵光义也不急于说话,在厅中踱了几步,才面对赵普,问道:“丞相,你家公子行凶打人,已经被苦主告到开封府了,此事丞相知道吗?”

  此事赵普还真是一无所知,他有些吃惊地问:

  “不知犬子打了何人?要下官赔罪吗?”




  “若是打了别人倒没什么,本王自会挡下,不会难为丞相。可如今贵公子打的是光美的下人,而且快把人打死了。退一步说,此事如果是公子有理,也就罢了。可昨天光美又亲自把状告到本王这里,说贵公子私贩陇西木材,牟取暴利,倚权仗势,抗拒盘问,行凶打人。本王现在委实难办,又不敢告诉皇上,所以才请你来本王这里,想和丞相先商议商议。”

  赵普方才揩的是微汗,听罢赵光义这番话,不由得冷汗冒了出来,显得有些慌乱。他不怀疑赵光义的话,正因为这话是真的,他才如此发窘。他心里暗骂赵承宗混账不争气,给自己惹下麻烦。

  赵光义的目光一直盯着赵普。片刻,又问道:

  “本王还听说赵丞相和闾丘大人正在紧锣密鼓地查证将帅谋反的事?丞相能否把真情告诉本王,也好共诛叛贼嘛。”

  别看赵普在儿子闯祸这种小事上有些不知所措,可在军国大事上,他绝对称得上是绝顶聪明。赵光义这后两句话,才是真正叫自己来的本意!闾丘仲卿的确向他说过有人串通众将谋反,而且怀疑背后一定有实力人物指使。赵普当即严令闾丘仲卿立即销毁所有文字,切不可轻惹是非,更不能让皇上听到风声,否则事情将不可收拾。此后闾丘仲卿怎样处理,他有些拿不准。赵普总觉得闾丘仲卿是个要闯祸的人,本打算找个茬口罢免了他,只是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办理此事,不想此事竟真的传到赵光义耳朵里了。他的脑子片刻间打了一万转,最终决定,只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无选择。主意一定,冷静下来。

  “晋王,下官来得急些,口渴了,请晋王先赐下官一口水喝。”

  喝水是赵普平静心烦意乱最有效的方法。不过今天他主动向赵光义要水喝,一方面是想调节一下气氛,类于调侃;另一方面也是在向赵光义表示自己心底无私: 不怕你毒死我!

  这句话果然奏效,赵光义立即命侍儿给赵普端上茶来。赵普咕咚咚一口气饮干,抹了抹嘴,开口说道:

  “晋王的意思下官能领略一二。实话说,前一段日子有没有将帅串通欲行反叛的迹象?不敢说确有,也不敢说确无。眼下有没有人在查实此事?不敢说确有,也不敢说确无。以下官所知,风吹而草动的,主要是河北和西北,但只是风吹草动而已,还没看见浓云骤雨。至于有人关注此事,也是为了大宋朝着想。晋王试想: 天下太平这些年里,人人过上好日子,谁不盼个踏踏实实平平安安?谁愿意再罹兵火,再遭涂炭?国家安定了,不但夷狄收敛,不敢入侵中原,我中原大军反而能连下伪国,愈加壮大。至于个别人的利益受到些限制,欲谋私而不得,妄想重起兵端,怕是不合于潮流的。下官以为当今人心向化之时,想以兵戎加于天朝,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这事不用下官饶舌,晋王自然也是这么想。”

  “不知丞相查得怎么样了?”赵光义的话里透出一种威胁。

  赵普知道赵光义迟早要问到这一句,应声答道:

  “下官虽身居丞相之位,但兵戎之事,都在枢密军府掌管。圣天子把文、武两权截然分开,又总揽于一身,将帅们的离散分合,下官蒙然不知,也绝不想越此权限。百官各司其职,乃是朝廷法度,退一步说,下官就是有此心,怕也无此力呀!”

  “闾丘仲卿查得如何?”

  “下官只是风闻,并无亲见。”

  “他是你的下属。下属做事,丞相不知,岂不有失职之嫌?再说,为国除害本是好事,丞相何必在本王面前躲躲闪闪?”赵光义又逼问道。

  尽管赵光义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赵普明白,眼前这位晋王已经嗅到什么气味了,而且对自己的疑虑也已很深,如果再这样兜圈子,怕是今晚就出不了晋王府了!他又喝了一杯水,开口说道:

  “晋王,闾丘仲卿怎么做,那是他的事,下官只想说一说此事的利害。晋王试想: 就算真有将帅谋反也不稀奇,李筠、李重进不都是以反叛新朝而受诛的吗?再有谋叛之人,那肯定也是因为顾恋周朝。可如今柴宗训被拘在房州,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吗?如果晋王也以为不可能,那只能猜想是谋叛的将帅想自立为主。可如今重兵都在天子手中严控,一将一帅、几将几帅的地方势力,要与天朝大军分庭抗礼,这可能吗?谁肩膀上都扛着个脑袋,都会三思事之利害。因此下官认为,此说十有八九属于讹传,不过想搅乱视听,蛊惑人心而已,晋王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丞相的话讲得在情在理,可是本王听说,有人怀疑是本王在策动将帅,本王怎么能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哦?”赵普叫了一声。他没想到赵光义如此明明白白地把话捅破,而且分明是在对他进一步敲击,逼他供出实情。当此之时,就是有一万张嘴,说一万个“不知道”,也是无济于事的。看来,单靠把闾丘仲卿这只小兔子塞进虎口,不会彻底转危为安。赵普毕竟是赵普,他急中生智,轻咳一声,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说道:

  “晋王不会是在说笑话吧?如今天下是赵家的天下,晋王又是太后遗命的第二代英主,今天半个天下是晋王的,明天整个天下都是晋王的。说晋王策动将帅谋叛,岂不是悖情悖理的荒唐之言?呵呵,如果是这样,下官一百个放心了,那更可以高枕无忧了!”
  “丞相说什么?本王是太后遗命的第二代天子?这是怎么回事?”赵光义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他不敢相信此话是真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赵普将身子往赵光义身边移近,压低声音说道:

  “此乃太后遗命,下官本不该泄漏天机。如今这里只有晋王与下官两个人,为解晋王心


中之疑,下官才斗胆将此事说出。遗命乃下官亲笔所书,收于太后金匮之中,藏于后宫绝密之地。晋王,你还不相信吗?”

  尽管赵普的话是脱口而出,但他也深知此话是冒了天大的干系!赵光义听后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收于太后金匮之中,藏于后宫绝密之地”,这子虚乌有的大谎言,赵光义会轻易相信吗?会不会因此引出更大的麻烦?但不管怎样,赵普只能先躲过今天这一劫,至于日后如何斡旋,再想办法应付吧。他自认为是掉转乾坤、催生大宋朝的第一功臣,“榮”字头上的两把火是自己一手点燃的。如今一把火要烧到自己身上,就捂不住了?还不至于吧!

  “此话当真?”乍听到赵普这么肯定的话语,赵光义的确表现出深深的疑惑。杜太后生前,他倒是听老人家说过“不能让孩子当皇帝”之类的话,但真会有这样的金匮盟书吗?就算是有,盟书不在自己之手,太后又已亡故,赵匡胤会留着这样一份对他很不利的证据吗?他盯着赵普,赵普也正与他四目相视。这时,赵光义又有了新的想法: 有没有金匮又能怎样?假如我真的做了皇帝,只要赵普出来作证说有,那就是名正言顺。对,赵普,只有这个瘸子的证言,才能使大臣们信服。凭着赵普对大宋的功劳,凭着赵普与太后的关系,凭着赵普在朝中的地位,只要赵普肯作证,那金匮之盟就是真的,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从今晚赵普说的话来看,他应该是肯为我作证的。

  赵光义又看了看赵普,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送客!”赵光义举起茶盏。

  看着赵普的背影,他又想起闾丘仲卿。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执拗无比,若不狠狠地教训,必将贻害无穷。





第三十六回 赵普运筹脱窘境

  尽管赵匡胤在花蕊夫人身上花费了许多心思和时间,但心里真正惦记的,还是军权的稳固与否。按照他的思路,建国后把政务与军事分别交给丞相和枢密使,实行两权分立又互相监督,最终自己总揽大权的模式固然无懈可击,但人选是否得当,是更为关键的问题。宰相赵普现在越来越专断,不少大臣都是满腹怨言,但对于他的忠诚,赵匡胤还没有怀疑。枢密院里现在没有德高望重的大臣,眼下最可信赖的曹彬掌管禁兵,已经有人说皇帝起用新人太骤,所以不可能让他再升任枢密使。究竟谁来担任这个职务,他一直迟疑未决。




  这一天曹彬刚刚在郊外操练完士卒回到衙署,阎承翰便来唤他入宫,曹彬匆匆洗了把脸,飞马进宫,在偏殿里叩见赵匡胤。

  “曹爱卿看座。”对曹彬,赵匡胤从来是礼敬有加的。

  曹彬坐定,赵匡胤先问了他一些操练之事,然后接入正题:

  “眼下的两个枢密副使人望尚轻,难以服众。再说,一个枢密府里,总不能长期没有正官。朕今天召爱卿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曹彬心里明白,自己不嗜杀不虐下、温文儒雅谦退不苟的作风,已深得赵匡胤的赏识。赵匡胤之所以征求自己的意见,无非是想找个像自己一样的人担任枢密使。可此事干系重大,不好轻易开口,只说了句:

  “陛下,此等大事理当出自圣躬,岂是微臣可以妄加议论的?”

  “朕只是想听听臣下的意见,兼听则明嘛,但说无妨。”

  见赵匡胤这么说,曹彬再不回答也不行了。他顿了顿,开口说道:

  “那,臣就举荐两个人,若有不当,万望陛下恕罪!”

  “说吧。”

  “枢密乃宥密调兵之地,担任枢密使,臣以为德在第一,威在第二,才在第三,术在第四。依臣数年的观察,合于此道的人,首推庆州节度使姚内斌。”曹彬说到这里,偷眼觑了赵匡胤一眼,只见赵匡胤脸上并无表情。凭直觉,他感到赵匡胤没有反感,于是接着又说:“第二个人,臣以为邓州节度使张永德也很合适。”

  曹彬之所以要推荐这两个人,是觉得这两个人肯定当不上: 姚内斌是个契丹降将,张永德的过去谁都知道,这样一来,今后不论谁当枢密使,自己都没有结党的嫌疑。

  不料话音刚落,赵匡胤把几案一拍,高声叫道:

  “爱卿真是朕的腹心,能洞知朕的心事!朕想了这些日子,没想到你竟然与朕想的如出一辙!”

  一句话说得曹彬不知如何回答,幸亏赵匡胤又提起了别的事。

  “原来孩儿军指挥使李超现在不是隶于你的帐下吗?你以为此人如何?”

  “禀陛下,此人现在臣手下为散指挥使,是个很优秀的后生。如果细细品论,此人勇如姚内斌,谦如张永德,仁如吕余庆。只是憨直太过,智虑尚浅。待陶冶几年,也会是个很出色的将领。”

  “是啊!”赵匡胤感慨了一声。“这个后生当年还险些把朕杀了呢,就凭这一点,朕爱他直到今天。他给潘美做了女婿,朕放了一半的心。听说潘美每每动怒要杀人,都是李超巧为劝阻。这小子,年纪不大,已积了不少阴骘了。”

  “所以每次潘将军出征,总要带上他,臣也尽量安排,放他一马。”

  “他现在在京城吗?”赵匡胤又问。

  “现就在军中。陛下要召他有事?”

  “正是,朕现在有件大事要他来做。爱卿有所不知,朕即位以来,就看中姚内斌是个有仁爱之心的良将之材,否则在瓦桥关他也不会轻易与朕议和。自从他归顺大宋,朕一直想委他以重任,可他处处谦退,不接要职。越是这样,朕就越要重用他。如今西北还算安定,朕想把他召回京师,免受边塞风沙之苦。除此之外,朕还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至今心里不安。”

  “陛下爱将帅胜过子弟,何来此言?”

  “爱卿此话不假,但仁与爱哪有极限?莫说是朕,就连契丹国虎狼之主,也还珍惜仁人志士呢!姚内斌归周归宋,依理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可契丹主念他是员良将,竟然没有伤害他的家属亲友,姚将军的老母妻儿至今安然无恙,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奇事?其实要说奇也不算奇,像姚内斌这样的人,没有哪个君主忍心加害于他。做人做到这一步,也真算不枉一生了!朕曾经许诺过,要想尽一切办法把姚将军的家属赎回中原,可惜十来年了,一直没能如愿。前几个月,朕终于买通了契丹右皮室详稳耶律贤适,此人答应把姚将军的家眷归还本朝。朕为此事花去多少银两不必计较,连益津关的修建也中止了,就为造成他耶律贤适收复益津关的假象。不过无论代价多大,朕都觉得很值,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嘛,更何况姚将军这样的国家栋梁!”

  赵匡胤所说的“右皮室详稳”,还须解释一下。皮室是契丹语,就是汉语亲卫军队、禁军的意思。皮室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在位时组建的贴身卫队。后来国家稳定,逐渐变成禁军性质,也就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精锐部队。契丹皮室分为左皮室和右皮室两大系统,右皮室驻在南京,左皮室驻在京师。详稳也是契丹语,相当于中原军队中的总管、主帅、主事。还有耶律贤适,借此也稍作介绍: 此人一向性格稳重,虽然生于北漠,但从小喜爱中原文化,读的书也不少,还会用汉语写诗作文,这在契丹贵族中算得是凤毛麟角。因为他十分喜欢中原的风土人情,故而长期以来,契丹主耶律璟一直把他安排在南京。这里所说的南京,是指契丹国的南京,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姚内斌的母亲、妻子和女儿都住在这里。

  曹彬听完赵匡胤这番话,猜到他方才为什么提起李超,问道:

  “陛下是想让李超赴契丹接人?”

  “不错。你回去好生点检一下,尽量给他配些精干的校卒随他前往。”




  “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朕给耶律贤适的亲笔信都写好了。”

  “遵旨!”

  曹彬退下后,赵匡胤站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他是在等李超。不大工夫,阎承翰碎步入殿:

  “陛下,贤王求见。”

  “他来做什么?”赵匡胤没想到此时光美要来,而且光美此前很少单独求见,不由问了一句。

  还没等赵匡胤传唤,光美已闯进殿来,扑通一声跪在赵匡胤面前:

  “陛下,臣弟受人欺负!”

  “起来说话。谁敢欺负你?”赵匡胤在自己的两个弟弟中,更欣赏光义,虽然有时和自己意见相左,但处事机灵,识得大体。而这个小弟弟,不但行事鲁莽,性情也有些乖戾。他本以为光美今天来并无大事,没想到光美冲口答道:

  “是赵普!”

  “赵丞相?”赵匡胤觉得不可能。“赵丞相怎么会惹到你?”

  赵光美满腹委屈地把赵承宗殴打门吏陶白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又想起卢多逊的话,补了句:

  “赵普让他儿子做幌子牟取暴利。这样的贪官污吏,臣弟以为应当严加惩治,以餍百官万民之心。”

  赵匡胤还是将信将疑: 若说不是真的,光美说得有鼻子有眼;若说是真的,为什么一直没有谏官提及?赵承宗打人看来假不了,但赵普贪赃,有什么真凭实据?此事宜缓,应该交给光义去处理。

  “此等家事也要来找朕?开封府知道吗?”

  “臣弟已经报给了晋王,只是事关赵普,臣弟以为如此大事,不该瞒着陛下!”赵光美振振有词,没有退去的意思。

  门外伺候的阎承翰又走到赵匡胤身边,低声报道:

  “陛下,散指挥使李超来了。”

  “宣他进殿!”

  赵光美无奈,只好不情愿地退了出来。

  再说赵光义自从那晚与赵普交谈过后,原打算惩治赵普父子的主意改变了,现在他认为赵普对自己的用处太大了!他庆幸当时自己还算冷静,没有在赵普说出金匮盟书之前采取任何行动。一件小民打斗的小事,只要不张扬,不会有人追究。前两天光美到开封府来告状时,赵光义曾许诺他一定严惩凶手林顺,并设法命人为他寻些木料。不想光美对此事没完没了,居然告到天子那里。这一告,此案就一定要在开封府审理了。他怨光美多事,不给自己留面子。可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把赵承宗抓捕起来,并把“真陇材”查封。因为此案重大,所以赵光义指派了推官柴禹锡和判官姚恕二人同审。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陶白肿胀着脸来击开封府衙前的大鼓,这是王法律条许可之举,赵光义虽然气恼,也无可奈何。

  大堂上坐着柴、姚二人。赵承宗被衙役押到堂下,依然是一脸傲气,双臂一叉,眼睛朝左右差役身上挨个儿看着。柴禹锡先喝了一声:

  “跪下!”

  赵承宗瞅了柴禹锡一眼,柴禹锡趁机给他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枉受皮肉之苦,谁知这赵承宗根本没把开封推、判放在眼里,依旧若无其事,故作无所畏惧之态,这倒让柴禹锡无计可施,却正中了姚恕下怀,只听姚恕冷冷一笑,厉声说道:

  “赵承宗,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赵承宗也冷笑道: “我倒想领教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

  姚恕在赵普门前受辱那口气还憋着呢,今天正好撒在赵承宗身上。他怒喝一声,说道:

  “好!本官告诉你,贤王告你纵奴杀人,开封府判官姚恕姚某人奉命把你弄到这个地方来了!左右,打!”

  应声上来四个衙役,“噢”了一声,把赵承宗掀翻在地。赵承宗细皮嫩肉,衙役下手再轻,他也是经受不住的。先这八棍子,赵承宗就开始朝姚恕骂娘了。柴禹锡朝衙役挥了挥手,衙役们退回了原位,无奈赵承宗还在骂,姚恕怒气未解,又喝道:

  “掌嘴!”

  “姚大人息怒息怒!”柴禹锡连忙制止,他怕姚恕真把事情搞得三好两歹,自己也要背黑锅,只是朝赵承宗吼了一声:“还不快闭嘴!”

  也许是赵承宗骂得没力气了,也许是听懂了柴禹锡的暗示,果然停止了谩骂。柴禹锡趁势问道:

  “行凶打人的是谁?”

  “我冤枉,我没打!”赵承宗一条胳膊拄着地,半躺着答道。

  “本官知道你没打。”柴禹锡又道。“快把打人的真凶说出来,才是正理。”

  “林,林顺。”

  “林顺是什么人?”

  “我雇用的伙计。”

  “现在何处?”

  “不知道。”

  “胡说!你还想受刑吗?”

  “我,我真不知道。”

  “林顺家在何处?”

  “中牟县城。”

  柴禹锡一连问了数句,到此才算松了口气。“好,这就对了嘛!本官现在就差人到中牟县捉拿人犯,若是有半句假话,抓不住凶犯,你可要替他吃罪!”

  说完,瞅了瞅姚恕,问道: “姚大人,今天就先到此,你看如何?”

  姚恕早已听出柴禹锡在有意袒护赵承宗,把事情往小处化解。按柴禹锡的意思,只要拿住林顺,赵承宗的事就算完了,这是他绝不能答应的。他与柴禹锡对视一眼,反问道:

  “柴大人,依姚某看,打人的事倒在其次,正戏还没开锣呢!”

  柴禹锡怎么会不明白姚恕的意思?可大堂之上,他也无法阻止姚恕,只得说:




  “那就请姚大人继续审问吧。”

  “你那间‘真陇材’贮存了多少木料?价值几何?说!”姚恕把话转到正题上来。

  “不知道。”

  “‘真陇材’每天卖多少木材?流水账目又是几何?”

  “不知道。”

  “答得妙!”姚恕讥讽了一句。“那好,本官早就把账给你算好了!”说完,从案卷中抽出一张纸,如数家珍般地把“真陇材”的库存、流水等账目念了一遍,问赵承宗:

  “这么大的数目,本钱何来?利钱何去?”

  赵承宗料到姚恕会问这个,接口答道: “本钱是借来的,利钱还本了。”

  “还给谁了?”

  “自然是陇西木商。”

  “姓甚名谁?”

  “王小猫、张小狗,你认得吗?”赵承宗哼了几声,没好气地顶撞道。

  姚恕气得把堂木一拍,怒睁双眼,吼道:

  “只要是实,本官一审到底!”

  柴禹锡见姚恕还在问,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小声说道:

  “姚大人息怒,还是先去捉拿林顺,再审不迟。”

  碍着同府为僚的面子,姚恕点了点头,喝道:

  “差役们,重枷人犯,押下去!”

  说起这个柴禹锡,也算是相当精明的人,年纪虽然不甚大,但处事既有心计,又显得干练,不论在谁手下,都能很快受到上官的青睐。乾德初跟随李处耘发兵襄阳攻打荆南时,他还只是个二十冒头的小校,就很得李处耘的赏识,本想很快提拔他,却被晋王赵光义相中,网罗在门下为吏。由于做事眼明手疾,去年赵光义破格提升他为开封府推官。此人志不在小,趁着晋王与赵普交往的机会,也时常为赵普牵马掇鞍,殷勤备至,赵普也很欣赏他,经常有意无意间流露出要提拔他的意思。柴禹锡是个明白人,他深知自己资历尚浅,但只要赵光义、赵普等人心里装着他,不怕没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所以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做事,小心翼翼地做人,真可说是个懂得韬晦的人才。

  赵承宗案发的那些天,他恰好去大名府办案,所以未能将此事及时通报给赵普。如今回到了京城,免不了要为此事周旋一番。退堂不久,他寻个机会对晋王讲了当天审讯的经过,话语中自然流露出担心姚恕审出乱子的意思。赵光义也不想把此事闹大,眼珠转了两下,对柴禹锡说:

  “你到丞相府去一趟,就说赵承宗罪责太大,本王已经不好护持。丞相如果有什么办法,自可施为。”

  柴禹锡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回家去了。他之所以没有直奔丞相府,是想让自己的脑子再清醒一下。直到天色将晚,他才在汴京街市上闲逛了一阵,绕到赵普的府第。

  听完柴禹锡的话,赵普心中五味俱全: 他先是恨赵光美对他如此不依不饶,弄得自己大失体面;又恨卢多逊怂恿两个皇弟来挟制自己,幸亏自己急中生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好不容易晋王不再与自己为仇,又冷不丁跳出个姚恕来。这姚恕是个铁面之人,软硬不吃。可是一来他的资历较深,二来因他断案趋公,所以在汴京人心中口碑良好,想找他的不是,还真有点儿困难。这一点赵光义也深有所感,所以府中公务大多由姚恕主理。一涉及私家的事,他更多的是让柴禹锡和李符给自己举荐的那个弭德超去办理。

  赵普在厅中来回踱步,似乎已经忘记了柴禹锡的存在。直到柴禹锡向他告辞,他才“哦”了一声,颇有深情地说道:

  “来日方长!”

  “谢丞相!下官愿为丞相牵马执鞭!”柴禹锡深深谢过,出了府门。

  赵普并没有觉得此事有多难办,只是朝中要他考虑的事情太多,脑子一时没转到这上面来。如今火烧到院子里了,他再不想办法,就要被烧死了!

  他想起前几天赵匡胤对他说过的一件事: 为了不让皇亲们游手好闲,也为了减轻朝廷开支,想让国戚们做些亲民的地方官,其中就有杜太后的小弟弟杜审肇,放了澶州知州。可赵匡胤深知这些亲戚未必能胜任其职,所以嘱咐赵普: 尽快为杜审肇配一个精干的通判。这不是个好机会吗?既然晋王暗示他“自可施为”,何不尽快地把姚恕打发出去?想必晋王也是这个意思吧?

  此后一连几天,姚恕催促柴禹锡开堂审问赵承宗,柴禹锡总推托林顺尚未捉拿到案,迟迟不开审。这天一大早,柴禹锡找到姚恕,姚恕劈头问他:

  “林顺拿到了?”

  “拿到了。”

  “那今天就再审此案。”

  “是。不过柴某昨天听说姚大人已经高升了!”

  “什么高升?”姚恕摸不着头脑。

  “姚大人还不知道?吏部的文书都送到府里了,朝廷命姚大人到澶州去当通判,辅佐国舅杜审肇大人呢!”

  “嗨!”姚恕跌脚叹了一声。“本官正想破个大案,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我调任!”

  柴禹锡心里暗笑: “问你自己去吧!”表面上依旧笑眯眯地朝姚恕作了个揖,说道:

  “姚大人放心,柴某虽然年轻,也会把这个大案一查到底!”

  大概是柴禹锡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又审了两天,最后他判决打人凶犯林顺重责四十、流放汝州,“真陇材”主人赵承宗逃避官税是实,罚俸半年。他把这个判决拿给赵光义看,


赵光义摇了摇头,问他:

  “如此判决,皇上那里能通得过吗?”

  “晋王的意思……?”

  赵光义把判纸丢给柴禹锡,说道:

  “哪里是本王的意思。今天子力倡廉政,恨透了赃污不法之事。王子犯法尚且不饶,何况是异姓!本王是念赵丞相对国家有不世之功,才存了一点怜悯之情。可丞相功劳再大,赵承宗却没有尺寸之功啊!”

  “下官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明日改判,晋王一定会满意的!”

  “讲出来听听。”

  “赵承宗非法牟利,纵凶打人,判他削夺官爵,呈吏部批复后除籍为民,‘真陇材’所有财产没入官府。林顺仗势行凶,枷号三天,游街示众。”柴禹锡把自己的打算如实讲出,又补充一句道:“此事与赵丞相全无干系。”

  “林顺游街不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了?”赵光义眯了一下眼睛,问道。

  “请晋王赐教。”柴禹锡心里有点儿打鼓,不敢再说。

  “林顺打了陶白几拳,你就打林顺几棍子,打完放人!”赵光义点了点柴禹锡的鼻子,又骂了声:“这件事上怎么如此糊涂!”

  李超接受了赵匡胤的特殊使命,赴契丹去接姚内斌家属,临行前赵匡胤反复嘱咐他要见机行事,不能败事。李超心里清楚,朝廷花这么大代价把此事运筹到这个地步,要是最终坏在自己手里,无疑是罪不容诛的。此行的危险也是可想而知的: 这件事是大宋皇帝与契丹右皮室详稳耶律贤适之间的私下交易,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公开外交,万一弄出点儿岔子,那就不仅仅是自己脑袋搬家的事,搞不好还会引发两国危机,甚至交兵成仇。不过既然领了圣命,就是赴汤蹈火,也没了退路。

  几个人扮作客商模样,几把刀都藏在后面一辆装绸缎的车上,自南向北,越走越感到天气的寒冷。京城里菊花刚残,黄河以北早已是朔风吼叫了。这一路晓行夜宿,终于来到了大宋与契丹交界的白沟驿舍。白沟是个不大的镇子,位于拒马河边。别看此处并不繁盛,却是两国尽人皆知的重要去处。数年来两国间许多大事,都是在这里商谈处理的。南北使臣往来,也都在此接送。

  歇了一夜,李超安排手下校卒暂在驿舍休息,自己揣着两件文书朝关卡走去。说是歇了一夜,其实这一夜李超也没合眼。眼看着已经走到关前,他的心好像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他轻轻咳了两声,把心尽量沉下来,走到守关人跟前。

  “干啥的?”守关的虽是契丹人,说的却是一口汉话,不过口气生硬。

  “送绸缎的。”李超回答。

  “给谁送绸缎?”

  “给南面大王。”

  “绸缎呢?”

  “在驿舍里。”

  “那就拉过来吧!拉过来撂这儿!”守关卒带着一副训斥的口气对李超说,又把李超递上去的鸿胪寺文书揣进怀里:“文书也撂我这儿,回去拉货吧!”

  李超有点着急,忙道: “不行啊,大哥,那鸿胪寺的文书上不是明写着要小人面交大王吗?”

  正说话间,远处走来个头目样的人,头戴厚厚的毡绒帽子。问道:

  “咋回事?”

  李超把自己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只见那头目把脸凑到守关卒耳边,轻声说道:

  “放他入关,是跟大王约好的。”又转过脸来对李超说:“把东西拉过去吧,替我向大王致意。”

  李超的心放下一些,说了声谢,又问: “那俺的文书呢?”

  “文书我们留下了,再给你换一道。记着,带上你的货顺官道一直往北走,大王这些日子正在范阳练兵呢。”

  换了契丹文书,这一路果然畅行无阻。范阳城在白沟以北八十里,两天之后,李超进了城,果见城里城外都是军卒。原来契丹人有个习惯,每到深秋,从皇帝到大臣,都要带着操练精熟的士卒围猎取乐,李超是来到这里后才知道的。

  耶律贤适是个四十多岁的人,虽然身材魁梧,看上去却有些儒雅之气。他在一间精巧的厅室里接待李超,先问了几句有关李白、杜甫、白居易诗集印行的事,李超浑然不知,急得一头汗。耶律贤适见他不是个关心文事的人,也就不再勉强。让李超没有料到的是: 契丹的酒十分暴烈,一口酒咽下,呛得他咳嗽不止,只见耶律贤适一口一口自在慢饮,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咳够了,李超从怀里取出赵匡胤的亲笔书信,双手递给耶律贤适,又轻声问道:

  “不知大皮室何时将姚将军家属交给在下?”

  “急什么?姚将军一家现在就住在范阳,你们中原人难得来此一游,本皮室请你尽兴再回去,也好在宋天子那里有个交待,契丹人不都是凶蛮的嘛!”

  “谢过大皮室!”李超向耶律贤适施礼说道。“不知在下能否先看望姚将军家属,转告赵天子对她们的问候。”

  “到底是个年轻人!”耶律贤适一笑。“如此沉不住气。本皮室是一言九鼎的南面大王,还能把如此重大的事情当儿戏做?小将,明日里本皮室要集结部队郊外围猎,你好好享受享受那场面的刺激!晚上回来咱们边烤鹿肉边饮酒,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李超猜不透耶律贤适要对自己说什么“要事”,但此人态度不紧不慢,他也只好耐住性子。不过看样子耶律贤适早把事情安排妥当了,自己也不妨趁此机会去歇息一下。他长长地


吁了一口气,困意也上来了,于是告辞耶律贤适回到下处。一闭眼,竟睡了个天翻地覆,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天一早,李超醒过来,这些天他真是疲乏透了!阳光从窗棂间透进来,暖洋洋的。他伸了个懒腰,刚要起床,窗外便传来随从小校的声音:

  “李指挥,皮室大人唤咱们呢!”

  “知道了。”李超翻身坐起,穿上衣服,匆匆走出客舍。随从校卒跟着他来到一片空场,只见耶律贤适早已集结了好几千人马,个个戴着麂皮帽子,手握长枪,好不威武。耶律贤适让人给李超等牵过几匹马,高声叫道:

  “先别吃饭,跑累了回来再吃,更香!”

  “是!”李超说着翻身上马,随在耶律贤适身后,说说笑笑,来到郊外。此处大片半人高的干草在寒风中仰伏,间或有一片一片的灌木林,也早已叶落枝枯,显得十分荒凉。

  队伍迅速地拉开,先是从主帅身旁往两头跑,逐渐形成一个大圈。这时每个士卒都叉着双腿小步往前行,边走还边“呵”“呵”地轻吼,这是在吆喝圈里的动物,让它们受惊乱窜。但无论怎么窜,都逃不出这道人墙。先时并没有太多的动静,随着人墙渐渐内移挤压,圈子越来越小,直到每个人都能远远见到对面人影时,草丛里的黄羊、野兔、麂子等开始惊恐,左冲右突,士卒们都把枪举了起来,准备随时扑打面前的动物。耶律贤适扬鞭奋蹄,率先从边缘向里面冲去,士卒们的吆喝声也越来越响,李超看得高兴,也挥马加鞭,紧随在耶律贤适身后向前冲去。刚冲到圈中,忽听得远处金鼓大震,又是一彪人马踏着尘土朝这边冲过来。耶律贤适惊了一下,连忙收住马缰。那马打了个立怔,扬起前蹄嘶鸣了一声。李超不知是怎么回事,也勒住马,险些摔下来。

  跑在最前的是一顶黄盖,耶律贤适明白是皇帝耶律璟来了!皇上怎么会突然降临?他一下子惊呆了,惊得连蹬腿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将校士卒也都停了下来,任凭黄羊、麂子从腿边仓皇逃出。

  黄盖渐渐近了,人墙让开一条路,契丹皇帝耶律璟率众冲进圈中,来到耶律贤适面前。耶律贤适像是费尽了气力,才下了马,跪在耶律璟马前,高喊:

  “皇帝万岁!”

  所有将士都跪倒在地上,只有耶律璟和他身后所带的百十名将卒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黄盖在朔风中呼啦啦地飘动着。李超见此情状,知道是契丹国主突然驾临,有些慌张,也随之跳下马,跪了下来。他心里还在嘀咕: 耶律贤适并没有对自己说起契丹皇帝御临的事啊!

  “耶律贤适,玩儿得开心呀!”耶律璟呵呵大笑着说。

  “禀陛下,微臣在围猎练兵。”耶律贤适答道。

  耶律璟突然扭过头,对身后的将校厉声喝道:

  “把他捆起来!”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不但耶律贤适不知所措,所有的将士和李超都呆住了。从耶律璟身后跑过来几个人,三下两下将耶律贤适紧紧缚住。耶律贤适一双绝望的眼睛盯着耶律璟,颤声喊道:

  “陛下!陛下!臣……”

  “放心,冤枉不了你!”耶律璟也不看他,又问:“哪个是宋朝奸细?”

  李超的脑袋“轰”地一声,早又是数名健卒冲了过来,将李超和随行校卒绑了个牢牢实实。直到此时,李超始终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隐隐感到这下子不但皇上的使命难以完成,就是自己的性命,也可能保不住了!

  耶律贤适和他的几个亲随、李超和自己的随从被押回了城中,分别关押起来。

  外面的士卒们开始烧饭、吃饭。不知过了多久,李超才被押出土屋,来到昨天耶律贤适会见他的那间厅室,不过此时座上坐的是契丹皇帝耶律璟。耶律贤适一干七八个人,已先他一步被押在这里了。

  “耶律贤适,朕问你,今天你就要死了,你死得明白吗?”

  “明白,只是于心不甘!”耶律贤适答道。从这声音里李超听得出,这个大皮室惊惶过后,如今十分冷静了。

  “怎么个于心不甘法?讲给朕听听,要不然就没有你说话的机会了。”耶律璟端坐着,声音很吓人。

  “我耶律贤适原本只想逃出你这个大地狱,到宋朝去,可今天临死之前,我得说实话,我改变主意了。”

  “呵呵,说说,改什么主意了?”

  “我想吃了你!因为你杀人太多了,你罪不容诛!”耶律贤适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

  “你真不是个东西!”耶律璟突然走下座位,来到耶律贤适面前,踢了他一脚。“朕杀人多关你屁事?朕一直把你当成心腹,你却想背弃朕,朕能容你吗?你这点鬼把戏还想瞒过朕?你以为朕在中京,你就可以肆意妄为?实话告诉你,朕早就对你起了疑心,不过还是想给你留点面子,留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可你不识抬举,居然让宋朝的奸细大模大样在我契丹境内抓兔子抓黄羊,这还有体统吗?混账东西!”

  耶律贤适自知必死,索性闭上双眼,不再说话。却听得耶律璟又开口了:

  “你毕竟是我耶律宗族的人,朕想问你,还有要交待的事儿吗?”

  “亏你还说得出耶律宗族这几个字!”耶律贤适缓缓说道。“倘若你真懂这几个字的意思,我请求你一件事: 留住我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们并没有想背叛你。”




  “你说晚了,朕昨天已经把你一家四十六口都杀死了!”

  耶律贤适“哇”地大叫一声,昏厥过去。耶律璟朝身边校卒挥了挥手,说道:

  “拉出去砍了,不用剜心了,朕现在不饿。”

  耶律贤适等人被拖了出去。

  李超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他的眼里噙着泪,倒不是因为怕死,只觉得使命未尽,愧对天子。他突然觉得这副模样在敌王面前有失大朝体面,想把泪水揩去,又被反剪了双手。他挤了挤眼睛,然后圆睁起来,大声叫道:

  “来吧,贼王!”

  “别这么叫嘛!”耶律璟捋了捋胡子,问身边的将军: “此人怎么办?”

  “把心剜出来,风干了给赵匡胤送回去!”

  “朕可舍不得!”耶律璟大笑一阵,走到李超身边,像观赏一件器物一样把他看了半天,才扭头对站在一旁的军将说:“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

  “对,不但要放,还要放回宋朝,让赵家王爷看看朕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仁爱君主!松绑!”耶律璟似乎对自己的处置十分得意,说得眉飞色舞。“你不是来接姚内斌家属的吗?朕今天就让你带她们回宋朝。”

  李超简直像在做梦,他本以为必死无疑,绝想不到契丹主在杀死耶律贤适之后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马上又冷静下来,暗想: 此等魔鬼帝王的话怎么能轻易相信?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死过,现在又回到阳间,心情反到放松了。他甩了甩被捆得酸麻的双臂,问道:

  “此话当真?”

  “龟孙!还不快向朕谢恩!”耶律璟骂了一句。“宋朝蛮子就是不懂得规矩法度!”

  李超两条胳膊更麻更胀了,似乎连甩都甩不动了,难受得直想一头撞地。

  “难受?也是,还不如砍头痛快,喀嚓一下,全身舒坦!”耶律璟像是在嘲笑李超。一阵惬意之后,又说: “姚内斌是朕的爱将,既然你家赵天子不肯把他还给朕,朕也不能老让他妻离子散。朕已经为她们母女备好了车,也修了国书,明天一早,朕亲自为你们送行!”

  李超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字都不差地记在心里,因为他要把这一切都奏报给皇上。

  “还有,你带来的那一车绸缎,都给朕拉回去,朕一寸也不留,免得让赵匡胤说朕贪小便宜!”

  “姚将军的家属在哪儿!”李超还是不敢相信。

  “就在后厅。”

  “几口人?”

  “他只有一母一妻一女。怎么,你难道还想让朕再赔他几个姬妾?”

  李超这才想起,真的要向耶律璟谢恩了。不过他出发前,并没有人告诉他如何拜见契丹国主,也就只能按宋朝的礼节双膝跪地,口称:

  “大宋朝使臣李超叩谢契丹国皇帝陛下!”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在暗笑: 堂堂大国的皇帝,根本没有中朝皇帝的威严,倒像是袁彦那样的军帅。他哪里知道,耶律璟这个皇帝,这么多年就是这样当过来的!









第三十七回 姚内斌归朝遇祸

  赵匡胤得到了李超等人回到境内的消息,高兴极了。眼下李超已经到了雄州,估计再有半月,最迟年节之前赶回汴京是毫无问题的。他立即命卢多逊草旨,宣召姚内斌、张永德二人入朝。前几天赵光义向他奏报,赵普之子赵承宗的案子已经断结,赃污之事与赵普无关,故赵承宗除籍,“真陇材”的木料全部没收。赵光义问这些木料可否赐给光美扩建府第,赵匡胤一口回绝。如今姚内斌要回朝,他在京城里还没有宅第,赵匡胤决定用这些木料为姚内斌建造新宅,宅成之前,先由枢密院权且安置。




  再说那个挨了林顺一顿臭揍的陶白,最近又活跃起来,经常出现在汴京的街面上。他脸上虽然还有几块青紫,嘴巴也没完全消肿,但不妨碍他四处行走。此人究竟在寻觅什么呢?原来这陶白是个泼皮粘货,闻得赵承宗已经判罪,他当然十分得意,但打他的那个林顺,听说只挨了几棍子,就被开封府放了,又实在气不过。这些天他或是单独,或是带着两三个兄弟串街走巷,就是在找寻林顺的踪迹,他非要林顺也挨一顿扁揍,跪在地上管他叫爷,否则绝不罢手!

  临近年关,汴京城里的货物陡然丰富起来,经商的、购货的人也多起来,白天里熙熙攘攘,天黑以后,街上才消停一些。这天陶白独自一人在醉仙楼喝了些酒,似醉不醉之间,他想起赵光美叫他明天一早去城外接人。如今夜色将深,他不敢过于耽搁,匆匆付了酒钱,仍旧掂着那条鞭子,出了店门。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自斟自饮的时候,早有人盯上他了。

  他晃晃悠悠地在大街上行走,边走边哼着荤腥小曲儿,一副得意之态。当他走进一条狭窄巷子后,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突然感到身后有个黑影。这陶白也是街面上行走惯了的人,机灵有余。他放慢了脚步,猛地一转身,大叫一声:

  “谁?”

  声音未落,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已被人卡住,手不大,可力气却很足。陶白猝不及防,只觉得两眼直冒金星,有些晕了,随后觉得脚跟离地,被那人拖到了巷前一个拐角处,才松开手。

  陶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想说话,听见掐他的那个人用低而凶狠的声音对他说道:

  “别问我是谁!听着!”

  陶白听出不是林顺的声音,但也不像是哪个熟人的声音,有些害怕。只见那人个子不高,一身黑衣,头戴黑帽,脸上蒙着黑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两个鼻孔。

  “好汉哥哥,你我前世无仇今世无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找小弟何事?”陶白壮起胆子问道。

  蒙面人一只手还搭在陶白的脖子上,好像随时准备把他掐死。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个绸布小包,塞在陶白颤抖的手里,说道:

  “竖起耳朵听着!”

  “是是!”陶白全没了脾气,他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不过此人还算有些胆量,他一边伺机逃跑,一边用手摸着绸布包,想知道包里是什么东西。绸布很软,里面好像包着个圆球,又不重。他猜了好一会儿,也没猜出。

  “别猜了,你猜不着。”蒙面人依旧低声说。“你替我办这件事,办成了保你两年三升迁,强如你在赵光美府上当狗!”

  “连我是赵光美府上的人都知道?”陶白心中大惊,看来此人不是盗贼。“好汉哥哥,要我办什么事?”

  “你把手里的蜡丸给我送到北汉国辽州刺史王文进手里。”蒙面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了?”

  “记住了。敢问好汉哥哥,小的送完信怎么找你?”

  “两个月以后,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地方!”

  “记下记下,好汉放心!啊,小的得回府去了。”陶白急于脱身。他本能地感觉出眼前这个人玩的是大把戏,不是争财斗色的小打小闹。大把戏可了不得,得赶快禀报赵光美。

  “你还得记住一句话,别想跟我耍花招。如果敢有半步不按我指的道儿走,可别后悔我今天没说清楚!我的眼一直盯在你身后。你住赵光美府里二进院西偏第三间屋,你老爹老娘住在祥符县东仁村南街第三院,你老婆孩子住在汴京外城顺天门东烟火巷,对吧?”

  陶白一下子傻了眼,刚才还想赶紧回去报信,现在看来,这个蒙面人好大来头,祖宗八代的事都已在他掌握之中了,好不可怕!

  “今晚回去跟谁也不许说这件事。明天一早你替赵光美接完来客,就说你爹病了,告假出来。出了府门,你就给我赶紧上路。这一路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若敢不守规矩,不光是你的狗头保不住,你一家八口一个也别想活!”黑衣人又扔下一包银子,大步离开了。

  陶白紧靠墙根蹲了下来,一手攥拳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懊丧地骂道:

  “娘那屄!怎么倒霉的事都赶在我身上?”

  挨林顺打的时候,他自认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汴京城里出了名!可如今在这黑灯影儿里,他想再找回那种男子汉气,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心里又恨又怕,更糟糕的是,他深知这回绝不是简简单单一封蜡丸信的事,这小小的蜡丸背后,不定隐藏着多少大官的性命,不定隐藏着多少阴谋诡计哪!凡事一牵扯进阴谋,这泥潭有多深就丈量不出来了。而自己,看来已经成了大官儿们玩阴谋的第一颗棋子了。不去送信,百分之百是个满门灭族的下场,这让他刚刚一想就毛骨悚然。去送这封信,谁知道又会有什么不测等在前头?蒙面人不是说了吗: 这一路他都会盯着自己!被人惦记上,麻烦就大了,而且死都不会知道是他娘为啥死的。可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是现在马上去把爹娘接进赵光美府上,也来不及了呀!“两年三升迁”?陶白又想起这句话,放他娘的狗屁!凭着他这几年混事的经验,他根本不相信这样的鬼话。现在他惟一祈求的,就是能保住陶家人的性命!他真后悔当初没听他爹的话,在祥符县里老老实实地做个顺民,一心要跑到京都日下,威风倒是耍了几天,可如今呢?如今呢!他双手捂着头,真想大哭一场,不想手里攥着的那个绸布包滚在地上,把他吓得浑身颤抖,他像拾块砒霜一样把布包拾起来,揣进怀里,站起身来。

  离元旦还有近半个月,李超平平安安地把姚内斌的家属护送进京,枢密院官员将她们安排在了临时住处,李超腾出身,直奔宫中,他要把此行经过仔仔细细地向皇上奏报。听到李超说契丹主耶律璟已将耶律贤适残杀,赵匡胤脸上有些黯然,对李超说:

  “耶律元帅归心已久,如今壮志未酬,可惜,可惜!”




  停了片刻,赵匡胤又问: “耶律璟还问你什么?”

  “那贼皇帝还问末将: 宋朝像党进、潘美那样的大英雄还有谁?”

  “你如何回答?”

  “末将当即回答: 党进、潘美不过一勇之夫,像这样的将军在我大宋多如牛毛,从前往后数,数到七十八十也轮不到他们呢。”李超是个憨直性子,尽管是在皇帝面前,也一字不差,都是实话。

  “答得好!”赵匡胤大叫着站起身来。

  李超也兴奋起来,接着又奏: “那贼皇帝笑话末将,说: 既然宋朝有这么多名将,为啥还死乞白赖地把姚将军扣在南方?末将说: 契丹也是人才辈出,可惜国主不像我大宋皇帝那样珍惜人才,杀的杀,逃的逃,长此以往,如何了得?”

  “想不到你还挺懂得外交!朕真是小看你了。”赵匡胤对李超的回答非常满意,暗自思忖: 或许此人真是姚内斌第二!停了停,又说:“明日早朝后,朕要去看望姚将军家属,你辛苦数日,先回去吧。不过你要小心,你可是在契丹国主面前讲了老岳父的坏话喽!”

  第二天早朝,赵匡胤显得神清气爽。开封府尹赵光义奏时近年节,请求京师夜间戒严的事;翰林学士卢多逊奏请求恢复正常科举以简拔人才的事;三司使奏河北缺粮,请求赈济的事;枢密副使沈伦奏姚内斌的家属安排已定,姚母认为院宇太过宏敞,请求易一窄小宅院,只要能栖身就足够了。

  赵匡胤捋捋胡须,说道:

  “儒将之家,虽生北国,能知礼义如此,朕深感欣慰。朕正在为姚将军另筑新宅,散朝之后,朕还会亲临慰问。”

  赵匡胤环视众臣,再无奏本,把目光落在赵普身上。只见赵普低垂着头,方才诸奏,他好像都表现得心不在焉。赵匡胤问了一句:

  “赵丞相,还有本奏吗?”

  赵普微微怔了一下,说道: “臣有事要奏。”他的声音有些抑郁,的确与以前有些不同,众臣朝他望去,只见他眉头皱着,像是有不祥的话要说。

  赵匡胤也觉察出来,催促道: “快说吧,朕还要去看望姚内斌家属呢!”

  “陛下,姚将军……”

  赵匡胤远远看见陛阶之下的赵普已经流出了眼泪,急忙问道: “姚将军怎么了?”

  “姚将军,捐躯了!”

  “啊?”大殿里的臣僚几乎是异口同声发出了这个声音。

  “姚将军得到归朝的圣旨之后,便往京城进发,不想到了耀州界内,被蜀国降将伊审征所部蜀兵杀害。”

  “这,这,你为何不早奏?”赵匡胤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臣也是今晨上朝之前才接到边报。”赵普答道。

  满朝大臣相互议论,都对此事感到十分意外,也有大臣潸然落泪。站在赵普身边的赵光义蹙眉叹道:

  “怎么会有此等事?”

  “此事当真吗?”赵匡胤虽然说出此话,但他当然知道大殿之上,一国宰相所说的话绝不会假。他又气又急,问赵普:“伊审征现在如何?”

  “臣尚不知。”赵普应声回答。“不过依臣之见,此事不像是误伤人命。姚将军身怀朝命,又是西北名将,哪个不知?敢于对姚将军动手,十有七八乃伊审征有意所为,还望陛下圣裁!”

  “叛国鼠辈,敢行肆杀!依臣弟之见,陛下应该发天兵剿杀蜀贼!”赵光义义愤填膺地说道。

  “以臣所闻,伊审征当初背叛孟昶,致使蜀国北边顿失防御,是孟昶的第一大罪人。他所以降宋,是想获得美官。后来陛下将他放在耀州,难免心怀怨望。”赵普又说。

  “荒唐!只要降宋便想官居极品?朕哪有那么多美官给他们做?”赵匡胤怒气冲冲。停了停,又说:“丞相、曹彬,还有晋王,偏殿议事!”

  阎承翰跨上一步,将拂尘往背上一搭,应声喊道:

  “退朝!”

  原本打算退朝即去看望姚内斌家属的赵匡胤,一直拖了两三天,才决定亲临抚慰。姚内斌的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夫人在中年,身体尚健,膝下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名叫桦哥。姚内斌降周时,桦哥才八九岁,如今已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长挑儿身材,面皮白白的。就因为她一生下来就白,像契丹生长的白桦树一样,姚内斌才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按说她早已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身为契丹降将之女,谁家敢来找这个麻烦?所以直到今天还待字闺中。

  赵匡胤换上便服,曹彬紧跟其后,再后面是李超押着一些礼物。听说皇上驾临,姚氏三代早在庭院中跪接。赵匡胤听到祖孙三人齐声呼喊万岁,不由一阵心恸,说了声“平身”,便径朝厅中走去。早有人把几张鼓凳摆放好。赵匡胤轻轻挥了挥手,说道:

  “太夫人、姚夫人请坐!”

  姚母、姚妻谦让一阵,坐了下来,桦哥站在母亲身后。

  沉默了好一阵,赵匡胤才问起她们在契丹南京的生活,又问她们在南国有没有亲戚故旧,随后又问这几天来饮食起居、气候风土是否适宜。眼看过了近半个时辰,姚夫人有点儿憋不住,问道:“陛下,我家官人何时能到京城?”

  赵匡胤也不回答,瞅着姚母,说道:

  “太夫人年事已高,先去歇息吧!”




  桦哥谢恩之后,扶着祖母退出正厅。过了一阵,当桦哥再回到厅中时,皇上已经不在了,母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她惊呆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尽管方才赵匡胤劝慰姚夫人要放宽心怀,节哀保重,一切用度由朝廷负担。可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委实让切盼了十多年的母女承受不住。就在往汴京赶的路上,祖母还不住地对桦哥说起爹爹长得何等英武,为人何等仁义,对她们母女何等关爱,桦哥在睡梦里都在想像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伟男子。可是如今,这个幻象竟永远消失了,连他的尸体都没能看见!

  失去姚内斌这员爱将,赵匡胤无法容忍,再加上晋王也多次提出要剿灭伊审征。赵匡胤下定决心,派袁彦带领几千禁卒前往耀州,捉拿伊审征。

  再说这个袁彦,李处耘、韩令坤辞世的时候,他不是也患了重病口称要死吗?其实此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有几个不速之客找到他,要他与众将军一道起兵清君侧。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又不知道水深水浅,心里一个劲儿打鼓。为了避开风头,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就是装死狗。那几个不速之客到曹州时他还活蹦乱跳,没过几天,就说自己病得要死了,还煞有介事地求朝廷快派新刺史。这场“病”一病就是一两年,可就是不死,不但没死,如今还越活越结实了!这一回听说是皇帝下旨要打仗,来了精神。他向仇二狗交待了几句,让他好生侍奉小夫人钏儿,便披挂出发,奔京城领命去了。大军很快来到耀州城下。袁彦先把城墙四周察看了一番,确定城外不会有伏兵之后,便分命部下,东、南、西三个城门之外各驻千余人马,自己在北门前搭起几顶军帐,每天派帐下小校到城前叫喊,让伊审征出城投降。

  说起伊审征,在耀州也已经营了五六年,而且手下多是蜀中旧部,虽然被赵匡胤改了军名,毕竟都是熟头熟脸,再加上伊审征在蜀国时是无人不服的重臣,这些跟过来的部卒,自然与他以心相推。杀死姚内斌的确是他所为,但也是受了朝中要人的暗示,说姚内斌对不少将帅心存疑忌,而如今朝廷有意大用此人。他一旦得势,必然祸及这些将帅。作为蜀国降将的伊审征,自然也在清除之列。赵光义手下一个叫弭德超的人来到耀州与他密谈过几次,劝他先将姚内斌除掉,再图机会联手起兵,并许诺兵谏成功之后,由他担任枢密副使。伊审征对赵匡胤只给自己一个耀州知州早存怨望之心,又听说不少将帅要起兵,事成之后再分天下,有些心动,只是姚内斌与自己夙无仇怨,下不下手,他犹豫了数日,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次,因为弭德超说,杀死姚内斌,朝廷必然动怒,有可能会株连数路将帅,那时将帅被疑,必然会起兵端。只要兵起,天下必乱,说不定契丹、南唐、北汉都会趁机而入。京城里的禁军虽说表面上攥在赵匡胤手里,但晋王、曹彬等人各操其权,不怕天下不乱。伊审征认为: 如果此事当真,那可是个好机会。退一步说,即使此事不实,这两年他也已和北汉人有了来往,倘若朝廷派兵来剿,可以拉上队伍,投奔北汉,以为退身之地。

  姚内斌被他杀了,其他将帅并没有因此大起兵端,这使伊审征心中忐忑起来。没过几天,他便派人潜到北汉,与刘汉忠联络,可到现在间谍未归,袁彦的大军却开到了城下!朝廷这么快发兵来剿,这是出乎他意料的。

  现在伊审征绝不可能再投降: 不要说蓄谋叛逆,单是杀死姚内斌一事,就够诛三族了!他还在等待别州将帅快些起兵,也在等待北汉快些发兵,但他也知道,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他突然有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感觉。尽管如此,他也并无后悔之心,想起自己降宋之后所受的冷遇,他更恨赵匡胤,就算是铤而走险,也只有拼杀而死这一条路了。不拼又怎么样?说不定哪天被人寻个不是,连这个耀州知州也没了,蜀主孟昶不是只当了七天国公就被人害死了吗?

  袁彦在城下大饮大嚼了三天,城里还是没有动静,次日一早,他亲自骑马来到城门之前,大吼道:

  “叫伊审征滚出来和我老袁说话!”

  城上没有反应。袁彦扬起长枪,用枪头指着城楼又吼: “伊审征,快出来!”

  吊桥放了下来,紧接着飘出一面大旗,白底上绣着一个“伊”字,被风吹得刮刮作响。伊审征满身戎装,黑色的盔甲和古铜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里拿着一把长柄大刀,走出城来,身后是十几骑戎服将校。

  “伊某在此。”他把刀横在马前。双手合抱,朝袁彦施了个礼。

  “你这个朝廷叛贼,还不快下马受缚,非要等老子搠死吗?”袁彦毫不客气地骂道。

  “呵呵呵呵。”伊审征大笑了数声。“叛贼?袁将军,你不是大周朝的叛贼吗?你以为你脸上挺光彩吗?”

  “你!”袁彦被伊审征的话噎住了,瞪了瞪眼,不知说什么好。

  “不错,伊某叛了大蜀,从一个掌管半天下的大元帅落到了耀州刺史的位置上。我主投降宋朝,七天就被宋天子害死,降臣的下场,伊某已经备尝滋味。望袁将军也要三思。袁将军早年是何等威名远扬?我秦、凤四州被你轻易夺取,全蜀哪个不闻你袁将军的威名!如今怎么样?把你放在曹州,手下无一兵一卒。如今想用你来剿除伊某,才发给你几千兵马。请问袁将军作何感想?”

  “放屁!”袁彦大骂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老袁?实话告诉你,到曹州是老袁自愿去养老,什么时候要剿匪杀敌,老袁永远是赵天子的大元帅!”

  “哈哈!”伊审征笑得更响亮了。“你以为赵天子把你当成了忠臣?袁将军差矣,他是把你当一条狗!我们都是他的狗,而且都是从荒郊野外捡来的野狗,只不过我不想替他咬人,他就把你袁彦牵出来,让你咬死我。奉劝袁将军一句: 你今天把我咬死,明天你没用了,


不是被赶出家门,就是杀死煮肉吃。将军,我们还是联手吧,野狗成了群,主人不就吓跑了吗?”

  “做你娘的美梦!老袁问你,受降还是抗拒?”

  就在这时,东、西两路数百士卒悄悄向北门包围过来。伊审征不屑地看了一眼,掉转马头,回到城里,吊桥重新又挂了起来。

  袁彦把东、西两将唤到面前,说道:

  “伊审征这狗娘养的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再困他一日,明天清晨从西门攻城,务必拿下!”

  就这样静悄悄地直到红日西斜,城里死了一样,城外睡了一样。除了猎猎西风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袁彦正在帐中饮酒,忽听得军校来报:

  “大帅,城里冒烟了!”

  “是百姓烧饭吧?”

  “不是,比那烟要大得多呢!”

  袁彦把啃剩的一块羊骨头随手一扔,走出帐来,果见耀州城上弥漫着阵阵浓烟,风吹烟散,浓烟继起,风声小时,又隐隐听见城里传出一阵阵哀号声和惨叫声。凭着多年的经验,袁彦知道这是伊审征临死前最残酷的一着: 屠城!他立刻命令军校:

  “快告知三门军将,集中西门,全力攻城!”

  所有将卒集结在耀州西门,城上的士卒冰雹般将礌石檑木砸下来,禁军损失惨重。袁彦见伊审征如此强悍,大叫一声:

  “快把石炮给我架起来!”

  城里的浓烟还在冒,而且越来越浓烈。

  “轰!”“轰!”

  一连数炮,城门的吊索被炸断,吊桥像出了湍崖的木排,重重地跌落下来。袁兵蜂拥而进,守门的伊兵没抵抗几下,都被砍翻在地。袁彦策马奔进城中,只见大街小巷里都燃起了火,街路上死人如积,惨不忍睹。火势很猛,袁彦知道现在救火无济于事,只好任其狂烧,火小处,成群的伊兵奋力拼杀,如同一群饿狼,尽管袁彦的军校高呼投降不杀,可没见有哪个想放下武器。刀光伴着血影,浓烟夹着火舌,直到天黑,喧沸声才渐渐稀落下来。

  “伊审征呢?”袁彦踏着满地的尸体到处问,不时被烟呛得咳上几声。

  直走了半个时辰,才有小校向他禀报: 前面有个穿甲胄的将军,像是伊审征。袁彦立即随他过去,在一座高墙之下,歪歪斜斜地躺着个人,穿着古铜色的铠甲,头盔滚到了一边。袁彦走到他身旁,蹲在地上,只见此人腹上中了两箭,后背被长矛密密匝匝地捅了十几处,铠甲都已被血糊住了。

  “就是他!”袁彦点了点头。“算是个有种的!”

  战报传到汴京,赵匡胤命学士院草诏嘉奖袁彦,并命大太监王继恩前往耀州传旨。这几天袁彦正在耀州城里清理战场,救扶死伤。听说朝廷来了人,连忙回到耀州刺史厅接旨,可当他见到这个身穿紫袍头戴高纱,脸上没有一根胡须的王继恩时,怔怔地问了一句:

  “你是?”

  袁彦没想到朝廷竟然派了个太监前来。

  王继恩满脸傲气,也不理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圣旨,尖声叫道:

  “袁彦接旨!”

  袁彦不得已跪下。王继恩先宣读了嘉奖诏命,随后又委命他担任凤翔节度使,带一千兵马克期赴任,其余兵马交由监军使留在耀州,以善其后。凤翔府在长安以西,是个大节度,袁彦心里还算受用,只是心里惦记着曹州的钏儿。

  再说那个陶白,撞鬼似的遇到蒙面人,逼迫他去完成那件摸不着头脑的事。那晚回到赵光美府中,他一夜也没合眼,思忖来思忖去,最后决定干完这件事就离开京城。他按照蒙面人的嘱咐,第二天就揣着那颗不知是福是祸的蜡丸上路了。一连三四天,他晓行夜宿,并没有发现有谁跟着自己。初时还惊得无法入睡,后来一是旅途劳累,二是有些放松,渐渐能睡着了。

  这一日来到卫州,已近年根。卫州城虽然不大,但自从出了汴京,这是陶白途经最繁华的一处了。市肆上摆出了各种年货。陶白看得眼馋,酒足饭饱后,又买了些枣糕、蜜梨之类的甜食,找个客栈歇下。今天他喝得多了些,到客栈时日头还没落,便歪倒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约摸到了后半夜,他有些口渴,想起来喝口水。一掀被子,感到胸前有个硬邦邦的东西,他陡地一惊,酒意也没了,小心翼翼地又仔细摸了摸,妈呀!他吓得心都快蹿出来了,原来他触到了一把冷冰冰的剑。

  他倏地把手缩回来,下意识地将身子蜷了蜷,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什么动静也没有。于是壮起胆子,问了声:

  “好汉哥哥,这是啥意思?”

  没有回应。

  他慢慢地钻出被窝,爬下床,哆哆嗦嗦地摸到火石把灯烛点亮,屋子里除了他一个黑黝黝的影子以外,什么也没发现。他手擎烛台细细看了看门闩,闩得好好的,不像有人动过。又走到窗前,窗子也锁着,厚厚的窗纸没有一丁点儿破损。再举起烛火往屋顶上看,一切都很正常。

  他的心跳得嘭嘭的,自己都能听见。转了半天,才又回到床前,看看那把剑,剑已经穿在被里了,还戳着一块白绢。陶白把绢子取下来,打开一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四个字:宝不可丢。他明白,这是蒙面人怕他有闪失,特来警告他的。“娘那屄,我敢丢吗!”陶白自言自语骂了一句,重新躺下,可是再也睡不着了。他伸手摸了摸衫里的蜡丸,还在!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心里很烦躁,昨天买回的枣糕和蜜梨硬是不想吃。踌躇了半天,他


把这些食品包裹好,揣在怀里,出了客栈。街上行人还不多,他骑马来到城门口处,却被守门的士卒拦住了:

  “下来!这么早出城,干啥去?”

  陶白是一身公府人打扮,走了几天还没有人敢拦他。再加上他心知有京城来的人在暗里盯着他,盯着不就是护着嘛!有了麻烦他自然应该出现,所以大模大样地下了马,反问道:

  “干啥还要跟你们说吗?”

  “哎,你这小子怎么不会说人话?”方才问话的那个士卒恼了,走到陶白面前,劈胸将他揪住,说道:“我们在这里盘查行人,你敢跟官府对抗?”

  “看我是不是官府的?”陶白不示弱地顶了一句。

  “官府的就更该懂规矩呀!”士卒把他打量了一番。“我看你是个冒牌货!”

  还没等陶白再辩,几个士卒一拥上前,把他双臂反剪了推到一边。急得陶白大叫:

  “老子是朝廷使臣!老子……”

  一个士卒从怀里掏出了那块捂得温热的枣糕,“啪”地一下拍在陶白的嘴巴上,黏黏的糕把他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陶白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还咕哝着鼻子在哼哼。士卒又掏出了那个绸包,蜡丸滚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

  陶白像黄鼬盯着鸡一样瞪圆了眼睛看着蜡丸,含混地大叫: “不准动!”

  一个操京城口音的汉子走过来,对手掂蜡丸的士卒说道:

  “就是他,把这个要犯解到京城去!”

  两天之后,陶白被关进了开封府大牢,那只打开的蜡丸已经放在赵普的案头。蜡丸是晋王赵光义派人送过来的。

  赵普紧皱着眉头,凝视着这只不大的蜡丸,好像也感到了它的分量。他倒背双手在厅中反复走了数遭,才又回到案头,用一个很精致的锦囊把它装好,揣进怀中,来见赵匡胤。可惜他来的不是时候,阎承翰告诉他:

  “宰相再等会儿吧,皇上正在瞧花蕊夫人作画呢!”

  赵普无奈,只好在偏殿门前踱来踱去,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赵匡胤才从后宫出来。赵普迎上去施礼,赵匡胤问他:

  “又有什么密本要奏吗?”

  宋朝的规矩,在朝堂上公奏的叫做常本,事涉机密私呈皇帝的奏本叫做密本。

  “是。”赵普躬身答道,小步随赵匡胤进了偏殿。

  赵匡胤的心思像是还在花蕊夫人那里,心不在焉地往御座上一坐:

  “说吧。”

  “陛下,此事干系重大!”赵普不等赵匡胤允许,已经凑到他的面前,从怀里掏出开了封的蜡丸和丸中一片小小的白绢。“请陛下御览。”

  赵匡胤接过那方白绢,只见绢上细细写着几行蝇头小楷:

  汉忠刘将军阁下: 兵力布防,均已排清,西北姚内斌、伊审征危在旦夕,余将平平,亦无密防。河北党进已入京为禁帅,韩令坤病故,淄、沧无重兵,曹州袁彦已无兵,符彦卿被疑,已放洛阳,此时良将,惟潘美在大名而已。皇帝迷恋后宫,无暇军务,正南下之时也。珍重。仲卿百拜。

  “闾丘仲卿?”赵匡胤抬头看着赵普。“暗通北汉刘汉忠?”

  赵普似不情愿地点点头: “笔墨已经勘验过,分毫不差。”

  赵匡胤有些茫然,喃喃地说: “闾丘仲卿虽然是个很古板的人,但性情耿直,朕对他百般信赖,委以生杀大任,难道他真会对朕如此薄情?”

  “臣也不愿相信此事是实。”赵普显得十分惋惜。“只是铁证如山,臣不敢不奏!闾丘仲卿对大宋朝的确忠心不二,有口皆碑。可臣回想他跟随李筠时,也曾多次与北汉有过交往,或许刘汉忠许给他高官厚禄,也未可知。”

  “他不像个贪财的鼠辈呀!”赵匡胤自语道。“朕不会看错人!”

  赵普不再说话,只是不时偷眼看着赵匡胤的反应。

  “传递蜡丸的人犯现在哪里?”

  “拘押在开封大牢。”

  “什么人?”

  “臣不敢说。”

  “说嘛!”赵匡胤显得很不耐烦。

  “此人名叫陶白,是贤王光美府中的小吏。”

  “什么?光美府中的小吏?光美与闾丘仲卿有何交往?”赵匡胤不敢相信。

  “陛下,贤王早已成人,不少大臣都与他私相往来,只是陛下一直把贤王当成孩子罢了。”赵普这话带着很强的暗示。

  赵匡胤并没在意,他在想闾丘仲卿的事与伊审征有没有关系,因为前两天袁彦的军报上奏明伊审征不仅蓄谋造反,而且暗通北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确立同盟。这个刘氏,偏于一隅,却对中原大朝一直虎视眈眈,长此下去,岂不有蚕食之患?他心里一股火气直往上冒: 对北汉这样的死硬小国,就应该还以颜色,看来大有动武的必要了!这样做不仅仅是收复疆土,更重要的是要警告本朝尚存异志的人,北汉只是我囊中之物,想投靠北汉以图叛逆,无异于飞蛾扑火!

  “陛下,不知闾丘仲卿如何发落?”赵普又问。

  赵匡胤不想为这样一个小人物费太多的脑筋,随口说道:

  “交晋王审理吧。噢,闾丘仲卿既然是你的属下,你也该过问。不过事不得实,万万不可轻杀,不要坏了朕爱惜民命的训诲!”




  “遵旨!”赵普领了圣命,心中已经有数。他回到府中,立即命人将闾丘仲卿拘押起来,带到开封府,向府尹赵光义移交人犯,并把天子的旨意也传达给他。

  再说闾丘仲卿无端被解进开封大牢,自然义愤填膺。一连几天,他独自一人在狱中关押,再无一人前来问讯。这几天他反反复复地考虑,自己一无赃污,二无误失人命,清清白白,忠心耿耿,何罪之有?倘若是误触权奸,那就只有一件事: 自己费尽力气查证河北、西北某些将帅暗伏阴谋的事泄了出去。可此事都是自己与两个亲随秘密走访的,那两个人又不甚知晓自己的用意,绝不会泄露出去。此外惟一还知道此事的,只有宰相赵普,但此事与赵普并无利害关系,他当时只是劝自己要谨慎从事,并没有更多的指斥或怀疑,况且自己在赵普手下鞍前马后,诸事处置得切中要害,赵普也曾多次在皇帝面前夸赞自己刚正不阿、临危敢断,他难道还能加害于我吗?他不也是极力主张限制、削夺将帅兵权的倡导者吗?至于几个将帅究竟受谁策动,姚内斌的密信上怀疑出自京城要人之命,伊审征甚至曾讲过内随晋王、外依刘汉的话。虽然这几个人证都已不在人世,但姚内斌的密信还在自己手中,走访诸处的笔录也藏得十分扃密。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人世上,就不怕真相不能大白于天下,不管你晋王也好,贤王也好,也不管是虎大帅还是牛将军,只要敢造反,谁也别想溜之大吉!

  直到四五天后,闾丘仲卿才被带出来提审,大堂上坐的是晋王赵光义。单看这架势和来头,他就明白事关重大,因为寻常案件,这位晋王是不会亲自出场的。如果猜得不错,十有八九是晋王已经得知自己在查实诸将的反迹,莫非他是怕此事与他有牵连?也罢,且听听此人如何审断!

  “闾丘仲卿。”赵光义唤了一声,语调并不凌厉。

  “下官在。”闾丘仲卿并不承认自己罪犯的身份,仍自称下官。

  “你知罪吗?”

  “下官不知何罪之有!”

  “你现在还有心思在本府面前称下官吗?你是谁的下官?是李筠的下官?还是刘汉忠的下官?”赵光义慢条斯理地问。

  闾丘仲卿听得有点糊涂: “下官不知晋王此言何意。下官确曾在李筠帐下,此事尽人皆知,当时泽、潞城破,下官也曾伏地请死。感圣天子不杀之德,下官委心向顺,尽心竭力,再无贰志。至于晋王所说刘汉忠,下官不知与他有何瓜葛,乞晋王明示。”

  “你所做的惊天伟业,难道还要本王为你明示?”赵光义讥讽一句,命身边的柴禹锡将蜡丸与绢书拿给闾丘仲卿过目。

  这实在是闾丘仲卿万万没有料到的事。眼前的绢书上分明是自己的字迹,可自己何曾写过这样的书信?又何曾与刘汉忠有过什么交往?他倏然明白了: 这是有人在蓄意设计陷害自己!猛然之间,他觉得眼前变得一片昏暗,像被人推进了万丈深渊!他不自主地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是谁陷害自己?他一时无从知晓,然而指使人陷害他的人,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晋王赵光义?

  他突然感到一腔热血猛地都涌上了头顶,好一会儿才沉静下来。委屈、冤枉、憎恨、绝望,一股脑儿挤满了他的心头。他在想: 要想把真相搞清楚,只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面见天子,把朝廷内外有人谋反的事告诉皇上。此刻他真后悔自己做事太过认真,非想等到把隐情弄个明明白白铁板钉钉才向天子说,为什么就不能先把他们的形迹禀奏给天子?自己失于果断,对手却毫不手软先开刀了!

  他没有声嘶力竭地叫喊,甚至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他闭上眼睛,因为他知道在这里说什么也没有用。他也不想再看见堂上这个审判者,因为如果能再给自己一段时间,他们的位置很可能会调换过来。

  赵光义扭头示意柴禹锡,让闾丘仲卿招供画押。柴禹锡拿着供状来到闾丘仲卿面前时,闾丘仲卿还是一动也不动。

  “你要怎么样?”赵光义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下官要面见皇上。”闾丘仲卿说得十分平静。

  “呵呵,是吗?”赵光义冷冷笑了一声。“你可能见不到皇上了!”





第三十八回 张永德意外得偶

  与往常数次一样,张永德从邓州回到汴京后,先到旧宅里看看歇歇,便到大梁门外宝相寺,找了一大师叙谈一阵。他与了一大师相交已近十年,虽然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但张永德感到与这位南方和尚心甚相通,总是忘不掉他。在邓州这些年,他读了一些佛书,对佛理也能知晓一二,称得上是个居士了。邓州也有寺庙,也有和尚,但张永德与他们交往几次,便觉得索然无味。后来他明白了,了一大师所讲的是禅宗,而自己所受的熏染,大约也都来自此宗,故而契合,与为同道。什么叫宗?说白了就是宗教内部的派系。佛学从天竺传到中


土,中土和尚发明其奥理,免不了会形成自家的解释。流传于中土的佛学,至少有十来宗呢。比如唐朝大和尚玄奘所建的一宗,人称慈恩宗,便很古奥难懂,玄奘弟子窥基编写的《诚唯识论》他反复看过三遍,什么“缘起”,什么“唯识”,头都涨大了,也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后来索性不看了。还有成实宗,那是古印度大和尚诃梨摩跋创立的大宗派,说什么“我”、“法”两空。法界为空还勉强说得过去,人们不是常讲“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吗?那不就是“法空”吗?退一步说,山川草木、楼阁亭台、小桥流水、锦绣喧哗,一闭眼,什么也看不见,不也是个“法空”吗?可“我”怎么能空得了?闭上眼睛还有脑子在想事啊,就是睡去,也还会做梦啊!不对头。那南山一宗倒还合乎情理,不管你怎么修行,只要“诸恶莫作,诸善奉行”,一辈子遵守戒规戒律,就能修成正果。此宗在前朝颇为流行,甚至连日本国和尚都将它奉为珍宝,听说当时扬州开元寺有个名叫鉴真的高僧,受了日本王子的邀请,东渡大海,传播本宗。日本王子专门为他建了一座招提寺,由他来做住持。不过此宗的戒规太森严,又不准教外修行,自己再淡然,毕竟也是个朝廷命官,哪能一切不顾,专去礼佛呢?还有三论宗,说二谛有“真谛”和“俗谛”,八不中道为“不生不死,不常不灭,不一不异,不来不出”,这还是印度高僧龙树的发明呢,真、俗二谛还有些兴味,那八个“不”,让人何所是从?说来说去,还是达摩大师的“静修”最近人情。当然,禅宗也分南、北两宗,听说禅宗五代祖弘忍大师先把袈裟传给了中原人神秀,不想又从岭南来了个慧能。有一天,弘忍让弟子们诵偈言志,神秀写了一偈说: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自以为无敌。慧能针锋相对,也写一偈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更是妙趣无穷。在张永德看来,不论是神秀还是慧能,都是聪明绝顶的大和尚,难怪如今禅宗所奉的六代祖分为“南能”和“北秀”!

  了一大师见张永德来,把他让进侧厢一间净室,与张永德相对打座在蒲团上。佛门与居士相交,无凡俗间的寒暄,所以了一大师开口便问:

  “尘缘断否?”

  “未曾。”张永德冲口回答。“大师是知我心者,我并非好色之徒,普天下只有一缕心香,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望大师有所教导。”

  “老衲虽然尘缘早断,也还喜欢和你这样的性情中人相交。”

  “却是为何?”

  “因为老衲早年与你一般无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了一大师虽然眼睛微闭,依旧在看着张永德。

  这话让张永德隐隐感到: 眼前这个老和尚,说不好也是为将为臣的出身呢。但佛门之内,不论你俗世贵贱,都是“弟子”。

  “你可知水中月镜中花的典故?”了一大师又问张永德。

  “略知一二。”

  “尘俗人看,水中月也是月,镜中花也是花。”

  “大师真是个通透人,是否在说我恋镜中之花?”张永德虽然喜欢参禅,毕竟还太真率。

  了一大师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缓缓说道:

  “依老衲看,居士尘缘果然难断。居士,你一旦恋上镜中之花,怕就不会再来与老衲神游西界了。”

  “不会的。”张永德认认真真地说。“我对大师心驰神往,一有机会,便会来拜望大师。”

  了一大师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双手合十,说了句:

  “阿弥陀佛,老衲要到大雄宝殿度人去了,居士且静坐吧。”

  看到了一大师慢步出室,张永德轻轻摇了摇头,坐了片刻,觉得无趣,也站起身,来到院中。他一眼瞥见从院门处走进来母女二人,全是北国装扮,皮衣裘领,素裙毡靴。张永德初时只为她们的装束好奇,再细看时,见那少年女子素面红唇,虽无笑意,只那颦蹙之态,也足以让他感到赏心悦目。更奇的是,他觉得此人十分面熟,这不分明是当年的曹彩霞吗!天哪,难道曹彩霞魂飞北国,又来转世了?佛家是讲来生的,不过哪个也没有见过来生是什么样,偏偏曹彩霞就这样又回到了今世?

  他直勾着眼睛瞅着那个女子,直到她母女走进大雄宝殿。

  母亲虔诚地将一串铜钱放进功德箱里,女子扶她慢慢走到大殿东偏,在了一大师面前双双跪地:

  “师父,我母女二人初来汴京,请求师父指点迷津,是不是应该返回北国?”

  张永德不敢上前,悄悄地扶着殿门,在门边听她们与了一大师说话。只见了一大师伸手捋了捋颌下的白须,说道:“女施主听好: 得意失意,不在南北。施主既然有所失意,不妨暂居汴京。汴京佛力洪盛,不比蛮荒鄙野之地。施主不是贪恋富贵之人,才来本寺听老衲说法,老衲也以诚相待,奉劝施主安于南国,诚心奉佛,必有善报。”

  “敢问大师,有何善报?”那位母亲问道。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诵了一句。“佛祖灵光所照,施主自可感知。施主且回去吧。”

  妇人跪地不动,那女儿先站起身来,扶着她母亲劝道:

  “我说不让母亲来,母亲非要来,听这么几句不酸不咸的话就受用了?”

  妇人被女儿拉起,不情愿地朝门外走,刚要出门,又回身朝宝殿中央的佛祖金身施了一礼,才跨出殿门。张永德看得痴了,直到那女孩瞥了他一眼,他才像被虫子叮了一样,把扶在门框上的手抽回来。看着张永德近乎孩子气的举动,女孩忍不住格格笑了两声,那声音不但清甜,露出的那排皓齿,更让他想起曹彩霞的笑容。

  母女二人出了寺门,早有一辆紫锦车子等在那里。女子先搀扶母亲上车坐好,自己也登梯上车,那燕子一样轻盈的身姿,让张永德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边盯着那辆已经滚动前行的车子,边快步向寺边走去,解下马来,远远跟在车子的后面,就这样进了城。一路走还一路想: 这两个女人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到汴京来做什么?

  车子直到枢密院旁的一座大宅门前才停下来。女孩先跳下车,伸手把母亲扶下,刚要进院,一眼又看见张永德站在不远处,立怔了一下,也没再多看,便搀着母亲进门去了。

  张永德对这座宅院太熟悉了,从他来到京城起,就知道这是前朝枢密使的大宅,后来那位枢密使死了,家眷迁回原籍,这所院子便无人居住,只作为天下军使往来歇宿之处。如今这母女俩居然能住在这里,想必来头不小。他盯着那两扇早已关闭的红门,在风中站了足足有两刻钟,才重新跨马,回到自己家中。

  以往每次回家,张永德吃完晚饭便要到曹彩霞住过的房中去坐上一个时辰,所以小秀早把香炉给他准备好了,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可今天张永德草草吃了几口,便回到自己房中,四仰八叉地往榻上一歪,闭上了眼睛。

  前两年,张永德的母亲和夫人相继过世,他和那位夫人很少在一起住,夫人死后,连个子嗣也没有留下,所以到如今,张永德可真是孑然一身了。他对曹彩霞的死一直抱着遗憾,觉得欠她很多,可是怎么补偿?也只有看看佛经。今天早晨他对了一大师说自己心头一缕心香挥之不去,真的是实情。不过此时他陡然换了一种心态,那个北国小女子的丽影占满了他的脑海,那张俊俏的脸与曹彩霞的面庞相互在他眼前闪现,渐渐地重合在一起,让他再也分不清哪个是彩霞,哪个是……?呵呵,还不知道这小女子姓甚名谁呢?

  这一晚他没有入睡。直到天色已破晓,他才从两个年轻女子的幻象里脱了出来。皇上今天要在偏殿单独召见他。

  不觉日上三竿,张永德估计早朝将散,于是骑上马朝宫中走去。赵匡胤今天破了常例,竟在偏殿中摆上一桌酒席,看来张永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确实不同一般。

  “张爱卿,朕好想你啊!”赵匡胤见张永德跪在面前,深情地说。“起来起来,朕今天只打算和你说一句有用的话,剩下的时间好好叙一叙旧情,如何?”

  “陛下还是像从前一样,让臣如沐春风。”张永德谦恭而有分寸地答道。

  “张爱卿,君臣乃是名分,不得不遵之而已。朕与你数十年的友情,那可不是这一跪一拜能换来的呀!”

  “不知陛下有何事要永德驱驰?”张永德开口问道。

  “先别急着说那些。朕问你,一向在邓州过得还好吗?还是孤身一人给朕做邓州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吗?”

  “禀陛下,臣是清静惯了。”

  “胡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了朕的股肱良臣,只要你选定哪家小姐,朕给你做大媒人,如何?”赵匡胤随口扯着。

  “多谢陛下洪恩!”张永德连忙说道。他初时并没有多想,话说出口,猛可里想起昨天碰见的那母女俩,也随口开玩笑道:

  “永德昨日在宝相寺里见到一个美人。”

  “哦?说说,是哪家的千金?”

  “这,”张永德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那你让朕怎么办?哈哈哈哈!”赵匡胤大笑起来。

  酒过三巡,赵匡胤话入正题:

  “张爱卿,朕这里有把交椅有人想坐没人敢坐。爱卿人品道德、军机谋略俱在上流,万众宾服。朕宣你来,就是想让你替朕坐在这把椅子上。”

  “陛下!”张永德听罢,突然起身伏地。“臣曾与陛下有约,保永德终生安居邓州。入朝之事,臣不敢应承!”

  “起身!你还不知道是哪把交椅,就先不敢应承了?朕告诉你,枢密使!”

  “如此,臣更是万万不敢应承!”张永德依旧跪地。

  “朕这句有用的话已经说完了,爱卿起来吧。你我再饮两杯,朕还要去看两个人呢。”

  “谢陛下!如此,永德不敢耽搁陛下了。”张永德起身想告退,赵匡胤道:

  “什么耽搁不耽搁,朕要看的这两个人,实在叫朕不忍。朕心里有愧,怕见她们。爱卿既已在此,不如陪朕一同前往,如何?”

  张永德点点头,随口问道:

  “陛下子爱万民百官,还有谁能让陛下如此于心不忍呢?”

  赵匡胤叹了口气,把他想召姚内斌入朝,以及姚内斌中途遇害的事讲了一遍,又道:




  “好不容易把姚将军的家属接了回来,又出了这种事。前几天,他老母忧思过度,命赴黄泉,现在剩下夫人和一个女儿,朕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张永德心中猛然一惊: 这一母一女,该不会就是昨天在寺里碰见的那两个北国女人吧?这倒让他有点坐不住了,问赵匡胤道:

  “陛下几刻启程?”

  “你愿意随朕前往?那就走吧!”赵匡胤站起身来。“阎承翰,备马!”

  这回真让张永德猜中了,潘惟德所率的孩儿兵到了枢密院旁的那座大宅,把守住门户,又把所赠金银绸帛抬了进去。

  姚氏母女出门跪迎,口称万岁。那少女却在看着张永德,没想到此人是个可以跟随皇帝行走的大官儿!昨天怎么会那么狼狈可笑?

  赵匡胤与姚氏母女拉些家常,安慰数语,临行,才想起介绍张永德:

  “这是咱们大宋朝的张永德大将军。”

  出了院门,赵匡胤上马,又对张永德说:

  “爱卿,你要知道圣命难违的道理,不要执意推辞,让朕难堪。回到府中好好想一想,朕已命翰林院草拟圣旨了。”

  “陛下,臣能否先不回府?臣有要事,须随驾再入宫中,方能禀奏。”张永德道。

  赵匡胤估计张永德已经同意担任枢密使,可能要与他详论一些相关的事,点点头道:

  “好哇,那就随朕回官,咱们的酒还没饮完呢!”

  张永德这一出宫一入宫,感觉判然不同: 出宫时不知不觉便到了姚氏家门,返回的这几步路,倒像是再也盼不到头。好不容易回到偏殿,也不等赵匡胤开口,便急不可待地跪倒在地,奏道:

  “陛下还记得方才的话吗?”

  赵匡胤被问得摸不着头脑,反问一句: “朕方才说了什么话?”

  “陛下说为臣做大媒。”

  “哦?爱卿记起了那个美人?该不会是姚将军的女儿吧?”

  “正是姚将军的女儿!”张永德回答说。“臣现在就请陛下圣命!”

  “爱卿认得那位小姐?”

  “认得。”

  “几时认得?”赵匡胤有些纳闷地问。

  “昨天。”

  赵匡胤听罢张永德的话,大笑起来,说道:

  “你可给朕出难题了!她们母女正在热孝期间,怎么可以谈婚论嫁?”

  “臣是认真说话。臣自昨日见到此女,便已心仪。今日又听得她母女孤处京城,臣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愿终生护爱此女,赡养姚将军寡妻。至于孝期,全然不成问题。婚事议定之后,臣可以等她守孝,三年之后,再成婚不迟。”

  赵匡胤见张永德诚心诚意,点点头说: “既然爱卿如此说,朕当然要有言必信。”

  这桩奇缘究竟为何而成,天底下只有张永德自己心里清楚。赵匡胤果然委托赵普操持此事,又命卢多逊传下圣旨,命张永德担任枢密使。怎奈张永德态度已决,于是上表恳求赵匡胤收回成命。

  这一日他伏在案前,很快把奏章写好了。奏章文字不多,无非是自陈非才,不堪重任,请求朝廷另寻他人之类的话。没想到三天后,朝廷又传下圣旨,不答应他辞职,并敦促他立即赴任,“以副朕求贤若渴之意”。张永德真心不想再踏进官场争斗的是非之中,所以再上奏表,态度恳诚。赵匡胤见张永德如此坚执,无可奈何,只能放他仍回邓州。不过这一次张永德回得心花怒放,他把未婚的妻子桦哥和她母亲一同接回了邓州。由于张永德开了这么个上表辞官的头,此后凡是朝廷任命新官,乃至加阶策勋,不管领受者心里如何喜悦,都要仿效张永德这个做法,几番逊让后才能接受下来,这“辞官”竟成了大宋朝命官受任的一个规矩。

  再说赵匡胤,这些天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的事,就是如何征讨北汉。前两天,他召见曹彬商讨起此事,曹彬只说须集思广益,慎重行事。这一日赵匡胤又把赵普、曹彬、党进等人召到偏殿,与他们共议北伐。

  党进是新近才从河北宣召回来,与曹彬同掌禁军的。他是个野惯了的人,又没在朝廷里做过官,如今乍进京城,随班奏事,总改不了那副神气活现的模样。有大臣索性投其所好,呼他为“党太尉”,日子不长,几乎所有官员都这样叫了。最可笑的是他总爱手持一根木杖。有一次赵匡胤问他禁军官兵器甲之数,他慌忙把木杖提起来,眯着眼睛仔细观看。赵匡胤等得不耐烦,党进索性把木杖呈上,答道: “陛下,数儿都记在这上面,末将急切间查不清楚。”原来党进不习惯记这些数字码,所以让属下把常用到的一些数儿给他写在杖头,以备随时取用。潘美曾笑他: “原来用棍子揍士卒,如今用棍子奏皇帝。”他回答说: “揍士卒容易,奏皇帝这等事实在太麻烦,真不如在外带兵痛快!”臣僚们把此事当笑话传。

  赵普对赵匡胤急于征讨河东不以为然:

  “陛下,臣以为急于北征并非良策,不如姑且容之。”

  “为什么?”赵匡胤问。

  赵普是有备而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形示意图,平摊在赵匡胤案前。纸显得很敝旧,因为赵普已经揣它不少天了。

  “陛下请看: 契丹眼下只有河北真定至沧州六百里与我朝交界,而要害之处不过雄州三关,只要我们部署重兵,契丹就不敢轻举南下。自真定往西为北汉,自北汉再往西为定难李彝兴。北汉虽然疆土不大,与契丹接境却有五百余里。这两个狼虎之邦各怀异志,与契丹既


有勾结又多矛盾,这正是我大宋坐观静待之时。倘若现在攻取河东,则我朝与契丹就有了一千余里的边境,西北还要面对疆土辽阔兵力强雄的定难李氏,势必造成东、西不能相顾的被动局面。退一步说,即使攻下了北汉,我朝也会造成兵力财力的巨大损失,更何况契丹若是乘我疲弊举兵南下,不但北汉可以死灰复燃,西北李氏也可趁火打劫,我们将何以应付?依臣之见,莫若把北汉先丢在一边,集中精力收取南方各国。陛下几年内夺得荆南、湖南和西蜀,国力较以前增强数倍,这还不是明证吗?如今南汉刘、唐国李煜和吴越钱俶所占,尚有天下之半,其国皆物产丰富,土地肥美,乃我朝之仓廪府库。南方既平,小小一个北汉,岂不是囊中之物?”

  赵匡胤了解赵普的一贯思路,早在攻取蜀国时,他就持这个理论,至今未变。那时他采纳了赵普的建议,结果着实令他满意。然而北汉就像一颗卡在喉头的刺,不拔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当年李筠敢于造反,还不是北汉在挑唆?后来孟昶与北汉交通联盟,幸亏曹彬抓住了奸细,否则阴谋一成,其势岂容小觑?如今伊审征谋叛,也是中了汉人的奸计。甚至小小一个闾丘仲卿,也敢蠢蠢欲动,还不都是看中了它北依契丹的地利?这种威胁不除,对宋朝来说,就像有个魔影不时在眼前晃动,这就是赵匡胤一直对它耿耿于怀的主要原因。

  赵普是用战略的眼光献计献策,这一点赵匡胤十分清楚。但赵匡胤还有另外的考虑。他问赵普道:

  “丞相以为攻取了河东,大宋会直面契丹和夏人,势不易守。若是不取河东,一旦契丹、夏人与刘汉结成同盟,共同举兵,我朝岂不是要受更大的祸殃?夏人明知我与刘汉旧有夙仇,而我又迟迟不攻,他们岂不以为我兵力不足,软弱可欺?一旦如此,则敌国志气陡增,我朝受祸会更大!”

  一直静默的曹彬听到这里,接口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北汉假契丹之强凌蔑于我,给南方各国树立了一个很坏的榜样,其傲气必须打掉,以沮南方伪国。然臣以为赵丞相的话也颇有道理,西、北二边自唐朝以来,便是中原大国的重大威胁,正是由于两国称雄,才生出刘汉这么个又臭又硬的怪胎。臣意北汉可攻而不可灭。攻是为了威吓南方僭伪,迫其顺服,不敢妄动;不灭则是丞相的思路,留着它牵扯西、北两边的精力,使他们形不成坚固同盟。其实陛下用兵蜀、汉时,就已命臣和党进、崔彦进二位将军出师河东,探其虚实,弄得刘钧惊惶失措,而我军毫发无损。陛下若以为河东可击,不妨再用此策,施以颜色。”

  党进不明白,摸了摸额头,险些把帽子碰掉:

  “不趁现在河东势弱把他拿下来,等到契丹、夏人重兵齐发,岂不丢了取胜的良机?”

  曹彬应声说道: “党将军还记得我等攻打辽州、石州时,契丹虽然派了三万大军声称救援,可挞烈迟迟不入汉界,那是为什么?因为契丹不愿因一个北汉与我轻起兵端。如今的情形依旧如此。依臣推测: 我军攻入河东,其主必然向契丹、夏人请求援兵,而契丹和夏人徘徊观望,拖延时机,不但与北汉结不成同盟,反而会加深彼此间的猜忌怨恨。等到北汉与西、北两敌结怨极深,那时再取河东,就真如探囊取物。”

  赵匡胤认为曹彬所言不无道理,没有立即表态,只把目光又投向赵普:

  “丞相以为如何”

  “臣以为当先收取南汉刘!”赵普毫不迟疑地回答。

  赵匡胤心里有些不快,他觉得赵普过于执拗,没有认真考虑曹彬的意见。

  “陛下,攻不攻北汉,如何攻北汉,还请陛下自行定夺。”赵普朝赵匡胤深揖一礼。“臣还有事要奏。”

  “什么事?”

  赵普下意识地瞥了曹彬一眼,“是关于闾丘仲卿。”

  曹彬立即起身,对赵匡胤道:

  “陛下,臣等先行告退,恭候陛下旨意!”说罢连忙拉起党进,“快退下!”

  党进迷迷糊糊还想听闾丘仲卿是怎么回事,被曹彬一拽,不情愿地随他退出殿去。

  “说吧。”

  “陛下,晋王已经把闾丘仲卿的案子审实了。闾丘仲卿叛国投汉之想已非一日,只是他与贤王府里那个陶白早已订下攻守同盟,两人拒不承认互有勾结。依臣之见,陶白出自贤王府,此事可能与贤王有关,不然的话,闾丘仲卿一介降臣,哪来那么大胆子?”

  赵普的意思很明确: 闾丘仲卿与赵光美勾结一起,利用刘汉的外力威慑赵匡胤,迫使赵匡胤给他们更大的爵赏。但赵匡胤认为此事不大可能。首先,光美虽然戆直,还不至于傻到要利用刘钧来要挟自己的地步;其次,就算光美真有此心,又何必要假闾丘仲卿之手?光美是自己同胞兄弟,对自己有些不满,也决不会行此下策。倒是这个赵普,因为“真陇材”的事栽在光美手里,弄得大失面子,他该不会是挟嫌报复吧?凭着自己的智略,赵普若想在这上头耍把戏,不会轻易得手。且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臣以为大宋虽然根深蒂固,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也是前朝的教训。望陛下睿听详断,否则山雨真来,就要受祸了。”赵普这话一语双关,一方面想真心实意地劝告赵匡胤提高警觉,防备晋王有什么举动,另一方面确实是想借皇帝的上方宝剑,把不识敬重的赵光美戳上一剑。

  赵匡胤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了句:




  “晋王判闾丘仲卿何罪?”

  “按通敌论,应该判斩决。臣与晋王会议,以为闾丘仲卿这些年为朝廷查奸除恶,办了许多好事,再说他通敌之举并未成实,所以劝晋王刀下留人,改判流放远州永不叙复之罪,请陛下明断。”

  “嗯,这样判甚合朕意。”赵匡胤表示赞许。又问:“依丞相看,光美应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贤王与闾丘仲卿交通已是事实。以臣所闻,贤王与卢多逊等也有结党之嫌。自古以来,朝廷大事多坏在党锢之疾,所以限制王权,或再派师、傅之官以相教导,不为多虑。”

  “你是想借朕的大棒来教训光美?”赵匡胤敲了敲赵普,说道。“好吧,既然宰相忧国如此,那就请你会同晋王,将此案重新审理。倘若光美真与闾丘仲卿有染,朕绝不会袖手任之。”

  赵普能体会到赵匡胤的矛盾心情: 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兄弟对自己有不忠不敬,但又生怕真有此事。谁不知道祸起萧墙比夷狄来犯更为可怕?而在赵普看来,整一整赵光美并不太难,只要把陶白的供状拿下,赵光美就脱不了干系。晋王要捂死闾丘仲卿的嘴,自己出了大力,如今自己需要往光美身上蹭些脏污,看他晋王如何待我吧。

  他暗暗盘算了好几天,才去找赵光义说及此事,赵光义答应过两日与赵普会审此案。两天过后,赵普提出想先见见那个给自己找了大麻烦的陶白。赵光义命柴禹锡陪同赵普来到大牢,打开了关押陶白的单间囚室。

  一个身穿黑衣蓬头垢面的汉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垫子上。监狱卒走到他身边,踢了踢他的屁股,叫道:

  “起来!起来见丞相大人!”

  那人一动不动。狱卒俯身去拉,这才发现,汉子早已断了气。狱卒吓得缩回手,慌慌张张地对赵普和柴禹锡说: “大、大人,他死了!”

  “死了?”柴禹锡大惊,来到陶白身边,果见地上浸出一摊黑血。他命狱卒把陶白翻转身来,才发现陶白后心窝戳进了一把尖刀,由于压得过重,刀柄都已插进一半了。

  赵普全明白了。他虽然不清楚陶白到底死于谁人之手,但切断赵光美与闾丘仲卿之间的线索,是符合某些人利益的。大概想在陶白身上做文章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觉得这一次是自己当局者迷,不但事情没办成,还让陶白做了冤死鬼!果然险恶啊!他闷闷地回到家中,喝了些酒,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最后决定: 第一,绝不在赵匡胤面前再提此事;第二,一定要留住闾丘仲卿的性命,他是制衡局面很重要的一个人物。无论开封府判闾丘仲卿流放何处,从现在起,他就要暗中派人盯死闾丘仲卿。可以让他吃点苦,但绝不能让他丢了性命!

  大概是操劳过度,赵普病倒了。先是高热不退,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头晌精神还算好,一过午后,便又发起热来,精神委靡。在告假的这几天中,他觉得有必要对赵氏三兄弟再认真梳理一下。

  赵匡胤做皇帝这十来年,的确履行着他当初的诺言,纵然有些变化,也没太越规范。国家平叛削伪,功业斐然;于官于民,也能以平恕为本。一代天子能做到这一步,已是难能可贵了。后宫里虽然宠着个花蕊夫人,但嫔妃寥寥,算不得荒淫。赵光义则觊觎皇权,用心叵测,如果闾丘仲卿的查证属实,此人便是最要小心伺候的一个了。赵普是个既信天命又信人事的人,当初他拆“榮”字时就已悟出: 两帝并列,不是子承父业之象,这又与杜太后临终所嘱冥冥契合,难道全是偶然?他又记起十年前陈桥兵变时苗训传播的话: 日下复有一日,两日相摩荡,必有新天子出。借天象以成人事的主意固然是自己拿的,但解释天象的话则出自苗训之口。当时军情如火,无暇多想,现在回味那两句话,还可以用在赵匡胤和赵光义两人身上。“两日相摩荡”,这不正是今天的实情吗?这些年冷眼看晋王的心计,绝不在赵匡胤之下,说他有当天子的才干和手段,他赵普深信不疑。再看那赵光美,满身找不到一点圣人之相,然其执拗之气,又会在很多时候搞得人头脑发涨,无可奈何。尤其是近两年来,卢多逊等人看中了他敢怒敢怨的脾气,与他勾结在一起,专与自己作对,所以要认真防备,善守自身。赵承宗这件事,真让他吃了一堑,长了一智。现在要做的,一是疏远赵光美,这个好办;二是对赵光义要若即若离,进退适度。退多了他会认为你没有用,进得多了他会怀疑你威胁他,这个尺度最难把握。这次陶白死在狱中自己立刻闭口不言,算是做对了。下一步他要考虑如何保护闾丘仲卿。

  李煜派人到汴京例行朝贡。按惯例,使臣见过天子之后,要拜望当朝宰相和重臣。这两天赵普的热渐渐退了,精神清爽了许多,所以在自家府中西厅设宴,款待来使。

  这次李煜派的是胞弟李从善和中书舍人张洎。二人与赵普见过礼,命侍者从车上搬下一个酒坛,口称礼物甚薄,请赵普笑纳。酒宴间张洎几次向赵普示意自己带来的是江南名酒,请赵普闲时自己品尝,无须宴客,又说如果赵普感觉味道醇厚,以后还会再送。

  送走李从善和张洎,赵普回到房里,刚想歇息,院吏忽报:

  “皇上驾到!”

  赵普慌忙迎出来接驾,赵匡胤步履生风地走了进来,阎承翰等侍从随在身后。赵匡胤朝赵普招了招手,问道:




  “病好些了?”

  “谢陛下亲临寒舍,臣受宠若惊。臣明日即可入朝。”

  “丞相是太累了。”赵匡胤到赵普家里从来十分随便,前两年还喊赵普的夫人为“嫂子”呢,直到近来才改称“赵夫人”。“明日就能入朝?好啊。国家事多,有劳丞相,朕甚不忍。”

  “臣万死不辞!”赵普高声说道。

  赵匡胤脸上露出笑意: “为贺丞相康复,朕想与你共饮几杯,边饮边说话,如何?”

  凭着直觉,赵普知道赵匡胤今天来此会有重要的话对他说,忙道:

  “刚好唐国使者今日送来一坛好酒,还没开封,陛下可尝尝鲜。”说完,又开玩笑地补了一句:“皇上该不会认为臣在收受贿赂吧?”

  “区区一坛酒,也是外交往来嘛!”

  赵普一边安排家人准备重新摆宴,一边对阎承翰说道:

  “有劳公公先开坛闻闻酒香。”

  阎承翰费了半天劲,才把封了数层的酒坛打开。他愣住了,惊愕地看着酒坛。

  “启禀皇上!”阎承翰道。

  “怎么了?”赵匡胤问了一句。

  “请皇上过目,臣不敢再动!”阎承翰起身弓腰退了几步。

  赵匡胤和赵普一同走到酒坛前,只见坛中装的并不是酒,而是满满一坛瓜子金。什么叫瓜子金?说来也没什么稀奇,就是产于南方沟涧中的金粒子,因其形如南瓜子,所以人们俗称为瓜子金。这种金未经熔炼,是淘金者从沙石中直接拣取的,其成色却往往比炼过的金更精纯。

  赵普一惊不小,头上的汗冒了出来。他偷瞥了赵匡胤一眼,见赵匡胤正注视着自己。糟糕透了!赵普心中暗骂李从善和张洎。如今这么大的把柄直接落在了皇上手里,要洗清自己比登天还难!赵普啊赵普,聪明一世的人,怎么今天办了这么一件糊涂事!

  他感到眼前有些发黑。

  赵匡胤环视从人,指着坛子说道:

  “你们都看见了吧?这些伪国什么事干不出来?竟然收买朕的宰相!朕就是没都看见,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个个都不会空手来见大宋的高官!”

  赵普吓得腿都软了,双膝跪下:

  “臣死罪!臣死罪!”

  赵匡胤亲自上前将他扶起,又说道:

  “丞相何须如此,今天是朕无意间给你难堪了。”

  “陛下!”赵普流出了眼泪。

  “依朕看来,唐国也好,吴越也好,北汉也好,都是枉费心机!大宋朝的事,岂是由几个书生说了算的?”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赵普的心又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赵匡胤看出了赵普的惊慌与狼狈,不由笑了起来:

  “丞相,以后再遇此等事,替朕把方才那两句话告诉他们,让他们把钱留下自己花吧!今天朕只是来与你喝酒谈天的。怎么,府里没别的酒了?”

  “有有!”赵普忙站起来命侍人后院取酒,西厅的宴席也准备好了,是很简单的几样小菜。

  “陛下宽仁厚德,臣没齿难忘。知臣心者,惟陛下也!”

  “说哪里话!你我君臣十几载,朕会让这点瓜子金弄昏了头?”赵匡胤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朕今天想对你说的是: 朕把你累成这个样子,竟没想到要找个替你分担重任的副手,于心有愧呀!要不是前些日子数位大臣上书体谅丞相,朕还想不起这事呢!以后就好了,朕已经传旨给蜀中的吕余庆,让他急速回朝,担任你的副职,丞相以为如何?”

  赵普真不明白今天撞上了什么灾星,这坛瓜子金搞得自己一阵狼狈,好在皇上没表示出追究的意思。嘭嘭乱跳的心刚揣回去,又蹦出来个吕余庆。这分明是皇上担心自己权势太重,把吕余庆抓过来放在自己身边,一是分权,二是监督!看来此前是太过自信了,也太低估了这位皇帝的心计。如今弄个武人来,不也印证了他刚才说的书生无用吗?

  “丞相以为吕余庆这个人如何?”

  吕余庆这个人如何?呵呵,能说不称宰相之职吗?赵普此时心中的酸涩,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天下没有离他不行的人。自己总以为是大宋开国第一功臣,总以为替大宋的稳定筹划了良策,就成了大宋离不开的人了。赵普啊赵普,你好糊涂!就算皇上对此认同,他把宰相的位子给你坐了八年,也算对你不薄了。其实宰相是人人当得的,千万不要相信舍我其谁那一套!好在今天赵匡胤给自己留了很大面子,也可以说是恩德吧,总之他仅仅是在自己这个耍惯了威风的宰相身边安插了一个副职,自己有什么话说?知足吧!





第三十九回 李穆收买郭无为

  就在赵匡胤与众臣议论是否出兵河东时,北汉内部也发生了很多变故。其主刘钧病亟,临终前想把皇位传给养子刘继恩。他与宰相郭无为商议此事,郭无为顺口说道:

  “继恩品行端方,为人仁孝。可惜性情软弱,怕不是济世的大才。”刘钧还没来得及再议此事,便一命呜呼了。众将臣都知道刘钧有此遗嘱,于是拥立刘继恩即了帝位。没几天,刘汉忠把郭无为的话告诉了刘继恩,让刘继恩将郭无为杀掉。刘继恩心中虽然十分不快,但


想到因为这么几句话就杀死宰臣,于心不忍,此事便搁置下来。不想郭无为闻知了此事,忙命将军侯霸荣先行下手。侯霸荣领命后,寻个机会,将刘继恩杀死在暖阁之中。刘汉忠闻变,知道此事必是郭无为所为,于是下令全城戒严,要捉拿侯霸荣为证。郭无为是个行事极为缜密的人,他早料到会有兵变,于是先刘汉忠一步将侯霸荣等十来个人统统杀死灭口。刘汉忠抓不住郭无为的罪证,心中虽恨,也只能暂忍下来。不想郭无为却乘此机会软硬兼施,裹挟将帅臣僚共同拥立了太原尹刘继元为帝,这也是北汉历史上最后一个土皇帝。

  说起这个郭无为,也颇有些来历呢。此人早年在武当山为道士,后周郭威为帝时,曾想把他留在自己帐下,不料被人谗间,郭无为只好拂衣北上,隐居在太原郊外的抱腹山中。刘钧即帝位后,听说此人甚有才干,于是像刘玄德三顾茅庐一样把他请到了朝中。由于刘汉忠专权,郭无为与他一直貌合神离。他知道刘汉忠与刘继恩过从甚密,所以才在刘钧面前反对刘继恩继承大统。这还算是夙怨,如今又与刘汉忠结下了新仇。

  赵匡胤得到这个消息,认为这是攻打北汉的大好机会,找来吕余庆和曹彬、党进。吕余庆是刚刚回朝担任副相,由于张永德坚执不肯就枢密使之位,赵匡胤命吕余庆暂时兼任此职。

  “陛下。”吕余庆最先开口。“新旧交替之时,最为可乘之机。既然北汉将相不和,我们不妨用离间之策收买一方,使其矛盾加深,这样一方面可使其一方为我所用,另一方面可使其鹬蚌相争,自相戕残,我则坐收渔利,必成大事。”

  赵匡胤频频点头,说道:

  “闾丘仲卿给朕提了个醒,看来,许以高官好爵,便可以瓦解离间其君臣。刘汉忠不是许诺闾丘仲卿枢密副使吗?如今朕也要许给郭无为三品高官,各位以为如何?”

  曹彬连连称妙,并建议除许给郭无为三品之外,再给他一些空名告敕,任其随意委命属下,这样做会使郭无为再无疑虑。

  党进也觉得此计甚好,可惜自己连话还没来得及说,事情就定下来了,只好说了句笑话自我解嘲:

  “陛下心太偏了,末将随陛下南征北战,身上的伤也有几十处了,还没捞到三品呢。末将替郭无为先向陛下谢恩了!”

  众人又议论了些调整兵力及粮草供应之事,定下此次出征,由潘美、党进任主帅,便退去了。

  这次派到河东与郭无为接洽的是李穆,名义上是为刘继恩助葬,以示宋朝并无觊觎之意,所以带去的财宝礼品足足装了两三车。由于这是一次正常的外交行动,并没有引起刘继元太多的怀疑。不过李穆临行之时,赵匡胤专门嘱咐他要速去速回,因为北汉周围的潞州、晋州和真定府都在整训军伍,时间太久,怕刘继元、刘汉忠有所察觉。

  李穆飞车来到太原,拜见刘继元后,便私访了郭无为。郭无为见到赵匡胤给他的亲笔诏命,显出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与李穆约好: 宋朝大军一到,便力劝刘继元投降,在此之前,他可用那四五十道空名告敕劝服不少大臣。惟独对刘汉忠,一时还想不出用什么办法对付他。此人精明过人,郭无为曾几次想暗杀他,都无从下手。

  一切办妥,李穆返回汴京。赵匡胤听罢李穆的奏禀,即命吕余庆、曹彬、党进等驰往军中,准备大举进攻,击其不备。大名府潘美早已在井陉口集结军队,只等赵匡胤一声令下。此次攻打北汉,赵匡胤还特命袁彦耀兵于晋州,以威慑北汉南部诸州;党进独率一路由潞州直捣团柏谷,到太原城下与潘美会师。

  后宫的宋皇后又找了赵匡胤一点小麻烦。其实她早就想对赵匡胤说,只是赵匡胤十天里要召幸花蕊夫人八天,偶尔来到自己宫中,也是来去匆匆,没有细谈的机会。这一天赵匡胤命王继恩来宣宋皇后,宋氏估计今天赵匡胤高兴,备下了一箩筐话要向他倾诉。她匆匆来到赵匡胤寝宫,见罢礼,远远坐在赵匡胤的对面。

  “皇后过来坐。”在榻上斜倚的赵匡胤招呼她。

  宋皇后这才款步移到榻前,侧身坐下。烛影里,赵匡胤见她眼里噙着泪,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宠幸了花蕊夫人,而使她遭受冷落心里委屈的缘故,稍带歉意地问了句:

  “怎么,不高兴?”

  宋皇后感到赵匡胤的臂膀已经搂住了自己,便顺势歪在他怀里,说道: “官家错了,臣妾是见了官家高兴得流泪。”

  男人最受不得这种旖旎,赵匡胤虽是皇帝也不例外,他本来平静的心一下子被这句话哄热了,把宋氏更紧地搂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亲了好几下。

  宋皇后被这久违的亲昵弄得发颤,忍不住哭出声来。赵匡胤清楚这哭声里不乏她说的“高兴”,但也含着些又酸又苦的“不高兴”。女人嘛,尤其是后宫里的女人,谁也不会例外。在赵匡胤心里,宋皇后颇有她的动人处。花蕊夫人入宫之前,他大部分时间是与她在一起度过的,而对薛昭仪,他更多的是敬重。薛昭仪为人太大气,大气得不像女人,倒像个朝臣。日子一久,赵匡胤渐渐觉得这种气度和胸襟,在床笫上一点用处也没有。

  他又亲了亲宋氏的小嘴,轻声说道:

  “朕知道最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些,可朕决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和花蕊夫人在一起时,就觉得心里宁静如水,清爽得很;和你在一起时豪情激荡,像是在指挥千军,痛快淋漓。朕为国事操心太多,需要花蕊夫人那样的清爽。”




  宋皇后静静听完,好一会儿,突然问赵匡胤:

  “官家,你看臣妾的脸色是不是有些蜡黄?”

  赵匡胤捧着她的粉项,借着烛光看了看,有心逗他:

  “嗯,像黄树叶子。”

  宋皇后又问: “官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赵匡胤不吭声,等着听她的解释。

  “大凡女人,夜晚时血脉通泰,白日里就神气清爽;血脉时时通泰,面色就红润亮泽。臣妾近些时一到夜晚就独对孤灯,天长日久,脸色不干黄才怪!”

  “是吗?”赵匡胤明知她在耍赖,故意说道:“朕的感觉竟然和你如此相通,在花蕊夫人那里平静久了,也想通泰通泰呢!”

  宋皇后说了句: “官家,今晚别再提花蕊夫人,说说臣妾吧!”把头使劲往赵匡胤怀里扎。赵匡胤把她抱起来,一扭身扔在锦被之上。

  “官家!”宋皇后百般娇嗔地说道:“臣妾等你,等得脸都焦黄了!”

  这一刻,赵匡胤果然把花蕊夫人丢在脑后,翻天覆地地通泰了一番。宋皇后坐起身来,整了整胸前的绣花肚兜儿,又挽了挽遮在脸前的乌云,神秘一笑,问赵匡胤:

  “官家累坏了吧?”

  “嗯,很累。”

  “想睡了?”

  “朕是有些困倦。”赵匡胤恢复了一些精神,又伸胳膊来搂宋皇后,大概是想与她相拥亲昵。宋皇后顺势躺下,伸出手在赵匡胤腋窝处轻轻一挠,赵匡胤激灵了一下,把宋氏小手摁在底下。“你看你,方才还有皇后的仪范,这会儿可一点儿都没有了!”

  “官家真想让臣妾有仪范、说大事?”宋皇后接口说道。“那好,官家听着,臣妾现在重整仪范,与官家议论家国要事。”

  赵匡胤觉得好笑,看她还胡说什么。

  “官家,臣妾问你,掌理天下,何为根本?”

  赵匡胤答道: “仁爱为本。”他本想宋皇后会说出“那就该多给我爱”之类的话,不想宋皇后却说:

  “臣妾以为,储嗣才是根本!储嗣定则人心定,储嗣不牢则人心易摇!”

  “储嗣?”赵匡胤的睡意被宋皇后的话搅掉了一半,她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话题?的确,自从杜太后故去,留下那句“匡胤上仙时如果皇子太小,就把皇位交给弟弟光义”的遗言,他一直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立太子的事,因为他无法知道自己丢开天下时皇子能否成人,先立了太子,万一自己有所不违,岂不违背了当时的誓言?所以他想等到德昭、德芳长大成人后,再择其优者立为储君。前两年宋氏执意把德昭收为己子,她母子的关系已是天下臣民都知道的事了。现在她提起储嗣,显然是想让自己把德昭尽早立为太子,她这个未来的皇太后就稳如泰山了。

  “朕现在壮得像头牛,急着立太子干吗?”赵匡胤一本正经地说。“再说德昭还小,看不出什么气象,等几年再说吧。睡!”

  “德昭温厚仁爱,在德芳面前很有大哥的样子。官家没听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话吗?”

  赵匡胤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德昭温厚仁爱,这一点很像自己,他感受是很深的。他也曾想过德昭能否继承大统的事,但总觉得要坐稳龙床,仅有温厚仁爱远远不够,还需要有把握全局果断决策的能力,更需要一点狠劲儿,否则偌大乾坤怎么能拨转?倒是德芳,虽然比德昭小几岁,却显得比德昭诡谲些,遇事总能想出些小点子。当然,孩子都会变,看将来怎么变吧,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

  “官家怎么不说话?”宋皇后撒起娇来。“臣妾不让你睡!”

  “好了好了,明天再说。”

  “明天?明天臣妾又见不到官家了!”宋皇后逼了赵匡胤一句,接着说:“官家是个狠心的皇帝,就算臣妾没有面皮,难道连贺皇后也忘在脑后了?贺皇后在天之灵也在祈盼着呢!”

  这句话果然厉害。贺皇后是赵匡胤的结发之妻,是个贤惠女子,又是个无福的女子。她再多活上一年,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宋皇后了。建国之后,赵匡胤颁的第二诏便是尊她为皇后,让她在九泉之下享受这份荣耀。尽管他与贺氏的婚姻生活平平淡淡,甚至那十来年里,相聚一起的日子都十分有限,但那份纯真的情感,时时让他回味。贺后一共生养了两女一男,德昭是她最钟爱的孩子,为了对得起贺氏,他真要认真考虑一下宋皇后这番话。可是建储是国家重大之事,又岂能在床帏之间定夺?

  “臣妾想的是大宋基业,想的是贺皇后的遗愿啊!”

  这句话赵匡胤倒不以为然,因为大宋基业和贺氏遗愿更多应该由自己来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谢宋氏的提醒。骤然立嗣不太可能,但可否让德昭就傅出阁,并给他封爵?

  什么叫就傅出阁?就是皇子稍长成人,让他在师傅的教导下学习经术和学识,称为就傅。出阁是让皇子不再鞠养于宫中而独立生活,标志着皇子成人。赵德昭虽然还没到出阁的年龄,但生来老成,也不妨让他提前出阁。按照礼法,皇子出阁就要封王,赵匡胤担心这样做会引来朝臣的非议。又想让德昭逐步渐进,晓得成人的艰难。考虑很久,打算先授他一个贵州防御使。

  宋皇后原本就是以进为退,她听完赵匡胤的想法,实际上已心满意足,却撅起小嘴,说了句:

  “官家把名器看得这么重,太小气了!”

  为赵德昭封爵的诏书是卢多逊写的。卢多逊近来心情颇佳,因为他觉出赵普已经受到了


皇上的猜疑,他儿子赵承宗闯了祸,让他在群臣面前丢了脸。不想这家伙不懂冲退,反而迁怒于赵光美,听说他还在皇上面前说光美的坏话,惹得皇上一肚子不高兴。更有意思的是,卢多逊无意中从阎承翰那儿听说了瓜子金的事,于是想到可以再利用光美打压赵普的威风。几天之后,他借散朝寒暄之时,把赵普收受贿赂的事告诉了光美,又故作愤然之态,说德昭这样的小孩子都授了防御使,那光美怎么不该封王?如今贤王之称只是大臣们的一片心意,贤王并非真王,现在落得与德昭同等爵级,真是岂有此理!

  赵光美气冲冲地回到家中,夫人潘氏走过来问道:

  “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又受什么委屈了?”

  赵光美也不理她,只是独自叹气。

  “我就见不得你这般模样!”潘氏声调高了起来。“一点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还贤王呢,贤在哪里?”

  受了潘氏这一激,赵光美霍地站起,瞪着眼睛嚷道:

  “你一个妇人,懂什么贤不贤!说本王不是男子汉,本王今天就要做一回男子汉让人看看!”

  “这就对了!”潘氏反倒平和下来,问光美:“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赵光美把卢多逊的话重复了一遍。潘氏听罢,睁着杏眼恨恨地说道: “赵普凭什么敢跟我们作对?不就是仗着皇上还宠着他嘛!这个糊涂皇上,不宠自家人反倒宠外人,真不知他是什么心思!”停了停,又问光美:“你得跟他对着干呀,要不然咱们反倒成了软柿子了!”

  “软柿子?哼!”赵光美气呼呼地说。“本王就拿软柿子砸他赵普的软肋!看究竟是柿子硬,还是他的肋巴骨硬!”

  赵光美所说的赵普软肋,就是那坛瓜子金。他专门到赵匡胤那里去告赵普贪赃,不想反倒挨了赵匡胤的训斥,这使他大为气愤,悻悻地回到家中。

  “又怎么了?”潘氏一看这情景,就知道这一回光美没占上风。

  “皇兄对赵普的事不以为然。”

  潘氏并不知道赵普早已把那些金子交到了封桩库,自以为是地为光美分析:

  “皇上的话也别全信,他嘴上说惩治赃污,不过是说给臣民听的。你想想,哪个皇上会说鼓励赃污啊?他现在还用得着赵普,再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对!”赵光美反驳道。“赵承宗不就被判罪了嘛,皇兄还是反对赃污的。”

  “赵承宗的赃污不就是赵普的赃污吗?傻瓜,治了赵承宗洗白了赵普,不过是用苦肉计堵别人的嘴罢了。”潘氏依然振振有词。

  赵光美觉得夫人的话有些道理,赌气说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学学赵丞相!”

  他把门客阎怀忠叫进来,吩咐他去打听唐国使臣和吴越使臣住在何处,阎怀忠领命而出。

  “你问这干什么?”潘氏不解地问。

  “本王也跟他们要两坛瓜子金,看他们给不给!”

  赵普病愈后在做什么呢?第一,他时时留心着吕余庆的举止行踪,揣测此人对自己究竟能构成多大威胁。以前他从未与吕余庆共过事,如今同理国家政务,他希望吕余庆犯些过失,这样自己日后才能处在主动的地位。然而相处了一段时间,发现吕余庆对自己十分谦恭,凡事必报,而且更多的时间是在西府枢密使衙门里处理军务,对东府的事过问不多,不像是个揽权的人,这使赵普稍稍放了点心。第二,他还有两件事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一件是要保护好闾丘仲卿。闾丘仲卿在开封府审过后,在赵普的建议下,又被送到大理寺最终判决。按照赵普的授意,大理寺判闾丘仲卿流放归州,永不叙复。

  为什么要把闾丘仲卿放到归州?因为赵普最信任的李符在那儿做官。他已先期派人密告李符: 此人乃朝廷要犯,务必看管妥当,不可有任何差误。李符心领神会,将闾丘仲卿软禁在归州西山脚下一个隐秘去处,那里有几间茅草小屋,还有个小小的庭院,闾丘仲卿在这里可以看书,可以养鸡养鹅,还可以钓鱼种菜,惟独接触不到任何人。另一件事,赵普琢磨了很久,但一直没有付诸实施,如今人们对此事已经麻痹,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

  他把天文局的苗训又唤进府中。

  “本相命你做一件事,此事务要干净利索,否则拿你是问!”

  “啥事啊?”

  赵普把声音压得很低,问苗训道: “还记得乾德初年本相让你护送柴宗训安置房州的事吗?”

  “记得记得。”

  “如今你还得跑一趟。你先到归州找到转运使李符,再把李符派给你的人带到房州柴宗训住处,此事就算完了。”

  苗训岂是傻瓜?就算是傻瓜也能听得出: 赵普终于想结果柴宗训的小命了!苗训跟随赵普数年,深知他的为人。说他是个狠愎小人?不是,因为他从不主动坑害没与他结怨的人。说他是个仁厚君子?也不是,有谁把他算计了,他可是睚眦必报,绝不手软的!那个大周皇帝柴荣,两次三番想要他的命,如今柴荣虽死,可赵普的怨气并没有出,他要把这股怨气撒在柴荣的后代身上。十年了,他还没忘这个仇呀!想到这里,苗训觉得脊梁沟里直冒冷气。

  “你在想柴宗训无罪,是吧?”赵普盯着苗训问道。“可本相问你,当年本相有何罪过?柴荣为什么要追杀本相?”

  不管赵普说的有理无理,苗训心里想的是自己该如何做这件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种选择: 接受赵普的指令。如果自己敢表现出一点点的不坚定,说不定今晚脑袋就要离开肩膀!他点点头,装出一副呆相,问赵普道:




  “小人只带路?丞相,我可不会拿刀哇!”

  “那用不着你。”

  “完事呢?怎么办?”苗训又问。

  “事完之后,你依旧回天文局去,替本相测测天象,卜卜吉凶。”

  苗训至今仍是条光棍,既无须准备什么,也无须向谁交待,第二天便骑上马,只身一人向南行去。昨晚他一夜未曾安睡,直到后半夜,才拿定了主意。主意一定,心情倒轻松下来。自从入宋后,他还没有单独一人出过远门呢。此时虽然春寒料峭,但一人一骑,颇有点悠然自得之意。只是他没有直奔归州,十几天后,神不知鬼不觉先到了房州。

  这里没人认识他,他骑着马在街市上遛了一圈,十年了,这个腹地小城依然敝旧,好像是被新朝遗忘的角落。他在一个小酒店里胡乱吃了些饭,看看天色向晚,又骑上马,朝城外一片丘陵地走去,柴宗训、符太后等人就住在丘陵隐显之处。

  远远地,他看见山坳里冒起一缕炊烟,于是顺着炊烟迤逦前行,那几间草屋赫然在目。茅篱小院里,他看见有人出入走动。院四周游走着几个穿皂衣的看护。

  回到客舍,已是掌灯时分,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先到州牢打听到当年转交柴宗训的那个姓莫的狱卒头目。又回到客店,揣上一包银子,趁着月色来到老莫宅前,幽灵般地在宅子四周转了几圈,才去敲门,此时已是月挂梢头了。

  “哪个?”院里传出一个粗犷的声音。凭着记忆,苗训还能分辨出这正是老莫的声音。

  “开门吧,我是你老弟。”

  “哪个老弟?”

  随着话音,门被打开,五大三粗的老莫出现在门前。苗训迅疾上前,一把拉住老莫的胳膊就往院里走。

  “你是……?”老莫还没弄清来人是谁。

  “进屋再叙。”苗训倒像主人,朝亮灯的房间疾步走进去。

  “俺老婆还睡着呢!”老莫气呼呼地说。“你!”

  苗训顺手抓起案上的烛台,放在自己脸前,对老莫说: “想起来了吗?京里来的老苗!”

  “啊哟哟!”老莫记起来了。“苗大人,怎么这么晚光临敝舍?”

  “我干的是阴间事,所以夜里来。”苗训把烛台放回原处。“还是个急事,所以才找你帮我一块干!”说着把银子往案上一放。

  老莫不知苗训此来何意,看见这么多银子,知道苗训不是开玩笑。

  苗训四处瞅瞅,对老莫说: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苗大人放心,这里没别人,屋里听不见。”

  “那好,我老苗今天带了个杀人的指令来,可我不想杀无辜的人,所以请你帮忙。”苗训悄悄地对老莫说。

  老莫怔了一下,问道: “要杀柴宗训?”

  “你比猴儿还精。”苗训伸了伸大拇指。“过几天,有人来杀柴宗训,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积这个阴德。你在牢里找个死囚犯,让他住到柴宗训那里,派人看好,有人来杀他,千万不要管,只装做不知道,等把人杀死后再报官,就没你的事了。”

  “苗大人的意思是先把柴宗训放走?”

  “此事由我来办理,你只把那几个看守打发好就行。”苗训说道。“虽然杀了人,也是他该死,找个该死的人替下个不该死的人,也算是件积善的事。”

  “那是那是。”老莫连连点头。

  第三天早晨,苗训又骑马来到草屋。几个皂衣见苗训前来,心领神会地相约往山里打猎去了。

  屋里只剩下符金环、柴宗训和一个使女。说是太后和王爷,衣着还不如当地的樵夫,脸上脏兮兮的,比起苗训送他们来的时候,完全不是一种风格了。符金环虽然只有二十几岁,看上去眼角已经起了皱纹。大概是对苗训还有些印象,她怔住了,喃喃地问了一句:

  “朝廷里来的?”

  听到符金环这么问,正抱着柴要走的柴宗训也停住脚步,吃惊地望着苗训。因为当年他只有七岁,不记得什么。

  苗训把马拴在篱上,朝两人招招手,示意让他们进屋。

  大概是在陋乡生活太久,两人都显得有些呆滞,相互望了一眼,跟着苗训走进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茅屋。

  “符太后,十年没见了。”苗训瞅着符金环,一句话把符金环说得流出了眼泪。

  “别哭!我有急事要对你说。你父亲现在洛阳,得了重病,你赶紧去看看,再晚就来不及了!”

  符金环顿时泪如泉涌,哽咽起来:

  “爹爹还活着?”

  “我可是好心好意来报信的,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来的。你得赶快走!”苗训把编好的一套话抖落出来,他相信符金环不会怀疑。“还有,郑王也随太后去吧,这地方太偏僻,一个人在这里有危险!”

  柴宗训愣了片刻,憨憨一笑: “符大人病了,和我有啥关系嘛!”

  “傻瓜,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只要跑到符大人那里,就安然无忧了。”

  “我才不走呢!”柴宗训没明白苗训的话。

  “你真是个木头脑袋!”苗训急了,指着柴宗训的鼻尖叫唤。“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一个劲在屋里跺脚,最后实在忍不住,说道,“实话告诉你们吧,过几天有人要来杀


你们!”

  声音虽然不高,把符金环和柴宗训吓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瞅着苗训。半晌,符金环才问了一句:

  “真的?”

  “唉,我怎么说你们才相信?我几千里地跑到这儿,就是想逗你们玩儿吗?你带着郑王和丫头从这山里往北逃吧,千万别走大路!”

  侍女慌忙到屋里去收拾东西,好像贼人马上就来似的。倒是柴宗训表现冷静,对符金环说: “太后,你只管走把,不用管我。”

  “什么话!我寻死觅活地来这里陪你,吃尽千辛万苦,为的不就是你吗?”符金环说着又哭起来。“人家要杀的是你呀!”

  柴宗训也流出了眼泪,说道: “我心里明白,所以才不想跟着太后,免得给你找麻烦。”

  苗训听罢此话,觉得有理,对符金环说:

  “现在事情已急,我看不如分成两路,万一有什么闪失,还能保住一头儿。大难将至,你们各自寻生路吧!”

  “这位恩人,我们跑了,你怎么办?”柴宗训问苗训说。

  “我?我本来就是个云游散人,朝廷给的那官儿对我来说就是受罪。从今以后,我就独闯江湖了。”苗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交给符金环。

  “苗大人,那你……?”

  “我嘛,我会看相,会算卦,会给人看阴阳宅。当初这宅子就是我替你们相的,安居了十年,不容易呀!”苗训说得很得意。

  符金环见苗训如此说,也横下心来,答应四人分成三路,各自逃生。可当她冷静下来时,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痛苦,生离死别,恋恋难舍。她不断地揩着泪水,把丫头叫出来,吩咐道:

  “做一锅饭,咱们最后吃顿团圆饭再分手吧……”

  她呜呜地痛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柴宗训像受了感染,突然跪倒在地,给符金环不住地磕头,也失声大嚎:

  “太后!太后!今天这一别,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啊,太后……!”

  “别哭,别哭了!”符金环想扶他起来,可怎么也拽不动他。“郑王,咱们还是先谢谢苗先生啊!”

  “太后,我不谢他,我宁可与太后一块儿被贼人杀死,死也死在一起!”柴宗训哭得更加伤心。

  “又说傻话了!我们都没有罪,凭什么要被人杀死?”符金环嗔斥柴宗训。“乖乖听话起来,我们一块儿给苗先生磕头。”

  这凄凄惨惨的场面一直在持续,煮菜羹的丫头也大声地哭泣着,只有苗训没有流泪,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幕,一直在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菜羹煮熟了,丫头盛了两碗放在桌上。苗训看那两只碗的边缘,都像被狗啃过一样。碗里绿糊糊的,是荠菜掺了一点点粮食,冒着清苦的气味。符金环给苗训递过一双筷子,歉意地说:

  “苗先生,饭食粗淡,凑合吃一点吧!”

  苗训接过筷子,看见丫头还站在那里,问她: “你怎么不吃?”

  丫头回答道: “没碗了,先生先吃,你们吃完我再吃。”

  苗训真有些饿,尽管是野菜羹,也顾不上嫌弃。刚吃了几口,发现符金环和柴宗训都没动筷,眼里含着泪,凝视着面前的碗。苗训道: “都快吃吧,还等什么?等死啊?!”

  符金环茫然扭头,问丫头说:

  “郑王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太后。”

  符金环起身,将方才苗训给的那包银子摊开,重新包成两包,将其中一包递给柴宗训。

  “我不要!”柴宗训固执地把手一甩。

  符金环也不强他,把银子塞进他的包袱里。

  该起程了。符金环和丫头往篱外走,柴宗训又嚎起来,死死拉住符金环的手,叫道:

  “太后,我想你。”

  苗训把柴宗训扯到身边,“啪”地朝他的后脑勺抽了一巴掌,叫道: “混账东西!”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人,不光掌心热辣辣的,心也猛跳起来。

  这一掌果然有效,柴宗训乖乖地放开符金环,哽哽咽咽地望着两个人渐渐消逝。






第四十回 刘汉忠突遭暗算

  也许是赵匡胤收买郭无为这一着果然奏效,此次攻打北汉出人意料地顺利。曹彬、党进所率的南路军从潞州出发,在团柏谷歼灭了三千守军,此后便势如破竹,不数日间,抵达了太原城郊。北路大将潘美奇袭井陉口,比党进所部晚到了两天。两支军队像铁钳一样扼住了太原。

  宋朝大军如神兵天降,着实让太原城里的君臣将校慌成了一团。新即位不久的刘继元召


集臣下在朝堂集议,商讨如何布兵抗敌。郭无为自以为刘继元是自己率群臣拥立的,说话管用,他偷眼瞅了瞅其他臣僚,奏道:

  “臣以为当今不是议论如何应战,而是议论是战还是降。”

  刘汉忠应声反驳: “郭大人是在蛊惑众听,臣以为此人当诛!”

  刚一开场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臣僚们开始窃窃私语。郭无为不屑地盯了刘汉忠一眼,冷笑一声,说道:

  “刘大人真乃不世之雄,我等钦佩之至!如今宋朝数万大军兵临城下,赵匡胤已开始将城外百姓往内地迁徙了,太原城危如累卵,就凭刘大人一枝长枪,能挑得动几万宋军吗?”

  “陛下!”刘汉忠高声对刘继元说。“切不可听信郭无为的胡言。大凡降国,其臣能获取很多好处,而其君则往往成为刀俎下的鱼肉。陛下看看荆南高继冲,如今缩在徐州当刺史;蜀国的孟昶,到汴京没几天就命丧黄泉,冤魂无归。陛下纵然不为祖宗基业想,也要为自己的身家性命想啊!”

  这几句话让刘继元刚刚发活的心又硬起来,他大声对臣下说:

  “刘将军说得极是。众臣百工只议抗敌,不准再提投降之事!”

  “陛下,臣以为郭无为是插在朝中的一杆降旗,此旗不拔,大臣们怎么能众志成城?”刘汉忠憋了很长时间的气,此时必欲置郭无为于死地而后快。

  郭无为也不示弱,奏道: “如今事急,臣请陛下倾听众臣之议,再做定夺。刘汉忠数年以来窃弄威权,逼杀忠良,如今又置我大汉臣民性命于不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以为该诛杀的是刘汉忠!”

  刘继元虽然觉得刘汉忠的话有些道理,但以太原之兵与宋朝相抗,也心里打鼓。他朝座下挥了挥手,说道:

  “众爱卿,朕虽然自有庙算,还想看看你们的意思。听朕明令: 言战者原地勿动,愿降者前行一步,朕今日决意听从尔等!”

  话音落下,众臣愕然,面面相觑,大都像脚底下抹了胶。偶尔前行一步的,左顾右盼一阵,又退回了原处。郭无为一见此景,伏地大叫:

  “陛下,臣僚们是慑于刘汉忠的淫威啊!望陛下明鉴!”

  “哈哈!”刘汉忠朗声大笑,说道:“郭丞相一向笼络臣僚,树立威权,如今反说本官有什么淫威,岂不是笑话!”

  “都不要再说!”刘继元朝阶下挥挥手。“既然众臣百工皆欲死战,朕意可决。当今正是同仇敌忾之时,不许再说哪个该杀一类的话!郭丞相,你意如何?”

  郭无为伏在地上又奏道: “臣一向为陛下谋算,不想今日陛下不听臣的忠言。既然陛下如此抉择,臣也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这就是了。”刘继元不想过于为难郭无为,见他话锋已转,说道。

  郭无为从地上站起身,一双老眼环视众臣,呵呵笑了几声:

  “众位,郭某欲率兵迎敌,哪个敢随我去?”

  立刻有两位将军朝他拱手: “末将愿往!”

  刘汉忠用挖苦的口气对郭无为说: “丞相不会率领两位将军去投降吧?”

  根据曹彬的指令,潘美、党进两军没有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扎下了营帐。刘继元、刘汉忠等人明白: 宋军用的是围困之术,想逼迫城中主动投降。曹彬之所以有此命令,还在于贯彻赵匡胤少杀平民的原则,不过这一着对死守太原的刘氏并无多大效果。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外天天在劝降,可城中并没有一丝一毫投降的迹象,原来太原的军队几乎全都控制在刘汉忠手里,这一点郭无为事先估计得太简单了。那日在朝堂上表示愿意跟随郭无为出战的两个将军,也是屡受刘汉忠的羞辱,才愤然背弃他的。

  潘美和党进都是急性子,早想攻城决战了。不过潘美比起党进来,还算耐得住些。趁着闲暇,他围着太原城转了好几圈,突然生出一个主意: 他发现城东南的汾水水量正多,更奇的是汾水河竟比太原城基还高,若能将城墙打个窟窿,城中必然为水所淹。他与曹彬商量此事,曹彬考虑到放水入城只陷其市肆街路,于百姓生灵并无太多伤害,于是两人定策,由党进率兵日夜佯攻,潘美之军则在太原城外挖掘沟渠。太原东南原本有座城门,后来被刘汉忠堵死,所以此处的砖门并不坚固。城中刘汉忠、郭无为等人虽然知道宋军在开掘壕堑,一是绝想不到宋军要引水灌城,二是宋军不断用将军炮轰城墙,难以分身,也就由他去了。

  十来天时间,宋军和汉兵虽然日日交锋,有攻有守,但伤亡都不甚重,而潘美这里却成果辉煌,城墙终于被炮砸裂,宋军将汾河水决开,滚着浊浪的汾水朝城中汹涌奔去。不长时间,太原南城便成了一片泽国。

  潘美本想等水势小了后再率兵攻城,出乎他意料的是: 城中人用惊人的速度把坍毁的城墙重新堵了起来。城中的兵力也有明显调整: 东、南两面城墙上增加了不少士卒,堆积了不少滚木礌石,若再攻城,死伤会比较惨重。曹彬认为: 围困已持续了一个多月,城里人已经疲敝之极,再坚持一段时间,城中绝粮,自会内乱。

  果不出曹彬所料,太原城中的存粮越来越少,契丹派来的援军被截在井陉口之外,忻州、汾州往城中送粮的队伍也都被宋军俘获,太原成了座名副其实的孤城。

  刘继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几天刘汉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问刘汉忠该怎么办。刘汉忠原指望契丹兵一到,其围自解,不想这次挞烈出师不利,遭到宋军伏击,死伤惨重,只好掉头回去了。契丹人不来,刘汉忠便计无所出了。这倒使郭无为逮住了理,他来到宫中,


冲口对刘继元说道:

  “刘汉忠不过是想借契丹之力罢了。此人与契丹一向交结甚密,陛下千万要留心才是!依臣之见,应派心腹之人盯住刘汉忠的行踪。”

  刘汉忠与契丹关系密切,刘继元并不怀疑,事到如今,他更感到孤立无助。瞅着眼前的郭无为,有点绝望地问道:

  “你能怎样替朕分忧?”

  “城中粮食已尽,臣要率兵出城,到介休去运粮进来。”

  “城外围得像铁桶一样,你能出得去吗?即使能出去,也回不来呀!”

  “臣请求陛下给臣一支硬军!”

  刘继元明白这话的意思,可刘汉忠掌握着最精锐的禁军,如果逼他交出军权,弄不好要出大乱子。郭无为的请求毫不过分,再不运粮,城里的兵民都要饿死了。他想了半天,说道:

  “朕手里还有几千精兵,都交给你,够不够?”

  郭无为算了算,连同那两位将军的兵,总共五千人马,也差不多。但刘继元所说的几千军队,指挥使却是刘汉忠的人,这一点让郭无为心中无数。他觉得要想带这些人出城降宋,还是十分危险。果然,次日傍晚率兵出城时,禁军冲杀在前,竟没有留给郭无为一个号令全军的机会,拼杀了一阵,又退回了城中。

  刘继元慌了,他让郭无为草拟了一份军书,说北汉数年来并无侵害大宋之举。如今城中之民已快饿死,请宋人暂且休兵,汉人愿赔偿大宋银、绢二十万两、匹,以补其军需之费。郭无为很快将军书写好,拿给刘继元看,并自请出城讲和。刘继元摇了摇头,说道:

  “宋人如狼似虎,你出得城去,还能回来吗?还是用箭射下去吧。”

  潘美、党进拿着箭书来到曹彬帐中,说道:

  “看来这一回刘继元真怕了。”

  曹彬笑笑说: “皇上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咋回答刘继元?”党进问。

  潘美想了想,说道: “末将倒有个主意。”

  “嘿嘿,说出来让你党老弟听听。”党进一听,眉开眼笑。

  “郭无为是个文官,心有余而力不足。末将这个主意,可以让刘继元左膀右臂全都折断!”

  “哦?”曹彬也很感兴趣。

  潘美很有自信地说: “此事颇为简单,咱们回他一封信,就说银、绢二十万不够,还得搭个人头才行。”

  “人头?谁的人头?”党进问。

  “禁军总帅刘汉忠!”还没等潘美开口,曹彬马上说道。

  三人相对大笑起来。党进伸出大拇指说: “妙!刘汉忠一除,汉人就完蛋了!这主意也得算上我一份儿!”

  潘美写的军书摆在了刘继元眼前,信上的口气十分严厉,说如果不把刘汉忠交出来,再围太原一年,管教全城再无噍类!前些天郭无为告诫刘继元要对刘汉忠格外留意,刘继元认为很有道理。这个刘汉忠,本来就不情愿拥戴自己,不过,因自己刚刚即位,还没来得及触动他。他曾听臣下说过刘汉忠想把自己出卖给契丹,然后自立为帝,所以对他一直是既用又防。刘继元还有个叫赵宏的心腹之臣,前几天他就命赵宏监视刘汉忠了。今天潘美又来了这么一手,这倒让他找到了向国人交代的理由了。

  刘继元决定接受宋军的要求,既缓了兵,又除了患,一举两得。但他并未将此事告诉郭无为,因为刘汉忠对郭无为戒心甚重,郭无为一掺和,事情反倒容易搞砸。

  赵宏是个有些城府的人,平时虽与刘汉忠交往不多,但没有公开与他顶撞过,私下的矛盾也不算深。刘汉忠呢,从来没把此人放在眼里,也就谈不上对他存有什么戒心。这一天刘汉忠正在郁闷,赵宏请他去府上饮酒,并说有些军情要与他商议。刘汉忠没有多想,带着两个贴身军校来到赵宏府中。

  “军情急如星火,赵大人请刘某饮酒,哪儿来这份闲心?”刘汉忠大嚼几口,不经意地问道。“赵大人,有什么军情要与本帅商议?”

  “宋军围城如此,国家危亡就在旦夕,赵某心中甚急,想请刘大人提携一二,也好找个安身立命的去处。”赵宏有些谄谀地说。

  刘汉忠听出赵宏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

  “赵大人也知道契丹挞烈元帅与我相交极厚,契丹主耶律璟也敬我三分。不过此次宋军来势太促,竟把挞烈的军队截在境外。唉,天公不作美呀!”

  这话的意思是他刘汉忠在契丹有势力,只要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他投身契丹,北汉不亡,也是他刘汉忠的。亡了,他刘汉忠就到契丹去,照样做高官!

  “赵某明白。”赵宏慢饮了一口。“依刘大人看,宋军还能围多久?”

  “皇上不是写了求缓兵表了吗?用不了多久,宋人就会罢兵。”刘汉忠十分自信地说着,笑了一声。“赵匡胤是个傻蛋,一副假仁假义的腔调,说什么不许多杀平民百姓。本帅就是摸准了他的脾气,坚持不降。城里兵民混杂,他既不想杀百姓又想夺城池,可能吗?你想打狼,我偏把一群羊放在前头挡路!郭无为哪懂得这些谋略?”

  “呵呵呵呵!”赵宏也随之大笑一阵。“刘大人,请!”端起杯向刘汉忠敬酒。“不过刘大人,赵某听说宋军罢兵还有个条件,就是除了银、绢之外,还要个人!”

  “要个人?谁?莫非是本帅?”刘汉忠并未惊慌,瞅了赵宏一眼。

  “正是。”赵宏倏地起身,把手里的酒杯往地上一摔,一二十个士卒破门而入,将刘汉


忠捆绑起来。

  刘汉忠也不挣扎,大笑数声,对赵宏说:

  “赵大人,走吧!”

  赵宏喝令士卒们将刘汉忠押出府门,谁料开门一看,门前足足站了上百校卒。赵宏大惊失色,再想关门,来不及了。门外的校卒一拥而入,反而把赵宏等人围了起来。

  “你们想谋反?”赵宏怒喝道。

  “赵大人,是你想谋反,怎么倒打一耙呀?”刘汉忠狞笑着盯住赵宏。“这些都是本帅的兵,他们知道赵大人心长歪了,没办法,才来搭救本帅。”

  赵宏冷笑一声: “刘大人高兴得太早了点!”说着,门外又冲进一群人来。把里面的人团团围住。

  原来刘继元知道刘汉忠狡诈,不是能轻易制服的,故而另派心腹人等暗中窥测,以备万一。若不是多此一着,后果不堪预料。

  这一天,曹彬等率军在太原北城门外陈列士伍,只等刘继元将请求罢兵的书表和刘汉忠送到军前。不大工夫,城门洞开,刘继元亲自带着郭无为等几个大臣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辆槛车,车上的刘汉忠被一团白布堵住了嘴。

  河东大捷,晋州备兵的袁彦也回到了凤翔府。他估计近期朝廷未必能让自己回曹州,因为姚内斌之死,伊审征被歼,西北人心不稳,总该让他这个老将军待在这里镇一镇邪气吧?大概是上了几岁年纪渐渐收心的缘故,离开曹州这几个月,他还真有点思念钏儿。来之前听钏儿说怀上了自己的孩子,他十分高兴,因为他混了大半辈子,还没混出个子嗣来呢。他在凤翔安顿好士卒后,便派属下到曹州接钏儿来西北居住。不想派去的人空手而归,说钏儿已经离开曹州许久,如今究竟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只打听得她是和仇二狗两人一同离开曹州的。

  钏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到底去了哪儿?这还要从袁彦开赴西北时说起。

  原来仇二狗早就惦记上了钏儿,只是自惭形秽,又有袁彦那个煞神,所以嘴巴馋死也不敢沾腥。朝廷宣召袁彦去讨伐西北叛将,仇二狗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说不定还会死在西北,便开始动脑筋了。几天之后,他想出了个好主意。

  “夫人,听说曹州又闹起盗贼,比上回还厉害。你看看,袁大帅刚走,这些贼寇就张狂起来,真了不得!”仇二狗找个后晌跑进钏儿屋里,一口气说了半天。

  “我在曹州这些年,盗贼一直没断,不打紧的,过一阵袁大帅回来,自然就会清静。”钏儿不以为然。

  不想仇二狗却煞有介事,又絮聒道:

  “夫人说得轻巧呢!小的听说盗贼们恨透了袁大帅,早就想趁袁大帅离开曹州时,来劫持夫人呢!”

  钏儿一听这话,真有点害怕了,脱口问了句: “真的?”

  “这还假得了嘛?小的都快吓死了!”

  钏儿毕竟是个女人,被仇二狗这么一咋唬,惊得发了半天呆。仇二狗见状,双手直拍自己的屁股:

  “夫人快点儿收拾收拾吧,小的护送夫人到京城躲一躲,在那儿候着大帅。”

  “那,那……”

  “咳,别这了那了,小的把马都备好了,夫人快收拾,今晚就走吧,万一出点儿差错,小的可吃罪不起呀!”

  钏儿心里嘭嘭乱跳,没了主张,真的去收拾橱中的衣物首饰。忙活了半天,扭头问仇二狗:

  “带多少人去?”

  “这日子里还敢带人走?那不等于给盗贼报信儿吗?”仇二狗显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钏儿觉得有理,“哦”了一声,把包袱系好,又到橱里拿出一包银子交给仇二狗,说道: “收好,到京城还得用呢!”

  “哎哎!”仇二狗爽快地答应着,不时偷偷看钏儿几眼,口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几匹马?”钏儿又问。

  “就一匹呀。夫人放心,夫人只管骑在马上,小的给夫人牵马就是了。”

  钏儿忐忐忑忑地挨到天黑下来,正焦急时,仇二狗轻轻敲了敲门。

  “快进来!”

  仇二狗见钏儿穿戴齐整,包袱也已拎在手里,忙说: “夫人,走吧!”

  “你认得路吗?”

  “小的跑京城好几趟了,还能不认得路?”

  月色很淡。仇二狗轻手轻脚地把钏儿扶上马,出了府门,守门人见是仇二狗,连问也不敢问一句。这一夜仇二狗果然辛苦,牵着马走了二三十里。钏儿有些困倦,在马上不住地打盹,仇二狗瞥见,问了一声:

  “夫人,要不小的在你身后扶着你睡会儿?”

  钏儿有些过意不去,无奈困得难受,便答应了。仇二狗翻身上马,紧挨着钏儿坐在她后头,他顿时觉得浑身酥麻,心里火烧火燎的难以抑制,不过还是咬着牙,连碰都没碰钏儿一下。走了一程,钏儿消了困意,对仇二狗说:

  “你下去吧,机灵着点,千万别迷了路。”

  仇二狗答应一声,果然下了马,一直走到天色微明,才在一个小镇上停脚,找间客舍歇下。不等钏儿吩咐,他就去叫了饭菜。吃过之后,躬身问道:

  “夫人,还赶路吗?”

  “我有些困倦,想睡一会儿。”




  “是是,夫人哪儿受过这罪呀。”仇二狗毕恭毕敬,陪钏儿来到楼上。“小的在廊子里候着,夫人醒了就叫小的。”

  钏儿感到已经逃出虎口,心里松弛下来,这一觉直睡到红日当头,才睁开眼,懵懵懂懂地叫了一声:

  “二狗。”

  “二狗!”钏儿提高了嗓门。

  仇二狗“哎哎”答应着跑了进来。“小的也困极了,趴在廊子上睡过去了,夫人千万别生气!”

  钏儿下了床,说了句: “难为你!”又问:“出曹州多远了?”

  “有六七十里了。”仇二狗答道。“夫人,咱们继续赶路吧。”

  这一晚歇宿的又是个小镇,一夜无话。次日清早起来,两人继续前行,直到午后,钏儿才问了一句:

  “离京城还有多远啊?”

  “快了。”仇二狗含糊其词。

  “二狗,我怎么觉得是在往东走呢?”

  仇二狗干笑了一声,说: “夫人大概是迷了向吧?曹州往东哪有这么宽的官道啊!”

  天色晚时,二人来到一个县城,钏儿认得几个字,见破旧的城门上写的是“虞城”两个字,记在心里。仇二狗找了客栈将她安顿好,她又问道:

  “二狗,虞城离京城还有几程?”

  仇二狗不再出屋,把屋门闩好,回到钏儿面前,双膝跪下,说道:

  “夫人恕小的大罪!”

  “这话怎么说?”钏儿的心一下收得紧紧的,她明白自己已经落在仇二狗手里了!瞅着地上这个奴才,她觉得眼前像真的卧着一条恶狗,不禁往床里缩了一下。

  “夫人,小的爱慕夫人不是一年两年了。如今袁大帅西征,小的深知他此去肯定会死在疆场,为国捐躯,剩下夫人青春年少,小的不照顾谁来照顾?所以骗了夫人,想和夫人远走高飞,做对长久夫妻。夫人啊,二狗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钏儿感到一阵阵恶心,她后悔怎么冒冒失失就跟着这个无赖出了曹州。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使唤的人。这个疯子,胆也忒大了些,竟敢拐带当朝大将军的妻子!可她又意识到: 如今袁彦不在自己身边,她只不过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弱女子而已,此时此刻,仇二狗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杀死,袁大帅的刀再锋利,也不可能架在仇二狗的脖子上!

  “夫人,小的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夫人要是不允,小的就一头撞死在你眼前!”

  钏儿经过一阵极度的慌乱,渐渐冷静下来。现实已经不可能改变,她只能尽力和仇二狗周旋,慢慢寻找机会脱身。

  “二狗,你真不算个男人!”

  “夫人,小的固然比不得袁大帅……”

  “呸!”钏儿打断仇二狗的话,狠狠地啐道。“你也配和袁大帅相提并论!”

  “是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仇二狗嘴里虽然这么说,但钏儿从他一瞥一瞥的目光中,感触到一股凶气。她现在既要从气势上压倒仇二狗,又要护好自己。

  “我是说,你心里既然早有了我,为什么我从来没觉出来?”

  仇二狗露出大牙呵呵干笑了两声,站起身来,揉了揉双膝。“夫人,我哪儿敢跟袁大帅较劲儿啊,不过袁大帅已经老了,小的能天天哄你高兴啊!”说着,朝钏儿床前走了两步。

  “你规矩点!”钏儿厉声说道。“再不规矩我要叫了!”

  “夫人叫什么?”

  “叫你拐带强奸,让官府扒了你的皮!”

  仇二狗又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叫什么也没用,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拿出一张纸展在钏儿面前。“如今咱们是夫妻呀,这是婚书!”

  钏儿心中叫了声苦,她知道仇二狗早已把心思用尽,要找他的破绽,是不大容易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贼囚!”钏儿心里骂道。她真想杀了仇二狗,可现在她除了纤纤一双玉手之外,什么都没有!

  仇二狗凑了过来: “从今日起,小的就和你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钏儿绝望地闭上眼,忍受着仇二狗的脏手摸自己的粉项,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脖子上掉了两条毛毛虫,想哭不敢哭,想叫叫不出,只能憋住气强忍。可今晚她却忍不过去,她感到自己也是个人,不能由着这畜生肆意侮辱。

  “二狗。”钏儿睁开眼睛,朝旁边看了看,见客舍窗前的桌子上放着自己的包袱和仇二狗的行李。

  “夫人,叫小的亲你了?”

  “木已成舟,只能怪自己命苦了。不过从今往后你得好好伺候我。”

  “那还用说嘛!”仇二狗高兴得直耸肩。

  “你得给我打水洗洗呀!”

  “好嘞!”仇二狗手舞足蹈。“莫说是打洗脚水,就是让小的喝夫人的洗脚水,小的也心甘情愿!”

  仇二狗刚出屋门,钏儿便蹿下床,她想打开窗子跳出去,不料那窗子竟然是钉死的!她正急得不知该怎么办,猛可里看见仇二狗的包袱里露出一个刀尖!她来不及多想,飞快地把那柄短刀掣出来,藏在枕下,刚爬上床,仇二狗便端着水回来了。

  钏儿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显得很慌乱,努力地平息着情绪。好在仇二狗已经色迷了心窍,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

  “夫人,小的给你洗脚。”

  钏儿没有违拗,把脚伸进了盆里,仇二狗果然为钏儿洗起来,边搓边念叨:




  “夫人的小脚儿真秀气,真秀气。”

  钏儿心里暗笑: 这个混账东西,只见了女人一双脚就心摇神荡了!趁仇二狗出去倒水的工夫,她又把枕下的短刀往里头掖了掖。

  仇二狗进了屋,嬉皮笑脸地凑近钏儿:

  “夫人,让我亲亲你的红脸蛋吧。”

  钏儿虽然很不情愿,但不想一开始就把事情弄僵,她没说话,只把眼闭上,随后感到仇二狗的手已经扳住了自己的双肩,脸上像贴了层马粪,黏糊糊臭烘烘的,她真想伸手把它打掉,不想这马粪越贴越紧,片刻间,她的全身都被压在了床上。

  “仇二狗!”钏儿大叫了一声。

  “夫人!夫人!救救小人吧,小人快憋死了!”

  “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仇二狗强忍住欲火撑起身子,问钏儿: “夫人有什么话快说,小的受不了了。”

  钏儿顺势斜倚在床头,腰下就是那个藏刀的枕头。

  “二狗,你的心思我明白,可你现在犯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吗?莫说袁大帅知道了要剥你的皮,就算袁大帅不知道,朝廷还有王法,你就不怕?”

  “小的早打算好了,我带你到淮南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当个富豪,有谁会知道?”仇二狗得意地说。

  “你干这么欺心的事,就不怕我到官府首告?”钏儿一句句逼他。

  仇二狗突然像鹰抓小鸡一样,一把揪住钏儿的前襟,换了一副嘴脸,恶狠狠地说:

  “小的已经把好话说尽,夫人要是真这么干,我二狗也是场面上走惯了的人,先杀了你!你信不信?刀就在我包袱里放着呢!”

  “杀人要偿命!”

  “这我比你明白!不过我的狗命不值一吊钱,偿就偿,我怕什么?”仇二狗打断钏儿的话。

  “你放了我,走你的路,钱全归你,随便你走到什么地方去,就当我不知道。”

  “放了你?我的夫人,像你这么又娇又艳的一朵鲜花,我馋了那么多年,能放了你?”仇二狗嘿嘿笑着说。“来吧,小美人儿,二狗今天可要享享艳福喽!”他开始动粗,三下五去二把钏儿的衣服脱光,死死压住她。钏儿没有力量反抗,她想叫,但正如仇二狗所说,叫也没用,他手里握着一张婚书,谁会管夫妻床帏的私事?就在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当儿,仇二狗已经气喘吁吁了。

  钏儿心里像在滴血,而且越滴越多,猛然间冲到了心脏,冲进了脑海。虽然自己出于风尘,但毕竟没受过如此侮辱,尤其是找到了父亲,又跟袁彦成婚之后,她就决心要做个良家女人,不想却被仇二狗这个王八蛋毁了。

  仇二狗“呀呀”地畅叫了好几声,才真像条狗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了钏儿身边。

  钏儿再也无法忍受,她欠起身,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仇二狗,手已伸进了枕头底下。仇二狗慢慢地睁开眼: “怎么了,我的宝贝蛋儿!”

  钏儿猛地把尖刀抽出来,还没等仇二狗再说话,她便拼尽全身力气,将尖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胸腔,仇二狗“哇”地叫了一声,眼珠子顿时努得突出眼眶。

  一柱鲜血从刀刺入处涌了出来。仇二狗脸色煞白,艰难地扭了扭头,望着钏儿,从嗓子眼儿里憋出几个字:

  “你疯了?”

  钏儿吓坏了,握刀的手像被狗咬了一样掣回来,身子也蜷缩成一团,全然不知所措。

  “求你件事。”仇二狗两手捂住刀口,嘴角也开始往外冒血。“再,再……”

  钏儿更害怕了,往后一缩,滚落在床下。她迅速地爬起来,哆哆嗦嗦地问了句: “再什么?”这话像是直接从口中脱出,并没经过脑子。

  “再刺我一刀,我……难受,让……我死得痛快点儿!”仇二狗说话越来越艰难,那双快迸出眶子的眼珠一直没离开钏儿的脸。

  钏儿被逼到绝处,只能把事情一做到底了!她慢慢地接近仇二狗,真的想把刀拔出来,再深深地往他心窝刺上一刀,可她的手已经很软,连握刀柄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怔了一会儿,见仇二狗已昏死过去,才明白自己犯下了杀人大罪。一种本能使她重新穿戴起来,然后抓起地上的包袱,轻轻打开门。刚想走,又翻出那张假婚书塞进嘴里,才像幽灵一样闪了出去。

  她躲在城门内不远的角落里焦急地等着天明。此时,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她要逃开这地方,她要等袁彦回来!可是到哪儿去找他呀?也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天亮了,城门打开,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走出来的。

  她想跑,可实在跑不动。这一路冷冷清清,不知道走了多远,才听到身后有车马的轧轧声,那颗心又嘭嘭猛跳起来,生怕是赶来捉拿自己的公人。她本能地扭头看去,见有辆马车朝自己奔过来,辕上坐着个中年把式。她急中生智,连忙拦住车子,叫道:

  “老哥,带我一程好吗?”

  车把式“吁”了一声,马乖顺地停下。他有些好奇地问钏儿:“就你一个人?到哪儿去?”

  到哪儿去?这可把钏儿问住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怎么会知道要到哪儿去?正急切间,猛地想起老父和姐姐在濠州,也就顾不得多想,脱口说道:

  “濠州那边。”




  “濠州?”车把式更惊奇了。“那地方可远呀,你一个人怎么行?”

  “是呀,我丈夫在那边当军头,有了新欢,把我甩了,我去找他论理!”钏儿也不知怎么编出这么一句。

  “可怜的女人,一朵花似的,就被丈夫甩了?”车把式动了恻隐之心。“我正好往宋州去,算你命好,上来吧!”

  钏儿像落在水里的人抓住了小舟,她爬上车子,对车把式说:

  “老哥,我给你钱。”

  “钱不钱的没啥关系,你也够可怜了。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要有你这么个俊媳妇,打死我也舍不得把你甩了!”

  “老哥有家室啊?”钏儿半在搭讪,半在讨好。

  “有口老母猪,一天到晚乱哼哼。咳,要是没有那口猪,我真想把你拉回家去呢!”

  “老哥真会说笑话。”

  “我告诉你,到了宋州,你找汴河码头,那里有到宿州去的客船,到了宿州再觅车马,就离濠州不远了。”车把式是个热心人,把路预先给钏儿指明了。又补上一句:“一个女人出门不易,小心点,可别遇上歹人!”

  “谢谢老哥!”

  原来濠州这么远!钏儿一路顺利,也足足走了十几天。这天后晌,她终于来到了濠州城外。进城后下了车,正不知该往何处寻,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走上前去问道:

  “小哥,到州衙怎么走?”

  小伙子穿得十分破旧,一双布鞋,前头露着脚趾,后头露着脚跟。他望了望钏儿,问了句:

  “你找谁?”

  钏儿到了这里,已经不再害怕,壮起胆子说道:

  “我找濠州最大的官儿。”

  “知州大人?”

  “不是,是领兵的大官儿。你不懂,叫团练使。”

  “你认得?”小伙子半信半疑地瞅着钏儿问。

  “你也认得?”

  小伙子不再说话,闷着头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有个老团练使姓梁,前几年死了,我认得他女儿,你该不会是找他的吧?”

  “什么?死了?梁团练死了?”钏儿惊得差点儿坐在地上。

  “是啊,死了。”小伙子很肯定地说。“你是他什么人呀?”

  钏儿像遭了雷击。自从杀了仇二狗,她就恨不得一步跨到濠州,扎进老父的怀里,好让自己的委屈得到释放。可如今老父却辞世而去,去得这样寂寞,自己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她的眼泪流了出来。

  “别哭,哭也没用。你到底是他什么人?”小伙子又问了一句。

  “我是他的小女儿。”钏儿哽哽咽咽地回答。

  “我带你去找你姐姐吧,我认得她。”

  “她在哪儿?”

  “不远,在城外七八里的清水庵。”

  “怎么,她……?”

  “她出家当了尼姑。”小伙子回答得很平静。“她对我不错,我快饿死的时候,她给我一个饭团,把我救活了。我也常去看她,熟人了,恩人嘛!”

  钏儿跟着小伙子拐出城,天色已经发暗。小伙子挺知道心疼人,把钏儿手里的包袱拿过来,说道:

  “你累了吧?我替你拿着。”又问她:“你从哪儿来?”

  “曹州。你呢?”钏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快要饿死的时候,也有些好奇。

  “我呀,”小伙子憨憨一笑。“我从荆南来。荆南,你不懂。”

  钏儿的故事说到这里暂且按下。再说凤翔节度使袁彦派到曹州的那个军校把钏儿与仇二狗共同离去的消息告诉给袁彦时,袁彦张着大嘴怔了半天,才干笑了一声,说道:

  “呵呵,我媳妇让仇二狗拐跑了?这他娘是为啥?”





第四十一回 唐李煜百般无奈

  这次攻打河东大胜而归,帅臣还没到京师,赵匡胤嘉奖三军的圣旨就传到军中了。潘美也从大名府调回京城,担任禁军中的副都指挥使。更让他兴奋的是,这一次如愿以偿地把刘汉忠押了回来。大概潘美为此非常得意,一路上竟和刘汉忠聊了起来。他从刘汉忠毒箭险些把他射死说起,又讲到萼娘的流离颠沛、九死一生。不想这一聊,倒起了十分奇特的作用: 刘汉忠刚被拘进宋营时不吃不喝,惟请速死。听了潘美的话,反倒每日进食。他对潘美表示,此番受辱到汴京,惟一的企望是想再看萼娘一眼。潘美告诉他说: 萼娘已对他恨入骨髓


。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刘汉忠颠颠簸簸地到了汴京。

  “夫人!”潘美征尘未洗,一进府门便大叫道。“夫人,潘某回来了!”

  萼娘正在为小女蕾儿缝制新衣,一听潘美的声音,连忙迎出来:

  “将军,你可回来了!”

  “夫人,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潘美拽着萼娘进了厅。“刘汉忠被我捉回来了!”

  “什么?”萼娘睁圆了双眼。“刘汉忠?”

  “是啊,还记得我早年对你许下的愿吗?今生不了此愿,就愧对了你的救命之恩。今天你该高兴啊,你我都应该庆贺啊!李超这个臭小子也该庆贺,要是没有你萼娘,他怎么能娶到咱蕊儿这么个花朵一样的媳妇!”

  萼娘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哗哗地往下淌,渐渐地,她的身体摇晃起来,像要栽到,正在兴头上的潘美一见,连忙把她扶住:

  “夫人,怎么了?”

  萼娘被潘美扶在凳上坐下,闻声跑来的蕊儿给她递过帕子: “娘,你别哭啊!”

  “你去吧,娘是想起往事了!”

  “此人现在押在刑部大牢,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呢。”潘美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安慰萼娘,木讷地说道。“估计皇上也未必杀他。也好,让他一辈子活受罪。”

  萼娘像是缓过了神。她走回寝处,从衣箱里翻出几件衣裳,其中一件是当年潘美箭伤初愈返回汴京时萼娘送给他的。这些都是萼娘前夫李琼的遗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包青狼散。

  他把这些东西出放在屋角的几案上,在案前跪了下来。半晌,哽咽着磕了一个头:

  “李琼啊,你的大仇,潘美将军替你报了!你的萼儿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刘汉忠那个贼子被潘美将军擒住,押到汴京了!李琼,闭上眼吧!”

  潘美走进来时,萼娘已是泣不成声。

  “夫人,有件事我弄不明白是为什么。”潘美把萼娘搀起。“刘汉忠所以活到现在,他说只是为了再看你一眼,要不然他早就绝食而死了。”

  “我倒也想见见他呢!”萼娘不动声色地说道。

  潘美先在赵匡胤那里说明了事情原委,赵匡胤特旨命萼娘到刑部大牢里与刘汉忠相见。这一日,潘美、李超等陪着萼娘来到牢中。

  刘汉忠已知道萼娘要来的消息,他双手抓住牢门的木柱,不时地朝阴暗的过道瞅去。当萼娘和潘美走近他时,他却像准备长谈一样坐在凳上,脸对着牢门之外。

  “谢谢你来看我。”

  见到满脸胡须、蓬头垢面的刘汉忠,萼娘没有流泪,也没有冲动。盯了他许久,才问道:

  “你什么时候死?”

  “赵天子要我投降,做宋朝的节度使,我没答应他,打算看你一眼就死。”刘汉忠说得十分平静,似乎生与死对他来讲没有什么区别。

  “见过我了?”萼娘问。

  “嗯,此生心愿已了。”刘汉忠点了点头,一直注视着萼娘。半晌,又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错杀了李琼兄弟。后来才明白,杀不杀李琼,你萼娘都不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事,本不可强求,所以我死之前还要对你说一句话。”

  “说吧。”

  “也不是什么新鲜话,只四个字: 对不住你。”

  “只对不起我一个人吗?陈老伯呢?成千上万死在你刀下的人呢?”

  刘汉忠呵呵大笑了两声,起身朝牢房角落走去,而后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再也不说话了。

  再说说南唐国主李煜。

  此人是个风流种子,早在即王位之前,身边就有流珠、窈娘等美人受他深宠,那周后娥皇更不必说。娥皇病死,李煜伤心欲绝,恨不得随她而去。幸亏娥皇的妹妹飞琼救了他的命。飞琼被召进宫后,迷得李煜神不守舍,所以十天八天不问朝政是常有的事。有时大臣突遇急事,还得通过太监到后宫去找他。飞琼先封为贵妃,开宝初年,李煜不顾群臣的不满,坚执立飞琼为王后。为了宠爱这位绝色美人,李煜命工师将原来钟太后居住的宫殿再加修整,务求奢华,不必计较用度,并为此殿更名为柔荑殿。

  转眼间冬去春来,柔荑殿的改建也已完工,殿内殿外焕然一新,发暗的琉璃瓦全部换成了新的,艳阳之下,金光耀眼。梁栋、窗壁间铺上木格子,在格子中密插杂花,好一个锦绣洞天!更令人惊诧的是殿内的陈设,绣帏锦帐自不必说,地上清一色铺满金丝莲花面砖。殿内又摆放了好几个香炉,造形之奇巧,镂雕之精美,世罕其比。一曰“把子莲”,用美玉雕成并蒂双莲,莲芯处为孔,香在炉中燃起后,烟从莲芯袅袅而出;一曰“折腰狮子”,炉上镂一只幼狮,香烟从狮口中出;一曰“凤口罂”,炉上是一只翘翅金凤,伸颈朝天,烟从口出,势如飞动;一曰“小瀛洲”,平处为海,耸处为山,烟在海山之间悠悠回转,大有神仙境界。其他如“玉太古”、“容华鼎”等,都是人间罕见的金玉之器。踏进此殿,令人不再知人间烟火。殿正中的高案上,李煜亲手为飞琼编织的鎏金凤冠端端正正地放在那里,衬以云锦,覆以红罗,红罗薄如蝉翼,金冠精巧之形朦朦胧胧,隐约可见。

  这一天红日当空,春和景明,李煜携飞琼一同来到柔荑殿。飞琼刚踏进殿中,就被这一切惊呆了: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知道吗,这金丝莲砖的花纹是本王亲笔所画!”李煜大为得意。“不过莲花虽美,必


得我家飞琼莲步轻移。若无你的莲步,那莲花便是无情之物。”

  飞琼在殿里东看看,西摸摸,这也新奇,那也惊叹,最后来到凤口罂前。她觉得这只金凤雕镂得活灵活现,尤其是那微微张开的嘴,更是精妙入神,就连那嘴中的舌尖,也像在微微翕动。香烟从凤觜中宛转而出,弥漫在凤身四围,使金凤如在云端回旋。她好奇地用手指碰了碰凤觜,不料纤手还没缩回,凤觜中便发出清脆的鸣声,把她吓了一跳。

  “它还会叫?”

  “凤凰鸣矣。”李煜高兴极了。

  “真好听!”飞琼调皮地用手又触了一下凤觜,不料这一次金凤却不再鸣叫了。

  “好哇,你把本王的金凤惹怒了,不会叫了。”李煜扳着飞琼的双肩,看着她发愣的眼神,吓唬她说。“本王要你赔一个!”

  “国主,臣妾闯祸了?”飞琼真的有点害怕。

  “凤凰不鸣,本不足惜。倒是王后你一展歌喉,岂不比凤鸣更加动人?”李煜说罢,将飞琼紧紧抱住,久久地吻着她的朱唇。

  宁静中,那只金凤又发出了清亮的鸣声。

  “叫了叫了,凤凰叫了!”飞琼挣脱李煜,非常惊喜。“国主,它为什么又叫起来了?”

  其实,这不过是因为金凤体内的机关不能接连发动而已,飞琼不知,李煜也不说破,只是逗她:

  “金凤刚才耍性子,这会儿消了气,所以又叫起来。”

  “国主总是哄骗臣妾,把臣妾当小孩子耍。”飞琼撅起小嘴说。“那臣妾也要耍性子了!”

  “你可别耍性子,听本王念一首为你写的《长相思》吧。”

  “哦,国主为臣妾写的词?臣妾太想听了!”

  “急什么?”李煜故意背着双手,转过身去。

  飞琼看到他袖中诗稿微露一角,倏地扯了出来,高声念道: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罗。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就在整修柔荑殿的同时,李煜又在御花园西侧的两座小土山间再兴土木,要在这里建一座亭子。按照他的意思,工师们将图形画好拿来给他看,李煜十分满意,所以柔荑殿刚刚竣工,这座小亭也随之建好。说起此亭,没有人不感到费解,一是亭子极为狭窄,窄到仅能容两个人相对而坐,宛如一个风亭的模型。不过亭子虽小,却十分精致,镂金错彩,华丽异常。二是此亭建在两个山包中间的凹处,此处原是一条小路,亭子建在当中,倒把小路切成两段。李煜说,此亭乃专为王后而建。至于为何建在这里,一是由于这里正是风口之处,就是在最热的伏天,此处也是大王之风阵阵不绝。二是两旁土山上植满花树,有花烂漫,无花遮阴,偌大王宫之内,没有比这里更清幽的地方了,李煜为它取名叫溢芳亭。

  五月之初,梅子未黄,春花未谢,天气日日晴和,最是游赏的好时节。这一天李煜散朝,命人将酒宴安排在溢芳亭,他要与飞琼畅饮。

  微风中,飞琼纱裙飘飘,像仙子一样飒然来到亭前,见李煜已先到此,笑着说道:

  “国主将亭子建得如此小,幸亏臣妾瘦弱,若是再胖些,还挤不进来了呢。”

  李煜接口说道: “本王就是为你量身定做,若再胖些,那就不是本王的飞琼仙子了。”

  太监早已按吩咐躲得不见了踪影,案子上海错山珍,一碟碟摆得如盛开的莲瓣,美酒银盅,都只由李煜和飞琼亲自动手了。

  李煜先提起酒壶,斟上满满两盅,飞琼连忙来接,口里说着:

  “臣妾怎敢烦劳国主!”

  李煜吟吟笑道: “如今这里只有翩翩郎与小小娘,没有国主和王后,何必再论什么君臣之分。你我只管开怀畅饮,大醉方休!”

  飞琼最喜欢李煜这份倜傥风流,他在大臣面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甚至对宫嫔们也寡言少语,非要等他高兴时,才能显出才子风情。嗨,管他呢,不论他对别人如何,只要对我飞琼旖旎温柔,就足够了。

  她端起酒盏,说了声谢,便将满满一盏江南春饮个罄尽。

  “好酒量!本王奉陪。”李煜也一饮而尽,又把两盅斟得满满。

  一会儿工夫,匙箸未曾动得几下,酒却已经饮过六七巡。李煜是饮惯了的,虽觉耳热,但余量尚大。再看飞琼时,却早已两腮绯红,艳如榴花,那一举手一伸臂,也比平时迟钝了些。

  “飞琼,你看这坡上的榴花红呢,还是你的腮红?”李煜开始语涉轻佻。

  “国主是个花痴。”飞琼饮得多了些,言语也无遮拦。

  “讲得好!不过,本王不是凡夫俗子般的花痴,而是名花之痴。”李煜不但没有生气,还津津乐道地为飞琼的话加上注脚。

  “国主,臣妾有些眩晕呢。”飞琼感到不胜酒力,无精打采地用胳膊撑住桌沿,眼睛也睁不开了。李煜移身到飞琼身边,轻轻说道:

  “若觉困乏,且倚在本王怀中暂歇不妨。”

  飞琼红唇微启,报以一笑,便斜靠在李煜身上。

  第二天无常朝,李煜还想在溢香亭与飞琼赏花饮酒,不料太监温进一早来报:

  “国主,江州节度使林仁肇回了京城,求见国主。”




  “他不在江州练兵,来金陵干什么?”李煜有些不耐烦。

  “这……”温进不知如何回答,停了停又禀:“韩熙载、陈乔、徐铉几位大人也想求见。”

  “那就一同宣进吧,本王在清凉殿见他们。”李煜没情没绪地说。

  说起这个林仁肇,在南唐算得赫赫威名了,当年周朝攻打淮南时,林仁肇率兵截击袁彦偏军,硬是把袁彦逼得无法从滁、濠继续推进。大宋初年,李重进盘踞扬州,林仁肇又请求率兵收复淮南。李煜已经吓破了胆,哪敢应承此事?此次他从江州来金陵,李煜估计,十有八九还是劝说自己转守为攻。

  李煜猜对了。几个人进殿之后,林仁肇便献上攻取淮南之策:

  “国主,宋朝如今把重兵投到北方,迫使刘继元订立了城下之盟,这对我国来说,应该是个大好机会呀!”

  “怎么个好法?”李煜闷闷地问。在他看来,赵匡胤是在杀鸡给猴看,如今从林仁肇嘴里说出,反倒成了好机会!他倒想听一听。

  “臣听说宋人此次攻打北汉虽然取胜,损失也不在少数。再说宋朝把契丹援军堵在井陉口之外,契丹主也大为恼怒,声言要给宋朝一点颜色,这就迫使宋人必须要在河北一线部署重兵。这么一来,南面江防自然会松弛,此为一;淮南自李重进叛后,一直不甚稳定,先是大批官员因赃受诛,随后又是淮河泛滥,宋朝救死扶伤,耗费财力物力甚钜,民心摇动,思我唐国,此为二;淮南官吏有不少是唐国的降臣,这些人虽然表面上归顺了宋朝,心里还是怀念江南,一旦我军重新夺回其地,官民拥护,乃是坚实之基,此其三;另据臣所侦知,淮南各州所驻守兵,多者不过千余人,此其四。国主三思此时利弊,万不可使宋朝再过强盛,那时再想谋取淮南,就难上加难了!”

  李煜心里虽然不赞同林仁肇的谋划,也被他说得动情,他瞅了林仁肇一眼,问道:

  “你想怎么取淮南?”

  “臣请兵五万,乘其不备,直捣寿州,然后渡过淝、淮两水,占据正阳。正阳一得,便可以四处开花,再从北面围困扬州,国主从润州发水军夹击,则此城可得。扬州一下,淮南官民簟食壶浆,我则屯以大军与宋朝对峙,宋人其奈我何?”

  李煜摇了摇头,看得出他没有胆量与宋朝闹僵。陈乔见状,禀道:

  “国主,臣以为林将军采取以进为退之策,大为可行……”

  还没等陈乔说完,徐铉把他的话打断:

  “国主,臣以为此计万不可行!”

  “说给本王听听。”

  “臣读兵书,也读《左传》。凡出师,有侵、伐、袭之不同。犯我淮南乃是周朝柴荣所为,宋朝建国后,并未加兵于我,我若贸然出师,非侵即袭,曲在我,此不利也。如今两不相犯,乃求之不得的局面,何必由我引起战事,反受其殃?”

  “徐大人不愧是读书人,开口便是《左传》《春秋》,林某颇为惭愧。不过徐大人说的‘两不相犯’怕只是一时之象。想我南方诸国,就如同一群羔羊,宋朝刚刚吃掉荆南、湖南和川蜀几只,故而伏地不动,一旦饿了,岂能饶过我们?林某也看过几眼《史记》,深知羊一旦发起狠来,也有锐不可当之气,我润州甘露寺旁的妙善街至今还有前朝狠石,乃刘备与孙权置酒相会之处。徐大人所谓侵我淮南是周朝之事,与宋朝无关,林某也不敢苟同。我唐国建立五十余年,平白丢失数千里土地,赵匡胤若念邻国友好,就该将此土归还于我。如今不但不还,反而时时要挟国主。我若不像狠羊一样怒敢触藩,日后莫说是淮南,就是整个江山社稷,怕也要化为乌有了!”

  “臣以为两国相交当以理而不是以力。”徐铉坚持己见。“不害人而防人,方为君子。依臣之见,现在应当极力防江,以备宋军不虞之至。倘若宋朝果真要夺我疆土,臣愿以死争之!”

  李煜把目光转向韩熙载。韩熙载连忙拱手答道:

  “臣以为徐大人的话更胜一筹。眼下敌强我弱乃不争之实,以弱击强,无异以卵击石,林大人的想法有些唐突了。臣出使汴京时,曾亲见赵匡胤龙虎之象,非前朝帝王可比。如今契丹虎狼之国尚且畏他三分,何况我等?望国主三思而后行。”

  陈乔瞪了韩熙载一眼,刚想说话,被李煜挥手止住:

  “本王以为徐铉的话最合情理。对付赵匡胤,本王一是不惧,二是不犯。林将军且回江州严密布防,陈乔把石头城一线防好,你手下不是还有朱元那员虎将吗?死守江防,本王以为绰绰有余。”

  李煜虽然嘴上说“一是不惧二是不犯”,只是不想在臣下面前太露忧郁罢了,他心里何尝不惧?长江固然可称为天险,可是自古以来划江而守的南国,有几个是守得住的?他对林仁肇、陈乔等人的忠心毫不怀疑,但他更信的是天命。天不亡我,胡云乎亡?天若亡我,那就是有一百个林仁肇,一千个陈乔,一万个朱元,也无济于事。一说起江防的事他心里就烦,现在能使他心静的是诵读佛经,能使他心动的,就是以飞琼为首的后宫佳丽了。

  林仁肇退出殿门,一个劲地摇头,看见徐铉、韩熙载从身边走过,不由叹了口气道:

  “人心不齐,泰山何移啊!”

  陈乔与他并肩而行,劝道:




  “林将军不必心焦,且回江州训饬士卒,改日老夫再与将军一同进谏。”

  林仁肇停住脚步,握住陈乔的手,感慨道:

  “我朝若都是像陈大人这样的忠良,社稷复有何忧!”

  表罢南唐,还要说一说南汉,这是南方的第二大国。

  陆光图、暨彦赟在郴州大败之后,监军使邵廷琄退回了郴州以南的洸口镇。邵廷琄虽然是个宦官,还算有些忧国之心。他在洸口镇收聚了不少散卒,又在当地征募一些山民为军,兵力恢复了许多。正因为如此,本想继续南下的潘美、尹崇珂、王侁才勒兵不前。邵廷琄此举得到了汉主刘的赞许,有些飘然起来,对部下将校更加严厉。当时跟随他来到郴州的一个指挥使叫骆崇灿,因为违了邵廷琄的纪律,被邵廷琄当众打了一顿,还未报朝廷就降了他两官。骆崇灿心中愤愤,本想回朝去申辩一番,转念一想,刘处事昏庸,做事又狠,万一说不清辩不明,岂不要倒更大的霉?寻思来寻思去,来了个无毒不丈夫: 他给刘写了一封密信,说邵廷琄在洸口镇拥兵自强,训练死士,要与朝廷作对。他派了可靠的小校把信送到广州,而后寻了个机会,只身逃到郴州,投了尹崇珂。

  尹崇珂听了骆崇灿的讲述,知道此人非常重要,正好京城来人带到赵匡胤和晋王光义的两封书信,说晋王的尹妃身染重恙,让尹崇珂把军务暂交王侁,回京看望其妹。尹崇珂顺便把骆崇灿带回了汴京,向吕余庆上报。吕余庆听罢,立即说道:

  “此乃降臣大事,还是报过宰相为是。尹将军一路风尘,赶快回府歇息,此人交给我就是了。”

  吕余庆把骆崇灿带到赵普衙中。这几年来大宋虽然平了荆湖,但与南汉人很少有来往。听说骆崇灿从广南来降,赵普很感兴趣,立即在府署客厅中与他交谈起来。不料这一交谈,让赵普兴奋不已,因为此人所说的这番话,很有可能打动赵匡胤,让他下决心发兵南伐。

  次日早朝时,赵普有意将南汉有降臣来的事向赵匡胤简略地禀奏数语,他料想赵匡胤散朝之后会宣自己议论此事,故而在禀奏时特地请求此事最好让吕余庆、曹彬、潘美、党进等帅臣周知其详。

  第二天,赵匡胤果然传旨赵普,让他把骆崇灿带进偏殿,他想亲自听听南汉的实情。

  赵普、吕余庆、潘美等人依次坐定,骆崇灿伏跪于地,直到赵匡胤说了声“平身”,他才爬起来。

  “你是朕见到的第一个南汉人。”赵匡胤说。“你们汉将汉卒真都那么有骨气,誓死不降?”

  “禀陛下,汉将汉卒不愿投降确是实情,但并不是因为有骨气。”

  赵匡胤觉得这个回答十分好笑,问道: “此话怎讲?”

  “汉将汉卒哪个没有父母家室?只因刘那个昏君定下规矩,哪个敢在作战时降敌,就要诛杀三族。可怜这些军人,宁可自己死在沙场,也不愿亲人惨遭屠戮。小人此番来投大宋,想必家小亲属也活不成了!”骆崇灿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朝廷上下一片黑暗,莫说百姓无法存活,就是在朝的官吏,也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刘身边的佞臣都是宦官,这些人阴毒残忍,专拿杀人当乐子啊!”骆崇灿揩了揩泪,又接着说起来。从酷刑说到苛政,从滥杀说到重赋,声泪俱下,好几次都几乎昏倒。

  赵匡胤命人将他扶出,愤然说道:

  “朕原来只知道中原百姓流离困顿,想不到同一片蓝天之下,竟还有如此惨绝人寰的罪恶行径!看来这一方百姓再不解救,朕要愧对上天了!”

  赵普立即接上说道: “陛下仁爱齐天,德泽普施。臣以为河东之民半数已经脱离苦海。如今岭南尚存凶暴,应当立降天威,救南汉之民于沸汤火海之中!”

  潘美也说: “臣在郴州时,就想挥戈南下,可惜兵力不足,一直忍到现在。赵丞相言之有理,陛下宣诏吧,末将还愿领兵前往!”

  吕余庆、曹彬等纷纷赞同,看来这件事总体上都无异议,只是在时间和方式上有些分歧。按潘美的意思,乘着征河东的军队兵锋正强,索性全班南下,一举端掉刘老巢。不过这意见几乎遭到所有人的反驳。赵普说:

  “潘将军勇冠三军,谁人不晓?不过南汉将卒誓死不降,硬碰着硬,伤亡势必惨重。不如再做商议,尽量减少我军损失,也合于陛下重爱人命之心。”

  吕余庆接着说道: “赵丞相说的极是,杀人太多,也不合于一方百姓所想呀。臣在成都那几年,就因为王全斌将军杀伤过多,蜀民一直对大宋怀有惧怕之心。依臣之见,不如先派使者劝其归降,此所谓先礼后兵。”

  “曹将军为何不说话?”赵匡胤问道。

  “禀陛下,臣尚未考虑成熟,故而不敢轻言。”

  “讲出来无妨。”

  “臣以为现在可以用以邻制邻之策。我们派使臣到岭南,有以强凌弱之嫌,且容易激起南汉人的反感。不如与唐国商议,让李煜派人到南汉劝降。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双收其利:南汉降则免我刀兵相加,不战而屈人之国;倘若南汉不从,汉、唐两国必会加深矛盾,汉占上风则我可以维护唐国而发兵岭南;唐占上风则我可以与唐国共迫其降,公理皆在我,优势亦皆在我。而我攻南汉,看似替唐国雪耻,实则唐国将更为孤立,其不久之势,自己也会感悟出来。南汉一下,唐国成为孤国,山河一统的局面就近在眼前了!”

  “这主意悬乎啊!”潘美不以为然。“万一汉、唐联合起来,其土地和我大宋差不多,其军队比我大宋更胜数倍,岂不是敦促了敌国相联吗?”

  “决然不会。”曹彬反驳道。“李煜惟恐开罪于我,战战兢兢度日,哪里还敢兴这个念头?且以臣预料,李煜也不敢不派使臣前往,他现在活得十分无奈,我们恰好利用他的这种无奈。”




  赵匡胤点头赞许,赵普、吕余庆也认为此计可行,潘美无话可说,只是坚请再下岭南。赵匡胤说道:

  “急什么?还早着呢!”

  这次出使南唐的还是李穆。他见到李煜,呈上了赵匡胤的国书。李煜果然不敢怠慢,立即与臣下议论遣使之事。韩熙载对此事沉默不语,陈乔则力主对宋人所出难题置之不理,徐铉也对此事不以为然:

  “臣以为我国与南汉素少往来,且与南汉俱是宋朝陪邻,等边之交,两小之间,岂有劝其投降的道理?且宋朝既有此心,何必要绕这么大弯子而不自派一介之使直往岭南?臣以为此乃宋朝离间之计,不可中其圈套。”

  李煜明知徐铉说得有理,但是有苦说不出,所以未置可否。还是张洎最明白李煜的心思,说道:

  “陈大人、徐大人的话皆有道理,但如果我国不派使臣,就会被宋朝抓住把柄,找到怪罪我们的理由。倘或再加兵于我,岂不速遭其祸?依臣之见,莫若替他递上一纸劝降书,刘降与不降是他的决策,我们洗刷得干干净净,宋朝还有什么理由向我问罪?”

  这虽是个无可奈何的办法,但李煜认为眼下这条路最为可行。接下来要商量派何人为使。按照李穆的说法,这次定要李煜派一名臣,以示诚意。既然陈乔、徐铉都持反对态度,南唐的名臣就只剩下张洎了。

  “学士有意替本王辛苦走一遭吗?”李煜瞅着张洎问道。

  张洎是个极聪明的人,他原想举荐徐铉或其弟徐锴,不料李煜先发了话,把自己堵在无可退避之处,索性应道:

  “臣为国主万死不辞!臣回府后便草拟国书,亲身前往,以尽忠荩之分!”

  李煜见张洎如此痛快,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意:

  “爱卿体本王至怀,返国之后,本王定会重加封赏。”

  回到家中,张洎果然铺开黄纸,草写国书。在他看来,此事未必有多大风险,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更何况这次并不是交兵,无非当一回驿邮而已。但此行所邀之功却不可低估: 莫说是在唐国,就是在赵匡胤那里,自己也会成为一个耀眼的功臣,再凭着自己善辩之口,岂不是在宋朝也留了条后路?这正如韩非子所说: “事成则以权长重,事败则以富退处。”何乐而不为?写诏诰对张洎来说,不过是挥笔立就的事,他此时才思如泉,转眼之间,便笔走龙蛇,书出数语:

  仆与足下叨累世之盟,敢奉尺书,敬布腹心。昨大朝伐楚之时,足下疆吏弗靖,遂成衅隙。今唐国使臣入贡大朝,皇帝宣示曰: “岭南若肯幡然悔悟,则百万雄师不复出矣,不然将有不得已者。”仆以为大朝非贪岭南之土,怒其不宾服也。自古以来,强则南面称王,弱则玉帛事大。屈伸在己,岂有常伦?地莫险于剑阁而蜀亡,兵莫强于上党而李筠亡。若足下以为五岭可以为据,大错特错矣。

  张洎一向对自己的文采非常满意,轻声诵读了一遍,无一字可挑剔,继续写道:

  近奉大朝谕旨,以为足下无通好之心,故命敝邑,速绝盟好。吾恐一朝多事,则不得再事足下矣。吾之极谏,足下三思。

  次日一早,张洎拿着写好的国书想呈给李煜,可李煜昨夜与飞琼王后缱绻太过,直等到红日三竿,才从后宫出来。那国书他连看也没看,便问张洎:

  “爱卿几时上路?”

  “惟国主之命是从。”

  “本王专门从天驷监为你选了几匹好马,你务要尽心乃职,不可唐突!”李煜又叮嘱一句。“明日即行吧。”

  “遵命!”

  正是不冷不热的季节,张洎一行没用多久,便经由洪、吉、赣州到了南汉都城广州。这是张洎第一次领略南国风光。广州自古以来便是交通南洋诸国的繁华都市,南朝梁武帝时,印度大和尚菩提达摩远涉重洋到震旦国传教,第一站即到达此处,一住就是三年。他发现此地人大多重商轻佛,缺乏佛性,故而北上金陵。当时广州刺史为他建的大寺,至今还在城中矗立,香火不绝。其树木花草也与江淮一带大不相同,巨榕、桄榔、波斯枣、橄榄树等,皆中土所未见。朱槿、龙眼、荔枝、偏核桃树虽然不甚粗大,花却甚繁。更有奇者,街市之中,不少人不骑马而骑着象悠然而行。张洎顾不得广览异景,在客舍中歇了一夜,次日便请求刘接见,递交国书。

  刘的长相很有意思,身材不高但十分肥硕,一张脸宛如面盆,又白又大,眼睛眯得像条缝,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张洎之来,他早已得知消息,并且大致知道了他的来意。

  刘端坐在朝堂之上,两旁臣僚虽然不多,却个个贼眉鼠眼,让张洎感到很不舒坦。他在陛阶前依礼跪奏,并将押有李煜印玺的国书呈了上去。太监将国书递到刘手里。

  刘看罢,冷冷笑了两声,把国书一甩,递给太监,问张洎道:

  “李煜怎么不亲自来?”

  张洎被问愣了: 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一国之主亲为使节的道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了句:

  “见书如见其人。”

  “你没明白朕的意思!”刘故意把“朕”字特别强调出来,随后声色俱厉地喝叫:“李


煜没有胆量送递这样的国书,找你这么个替死鬼来,你就不怕朕把你扔进油锅炸了?”

  张洎万没料到刚一入朝,刘就说出这么狠毒的话来,吓得头发都奓起来了,心中暗暗叫苦: 怪不得赵匡胤不敢遣使前来!怪不得徐铉等人不愿前来!莫非自己充了一回勇士,便成了千古冤魂?他自以为巧舌如簧,让刘这么一唬,竟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头上、脊背上都冒汗了。

  “臣乃唐国大使,惟知效顺王命……”

  还没等张洎说完,刘便打断他的话: “什么国使,屁国!朕乃是刘氏之裔,普天之下,只知道有汉国而已!你那唐国跟在赵匡胤屁股后面打躬作揖,乞求哀怜,算什么国?你又算什么国使?如今要是李煜在这里,朕非让他上刀山剑树!”

  臣僚中走出一人,奏道:

  “陛下,此种有辱我朝的贼徒,臣以为应该投畀豺虎。”

  此人是刘的骠骑上将军、内太师李托,是最为阴狠的一个大太监,也是南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宰相。

  张洎见他们越说越不对劲儿,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急中生智,高声叫了起来:

  “臣张洎乃是唐国堂堂翰林学士承旨,风餐露宿,远道来使,倘若不是豺虎之国,何以如此惨无人伦?退而言之,臣除了呈递国书之外,还有话要密奏陛下!”

  其实张洎并没有什么密奏,只是想借此缓解气氛,给自己争得时间,再策划如何脱身罢了。不过话既出口,他也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编造出一番应对的谎话,这谎话又必须达到让刘不敢杀死自己的目的。

  “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臣奉李国主之命,要单独与陛下奏报!”

  这话果然让刘改变了主意,他想了想,说道:

  “既是如此,那你先委屈几天,朕何时有闲空,再召见你。”

  这正符合张洎的心愿,给了他更多编织谎言的时间,对他来说,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两天之后,刘在内小阁宣召张洎,身边除了侍女就是宫监,果然无大臣在场。

  “你有何密事要向朕禀奏?”

  张洎装模作样地往刘身前凑了凑,放低声音说道:

  “臣以为陛下不但不当诛杀臣,还应当感谢李国主才是。”

  “有话你就直说吧,不要转弯抹角。”刘显得有些不耐烦。

  “陛下身边出了奸细,已将汉国所有兵防武备之要绘成地图,遣人送往宋朝去了。更可怕的是,此图之后还附有一表,开列贵国守将何人是汉国忠良,何人是准备投降作为内应的叛将。此表一列,陛下就是今天开始调兵换将,也为时晚矣!”

  刘大吃一惊,问道:

  “此图已经送达汴京了?赵匡胤拿到了?”

  “这正是臣所说陛下应该感谢我国主之处。那谍者不敢越过郴岭进入宋界,而是扮作商贾入我赣州,被我巡卒拿下。现在此图此表就在我国主手中。李国主深深知道,一旦此图真的放在赵匡胤面前,贵国顷刻间便会土崩瓦解。为友邦计,李国主将此谍者押在金陵,将此图此表置于内庭,除臣略闻一二外,再无一人知晓。”张洎故意说“除臣略闻一二”,就是想以此挟住刘,使他不敢对自己轻加斧钺。

  刘哪里有张洎这般心术?加上他近来确实听到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对张洎的话信了八分。前些日子有人到广州告发洸口镇守御邵廷琄阴谋叛逆,就把他吓了一跳。如今再经张洎这么一说,他倒真想核实一番,也没多想,脱口问道:

  “想做叛将的人里有没有邵廷琄?”

  这一问让张洎兴奋得差点跌倒,他正怕刘怀疑自己信口胡说,不想这昏皇帝竟然递给自己一把匕首,让自己用它来刺杀他的臣下,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吗?于是应声答道:

  “此乃列表之第一人。”

  “此话当真?”刘诡谲地笑了一声。“哈哈,邵防御可是朕的信臣,你这个贼徒,竟敢骗朕!”

  “臣今命如蝼蚁,生死在转瞬之间,还有什么心情骗人?”张洎料定刘正在怀疑此人,信誓旦旦地又指证了一回。

  “有李托吗?”

  张洎猜想刘这一次一定是在考自己,不能再指,再指就会祸不可测了。现在不是猜想李托是谁的时候,而是与刘斗智的时候。他故作思索回忆之状,摇摇头,答道:

  “臣不记得有此人。”

  “你好大的胆子!”刘勃然大怒,喝叫道,“来人!”

  应声拥上一群太监。

  “将此贼看押起来,候朕谕旨!”

  这一次张洎的脑子一点也没蒙,他知道自己已经取胜了。刘把他关进牢里,就等于宣告了自己不死,同时等于宣告了他的清洗行动即将开始。其国一乱,自己便成了稀缺之物或是与唐国做交易的砝码,等着瞧吧!





第四十二回 美女其来晋王府

  大约与张洎到达广州的同时,李穆也回到了汴京。此次金陵之行,李穆受到了李煜空前殷勤的款待,一连十来天,几乎日日笙歌,席间的海错山珍就更不用说了。韩熙载、徐铉等人陪他游览了秦淮、横塘胜景,还游历了西浦和东山。而且每至一处,徐铉便口若悬河,给他讲述此地故实。徐铉已见过李穆几次,虽然各为其主,但从文学涵养上说,却有彼此欣赏的好感。游西浦时,徐铉便给他介绍此地传说:




  “汉南康一女,乃绝色美人。建业四年春,来到西浦张硕家。张硕见其车服华丽,仪态端方,又听其婢女说: ‘阿母所生,遣授配君。’张硕呼此女近前,见其十六七岁,所说之事绵历久远,又为张硕作诗一首。张硕惊愕之际,女子倏然不见。其年八月,此女复来,且交给张硕薯蓣子二枚,令张硕食之。李大人,你道此女是谁?”

  李穆还在欣赏着眼前的丽景,脱口答道:

  “此乃晋人干宝《搜神记》中的仙女杜兰香也。”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又来到金陵之东的东山,几人游兴更浓。徐铉又开口了:

  “晋丞相谢安辞官隐居,即在于此。谢安放情山水,每出游赏,必携酒与妓,终日肆意。前面不远,便是谢安所筑的营屋,李大人,同往一览否?”

  李穆随徐铉等来到一片榛丛乱瓦之前,左顾右盼,徐徐说道:

  “徐大人莫要欺骗我这个北土愚夫哦!李某旧读史书,记得谢安高卧的东山,在今吴越国的会稽。”

  徐铉偷眼瞥见李穆一脸得意之色,接口说道:

  “呵呵,徐某岂敢在大朝贵使面前卖弄?李大人所言不差,然《晋书》所云,谢安初居于会稽东山,后来到金陵,见土山颇类东山,于是在此艺花种竹,建庐立舍,并将会稽名妓携带至此,乐时与妓同乐,忧时与妓同忧。前朝风流,妓乃必不可少之物啊!”

  李穆也不再辩,因为谢安高卧的东山究竟在会稽还是在金陵,不过是文人斗嘴一笑的谈资而已。说起文人雅事,他也来了兴致,仰天一望,朗然说道:

  “还记得李太白有诗云……”

  李穆刚说到“云”字,徐铉立即接口,两人同声吟出:

  携妓东山去,怅然悲谢安。

  “哈哈哈哈。”徐铉与李穆放声大笑,后面随行的人也被其间的妙趣所动,跟着笑起来。

  这还不算,李穆临行时,李煜亲自宴请他,酒至酣时,李煜一挥手,从锦屏后袅袅走出两个女子,其艳丽婀娜,宛如神仙中人,把李穆都看呆了。

  “李大人,这是本王对大朝的一点心意。”李煜指指其中一个,说道:“此女名叫桃儿,姓陶。本王深知晋王时时为敝国周旋,力主盟好,故而感激之至,今无以奉赠,烦请李大人护此名花,转奉晋王殿下,以表本王之怀。”

  李穆点点头说道: “下官一定护完璧以归赵。”

  李煜又把另一个女子唤到李穆面前,让她给李穆施礼,说道:

  “此女名叫叶儿,姓叶。本王深谢李大人不辞劳苦,往来江南数次,今以此奉送,以解大人归途寂寞。”

  李穆连忙摆手: “下官岂敢!”

  “李大人莫不是嫌此女粗拙?倘若如此,我江南佳丽如云,任凭李大人挑选赏心悦目的小娘奉上。”

  “国主休要误会,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下官乃一介之使,承秉国命而已,何功之有?受之有愧。”李穆口虽这么说,心里已经有些活动了。

  坐在他身边的徐铉附在他耳边低声言道: “李大人不必坚辞,再不收下,便拂了我主一番美意。”

  大宴罢后,李穆在徐铉的陪同下回到客馆,两人边走边说。徐铉对李穆道:

  “李大人只有收下此女,我王才好安心。李大人聪明过人,怎么会不晓得我王心中所想?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为李大人备办什么礼物,又不敢奉赠金银,免得李大人担受贿之嫌,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晋王殿下那里,还望大人多多周旋,以交两国之好!”

  这种事李穆岂能不明白?当年越王勾践不就是给吴王夫差送去一个西施,才得以有了卧薪尝胆的机会吗?美人计自古以来用得太滥,如今已经没什么用处了,他心中自有主张。不过让他诧异的是唐国的女子竟然如此美妙,怪不得古诗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呢,名不虚传啊!

  “贵国不单是粮米丰足,物产自阜,还盛产如花美女,真乃天上之国!”

  “李大人此言不差。”

  “可是徐大人,李某亲睹金陵一片琼楼玉宇,暖雨香风,在这样的气氛里过久了,还有会打仗的人吗?”李穆敲了徐铉一句,因为前两天徐铉一时牢骚,向他讲述过李煜宠爱后宫的事,感叹世事难料。

  徐铉今天情绪却不低靡,他听出李穆话里的味道,回应道:

  “这话李大人就说差了。唐国虽然是暖雨香风,莺歌燕舞,也自有一班豪杰之士,李大人切不可小觑。”

  “哦?李某倒想领教一二。”

  徐铉是个性情中人,他被李穆的不屑之言激得有些恼怒,忍不住说道:

  “李大人还记得《左传》里齐桓公伐楚的故事吗?齐桓公纠集八国大军,而楚国使臣屈完一句‘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便吓得桓公不敢再战。如今唐国地处大江之南,一堑横隔,又有陈乔将军固守石头城,林仁肇将军横截江面,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谁人敢轻举妄动?”

  李穆碰了个软钉子,也不计较,却多了个心眼,激了徐铉一句:

  “陈乔大将军久闻其名,李某钦佩之至。至于林仁肇,李某怎么从没听说过?”

  “那就是大人寡闻了!”徐铉一心想壮自家声威,口无遮拦地把林仁肇大大赞扬了一番。直等到他说痛快了,李穆才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贵国文武,人才济济!”

  回到汴京,李穆先把桃儿、叶儿安置在客栈里,稍作休息,便入朝复命。赵匡胤已得知唐国派张洎出使南汉之事,自然不必多说;自己带回的两个美女,又不敢对赵匡胤说。此时李穆惟一的话题,便是徐铉大吹大擂的林仁肇。李穆很了解赵匡胤的心思,尽管他现在对南唐不假颜色,一旦时机成熟,他会毫不犹豫地出兵征讨。这位文韬武略的皇帝最关心的,应该是唐国的世情和武备。

  “李煜确是个锦心绣口的文人国主,此人所好有三: 一是写诗作词,几乎无人可比;二是研花赏柳,最得妇人欢心;三是礼敬佛祖,也是不遗余力。当年梁武帝捐身的鸡鸣寺,如今香火更胜于前,除了后宫,那里是李煜去得最多的地方。”李穆把他所了解到的李煜向赵匡胤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番。

  赵匡胤边听边笑,说道: “此人若在我朝,朕一定让他任个翰林学士!”

  李穆接着说: “唐国翰林学士徐铉又向臣透露了不少军情。眼下李煜最为得力的武将,莫如京城朱元、江州林仁肇。”

  “说详细些!”赵匡胤果然对此甚感兴趣。

  “唐国精兵,朱、林二人几乎各执其半。林仁肇这个人十分厉害。臣风闻他曾向李煜建议,欲乘我攻打南、北两汉之际,夺取淮南之地,幸而李煜没有采纳。此人现驻江州,水陆两军迭相扼守,颇为强劲。”

  赵匡胤听罢李穆的话,心中暗暗思忖: 假如李穆所说俱实,那么唐国也不难攻破。朱元是个降了宋又回到南唐的将军,此人算得个仁人义士,倘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未必非要死心塌地为李煜守城。倒是这个林仁肇,需要认真对付。不过当务之急是要攻取南汉,林仁肇的事并不太迫切,先记下此人姓氏就足够了。

  第二天,李穆雇了一辆香车,载着桃儿、叶儿来到赵光义的府第。李穆与赵光义接触并不太多,只因李煜送美人给他,李穆才必须来一趟。可他不知道,赵光义关注他已有一段时间了。赵光义认为李穆是个极有心计的良材,很想把他收在自己的旗下,所以听说李穆造访,他接待得十分热情。

  寒暄之后,李穆把来意向赵光义说明。赵光义听罢,只问了一句:

  “有这等荒唐之事?”

  “晋王,此事看来荒唐,而李煜却是藏有苦心的。这个唐国主,也够可怜了。”说到这里,又问赵光义道:“晋王,下官已将人带到府外,可唤进来?”

  赵光义“这”了一声。李穆见他没有拒绝,连忙走出门外,命随行之人将桃儿、叶儿唤进府中。

  两个花朵儿般的少女摇摇曳曳来到赵光义面前施礼。赵光义不见便罢,定睛看时,的确很令他心动,但在李穆面前,他没有露出半点欣喜之色,反而说道:

  “本王岂能因女色而坏了名声,遗他人以话柄?”

  李穆见赵光义这么说,立即让人把女子带出去,对赵光义道:

  “唐国上自国主,下至臣僚,皆沉迷于女色之中,大概其风如此,无法更改。臣风闻李煜在后宫专宠一位少年周后,名叫飞琼,据说那周后比这两个艳姬更强百倍,直迷得李煜无心问政,终日与飞琼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如此治国,下官以为难以长久!”

  “女色害人哪!”赵光义听罢,感慨地说。“‘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这句话难道李煜不懂?只是拴不住自己的心罢了。其实莫说古代,就是当今……”

  “当今如何?”李穆问道。

  赵光义顿了顿,似有所惧地把声音放低,说道:

  “就是当今天子,也迷恋着花蕊夫人啊,不过是我们这些朝臣为他操持着国计罢了!”

  这话把李穆吓了一跳,而这一瞬的惊惧没有逃过赵光义的眼睛,他咳了一声,又说:

  “本王知道你是个忠直之臣,才对你讲肺腑之言。”

  李穆心中一热,说了句: “谢晋王谬奖!”

  “哪里话!”赵光义情绪很轻松。“本王冷眼观看朝中大臣,一大半都在营私,像李侍郎这样忠心耿耿一心为朝廷的直臣委实不多。本王早已对你有敬重之心,只是你不觉察罢了。”

  李穆被说得险些落泪,他抑制住感激之情,连连说道:

  “下官愿为晋王驱使,万死不辞!”

  “本王岂敢驱使于你!”赵光义摇了摇头。“好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本王绝不会亏负于你。眼下要说的,是这两个女子如何处置。”

  “惟晋王处置!”

  “本王一向清白磊落,才得到众臣僚的敬重。你想想,本王能做这等不经之事吗?”赵光义连连摇头。

  李穆不知赵光义究竟何意,试探着问道:

  “晋王,下官说句不顾廉耻的话: 一路之上虽行数天,下官绝未敢染其一指。晋王如此说,岂不是想让下官将她二人再送回唐国?”

  “这倒也是。”赵光义稍作思忖,徐徐说道。“送还唐国是绝无此理。这样吧,你方才不是说李煜是把桃儿送给本王的吗?那本王就把桃儿姑娘留在府中,养为义女。本王做此等事也不是第一遭了,当年李处耘将军的小女,就是养于本府之中,如今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叶儿姑娘呢?”李穆问。




  “叶儿姑娘当然由你领回安置。受礼之人嘛,总该按送礼之人的意思。怎么,你想把叶儿也留在本府?”

  “下官正是此意。李煜不过是想笼络下官,可惜他一片美意,倒使下官为难了。”

  赵光义沉思片刻,说道: “李侍郎此言差矣。你若为难,何不也像本王一样,养为己女?”

  赵光义何尝不喜欢叶儿姑娘,只是刚刚把李穆的情感拉过来,若再收下叶儿,岂不让他看轻了自己?他让李穆把叶儿“养为己女”,其用心不待言而自明。

  “晋王教诲极是!”李穆连忙给赵光义施礼。

  李穆护着叶儿前脚刚出门,赵光义便吩咐侍女:

  “伺候桃儿姑娘洗浴,后厢安排。”

  后厢是晋王府里一个僻静独院,陈设十分讲究,赵光义有时在此读书休寝,或独饮自酌。院落虽然不大,但庭中一副酴醾架,下有石廊石几,廊、几之外是鲜花异草,整个格调甚为清幽。

  天色向晚,侍女把桃儿安置妥当,一应女儿用具也都已备齐,然后点燃红烛,都退去了。过了一会儿,赵光义推门进屋,坐了下来。

  “会歌舞吗?”

  桃儿娇声答道: “小女学习歌舞几年,只是生性痴愚,尚不精熟。”

  “唐国谁是歌舞之冠?”

  “举国上下都知道,是王后和美人窈娘。”

  “王后长得比你俊美?”

  桃儿慌忙跪地,说道: “晋王将天比地,小女便是有罪之身了!”

  赵光义不再问,命她起身坐回榻上,自己也随之移身榻旁,足足盯了她一刻钟,伸手抚了抚她细嫩的脸蛋。

  “你知道李国主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本王这里?”

  “小女只知道是来侍奉晋王,其他一概不知。”桃儿一直在拘谨着,生怕说错一句话。

  “你愿意吗?”

  “这是小女的福气呀。”

  赵光义仔细地端详着这位南国少女,黑而细长的两道秀眉下,那双眼睛如精漆点就,烛光之下,眸子里映出一个亮点。小巧的鼻子下那张小嘴儿没有涂胭脂,泛出自然的红晕。他忍不住轻轻托起她的香腮,神摇心荡地说了句:

  “笑一笑给本王看。”

  桃儿见赵光义如此举动,心里放松了许多,咧开嘴笑了一下,那两排珍珠般的皓齿,两个天然生就的酒窝,让赵光义的心跳得嘭嘭作响。

  桃儿是个受过教训的女子,她宛转脱开赵光义的手,轻轻下床,为赵光义把鞋子脱了,还甜甜地说了声:

  “晋王衣上有些尘土呢!”

  “怎么办?”

  “小女先为晋王脱下,明天一早再替晋王浣洗。”桃儿说着,将赵光义的上衣宽解下来。赵光义再也按捺不住,顺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桃儿乖顺地闭上眼,任凭他所为,赵光义将她的衣衫褪去,像鉴赏一件玉雕一样抚着桃儿的香肌,随后便是一阵阵快哉大王之风了。

  驻守在南汉北境郴州的宋将王侁遣人飞骑来到京城,向朝廷报告了两件大事: 一是南汉主刘以谋叛之罪处死了洸口军帅邵廷琄,洸口所有将卒都认为邵廷琄死得冤枉,在当地为他修建祠宇,日日祭祀,军中渐渐骚动起来,怨怼之声沸然一片。第二件是刘没有接受唐国主李煜的劝告,反而派兵攻打宋境之内的道州。虽然王侁等人已率兵将其击退,但眼下形势依然吃紧,汉兵还有再起攻势的可能。因为潘美、尹崇珂都在京师,所以王侁自行做主,传令辰州刺史秦再雄再率猺卒南下。

  第二天是个休沐日,赵匡胤独寝一夜,反复考虑如何征讨刘之事。天刚亮,就宣召了文武大臣十余人来到偏殿。

  “诸位爱卿,刘不顾唐国阻劝,反而变本加厉,侵我大朝,朕绝不再容!”赵匡胤言语铿锵,把调子定下来。

  “谨遵圣命!”诸将齐声回答。

  “朕昨日已经拟定出征大计,狐鼠南邦,朕必一举而破之,绝不留情!朕拟此次以潘美为总帅,尹崇珂为副帅,会合荆南李汉琼、郴州王侁、辰州秦再雄,数路齐集,饮马番禺!”

  “臣遵旨!”“臣遵旨!”潘美、尹崇珂相继领命,情绪振奋。

  “陛下,臣也要去!”党进一听没有提到自己,急得站了起来。

  “你,朕自有安置。”赵匡胤示意让党进坐下。“凤翔府的袁彦近来不是发了疯就是着了魔,手里虽然没有多少兵马,却东击西打,口口声声要为朕平定西北,真是岂有此理!西北出了个伊审征,已经够让朕伤心了,哪能把部领蜀兵的州将都看成叛逆?朕虽然已命人前往制约,但其效果如何,不敢先断。朕意命你率领禁军一部前往长安驻扎,劝其冷静,倘若不听,则以兵挟制,务要使西北安定下来,才好集中精力对付刘。”

  “袁彦早不反晚不反,莫非现在要反?”潘美有些不解,问道。

  “依朕看来,他并无反状,所以朕只想挟制他而已。”赵匡胤相信自己的判断。“此事总要有人去做。”

  党进继续争辩: “西北和京城还有那么多大将,为啥偏要臣去?”

  “这叫以恶制恶!”赵匡胤和他开了个玩笑,果然,在座诸臣都笑了起来。

  不想党进却哭出声来。众人初时还以为他在调侃,几声之后,才知道他真是在哭。




  “陛下,臣的双手早就想握枪了。陛下当初让臣到京城来管禁军,臣不识数,又天生一个猪脑子,难为死臣了!臣原本就是个玩枪弄棒的庄稼汉子,哪是管禁军的材料?这几年总说要打北汉,可每次都是还没过瘾就撤了,臣难受啊!臣知道这次南下广州有大仗要打,早就憋得脖子粗了!陛下如果是心疼老潘、老尹,那也该疼疼我老党吧;陛下若是为了疼臣不让臣去冲锋,那为啥就不心疼老潘、老尹?”党进说到这里,竟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哭得更响,诸臣笑得也更响了。

  赵匡胤也真想大笑一顿,还是憋住了,喝道:

  “成何体统!”

  “臣在朝这些日子早把体统丢完了,脸都没剩下多少了!”

  “好啦!”赵匡胤叫道。“既然如此,朕命你为监军使随潘美南行,如何?”

  曹彬笑了笑,说了句诙谐的话: “让党将军监军,潘、尹二位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半天没说话的赵普问道:

  “臣以为此战必恶,粮草之事如何解决?”

  赵匡胤把头昂了昂,说道: “李汉琼等人驻扎荆湖几年,屯聚甚多,朕不为此事担忧。不过丞相此言提醒了朕,让朕想起了李穆从唐国回来时讲过的几句话。他说如今唐国志气最旺的大将林仁肇驻守在江州,十分了得。朕如今还想来个一石二鸟,派人向林仁肇借粮。林仁肇若是肯借,则我粮草更足,多多益善嘛。但朕认为林仁肇未必肯借,只要他拒绝借粮,我便可以在李煜名下记上一笔账,待攻破刘后再问此罪。诸位以为谁能把此事做得恰如其分?”

  众人听罢赵匡胤的话,都觉得此计高瞻远瞩。赵普道:

  “我朝百僚能胜此任者甚多,不过臣想推荐一人,最为合适。”

  “说来朕听。”

  “臣举荐黄州刺史孙光宪。”

  赵匡胤习惯地捻了捻胡须,才想起此人是那个劝降了高继冲的荆南大臣。好几年了,要不是赵普提起,他已把此人忘干净了!嗯,那倒是个智术足用的人,又且身居黄州,顺流直下,便至江州,行走极为方便。

  “好,就照丞相的意思,即刻派人前往黄州,传朕旨意。”

  “那陛下是想让孙光宪借到还是借不到?”党进脑子转得太慢。

  “介乎两者之间。”赵匡胤说。

  李超带着圣旨,飞马前往黄州。

  黄州是座不大的城,显得十分敝旧。此地在高继冲执政时期,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困窘地步。孙光宪任刺史这几年,百姓们总算能吃饱饭了,但还谈不上修葺城池改善民居的事。李超来到刺史衙,将赵普书写的密命交给孙光宪。孙光宪阅罢,颇为感慨地说道:

  “大朝圣君如此看重光宪,光宪尚有何说!”

  又谈了一会儿,孙光宪请李超到自己家中吃饭。李超推却不过,又无随行,也就答应了。孙光宪的府宅离州衙不远。让李超吃惊的是,这哪里像一个州刺史的宅第?两扇门的漆皮早已剥蚀,倒像荒废已久的庙门。周围院墙是石、土垒起,墙头上生满杂草。院子里栽了些花草,还算有些生气,正厅也显得阴暗破旧,两厢房里,有几个侍人、土兵居住。

  李超把马交给迎上来的土兵喂饮,随孙光宪进了厅门。厅里的摆设十分陈旧。李超从没见过如此简陋的堂室,不禁问了一句:

  “孙刺史当年也是锦衣玉食的高官,如今怎么过得如此困窘?”

  孙光宪淡然一笑,说道:

  “李将军见笑了。孙某对当世荣华并无太大兴趣,拙妻也是个农家妇女,故而在荆南时,不过茅篱瓦舍,粗茶淡饭,这样反倒觉得心中宁静。将军有所不知,孙某在名利场中混迹多年,深知此中肮脏卑鄙。看起来都是衣冠楚楚的大臣,内心却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为谋求私利,什么无耻的事都能做出来!《庄子》里有个鸱得腐鼠的故事,说得真是透辟之极。”

  李超读书很少,哪里知道什么叫“鸱得腐鼠”。不过他对孙光宪的生活状态感到不解,所以问道:

  “孙刺史能给末将说说这个故事吗?”

  “卖弄了!”孙光宪谦虚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庄子有个熟人叫惠施,很会钻营,竟然当上了梁国的宰相。他的门人对他说: ‘如今庄周也来到梁国,大概要取代你当宰相呢。’惠施又急又气,下令在国中搜寻,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庄周。后来庄周听说这件事,大笑着找到惠施,说道: ‘庄周听说南方有种鸟名叫鹓雏,从南海飞到北海,非梧桐不止,非锦果不食,非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捕到一只死老鼠,正巧鹓雏飞过,猫头鹰生怕鹓雏夺了它的食,愤怒地朝鹓雏“吓”了一声。惠施先生,你是不是也在护着你这只腐鼠来吓我庄周啊?’”

  李超听罢,忍不住笑了起来,对孙光宪说:

  “末将听出来了,孙刺史是那只想躲开猫头鹰的鹓雏!哈哈,说得好!”

  孙光宪道: “李将军说的也不全是。孙某毕竟是大朝命官,为一州之父母,为天子之远樊。自归服大朝之后,孙某只想为圣天子尽绵薄之力,富一州之民,不想再在官场上钻营,那太累,也太没廉耻。”

  “孙刺史除了打理州事之外,还做些什么呢?”

  “读读书,偶尔也记些有意思的事。孙某已经编了厚厚几卷,取名叫《北梦琐言》。”

  说话间饭食摆齐,无非一壶村酒,几条咸鱼,还有一盆糙米饭而已。吃罢饭,李超又叮嘱了孙光宪一遍,让他务必尽心。孙光宪说他明日便启程东行。李超与他拱手作别,因为此


次他还受了赵普密命,要到归州给李符送一封信。

  就在赵匡胤紧锣密鼓调兵遣将之时,僻于国之一隅的归州却显得十分宁静。在僻于州之一隅的一座高墙院落里,关在这里的要犯闾丘仲卿也显得十分宁静。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荒远之处,他活得很踏实,也很自信。

  归州转运使李符按照赵普密令把闾丘仲卿安置在这里之后,极少再到这里来。闾丘仲卿刚被囚禁在这里时,憋得快要精神崩溃了。过了两三个月,才渐渐习惯下来。现在他除了种点菜之外,与护院的士卒们也混得挺熟,不时闲聊几句,算是一种调节。

  这一日李符公务之暇又来到他这里,因为李符最近有些新的打算,他想从闾丘仲卿嘴里挖出些能使自己高升的宝矿。

  他在院前下了马,把马交给侍卫,一个人来到院里。闾丘仲卿正在菜畦里拔杂草,见李符进来,瞥了一眼,也没动身。

  “闾丘大人,好闲适啊!”李符笑容可掬地和他打招呼。“歇会儿吧。”

  闾丘仲卿拍拍手上的土,在李符面前抓个木凳坐了下来。

  “唉!真是世情难测呀!”李符瞅着闾丘仲卿,一副同情的语气。“想当初闾丘大人高官厚禄,对李某也有奖掖之恩。如今大人成了囚犯,倒由李某来拘管大人,李某也真是无奈,更是于心不忍啊!”

  闾丘仲卿低头看地,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闾丘大人显然是遭人暗算,李某为此愤愤不平!”李符又显出一脸愤慨。“想不到朗朗乾坤,竟还有此阴暗龌龊之徒陷害国家栋梁!”

  见闾丘仲卿总不说话,李符有些等不及,试探着问:

  “大人为什么遭人暗算,能对李某说说吗?说不定李某能帮大人洗刷冤屈呢!”

  “因为我握住了有人谋反的证据。”闾丘仲卿终于开口了。

  “此事当真?李某真是不敢相信!”李符一脸惊愕。“不会吧?如果真是如此,岂不早就东窗事发了?”

  “怨只怨我晚了几天,要不然真的要东窗事发。”

  “闾丘大人!”李符觑了闾丘仲卿一眼,往前凑了凑,问道:“大人果然有真凭实据?”

  “有。”

  “李某愿为闾丘大人奔走效力,将证据面呈天子,以雪大人蒙受的奇冤!”

  闾丘仲卿把头抬起,与李符相对而视。

  “证据现藏何处啊?”李符的目光中充满渴望。

  好一会儿,闾丘仲卿才慢慢闭上眼睛:

  “我要面见皇上。”

  李符一下子泄了气,刚想发怒,又觉不妥,忍住了。“大人,你现在是钦定的囚犯,面见皇上是绝无可能的,若想洗冤,惟有李某能帮你的忙。”

  闾丘仲卿摇了摇头。

  李符叹了口气,说道: “大人是信不过李某?你大概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大人的人头,若不是李某在这里严防死守,怕是十个闾丘大人也早就没命了!李某一片真情,还望大人三思才是。”

  “李大人对我的深情我心领了。仲卿一片忠心可昭日月,相信总有一天皇上会知道何为忠,何为奸,大人也不要再逼我了。”闾丘仲卿的话十分坚决。“至于大人说有人想要我的人头,我怎么会不知道。可只要我人头一落地,顿时就会有人把证据交到皇上面前,所以我料定他们想要我的人头,又不敢马上取我的人头!当然,李大人又说要保护我,我就更放心了,仲卿也非常感谢李大人一片仁义。越是如此,就越不想让李大人替我去冒这个凶险。”

  李符彻底失望了,他知道闾丘仲卿的脾气,这是个软硬都不吃的家伙。他一肚子的火气,挖苦了闾丘仲卿一句:

  “本官听说,建国之初你在反贼李筠手下,慕容延钊大人劝你投降,你执意不肯。慕容大人把你牙都打烂了,你倒捡起来揣进怀里,这是何苦呢?”

  闾丘仲卿轻轻哼了一声,说道: “本官就是这么个脾气,牙打烂了,也不往肚子里咽!”

  有人敲门。

  “谁?”李符没好气地问。

  “大人,朝廷来人,要找大人说话!”

  李符一听连忙起身,说了声: “大人接着种菜吧,不打扰了!”便大步走出院门,骑马回到州衙。

  李超把赵普的密信交给李符,便告辞了。李符急不可待地把信打开,看了两遍,脸上露出了笑意。





第四十三回 张洎遭祸又得福

  唐国主李煜闻知刘把使臣张洎囚押起来,十分气愤。正闷闷时,侍臣来报:

  “宋朝南征大军已经从汴京出发。”

  李煜拍了拍几案,说了声: “好,让宋军为本王出这口恶气!”




  李煜感到如此一来,宋军的主要精力都去对付刘,自己可以坐山观虎斗,消停些日子了。他问座下的韩熙载还有何事要做,韩熙载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太监温进忙接过来递给李煜,李煜一看,是赵匡胤的幼弟赵光美向他索要金银绢帛。他把信顺手扔给温进,冷笑了一声,说道:

  “都说赵匡胤真龙之象,这两个弟弟可算不得争气。前些时让李穆送给赵光义的美女,想来已经受用了。如今赵光美又来伸手要钱,这样的亲王能有多大出息?韩丞相,你说该怎么办?”

  “臣以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臣以为可以奉赠。”韩熙载的回答十分明确。

  “就怕是个无底洞啊!”李煜轻叹了一声。“北方人非狼即虎,有一点伺候不周,便会扬起爪子来抓你!”看来李煜这次有点犹豫。

  正说着,侍臣报江州刺史林仁肇求见。李煜方才与飞琼王后约好到后花园去看麋鹿,听得林仁肇来,有些心烦,挥挥手说:

  “让他先歇息,本王得空再宣他。”

  侍臣退下,李煜又对韩熙载说: “你去措置些银子,正好本王要派楚国公为使庆贺宋朝南征刘,就让从善一块带去吧!”说完,出殿去了。他说的楚国公,就是他弟弟李从善。

  南海国送来几头麋鹿,李煜让太监养在宫中后苑,飞琼听说麋鹿很乖顺,早就缠着李煜带她去看。李煜来到柔荑殿时,飞琼早已在等他了。飞琼很少见到活着的动物,所以到了鹿苑,又是伸手,又是递草,玩得十分开心。见飞琼如此天真烂漫,李煜十分高兴,也顾不得旁边侍女,突然从飞琼身后搂住纤腰,逗她说:

  “本王要把你扔进鹿苑去!”

  飞琼格格地笑着挣脱,又绕到鹿苑另一边,扬起手里的丝帕朝李煜叫着:

  “国主,你追不上臣妾,臣妾比麋鹿跑得还快呢!”

  正嬉闹时,温进碎步走来,躬身奏道:

  “国主,林仁肇将军说有紧急军务。”

  李煜满是笑意的脸一下子冷下来:

  “这个林仁肇,真不懂人情世故。宣他吧!”

  直到走进清风殿,李煜还在想着今晚该怎么逗飞琼开心,所以见到林仁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国主,臣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

  “又来了又来了!”李煜显然不爱听这样的话。“本王刚刚把宋家君臣打发舒服,你怎么又想兴风作浪?”

  “臣以为国主煞费心机小心伺候,不如奋起自强,使赵匡胤不敢小觑我朝。弱肉强食,自古而然!”林仁肇坚持己见。

  “不要再说了!”李煜想把林仁肇撵走。

  “不,臣不远千里而来,就是有事要奏!”林仁肇说。“前几天宋朝黄州刺史孙光宪受命向臣借粮,臣当即断然拒绝。”

  李煜不听则已,一听这话,更气起来,责问道:

  “你为何自作主张?小国事大,也是自古而然哪!本王苦心经营数载,你一拒绝,岂不是前功尽弃?”

  “容臣禀奏。”林仁肇极力辩解。“国主一定记得当年秦王嬴政是如何夺取天下的吧?太史公称嬴政是‘蚕食诸侯,成其帝业’。如今赵匡胤并不缺粮,他是故意向国主发难,倘若答应他,那江南粮米尽为其有,我国力岂不大为空虚?倘若不答应他,他便寻到了小不事大的借口,并可以此兴兵讨伐。臣以为遇到如此两难之事,惟一可行的就是自强自固。小、大之国乃相对而言,臣仍欲率兵夺取淮南,重新恢复列祖旧疆。如果此事成功,则宋削矣,我强矣,小、大之悬殊会骤然改变!”

  “你还是一派老调啊!”李煜不以为然。

  “调是老调,但就算臣前几个月的调子是错的,如今情况有变,老调再弹,也可成为新曲啊!”

  “此话怎讲?”

  “国主试想: 其一,赵匡胤向臣借粮,分明是探我虚实,心虚则不敢不借,力实则敢于抗衡。如今臣已然以实相抗,赵匡胤必会有些收敛,不敢轻易动我。其二,宋朝大军几乎倾巢出动,征剿刘,其国内兵力明显不足,正给我攻打淮南提供了千载一时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其三,我国可以乘此机会与吴越钱俶讲明利害,与他合兵攻取淮南,共保江南无虞。钱俶乃见风使舵之辈,我国态度强硬,他便会与我联盟。”

  这席话倒真把李煜的心说活了,这些年向赵匡胤低三下四,他心里也感到很窝囊,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倘若真有可能夺回淮南,恢廓疆域,与宋朝抗衡,当然会大大地扬眉吐气。他看了林仁肇半天,似乎在审视他能否完成夺取淮南的大任。见到林仁肇刚毅而自信的目光,他多少有了些信心,像个大孩子似的问了一声:

  “你真能替本王分忧?”

  “请国主放心,臣愿以阖家数十口性命为注!”

  李煜站起身,在殿里来回踱了好几趟,突然扭身对温进说:

  “速宣韩熙载、陈乔、徐铉进殿!”

  趁这工夫,林仁肇又给李煜分析起时局利弊。他认为宋朝此番攻打南汉,必然会旷日持久,因为南汉人作战甚勇,且此国山川险要,易守难攻,地域又大,宋军有多少兵马也难以速成其效。很可能陷入混战的泥潭。宋军陷得越深,对我国越是有利。如此云云,不一而止。等到韩、徐等人入殿,李煜已经基本上被林仁肇说服了。

  林仁肇把自己的意思又向众臣讲说一遍,然后把期望的目光投向李煜。

  “众卿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李煜话音才落,陈乔第一个赞同: “臣以为这才是立国的上上之策!若能如此,大唐国就有希望了!”




  徐铉原本不赞成,经林仁肇一分析,也认为有理,于是跟着说道: “臣愿前往杭州,游说钱俶。”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一直没有说话的韩熙载直到最后才问:

  “国主,赵光美的银子还送不送?”

  “要送!”李煜留了个心眼,他担心万一此计不能施行,还要继续奉承宋朝,不可因小失大。“你告诉楚国公,此行速去速归。”李煜是怕万一淮南开战,从善留在汴京会十分危险。

  众人都退出去了,只有韩熙载迟迟未动,李煜问他:

  “韩卿还有何事?”

  “国主。”韩熙载有些吞吞吐吐。“林仁肇把一半的兵力都控制在手中,又无得力的监军使,臣总觉得其中有些奥妙,可又参不透。”

  “你是说怕他军权太重,威胁本王?”李煜一语道破。“可韩卿想一想,林仁肇如此大气磅礴,本王如果舍不得给他军权,让他怎么去收复淮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也是也是。”韩熙载边点头边微笑,似有难言之隐。

  李煜看在眼里,问道: “韩卿以为淮南无必胜的把握?”这是李煜的心里话,也是他最担心的事,因为淮南只要一打响,就意味着宋、唐反目成仇,打胜了固然好,一旦战败,那将祸不可测。韩熙载又说了一句话,让李煜感到如同掉进了冰窟窿。

  “国主,防人之心当时时有之,万一林将军率数万精锐之师入宋而不战……”

  “你说他率军降宋?”

  “臣只是说万万之一。”韩熙载轻轻说道。“臣备位宰席,心中有话,不敢不讲,否则便是欺君了。”

  李煜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方才阵阵上涌的热流倏然间冷下来,显得有些颓丧。他嘟嘟囔囔地说了句: “决然不能!你放宽心吧,林仁肇一向忠诚,本王知道!”尽管他话是这样说,也愿意把事情往好处想,无奈韩熙载这句话却像个毛毛虫爬进心里,让他难受得不知所以。

  林仁肇回到江州,精神百倍地操练士卒去了。徐铉是个急性子,稍微准备,便乘轺车直奔杭州。王弟李从善则带着李煜祝贺宋朝南伐的国书和金玉绢帛,过江朝汴京而来。

  再说刘听说宋朝大军来攻,忙在洸口镇以北布置了大量兵力。他没料到的是,赵匡胤恰恰避开了郴岭之险,将主力部队开往道州,在南汉的桂、昭、贺、连四州边境陈兵数万。

  刘闻得此讯,召大臣于朝堂,商议御敌之策。由于唐国使臣编造了一个谎言,刘不仅杀了邵廷琄,还把十来个将军和武太监投进了监狱,弄得臣下人人自危,故而此时愿为刘尽力的,倒比不上态度消极的多了。

  尽管如此,朝堂上依然显得阴森可怖。鬼胎可以怀,可谁也不敢显露出来,一旦有人敢于出言不逊,等待他的下场不言自明。

  半天没人说话。刘有些起急,抬手指了指潘崇彻,问道:

  “你是员老将,总该给其他人做个榜样!”

  潘崇彻是个什么人呢?此人年纪已近五十,就这一点说,的确应得老将之誉。中宗刘晟也就是刘的父亲在位时,就因征战郴州立下大功,声名显赫。刘即位后,命他移镇桂州,并派了一个叫薛崇誉的人监他的军。这薛崇誉是个狭隘小人,嫉妒潘崇彻的功劳,所以回朝奏潘崇彻不恤军政,终日里召乐妓数人做长夜之饮。刘十分恼怒,将他召回广州,并夺了他的兵权。前一阵刘清查叛将时,幸亏他手中无兵权,也算因祸得福,没受到什么疑忌。如今刘急于用人,首先想到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潘崇彻这一肚子的气憋了好几年,如今见到刘这副狼狈相,他心里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感。

  “陛下,臣以为当发重兵与宋军对抗!”他走出臣列,拱手禀奏。

  “这话跟没说有何两样?”内宰相李托厉声训斥他。所谓内宰相,就是由太监担任的宰相,这也算得南汉国的特产了。

  潘崇彻瞪了李托一眼,又扭头禀奏:

  “如今宋军绕开郴岭,假道道州。以臣往年的经验,深知自道州而南攻,比越过郴岭要容易得多,臣以为当速调洸口军队开赴桂、昭、贺州一线,阻截宋军,可保无虞。”

  “那是自然啦,朕想问的是由谁来率军抗敌!”

  “陛下战将百员,如今正当用人之际,定会人人思奋。圣命如山,陛下亲点将帅,谁不尽心力而为之?”潘崇彻这话,让不少大臣听了都不舒服,可又找不出它什么漏洞。

  李托朝刘挤了挤眼,刘会意,说道:

  “潘崇彻,朕命你担任北面大元帅,即日调洸口大军向西开进,在贺江一线布防。”

  潘崇彻料到刘会有这样的委派,心里也早有数,禀道:

  “臣遵旨!”

  李托出列奏道: “陛下,臣请即委北面大军监军使。”

  刘一时想不出派谁做监军最合适,对李托说:

  “此人由你来派吧。”

  潘崇彻口中不言,心中恨恨道: “好一个李托奸贼,待到老夫将在外时,看你还能奈何得我!”

  按照李托的意思,从京城拨给潘崇彻万余人马,又从洸口镇调集五六千人合成一军,命潘崇彻择日出征,约定两军在贺州集结。大军抵达贺州后,刘才派来监军使,原来又是薛崇誉!这下子把潘崇彻鼻子都气歪了。他把所有军队都屯于贺州,不再移动。

  薛崇誉所部在贺州城郊驻扎,与潘崇彻相距不足二里。见潘崇彻不再北行,命人召潘崇彻议事。小校来到潘崇彻大营,禀明来意,潘崇彻冷笑了一声,说道:




  “自古以来,岂有监军使传唤主帅的道理?回去告诉薛将军,让他抽个空儿到本帅帐中议事!”

  “潘大人休要推辞了,小人既奉命来召将军,将军务要听从薛监军的指令才是。”

  “放你娘的狗屁!”潘崇彻睁圆眼睛大吼起来。“滚回去对薛崇誉说,让他识相点儿,再对本帅指手画脚,本帅就不客气了!”说罢,命校卒将来人轰了出去。

  吃罢饭后,潘崇彻正在布置谍卒北行侦视,小校跑进大帐,面带慌张地说:

  “潘元帅,薛崇誉带着人马来到营前了!”

  “呵呵,他果然来了!”

  潘崇彻披挂停当,一身戎装出了大帐。只见不远处薛崇誉果然站在阵列前头,像是在叫阵。潘崇彻一见,也骑上马,率领一队士卒迎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十丈。

  “潘崇彻,如何在贺州驻扎不动?你不知朝廷军令吗?”薛崇誉高声叫喊。

  “本帅自有谋划,难道处处要你来指点?”潘崇彻大声反驳。

  “本监军奉皇上之命随你而来,你不能专擅军权,否则……”

  “否则怎么?”潘崇彻打断薛崇誉的话。“薛崇誉,你手下也有精卒,本帅命你打先锋,北上迎击宋师!”

  薛崇誉也十分恼怒,恨恨地说了声:

  “潘崇彻,你等着!你违抗君命,贻误军机,这么多校卒皆可为证。本监军今日就奏报朝廷,说你谋反!”

  “哈哈哈哈!”潘崇彻仰天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你又不是头一次诬告本帅,去吧,快去奏报朝廷领厚赏吧!”

  就在南汉将帅矛盾激烈时,潘美、尹崇珂大军数万已经突破防线,进入了南汉贺州境内。谍卒报汉将潘崇彻在贺州集结重兵。潘美在帐中展开地图,与尹崇珂商议。

  “来他个硬碰硬?”潘美一脸的兴奋,几年前杀汉人那股劲儿又冒上来了。

  “我师远来疲惫,末将以为还是避其锋芒,先入桂州。”

  潘美点点头: “你老尹这话合于孙子兵法,就依你。”

  潘美这话是开玩笑。尹崇珂之所以出此计策,是因为他几年来一直驻守湖南,了解南汉将士的情况。桂州守将李承进是个胆小鬼,他估计大军围城十有八九能不战而胜。

  果然,薛崇誉派人回到广州向刘奏报潘崇彻屯兵于贺州的第二天,刘便得到了桂州、昭州被宋军攻破的消息。刘埋怨李托委派监军使不当,于是另命一个叫任彦柔的将军调集洸口镇余兵前往贺州,与潘崇彻共同设防拒敌。

  也是忙中添乱,刘的女儿芭蕉公主这两天突然患了谵妄之症,一阵阵地发热说胡话,而且病得厉害时,抱住被子、帐子又踢又咬。刘命御医为她诊治,百般无效。从昨天开始,她嘴里又没完没了地只念叨一句话:

  “要糖人,贴我心,口蜜腹剑也甘心。”

  刘的儿子有四五个,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所以被他视为珍宝,甚至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连名字都不叫。得病这些天,刘除了军务之外,几乎都陪伴着她。眼见芭蕉公主的病情日重一日,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要糖人?”刘终于听清了她的话,立刻命身边跟着的龚澄枢:“快,快到街市上去找捏糖人的!快去呀!”

  龚澄枢是刘的副相,闻得刘言语,他忙不迭跑了出去,半个时辰后,真扯回来两个捏糖人的匠人。刘命他们把绝技都拿出来,哪个能治好公主的病,重重封赏。这一老一少素来只是靠手艺赚几个小钱糊口,哪听说过捏糖人还能得官受爵?顾不得多想,便在宫外架起锅灶,化糖捏起糖人来。片刻,小匠人举着个伏波将军献上,刘劈手夺过,在芭蕉公主眼前晃了两下,说道:

  “宝贝儿,看啊,糖人来了,伏波大将军来了!”

  芭蕉公主睁开眼睛,盯着糖人看了看,突然“哇啊啊”大叫,又猛地把被子踢开,手舞足蹈起来。刘慌忙把糖人丢掉,按住她的身体: “宝贝别叫,宝贝别叫!”

  老匠人又递上两个硕大的糖人,一个是南海水神骑在鲸鱼上,一个是李卫公手擎七级宝塔。刘顾不得端详其妙,又把糖人举在芭蕉公主眼前:

  “宝贝,这两个好!”

  芭蕉公主这一次连看都不看,胡乱扑打着双手,又叫起来:

  “要糖人,贴我心,口蜜腹剑也甘心。”

  龚澄枢悄悄凑到刘身边说道: “陛下,公主要把糖人贴在她的心口上!”

  “哦哦,把朕急糊涂了!”刘说着,把两个糖人轻轻地放在公主胸口上,不想公主又抓又挠,不光是糖人被抓得稀烂,还弄得满手满身黏糊糊的,尖叫声越来越刺耳。

  两个匠人还在捏,小匠人做了个莲花如来,老匠人做了个菩提达摩。可惜芭蕉公主没有佛性,三下五去二,糖人又变成了糖稀。

  还好,芭蕉公主大概是折腾累了,睡起来。刘摸了摸腮,百般不解地问龚澄枢:

  “这叫什么症候?”说罢打了个哈欠。

  “陛下也够劳累了,歇息去吧。”龚澄枢连忙说道。




  “也好,朕就在前面小殿歇息,你替朕守候着公主,有何动静,速速来报!”

  刘为什么敢这么说?因为龚澄枢也是个太监,在南汉,能混到宫廷管事的,有几个不是净身之辈?

  芭蕉公主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次日天色放亮才醒过来。一阵哭声,把正在打盹的龚澄枢闹醒了。他揉揉眼,暗暗骂了句: “真是个小妖精!”走到公主面前,问道:

  “公主好些了?”

  “要糖人,要糖人,贴我心,贴我心……”

  龚澄枢反复琢磨“贴我心”三字,他猜想公主患的是热疾,一定是心口憋得难受,于是异想天开,命小太监取来一方凉水浸过的汗巾,铺在公主胸口处,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压。奇迹出现了!公主不但没有叫喊,还露出一丝甜笑,眼也睁开了,瞅了龚澄枢好一会儿,突然又收敛了笑容,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一声比一声高地喊着:

  “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

  “不是我?”龚澄枢不由自语了一声。这时刘又进来了。

  “怎么回事?”

  龚澄枢趁公主闹得不厉害,凑着刘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最后又说:

  “公主连喊‘不是你’,臣想她一定是要个真人而不是糖人。”

  “她口口声声说的是要糖人呀!”刘无奈地说。

  “是啊,糖人?糖人?”龚澄枢皱着眉头一遍遍自语,猛然间,他像顿悟佛理一样,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对刘说: “臣猜到了!”

  “你猜到什么了?快说!”

  龚澄枢牵着刘的袖子把他扯到宫门外,说道:

  “给公主找一个唐国人,看她反应如何?”

  “唐国人?朕到哪儿给他弄唐国人啊!”

  “陛下忘了?唐国那个使臣张洎,现在就在法性寺囚着呢。”龚澄枢眼里直放光。“眼前陛下能寻到的唐国人惟此一个,陛下何不试试?”

  “试试?”刘没主意,盯着龚澄枢。“那就试试?”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芭蕉公主又大叫大嚷起来,嘴里还是那句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的话。

  “宝贝莫闹,父皇将那唐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张洎已被带进宫中,几个太监把他推到公主的榻前。但见公主立刻平静下来,睁着双眼注视张洎。奇了!她竟开始翻身坐起,又把双腿也移到榻边,龚澄枢连忙上前为她穿上鞋子。芭蕉公主脸上开始露出微笑,直勾勾地盯着张洎。突然,又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

  “都滚出去!”

  龚澄枢和众太监应声退出。刘看得发呆,迟退一步,芭蕉公主又喊了声:

  “你也出去!”

  门被关上,刘惊奇地扒着门缝向里张望。只见芭蕉公主款款下榻,双手搭在张洎的肩头,带着甜甜的笑意瞅着张洎,也不说话。

  “你是何人?”是张洎的声音。

  “公主。”芭蕉公主简短地答道,那声音十分清甜,却透出一股傲气。

  “下官是钦定的囚徒,身处朝不保夕之中,公主找下官又有何事?”张洎迷惑极了,但语调还算镇定。

  “就是你,就是你,我要的就是你!”芭蕉公主像断案已清一样给出结论,随后竟一头扎进张洎怀中,喃喃地说:“我可找到你了!”

  几句话惊得刘直捂嘴巴,也把张洎说得六神无主。他想推开公主,不想公主身体虽然纤弱,那双玉臂却像有千钧之力,把张洎箍得紧紧的,无论他怎么挣拽,也无法保持授受不亲了。

  “公主在说胡话?”

  “你别想从我身边跑掉了!我告诉你,你来使之前,罗浮山神就托梦给我,唐国的夫婿要来娶我。”芭蕉公主把臂松开,两手抓住张洎的胳膊,开始凝眸而视,那目光像在说:“还等什么,傻瓜!”

  尽管眼前这女子堪称美妙,可此时张洎哪有如此闲情?他甩开公主的手,转身推开宫门,看到刘,跪地说道:

  “臣无辜!”

  刘张了半天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半晌,才命身边太监道:

  “押回去!”

  “谁敢动他一下?”芭蕉公主出现在宫门,厉声叫道。

  “宝贝儿,你这是干什么?别胡闹了!”刘走到公主身边。“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我夫婿!”芭蕉公主打断刘的话,斩钉截铁地说。见刘没有应从,她扭身又回到床上,啊啊地乱叫起来,急得刘慌忙跑去安慰:

  “好好,朕答应你,就让他做你的夫婿!”

  芭蕉公主的叫声戛然而止,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双手交叉捂在胸前,说了句:

  “让他过来暖暖我的心!”

  龚澄枢脑子开了窍,他又回味芭蕉公主嚷嚷的那句话,后半句说“口蜜腹剑”,想来必是说张洎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他献媚地走到公主身边,说道:

  “公主可要提防被口蜜腹剑的家伙欺骗呀!”

  “关你屁事,口蜜腹剑我甘心。滚开!”

  刘虽然觉得此事太奇,也太荒唐,但毕竟女儿的病因此而愈,也顾不得许多了,便说:“眼下战事扰攘,等过些时平定下来,朕为你行媒完婚。”

  “不行,我今天就要他!”

  刘摇着头走出宫来,连说“岂有此理”。太监又报:




  “陛下陛下,不好了,任彦柔将军被宋军击溃,死在乱军之中。宋军正在往东推移,现已绕过贺州,攻打连州了!”

  “什么?”刘大怒。“潘崇彻的军队呢?”

  “臣听来使报,说是潘元帅和宋军达成妥协,互不相扰。潘元帅固守贺州,不发一兵,宋军绕过贺州,一直向东逼进呢!”

  “这个潘崇彻,混账王八蛋!”刘恨得咬牙切齿,大骂道。“哼,等着吧,朕一定要狠狠收拾你!”说罢,又命龚澄枢,“把潘崇彻妻小全都抓起来!”

  “陛下,潘崇彻妻小已先他一步安顿在贺州了。”龚澄枢答道。

  刘听罢,气得直翻眼珠,跌脚吼道:

  “传旨,京中将帅妻小自今日起,不准出城!”

  再说归州那个李符,得到赵普的密信,高高兴兴地跨马北行,不日回到汴京。原来赵普信上说,由于自己极力举荐,皇上已答应让他到翰林学士院任直院官。翰林院这阵子人手太缺,老学士陶谷一命呜呼,欧阳迥、李昉双双病倒,除了一个卢多逊,竟没有干事的人了。按说李符并不擅长四六文翰,京中饱学之士如李穆等也不在少数,赵普为什么偏偏要推荐李符呢?因为卢多逊这一两年越来越得赵匡胤信任,而且与他的敌对情绪也越来越大。赵普担心此人不久便会对自己形成重大威胁,于是想找个心术多、下手狠的人与卢多逊对抗,甚至寻他些短处。他想起卢多逊前几年因科考受贿而遭贬的事,虽然不敢断定那件事是李符一手策划,但从蛛丝马迹来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不说破也好,隔一层纱,彼此心照不宣,倒免去许多尴尬。比如这一次,赵普没有一字提及让他去制约卢多逊,但赵普相信,连进士出身都没有的李符能得到翰林直院的美差,他一定会心领神会。

  卢多逊听说李符到翰林院任职,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对李符不冷不热。因为他现在担任着权承旨,一般诏书都由他一人草就。李符到翰林院这些天,竟有点无所事事的感觉。不过他毕竟是个很灵透的人,不管卢多逊怎样,他总是以下官的身份向卢多逊奏些琐事,并借机谄谀几句。在他看来,玩转了赵普并不等于万事大吉,要让卢多逊也替自己说好话,才更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可巧这几天事情突然多起来。先是契丹国主耶律璟为臣下所弑,新主耶律贤即皇帝位,要写一大堆贺登基、贺立太后、贺立皇后的国书;接着是西北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彝兴过世,其子李克睿继承使臣之节,又写了些追封夏王诏、授李克睿定难军节度观察留后诏等。这些事刚刚忙完,前宰相魏仁浦、河北宿将韩令坤、洛阳养病的老帅符彦卿十日之内相继而亡,与符彦卿一同亡故的还有晋王的符妃,又要写不少哀悼文字。卢多逊实在招架不住了,一连数天,他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更次。偏偏就在这时,朝廷又审出了一个草菅人命的大案,监察御史杨士达通判蕲州时,因贫民无力完税,联名向官府递书请求宽限时日,杨士达不问青红皂白,竟以抗税之名连杀十余人。按照大宋律法,凡失入死罪五人以上者皆斩。卢多逊认为此事不涉机密,便把这封诏书交给李符来写。

  李符憋了两天,把草好的诏书拿给卢多逊。卢多逊看罢,冷冷地问了一句:

  “李大人,你觉得这样的诏书能颁于天下吗?”

  “请卢大人多多指教。”李符明白卢多逊的意思。

  卢多逊忍不住唉了一声,说道: “骈四骊六,锦心绣口,才是皇朝的气象。李大人的诏书不单是文字龃龉,也不合于文章规范。卢某不敢指教,李大人是否再去改改,好在此诏并不太急。”

  李符把诏草拿回来,改了又改,才又拿给卢多逊。卢多逊满以为此次可以勉强颁下,不料读了一遍,依旧大失文雅。他知道李符技止此耳,索性说道:

  “留下吧!”

  李符大为高兴,又说了几句奉承的话,才告辞离去。

  李符走后,卢多逊坐在案前沉思起来,他在考虑近期发生的一些事: 郑王柴宗训被人暗杀,房州知州报上来的案卷说可能是深山宿贼,但柴宗训的尸体却找不到头颅,宿贼杀人,要人头何用?此其一。柴宗训、符太后居处极为简陋,并无金银锦绣值钱之物,宿贼为何瞄准这样无价之人?再傻的贼也知道要杀的对象必须要有财物的道理,此其二。柴宗训被杀,符太后和侍女却未见尸身,说明这两个女人未遭杀戮,房州案卷怀疑这两个人是被掠走供贼徒淫乐,倒是有些道理,可案报又说其仅有的一点首饰衣物一点不剩都收拾走了,这又出现了疑点: 难道贼徒抢劫女子,还要连几件破旧衣服也一并拿走?这又不合于淫贼心理。此其三。柴宗训和符太后所居之处历来有士兵守护,为什么贼徒能如此轻易得手?难道这么大的劫杀行动,看护之人就没有一点察觉?案卷说由于近十年一向安然,后期放松看管,以致出此大错。这么重要的人物,居然疏于看管,于理不合,此其四。种种迹象令他费解,他怀疑其中定有蹊跷。然而他冷眼旁观,发现赵匡胤对此表现冷静,依照国礼,废朝五日,追封之诏也说得尽情尽意,似乎此事到此就算完了。他怀疑此事是赵普所为,但问题在于,就算是赵普所为,他是不是秉受了天子旨意,就很难断定了。退一步言之,就算天子认为此事已完,还有不以此事为完的人呢!符彦卿之猝死,就是缘于这件事,因为他听说柴宗训的死讯后,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女儿符金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再没有金环的音信,本已风烛残年的符彦卿实在挺不住了,当年金戈铁马统领千军的老元帅,如今只能暗自饮泣,哀告苍天!直到临终的最后一刻,他还在喊着金环的名字。晋王妃符金锭得知老父病重,赶到洛阳去看望他,不久父亲病死,她一恸之下,竟也做了古人!在这种境遇中死去的符彦卿,不论朝廷给他多美的谥号、多高的封爵,他也很难在九泉之下瞑目!

  他突然想探一探赵匡胤的心思。

  沉思了几天之后,他拿着李符写的诏书求见赵匡胤。

  “陛下,前朝翰林学士承旨有自择学士之权,如今学士院的官也要由宰相拣择委派,臣以为有违制度。”




  赵匡胤知道卢多逊与赵普不和,但他认为这两个人都是难得的人才。如今国家不是人才太多,而是人才不足,所以他并不想伤害哪一个,只淡淡地问了句:

  “李符不合你的心意?”

  “翰林院乃是文学俊彦驰骋之地,李符文章笔墨,适足败坏陛下的尊严!”卢多逊说罢,将李符所草的那份诏书呈给赵匡胤。“请陛下御览这篇奇文。”

  赵匡胤这些天心绪不错,尤其是广南大战节节胜利,让他把忧烦都丢到脑后了。他接过诏草看了看,笑道:

  “的确有失典雅。”

  “身为宰相,如此结党营私,臣恐其羽翼再丰,要做出大伤陛下的事来呢。”

  “爱卿这话什么意思?”

  卢多逊鼓足勇气说道: “臣怀疑柴宗训之死乃赵普挟嫌报复。”

  赵匡胤静静地听完卢多逊的分析,依旧未露声色,这倒让卢多逊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半晌,赵匡胤才说了句:

  “学士仅是怀疑,难道要让朕去问赵丞相不成?”

  卢多逊一听就明白了: 赵匡胤不想在此事上做文章。是啊,柴宗训是个多余的人,纵然赵普未受他的旨意做此残忍之事,对于赵匡胤来说,也未必是件坏事,因为留着这个柴荣的后代,总归是一道挥抹不去的阴影。世上一切事情都围绕着“利害”二字,就是主宰万民的圣明天子,也无法脱出这个窠臼!柴宗训的死,合于赵普的利益,也合于赵匡胤的利益。此事不能再追了,再追下去的话,自己反倒会处于被动的地位了。好在他现在把李符不胜其职的事抓在自己手里,对李符的打击越大,对赵普的打击也就越大,这也是个“利害”的关系!

  “陛下,李符如何处置?”

  “你看该如何处置?”

  卢多逊略一思忖,说道: “臣以为李符把诏诰写成这般模样,已犯了亵渎天子之罪,应当黜为县吏,使其自省,也可用来警示那些窃禄的小人!”

  赵匡胤立即摇头表示不同意:

  “李符不过是不擅文墨罢了,哪有学士说的那么严重?再说据朕所知,他在荆湖做转运使很有才干,这次潘美出征南汉,他的功劳很大。人各有所长,不能以偏概全。”

  “陛下……”

  “当前致国之富是非常重要的事。李符既不适合于舞文弄墨,朕意让他到京西南面担任转运使,卿以为如何?”

  卢多逊还能说什么?只能说“陛下圣明”。





第四十四回 卢多逊献离间计

  潘美、尹崇珂大军又攻破了连州。让刘更为恼火的是,他这次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他原以为宋朝所有军队都集中于西线,于是放松了郴岭的防御,直到洸口屯兵抽调得只剩千人的时候,突然又冒出来党进和秦再雄,这两个人的军队虽然不甚多,但个个都是不要命的。不过数日,竟突破了洸口镇,越过宜章峻岭长驱而来。南汉韶州刺史正准备迎敌,不想党、秦大军假道乐昌,乘其不备,又一举拿下了雄州。李托和龚澄枢得到军报,商议一番,决定将这个消息封锁起来,暂不告诉刘。




  与此同时,李煜的胞弟李从善带着重礼抵达汴京,祝贺宋朝南征节节胜利。赵匡胤大喜,在广政殿设宴招待李从善。席间李从善称打算略过几日便回金陵,不想再多打扰。赵匡胤表示让他好生休息几日,亲自为他饯行。

  没过几天,吴越国主钱俶的使臣钱惟浚也来到汴京。钱惟浚是钱俶的嫡长子,第一次出使宋朝。赵匡胤估计钱俶派这么特殊的人来使,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果不其然,宴会之后,钱惟浚便递上了钱俶的白绢密信。赵匡胤匆匆看罢,问道: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钱惟浚回答得干干脆脆。

  “世子回朝之后,替朕谢你家国主,就说朕为国主的真情深深感动。朕不敢保证子孙后世如何,然只要朕在此位,国主尽可以高枕安眠,朕绝不会对吴越妄动一兵一戈。”赵匡胤发自肺腑地对钱惟浚说。

  “谢陛下!”钱惟浚深礼之后,又说:“我国主嘱咐下官,初次去汴京,让下官多住几月,尽情观赏中原风光。不知汴京有屋可赁否?”

  赵匡胤明白: 钱俶此番用意甚深,他是怕宋朝对吴越起什么疑心,故而有意将钱惟浚这个世子放在汴京作为人质。吴越之可信赖,于此可见!

  钱惟浚走后,赵匡胤立即命阎承翰宣赵光义、赵普、吕余庆、曹彬、沈伦暖阁议事,阎承翰刚刚转身,赵匡胤叫住他:

  “把卢多逊也宣来。”

  不长时间,诸臣先后来到。

  “各位臣工,朕方才得到吴越使臣密报,李煜想乘我大军南伐之机夺取淮南,主帅是江州节度使林仁肇!今日宣各位来此,是想听听你们有何见解。”

  这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李煜自即位以来,一直俯首听命,从未擅生是非。这一次不知怎么糊涂油蒙了心,而且还敢派徐铉去说服吴越合兵反宋,真有些令人不可思议。赵普略作分析,说道:

  “臣听得李穆使唐回来说,李煜最关心的只有礼佛、宠妃和诗词书画三件事,对国事无暇顾及。倒是陈乔、林仁肇、徐铉等几个大臣,颇有封疆自固的决心,尤其是那个林仁肇气焰最盛。前些日子我黄州刺史孙光宪秉圣上之意向他借粮,他一口回绝,而且话也说得很难听。臣估计攻打淮南之策,十有八九出自林仁肇之口,不过是把李煜说动了心罢了。”

  吕余庆顺着赵普的思路说道:

  “荆南李汉琼还没有南征,且李汉琼手上有战舰和数十门将军炮,武备精良。是否可命李汉琼沿江东下,攻取江州?”

  赵光义像是抓住了理,说道:

  “臣弟数年前即主张对伪国御驾亲征,陛下以为唐国驯顺,不必太急。如今之事再次说明,伪国并无真正臣服之心。臣弟以为,当乘南汉战事节节胜利之机,再调集河北、西北、湖北诸军,打过长江,夺取金陵,让刘、李煜素车白马于宣德楼下!”

  赵匡胤闭目思忖了片刻,瞅瞅曹彬。曹彬立即把目光避开。

  卢多逊有点憋不住,说道:

  “晋王之意,贾勇而前,臣以为气概无比,真不愧圣天子之形影。或许臣是个文官,胆小怯懦,臣总觉得如此一来颇有首尾难顾的忧患,目前西北地区还不十分宁谧,河北大将韩令坤新丧,潘美、党进二将又双双越过南岭,万一契丹和北汉刘继元乘虚而入,其祸不在小处。故臣以为举兵攻唐之策,还是以缓图为妥。”

  赵光义白了卢多逊一眼。

  沈伦说道: “臣以为当务之急,要加强淮南防务,以备林仁肇突然之袭。”

  对淮南的军防,赵匡胤一直没敢掉以轻心,只是这些州郡不少官员都是唐国旧臣,对新朝首鼠两端,不甚尽力。这些年虽然也派了些宋朝官员去,可大多孤掌难鸣,或者索性与当地官吏沆瀣一气,赃污不法,为此赵匡胤也甚伤脑筋。如果要加强淮南防务,可调的兵只有荆南李汉琼,但李汉琼眼下的位置极为关键,他一动,万一林仁肇溯江而上,进入荆南,然后从陆路挥戈东向,金陵的陈乔、朱元再发兵过江,李汉琼岂不被困在中间?如果再调别的将领,国内的精兵确实已不太多,能用的只有一些蜀兵,可这些蜀兵万一思乱,岂不更难收拾?

  “陛下,臣有个村秀才纸上谈兵的计策,不知可行否?”卢多逊又道。

  赵匡胤点点头: “尽管说。”

  “臣说出来,诸位大人休要见笑。”卢多逊环视了众人一眼,说道,“臣猜想陛下正在考虑如何制服林仁肇之事,因为方才赵丞相也说到收取淮南乃林仁肇说服李煜的决策。依臣看来,不妨学古人弄他个离间之计,可以不费刀兵而把事态平息。孙光宪不是去过林仁肇大营了吗?如今让他派人再到大营,将林仁肇的衣甲盗来京师,然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李从善乃李煜胞弟,也是个不愿战伐的人,只要他把林仁肇有所变故的消息告诉李煜,李煜必然对林仁肇生疑。林仁肇被疑,则攻取淮南的决策便化成了泡影。”

  曹彬也在这个思路上寻思,不过还没等他理出头绪,卢多逊已经先说出来了。他点头说道:

  “臣以为此计可行。”

  “此计万一不能得手,淮南还要不要备兵?”沈伦不无担忧地问。




  吕余庆接着说: “徐州、宋州各有一部强悍兵马,臣以为可以调往滁、扬前线,以备不虞。”

  沈伦有些惊愕,说道: “徐、宋两州的军队大都是淮南旧部啊,他们能为新朝拼死效力吗?”

  吕余庆说: “不错,然而这两部淮南降兵乃是跟随皇上和潘美将军征讨过契丹的军队,回防后衣食丰足,久沐皇恩,又是被李唐逼得无路才投到大宋的。退一步说,兵符虽然交给他们,但监军之权仍旧在我。臣以为这两部可派晋王府中的柴禹锡担任监军使。”

  赵光义听到最后一句,十分高兴。吕余庆这话,分明是在暗示将这两支军队的支配权交到自己手里,他暗暗赏识吕余庆会做人,同时也摸到了此人的脉搏。

  “柴禹锡是李处耘将军旧部,后来虽然弃武从文,也是本王逼迫所致。吕枢密所言,本王极为赞同。”

  这场议论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给赵匡胤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卢多逊盗甲反间那番谋划,他决定照卢多逊的计谋而行。至于派谁去,他心里已经有数: 孩儿军指挥使潘惟德,此人勇不在其父之下,而办事的机警,又在其父潘美之上,就派他去,其事必成。

  赵普刚刚回到家里,院公报李符求见。

  “丞相。”李符向赵普行过礼,说道,“下官是来告辞的,多谢丞相极力涵养,怎奈下官不争气,辜负了丞相一番美意,惭愧惭愧!”

  “不必过谦,一定是卢多逊存心与你过不去!”赵普索性把话挑明,他觉得这样更能加深李符对卢多逊的仇视。“本相对你的事早已考虑过,但须寻个合适的时机。不管怎么说,皇上对你还是十分青睐。如今让你担任京西南面转运使,移驻邓州,也是皇恩浩荡!”

  李符道了声谢,又问赵普:

  “不知丞相打算让下官怎样尽力?”

  “你现在缺的是个进士出身。”赵普直截了当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连孔夫子都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嘛。你只管尽心王事,本相寻到机会,向天子请个赐同进士出身,以后在同僚之间,就不会有低人一等的困窘了。”

  李符突然跪地,激动得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丞相大德,下官就是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万之一!”

  “起来起来。”

  李符起身,揩了揩泪水,问道:

  “不知丞相还有什么吩咐?”

  “别的没有。”赵普说。“只一件事,那个闾丘仲卿,你一定要把他看护好,万一有些许闪失,本相不会放过你。记住,本相这样安排,全然是为大宋江山社稷着想!”

  “丞相尽管放心,下官就是丢了自己的脑袋,也不会让人拔他一根毫毛!”李符信誓旦旦地保证。停了停,又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卢多逊跪在丞相脚下讨饶!”

  太监王继恩来到晋王府,请赵光义入宫议事。赵光义开玩笑地问他:

  “今日有什么天大的事,居然烦王公公亲自登门?”

  王继恩连忙躬身: “晋王说笑话,小的正好今天有闲,听说皇上宣晋王,就来效力了。”

  “那就请王公公忙去吧,本王即刻就入宫。”

  “晋王不必慌忙,今天皇上只宣晋王一人入宫,小的就伺候晋王上路吧。”王继恩笑眯眯地说。

  赵光义心中惊了一下,问道:

  “就宣本王一人?什么事如此机密?”

  “小人哪里知道?只是近两天总听皇上说袁彦长袁彦短的,兴许是和晋王商量怎么征讨袁彦吧?那个家伙真凶啊,当初灭了伊审征,是小的去传的圣旨,瞧他那副煞神相,小的真怕他把我吃了呢!”

  赵光义这才把心放了下来,或许王继恩说的不错,因为这一程子对付南汉,对付南唐,赵匡胤都已大计于胸。偏偏这个袁彦,倒让他伤了脑筋。

  赵光义吩咐侍人去取衣服,趁这工夫与王继恩聊上几句。他平时很少有和王继恩单独见面的机会,而王继恩在后宫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管,是个与阎承翰并驱的神秘人物。前几年夫人李氏又给他生了个宝贝儿子,取名宝儿,赵匡胤很喜欢这孩子,正好宋皇后膝下无子,于是便将宝儿养在宫中,为宋皇后解解寂寞。王继恩是主要伺候宋皇后的,所以话头自然从这里说起。

  “皇后喜欢宝儿吗?”

  王继恩对宋皇后的骄横一直很抵触,刚想说几句不好听的,转念一想,这皇王贵戚之间的事儿,还是谨慎为妙。于是答道:

  “皇后娘娘视宝儿如己出。”

  “皇上呢?”

  “皇上自然也十分喜爱,只是多在花蕊夫人宫里,不常到皇后那里去。”王继恩暗示赵光义: 宋皇后被花蕊夫人闪了。

  赵光义一听就明白,说道: “皇后乃是贤德淑女,因为花蕊夫人而受到冷落,本王对此颇为不平。”赵光义一脸严肃。“妖女惑人哪!”

  王继恩是何等聪明的人,听完这话,偷瞟了赵光义一眼,心中一动,问了句:

  “晋王不想看看宝儿?”

  “怎么不想?只是宫禁甚严,本王如何能进得去?”赵光义也在用话试探王继恩,如果王继恩要说“把宝儿接出来”,那就是全不知局。不料话音刚落,王继恩立即答道:

  “小的引晋王去探视不就行了?”

  “这……”赵光义有些支吾。




  “那自然也要得到皇上的允诺,要不然小的不敢放腰牌给晋王啊!”王继恩深深懂得宫里的规矩。赵光义不再提这件事,又问了问花蕊夫人和薛昭仪。王继恩也想乘机巴结赵光义,答道:

  “晋王方才说花蕊夫人是妖女,依小的观察,那是个清新淡雅一点儿也不妖的女人。说来也怪,那薛昭仪也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可就是打不动皇上的心,如今不过是守着德芳冷冷清清地过日子。小的琢磨不透,花蕊夫人和薛昭仪究竟差别在哪儿呢?”

  赵光义穿好衣裘,上轿入宫去了。赵匡胤正在暖阁等他。

  “陛下,臣弟来迟了。”

  “坐下说话把。”赵匡胤指了指身边的凳子。“朕今天单独宣你来,是想从咱赵家的利益上议论一下,你说凤翔这个袁彦会不会步伊审征的后尘?”

  “让陛下操劳了!”赵光义安慰赵匡胤说。“不过据臣弟十几年的观察,此人虽说凶暴,却不像要谋反的样子。这一段他在西北发疯,想必另有原因。”

  “有什么原因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国家法度何在?”赵匡胤心里生气,一时又不知怎样处置他,直到昨天,才定下个方案。“朕想让你去劝服他。”

  “我?”赵光义没有料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深知袁彦是个不好惹的家伙,上次派人去征剿伊审征,他第一个推荐袁彦,因为当时必欲置伊审征于死地,而愣头愣脑杀人成性的袁彦恰是最佳人选。可如今袁彦正在发疯,万一杀红了眼认不得晋王怎么办?

  “是啊。如今莫说是潘美不在京城,就是在,派潘美去,恐怕也无济于事。”赵匡胤摸透了袁彦的脾气。“只有你替朕去制伏这头猛狮,朕才放心。”

  赵光义明白赵匡胤已经心中有数,现在不是分辩的时机和场合,于是平静地问道:

  “怎么制伏,陛下有成算吗?”

  “仁义。”赵匡胤简单地说了两个字,顿了顿,接着道:“朕心里盘算已久,袁彦在周朝时便屡建奇功,今年还拼死平定伊审征之乱,朕不能把他的功劳一笔勾销。如今他虽然犯了些错,也足以将功抵过。但此人生性多疑,朕想只有你代朕说话他才能相信。你去凤翔时不要带兵,只宣谕朕的奖谕敕书,晓以利害即可。倘若他怙恶不悛,朕也只能对他不客气了。”

  赵光义知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领命。不过有一点他没听赵匡胤的,他私下收拾了一些士卒,朝凤翔府而去。

  不料此行极为顺利,赵光义到了凤翔府后,命弭德超传袁彦在城外拜见。没过多久,袁彦便穿着公服出了城,跪在地上听赵光义宣读圣旨。

  敕凤翔节度使袁彦: 卿两朝宿将,一代英豪。为周皇宣威,勇夺秦凤;代天子发命,智扫曹州。拯数万生灵于水火,破五千叛卒于耀州。功勋在册,孰可等闲视之?忠诚满腔,谁不抵掌称是?朕念尔年高,怜其佳愿,虽尚康健,毕竟天命之躯,倘再驱驰,万一不得其所。朕甚悯焉。今特赐银二千两,骅骝一骑,华车一辆,佩剑一,保功赦过誓书一。海宇之内,任便择居;京都内外,惟尔之来。钦此!

  袁彦叩毕,稍仰其头问赵光义道:

  “陛下不怪臣愚钝鲁莽?”

  “袁将军请起。”赵光义一听这话,心里彻底踏实下来,来之前的担忧一扫而光,看来此人还没杀红眼。他走到袁彦面前,一手将他扶起,另一只手把那道黄绢圣旨递给他。“圣旨里说得再清楚不过,将军还能信不过皇上?”

  “皇上就不怀疑臣要谋反?”

  “皇上从来对袁将军敬佩有加。”赵光义虽然听到“谋反”两个字觉得刺耳,还是保持着平和的态度。

  两人骑上马,并排向城里走。

  “不过袁将军,本王倒想问问你,这一段时间为何脾气暴躁?”

  袁彦皱起眉头,憋了半天,才闷闷地说了一句:

  “我老婆让人拐走了!”

  “有这等事?”赵光义惊奇地问。

  袁彦也不多说,问赵光义道: “皇上真不怪老臣?那臣无论如何得去趟汴京,给皇上好好磕几个响头!”

  “袁将军,带着你的银子和保功赦过誓书,过你的舒坦日子去吧!”

  汴京城里,赵匡胤正在暖阁内独自翻阅着潘美递来的捷报,阎承翰一脸喜色地走进来:

  “陛下,潘惟德从江州回来了!”

  “宣!”赵匡胤十分兴奋。

  潘惟德走进暖阁跪叩,后面跟随的两个少年把一个大包袱放在地上。

  “禀陛下,林仁肇的衣甲已经盗得,请陛下御览!”

  赵匡胤命少年士卒将包袱解开,果然是一副亮闪闪的精甲,精甲上面还放着一副头盔。

  “朕要奖赏你!”赵匡胤站在甲胄前看了半天,才对潘惟德说。

  第二天晌午时,翰林学士卢多逊骑马来到唐国使臣李从善的住处,一进门,便朝李从善施礼说道:

  “吾皇陛下近些日子军务繁忙,一直没有顾上来看望贵使,今特差下官向贵使谢罪!”

  “哪里哪里!”李从善连忙还礼,又问了一句:“想必皇朝战事屡屡报捷?”

  “此言不虚。”卢多逊答道。“大宋雄师已经在攻打英州了,英州一下,广州岂不成了孤垒?吾皇对陪邻之国历来待之以礼,可如果谁敢于无礼,神兵加之,顷刻之间,便成齑粉!”




  李从善没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只是一味赞颂:

  “恭贺大朝!恭贺陛下!”

  “还有更高兴的事,吾皇特命下官来请贵使入宫呢。”卢多逊笑嘻嘻地说。

  “入宫?”李从善心里有些茫然: 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何必要入宫去?可他又不便询问,稍作收拾,便跨马跟随卢多逊朝皇宫走去。一路上他还在琢磨: 该不是要为自己饯行吧?

  二人来到宫中暖阁,阁中已摆下酒席。李从善以为自己猜对了,不由一阵高兴,因为他受不了中原的严寒。正思索间,赵匡胤走进暖阁,说了声:

  “请!”

  席间李从善见赵匡胤兴致甚高,一连饮了几大觥,不觉有些耳热。他几次想问赵匡胤是否放他回江南,怎奈赵匡胤、卢多逊一句接一句,半天他也接不上嘴。终于,趁卢多逊又擎酒杯给他敬酒时,他才忙对赵匡胤说:

  “陛下,臣已多饮,该告辞了。”

  “急什么?朕还有件好东西要让你看呢!”赵匡胤直言说道。

  “不知是何宝物,让臣大开眼界?”

  赵匡胤两手往案上一叉,朗朗说道: “朕是想让你开开眼界。”

  几个人站起身来,阎承翰急溜溜碎步在前,将他们引进陈列赵匡胤御物的庆云殿中。李从善抬眼看去,问卢多逊:

  “这是……?”

  “朕不是让你看这些东西,来来!”赵匡胤一把拉住李从善,走到一副盔甲之前,问道:

  “认得这副甲胄吗?”

  李从善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起来,盯着盔甲缓缓摇着头。赵匡胤告诉他:

  “这是贵国虎将林仁肇的战甲啊!林将军久已对我朝心向往之,怎奈陈乔坚持与大朝为敌,鼓动林将军向朕发难。林将军不得已而从之,但早已私下将盔甲作为信物,约定不久即率大军过江渡淮。朕本不敢接受林将军的美意,怎奈林将军意志甚坚,朕奈其何?”

  卢多逊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吾皇已将枢密副使的职位空出来,专候林将军一展宏图!”

  李从善不听则已,听罢此言,忍不住打了两个寒战。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前凑了凑,翻开一扇衣甲,真真切切地看见内里绣着“唐国主赐”四个字。真的,是真的!因为这四个字他曾听李煜讲过。偌大唐国,膺此荣耀的只有陈乔等不足十人。

  他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原想此次出使不会有什么麻烦,单等自己回国以后,林仁肇等即可发兵攻取淮南了。没想到林仁肇暗怀奸计,从王兄手里骗取重兵数万,作为到宋朝投降的邀赏之资。不行,得速速回国,否则王兄祸不可测,国家祸不可测!

  他神色慌乱地朝赵匡胤拱拱手,说道:

  “陛下,臣打算近日返国,不知陛下还有什么话要嘱我国主?”

  “回国?急什么?”赵匡胤回答得若无其事。

  “陛下!”李从善毕竟年轻,很少经历如此突发的事情,所以嗓门提高,语调也显出一些急躁。“陛下大朝天子,一诺千金。陛下早就说过,择日为臣饯行。如今酒也饮了,话也说了,陛下为何爽其初言?”

  卢多逊偷偷拨了拨李从善的胳膊,示意他不可激动。

  赵匡胤扭头瞅着李从善,那目光十分犀利,让李从善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朕是好意留你,待与林将军相见之后,朕任你去留,绝无二话!”

  李从善明白,眼下想要脱身回国,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即使自己无法回去,可以派一随从火速返回金陵,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把林仁肇背叛的消息告诉李煜!

  “楚公,吴越国世子钱惟浚也在京城,闲来可与他逛逛相国寺,闷了可与他对弈几局。请你相信,煌煌大朝,绝不会对使臣有什么不敬。”卢多逊款言说道。

  李从善出了宫门,匆匆回自己下处去了。赵匡胤正与卢多逊相视而笑,阎承翰又报:

  “晋王与凤翔节度使袁彦求见陛下。”

  “宣。”

  赵光义与袁彦双双进宫,施礼之后,赵光义站了起来,袁彦却长跪不起。

  “陛下,臣袁彦是个粗鲁之辈,承蒙晋王宣布陛下的洪恩,臣受宠若惊,所以没等晋王先报,急着来谢恩,望陛下原谅臣这个愚夫!”

  “哦,平身说吧。”

  “臣多年来辜负陛下的信赖,立功不多,惹事不少,臣自知罪责难逃,本想前来自请诛杀,没想到陛下这么宽洪大量,不计较臣的粗野混账,还赏给臣那么多银子,臣,臣受之有愧呀!”袁彦说着,竟哭出声来。

  “袁将军不必如此。”赵匡胤语气十分平和。“你一生为国效力,朕岂能不知?如今你年纪大了,朕怎么忍心还让你冲锋陷阵呢?你先歇息一程,日后觅到好风水,再建个新宅养老,如何?”

  “谢陛下!”袁彦一连叩了七八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来,由于跪得太久,肥胖的身躯栽歪了一下,险些摔倒。“臣既然无官一身轻了,就放肆地在陛下面前多说几句吧。陛下,臣可是个大忠臣啊,臣从来就没想过要谋反,这话可以对老天起誓!”

  赵匡胤也为之所动,不觉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说道:

  “朕从没有怀疑你要谋反啊,大宋的将帅没有谁要谋反啊!”

  “不对!”袁彦大声说。“陛下最信任的人里,就有要谋反的!”




  赵光义听了这话,一下子紧张起来,死死地盯着袁彦,不知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如今说也无妨了,那人死了。”袁彦又道。

  “是哪个?”赵匡胤依旧保持着冷静,问道。

  “臣还在曹州的时候,大名府符彦卿就派人对臣说过这个意思,臣当时就装病拒绝了。”

  “哦?如此大事,你为何不向朕奏报?”

  “臣不敢。因为符帅势力太大,到处都有他的亲信,臣怕还没来得及向陛下奏报,脑袋先搬家了,所以老老实实地躲在曹州。好在后来陛下英明,把符帅调离大名府,这事才算平定下来!”

  心已提到嗓子眼儿的赵光义这才松了一口气。符彦卿的死对赵光义来说,应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他是带着一大堆秘密离开这个世界的。至此为止,凡知道他曾欲逼宫的将帅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死了,眼前这个大傻瓜袁彦,还替自己把知情的伊审征除掉,他现在心里彻底踏实了。

  “袁将军休要再胡说,符帅一向老成持重,不可能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定是有人嫉恨他,故意往他身上泼污水!”赵匡胤压住袁彦,不让他提起此事。

  从宫里出来,袁彦在几个禁卒的带领下来到姚内斌家属曾经住过的那座大宅,圣旨上所说的那些赏赐,都已由太监们送进宅来。他在院子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才回到正厅廊檐下,对跟随他来的侍卒说:

  “老袁如今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宅院,可笑不?”

  枢密院为他安排下卫兵,甚至连伺候家务的侍女也没用他自己去觅。吃完饭天还没黑,他发了会儿呆,便和衣睡去,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快正午时才醒。

  他在京城最想见的只有潘美一个人,趁着午后晴和,他跨上马,独自一人来到潘府。潘家守门人还依稀记得他,说道:

  “潘将军没在府上,出征南汉了。”

  袁彦有些扫兴,刚想走,又问了句: “你家主母呢?”

  “主母在呢。”

  袁彦进了府门,与站在厅前的萼娘见了礼,大大咧咧地反问:

  “嫂夫人把我忘了?”

  “怎么能忘了袁将军,你的大媒还是我做的呢!”萼娘笑着说。

  一提到“大媒”,袁彦又想起钏儿,脸顿时拉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萼娘察觉出袁彦的情绪有变,小心地问了一句:

  “钏儿妹妹还好?”

  “不说她不说她!”袁彦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嫂夫人,你知道老袁今天厚着脸皮来到你府上是为个啥?”

  萼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告诉你,老袁如今既不是官也不是将军,赵天子让我养老,我是个田舍翁了!”袁彦随萼娘进了厅,与萼娘并几而坐。“人老了,尤其是解甲归田的时候,就容易回想往事。今天我来这里,是想看一个人。”

  “不知袁将军要看何人?”从袁彦的话里,萼娘听出他今天想看的人既不是潘美,也不是自己。

  “想我老袁,既是大宋朝的将领,又是大周朝的将领。如今赵天子对我不薄,我已经谢过他了。可世宗柴皇帝,我还没来得及谢他!日子过得真快,一晃这么多年,如今那后主柴宗训死于非命,想拜也不知到哪儿去拜了,能拜的只剩下夫人抚育的潘惟吉了!”

  萼娘这才明白: 如今的袁彦敢吐露真情了,他心里还在怀念着周朝对他的恩义。虽然小惟吉还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但在袁彦眼里,他是周朝惟一的象征了。看上去粗鲁甚至残暴的袁彦,内心居然如此细腻,萼娘不由对他产生了一腔敬意。她说了句“袁将军且坐”,便走出厅去。过了一会儿,领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小惟吉由萼娘一手调教,很懂礼貌,见到袁彦,先叫了一声“大人”,随后便要行礼,袁彦一把将他扶起,顺势长跪于惟吉面前,叫道:

  “恩家!”

  惟吉被弄得不知所措,仰头瞅了瞅萼娘。萼娘抚着他的背轻声说道:

  “只管听着!”

  袁彦完成了一桩大心愿,站起身来,一双肥手搭在惟吉肩上,久久地看着这个孩子。萼娘也不多说,只轻轻推了惟吉一下,惟吉便出去了。

  “袁大人放心,惟吉成人之后,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全告诉他。”

  “这我信得过嫂夫人。望嫂夫人对这孩子多加保护,世宗皇帝只剩这么一根苗儿了!”袁彦说着,朝萼娘深深拜谢。“老袁这辈子要做的事差不多了。告辞!”

  “袁将军,你还没告诉我钏儿如何了?”

  “下件事儿就是找钏儿!”

  “找钏儿?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袁彦边走边答。“不过这是老袁最后一桩心事,会找到她。”

  他回到大宅,又睡了大半天,醒来之后,一副怔怔的模样。侍女见他醒了,连忙给他端来水盆,不大工夫,又端上饭菜。袁彦连看都没看,突然喊道:

  “侍卫!”

  两个侍卒应声跑进来。

  “准备准备,明天随老袁到曹州去!”






第四十五回 李煜误杀林仁肇

  从皇宫中出来的李从善回到住处时,已经注意到院子四周多了些溜溜达达的陌生人,他猜想这些人一定是赵匡胤派来监视自己的,现在想逃肯定是逃不掉了。他气急败坏地在厅中坐下,可又坐不住,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他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把林仁肇投降的消息尽快告诉李煜。

  随他一同前来的车夫走进来,向他禀报:




  “国公,方才赵贤王前来拜访。”

  “什么赵贤王,去他的吧!”李从善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车夫碰了一鼻子灰,转身要走,又被李从善叫住:“你过来!”

  “国公有什么吩咐?”

  李从善像在绝望中见到了希望,一把抓住车夫的胳膊,说道:

  “你赶快想办法回金陵去。”

  “国公不回去吗?”车夫不知就里,疑惑地问道。

  李从善也没回答,命他在这里候着,自己回到侧室,半天才走出来,手里攥着一团素帛,悄声地把他在宫中听到的消息向车夫简单说了几句,然后说道:

  “你把这团帛缝在棉衣里,驾着车子快回金陵,有人盘查,就说是回金陵运载贡物的。记住,到了金陵,务必把这封帛书速速面呈国主!”

  车夫吓得脸色发白,问道:

  “小人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有你了!你是车夫,谁会怀疑到你?”

  尽管如此,李从善也知道要冒很大的风险,尤其是汴京城,想出去就很难,夜间闭城出不去,白天里也有守城卒盘查,更可恨的是藏在附近暗处的那些陌生人,也不是好蒙混的。车夫把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又过了两天,李从善才命他驾车出城。他目送车子轧轧走在街路上时,紧张得把大门关上,闭上两眼靠在门背上,口中喃喃念道: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他一路平安!”

  事情并没有像李从善想的那么复杂,车夫一路上没遇到太多的麻烦,不到十天,便驰进了金陵城。此时的车夫像个脱了笼的兔子,发狂般将车一直赶到宫门之前,跳下车,对门吏大叫:

  “快,快让我进去见国主!”

  “你是什么人?”门吏大声喝问。

  “我,我是从宋朝赶回来的,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呀!”

  他再急也没有用,门吏还是慢悠悠地进去禀报。还好,此时李煜正在翻看奏牍,听说从善的车夫回来,觉得有些蹊跷,连忙宣进。

  “怎么回事?”李煜劈头问道。

  “禀国主,出大事了!”车夫把棉衣“哗”地一声撕开,忙手忙脚地把李从善写的帛书呈给李煜。“国主快看看吧!”

  李煜接过来匆匆一看,双眉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将那方绢帛捏成一团攥在手里,让车夫说得再详细些。车夫语无伦次地把李从善对自己说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李煜愣愣地听完,也不发话,还是温进凑到他身边,悄声提醒道:

  “国主,先让他退下吧。”

  “哦?”李煜如梦方醒,说道,“好,让他退下,赏。”

  这消息像一场噩梦,把李煜的心弄得烦极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才渐渐冷静下来。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他简直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了: 张洎出使南汉,刘竟把他扣住;徐铉出使吴越,钱俶态度暧昧;林仁肇请求重兵攻宋,原来是想去投降!

  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国内国外人人都在愚弄自己,这使他胸中燃起一股股怒火。他又回忆起当初议论收复淮南时,林仁肇信誓旦旦,陈乔气宇轩昂,徐铉力主慎重,韩熙载则劝自己不要行鲁莽之事。现在看来,真正替自己考虑的还是韩熙载!韩熙载?对,现在应该叫韩熙载来,与他商量此事。

  李煜焦急地等待着。当韩熙载气喘吁吁来到他面前时,他感到像过了一整天那样漫长,不等韩熙载喘定,便将李从善的帛书递给了他。

  “国主!”韩熙载的声音充满凄凉,还带着许多委屈。“臣数十年来尽心王事,不料屡屡遭人嫉妒,才不得不为了避祸而夜夜宴饮。”说着竟呜咽起来。他说的大都是李璟在位时的往事,不过从那时以后,他总是遇事往后退,不敢直言,生怕再遭人暗算。林仁肇请兵想攻取淮南,在他看来如同痴人说梦,所以他才忍不住壮着胆子劝了李煜几句。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委屈,好像在对李煜说: “谁个忠谁个奸,你还没看明白吗?”

  “哎呀,韩爱卿,现在是本王与你议论大事的时候!你有什么委屈,改日再说!”

  韩熙载揩干老泪,说道:

  “此事干系非常。国主试想,林仁肇手握唐国劲卒之半,一旦越过长江,唐国的武备岂不是土崩瓦解?更可怕的是: 赵匡胤接纳林仁肇,绝不会白白把他养起来,他一定会驱使林仁肇用我唐国的劲卒攻我唐国,到那时谁能抵御此人?”

  “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李煜气得咬牙切齿。

  “国主,骂他也无益处,当务之急是尽快挽回颓局!”韩熙载提醒李煜。

  “怎么挽回,你快说呀!”

  南汉这里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危急,潘美、尹崇珂、王侁三路大军攻破桂、昭、连三州之后,驻守贺州的潘崇彻知大势已去,就算是顽强抗敌,日后也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与帐下几个亲近将官密商之后,决定率军投降宋朝。

  接到潘崇彻的降表,潘美呵呵大笑:

  “刘这个昏君,只有陆光图、暨彦赟、邵廷琄这么几个忠臣,全都进了阎王殿,剩下这些人还有什么气象?”

  尹崇珂怕其中有诈,对潘美说:




  “我们还是谨慎些好,不能轻易相信他们。”

  “此话怎讲?”潘美问道。

  “潘帅还记得当年王全斌将军攻下蜀都降卒为乱的事吗?”

  潘美不以为然地答道: “那又怎么样?降卒胆敢为乱,大不了也像王全斌那样,把他们全活埋了!”

  “可王将军恰恰是因此而遭皇上贬斥的呀。”尹崇珂说。“依末将之见,把潘崇彻这一两万人马解回湖南王畿之地,他们再想为乱,也是池中之鱼,跳不了多高了。”

  “那要耽误许多战机呀!”潘美摇摇头。

  “潘帅,押解汉兵固然耽误些时日,可若是舍不得这几天的时间和几百里路的往返,万一潘崇彻有诈,我军的损失岂不更大?”

  潘美不再说话,他在盘算自己的兵力和未来的战术。他原打算潘崇彻投降之后,命他反戈向东,作为自己的羽翼。但听尹崇珂一说,觉得此话也不无道理,如果分出一军押解潘崇彻回湖南,那东征的计划就要推迟半月,这半个月里,刘会不会再发精兵?这需要通盘地考虑。

  “末将以为潘帅尽可放心。”尹崇珂听罢潘美的疑虑,说道。“此次南征赖皇上神算,党进将军东路大捷,刘现在已经是顾东顾不了西了,哪里还有锐卒再来袭我?”

  “你估计潘崇彻会不会答应?”

  尹崇珂应声答道: “如果他真心降宋,必然会答应。倘若想耍计谋,一旦谋变,我们将毫不留情地将其全歼。”

  潘美点点头,采纳了尹崇珂的建议,并命尹崇珂押送南汉大军返回道州,将全军分散于道、全、桂诸州县。潘崇彻像得到解脱一样,没显出一点不快。数日之后,潘美大军不丧一兵一卒,便进了贺州。他要攻打的下一个目标是封州和端州,这两个州被攻破,广州就算是铁瓮,也会被困死了。

  东线的党进、秦再雄两军破了雄州之后,近期又攻破英州,英州以北的韶州与广州的联络被宋军彻底切断,不战而降。英、雄二州以南山势高险,连绵不断,这正合了秦再雄的意,他的獠军最善于山间行走作战,所以立足刚稳,他便向党进献策,请求率军向东南挺进,直插河源,去攻惠州。党进把竹棍狠狠往地上一戳:

  “妥!”

  英、雄二州失陷的消息,李托和龚澄枢再也瞒不住了。刘听完李托的禀奏,摸了摸脑袋,竟问道:

  “英州离广州到底有多远?”

  “宋军前锋快到清远了,离广州大概还有百余里路。”李托说话也没了底气。

  “啊?”刘惊得差点从座上跳起来。“你们怎么不早说?”

  “这……”

  “混账东西!”刘破口大骂。“朕白养活你们了,没用你们去打仗,连报信也懒得给朕报了?”

  “陛下且勿动怒。”李托劝慰刘。“此番抗宋,错就错在用了潘崇彻。此人不但不迎击宋人,还举城投降,使我军骤然失去优势。如今形势虽急,但城内城外尚有大军六万,战象成群,我军正在详细谋划,精密部署,请陛下且放宽心。”

  “放宽心放宽心,宋军都快到朕家门口了,朕能放宽心吗?”刘依旧气急败坏,瞪着李托问,“说说看,你们怎么精密部署的?”

  “臣等拟以郭崇岳、植廷晓二人为招讨使和副使,率象队抗击宋军。”

  “那就快传旨吧!”刘说罢,怒气冲冲地走出宫门,直奔芭蕉公主的府第走去。

  芭蕉公主自从病愈之后,一直和张洎住在一起。张洎早有家室,无意与这个异国的公主再成亲事,芭蕉公主也不求其礼,一味只想和张洎出双入对,享其温存。张洎身在异国,自知说什么也没有用,索性安下心来承公主之欢,一来二去,他倒觉得这个女子心性纯真,好像从未食过人间烟火,对她渐渐有了些好感。

  “宝贝儿!”刘径直走到芭蕉公主面前。“真是乾坤倒转,朕今天来求你了!”

  “求我?”芭蕉公主嘿嘿一笑。“你是皇帝啊,有什么事办不了,还会来求我?”

  “还笑呢!”刘不耐烦地挥挥手。“朕是来求你的‘夫婿’啊!你们还不知道吧?宋军已经打到咱家门口了。叫你‘夫婿’出个面,求宋军罢手缓兵,其他的事都好说。”

  张洎听明白了,原来刘是来请自己出面调解战事,不好意思直接向他开口,才故意指山说磨。

  芭蕉公主笑吟吟地走到张洎身边,挽起他的胳膊,说:

  “那你就为我父皇当一回说客吧,也好尽尽女婿的孝心呀!”

  张洎朝刘作了一揖,说道:

  “陛下此言差矣,下官不过是唐国一个小小使节,岂能阻住宋人十万大军?想当初陛下如果听从我唐国主的劝告,何来今日之厄?事已至此,还望陛下圣断吧!”

  “当初当初!朕当初被李托他们骗了!”刘叹道。“朕虽然有负于你,但仁心不泯,若不是朕护着你,李托他们早就把你喂鳄鱼了。如今朕有急难,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你还能如此狠心?”

  “此事绝非下官狠心。陛下不妨换个说法,如果陛下处在下官的位置上,还能有什么作为?”

  “不要忘了,你个张洎!”刘突然露出狞笑。“朕虽然处于宋军围困之中,可是要想杀死你,还是轻而易举!你……”

  “你敢!”芭蕉公主听刘说要杀张洎,圆睁双眼发起火来。

  “朕也是出于无奈嘛!”刘软了下来,他大概也醒过来了: 的确,张洎出面又能有多大


用处!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无助的感觉,竟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双膝。

  “朕这一回真把宋朝得罪苦了,唉,追悔莫及呀。”刘像在自言自语,半晌,那近乎呆滞的眼睛又转到张洎身上。“唐国主的话是对的,你的话是对的。幸亏朕没有伤害你,会得到好报应的。如今形势危急,朕求你带上公主速速离开广州吧!回唐国,回你的唐国!你记住,一定要把朕的宝贝保护好,不然朕死也不会瞑目!”

  张洎一听这话,立即施礼谢恩,他终于可以脱离樊笼了!不管他想不想要芭蕉公主,都必须带她走,现在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抓住这个机会,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南唐江州节度使林仁肇的大营。

  林仁肇闻知李煜要来视察水陆之师并誓师南伐,这几天日以继夜地操练军马,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为了在国主面前展现军威,李煜一行的船只刚过彭泽,他便整饰战船二十艘从江州东行,来护送李煜的龙舟,舰上的校卒衣着鲜亮,个个精神饱满。

  船队抵达江州,李煜率从臣登岸,林仁肇早已候在港口多时了。

  “江州节度使林仁肇恭迎大唐国主!”林仁肇声震山河。

  李煜走到林仁肇面前,说道:

  “林将军一向辛苦了!”

  “谢国主信赖,末将誓死喋血疆场,以报主恩!”

  徐铉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对韩熙载说: “此中将士果然是龙腾虎跃!”

  韩熙载点点头,没有说话,紧跟在李煜身后不即不离。

  林仁肇陪同李煜等走进帅帐,恭恭敬敬地让李煜坐在主帅之位。

  “林将军打算何时率军过江?”

  “如今将士上下一心,军威整肃,粮草丰足,专等国主一声号令,末将便可杀过长江,复我山河!”

  李煜并没有因此而振奋,停了一会儿,才盯着林仁肇说:

  “吴越钱氏那边的态度甚为暧昧啊。”

  林仁肇点了点头,仍旧蛮有信心地答道: “此事末将已略有耳闻,不过末将从来不把钱氏看做必不可少。他若肯与我联合,那是锦上添花;若是惧怕宋人,我唐国将士一以当十,亦足可用!请国主稍事休息,检阅全军!”

  “也好。”李煜站起来。“那就去看看本王的大军!”

  帐外不远的校场上,上万将士威风凛凛地列队肃立,见国主和主帅来到军前,齐声呼喊:

  “大唐必胜!大唐万年!”

  李煜受到了不小的感染,他从未亲自检阅过军队,如今亲眼所见,他感到唐国并不像有些臣僚说的那样岌岌可危。他不断地朝军队挥手致意,迎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欢呼:

  “大唐万年!大唐万年!”

  林仁肇满脸得意之色,步履显得分外矫健。他不时偷眼看看李煜,直到一圈走完,才问道:

  “国主,宴席已经备好,请用膳吧。”

  “好,本王真有些饿了。”李煜答应着。“传令: 全军午后仍在此处集结,本王要看一看这些雄武之士的功夫。”

  宴会上洋溢着一片激情,林仁肇反复向李煜陈述他的用兵之策,并表示陈乔、朱元大军无须参战,只他自己这支队伍,便足以攻取淮南。

  “本王有一事不明。”李煜问林仁肇。“林将军的话气吞万里,可是十几年前,我国为什么会失去淮南大片土地?”

  “时移事易。”林仁肇朗朗答道。“当时朝中奸人专权,将帅掣肘,故而被周军各个击破。如今国主一新朝政,立志恢复,将士齐心,其气自倍。尽管还有些懦弱之徒,但国主自有圣谋,情况当然不同于往日。”

  说完,他看了韩熙载一眼,因为他所说的“懦弱之人”指的就是此人。韩熙载正低头斟酒,并无一点异样。

  “唔。”李煜点点头。“为林将军的‘其气自倍’再干一杯!”

  “干!”“干!”

  约摸饮了一个时辰,几案上已是杯盘狼藉。李煜打量着林仁肇,突然问了一句:

  “林将军,你今天怎么没穿本王赐你的那副甲胄啊?”

  林仁肇叹道: “都怪末将疏忽,那副甲胄不知何时竟被贼人盗走了,想来甚是愧对国主。”

  “什么?甲胄被贼人盗走了?”李煜故作吃惊地问了一句,又摇头微笑道。“林将军真会开玩笑,若是主帅的甲胄都被盗贼偷走,还怎能率领千军万马?”

  林仁肇满脸歉意地答道:

  “那副甲胄末将舍不得穿,平日总锁在家里,直到国主说要来誓师,末将才到房中去取,不想已经失窃。末将为此也十分懊恼,正在军中逐一排查。”

  “何时失窃的?”

  “末将不知。”

  “本王倒略有耳闻。”李煜的声音变了调,显得严厉起来。

  林仁肇吓了一跳,惊愕地瞅着李煜,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

  “国主。”

  “你真的尊本王为你的国主?还是想让赵家天子做你的国主?”李煜的话开始咄咄逼人。

  韩熙载、徐铉等直盯着这君臣二人,帐中的气氛变得分外紧张。

  “末将不明白国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事到如今,你还敢在本王面前装糊涂?”李煜喝叫一声:“来人!”

  帐外应声拥进二十来个校卒,都是李煜从京城带过来的。

  “将林仁肇捆起来!”李煜把手中的酒盏狠狠往地上一扔,站起身,目光直逼着林仁肇。“你欺骗本王,做下如此不仁不义的事!呵呵,本王今天就是来打碎你这个大宋朝枢密副使的美梦!”

  几乎所有的文武臣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若木鸡,有的直着眼,有的张着嘴,有的嘴里还含着一半食物没往下咽。徐铉叫了一声:

  “国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煜不理他,依旧盯着林仁肇,问道:

  “你知罪吗?”

  “末将无罪。”林仁肇语气甚为平和。“国主说的什么,末将一句也没听明白呀!”

  “难道还要本王再说明白些?”李煜朝校卒们摆了摆手:“押出去!”说罢,自己也快步走出军帐,韩熙载、徐铉等人紧随其后,林仁肇属下的将校三三两两,又在其后。

  队伍集结起来,依旧是原来的队形,可这次重来队前的情形却大不一样了。李煜骑着马走在最前,后面是被推得跌跌撞撞的林仁肇,再后面是韩熙载、徐铉等朝臣。到了队伍正前方,李煜停下马来,高声喊道:

  “将士们效忠王命,本王心甚慰之。然本王已得到来自宋朝的密报,江州节度使林仁肇阴怀叛逆之心,假我貔貅之士,卖身求荣,欲将尔等带过长江,投降宋朝。若非我使臣留心,险些被此贼误了大事。本王今天明示将校士卒: 尔等无罪,无须惧怕。本王救全军于险境之中,诸将士卒一仍其旧,切勿因此而动摇!凡江州之军政,交副使申屠令坚将军全权指挥!”

  全场鸦雀无声,似乎还没有人从梦中醒过来。

  “上船,回金陵!”李煜朝韩熙载、徐铉等大声说完,拨马向江边而去。

  林仁肇被押在后舱,韩熙载、徐铉等跟在李煜身后。此时李煜心绪不错,他扶着船舷,津津有味地观赏着两岸风光。

  徐铉粗粗弄清了李煜抓捕林仁肇的原因,但他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扭身想到后舱问个究竟,无奈守舱的士卒拦住他,无法接近林仁肇,只好又回到李煜身边。

  “国主!”徐铉憋不住了。“此事非同儿戏,国主有确凿的证据断定林仁肇要降宋吗?”

  李煜扭身注视着他,反问道:

  “徐学士有确凿证据断定林仁肇不降宋吗?”

  “这,这……”徐铉一时语塞。“国主,臣总觉得林将军是被人暗算了!”

  “有何为证?”

  徐铉用迟疑的目光瞥了韩熙载一眼,韩熙载装做没看见。

  “臣想亲口询问林仁肇。”徐铉请求道。

  “他会承认吗?如果事情如此简单,还用本王亲赴江州吗?”李煜有些不耐烦,转身对韩熙载说,“韩爱卿,你看林仁肇该如何处置?”

  韩熙载拱手说道: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你!”徐铉急得眼珠子都快迸出来了。“堂堂帅臣,怎能如此草率地处置?”

  “徐学士不会是林仁肇的同谋吧?为什么这次到吴越国,如此无功而返?”

  韩熙载这句话不但戳到了徐铉的软肋,也触发了李煜心中的隐痛。李煜虽然没说话,但徐铉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冷漠甚至怨恨。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韩熙载借李煜之手剪除异己,那将会极大地削弱国力。在当今这种局势下,精诚一心尚且前途难料,若再生变故,诛杀大臣,岂不是自寻毁灭?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突然跪倒在李煜脚下,带着哭腔说道:

  “臣请求国主一定要辨清皂白忠奸,切不可妄杀忠良啊!”

  “大胆狂徒,你敢说本王不辨忠奸?岂有此理!”

  这一路风急水顺,很快抵达了金陵。李煜命人将林仁肇押到大理寺,便回了后宫。他紧张了这么多天的心弦,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

  徐铉回到金陵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此事告诉陈乔,陈乔也不敢相信,但几个人商议来商议去,谁也拿不出解脱林仁肇的办法,更何况他们毕竟不敢用人头担保林仁肇确无反心,只是准备奏请李煜不要急于处死林仁肇,待调查清楚后再行处置。

  韩熙载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他想起数年以来,每当议论朝政,林仁肇总是用最激烈的语言反驳他,让他当着百官的面出了不少丑,那股盛气凌人的劲儿,让他实在难以忍受。再说如今他紧锣密鼓要偷袭淮南,一旦出兵,就把赵匡胤死死得罪了,于李煜之国,于自己之家,都是天大的祸事,所以他催促大理寺速速审断,好给赵匡胤一个满意的交待。

  不久,大理寺审定林仁肇谋叛是实,拟腰斩之罪。陈乔和朱元摇头叹息,徐铉却像疯了一样跑到宫门外大叫:

  “本官要见国主!本官要见国主!”

  几次三番之后,李煜传见了他。

  “国主,怎知道林将军的衣甲不是被宋人所盗?”

  “笑话!你不是在做梦吧?”李煜嘲笑道。“江州大营如铁桶一般,莫说是宋朝盗贼,就是飞进个苍蝇,也会被拍死!”

  “依臣看来,此事颇为可疑,国主容臣禀奏。”徐铉还在坚持己见。“像大军投降这样机密的事,宋主何以轻易泄露给我国使节?凡事须反复思索,乃得其要。假如国主处在赵匡胤的位置上,能做出如此疏忽的事吗?”




  “你这个比方十分荒谬,自古以来,强者可以肆意凌辱弱者。春秋时楚国强大,连九鼎在何处都敢向周天子发问,何况在我使节面前炫耀一个即将归顺的降臣,有什么可怪?赵匡胤利令智昏,才憋不住要这样做,这难道不合于他的霸主之心吗?”

  徐铉苦笑一声,又道:

  “国主再想一想: 宋朝军戒甚严,而我国一辆使车竟能毫无阻拦地顺利回到金陵,这不能不让人感到蹊跷。臣以为这很可能是宋朝用的反间之计,国主务要小心才是啊!”

  李煜无心再辩,朝徐铉摆了摆手,说道:

  “徐学士,本王知道你的脑子出了毛病,打算让你歇息一阵,洪州丰城县尉新死,本王命你前去接替其职。你不是个博雅好古的君子吗?那地方可是晋人张华命雷焕掘出龙泉、太阿二剑的宝地,你去了以后,或许会给本王再献上一把莫邪剑,也未可知!”

  徐铉眼前一黑,他知道自己已经救不了林仁肇了,也就不再说话。谢恩后,晃晃悠悠地出了宫。面对又一次为国事而遭贬,他掂弄着自己的学士帽,边走边哭:

  “大唐无人矣!大唐无人矣!”

  再说广州的张洎携芭蕉公主出了城,绕道惠州北上。虽然在路上遇到过几次盘查,但他有两国证物,所以经了些险之后,终于进入了唐国的赣州。赣州刺史得知张学士死里逃生,连忙备好车马,护送他返回金陵。

  此时张洎要考虑的是如何对付依偎在自己怀里的这位芭蕉公主。此人真可谓无心无肺之物,在南汉界时,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好像身边的危险与她毫无关系。就是进了唐界,她也依旧乐乐呵呵,除了对车窗外的景物感到好奇之外,就是搂着张洎的脖子撒娇或酣睡。

  “公主!”张洎被她枕得累了,推了她一下。

  芭蕉公主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说了声:

  “车上颠簸,最容易让人打瞌睡。”

  “公主,张某在汉国时,身为阶下之囚,所以不敢有半点违拗,一切顺从于你。如今来到唐国,公主安然无恙,张某也无愧于心了。不知公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什么打算?没打算过,只要跟着夫婿就行。”芭蕉公主不假思索,憨憨地说。

  “可我不是你的夫婿呀,张某是有室有家的人啊!”张洎向她解释。“就是有妻子,你懂吗?”

  “怎么不懂?可你是我的夫婿,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呀!”

  “那我的妻室怎么办?”

  “这有什么难,杀死不就行了?”芭蕉公主轻轻松松地说。

  “杀死?”张洎惊得重复了一句,有些恼怒,但转念一想,此女是在南汉那个不仁之国里长大的,杀人对她来说,可能就跟儿戏一样。

  “那张某现在想杀死你,你答应吗?”

  “你敢!”芭蕉公主倏地坐直身子,盯住张洎,怒睁圆眼。“反了你了?”

  “那你为何要杀死我的妻子?”

  “因为我是公主啊!”芭蕉公主像是逮着一百分的理,一本正经地回答。

  面对这样一个女子,张洎觉得哭笑不得。好吧,就把她带回金陵,再做安排。

  越接近金陵,张洎的心情就越复杂。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究竟应该如何安置呢?他曾设想了很多方案: 或者一进金陵就把她先丢进尼姑庵,待王命禀报后再行处置。但随后就推翻了: 这样的话,她可能会旧病重犯,岂不扰乱了佛门圣地,平白给庵主增添麻烦?又或者先把她安排在客舍?也不行,像她这种性格的人,一旦不见了自己的踪影,她会大摇大摆气昂昂地到王宫去要人,那岂不惊动了国主,使自己难堪吗?怎么办?拉回自己的府第?自己的妻室也是名相之女,岂能容得她?就算容得她,她能容得自己的妻室吗?

  这一天日仄时分,车子抵达金陵城外的新林浦,离城南门已不足二十里。若是在平时,张洎会毫不迟疑地驱车进城,可今天,他叫住马夫,在这里的客舍暂歇下来。他要在这里再静静心,因为他还没想好拿芭蕉公主怎么办。

  张洎刚下车,芭蕉公主便娇憨地撒起赖来:

  “夫婿,抱我下车呀!”

  “真拿你办法!”张洎只得依她。谁想芭蕉公主顺势把张洎脖子一搂,赖在他身上不下来,格格格地傻笑。这一笑,让张洎的心又软下来,他真有点舍不得太委屈她了!

  “公主,我想起《诗经》里有一首诗叫《有女同车》,讲一个周朝贵族与姜姓美女同载于一辆车中,你知道吗?”

  “我不懂,你读给我听。”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车,颜如舜英。”

  “什么意思?”

  “是说这位女子容貌很美,打动了车上的男子。”

  “这就对了嘛,那个舜华就是你,舜英就是我,是不是?”

  “歪批!”张洎忍不住笑起来,芭蕉公主也随他笑,而且笑得比他还开心。

  第二天清晨,张洎的思路理清了,他最后一程“有女同车”,马蹄嘚嘚,直奔凤台坊中自家的宅第。

  张夫人闻得张洎返回京城,激动得泪水纵横。几个月前,当她听说丈夫被南汉扣留的消息,曾经几次昏厥。随着长时间的音信全无,她几乎变成了痴呆之人。后来宫中的流珠、窈娘多次来劝导宽慰,并与她一同进寺献香,布施祈祷,她的心才渐渐安静下来。按理说张洎


到城外时应遣人先报给家里,只因他还没最后决定如何安置芭蕉公主,所以没派人报信。如今宛如天降,当然让全家人大为惊愕,喜出望外,主人仆人都来到门首。

  张洎走上前,双手扶住夫人的臂膊,为她揩去泪水:

  “不哭,下人笑话!”

  不料张夫人刚刚止住哽咽,芭蕉公主走到张洎身边,双手挽住张洎一臂,笑呵呵地对张夫人说道:

  “他是我夫婿!”

  张夫人惊得张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芭蕉公主,不知说什么好。张洎拉着夫人说:

  “进门说话!”

  惊喜、好奇,忙乱过后,阖府人各就其位。张洎命人将芭蕉公主安置在厢房休息,趁这工夫,张洎把与芭蕉公主相识、逃难的全过程向夫人一一说出,最后感叹一句:

  “人生如梦。谁能想到: 堂堂大国翰林,竟因一个异国公主胡言乱语留住了性命,得以重返丘园!”

  张夫人听完,心里真作了难,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对待这位不速之客,倘若将她驱出,她是丈夫真真正正的救命恩人,如今又飘入异乡,让她何处觅生活?将她留下,她又不肯伏低做小,是个傲气十足的公主,那自己今后还有什么体面?她心乱如麻,怔怔地问张洎:

  “老爷打算拿她怎么办?”

  “夫人放宽心,我已经有了主意,不过还得先禀过国主,才能对夫人说。”

  “现在就去宫里吗?”

  “王命在身,岂敢耽搁?”

  张夫人知道张洎是个急脾气,也不拦他。

  张洎昨天虽然没把归国的消息报给家人,却没有忘记报给李煜,所以他来求见,李煜没有感到意外。张洎将他在南汉所受的委屈以及当今宋、汉战事给李煜讲述了一遍,其间自然免不了要提到芭蕉公主。

  听到张洎讲公主患了癫狂谵妄之症时,李煜先是一笑,又立刻敛容,微叹道:

  “怎么如此之巧?本王也碰到了这么个病人,正为此事发愁呢!”

  “哦?”张洎以为是后宫佳丽,问道:“哪位娘娘?”

  “什么娘娘!如今唐国真是乾坤颠倒了,女人们个个坚强似铁,偏偏男子汉大丈夫们,却不是害心悸,就是害癫狂。”

  “是哪位大臣?”

  “韩熙载。”李煜话里有些怨怼,又有很深的遗憾。“不说了,还是说说你那个芭蕉公主吧,你打算如何安顿她?”

  “臣正想请国主之命。”

  李煜是个对女流颇感兴趣的人,又听张洎说了这么一段风流奇绝之事,堆下笑来:

  “放心,本王不会像刘那样心胸狭窄,把国外来客囚禁起来。就算他先负于我,如今他成了困兽,本王岂能落井下石?你对本王说实话,喜欢这个女子吗?”

  “国主,臣初与此女相见时,无非为避杀身之祸。怎奈此女情意绵绵,竟胜过我江南佳丽。如今臣已摆脱了窘境,就算不喜欢,也不忍抛弃她,故而为难。”

  “好一个‘就算不喜欢’!这么说来,就是喜欢了?那本王就成全你,为她正名为妾,如何?”李煜没觉得此事难办。

  “禀国主,此女自以为身是公主,任性得很,口口声声说臣是他的夫婿,夺嫡取正之心不加掩饰。”

  “如此,就不好办了。那你是希望她为正呢,还是希望夫人为正?”

  “陛下知臣一向耿直,臣夫人一向与臣相敬如宾,岂能有负于她?可是古人亦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芭蕉公主之于臣,岂止是滴水之恩?”

  “你简直是在难为本王!”李煜呵呵笑了两声。“还是你自己去拿主意吧。不过你是唐国的有功之臣,无论你怎样处置,本王都不会加罪于你。”

  “谢国主!”

  “还有,韩熙载病得很厉害,你替本王去探望探望吧。”

  “臣谨遵王命。”张洎施礼应道。“只是臣不知韩大人的病因何事而起,该从何处劝慰?”

  “大概是老糊涂了。”李煜以略带可怜的口气说道。“本王因林仁肇欲降宋朝,将他杀了。其后未久,他便发起病来,这几天越发重了。”

  “国主将林仁肇杀了?”张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果然真有降宋之谋?”

  李煜不想多说此事,挥挥手说: “日后再与你细说吧,本王今天累了。”

  张洎刚想回府,转念一想,还是先去看看韩熙载,因为他离开金陵这几个月,国家竟发生了这么大变故,一相一将,一病一亡,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到韩府时,守门人说丞相病情危重,不便相见,直到张洎说出自己是代国主而来,门吏才把他引进韩熙载的住室。张洎一眼看到卧在榻上的韩熙载脸色晦暗,嘴角还堆着两撮白沫,把他吓了一跳,往日神仙般一个老臣,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他靠近韩熙载,轻声说道:“丞相,下官代国主看你来了。”

  韩熙载目光呆滞地瞅了张洎半天,突然现出一副惊恐之状,嘶哑着嗓子喊:

  “你又活过来了?”




  张洎只当是在问他死里逃生之事,点点头道: “臣九死一生,谢丞相记挂。”

  谁知韩熙载更加惊恐,又问:

  “你真没死?老夫亲眼见你人头落地,怎么忽地又活转来?莫不是要索老夫性命?”

  这句话可把张洎说糊涂了,“啊”了两声,猛地想起方才李煜说他将林仁肇杀死之后不久韩熙载就病了的话,再品咂韩熙载所说“亲见你人头落地”,这两件事该不会有什么瓜葛吧?张洎毕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他很快猜出韩熙载的病根必在林仁肇身上。

  “丞相,谁的人头落地?”

  “是李煜杀你,不是老夫杀你,你为何非要索老夫性命?”

  这话更印证了张洎的推断。他了解李煜是很少杀人的,更何况是国之柱石林仁肇?退一步说,就算林仁肇真有降宋之念,不过囚在牢中而已。如今被处以极刑,一定是韩熙载在旁边拾柴添火所致。这个可怜的韩熙载,李璟时他就受尽了猜忌之苦,李煜即位后很久,他都没有翻过身来。长期的压抑,大概使他的心理变得扭曲,他想在将终之前施以报复。林仁肇一向不屑韩熙载的圆滑怯懦,想必这个老头儿挟此私怨,把林仁肇推上了断头台?林仁肇死后,他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折磨,未泯的良心带给他无法承受的谴责,所以他疯了!这个备受他人谗害的人,也行将以谗害他人结束自己的一生。如果真的如此,真应了唐人那句“无药可医卿相病”的诗了!

  出了韩府,他喟然叹了一声,心里像搅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悲凉还是怨恨。他信马由缰,缓缓在街上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到自己家中。

  还没等他进厅,芭蕉公主就像兔子一样蹿到他身边,尖声叫道:

  “你好大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洎这才想起,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一个难缠的精怪呢,他苦笑了一声:

  “君子于役,王命惟急。”

  “夫婿,过来嘛!想死你了!”芭蕉公主撒娇撒痴地摇晃着张洎的胳膊。

  张洎拨开她的小手,轻声说道: “待我与夫人说几句话,便回来给你当夫婿。”说完,朝夫人正房走去。他要告诉夫人: 征得国主的同意,让夫人暂且委屈数日,一旦刘降宋归北,他便将芭蕉公主送到汴京,还他父女之情。他想了两天的这个主意,想必夫人能接受下来。





第四十六回 薛昭仪病逝宫中

  这一年的长春节,赵匡胤过得非常愉快,先是广南传来捷报,潘美、尹崇珂等人已经进围于马迳,在双女峰之下扎下帅帐。此处距广州城仅有十余里,刘已成了瓮中之鳖。其次是南唐传来消息,说李煜中了卢多逊设下的圈套,把林仁肇杀了,江州的兵权已交到副将申屠令坚手里。申屠令坚在将校间威望不高,所以原本精锐的江州大军,如今人心开始涣散。还有一些由此引发的事,宰相韩熙载一病不起,竟至亡故;铁嘴钢牙的翰林学士徐铉被贬出了京师,唐国将相减损甚钜。其他如西北定难军节度使李克睿贡名马两百匹,北汉刘继元输粮


谷十万石,吴越钱俶献助军银十万两,三佛齐国贡来驯象两头。赵匡胤感到大宋朝日新月异,整个中原近百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辉煌的时代。

  当然,愉快之中也伴有一些不愉快,自从过年之后,薛昭仪的身体一直不适,临近长春节,病情越发厉害起来,竟至卧在床榻,连长春节的宴会也无法参加了。宋皇后与薛昭仪虽然平日里交往不多,但因薛昭仪处事谨慎,也挑不出她多少错来。再说如今薛昭仪已病成这个样子,作为后宫之主,她少不得要去看望一番。

  薛昭仪见宋皇后来了,挣扎着想起身,被宋皇后一把按下:

  “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拘什么礼呀,快躺着吧!”

  薛昭仪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皇后娘娘请远些坐吧,病人身上不大洁净。”

  “哪来这么多事!”宋皇后顺势坐在榻沿上。“本宫偏要挨着你坐。”

  “皇后,这不是玩的……”

  “算了吧!”宋皇后打断薛昭仪的话,拉着她的一只手问道:“好些了吗?”

  薛昭仪摇了摇头,眼眶里浸出两泓泪水。

  “臣妾的病自己知道。臣妾想问问,皇后稀罕德芳吗?”

  “德芳是个好孩子,很懂事,那股子聪明劲儿,比德昭更招人喜欢。”宋皇后快人快语。

  “谢谢皇后夸奖他。”薛昭仪有些动情。“有几句话臣妾早想对皇后讲,一直没敢开口。”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本宫虽然脾气不好,早几年还打过你几巴掌,可那是一时火冒上来,心里却从来没恨过你,你可别记恨本宫哟!”

  “皇后说哪里话,臣妾不懂事,就该由皇后教训。”停了一会儿,薛昭仪又说:“皇后,臣妾真的快不行了。临行之前,还有几个心愿想托付给皇后。看在臣妾一向敬重皇后的分上,皇后千万不要拒绝。”

  宋皇后拍了拍薛昭仪的手臂,安慰她说:

  “不许这么说!你的心愿本宫知道,是不是让本宫好生照顾你的德芳?”

  “这是第一个心愿,皇后猜到了,就是答应臣妾的请求了,臣妾给皇后叩头了!”

  “放心吧,昭仪,德昭也不是本宫亲生,不是照样疼他?本宫也会同样疼爱德芳的。你还有第二、第三个心愿?”

  “臣妾本是个寻常女子,天缘凑巧给皇上绣了件龙袍,才被召进宫里。十多年了,只见过老母四五次。如今已经没几天了,求皇后在皇上面前为臣妾说几句话,能不能让臣妾母亲来看看臣妾,让臣妾守着母亲走完最后的日子。”薛昭仪说到这里,轻声呜咽起来。

  “按说宫里没这个规矩。”宋皇后皱了皱眉。“不过官家还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待本宫跟他说说,看你这个样子,想必官家会破一破老规矩的。”停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那个花蕊来看望过你吗?”

  “来过一次,又匆匆走了。”薛昭仪回答。

  宋皇后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说道:

  “什么花蕊,我看就是花妖,把皇上的魂儿都勾住了。她算什么东西,竟然在大宋的后宫充起大来了。仗着官家宠她,连本宫也不放在眼里呢。我看她是个瘟神,你这病就是她传给你的瘟病!这回就着说你的事儿,本宫非要和官家理论理论不可!”

  薛昭仪摇头劝道: “皇后也不必动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臣妾现在才明白,我不是皇上喜欢的那种女人,根本就不应该进这后宫里来。”她想起了往事,两眼望着殿顶,喃喃地说:“这辈子最留恋的,还是跟母亲在商丘当裁缝的那段日子,一天到晚忙呀忙呀,饭都顾不上吃,挣钱多少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让人家夸两句活儿做得好。一听见人家说这种话,心里真是美极了。”

  宋皇后哪能体会到那种欣悦,只凑趣地说了句:

  “你真逗。”

  薛昭仪把目光移到宋皇后脸上,又说:

  “皇后是万金之躯,极贵之命,和臣妾这个下贱女人不一样。所以臣妾觉得走了也好,皇后一定要保重身体呀!”

  从懿德宫出来,宋皇后直奔赵匡胤寝宫。赵匡胤也知道薛昭仪病得不轻,听宋皇后说起要让薛母入宫的话,没多想便答应了。

  “官家,臣妾很可怜薛昭仪。”宋皇后说着,竟抹起泪来。

  “薛昭仪是个很端淑的人。”赵匡胤心情也很沉重。

  “那官家为什么不能雨露均恩?”

  赵匡胤没想到宋皇后说出这样的话,瞅了瞅她,反问道:

  “朕居于九五之尊,难道这些事也要你来管?”

  其实赵匡胤也明白,方才宋皇后所说的“雨露均恩”,虽有些为薛昭仪抱不平的意思,更多的倒是她自己在诉委屈,又把怨气都撒在花蕊夫人身上,他不由有些动气。宋皇后憋了很久,今天有些控制不住,接着说道:“薛昭仪是被瘟神瘟了!”

  “这是谁说的?”赵匡胤大为恼怒,盯住宋皇后问道。

  宋皇后从来没见过赵匡胤如此严厉的目光,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可话已出口,怎么收回?她支支吾吾地答道:




  “臣妾刚从薛昭仪那里来,她说,她说……”

  “薛昭仪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朕最了解她!这么难听的话,不是你说的还能有谁?”说到这里,赵匡胤还是压住了火气。“朕不过是操劳国事之余寻些雅趣,就值得你说三道四,血口喷人?朕对你不是百般疼爱吗?你好好想想吧!”

  不管是瘟病还是寒病,没过几天,薛昭仪薨逝于懿德宫。对薛昭仪的死,赵匡胤感到非常哀痛,他一直认为薛昭仪是个端直善良的女子,只不过对风月之事过于冷漠,所以无心行幸而已,他扪心自问,绝无厌弃她的意思。如今人死了,他也只能带着这种遗憾为她送行。此后数日,赵匡胤一直闷闷不乐,也一直不与宋皇后谋面。宋皇后越憋越气,忍不住又耍起性子来。

  “王继恩!王继恩!”她扯起嗓门儿大叫。

  谁知宫女说王继恩这会儿不在,找阎承翰议事去了。宋皇后气得一个劲在宫里转磨儿,嘴里还不住地骂着:

  “该死的东西,总是找不着!”

  宫娥们好不容易把王继恩唤了回来,一进门,宋皇后劈头问道:

  “你死到哪儿去了!”

  王继恩不敢答话,唯唯地问: “娘娘有何事吩咐?”

  宋皇后白了王继恩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你去找官家,就说本宫近来精神困倦,想出宫几天去探望母亲。”

  王继恩答应了一声,一溜碎步去找赵匡胤。赵匡胤正在偏殿与吕余庆、卢多逊等人议事,他足足候了半个时辰,直到赵匡胤从偏殿出来,才凑近赵匡胤低声禀道:

  “皇上,皇后娘娘近些天身子不适,想去看望看望她母亲呢。”

  “什么不适,分明是在与朕赌气。”赵匡胤边走边说。“也罢,就让她去几天,免得又说朕拘管她。”

  “皇上大仁大德,小人先替皇后谢恩了。”王继恩眯眼一笑。“皇后怎么说也是年纪轻,让她母亲多些训导,是大好事。皇上,那小人就……?”

  “你去告诉皇后,就说朕答应了。”

  王继恩禀过宋皇后,找个闲空骑马出宫。方才宋皇后嚷着要出宫时,他就开始琢磨一件事: 晋王光义曾经迂回地向他打听可不可以入宫来看他的儿子,话虽是这么说,还能瞒过王继恩?他一眼就猜出晋王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准是想找茬儿见宋皇后,只是宫禁森严,他还没敢向赵匡胤请求此事。如今宋皇后自己要出宫,这不是天赐机缘吗?把这件事给晋王办了,想他以后对自己也得照顾三分!他打马长街,没去宋夫人府第之前,先拐进了开封府。

  听说王继恩前来,赵光义立即收拾起公务,把他让进一间偏房。王继恩也不久留,开门见山地把宋皇后出宫探亲的消息告诉了赵光义,又说:

  “晋王不是想宝儿吗?明天皇后就回娘家,借这个机会去看看吧。”

  赵光义心领神会,但仍一脸矜持地看着王继恩,说道:

  “烦请王公公对陛下讲明,让皇后娘娘务必带宝儿出宫,以慰本王渴思之情。”

  “一定一定!”王继恩说完,拱手施礼道。“晋王继续公干,小人不敢耽误,告辞了!”

  第二天,一顶凤轿将宋皇后抬到了宋夫人的大第。宋夫人何尝不思念自己的女儿?见面之后,母女抱头痛哭,自不待言。一切都已安顿妥当,王继恩等才向皇后禀明,退了下去。

  宋夫人久久地端详着女儿的脸,又不时地替她揩一揩眼泪:

  “想为娘了?”

  一句话又把宋皇后的伤感勾了起来,她一头扎在宋夫人怀里,哽哽咽咽,泣不成声。

  “为娘也想你,可你现在是一国之母,就是想死,也不得相见呀!”宋夫人强忍着泪水,轻轻拍打着宋皇后的肩头。“皇上对你还好吧?”

  “还好!”宋皇后把头从母亲怀里抬起来。“可皇上对女儿再好,也不能替了对母亲的思念啊!”

  母女互诉相思,不觉已是一个时辰。婢女来报宴席已经备好,宋夫人拉着宋皇后的手说:

  “走吧,边吃边说。”

  宋皇后扭着身子不愿去,撒娇地说: “女儿就想清清静静地和母亲说话,让他们把酒食摆过来!”

  “为娘知道你的性情,本来就没请三亲六戚,只有咱们娘儿俩呀!”

  宋皇后这才与母亲来到中厅。虽然珍馐毕备,她却没有一点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又挽起母亲的胳膊说:

  “母亲,孩儿想到后花园走一走。”

  “也好,如今后花园的迎春开得正盛,山桃也放了蕾了,一片清香。为娘陪你就是了。”

  母女二人来到后花园,侍婢们远远跟在她们身后。

  “一直没有身孕?”宋夫人悄悄地问。

  “母亲有所不知,自从蜀国那个花蕊夫人进了宫,皇上便很少到女儿宫里,哪里来的身孕?”

  宋夫人淡淡一笑,因为她知道女儿说的不是实情,不过是句搪塞话。她也是皇家出身的女人,深知有无后嗣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于是又说:“或许是血脉闭塞,应该让御医为你调治才是。”

  “别说这个了,我心烦!”宋皇后任性地打断母亲的话。“女儿烦死那个花蕊夫人了!”

  正说话间,老仆来报: “晋王殿下求见。”




  “晋王?他来干什么?”宋夫人感到奇怪。

  “皇上把晋王的宝贝儿子放在女儿宫里鞠养,刚才不是已跟母亲说过了嘛。晋王想看看他的儿子。”宋皇后一面向母亲解释,一面对老仆说,“请他进来。”

  赵光义来到后花园,远远跪下,高声说道:

  “臣弟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晋王快起来吧!咱们回正厅叙话,宝儿在那儿呢。”

  几人进到正厅,果见婢女已带着宝儿伺候在那里。宝儿还小,显得有些胆怯,见到赵光义,一个劲儿往婢女身后躲闪。不管赵光义怎么叫,他只是搂着婢女的脖子,不愿与他亲近。

  宋皇后笑吟吟地对宝儿说:

  “小傻瓜,这是你的父王!”

  赵光义抱起宝儿,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宝儿还有点怯,扭头去看宋皇后,赵光义也不由瞥了宋皇后一眼,正好与宋皇后的目光相撞,那娇美绝伦的面庞,顿时让赵光义心里酥麻了半天。

  “皇后鞠养之恩天高地厚,臣弟不知何以为报。”赵光义说得颇为动情,让宋皇后心里十分受用。

  “都是一家人,谈什么报不报!”宋皇后说道。

  又扯了几句客套,宝儿闹着要玩耍,宋皇后命婢女带他出去,厅里只剩宋夫人、宋皇后和赵光义三人。宋皇后口无遮拦,话题又扯到花蕊夫人身上。赵光义对花蕊夫人何尝不是朝思暮想,甚至差点与赵匡胤大动干戈,可眼下这位迷人的皇后也让他心仪甚久,既然她怨恨花蕊夫人,也只好哼哼哈哈地曲从其意。宋夫人是个霸道惯了的,见赵光义说话甚通情理,渐渐露出本性,帮着女儿数落起花蕊夫人来。

  “晋王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又有那么多大臣围在你身边,就不能劝谏皇上?”

  “夫人有所不知,本王几年前就当面直谏,怎奈谏而不从,本王也是束手无策呀。”

  宋夫人摇头说道: “晋王是明哲保身罢了,如今皇后把皇上都得罪了,晋王再不说话,莫不让那花蕊夫人夺了皇后的正宫之位?”

  “夫人言重了!”赵光义平静地说。“我皇兄绝非毫无见识之辈,只是一时眩惑而已。不过既然夫人有言,本王理当再谏,以报皇后爱养宝儿的洪恩厚德。”他又抬头看了宋皇后一眼,接着说道,“本王也不知道皇兄为何那样迷恋花蕊夫人,说句唐突的话,倘若是本王守着皇后这样的倾国美人,哪还会有他人觊觎之份!”说完,又故作惶恐地跪在宋皇后面前,“臣弟冒昧,死罪死罪!”

  宋皇后被赵光义说得心里甜滋滋的,笑了一声,说道:

  “晋王快起来吧,本宫就喜欢听这样的甜言蜜语,可惜你皇兄从来不会说!”

  再看广南战局。

  潘美陈兵于双女峰已是第三天。按照他的军令,如果今天刘再不投降,他就要大军齐发,直捣汉宫。直到快正午时,军校才来禀报:

  “汉国特使龚澄枢求见元帅!”

  “叫他营前候命!”潘美说完,将身上衣甲整了整,跨出帐来。军校早将战马牵到面前,他翻身上马,后面党进、秦再雄、李超等依次跟进,来到大营之外。

  “来者何人?”

  龚澄枢报上姓名,然后朝潘美拱手行礼,说道:

  “奉大汉皇帝之命禀告元帅阁下: 我南汉与中原大国并立六七十年,且居于岭海之地,与大国实风马牛不相及也。虽其间曾有与楚国争地之事,也都是前朝帝王所为,与今皇帝并无干涉。即便如此,皇帝仍愿以桂、贺、昭、连、英、韶、雄七州割与大宋,皇帝更愿削去帝号,改称汉王,奉大宋之正朔,输大宋以钱粮。恳请潘元帅回奏大宋皇帝陛下,暂且缓兵,徐议诸事。”

  龚澄枢一口岭南话,潘美耐着性子听他嘟嘟完,厉声喝道:

  “大宋皇帝陛下嘱咐本帅说: 仁德不被于广南,勿回也。凡大宋之良臣,哪个敢不惟命?你速速回城,转告你家主上,本帅要的是素服白马,舍此一途,勿来攀话!”

  龚澄枢冷笑了一声,说道:

  “北土强人,好无礼也。本相一腔诚意来你营前讲和修好,你却不懂得何为诚意!本相代吾皇帝陛下告汝宋人: 与其玉石俱焚,不若各行其道。潘元帅思之。”

  说罢掉转马头,徜徉而去。

  潘美大怒,转身对党进等说: “各位将军回营整备兵马,明日拂晓,合力进攻!”

  第二天,宋军数里营帐的将校士卒早早起来。潘美传令:

  “各路将领依昨天部署即刻出发!”

  传令卒们策马飞奔于各营,天边刚露出淡淡晨曦时,一眼望不到头的宋朝大军开始蠕动,绣着“潘”、“尹”、“党”、“秦”的旗帜错落其间。士卒们又举起无数新近制成的长方木框,上面清一色写着四个大字: 灭此朝食。

  大队人马向广州方向合围推进,大约走了一里左右,猛地见到前面山坡上齐刷刷冒出一排长龙般的大象,每头象上面骑着两三个士兵,手持长柄枪戟,虎视眈眈地迎着宋军,一动不动。潘美左右看去,宋军的队伍有多长,南汉的象阵就有多长。大象庞大的躯体一个挨着一个,眼上都戴着护罩,像一堵皮墙堵在宋军面前。

  “停!”潘美大吼一声。

  “哈哈哈哈!”

  潘美定睛看时,从象阵中闪出一位骑马将军,他就是新任的领军将军郭崇岳。




  “潘美,你想进广州城?先要听听本帅的大象答应不答应!”话音才落,郭崇岳抽出宝剑,往身边的一头大象身上刺了一剑,那象皮虽未被刺透,可突然受到刺激,“哦哦”地不住高叫,这声音像是会传染,片刻之间,所有大象都叫了起来,响声震天,宋军不由得倒退数步。

  大队人马还没站稳,汉军的象队便开始缓缓向前行进。宋军校卒从未遇到过这种阵势,甚至连这种庞然大物也没见过,心里都很紧张,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潘美见状,把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大喊:

  “不许退!”

  象队还在慢慢悠悠地向前信步,宋军还在退。潘美命一个手举“灭此朝食”木牌的勇士冲到一头象前,抡圆了朝象头狠狠砸去。谁知那头象若无其事地用龇出的长牙扎住木牌,头一甩,木牌便朝空中飞去。勇士正发愣时,冷不防被大象长长的鼻子卷起,扬在空中。可怜他四脚腾空正无抓挠时,象背上的汉兵连搠数枪,惨叫着死在阵前。

  尹崇珂飞马驰到潘美身边,气喘吁吁地喊:

  “元帅,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宋军万弩齐发,暴雨般的箭劈里啪啦击打在象身上,象群却依旧若无其事,继续向前。小小的箭镞射在象身上,很难穿透一身坚甲似的厚皮。潘美见状,又狂吼一声:

  “射人!”

  校卒们这才如梦方醒,朝象背上的汉兵射去。这一着略有收效,但因距离太远,汉卒又穿着坚甲,所以射杀不多。象队还在缓慢前行,宋军一直是且战且退。郭崇岳见宋人已退到漫坡之下,挥起宝剑大吼:

  “冲过去!杀死他们!”

  象阵后面涌出许多汉卒,一个个精甲利兵,呜呀呀大喊着朝宋军全线扑过来。潘美见步卒杀出,反倒踏实,大骂一声:

  “奶奶!”

  跟潘美多年的军校都知道他从不轻易骂这两个字,一旦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意味着要与敌军血肉相搏,而且胜券在握了,一个个定住了神,憋足了气,呼喊着扑向汉军,慢慢地,宋军十传百百传千地喊起了号子:

  “灭此朝食!”

  “灭此朝食!”

  “灭此朝食!”

  两军厮打在一起,长枪失去了作用,双方的士卒都握着短刀乱砍乱剁,那些原来举牌的士卒们也都抡起牌子砸向汉兵,汉兵哪见过这般兵器,不少人被砸得哭爹喊娘,脑浆迸裂。不过这牌子毕竟不耐用,打了一阵,全散架了。

  “酒!”潘美朝身后大喊。

  他咚咚咚一气饮足,顺手把酒葫芦一摔,跃马挥枪,吼道:

  “跟过去!”

  宋兵跟着主帅勇猛地向前冲去,眼看汉阵将乱,情况又有了变化: 汉卒都从象腿间向后撤,大象也乖顺地给他们让开缝隙,可当宋卒赶到时,大象却骤然拦住。可怜冲在前头的不少宋卒,有的被象牙戳死,有的被象鼻卷起抛出去摔死。后面的士卒见此惨状,纷纷退了回来。与此同时,骑在象身上的汉兵也开始朝宋军放箭。

  潘美的眉头紧锁起来。

  日上三竿,两军都停下了。战了一个多时辰,宋军竟没能向前推进一步。

  党进风风火火地奔驰而来,在潘美面前下了马,手戳着棍子对潘美说:

  “老潘,扎营炊饭吧,有啥事不能吃了饭再说?弟兄们都饿扁了!”

  “那就不‘灭此朝食’了?”潘美瞪着党进。

  潘美也不理他,继续朝不远处的汉军象阵张望。党进也不走,站在潘美身边直抠耳朵,边抠还边挤眼咧嘴,一副难受的样子。

  “怎么了?”

  “耳朵里进去个小蛾子。”党进边回答边转起圈来,嘴里还一个劲地骂,“狗日的小虫,折腾死爷爷了!”

  潘美觉得好笑,刚想戏谑一句,猛地怔了一下,像是受到了启发。他大步流星地朝一个握着硬弩的小校走去,一把夺过那张弓,然后跨上坐骑,用弓身朝马屁股上狠击一下,那马嘶叫一声,奋起四蹄朝汉阵奔去。就在这时,潘美开弓搭箭,那马好像很懂主人的心思,慢慢地停了下来。只见潘美屏住呼吸,拉满了弓,“嗖”地一箭射向一头大象的耳朵。

  奇迹出现了,那头被射伤耳朵的大象“哦哦”长叫了两声,抬起柱子般的前腿,在原地舞蹈起来,舞了几下,竟跃出象阵,边跑边叫。骑在象背上的几个汉兵大声吆喝着叫停,那象却不顾一切,在成排的大象之间左突右奔。潘美高兴坏了,策马回来,对校卒们说道:

  “往前走,走近了射大象的耳朵!”

  转眼之间,万弩齐发,就算有千分之一的命中,也足以将象阵搅翻,原本齐齐整整的象阵霎时间乱作一团,被射中耳朵的伤象个个凶狂无比,拼命地朝同类身上猛撞,有的几头象滚成了群,有的往前冲,有的往后跑。原本缩在象阵后面的步卒见失去了屏障,纷纷后退,郭崇岳大声呼喊:

  “顶上去!”

  面对潮水般奔涌过来的宋军,不管郭崇岳如何叫喊,汉卒还是争先恐后四散奔逃。郭崇岳见军心已散,也只得掉转马头,扔下数百头大象逃命去了。这些大象失去了拘管,发了野性,东西南北胡乱奔跑。宋军乘胜追击,直追到广州外城,才被挡在了濠堑之外。不过潘美、尹崇珂、党进明白,郭崇岳乃至刘、李托、龚澄枢之流也明白: 广州城破,只是迟一日早一日的事了。

  宫里的刘早在龚澄枢与潘美谈判时就已准备逃走了。像广州这样一座孤城,能往哪儿逃呢?只有顺着珠江口出海。刘命太监副总管乐范准备好十艘大船,宫中的金宝绢帛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另外再备两条船,安排众嫔妃和几个年幼的儿子乘坐。乐范得令后,调集上千禁兵连夜搬运,又在每个嫔妃的舱房里添置一应用品,因为这次出行,可不是三日五日。直到次日午间,才大致挪移完毕。




  刘到现在还心存侥幸,他在宫里走来走去,不时地问李托和龚澄枢:

  “宋军打到哪儿了?”

  “被阻在濠堑之外,无计可施!”

  “好好!”刘搓着双手。“北方人不习水性,他们要过这道濠堑,也得十天半月,那时大雨一浇,看他们能怎样!”

  “陛下圣明!”李托深拱恭维。

  刘的心情轻松下来,对龚澄枢说: “你再去和宋朝那个姓潘的饶饶舌,朕这两天累坏了,得去歇着了。”说罢伸了个懒腰,从后门出宫,径直奔溢芳殿而去,他最宠的美人素馨花住在那里。素馨花姓李名素馨,性喜插白花,所以刘给她取了这么个雅号。

  “小美人儿!”刘还没进殿,先在殿门外喊了一声。话音刚落,殿里走出一个太监,禀道:

  “陛下,李美人一早就被乐公公接到港口去了。”

  “急什么嘛!”刘一肚子失望,又问太监:“别的美人呢?”

  “都接走了。”

  “嘿嘿,比朕还急。”刘叹了口气,又转回了正殿。

  李托和龚澄枢正在耳语,没想到刘这么快转回来,立即停止了交谈。

  “不是命你再去与潘美谈判吗?怎么还不去?”

  “臣这就去,这就去!”龚澄枢连连拱手,转身出门。李托见刘没精打采的样子,也说了声“臣告退”,出了大殿。

  广州城濠的两边都是兵,每个人都紧攥着刀枪。潘美在濠外已经围了两天,汉人也重兵守卫了两天。不过潘美并没有闲着,他命秦再雄率领獠兵砍来毛竹,扎成无数竹筏。这日宋军酒足饭饱后,潘美下令将所有竹筏一齐放入濠中,每筏载上十几个士卒,不顾一切地朝对面划去。

  尽管汉军乱枪齐搠,万箭纷发,宋军还是一群又一群地杀过了濠堑。汉军主将郭崇岳还没来得及逃,早被冲上来的一个军校一枪戳进后心,大叫一声,死在乱军之中。这边潘美大喊:

  “快放吊桥!”

  随着巨大的响声,宋军像群狼扑食一样杀过桥去,汉卒抵挡不住,逃进了城门。

  李托和龚澄枢无法再瞒,两人急急忙忙乘马入宫,在正殿里找到刘。

  此时刘百无聊赖,正伏在龙案上打盹呢。李托命伺候的太监将刘叫醒,禀道:

  “陛下,不好了,宋军马上就要攻进城了!”

  “啊?”刘大惊失色。“那,那怎么办?你昨天不是说宋人攻不破广州城吗?”

  “别说这么多了!”李托朝龚澄枢递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架起刘就往外走。

  “到哪儿去?”

  “陛下怎么忘了?快上船逃命啊!”龚澄枢边走边说。其实两人早已约好,一旦刘上了船,他就别想再耍皇帝的威风了。

  不料三人骑马来到珠江码头时,哪里还看得见那些大船的踪影,码头上只站着几个守港的军卒。刘气急败坏地问:

  “船哪?”

  “船?”一个年纪稍长的军校被问得摸不着头脑,答道:“昨天夜里已经出港,说是到毗舍国去了,还说是皇帝陛下在那边安排好了。”

  “啊?”刘直拍大腿。“这个千刀万剐的乐范,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居然把朕的宫人和财宝都拐走了!”

  李托噌地跳下马,一把揪住军校的前襟,一脸狰狞地盯住他:

  “你为什么不奏报?”

  “奏报?向何人奏报?”

  李托听得火起,不等军校说完,“啪”地一巴掌将他打倒在地。此时他也感到了绝望,直勾勾盯着龚澄枢,好像在向他讨主意。

  龚澄枢还算冷静,说道:

  “如今只有素服白马了!”

  “送死去?”李托摇摇头。

  “宋朝皇帝有过诏命,不杀降者。如今乘城门未破立即投降,还来得及。”

  刘气得勒马团团转,叫道: “要朕去当俘虏?万万使不得。”

  李托露出一脸的凶相,怒视着刘喊道: “不投降你现在就投江!你跳呀!跳呀!”

  刘平日的威风荡然无存,被李托这么一吼,吓得没了主意,喃喃地说:

  “那,那……”

  “那什么?快传旨吧!”李托反过来命令刘。也不管刘愿不愿意,他与龚澄枢两马一夹,把刘夹在中间回到宫中。

  此时宫中呼啦啦挤满了几百个宦官,一见刘和李托等回来,像是见到了大救星,纷纷跪地叩头,齐声喊道:

  “陛下,投降吧!保住小人们的命吧!”

  李托朝宦官们说了声: “快备素服!”便骑上马,直奔北城门而去。

  城门开了,所有汉国将校士卒都放下了武器,束手垂头而立。

  正在围城的潘美掉回马首,飒然来到城濠以外一箭远的地方,后面的校卒自动整队,立在潘美身后,密密匝匝几万人,站成一片。

  大约两刻之后,头戴白巾、身穿白服的刘牵着一匹披着白布的马,缓缓地走出城门,后面是李托、龚澄枢及朝中大小官员,再后是一长队乌巾上裹着白布的宦官。刘走到潘美马前,双膝跪地,用发颤的声音说:

  “罪臣汉国皇帝刘,率文武百官降顺大宋皇帝陛下。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狗娘养的!”潘美听罢,心里恨恨地骂了句。“害得老子多费了这么多天,多死伤了这么多士卒!”

  他傲视着眼前这个粗短肥胖的南汉皇帝,像狮子欣赏逃不脱的兔子一样,直到看见刘战抖得快歪在地上,才大吼了一声:

  “进城!”

  尹崇珂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 “所有将士,入城后不得妄杀一人!”

  党进来了精神,一跃马蹿到刘面前,用手中的棍子拨了拨刘的屁股:

  “还愣什么,快在前头带路啊!”

  刘瞪了党进一眼,哼了一声,大概他此刻又想起当皇帝时的滋味,不过马上又蔫下来,低垂着头,牵着白马朝城里走去,数万宋军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广州城。

  到了宫门前,潘美命亲校将刘及所有官吏都关闭在宫中侧殿,听候发落,然后与尹崇珂等人下马进宫。还没进门,便看见正殿前场地上密密匝匝跪满了宦官,不知哪个先喊了一句:

  “恭迎大宋元帅入宫!”

  随后是一阵山呼: “恭迎大宋元帅入宫!”

  潘美吃了一惊,扭头问身边校尉: “这是些什么人?”

  校尉附在潘美耳边说: “末将听他们的嗓子,像是一群太监。”

  “呵呵!”潘美笑了一声。“早听说南汉太监多,太监杀人也多,如今这群狗东西落在本帅手里了!”又吩咐校尉:“传禁军健卒!”

  “是!”校尉应了一声,不消片刻,几百名精健士卒跑进宫来。尹崇珂觉得势头不对,问潘美: “潘帅要干什么?”

  “本帅要杀了他们!”潘美气呼呼地喊了一声。

  几百个太监听得真真切切,先是一阵惊悸乱叫,接着是声声哀号,有个胆壮的老太监碎步趋到潘美面前,叩头如捣蒜,一副哭腔乞求道:

  “大元帅,小的们都知道大宋朝皇帝不乱杀人啊,大帅饶了我们吧……”

  “不错!大宋皇帝是不妄杀一人,本帅也不会妄杀一人。可本帅问你,你是人吗?”潘美怒睁圆眼,鄙夷地扫视着这些太监。“你们是人吗?啊?你们是男人还是女人?说,说呀!”声音响得像要把殿宇震坍。

  “饶了我们这些不是人的可怜人吧!”那个老太监双手抓住潘美的战靴。潘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一脚把他踢出七尺远。

  “拖远一点再砍,别让他们弄脏了广州街路!”

  呜呜啊啊的哀号声怪叫声响成一片。宋卒像拖死狗一样把五百多个太监往门外拽,边走边骂,又踢又打,直押到宫墙南面一块空地上。约有半个时辰,空地变成了血海,瘆人的尖叫声也停止了。

  尹崇珂不住地摇头。李超却说: “末将以为这回潘将军杀不出乱子来!”





第四十七回 袁彦定居濠州城

  前一阵子袁彦去了趟曹州。梁钏儿究竟被仇二狗拐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谜越是解不开,他心里就越烦躁。州里的小吏、衙役们见到他回来,态度也各不相同: 那些原来受过他打骂的,见他如今没了权势,都暗自称快,解恨尚且不及,谁还会帮他?也有些谅解袁彦坏脾气的,或是讲义气的吏卒,倒显得比原来更亲热些。袁彦花大把的银子请他们喝酒,饮宴间少不了问及钏儿的事,可仇二狗这家伙做事太机密,谁也说不清他带着钏儿到哪儿去了。他正想回汴京,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让他对寻找钏儿增加了信心。原来曹州孔目官汤某接到


虞城县发来的一封公文,说有个姓仇的苦主被人杀死在虞城客栈,凶犯已经逃走。根据死者留下的遗物分析,此人像个在官府跑差的公人。虞城县已报宋州,宋州知州责令虞城县勘验,但始终弄不清此人来历。后经调查客栈的伙计,其中有一个隐约记得那人的姓氏比较冷僻。想了半天,才回忆起那人曾对他说姓仇,就是报仇的仇,还开玩笑说,如果店里人敢欺负他,他就要报仇。虞城县无法查实,便往周边二十几个县一一发了公文,文中说若有姓仇的公人失踪,可来虞城共勘。汤某把这封公文读给袁彦听,袁彦边听边琢磨,虽然他还拿不准此人就是仇二狗,但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反正现在无官一身轻。

  袁彦带着侍从回到汴京,买了两辆车,把赵匡胤赏赐的所有财物都装上。临行前他给赵普投了封书信,说他不想在京城闲住,找个地方养老去了。

  不一日来到虞城县,袁彦找到县令刘必强。刘县令请他饮酒时,对他讲了自己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据店家说,那日是姓仇的夫妻二人一同住店。男的对妻子十分疼爱,忙里忙外替她安顿,还给她倒洗脚水。半夜时有人听见房里有叫声,可寻常住店打打闹闹也是常事,店家不好轻易去管。第二天快到晌午,也不见那两口儿出门,店家怕他们趁夜偷跑赖了店钱,于是到马厩查看,发现他们的马还在厩里,也就没太在意。直到后晌,有客人说闻到一股血腥味,店家才敢把门撞开,苦主已经死了多时了。本县闻知出了命案,全城戒严半个多月,逐门逐户详细盘查,始终没有缉到凶犯。据本县推测,苦主十有八九是被他老婆杀死的,要不然他老婆怎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袁彦凭着自己在曹州问案的经验,猜想此人很有可能就是仇二狗,大概是他假借夫妻之名住在店里,对钏儿施以非礼,钏儿一怒之下将其杀死,然后潜逃出城。他沉思片刻,问刘县令:

  “苦主现在何处?”

  “已经埋在乱坟岗了。”

  “老夫能不能亲自查证取实?”

  刘县令面露难色,看着袁彦,吞吞吐吐地说:

  “袁大人有吩咐,本县抢着效力还怕寻不着这么好的机会呢!可是大人如今不是曹州知州了,本县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了朝廷的法度啊!此事非要曹州孔目官带着公文,本县才好挖坟开棺。下官为朝廷办事,不敢有丝毫的苟且,还望袁大人海涵!”

  袁彦再愚蠢,也能听出其中的味道,他伸手入怀,掏出些银子往桌上一放,说道:

  “就依你,不过我老袁得先替曹州付了开棺费!”

  刘县令连忙推让: “大人误会了,本县不过是秉公办事,大人。”

  袁彦呵呵大笑: “你也误会了,哈哈,咱们都误会了!”他心里狠狠骂了句“狗眼看人”,但没发作,不过是尝到失去官位的滋味罢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也没等什么曹州孔目,刘县令便带人将仇二狗的坟掘开。袁彦看罢,点了点头: “正是此人!”说完,也不理刘县令,大步流星地回到客栈。

  他把被子抖开,随便往床上一歪,蒙住了头。仇二狗显然是被钏儿所杀,可钏儿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知道自己在西北凤翔府,但时隔许久并没见到她的踪影,肯定是没到凤翔府去找他。在京城时,他也曾到潘美府上去过,从萼娘的话中可知,她也没有到汴京去。现在最有可能的,就是到濠州找她父亲和姐姐了,因为普天之下,她可去的只有这么几处。想到这里,袁彦决定到濠州走一趟。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袁彦来到濠州。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十几年前这里属南唐,还是他和赵匡胤把这座坚城拿下来的,自那以后好几年,他一直在此处驻扎。十多年后的今天,濠州的街路市肆并没有太大变化,还是一副萧条的景象。他带着侍卒进了城,安顿下客舍之后,便在街上找了间过去经常光顾的酒肆饮酒。酒博士是个年轻的后生,一溜小跑地来到袁彦面前,笑嘻嘻地说道:

  “客官一定是来品尝我家九酝春的,你老也不像是饮秫酒的气势啊!”

  “哦?”袁彦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老夫不饮秫酒?”

  “瞧你老这身贵气,少说也是个解甲的大校啊!”酒博士一脸逢迎之态。尽管他可着劲儿地往高里捧,还是把袁彦看低了。袁彦也不在意,见他是个活络人,把手一招,让他凑近。

  “向你打听个人。”

  “你老说你老说。”

  “本州团练使梁延嗣梁大人住在什么地方?”

  这下子把酒博士问愣了,摸了摸后脖颈,嘟囔了一句:“梁延嗣,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啊。”

  就在酒博士发窘时,店里走进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他好像听见了袁彦的问话,主动凑过来,说道:

  “梁大人不在世了。”




  “你怎么知道?”袁彦面带怀疑地看着他。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后生满不在乎地回敬了袁彦一句。

  酒博士堆下笑来向袁彦解释: “客官也别不信他,别看这小子是个穷鬼,可跟本州大王寺住持法要大师关系还挺好。这不,他又到本店为法要大师求布施来了。这小子的话兴许是真的,要不小人怎么没听说过梁大人呢?”

  袁彦倒也不是不信,因为梁延嗣年事已高,哪天说不行就不行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只是奇怪眼前这个叫花子,怎么会对州里的大人物如此熟悉。

  “你是什么人?”

  “我是法要大师的朋友。”后生冲口答道。

  “你可不是当地口音哪?”袁彦又问了一句。

  “是啊,我是前两年才从荆南逃荒到这边的。我来的时候,梁延嗣已经死了。不信你问别人去!”后生说罢,从酒博士手中接过几个铜钱,大摇大摆地出了店门。

  以后几天里袁彦到处打听梁延嗣,除不知道的之外,州县衙门的人也都说他几年前已死去,这可把袁彦难住了: 梁延嗣都死了,还到哪里去找钏儿?一连数日他闷闷不乐,一是寻找钏儿的线索彻底断了,他想不出钏儿还能流落到何处;二是从京城出来,下腹部不时阵痛,痛时想遗矢,蹲下去又遗不出来,浑身的力气也像比原来小了一大半。琢磨了数日,他决定在濠州住下来,当个乡绅养老吧。

  他在城边买了座宅院。院子很大,据说是一个富商的老宅,后来富商到外地安家,宅子也就空置了。袁彦对此宅的布局、架构都还满意,只是过于破旧,所以找了些工匠重新修葺,一直干了近一个月,天气已经很暖了,他才搬进了这个属于他自己的家。不过这个家人丁太少,除了他本人之外,只有随他前来的一个老卒。没过几天,老卒也离他而去,因为老卒本有家室在凤翔,他见袁彦安顿下来,他的差使也算完成了,所以对袁彦说明实情。袁彦给了他几锭纹银,又送给他一辆车,老卒与袁彦挥泪而别。这样一来,袁彦更加一身轻,轻得他浑身难受。这一天他忽又想起曾在酒肆里碰见的那个后生,于是骑上马,独自一人来到离州城七八里远的大王寺。尽管这座寺院在濠州是最大的寺院,但与汴京或长安相比,香火还是差多了。

  袁彦从不信佛,所以不懂得与和尚们参禅,进了寺院,便直接打听:

  “你这里有个每天出去化缘的荆南后生吗?”

  “阿弥陀佛。敢问施主,寻找此人有何因缘?”法要大师见袁彦气度不凡,料定不是一般还愿的,很谨慎地问袁彦道。

  袁彦听不懂佛家语,反问一句: “啥叫有何因缘?”

  法要大师只好为他解释: “贫僧是问施主,认得那个后生吗?”

  “当然认得,很熟了。”袁彦大大咧咧地说,心里有些急:“快说嘛!”

  法要大师眯起眼睛对袁彦说: “此子颇有佛性,贫僧打算为他剃度,只是他自己说尚未与色界断绝,所以只在本寺寄居,白日里四处叫化,只在晚间才回寺歇息。”说话间,他已将袁彦领到寺院最西南一间屋前:“这就是后生所居之处。”

  “就这?”袁彦指了指那间狭小的房子,他觉得这根本不是能叫人住的房子,倒像是间茅厕。他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黑乎乎的。他定了定神,才看清地上简简单单支着一张竹床,床上胡乱堆些破褥烂被,地上是些缺边少沿的钵盂、水罐,这真合了法要大师所说的“寄居”二字。

  “野帐!”袁彦不由说了句家乡话,意思是太可怜了。随后盯着法要大师责问: “这后生天天为你化缘,你就让他住这样的狗窝猪圈?这叫什么大师?”

  法要大师连忙合起双手,说道:

  “阿弥陀佛。施主有所不知,我佛以苦心为修,苦志为得,眼见之色,皆为无色……”

  “行了行了!”袁彦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转告这后生,就说老袁迁了新居,在南城边夹巷头一院,让他有空儿到我府上串门,我有话要对他说。”刚想转身,又想起点事,问法要大师:“这后生叫什么名字?”

  “法名尚无,俗名周三。”

  一连三五天,也不见周三来访,袁彦烦了就喝酒,喝多了就和衣而卧,一睡就是一个天昏地黑。这一天日头偏西,袁彦正想去叫酒,一推门,见后生站在门外。

  “周三?”

  “你找我?有啥事?”周三也不进门,问袁彦道。

  “你吃了吗?”

  “吃啥?”

  “你,你他娘装什么傻呀,问你吃饭了没有。”袁彦并无恶意地骂了一句,接着又说:“看你这面黄肌瘦的熊样就知道还没吃,你先进去,等老袁到店里叫酒。”也不等周三答应,三步五步出了巷子,片刻返转回来,见周三还站在门外,大手往周三肩上一拍:“进去啊!”

  周三跟着袁彦进了正房坐定,问他:

  “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呵呵?还‘何人’‘何事’的假充斯文!”袁彦欠了欠身,颇有感慨地抬眼看着门楣,说道:“说出来吓死你!你坐好听着,免得吓坏你栽到地上。老袁乃是大周大宋两朝的老帅,如今老了,不干了。你问我找你何事,你可真逗,难道还怕我老袁向你请托?求你奖掖?不就是找你说说话,解解闷嘛。”

  周三不说话。

  店里跑堂提着个朱漆方笼一阵风似的跑进来,边叫“袁老爷”,边手脚麻利地把酒菜摆在桌上,然后转身出去。

  “吃吧,傻小子。”袁彦递给周三一双筷子。“愣着干什么?看画儿?”




  望着满桌的鸡鸭鱼肉,周三大口大口地一顿死吃,那狼吞虎咽的劲儿,让袁彦笑出声来。

  直到吃了个碟干碗净,袁彦才问他:

  “怎么样?饱了吗?”

  周三点点头,忽然问袁彦: “你不走了?”

  “我老袁已经买了房子置了地,还往哪儿走?怎么,想给老袁当儿子?”

  “你有儿子吗?”

  “嗨,别提了,老袁白混了大半辈子,别说儿子,连个孙子也没有!”

  周三终于被他说笑了: “你喝糊涂了吧?没儿子哪来的孙子?”

  “哈哈哈,逗你呢!”

  周三接着说道: “我看没儿子也好,有的人没本事,有的人死得早,害得儿子没依靠,讨吃要饭,那还不如没儿子,免得让儿子活受罪。”

  袁彦觉得周三话里有话,盯了他好一会儿。凭着他的人生阅历,似乎觉出眼前这个后生不像土生土长的庄稼人子弟,不由问了一句:

  “你是在说你自己?”

  “实话告诉你,我爹爹也是个大富大贵的人,不幸早死了,弄得家破人亡,我才落到这个地步。”

  “你爹爹是谁?兴许老袁还认识呢。”袁彦紧跟着问。不想周三的回答,差点儿把他鼻子都气歪了:

  “周二。”

  “算了算了,就算你是个将军后代,老袁当你爹也不辱没你,我先给你换几件新衣裳,再给你买几亩地,别整天要饭化缘给老袁丢人!”

  袁彦说到做到,第二天便让裁缝给周三做了几件新衣,数日之后,又开始张罗买地的事。他问周三要买哪儿的地,周三毫不含糊地回答:

  “挨着大王寺买。”

  “为啥买那么远?”

  “离我住的地方近啊。”

  “傻小子,那哪是人住的地方?你就住在我这里吧,咱们爷俩也好常聊聊。”

  “那可不行!”周三自有他的想法。“我虽然不是佛徒,可也要挨着佛门近点儿,能沾些佛性。”

  “佛能给你什么好处!”袁彦一个劲儿摇头。

  周三坚持己见,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如果没沾佛性,没积善行德,怎么会遇上你这么个大善人?”

  这句话把袁彦说乐了,他拍拍周三的头,说道:

  “没想到你小子挺会说话。行,老袁就在大王寺旁边给你买块地,不过你可不能再住寺里了。”

  “那住哪儿?”

  “老袁再给你买五分地,盖座新房!”袁彦大概是太寂寞了,一下子冲动起来。“只要你认认真真孝敬我,我还要给你娶一房媳妇呢!”

  南汉的刘等人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入夏时抵达汴京。赵匡胤照例在宣德楼举行完受降仪式,又在正殿再次接受刘及其主要官吏的朝拜。殿内文武百官齐刷刷左右站了四排。

  刘一行二十来人趋到殿中,扑啦啦跪了一地: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刘,你知罪吗?”赵匡胤厉声喝问。

  “知罪!知罪!”刘伏在地上,汗珠子直往砖上落。

  “你罪大恶极!”赵匡胤嗓门更高了。“朕念岭南士民久罹涂炭,本想劝你早日回归天朝,以苏民瘼,你却把唐国使臣囚押起来,与朕对抗,无端又死了多少百姓和将士!”

  “陛下教训得极是!”刘答道。“莫说士卒百姓,就是罪臣的姬妾子息,也都被歹人劫持到毗舍国去了!”说到这里,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惹得宋朝百官窃窃而笑。

  刘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又禀道:

  “罪臣绝不曾慢待唐国使臣,不仅没有慢待,还把公主嫁给他为妻。也是上苍有眼,罪臣的子息大概只有这一个没遭凌辱!”

  “既知必是如此下场,为何不及早投降?”赵匡胤无心听他说这些细事。

  “罪臣哪里知道是如此下场啊!”刘连忙辩解。“宋军都攻到广州城边了,李托和龚澄枢还说稳如泰山哪!罪臣现在才明白,李托、龚澄枢这几个王八蛋才是南汉国的真皇帝,罪臣是他们蒙骗着玩儿的木偶人。”

  李托应声强辩:

  “罪臣李托受汉国先皇帝遗嘱,悉心辅佐少主,此事绝非如少主所言,望陛下明察!”

  龚澄枢随后也说:

  “臣与李托为国操劳,天地可表。望陛下怜臣等犬吠非其主之过,臣等愿从此洗心革面,为圣天子效犬马之力。臣还有一事要奏: 陛下以仁德戴天下,臣等早闻大宋军队伐人国而不残其民。今大元帅潘美等入城之后,不旋踵而杀死宫中侍人五百有余,并在全城继续搜捕,凡在宫中侍应之人,格杀勿论。臣以为南汉国固然当亡,然汉国官民既已投降,不当再杀。臣不敢隐,故如实奏明圣天子陛下!”

  “呵呵,亡国鼠辈在我大殿之上,竟还敢如此张狂?”赵匡胤听罢龚澄枢的话,不由大怒,喝问,“你是何人?”

  刘猛抬起头,用手指着龚澄枢说: “这就是罪臣说的那个龚澄枢,他欺骗罪臣最多!”

  “大胆贱奴!”赵匡胤将龙案一拍。“此等荒蛮之国,远隔教化,朕要先让你们学一学圣朝的文德!”

  武士们拥进大殿,将刘等人押出殿外。刘挣拽着大声问:

  “陛下,陛下,把罪臣送到哪儿去啊?啊?陛下!”

  刘等人刚刚出门,殿堂里骤然爆发出一片哄笑。




  第二天五鼓之后,刘便被唤醒,军校命所有汉俘穿好白衣,戴好白帽,走出禁室,列成一排,随后一队禁兵齐步跑过,分给他们每人一包白绢包裹的东西。刘哆哆嗦嗦地问道:

  “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用怕,是一包黄土!”军校回答他,又把一束干茅草塞在他手里:“拿好了!”

  见所有人犯手里都捧定了土包,军校朝后面的队列一挥手,士卒们立即跑到刘等人面前,将手里的白丝练拴在每个人的脖项上。军校大叫一声: “出行!”士卒们每人牵起一人,像牧人牵羊一样,徐徐走出了禁牢。

  “到哪儿去?”刘惧怕极了。“不会杀……杀死我们吧?”

  军校一脸肃穆,也不理他,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顾走在最前。

  “天哪!”刘拖着哭腔长啼一声。“朕犯了哪个煞神啦!”

  走在他并排的龚澄枢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别乱叫,惹事!大宋皇帝不会杀我们,他是让我们去祭太庙。”

  “太庙?”刘又叫了一声。“太庙在哪儿?累死朕了!”

  “别再朕呀朕的了!”龚澄枢又冲了他一句。“如今咱们都姓一个姓: 囚!”

  从禁室到皇家的太庙要经过两条大街和一条小街。此时是日上一竿的时候,路上已有了不少行人。看见这么长一排俘虏大出其丑,几乎所有的人都驻足观看,还不时有人指指戳戳地议论:

  “最前头那个矮胖子是汉国皇帝呢!”

  “他哪像个皇帝呀,像口猪。”

  “听说那个国里男人都是阉货。”

  “……”

  护卫的禁卒不时驱赶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队人走到两街相交之处时,路口挤满了一大片衣衫破烂、手捧破碗或拄着拐棍的难民,有的跪着,有的站立,纷纷伸出肮脏的手,朝开过来的队伍哀求着:

  “救救我们吧!”

  “老爷们啊,我们的家都让大水冲走了!”

  “俺孩儿妞儿都淹死了,可怜可怜俺这个孤老婆子呀!”

  军校见这是一群难民,喝道:

  “快让开,我们是替皇帝押解降臣祭献太庙的!”

  突然间,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冲到刘面前,飞快地将他手里捧着的那包土夺走,双手颤抖着打开绢包抓起就往嘴里放,嚼了两口,才“啐”地把满嘴的土吐到地上。早有禁卒冲过来,夺过土包,朝中年人狠狠踢打,直打得他满地乱滚,才回到队前,把那包剩下不多的土重新塞到刘手里。

  这里一群难民刚被驱散,没走多远,又碰上一群。好在这一次军校早有准备,先命禁卒在前头驱赶,大队才得以顺利通过。刘见到此状,嘟囔着说:

  “原来大宋也一样嘛!”

  “闭上你的臭嘴,你怎么这么多话!”军校骂道。

  一行人被解进太庙,早有守庙官在此等候。军校将刘等人一一向守庙官交待之后,命士卒们散在庙内外,全庙戒严。刘等被带到北墙根处,静静地等待着随后的处分。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黄罗大纛、金瓜木戟进了庙门,赵匡胤从黄轿里走了出来,后面跟随的赵光义、赵光美、赵普、吕余庆、沈伦、卢多逊等纷纷下马。押送刘来京的大将王侁匆匆来到刘等人面前,大声说道:

  “诸囚听命,准备祭献!”

  赵匡胤率领群臣缓步来到庙前的大香案下,跪地叩了一个头:

  “列祖列宗、太后老夫人: 匡胤攻破岭南,生擒刘,拯万民于水火,推仁德于南服。伪国囚俘,恭献宇土,列祖列宗、太后老夫人神鉴!”

  话音刚落,王侁已将刘等人领到群臣身后,一字排开跪地,每个人将绢包打开,把黄土慢慢撒在面前的地上。刘撒完土,手里还攥着一束干茅不知如何处置,张眼望着王侁。王侁命他起身,手扯白练,又将他牵到香案之前,手把手让他把干茅放在烛上烧了。

  赵匡胤再次跪叩:

  “列祖列宗、太后老夫人: 伪主刘已将南土献我大宋,七十年之分茅,也在列祖列宗面前焚烧无遗,而今而后,岭南六十州、二百四十县之地尽入方舆,祖宗亲临,神明鉴之!”

  仪式完毕,卢多逊最后宣读圣旨,授刘检校太保、右千牛卫大将军,封为恩赦侯。

  “谢陛下!谢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直到把额头都快叩破了,刘才抬起脸,问赵匡胤道:

  “李托、龚澄枢他们呢?”

  “你说呢?”赵匡胤反问一句。

  刘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些臭奴才该杀!把他们全杀死!罪臣与他们不共戴天!”

  “这话可是你说的?”赵匡胤点了点头。“好,那朕就成全了你一片忠心。来人!将一应阉宦凡有残害士子百姓丑行的,都拉到千秋门外斩首!”

  京城里突然拥进这么多流民,这一趟往返途中赵匡胤也看在眼里了。刚进宫门,他便让轿子停下来,问赵普道:

  “哪来这么多难民?”

  赵普对此一无所知,只得拱手回答: “臣尚未查实。”

  “臣倒略闻一二。”卢多逊走到赵匡胤面前禀奏道。“这些难民都是新近一两天拥进汴京的。臣听说黄河在澶州决了口,冲毁了大片农田和大量民居,其状惨不忍睹。臣没想到赵丞相对此蒙然不晓,早知如此,臣也就先给丞相通报了。”说到这里,他不屑地瞅了赵普一眼,好像在说: 丞相,你失职了,让我卢多逊抓住了。

  “禀陛下,澶州并无关报到府。”赵普也很恼火。




  赵匡胤立即命人把吏部尚书叫来:

  “澶州知州、通判是谁?”

  “禀陛下,知州是国舅杜审肇大人,通判是晋王府里派出去的姚恕大人。”

  “你带这么多啰嗦儿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让朕将大事化小?”赵匡胤一脸怒气地训斥吏部尚书。“不管是什么人,一定要严查此事!朕百般强调重视民生,如今难民布满了京城,朕和宰相还都不知道,这叫什么仁政!”

  赵普深深拱手奏道: “陛下息怒,臣既已领旨,当立即处置。”

  “都水监干什么去了?大名府尹干什么去了?怎么都不来报?”赵匡胤越说越生气,又对赵光义说:“开封府尽快处置难民,其他的事,赵丞相你要给朕一个交代!”

  赵普无端被卢多逊将了一军,心中虽恼,却是哑巴吃黄连,也只能把这份羞辱先埋在心里。说办就办,他当日便火速召集相关臣僚,留吕余庆在京城应付,自己则带着属官径往澶州而去。

  越往北走,情况就越糟糕,沿途封丘、长垣、韦城诸县到处都是流落的难民。这一线的路边,甚至已经有饿死的百姓,其状甚惨。

  到了澶州,赵普连一刻也没歇,即刻传令杜审肇、姚恕等人速来议事。州吏回答说: 杜知州在家卧病,姚通判已赴白马津治河数日,至今未归。

  赵普怒气冲冲地坐在州衙正堂上,对伺候在两边的州吏大发雷霆:

  “杜知州患了什么病?”

  一个老吏嗫嚅地答道: “惊悸之症。”

  “是被水患吓的吧!”赵普话里带着讽刺。“就是惊悸之症,本相前来,也该抱病一见哪!怎么,仗着皇亲国戚,在这里摆架子耍威风?本相倒要看他这副架子还能摆几天!”

  老吏连忙答道: “丞相息怒,小人即刻去请杜知州!”说罢匆匆去了。

  赵普余怒未息,又瞪着其他州吏问道:

  “姚恕也敢如此傲慢,不知道本相到澶州来了吗?”

  众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答话。

  “都哑巴了?”赵普说罢,顺手从案上摆着的箭壶中抽出一枚令牌,往堂下一扔:“速速传令,让姚恕赶来州中,本相有话要问!”

  “这……”站在最前面的州吏面带难色。

  “这什么?朝廷已派曹翰将军星夜赶往河堤塞河了,那里用不着姚恕了,他还装模作样,装给谁看?”

  “是是。”州吏拾起令牌,低头匆匆而出,正与往堂上走的杜审肇打了个对面。杜审肇问了句:

  “到哪儿去?”

  那州吏不敢答话,只给杜审肇递了个眼色。杜审肇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哼了一声,来到堂前。

  “参见丞相大人。”

  “跪下!”赵普劈头打断杜审肇的话,厉声叫道。

  杜审肇吃了一惊,一副愕然之态,因为他从没有碰到谁敢对他如此厉害,一股怒火也蹿了上来,冷冷笑了一声,问道:

  “何人敢在本州大堂上这么放肆?”

  “不认识?”赵普反唇相讥。“大宋宰相姓赵名普,奉圣旨来查澶州河决之事,所以命你跪下,你敢抗旨吗?”

  杜审肇心里恨得骂娘,但听到赵普说“奉圣旨”而来,忍了口气,单膝跪下。

  “决堤大事,为何不速报朝廷?”赵普开始发问。

  “河溢来势甚猛,本州救死扶伤还来不及,故而迟了几日。”

  “迟了几日?呵呵!”赵普冷笑道。“时至今日,朝廷也没有接到你的奏报啊。你算一算,究竟是迟了几日?据本相所知,你身为一州父母,一直躲在自家府中,流民饥号,你充耳不闻。哼!朝廷养你这样的官有何用处?”

  “丞相不可血口喷人!”杜审肇站起身来,怒不可遏地与赵普顶撞。“你坐食京都,不闻不问,反倒怪起本州来了!”

  “本相今天敢来澶州,就是既要闻也要问!”赵普把大案一拍:“拿下!”

  所有官员州吏,哪个不知道杜审肇是杜太后的少弟?谁也没想到赵普居然敢把这般人物拿下,甚至连杜审肇本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他怔了一下,扫视州吏:

  “谁敢?”

  “谁敢不拿?”赵普应声大喝,也逼视着那一排吓得不知所措的州吏。终于,报信的老吏开始走向杜审肇,其他人随后跟上,一根绳索把杜审肇捆绑起来,也不管他大嚷大叫,推推搡搡把他拉下堂去。

  随行而来的司农寺丞悄悄走到赵普身边,说了声:

  “丞相,用膳吧。”

  “等姚恕!”赵普将身往后一靠。“本相知道诸位都饿了,可澶、濮二州的百姓比咱们饿,饥民把汉国主捧着的黄土都吃了,多少百姓都饿死了!咱们今天一同尝尝挨饿的滋味!”

  堂内无一人敢动,甚至无一人敢出大气,就这样死气沉沉,一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官员、州吏饿得腿都软了。

  姚恕跌跌撞撞跑进来,依礼跪奏:

  “参见丞相。”

  “本相候你多时了!”赵普不冷不热地说。“你为何迟迟而来?”




  “回禀丞相,臣在津上,闻命即来,何迟之有?”姚恕知道自己曾经开罪过赵普,他不可能不记恨自己。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到这次一定会饱受赵普的贬损。可是怕也没用,只能与他据理力争了。

  “见到曹翰将军了吗?”

  “曹将军已在堤上……”

  “那你为什么不早回来?”赵普的嗓门猛地高起来,显得咄咄逼人。

  姚恕“哦”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臣,臣不知丞相在等下官。”

  “是吗?呵呵,本相已经等了你两年了!”

  姚恕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浮现出两年以前他替晋王去请赵普,因着急而慢待赵普的场景,随后又是审理赵承宗倒卖陇西木材一案。如今算来,恰好两年!此次澶州河决已有二十来天,自河决第一日起,他就被杜审肇派到决口处去抢险救灾,每天几乎无一时成眠。他也曾劝杜审肇将下情速报朝廷,可杜审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哪个州里还不下点儿雨?一个小口子,堵上不就完了?”不想河堤非但没有堵住,反被越冲越大,那雨也是越下越大。洪水从澶州卷地而行,一直殃及到下游的濮州、郓州。杜审肇见事情闹大,更不敢向朝廷奏报。姚恕一直在堤上指挥抢险,并不了解瞒报之事。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他撕心裂肺的事,他的儿子和女儿冒雨给他往堤上送汤饭,下小心滑倒,竟被卷进河里冲走了。这些天里,他一直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在堤上游走指挥,直到前天曹翰率军民数万赶到这里,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不想又落在赵普手里,真是雪上加霜!

  赵普眯着眼睛一直在看姚恕,堂上一片寂静,两旁侍官州吏不少人在揩着汗珠,也许是热的,也许是饿的,也许是吓的。

  “你罪恶昭彰,还用本相费时审理吗?”赵普又开口了。

  “臣无罪!臣无罪,杜知州……”

  “杜知州已经伏罪,押进大牢了。你既然口称无罪,那么本相问你: 你身为一州通判,遇灾瞒报,欺罔天听,这是不是罪?饿殍遍野,民失其怙,这是不是罪?流民进京,搅乱王畿,这是不是罪?塞河失当,灾情蔓延,这是不是罪?”赵普打断姚恕,一口气数落开来。

  “臣确实冤枉。”姚恕大呼。

  “退堂吧!”赵普挥了挥手,又命州吏道:“押进牢去!”

  依照赵普的吩咐,随行来的大理寺丞将姚恕的供状写好呈给赵普看。赵普点点头,把供状交给大理寺丞,说了句: “收好,回去还要呈给皇上。”便独自一人朝州牢走去。

  姚恕被押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由于连日下雨,牢里湿气很大,散发出一阵阵发霉的气味。看到这个带着满脸泥水赶回澶州、连洗都没来得及洗就被关在这里的仇人,赵普心里油然升起了一阵快感,他像是观赏一只掉进险境的老虎,与姚恕隔着牢门相对而视。

  “赵普奸贼!”姚恕眼里喷着怒火,牙咬得格格作响。“姚某为国为民忠心可昭,而你却借着天灾陷害忠良!姚某要到天子面前去告你!”

  “好啊!”赵普嘿嘿笑了两声。

  “你等着吧!”姚恕大叫。

  “可本相已经等不及了!”赵普不动声色。

  “你敢现在放了我,我头也不回便直奔京城!”姚恕毫不示弱。“我就不信朗朗乾坤,就能凭你赵普一人颠倒了是非黑白!”

  赵普在原地转了个圈,又瞅了瞅姚恕,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里太闷热,本相有意与你到河堤上去凉快凉快。”

  天上一直阴云密布,此时又下起雨来,一阵小一阵大。赵普也不披蓑,带着大理寺、刑部几个从官乘马直奔州外河岸。几个人在雨中静静地站着,谁也不说话。

  雨渐渐停了。又过了一会儿,五六个州兵押着姚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河堤,来到赵普面前。

  赵普在昏暗中与姚恕对视。

  “姚恕,本相有一事问你,不管你如何回答,本相都会依你的话办。”

  “有话直说吧!”

  “你是愿意在此处伏法呢,还是想回汴京伏法?本相先要把话说明,免得你举棋不定: 如果在此处伏法,不过受一刀之苦;若是回到汴京,就凭你这么重的罪,要判凌迟处死。”

  “你!”姚恕没料到赵普对自己下手如此狠毒,他挣扎着想扑向赵普把他撕碎,但被捆得结结实实,哪能动得了一下!“苍天啊,你快睁开眼啊!”

  “苍天今夜已经睡了,明天早上才会睁眼!”赵普冷笑着说。一摆手,只听姚恕“啊呀”大叫了一声,身子挺得僵直。天上突然“刮啦啦”响了个闷雷,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映出姚恕一双不甘心闭上的眼。

  “推下去!”

  一股大浪卷着姚恕咆哮而去。





第四十八回 卢多逊筹策肃贪

  “大理寺审完了吗?”

  赵匡胤在澶州河决这件事上极为震怒,一直耿耿于怀。赵普回到汴京后,便将一干人犯交大理寺审断。数日后赵普来奏,他劈头便问。

  “禀陛下,案件已经审明。澶州户曹、仓曹、兵曹参军各徒三年;白马县令流放均州,


永不叙复;县尉、县丞各徒二年;护堤谒者徒二年;其余人犯杖脊不等。只是……只是澶州知州杜审肇,大理寺判其流放金州,臣以为量刑过重,故请陛下亲为定夺。”

  “朕定下三尺之法,连朕都不能越于其上,杜审肇就能不受其制?丞相不必惊疑,此次澶州民众死伤流亡如此之巨,就是把杜审肇杀了也不为过!就依此刑而行吧!”

  赵普施礼又奏: “臣并非想玩弄法典,只是觉得杜审肇当时的确卧病在床,以至弛慢,与故意欺瞒朝廷全然不同。国法论罪,原本有‘失’与‘故’之不同,杜审肇之罪,臣以为属于‘失’,故臣意杜审肇不宜流放,只责其免官家居,闭门思过,罚俸一年,俾其省愆即可。”

  赵匡胤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问赵普:

  “如此,果真与法无碍?”

  “这样判决对杜审肇已是够甚。臣在澶州时为平民愤,对其态度过于严厉,那也是形势使然,不得已而为之。”

  “丞相不必解释,朕深深体察你的良苦用心。”赵匡胤打断赵普。“这些皇亲国戚态度傲慢,气焰高涨,非得丞相这样一心秉公的人才能压抑他们!”停了一会儿,又问:“杀了姚恕,澶州民情如何?”

  “禀陛下,澶、濮二州之民听说姚恕伏法,众心大悦,盛颂圣天子仁爱德泽。如今曹翰治河颇见成效,流离之民渐归本业,请陛下放宽心怀。”

  “朕就是要推仁德于天下!”赵匡胤满意地点点头。“听说最近还有几个不怕死的地方官吏被查出来了?”

  “确有此事。河北定州的情况最为严重。当年昝居润知定州时,境内肃然,后来臣又派吕端为通判,州民欣悦,歌颂之声不绝于耳。昝居润死后不久,吕端被晋王召为开封府推官,换了一个叫张穆的去当通判,此人胆大妄为,一两年间,竟然犯赃百万之钜,弄得民怨沸腾,哪有不发之理?还有濠州刺史杜惟忠、兴元府通判闾丘舜卿,也各有赃数十万,眼下正在查实之中。”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说道: “朕以为律条如此严厉,百官本当有所收敛,没想到这几年失入死罪的、赃污狼藉的还是这么多,应该再想想办法才是。”

  “陛下圣明!”赵普应声说道。“臣一定与吕余庆、卢多逊等再议此事,以补当前法律之阙失。”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奏:“臣还有几件事要奏。”

  “讲!”

  “臣所言第一件事乃岭南之事。眼下南汉已归入版图,潘美、尹崇珂、秦再雄三位将军留驻于彼,臣以为陛下此策高明无比。臣想补充的是: 朝廷应当及时下令,以原南汉之地为大宋岭南道,道台定在广州,而后命官设职,以合于本朝规制。臣以为潘美可为广州知州。此人在广南威望甚著,便于弹压。尹崇珂可为广州通判,此人性情沉稳,羽翼潘美,最为适合。至于秦再雄,可命他为岭南兵马使,此人善于应事变之急,且入宋以来忠心耿耿。凡此几人,望陛下圣裁。”

  赵匡胤点点头同意了。

  赵普接着说: “岭南之富,甲于蜀中。蜀中虽号称天府,毕竟财物有数,而广州自唐以来,便与南海诸国互通商贸。据臣所知,刘氏僭伪这些年里,有通商关系的不下十数国。近者如占城、真腊、三佛齐、天竺、麻逸、蒲端;远者如大食、南毗、注辇、悉兰他,皆民人众多、物产丰富,珍珠珊瑚、千年枣菠萝蜜、瑶莲水蕉、绿豆宜竹,原本都非中土所有,而中国之丝帛陶瓷、茶叶铁器,一经出海,获利数倍。大宋要想国富民强,贸易乃是必不可少之手段,故臣以为应充分利用天假之便,建广南市舶司于广州,专管往来货物之税收。此官最易贪赃,必择忠谨事功之士为之才能放心。眼下尚无合适人选,臣意以潘美、尹崇珂二人暂时兼掌此司。”

  赵匡胤听得高兴,不由想起建国初年卢多逊也曾掰着手指给他算财赋账目的情景,笑道:

  “想不到赵丞相也长了颗货殖脑袋,不亚于卢多逊啊!”

  赵匡胤说此话本属无意,赵普听了却大大不是滋味。他忍了忍,继续说道:

  “臣意此司所获之财,亦归陛下直接调用,悉数增入封桩库。实施此举,大宋国力必会增长数倍,再攻他国,底气十足。”

  “丞相所说极为有理,朕就照你说的立即施行。”

  “臣所言第二件事,乃重修大宋图经之事。”赵普来了精神,越发滔滔不绝。“陛下以神武之姿连得数国,疆域之扩展,何止一倍两倍。如今南汉六十州又入版图,苟延残喘者,惟南唐李煜、吴越钱俶、北汉刘继元三人而已,而这三个人也都已削去帝号,俯首称王,陛下一统四海虽然还差一步之遥,名义上那三国已经为陛下所有了。如此盛事何以为凭?当然要陛下发一号令,重新划定大宋所职之方。此事极为缜密,须才学高深、熟知地理土风的大臣领衔,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张地图,而是大宋朝的辉煌啊!”

  “这是个好主意。”赵匡胤边听边赞,心里不由涌上一股俯视天下的畅快。“丞相以为谁领此衔最为适合?”

  “臣举荐翰林承旨卢多逊。”

  赵匡胤感到有点奇怪,因为赵普与卢多逊向来互不服气,如今赵普怎么肯把个流芳百世的风头拱手让给卢多逊?

  “嗯,卢多逊饱学大儒,做这件事确实很合适,可他现在掌管着翰林,怎么能分得开身


呢?”

  “卢学士才高八斗,些许事情,难不住他。退一步说,即使卢学士偶有不可分身的时候,臣临时帮他一把,也是应该的,还是以天下舆地之图为大计才是啊!”

  赵匡胤沉吟片刻,说道:

  “此事容朕再思考几日。”

  广州这里,朝廷的圣旨传过来,命潘美知广州,尹崇珂为通判,秦再雄为兵马使,三位一体,共治岭南,务期实效。潘、尹虽然对岭南的生活很不习惯,又有思乡之苦,但二人是服从惯了的人,没说二话。秦再雄却不想留在这里,他请求潘美替他向朝廷说明心志: 还去老老实实当他的辰州刺史,并保证为天子管好湘西。不等朝廷回复,他便与潘、尹告辞,回老家去了。

  潘美和尹崇珂是老搭档,两人意见往往不大相左。根据朝廷的任命,原西北军将王明即将来任岭南道转运使,其他地方官员,一部分从征南军队中提拔,另一部分从原汉国较清明的旧员中甄别选用,这其中朝廷只指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潘崇彻,因破南汉率众起义有功,钦命为广南市舶司直司官,也就是管理市舶司日常贸易往来的官;一个是骆崇灿,因熟知岭南风俗民情,被命为广州户曹参军。

  原汉国皇宫改成了广州州衙,正殿为州衙正堂,潘美和尹崇珂日常处理公务,各居东、西两厢,与属官共同议事时,则在正殿之后一座不大的水殿。这间水殿是刘在位时精心修造的,因广南夏季十分炎热,刘命人在殿中修了水帘滚车,以去暑气。水是从宫外引进来的,入殿后由风车提至高处再倾泻下来,形成一道水帘,水帘后面有人摇着风车不停地转动,风穿过水帘吹出来,让人心神俱爽。当年刘每到夏日,就是在这里与卢琼仙、波斯女等妖姬宣淫取乐。潘美之所以选在此殿议事,就是考虑各衙吏员驱驰王事大为不易,应该让他们享受一番昔日帝王才能享受的清凉。

  岭南归正这些日子里,以潘美的名义发布的告示一张接着一张。第一张是在全境搜捕有命案、虐百姓的宦官,凡经审讯有血债在身者,格杀勿论。为此尹崇珂曾提醒他尽量少杀为是,潘美断然拒绝。按潘美的想法,这些不男不女的王八蛋,既嫉恨男人又嫉恨女人,阴毒之心无法抑遏。南汉之所以最无人道,就是因为这些变态恶魔滥施酷刑,如今再留此辈,必会遗无穷之害。此告示一出,广州及周边各县民众检举捉拿的宦者不下千人,潘美一个没留,他认定这是为广南百姓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接下来一张是让百姓士民告诉汉国苛政的,此告示一出,投书像雪片一样飞进府衙,什么入城税、出城税、宰牲税、采花税、青菜税、宅鱼税、车轮税、蓄水税、排水税等等,大约百余种为百姓所苦者,潘美一道命令,全都废除了。还有投书称,数十年来官府收租,皆是大斗进而小斗出,百姓明知其诈,但无处诉说。潘美命属官先查了广州税衙中的斗,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大、小两种斗的称量,竟然差出将近一倍。为这件事,潘美把民众召集到州衙之前,当着他们的面将大斗、小斗统统砸烂,并把根据大宋规矩制成的新斗拿给百姓看,宣布自即日起,谁敢再用旧斗,以死罪论。一句话说得百姓山呼万岁,热泪横流。此后三十日之内,岭南各州县全部换成了新斗。诸如此类,经过两三个月的治理,基本上达到了赵匡胤所谓“推仁德于海隅”的要求,岭南民众养生送死,生活渐渐平静下来。市舶司建立之后,南海各国的商人也换了关防印章,开始与大宋贸易。潘崇彻上任后成绩卓然,往来货物的数量也日渐增加。

  “潘大人。”潘崇彻求见,将最近一旬的商税流水交潘美过目。

  潘美边看边随口问道: “诸番对大宋条法有何议论?”

  “如今课税较先时少了许多,番商都跷起拇指赞颂大宋皇帝的仁德。”

  潘美点点头,突然问了一句:

  “你到过毗舍国吗?”

  “未曾去过。”潘崇彻如实答道。

  潘美“哦”了一声,又说: “刘说他的十船宝货以及嫔妃子女都被姓乐的太监窃往毗舍国,如此之多的宝物本该归大宋所有,岂能无端漂流海外?可惜本帅不通海道之事。”

  “潘大人的意思是想命下官去追讨这批宝物?”潘崇彻问。“下官虽未亲至毗舍国,但此国距广州不十分遥远,既然乐范去得,下官也一定去得。眼下市舶司有不少外国船只,想必能聘得一两个向导,也未可知。”

  “此事本帅已经想了数日,也问过市舶司的官吏,都说未曾与毗舍国有过通商。为此本帅推测,此国必是个处于蛮荒的海中小国。倒不是想欺负人家,只是担心乐范一行人去了之后在那里称王称霸,反倒成全了这个混账东西!”

  “下官明白。”潘崇彻对潘美说。“只要潘大人信得过下官,下官万死不辞,一定为皇朝追回这批宝物!”

  潘美露出难得的笑容,说道:

  “本帅知你一向笃厚,岂能信不过你?你且做些准备,待本帅上奏朝廷,一有圣命,便可率兵追剿,务求成功!”

  “潘大人若有此意,下官务求尽早。”

  “为什么?”

  “潘大人久居北土,不知南海气候变幻。此地每到夏季,便不时有飓风狂袭,摧屋拔木,十分厉害,故而若以船队出海,一定要赶在飓风到来之前抵达那里,否则便要推到八九月


以后才能出行。”

  “哦?”潘美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思忖片刻,说道:“应该趁这伙贼人立足未稳,一举歼之。倘若让他们扎稳了根,反到难图了。你尽快准备大船,拣选一千习水性的士兵,再派李超领精卒二百,与你共同征剿。本帅身在岭外,有便宜之权,可以自行定夺。”

  “潘大人放心,下官数年来备受这些阉竖折磨,恨不得立即出兵,将乐范等阉徒碎尸万段!”

  再说汴京城里。这天散朝之后,赵匡胤留住卢多逊,他有些头痛的事,想听听卢多逊的意见。

  “你是个三圣人,朕现有难处,你再给朕出些主意。”赵匡胤开玩笑地说。

  卢多逊听罢,虽然依礼谦让两句,心里却很受用。近一两年来,他明显地感觉到赵匡胤对自己越来越看重,现在需要再加把劲,只有跃居于赵普之上,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杜绝赃污,违者严惩。这律条朕已经颁布数年,也曾杀过不少赃吏,可贪赃枉法之徒还是杀了一茬又冒出一茬。近来又有定州、兴元府、濠州的赃官已被审实。朕想问问你,难道这奸赃就真杜绝不了吗?”

  卢多逊思忖片刻,答道: “陛下,臣以为贪乃人之本性,没有例外。”

  “哦?照你这么说,朕也是贪赃之徒了?”

  “只陛下一人除外。”

  “为什么?”

  “因为普天之下全是陛下的,陛下用不着贪了。”

  赵匡胤大笑了两声,说道: “你果然厉害。接着说。”

  “臣以为陛下自登基之后,首倡廉政,仅这一个‘倡’字,就足以为古今帝王之表率。然而大宋毕竟是从贪残之朝脱生出来,地还是那片地,人还是那些人,一个号令,几个律条,欲将人心中最固有的贪欲之心连根拔除,不过是一厢情愿。恕臣直言,方才陛下提到的定州、兴元府、濠州三处官吏今被审实,那不过是他们三个人运气不好,被陛下抓住了尾巴。以臣看来,若将天下二百多州府的官吏一一过堂,能逃脱牢狱之灾的,能有多少?”

  “这简直是胡说了!”赵匡胤连连摇头。“照卢学士的意思,朕岂不是成了贪官之长?”

  “陛下或许以为臣在故意夸大。但陛下试想: 宰相赵普如何?他若无贪心,何必让自己的儿子从陇西贩木?唐国、吴越乃至北汉刘继元的使臣每次来使,为什么都要装载数车金宝送给我朝王侯将相?王公大臣尚且如此,其他官吏可想而知。”

  赵匡胤沉吟片刻,觉得无法反驳卢多逊的话。

  “所以臣以为,陛下想用杀一儆百之术杜绝赃污,怕是远远不能奏效,还需要采取多种措施,在每个官吏身边都装上数百双监视的眼睛,使其一旦犯赃便难逃惩处。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因惧怕而收敛。”

  “说下去。”

  “臣以为增强监察是当务之急。汉武帝时天下富饶,地方官吏贪赃之数,往往大得惊人。武帝知道靠律条难以肃清吏治,于是将天下划为十三个刺史州,分命心腹之人担任州刺史,按时巡行州县。这些刺史官品虽低,然威权甚重,凡有所察,可以直达圣听,不受任何高官贵戚的约束。所以郡县官员人人感到芒刺在背,吏治为之一清。就连暴秦,尚懂得将监察独立于百官之外,而我朝当今之治,其弊甚多,天下政令尽掌于宰相一人之手,倘若宰相与陛下离心离德,或出于一己之私纵容包庇,陛下何从知晓?臣为陛下计,当独立监察、增强监察、层层监察、面面监察、时时监察、处处监察,而陛下亲掌监察,则赃污苟且之人纵然不想敛手,也要多少顾及他的身家性命。”卢多逊言词激昂,如有宿构。

  “朕何尝不想如此?可是照你所说,朕要设多少个监察官员?”

  “臣为陛下算一笔账: 就算陛下在每一州中多设监察之职五人,每年的俸禄不会超过十五万钱,如果舍不得这十五万钱,且莫说群贪群赃,就是州、判自身,一年之贪也不会低于百万之钜。陛下以为孰轻孰重,孰得孰失?”

  “朕每州再设监察之职五人,谁又来监察这五个人?”

  “臣方才只是用小孩子的算法打比方而已。陛下既如此问,臣以为此事不难: 以一察四,人自为察,人自被察,则谁还敢妄有所为?更何况州、判及大小臣僚,每个人都让他兼监察之责。”卢多逊应声回答。

  “朕本意信任百官,如此一来,岂不是人人自以为在法网之中了吗?朕的仁义何在?”

  “百官尽职尽责与否并非取决于陛下信任与否,假如人人自以为身处法网而不敢妄有所为,恰恰是陛下对百官最大的仁义。陛下试想: 因信任而失察,致使酿成大罪而后诛之,孰若先网之以法而使其廉洁自律,老来致仕,以终天年?”

  赵匡胤频频点头,他感到卢多逊这些话虽然过狠,但欲矫枉,必须过正,方能奏效。卢多逊思维十分清楚,想必会有更具体的措施。果然不等他发问,卢多逊又开口了:

  “臣今为陛下献上一策,陛下不妨一试。先说地方官吏: 臣以为陛下惩五代乱亡之弊,凡节度使、观察使、州郡刺史尽夺兵权,又在诸道设转运使以监察这些武夫的动向,是陛下天纵之明。不过时移事易,如今武夫专权弄兵之弊已基本革除,普天之下,将帅与兵符判为二途,谁也没有能力再与陛下贸然争锋。因此,转运使此项任务已成空谈,眼下需要做的,是赋予转运使监察州县官吏贪廉之权。如此一来,州县官员还敢在转运使眼皮底下枉法贪赃吗?”

  “爱卿此说并没有新鲜过人之处啊,朕记得唐朝末年就有廉访、观察等使,这些人与朝廷离心离德,反倒和地方官吏沆瀣一气,结果是赃污更甚。”赵匡胤打断卢多逊的话。

  “陛下忽略了一个问题: 唐朝的廉访使查获赃物据为己有,权力太大,所以名为廉访,实则更加贪残。我朝转运使则无此权力: 首先是转运使与诸道安抚使分权而立,其次是朝廷自有人监察着这些转运使。转运使自身被监控,又需要监控别人来建立事功,自然会尽心


尽力监察州县。”

  “朝廷怎么监察转运使?”

  “御史台吏员众多,且监察御史时时巡行诸道,此仅为其一;臣尚有一些设想,比如在朝廷设立官吏考课部门,每年对官吏进行严格考课,考课是否属实,又须同级官吏和上级官吏、监察官吏、吏部官吏共同签署,如有造假或包庇,连带坐罪,这样实行开来,所涉官吏皆须慎之又慎,因为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牵扯进去受到诛罚。再比如在朝堂之外独设投匦院,接收天下官民检举,委专官执掌此事,凡属案情重大者,只由陛下一人皇威独断,如此一来,每个官吏都会被千万双眼睛死死盯住,自然心惊。还有,皇宫门外设登闻鼓院,亦委专官执掌其事,士民如有揭发,直接击鼓入院,而此院又独立于御史台之外。”

  “也要直通于朕?朕岂不是要累死?”赵匡胤插了一句。

  “再设登闻检院,复核鼓院审查是否属实。鼓、检二院互为仇雠,这本身就是加强监察之举措,何劳陛下亲自费心?”卢多逊铿然答道。见赵匡胤点头,又接着说:“至于朝廷诸司,专设监官之职,负责日常监管,如有本司人犯赃,惟其是问,地方道、州、县、乡如法炮制,则臣不敢说天下从此清如活水,起码也能遏制大半。”

  赵匡胤闭着眼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照爱卿的设想,朝廷制度较从前是否变更太剧?”

  “三代不同制,这是古圣贤已经认可的事实。陛下一新天朝,变更旧制是必然之理,将帅无调兵之权,六部削独立之势,道置转运,州置通判,财权尽归三司,储积悉入封桩,哪一项不是陛下革故鼎新的创举?臣以为非如此不能扬陛下圣德,非如此不能流芳于万世!”

  赵匡胤暗暗决定采纳卢多逊的谋划。恰好前些天赵普举荐卢多逊主持编修天下图经,何不就此机会,将制定新规与修新图经合而为一,置个独立的图经局,由卢多逊主持此事?于是对卢多逊说道:

  “朕还想让你干一件事。如今天下一统就在眼前,朕想恢宏大业,必有文章图经以颂扬彰显,所以命你主持一局,将新图经仔仔细细编制出来。”

  卢多逊怔了一下,他认为自己虽然官居翰林学士承旨,掌管翰墨之事,但终究要实现的是经邦治国的大愿,所谓学问,不过是进身之阶。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本想引起赵匡胤的重视,或可进望宰执,没想到赵匡胤却给自己派了这么个有职无权的苦差事。

  “陛下,臣才疏学浅……”

  “此事朕主意已定,勿须再言。翰林院的事暂由丞相兼管,明日起你便可拣选臣僚,置局于东阁。”

  “那,那汉、唐、吴越国怎么绘制?”

  “当然要在版舆之内,否则还非要你这个大学士做吗?”

  卢多逊心下猜度: 这一定是赵普给皇上献的策,他想把自己挤到一个无权无势的位置上,一个太容易出差错的位置上。尽管赵匡胤表示此局兼管新制的策划,但图经乃是十分繁琐之事,一旦陷进去,怕是几年也难拔出脚来,这样就不会对赵普形成威胁了;倘若急于修成,他又会横挑鼻子竖挑眼,寻些短处诋毁自己,自己必然会落在下风!

  他抬眼看了看赵匡胤,赵匡胤一脸的得意,看来确实很难让他改变主意了。他心中大骂“赵普老贼”,可是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承认这次又中了他的冷箭!

  卢多逊刚走,阎承翰捧着一份奏折来到赵匡胤身边:

  “陛下,广南来的加急奏报。”

  赵匡胤拿在手中翻阅,初时并没在意,越往下看越皱眉头,最后竟把奏折摔在地上,叫道:

  “简直是胡闹!岭南尚未稳固,又去征什么毗舍国!这回非要损兵折将,惹出祸事!这个潘美,胆子也忒大了,没有朕的旨意就敢出兵,这还了得!快宣吕余庆、曹彬!”

  “是是!”阎承翰一溜烟跑了出去。

  吕余庆、曹彬也无计可施,因为大宋不可能再派大军去追赶潘崇彻和李超。

  再说潘崇彻惟恐朝廷阻挡自己的行期,迅速与李超分乘两艘大船扬帆出海。潘崇彻和他的广南旧部都是在海边长大的,对出海航行不发憷,又听说要到毗舍国,个个十分兴奋。李超及其士卒从未乘过大船,更不要说出海了。这几程海路,把他们搞得翻肠搅肚,苦胆汁都快吐光了。李超本人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也感到头昏目眩,浑身无力。他忍着这种说不清的难受,在船上来来回回走,为士卒们鼓劲打气。

  “李将军,离毗舍国还有多远哪?”一连几个士卒都这样问他。

  “我们都快死了!”

  船行两三天,终于在潮州潮阳码头靠了岸,李超这才得以询问潘崇彻。据潘崇彻请的向导说,如果风平浪静,再有三四天便能抵达毗舍国了。潘崇彻嘱咐李超,让将士们吐出再吃,吐出再吃,不要气馁,坚持下去,呕吐就会逐渐减轻。按照潘崇彻的经验,以后几天,禁兵们的身体果然恢复了许多,精神也渐渐好起来。

  从潮阳出发以后,就见不到陆地了,四周围全是一望无际的波涛,几乎所有人都感到异常的孤独。这天晌午,不知谁在船舷上叫了一声:

  “快看,有陆地!”

  随着这声惊呼,大家都跑来观望,潘崇彻也从舱中走出,朝远处迷迷蒙蒙的一处岛屿看


了半天,问身边的向导:

  “这就是毗舍国吗?”

  向导摇摇头说: “这是十列岛,离毗舍国还有一程呢!”

  听见这句话的校卒们顿时耷拉下脑袋,乱哄哄地散去了。

  船又行了两天,这日午时,向导才指着前面的一片岛屿说:

  “那就是毗舍国。”

  岛屿渐渐近了,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葱葱绿色。潘崇彻下令士卒们把武器拿好,准备应付可能发生的战斗。

  两艘船终于在一个海湾泊岸了。难怪这里叫毗舍国,比起那天见到的十列岛不知要大多少倍,越靠得近,就越看得清楚。海岸边排满了高高的竹篱,竹篱扎得不但密集,而且前后有三四道,任何一个从海上靠岸的人,都休想越过这些坚固的篱笆墙。

  海湾里原已停泊着十几艘不大的渔舟,舟上也有三三两两的渔民朝大船这里张望指点,叽叽咕咕地说着土话,谁也不晓得他们在讲什么。潘崇彻命小校下船上岸,岸上早有当地土民将他们拦在篱外。这些土民除了私处围一块青布遮羞外,其余部位都袒露无遗。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弯刀,虎视眈眈地瞅着走近他们的陌生人。

  军校走到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土民们开始挥动弯刀哇哇叫嚷起来。军校猜想大概是不准他们再向前靠近,于是止住脚步,朝他们施了拱手礼:

  “敢问此处便是毗舍国吗?”

  土民们听不懂,依旧胡乱摆动着胳膊大叫。

  “请你们让开一条路,我们是来缉拿逃犯的。”军校又说了一句。

  没有用。军校无奈地摇了摇头,返身朝回走。

  潘崇彻正无奈间,一艘渔船朝这边驶来,一个中年汉子朝大船高声喊道:

  “你们是震旦国人吗?”

  “什么震旦!”李超苦笑了一声,摇摇头。潘崇彻却如获至宝,连忙朝那汉子招手示意,答道:

  “我们正是从震旦来!”

  “毗舍人不做生意!”汉子说。渔船越靠越近,不大工夫,来到了潘崇彻的大船之下。

  “我们不是做生意的。”

  “抢东西?”汉子听说他们不做生意,有些警惕起来。“我去过泉州,懂震旦语。我可以给你们当转译,可你们要给我银子。”

  “好哇!”潘崇彻立即答应,转身命士卒丢给他一条粗绳,让他攀上船。汉子拿到一锭银子看了看,扔到自己船上,说道:

  “随我走。”

  潘崇彻和李超带着大队士卒,跟着这个转译朝竹篱大门走去。土民们见来人众多,更加惊恐地狂舞着手中的刀来回跳蹿。

  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把那些守港的土民说服。士卒们从船上卸下一些食物送给他们吃,只见这些人个个狼吞虎咽,竟顾不得守门,两千多人便进了篱墙,顺着坡间狭窄的小路行进。走了一个多时辰,到达了酋长所居的部落。

  幸亏得到了这个转译,潘崇彻才得以与酋长交谈。这酋长长着一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鼻梁很塌,宽宽的鼻子底下,是两片又大又厚的嘴唇,脸上长着些拳曲的胡须,上身赤裸,一身深古铜色的皮肤显得非常健壮,腿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

  闻知潘崇彻是来找震旦国逃犯的,酋长哇啦哇啦地说: 前几个月,震旦国确实来了很多男女,但没有在此处上岸,又往北面去了。听说他们已经占了响水河一带,并把当地酋长赶了出去,那酋长还曾向他求助,但因为他的部落人也不多,无力支援,那酋长只得又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等要缉拿的正是这伙贼人!”潘崇彻十分兴奋,对酋长说。“请带我们去征剿。”

  酋长想了想,觉得这主意对他没有妨害,便答应下来。第二天,他召集了几十个壮年土民为潘崇彻大军做向导,朝响水河开进。毗舍国处在大海之中,空气潮湿,雨水甚多,天气虽然还不甚热,士卒们已经感到有些憋闷了。这些宋军一边行进一边观看路边稀稀落落的住户,这里的人都住在竹子建成的屋舍中,绝没有国中青砖灰瓦的建筑。

  走了两天,终于抵达了响水河边,土民朝前面指去,哇啦哇啦说了几句,意思是震旦逃犯就在那里,你们自己去捉拿吧。

  潘崇彻和李超又朝前走了一段路,见河对岸部落间果然炊烟袅袅,像是住着很多人。两人商议了一阵,决定趁雾气弥漫之时全军压上,将乐范等人一举全歼。为了防备乐范等逃脱,潘崇彻决定与李超分成两路,对部落形成一个包围圈。

  在这个地旷人稀的国度里,打仗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潘、李二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部落围住后,乐范等人才像大梦初醒,他怎么也不曾想到宋朝会派兵来这里追剿。乐范离开广州时虽然带了一千多士卒,但此时在部落的只有几十个人,其他人分为数路,都去开辟新地界了。

  见到潘崇彻,乐范伏地大哭,口称死罪。潘崇彻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立即挥手命人拉到远处砍了头,然后命令军卒搜查部落。

  过了一阵,军校士卒纷纷回来报告: 十几艘大船都在西螺港泊着,宝物无损,嫔妃无恙。

  歇息了数日后,李超见潘崇彻并无装船回国的意思,便来相问:

  “潘将军打算何日班师?”




  “急什么,李将军不想在这儿享受享受吗?”

  “逃犯已戮,珍宝已得,应当速速回朝复命才是。”

  “哦?将军所言不差。既然如此,潘某与李将军各自召集部卒,安排回朝事宜吧。”

  不一会儿,两人将自己的部下召集在一起。

  “李将军,潘某有事要与你商议。”

  “潘将军请讲。”

  “好。”潘崇彻在李超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说道:“潘某在南汉时虽然受了些窝囊气,但总还算得四大帅臣之一,享尽荣华富贵。后来宋天子扫平岭南,潘某原想广州知州的职位非我莫属,不料天子一纸诏书,封我一个小小的市舶直司官,这也太不仁义了。想当初如果潘某力抗宋军,宋军到现在也未必能攻破广州。恰好潘美那个傻家伙贪心不足,命潘某出海寻宝,我就知道天不绝人了。潘某听说过毗舍国这个地方,也听说过此地土民风俗淳厚,极易制服,更何况这里还有乐范带来的珍宝和美人,所以这一趟不论有多么凶险,潘某也决心闯他一闯,成则为王,不成则为鱼鳖。你看,天不绝我,一帆风顺地把潘某送到这儿来了。现在该是我们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了: 你若肯臣服于潘某,就替我去守几个寨栅,咱们相安无事。如果不想臣服,那潘某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把李将军和你的二百宋兵都变成乐范!”

  李超越听越不对劲,回头看时,见自己的部卒已被潘崇彻的军队切成数块,无法聚集为一了。只见潘崇彻做了个手势,禁兵们手里的武器转瞬间都被缴下,乱纷纷丢满一地。

  “潘崇彻!”李超突然大叫一声,拔出手中的剑,直指过去。“李超平生最恨诳骗,最崇忠义。如今我与你一对一比试一番,如果我死在你手,自然饶你在此称酋。如果你死在我手,我收拾部卒返回广州,这算公平吧?来吧!”

  “呵呵!”潘崇彻冷静地说。“你年轻力壮,潘某哪能拼得过你?但你必须臣服于我,现在就要臣服,否则你的禁兵立刻就会成为刀下之鬼!”

  李超望了望自己带来的士卒,看着他们一双双绝望中求生的眼神,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李将军!”

  “李将军!”

  “呜呜!”禁兵们哭声一片。

  李超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绝境。他死死盯着潘崇彻,说道:

  “求潘将军一件事。”

  “请讲,只要潘某能够做到。”

  “我李超为人一世,顶天立地,从不做卖主求荣之事。只求我死之后,潘将军饶过这二百个弟兄,让他们用大宋的礼仪为我送行。”

  潘崇彻的目光在禁兵们的脸上扫过,禁兵们个个泪流满面,失声叫喊:

  “李将军!李将军!”

  李超慢慢地朝他们走去,每到一伙人面前,士兵们便纷纷跪下,泣不成声。

  他和所有禁兵都已作别,手提宝剑回到原地,仰天大笑了两声,高声呼喊道:

  “陛下,大宋孩儿军指挥使李超——走了!”





第四十九回 刘自请降王长

  为了庆贺削平广南,赵匡胤传旨在御花园大宴群臣。此时已是夏末秋初,天气渐凉,御花园里最惹眼的是一片从广南运来的金橘,橘树虽然低矮,但叶子碧绿,精巧绝伦的小橘子挂满一树,显得玲珑剔透。还有几株铁树,也是中原人未曾见过的。除了这些,此时开放的有一丛一丛的月季,粉色、红色、紫色互相辉映,似乎在与南国花木争艳。单独圈起的几个药栏中,早花金丝菊吐出娇嫩的细蕊,格外清新淡雅。




  园子里摆放了十来张朱漆大几,看样子今天的排场一定不小。赵匡胤兴致甚高,早早地来到园东小阁,阎承翰、王继恩、青杏等宫监婢女先后拥着宋皇后、花蕊夫人以及其他美人进阁。诸美人一一与皇帝、皇后见礼,宋皇后也向赵匡胤施礼。赵匡胤命宋皇后把宝儿领到自己面前,用手指在宝儿鼻子上刮了一下。宝儿认生,胆又小,转到宋皇后身边,抱着宋皇后的腿,伸着头好奇地朝赵匡胤张望。

  皇子德昭、德芳都已出阁,两人各由师保陪着向赵匡胤行礼。晋王光义和贤王光美各携夫人也到了。看着这皇族一家,赵匡胤感到从未有过的温馨。小宝儿是晋王府上李妃所生,宋皇后见李妃已经就座,把宝儿拽到面前,指着李妃说:

  “还不去见过你娘!”

  宝儿瞅了瞅李妃,闪着大眼睛仰头问宋皇后:

  “娘娘说她叫娘,可娘娘叫娘娘,娘娘比她多个娘。”

  一句话逗得满阁人都笑起来。

  赵光义坐在花蕊夫人对面,他有许久没见到这个美人了。此时的花蕊夫人好像比前几年更加丰满,两道秀眉一双杏眼衬在粉团般的脸上,让人有一种畅饮甘泉般的陶醉,这种风韵足以使天下的男子失魂落魄,而那一颦一笑,又飘飘然有一副神仙之态,难怪赵匡胤对她这么宠爱!赵光义不时偷偷窥上一眼,每一窥时,他便拿她与自己所喜欢的女人比较一番: 李煜送的桃儿能弹会唱,长相也未必在花蕊夫人之下,但不知道哪股劲儿不同,一旦与花蕊夫人相比,便觉得有些浊气了。那位娇媚的宋皇后,也称得上是美若天仙,让自己朝思暮想,搅了多少个当眠之夜!可她那副不由自主带出来的富贵气、蛮横气,当然也大大输给花蕊夫人那沁人心脾的天然去雕饰的淡雅气韵。

  就在赵光义胡思乱想的时候,阎承翰进阁来报:

  “恩赦侯刘已到。”

  “哦,他可真乖,来这么早?”赵匡胤站起身来,带着光义、光美及赵普、吕余庆等人来到花园。

  独自一人前来的刘见赵匡胤等人朝自己走来,慌忙下跪,高声喊道:

  “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赵匡胤说着,健步来到刘面前。“没有人陪侍你前来?”

  刘站起身,哭丧着一张胖脸答道:

  “罪臣后宫女眷都被人拐跑了,太监也都被杀了,只能独自前来了!”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虫,赵匡胤心里一阵好笑。不过他提到“后宫女眷都被人拐跑”,又勾起了赵匡胤的烦心: 为了追夺刘后宫和数船金宝,爱将李超至今不知凶吉。一想到这事,他心里就蒙上一层乌云,恨潘美过于莽撞。

  “潘元帅已派潘崇彻率兵追赶了,一旦得归,朕会把你的女人都还给你。”

  “啊?”刘一听这话,惊得大叫。“潘崇彻?要是那家伙去了,就什么也追不回来了!”

  “你真是以己度人!”赵匡胤笑道。“坐吧。阎承翰,为恩赦侯斟酒。今天是庆祝岭南归土,恩赦侯是主角,来得又早,朕先赏他一杯。”

  阎承翰端起酒壶,往银盏中倒了满满一杯,端到刘面前。刘直勾勾地瞅着酒盏,半晌,才抬眼望着赵匡胤,说道:

  “陛下不饮,罪臣岂敢擅饮!”

  “怎么能叫擅饮?这是朕的一份心意嘛!”

  刘瞪起一双绝望的眼睛,突然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陛下,罪臣是个死有余辜的家伙,是个坏家伙,坏透顶的家伙!可罪臣总算把六十余州交给陛下了呀!罪臣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下这副骨头架子了,陛下就饶过罪臣吧!”

  刘说得一句比一句凄惨,说到最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还没等赵匡胤说话,赵普先开口对赵匡胤道:

  “此人惯常用毒酒鸩杀大臣,他是把陛下的酒当成毒药了!”

  赵匡胤呵呵大笑,轻轻捻了捻须髯,将酒盏端起,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朕乃煌煌大朝之皇帝,岂能做此等鼠窃狗偷之事?朕要是想杀你,还需用这种方法吗?”

  “是是!”刘又叩起头来。“是罪臣鼠窃狗偷,是罪臣鼠窃狗偷。罪臣今日得见陛下的仁圣!”

  大臣们陆陆续续来齐,频频举酒相庆。酒至六巡,女眷先自回宫,德昭与德芳也要告退,赵匡胤留住二人,说道:

  “你们都不小了,也该见见大场面了!”

  二人连忙施礼,坐回原位。

  党进喝得稍多,众人纷乱之间,他手拄从广南带回来的新竹杖,一步一摇地到药栏中掐了一支金菊,往耳朵上一插,来到赵匡胤座前:

  “陛下,臣有要事禀奏!”

  “你有什么要事?”

  “臣还是不愿意在朝廷里做官。眼下广南已经收复了,臣还是去戍守河北,以备攻取北汉。”

  赵匡胤听罢,环视众臣一周,朗朗大笑道:

  “诸位臣工听听,天下哪有像他这样不识抬举的傻瓜?朕要重用他,他却打前一步后退两步!你们说,朕是该答应他呢,还是该拒绝他?”

  众大臣一时默然,赵普打破沉寂说道:




  “党将军如此尽忠,陛下当从其志!”

  “令人佩服!”

  “佩服佩服!”

  一片吆喝声中,南唐李从善起身禀道:

  “陛下,臣有事要奏!”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赵匡胤笑吟吟地瞅着李从善。

  “陛下,臣来汴京已有数月,家人曾几次来书,称臣夫人病情日重,希望臣能早日归国,若再迟迟,恐怕会抱终生之大憾。恳请陛下垂怜于臣,令臣归国。”

  “你王兄想你是真,你夫人重病是假,朕说得对不对?”赵匡胤说着,又指指李从善身边的钱惟浚。“你看吴越国这位世子多会给朕捧场,朕心里十分高兴,故而凡有宴集,必召他来。你们唐国人心眼太小,朕志在四海,难道会对陪邻之使下毒手不成?”

  “禀陛下,臣确实不是这个意思。”

  “嗨,别再说了!”旁边坐的刘一张白脸变成了一张红脸,端着酒盏来到李从善身边劝道,“你不用怕,看我就知道了。大宋天兵打到广州,我何尝不怕死?可陛下现在对我甚好,锦衣玉食,我放了一百个心,现在让我再回广州我都不回了!”

  李从善皱着眉头瞪了刘一眼,刘虽然已醉,还能感觉出来,又道:

  “瞪我做什么,我又没安歹心!再说汉国今天入于大宋,你唐国、吴越国,还有河东的刘继元,迟早不也得归入大宋?我今天特别高兴,才好心劝你。”

  说到这里,他又摇晃着肥胖的身体来到赵匡胤面前,扑地便叩,酒也洒了一地:

  “陛下,臣已经封了恩赦侯,如今臣想再请个实职干干!”

  赵匡胤也想逗逗他,说道:

  “朕的职位还多着呢,你但说无妨。”

  “臣不能白吃陛下的酒肉,得做点儿实事。臣想孟昶死后,臣就是入宋最早的降王了。日后李煜、钱俶、刘继元依次来降,要排在臣的后头。臣要请的差事叫‘降王长’,不知陛下答应不答应?”

  赵匡胤哈哈大笑,赵光义、赵普等人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党进举了举杖子,大声问赵匡胤道:

  “陛下给这个官儿定成几品?”

  赵匡胤答道: “朕只管传旨受刘之请,至于几品,那是宰相和吏部的事!”

  这一宴从头晌直闹到红日偏西才散,李从善怏怏回到下处,颓唐地往榻上一躺。侍从官轻手轻脚地来到他的榻前,问道:

  “国公是否宽衣再睡?”

  见李从善理都不理,侍从官悄悄退了下去。其实李从善并未多饮,也无睡意,他只是对今天宴会上赵匡胤那副得意之态感到十分恐惧。刘胡说什么“李煜、钱俶、刘继元依次来降”,还要当什么“降王长”,赵匡胤竟没说一句否定的话,显然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南唐或是北汉了。作为李煜的同胞兄弟,南唐的兴衰当然与自己的命运紧密相连,他必须替李煜考虑下步棋该怎么走,可脑子里纷乱如麻,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理出思路: 当初赵匡胤派李穆到唐国,要唐国出使南汉,劝其归降,当时如果刘接受唐国的建议削去国号和帝号而称臣于宋,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今唐国应该以南汉为鉴,再退一步,才能换取一定的安全。

  怎么退?

  他一直想到夜深二鼓,决定给李煜写封密信。

  张洎、陈乔再次求见李煜。

  “国主,我们上了赵匡胤的当!林仁肇将军矢志报国,赵匡胤视之为眼中之钉,故而使用了离间之计,韩熙载又为赵匡胤推波助澜,致使林将军赍志以没,损伤了大唐的元气。如今看来,主动夺取淮南之地已成为泡影,总不能坐以待毙,国主须早做筹措才是啊。”张洎言道。

  李煜杀死林仁肇后,也觉得此事做得太唐突,但人既已死,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恨只恨那个韩熙载,要不是他坚决主张处死林仁肇,自己也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这个韩熙载,真是死有余辜!所以韩熙载死后,李煜把他的尸体迁出金陵,让他与宋齐丘为伴去了。前些日子又籍没了他的家产,姬妾们都没为官奴,在后宫里做粗使奴婢。

  “怎么筹措?”

  “亦软亦硬,亦真亦假,亦松亦紧,亦弛亦张。”张洎铿锵地说了这么十六个字。

  “不要乱转斯文,为本王细细说来。”

  “国主容禀。臣所谓亦软亦硬,是指对宋朝的态度上只管说软话,到做实事时,则不必事事迁就,这就是古人所说‘柔中有刚’的道理;所谓亦真亦假,是说外交之中,不若见风使舵,把真情说成假意,把假意说成真情,让宋朝摸不清我国究竟何意,这就是古人所说‘雾里看花’的道理;所谓亦松亦紧,是说我国内政亟待治理,举凡在朝在野小大官员,皆应晓之宋朝觊觎我江南之心,使其上下一心,共赴国难,表面上却无须张此声势,让赵匡胤误以为我人心涣散,软弱可欺,这就是古人所说‘绵里藏针’的道理;所谓亦弛亦张,是说军事上应加紧战备,以应突变。目前江州兵马十分精锐,赵匡胤以为杀了林仁肇即可瓦解我军,实乃大错特错,申屠令坚治军甚严,国主当传命申屠将军再扩兵马,布满沿江,臣则与陈乔枢密共督守卫金陵的朱元。臣与陈枢密已经盟过誓约: 愿与唐国共生死,绝不苟且偷生一日!赵匡胤不知我众志成城的气概,贸然出兵,必遭挫败。”张洎一口气说了许多。

  “张爱卿,陈爱卿!”李煜听得动了真情。“本王有你二人在,心里就踏实了。张爱卿所言极是,本王就命你制定切实条例,务求可行。”

  “遵命!”张洎心里明白,下一步自己就是唐国的宰相了。

  二人刚想告退,太监温进走到李煜身边,递给他一道奏折。李煜见是黄绫纸,知道事关


机密,于是匆忙打开,逐行细看。张洎、陈乔偷眼望去,见李煜眉头不舒,便知他心里又犯了愁。

  “南楚国公从善的奏报。”李煜把折子丢给张洎,无奈地说。

  没等张洎、陈乔看完,李煜便问:

  “你们说本王应该怎么办?”

  张洎不以为然,说道: “国主无须烦恼,臣方才说的‘亦软亦硬’,正是对付赵匡胤这一招的。国主现在求的不是虚名,而是实力。臣想赵匡胤刚刚征服岭南,军力疲敝,一时还不可能攻打我国,不过是杀鸡吓猴,想打掉唐国的威风罢了。这些年赵匡胤杀鸡杀得多了,并没有吓住我国,这说明赵匡胤认为唐国还是有相当实力,不敢轻举妄动。臣以为国主表面上尽可以对他驯服恭顺,满足他的虚荣之心,让他飘飘然起来。我们则暗中加强兵力,严阵以待之。”

  “你的意思是……?”

  “赵匡胤不就是不愿意听‘唐’这个字吗?我们就投其所好,写张国书把‘唐’字去掉。国主在江南一切依旧,人心不会摇,军心也不会散,看他赵匡胤还有什么话说!”张洎十分自信地说。

  “那,那改成什么?”李煜心中无数。

  “这不过是一场文字游戏,国主有何为难?国主不妨改‘唐国主’为‘江南国主’,改‘唐国之印’为‘江南国主之印’,再给他点面子,请求宋朝再行诏命,可以直呼国主的名讳。国主做到这一步,就好比往赵匡胤嘴上贴一张狗皮膏药,封得死死的了!”

  “爱卿方才说本王在国内一仍其旧,本王以为不妥。如今我唐国不可能没有亲宋之人,倘若不更改制度,只恐赵匡胤还要抓些把柄要挟于我。依本王之意,不若哄赵匡胤一个大高兴,自今起本王之旨不称‘命’而改称‘教’,中书省、门下省改为左内史府和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连本王的黄袍也改为紫色,尔等以为如何?”

  陈乔紧皱眉头,攥起拳头朝大腿上狠狠一捶,闷闷地叫了一声:

  “真乃奇耻大辱!”

  张洎却表示赞同,说道: “国主能屈方能伸,臣为国主贺!”

  李煜虽然也觉得窝囊,但面对赵匡胤的咄咄逼人,甚至连使节都扣留了,不服软怕是过不去,也就只好“能屈”了。

  “张爱卿,你去草教吧!”

  转眼间又是秋风肃杀,寒意袭人,李超还是音信全无。赵匡胤为此事大为恼火,一道诏书把潘美召回京师。其实潘美失去李超又何尝不心痛如割?他懊悔自己太容易轻信别人,夜夜睡不安稳,恨不得把潘崇彻揪回来剁成肉泥,可是一切都晚了。他也曾四处打听还有谁晓得毗舍国所在,一心想亲率大军把潘崇彻诛杀,在尹崇珂的再三劝说下,他才不得已收了此心。

  半个多月后,他回到京城,家也没回,便直奔皇宫向赵匡胤请罪。曹彬是个有心人,这些天他一直在试探赵匡胤的口气,想知道赵匡胤究竟想如何处置潘美,不过他每次提起此事,赵匡胤都非常气恼。曹彬知道此番潘美入京凶多吉少,故而时时窥测,并私下与赵普、吕余庆、沈伦等人沟通消息,事急时搭救一把。前些日子,党进又被派到曹州接替袁彦的职位,并在那里整饬禁军。曹彬知道党进与潘美关系最密切,所以借故把他抽回京师,以期在赵匡胤面前替潘美说话。那阎承翰也是个极懂人情的太监,知道曹彬的苦心之后,答应只要潘美入朝,便立即告知诸位将相。

  这日,当潘美被宣进后殿时,赵普等七八个人都已列坐于两旁了。

  “把盔摘下来!”赵匡胤声调不高,但很严厉,两边诸臣几乎屏住了呼吸。

  伏跪在地的潘美顺从地把颌下的缨穗解开,双手将头盔卸下,然后端端正正地放在自己面前的砖地上:

  “臣知罪,臣甘愿为陛下摘下此头!”

  “朕要你这颗头有什么用?朕让你摘下盔来,是想看看你这颗头为什么不会想事!”赵匡胤高声训斥。

  曹彬适时插言道: “陛下请看,潘将军的头发都白了!”

  “是呀,怎么头发白成这个样了?”党进随声附和。

  “为什么白?”赵匡胤问潘美。

  “禀陛下: 臣自大宋建国十余年来,出征入捷,身边都有李超随行。可这次三千里之遥,臣独自而来,无人随行了!”潘美说得哀苦,忍不住哽咽出声。

  “故而一夜头白?”赵匡胤把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用在这里。

  “臣以为潘将军应该是‘碧海青天夜夜心’。”赵普搬出了李商隐的诗句。

  “不论是一夜还是夜夜,总之你的祸事闯大了!王全斌征蜀丢了一个李守节,朕都觉得愧对李筠老贼。如今你征岭南竟把李超丢了,把朕的心肝五脏掏走了!你潘美一颗头换不了!”赵匡胤说得极为动情,诸臣偷窥时,见他的眼眶里已经潮润。

  谁也不敢再说话。

  “各位爱卿说说,此人该如何处置?”赵匡胤的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掠过,赵普皱眉低头,吕余庆默然无语,沈伦两眼发呆,曹彬凝神沉思,只有党进瞪着眼睛张着嘴,恶狠狠地注视每一个人,好像谁要敢说杀死潘美,他就要跟谁拼命!可偏偏这话从赵匡胤嘴里说出来了:“你们不想得罪他是不是?那这个恶人只有朕来做了。”

  “陛下!”

  “陛下!”




  党进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扑通一声跪在潘美身边,咣咣咣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陛下看人要功过相抵,王全斌坑杀一万多人,损兵折将两千多人,不过贬到随州。潘将军丢了李超和二百弟兄,就该是死罪吗?如果真是死罪,党进甘愿替潘美抵罪!”

  “谁宣你来的?”赵匡胤像刚发现党进的存在。

  阎承翰连忙朝赵匡胤鞠躬: “也许是小人听错了,小人该死!”

  “陛下!”吕余庆开口说道:“臣以为党将军的话不无道理。以功而论,潘将军并不在王全斌之下。臣在蜀中两年有余,亲睹蜀民对宋军之抵触,甚至伊审征的反叛,都与这种抵触情绪不无关系。而潘将军下岭南六十余州,除了宦竖之外,余人一概未杀,平赋税,轻徭役,深得民心。潘将军替陛下广宣威化,就连误派李超出海,也是出于为国家收取货财。李超是陛下的爱将,可李超还是潘将军的爱婿呀!陛下心痛,难道潘将军就不心痛?”

  “如此说来,朕倒成了挟私报复?”

  沈伦笑了笑说道: “陛下真会说笑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用得着报复谁?臣以为将潘将军新受的山南东道节度使褫去,再贬一官,足以惩戒了。”

  赵普点点头,没有说话。

  “曹爱卿,”赵匡胤对曹彬说。“按照他们几个的意思,潘美现在就可以居家待罪了?”

  “万万不可!”曹彬大声回禀。“陛下,让潘将军居家待罪,臣以为万万不可!”

  “哦?”赵匡胤微微一惊。“为什么?”

  “臣以为潘将军性命虽然可保,但毕竟有罪在身,褫去节帅、贬去一官并不足以示惩戒,就算薄惩,也要送入刑部大牢!”

  听曹彬说得如此刚狠,连赵匡胤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党进最先叫起来:

  “曹帅,你咋能这样对待潘将军?”

  沈伦无奈地摇了摇头。再看赵普时,赵普却眉头舒展,意绪轻松。赵匡胤看在眼里,虽然一时还弄不清楚曹彬的用心,但既然连赵普都表示赞成,想必有他们的道理,不妨暂且如此。他最后问了潘美一句:

  “你心服否?”

  “臣谢陛下不杀之恩!”潘美又叩了个头,站起身来,将双臂向后一叉。

  赵匡胤朝阎承翰示意。不大工夫,几个少壮禁卒大步走进殿来,将潘美押了下去。

  孩儿军都指挥使潘惟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飞马朝家中驰去。

  “母亲,爹爹被送进了刑部大牢!”

  “什么?”萼娘如同挨了一记闷棍,傻呆呆地瞅着潘惟德:“你爹爹啥时候回来了?为啥要被送进大牢?你快说,快说呀!”

  潘惟德把闻知的情况向萼娘哭诉了一遍,伏在案上呜呜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蕊儿来到这里,惟德的话他都听见了。萼娘把蕊儿搂在怀里,哽咽着说:

  “哭吧,孩子,哭吧!”

  “娘啊!”蕊儿终于哭出声。“娘啊,这是真的吗?”

  萼娘说不出话。

  “天啊,我的宝宝没爹爹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蕊儿的哭声越来越高,旋又越来越低,一口气没上来,昏厥在萼娘怀里。

  “蕊儿!蕊儿!”

  “姐姐!”惟德也蹿过来,一把将蕊儿抱起。“姐姐醒来!姐姐醒来啊!”

  萼娘唤着蕊儿的名字,用手不停地抚着蕊儿的胸口。蕊儿醒转过来,仰面望着屋顶,喃喃地说了句:

  “宝宝真的没有爹了?”

  宝宝是李超和蕊儿的儿子。

  “我的宝宝,她真的没有爹爹了?”蕊儿的目光直得吓人。

  萼娘见蕊儿醒过来,心里多少好受了些,神志也稍稍清醒。她知道李超殉身沙场已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但潘美命将出征,即使有误,岂能被定为死罪?她又把蕊儿揽在怀里,轻声对她说:

  “娘知道李超是个多好的人,娘也知道蕊儿心里有多爱恋他,娘更知道你的宝宝没了爹爹,日后长成人会有多难。可是蕊儿,军人生死难测,你当初嫁给李超的时候,娘就对你讲过这话,你说你无论遇到什么变故都能挺得住。娘相信你,因为娘也是军人的妻子,娘也是九死一生才挺过来的。如今变故不幸又落在你的头上,娘就是每时每刻陪伴你,你心里的伤痛,也只能由你自己去抚平它。蕊儿,挺住些,为了你的宝宝,也要咬住牙!”

  “娘!”蕊儿的精神也恢复了些。“咱女人为啥都这么命苦啊?”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娘原来也总这么想。”萼娘轻轻抚摸着蕊儿的头发。“可是现在,娘不这么想了,娘觉得天下的男儿比咱女人还要苦得多!你想啊,我们母女活到了现在,可你生身之父,却早成了一抔黄土,如今宝宝的父亲也葬身鱼腹了。每一次战斗,要有多少男儿洒尽鲜血,他们的命比女人强吗?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个人的命是不苦的,何论什么男人女人!”

  “那我现在怎么办呀?”蕊儿绝望地看着母亲。

  “娘问你一句话,你现在是不是恨你爹爹?”

  蕊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说了句: “爹为什么偏偏要命李超出海?”

  “我初时也有些怨他。”萼娘平静地说。“可人世间的事就怕颠倒过来想。假如你爹爹派的不是李超,而是张超、王超,他们就没有妻子儿女吗?他们的妻子儿女不也要怨恨你爹爹吗?再退一步,假如你爹爹亲自出海征讨,我们又该怨恨谁?”

  蕊儿听罢,沉默良久,说道: “娘,孩儿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是命啊!”蕊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萼娘不置可否,缓缓说道: “人和人之间的事,想起来很巧。想当年娘和你生父,还有你,日子过得多好!突然间你父亲遭到刘汉忠的毒手,把咱们娘儿两个从荣华富贵的大将府赶到了高平县的小山村。刘汉忠的一枝毒箭,又把你爹爹射倒在那小山村里,娘才偶然搭救了你爹爹,这一次娘是你爹爹的救命恩人。你爹爹有恩必报,三番五次地找咱们,终于让李超把娘从苦海里救了出来,在开封府里安下家,这一次你爹爹和李超又成了我们母女的救命恩人。而当年你爹爹把受了重伤的李超抬回家里,那时你爹爹和你又成了李超的救命恩人。蕊儿,凡事多想人家的恩德,眼前就会显得亮堂。如今你爹爹身陷囹圄,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咱母女都要原谅他,宽慰他,搭救他。一个李超走了,不能让你爹爹为李超的走再赔上一条命啊!”

  “娘说得是。”蕊儿乖顺地点着头。

  “是啊!”惟德也说了一声。

  萼娘把目光从蕊儿脸上移向惟德,问道:

  “你爹爹真的遭此大难?”

  “千真万确,母亲为什么不信?阎公公叫孩儿去捆爹爹,孩儿能去吗?只能让其他人去应命。爹爹被押出宫门时,还嘱咐孩儿好好照顾母亲和姐姐呢!”

  “你爹爹受曹彬陷害,你也打听实了?”萼娘总有些不相信。

  惟德咬着牙恨恨地说: “是党将军亲口对孩儿说的。党将军还说,曹彬平日里对爹爹赞不绝口,如今见爹爹犯了过错,便落井下石,要置爹爹于死地。哼,等着瞧吧!”

  萼娘思忖了一会儿,对惟德说:

  “把你爹爹的情况再打听清楚些。你爹爹为国家立下大功,我们阖家给皇上上书,我就不信皇上只听奸臣一面之词!”

  这一夜潘惟德仍在宫中值禁,没有回家,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匆匆跑回家,对萼娘说:

  “爹爹现在拘押在刑部大牢。孩儿请求赵丞相帮忙,丞相说请母亲明日午后先入监探望,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赵丞相还是很念旧情的。”萼娘听了惟德的话,感到一丝欣慰。“好,明日饭后,咱们一家人都去探监。”

  这座大牢萼娘以前来过一次,那是与潘美一道来看仇人刘汉忠。可惜如今再来,竟是探望自己的丈夫!她感到无比的委屈。

  还是在关押刘汉忠的那间牢房里,潘美的头发很乱,浓眉下那双眼睛忧郁而黯淡。见到萼娘和惟德、惟清、惟吉、蕊儿,惊了一下,垂下头,像是不敢面对他们。

  “爹爹!”“爹爹!”

  萼娘走到牢门前,蕊儿紧依在她身边。

  “将军不必内疚,蕊儿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她明白李超是为大宋而死,李超的英魂也不会怪罪将军的。如今最可恨的是奸邪之辈乘机陷害。”

  “潘某确有失误之罪。”

  “人谁无过?”萼娘接口说。“将军四五个月攻破一国,为天子收回数十州郡,难道偶一疏失,就要遭此刑戮?”

  “夫人,听潘某说: 这一疏失连我自己都觉得罪在不赦,夫人就不必再为我开脱了!”

  “将军千万不要这么想,今天回去,为妻就给皇上写奏本,请皇上赦免将军。如果还不能脱将军于牢狱,我愿与蕊儿再来此处,换将军出去跃马杀敌,报效国家!”

  “讲得好!”

  听到这句话,潘美与萼娘等人扭头望去,只见赵普、曹彬、吕余庆等人拥着赵匡胤,笑呵呵地朝这里走来。

  “朕不用夫人再上奏本了,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讲吧!”赵匡胤说完,坐在牢卒搬过来的凳子上。

  潘美朝萼娘等人叫道:

  “跪呀!”

  “夫人方才说有奸邪之辈要谋害潘将军,是吧?”赵匡胤问跪在面前的萼娘。“朕猜想夫人所说的奸邪之辈是指曹彬将军吧?”说到这里,他又把目光移向潘惟德:“你和你爹爹一样不长脑子,白在曹将军麾下为将了!曹将军为了让朕息怒,在朕面前磨破了嘴。他之所以让潘将军在这里委屈几天,也都是为了你们全家不出大乱子。你想想,倘若潘将军回家待罪,夫人和少夫人必会因为李超之死而迁怒于潘将军,使潘将军陷在更深的内疚里,没了可退之路。如今你们见朕将他置于死地,自然会转而为潘将军求生,把李超之痛压抑下去。”

  “死者长已矣。”曹彬对萼娘和蕊儿说道。“夫人和少夫人心中的悲恸,曹某岂能不晓?然事既至此,倘若再让潘将军过于自责,不就是一错再错了吗?所以曹某想出这么个坏主意,不过是想让你阖府上下都静一静心,不至于碰撞得过于激烈。陛下仁德齐天,岂能因曹某一句恶语而误伤国家栋梁?只是这个小小计谋让潘大将军受了几天罪。曹某这里谢罪了!”

  潘美这才明白曹彬当时那样绝情的用心,不由一阵感激,眼眶顿时潮湿。萼娘拉住蕊儿向赵匡胤叩谢,赵匡胤朝吏卒叫了一声:“送潘将军回府!”

  潘美从牢中走出,向赵匡胤行过礼,说道:

  “陛下既然仍以末将为将军,末将请陛下把头上之盔赐还。”




  “护住你的脑袋吧,朕用不着那东西!”

  赵匡胤说完,曹彬早将头盔递了过去。潘美深情地朝曹彬点点头,走到蕊儿面前,说了句:

  “为父愧对你了!”

  “爹爹不必多说了,咱们回家吧。”





第五十回 袁将军淮南病逝

  濠州的老袁彦说到做到,果然出资给周三买了五亩水田,又在离大王寺不远处为他盖了几间瓦房。周三安顿下来后,袁彦又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女人是附近乡里人,虽然长得不十分俊俏,也还算齐整。小两口过了这些日子,和和气气。前两天袁彦还听说他媳妇怀上胎了。

  袁彦觉得这种闲散生活饶有趣味,一天到晚想干啥就干啥,没有谁来管你。不过入冬以


来,他的小腹疼痛越来越厉害,有时疼得狠了,满身出虚汗,走路都有些费劲。好在疼上一阵还能缓过劲来,他还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最近几天一点儿也没疼,他憋在屋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于是跨马出城,朝周三的新家而去。大地上一片枯黄,偶尔在路边见到几棵残绿的草,那马便要啃上几口。袁彦也不强它,反正是散心嘛,想吃就吃吧。

  他在周三家门前下了马,嘭嘭嘭边敲门边喊:

  “周三,周三,你爹来啦!”

  院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来了来了!”

  “周三呢?”袁彦牵马进了门。

  “他今天一早到清水庵去了。”

  “到清水庵干啥?”袁彦有些沮丧地问了一句。

  周三媳妇答道: “老爷有所不知,听周三说,清水庵有个尼姑待他很好,当年他从荆南流落此地,快饿死了,那个尼姑给他喂水喂饭,把他救活。周三是个有良心的,原来穷得没办法答谢,如今富了,他说要给尼姑庵送些粮米,算一点心意吧。”

  “噢,那还行。”袁彦嘟囔着坐在凳子上。“我还以为这小子去勾搭尼姑呢!”

  “看老爷说的!”女人笑着为袁彦倒来一碗水。

  袁彦也咧嘴笑起来,没话找话地和女人搭讪:

  “我这干儿子待你怎么样?”

  “还好。周三是个穷惯了的汉子,如今能过上这么富足的日子,他很知足。不过他骨子里头还挺傲气,说他家原来富得流油,后来遭了大难,才落到这步田地。可每次问他遭了啥难,他总是气哼哼地骂我,说妇道人家根本不懂。”

  “哈哈哈哈!”袁彦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媳妇啊,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想想,哪个男人肩膀头上不扛着张脸?脸是啥?就是他的身价啊!谁情愿说自己从来就没值过一文钱?那不臊死吗?比如我老袁,想当年是大周朝、大宋朝的大将军、大元帅,这就是我的脸,风光无限哪!后来我觉得太累,不想要了,撕了它。可我总是有过脸的人,你说是不是?周三一个穷小子,他甘心在你面前没脸吗?所以编一套他家大富大贵的瞎话,就是不想让你看不起,没别的!”

  “老爷说得极是。”女人似有所悟,可又不全信袁彦的话,一本正经地说:“我也这么想呢,可他说绝不是胡编,他有证物。我问他有什么证物,让他拿出来看看,他又说怕我知道了要坏事。你说这个人!”

  “他有证物?你没看见他在大王寺里住的那个狗窝,窝里除了破衣裳烂碗,还有什么?他有证物?真他娘的笑话。这傻小子,真逗死我了。”

  “老爷,你可别这么说。有一回夜里,我都睡了,周三急赤白脸地把我拨拉醒,说他的宝贝找不见了,问我看见没有。我问他是啥宝贝,他说是一块铁。我哪见过铁块啊?他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才在地脚的藤箱里找出一个布包。我想看看是个什么物件,他死活捂着不让我看。我一堵气,又睡觉去了。我猜周三说的证物就是那个东西。”女人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袁彦听得不耐烦,摆摆手说道:

  “不定哪儿捡的,值啥钱!”

  “要不我给老爷寻出来,让老爷看看?”女人说着真的站起身,进到内室去寻那个藤箱,可是藤箱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也没见有什么铁块。这女人也是个认死理的,尽管袁彦再三说让她别费劲了,她也不理,好像执意要在袁彦面前证实自己的话。

  “老爷,找出来了!”女人一脸喜色地从内室走出来,边走边将那个粗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果然有两方异常精致的长方形铁块,铁块上布着星星点点的锈,但并不影响它的富雅之气。袁彦一见,心里有点吃惊,不由拿在手里把玩。那铁板的正面刻着几行篆字,这可把袁彦难住了: 平日里不篆的字他也识不得几个,更何况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他眯着眼睛装模作样仔细辨识,终于认出了一个“周”字。为什么能认出这个字呢?因为在大周朝的时候,军中的大旗上绣的都是这个字。

  “嗯,这东西是周三家的镇宅之宝,没错!”

  “老爷看这算件宝物吗?”

  “也算吧!”袁彦点点头说。“这东西肯定有来历,你赶快给他放好,要不他回来准跟你吵架!”

  “又不是给别人看,给爹看还不行?他不敢!”

  袁彦心里在琢磨: 这上面既然刻着“周”字,肯定不是野地里捡来的。周三说他家原来大富大贵,兴许这话还是真的。可他回忆了半天,也想不起大周、大宋的名将名相里有姓周的人。

  女人把布包放回原处,又折回来对袁彦说:

  “天不早了,我给老爷炊饭去。”

  “不了。”袁彦摇了摇头,突然觉得下腹又痛了起来。他站起身,对女人说:“等周三回来,你让他到我府上去取些银子,我那里银子太多,用不完不是糟蹋?”

  “好哇!”女人眉飞色舞地应了一声。“老爷真要走?”

  袁彦离开周三家往城里走,一路上疼得越来越紧。那马好像很懂主人的心思,加快了脚步。尽管如此,快进城时,他还是疼得伏在马上,挨到家时,已是满身虚汗了。他强忍着把马牵进厩房,连拴都没拴,便跌跌撞撞地进了屋,颤抖着双手倒了一杯凉茶,咕咚饮尽,一头扎在榻上。过了好一阵,那疼劲才渐渐减轻。他翻了个身,“嗨”了一声,拍了拍肚皮。




  自己患腹痛病的事儿,袁彦跟谁都没说过,周三当然无从知道。略有耳闻的只有邻居张大户,因为有一次袁彦在门口剧痛发作,恰好被张大户碰见,把他扶进屋。当时张大户对他说,他认得濠州最好的郎中,问袁彦要不要请他来给看看。袁彦认为谁没个不舒坦的时候,一挺也就过去了,所以没让张大户去请。这程子病犯得越来越频繁,疼痛的程度也越来越重,有些挺不住的感觉。天色还不算晚,他下了床榻,来到张大户家门前,敲开了他的门。

  “袁老爷。”张大户让袁彦进门说话。“又疼了?”

  “我不进去了,麻烦你替我把郎中叫过来。”袁彦把一小兜银子往张大户手上一放,转身就走。

  “袁老爷放心。”张大户点头应允,又补上两句:“老爷家里没人伺候可不行,一会儿我打发我家丫头给老爷煎药。”

  那阵剧痛过去,袁彦觉得十分虚弱,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他又想起周三收藏的那两块铁板,他从来没见过这类东西,看上去挺贵重挺稀罕的。周三既然说他是从荆南那边流浪过来的,是不是荆南高氏当政时的豪族?总之,他现在相信周三有些来历,肯定不是一般田夫的后生。

  郎中匆匆赶到,为袁彦切脉问病,又让袁彦把舌头吐出来看。袁彦这一吐舌,把郎中好吓了一跳,原来他的舌苔已经发黑,这在医家看来,已是不可医治的死症。他显得有些慌乱,缩手说道:

  “老爷这病,小人医不得,请老爷再请高明之士吧!”

  张大户有些恼,拉住郎中的胳膊说道:

  “你就这么大本事?丢人不丢人!袁老爷给你几倍的价钱,你敢不给袁老爷医病?”

  “钱,小人退还就是了。”

  “那也不行!”张大户大声说。“救死扶伤,你不懂啊?”

  郎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袁老爷这病在肝气上,小人下药轻了,怕是于事无补;下药重了,又怕速成其祸,小人也怕坏了名声。”

  袁彦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已病得不轻,问了一句:

  “我这病还能不能治?”

  “凭小人手段,有些为难,望老爷斟酌。”

  袁彦思忖一会儿,又问: “你方才说下药重了怕速成其祸?我老袁不怕,你只管下猛药给我治,治好了别让我受罪,治不好我不怪你,怎么样?”

  郎中为难地看看张大户。袁彦心知其意,立即说道:

  “这话张大户可以为证!”

  郎中这才打开药箱,拿出纸笔,沉思好一阵,写下了一个他从未敢开过的险方:

  巴豆三十钱大黄二十钱川连三十钱黄柏二十钱

  猪苓三十钱独活三十钱芒硝二十钱皂荚二十钱

  商陆三十钱赭石五十钱大戟五十钱生地四十钱

  射干五十钱甘草四十钱

  每写下一味药,他都要皱眉良久。过了好长时间,总算把方子写好,之后又把方子看了又看,直到认为没太大毛病,才哆嗦着手递给袁彦,随后跪在袁彦面前,说道:

  “小人此方乃攻下之极,倘若老爷因此而愈,那是小人的造化,万一不能速愈,小人也是尽了心的。望二位老爷体察!”

  “没关系,别害怕,我老袁不怕死。”袁彦呵呵笑着,显得一派轻松。

  送走郎中,张大户替袁彦抓来草药,又带过一个使女为袁彦煎药喂药,忙活了好一阵,周三赶到了,一进门就忙不迭地给袁彦赔罪:

  “孩儿来迟了,干爹现在感觉好些了?”

  袁彦久久地望着周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干爹今天到孩儿家,有什么要紧事吗?”

  袁彦这才冷不丁问了一句: “爹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周三被问得有些发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家里那两方铁板究竟是啥物件?”

  周三沉默不语。

  “不想说还是不敢说?”

  “老爷对孩儿这么好,有什么不想说?”周三显然是在平复自己的心绪。他又看了袁彦一眼,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放低声音说道:

  “孩儿是大周皇帝柴宗训。”

  “什么?柴宗训?”袁彦万万想不到周三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惊得张了半天嘴。他这才悟出周三为什么叫“周三”,他爹为什么叫“周二”,因为柴荣是周朝第二代皇帝,柴宗训是第三代皇帝呀!这小伙子,起名还真带些深意呢。“柴宗训不是早就崩逝了吗?”

  “不错,朝廷派人来杀我,有个京城来的先生先到了房州,放我逃出来。我是个没见识的人,也不知道东西南北,到处乱窜,偶然来到此处。那天饿得快断气了,遇到一个好心的尼姑,把我救醒了,从那以后,我就在濠州住下来。山不转水还转,老天爷又让我遇到了这么好个干爹。”

  “有这么巧的事?何以为证?”袁彦还是不敢相信。

  “干爹不是见过那两方铁板了吗?那是宋朝皇帝给我的誓书铁券!”

  袁彦终于明白周三为什么把它看得那么重,甚至逃命时也没忘记带上它。他又想起自己在凤翔府时,赵光义给自己的那卷保功赦过誓书,这大概属于同一类的东西,只不过柴宗训


是皇帝,自己是大将,等级不同罢了。可他立即又感到: 这东西真的有用吗?该刺杀不是照样可以刺杀吗?可怜的孩子,他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朝廷,什么叫权力,什么叫人世!

  袁彦翻个身想起来,周三连忙去扶:

  “干爹要干吗?”

  袁彦也不搭言,下了地,费力地往地上一跪,叫道:

  “恩家!”

  “干爹这是干什么?”周三慌忙把袁彦扶起。袁彦像完成了最后一个夙愿,拍了拍腿,坐在床沿上。

  “老袁对存世的两个恩人都尽礼了,死也没啥遗憾了。”

  “我明白老将军的心意。”周三已经改口称袁彦为将军了。“可不知将军说的‘两个恩人’是什么意思?”

  “你还有个弟弟,现在收养在大将军潘美府上,改名叫潘惟吉。我到濠州来以前给他行过大礼,算是不负世宗皇帝信赖之恩了。”袁彦一派苍凉地对周三说。“不过现在人情险恶,你千万不能去寻你弟弟。潘美是个仁义大丈夫,他会把你弟弟抚养成人,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依我之见,你最好把那誓书铁券埋在地里,免得没大用,还因它惹上是非!”

  “好。”周三点头答应。

  “老袁自知身体不支了,所以想把钱财都交给你,你还用得着。”袁彦又说。“你今日就别回去了,陪老袁一宿,怎么样?”

  周三听他这么说,安慰他道: “我陪你就是了,不要说什么身体不支的话。”

  “咱爷儿俩好好说几句话。”

  周三把袁彦拖在床边的腿扳到床上,又给他整了整被子,自己坐在床边。袁彦像又想起什么,问他:

  “你刚才说的那个尼姑,一向对你都好?我见你老婆的时候还和她逗着玩呢,我说让她把你把紧些,免得让你去勾引尼姑。”

  “老将军说哪里话,那老尼都快四十岁了。”周三笑起来。

  “也是外乡人?”

  “她是老团练使梁延嗣的女儿。”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袁彦猛地瞪起了眼睛。“我老袁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在做梦吧!”

  “是梁延嗣的女儿啊。”周三又重复了一遍。“梁延嗣死后,她孤单一人无依无靠,又像是受过什么磨难,就出家为尼了。”

  “是环儿!”袁彦记起环儿的丈夫祖吉因赃被诛时的情形。当时环儿已经万念俱灰了,正好寻到失散多年的老父,所以才随到濠州。没想到她没有再嫁,而且还留在了濠州!

  “将军认得她?”周三大为惊奇,问袁彦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袁彦急切地问。

  周三感到失了口,嗫嚅道: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我跟她们提起老将军,她们也像认得你。我对她们说袁将军认我当了干儿子,请她们来看看你,她们死活不肯来,还嘱咐我千万不要当着你的面提起她们。”

  “她们,她们是谁?”袁彦盯住周三。

  “那老尼还有个妹子,说也奇怪,她一个人从老远的地方瞎摸糊眼地撞到濠州来寻梁延嗣,正好碰见我,我把她领到清水庵找到了她姐姐。要不是我,她恐怕也得讨吃要饭呢!”

  袁彦听完周三这几句,嗓子眼儿像塞了块棉絮,半天喘不过气来。老尼的妹子!那不就是他的钏儿吗?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老将军这是怎么啦?”周三注意到袁彦张着嘴在喘粗气,以为他的病又犯了,连忙扶他仰卧,谁知袁彦像一座塔一样一动不动。

  “将军,老将军!”

  “别喊!”袁彦终于开口了。“老尼的妹妹,那是我老袁的老婆!”

  “将军在说胡话了?”周三觉得袁彦神色不对。“将军,先躺躺。”

  袁彦说出了那句话,身体才软了下来。“听老袁告诉你。”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钏儿如何嫁给自己,又如何被仇二狗拐骗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又拍了拍周三的肩,不无遗憾地说:

  “我对你实心实意,你真不该瞒着我!”

  “可那姐妹俩千叮万嘱,我不能对人家失信呀!”周三满腹委屈地说。“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这个关系。”

  “不说了。”袁彦闭上眼睛。“你也睡会儿吧。明天一早,你替我把她俩接过来。我都这副模样了,总该见个面呀!”

  “是了,将军,你放心吧,天一亮我就雇车去接她们。”周三话刚出口,又觉得没把握:“她们不来咋办?”

  “我想不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直说到二鼓,周三有些困倦,伏在榻边瞌睡起来。袁彦喝下药后,初时觉得腹中清爽,到了后半夜又开始疼,这一次疼得非同小可,他觉得肠子肚子都被搅动了,不由自主地用双手使劲摁住腹部,恨不得把肠子拽出来才痛快。渐渐地,他忍不住了,疼得哼了起来。周三倏然惊醒:

  “将军,又疼起来了?”

  袁彦蜷曲着身子,头上冒出一片豆粒大的汗珠子,还在逞强:

  “不要紧,别怕!”

  话音未落,一阵更难忍的剧痛绞得他骨碌一下滚向床边,重重地摔在榻下。周三大为慌乱,想把他扶上床,可面对在地上翻滚抽搐的袁彦,他无从下手。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阵子,袁彦才渐渐平静下来。不过这阵折磨,耗去了他太多精气,周三扶他上床时,他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还没亮?”他觉得今夜过于漫长。

  周三端过一盆水,用帕子给袁彦擦了擦脸,闻得袁彦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腐气。“将军,我不能去了。”

  “为啥?”

  “你病成这样,我怎么能离得开?”

  “傻瓜蛋!越是这样你越要赶紧去呀!”袁彦的声音越来越弱。“天快亮了,你去吧!”

  “那你怎么办?”周三望着袁彦,心痛得涌出了泪水。

  袁彦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老子这辈子啥罪没受过?还怕肚子疼?你快去吧,我等你。”

  这天的凌晨非常寒冷,周三从屋里出来,第一口气就像噎住了嗓子眼儿。他把棉袍裹了裹,抱着肩缩着头朝城门走去。天太早,拉脚的人还没出门。他在寒风中跺着脚,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驶过一辆蓝棉帘轿车。他招呼一声,跳上车子,直朝清水庵奔去。

  袁彦的腹部一点都不疼了,他感到浑身的肌肉和骨架像在往一块儿挤压,挤得他呼吸越来越难,挤得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眼珠子像被挤出了水,看什么都是恍惚一片。他想下地去叫张大户家来个人帮他把炭盆里的炭续上,可两条腿一点也不听使唤。他气急地想张口骂人,嘴是张开了,却没有力气喊出声。

  天已经大亮,窗外呼呼地刮起了北风,吹得窗户纸呼啦啦乱响。袁彦听到了风声,只是觉得这声音离自己很远很远。几束阳光透过白色的窗纸射进屋里,他感到眼前白茫茫的,不像是阳光,像是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银白世界,这世界里有楼台,有山水,有树木花草,有牛马鸭鹅,怎么都是白色的?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闭上双眼。奇怪,这银白的世界并没有因他闭眼而消失,依然白得那么醉人!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周三直奔到袁彦床前,叫道:

  “袁将军,都来了!”

  袁彦听见了周三的喊声,他费力地把头歪过来,一双迟滞得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在屋子里搜寻。他看见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站着两个青衫女子,两人的装束一模一样,胖瘦身材也一模一样,连那一手劈胸在前的架势也一模一样。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恢复原样,渐渐地看清了: 虽然岁月流逝,虽然衣衫尽易,但环儿和钏儿原有的秀美依然刻镂在她们的脸上。看那眸子,还是那么黑;看那脸庞,还是那么俊。

  他的目光又模糊起来,突然觉得环儿和钏儿像被一股魔力向远处拽去,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急死了,大声叫喊:

  “环儿!钏儿!”

  可惜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听见他鼓尽全身力气的呼喊声。他的嘴巴慢慢地闭紧,眼皮也在向下垂拢,渐渐不动了。

  周三拉住他一只冰凉的手,泪如泉涌,撕心裂肺地喊道:

  “老将军,一句也不再说就走吗?呜呜!”

  汴京城里的唐国使节李从善接到来自金陵的书信,不禁大哭失声。侍吏从人都来劝慰,也无济于事,直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侍吏才将他安放在卧榻上。

  “你们都退下吧,本公要安静一会儿。”

  悲伤过后,李从善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赵匡胤,你如此无德无义,必遭天报,总有一天,你最宠的女人也会报应你!报应你!”

  原来是李从善的爱妃姚氏病故于金陵。李从善和李煜虽是同胞兄弟,心性却大不相同,李煜对佳丽一向是来者不拒,故而嫔妃众多,而他对每个人都很疼爱;李从善却只对姚氏一人一往情深。李煜曾几次想为他再纳妃子,李从善都婉言谢绝,故而直到现在,他只有姚氏一妃。他出使时姚妃已有些身体不爽,但为了王命,他还是轩车北行。原想不久即归,不料被赵匡胤当做人质扣留下来。其间他曾几次向赵匡胤请求南还,赵匡胤总不答应,直到刘请求当“降王长”的那次宴会时,姚妃已病得十分沉重,赵匡胤还用“国主想你是真,王妃病重是假”的话与他打趣。他当时存了一怀怨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日日焚香,天天许愿,祈求佛祖保佑姚妃康复如初。没想到自己羁留北国期间,竟与爱妃成了生死诀别,这怎能不让他痛断肝肠呢!

  一连两天,李从善汤水未进,人也骤然之间瘦了一圈。无奈人已云亡,只能极力压抑心中的哀思。他恨透了赵匡胤,却又毫无抗拒的能力。这个混账皇帝,他可以继续说姚妃之死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办法?自己总不能把他拽到金陵去验尸吧?

  怎么办?李从善在厅中转来转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此人便是卢多逊。那天赵匡胤和卢多逊邀他去观看林仁肇的铠甲,出来时,卢多逊曾悄悄地对自己说过: “日后有为难之处,卢某愿为楚公解忧。”看当时那情形,卢多逊是个很受赵匡胤欣赏的文臣,如果卑词拜访卢多逊,把自己不能归国的烦恼如实向他倾诉一番,不知他是否能帮上些忙?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这一条道了。接下来的问题是以什么借口去找卢多逊,什么时间去找,带什么礼品去找。直到他认为计划完密,才把亲随叫来,让他拿着自己的名刺先行通报卢多逊。不长时间,亲随返回,说卢多逊愿在自己府上会见李从善,时间就定在今晚。

  到了时辰,李从善吩咐亲随备轿。

  天气寒冷,街路上行人甚少。李从善一顶棉轿应约来到皇城西北的卢府,卢多逊早在暖厅候着他了。

  按照通行的规矩,凡客人到达官家拜访,大都先将箱箱笼笼的礼物抬进院子,以示对主


人的尊重。而李从善此来只带了个亲随,进厅时,连亲随也留在院外。两下里略作寒暄,李从善说道:

  “下官来时,侍人问下官要带什么礼物给卢学士,下官斥责他们说: ‘你们不懂得大宋的规矩?莫不想坏了卢学士的清名?’所以下官此来,能孝敬卢学士的东西只能盛在脑袋里。”

  卢多逊听罢,便知这话有弦外之音: 看来李从善很会办事,他说把礼品装在脑袋里,就是告诉自己:只要给他帮忙,那就绝不是一坛瓜子金,而是他点头即可的重礼。

  “楚公说哪里话!卢某一介寒儒,正是义字当先,倘若楚公能给卢某一个行侠仗义的机会,卢某感激还惟恐不及呀!不知楚公有何赐教?”

  李从善把自己久留汴京,以至丧妻而不能归的苦楚向卢多逊讲述一番,说到最后,竟用丝帕揩起泪来。卢多逊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答道:

  “楚公心中的哀苦,卢某深表同情。可是楚公也知道,留楚公在汴京,皇帝是另有打算的,卢某虽然有些许口舌之才,要说动皇帝应此大事,恐非容易呀!”

  李从善见卢多逊有推辞的意思,连忙说道:

  “若是易事,下官也断然不敢登门烦扰卢学士啊!恳请卢学士出圣贤仁爱之心,推人情哀苦之义。下官岂是忘恩负义之徒?山海之恩,粉身以报!”

  见卢多逊不动声色,李从善情急之下,竟跪倒在卢多逊脚下。卢多逊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

  “这是何意?卢某实不敢当!楚公的事就是卢某的事,楚公之哀就是卢某之哀。卢某只是说此事不易,并未将楚公拒之门外啊!”

  “谢卢学士!”李从善这才缓过劲来。“不瞒卢学士说,下官这颗头在汴京不值一文,可是在金陵,怕是要值半个江山呢!”

  卢多逊何尝不明白这一点,他只是想用李从善这颗看来精明实则愚笨的头再做一篇大文章。

  “楚公,你方才说到你很懂得大宋的规矩,此言不虚。吾皇帝即位以来,便将肃清吏治、严惩赃污作为治国之本。可是据卢某之寡闻,尚且知道唐国明里暗里贿赂本朝官吏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卢某对此虽深恶痛绝,可惜单凭风闻,无法证实。楚公若有心帮卢某一把,卢某会感激不尽!”

  李从善闻得此语,先是一惊: 此人厉害,唐国贿赂宋朝官员的金宝,他居然已了然于胸了?他究竟是个贪的还是个廉的?反倒让自己摸不透了。随后又想: 他真想帮赵匡胤肃清吏治?不管他想怎样,事关重大,总得先问问清楚。

  “卢学士的意思……?”

  “不是卢某自夸标榜,楚公面前也用不着掩饰。卢某只想请楚公将大宋建国以来,唐国输于本朝官吏私囊的财货拉一个清单,这样卢某便可以有根有据地清查赃吏,将他们绳之以法。楚公有所不知,眼下卢某已被皇帝调出翰林院,主持图经局,兼订立京朝和地方官吏赃污连坐诸法。卢某手头缺乏证据,法何从而立?楚公对馈赠之礼心知肚明,想来是件极容易的事。只要楚公几句话,不仅是帮了卢某,更帮了宋朝皇帝。有这样的高功,卢某在皇帝面前为楚公讲情,也会容易得多呀!”

  说到这里,卢多逊偷偷看了李从善一眼,李从善正在发呆。

  “要下官和盘托出吗?”李从善心惊肉跳地问。

  “怎么,楚公还想护住那些贪官不成?”卢多逊打趣道。“楚公真是菩萨心肠啊。如果楚公感到为难,也不必和盘托出,只将我朝最高官吏、王侯将相所受之贿列一清目即可。比如贵国张洎学士送给丞相赵普一坛瓜子金之类的事,总该知会卢某吧?”

  李从善又惊了一下,天啊!送赵普瓜子金的事他也知道?那还能瞒住什么?他用既疑惑又迷惑又困惑又惶惑的目光瞅了卢多逊一眼,喃喃说道:

  “卢学士,此事干系重大,容下官思考两天,如何?”

  “当然应该!”卢多逊爽快地说。“至于楚公托卢某的事,卢某明日就开始寻机会和皇上说,请楚公放心就是!”

  回到下处,李从善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卢多逊的话冠冕堂皇,但他这种冠冕堂皇只能骗住三岁的孩子。李从善明白,卢多逊分明有他的意图,就是利用皇帝痛恨赃污之心来清除异己,通过肃贪来树立自己的威权!看现在这架势,不讲出一些实情,卢多逊不但不会帮自己的忙,反而会给自己归国增加更大的障碍;而要全部讲出,那又要惊天动地,搅了宋皇帝的安宁,岂不是惹火烧身,自取灭亡?其实卢多逊的话说得很透: 只须将最高官吏、王侯将相所受之贿列一清目。这不明明是说只要少数几个人的罪证吗?

  卢多逊究竟想抓谁的把柄?李从善稍加思索便得出了结论: 他有意举了赵普的例子,矛头所向大概就在此人。既然卢多逊已经掌握了赵普接受瓜子金的事,说明他所要的远不止这些,他是在要能将赵普置于死地的充足材料!赵普这张单子是一定要拉的了。还有晋王,说不说?贤王,说不说?其他如李穆、吕余庆等说不说?这需要仔细斟酌,才能符合卢多逊的心思,难啊!还有更难的呢,难在琢磨不透卢多逊想要谁的好看而此人并未受贿,也就是用栽赃的办法取得卢多逊的高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非常慎重地考虑几天。

  从大处想,宋朝大臣有隙,互相打击,应该是对唐国有利的事,汴京越是闹得不可开交,赵匡胤就越是顾不上征伐唐国,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这份清单一定要写。可是写得太多,而且赃源都来自于唐国,万一赵匡胤和他的王公大臣迁怒于李煜,那也非同小可,所以这份清单要慎之又慎,慎之又慎!李从善反反复复地寻思了一夜,才把最后的方案定下来。




  再说卢多逊所言不爽,第二天,果然请求面见赵匡胤。

  “朕正有事要找你。”赵匡胤让卢多逊坐在一边。

  “敬听陛下圣谕!”

  “你前两日呈上的奏折朕已看过,把诸道转运使改为诸道按察转运使的方案甚好,‘按察’二字,用意很深,各转运使头上顶着这么两个字,就如同给他戴上了紧箍咒,一任之中无按察之实,他就要想一想官帽还能戴多久。朕想如此一来,州县官吏望风敛手,国家就会稳定得多。不过你拟旨时还要加上一条: 按察业绩尤异者,任满之后加官一阶;州县官吏其尤廉者,任满之后也加官一阶,有惩也有奖嘛!”

  “遵旨。”卢多逊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他心中十分高兴,因为这种治国大计被皇帝采纳,说明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又大大地前进了一步。

  “还有一件事,朕也要命你去办。”赵匡胤又说。“眼看年节将至,朕也不想对陪邻之国太显狂傲。朕昨日已命曹彬出使吴越,给钱俶贺元旦、颁新历。李煜那里,你跑一趟。”

  “陛下宏图远略,臣当尽心力而为之!”卢多逊铿锵答道。

  “哦?此话怎讲?”赵匡胤轻松问道。

  卢多逊稍作沉吟,答道: “陛下对陪邻先之以礼,后之以兵。陛下一统天下的宏图远略,与臣此次出使有极大关系,所以臣知所系甚重,能不尽心力而为之?”

  赵匡胤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卢多逊和自己想到一起了,无须再多嘱咐,只说了句:

  “两日后出发吧。”

  “遵旨!”卢多逊深拱之后,却不退下。“陛下,臣还有一件事要禀奏。江南使者李从善之妃确已亡故,臣已见到了金陵送来的告哀之词。”

  “那就让他归国吧。按卢学士的意思,此人留在汴京也没什么大用了。不过此行你要与他讲明利害,日后或许朕还要用他一用呢!”

  “臣明白!”





第五十一回 卢多逊奉使江南

  两天之后,卢多逊命人来找李从善,请他入府叙话。李从善一听便猜到卢多逊把自己回国的事运筹妥当了,忙不迭整好装束,再次来到卢府。

  厅里燃着几盆炭火,暖烘烘的。李从善与卢多逊见过礼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锦囊,双手呈给卢多逊。卢多逊会意,将锦囊顺手往案上一放,说道:




  “看来卢某与楚公真是君子之交啊!”

  “多谢卢学士!”李从善笑容可掬。

  卢多逊谦逊了一句,问道: “楚公打点好了吗?明日离开汴京,如何?”

  “这么快?”李从善喜出望外。“有劳卢学士如此费心,下官不知何以为报!”

  “还有更让楚公高兴的事呢。卢某向皇上苦苦求情,皇上哀国公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怕你一路上过于悲切,故命卢某与楚公同路而行,顺便赴江南贺元旦、颁新历。”

  “学士的恩情,下官铭记在心,不敢毫忽有忘。学士到了金陵,下官一定百倍效力,让学士乘兴而去,乘兴而归。”李从善满怀感激。片刻,又换了副口气,不无忧心地说:“下官还有一件小事拜托。”

  “何事?楚公尽管讲。”

  “方才下官呈给学士的那个锦囊,能否等学士从江南回来后再打开?”

  卢多逊立刻明白: 李从善怕他立即打开会引起麻烦,耽误他尽快归国。呵呵,这个小心眼儿的家伙!他朗朗一笑,说道:

  “楚公放心,此事卢某自会慎而又慎。”

  第二天,卢多逊与李从善联辔出城,一路上不时说些不疼不痒的典故闲话,年前赶到了金陵。

  卢多逊以大朝使节的身份拜过李煜,又到李从善府上为姚妃吊唁。忙了两天,已至年根,李煜照例要举行大宴,犒赏群臣,卢多逊被奉为座上之宾。

  卢多逊原以为此宴一定盛况空前,谁知不过是在宫中一间偏殿里设了几桌酒席,主座上是李煜和他的几个弟弟,两旁大臣席上人也不多。李从善紧挨在卢多逊旁边坐着,不时地为他介绍:

  “对面那位是陈乔枢密,也是我江南的三军总帅。”

  卢多逊隔着几案朝陈乔拱手施礼,陈乔也还了礼,不过卢多逊感到那礼还得十分勉强。

  “那位是翰林学士承旨张洎。”

  “张大人卢某认得,听说他出使南汉,因祸得福,带回来一位公主夫人?”卢多逊微微笑道。“这真称得上千古佳话了!”

  李从善随声附和: “是啊是啊。”又指着对面再远一点的一个人说:“那位铁甲将军便是朱元。”

  卢多逊朝朱元看去,正与他目光相撞。朱元的名字他已听过多次,此人看上去一副英武之气,怪不得在汴京时,赵匡胤总说江南只有林仁肇和朱元两员虎将,其余无足论矣。看来赵匡胤对唐国武人十分了解。他凑近李从善,轻声说道:

  “卢某想找个机会拜访朱将军,不知楚公能否为卢某撮合?”

  “卢学士有言,本公岂有不效力之理?”李从善爽快地答应了。

  人已到齐,李煜举酒贺春,又请卢多逊也说几句。卢多逊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李煜施礼,又朝众臣施礼,说道:

  “卢某此番南来,是替大宋皇帝向国主及群工百僚致上新春问候!大宋皇帝之于诸国,从来把江南置于最先之位,江南有水旱,皇帝其忧之;江南有义举,皇帝其喜之。皇帝常说: 江南乃人文荟萃之地,沃壤千里之邦,愿江南之民享其丰饶,度其欢乐,世世代代,亿万斯年!”

  一席话说得李煜和众大臣目瞪口呆。李煜前此接待的宋朝使节,包括饱学的李穆在内,总是带着一派大国傲气,言语之间也毫无逊让。不想卢多逊竟能说出如此蔼若春风的话。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卢多逊,有的疑惑,有的茫然: 难道宋朝皇帝打算改恶归善,不再威胁唐国了?

  不管是信还是不信,卢多逊的话使宴会气氛大为融洽欢愉,一时间将相们交杯换盏,卢多逊也离席来到李煜面前,与李煜及各位亲王一一敬酒,一直闹了一个多时辰。李煜饮得醉颜滂沱,太监温进凑近他身边问道:

  “国主,大臣们都尽兴了,散了吧?”

  “嗯,散吧。”

  卢多逊一直在留意何时罢宴,温进凑近李煜时,他也随之跟了过去:

  “国主,本使还有一事要禀。”

  “学士但讲无妨。”

  “那就烦请国主稍稍耽搁。”卢多逊拿起案上的酒壶,将李煜面前的酒盏斟满,自己也擎起杯来。“本使半年以前,被皇帝命为图经局主管官,重修天下图经,这不但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而且让本使十分为难,因为本使于江南、吴越二国地理版籍所知甚少,秘书省所存旧籍,也都是陈旧无用之物。故而本使今来,王命之外,还想为自己的职事增些彩头。望国主能助一臂之力,好让本使交上这个苦差。”

  “你要索我江南的地理舆图?”李煜心里一颤,瞅着卢多逊,半晌,才问道:“大宋皇帝是何意啊?”

  “国主无须想得太多,莫说是当今皇帝陛下,就是晋、汉、周数朝,不也是视海内为一体吗?家是家,国是国,天下是天下,这个道理国主还不明白?当年周天子拥有天下,但秦还是秦,楚还是楚,魏还是魏,齐还是齐。周天子驾八骏以游西极,汉高祖骋单骑而会诸国,诸侯总不能不礼敬周王、高祖吧?然周天子衰而楚国问鼎,淮阴侯济阳王叛而高祖平之,其情况又各有不同。如今宋朝皇帝不过修图经以彰文治,并不伤及国主之一毛,难道国主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那岂不是太生分了?”

  李煜见卢多逊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又说得不容置辩,心里虽然老大不乐意,也只能应承下来。他扭头吩咐温进:

  “告诉张洎,宴罢与卢学士一晤。”

  “谢国主!”卢多逊心中得意,表面上仍旧是一团礼敬。




  遵从李煜的教命,翰林学士承旨张洎把卢多逊破例请进学士院,命人将以往唐国舆地图和相关书籍都翻检出来。卢多逊一目十行地看了数部,都是李璟在位时所制,早已归宋的淮南十余州还在他版图之内呢。“这个李煜,除了礼佛赏乐,连这么点正事都没干?这样的国主,能有什么大出息!”卢多逊心中暗道。张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其实徐铉去年修过一个图经,有些细目还曾与自己商议过。但这个图经上所标的山川地势、户籍人口、兵防关隘都很清晰,倘若把这份图交给卢多逊,岂不等于拱手把六千里江山白白送入他人之口?他迟疑一阵,没敢开口。

  “张大人。”卢多逊说话了。“以此搪塞宋朝皇帝,本使怕皇帝一怒,怪到你张大人头上,日后交往,岂非不便?”

  “卢大人说得是。张某不才,未能及时更新舆图,惹大人见笑。这么办吧: 卢大人看中哪份图目,张某立即在此图上重新圈点增删,力求与实相符。”

  卢多逊摇摇头说道: “张大人分明是在戏耍卢某。你我都是翰林学士承旨,谁不知道户部和学士院每一两年便要增删图经,否则国家凭什么课税?将帅凭什么调兵?既然张大人为难,卢某不敢强求,如实禀奏天子就是了。”

  张洎心里十分矛盾,弄不清李煜心里怎么想。可这个卢多逊太精明,眼看这些图经搪他不住,到底应该怎么办?倘若因此而得罪了宋朝,怕在李煜那里也不好交待。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徐铉绘制的那一份图找出来。

  就在张洎到书阁寻找的时候,卢多逊已把旧图经仔细翻阅了一过,其中不少与兵防、关隘、湖河、戍口有关的标识,他都默记在心。这样看过,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张洎找到新图,他可以凭记忆两相核实,若找不到新图,有这些旧的,也能了解十之七八。

  卢多逊看完最后一卷,张洎手拿一个长卷回到他面前:

  “卢学士,此图乃江南命运所系,张某将它交到你手里,就如同把江南一国交到你手里,也就如同把张某的身家性命交到了你手里啊!”

  卢多逊听出了张洎的怯懦和无奈,借机讽道:

  “张大人此言未必全对,此图交与不交,和江南的命运毫无关系,因为这不是卢某所能左右。可是此图将出,于你张大人未必是件坏事。卢某长着一张嘴,总不能把张大人对宋朝皇帝的忠诚无端抹煞吧!”

  张洎也听出了其中味道,将图一层层展开在案上,对卢多逊说:

  “卢大人虽不是当年季布,在张某掂来,也是一语千金,张某就此牢记在心,卢大人日后可别忘在脑后哦?不过这张图你不能带走,你想要的东西可以标在旧图上,不然张某没法交待。”

  卢多逊笑道: “张大人放心,卢某自然懂得。日后江南与大朝不分彼此时,只要卢某一息尚存,总有张大人和两位尊夫人避雨遮风之所!”

  张洎感到此时与卢多逊拉近关系,应该是件对自己十分有利的事。他知道卢多逊在酒宴上说的什么“愿江南之民享其丰饶”,什么“亿万斯年”之类,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宋朝已经灭掉了荆湖蜀汉数国,岂能容李煜仍旧坐在江南自享清福?攻取江南不过是迟早的事,为此预先给自己营造一番,是十分必要的。既然已与卢多逊达成默契,剩下的就是继续经营,相机而动了。听卢多逊说有他“和两位尊夫人避雨遮风之所”,不由问了句:

  “张某把刘之女带回金陵的事,卢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卢多逊大笑一声。“此等佳话何其妙也,将来如果卢某担任修史之官,定会把它写入史册!那刘系颈入汴,怨恨自己的妻妾都被太监拐到南海,惟一庆幸的,就是将芭蕉公主交到你手里,才得以脱出厄运,他对你感激涕零呢!”

  “唉!他倒是庆幸了,张某却十分为难。卢大人试想: 张某本有结发之妻,半路里又跑出个芭蕉公主,又绝不肯居于夫人之下,张某莫非要劈成两爿不成?张某原想刘入汴京后将公主交还与他,可这位公主死活不肯,再说她又有了身孕,如今还也还不得了。卢大人有何妙策,能否帮张某一把?”

  “鹊尚在巢,鸠占鹊巢,这等烦难之事,卢某能有什么良策?”卢多逊与张洎说笑如故人。“依卢某之见,眼下鸠鹊相争,必无结果,不如装聋作哑,左右支吾,时日既久,必有变故。人世间不问大事小事,有时太精明,太好强,太不能忍耐,太不想糊涂,反而不能遂愿;得糊涂时且糊涂,才是一剂良方。不知张大人以为如何?”

  “卢大人妙论!张某佩服!”

  “不过卢某还有一句话,想请张大人评判。方才卢某说得糊涂时且糊涂,是说你处在为难时的境地。一旦天赐良机,转瞬即逝,若再糊涂,那就不是良方,而是死方了!”

  张洎深感卢多逊不是个等闲之辈。这位翰林学士,算是把圣贤书读活读透了。他料想此人一定能飞黄腾达,绝不会抑于学士之位。不过此人过于会读书,很有可能哪一页纸破个窟窿托他不住,会掉进万丈深渊。

  卢多逊回到汴京时,元宵节已经过罢,天气渐渐转暖,再过几天,又是长春节了。

  他把此行见闻向赵匡胤略作奏禀,并把从张洎那里取来的江南舆地详图也呈了上去。赵匡胤命阎承翰将图展开在案,边看边问卢多逊:

  “此行对江南感觉如何?”




  “臣读《史记》,韩信称高祖刘邦不善将兵而善将将,故而运天下于掌心之中。臣今到江南,方知陛下不仅善将将,甚乃善将国。臣逢此圣朝,实为万幸!”卢多逊说得十分动情。

  赵匡胤知道卢多逊必有见解,问道:

  “此说何来?”

  “臣数年追随陛下,初时只知道陛下既仁且威,如今回头去看,方知陛下胸中所存何其宏远。僭伪诸国在将相大臣眼里,或如豺虎,或如羔羊,或如鬼怪,或如影从,勇者击之,怯者惧之,此乃凡夫俗子之见。在陛下眼里,伪国不过是一堆大大小小的转丸,陛下只须掂出孰轻孰重,便可各个敲碎了。臣知陛下先平荆南是因其狭小,继攻湖南是因其唇亡,再取西蜀是因其勾结北汉,又击南汉是因其内政淆乱,故能所至克捷。臣此行江南,才真正懂得了陛下和周世宗霄壤有别。世宗征淮南时,唐国兵强马壮,势力强大,故周朝虽然倾全国兵力以攻之,仅得十余州之地而不能灭其国。如今四围已清,陛下用心江南,正其时也。李煜虽有七尺之躯,却不幸装了副女儿心肠,比其父李璟还要怯懦得多。其文臣真正谋国者,不过徐铉一人而已,而徐铉如今又被贬出了京师。其武臣真正谋国者,不过陈乔、朱元二人而已。臣请以大厦喻之,显德年间的唐国虽风雨剥蚀,但基础尚固,未可动摇,故周世宗欲摧之而不能得。如今的唐国已是梁摧栋折,稍用点儿力,便会轰然坍塌!”

  赵匡胤没有对这些话表示什么,只说了句:

  “朕之所以命你和曹彬出使唐国和吴越,就是想听听你们两个人对南方二国的评论。”

  “臣以为吴越小国,无须费力,且自钱镠享国以来,便奉中原为正统。江南李煜大厦一倾,钱俶会随之归北降宋,此乃不待言之论。”

  “你与曹彬的想法有同有异。同者朕自采纳,所异论者,朕倒是认为曹彬所言更胜。”赵匡胤显然是经过思索,才这样对卢多逊说。

  卢多逊想不出哪一点输给了曹彬,问道: “不知曹将军有何见地?”

  “见地也说不上,只是不如你这样急切罢了。”赵匡胤随口说。停了片刻,又转换话题:“朕命你干的几件事进展如何?”

  “禀陛下,所拟建置的登闻鼓、登闻检、考课等院,臣已将其职掌、置官诸事与不少大臣商讨过,大体确定下来,数日之内,即可将章表呈给陛下。天下图经之事,有了江南这张图,也就很快了。”

  “朕知道你做事干练,正在考虑图经局罢局之后是否还让你回翰林院。你且下去,朕为你寻一个更适合的位置。”

  赵匡胤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卢多逊琢磨了大半天。这个机谋颇深的皇帝,让人太难揣度了。想当初有人诬自己科场舞弊,本以为会一蹶不振,皇上却把自己保了下来;近年来他献策献计,本以为会因此骤迁,皇上却把自己撵到了图经局闲置起来。他究竟是器重自己呢,还是在有意压抑?或许这就是他的用人之术?他就像一个耍皮影的匠人,想让谁抬头谁就得抬头,想让谁俯首谁就得俯首,随心所欲,游刃有余!想到这里,卢多逊有些气恼,他固然希望得到赵匡胤的大用,同时也要防备他为了保持统治的平衡而把自己贬在省寺的具体职事中。早在他从李从善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锦囊时,他就下定决心,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回到家里,他把锦囊打开,掏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两张澄心堂纸,再一次看着纸上一行行蝇头小楷。这李从善真是个细心人,当初让他书写宋朝受赃官吏及受赃数目,原以为他会连篇累牍大写特写,谁想他送过来的却只有这么两张纸,一张上写的是赵普,另一张上写的是赵光美。事情做得如此精简,已足够了,因为自己并不需要太多。

  这日,天已昏黑,赵光美刚刚宴罢客人,门吏来报:

  “卢多逊大人求见。”

  “他来干什么?”赵光美喝得有点多,想去睡觉,所以没好气地说。“本王困倦,让他明日再来吧。”

  “王爷。”门吏凑近赵光美低声说: “小的也这么说了,可卢大人说有要事找王爷禀奏。”

  赵光美不知道卢多逊有何要事,不情愿地说: “传吧。”

  “贤王!”

  “你有什么事?”赵光美也不与卢多逊寒暄,直截了当地问。“本王今天有些不适。”

  卢多逊也不介意,径坐在赵光美斜侧,高拱双手道:

  “过几天就是长春节,下官来给贤王提个醒,不知贤王为皇帝备下些什么礼物?”

  “就这样的要事?”赵光美撇了撇嘴。“卢大人真会搅和本王!”

  “贤王差矣!礼物这件事看起来不是要事,可是要看是谁送,是明送还是暗送,送得不好,还可能送出大乱子呢!”卢多逊说完,瞟了赵光美一眼。

  “放心吧,本王会让皇上高兴的。”

  “贤王,你想让皇上高兴,下官一点也不怀疑。下官此来,倒是担心皇上不想让贤王你高兴。下官明明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若不早来禀知贤王,岂不有隔岸观火之嫌?”

  赵光美皱皱眉头: “本王没听明白。”

  卢多逊从怀里掏出那个锦囊,慢吞吞地将两张澄心堂纸在案上展平:

  “请贤王过目。”




  赵光美不看则已,这一看,竟吓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酒意全无。他瞪着卢多逊问:

  “李煜为何要陷害本王?”

  “贤王不能这样说。”卢多逊把两张纸重新叠好,攥在自己手里。“李煜此举绝不是陷害,只是实话实说,于情于理都没有大错,因为他有他的难处: 他若不送礼给贤王,就会得罪贤王;他若不把此事说给皇上,又会得罪皇上。而他又明明知道大宋皇上最痛恨的就是贪赃。贤王不妨将心比心,若是你处在李煜的位置上,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那,那怎么办?”

  卢多逊轻笑了一声,说道: “幸亏此物落在下官手里,下官不敢耽搁,才速来禀知贤王。如今要保住贤王也不难,只须除掉一个人,就祸事全无了。”

  “杀死你?”赵光美脱口问道。

  “贤王不会是这样的人吧!下官如此为贤王着想,贤王若杀死下官,阎王殿里也不会逃脱油煎火烙之苦哇!再说下官正受皇上青眼,无端死于非命,皇上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其实下官早有主意,不但可保贤王无虞,还能替贤王大出一口恶气!不知贤王信不信?”

  “嘿嘿,本王明白,你是想除掉赵普。可他是一品宰相,也正受皇上宠着哪!”

  卢多逊没有回答,把手里的两张纸重新翻开,将写着赵普的那一张掖回囊中揣进怀里,而将写着赵光美的那张展开,走到烛前点燃,那纸顷刻间化成了灰,飘落在案上。赵光美心里踏实了,低头一吹,把纸灰吹落到地上。

  卢多逊又笑了一声,说道: “下官原是想告诉贤王,办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如今贤王既然愿意吹灰,下官也不妨借贤王一口仙气。”

  赵光美被他说得高兴,问道: “依你的意思,本王下一口气应当怎么吹?”

  “下官向来以忠直为怀,所以不想在长春节前惹皇上不高兴。长春节后,下官再将此事奏禀皇上,那时贤王相机而行即可。”

  再说潘美自从出了刑部大牢,一直待罪在家,心情极为烦乱,这烦乱更多的是来自自己: 他最信赖最疼爱最离不开的一个年轻将领,居然是由自己亲手把他送进鱼腹!这种良心的谴责,在他见到蕊儿时尤其无法平抑。好在蕊儿是个深识大体的孩子,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李超,尽量表现得平静,越是这样,潘美心里就越难受。这些天里,曹彬、吕余庆都来到潘府看望他,安慰他,这使他心里稍稍好受了些。这一天门吏又报:

  “晋王到!”

  潘美连忙招呼家人在庭中跪迎。赵光义招呼众人起身,与潘美来到正厅坐下。

  “不必过于郁闷。”赵光义款言劝慰潘美。“本王已在皇上面前为你开解了。咱这个皇上啊,御将过于严厉,若是换了本王,绝不会对老帅臣们如此薄情的!”

  “末将确有过错,皇上惩处得是。”潘美闷闷地说。

  “潘将军真是个淳厚人,受了委屈,还能忍辱负重。”赵光义赞叹道。“我朝名臣大多都有大家风范,本王心中甚感欣慰。最近宫里传出消息说,吕余庆大人又要去任成都知府,噢,现在叫益州了。本王大为吕余庆鸣不平,找皇上去论理,皇上说群臣纷纷上书,诉吕余庆一味顺从赵普丞相,无所作为。你看,在这位皇上眼皮底下,当坏人难,当好人也难,真不知皇上怎么想的!”

  “吕余庆是个很随和的人。”潘美点点头说。“他胞弟吕端不是在晋王府里吗?”

  “吕端的性格比吕余庆还要随和,本王就喜欢你们这样的温厚人。”赵光义说完,又换了个话题:“你家蕾儿今年多大?”

  潘美连忙行礼,答道: “谢晋王如此惦记。小女已经六岁了。”

  “哦。”赵光义点点头。“本王想为宝儿聘你家蕾儿为妻,你意下如何?”

  潘美想不到赵光义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才起身跪下:

  “晋王,末将一介武夫,承受不起这等大富贵,还望晋王三思!”

  “本王对老将军们情有独钟,这种情结越来越重。如今老将老帅一个个地离去,本王心中十分酸楚。前两天征得皇上应允,本王已纳李处耘将军之女为妃,也算是告慰九泉之下的李将军吧。今天本王亲自登门,不知潘将军能否理解本王的深意?”

  “谢晋王如山之恩,末将不知该怎么报答!”潘美还跪在地上,俯首称谢。

  赵光义也不多留,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披上裘袍回府去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着实冲掉了潘美的许多烦闷,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萼娘走了进来,问道:

  “哪阵风把晋王吹来了?”

  “是阵春风。”潘美笑着说。“还记得蕾儿刚出生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怎么不记得?将军说蕾儿是凤冠霞帔的命。怎么想起这件事来?是不是晋王他……?”

  “还不只是凤冠霞帔。”潘美把晋王提亲的事对萼娘讲了一遍。他本想萼娘会非常高兴,不料萼娘却叹了口气。

  “夫人这是何意?是不是还要弹‘好女莫进帝王家’的老调?”

  “也不全是。”萼娘摇了摇头。“我只是弄不明白,蕾儿才五六岁,不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何以劳晋王亲自登门?派个媒人来不就行了,这不是违了常理吗?不知为什么,我隐隐约约感到晋王此来不是为了蕾儿。”

  “夫人不必多想,晋王是皇上的胞弟,我又是皇上的老臣,还能有什么阴谋不成?”




  “阴谋倒未必有,可我总觉得晋王这个人太有心计,他是在趁着将军贬官家居来拉拢将军。”萼娘揣度道。

  “嗨,效忠于皇上和效忠于晋王能有什么差别?”

  “万一晋王和皇上不是一条心呢?”

  “嗯?”潘美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被萼娘说得一愣。

  赵匡胤过了一个十分惬意的长春节,节后几道诏旨,变更了几个大臣的官职: 吕余庆重回益州任知州,整肃官员,襄理军政;沈伦副丞相,兼任枢密使;潘美重回禁军,担任禁军副指挥使;卢多逊升为副相,顶替吕余庆原来的位置;前翰林学士李昉仍旧回翰林院,接替卢多逊为翰林学士承旨;太子中允李穆升为知制诰;京西南面转运使李符入朝,升任刑部尚书。

  对卢多逊来说,这是他期盼已久的结果,而且这个结果早在他从江南回来时就预料到了。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迟至今日才获得此位,都是出于赵普的压制。如今赵普为正相,自己为副相,再斗起来,会容易得多。

  长春节后的第一个常朝,百官齐集于正殿,这一次左班的位置有了明显的变化: 晋王光义在左列之首,其次是赵普,这两个人没变。原来站在赵普之下的是吕余庆,今天却换成了卢多逊,这让赵普感到一种莫名的别扭。他或是扭头向北瞅着赵匡胤,或是垂下头静听赵匡胤与其他臣僚的问答。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无法避开卢多逊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他对赵匡胤做如此调整十分不满,甚至开始考虑下一步无法与卢多逊共事时,该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辖制他。

  赵匡胤在殿上宣布了自今以后严惩赃吏的条文,并宣布自今日起,各道转运使并加按察属吏之权,朝廷设投匦院,许百官万民对朝野官吏直接投诉。李昉奏请今年的科举考试推迟一月举行,沈伦奏枢密院应该调整兵力部署,将西北旧蜀兵与淮南旧唐兵部分调防。赵匡胤一一点头,准其奏章。

  一阵沉默之后,赵匡胤注视着卢多逊,说道:

  “卢参政新副宰席,有何更新之举,不妨在朝堂之上略说几句。”

  赵匡胤此处说的“参政”,是“参知政事”的略称,也就是副相的意思。

  卢多逊应声跨前两步,先朝赵匡胤秉笏行礼,随后将笏插回腰间,双手摘下那顶刚刚戴上未久的黑纱宰相冠,弯下腰,将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一边,双膝跪下,伏身叩头,高喊了一声:

  “陛下!”

  卢多逊这一连串的举动,大出赵匡胤意料之外,不禁厉声问道:

  “这是何意?”

  “臣等有事要奏!”

  “臣等?谁等?”赵匡胤又问。不料他话音刚落,左、右两列中齐刷刷站出来一二十名高官,每个人都学着卢多逊将官帽摘下,放在地上,然后跪地,同声说道:

  “臣等奏事!”

  赵匡胤定睛看时,见右列奉朝请的赵光美也在其中,其余有三司副使、吏部、工部、礼部的尚书、侍郎和国史局、御史台、九寺五监的官员。这阵势赵匡胤从未见过,凭着直觉,他感到今天一定有大事发生。越是如此,他越是镇定自若,问了一声:

  “列位臣工,何事须这样大张旗鼓?”

  “望陛下恕臣大张旗鼓之罪。只因大臣们都想大张旗鼓,以为不如此不能端正视听!”卢多逊仍伏在地,大声禀奏。

  赵匡胤一直盯着卢多逊。“奏上!”

  卢多逊从怀里掏出奏本,并不急于呈上,他打开折子,朗声读道:

  “臣参知政事卢多逊弹劾宰相赵普不赦之罪!”

  毫不知情的赵普方才已感觉气氛异常,如今听得卢多逊这句话,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立睁着双眼看着卢多逊,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第一,臣劾其妄杀欺君之罪。去年澶州河决,陛下责宰相有失职之嫌,赵普却迁怒于澶州通判姚恕,不报陛下而擅自将姚恕杀死。事后又编造谎言,诬姚恕瞒灾不报。天下皆知此乃赵普挟私报复。只不过慑于赵普淫威,无人敢言,道路以目。据刑部、吏部、大理寺官员查证以及姚恕家属的诉状,姚恕自水患初发,便一直敦请知州杜审肇将此事速报朝廷,杜审肇因病迁延,酿成大过,其责与姚恕并无太多关涉。姚恕之死,实属冤案。一朝宰辅,竟敢如此戕害命官,欺蒙皇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整个大殿里没有其他声响,只听见卢多逊侃侃之声回旋震荡。

  “第二,臣劾其离间君臣之罪。数年以来,贤王谦退不争,以至感动君心。赵普以无功不封王为借口,每每在大臣中间散播贤王无尺寸之功,专求封赏,致使贤王屡屡蒙受不白之冤,至今不得封王。贤王封不封王乃皇家大事,臣等无权过问干涉,只是这离间君王骨肉之罪,实不可赦。其他如诽谤晋王、诬陷将帅,桩桩件件,擢发难数……”

  “第三,臣劾其专权武断之罪。宋朝者,天子之宋朝也,百官万民之宋朝也。赵普居宰相之位,行专断之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委派官员,易如指使子弟,在殿百官,哪个敢在他面前说一句违拗的话,则贬谪训斥随之而来……”

  “第四,臣劾其赃污之罪。赵普以威权行之西北,命西北官吏无偿运输巨木良材送给其子赵承宗牟取暴利,此乃尽人皆知的丑事。更有甚者,其为相数年之内,仅收受南唐一国之贿,便有万金之数;其他吴越、北汉乃至西北李彝兴等来使,哪个不送重金给他?赵普饕餮成性,吞赃巨万,如此之人窃居宰席,谁可保其不与外敌勾连……”

  “且慢!”赵匡胤听到这里,喝住卢多逊: “有何为证?”




  “臣句句是实!”卢多逊掏出李从善给他的锦囊,阎承翰连忙接下,呈到赵匡胤面前。赵匡胤将纸展平,目光落在一行行小字上。

  “第五,臣劾其稽违迟慢之罪……”

  “第六,臣劾其不恤民隐之罪……”

  “第七,臣劾其压抑人才之罪……”

  后边卢多逊又说了什么,赵匡胤没有听清,他仔细地看完纸上的字,然后说道:

  “且住!以你之意,赵普该当何罪?”

  “请陛下听听百官之言!”

  卢多逊话音才落,跪地的官吏们齐声呼道:

  “惟陛下圣断!”

  谁都明白,“惟陛下圣断”就等于说“请陛下杀了他”!

  赵匡胤这才把目光投向赵普,只见赵普一脸沮丧,也没出列,就地跪倒,说道:

  “陛下,相信么?”

  对于卢多逊来说,他的确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赵匡胤来说,是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一晚赵匡胤把自己关在寝宫,他需要静静地考虑此事的本末原委、来龙去脉。他独坐在几案前,不时地瞅瞅卢多逊呈给他的那张罪证黄纸。如果此数是实,十个赵普也早该杀了!要说相信吧,他觉得赵普一向不像个惟利是图之辈,况且临散朝时赵普那句极度绝望又极度委屈的问话,多少可以证明这张纸上所说有假;要说不相信吧,连自己都能碰上一回!如今正是朝廷大张旗鼓肃贪倡廉的时候,卢多逊抓住这么有力的证据,此事还真难办了!况且卢多逊有意在大殿之上公开弹劾,明摆着是让所有人都堵死退路,也包括自己这个皇帝在内!此事交刑部、大理寺去审?眼见得今日随卢多逊跪在殿上的就是他们,再让他们去审,那不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吗?

  卢多逊之所以联络起那么多官员共劾赵普,至少说明一点: 赵普已经大失人心,不适合再当宰相了。他的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早有大臣不断说起,大概他的大失人心主要在这上面,百官早就不喜欢他了,如今让卢多逊抓住这么多把柄,当然会落得这个下场。然而赵普真像卢多逊说的那样不堪吗?他杀姚恕固然有些过分,但当时百姓怨愤之声响彻原野,如果没有弹压之举,激起民变,损失岂不更大?按卢多逊的意思,杀死杜审肇才是正理,但赵普敢杀杜审肇吗?这也太难为赵普了。

  赵匡胤又拿起李从善那张惹祸的纸仔仔细细地看,透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时间,他像发现了其中的欺诈: 林仁肇的铠甲被我盗来,唬得李煜把林仁肇送上了西天;如今李从善这么一张纸,会不会也在如法炮制,把赵普这样一个大器之才送上西天呢?江南人真肯送这么多银子给赵普?如果赵普真有这么多银子,还用得着让他儿子贩木敛财吗?想到这里,他渐渐理清了思路:

  李从善恨赵普,故而以此坑害宋臣,也是一条反间计。

  卢多逊恨赵普,抓住把柄想把赵普踢出宰相府,来他个“彼可取而代也”。这个不难理解,连老百姓都知道两头叫驴拴不到一个槽里。

  在朝百官对赵普既恨且畏,故而附和卢多逊。

  思路一清,办法也随之而来:

  两头叫驴既然都会叫,那就让黑驴叫完白驴叫,总之槽上不能没有会叫的驴。

  李从善用此毒计,恰好又给了自己一个教训唐国的把柄,这个把柄,要淋漓尽致地用一下!

  在朝百官既然对赵普满腹牢骚,不妨让张狂太久的赵普也歇一歇,以厌群臣之心。

  赵匡胤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第五十二回 赵普奇接京城客

  尽管赵匡胤并没有宣旨罢免赵普,但自从那日散朝之后,赵普便居家不出了。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会输得这么惨。卢多逊毒就毒在出其不意地将此事曝于大庭广众之下,用耸人听闻的词语蛊惑百僚,使人心向背难以拨转。看赵匡胤当时的神情,一派将信将疑,怕是一时很难为自己洗冤。这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啊!还有那个李从善,怀恨宋人,却将狗屎盆子一股脑扣在自己的头上,真是用心险恶。现在最让他担心的是赵匡胤如何处置自己。以目前的格局分析,卢多逊新提拔为副宰相,这本身就说明他已得到赵匡胤十二分的信任,而他又


敢于咆哮于殿廷之上,更见其有恃无恐。这个时候与卢多逊争锋,是很难胜出的。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再看看那天跪满一地的狗官们,见风使舵,有奶叫娘,看卢多逊走了红运,便把自己往死里踢,人心之险,竟至于此!

  赵普把牙咬得生疼,直到快把牙咬碎,才又想到: 下一步该怎么办?就这样在家里待下去等死?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去找赵匡胤申辩?现在赵匡胤怎么想还没摸清,稍有不慎,触动逆鳞,那就离死不远了!去找潘美、李符?谁知他们现在肯不肯为自己说话?就是肯,他们的话又能有多重的分量?去找晋王……?

  门吏急报: “晋王到!”

  赵普一身便装跑到府门口,将赵光义迎了进来。一进厅,他便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道:

  “罪臣想不到此时此刻晋王莅临!”

  “起来吧。”赵光义把袍子一撩,坐在凳子上。“本王专喜欢在朋友属僚落难时走动走动,丞相还记得吗?当初你如日中天的时候,本王差人传你入府议事。如今你有难在身,光彩散尽,本王却要来你府上叙谈!”

  “谢晋王不弃之恩!”

  “老丞相,这几天有谁来看望过你?”

  “晋王万不可再称罪臣为丞相了,臣不敢领受。除了曹彬、潘美两位武帅之外,晋王是来看罪臣的文臣第一人。”

  “看看吧,这些不仁不义的家伙!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赵光义叹了口气。

  “晋王能来敝舍,罪臣如沐春风,这几天彻心彻骨的寒气一扫而尽了。”赵普动情地说。“臣就是明日死了,也无遗憾了!”

  “说哪里话,本王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栋梁如此摧折?你和卢多逊恩怨太久,本王岂能不知?但总不能因为个人之间的恩怨就置人于死地啊!皇上对你的事确实大为恼怒,也曾几次三番想要你的人头,当此之时,人人缩项,本王若再不站出来,你的头岂不真要落地了?这几天本王把舌头都磨短了,没工夫来看你。今天本王前来,想必你也猜到何故了吧?”赵光义面露得意之色,瞅了瞅赵普。

  赵普听罢,心里忽悠了一下,立即明白自己有了归宿。他急切地问道:

  “晋王为罪臣掉转乾坤,不知皇上打算怎样处置罪臣?”

  “话是这么说,丞相总还是要委屈一下。本王再三替你求情,皇上才答应命你离开京城,到孟州当个河阳三城节度使。丞相不妨暂且在那里栖身,待本王继续为你周旋,只要皇上回心转意,本王再加一把火,还会召你回来为相的。”

  “晋王救死再造,罪臣没齿难报,请受罪臣一叩!”赵普含泪又给赵光义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坐在凳上。

  “丞相放宽心吧,有本王在,不会总让你受委屈。”赵光义也起身整了整袍子。临行,又扭过头,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哦,对了,本王想起一件小事: 丞相上回在本王府里说到的那个金匮,如今藏在何处?”

  赵普没想到赵光义又提此事,心中一怔,旋即答道:

  “据罪臣所知,此乃太后所托,藏得甚为扃密,小人怎能得知?”

  “好。”赵光义不再追问,出门而去。

  数日之后,赵普贬为河阳三城节度使、知孟州的圣旨传下。赵普谢恩之后,把家事向赵承宗交待了一番,便独自一人到孟州赴任去了。

  再说京西南面转运使李符来到京城,在吏部、刑部办完注拟交接,心中并不踏实。想当初他从一个小吏得到提拔,皆出自赵普之力,为了向赵普表示感谢,他还曾设计害过卢多逊,幸亏那件事葫芦提无声无息,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但谁敢保证卢多逊不怀疑是自己操纵的?卢多逊是个精明透顶的人,他会把切肤之痛忘得干干净净?一旦此事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自己能有好果子吃吗?退一步说,就算此事偃旗息鼓,那自己屡经赵普奖掖,又因书写诏旨被卢多逊奚落了一顿,还把自己从翰林院赶出了汴京。如今骤任刑部尚书,卢多逊肯定会给自己找上无穷无尽的麻烦。眼看赵普又贬到孟州,自己的靠山倒了,何以在朝廷立身?这几天他一直在寻思这件事: 赵普彻底没用了,千万别在他身上瞎耽误工夫了。至于卢多逊,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人,不管如何卑躬屈膝,一定得把关系缓和下来。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小心翼翼,相机行事。他相信凭着自己的精明,又坐在刑部这么张铁椅子上,谅他卢多逊也不敢太过放肆。可转念一想,这也未必,连赵普这样的人都被他整垮了,自己能不中他的暗箭?再说,要是缓和不了怎么办?嗯,还必须找个比卢多逊、赵普更硬的人做靠山才是正理!谁呢?他想来想去,除了皇上,只有晋王赵光义了。

  怎样才能和晋王拉上关系呢?他又是好一番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 那个曾与自己有旧的弭德超就在晋王府里,虽然无官无职,却深得晋王信任,不妨通过他先通一通关节。

  也是事有凑巧,李符主意刚定,弭德超正好到刑部公干。李符与他叙了旧情,又赠给他一些银子,把想求见晋王的意思说了出来。弭德超是个好大喜功之徒,对李符拍拍胸脯,保证此事可以做到。李符十分高兴,没过两天,弭德超果然又来传信,说晋王要召李符入府叙


谈。

  “下官李符叩见晋王千岁殿下!”

  李符头一次踏进晋王府,把早已熟记了多次的见面词声情并茂地朗声诵出,身体低伏,给赵光义行了个稽首大礼。

  “李尚书不必过拘,看座吧。”

  “谢晋王千岁殿下!”李符爬起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挪移到赵光义斜侧,在一张朱漆鼓凳上欠身坐了半个屁股。“下官在野日多,在京日少,鄙俗之辈,敬请晋王殿下多多指教,多多指教!”

  “李尚书太客气了。”赵光义摆摆手说。“鄙俗之辈能当上堂堂大宋朝的刑部尚书吗?不过话说回来,有千里马而无伯乐,千里马最终还是野马一匹!”

  “晋王千岁教训得极是,小人岂敢称什么千里马,不过是善被驱使罢了。”

  “本王对你青睐已久,也曾与赵普商量过,让你主管刑部之事,赵丞相始终没顾上你。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丞相贬到孟州当父母官去了,正赶上皇上简拔英才,本王岂能忍心将你闲于草野?”

  李符心领神会,连忙答道: “晋王奖掖超度,下官就是揽星摘月也无法回报!”

  “李尚书是个干吏,日后定会大展宏图。”赵光义一派笑容可掬。

  李符又是一连串的谢,转了转眼珠,对赵光义道:

  “下官没别的本事,可做事定会干干脆脆,请晋王千岁一百个放心,只是,只是不知能否合卢丞相的心意?”

  “呵呵,李尚书的意思本王明白,卢丞相只不过认为你不适合在翰林院而已,你做刑部的事,才是如鱼得水呀!赵普这个人太独断,好恶惟己,这不行。李尚书想想,明明是一匹千里马,非要在它脖子上套个木桥让它犁地,它能干得比牛好吗?”

  “晋王的比喻真是精辟,不过下官谬承夸奖,实在汗颜。”

  两人又说了些官场上的话,赵光义突然问李符道:

  “几年前流放了一个叫闾丘仲卿的人,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晋王心真细,居然还记得此人?”李符话这么说,心里却惊了一下,因为赵普几次嘱咐他一定要把这个人看管好,只说他掌握了一些将帅谋反的证据,从没提到过赵光义,为什么赵光义也对此人感兴趣呢?他无暇多想,见赵光义问起,连忙回道,“闾丘仲卿现仍被拘押在归州隐秘之处,当时是按赵丞相的意思办的。赵丞相对此人非常重视,下官做事又滴水不漏,所以此人至今安然无恙。”

  “赵丞相当时为什么要你看好此人?是不是怕有将帅要谋害他?”

  “这个下官就不明就里了。”李符急切间弄不清赵光义的意图,含糊地答了一句。

  “赵丞相还与你讲过别的话吗?”

  “丞相只说务要留住一个活口,免得将来朝廷真出了乱子,他没了人证。”

  赵光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 “你与闾丘仲卿交谈过吗?”

  “回晋王,下官也尝试与他攀谈,可此人性情十分古怪,他翻来覆去只讲一句话: ‘我要面见天子。’下官劝他及早将那些证据交给皇上,他不是冷笑就是摇头。有一次下官吓唬他,说万一有一天有人将你谋害,你岂不是沉冤海底了?他气昂昂地对下官说: 谁敢今天杀了他,明天就会有人把那些证据交给皇上。那是个死硬的家伙,很难对付。”李符好容易找到具体的话头,一口气说了许多。

  赵光义边听边沉思,他在考虑“谁敢今天杀了他,明天就会有人把那些证据交给皇上”是不是真的。他认为这可能是闾丘仲卿耍的计谋,实际上此人根本不存在,他不过是以此作为威胁,让想杀他的人惧而敛手。想到这里,赵光义突然笑起来:

  “这个李筠的降臣,贼性难改。他对大宋名将有仇恨,所以想用这种方法把这些人除掉,真是蛇蝎心肠!这样的人,本王真不知赵丞相留他何用!”

  “晋王爱惜老将之心,下官肃然起敬。只是闾丘仲卿对下官说的那句话,下官担心会伤及某些老帅,那可就罪孽深重了!”李符所说“那句话”,也是指“会有人把证据交给皇上”。

  赵光义撇了撇嘴,冷冷一笑,说道:

  “这是贼徒惯用的伎俩。本王在开封府,这样的把戏见多了!”

  “晋王是说闾丘仲卿并没有把证据托付给别人?”李符似乎也开了窍。

  “李尚书试想,假如真有这么个人,为了洗清闾丘仲卿,他也早该把证据交给皇上了,何须把他杀了再交?退一步说,闾丘仲卿杀不杀,何时杀,所托之人如何会知道?此人太过狠毒,他当时私通北汉,本该处死,如今不思悔过,还想暗中兴风作浪,实在可恶!”

  李符嗅出了赵光义话里的气味,眯着双眼说:

  “晋王的意思是……?”

  “李尚书不必声张此事,免得惊动皇上又起波澜。你如今既在刑部尚书任上,只须劳神再去趟归州,就算是为大宋建下功劳了。”

  “下官明白!”李符深深地点头应诺。

  李符走后,赵光义还在仔细考虑此事。当年他示意联合起兵的人,现在几乎都已亡故,


只有闾丘仲卿被赵普保了下来。现在必须除掉此人,否则夜长梦多,万一这些东西不慎落在皇兄手里,麻烦就大了。他相信李符已经抛开赵普,靠在自己这棵大树上了,他会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

  赵普到孟州已一个多月。孟州是个人情朴野、民风剽悍的地方,民事官司为数不少。好在此州原来的吏役对本地民情十分熟悉,他又是从宰相位置上下来的人,大伙儿都不想烦劳他,有事底下就替他办了,他也乐得清闲。不过处在这种清闲中,苦闷也实在太多。

  这日后晌,他觉得胸中非常烦闷,于是信步出衙,在街上随意溜达,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最初遇见潘美的那个“孟州第一楼”前。他仰头望了望楼楣的大牌匾,快二十年了,牌匾没有换,那字又涂得鲜亮了,楼上的椽头也像是重新漆过。

  赵普默默地走进楼,找个僻净角落坐了下来,店小二是个小伙子,笑嘻嘻来到他面前,问道:

  “老爷光临,想要点什么?”

  看样子这里的人还不知道他是本朝的宰相、本州的知州。也好,他索性假做行客,随口说道:

  “一盘牛肉,一盘熏鹅,四两老酒。”

  他支颐回想起当年的往事。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意气勃发的年龄。由于在这里碰到了潘美,才有机会结识赵匡胤。柴荣那个狗东西不识人才,竟要把自己除掉,幸亏赵匡胤危难之中将他救下,这无疑是赵匡胤的恩德。而自己也没有负他,不但帮他谋得一个天下,而且帮他释了兵权,建了章程制度,运筹帷幄之中,协助他把国家扩张得越来越大,治理得越来越好。他着意地侍奉着赵匡胤、赵光义,周旋于大帅老臣之间,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卢多逊,竟然把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起家的地方是这个第一楼,贬退的地方还是这个第一楼。如果掺上点苗训的神课,自己是不是沾了这里的仙气,才成为天下第一的名相?后来苗训跑了,不再回朝了,自己又成了天下第一的冤鬼!

  酒菜摆上多时,赵普还没动筷子,惹得店小二一个劲儿瞅他。直到红日西沉,他才咕咚咚把酒一气喝完,往嘴里胡乱塞了几片牛肉,回衙去了。

  他又想起前些天给赵匡胤写的一道长长的奏折。他实在忍受不了卢多逊在殿堂之上对他的无端指控,就算是再次获罪,他也要努力地把自己洗清。为了防止出什么纰漏,他将那道奏折一字不差地抄了一遍留作见证。他进了屋,屋里黑乎乎的,侍吏为他掌上灯,又将洗面水给他打来,他却很不耐烦地说了声:

  “出去吧。”

  “大人,方才有个从京城里来的官要找大人叙话。”侍吏退了两步,不敢不报。

  赵普扭头盯住侍吏: “京城来的人?”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惊喜。京城来的人找自己,会不会是皇上看过自己的奏折发了恻隐之心,要召自己回朝?是啊,很有这种可能,因为晋王也曾表示要再助自己一臂之力呀!

  “在哪儿?快请进来呀!”

  “这。”侍吏有些为难。“他听说大人出门,就走了。小人问他何时再来,他说今天晚些时候。”

  赵普怔了怔,嘱咐侍吏: “小心伺候着!”

  “遵命!”侍吏刚想退下,又想起一件事,对赵普说:“今天也邪了,除了京里来的人以外,还有个疯道士也在府门前头来回走了好几趟,被小人轰跑了。他好像还挺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说咱这州衙里有邪气,要三千两银子驱邪。”

  “这算什么,江湖骗子,打出去太便宜他了,应该拿上堂来问个重罪!”赵普嫌侍吏和属官不会办事,狠狠地训斥道。

  “那家伙说他见不到知州老爷就不离开这儿。”

  “你有完没完?非要把老夫絮聒死不成?”赵普很不耐烦,转身到床榻之下把那封奏折抄本取出,在灯烛下又看起来,一直把奏折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更夫已经敲过了两鼓,灯碗里的油也添过一次,他还静静地坐在桌旁。

  实在是坐累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黏的双眼,仰面打了个哈欠。他已经很困倦了,可京里来人这件事太重要,他不能不等。

  赵普踱到屋外,天上星斗灿灿,月亮像一道弯镰,已行到天正中了。

  “大人!”门吏唤着。“来人了!”声音不高,但很急促。

  随着侍吏的身影移到面前,后面一个高个子也走近了。赵普对侍吏交待了一声“守好门”,便对高个子说了声: “进屋吧!”

  借着灯光,赵普看清了来人,此人年纪不大,身材十分矫健,他从来没有见过。

  “你是谁?”

  “京城来的人。”高个子答道。

  赵普觉得很纳闷,也有些心里发紧: 按他的经验,京城来的人不应该是这副模样,也不应该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人,更不应该是这种礼数。

  “老夫不认得你,通报个姓名。”

  “小人却认得丞相。”那人应声接口。“姓名无须通报,小人完成使命便回,大人放心。”

  这下子赵普真觉得大不对味儿了,再看那人目光炯炯,很是灼人,吓得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你要完成什么使命?”

  高个子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条白绫带,双手捧到赵普面前,猛一低头,说道:




  “请丞相自裁!”

  赵普惊得张大了嘴巴,想喊却没能喊出声来。这一瞬间,他觉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不过他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大惊之后,慢慢将心沉了下来,问道:

  “谁派你来的?”

  “朝廷。”

  “谁是朝廷?”

  “不要多问。丞相不接此物,在下无法回朝复命!”高个子的头始终低垂着。

  赵普极力控制着恐惧和恼怒,向前迈了一步,一把将白绫带扯了过来。

  “丞相好自为之!”高个子说罢,看也不看赵普一眼,扭头出了屋门。

  攥着这条七尺白绫,赵普的脚像灌了铅,一步重似一步地回到桌前,把白绫丢在摊开的奏章上,喃喃自语道:

  “我两千言上书自明,就换来这么一条白绫?”

  他重重地坐在凳子上,心里又酸又苦,连唾液也变得很苦。就这样了结自己的一生?他实在于心不甘。可那条白绫宛如一条毒蛇,盘盘曲曲地在他面前晃动,他无法摆脱,更觉得无力摆脱。人啊,当他掌握着权柄的时候,他可以侵楚吞吴,指鹿为马。生生杀杀,对他来讲如手中转丸;恩恩怨怨,对他来讲如推杯换盏。一旦失去了权柄,他就会觉得想喘一口气都是奢侈。他突然记起少年时所读司马迁《报任安书》中的一句话: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

  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乞怜。”当时自己曾立下猛虎之志,还窃笑说: “何以会落入槛阱之中?”

  如今近知天命,他才明白,山里处处都有槛阱,再凶猛的老虎,只要一脚踩空,奇祸转瞬即至,这不是它想不想落入槛阱的问题。

  还有爬出槛阱的可能吗?他又看了看那条白练。

  突然间,他听得窗前传过一个低沉而严厉的声音:

  “丞相,请速速自裁!”

  声音从窗子的上方传进来,赵普判定,方才那个高个子一直趴在房檐上面等待着,等待看到自己把脖子套在白绫上系成死结。他明白自己不但无法爬出槛阱,而且要立即在槛阱中毙命!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他冷冷地说了声:

  “放心去吧,后生!”

  他抓起白绫的一头,轻轻一抛,挂在了屋梁上。凳子摆好了,他勉强撑住案子,颤抖着踏上凳子,系好绫结套在颈上,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把凳子一蹬。

  晨光熹微。

  赵普慢慢地睁开双眼,视线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阴界还是在阳间,总之他看见了两张面孔,一张是他所熟悉的侍吏,另一张竟然是他曾经熟悉而近已陌生的苗训!

  “咋样?我说能醒吧!”苗训眯缝着眼,得意地瞅瞅侍吏。

  “苗训?你,你从哪儿来的?”赵普的声音低沉嘶哑,他终于弄清了一个问题: 自己还活着!

  “大人,苗先生就是昨天后晌装疯的那个道士。”侍吏见赵普醒过来,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苗训咧嘴对赵普说: “小人现在云游四方,是从当来之处来。”

  侍吏匆匆端来一碗热茶,一勺一勺地往赵普嘴里喂,赵普每咽一口,都痛苦地抽搐几下,他抬起一只无力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脖颈处发紫的那道印子已经肿起来。望着苗训,他忍不住热泪横流。

  “傻训,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苗训挤挤眼,诡秘地一笑,答道: “天知,地知。”

  赵普也不再问,费力地扭了扭身体。侍吏知道苗训与赵普有旧,很识相地施了一礼,说道:

  “大人,小的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赵普和苗训。赵普喝了几勺水后,精神稍好了些,说话也有点儿力气了。他把一只手伸给苗训,苗训用两手握住,笑道:

  “你真傻。”

  赵普像是又回到年轻时与苗训相依度日的时光里,想不到这个疯疯癫癫的半仙儿,今天救下他一条命,心中涌起阵阵感激,不过这种感激没过多久,便倏然消逝了,因为他很清楚,苗训只能救他于一时,说不定明天、后天自己再被逼而死的时候,十个苗训也无能为力了。

  苗训猜透了他的心思,大大咧咧地说:

  “先生死不了啦。”

  “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赵普感慨系之。

  “谁说君要先生死了?”苗训瞪着赵普,变得一脸认真。“据山人揣度,送白绫的人不过是诈称朝廷罢了,皇上天生仁善,如果真想杀死先生,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的吗?先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要是在平时,赵普哪能容得苗训如此放肆地说话?可今天他听了苗训之言,倒像饮了一口甘泉,油然感到一种适意的清凉。是啊,苗训这话着实在理: 赵匡胤要杀自己,一定会把自己的罪名昭告天下,然后……怎么可能用这种暗杀的方式呢?嗨!当时也是情急,连这点常识都忘了!既然不是皇上,那肯定是卢多逊了!他眼前浮起那天朝堂之上卢多逊张狂的样子,不由怒火中烧。这个贼徒,把自己踢到孟州还不解气,还要索老夫一条性命!此仇此恨,不共戴天!他咬了咬牙,恨恨地说:“卢某,我们走着瞧吧!”

  “卢某?先生怀疑此举是卢多逊大人所为?”

  “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做了这么多年官,最清楚所谓后进新秀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朝得志,恨不得把老臣统统赶尽杀绝!”




  “以小人看来,先生大概又错了。卢多逊与先生有恩怨不假,可小人也在朝廷里当过几天差,冷眼看去,他可不像下此毒手的人。他为啥要把先生杀死?先生如今在孟州尴尴尬尬,是他最喜欢看到的结果。真要是没有了先生,他倒会觉得索然无味了。小人早就觉得先生不过是个读书人,不大会看事,不过先生的官太大,小人不敢说罢了。今天先生倒了霉,小人才敢斗胆在先生面前放一回泼皮!”

  苗训虽是一句玩笑话,倒也触动了赵普,他的确一向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他也只得承认自己“不大会看事”了。照苗训所说,卢多逊也是个和自己一样“不大会看事”的书生,所以他还想不到要给自己送白绫子。他再次觉得苗训的话极有道理,又索尽枯肠探寻这个送白绫的人。猛然间,他的目光与苗训对在一起,两人像已深深会意。苗训眉飞色舞地说:

  “小人说得不错吧?所以小人才说先生不会再接到第二条白绫了!”

  是他!赵光美!

  不管是谁,赵普现在也得意不起来,喟然长叹了一声:

  “赵某为何遭此大难?”

  “先生如果不责怪小人,小人就告诉先生。”苗训越说越来劲,用他的话说,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赵普面前占了上风,可以训导他了。“因为先生做了对不起神明的事。”

  “什么?”

  “先生知道小人为啥不再回朝廷了吗?小人奉先生之命去杀死郑王柴宗训,那事伤天害理啊,小人还能回朝吗?”

  “你不回朝就能心安理得吗?”赵普反问一句。

  “先生今天所以能死而复生,是因为那件事被小人挡下了。柴宗训被小人放跑了,没死。这正是小人替先生积了阴骘。否则,嘿嘿。”

  赵普听罢大为震惊。当时李符奏报得千真万确,甚至连人头埋在何处都讲得一清二楚。为此朝廷也废了几天朝,还给柴宗训加了“恭帝”的谥号,这一切难道都让苗训做了手脚,玩于股掌?天哪,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赵普久久地注视着苗训。“这真是一个奇人!”他心中暗暗叹道。

  “不过先生也必得遭些难,才明白妄自杀人,神明是有感应的。先生在澶州杀了个叫姚恕的人,那个人没有死罪,此事先生心里最清楚。小人今天奉劝先生一句: 日后只要不无端伤人性命,就会转祸为福。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

  “你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没啥,没啥。”苗训又咧开嘴傻笑了几声。“先生安心歇着吧,这一劫过去,保你无虞。小人不能日日侍奉先生,就此告辞了!”

  赵匡胤现在着意考虑的是江南李煜。刘系颈来汴,使赵匡胤的雄心又增长数倍,眼看着一统天下的大业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他兴奋得不能自已。前些时候他命卢多逊出使江南,就是想探探李煜的实力。卢多逊回来后极言江南可取之状,他已心中有数。然而打仗毕竟不是件轻易的事,此番攻取南汉,说是节节胜利,也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资财,所以曹彬几次对他说,必须让老百姓歇几口气,再图一统不迟。究竟是马上发兵江南,还是暂缓两年,他一直举棋不定。

  这一天,赵匡胤把晋王光义和沈伦、卢多逊、曹彬、潘美、李穆等人宣到清凉殿,专议此事。

  曹彬的意见大家都知道,所以卢多逊开口便说:

  “臣以为曹殿帅的考虑确系从国计民生着想,但以臣出使江南所见所闻而论,李煜正处在老臣将尽新秀未发的尴尬境地,他本人也是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林仁肇被除掉之后,李煜如同断了一臂。如不趁此时谋取其国,待他缓过劲儿来,再出几个想反夺我淮南的亡命之将,其势必无速胜之理了。”

  赵光义立即表示赞同: “臣弟亦深感卢参政的议论精审。凡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如乘擒刘之胜继续贾勇,再来他一个捉李的大捷。江南一下,北汉和吴越蕞尔小国,就可以不战自降了。”

  赵匡胤不做声,只看着曹彬,曹彬拱手向沈伦道:

  “沈丞相以为如何?”

  沈伦谦逊地瞅了曹彬一眼,说道:

  “臣是转运使出身,深知屯兵聚粮的重要。以卢参政新修的图经来看,要想攻下江南,必由三条路以进: 第一是从扬州过江直捣金陵,这需要劲兵强弩,且死伤必众,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用此下策;第二是从古战场采石矶过江,从西南包围金陵。可采石矶江流湍急,深浅莫测,对岸必有重兵防守,大军过江,恐非易事;第三是从荆南沿长江而下,水陆并进。这样的话路途绵长,且需要大量粮草来维持军需,也非妙策。而不论是经扬州还是经采石,淮南现在的粮草储积都不足以坚持太久。以此观之,臣以为还是缓一两年为妥。”

  沈伦为何对曹彬如此谦恭?因为当初攻打蜀国时,曹彬为一路总帅,那时沈伦担任随军转运使,职位在曹彬之下,如今虽然升了宰相,对曹彬仍然礼敬有加。

  沈伦说完,曹彬才开口道:

  “晋王从士气军情上着眼,以为此战当急;沈丞相从军事储备上着眼,以为此战当缓。以臣之见,各有其理。臣意以为,凡战当以理胜为先,理胜则士气自倍,屯粮则粮聚,攻城则城拔。日前卢参政出使江南,只是侦视了其国的虚实,却没能更进一步考察其军之士气,这样开战,反倒让江南人抓住了理。臣今献一拙策: 不如再遣一介之使宣谕江南,使李煜认


清大势,归国献地,仍可保其富贵。如果他执意不从,我朝再继之以兵,声称讨逆,不仅可以厌服天下,而且可以激励将卒。借这个机会聚集粮草,整饬士卒,岂不更美?”

  沈伦点头称是,卢多逊却微微侧首,像是有点儿不屑。

  赵匡胤沉思了一会儿,用手指指李穆:

  “你也说说。”

  “禀陛下,臣不用说了。”李穆答道。

  “这是何意?”

  “陛下指臣,臣就明白陛下是想命臣奉使江南了!”李穆诙谐地说。“卢参政为臣砸下了坚实之基,臣此次南行,必将继之以功!”

  卢多逊听此话十分入耳。尽管他觉得曹彬的话有点伤自己的面子,可看赵匡胤的神色,像是已经首肯。李穆与自己有同年之谊,一向处得融洽,所以不等赵匡胤可否,便接着李穆的话头说道:

  “李学士有舌战群儒之才,又是江南熟客,臣以为若命他出使江南,十有八九会达到曹殿帅所言之效。”

  赵匡胤点头对李穆说: “上回卢参政未能见到朱元,这次你要想办法见他,劝他归降大宋。朕对朱元有再生之德,再给他写封信,看他如何待朕。”





第五十三回 李穆巧遇樊若水

  李穆再次来到金陵,虽然与他上次出使只隔两年多,但他的两个熟人韩熙载和徐铉却都没能见到。韩熙载死去不能复生,徐铉贬斥在外,也难以谋面。徐铉这个人吃亏在于脾气太倔,韩熙载死后不久,李煜便对杀死林仁肇、贬斥徐铉感到懊悔。他曾命太监到丰城讽喻: 只要徐铉肯低头服个软,就可以把他重新召回金陵。可他硬是不肯说一句软话,弄得李煜下不来台,一时间也懒得召他了。




  这一日李煜举行宴会款待李穆,后宫里的女人来了不少,王后周飞琼、美人流珠、窈娘等皆鲜衣丽服,分坐在李煜身边。亲王李从善、李从谏等也都与宴。臣下却只有张洎和两三个李穆不认识的后进之辈。宴会开场不久,李煜问李穆:

  “本王赠给晋王和李学士的桃儿、叶儿还满意吗?”

  李穆淡淡一笑,略带轻蔑地答道:

  “像下官这样的牛马走卒,一个叶儿也不敢轻受,所以国主把叶儿送给下官,着实给下官带来许多麻烦。自从上次回到汴京,下官便小心翼翼地为她另赁居所,反费了不少钱财。”

  李煜呵呵大笑,问道: “照李学士的意思,本王不但白贴人情,还把学士害了?”

  “国主以为不是吗?”李穆接口说。“下官贴几两银子倒也罢了,还有因国主行贿把将相纱帽都摘了的,那些人岂不更怨恨国主?”

  李煜心里却十分得意,赵普被贬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宋朝设计除了自己的爱将林仁肇,如今李从善也设计掀翻了宋朝的宰相赵普,他心里的窝囊气才平复了些。他眯了眯眼睛,说道:

  “各国的王侯将相哪个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李学士不必介意。饮酒,饮酒!”

  李穆端起酒盏饮罢,缓缓答道:

  “下官介意有什么用?怕只怕大宋皇帝介意。”

  “哈哈!李学士真会说笑话。宋朝的宰相是你家天子下诏贬退,与本王有何干系?不论是哪位大人进身宰辅,本王都会对他毕恭毕敬,请学士放心。”

  李煜这几句话说得不温不火,让李穆感到很不舒服。他略一沉吟,决定再打一打李煜的傲气:

  “国主的心意下官一定代为转达新相,可新相的心意,下官也有责任转达给国主。新相一再催促宋天子早日出兵,收取江南。倒是天子以仁爱为心,才命下官先到江南,说服国主。”

  李煜被李穆回敬了一颗软钉子,心中有些不快,讥讽道:

  “本王记得大宋翰林卢学士来访时,曾当着本王和百僚大言宋天子的祝愿,说什么‘江南有水旱,皇帝其忧之;江南有义举,皇帝其喜之。江南之民享其丰饶,度其欢乐,世世代代,亿万斯年’,难道宋朝的王侯将相,都这样出尔反尔吗?”

  李穆听得真切,李煜话音刚落,他便冲口而答:

  “国主所言差矣,卢学士所言确是大宋天子的意思。大宋天子忧岭南士民久罹涂炭,故命国主持书劝降,想必国主记忆犹新吧?想必张洎大人惊魂才定吧?以此理推之,吾皇忧江南之水旱,愿江南之丰饶,又有什么过错?眼下江南邮驿不通,皇命迥隔,吾皇才忧之更甚啊!”

  下面的话不用再说李煜也能想到,但他绝不想就这样投降,韩熙载死后,文武臣僚们也没人再劝他投降,再加上眼下几位将帅志气还算高涨,他心中是有些底气的。李穆既然说得如此不客气,他也要反唇相讥:

  “请李学士回汴京后奏明宋朝皇帝,如果还有意劝降吴越钱俶,本王一定会再派人前往,绝不食言!”

  李穆大笑了一声,说道: “下官记得国主曾命徐铉学士出使吴越,欲与吴越联合出兵夺我淮南之地,如今又要替宋朝劝降人家,国主这样的做法,是否也有出尔反尔之嫌?”

  被李穆逼了这一句,李煜敛起笑容,颇有感慨地说:

  “天下之事,本王还算明白。大朝之言,出尔有理,反尔亦有理;江南之言,出尔无理,反尔亦无理。这就是当今天下的道理。”

  听了这话,李穆不再言语,因为他已经处在了主动的地位,剩下的“道理”,让李煜自己去想吧。他又举起酒盏对李煜说:

  “国主果然明白,下官敬上一杯,愿国主自今以后日日开心!”

  李煜不知是给自己打气还是与李穆赌气,紧接着说: “此言不差,本王自今之后,会更开心!”

  他痛饮了一盏,瞅瞅李穆,又瞅瞅张洎,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你送李学士回来,本王单独与你再饮几杯!”

  “遵命!”张洎拱手。

  李穆没有要张洎送,出了门,便叫住李从善,说道: “楚公在汴京时,下官侍奉不周,在此赔礼了!”

  李从善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本公在汴京留连日久,确实觉得北土之人不甚懂得礼义,不如江南人礼乐教化之深。”

  李穆从没把李从善放在眼里,听他这句挖苦,自然要回敬他:

  “有朝一日楚公再居汴京时,下官一定给皇帝举荐,让楚公把江南的礼乐教化带进中原。”

  李从善轻轻哼了一声,问李穆:

  “礼下于人必有求。你找本王有何事?”

  “请楚公引荐下官拜见朱元将军。他的一个旧相识托下官带来一封书信,下官必须亲手交给他。”

  “朱将军乃是军旅中人,不能随便会见客人。”

  “军旅中人也是常人,岂能不食人间烟火?”李穆应声说道。“楚公心胸如此狭窄,倒不如我们这些不甚懂得礼义的人爽快!”

  李从善被李穆说得有点脸红,怔了片刻,说道:




  “李学士此话,甚无谓也。本公只是如实告诉你而已。朱将军是个极不愿意见客的人,不知你与他有没有交往?倘若是陌生人,学士十有八九要吃闭门羹,卢学士来访时,本公已经亲历过一次了。”

  “下官与朱将军显德年间就有深交。”

  李从善沉思片刻,说道: “本公近来杂务甚多,请李学士拿着本公的名刺自去求见。万一朱将军不愿见你,本公也不至于再尴尬一回。”

  “如此甚好!”

  当天傍晚,李穆便来到朱元府上。朱元刚从石头城军中归来,听说李穆造访,连忙将他请进。二人施礼见过,叙了些在淮南李重进帐下的往事。朱元是个爽快人,他知道李穆找他必有要紧的话,开口问道:

  “李学士此来,不会只与本将闲谈旧事吧?”

  李穆从怀里掏出赵匡胤写的亲笔书信,双手递给朱元。朱元匆匆阅罢,起身在厅中缓缓踱步。李穆问道:

  “将军做何感想?”

  朱元重新坐定,与李穆对视片刻,说道:

  “承蒙赵天子对末将一片深情,末将感激不尽,只是学士也深知‘犬吠非其主’的道理。末将降宋以后,对赵天子忠心不二。谁料到鬼使神差,李重进又把末将送回了江南!江南国主不念旧恶,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半数之军掌握在末将手中。学士为末将想一想,末将若在此时置国主之恩义于不顾,釜底抽薪,卖主求荣,天理能容吗?望学士归国后为我谢过赵天子: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若念旧日之情,则江北江南各安其生;若不念旧日之情,朱元被逼无奈,也只能与赵天子誓死一拼了!”

  “朱将军误会赵天子的心意了!”李穆马上解释说。“天子并不想强迫朱将军做背信弃义的小人,但求朱将军规劝于你家国主,让他明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的道理,混一天下,共享富贵,也强似像现在这样彼此猜疑,两不相安。到那时李国主是大宋之王,朱将军是大宋之将,合起拳头,共击鞑虏,建立勋业,书于丹青,岂不更美?国主大概忘了,大宋与江南都是禹、汤、稷、契的后代,一家人何必分成两家灶?倘若非要闹得内里相争,岂不让夷狄有可乘之机?”

  朱元摇头笑道: “学士此言是站在大哥的立场上说的。常言道: ‘兄弟从来是两家。’朱某读书不多,也闻知孔圣人所倡者有孝有悌。如今李国主对大朝惟谨惟慎,无以复加,不过是想保有江南数州之土,绍续李唐余脉,也算尽了兄弟有义之谊了。赵天子一世英明,岂不知有容乃大的道理?”

  “哈哈哈哈!”李穆朗朗笑起来,又朝朱元伸出一个大拇指。“朱将军真是文武双全的英才,难怪赵天子对将军如此一往情深,不肯割舍!将军既说到‘有容乃大’,下官也就班门弄斧卖弄几句。圣人又云: ‘积土成山,草木生焉;积水成渊,风雨兴焉。’土已堆积成山,还须再分其十方五色吗?水已汇聚成渊,还须再分其一派九流吗?这才是有容乃大的真正精髓呀!”

  朱元沉默无语,凝视着毕剥的灯花,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说道:

  “朱某何尝不知天下之大势?李学士所言不仅句句在理,而且不久之后,也都会变成现实。赵天子给朱某出了道大大的难题,又把朱某置于两难之地了!古人云: 识时务者为俊杰。又云: 杀身以成仁,舍生以取义。这两句话各有其理,却判然为两途,使朱某必择其一。李学士你说,朱某该怎么办?”

  李穆见朱元的话有些松动,连忙接着说道:

  “承蒙朱将军信任下官,下官为将军献上一个两全之策,既不违了将军趋仁趋义的道德,又不失为识时达变之举,不知将军想听不想听?”

  “学士有此智慧,朱某当然愿聆教诲!”

  “依下官看,赵天子和李国主都不想轻易舞动刀兵,所以将军不妨以‘有容乃大’的道理劝说国主,用苍生赤子的生命打动国主,劝他归降。这样岂不是既保全了将军的名声,又顺应了当今时务吗?如能做到这一点最好,倘若国主坚不欲降,则任凭将军浴血奋战,青史流芳。”

  听了李穆的话,朱元着实心动,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只是觉得李穆这话极合人情世理。他考虑片刻,慨然应道:

  “好,朱某如今已茅塞顿开,学士放心回汴京吧。朱某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一言九鼎。请转告赵天子: 朱某会对他有所回报,或是江南数州之地,或是项上一颗人头!”

  “壮哉斯言!”李穆朝朱元深深地施了一礼。“若此,下官告辞!”

  一连两三天,朱元一直在考虑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不论是从天下大势还是从李穆的话里都可以感觉到: 赵匡胤夺取江南是铁定不会变了。而李煜貌似懦弱,有时也执拗得令人咋舌。近一年来,尤其是杀了林仁肇之后,他痛定思痛,又有李从善等为之鼓气,陈乔、张洎等为之羽翼,大有不与赵宋共戴一片蓝天的气势。他的态度一硬,左右年轻后进之辈言战者也渐渐多起来。他经常对臣下说: 凭着一道长江天险,二十万水陆精兵,赵匡胤真要动武,也须三思而行。朱元心里很清楚: 赵匡胤是位志匡天下的英主,而李煜充其量是个固守一隅的方伯而已。这样坚持下去,唐国的灭亡自不待言。可是尽管偏安,李煜毕竟也是一国之主,自己有能力说服他做出投降的决策吗?可如果不去劝他,自己一死无关大局,李煜岂不同样要受刘那样的系颈之辱?

  思前想后,他还是踏进了李煜的偏殿,陈乔、张洎已先在这里了。

  “国主,臣有话要奏。”朱元跪倒在地。

  “是劝本王投降吗?”李煜冷静地问道。




  朱元稍稍沉吟一下,肯定地回答:

  “是。”

  李煜还没说话,旁边的陈乔忍不住了:

  “你!”

  朱元抬了抬头,安慰陈乔说: “陈枢密不必吃惊,待末将把话说完。”又扭头对李煜禀道:“臣是接受了李穆的劝告才来的。这几天臣一直在想: 亘古以来,凡偏安之国,最终都要归于大统,不过是早些晚些罢了。为国主计,莫如忍一时之愤懑,保一方之平安,这样做算不得什么耻辱,反倒能德泽流溢,彪炳丹青。”

  “什么彪炳丹青?是本王的耻辱彪炳丹青吧?”李煜讥讽道。

  “国主先不要动怒,听臣所言是不是有些道理。当年刘备建汉国于蜀中,本也是为绍续刘氏余绪,可后来曹操大军杀过剑门关,直逼成都。满朝大臣皆欲死国,只有谯周力主投降,保住了蜀中之民免遭屠戮。史称谯周救蜀,就是由于他虽无功于刘禅,却有功于蜀中之民,至今为人所乐道。刘禅被逼无奈,素服白马,尚且落得个乐不思蜀。而今国主若率先纳款,就绝非刘禅可比。望国主仔细思之。”

  李煜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本王对你十二分信任敬重,想不到你竟说出这么一席话来,让本王的心凉透了!”

  “国主误会了臣的心思。臣自归国以来,上跟国主,下随陈枢密,从没有过贰心。臣今日敢陈肺腑之言,全然是为了国主的富贵和臣民的安宁。倘若国主不纳臣言,臣依旧会誓死拒敌,此心此志,对天可表!”

  李煜转而看看陈乔和张洎。陈乔慷慨言道:

  “不论何人贪生怕死,臣都不会为之所惑,望国主放心!”

  张洎紧接着说: “臣已与陈枢密发过誓言,愿与国主和江南共存亡!”

  李煜听了二人的话,又问朱元: “你呢?”

  “臣想先叩问国主,有意归宋还是无意归宋?”

  “不归!”李煜说得十分肯定。

  “哈哈,好!”朱元叫了一声。“既然国主愿走一条刚烈之路,臣朱元也可在此向国主发下誓言: 臣自今日起绝不再提归宋二字,誓与国主和江南共存亡!”

  “这是真话?”李煜将信将疑。

  “敢有欺蒙,震雷殛之!”朱元的话铮铮作响。

  “本王依旧信任你!”李煜下座将朱元扶起。“朱将军,有你在,有张丞相、陈枢密在,本王定能彪炳青史!”他紧紧握住朱元的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自己的眼眶也有些潮了。

  再说李穆这几天一直在等朱元的消息。当朱元为他送行,告诉他李煜并无归顺之意后,李穆一片真情地对他说道:

  “下官劝朱将军解甲归田吧,否则天兵来战,玉石俱焚啊!”

  “李学士的美意,末将深领了,可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末将生在国主之朝,深受国主信赖,本已感到荣耀之极。故宁为齑粉,不为降臣。朱某与学士相识十几年,也可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我各为其主,有朝一日朱某化为齑粉,望学士代为致上大宋皇帝陛下: 朱元分身无术,不得不为江南之鬼。他对朱某的情义,只能来世再报了!”

  二人含泪挥手,依依而别。

  这一次李穆征得朱元的许可,没有从金陵渡江北行,而是经由金陵西南的古代名镇采石矶过江,再由庐州回汴。这样走一则是想看看沿江的风景,二则亲眼见识见识这个古战场究竟有多险要。朱元派校卒将李穆送到采石矶后,扬帆而归,只留李穆及随行几人在此,打算一两天后渡江归国。

  采石矶到底有什么典故?此地在当涂县西北二十里,山名牛渚山,又叫采石山。其山耸立于长江南岸,有石矶突入于江中,其势甚壮。说起这个地方,故事很多。后汉时期,江东霸主孙策渡江攻取刘繇的牛渚营,打了刘繇一个冷不防,把刘繇所屯粮草战具全数掳过。孙权建立吴国后,命周瑜将重兵从溧阳移到采石矶,自此之后,此处便成了军事重镇。晋代大将军温峤温太真渡江平定苏峻之乱,回来时路过采石矶,有人告诉他矶下水中有些怪兽,最怕光烛。温峤不信,点上火把往下一照,果见水下往来奔走着种种怪物。后来温峤患病而死,人们都说他得罪了水神。为了纪念他,人们在矶旁建了一座燃犀亭。唐朝大诗人李白在此处痛饮之后,硬要从水中将倒映的月亮捞出来,结果溺水而亡。他死后,人们又在此地建了谪仙楼、捉月亭。种种风流,不一而足。作为文士的李穆,当然对此很感兴趣。

  在此逗留了一天,李穆游兴未尽。听当地人说,采石矶北尚有望夫山和葛阳山,也是名胜之地。相传此处有个秀才渡江到楚国,一去不返。其妻日日登此山向南眺望,时间既久,竟化成了一个石人。唐朝的王建曾经有一首诗词单诵此事: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那葛阳山更是李穆感兴趣的地方,相传晋朝的葛玄葛仙翁曾在这里与人弈棋,至今棋盘尚存。据说要想看到这张棋盘,需要登山后穿过无数藤萝荆棘,才能到达仙人洞前,你说诱人不诱人?

  第二天,李穆专门买了双草鞋,还扎上绑腿,戴上蓑笠,一副游人模样。他带着从人刚走出客舍不远,便看到江边雾气中有一叶扁舟正从南岸向北岸漂移。李穆觉得奇怪,因为这一路江行所见皆是大船,如此小舟,谁敢在滔滔江水里漂着玩?想必此人是个极善水性的人。再看那小舟,越到江心漂得越快,不由引得他驻足观望,直到小舟隐没在雾霭中,他才赞许地点点头,继续沿江往前走。行了不到半里路,从人惊叫了一声:




  “大人快看,那小船又漂回来了!”

  李穆朝江中看去,果见还是那叶小舟,又一颠一簸地朝南岸冲来,这更引起了李穆的兴趣。小舟靠岸,走上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那人也发现李穆在注视着自己,与李穆对望片刻,又回身去解拴在巨石上的绳索。李穆招呼了一声:

  “我以为你好水性,原来是系着绳子啊!”

  那人听见喊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听你口音像北方人,为何来此?”

  “你到江里做什么?”

  那人像对李穆产生了兴趣,抛下绳索,朝岸上走来。

  “此地戒备森严,你们这些北方人怎么能到这里?”

  此人个子虽然不高,看上去却是一副好身板。他走到李穆等人面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没等李穆回答,一个侍从抢先说道:

  “我们来江南出使,这是我们李大人!”

  李穆瞪了侍从一眼,再看那人时,见他目光有点发直,随后惊愕地问:

  “是大宋的使臣?”

  “我等正要经过此矶返回汴京。”李穆照实答道。“渔家哥哥,本官看你不像是个打鱼的人。”

  那汉子四处看了看,见周边没有旁人,于是凑近李穆,压低声音问道:

  “李大人,小人能和你说几句渔樵闲话吗?”

  单凭这一句,李穆就判定此人绝非寻常渔者,再看那双睿智的眼睛,无疑是个饱读诗书的人。既然如此,也不妨与他闲话渔樵,岂不和登山临水同样有味?

  “坐下说,如何?”

  那人点点头,就地往下一坐,手里拿根树枝胡乱拨拉着地上的青草,问道:

  “怎见得你们是宋朝使臣?”

  “你不是想与本官说说闲话吗?这与宋朝使臣有何关连?”李穆并不在意地答道。接着又问他:“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那汉子瞅了李穆好一阵,才回答说:

  “小人乃江南池州人氏,姓樊名若水。”

  “痛快!”李穆赞叹一声。“在下大宋翰林学士知制诰李穆。”

  樊若水听罢,登时起身跪在李穆面前,叩头言道:

  “李大人的名字在下久已闻知。小人昨夜做梦,梦见今日得见贵人,不料梦想成真,岂非天意!”

  “起来吧,江边野地的,何须如此礼数?”李穆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樊先生,你想说什么?”

  二人重新坐定,攀谈起来。原来这樊若水自幼苦读,从十六七岁便到金陵赶考,指望金榜题名,也好出人头地。不想连考若干场,场场都是名落孙山。他心中暗恨考官有眼无珠,渐渐有了倦怠之意。其妻是当地富豪之女,催督他继续再考,他一听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她说: “再考我就成了江东罗秀才了!”妻子哪里知道罗秀才是何许人,一个劲儿地问他,他耐着性子讲给妻子: 唐朝罗隐秀才连考十二场也没得中,后来还是听了一个瞎子的话,回到家乡杭州投靠了吴越王钱镠,官做得挺大。妻子一听,对他说: “那不也蛮好吗?你就不能想办法也去投靠个钱镠。”妻子虽然无知,她的话却启发了自己。近些日子,他听说宋朝有意收复江南,只愁无法渡江,他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决定用一根长长的绳索,在采石矶这段最窄的河道上仔细量出它的宽度。今天早晨已是最后一次核对了。量这里的宽度干什么呢?樊若水明知宋军是碍于长江天险无法通过大军,所以想出个好办法: 寻找一段最窄的江道,在江道上架设浮梁,也就是浮桥。只要浮梁架通,江南就是有百万大军,也无法抵敌宋军了。作为一个江南人,这不是卖国通敌吗?樊若水也说是。但他又说: 自己一腔热血想洒给唐国,为李氏王朝纳忠效信,怎奈唐国不给自己这个机会,那就怨不得自己了!男子汉嘛,总得有出人头地的志向,这叫做“此处不留爷,另有留爷处”。当年那个罗隐秀才要是中了唐朝的进士还麻烦了,就因为唐朝看不上他,他才跑到杭州,帮钱镠出了许多好主意,结果唐朝已经灭亡七十年了,人家吴越国到现在还挺立着呢。读书人从来讲忠义,可你国家不要我的忠,也不要我的义,为渊驱鱼,为丛驱雀,那我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只要给大宋朝献上这么一计,他赵天子灭掉唐国,总不能不给我个官做做吧?李煜这个傻瓜蛋,等着瞧吧,早晚让你灭在我这个小小布衣手里!

  “你可真狠毒啊!”李穆听罢樊若水的讲述,迸出这么一句不知是赞赏还是挖苦的话。

  樊若水摇摇头,慨然说道:

  “大丈夫不该是属于哪个人的大丈夫。当年韩信在项羽帐下,项羽让他管仓库,他无法忍受才投了刘邦。汉高祖能平定天下,一大半的功劳当归韩信,你能说韩信不是人杰吗?可在项羽眼里,他是个不忠不义不仁不爱的坏家伙。如今小人不敢和韩信比,可也不想委屈了自己。小人并不认为圣人所说的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有什么用处,只想在世轰轰烈烈,让人人知道樊若水这个名字!”

  “你这话说得实实在在,本官爱听!”李穆开始喜欢这个人了。“能否将你的具体打算讲给本官听听,也好日后为你引荐。”

  樊若水又开始滔滔而言,从扎竹筏到布战船,从江南兵防到军民斗志等等,无所不谈。李穆感到此人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开始为自己而庆幸: 此番出使,虽然在金陵没能夺人之气,归途中却碰上这么个活宝贝,岂不是天假人便?樊若水刚说完,他便盛情说道:




  “不知樊处士可否随本官走一趟汴京?”

  樊若水一听这话,连忙答道: “小人原想这几日就去汴京,正在担心投靠无门。今天遇到李大人,也是小人有些造化。李大人何时动身,小人为你牵马!”

  “当真?”李穆问道。“那你夫人呢?”

  “夫人有个屁用!”樊若水干干脆脆地回答。“自古以来想干大事的人,谁老牵着个老婆,那还能干成什么?”

  “好厉害的樊处士!”李穆又说了句不知是赞赏还是挖苦的话。“本官明日即行,你且去安排安排。”

  “也好,小人再把整个的渡江谋划斟酌一番,明日随李大人北行!”

  李穆回到汴京,将此行的经过向赵匡胤奏报,并把在采石矶碰见樊若水的事也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李煜不肯投降,这是赵匡胤意料之中的事,朱元的态度也不甚意外。引起他兴趣的倒是这个樊若水。他问李穆:

  “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京师客舍。”

  “宣!”

  樊若水听说皇帝要召见自己,喜不自胜,连忙换上一身新装,随李穆进了便殿。赵匡胤已把晋王、沈伦、卢多逊、曹彬、潘美及翰林学士李昉等人也召来共同参议。樊若水跪叩之后,赵匡胤问道:

  “听说你对宋朝大军过江很有办法?”

  “是!”

  虽然是第一次入宫觐见皇上,樊若水却并不怯场,他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纸呈给赵匡胤,然后便开始了长篇议论。原来此人颇有心计,他不但将采石矶与对岸的地形观察得一清二楚,还用绳索在江面上往返丈量数十次,得到了两岸宽度最精确的数值,而且将这段江面下的水位也都标注明晰。他认为宋军若想攻取江南,只有在此处过江,否则就算有巨舰和将军炮,也无法突破江南水路防线而登上彼岸。

  长江防线易守难攻,这是无须辩驳的事实。关于这一点,赵匡胤、曹彬等都再三考虑过,一直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可如今樊若水要在此处用竹筏搭建浮桥,几乎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怀疑。

  “长江水流湍急,竹筏何以能止在水中?”赵匡胤问。

  樊若水一脸自信,侃侃而言:

  “竹乃空心之物。每个竹筏的两边用巨竹,打通其心,贯以铁索,筏筏相连,便成一体。”

  “竹筏可以贯成一体,可是放在江中,岂不都漂走了?”卢多逊也不相信此法可行。

  “竹筏无法止于水中,舰船却可以止于水中。”樊若水不畏讥嘲,依旧声调铿锵地说下去。“将竹筏在水缓之处预先联为一体,用舰船把它们勾连起来,再像扇面一样将竹筏一端朝对岸推去,待其与此岸形成一线时,所有舰船抛锚不动,则水中竹筏也就不会再被冲走。为稳便计,竹筏大体定位之后,其上再加一层竹筏,像垒墙的砖石一样,实处压缝,缝处逢实,这样的浮梁更为坚牢,将卒行走其上,如履坦途。陛下及各位大人如若不信,可于汴京河池中先行试验,所有竹筏,只要依小人所定的尺寸制作,小人以性命担保其万无一失!”

  “你试过了?”曹彬问。

  “小人已在家乡溪河中试过无数次,每次所试皆稳妥异常。”

  曹彬对这个方案动了兴趣,又问道:

  “采石矶自古为兵家要地,彼处必有唐兵驻守,岂容我等肆意架设?”

  “小人自然不会忽略这样的大事。”樊若水接着说道。“采石矶附近驻有唐兵约两万人,若想直接在此处筑架浮梁,要比登天还难!小人一直在采石矶附近察看地势,见采石矶以西一二十里有个江水弯环之处,而此处江面甚宽,恰是唐兵忽略之处。此地名叫石牌口,有数十户人家,还有道路通往北方,可以屯军。宋军可以在这里将竹筏先穿连成列,而后数舰齐发,展成扇面横截于江中。此时的竹筏总长不过半江之多,大船由此齐头推进,至采石江面,恰好可与两岸相接,这就将大江两头连在一起了。方才曹元帅讲,彼处必有唐兵驻守,岂能容宋军肆意架设?小人以为架设之事已移至石牌口,不必再赘言重复。惟唐兵驻守一事,则须认真对付,这也正是小人要说的另一方略: 宋军从采石矶过江,唐兵会有所防备。为了给唐兵形成错觉,宋军必须分成两路,一路先从枞阳过江到对岸池州,这就会把其西的江州驻军和其东的采石驻军都吸引过去,两股唐兵合围去包抄池州宋军,则荆南巨舰又可乘机畅行于江上,采石的浮梁也减轻了阻击。而采石距金陵咫尺之地,良马一跃,即抵石头城,江州、采石之敌再想回师,也已落于宋军主力之后,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为了防止采石矶唐兵仍留一部守险,宋军除横截江面的大舰之外,再列另一船队在沿岸排开,如铁瓮一般将采石矶一线全部堵死,使唐兵无法接近江岸,也就无法袭击浮梁,待宋军一踏上对岸,则唐兵只能望风披靡,再无还手之力了。小人所担心的不在这里,更有一着,慎须防备。”

  就在樊若水停顿之时,曹彬问道:

  “你怕金陵水师逆流进击,对不对?”

  樊若水抬了抬眼,看着正襟危坐的赵匡胤。赵匡胤点头说道:




  “此事朕已有良策,想必你樊若水也早有见解吧?曹将军,你说说。”

  曹彬应声回答道: “臣度陛下是想在浮梁架设之前,预先将战舰数百列于采石之东,拦截唐舰,使其无法靠近浮梁。”

  樊若水接着说: “有陛下之神武,曹元帅之妙算,何愁江南不可立取?”

  赵匡胤感觉樊若水很精于谋划,他的设想又十分奇特大胆,倒有意用他。

  “听李学士说,你在江南屡试不第,你真有才学吗?”

  “小人不敢说能倒诵五经,然圣人大义,却是从来关注。”樊若水回答得不卑不亢,甚至还带些对迂腐文人的嘲讽。

  “口说无凭。你若真是个人才,朕一定会给你用武之地。倘若虚张声势,朕也要治你欺君之罪。”

  “愿听陛下所试!”樊若水不但不怯,还有心借机一展才思。

  “好啊。”赵匡胤朝李昉说:“此事交给李承旨办,务要试得精详。果能中式,朕绝不会食言!”

  “谢陛下!”

  樊若水退下后,赵匡胤看看众臣,说道:

  “朕听李穆奏报之后便定下大计,樊若水又给朕添了把柴火,看来是江南必复,长江必渡了。朕命曹彬将樊若水所拟之法详细验证,果然可行,便用此法渡江。”

  曹彬应道:

  “方才樊若水所言,臣以为甚有道理。不过此策乃是兵家大手笔,需战舰数百艘,方能济事。”

  “那有何难!”赵匡胤成竹在胸。“荆南李汉琼本是员虎将,却静卧了数年。朕所以从来不命他出战,就是让他不断地打造战船。那地方竹林又多,竹筏也可先行造好,装在舰上,顺流运至采石矶。用船的事,朕已经谋划好几年了!”

  “陛下圣明!”群臣纷纷赞颂。

  赵匡胤显得神采飞扬,看来借了樊若水这股东风,他认为拿下江南已是胜券在握了。

  “说到战舰,朕还想给你们讲个笑话,是李符回朝后讲给朕听的。”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潘美是跟随赵匡胤最久的人,知道赵匡胤早年讲话饶有风趣,只不过后来做了皇帝,不轻易与臣下多聊了。现在他又兴奋了,潘美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轻松,笑着对赵匡胤说:

  “陛下这个笑话,不知又要褒贬谁了!”

  “哈哈哈哈,你们且慢慢听。”赵匡胤先自大笑了一阵。“这件事只有李符知道,因为他在邓州任京西南面转运使,和张永德同城为官。”他轻咳一声,接过阎承翰递上的茶,呷了一口。“今天朕要表的就是邓州张永德。众位都知道此人将姚内斌将军的千金姚桦哥带到邓州,且这桩婚事还是朕做的媒,你们算算,此事已经有几年了?”

  潘美想了一下: “快四年了。”

  “对!这位张将军把未婚妻子带回邓州后,严守礼数,非礼勿视,非礼勿动。为了保证让桦哥小姐守孝三年,张永德为桦哥单独安排了一间住处,像供菩萨一样把她供了起来,这一供可不是三个月五个月啊。你们想想,那桦哥也是血肉之躯,女儿心性,名义上嫁了夫君,却要长年累月独处一室,心里自是不痛快。不过人家张永德谨守孝道,也没话可说。好不容易挨过小祥,桦哥小姐脱了身孝只剩心孝了,连姚老夫人也劝张永德与桦哥完了婚事,这位张将军硬是不肯。桦哥生气了: 你当初像贼一样盯着我,恨不得一把抓过来塞进怀里。如今我归了你,你倒如此待我!要不是她母亲哄劝,桦哥非要回北国去,不和张永德做夫妻了。有一回张永德碰上个难缠的官司,邓州富民高进被张永德审得破了家,怀恨在心,扬言要告张永德谋反,张永德一怒之下把高进捆起来抽了几十鞭子。他心里憋闷,便和僚属喝酒,喝得醉醺醺回到家,躺在床榻上哇哇地吐,惊动了桦哥。这桦哥小姐又给他擦脸又给他换衣,怕他夜里再难受,伏在他榻上歇息伺候,这一歇也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张永德一醒,看见桦哥与自己同床而眠,像被虫子蜇了一样推了桦哥一把,桦哥小姐没有防备,被他推到了地上。醒过来揉了揉眼,天大委屈地骂了一句: ‘你真不是个男人!’她本想等张永德道个歉也就罢了。没想到张永德理直气壮,倒说桦哥失了礼教,你们听听!盼到三年孝满,张永德这才如释重负地来到桦哥房中,想和他做交颈鸳鸯,把个桦哥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一心只想收拾收拾这个榆木疙瘩。于是哄他说: ‘你去拿根绳子,把咱们俩捆成一砣儿,那才更显亲热。’张永德傻乎乎取来一根绳子交给桦哥。桦哥初时还装模作样,到后来三不知把张永德捆了个结结实实,露出真相,说自己绝不再想儿女风情之事,要张永德把所有家财都交给她。张永德问她要家财做什么,她说要募兵练卒,还要拿皇帝赏给她母女的银子打造战船,自己当个女将军,有朝一日朝廷要发兵打仗,她便带兵出征。张永德长叹一声道: ‘你真不是个女人!’从此以后,桦哥小姐便穿上一身铠甲戎服,在白河边上建造军营,日夜募兵操练,雇人打造战船。听说如今已造了大船十艘,练得军卒上千人了!”

  几个臣下从来没听赵匡胤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没见过他心情如此轻松,还把这故事说得这么绘声绘色,不觉放怀大笑起来。

  赵匡胤收住笑,又说:

  “朕倒是觉得这个不是个男人的张永德和那个不是个女人的姚桦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


人和最好的女人。朕总想大用张永德,他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回槽,朕也拿他没办法。只是这位姚小姐姚大将军,朕打算用她一用,把她隶在李汉琼麾下。曹殿帅,你以为如何?”

  一向不苟言笑的曹彬也打趣起来:

  “臣遵旨就是,只怕李汉琼将军倒要隶在姚桦哥的帐下呢。那李汉琼原是张永德的副将,桦哥小姐连张永德都没放在眼里,她能听从李汉琼的指挥吗?”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第五十四回 曹元帅势如破竹

  却说这樊若水果真是个满腹经纶的高手,连李昉这样的夙儒看了他的文章,都赞不绝口。李昉将樊若水的试卷拿给赵匡胤看,并说此人乃是“翰林一佳士”,意思是想把他收入翰林院做个小差,俟日后羽翼丰满,便可升为学士。赵匡胤微微一笑,对李昉说:

  “朕看此人志不在文章翰墨之间,李煜真是委屈了他。”




  数日之后,赵匡胤一道圣旨,任命樊若水为池州刺史,回淮南训练义勇,准备应付攻打江南之事。池州眼下还在李煜手里,赵匡胤何以就委派樊若水做刺史了呢?说来此中极有深意。首先,樊若水是池州人,命他担任池州刺史,让他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对当地吏民也是个刺激,让他们看看: 在江南郁郁不得志的人一投大宋,便得高升。其次,这也是把樊若水逼上一条只能进不能退的路: 你不拿下池州,就当不上这个刺史。为了那张脸,樊若水就得把命豁出去。再次,这样的任命对李煜是个嘲弄: 别以为你是什么金城汤池,大宋的官已经派到你的地盘上了!

  这种任命的方法也不算得赵匡胤的发明,早在后汉时,就有了“遥领”的名堂。什么叫遥领呢?就是在他国的州郡里任命自己人做个名义上的官。比如雍州长安,汉末一直在曹魏手中,西蜀的刘备却偏要任命个“雍州牧”。刘备明知道自己人无法去雍州当“牧”,无非是要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证明天下本该非我莫属而已。三国时,这种不值钱的官比比皆是。到了东晋,司马氏被胡人赶到了江南,他便在南方侨置兖州、徐州、青州等州,不过州名前头都加上个“南”字,这种所谓“侨置”也是自欺欺人,坛里没酒硬吆喝罢了,都不是真的。樊若水对此心知肚明,二话没说,领旨到池州对岸的舒州枞阳县上任不提。

  对于攻打江南一事,赵匡胤虽然表面上谈笑风生,但一连几个月,他几乎天天都在反复考虑。有一天他又把曹彬和潘美召到暖阁,先自任命二人为这次讨伐江南的总帅和副帅,并向曹彬许愿说: “这一战凯旋之后,朕要把枢密使的重任交付给你。”其后又数次与二人商议具体的作战方案。按照赵匡胤的部署,荆南李汉琼已开始更大规模地打造龙船,并命人砍伐巨竹,按樊若水绘制的形状尺寸扎制竹筏。为了迷惑李煜,赵匡胤命人在淮南一带大肆散布,称淮南正在集结重兵,借以虚张声势。主攻大军将分为三路: 一路由潘美率领,依樊若水之计屯于江北石牌口,待荆南船队抵达后迅速修建浮梁,渡过长江。一路由曹彬率领,由陆路进抵舒州,进而渡江攻打池州,切断江州申屠令坚回师救援之兵。池州一旦拿下,便可顺江而北,与采石矶过江的潘美会师。再一路由李汉琼率领,押巨舰数百艘,一部分留在江州与申屠令坚作战,以牵制其兵力,主力之师则顺江疾进,直奔采石矶接应潘美大军。至于姚桦哥那支“姚家军”,凭其在王师之后沿江北下,或许必要时也能一用。

  除了战略部署,赵匡胤尤其强调的还是不准妄杀人。他叮嘱曹彬说: “此次征讨江南,朕把大权都交给了你,你切勿暴掠生民,凡不拼死抵抗的,一概不要残杀。所至之处,先要宣扬王化,使其归降,不必急击躁进。还有,金陵城破之时,切不可大肆杀掠,如果实在抵抗得厉害,也务必要保证李煜一门不被杀戮。”当时潘美也在场,赵匡胤取过一把宝剑交给曹彬,说道:

  “副将以下,凡不用曹彬之命者,可不俟报而斩之!”说完瞅瞅潘美,潘美被看得面热,垂下了头。

  一切准备就绪,赵匡胤又给吴越钱俶颁了圣旨,命钱俶为江南招抚制置使。钱俶得到赵匡胤的命令,立即修表谢恩,并将前此李煜劝钱俶共同抗宋的一封国书也呈给了赵匡胤。

  赵匡胤打开那封保存完好的李煜亲笔书信,信上这样写道:

  君与我同为唐末之雄,但凭仁惠,得御一方。唇齿之谊,想宜知悉。君居江南而滨海;我居江南而至粤。兄弟之邦,不当异志。北土强梁日久,凌压小弱,倘再阋墙,怨悔何及?君自以为素依中原,无受戕害之虞,殊不知北人贪餮,岂在乎顺逆?君细思之: 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明天子一旦易地酬勋,君不过大梁一布衣耳!

  赵匡胤读罢,把信往阎承翰手里一扔,自语道:

  “李煜小儿,朕对你仁至义尽,你却至今不悟,让朕有何心情为你举哀!”

  开宝八年元旦后的第二天,曹彬率军先发,经寿、庐二州,绕过巢湖以西的枞阳县,在菜子湖边扎下大营。

  “传令荆嗣入帐。”曹彬命身边侍从道。

  这荆嗣原是曹彬手下一名小校,当年攻打石州返回潞州时,他曾意外截获了西蜀孟昶勾结北汉的蜡丸书,并快马递到赵匡胤手里,使赵匡胤最后下了攻蜀的决心,说起来荆嗣的功劳可不算小。从那以后,曹彬开始关注这个年轻人,慢慢发现他不愧是名将之后,为人勇猛多智,遇事冷静果决,是个堪于造就的好材料,于是由小校一路提升,成为最年轻的将领之一。此次朝廷议兵,曹彬专门向赵匡胤提出要让荆嗣独当一面,赵匡胤爽快地答应了。

  “元帅,末将已将各部都安排定了。”荆嗣进帐施礼。

  “方才本帅与池州刺史樊若水商谈过了。”曹彬端坐北面,对荆嗣说。“樊刺史这几个月在枞阳募得千余土兵,兵器也粗粗齐备。眼下需要先锋将先过长江,拿下池州,为后头的大部队开路。本帅想把此事交付与你。”

  “请元帅放心,末将这就去与樊知州商议。”荆嗣意气风发。

  曹彬信赖地点点头说: “筹措舰船之事,本帅已交给樊知州,你只管谋划过江之后的事。池州现在的守将名叫戈彦,是个南蛮子,虽然手下兵多,只要我军一鼓作气,把他击走应该不会太难。”




  荆嗣领命后,抽调了一支精兵,与樊若水再次研究了细部作战方案,约定明日夜晚渡江。由于宋军在此处并没有准备船只,所以只能借民船运兵偷袭。这个方案是曹彬定下的,第一可以避免大张旗鼓惊动江南;第二也可以用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

  天完全黑下来,樊若水的土兵与荆嗣的禁军悄悄集结在江北岸上,被借的民船也三三两两从两边撑到了岸边。此时正是冬天,水势最为缓慢,船行起来又轻又稳,只是因为渔船都不大,需要往返数次才能运完。第一批宋兵就这样在浓浓夜色里慢慢朝对岸漂去。

  驻守在池州的戈彦是新近才从金陵调来的年轻将领,因为此人颇好大言,故而陈乔把他放在此处,受江州的申屠令坚辖制。此人到了池州后,将江防稍稍察看一过,便将帅帐从江边移到了州城里。不知他听了谁的话,说池州多有美女。戈彦正在壮年,对女色颇为留意,可惜寻来觅去,也没找着几个有模样的。不过此时将在外,任他逍遥自在,尽管女子不算太美,他也十分惬意。像这样日日歌舞,天天酒宴,过得比原来放肆多了。他觉得有这么一条大江挡着,宋军不可能打到江南。即使要打,他们也会从扬州过江,池州这地方安如泰山,尽可以放心地享乐。其实他的估计并没有错,只错在李煜和所有的人都万万没想到池州出了个倒霉的樊若水!

  宋军悄悄上了岸,荆嗣率兵沿着江边向前疾行。他原来估计这一路会是哨卡林立,不想走了二十多里,竟只望见两处不大的营栅,营里闪着半明半暗的几盏灯。荆嗣由樊若水带领,绕过营垒,直奔州城。天明之前,到达了池州郊外,队伍在一片荒草地中隐藏起来。一天过去了,深夜时分,荆嗣又等来了第二批士卒,这一次还运过来几匹战马。

  荆嗣把将校士卒们安顿妥当,与樊若水悄悄商议如何攻城。樊若水虽是池州人氏,但因久居金陵,后来又到了汴京,对此处的武备兵防也不十分了解。两人议定,先派几个士卒乔装打扮,混进州城,摸一摸情况。到了晚间,士卒回来,查清了池州城里的甲仗库、粮草库、监狱等要紧所在,并将城门的守卫情况也大致弄清了。按士卒们的说法,四个城门的防卫都很严密,每门守卒轮岗者日不下十人,都是些精干汉子。城墙和吊桥十分坚实,堪称深沟高垒,若想硬攻,这一千多人远远不够。

  “荆将军。”樊若水沉思良久,开口说道:“樊某倒有个计策。”

  “樊大人请讲。”

  “樊某的故乡离州城不远,是个酿私酒的地方。”

  “哦?”荆嗣有些不解。

  “我看,咱们不妨这样。”

  次日傍黑时分,五六个驾车的汉子来到池州西门。

  “做什么的?”

  为首的汉子走到门卒面前,双手比画了个酒坛的形状,一阵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说:

  “兄弟,有话慢慢说嘛!”

  “嗯,你们是来贩私酒的吧?”门里又走出来个头目模样的人。“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话音还没落,他已经走到车旁,掀开蒙在上面的破棉帘子,见车上装了十几坛子酒。

  头目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各国都严令禁止私家酿酒贩卖,因为酒的利税甚高,这样的商品买卖,必须掌握在官府手里。

  汉子故作慌张地捂了捂自己的嘴,意思是请头目把声音放低,随后凑近头目,神神秘秘地说:

  “小的请大爷们喝酒。”

  头目不屑地斜了他一眼: “看你不像个财主啊!”

  “哎哟,大爷!”汉子应声说道,“人不可貌相。这么着吧,小的到酒楼买点菜,只要大爷们捧场,想喝多少酒都不在话下。大爷要是不信,咱把酒搬到楼上去喝个痛快!”

  “那他娘是你们去的地方吗?”头目骂骂咧咧地说。因为楼上是门卒轮岗休息的地方,也算是“军事禁地”了。

  “好说好说!”汉子满脸赔笑。“只求大爷放小的一步,怎么都行。小的只是想陪大爷们喝个高兴嘛。”

  “高兴?就你这模样儿,老子凭什么高兴?”

  “哎哎,大爷,别看小的模样不咋样,论喝酒,那可是天下第一呀!”

  “啊哈哈哈!”头目仰面大笑起来,笑够了,才扭头对门卒说:“这几个小子不认得大爷是谁,你跟他们说说。”

  门卒一副狗仗人势之态,撇着嘴对汉子说:

  “这是我们伍长刘大人,他最恨的就是敢在他面前夸口的。怎么,你还不信?”

  头目走到汉子面前,轻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你既然敢说你是天下第一,本大爷今天非要和你喝个你死我活。只要你能把大爷我灌醉,大爷就违一回令,由着你贩,概不追究!”

  那汉子见事情有门儿,连忙接着说:

  “刘大爷这么看得起小的,小的如果输给大爷,这些酒全都留在大爷这儿,算是小的孝敬爷们的!”

  “好,这可是你说的?这可是你说的!”头目鼓着两眼逼问汉子。见汉子拱手点头,才扭头对门卒吩咐:“放这几个小子进城,让他们先送三坛酒上楼!”这家伙还挺警觉,没忘了补上一句:“把他们的车马扣在这儿,免得他们耍赖!”

  汉子朝身后的人挥了一下手,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城,找到一家酒楼,让店小二送来几篮子鸡鸭鱼肉,又把三坛酒搬上戍楼。这时天已经黑透了。




  汉子上楼时,看到屋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概除了两个看城门的没来,所有人都到了。

  “哈哈!”门卒们开怀大笑,这场酒战便在戍楼上拉开了阵势。那“刘大人”和汉子较上了劲,吆喝着弟兄们一齐上阵,非要和他比出个高下。

  “刘大人”开始咋呼: “我说弟兄们,今天大爷碰上了个冤大头,犒赏弟兄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你们放开肚皮,本大爷要和这个……”他不知汉子的姓名。“你姓什么?”

  “免贵,姓宁。”

  “免他娘什么贵,谁说你贵了?”“刘大人”撇嘴骂道。“本大爷要和这个姓宁的比出个玉皇大帝、太上老君!”

  “哈哈!”门卒们又大笑起来。汉子先和“刘大人”碰了三大碗,眼光偷窥间,见门卒的武器都放在大门边的墙角。

  在这里喝酒不能说三巡还是五盏,哗啦啦一片碗碰碗的声音,不到一个时辰,两坛酒已经罄尽,七八个门卒的眼神都有点儿发直了。

  “刘大人,小的看你要输哇!”汉子激了头目一句。

  “刘大人”虽然开始发飘,岂能在他人面前服输?他瞪着眼睛嚷道:

  “放屁!满上!”

  “满上!满上!”门卒们和汉子的手下齐声起哄。

  姓宁的汉子喝酒时,端起碗来就扬脖儿。这种喝法进嘴的少,淌出的多,表面看是一对一,实则“刘大人”进肚三四斤,汉子充其量喝了有一斤。眼看着门卒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更鼓已过,城门也该闭了。汉子一个眼神递过去,五六个人一齐拥到墙角抓起刀枪,一顿乱搠乱砍,门卒和那位“刘大人”就这样舒舒坦坦地送了命。

  事不宜迟,汉子说了声“快下楼”,几个人便往外蹿。那两个守门的见楼上再无人换岗,知道他们喝得高兴,急得闭上城门,噔噔噔往楼上跑,也想解解馋,不想正与往下跑的汉子撞见,还没等两人回过味来,汉子等人早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了:

  “快回去开门放桥!”

  随着城门上吊桥震天一响,荆嗣大喊一声:

  “入城!”

  宋卒个个骁健,风驰电掣般冲进城门,直扑戈彦营帐。这戈彦晚间也饮了不少酒,正搂着一个歌姬酣睡,忽听得侍卒惊叫宋军入城,头脑一惊,知道出了大事,可就是胳膊和腿不听使唤,急得朝歌姬大叫:

  “快!快扶我呀!”

  歌姬吓得直哭,忙手忙脚地把戈彦从热被窝里拽起来,又帮他穿好衣裳,急得侍卒在门外直跺脚。

  “宋军来了多少人马?”

  “多呢,满城都是火把。”侍卒朝戈彦叫喊。

  “快传令整军!”

  戈彦跌跌撞撞骑上马跑进校场,州城里的士卒正懵懵懂懂地在这里整队。

  “不要慌不要慌!”戈彦的酒劲醒过许多,挥舞着手中的剑吼道,“宋军没多少人马,都随本帅迎敌!”

  大队人马呜呜呀呀地朝火光最亮处奔涌过来。

  有备而来的樊若水和荆嗣早已合兵一处,两军主力在府前街遭遇。

  还没等戈彦近前,荆嗣越马横枪跃出队前,吼了声:

  “杀过去!”

  宋军一股脑儿扑了上来。戈彦没想到城里会突然出现这么多宋军,眼见得仅此一处就如蜂巢蚁穴,其他地方还会有多少?这个念头一闪,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再定睛看时,荆嗣已经驰到他的面前。

  “贼将看枪!”

  戈彦连忙闪身,荆嗣刺了个空,又回过身来吼道:“快快投降!饶你性命!”

  戈彦见荆嗣和他身后的宋军来势凶猛,勒马退了几步,回到阵列之中。宋军左扑右杀,唐兵顿时大乱,纷纷随主将向后退去,这一退便收不住了,大队的唐兵惊呼着朝城门处跑,戈彦弄不清虚实,也策马朝西门奔去。

  樊若水、荆嗣都没料到,这一战在双方都没多少伤亡的情况下,竟然把池州守军撵出了城!剩下的州吏们哪敢乱动,一个个束手就擒。经过讯问,樊若水、荆嗣才知道: 池州城里的唐兵只有几百人,大军都驻在附近江边和山里,戈彦可能会到那里搬兵,一旦他率兵返回,局面就会急转直下。为了守住池州,荆嗣与樊若水商议后决定紧闭城门,所有士民,一律不准出入。

  就在池州变成一座孤城时,曹彬率大军渡过长江,与戈彦在城外相遇,双方鏖战之际,荆嗣伺机率兵杀出城门。可怜江南万余大军,抛下些尸体,又向北方逃去。

  首战大捷,曹彬、樊若水与荆嗣一同来到州衙前。

  “樊大人,这回你才真的成了池州刺史啊!”曹彬在门口往里一指:“就请大人莅任吧!”

  樊若水朝曹彬作了一揖,说道:

  “曹元帅的话虽是笑谈,可对樊某来说,今生从此开端!”

  “哦?此话怎讲?”

  “樊某半生落拓,如今终能成为大宋的刺史,这还不是从此开端吗?”樊若水把曹彬让在正座,自己在旁边坐下来。“樊某初见曹元帅用兵如神,便知金陵之破只在旦夕之间。不过元帅此时在江南已成众矢所射之的,在宋朝却成了众矢不射之的,元帅现已到了惟谨惟慎的时候了。”




  “哦?此话又怎讲?”曹彬很感兴趣地问。

  “元帅试想: 率先进入江南的是元帅,这必会使李煜和百官大为惊慌,元帅孤军在此,而李煜则可以调集江州的申屠令坚和采石矶大军南北钳制,将元帅扼在池州,进而剿杀,此外还有池州戈彦的逃兵,惊魂甫定后,也必会反戈回师,元帅岂不成了众矢所射之的?宋朝这一方面,下官料想此时荆南李汉琼、汴京潘美两位将军都已开始了他们的水陆之行。他二人各有使命,元帅越是危险,他们越是安全。为了完成自身的使命,他二人谁也顾不上你,一切的突变,都只能由元帅一人独立应付,这不是众矢不射之的吗?下官不知为何池州一路偏由元帅你来承担?”

  曹彬朗然答道: “樊大人的意思本帅明白,可本帅乃是此次伐讨的总指挥,岂能把最凶险的差事交给他人,自己只顾争抢头功?樊大人久居南国,还不了解大宋将帅的脾气,一有南征北讨之事,哪一个心甘情愿落在人后?”

  樊若水频频点头: “下官有幸归于天朝,真乃明智之举,在元帅和将士的感召之下,我这个江南布衣也快成顶天立地的英雄铁汉了!”

  “樊大人何须如此客套,还是为本帅出些谋策吧!”

  樊若水拱手说道:

  “曹元帅今日如韩信之于广武君,下官也就无须客套了。下官估计戈彦此去,必会与采石矶守将合为一股,然后反扑池州。那时江州的申屠令坚也会赶来,元帅和下官就可能会被困死在池州。自古讲兵贵神速,下官以为曹元帅应该立即挥师追击戈彦,乘其尚未与采石守将联合之前,将其消灭于长江沿线。击破了戈彦,采石之敌便失去了一半的锐气,那时看元帅是想围住采石打,还是想把他们调出采石打,惟元帅自择其便了。如此,申屠令坚再围攻池州时,元帅已经金蝉脱壳,南雁北飞,他只能扑个空。再说申屠令坚扑向池州,又会给李汉琼将军顺江而下减少阻力,此乃是一举三得的好事,望元帅慎思之。只可惜如此奔命转战,苦了元帅了!”

  曹彬静静听完,觉得樊若水所言甚合兵法。他望着樊若水说道:

  “池州新复,万事丛脞,本帅带兵东行,把樊大人丢在这里,倒让本帅觉得苦了樊大人!”

  “元帅真是菩萨心肠!”樊若水被曹彬的话深深打动,慨然答道:“元帅自管放心北进,下官既领了天子之命,就该坚守此城,不违官箴。若是申屠令坚绕城而过,那是下官的命大有造化;倘若他攻打城池,下官也只能与此城共存亡,死而无憾!”

  “讲得好!不论樊大人明日如何,本帅一定在天子面前为你请功!”

  “谢元帅!”樊若水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下官马上下令起火炊饭。为防不虞,元帅还是早些上路的好。”

  金陵城里。李煜闻得池州戈彦突然遭到宋人袭击,兵败北逃,先是一惊,随即镇静下来。他瞅瞅李从善,又瞅瞅陈乔、张洎,问道:

  “宋军在池州渡江,该不会是例行巡江与戈彦闹僵了吧?”

  他这里所说的“例行巡江”是指自周朝以来的一个惯例:后周显德三年收了淮南之后,大江便共属两国所有。江南半属唐,江北半属周,每年周朝总有两三次巡察江徼的举动。到了宋朝,依旧保持着这种习惯。为了与宋朝减少摩擦,李煜当国后,还特命沿江驻军在宋师巡行时送上牛酒,名为“犒师”。

  “戈彦是个像马谡一样的胆小鬼,此番可能是他虚张声势。”李从善认为李煜所言有理。

  陈乔铁青着脸,半晌,才闷闷地说道:

  “摩擦再大,戈彦也不至于弃城而逃吧?听说赵匡胤还寻了个叫樊若水的江南人当了池州刺史,有这么搞摩擦开玩笑的吗?”

  “樊若水是谁?”李煜问道。

  “一介布衣而已。”

  李煜松了口气,不过陈乔的话他觉得不无道理,又问道:

  “戈彦如今到了何处?”

  “听说已经北撤到了铜陵。”陈乔答道。“据哨卒所报,沿江一线有宋军向北行进,像是在追赶戈彦,可又说那支队伍军容整肃,又无旗帜,不像是烧杀抢劫之徒。”

  李从善为了不让李煜过于忧虑,又开口道:

  “陈枢密大概是小题大作了,宋军渡江,哪能这么悄无声息?这也不合于赵匡胤的脾气呀。据臣弟所知,当年宋人攻打南汉,数万兵马鼓行而前,他就是那种好大喜功的人嘛!”

  “兵不厌诈。”陈乔依旧板着脸,没有一点表情。“臣以为还是急命采石矶守将南行逆击,倘若无事便回,若是真有宋军,不论多少,务求将其歼灭。”

  “此事就请陈枢密自行主张。”李煜不假思索地说道。

  一直没讲话的张洎显得有些烦躁,他不时地瞟李煜一眼,像是在征询心中有话该不该说。他见李煜对陈乔的话不甚重视,还是鼓起了勇气:“国主,臣方才刚得到一个消息,尚未来得及与陈枢密通报。听当涂来的一个县吏说,宋军正在采石矶以西的石牌口处架设浮梁。”

  “什么?采石矶也有宋军?”李煜一下子惊住了。

  “采石矶有宋军并不奇怪,自周朝以来,那里的驻军就时少时多。”李从善以为张洎也


在小题大做,所以说得十分轻松。“至于说在长江上架设浮梁,倒是千古奇闻!张承旨,你相信吗?陈枢密,你相信吗?那长江可不是秦淮河呀!”

  李从善的话给李煜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也笑着摇摇头,对张洎说:

  “你在吓唬本王?”

  张洎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又道:

  “国主,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前朝未见之事,今朝未必不能。依臣鄙见,宋军将帅中有谋略之辈甚多,不如及早击之,免得遗其后患。”

  “还没弄清楚,怎么击之?”李煜还是不相信。

  张洎不由自主地近前两步,禀道:

  “那县吏言道,宋军用大船载着竹筏横铺江面,已经架设了将近一半。”

  李煜思忖片刻,又盯着陈乔,像是问他: 此事可能吗?

  陈乔确实还没听到这个消息,方才张洎说话的时候,他也在琢磨此事。据他所知,石牌口那地方江面开阔,水流也急,想在那里架设浮梁是不可能的。但将池州之兵败与石牌口的浮梁联系起来想,陈乔心中袭上一种不祥之兆: 宋朝征讨异国的确每每大张旗鼓,但这一次就不能来个暗渡陈仓?暗里偷袭比大张旗鼓更可怕!他不无忧虑地说:

  “国主,浮梁架成与否无须细论,张大人所说的不预则废却是正理。”

  “依你看现在应该怎么办?”李煜拿不定主意。

  陈乔略一沉思,奏道:

  “臣以为就算池州之兵是宋朝巡江之军,我国就不该巡江吗?宋军若真地踏上江南国土,我国就不该围而歼之吗?臣所控之军尚有余力,请镇海节度使郑彦华督水军万人、都虞候杜真率步军万人齐头并进,遇浮梁则摧之,遇守军则围之。两军相济,无不捷之理!”

  李煜想了一会儿,点头应允:

  “就照你的办。替本王转告两位将军: 得胜回金陵,本王为他们加官两等!”

  张洎还想说什么,李煜截住他的话头:

  “本王这几天心里甚为烦闷。各位若还有什么话要说,改日光政殿再谈!”说完,快步出门,问随在身后的温进道:“王后今日病情如何?”

  “回国主,王后的热退去一些,好多了。”

  “那流珠呢?”

  “流珠,还关在自己宫中。她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错,所以不肯给王后赔礼。”

  李煜到底为何事而心烦呢?听见这两句话,便知是后宫出了问题。原来年节之前,飞琼王后与流珠、窈娘、乔美人、黄美人等去看南海国贡来的几头麋鹿。麋鹿是种驯顺的动物,也不怕人,所以飞琼等不时到鹿苑游玩。不想这一天,飞琼拿着几株草喂麋鹿时,那鹿突然对着飞琼呜呜地乱叫起来,把她吓得坐在地上。

  窈娘等人见状,赶紧跑来把王后扶起,送回柔荑殿去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众人也都没往心里去。可是过了不久,后宫却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天麋鹿冲着王后说的是“你是鬼物,你是鬼物”,连宫婢太监们都相互传言这是上天告谴,王后是个破国亡家的祸胎鬼物,是后宫里的妖魅。

  没人知道这话究竟由谁说起,可是有一天流珠竟来到柔荑殿,当面锣对面鼓地敲击飞琼,让她不要再迷惑国主,否则要担亡国祸主的千古骂名。飞琼越想越委屈,一条白绫上了吊,幸亏温进正去宣她,才将她救了下来。

  流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下大做文章呢?说来话长。当年大周后娥皇在世时,流珠初入宫中。由于弹得一手好琵琶,深得李煜喜爱。李煜为王子时,曾亲制过一首《念家山破》曲,周后弹得十分精妙。周后死后,无人再弹,曲子渐渐被人淡忘。流珠心性聪慧,硬是凭着记忆将此曲重新弹奏出来,李煜大为高兴。周后临终时,流珠自认为色艺双全,李煜再立后非她莫属。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周飞琼,续了她姐姐的前缘,而且更得李煜宠爱,心里当然大不受用。这几年里,她没少在李煜面前说飞琼的坏话,李煜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使她心中的妒火越烧越炽。近来由于王朝内外一直在议论宋军要攻打江南,流珠想起唐朝人说杨玉环是祸水的事,所以一直留着心眼窥伺飞琼。后宫有了这样的谣传,恰中流珠下怀。她认为机会已到,才做出那样的举动。

  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李煜勃然大怒,把流珠打入了冷宫。飞琼因此事连病带吓,连日发热谵语。李煜为她百般调治,近日才刚刚见好。

  李煜刚跨进柔荑殿,便听见飞琼娇脆的喊声:

  “国主,臣妾好多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说话间李煜已来到飞琼榻前。“那些大臣与本王喋喋不休,本王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

  “大臣们与国主说什么?还是说宋朝要打江南吗?”飞琼强撑着要起身,被李煜轻轻按住。

  “他们还能有什么好话,本王一听就心烦!躺下躺下!”

  飞琼深情地注视着李煜,良久才问:“宋军真的要灭我江南吗?臣妾真的是江南祸首吗?”

  望着飞琼无辜的眼神,李煜连忙安慰说:

  “别听那些鬼话,本王和你说过多少遍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还不相信吗?”




  “国主的话臣妾怎能不信?臣妾只是怕宋军打进金陵,把臣妾和国主打散啊!”飞琼依旧有些忧郁。

  李煜俯下身,在飞琼绯红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又抬起头来注视了她半天,猛然将飞琼抱起,放在自己腿上,飞琼就势伸臂楼住李煜,四目相视。李煜轻声说道:

  “本王今天就歇在你这儿了。”

  “好呀!”

  “本王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有好心绪,但愿今夜与你交颈而眠,不复苏醒!”

  曹彬攻破池州后不久,李汉琼的百余条黑白龙船载着大军和竹筏、粮草,也顺利地冲过了江州防线。说起这场突击战,也算打得漂亮。宋军初到江州时,申屠令坚毫无准备,不敢接战,直到押后的姚桦哥船队抵达江州,他才命军队鼓帆追击。李汉琼传令姚桦哥靠左行以避其锋,桦哥却自告奋勇,敦促李汉琼速速东进,自己率十几条大船与申屠令坚的追兵相抗。李汉琼拗不过她,只得由她自主。桦哥这支军队虽然都是土兵,训练倒还有素。

  这一天天气奇暖,江上竟刮起了东南风,桦哥待江南战船逼近,下令放火箭。这一着很奏效,不大工夫,冲在最前头的几艘船都着起了火,被迫泊岸,后面的船上虽然兵士鼓噪连天,行进却很缓慢。桦哥见追击的船舰数量不多,索性命自己的船队一字排开,横截在江面之上,两军的船只始终没有聚拢在一起,只是一场箭战。就这样桦哥在江上坚守了一夜,直到她估计李汉琼已经走得很远,才把那面绣着“姚”字的红旗高高升起,命姚家水师拔锚东进。

  正月的最后一天,潘美从采石矶送来两封奏报,一封称李汉琼、姚桦哥的舰队如期抵达石牌口,数百上千巨型竹筏卸在石牌水湾,用了三四天时间,浮梁已按樊若水的方法接装完毕,推进到采石矶之后,展开扇面,两岸之合不差尺寸。日前数万大军已陆续通过浮梁,踏上江南国土。另一封称江南水军督军郑彦华和步军都虞候杜真各率重兵逆击宋军于采石矶,郑彦华在离浮梁尚有一里之处止住船队,张望了数刻,没有交战便掉转了船头。李汉琼所率先头船队起锚追击,已将郑彦华部赶回了润州水域。

  赵匡胤正在为此兴奋,阎承翰又送上来一份曹彬的战报。战报写得很详细,这也是曹彬一贯的风格。曹彬特别强调自己是采纳了樊若水的谋议,连夜从池州出发,追击向北奔逃的戈彦所部,在铜陵与之遭遇,荆嗣率精兵冲杀,他自己则从外围包抄,以少胜多,迫使戈彦所部数千士卒缴械投降。其后曹彬迅速将此军改编,插在原有所部。尚未立脚,申屠令坚的军队便杀了过来。曹彬见其人多,采用回避之术,与申屠令坚玩起捉迷藏,申屠令坚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就在此时,潘美数万大军开过采石矶。曹彬命潘美北行,两军合力将申屠令坚围在溧水。此时申屠令坚的几个儿子也都在军中,听说申屠令坚于决战之前曾与他的儿子共勉,誓死报国。经过一场恶战,南军全军覆没,申屠令坚与其子皆死于乱军之中。溧水坚城一下,金陵以南的江南防务已荡然无存。

  进入二月初,曹彬又派人送来最新战况。奏报一开头,曹彬便称“臣欲于入夏炎蒸之前攻下金陵”。赵匡胤喜不自胜,一行行看下去,曹彬称大军又打了两个漂亮的歼灭战,将白鹭洲、新林港的联军悉数俘虏。如今宋军已迫近秦淮,与江南十万守备大军形成最后对峙。请赵匡胤火急宣旨,是否进行最后决战。

  赵匡胤把奏报看完,仰起头来闭上眼睛,他在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是啊,他又回忆起周朝显德中自己作为一路大将开赴淮南与李璟作战时的情景。唐国是诸国之中实力最强、国土最大、物产最富的国家,当时世宗就想拿下此国,可惜财力物力兵力均不足以克敌制胜,只能赍志以殁。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啊!如今唐国就要归入大宋版图了,一统天下的宏愿就快要实现了,他能不兴奋吗?

  赵匡胤恨不得立刻就把李煜从金陵城里牵出来!但兴奋归兴奋,他又重新坐下,让阎承翰备好笔墨,在黄绫圣旨上写下两行字:

  朕无须尔等入夏之前攻破金陵,惟欲见江南赤子欢忭鼓舞,以迎王师。敕曹彬潘美李汉琼等: 缓师以待江南国主归降,勿急勿躁,勿妄杀江南一人。

  “阎承翰!”

  “臣在。”

  “把这封手诏火速递给曹元帅!”

  阎承翰匆匆走出,暖阁里只剩下赵匡胤一个人。他双手抱住头,闭目沉思着从平定泽潞李筠以来的南征北讨。在这么多场战争里,宋军死伤无数,诸国死伤无数,这都是为了什么呀!他心里非常矛盾: 平心而论,他一个人也不想杀,正因为如此,他才采纳了赵普的建议,夺了诸节镇的兵权,这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皇帝的宝座。可是这些伪国,百般晓谕,终不为悔,非要等刀架在脖子上才肯求饶,不杀人又怎能做到?不杀人而任凭伪国分裂天下,那将是更大的罪人!就为此事,他曾许多次默祷上天,言明心志。所以李煜已成瓮中之鳖时,他打算拿出最大的忍耐力,尽可能地保全一方生灵。

  他又记起了因征蜀杀人而遭到贬责的大将王全斌、崔彦进和王彦升这几只凶猛的老虎,算来在槛井之中也关了七八个年头了,野性该消磨得差不多了吧?人孰能无过?过则改之,善莫大焉。这不是古代圣人的话吗?想到这里,他决定把三人召回,恢复原官。想到王全斌等人,自然而然会联想到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提供充足证据为这三个人定罪的闾丘仲卿。这个李筠的部将,性格特为怪异,当年李筠困兽犹斗,他坚执不劝李筠投降,是个死犟的犟牛!归宋之后,件件事都办得干净漂亮,绝无拖泥带水的痕迹,就是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暗通


北汉呢?他与北汉,与刘汉忠真有什么扯不断的联系?赵匡胤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与李筠情义那么重,一旦李筠死了,他绝口不再提及此人,以此观之,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怎么会冒那么大的危险与刘汉忠勾结?这其中有什么更深的原因?那刘汉忠也是条硬汉,被俘后一言不发,饿死在狱中。按照大宋的律法,闾丘仲卿叛国之罪本该诛死,因为他的叛国并未成真,仅凭一纸蜡书,并无其他任何旁证,所以赵匡胤坚持留他一命,以免悔于误杀。这个人现在还那么犟吗?不少年头了,他竟然连个悔罪求恕的折子都不肯上,也真够气人的。不过还是那句话: 人孰能无过?就算他不改,囚他这么多年,也该还他一个自由身了。

  他把这些想法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对匆匆赶回的阎承翰说:

  “宣宰相。哦,还有刑部尚书李符。”

  天已将昏。阎承翰回到暖阁后将灯烛点燃,又退到赵匡胤身后。沈伦、卢多逊、李昉和李符四人先后进阁。

  “朕拟复王全斌、崔彦进、王彦升之官,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真是圣德齐天,如今十万大军攻打江南之际,尚能悲悯遐方迁客,臣一定叮嘱史官,将此事载之方册!”卢多逊说道。

  “别说那些漂亮话了!”赵匡胤轻轻摆手。“都是朕的股肱大臣,多年的好兄弟,要不是国家有法度,朕怎么能忍心对三位将军如此苛责呢?李承旨,这几道圣旨由你亲自草拟,一定要把他们的功业凸显在前,朕的薄罚委曲述之。”

  “遵旨!”

  “还有闾丘仲卿,也关得太久了,朕打算把他召回京师居家省罪,你们以为如何?”

  沈伦、卢多逊立即表示赞同,李符却惊得没有说话,直着眼瞅着赵匡胤。

  “听赵普说,闾丘仲卿不是一直待在荆南,由你看护的吗?”赵匡胤也瞅着李符。

  李符心里十分慌乱,但在赵匡胤面前,又由不得他迟疑,连忙禀奏道:

  “陛下,闾丘仲卿……已经死了。”

  “死了?朕怎么从没听说?”李符的回答着实让赵匡胤感到意外,急问:“什么时候死的?”

  李符深拱答道: “臣也是刚刚才听说。臣对此人一直多方看护,怕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可臣回京任刑部没几天,就听说他自缢身亡,臣也十分震惊,正想查实以后向陛下奏报呢。”说完,偷眼瞟了瞟赵匡胤。

  赵匡胤愣了,把案一拍,叹道: “岂有此理!”

  卢多逊瞪了李符一眼,狠狠训斥道: “如此重要的钦犯死于你手,你知罪吗?”

  李符慌忙回答: “臣有罪,臣有罪。不过丞相说闾丘仲卿死于下官之手,臣委实不敢担承,臣已到了刑部啊。”

  “别争了!”赵匡胤情绪变得很坏,沉默了片刻,喃喃说道: “是朕的疏忽啊,早该把此人召回来!”

  众臣唯唯之间,赵匡胤起身离开暖阁,阎承翰紧随其后,也不敢问他要到哪里。只见赵匡胤慢步走进后宫宫门,迟疑片刻,吩咐阎承翰:

  “告诉徐贵妃接驾。”

  这些天他忙于军务,连花蕊夫人这里也来得稀了。大概人处在兴奋之中时未必能想到要向谁倾诉,郁闷时才会想起他最信任的人,而且想把自己最受刺痛的那一点告诉她。花蕊夫人将赵匡胤跪接入宫,觉出他脸色不好看,直到赵匡胤在殿里走了一圈坐定,她才凑近问道:

  “皇上近来捷书频至,应该高兴才是,莫非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赵匡胤茫然地看了花蕊夫人一眼,叹了声:

  “大概天下所有的人都觉得做皇帝是件最舒心最风光的事,殊不知皇帝有皇帝的苦衷。一百件事有九十九件办对了,那是应该的;有一件事办错,良心就会受到深深的谴责!”

  花蕊夫人听出了赵匡胤的话外之音。

  “皇上一定要放宽心,不可过于焦虑。也许皇上以为办错的事,在他人看来未必是错。”

  赵匡胤摆了摆手: “是朕错了,是朕大意了!”他忍不住把闾丘仲卿突然死去的事告诉了花蕊夫人,说完还在摇头:“此人死得冤枉,因为事情毕竟没彻底弄清啊!朕本想召他回京亲口问问,不想他就这么死了。你看这里边会不会有什么文章?”

  花蕊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赵匡胤的问话,却提出了一个问题:

  “闾丘仲卿肯定是自缢的吗?”

  赵匡胤有些惊愕地望着花蕊夫人:“你是说有人害了他?”

  花蕊夫人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说道:

  “臣妾无识之辈,又居于深宫之中,不过是胡猜乱想罢了。不过臣妾自入宋以来,也确实觉得有些要犯死得蹊蹊跷跷。皇上试想: 孟昶归国不足一旬,怎么就患了绝症?周郑王柴宗训将要成人,怎么就遭了劫匪?如今这闾丘仲卿在刑部多年,肯定掌握了许多人的机密。大朝鼎盛之时,他怎么会与小小的北汉勾结?这不是明珠暗投吗?此人早不自缢晚不自缢,单单在赵普贬后自缢,不是太巧了些吗?”

  赵匡胤又沉默起来。许久,又问花蕊夫人:

  “你认为谁有可能杀他?”

  “皇上这话问得没道理。”花蕊夫人既不矜持也不武断。“臣妾终日只见七尺之天,怎么敢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




  “嗯,你说得是。不过朕心里一直在自责,是朕杀了他。”

  “皇上一阳覆载,威刑独断,要杀一个闾丘仲卿,还用逼他自缢吗?臣妾想问皇上一句: 皇上感觉不感觉身边总旋绕着一股阴气?”

  “你是说皇后?”赵匡胤没听出花蕊夫人的弦外之音,见她摇头,又问:“你是说你?”此话一出口,他似乎有些委屈地说:“朕绝不是个误国荒淫的帝王,你跟在朕身边也有十来年了,难道还不了解朕?”

  花蕊夫人连忙解释: “臣妾说的阴气可不是指女色,恰恰相反,女人未必皆阴,男人未必皆阳,要看其人所行之道是阴是阳才是。”

  赵匡胤的脑子一直笼罩在闾丘仲卿的阴影中,此时此刻绝不会再想到别的人和别的事。稍一沉吟,又问:

  “你说究竟谁最有可能杀死闾丘仲卿?为什么要杀死他?”

  “臣妾真的不知道。”花蕊夫人感到今天的赵匡胤过于愚戆,不想再和他说这个话题。“皇上恕罪,臣妾今天确是多言,有烦圣虑了。皇上还有心情听臣妾吟诵新作的小诗吗?”





第五十五回 大殿上唐使逞辩

  徐铉风风火火地来到宫门前,守宫卒横戟将他拦住。

  “我有火急的事要找国主!”徐铉耐着性子解释。“你们都不认识本官了?”

  “徐大人我们怎能不认识,可大人没有腰牌,小人……”




  “滚开!”徐铉没时间和他们磨牙,伸臂一拨,闪身进宫,大步流星直奔光政殿。守在殿门的两个武卒见徐铉怒气冲冲,也没敢拦他。

  李煜正在与陈乔、张洎、李从善等人议事。徐铉顾不得许多,一径跑到李煜面前跪地施礼:

  “国主!”

  “你怎么来啦?”李煜见是徐铉,有些惊愕,因为他并没有下命宣徐铉入京。

  “国主啊,臣是不召自来,臣不能不来了!”徐铉带着哭腔说道。

  李煜又是一惊: “怎么回事?起来慢慢讲。”

  徐铉起身,在陈乔等人脸上扫视一过,鄙夷地说道:

  “国主有文臣,有武将,有兄弟手足,可如今宋军已经把金陵城围住了,他们还在这里如此消闲。臣若是再不前来,国主受祸之时,怕还被人蒙在鼓里呢!”

  李煜瞪圆了双眼,盯住张洎问道:

  “宋军已经围住金陵了?”

  张洎垂着头拱了拱手: “国主不必担忧,臣与陈枢密一直在与宋军交涉,现在宋军已退在金陵城外三十里。臣等之所以不把宋军围城的事禀告国主,是怕国主为此忧烦,则为臣之职岂不尽失?徐学士危言耸听,莫非是要将臣等置于不义之地?”

  李煜起身,在阶上踱了两步,又问徐铉:

  “金陵城外情况如何?”

  “禀国主,溧水之南人心慌慌,但尚无宋军攻略。”徐铉停了停,接着说道:“臣自知不宣而入殿乃为有罪,可臣全然是为国主计,望国主谅察!张大人方才说宋军后退三十里,可那绝不是宋军怯懦,而是赵匡胤惯用的手段,在于以威势迫国主投降。如今形势已极为危急,国主何去何从,到了该立断的时候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劝国主投降吗?”陈乔打断徐铉的话,拧紧眉头质问。

  徐铉冷冷地看了陈乔一眼,说道:

  “陈枢密把下官看扁了!下官若想投降,何必进宫!”

  “不必再争吵了。”李煜喝住徐铉,稍一沉思,又对他说:“本王赦你无罪,恢复你翰林学士之职,命你即日出使汴京。你怎么对赵匡胤说,本王无须交待,江南存亡,就在你这一行了!”

  徐铉叩头拜谢,语词铿然:

  “国主暂且安心,臣为江南,虽九死而不悔!”

  李煜点了点头,又扭头问陈乔和张洎:

  “你们真的不想投降?”

  二人双双跪下: “臣等誓与国主共存亡!”

  “好。眼下金陵有多少兵马?”

  “禀国主,除朱元等部原有四万将士之外,申屠令坚的残部以及赣南之兵皆回守金陵,共计十二万人。另有润州水师万人,约当宋军之倍。”

  李煜脸上露出一丝未易察觉的微笑,大概他觉得有陈乔、张洎、朱元等人的决心和倍于宋军的兵力,赵匡胤想置他于死地,并不那么容易。还有,现在命徐铉去汴京与赵匡胤讲和也还不算晚。他一向不过问军事,可这次却想出了个不错的办法,对陈乔说:

  “润州的刘澄是本王藩邸旧人,何不命他率水师与宋军交战?刘澄一出兵,围困金陵的宋军岂不要分出其半去对付润州?”

  陈乔立即应命: “臣这就派人前往润州,命刘澄整备战船,出师江上。”

  再说徐铉出了宫门,火急备好行装,当日便离开了金陵。一路上不敢耽搁,不数日间,来到汴京。卢多逊报徐铉来使,赵匡胤心知他是来乞求缓师的,准备在大殿上接待他。卢多逊迟疑了一下,对赵匡胤说:

  “陛下,徐铉是个极具才辩的人,朝堂之上众臣百僚若敌他不过,岂不输了大朝的气度?”

  赵匡胤哼了一声,说道:

  “如果大宋的臣僚真这么没出息,输给他也是活该的。可朕就不相信: 小小江南的翰林学士,还敢在我大宋朝堂之上逞什么强辩!”

  次日,赵匡胤照例命百官列于两侧,阎承翰引徐铉走进殿来。

  “江南国翰林学士徐铉叩见大宋皇帝陛下!”

  “平身吧。徐学士,朕已经见过你两次,也算是故交了。”赵匡胤说得心平气和。

  “愿陛下一以贯之,始终待江南以故交之恩渥!”徐铉一出口,便显出口辩之才。

  赵匡胤笑了笑,说道: “朕待四方侯国均同一理,岂止是对江南终始如一?不过朕倒是觉得江南对朕不慎始终,所以才派曹彬元帅到金陵问个为什么,你家国主脾气也忒大了,置我天朝元帅于不顾,反倒命学士不远千里来到汴京,莫非是要向朕问罪不成?”

  徐铉毫不示弱,应口答道: “陛下此言岂不颠倒?我家国主舍近求远,恰恰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以人之常情而论,岂有面对重礼而责其重,偏欲其轻的道理?”

  卢多逊有些忍不住,叱道: “徐学士,你面对天朝皇帝,不要过于强辩!”

  徐铉不屑地瞅了卢多逊一眼,说道:

  “农夫被华车撞倒,说句‘你不该撞我’,坐车人便怪农夫强辩,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难道非要说‘撞得好,应该把我撞死才对’吗?”

  “那要看在何处撞倒。若是在野老之田,固不该撞,若是在天朝驰道之上,王命急宣之时,农夫却非要把邮驿拦住,哪个敢说这个农夫是不该撞的?”卢多逊针锋相对地回敬徐铉。

  “卢丞相讲得好,如今江南还有几亩野老之田,农夫默然耕种,春华秋实。可卢丞相非要把驰道往田里修,难道农夫该拱手相谢?”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想必徐学士对此言不会陌生吧?天子在自己的土地上修筑驰道,以供尧民击壤,岂不比农夫默然耕种更胜百倍?”

  徐铉呵呵大笑,讥讽卢多逊道: “耕种尚且不得,何谈天衢击壤?”

  赵匡胤朝卢多逊摆了摆手,转而看着徐铉,说道:

  “朕不想听你们打哑谜,徐学士有话直说。”

  “江南国主李煜并无罪愆,陛下先以重兵压境,我主非但无一戈一矛的抵御,还千里馈粮,以犒宋军,可谓至矣,不知陛下何以还要伐我江南?”

  赵匡胤淡然一笑,问道: “你说完了?”

  徐铉见赵匡胤没说什么,更加抖擞精神,侃侃而谈:

  “江南国主自陛下即位以来,奉大宋之正朔,输大宋以漕粮,金银珠玉、珊瑚玛瑙,源源不断,送往汴京。就连大宋宫中的绫锦、学士院的纸笔,都是我主精心挑选的,哪一点不是惟谨惟慎,生怕开罪于大朝?依理而论,周、宋之与吴、唐,本是唐朝覆亡后的兄弟之国,本无正从之分,而我主首自谦恭,奉之如父,居之如子,时时以小国之礼侍奉大国,惟命是听。陛下要我主去唐之号,我主立改为江南;陛下要我主劝汉归降,我主立遣一介之使,所为之忠,天可明鉴,虽子之于父,无以加也。如此驯顺之陪邻,旷古所不能见。不知陛下为何非要倾我宗社,吞我江南这数亩野老之田?”

  这席话一句顶住一句,可谓声情并茂,莫说是其他臣僚,就是卢多逊、李穆这样的饱学之儒,也一时难措其辞,偷出了一身汗。但见赵匡胤轻捻了一下胡须,将身体稍稍前倾,冷冷地问道:

  “徐学士方才说江南于宋如子事父,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徐铉朗声回答。

  “好!朕且问你,李煜既有如子事父之心,为什么一定要与大宋分门立户,另起炉灶烧自己的饭吃?”

  “这……”徐铉没想到自己的话竟让赵匡胤从反面抓住了把柄,怔了一下,随后答道:“父榻安然,难道就不能给其子另备绳床吗?”

  “父之所以为父,就是要其子其孙侍立榻前。朕卧榻之侧,岂能容他人鼾睡?”赵匡胤的话咄咄逼人,不容置辩。

  徐铉想不到自己满腹经纶,今天竟被一个武夫皇帝噎住,心中愤愤。看来赵匡胤决心已定,再讲道理,也是无济于事。面对赵匡胤的强梁霸道,他真想拂袖而去,但又想到李煜处于危城之中,正在焦急地企盼着自己的成功,只得忍住火气,换了副口气说道:

  “我国主既已认同如子事父之论,当然不敢在陛下卧榻之侧打瞌睡。国主吩咐下官,陛下要江南如何,尽管一声吩咐,老莱彩衣、王祥求鲤,凡所可做,无敢拒辞。惟望陛下念两国一向之好,罢兵息战,以全一邦生民之命。”

  “朕知道徐学士接下来会玩这一套。”赵匡胤一副得胜的神态。“朕也不留你,你速速回去规劝你主出降,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保全一邦生民之命。”

  “只有如此一途吗?”徐铉绝望地盯住赵匡胤。

  “徐学士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你以为还有第二途吗?朕还有句话,不妨当着我朝百官的面先说出来,也算是对徐学士倍道兼程鞍马劳顿的回报: 有朝一日学士归我宋朝,朕依旧任你为翰林学士。”

  “哈哈!”徐铉仰面大笑两声。“主辱臣死,千古名训。城破之日,徐铉有死而已,岂敢领受陛下的明命!”

  赵匡胤也大笑几声,故意放低声音说:

  “徐学士,用不着把自己这么好的才学埋进黄土堆嘛!”

  徐铉走了没几天,受召赦原的大将王全斌和王彦升先后从随州、原州贬所回到汴京,金州的崔彦进因病未愈,暂缓赴朝。时已夏令之末,天气尚热,赵匡胤专门在凉阁中为他两人接风,陪坐的只有晋王光义、宰相沈伦和卢多逊几个人。见赵匡胤进阁,王全斌、王彦升双双伏地,泣不成声。

  赵匡胤也十分动情,亲手将两人扶起,端详着他们:

  “两位将军都苍老了!”

  “陛下却是龙体康健。”王全斌低头拱手,应声说道。

  “坐下吧。”赵匡胤自己先坐定。“将军若是八年前说这句话,朕一定十分爱听,可今天朕听了,分明感到将军是在骂朕呢。”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征蜀专杀,违了陛下垂念生民的仁德之心,莫说贬谪,就是砍掉脑袋,也是活该的。”

  “是啊,是啊。”王彦升随声附和。

  “二位将军心里怎么骂朕,朕都不会怪你们,朕对你们做得是狠了一些。可如果没有你们几个人的贬谪,这几年里还不知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惨遭屠戮!”赵匡胤的话颇蕴深意,像在道歉,又像在庆幸。

  “陛下说的是……?”

  “就因为把你们三人重加贬谪,所以其后潘美讨太原、平南汉,不敢再胡乱杀人。潘美并不是个省油的灯,朕岂能不知道?他不过是以你们三人为戒罢了。在这一点上来说,你们是潘美的大恩人。如今江南攻破在即,曹彬、潘美就在金陵城下,若是按你等征蜀时的凶气,早就该屠城了。而朕命他们只围不攻,以老其师,他二人唯唯听命。几位将军破蜀的功劳,朕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大宋朝的史册上也会重重地涂抹。朕现在和你们推心置腹说这些话,是请你们谅解朕的苦心。”赵匡胤语重心长。

  卢多逊朝王全斌和王彦升拱手相贺:

  “陛下是真正的圣明天子,对几位将军不以妇人之心相待,而以仁人之心相待。二位有所不知,陛下为补偿你们所受之苦,竟在原官之上再添一阶呢!”

  “谢陛下!”“谢陛下!”




  赵匡胤接着说道: “还有宰相赵普,他和你们的情况颇为相似,因有过失,朕把他放到孟州去了。唉,光阴如水,算来也一年多了。朕这几天正在考虑把他也召回来。”

  最后这一句,把卢多逊惊得心头乱跳,这么大的事,赵匡胤竟捂得一点风儿都没透,他不由暗暗叫苦,又揣度赵匡胤是否想重新任赵普为相?果真那样,自己的处境就太难了。他瞅了瞅沈伦,沈伦一脸木然,看样子他也不知道这件事;再看赵光义,赵光义正微微点头,似乎在对赵匡胤的决策表示赞同。

  其实这一些都没逃过赵匡胤的眼睛,他不动声色,接着说道:

  “大臣和将帅们彼此间有些龃龉,本不是什么大事,有过者薄惩,有功者重奖,这是朕一贯的处事准则,惩是为了让有过者思过,并不是为了要惩他一辈子。你们还不甚清楚,这些年卢参政为朕提出了许多治国良策,其功甚大,所以朕不得不奖掖他。”

  赵匡胤何以要说这句话,卢多逊心里明明白白,这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参知政事的地位不会动摇。可赵普回朝究竟要如何安置?自己和他又如何相处?

  赵匡胤故意不再往下说,他大概是想让卢多逊多难受几天。

  小宴之后,白日方西。王全斌和王彦升都饮了不少,脸红红的。赵匡胤对二人说道:

  “二位将军先好好休息一下,回去睡一大觉。”

  “今天这么高兴,能睡得着嘛!”王彦升憨憨笑道。

  “那要怎么样?”

  王彦升瞅着王全斌,问道:

  “好久没到汴京了,咱们到大相国寺去看看,咋样?”

  “好啊!”王全斌说着起身,与王彦升跪辞而出。

  两人也不骑马,信步在街市上溜溜达达,东瞧瞧西看看。七八年没来了,汴京的商铺更密,人也更稠了,笑语喧阗,货品琳琅,好个繁华大都市。二人不觉来到大相国寺门前,那景象也让他们眼花缭乱,卖古书的,卖古董的,卖玉器的,卖画的,卖小吃的,卖玩意的,耍把式的,不可胜数。寺门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说的唱的叫的喊的,仿佛要把整个汴京城的人都招呼到这里来。两人漫无目的地转了转,最后在一个玩幻术的场子外停住了脚。

  在密密匝匝的圈子中间,有个个子不高的人正在表演种种奇巧。只见他两手在胸前团弄一阵,然后倏地把个什么东西塞进嘴里,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一团团的火焰已从他嘴里喷吐出来,唬得孩子们直往后退。片刻火收口闭,又见此人两手扳住自己的头,猛地一拧,那脸被扳到了后面。众人惊呼之间,此人又不知怎么一拧,恢复了原貌。

  在场的人纷纷往圈里扔铜钱。王全斌手一入怀,坏了,身上分文没带。他捅捅正在发呆的王彦升:

  “王将军,王将军!”

  “哦?”王彦升如梦方醒,掏了一把钱递给王全斌,自言自语地说,“像是在哪儿见过此人。”

  过了一阵,他猛然想起来了: 当年在成都时,此人耍的也是这一套,还口称自己是一百三十岁老翁呢!嘿,没想到这家伙又窜到京城来卖艺了!他叫什么来着?很怪的一个名字。噢,对了,叫什么侯莫陈……利用。

  此人正是对王彦升大言“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的那个疯子侯莫陈利用。只见他弓身捡了些铜钱,往褡兜里一放,又在场中盘腿坐下,挝起一把破琵琶,刮啦刮啦地乱弹起来。王彦升听见旁边有两个年轻人耳语窃笑,其中一个朝侯莫陈利用喊了一嗓子:

  “哎,白居易遇见的美人还懂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哪,你长这么丑,也不遮一遮那副尊容?”

  场上人哄笑起来。侯莫陈利用像根本没听见,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放开那副半哑嗓子唱起来:

  大腹便便一代王,六军不发顺风降。

  江山美人寻常事,不信枕中是黄粱。

  声音虽不美妙,却也响遏行云,因为侯莫陈利用唱得卖力,额头上的青筋绷得老高。一曲终后,他乱拨了半天,恨不得把琵琶弦都拨断。也不清嗓,接着又唱了一遍,还是那四句词。

  场外又有个后生问他: “你唱的是谁呀?”

  侯莫陈利用睬也不睬,把琵琶往地上信手一丢,站起身来,从褡兜里掏出厚厚一叠方纸,往人群密处扔开去。纸片不大,飞飞扬扬在人们头上飘转,大伙儿看着好奇,你抢一张,我抓一张,拿到手的都在看。有个汉子开始高声念诵道:

  “大腹变变……”

  立即被众人嘲笑: “不认字?应该读‘大腹片片’哪!”

  王彦升是个好热闹的,一抬手也抓住一张,对王全斌说:

  “这诗可好懂,这个侯莫陈利用,拿这玩意儿来骗钱!”

  “好懂?”

  “这还用说吗?明明是编派唐明皇的嘛。”王彦升自以为有学问,自炫自耀地给王全斌解说。“你看,第一句是说唐明皇老态龙钟的样子。第二句嘛,说安禄山进了长安,唐明皇往蜀中逃,走到马嵬坡的时候六军不发,逼得他只能赐杨贵妃一死。第三句、第四句不用说将军也明白,当皇帝的嘛,还愁江山和美人?”

  王全斌半信半疑地摇摇头。王彦升见他不信,来到准备散摊子的侯莫陈利用面前,劈头问道:

  “一百三十的老翁,你还记得我吗?”

  侯莫陈利用反应机敏,先抢答一句: “敝翁已近百四十岁。”然后问道:“足下何人?




  “二蛋货!”王彦升用家乡土话骂了侯莫陈利用一句。“你再看看我是谁?”

  “敝翁阅人多矣,足下似曾相识,但记不起来了,恕老翁眼拙。”侯莫陈利用装腔作势地说。

  王彦升不想和他斗嘴,说道: “记不起就不用记了,反正我记得你这个二蛋。我问你,你这首诗唱的究竟是谁?”

  侯莫陈利用神神秘秘地连连摇头: “此乃天机,岂能泄露?”

  “是了是了,一泄露他就没法骗钱花了。”王全斌拉住王彦升的胳膊就走,他对诗呀赋的没一点儿兴趣。

  谁知这侯莫陈利用伸手从褡兜中又掏出几张同样的纸片,往王全斌手里一塞,说道:

  “敝翁让你听让你看,并未收你分文,你这憨汉好不晓理!”

  “怎么,你还来劲儿了?”王全斌受了一个叫花子抢白,心中有气。王彦升推了他一把,两人离开了大相国寺。

  这本来是件甚无谓的小事,不想却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都是因为王彦升多事。原来王全斌刚想扔掉侯莫陈利用塞过来的那一叠纸片,被王彦升一把抓在手里,嘻嘻笑道:

  “怪有意思,何必丢弃?”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开封府衙,正赶上赵光义从衙中出来,见到二人,打了个招呼:

  “两位大人玩得痛快?”

  二人与赵光义都曾有旧,也不见外。王彦升给赵光义施了个礼,走到他面前,把几张纸片递给他,问了句:

  “晋王是个有学问的,末将都是粗人,请晋王指教一二,晋王看这诗究竟写的是谁?”

  赵光义接过纸片看了两遍,不由皱起眉头,问王彦升:

  “从哪儿弄到的?”

  “大相国寺门前有个叫侯莫陈利用的蜀人,边唱边撒,骗钱糊口罢了。下官看了以后,猜此诗是说唐明皇,王将军不信。请晋王给断一断。”王彦升大大咧咧地说。

  “依本王看,是首反诗。”赵光义一脸严肃。“你说的那个蜀人还在大相国寺吗?”

  “早走了。不过看他那样子,明天肯定还会去的,他不光散这些纸片,还演幻术呢,吞刀吐火,玩得妙极了。晋王要寻他,明日准能寻到。”

  赵光义把那几片纸揣进怀里转身就走,王彦升连忙叫住,问道:

  “晋王为啥说它是反诗?”

  “那分明说的是李煜不想归降!你没看见吗?他就不信枕中是黄粱,偏要和我大宋对抗到底!”

  第二天罢朝,赵光义果然找到赵匡胤:

  “陛下,近日京师里流传一首小诗,臣弟以为此诗是在给李煜打气,有人故意在京城四处散播,惑乱视听。”

  赵匡胤接过赵光义递上的诗纸,念了一遍,说道:

  “这分明是说唐明皇嘛,怎么会是说李煜的?你小题大作了吧?”

  赵光义却不服输,认认真真地给赵匡胤讲解:

  “前一句不必细说,这‘六军不发顺风降’,分明是在暗讽曹彬所部大军退避三舍,迟早向江南投降。尤其是末后一句,乃李煜绝不归附我朝的言语,他就不相信自己的江山最终是场黄粱美梦。”

  赵匡胤顺着他的思路听去,觉得也有些道理,不过就算是这个意思,此等小小伎俩,能阻住自己拿下江南的决心吗?他淡然一笑,对赵光义说:

  “朕找个懂诗的详析一番,免得你疑神疑鬼。”

  正巧这日无事,他带着这首诗来到花蕊夫人宫中。

  “贵妃,朕今天带来首怪诗,让你来批点一番。”

  花蕊夫人嫣然一笑,接过诗看了两遍,收敛了笑容。

  “朕问你,此诗所写应是何人?”

  “臣妾不敢说。”

  “这又何妨?不过是文字游戏罢了。”赵匡胤想看看花蕊夫人究竟有多聪明。

  花蕊夫人颇为伤感地看了看赵匡胤,说道:

  “皇上还记得臣妾初入宫时写的那首诗吗?‘十四万军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皇上不因其诗降罪于臣妾,臣妾至今深深感激。纸上这首诗与臣妾那首诗其实是异曲同工,都是写孟昶的呀!”

  “哦?写的是孟昶?你且说给朕听听。”赵匡胤显得颇有兴致。

  “孟昶腹部稍大,他又是一代君王,这不错吧?‘六军不发顺风降’,不就是臣妾所说的‘十四万人齐解甲’吗?单这‘六军不发’四字,一般人大概会想到唐明皇,因为用的就是白居易《长恨歌》原句。可皇上想想: 《长恨歌》里所说的六军何尝降敌?所以说是唐明皇,就讲不通了。”

  花蕊夫人虽然语调平和,娇声宛转,赵匡胤还是觉出她心中的丝丝凄凉。与花蕊夫人相处数年,他深知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把孟昶忘记,每当提起孟昶,总会现出一种异样的眼神,这也许是女人应有的天性吧?对此他并没有太多的责怨,正相反,倒觉得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不再说话。

  花蕊夫人意识到自己有点走神,怔了怔,说道:“管他信不信枕中黄粱,孟昶是个没出息的帝王,臣妾感受得最为深切。陛下天纵英风,让臣妾获得了再生的欢愉,臣妾真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臣妾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像这类谶言妖语,非盛世之所宜传播。臣妾虽为女流,也


最喜欢阳光灿烂,一遇阴风浊流,总感到很不舒服。”花蕊夫人面色有点惨淡。

  “贵妃又犯了多愁善感之病了。”赵匡胤安慰她说。“你且休息,今夜朕宣你侍寝。”

  说此诗写孟昶虽然又出赵匡胤意料之外,但他知道花蕊夫人深通诗道,此解或许可以把光义的危言耸听大大缓解。谁知光义听到花蕊夫人所解,更对这首类似谶语的诗增加了兴趣。几天后,他命人将侯莫陈利用抓进开封府审问,问他此诗何处所得。侯莫陈利用最初还装神弄鬼,禁不住一顿毒打,只好从实招来: 其实是他从蜀中到京师的路上听一个瞎子唱过记下来的,全无谶意可言。赵光义一怒之下以扰乱京城治安之罪,把侯莫陈利用关进了开封府大牢。

  孟州知州赵普被赵匡胤召回京师,谢恩时,赵匡胤只说让他先在家中将养身体,对于如何安排只字未提,这使赵普心中没了底: 河阳三城节度使好歹还算一方大镇,如今居家,是待罪呢,是闲置呢?自己还有什么名分?尤其是和儿子承宗待在一起时,他真想痛哭一场: 爷儿两个如今成了一对老少布衣!赵匡胤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闲住了几天,他来到晋王府。还没通问,门先开了,原来是赵光义的长子赵元佐正要出行。元佐已经十三四岁,与小弟宝儿同为李妃所生,不过这孩子的性情却与宝儿大不相同,七八岁时就喜欢骑马射箭,颇有些雄武之气。大概是由于自己不喜欢读书,因而对读书人很不客气。他一眼看见赵普站在门前,不屑地哼了一声,问道:

  “你来干什么?”

  赵普心中一阵恼怒,却只能勉强咽下,朝元佐深深一揖,叫了声:

  “殿下。”

  赵元佐也不理他,骑上马嘚嘚而去。

  听说赵普来访,赵光义把他叫进书房,他估计赵普十有八九是求他在皇上面前求官的。果然没说几句,赵普便开始诉起自己近年来的委屈,又说到卢多逊玩弄权术,构陷于他,言辞甚为凄婉。

  “本王这位皇兄,如今的脾气越来越怪了。”赵光义像在为赵普深表不平。“卢多逊这个人有多大才干本王不知,此人与本王交往也不多。就算他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该因他而把你踢下相位啊。若非本王极力相保,你的处境怕会更糟呢。”

  “多谢晋王!”赵普觉出赵光义已经领悟了自己的来意,也就不多说了。

  赵光义也不再提赵普的事,话题转到出兵江南这件事上:

  “谁人不知兵贵神速的道理?如今曹彬、潘美大军围住金陵,只须一鼓,便可殄灭其国,可皇上却命两位大将后退三十里,还说是以仁德感之,不愿荼毒江南士民,这不是坐使李煜有重整旗鼓的机会吗?前几天京城就出了一件怪事: 有个疯子到处散布一首小诗,倡言李煜未必亡国。本王把此诗拿给皇兄看,皇兄却说此诗写的是唐明皇,那花蕊夫人又说写的是孟昶。皇兄还埋怨本王小题大做!哼,早晚曹彬大败,皇兄就会记起本王的告诫了。”

  “一首小诗?”

  赵光义在案上翻了几下,将那张小小的纸片递给赵普。

  赵普仔仔细细地读了几遍,抬头望了赵光义两眼。

  “你说本王的解释有无道理?”赵光义像要在赵普这里证明他的睿智。

  赵普干笑了一声,说: “恕下官直言,晋王所言确无道理。”

  “什么?你也觉得是说唐明皇?糊涂啊!”

  赵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古往今来,雕虫小作往往含有深义。下官以为此诗所说既非明皇,亦非李煜,更不是什么孟昶、刘之徒。”

  “莫非你又解出个玉皇大帝不成?”赵光义感到在赵普面前失了面子。

  赵普把纸片往案上一放,对赵光义说道:

  “请晋王往脚下看。”

  赵光义愣了一下,低头往脚下看了几眼,不解地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戏弄本王?”

  “下官长了几颗脑袋,敢有半点儿戏弄晋王之心?”赵普的目光变得渐渐深邃。“晋王难道没看见自己的便便大腹吗?”

  赵光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赵普所解的谜底竟是自己,这可是他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他又惊又疑地注视着赵普,想听听这位以“点检做天子”促成大宋王朝的书生还会有什么惊人之语。

  “‘六军不发’一句,不用下官说,晋王也是运筹于心的。”赵普说到这里,停住话头,又与赵光义对视起来。

  这没有什么惊人之语的对视,竟把赵光义心里掀了个倒海翻江。几年前赵普曾告诉过他: 杜太后的临终遗嘱明明白白地说不许小孩子做皇帝,如果皇帝驾崩子息尚幼,便由弟弟承继皇位。算来德昭、德芳都已经快长成人,莫非天意真的是让他在德昭未成人之前继承大统?

  “继承大统”,这是赵光义数年以来朝思暮想的四个字,也是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的四个字。他也曾羞羞答答地问过赵普,赵普却一味闪烁其辞;当他不再问赵普时,赵普却又偶一提起,弄得他心里时而像着了火,时而又像冻了冰!他今天拿出这首歪诗,原本只想借题发挥,发泄一点对赵匡胤的怨气,不想赵普却把它和自己挂起了钩。他明知赵普也是在借题发挥,但他对这种梦寐以求的借题太渴望了,太需要了,需要发挥到极致才好。

  足足有半刻钟,两人谁也没说话。还是赵普打破沉寂:

  “晋王,下官告辞了。”

  赵光义“哦”了一声,猛又想起押在大牢里的侯莫陈利用,此人不过是个耍把式混饭吃的叫花子,有什么罪?关他这些天也够委屈他了。如果赵普的话真能应验,那他不但不是罪


犯,倒算是个功臣呢。他叫住赵普,说道:

  “回去还不是闲着无聊?不妨把那个唱诗的疯子传来,让他给咱们玩些幻术开开心,如何?”

  “那就谢晋王了。”

  不长时间,侯莫陈利用被解进晋王府,肩上还搭着那个装着幻具的褡兜,大大咧咧地给赵光义和赵普跪地施礼。赵普见此人形容猥琐,心里直想笑。

  “把你的本事都亮出来,若能博本王和老丞相一笑,本王便赦你无罪!”

  侯莫陈利用也不多言,从褡兜里取出一些玩意儿,便在二人面前表演起来,无非还是吐火转头、穿钉鼓眼之类,惹得赵光义和赵普阵阵大笑。此人不愧是个闯惯江湖的人,天王老子面前也镇定自若,只见他又抓起那把破琵琶,扯着嗓子唱起来:

  大腹便便一代王,六军不发顺风降。

  江山美人寻常事,不信枕中是黄粱。

  侯莫陈利用这一阵疯狂嬉闹,的确让赵普开心了一时,再加上方才解诗见到赵光义眼里放光的神情,他判定自己的处境会逐渐好起来。他心知那首歪诗不可能是金科玉律,更不可能是上天示意,之所以要那么批,是因为他又想起了柴荣的“榮”字,又想起了杜太后临终那几句话,而这数年中,他又真真切切地摸清了赵光义做梦都想当皇帝的心思。

  耍够了,侯莫陈利用垂着头背起褡兜,问道:

  “小人何处退下?”

  这一问真把赵光义问愣了,他瞅了瞅赵普,赵普眯着眼,说道:

  “还是先去洗洗脸吧,哈哈!”

  赵光义也笑起来,吩咐吏人: “带他洗个脸,换上件人穿的衣裳!”

  赵普辞别王府,赵光义将侯莫陈利用带进了书房。就在刚才,赵光义问赵普此人如何,赵普一句话引起了赵光义的兴趣。他说: “此人能帮晋王成些事,也能给晋王败些事。”赵光义也觉得此人与一般疯子赖子大不相同,所以不想马上把他再投回大牢。

  “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一套玩意儿?”赵光义瞅着洗换齐整的侯莫陈利用,感觉顺眼多了。

  “跟一个天竺和尚学的。”

  “本王方才见你用偌长一根铁钉从鼻子中间穿过,不疼吗?”

  “当初学的时候疼极了,师傅说,忍着疼苦苦练习,就能到达不疼的境界,人生在世要学会吃苦,苦尽才能不苦。王爷看小人耍时以为甚疼,其实易如反掌。”

  赵光义点了点头。他也曾在大相国寺前见过几个玩幻术的人,可像侯莫陈利用玩得这么邪乎的确实少有,这令他多少有些佩服,更重要的是侯莫陈利用带到汴京的这首诗,让他感到了极度的兴奋,他决定把此人暂时留在府中驱使。

  “你还会什么把式?”

  侯莫陈利用答道: “小人会全套西土幻术,王爷如果有兴趣,小人每天都能给王爷变换花样哄王爷高兴。”

  这话不由赵光义不信,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此人方才话里显露出来的一种坚韧劲儿。一个人能把嘴巴脖子练到这个地步,日后如有难办的小事,他大概会干得出人意料的好。

  “你且说说,最奇绝的把式是什么?”

  侯莫陈利用骨碌了几下眼珠子,放低声音对赵光义说:

  “小人能把活人弄死,再把死人弄活过来。”

  这话赵光义可不敢信了。瞅着侯莫陈利用神神秘秘的样子,呵呵笑道:

  “见你的鬼去吧!”

  “王爷不相信?”侯莫陈利用一本正经地拽过褡兜,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取出两条巾帕,赵光义看时,与当今街市上卖的帕子没什么两样,只是颜色稍显特别。侯莫陈利用指指那条鹅黄色的帕子说,“大王可别小看它,只要用热水浸泡,再往人脸上轻轻一擦,那人便像睡着一样昏死过去。若是不救,此人就无法醒转过来。想要救醒他,须得拿这方灰帕用冷水浸泡,捂在脸上,片时既能还阳。”

  赵光义似信非信,问道: “你试过?”

  侯莫陈利用肯定地点点头: “小人曾被师傅毒死,又被他略施小技救醒过来。不过此事大为凶险,小人学到之后,从来不敢施之于人,怕万一弄出乱子,岂不误杀了性命?”

  赵光义还是半信半疑,问道:

  “你被黄帕揩过?有何感受?”

  “那帕上有一股迷人的香气,揩过脸后,便觉得满身满脸满室满天下一片芬芳,眼前大片大片的鲜花,人也在花上头飘飞起来,飘呀飘呀,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等害人之物,你居然敢背着它云游四方,胆子太大了!”赵光义突然板起面孔。“本王原想留你在府中驱使,如今你暗藏杀机,岂能容你!”

  “王爷休要误会!”侯莫陈利用急忙辩解。“莫说是对王爷,就是对小鸭小鹅,小人也不忍如此啊。只因是师傅所赠之物,王爷又问到奇绝之技,才贸然失口讲了出来。小人这就把它烧了,烧了!”

  “先不要烧,存在本王府里就安然了。只是有一句话你切切记住,此事日后万万不可信口雌黄对别人乱讲,若说出去,人心必会大乱!”

  “是是!小人记下,小人记下!”侯莫陈利用听说赵光义要留自己在府中驱使,捣蒜般地伏地叩头,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果真遇见贵人了!师傅啊,徒儿今天终于遇见贵人了!”





第五十六回 李煜失玉树后庭

  尽管围困金陵的宋军后撤数十里,江南的局势仍越来越糟。前些天徐铉从汴京回来,把赵匡胤的原话讲给李煜听。这李煜性格虽有些懦弱,也正应了那句俗语: 兔子急了要跳墙,比狗跳得还要高。他憋了多少年的窝囊气,被赵匡胤一句“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捅漏了。他决意不降,他就不相信自己十几万大军,护不住一道长江、一个金陵。

  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又使李煜的情绪变得很坏。陈乔命润州守将刘澄用战舰吸引宋军,刘


澄领命后准备了数日,命副将率巨舰数十艘冲击宋朝水军,自己则在城中坚守。曹彬闻讯,命李汉琼率舰迎敌。姚桦哥听说有仗可打,不待总帅发令,径自率船与李汉琼并行而驰。宋军左右攻击,江南船舰顾此失彼,遂败退而还。退到润州城下时,却见城头已不再是江南旗帜!副将知润州已降,无路可退,也索性率军投了李汉琼。原来这些天里,吴越王钱俶派遣精兵前来攻打常州和润州,攻破常州来到润州时,正赶上刘澄重兵刚刚出发,城中兵力甚弱。刘澄的侍从军校见宋军雄武,又有吴越助战,劝刘澄投降。刘澄思忖再三,采纳了他的建议,遂于城头易帜。刘澄一家数十口皆在金陵,李煜听说刘澄降宋,气得连连大吼,立即下令将刘澄一门尽数斩首,然后将尸体装在一条小船上,命渔人撑到润州,交给刘澄。

  这口气是出了,但润州一降,金陵的东部屏障也没有了,吴越水师趁机鼓帆西进,狐假虎威地列阵于金陵江边。

  眼看就要过年了,曹彬遣人给李煜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宋军耐过酷暑,又入严冬,对江南已做到仁至义尽,惟望李煜三思而行,尽早定计,归顺天朝。为了使金陵士民还能过一个没有兵火的元旦佳节,宋军节前不会攻城,节日一过便绝不再等。何去何从,让李煜自择。

  这几天天气特别冷,枯黄的树叶在北风中满城乱飞。李煜颓唐地把曹彬的战书往地上一摔,来到柔荑殿。飞琼正默默支颐望着灯花,听到李煜进殿的脚步声,连忙奔到门前,替他脱下皮裘,扶着他慢慢地走到榻前坐下。望着飞琼的脸庞,李煜一会儿暖流四射,一会儿又心如刀割,不住地打寒战。

  “国主冷了吧?”

  “没有,你这殿里温暖如春,怎么会冷呢?”李煜一手扶着飞琼香肩,一手轻轻抚着她满头的青丝。

  “国主在想什么呀?”飞琼见李煜不说话,问道。

  想什么?李煜在想: 自己就要重蹈孟昶和刘的覆辙了。大概中原以外每个帝王都怀有一种共同的心理,那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一句话: 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在想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孟昶和刘不懂得降与不降的不同吗?为什么非要挨到最后一刻呢?大概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傲岸吧,这傲岸驱使孟昶、刘乃至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想丢弃惟我独尊的一张脸,就这么简单。为了维护这张脸和那颗傲岸的心,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驱使像羔羊一样的士民奔向虎狼一样的宋军,而最终能得到什么,又是人所共知的。如今还有一两天的选择时间,是投降呢,还是毁灭?不,现在已经晚了,兵临城下的投降,不会得到征服者一丝一毫的原谅,这与毁灭的结局是一样的。一想到这里,他的血又热了起来,他的心又硬了起来。

  见李煜没有回答,飞琼也不再问,只是往李煜怀里扎得更紧。

  就这样过了很久,李煜把臂膀慢慢松开,问飞琼道:

  “假如有一天本王不再是江南国主,你怎么办?”

  “国主说笑话了,只要有江南,国主就是国主嘛!”飞琼明知金陵形势万分危急,却故意要这样说,明明是为了宽解李煜的心怀。

  李煜爱怜地抚着飞琼娇嫩的脸颊,说道:

  “王后,本王可不是与你耍笑。江南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无法保全了。本王虽已尽力,但气数已尽,本王实在无力回天。告诉你,本王已命温进暗中打点细软,备办车马。”

  “国主要出行?”

  “本王要与你一同出行,我们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躲藏起来。那时本王不再是国主,你也不再是王后,我们只是一对爱侣,你愿意吗?”

  飞琼并没显出太多惊诧,对李煜的心性,她太了解了,他这个国主当得勉为其难,假如上天给他的是一顶学士帽而不是王冕,他的风流蕴藉可能会使自己更加惬意。

  “国主想带臣妾到什么地方去?”飞琼平静地问道。

  “我们到豫章西山的深处,那里是一片灵山胜境,白云之乡。”李煜把目光从飞琼脸上渐渐移开,似乎已经进入了炼丹采药、挑水灌园的生活角色。

  飞琼苦笑了一声,问李煜:

  “什么时候动身?”

  “就在这一两日。”

  该说的话都说了,李煜感到心里渐渐松弛,不大工夫,竟睡去了。然而这一夜对飞琼来说却十分漫长,此前她不止一次地听李煜说到宋朝要吞并江南,尤其是近几个月,李煜要么恨得咬牙切齿,要么显得恓恓惶惶,甚至有时正在和她亲昵,都会突然叹起气来。飞琼知道战事已经吃紧,在金陵享受专宠的日子肯定不长了,也做好了城破之日一死谢国的准备。今天听到李煜这个新打算,她相信李煜不是在开玩笑。小时候就听人说豫章自古是神仙所居之处,出过十二位真人,尽管现在还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样子,但既然李煜相中了那里,肯定不会错。

  滴答的漏声在狂吼的夜风中渐渐消失,天色已明,李煜还在睡。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飞琼倏地坐起,心嘭嘭跳得很厉害。她定了下神,披衣下榻,快步来到门前,低声问道:

  “哪个?”




  “王后娘娘,小人是温进。娘娘快开门,小人有急事要奏!”

  飞琼把门打开,温进急匆匆跨进来跪在地上,带着哭腔说:

  “娘娘,快告诉国主,宋兵把金陵城围住了!”

  “啊!”飞琼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

  “不用慌,近前说话。”李煜已披上衣服坐在榻前。

  温进扑到李煜面前,把陈乔报告的军情对李煜学了一遍。

  “宋人不是说节前不攻城吗?怎么出尔反尔?”

  “城倒是还没攻,可是那么多军队密密匝匝地围住金陵,豫章西山,怕是去不成了!”温进说着,呜呜地哭出声来。

  “去不成就不去嘛!不要哭了!”李煜没有发怒,大概事至今日,他知道发怒也无济于事了。

  曹彬大军在除夕之夜把包围圈缩小在金陵城下。次日清晨,曹彬命荆嗣召集各路将领都到他的大帐里来。潘美、李汉琼及其他六七人先后候于帐外,人来齐了,荆嗣进帐禀报,却见曹彬蒙着被子睡在榻上,荆嗣慌忙近前,问道:

  “元帅,怎么了?”

  曹彬也不吭气。荆嗣见状,跑到帐外,对众将说: “看样子曹元帅病得不轻。”

  “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嘛!”潘美嘟囔着。“看看去。”

  众将随在潘美身后径至曹彬床前,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曹彬这才掀开被子,依次看着诸将。潘美站在最前,不无担忧地说:

  “马上要攻城,元帅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病倒啊!”

  曹彬撑着床半坐起来,说道: “曹某这病是急出来的,非药石所能治。”

  “那怎么治?”李汉琼愣愣地问。

  “尔等即能治曹某之疾。”曹彬的声调稍高了些。“曹某奉天子明命,攻城略地,不可妄伤民命。而曹某深知尔等都是些杀人不眨眼之徒,万一有违君命,曹某有何面目回朝?又有何胆量回朝?所以急也。今曹某有一拙议,倘若诸位能从,曹某疾病立愈;倘若不从,曹某便立即下令班师回国,不再攻城!”

  “啥意思嘛,元帅快讲吧!”李汉琼听说要班师,急眼了。

  曹彬起身下榻,对诸将正色说道:

  “尔等随曹某北向跪地!”

  众将不知所以,先后向北跪下。曹彬从帐壁间摘下赵匡胤所赐的御剑,回到众将面前,也北向而跪,朗朗开口道:

  “皇帝陛下,今我等对天盟誓,克城之日,断不妄杀一介平民!”

  众人参差不齐地随着曹彬诵完誓词,曹彬起身对诸将道:

  “本帅疾疢已除,望尔等各遵誓言!”

  这之后,曹彬才命诸将依次入座,一一指画。各将领了令牌,最后只剩下潘美。

  “潘将军,本帅把一件最难的事交付给你: 北门守将朱元一军最为骁勇,其士卒多是北方壮士。本帅不问你用何种方法,但命你不惜代价,攻下这个顽垒!”

  潘美毫不迟疑,响亮地答道:

  “请元帅放心!”

  时近正午,潘美披挂停当,手执一枝长枪,跃马独身来到城门之下,高喊道:

  “朱将军,在下潘美要与将军说话。”

  城楼上,朱元出现了。他预感到一场血战即将来临,披挂得与潘美一样齐整,显得十分英武。他朝城下看了看,也不说话,扭身下楼。约有一刻工夫,城门打开,朱元骑着骏马走在最前,后面跟随的是再也走不完的雄师。大队人马在城外整整齐齐地排定之后,朱元才单骑来到潘美马前,双手一拱,说道:

  “潘将军,朱某有礼了。”

  “潘某敬重朱将军为人,又承大宋皇帝亲口嘱咐说: 务请朱将军念旧日之好,来我朝中,委以重任。就算朱将军不欲归朝,也绝不可伤其一根毫发。大宋皇帝如此诚心,还望朱将军三思啊。”

  朱元朗朗笑了几声,说道: “赵天子之言,朱某惶恐受之,朱某已尽心规劝我王投降,于赵天子无愧了。然而我主怒宋朝欺人太甚,故不欲降,朱某一介武士,只能为知己者死,望潘将军海涵!”

  “如此,潘某就为难了。”潘美接口说道。“将军不降,潘某必得伤害将军,一旦如此,赵天子必将治潘某之罪。将军这般狠心,潘某岂不只有死路一条?”

  “潘将军说得十分有理,你我身为爪牙之士,处于两难之际,生不如死!我有一言,不知潘将军肯听否?”

  “惟朱将军训斥!”

  “你我身后各有将卒万余,朱某处于两难之际实为不得已,不愿使所有将士皆抱此憾,想必潘将军的心思一定与朱某不谋而合,所以想与潘将军单独交手。我若胜了将军,请将军率兵北归,勿犯我之城门;我若败给将军,但凭将军凯歌入城,我将士不再抵抗。如此,也成全了赵天子不伤民命的仁义。潘将军以为如何?”

  “好主意!”潘美高叫了一声。“就依朱将军的话,你我各训其师!”

  宋军在潘美的指挥下又后退了几十步。潘美扭头看时,江南军队也正往两侧移动,竟将城门闪得洞开。

  两员大将重新拨马回到阵前,两副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片片银光,两枝钢枪挥舞起来,你攻我还,你来我往,战马不住地嘶鸣,钢枪不断地碰撞,你吼一声,我呼一句,直拼了数十回合,没有分出胜负,两边的将卒直着眼睛目睹这场厮杀,谁也没吱一声,整个西门之外除了潘、朱二人之外,其余的人都像被严寒胶住了。

  潘美已觉得有些气喘,再看朱元时,汗水也已顺着他的鼻凹淌了下来。




  这是一场千古未见的拼杀: 两员盖世名将各为其主不得不效其死,而又因数年的情分和彼此间的敬重而不想加害对方,正因为夹杂着这么复杂的情感,所以往返冲撞几十回,也分不出个输赢胜败。两人分别喘息了一阵,又重新挺枪迎敌。潘美又战几合,觑个空当,一枪朝朱元左肩刺去,此刻朱元的枪正架在胸前,见潘美刺来,将枪杆一托,潘美抽枪再刺,却不想真的伤到朱元。朱元再回护时,那枪被潘美挑得脱手,甩到了一边,朱元的手臂被震得麻了一下,瞬间两手死死握住了潘美的枪头,潘美冷不防被朱元将枪一拽,也立身不稳。只见朱元翻身落马,潘美也被带得滚下了坐骑。潘美还没来得及用力时,朱元睁圆双眼,一咬牙,拼足气力将紧攥着的枪头狠命刺进了自己的左胸!只听得朱元“啊呀”大叫了一声,潘美滚身起来凑近朱元时,见他的胸口已经涌出了汩汩鲜血。两方大阵里骤然传出阵阵惊呼。

  “朱将军!”潘美失声大叫。“朱……!”

  朱元急促地喘着气,睁开眼望着潘美: “潘将军,你我都胜了。”

  潘美不知所措地紧紧抓住朱元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叫:

  “你糊涂?潘某不想伤你呀!是潘某糊涂!”

  朱元痛苦地拧紧眉头,又费力地想将它舒开,浑身一阵阵剧烈地颤抖:

  “投降而亡国为耻辱,不降而亡国为英烈。朱某既已尽李国主之忠,又已报赵天子之义,自搠而亡,也不累潘将军之仁,可以……瞑目了……”

  说罢又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朱将军,何苦啊!”潘美仰天大叫,声击长空。他缓缓站起身来,望着齐步走过来的宋军大队。转身再看,江南兵也齐刷刷地大步前行。他将双臂朝两军扬起,大吼:

  “都站下!”

  寒风吹着他散乱的头发和一副苍凉的面孔。他一步步走到江南军队面前:

  “朱将军兑现了他的诺言,他是条好汉。你们想违反自己的诺言吗?”

  没有人回答他,几千上万双眼睛看着他。

  “朱将军丢了自家性命,不就是想换取你们的平安吗?你们傻了?真不明白?他是不想见到你们再无谓地流血啊!如果你们还有心肝,就该为朱将军祈祷!”

  一片寂静,只有呼呼的大风刮个不停。

  不知是谁哭出了声,紧接着江南大阵校卒们都哭了起来,粗犷嘶哑哀痛欲绝的哭声响彻了天空,压住了风吼,哭声中夹杂着声声呼喊:

  “朱将军!”

  “将军,走好啊!”

  “……”

  上万的刀枪叮叮咣咣地丢在地上,士卒们有的跪倒在地,使劲捶打着冻硬了的黄土,有的用力撕扯着胸前的铠甲,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仰头朝天而啸,也有的抱住伙伴相拥号泣。队伍里走出十几个校卒,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朱元的尸体旁,嚎啕大哭。

  “把朱将军送回城中!”潘美喝令这群江南士卒。

  一群人将朱元托上他的战马,将他的上身平放在马颈上,两边数人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慢步朝城门走去。潘美朝宋军挥了挥手,上万士卒跟在朱元马后,在城门两边江南将士的目送下,开进了城中。

  与此同时,金陵城东、西、南三门以及江面上的水军都处在激烈的交战之中,双方都有一些伤亡,城门久久没有攻破。此时曹彬正在东门指挥作战,忽听得城头大乱,他立即判定必有一路宋军攻进了城中,连忙下令将云梯数十急速架起,迅即攻城。原来潘美大军进城之后,已分为三路奔赴金陵三门,就这样内外夹击,江南军队大部分闻风投降,其余顽抗之敌,被各处攻进来的宋军各个击毙。从始攻至城破,仅用了三个时辰。金陵城里的百姓知战事方殷,早已躲在家中,只有个别好事者探头探脑,闪身出没,其后见宋军并无大肆杀掠的迹象,才渐渐压住了惊魂。还有些人乍着胆子给路过的宋军送茶送水,表示欢迎。

  再说郑彦华所率水军大舰数十艘也于同时受到李汉琼、姚桦哥、润州降将刘澄及吴越派来的船队猛烈攻击,抵抗不住,终于投降。

  光政殿里,李煜木然坐在那张已经坐了十几年的雕花椅子上,两边张洎、陈乔、李从善、李从谏等也都默默无语,好像专意等待灾难的降临。

  温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伏地哭道:

  “国主,宋军已经进了金陵,皇城,皇城也被围住了!”

  李煜颤抖了一下,又恢复了刚才的木然。陈乔缓缓地站起身,来到李煜面前,合抱双手,朝李煜深深地施了一礼。

  “你不是说有你就有金陵吗?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李煜抬眼盯住陈乔。

  “不错。”陈乔的声调异常苍凉。“宋军进了金陵,臣也到了为国主尽忠,为祖宗尽孝的时候了。臣该走了。国主,好自珍重啊!”

  “嗖”地一声,陈乔拔出宝剑横在颈前,还没等众人起身去救,一注鲜血喷涌而出。可怜陈乔双眼睁得滚圆,身体摇晃了几下,重重地栽倒在殿中。

  “陈枢密!”张洎奔到陈乔身边大声叫喊。“我还有话要对你讲,你怎么就走了?”说着哭了起来。




  李煜自悔刚才的话讲得太狠,他只是想责备陈乔几句,没想到此人如此刚烈。看着陈乔的尸体,他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更空落了,又一连打了几个寒战。温进领着几个太监,把陈乔血淋淋的尸体抬了出去。

  张洎抹了把眼泪,膝行扑在李煜面前,哽咽地说道:

  “国主,江南不复存在了,臣对不起国主!”

  李煜皱着眉头,像是要与光政殿诀别,将大殿环视了一圈。看到几个兄弟都低垂着头,他把目光落在张洎脸上。张洎也正含泪仰望着他。就在二人目光相撞时,张洎又俯身在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主辱臣死,烈士之节,臣岂能不知?可如今陈枢密骤然而亡,国主心腹之人只剩几位国公和臣了,臣怎忍心一死了之,置国主于不顾!”

  李从善哼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

  “倘若本公也发过誓,宁愿像陈枢密那样倒下!”

  “你懂什么!”张洎突然像怒狮一样瞪着李从善。“江南走到今天,都是你们这些人搅乱国政。楚公你不要忘了,林仁肇降宋的消息可是你送回来的!张某一心护持国主,赤诚无二,要死还不容易吗?我们一块儿死,你敢吗?”

  骂完之后,张洎觉得痛快淋漓。

  李从善没想到张洎敢如此放肆,冲口骂道:

  “食我之禄,反咬一口。”

  “张某食国主之禄,故欲在危亡之际护持国主,比你们这些只食国主之禄而不顾国主安危的人强上万倍!”

  “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斗!”李煜烦躁地吼道。“徐铉呢?徐铉为什么不露面?”

  “臣命徐铉在宫门口应付宋人。”张洎答道。“国主勿忧,有张洎在,就是宋人挺枪来刺,臣也会一步跨在国主身前!”

  李煜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他明白江南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这座大殿也不再属于自己了。现在他惟一希望拥有的,就是飞琼了。

  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按照曹彬的命令,李煜还穿着那件红色的袍子,但须袒露出一肩一膊。他的额头上只裹了一条白纱,那顶金灿灿的王冠捧在手里,不能再戴了。他走在最前,后面依次是王后飞琼,宫人乔氏、黄氏、窈娘,还有六宫所有女眷,宦官们跟在最后。一行人慢慢腾腾地出了皇城,晦暗之中,李煜见到的是一排骑在马上的宋朝将帅和数不清的士卒。

  李煜等人跪在曹彬马前,肃静之中,只听得李煜惨惨的声音:

  “亡国之君罪臣李煜率身率家,降于大宋皇帝陛下。”

  “罪臣李煜!”曹彬喝叫一声。“大宋天子屡屡劝你归降,你为何冥顽至今?”

  李煜低垂着头。尽管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有罪:

  “罪臣李煜自先王手中继承此位,先王嘱我善守一方之土,善保一方之民。罪臣自即位以来,从无对臣民有一毫残虐,从无对大朝有半点不恭,所以不知何罪。”

  “无罪为何要跪在此处?”曹彬又问。

  “请元帅不吝赐教!”

  “呵呵,你真不知道吗?好,本帅就告诉你: 江南之国承唐末之无道,霸据一方,苛残百姓,民多流离,道路以目。你李煜一味荒淫,不恤民隐,这还不是罪吗?宋天子命本帅等救民于水火,你却坚不归降,这又是罪上加罪。你若不信,抬头看一看,金陵士民闻王师之来,鼓舞欢呼,大宋军队进入金陵,爱民如父母,不妄杀一官一民。”曹彬说到这里,扭头吩咐副将:

  “为罪臣李煜更衣!”

  应声跑上来几个军校架起李煜就走,飞琼像疯了一样扯住李煜的衣襟: “国主!国主!”被拖了几步,扑倒在地上。

  所有跪地投降的人都啜泣起来,渐渐地,男男女女哭成一片。

  其实这一切都只是受降的简单仪式,李煜换掉红袍重来军前,曹彬换了副口气,笑容可掬地对李煜说道:

  “李国主,本帅奉命行此军礼。如今礼数已毕,所有嫔御官吏人等皆可开缚还家,收拾行装,择日登程,赴汴京候旨。”

  李煜惶恐地还了一礼,低垂着头环视一周,看见身后的嫔妃们都被宋卒和太监们一一扶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宫去。被俘将吏也被松了绑,有的夺路先走,有的在原地捶胸大哭。一时间乱乱纷纷,全没了昔日的体统。

  曹彬望着惶然无措的李煜,又道: “李国主受惊了,本帅也是迫于军礼。本帅在营帐中备了一壶薄酒,想为国主压惊,不知肯赏光否?”话声刚落,一军校早已牵过马来。

  飞琼带着满脸的泪水奔到李煜身边,向曹彬哀告道:

  “元帅且放过我主,若有鸩毒,贱妾愿代我主饮下!”

  “王后说哪里话,两国交兵,使节尚且不斩,何况国主!请王后信过本帅!”

  飞琼哪里肯信,她跟在李煜马后,一步一啼走了好远,才被宫人们劝回去。

  曹彬的营帐扎在汊河边,河中有条画舫,只有一块木板与河岸搭着。曹彬请李煜先过,却见李煜在板上刚走两步,便摇摇晃晃退了回来,如此者两三次。曹彬哈哈一笑,亲自将李煜扶上了船。

  这一餐酒真是名副其实的压惊酒。为解除李煜的猜疑,曹彬有意让下人将酒盏堆在一起,斟满之后,让李煜先拣一盏,剩下的曹彬与各将先饮,李煜后饮。如此直至数巡,李煜的心才放了下来。

  “不知元帅如何处置罪臣?”李煜面颊已红,借着酒力问道。




  “李国主言之过重,本帅哪有此等权力?皇上只命本帅好生护送国主回京,同享富贵。国主饮罢但请还宫,收拾金宝细软,不计多寡,皆归国主所有。拣择之后,本帅便将余物付之有司了。”

  “罪臣的眷属……?”

  “国主放心,后宫眷属皆与国主同舟而行,本帅保证一路之上毫发不损!”

  “如此,多谢曹元帅!”

  送李煜上岸之后,潘美有些放心不下,低声问曹彬:

  “元帅如此轻易让李煜独行而去,万一自杀于宫内,我等如何回朝交差?”

  曹彬哈哈大笑道: “潘将军委实多虑,你看他方才上船的样子,是个想自杀的气概吗?”

  开宝九年三月,汴京士民刚刚过完长春节不久,押送李煜的船队便抵达了京师。

  一行上百口人,不多时就已安排就绪。江南公侯李从善、李从谏,旧吏张洎、徐铉等人大都被安置在御街东西的一些院落中,这一带住的多是宋朝将领。根据赵匡胤的旨意,李煜与后宫女眷暂被分开安置,眼看着飞琼、窈娘、乔氏、流珠等人一个个被送上了华车,轧轧地从他眼前走过,他真想痛哭一场。就在几个月前,他还信誓旦旦地对飞琼讲什么“护持”一类的话,可今天莫说是护持,就是跟她说句话,都是难上加难了。他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热,心里一阵阵发冷。

  李煜被带到一所很大的庭院之中,院里的甬路曲曲弯弯,路两旁药栏花圃,梧桐杨柳,小池风亭,错落有致。甬路尽头是一座小楼,按照押解官的意思,李煜就住在此楼之上,楼下住的是几个侍女。这个夜晚,既没有一个人来陪侍他,也没有一个人来打扰他,在李煜的记忆中,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个身边无人的长夜。房里只燃着一枝红烛,烛光不甚明亮,宛如一点鬼火。

  次日清晨,身穿白衣头戴白帽的李煜被带到明德楼下,换上素装的女眷和江南旧僚们都已先到了这里。

  礼炮三声,赵匡胤率宰辅重臣登上明德楼。又是三声炮响,在礼官的导引下,唐国君臣齐声山呼大宋天子万岁万万岁,中官开始宣读诏书:

  江南伪主李煜,劳锐旅以阻征,守孤城而侥幸。何迷途之不返,今覆亡以自取。上天之德,本于好生,特赦其罪。可授光禄大夫、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侯。

  “违命侯?”李煜听罢赦诏,心口像被利刃刺了一下,险些昏厥过去。他知道这是对自己拒不投降的一种惩罚,让自己和别人时时记住不投降者的下场。他真想一头撞死在地,狠了狠心,还是没鼓起这个勇气。

  平定了江南之后,赵匡胤按照自己的承诺,对李煜手下大臣一一安排官职。南汉刘降时,赵匡胤对他的旧吏一个也没有用,他认为南汉是鬼窟之国,煌煌大宋,怎么能让魍魉魑魅间厕其中?江南就不一样了,那毕竟是仪礼之邦,衣裳之国,其臣也多有德有才之辈。这样的人他一向视为珍宝圭臬,岂能弃而不用?他曾许给徐铉为翰林学士,如今立即兑现诺言。张洎被命为刑部侍郎,郑彦华为右千牛卫将军,刘澄为澶州知州。樊若水也由池州刺史升为江南道转运使。还有李煜的史馆修撰张佖,因卓有文才,仍置于大宋史馆之中。

  对朱元和陈乔,赵匡胤命礼部以国士之礼厚葬了他们。

  为庆贺收复江南,除了李煜的臣僚之外,本朝上自王侯,下至将相,也都该有些调整。首先是皇子德芳,出阁后一直没有名分,应该加他为贵州防御使了。德昭、德芳为什么都加贵州防御使呢,这又是赵普的鬼主意,取其“天潢贵胄”之意。赵普回朝后还没有任官,赵匡胤对他的任命感到十分棘手: 复其宰相之职吧,其赃污之事尚未弄清。赵匡胤本想在李从善归国后详审此事,不想李从善心中有鬼,来到汴京没几天便悬梁自尽了,落得个死无对证。不复其宰相之职吧,难道让他久居于卢多逊之下?那不等于羞辱他吗?好在当时还给保留了个同平章事的虚衔,为权宜计,不若先加他检校太傅,仍同平章事,让他奉朝请,也不太伤他面子。

  这几个官名挺麻烦,在此略略交待几句: 所谓“太傅”,前朝本是东宫之官,老师宿儒才能为之,太子的师傅嘛。可一加上“检校”两个字,就要大打折扣了。检校是古代专门的一类官,就叫检校官,意思是说你有权检查批评指点此司在职之官,这不是个虚职了吗?你不在其位,谁听你的指点?谁要你来说三道四?唐朝那个杜甫曾任过检校工部员外郎,其实他连工部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后人称其为“杜工部”,不过是尊崇他的人品才学,让他九泉之下得些安慰罢了。再说这个“同平章事”,本是五代以来宰相的官称,但排在“检校太傅”后头,就又成了个虚职了,也就是说,赵普虽贬为孟州知州,但他是个宰相级的知州,享受宰相级的待遇,连“知州事”都改成了“判州事”。最后说说“奉朝请”,其实这原本就不是正式官名,不过是优待老臣或王侯的一种礼数罢了。因为这些人爵级甚高,非王即公,但又没有具体的职事,不掌握具体的衙门,怎么办?上朝的时候也请他们侍立殿中,有话也可以说,有事也可以奏,有宴会也可以参加,仅此而已。

  还有前几个月召回的王全斌、王彦升,金州的崔彦进病愈后也回到了汴京。这几个人既已赦罪,都安排在禁军中任职,官在潘美之下、党进之上。再就是曹彬,攻打江南之前就许诺给他,得胜回来后授任枢密使。如今凯旋,自然要履行承诺。

  一道道升擢的圣旨发出去之后,赵匡胤又在大明殿举行了个空前盛大的庆功宴会。时值初夏,气候宜人。这天是个休沐日,一大早,宫里宫外的太监、御厨及使女宫娥便开始忙活


,日上三竿时,群臣陆陆续续前来就座。

  赵匡胤北向端坐在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列座其下: 左侧是赵光义、赵光美、赵德昭、赵德芳、赵元佐、赵普、沈伦、曹彬、卢多逊、李昉、潘美、王全斌、崔彦进、王彦升、李符、李穆、樊若水诸人,令举座惊奇的是李穆身后还坐着一位戎装女将军,她便是攻取江南立下战功的姚桦哥。右侧为首的是“降王长”刘,其下是李煜、李从谏、张洎、郑彦华、刘澄、徐铉,还有后蜀降臣李昊、孟玄喆及荆南、湖南一些旧僚,真可谓济济一堂。

  鼓乐刚罢,赵匡胤朗然说道:

  “大宋王朝开基定鼎十有七年,日月更新,疆宇恢廓,郴岭越绝,尽归版舆;一统天下,指日可期。朕想起在陈桥被众将拥立时,曾闭门苦思: 中原板荡,海宇裂分,百姓流离,豺狼霸道。天下之民既苦于苛政,又蒙于灾伤,为君王者,若无混一海内的大志,无拯救百姓于水火的用心,他就不配为一代英主。朕当时问自己: 你有这个胆识吗?你有这个力量吗?如果没有,毋宁死之!十七年后的今天,承各位臣工戮力同心,终于让天下百姓见到了一个新天地。为了这个新天地,众臣工痛饮三杯!”

  “皇帝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在山呼声中一连饮下三杯。

  “朕愿与百官万民同其欢乐!”

  大臣们渐渐地活跃起来,钱惟浚、李昊等人早已与宋朝的臣僚相熟,态度坦然。赵匡胤瞥见曹彬、潘美、卢多逊与江南张洎、徐铉等人隔座相敬,心中也很惬意。从心里说,他希望不论新臣还是旧僚,能同心协谋才好。

  “朕今日尤其高兴的是,大宋朝不仅文臣有谋,武将有略,更有巾帼英雄,一往无前。此乃熙朝之盛事,千古之佳话!”赵匡胤说完,注视着姚桦哥。

  桦哥连忙起身朝众臣频频施礼。众人瞩目,见她除了一脸俊秀,更有一股英气直逼四座。

  “姚将军!”赵匡胤示意桦哥落座,说道:“你大功告成,朕自会嘉赏于你,不知何日返回邓州啊?”

  “禀陛下,桦哥自从戎之日起,便已立志为国驱驰,为陛下保卫疆土。望陛下不夺末将之志。”姚桦哥听赵匡胤说要遣她回家,急切地答道。

  “哦?姚将军志在鹏程,朕可怎么安置你呀?”赵匡胤还在吟吟微笑,又转而问曹彬:“姚将军乃曹枢密的属将,不知曹枢密有何高见?”

  “禀陛下,姚将军之事,臣以为甚易处置。当年陛下入城之时,专为李超建了孩儿军,直隶陛下指挥,至今此军声震京师。如今姚将军虽为女子,却胜须眉,陛下何不再建一支‘姚家军’直握在手?”

  “哈哈,好主意!只可惜苦了张永德将军!”赵匡胤大笑。

  “陛下。”坐在较远的知制诰李穆起座拱手。“如今我朝如此辉煌,臣深感于姚将军以一巾帼而勇冠三军,心潮澎湃,欲即席赋诗一绝,以颂圣德。恳请陛下圣允!”

  “甚好!”赵匡胤龙颜更悦。

  李穆略一思考,晃了晃脑袋,吟道:

  铁舰艨艟下南徐,薰风乍起过康衢。

  皇堂自此添春色,一点芬芳溢四圉。

  “真妙极也!脂粉飘处,大刀长戟,如此相得,又且押着险韵。李学士真不愧当世名流!”徐铉听罢,不由拍案叫绝。

  “好,好!”赵匡胤也高声说道。

  “好!”

  “妙!”

  在这样的大宴上一展才情,李穆心下十分得意。他无意中瞅了瞅卢多逊,卢多逊一派并不在意的样子。

  赵匡胤兴致盎然地看了看李煜,欣然说道:

  “朕久闻李侯风流蕴藉,琴棋书画,无不精妙,还特别擅写长短句。其实那长短句原本是市井小民桑间濮上的调笑之作,可如今天下人都说,这样的小调一经李侯妙手调制,便成了文人雅士清赏之物。日后此风再长,后生们都要把李侯奉为始祖了!今日将相高会,能否献上一阕以助酒兴啊?”

  李煜苦笑了一声拱手谢恩,说道:

  “罪臣思过省愆尚恐未及,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

  张洎见李煜窘得难堪,对赵匡胤说:

  “李侯不惟思过,更兼近日焦劳损毁,神情恍惚,望陛下开示恩德,改日再命。”

  “也好。不过李侯日后思虑开霁,朕可要好好欣赏你的名作哟!”

  “陛下。”徐铉接口说道。“李侯才情在江南尽人皆知,前此所作的《秋月》诗,金陵人人能诵。陛下若想助兴,臣现在便可诵上两句,何须日后?”

  “哦?那也好,诵来听听。”赵匡胤感到徐铉是想在稠人广众之前为李煜争回面子,轻轻笑道。

  徐铉站起来,朗声吟道:“玉璧孤悬天外冷,何劳广寒独弄影。”

  赵匡胤听罢笑道: “以朕看来,李侯这两句颇带寒士之意啊,朕若作诗,决不为此等语。”

  众人都不敢做声,惟独徐铉与赵匡胤较上了真:




  “陛下为帝为皇气吞万里,谁人不服?说到作诗,臣等皆愿洗耳恭听。”

  “你这是在将朕的军?”赵匡胤不急不恼。“好吧,既然徐学士给朕出了题,朕若不答,岂不在众臣面前丢了丑?还记得朕年轻时路过华山之下,醉卧田间,也曾吟得《秋月》一首,尚记得其中二句说: ‘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这才情抵得李侯否?”

  武臣们只管吃肉饮酒,那些通诗赋的文臣们不由齐声叫好。卢多逊朝徐铉拱手言道:

  “李侯见月知天外之冷,陛下见月知天下之明。徐学士,你以为孰得孰失?”

  徐铉没想到这个武夫皇帝冲口说出这么两句!平心而论,其意境虽远不及李煜,但气象恢宏,确在李煜之上。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为什么赵匡胤能扫平诸国,而李煜连保有江南都做不到。

  “降王长”刘起座,悄悄溜到张洎身后,问道:

  “你还认得本侯吗?”

  张洎没好气地答道: “没世难忘!”

  刘听不出张洎话中的嘲讽,又问: “芭蕉公主呢?”

  “芭蕉公主跟随本官三年,早已从恶鬼变成了菩萨,现为本官的夫人,安然无恙。”张洎得意地说。“本官对她九十九个满意。”

  “还有一点不满意?”刘不解其意。

  “倘若芭蕉公主没有侯爷你这么个爹,本官就一百个满意了!”

  “你!小人!”刘嘟嘟囔囔地骂了张洎一句,回到自己座前,还没有落座,突然哭了起来。

  “恩赦侯何以悲伤?”赵匡胤问道。

  刘走到赵匡胤面前,跪地诉道:

  “罪臣心中有苦。陛下,臣玩笑时说自己是个降王之长,那是想让陛下开心一笑,可罪臣见李煜等后来之人妻妾成群,荆南、湖南之将也出双入对,只有罪臣孑然一人,寂寞难耐。望陛下可怜罪臣委质之心,为罪臣择一佳偶,以慰平生。”

  话音才落,满殿哄然。赵匡胤放眼看去,只有李煜面色惨淡。

  “恩赦侯所请,朕甚感为难。可怜你一代藩王,经营数载,最后竟被属下劫夺得干干净净。朕若为你做媒,那女子未必愿意,三不知哪天又被你弄丢了!”

  “哈哈哈哈!”

  也不管别人如何发笑,刘却认认真真地叩谢: “如今陛下仁德覆载,罪臣丢不了了!”

  “哈哈哈哈。”

  耍笑一阵,赵匡胤话入正题:

  “朕方才说一统天下,指日可期,众臣工明白朕的意思吗?”

  潘美好不容易抓住个自己能发话的题目,抢先答道: “南收吴越,北下刘继元,天下彻底荡平!”

  赵匡胤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吴越王钱俶多次请求纳土归宋,朕都没有答应,臣邻之邦越是如此,朕就越不忍心骤然割其血脉。”他这话像是专门说给刘和李煜听。“北汉这个刘继元却十分凶顽,朕自上次征讨,俘虏了刘汉忠之后,其国衰败之象已经显露。不料后来刘继元杀了宰相郭无为,又听说代州虎将杨业被召进太原,声言与大宋对抗到底。朕有力量扫平江南二百州郡,难道会容忍一个小小刘继元信口狂言?”

  武臣们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听得出,皇上要收拾最后一块顽垒了。

  赵匡胤接着说道:

  “如今朕的手下战将如云,貔貅百万,较十几年前更为强盛。朕今天就可以对臣工明言: 收复河东以后,还要把石敬瑭割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也夺回来!”

  听着这洪钟般的豪言,王彦升、崔彦进都坐不住了,双双起座禀奏:

  “陛下,臣愿戴罪立功,冲在最前!”

  “朕把你们调回来正是此意!二位将军先蓄养精神,待出征之时,朕会为你们举酒壮行!”赵匡胤对二将说道。又看看王全斌,唤了声,“王将军!”

  王全斌慌忙起身跪谢,禀道:

  “臣,臣是个不堪重用的废人,年纪也大了,所以不敢再有豪言。臣恳请陛下许臣归田吧。”

  全场立即静了下来,赵匡胤也敛了笑容,他并没有责怪王全斌的意思,却颇怀感慨地说道:

  “王将军为宋朝立下累累战功,众目所见。朕本想征讨太原时让你做总帅,可朕是个开明之君,你既然觉得筋力衰疲,朕岂能再强你冲冒锋刃?不过王将军,朕真是舍不得让你归田啊!”

  王全斌听罢,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卢多逊见状,急忙缓和气氛,他招呼了一声: “各位大人且饮,我大宋朝君圣臣贤,一至于此!”又朝赵匡胤道:“陛下,臣想用一句话把陛下的心意表达出来,也好让在座各位知晓圣天子之深意!”他这样做,也是想在众人面前显露才华,因为方才李穆一首诗博得满堂彩,自己一个翰林承旨,倒被闪在其后,心里有些发酸,想把甜气儿找回来。

  赵匡胤也感到刚才这一刻有些沉重,立即说道:

  “卢参政且说。”

  卢多逊向众臣环视一周,说了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

  满座文士皆称说得极切。因为此言毫不晦涩,赵匡胤也听懂了。虽说是大雅近俗,可半天无人接句,赵匡胤不愿冷场,以目光横扫四座,似乎在为卢多逊寻找对手。

  “徐学士,承上一句呀!”




  徐铉见赵匡胤点着自己,应声脱口:

  陶潜归兮不欲官

  话音刚落,张洎带头拍起手来,高声贺道:

  “太妙了!天下绝对也!”

  大概众文士都以为对得妙,所以掌声四起,赵匡胤也感觉承得极工,对史官说: “记在方册!”

  卢多逊想压一压徐铉的盛气,对赵匡胤奏道:

  “徐学士的承句自然贴切,绝无瑕疵。只是臣以为这个承句暗含讥讽,倘若记在方册,后人误之,岂不认为陛下有乏圣明?陛下试想,那陶潜乃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才归去来兮的,王将军断断不会存有此心啊!”

  赵普忍不住了,站起来说道:

  “卢参政惯用危言以耸听闻,赵某又一番领教了。陛下,臣以为,若按卢参政所言,那出句本来也含讥讽。陛下试想,廉颇乃是前秦之时小国寡民的赵国一员老将,何以能与我大宋天朝同日而语?这岂不是把陛下比成赵国之王了吗?”

  赵普话刚说完,徐铉应声又道:

  “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若非赵太傅为徐铉辩白,徐某今天岂不罹于文网了?”

  “徐学士……”卢多逊还有话说,却被赵匡胤打断:

  “你们这些书生,只会斗嘴。不论是廉颇还是陶潜,都是唐尧虞舜的子民嘛,朕不许你们对先哲飞短流长,妄加议论!就如同卢参政、赵太傅、徐学士、王将军,还有在座的列位臣工,都是朕的信臣,朕的股肱,朕何尝对你们恶语中伤!”

  “陛下圣明!”

  “陛下万岁!”

  “大宋万岁!”

  赵匡胤在一片颂扬声中走下龙床,来到跪在地上的王全斌面前,将他扶起,深情地说:

  “王将军,你就归去来吧,需要多少钱,对朕明言!”

  王全斌颤颤悠悠地站起身,眼里挂着泪,说道:

  “陛下,那臣就再加餐饭吧!”





第五十七回 江南佳丽听佛法

  天气转热起来。曹彬求见赵匡胤。

  “陛下,吴越世子钱惟浚送给臣一封奏表,是钱俶亲笔所书。”

  “你曹枢密在钱氏那里面子真大,连奏表都先给你了,将朕置于何地?”赵匡胤与曹彬开了句玩笑。“讲吧,钱俶都说了些什么?”




  曹彬笑笑禀道: “钱俶言道,江南荡平,本欲入朝恭贺,不料国夫人有丧,不得亲至汴京。如今丧期已过,又听说陛下要征讨太原,必欲来京拜贺助战,惟陛下马首是瞻。”

  “钱俶是吓坏了。”赵匡胤捋了捋胡子说。“他是太信不过朕了。朕既然诏告天下,留吴越一方土地,就一定不会言而无信。你且告诉钱惟浚,天气暑热,待河东大捷时再来不迟。”

  “臣已多次以陛下之意讽之,无奈钱俶执意要来。”

  “那朕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来一趟也好,让在朝百官看一看钱氏的诚意,免得光义、卢多逊、潘美这些人总想以武力迫其归朝。此番钱俶之来,朕一定要尽礼待之。”赵匡胤深情说道。“唉,要是刘继元也这么识大体该有多好?何须朕再动刀兵,重伤生灵!”

  曹彬也正想问赵匡胤何日对北汉开战,赵匡胤说道:

  “如今酷暑之中,将士岂不过于辛苦?再加上粮草易霉,水潦断路,不若等到天气稍凉,一鼓作气。”

  曹彬领旨告辞,随即命潘美加紧训练在京禁军,党进加紧训练在外禁军,又命樊若水在江南广积粮米,运往北方,以供军需之费。

  有了攻打北汉的总体方案,赵匡胤心里放松下来。这一天他在凉阁闲坐,阎承翰跑来说道:

  “陛下,违命侯李煜递了本奏章,请求让他的眷属和他团聚。”

  赵匡胤不听则已,一听这话,立刻冒上火来,没好气地说道:

  “让他先把‘违命’二字写上一万遍,再议归还眷属之事!”

  说到李煜眷属,赵匡胤才想起,江南人来到汴京有一个多月了。当初之所以把她们安置在后宫东北角的宜香苑里,一方面是为了惩罚李煜拒不投降,给他增加些耻辱,另一方面听说江南女子既精丝竹,又善歌舞,不如备在此处,倘有消闲解闷之需,不妨取来一用。但时至今日,他还没领略过这些女人何以能把那个风流国主迷得六神无主。他吩咐阎承翰到宜香苑将她们带来。

  飞琼、窈娘一行人来到凉阁,依次跪在赵匡胤面前。

  “你就是周氏?”赵匡胤问为首的那一个。

  “臣妾违命侯正妻周飞琼。”

  “你能歌善舞的名声不仅传于江南,连中原人都知道。朕命你们在此起舞助兴。”

  飞琼初时有些执拗,没有动身。窈娘给她递了个眼色,像是在告诉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飞琼会意,只得起身更换舞裙。随着乐声渐起,飞琼和窈娘二人合跳了一个金莲之舞。这个舞是李煜最喜爱的,他曾命人在“步步生金莲”的柔荑殿里铸了一座青铜莲花,底座是一片荷叶,中间矗起一茎金莲。李煜常在此处与飞琼和众嫔妃们作达旦之乐。不过今天在汴京的皇宫里再跳这段舞,身边没有了莲花,没有了李煜,两人都不免有隔世之感。

  说江南佳丽舞姿蹁跹,真是名不虚传,赵匡胤原本只想随意看上几眼,不想这一看竟着了迷。眼睛看着她们跳舞,心里不免想入非非起来: 天下的美女虽如此不同,却能各臻其妙。宋皇后娇嗔热烈、迷离杏眼,如一团火焰,让人心潮激荡;花蕊夫人娴娴雅雅、冰清玉洁,如空中白云,让人神清气朗;眼前这个飞琼柳腰婀娜、轻裾广袖,如莺燕翻飞,让人魂不守舍。呵呵,他这才明白李煜为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飞琼香汗滴滴娇喘阵阵,一个旋转倒在地上,累得爬不起来了。

  “天子面前,竟敢如此戏耍?尔等不明白如今的身份吗?”赵匡胤的话说得不好听,态度却很温和。

  飞琼既不辩解也不讨饶,只轻轻说了句: “亡国罪妾,惟陛下裁处!”

  阎承翰走到赵匡胤身边,附耳禀道:

  “陛下,晋王求见。”

  “哦?宣他进来吧。”

  赵光义来到凉阁,赵匡胤对他说: “你来得正好,与朕同赏歌舞。”又对趴在地上的飞琼说道:“晋王新来,你们重舞一回。”

  看着身心俱疲的飞琼,赵光义大发恻隐,对赵匡胤说道:

  “臣弟有事禀奏,歌舞改日再赏吧。”

  听光义如此说,赵匡胤命阎承翰把飞琼等人送回。

  李煜一行到汴京后的许多安排都是由赵光义决定的。早在李穆出使江南为他带回侍女桃儿后,他就对李煜后宫女眷留着心眼儿了。当时桃儿说江南最美艳、最善歌舞的当属王后周飞琼,“周飞琼”这三个字就刻进了他的脑子。如今江南归降,他亲眼见到了这个美人,才相信桃儿所言不虚。那时赵光义非常高兴,单等安排定后,再设法将此女弄到手。不想赵匡胤偏偏又把李煜的嫔妃一股脑儿收拢在宜香苑里,让他大为懊丧,因为这些女人一旦进了后宫,莫说是自己,就是李煜,也难得一见了。当时诸事丛脞,只好先将此事隐忍下来。不过隐忍归隐忍,这一回他可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再像花蕊夫人那样,本已谋划得天衣无缝,事到临头却迟了半步。

  “说吧。”

  “陛下,臣弟想提个建议。如今海内残贼只剩河东刘继元一人,臣弟以为当速胜之,以厌天意人心。”

  “怎么个速胜法?”

  “臣弟思来想去,惟有两途,第一,调集最精之兵从井陉、潞州两路猛攻。第二,陛下


御驾亲征,以鼓士气,以威敌国。”

  赵匡胤听罢沉思片刻,问了句: “朕南下汉、唐两个大国,尚未亲征,小小北汉,有这个必要吗?”

  “臣弟知道陛下会这么想,可将帅们都说: 南北之兵相差甚远。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广南雨丰草茂,生活富足,其人性情平和而不欲战,故往往不堪一击。北人则不然,天寒地冻,大山密林,生活艰苦,其人则性暴烈而好格杀。陛下不妨想想: 蜀、汉、江南皆一鼓而平之,而北汉小小一国,自柴荣为帝时便屡攻而不能得,大宋建国以来又讨伐了三次,皆未能攻而下之。此臣弟所以认为必须御驾亲征,方能济事。臣弟愿与陛下各监一路,会师太原!”

  “嗯,你说的不无道理,容朕再想一想。”

  “陛下,臣弟本来只此一事,可来到此间,还想再奏一事。”赵光义一脸严肃地说。

  “兄弟之间嘛,不必拘谨,有话就说吧。”

  “那臣弟就说了?”赵光义偷瞅了赵匡胤一眼。“其实还是几句老生常谈,就是希望陛下小心不要被这些妖姬所惑。大凡亡国之妃,哪个不想在新朝获得新宠以固其位?臣弟知陛下英武一世,不会有惑溺之心,怎奈这些女子会想方设法极尽其媚。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是真想抛开江山只要美女的?不过是难防其渐罢了!”

  听了这话,赵匡胤虽然没有恼怒,但总归有些不快。其实他心中很明白,退一步说,总归还记得老母亲的教诲吧!自己这么个开疆拓土的帝王,能不懂江山事大美人事小的道理?这个兄弟,真是气他不得恼他不得!不过念他是一片好心,没必要和他计较。

  “依你之见,该怎么处置这些伪国嫔妃?难道让朕给李煜送回去?”

  赵光义摇了摇头,说道:

  “臣弟绝无此意,不过要想把这些人的希宠之心荡涤干净,找个高僧给她们讲说佛法倒是个好办法。佛教讲求一个空字,尘世之人一旦灰懒下来,就不会再生妖媚枝节了。”

  赵匡胤一向不信佛,光义这个主意虽然好笑,但一来他不想因此与兄弟反目,二来觉得让美人听听佛法静静心境,未必不是件好事,于是答应下来:

  “朕听说大梁门外宝相寺的了一大师道行甚高,当年杀张崇诂的时候,朕就认得他了。把此人请进宫来,怎么样?”

  “陛下说的极是,臣弟这几天就去请了一大师。”

  赵匡胤还没来得及考虑是否亲征太原的事,卢多逊又来求见。他估计卢多逊也是为这事来的,因为自从光义明明白白说出此意后,沈伦、曹彬、潘美等都流露过同样的想法,看来众臣的意见差不太多。

  果然,卢多逊进来之后,开口便道: “不知陛下此番攻打刘汉,是否有亲征之意?”

  “朕还没想好。”赵匡胤示意卢多逊坐下。“不过这最后一块顽石,朕也的确有心亲率众将,一股脑儿把它砸个稀烂!”

  “臣将命史官将此页大书特书,以垂永世!”卢多逊拱手盛赞,又讲了自己的一些谋策,赵匡胤每每称是。卢多逊滔滔不绝说了半天,突然停住话头,几次望望赵匡胤,才说:

  “臣见到陛下的华发了!”

  “不觉老之将至啊!”赵匡胤轻声感慨。“想当年陈桥回戈,朕才三十冒头。一晃十几年,如今已届五十,怎能不生华发!”

  “陛下所言甚好,臣说句冒犯天颜的话,用不了几年,陛下就不只是华发,而是白发了!”卢多逊又道。

  赵匡胤微微点头,动了下身子: “参政好像有话要说?”

  “陛下圣明!”卢多逊深拱道。“陛下既知华发已生,当为江山社稷之后续谋!”

  “哦?你是说立嗣的事?”

  “正是。臣以为人之生老乃自然之事,真忠臣不该讳言于此。如今陛下虽意气不衰,然凡事总该防备万一。臣说话不太中听,此类言语无论臣怎么说也不会中听,还望陛下恕臣之罪。近年来见皇子渐渐长大成人,臣心下甚悦。臣意陛下不妨在两个皇子中择其尤异者建为君储,继续涵养,一旦陛下万岁之后,大宋江山便可顺理成章地传延下去,大臣有所归属,万民有所仰瞻,外夷不敢妄动,盗寇不敢张狂,岂不美哉?”

  赵匡胤听罢,没有做声。他很欣赏卢多逊的才能和智虑,也很爱听他讲话,因为他的话不仅思路清晰,多有己见,而且气势磅礴,有咄咄逼人之势。可今天他说的这件事,自己既无法点头,又无法摇头。十几年前太后临终前亲口讲过,倘若匡胤崩时皇子尚小,就把帝位传给光义。光义崩时皇子太小,就把帝位传给光美。他还记得当时对天发誓时,自己确有些不大情愿,但静心一想: 老母为的是大宋赵氏千秋万代,而不是哪一个宗枝,也有道理啊!立嗣的事他不是没想过,眼看德昭、德芳一岁大似一岁,都已成人,他心里很高兴。他觉得自己还很硬朗,打算再过几年,等德昭二十多岁再立为太子,那时即使光义知道太后的遗嘱,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卢多逊的讽劝没一点儿错,只是此时不便回答他。

  “陛下还在犹豫?”卢多逊见赵匡胤不置可否,追问一句。

  “爱卿突然间言及此事,朕总需要考虑些时日。”赵匡胤答道。他说这话本是想拖延时日,但卢多逊所言确实拨动了他的心弦。他何尝不想早立太子,但一个“孝”字使他不得不时时按住心弦,不让它鸣响。今天卢多逊愣头愣脑地撞在弦上,他想捂也费劲。“朕现在筋骨尚健,无须如此急切。”




  “恕臣口无遮拦。”卢多逊又道。“陛下筋骨尚健乃不争之实,可陛下细想: 为什么自古以来所有帝王刚刚即位便修筑陵墓?难道他们筋骨不健?建储立嗣的目的是为了固江山之本,安亿兆之心,望陛下勿以龙体尚健而一再延迟。”

  赵匡胤陷入了沉思,停了好一会儿,才问卢多逊:

  “大臣们中间还有议论此事的吗?”

  “眼下议论此事的还不多,但翰林李昉、工部李昊、中书李穆等几个人都对臣提起过。陛下如果担心臣僚中有议论,臣身为副相,理当一齐众口,协谟劝立!”

  “谁要你协谟劝立!”赵匡胤立即阻止。“朕意攻破太原后再议此事。”

  卢多逊见赵匡胤态度暧昧,只好作罢。赵匡胤叮嘱他说:

  “你不要再生是非,胡乱传布。此事你知朕知就算了,日后朕有何打算,自会宣你共议。”

  “臣遵旨!”

  再说赵光义此时一心都在周飞琼身上。这次他用的心思较多,考虑得也很周详,请高僧说法是他最得意的一个举措。把这些女人置于佛徒眼皮底下,莫说李煜无法再占有她们,就是赵匡胤想召幸,岂不也要顾及佛门的规戒?这就等于把她们安放在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也不用着急,先把鸟儿锁在笼子里,还愁没有把鸟儿搂在怀中的那一天?

  他亲自来到宝相寺拜见了一大师。了一大师到底是出家人,即使是晋王来访,依然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态,眯着眼朝赵光义诵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师精神矍铄,真让本王羡慕啊。”赵光义随口说着,坐了下来。

  了一大师没抬眼皮,不紧不慢地说:

  “我佛从不在意肉身之寿夭,晋王所云,贫僧无言以谢。晋王来找贫僧,定是有话要讲。请吧。”

  “有件善事要请大师劳苦一阵。”赵光义也不闲谈,直破本题。“江南国主李煜归降之后,其姬妾数人心神未宁。吾皇闻知江南人多信佛法,意欲遂其土风,而一群女眷,日日来此多有不便,故烦请大师到宫中为她们讲诵经文,引导开诱,使她们晓悟佛理,灰心灭智。”

  “唔。”了一大师看了看赵光义,过了片刻才问:“女眷共有几人?”

  “也不多,十来个人。”

  “不知都是些何等样人,身有佛性否?”

  赵光义耐着性子答道: “无非是李煜之后周飞琼,宫人窈娘、流珠等。至于她们有无佛性,还要凭大师引领才是。”

  了一大师身体微微一动,他知道赵光义正看着他,也不掩饰,淡淡说道:

  “老衲已经心动。”

  “大师心动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感知这些女流具有佛性?”

  “晋王有所不知,当年我佛六祖南宗慧能大师离开双峰之山,东山之寺,因惧外道之侵残,南行到韶州曹溪宝林寺讲经说法。一日赴广州歇于梵刹,夜间风起,吹得刹上宝幡飘舞。檐下二僧见此,争论起来。一僧说是风在动,一僧说是幡在动,喋喋不休,莫衷一是。六祖见二僧皆未晓佛理,披衣而出,说道: ‘风动为闻,幡动为视,皆色界之俗谈,非佛理也。’二僧请教,六祖率然答道: ‘是心在动。’贫僧乃浅薄之辈,远不敢与六祖相比,然听完晋王之言,却也觉得心动。”

  赵光义不可能听出了一大师话中的深意,也没兴趣与他打哑谜,只说道:

  “大师既已心动,每天朝食后,本王便命人来接你入宫。”

  “阿弥陀佛!”

  且说周飞琼那天在凉阁舞后,一来累了些,二来感到满心羞辱,回苑不久就病倒了。窈娘等知道她的病是从心上起的,过来款言相慰,乔美人也劝她不可过于固执,亡国之奴,总会受些羞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窈娘还说: “待违命侯思过省愆之后,说不定赵天子会让我们回到他身边呢。”这句话对飞琼来说比什么针石都灵验,过了几日,病情果然好转。

  被关在宜香苑的这些女人,现在仍由老太监温进打点一应生活,但外面的事,温进就蒙然不晓了,所以她们最盼着出现的人是阎承翰。这一天阎承翰终于来了,不过并没有带给她们什么好消息:

  “皇上传旨: 侯夫人周飞琼、窈娘一应人等,自今日始,每日朝食之后,到慈安道场听高僧说法,以净秽心。”

  阎承翰说的慈安道场并不是什么真正的道场,只是宜香苑西南的一所院子,叫做慈安院。此院在周朝时是皇太后居住的地方,比较僻静。皇太后薨后,柴荣在此地为她设过水陆道场,并在正堂供奉了一尊释迦牟尼像,后来又在院中左右两侧安放了两只铜鼎,供燃烧香火之用,所以一直无人居住,日久天长,显得有些破旧。乾德中赵匡胤、潘美再修大内时,因此处偏于一隅,也没有着意修葺,如今青砖地上长满了蒿草。

  夏末的天气十分炎热。这日朝食刚过,阎承翰带着飞琼一行十多人来到慈安院,在青砖地上坐了下来。院子里没有风,铜鼎里的香烟袅袅而升,飞向半空。

  了一大师趺坐在正堂门槛之内,操着江南口音开始讲经。大凡对尚未开悟的众生,他总是先说些佛法无边、超度众生之类的开场白,随后再讲色空空色一类的常谈。也不管听讲的人有何反应,他总是一味地眯着双眼,用毫无情感的语调反反复复述说着色界本无统归于空的道理。

  女人们不久便开始躁动,窈娘掏出腰间的帕子不住地擦汗,一眼看见飞琼两眼望地,汗


珠儿一个劲往地上淌,伸手将帕子递了过去。

  “大师,你一向讲经都在这样的道场吗?”窈娘忍不住问了一句,想提醒了一大师照顾到天气的炎热。

  不想了一大师全然不睬,反倒接着她的话题讲起了本觉超越三世之说:

  “佛说大身过于十分,本觉超越三世。一心之为法身,此心便绝非方寸,其广大无边,如同虚空。佛说大智慧,乃法身所自有。贫僧有,你等有,一片众生皆有。惟其一念相应,方能悟得佛理,归于虚寂。若言道场,则举手举足,皆为道场,是心是性,同归性海。”

  第一场说法好不容易告了“圆满”,窈娘和流珠没有用心,飞琼却真的在听,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了一大师反复强调的“虚”、“空”、“无”,她却像稍有感悟,大概是说眼前一切荣华富贵都可能是水中月、镜中花,由实有变成实无。想到金陵的瑶台玉砌,春月秋花,而今被囚禁在皇城一隅,这不真的是从“实有”骤然之间就变成“实无”了吗!

  自那天以后,了一大师越说越深奥,飞琼也就越听越糊涂了。倒是乔美人对眼前这位老人和他所说的话备感兴趣。有一次她问了一大师:

  “听大师的口音,不像中原之人。”

  “中原之人佛性不高,当年我祖菩提达摩居于少林,传道于神光,不过两三世,便不得不移往南土。贫僧本是江南人氏,素有佛性,来此中原,忽然顿悟。”

  “哦。”乔美人不再多问。“大师,敢问佛性究竟自何而来?”

  “心向佛则佛性自来。”

  乔美人又问: “我心向佛否?”

  “问心。”

  乔美人突然有了感悟,直直地盯住了一大师,说道:

  “弟子之心佛已洞见,还用再问吗?”

  了一大师避开她的目光,转而瞅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周飞琼,似乎想对她有所点化。可惜飞琼痴痴地与大师相对而视,不知该说些什么。

  乔美人突然起身跪在了一大师面前,含泪说道:

  “大师,弟子愿从今日起皈依佛祖。”

  “贫僧有《坛经》一卷,今送与你。”了一大师从身边取出两卷书,将其中一卷递给乔美人。“阿弥陀佛,迟悟不如早悟,早悟不如顿悟。贫僧尚有一偈,你们且听了。”他的老眼一直盯着飞琼。

  繁华已参破,情丝尚一根。

  扯断这根线,心性自成真。

  遗憾的是,在飞琼心里,自始至终没弄明白为什么这根情丝总是扯不断。而在了一大师这个尊奉《坛经》顿悟之说的和尚看来,一阵当头棒喝若不能让她转醒,那就算再敲她十万棍,也醒不过来了。

  不仅周飞琼如此,红墙外小楼中的李煜也在为一根情丝辗转反侧。赵匡胤让他闭门思过,可他至今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过,只是命蹇时乖罢了。此前尽管赵匡胤三番五次地劝他归降,他却凭着一点骨气,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早归降呢?会比现在好吗?他不相信,因为只要你想舒舒服服睡在他的卧榻之侧,他就不会容得你。孟昶怎么样?已经死了;刘怎么样?快疯了。金陵城破时,那曹彬口口声声说自己的眷属会毫发无损。如今怎么样呢?就算是毫发无损,连见个面都难于登天,这还能叫自己的眷属吗?其实早归降晚归降,不过如此而已!

  一连数天,他白日里昏昏欲睡,到夜晚又难以安眠。偶尔温进来一趟,他便问长问短。得知飞琼和宫人们还都安然,他心里便会有短暂的安慰。不料昨天温进来时,说乔美人已经出家为尼,李煜着实感慨了一阵。又问到飞琼的情绪如何,温进说她终日在盼望着与侯爷相会,想侯爷想得瘦了许多。李煜听罢无言,暗恨自己连心爱的女人都护持不了。

  晚来风急。李煜没情没绪地胡乱吃了几口,见天已昏黑,便燃起灯烛,坐在案前。案上是侍女早已给他铺好的纸。他支颐发呆,脑子里又浮现出金陵宫中的情景,那一幕一幕已经遥不可及了。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眼下的感受写下来。赵匡胤命他写词,写什么词?为他歌功颂德?见他的鬼去吧!我要写词,但绝不以此取悦你赵匡胤!

  他抓起笔来,发了一会儿呆,那种想骂人的冲动骤然消退了,剩在心中的是无限的哀怨。他想起离开金陵时那耻辱的一幕: 自己带着嫔妃来到太庙,向祖宗灵位叩了几个头,大哭失声,飞琼等人无不随之悲啼。那是他最后一次进入太庙,那太庙也因国破家亡而不复存在。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阙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仆,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苍黄辞庙日,教坊独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好!好!”他一气呵成,放下笔,用拳头在案上狠狠地捶了几下。“李煜啊李煜,三千里地山河一旦毁于你的手中,你真无能啊!”他高声自语。又想起了飞琼,呵呵苦笑:“当年尚能对宫娥垂泪,如今想见她一面也不能啊!这种日子,生不如死!”

  所有的办法都已想过,他给赵匡胤连上了两道奏折,惟求与飞琼厮守,宁为大梁布衣,赵匡胤毫不理睬;他想随温进到宜香苑与嫔妃一晤,被守门的士卒挡下;他让温进偷偷捎书信给张洎,让张洎代他在赵匡胤面前乞求宽解,也是石沉大海,杳无回音。他真想一头撞死在楼上,可心里总还留有一丝侥幸: 飞琼不还在盼望有朝一日能与自己相依相守吗?自己死了,让她如何面对?




  吴越王钱俶这一次盛礼而来,几十辆车的金银丝帛、铠衣器甲,浩浩荡荡地驰到汴京。赵匡胤命德昭到城外迎接,安排在城南礼贤宅中歇息。这礼贤宅建构宏丽,是赵匡胤继孟昶大第后建造的最大一所院落。

  第二天,钱俶率其子钱惟浚等入见于崇政殿,沈伦、卢多逊、曹彬等人列于两旁。

  “吴越王臣钱俶叩见吾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钱王快快请起!钱王鞍马劳顿,坐下叙谈。”赵匡胤见钱俶久跪不肯起身,又命阎承翰,“快扶钱王入座!”

  “叩谢吾皇帝陛下!”钱俶勉强起身,感动得眼里含满泪花。

  赵匡胤见钱俶恭顺之态,心里十分满意。在诸国之中,吴越是最依从中原的一个国度。正因为这一点,所以自后汉、后周以来,没有哪个帝王想征讨此国。宋朝走到今天只剩下北汉刘氏和吴越钱氏,赵匡胤也从没想过要惊扰钱俶。

  “钱王,此礼就算是最后一次吧。”赵匡胤温和地对钱俶说道。“自今日起,朕赐钱王剑履上殿,诏书不名。”

  “谢陛下!”钱俶又要跪叩,被阎承翰扶住了。

  什么叫“剑履上殿”,什么叫“诏书不名”?这是古时候帝王对臣下或邻国最高的礼遇。通常大臣进殿是绝对不准携带刀剑的,否则便会被视为有刺杀之嫌而获重罪。能被帝王允许带武器进殿,说明此人得到帝王极度的信任和崇敬。所谓“诏书不名”,是指帝王发给臣邻的圣旨上只称官爵而不出姓字,作为臣属,这无疑也是最大的荣耀和宠遇。

  “钱王与中原诸朝和睦相处六七十年,始终如一,实在难得啊!朕一直在想,孟昶、刘和李煜之流,为什么非要逼得朕挥戈以逐之,才肯系颈而来呢?难道这些人就不懂得天下一统的大道理吗?朕说句实话,钱王不要多心。钱王现在住的礼贤宅,当初是为李煜而建。朕知道李煜嫔妃众多,所以将此宅修得宏敞无比。可我大军围城半年有余,他硬是不肯归降,所以他此番来京,朕不能再让他住在那里。因为他已经不配这个‘贤’字,也不配朕对他有礼了!”

  “陛下所言,臣尚感羞愧,十几年来,臣虽然竭力以事陛下,终因国小力单,未能报陛下眷荷之万一。臣这次之所以非要亲自前来,就是想为陛下献上境内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之地,以宏陛下一统天下之厚德。”钱俶说罢,命钱惟浚取过吴越全图和金、玉两方印玺,恭恭敬敬地趋到赵匡胤面前。

  “钱王这是何必?快快收起!钱王如此举动,不惟不能弘朕之厚德,反倒毁了朕与你立下的誓言。”赵匡胤说完,又命沈伦道:“丞相快为钱王封还!”

  沈伦将地图和印玺交还钱惟浚,轻声对钱俶说: “钱王只管安坐,皇帝一片真心,切不可惹出什么不快!”

  钱俶这才退回座前,口称“陛下仁德齐天”,揩干眼泪道: “闻知陛下决意收复北汉,臣欲效犬马之力,惟陛下之命是从!”

  “钱王满腔诚意,朕心领了,你带来的精甲银盔、钢枪利剑,朕也收下了。只是杭、越距太原路途太远,朕怎么忍心万里之外调兵攻敌?”

  “臣不过是要略表寸心。臣岂不知大宋天朝精兵百万,猛将数千,荡平河东,不过如风卷残云!”

  “钱王真会说话!”赵匡胤呵呵大笑。停了一会儿,又说,“朕为迎接钱王,特在长春殿备下盛宴,请钱王与朕同乐!”

  “谢陛下!”

  长春殿里的宴席早已备好,赵光义、赵光美、德昭、德芳和诸大臣也已来到。赵匡胤举杯说道:

  “朕已数年没见钱王了,今日幸会,分外高兴。各位臣工,与朕同庆!”

  “同庆!同庆!”

  钱俶饮罢,离席又拜道: “陛下一句话,臣不胜惭愧之至。臣之所以数年未敢来朝,是怕劳累陛下及各位贤僚。陛下如此高兴,臣请自今之后三岁一朝,以尽海隅小臣恭敬之意。”

  “哪里话,钱王多心了。海隅路途遥远,日后朕有事须钱王来汴,钱王不要推辞就是了。若朕无事,何须拘此缛节?一家人用不着说两家话。”赵匡胤一派坦诚地说。又瞅瞅光义和光美,“朕这两个兄弟也一向敬重钱王,今日难得一会,朕提议钱王与他们一叙兄弟之情,如何?”

  “臣惶恐之至!臣惶恐之至!”钱俶连忙逊让。

  沈伦、曹彬、卢多逊等一齐来到钱俶身边,拉着他与光义、光美相互见礼,钱俶连连后退,只称: “臣实不敢,臣实不敢!”

  “那就不必勉强钱王了!”赵匡胤见钱俶实在窘迫,命沈伦等将钱俶让回原位。“钱王先歇息两天,看看汴京风光,过几日朕还想请你观赏歌舞。”

  “谢陛下!”

  这场歌舞是赵匡胤精心准备的。这日天色向晚,阎承翰带人来到礼贤宅,几顶大轿将钱俶、钱惟浚又接进了长春殿,不过这次在座的除了宋朝宗室和王侯将相外,还多了刘、李煜和孟玄喆,这多少让钱俶感到有些不自在。

  赵匡胤却笑得满面春风,亲自将刘、李煜介绍给钱俶。刘满不在乎,“幸会幸会”、“久仰久仰”的废话说了一大堆。李煜却不然,当钱俶向他施礼问候时,他却古怪地说了一句:

  “大梁布衣李煜仰见吴越国王。”




  钱俶很有礼貌地回敬道: “当是钱某仰见李侯。”他已咂出了李煜对自己的讽刺,因为“大梁布衣”这个词是当年李煜劝自己共抗宋朝时用过的,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在大宋朝堂之上,他无意与李煜讲究是非,一副彬彬有礼。不想李煜又进一步,钱俶话音刚落,他应声言道:

  “彼此彼此!”

  这话赵匡胤也听见了,他很想听听钱俶如何回答,谁知钱俶只行了个礼,转身躲开,不再言语。

  “朕既许诺钱王与朕同赏歌舞,又念恩赦侯、违命侯也是异地而来,不如一道在长春殿里逍遥一刻!”赵匡胤说了句开场白,命阎承翰:“起乐!”

  大殿后侧二三十名乐工奏响丝竹管弦,乐声十分绵丽轻逸,李煜马上听出是江南之曲,他好像有些得意: 堂堂大国,享客之乐也离不得我江南的乐曲,哼!不过他的得意霎时间便被强烈的耻辱所取代。随着乐声渐起,飞琼、窈娘、流珠等自己原来的嫔妃穿着鲜华的舞衣,旋转着飘到殿堂正中!

  乐曲还在起劲地奏,舞还在不停地跳,李煜的眼睛却不知往哪里看好。看赵匡胤?赵匡胤正想看他的窘迫呢!看钱俶?钱俶刚受了自己一句讥刺,转眼之报,岂不让他大惬胸怀?看飞琼?是啊,自己不是做梦都想见到她吗?如今她就在面前了,可自己敢看吗?有脸看吗?飞琼会报以什么样的眼神?他不知所措地埋下头,但又感到,此刻即使把头扎在几案底下,也躲不过飞琼、窈娘那哀怨目光的谴责和在座君臣暗中的讥讽!

  好不容易一曲方终,如坐针毡的李煜盼望赵匡胤能改换舞姬,好让他快要绷断的心弦稍微松一松。可赵匡胤大声喝彩之后,竟然命人将江南柔荑殿中的莲花也移到了殿中,说道:

  “朕数年前就闻听违命侯殿中有奇葩艳舞,却因一江之隔,不得亲睹其风采。如今违命侯将此物献给了朕,朕感其忠嘉之志,今日与众王侯和臣工共赏奇观!”

  这一回奏出的乐曲,恰是李煜再熟悉不过的莲花舞曲。飞琼和窈娘又换上了红、白两色舞衣,翩翩舞到莲池之下。李煜实在忍耐不住,偷偷抬眼,正好与飞琼的目光碰上,只这一碰,恰似一根长针戳进心窝,憋得他半天没有喘过气来。飞琼眼里闪动着泪花,悲哀无助的目光像在问他这个安坐的旧主: 臣妾的颜面一至于此吗?

  李煜实在看不下去了,抬起双手捂住脸,久久不敢放开。

  终于,这场撕心裂肺的乐舞结束了。赵匡胤一直在留意李煜的神态,问道:

  “看样子李侯有些不惬意?”

  李煜羞惭到了极点,恼怒到了极点,他真想一脚把几案踢翻,可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听得赵匡胤如此发问,他知道这是在当众羞辱自己,该用什么话回答呢?乞求他的怜悯?赵匡胤正等着呢,他不能!

  “禀陛下,罪臣哪有什么不惬意?只是略感不尽意而已。”

  “哦?此话怎讲?”

  “此舞在金陵时,金丝莲花砖铺地,烛光之下,方显出佳人步步生莲花。陛下这里青砖铺地,便没了光彩神韵!”

  赵匡胤哈哈大笑起来: “讲得精妙!讲得精妙!”

  钱俶听出两人话中的意思,连忙出语调和:

  “臣以为华夏自古有南北土风之异,所以历代圣王才将混一天下为最急之务,南莲北舞,普天同乐,合于尧舜之心,顺于禹汤之意。”

  钱俶在汴京逗留了将近一月,才与赵匡胤辞别回国。赵匡胤为他饯别之后,还亲自为他送行。

  这天清早,钱氏一行备好车马,赵匡胤带着众臣来到礼贤宅。

  “陛下,此次北伐应天顺人,臣祝愿陛下一鼓而下太原,那时臣定要重来汴梁,为陛下再贺辉煌!”

  “钱王讲得好,到那时朕还在崇政殿为钱王设宴,还在长春殿请钱王赏乐!”赵匡胤朗然说道。“钱王给朕送了那么多礼物,朕若再回敬钱王金珠美玉显得太俗,想来想去,不如送些能让钱王怡情的东西。”说罢回身吩咐阎承翰,“将锦笼搬过来!”

  阎承翰一挥手,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锦笼来到钱俶面前。

  “钱王,此刻不便开笼,到了路上,尽可打开细看!”

  “谢陛下!臣上路了。”钱俶再次行了跪叩礼。

  这位吴越王战战兢兢地离开汴京,他想不出赵匡胤给他的锦笼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心中忐忐忑忑。直走出汴京几十里,他才忍不住命人打开,定睛看时,只见里边装的是几十封大臣的奏折!

  钱俶心中惊了一阵,慢慢取过一折,上面赫然写道:

  依臣之见,命钱氏来朝,羁留不遣,迫其归国,方为良策……

  再看日期,是一封开宝三年写的,距今已六年了!

  他又取过一折打开,上面写道:

  李煜既降,岂能容钱氏鼾睡于杭州……

  一连打开几十本,无一例外都是劝赵匡胤扣留自己的内容。钱俶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记不清吓出了几身冷汗。他豁然明白了赵匡胤送给自己这些“礼物”的深意。看来这次到汴京来真是上上之策,若等到赵匡胤吆喝自己的时候,那下场大概就和长春殿观舞的李煜相差不多了!





第五十八回 徐妃小诗诉愁肠

  钱俶归国后没几天,赵匡胤便将赵光义、沈伦、曹彬等人宣到偏殿。

  “曹枢密,军备之事操持如何?”

  “回陛下,一应军事皆已调配停当。臣已命党进开赴真定,崔彦进屯兵泽州,王彦升北行忻、代,还有西北定难节度李光睿那里,臣也已派去使臣。李光睿虽然索要钱粮甚多,但


答应亲率大军开赴黄河西岸天朝、定朝二关之地,待黄河冰冻之后,即入北汉,协力克敌。岭南的王侁前几天回到汴京,请求独领一军,臣以为不如编在潘美帐下,以成最精锐之师,直冲潞州,北入团柏谷。现在单等陛下降旨讨逆了。”曹彬一一禀奏。

  赵匡胤见曹彬一脸的自信,说道:

  “既已如此,朕拟过了中秋,即行出兵。此番征北,朕已经下定决心,不克太原,誓不班师!曹枢密,你以为还有何事可虞?”

  曹彬应声回奏: “若依陛下的锐气和将士的决心,不应出现过大失误。臣现在惟一担心的是契丹人倘再发兵,便会搅乱我军之方略。”

  “契丹人今年年初时不是遣使前来与我修好了吗?”

  “契丹乃无信无义之国,一向反复多变,他们的话不能全信。”曹彬不无忧虑地分析。

  赵匡胤没再说什么,他在考虑曹彬的话。契丹不出兵固然好,如果真出兵,难道这一战就不打了?还要容留小小的河东在心腹之间?那还算什么一统天下!那还算什么千古圣王!既然大臣和将帅们都提议御驾亲征,为了统一大业,就是再凶险,也要亲自挂帅,拿下北汉。

  “党进有多少兵马?”

  “河北禁军皆在其手中。”曹彬懂得赵匡胤这话的意思,因为此次数路大军皆自南而进,只有党进一军,当西面北汉和北面契丹两路,一旦契丹发兵,首当其冲的便是党进。这一点他也考虑到了,他之所以强调党进之军为数众多,也有让赵匡胤放心的意思。

  “好。曹枢密随后即可通令诸军,按原定方略出兵。”赵匡胤最后拍了案子。“朕这次随潘美一军再上河东,以励士气。沈丞相,你还有话要说吗?”

  沈伦应声禀道: “陛下此行,务须珍重,臣与卢参政在京,百司庶务,请陛下放心!”

  “朕放心。”赵匡胤对沈伦一直十分信任,他处事虽然不像赵普那样大刀阔斧,但四平八稳,大事化小,也有自己的风格。

  赵匡胤又与臣僚议了些具体军事,直到天色向晚,才环视众臣,像是在问还有何言。一直没怎么开口的赵光义禀道:

  “陛下只说了要御驾亲征,臣弟早已请求随驾,望陛下恩准,共扫强梁!”

  “你的事朕岂能不加考虑?正想留你单独再议呢!”

  曹彬听出赵匡胤的意思,连忙朝沈伦等递了个眼色,几人同声奏道:

  “陛下,臣等先行告退。”

  群臣退后,殿里只剩下弟兄二人。赵匡胤开口说道: “朕此次出征,不知要在外待上多久,你我兄弟两人不能一起离开京城啊!”

  “臣弟决心早已下定!”光义低头深拱,语调十分坚定。

  “你的心意朕岂能不知道?可是国家社稷非同儿戏。朕打算让你担任京城都留守、大内都检点、监国事。你要替朕看好这个家,勿负朕意!”赵匡胤语重心长地说。

  赵光义听罢此话,心中一阵狂喜,真是皇天垂佑啊!虽然他一直表示要随赵匡胤一同出征,但那不过是鼓动赵匡胤出征而已,自己并没有真想出京。如今这个安排正是求之不得的,他终于可以在没有帝王阴影的京城里自在些时候,体会一下无人拘管的滋味了。然而这只是心中所想,他必须要作出更坚决的请求:

  “陛下,臣弟坐享荣禄十多年,没能替陛下分多少忧烦。如今有这样一个效死的机会,陛下又如此阻拦,让臣弟心中如何能安?”

  “好了,朕为太后长子,又是一国之君,于家于国,护庇兄弟宗族,都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朕也不苛求你和光美替朕分多少忧烦,共保太平富贵足矣。”

  “这……”

  赵匡胤站起身来又说: “别这了那了,你且回府,朕也该歇息了。”

  从殿里出来,阎承翰问道: “皇上,今晚在哪一宫歇着?”

  赵匡胤稍稍一怔,想了想,说: “去传徐妃候驾吧。”

  “是是。”阎承翰碎步朝花蕊夫人宫中跑去。

  赵匡胤进得宫来,看了看花蕊夫人,随口命青杏道: “多燃几枝红烛,朕今日要在这里与贵妃说话。”

  花蕊夫人嫣然一笑,说道: “皇上真有趣,与臣妾说话与灯烛多少有什么关涉?”

  赵匡胤想说她的面色不大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了几句笑话:

  “朕喜欢光明透亮。贵妃不知道,当年重修大内的时候,不少大臣都要在正殿前头建一道屏墙,朕硬是不同意。朕对他们说,不要以为那只是一堵墙,它能隔断朕与天下人的联系。朕这一辈子心怀敞亮,就想让天下人都看见大宋朝的皇帝是怎么忧心国事的,用得着藏着掖着吗?”

  “皇上这话说得真好!”花蕊夫人大为赞赏。“眼前光明心就踏实,若是久居昏暗,就会烦躁不安,神志不宁。”

  赵匡胤坐在花蕊夫人身边,两人一齐瞅着青杏将一枝枝蜡烛点起来。

  “贵妃现在感觉如何?”

  花蕊夫人与赵匡胤深情对视,说道:

  “现在宫里明如白昼,又加上皇上驾临,心中本该是一泓清水,可不知为什么,臣妾今天一直感到有些心悸。”




  “是不是病了?”

  “皇上。”花蕊夫人叫了一声。这称呼赵匡胤听了不下千遍,可今天听来,却感到有点说不出的特别,还没来得及问,花蕊夫人先问他了:“臣妾听说皇上过几天要御驾亲征去讨河东?”

  “你怎么这么鬼头?”

  “多少人都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瞒着臣妾?”

  “朕这不是来告诉你嘛!”赵匡胤习惯地握起花蕊夫人一只手。

  “皇上!”花蕊夫人又叫了一声,听起来像带着些不安。“臣妾虽然依在皇上身上,还是有点儿心神不定呢。”

  “贵妃像是有心事要说?”

  “啊,臣妾想起一件事。还记得孟昶老母临终之前请求皇上,一旦河东归服宋朝,请皇上把她的遗骨迁到河东,皇上当时可是答应了呀!”

  “这有何难?”赵匡胤不以为然地说。又问:“你不仅仅想说这件事吧?”

  “皇上别问了,臣妾也说不清楚。这么些年来,像今天这样的烦闷,还真不多呢。若说是臣妾希宠舍不得让皇上远征,臣妾又不是那般不识大体的人,可臣妾确实有些不祥的预感,越是这么想,就越怕万一等不到皇上回来……”

  赵匡胤打断花蕊夫人的话,说道:

  “你一向深明事理,今天怎么胡思乱想起来?朕已数日没到你这里了,就不能说些让朕高兴的话吗?”

  “皇上千万不要生气,臣妾决非有意扫皇上的兴,只是心中所思,不和皇上倾吐,还能和谁去说呢?皇上难道看不出来,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对臣妾充满了敌意?”

  赵匡胤很少想这类事,也很少听到花蕊夫人说这样的话。不过她的话是对的,这个失去了国家的女人自从进了后宫,就很少得到这里人的关爱,甚至连不少大臣都觉得她在宫中受宠大不应该。或许是压抑太久她想倾诉?可女人需要倾吐的大多是怨愤,为什么她却几次三番强调自己心神不宁呢?女人的心真难摸透。当今战事将开之时,他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于是又和她开了个玩笑:

  “看来你也要去听听了一大师说法了?”

  谁知花蕊夫人并没有笑,神色黯然地说: “只怕臣妾连这点福气都未必有呢。”

  “爱妃何必如此?朕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十多年来,朕对你一如既往,为了你把皇后和晋王都得罪了。好啦,近日有何新作,读来朕听。”

  赵匡胤感觉到花蕊夫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再看时,她已经起身走到案边,将一小方纸取了过来:

  “这是臣妾今天胡诌的一绝,皇上见笑了。”

  赵匡胤接过来,见清清丽丽的四行小字写道:

  君恩一似雨中暘,解我千回百转肠。

  游丝将断浑无力,别后无从倚画廊。

  虽然揣摸不透花蕊夫人用心到底有多深,但从“游丝将断”、“别后”一类的字眼,赵匡胤着实体会出了她对自己这次出征的惶恐。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平日里有说有笑,即使有些愁思,在自己面前也能掩饰,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这一夜对赵匡胤来说也不愉快,虽然歇在花蕊夫人房中,但从躺下之时,他就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半夜朦胧之中,好像听到了她轻轻啜泣的声音。

  八月十七日清晨,宋军整整齐齐列队于通天门外,一派威武雄壮。赵匡胤换上一身戎装,骑马来到军前,身后跟随着赵光义、赵光美、沈伦、曹彬等人。

  “三军将士!朕今天与尔等一同北征刘贼,尔等能胜否?”赵匡胤声如洪钟。

  “旗开得胜!”

  “旗开得胜!”

  震天的呼喊直冲云霄。

  赵匡胤把手中的长剑一挥,只说了一句: “开拔!”

  “开拔!”潘美指挥大军,一队队相接向北行去。

  赵匡胤下了马,那顶黄伞车已来到他的身边。群臣含泪拱手为他送行。赵匡胤朝他们挥挥手,刚想上车,又扭身对光义说:

  “还有件事险些忘了: 朕看李煜那些嫔妃心也静了,你替朕把她们还给李煜吧。”

  “这是皇天厚德之举,臣弟岂敢代天子行此事?臣弟一定对她们严加教诲,候陛下回来,再草诏旨吧。”

  赵匡胤未置可否,转身就要上车,赵光义一步跨上前,与阎承翰同时将车门帘掀开:

  “陛下一路多多珍重啊!”

  目送赵匡胤的车子渐行渐远,赵光义命沈伦等各回衙署。阎承翰一直伺候在赵光义身边,看他还在呆呆地凝望远行的大军,轻声问道:

  “小人送晋王回开封府?”

  “你糊涂了?”赵光义劈头训斥一句。“本王现在仅仅是开封府尹吗?”

  阎承翰明白了赵光义的意思,连忙躬身又问:

  “那小人就陪晋王进宫!”

  那天赵匡胤别出心裁地命周飞琼等人为钱俶跳舞助兴,赵光义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注视着翻飞起舞的飞琼。婀娜的身影,轻盈的舞姿,还有那哀怨的眼神,把他的心都快挠碎了!还记得桃儿来时,他已经十分迷恋,一连数月宠在专房,惹得老妻李氏很不高兴。后来见了这般美人,比那桃儿更强百倍,终日放她不下。他做梦都想亲近亲近飞琼,只是大内后庭他无从进得。今天终于做了这里的主宰,他有些迫不及待,进宫之后,直奔宜香苑而来。

  护守宜香苑的温进听说晋王不期而至,心知有事,连忙迎他进苑。赵光义开口便问:

  “周夫人呢?”

  “啊,在在。”温进碎步前趋,把赵光义带进飞琼房中。飞琼正懒懒地卧在榻上想着心事,听说晋王来了,翻身下榻,朝他施了一礼。




  “住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委屈夫人了!”赵光义朝四处看看,一派怜香惜玉之情。

  “谢晋王惦记。”

  “本王天天在惦记你!”

  听了此话,飞琼没有言语,低下头来。

  赵光义的目光死死盯住飞琼的粉脸,他想起早晨赵匡胤说要他把这些女人还给李煜的话,心里哼了一声,暗道: “人生在世,不餐如此秀色,岂不是虚耗时光了吗?江山得要,美人也得要!”

  “夫人住在这里一定很寂寞。”赵光义很想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忍了忍,没有动手,他还在想赵匡胤说的那句话。不管自己多不愿意听那句话,但他是皇帝,他的话没人敢于违抗。为了得到飞琼,他已想尽了办法,甚至把年迈的了一和尚都请了过来,不就是想拖延时日吗?可赵匡胤却动了将她还给李煜的念头,让他十分不满。他要再想别的办法,不把此女弄到手,他是不会甘心的。

  “亡国之人,若能与李侯再获团聚,臣妾将为晋王默祷佛经万遍。”

  一句话说得赵光义大为泄气,想不到她至今还在苦恋着李煜!不仅不识时势,而且不识风情。

  “夫人不是一直在听佛法吗?佛法讲归一,归一才能达到清静。如今夫人已经入我大宋,却仍以江南人自视,岂不是缺乏归一之想?本王劝夫人抛开江南的幻影,早入清静之域。否则了一大师再讲一万遍,夫人的烦恼也无法清除啊!”

  飞琼听出了赵光义话中的味道,她用迟疑的目光瞅了瞅他,不由打了个寒战,不知说什么好。而飞琼这目光,又把赵光义的魂魄勾动了。

  “臣妾生性痴愚,不明白晋王说的归一。在臣妾看,归一就是不二。了一大师总说‘不二法门’,这话臣妾听懂了。身为女人,就更要不二。”

  “天下的女人大概都是这样吧。”赵光义心中暗道。想当年花蕊夫人刚入宋时,不也是如此吗?不过后来这些年,她对皇兄还是非常顺从,看来什么事情都要假以时日,操之过急反倒索然无味。俗话说得好: 强扭的瓜不甜,还是慢慢来吧。想到这里,他强按欲火,决定不急于对飞琼有什么举动,只是她越倔强,就越不能把她还给李煜。倔强的美女一旦顺从,可能会更加热烈,更加有味道!想到花蕊夫人,他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美人的面庞,那是另一张醉人的面庞。算来十年多了,她已经从一个青春少妇变得更成熟,更娴雅,更妩媚,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含蓄的气韵,让他一想起来就心动不已。

  他站起身来对飞琼说: “夫人好自为之,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讲,随时叫温进告诉本王!”说罢转身而出。

  阎承翰跟在后面,小声问道: “晋王要去哪儿?”

  “到大庆殿去看看!”

  潘美大军越过潞州,越过团柏谷,继而拿下太谷,在清徐以南扎下连营。

  赵匡胤在帐中摊开地图,看了半天,问潘美道:

  “东、西两路现在如何?”

  “禀陛下,西路王彦升将军连下隰州、石州,现在岚、宪一带。据报岚州刺史已经投降,惟宪州刺史李弼兵锋甚盛,连攻未破。”

  赵匡胤用手指指红圈标识的宪州州治,又移向右上方,问道:

  “王彦升只有攻破忻、代二州,才能切断刘继元的一臂。曹彬说的那个叫杨业杨无敌的,王彦升敌得过吗?”

  “陛下,杨业现在究竟在代州还是在太原,尚未侦知。刘继元对此人颇为倚重,如今知陛下席卷而至,想必会把他调进太原。”

  “那好哇!”赵匡胤依旧看着地图。“只要王彦升能拿下忻、代,便可与真定的党进会师晋北,太原就又成了一座孤城!”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臣听说杨业手下精兵上万,个个都是代北健儿,好生了得。臣以为忻、代易下,则太原之破必难;忻、代不下,则太原之破反易。臣请陛下在此处息兵数日,以观其变。”

  “也罢,朕这次既然下了决心,就先在清徐住他几个月,看朕和刘继元哪个睡得踏实!”

  此后数日的战局让赵匡胤大为兴奋: 东路党进所部发奇兵攻打辽州,焚其藏兵之寨二十余处,辽州城以东基本荡平;崔彦进率军北上,将汾州守军打得仓皇逃命,生擒数百人也编入了宋军;王彦升进入忻、代二州,没有遇到顽强的抵抗,出乎意料地驱赶了山后能战之民三万余口。又过了几日,党进派人来报: 主力军队已经扫平寿阳守军,突过杀熊岭,昼夜兼程,眼下已在太原城东扎下营寨。

  正当赵匡胤打算攻城时,党进大军突遭重创。原来契丹元帅耶律沙率六万精兵从灵丘入境,偷越滹沱河,人不知鬼不觉地开到太原城东,与党进遭遇。党进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又有赵匡胤遥相指挥,难道对契丹未加提防?只因宋军一直把井陉口当成契丹往援的必经之路,所以不仅在此处留有重兵,还派了不少谍卒到河北一线侦察,均未见契丹有所动作。耶律沙十分狡猾,他估计宋军必然堵住井陉口,所以绕开井陉假道灵丘,这一着儿让宋军是大大地失算了。耶律沙是个什么人?早在耶律贤适总领南京军事时,他就是南府宰相。耶律贤适欲降宋朝以及接待李超、送还姚内斌眷属等情况,都是此人向耶律璟密报的。耶律璟杀了耶律贤适之后,即命耶律沙兼任南面军事统帅。不久耶律贤即皇帝位,不但不敢惹他,还特命他一旦南疆有警或是河东被围,可以先出兵后奏报,这在契丹诸将帅中是独一无二的。

  更糟糕的是: 正当党进之军与耶律沙鏖战时,太原城里又冲出大队兵马,为首的一员猛将身披银甲、头戴银盔,骑一匹银灰色的骏马奔在最前,身后是一面银色的战旗,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杨”字,此人便是名扬北土的大将杨业。可怜党进十里连营,被两股敌军切成数段,士卒死伤甚重。待到赵匡胤得到消息时,党进已经后撤了二三十里。

  赵匡胤把潘美唤到大帐之中,铁青着脸。潘美也是一脸凝重。




  “朕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没遭受过如此耻辱!”

  “措置失当,臣不称职,伏请陛下处置!”潘美紧皱着一双浓眉说道。平心而论,杨业在太原这一点他早就估计到了,而且驰告党进务必做好应敌准备。那耶律沙奇袭宋营,确属自己判断失误。现在想起来,假如当初命王彦升不急于南下围困太原,而是扼守滹沱河一线,情况可能不会这样被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惟有调整兵力,重新部署对太原的围困。

  “这事以后再议,先说说现在应该怎么办。”赵匡胤又走到地图前,对潘美说。

  潘美心中有了数,用手指在地图上为赵匡胤讲解:

  “王彦升的部队集结在阳曲,距太原不过数箭之地。党进之军虽然后退二十余里,并没有遭到毁灭。如今耶律沙既然绕开井陉口,我军驻在那里的重兵也就无须再防,可以一并西行。泽州崔彦进已经过了团柏谷,正向清徐挺进。臣以为此军之来,我中军锐气必然大增。如今有两种可能: 一是耶律沙打了胜仗,急速由原路回师,以邀其功;另一种可能是此贼乘胜贾勇,必要与党进之部决一雌雄。如果是前者,陛下提大军围困太原,则区区一个杨业,未必有回天之力;若是后者,则只能命党进之军且行且东,率先占据井陉要地,再图歼敌。这样部署对于陛下围困太原并无大碍,只是苦了党将军,惟有浴血苦战了。”

  赵匡胤觉得潘美分析颇中肯綮,心中赞成。又考虑了片时,对潘美说:

  “朕早就知道打刘继元不比打刘和李煜,不殊死战斗则难以取胜。明日朝食之后,朕亲自率领中军向北开行,再围太原!”

  正说话间,忽听得帐外传来争吵之声,且声音最高的是个女子:

  “本将有要事求见,快快通报!”

  “这不是姚桦哥吗?”赵匡胤听出来了。这次北征,曹彬本不许桦哥随行,桦哥却执意护驾,还是赵匡胤亲自下旨,特命她带两千“姚家军”一同北来。此时他心里正沉闷,听得几声莺啼,正好轻松一下,命人宣她进帐。

  姚桦哥一身戎装,十分英俊,跪叩之后,高声禀道:

  “戎行之间,臣姚桦哥多失君臣之礼,望陛下恕罪!”

  “你并没有失君臣之礼,何罪之有?说吧,何事要奏?”赵匡胤端坐着对桦哥说。

  “陛下,臣跟随圣驾绝不是来观赏河东风景的,邓州将卒再三请战,而且要和杨业决一死战。臣若是不来,有负将卒矢志报国的决心,故而冒昧。”

  赵匡胤料到桦哥是来请战的,可没想到她口气如此之大,不禁问道:

  “杨业号称无敌,军中大将尚难与他争锋,你一个小小女子,就能敌得过他?”

  “禀陛下,此事臣也考虑再三。可啥事都要两头想,大凡猛将,都不会把一个女子放在眼里。臣正是想利用杨业的轻敌与他周旋,乘他不备,众将拥上,将杨业生擒。”

  赵匡胤听完桦哥这几句话,暗暗赞赏她的智谋。他未置可否,瞅瞅潘美,潘某一脸严肃地说道:

  “姚将军这样的安排固然甚巧,可是此举太险,万一有个闪失,臣如何向永德将军交待?陛下又如何向内斌将军交待?”

  “言之有理。”赵匡胤对桦哥说。“姚将军忠勇可嘉,朕深感欣慰。可潘将军的话入情入理,朕与潘将军怎能忍心让你冒这样的风险!回去好好给你的邓州兵解释,明日只管随大军北进,不须去管什么杨业。”

  “陛下不允,臣今天就只能跪在这里!”

  “你这是何苦?”赵匡胤见姚桦哥如此执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快起来!”

  “臣意已决,望陛下恩准。臣以为只有如此,才能报答陛下对先父的洪恩!”姚桦哥说得动情,竟哭起来。“张永德入宋以后未建尺寸之功,而陛下对他仁爱不替,臣这番请战,也是替他尽忠!”

  赵匡胤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好吧,朕允了。不过你要听从潘将军的安排!”

  桦哥顿时破涕为笑,抹了把眼泪,行礼退出。潘美也笑了:

  “陛下对臣等严厉异常,动辄严加惩处,遇上耍赖的女子,倒能如此依顺!”

  “有什么办法?谁叫她是姚内斌的女儿、张永德的夫人呢!你要为她安排得周密些,切勿凭她胡为!”

  两天后,潘美中军五万人推进到太原城南,排开一字大营。此时耶律沙已经北还,党进、王彦升、崔彦进各部都把军队开到了太原城下。

  南门外,一身银甲的姚桦哥骑马横枪走出阵列,来到城下高声喊了一句:

  “杨业,快快出来受降!”

  太原城墙上到处旌旗猎猎,虽然处在宋军重重围困之中,但看这阵势,并无多少惊惶之态。桦哥尖脆的声音刚落,城楼上闪出一个身影,呵呵大笑了一阵,说道:  “宋朝无人了?怎么派了个烧火丫头前来叫阵?”

  “大宋姚家军指挥使姚桦哥只与杨业决一胜败,不是杨业者,退下去!”

  只见那位将军大摇大摆地晃了晃,又朝城下喊道:




  “我便是代州杨业,丫头,快回去吧,休要羞辱于本将!”

  “连个丫头叫阵都不敢出城,你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那杨业是个血性之人,被一个女子逼迫,心中有些懊恼,也想羞辱她几句:

  “杨业有句话,你若答应了,我便出城。”

  “有什么话,快快讲来!”

  桦哥说罢,身后的姚家军开始轰然大叫,随后是大队宋军一片声呐喊,一时间声涛回荡在太原城前。直到轰声止息,杨业才朗然说道:

  “本将若胜了你,你给本将做老婆!”

  姚桦哥不假思索,应声回道:

  “只怕你要不到我,已经变成鬼魂了!杨业,下来吧!”

  城门果然打开,满身银白的杨业高擎着钢枪,只带了小小一彪人马,来到姚桦哥马前,随后把枪往马颈上一横,双手抱拳,言道:

  “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叫杨某如何下得了手?还是乖乖随我进城拜堂去吧!”

  “杨业无礼!”姚桦哥拍马向前,“还不受死!”

  杨业抓起长枪,将姚桦哥迎面刺来的枪用力一拨,姚桦哥觉得双臂麻了一下,险些把枪都丢了。她重新把枪杆攥紧时,见杨业坐骑嘶鸣一声,奋蹄向她冲过来,她急忙闪身,与杨业擦马而过,两枝枪又撞在一起。这一次桦哥用力甚猛,臂膀反倒不觉震颤,她知道自己刚才是过于紧张了。

  姚桦哥的感觉并不准确,只有杨业才真正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一枪他是用了狠劲,想给桦哥一个下马威,其后数合,杨业并不想把她搠死于阵前,只想瞅个机会将她生擒活捉,以壮汉国之威。桦哥战了几回合之后,凭着自己身轻手快,每每闪过杨业的力挫。杨业见桦哥十分灵巧,于是改变战法,意欲将她先击在马下,再擒不迟。就在目不斜视之时,宋军潘美、王侁、荆嗣三员大将分别驱马绕到战场两侧。这是潘美的精心布置,意在桦哥将杨业激出城后,诸将全力包抄,将杨业围困,再做处置。三将迂回时,杨业早已偷眼瞥见,他边支应姚桦哥边冲着自己的部伍高声喊叫:

  “截住宋将!”

  趁着杨业转头之时,桦哥飞枪直朝杨业刺来,杨业将臂一扬,一把将桦哥的枪杆死死握住,然后顺势一拽,竟把桦哥拽得身体前倾,险些落马,幸得她立即松开枪杆,紧紧抓住了马鬃。杨业把桦哥的枪拿在手里掂了掂,笑道:

  “小儿之戏!”

  说罢,将那枝枪顺手往地上一扔,策马回城。此时潘美、王侁和荆嗣已经围了过来,汉兵虽也鼓噪上前,怎奈三将勇猛,逼得汉兵连连后退。那杨业并无怯意,朝潘美冷笑一声,吼道:

  “乘人之危而取之,非礼也!”

  管他礼不礼!潘美等人飞马将杨业围在中间,此时赵匡胤也策马来到阵前,只见四枝长枪你来我往,直若流星乱飞。杨业左击右突,枪法不乱,毫无惧色,竟令三员大将无法近身。赵匡胤心中不由喝彩。

  王侁杀得眼红,发狠地朝杨业刺去,杨业躲闪避开后回身一枪,正中王侁左肩,疼得王侁“啊哟”叫了一声,跌在地上。潘美、荆嗣看得真切,一个挺枪拦截,以防杨业再补一枪要了王侁的性命;另一个则飞身来战。杨业不慌不忙,左挑右挡,直逼得潘美和荆嗣围着他打转。片刻之间,眼睁睁看着他退到城门之下。汉兵呐喊一阵,纷纷入城,随后传过一片笑骂之声。

  潘美翻身下马来扶王侁,见他左肩正在流血,命跑过来的士卒将他扶上马。

  “娘的!老子这左肩犯在汉人手里了!”王侁大骂。因为十几年前征李筠时,汉将刘汉忠就曾刺中他的左肩,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如今又被杨业一枪刺中,恼得他牙都快咬碎了。

  众将回到赵匡胤面前谢罪,姚桦哥眼里噙着泪。

  “诸位将军不必忧虑,此战看似失利,实则已胜。”赵匡胤信心百倍地说。“自今之后,汉人未必再敢出城。我大军密围数匝,不让一粒粮食进入城中,看他刘继元吃什么活着!明年长春节,朕要在太原城里庆祝大捷!”

  “遵旨!”众将齐声应命。

  “这个杨业真英雄也!朕看中了他,尔等日后若与他交战,只能生擒,不得伤害!”

  王侁捂着刚包扎好了的伤口,愤愤地哼了一声。

  “你不服气?”赵匡胤瞅瞅王侁。

  王侁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第五十九回 徐贵妃遗情横榻

  留守京城的赵光义几乎天天都要召曹彬入宫,听他讲述征讨河东的进展。早在赵匡胤出发之前,他就料到此战必久,如今一个多月过去,党进败军,王侁受伤,大军只能日日围城,没有速胜的可能,这证实了自己的预见。不过看起来他并不着急,正相反,这段时间他或是东走西巡,或是宣召大臣,俨然真成了一国之主。尤其是他召问臣下时每每坐在偏殿的龙椅上,这使沈伦、曹彬、卢多逊等人都感到很不自在。卢多逊对曹彬提过此事,曹彬一副不愿多事的态度,并劝卢多逊也不要多言,皇帝归朝,此事自然恢复旧常。好在正殿常朝时他


还没敢端居九五,而是坐在正位之旁,所以一般朝臣没有感觉出太多的异常。

  这一天公事刚完,天色尚早,赵光义又朝后宫走去。刚进宫墙,便看见宝儿正在墙边和王继恩拾树叶子比着玩:

  “公公,我的叶子像个蒲团。”

  “蒲团有什么用场?”王继恩问他。

  “坐地。”

  “宝儿真聪明。”王继恩赞了一句。

  宝儿又捡起一片金黄色的大叶,兴高采烈地对王继恩尖叫:

  “公公,这片叶子最好,像金殿哪!”

  “金殿做什么用场?”

  “皇帝坐金殿。”宝儿伸出小胳膊举着那片黄叶。“公公你看,这叶子和那金殿一般样呢!我长大了也要坐金殿。”

  “何人敢如此讲话呀?”已经站了一会儿的赵光义大声说道。王继恩见赵光义走过来,连忙躬身问候,宝儿却愣愣地瞅着他。

  “小孩子口无遮拦,晋王恕罪!”

  “是嘛,小孩子口无遮拦,何罪之有?”赵光义走到宝儿身边,端详着他。王继恩挪到宝儿身边,低声说道:

  “快跪下呀,给父王问安啊!”

  正说着,宋皇后手指绕着丝帕也走过来,笑吟吟地对赵光义说:

  “本宫听见晋王在训导宝儿,是不是怪本宫抚育有失呀?”

  “皇后说哪里话,本王感激犹恐不及。”赵光义连忙与宋皇后见礼,抬头时贪婪地看了她一眼。

  “哦?不知晋王想怎么感激本宫?”宋皇后的话里带着刺。

  赵光义马上听出来了。自从上次宋皇后在她家里见到自己后,实指望自己能规劝赵匡胤与她言归于好。可是直到如今,赵匡胤仍对她冷冷淡淡,哪里还像是皇帝和皇后?除了名分,什么都没有了。她大概是埋怨自己没有为她尽力吧。想到这里,又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说道:

  “臣弟正有事向皇后禀奏呢。”

  “那好哇。”宋皇后把手中丝帕轻轻一甩,对王继恩说:“你先带宝儿在这里玩耍,休要委屈了孩子。”

  赵光义知趣,随着宋皇后来到她宫中。宫娥伺候好茶点,也悄声出宫。赵光义长跪在地,说道:

  “臣弟知道皇后心里委屈,可臣弟屡谏……”

  “晋王何必行此大礼呀,说不定哪一天,本宫还要跪着求你呢!”宋皇后还是语带讥讽。停了片刻,像是哭了,声调变得凄怆。“本宫听说你对宝儿的母亲也甚冷淡。唉,你赵家兄弟为什么都这么薄情?”

  赵光义连忙解释: “皇后有所不知,本王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皇后看。臣弟对皇后一向敬之如神,可惜皇兄他,嗨,这男女之事,臣弟说不清啊!”

  宋皇后像听出了话外之音,问了句:

  “你对本宫一向敬之如神?这话是真的?本宫可不敢当啊!”

  “皇后,臣弟不便再往下说,但只要有臣弟在,绝不会让皇后受委屈。”

  “本宫现在就大受委屈,你还说什么不让本宫受委屈?”

  “这,这……”赵光义一时语塞。“臣弟表的是一份真情。皇后若是不信,臣弟就无话可说了!”

  宋皇后听着赵光义的卑词,不管是真是假,心里多少受用了些,大概女人都是如此吧。她只淡淡地说了句: “晋王请回吧,本宫记下你这句话了。”便不再做声。

  赵光义出了宫门,心中有些压抑,他原想好不容易得近宋皇后,总该做出些亲近的表示,看她有何反应。不想宋皇后对他的“真情”并不兜搭,他也就无法向前再迈一步。这个小美人,他垂涎也不止三年五载,却一直是垂涎而已。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懊丧: 周飞琼是铁了心想着李煜,没有睬自己的意思;宋皇后又一心扑在皇帝身上,对自己并无情愫。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 就因为自己只是皇弟而不是皇帝!

  还有花蕊夫人!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一步步朝她宫中走去。每走一步,他就觉得心跳得更响,跳得更快。

  一片枯叶飘落下来,从他的鼻尖上滑落下去,他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当他再睁开眼时,花蕊夫人的宫门已经离他很近了。就在这时,他害怕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这片黄叶,即使在一瞬间能遮住皇兄的眼,他马上又会重新睁开,看清一切,他到底是皇帝啊!皇帝是什么?是悬在每个人头上的一把长剑,就算胞弟也绝不例外!他打了个寒战,后背凉了一阵,这阵凉促使他急急忙忙转过身朝回走!

  快出宫了,他的后背不凉了,心里却燃起一团欲火,烤得他浑身难忍。花蕊夫人原本就应该归于自己,为什么阴差阳错,自己的大轿偏偏比皇兄晚了一步呢?这么多年来,皇兄他根本不会想像自己为这个女人受了多少煎熬和折磨!

  今天是拥有她的一个好机会,可能也只有今天。他拿不准花蕊夫人会不会拒绝反抗,也不知道她事后会不会告诉皇兄。不过在赵家的重围中,她一个降国女子能有多大胆量?想到这里,他止住脚步,重新转回身,又朝花蕊夫人宫门走去。

  这一回没有树叶飘落下来,但快要蹿出胸膛的一颗心,迫使他再次停住脚步。他问自己: 为什么要玩火?为什么?你是晋王,可以拥有很多美人,为什么不能绕开一个花蕊夫人?


桃儿不好吗?甚至连周飞琼,只要你想拥有,也不会犯什么大罪。可花蕊夫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皇帝的爱妃呀!他双手捂在胸前,望着暮色掩映的寂静宫门,又掉转身去。

  就这样去去来来好几次,当他再一次拍拍自己的头,让自己清醒清醒时,他才克制住近乎疯狂的欲望,闭了一会儿眼。

  “晋王,晋王!”是阎承翰在轻声呼叫。

  赵光义睁开眼,癔症般地“嗯”了一声: “唤本王何事?”

  “不知晋王今晚在何处下榻?”

  “噢。”赵光义这才醒转过来,半天,说了句:“本王还有不少折子要阅,你把暖阁收拾收拾,就在那里安歇。”

  “遵命!”

  不知为什么,赵光义感到一阵阵疲惫。他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走回暖阁,往榻上一靠,回想起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自从孟昶降后,自己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深思熟虑,煞费苦心,还要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符彦卿一怒之下声言起兵,自己为他筹划,后来这老头子改了主意,自己费了多少心思,历了多少周折,甚至直到前不久,才最终把手握证据的闾丘仲卿除掉,若有一点儿不慎,不知会惹来多大的祸端。自己想得到的女人,到现在一个都没到手,就连李煜送来的桃儿,也不敢让皇上知道。这样活着实在是又累又烦!

  这些日子,他找到了另一种感觉,那就是不是皇帝的皇帝的感觉!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召唤百官,随心所欲地出入于后宫。然而他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皇帝,所以想到花蕊夫人宫中,竟三折五回,如此狼狈。还有一件很头疼的事,大臣们中间悄悄传递着一个消息,说有人劝皇帝早立太子。不管皇帝怎么想,仅“太子”这两个字,就让他不胜其烦。虽说有太后的遗命,但眼看着德昭、德芳渐渐成人,自己做皇帝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了!

  这总归是后话,眼下萦绕在他脑子里的,还是那个挥不去抹不掉的花蕊夫人。他辗转反侧,无法成眠。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花蕊夫人来到了自己面前,他紧紧一搂,原来是个枕头。懊丧!就这样时睡时醒折腾到天亮,他实在忍受不住,决定用膳之后,一定要到花蕊夫人宫里去一趟。

  这一遭是有备而来,也没用阎承翰随侍。他径直走到花蕊夫人宫前,正遇着青杏握着一卷宣纸匆匆过来,一见到他,愣住了。

  “我是晋王,去禀知贵妃,本王有话要对她说!”

  见到赵光义进门,花蕊夫人从案边站起,彬彬有礼地问了一句:

  “不知晋王寻臣妾有何话说?”

  赵光义掩饰着咚咚心跳的紧张,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知皇上出征这些日子,贵妃起居可好?”

  “还好,谢谢晋王惦记。”

  青杏把茶盏摆在案上。花蕊夫人命道: “门外伺候着吧!”

  “是,娘娘。”青杏知趣地退出,又把门轻轻地关上。

  这情景让赵光义十分欣喜: 没想到花蕊夫人竟是个聪明透顶的人!他顺势往案前一坐,与花蕊夫人面对着面,与她对视起来。

  “贵妃想不到本王能来此处吧?”

  花蕊夫人淡淡一笑,说道: “晋王说错了,臣妾料到晋王一定会来的。”

  “哦?”赵光义心中一怔,随后又是一阵狂喜。“贵妃真是精明绝世啊!难怪皇兄对贵妃一往情深。像贵妃这样的真仙,谁见了能不动情?”

  “承蒙晋王谬奖,臣妾既不精明,也非真仙,不过是个凡人罢了。可是对晋王,臣妾从来没有糊涂过。臣妾等了十几年,今天皇上不在京里,晋王总算来了!”

  赵光义的心快蹿出嗓子眼儿了,天啊,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对本王有意?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激动,伸手去摸花蕊夫人的纤手。花蕊夫人早有准备,将手抽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朝床头走去。望着花蕊夫人袅袅轻移的腰肢,赵光义忍不住问道:

  “贵妃,为何不在案前叙话?”

  “臣妾在这里与晋王叙话,晋王心里岂不更加喜欢?”

  赵光义倏然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蕊夫人,也跟到榻前,与她相对而坐。他伸出双臂,刚要把花蕊夫人拥进怀中,却被她闪身躲开。

  “晋王对臣妾有心,臣妾来汴京没几天便已深知。晋王不是要和臣妾叙话吗?那就先叙叙话吧,臣妾心里也有不少话要和晋王说呢!”

  “也好。”赵光义缩回双手。“贵妃心里有何烦闷,尽管对本王讲。”

  “有几句话臣妾多年以来一直想问问晋王,只是一直也没找到像今天这样清静的日子。”

  “贵妃要问什么?”

  花蕊夫人起身站到赵光义对面,这回轮到她目不转睛地盯住赵光义了:“孟昶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光义一腔欲火,顿时像被凉水浇熄了一样,心中一惊:

  “贵妃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晋王,臣妾以为自己不仅仅是个女人,还能为你振聋发聩,对不对?”花蕊夫人说这句话时,嘴角还挂着微笑。可在赵光义看来,这笑已不像刚才那么妩媚,更像是嘲笑。

  “贵妃,想不到你误会了本王这么多年,你认为本王会加害于孟昶?”

  “臣妾认为不认为有什么用?臣妾是在问晋王啊!”花蕊夫人打断赵光义的话。“臣妾已知今天必为晋王所有,只剩这么点疑虑,晋王还不能给臣妾说个明白吗?”

  听到花蕊夫人说她“今天必为晋王所有”,赵光义的心又踏实了,被熄灭的欲火又重新烧起来。他在揣度花蕊夫人的心思: 看来她对此事早有怀疑,不过是要验证一下罢了。其实验证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个无奈!

  “贵妃,本王也想对你说句话: 太后老夫人临终时留下遗言,说皇帝万岁之后,帝位要传给本王。”

  “这话臣妾十年前就听皇上说过了。”花蕊夫人并没有感到意外。“晋王不肯回答臣妾的问话吗?”

  赵光义站起身,踱了两步,说道:

  “想不到贵妃娘娘如此心重。孟昶之死乃是天命所归,娘娘为何这么固执?一旦本王即了帝位,便册立贵妃娘娘为皇后,百般宠爱,视如圭臬,不好吗?”

  “晋王只会说空而无味的话,不如皇上有情致。”

  “此话怎讲?”

  “皇上与臣妾在一起时,喜欢与臣妾讲诗论文。臣妾每作一诗,皇上都要品头论足,说出个子丑寅卯。”

  “本王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贵妃并没有要写诗啊!”

  “臣妾现在就有些情愫要形之于诗草,待臣妾写完,若晋王觉得好,就替臣妾把它挂在墙上,如何?”

  “这有何难!”

  花蕊夫人移步案前,展平宣纸,拿起了笔,思忖了一会儿,挥毫写下两句:

  宠光无限妾深知,恩义如天忍笑痴。

  赵光义看罢笑道: “贵妃还是在颂扬皇上的恩情啊!”

  花蕊夫人点点头: “晋王的确有些情趣。”说完再凝柳眉,写出后面的两句:

  隆杀贵贱从来远,厚我惟余一首诗。

  这两句赵光义看不明白,问道: “什么叫隆杀?”

  “‘隆杀贵贱’就是高低贵贱。晋王可读过《荀子》?荀子说: ‘尊者礼隆,卑者礼杀,所以尊卑别矣。’臣妾自入宫以来,皇上无一日贱视臣妾,他对臣妾的深恩厚德,只有这首小诗能表示感激了。”

  赵光义点头赞道: “贵妃娘娘如此学识,岂是一般俗物所能企及?只是听娘娘的话语,全是对皇上的感激和称颂啊。”

  “看来晋王对此诗不甚满意?那就不必悬于墙上,弃之可也。”花蕊夫人离开几案,又回到榻前坐下。“晋王真会解诗,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臣妾这首诗,就是感激皇上恩德的。”

  赵光义随她来到榻前,花蕊夫人见他又想搂抱,往后挪了挪,一只胳膊背到身后,像在摸什么东西。赵光义已经无法按捺,他强忍着浑身的冲动问花蕊夫人:

  “贵妃就不想说说本王如何?”

  “你和皇上有霄壤之差!”花蕊夫人的声调突然高起来。赵光义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觉得眼前有个明晃晃的东西闪了两下,惊得他将臂一扬,这才看清花蕊夫人手中握着一把剪刀,再看她时,眼里射出的已不是温柔和清丽了。

  “你?”

  “看见了吧?臣妾手里这把剪刀,原本是想刺死皇上的。那时候臣妾认为赵家天子是我的仇人!向后才知道,杀死孟昶的绝不是皇上,皇上待人真诚有信,是个比孟昶还好的人,臣妾怎么忍心再杀他?”

  “那你要杀本王?”赵光义猛地站起身来,一只手紧紧攥住花蕊夫人的细腕。

  “放开我!”花蕊夫人拼命挣扎。可惜她一个弱女子,怎能敌得过赵光义?她圆睁星眼,恨恨地说:“我知道我杀不死你,纵然如此,我也要告诉你: 我想杀了你,想了好多年了!”

  “你疯了!”

  赵光义狠狠地把花蕊夫人的腕子一甩,花蕊夫人趔趄踉跄了两步,立身刚稳,又扬起剪刀,用尽力气朝赵光义胸前刺去。赵光义将身一闪,刀尖在他右臂上划了一下。他颤抖了一下,眼里冒出怒火,劈手夺过剪刀往地上一扔,将花蕊夫人抱起来按倒在榻,恶狠狠地说道:

  “不想活了?”

  “我只恨自己是个女人,敌不过你!”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蛮劲,赵光义顾不得许多,双手死命扼住花蕊夫人的脖项,越扼越紧,越扼越紧,直到花蕊夫人抓住他胳膊的两手无力地垂下,脸渐渐变得扭曲而青紫,颤动着的双唇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才把手松开。

  这是他进宫前绝没想到的结果,也是他绝不想看到的结果!他感到自己的头又昏又涨,不由摸了摸额头,额上全是汗。

  他呆呆地坐回案前,望着榻上的花蕊夫人,好像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好大工夫,他的心跳才渐渐平静了一点。突然,“嘭嘭嘭”很轻的几声敲门,把他吓得差点儿从凳子上跳起来。

  “娘娘,该用膳了!”是青杏的声音。

  赵光义怔了一下,大步走到门前,刷地一下打开门,把青杏一把拽进门来,青杏还没站稳时,又将她推搡到榻前。青杏一眼看见花蕊夫人横尸在床,刚要叫,被赵光义一把捂住嘴:




  “你看见什么了?”

  青杏瞪眼看着他,惊惶失措地连连摇头。

  “把贵妃身体放平,给她盖好被子!”

  青杏抖得非常厉害,使不上劲,赵光义帮她把一切收拾好。这时青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晋王,奴婢实在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求晋王饶了奴婢的性命!”

  赵光义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了主意。

  “起来。”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起来吧。只要你照本王的话去做,本王绝不会加害于你!”赵光义声调平和下来。

  “你看看这把剪刀,认得吗?”

  “认得认得!”

  “贵妃想用剪刀刺死本王,本王能容忍吗?”

  青杏茫然地点了点头,又用力地摇了摇头。

  “好孩子不用怕。今日晚间你只管早早去睡,明天早些起来去报阎承翰,说娘娘夜里患了心病,喘不上气,不消片刻便憋闷而死。剩下的话本王就不用再教你了。记住,能少说就少说,能摇头就摇头,事过之后,本王会好好地安置你。”

  青杏一脸的恐惧惶惑。赵光义刚要走,被她一把拽住:

  “晋王,奴婢好害怕!”

  “不用怕,有本王呢!”赵光义拍了拍青杏的头,出了宫门。

  他匆匆朝前殿走去,忽听有人叫他: “皇叔!皇叔!”

  赵光义扭回头看,原来是德昭和德芳。只见两人都穿着戎甲,相貌虽还是孩子,个头儿却和自己差不多高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回皇叔,皇后娘娘说我们兄弟都已成人,让我们多习射猎,练得文武双全。娘娘还说,不如此,日后就担不起皇纲大任!”德昭答道。

  德芳又接着说: “娘娘还命王公公伺候侄儿。”

  “到哪儿去?”

  “固子门外那片树林啊,就是当年父皇宴请大帅们的地方。”

  正说着,只见王继恩牵着两匹马朝这边走来,马背上还挂着弓弩和箭彀。王继恩老远见到赵光义,先喊了一声“晋王”,快步来到赵光义面前,跪地叩头。

  还没等王继恩起身,赵光义便说:

  “好生伺候两位皇子!”

  “晋王放心!”

  “还有,”赵光义转了转眼珠,对王继恩说:“本王这几天过于劳累,打算回府歇息,也许这两日就不再进宫了。你明天一早到本王府上去,有些事要对你交待。”

  “小人记住了,晋王多多珍重贵体!”

  目送着三人离开视线,赵光义踽踽来到左掖门前,乘上潘惟德备好的轿子回府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门吏便在赵光义窗下低声急叫:

  “王爷,王爷!”

  “嗯?”

  “王爷,不好了,宫里出大事了,王公公在门外候着呢!”

  王继恩被唤进正厅,惊慌失措地往赵光义面前一跪:

  “晋王,贵妃娘娘殡天了!”

  “别慌,怎么回事?慢慢说。”

  王继恩虽然语无伦次,但话里的意思与自己交待给青杏的没什么两样,他放了一大半心,装做十分急切的伤感之态,问道:

  “为何没请御医诊治?”

  “御医被小人唤去时,娘娘已经故去了!”

  “那怎么办?皇上还在河东啊!”赵光义急切地搓着两手。“你去告诉阎承翰,命他先将贵妃殡在天青寺。”

  “是是!”

  王继恩转身要走,又被赵光义叫住: “速传潘惟德准备快马二十匹,护送你星夜驰往河东向皇上禀报。这回公公要吃些辛苦了!”

  “不知小人何时动身?”

  “回宫去取些银两,立即就走!”

  宋军在太原城南围困刘继元已有两个月了,日子过得颇为逍遥,将校士卒皆无所事事,仨一群俩一伙到四处打兔子弹鸟雀,或是画地为棋,二人对弈,更有一些人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讲些荤素笑话。至于饮食,一点也不比从前差,不仅有酒有菜,还时常能吃些肉。眼看着天已渐寒,秋草衰尽,刘继元仍旧没有归降之意。

  这一日赵匡胤召集诸将入帐,商讨下一步攻城之事。

  “崔彦进呢?”赵匡胤见诸将都到,只差他一人,问了一句。

  潘美连忙禀奏: “崔将军今日在外巡徼,臣已命人去找,大概一会儿就到。”

  赵匡胤也不再等,开口便问党进:

  “将军炮备得如何?”

  “早备足了!”党进应声回奏。

  潘美拱手禀道: “陛下,臣以为用石炮攻太原委实甚难。太原是复城,内外两城之间皆为黏土,十分坚固。”

  “那就轰它的城门吊桥。”赵匡胤把拳一握。

  “刘氏在这里经营数十年,城门幽深,吊桥也是连环铁索,不像单索那样易于击破。前两年臣与曹枢密曾引汾水灌其城,城中虽淹,城墙不败,如今又加固成复城了。依臣之见,还是以围困为上策!”

  赵匡胤正在沉吟,崔彦进耷拉着脑袋走进大帐。众人见他神态异常,都很纳闷,因为他平日里总是大呼小叫,十分活跃,校卒们也都喜欢围着他嬉闹。突然间,他竟呜呜大哭起来:

  “陛下,王全斌老将军,走了。”




  赵匡胤心中骤然紧了一下。他立刻回忆起今年春末大宴群臣时王全斌请求归田的情景。多好的老臣啊,走了,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临终之时,竟没能再看上他一眼。

  “你听谁说的?”

  “宫里来人说的。”

  “宫里来人?”赵匡胤满心疑惑。因为王全斌辞世,曹彬派个下属来报就行了,怎么会让宫里来人?

  王继恩急急火火地奔进帐里,伏地便哭。

  “你来做什么?”

  “陛下,贵妃娘娘……殡天了!”

  “什么?贵妃?”

  帐里的气氛一下子像冻住了。

  “陛下。”潘美沉闷地叫了一声。“臣护驾回汴京吧!”

  “不行!你不能离开!”赵匡胤立即拒绝。“姚桦哥护驾,其余将帅依然围城,朕在汴京等着听你们的捷报!”





第六十回 赵匡胤永辞宏基

  一路上颠颠簸簸,赵匡胤终于回到了汴京。

  城阙还是那座城阙,皇宫还是那座皇宫,出城迎驾的还是那群人,只缺少了赵光义。沈伦禀奏说: 晋王因操劳过度,这几天病倒了。

  辇车黄纛驰进皇城,宋皇后率领宫人将他迎进后宫。任凭这群人喊万岁,那伙人呼陛下


,赵匡胤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奔寝宫而去。阎承翰、王继恩等像老鼠一样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把皮裘解下,王继恩连忙上前,将它接过来。

  足足候了一刻钟,赵匡胤还是一言不发。

  “皇上,宰相率百官都在大庆殿门外候旨听宣,皇上。”阎承翰低声问道。

  赵匡胤这才“哦”了一声,说道: “朕十分劳累,让百官先退下吧。告诉沈伦和卢多逊,日晡之后在暖阁听命。”

  阎承翰出宫宣旨,王继恩凑了过来: “小人已吩咐御厨备膳,用过膳皇上先睡一会儿?”

  “朕既吃不下,也睡不着。”

  “皇上千万要保重龙体呀,这阵子皇上显得消瘦多了!”

  “你近前来。”赵匡胤招呼王继恩。“这一路上朕神思恍惚,不想提贵妃的事。如今这里只有朕和你两个人,你告诉朕,贵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继恩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答道:

  “上天明鉴,小人若讲半句假话,必遭油煎鼎烹!阎公公得到青杏丫头的话儿后,慌慌张张来找小人,小人哪敢耽搁,火急叫来御医。小人和阎承翰随御医进了贵妃宫里,贵妃已经殡天了。”

  “等等,你说阎承翰找你,到何处找你?”

  “到皇后宫里啊。皇上不在京城这些日子里,小人除了照皇后的旨意行走以外,半步也不敢离开正宫啊。”

  “皇后常到贵妃宫里去吗?贵妃到过皇后那里吗?”

  王继恩听出,赵匡胤怀疑花蕊夫人的死和宋皇后有牵连。他虽然与皇后一向貌合神离,平时很少在赵匡胤面前给她上好话,可如今是人命关天大事,还不敢信口胡说。

  “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平日就有些隔膜,这两个月,从没登过贵妃的门,贵妃到皇后宫里,不过是和其他美人一道问安,不敢单独去。”

  赵匡胤这么问,只是想听听王继恩如何回答,以便捕捉些蛛丝马迹。因为他知道,即使宋皇后有可能因嫉妒而对花蕊夫人下此毒手,也无须她亲自动手。

  赵匡胤仔细回味王继恩的话,想起他方才那句“阎承翰得到青杏丫头的话儿”,青杏是花蕊夫人的贴身使女,她应该知道得详细些。

  “去把青杏叫来。”

  “小人知道陛下会问她,让她在宫外候着呢。”王继恩做得滴水不漏。

  青杏进门就趴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贵妃薨逝的时候,你在哪儿伺候?”

  “奴婢在侧宫里歇息,听得贵妃娘娘‘嗯嗯’地叫,赶紧起身来看。娘娘当时十分难受的样子,手和脚已经用不上劲了,脸憋得发青。奴婢吓坏了,想服侍娘娘喝水,可水还没喝到嘴里,娘娘就……就……”

  赵匡胤仔仔细细地咀嚼青杏的话,没发现有什么破绽。他知道花蕊夫人有洁癖,从不让婢女们与她同室而寝,所以青杏来迟一步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怀疑青杏话里有假。停了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

  “一派胡言!”

  青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皇上!奴婢说的全是实情啊,皇上!”

  “王继恩,把她拉出去,锁在侧宫!”

  赵匡胤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他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阎承翰进来,见赵匡胤脸色不对,忙招呼两个宫女将他扶上床,便匆匆跑去叫御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匡胤被阎承翰轻轻唤醒:

  “皇上,是先吃药呢,还是先用膳?”

  “哦。”赵匡胤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他接过阎承翰递来的药,一口口饮了下去。阎承翰连忙递过绢帕和唾壶。

  看着赵匡胤用了些粥饭,阎承翰又问: “皇上,沈丞相和卢参政在暖阁等候多时了,见还是不见?”

  赵匡胤这才想起上午让阎承翰宣他们二人暖阁议事。

  “朕不想动了,让他们到这里来吧。”

  不大工夫,沈伦、卢多逊来到赵匡胤面前,说了几句保重龙体一类的话之后,沈伦开口问道:

  “陛下宣臣等,不知有何旨意?”

  赵匡胤斜靠在榻前,说道: “王将军的丧礼办得怎么样?”

  “陛下放心。”卢多逊禀道。“臣等率百官为王将军操办丧事,王夫人甚为满意。事毕之后,王夫人恳请将王将军遗骨送回故土,如今送葬的队伍已走了两天了。”

  赵匡胤不再说话,过了许久,又问了一句:

  “朕在太原这两个月,朝中还有什么事?”

  沈伦答道: “朝中各衙司一切安然,百官都盼着陛下早日凯旋。只是,只是……”

  “只是贵妃薨逝的事,是吧?”赵匡胤接口道。“这是朕后宫的事,与你们无关。”

  “贵妃娘娘薨逝,臣等确实无力回天,只是贵妃的丧礼和出殡,显得仓促了些,臣与沈丞相有些于心不安。”卢多逊道。

  “那又为何?”

  “噢,大概是贵妃娘娘与王将军的丧期相隔太近,晋王一时忙不过来,故而仓促。”卢多逊应声禀奏。

  沈伦见赵匡胤陷入沉思,怪卢多逊多嘴,轻轻碰了他胳膊一下。卢多逊明知其意,却忍不住又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讲吧。”

  “臣以为立太子之事已迫在眉睫,望陛下节哀之时,深虑国家社稷大事。眼下百官议论此事者越来越多,连皇后娘娘也为此事甚为操心呢。”

  “皇后操什么心?”

  “皇后真乃贤德之人。”卢多逊拱手奏道。“陛下亲征期间,皇后多次让两位皇子戎装射猎,说只有习文习武,才能承继大业。陛下,皇后用心之苦,臣等自愧弗如。望陛下听纳臣等之言,早安万民之心。”

  “此事朕自有主张,尔等不必为此张皇。以后遇有百官议论,应以平息为是。”

  “是。”沈伦俯首应道。他看赵匡胤疲倦的样子,对卢多逊说,“陛下鞍马劳顿,臣等先行告退吧!”

  赵匡胤酣酣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感觉身上清爽多了。用罢膳后,他在阎承翰、王继恩两人陪伴下,来到花蕊夫人宫中。他缓步走来走去,看着那依旧熟悉的陈设,心中怆然。花蕊夫人寻常写诗作画的那张大案,还默默地摆放在那里,只是案上已经没有了笔墨纸砚,显得空旷而凄凉。他用手抚了抚案子,然后坐在案旁。

  这时,他听到了女子嘤嘤啜泣的声音。

  “谁在哭?”

  “是青杏。”

  赵匡胤稍稍沉吟,对王继恩说: “把她带进来,你们候在门外。”

  青杏一步沉似一步地来到赵匡胤面前。

  “你不用怕,朕只是让你把贵妃薨逝的情况再细说一遍。”

  “皇上,奴婢昨天都说了,望皇上饶过奴婢吧!”青杏说着又哭起来。

  “贵妃走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青杏从报给阎承翰说起,一直说到为贵妃送丧,几乎每个细节都讲得真真切切。然而赵匡胤还是提出了问题:

  “这案上的笔墨纸砚呢?”

  “噢,是奴婢怕日久生尘,好生收藏起来了。”青杏说着起身,朝平日里置放文房四宝的大橱走去,小心翼翼地把橱门打开,对赵匡胤说,“贵妃娘娘的用具都在这里,奴婢不敢有丝毫损坏。”

  “这些日子贵妃没有作画,没有写诗吗?”

  “画了,也写了。”青杏俯下身去,将一卷纸抱到了案上。赵匡胤一一展开,见花蕊夫人新作的几幅画都显得雾霭沉沉,心里觉得很压抑。他想起出征前花蕊夫人对自己说过的话,这几幅画正反映出她内心的阴郁。可她说的“阴气”究竟指什么,她的死是否跟这股“阴气”有关?

  他把画轻轻卷起,又翻开一沓诗纸。纸上清秀的小楷,一行行映入他的眼帘。可惜诗作太多,他一时也看不完,于是对青杏说:

  “把这些画和诗送到朕的寝宫去,朕要一一省览。”

  “这就去吗?”

  “对。”

  青杏麻利地把书画重新卷好,跟在赵匡胤身后走出宫来。

  赵匡胤命王继恩将花蕊夫人的宫门依旧锁好,径直回到寝宫。青杏将书画放在案头,问道:

  “皇上,奴婢退下吗?”

  “哦,你先候在朕这里。”大概是赵匡胤对花蕊夫人充满怀念,如今不见伊人,有些话大概还能从青杏口里再听见。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这些诗什,总共有二三十首。花蕊夫人擅写宫词绝句,很少有律诗,更没写过古风,所以篇篇都短小精干,读起来也快。

  “贵妃临终之前爱说些什么话?”

  “娘娘总说她心头堵得难受。奴婢多次劝她请太医看看,娘娘都说她的病是心病,不是药石所能攻下。”青杏答道。

  看着看着,赵匡胤盯住了其中一首,不由皱起了眉。

  宠光无限妾深知,恩义如天忍笑痴。

  隆杀贵贱从来远,厚我惟余一首诗。

  他仔细地品咂着最后一句: 为什么“厚我惟余一首诗”呢?这分明像是临终绝笔,难道她的死真有隐情?

  “青杏,看看这首诗是何时所作?”

  青杏跟随花蕊夫人多年,也略识得几个字。她仔仔细细地辨认了半天,才说:

  “这是娘娘写的最后一首诗。”

  “贵妃写这首诗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娘娘写诗时从来不许奴婢在她眼前,说是晃来晃去,她心里乱腾。”

  “你能肯定这是贵妃写的最后一首诗?”

  青杏毫不迟疑地点头说: “娘娘临走的那个早上,这首诗就在案上展着,是奴婢最后打扫时才收起来的。”

  赵匡胤“嗯”了一声,用心琢磨起来。猛然间他记起花蕊夫人曾对他说过有一种诗叫藏头诗,就是每句诗的首字连读,自出一意,这种诗须有极高的炼字功夫,所以非诗家妙手不能作。当时赵匡胤让她试作一首,她扭捏不肯,说自己乃是凡庸之辈。这绝笔会不会……?

  他把诗的四个句首连起来一读,还真是一句话:

  宠恩隆厚

  他感到一阵欣慰,这个才女,临终也没有忘记表达对自己的深情,算得上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赵匡胤刚想把诗卷起,又鬼使神差地把四句诗的第二个字也连起来读了一遍。这一读不打紧,他觉得脊背发冷,冷得直打战。但见赫然四个字如此排列:

  光义杀我

  是他?会是他?




  这是真的吗?他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贵妃的颖慧,绝不是轻易能琢磨得透的。他又想起她曾说过的“阴气缠绕”之类的话,大概就是暗示有人在耍阴谋吧,此人就是光义?她又说怕自己活不到皇上凯旋,莫非她那时已预感到光义有伤她之意?再想到昨晚卢多逊称贵妃丧礼匆匆,进而想到自己还京光义竟然称病不来迎驾,他真病得那么重吗?这一连串的疑问,似乎在一一与花蕊夫人诗中所藏的四个字相互印证!

  光义为什么要杀死花蕊夫人?他又回想起当年孟昶归国时,刚刚一旬便患急症而亡。由于当时京城患绞肠痧的人不少,所以自己没多过问,但花蕊夫人却提起过此事,只不过碍于孟昶是个降臣,闪烁其词罢了。难道光义从那时就对花蕊夫人存了不良之心?

  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注视着青杏。

  “贵妃临终前,晋王去过她宫里?”

  “去过。”青杏回答得很干脆。“晋王说有话要向娘娘讨教。”

  “其后呢?”

  “后来,晋王就出宫走了。”

  光义真到过花蕊夫人宫中!凭这一条,蹊跷便有了,他可以下毒,或可以假手他人下毒,只要他真想要花蕊夫人的命,做这点手脚并不算难。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图其美色?那更不该杀了她呀!这个疑问,赵匡胤怎么也解不开。

  围着这个大疑问,他感到有几件事必须要做。青杏的话里或许还有她不敢说或不便说的隐情,那好,他命王继恩将她重新锁进侧殿,慢慢再问。其次,卢多逊三番五次上奏要立太子,看来此事确实该提到议程上来了,德昭和德芳都已成人,太后所说不让幼子为君的情况已经不存在了。立下太子,也会遏制光义的嚣张。还有,他感觉自己对宋皇后大大错怪了,长期以来对她的冷淡和这几天对她的怀疑都是不公平的,他要亲自到皇后宫里去一趟。至于光义,问题比较麻烦,还需仔细考虑,更需和他长谈一次。

  赵匡胤来到正宫时,宋皇后已经跪在宫门口,涕泗俱下:

  “官家!”

  赵匡胤能觉出这声称呼里包含着多少委屈,他把宋皇后扶起来:

  “皇后,朕知道你养育皇子尽心尽意,敦促皇子乃文乃武,深感欣慰啊。”

  “官家知道臣妾的心意就好。”宋皇后抹着眼泪说。“臣妾何尝不是为官家着想?早听说有大臣催着官家立太子,也有大臣传进话来,请臣妾劝劝官家,可臣妾连见官家的面都不容易!”

  “皇后不要再说了,朕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朕已经决意立太子了!”

  “啊!”宋皇后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朕已命太常寺安排,一会儿朕要带两个皇子到祖宗面前虔诚祈请。”

  “那,臣妾能随侍吗?”

  赵匡胤点了点头。

  一天后,赵匡胤带着宋皇后和两个皇子来到敬萱殿,祖宗的神主牌位和银丝绣像都已摆放齐整,鼎里也焚起了香。赵匡胤命德昭、德芳先向祖宗跪拜三通,然后分别朝各自的生身之母贺皇后和薛昭仪也行了大礼。一切做完,两人一齐瞅着赵匡胤。

  “还应该感谢谁的鞠养之恩?”

  德昭、德芳双双跪在宋皇后面前,齐声诵道:

  “谢皇后娘娘养育之恩!”

  宋皇后眼里一下子湿了,连忙说道: “皇儿们快快起来。从今以后,你们要做好干大事的准备!”

  阎承翰递上一根银签,退出殿外。赵匡胤握着银签,缓缓来到赵弘殷和杜太后神位前,双膝跪地,三叩之后,语调沉重地说道:

  “祖宗神明威灵在上,儿臣匡胤以社稷重事奏告于此。儿臣以为,江山社稷,必欲传于大贤大德包天容地之子孙。太后临终嘱咐儿臣,不得立幼子为帝。儿臣一十五年精诚恪守,绝口未言立嗣之事。太后已见,如今皇孙德昭、德芳皆已成人,英伟之姿,天人誉之。今儿臣战战兢兢,请立太子,因难分其孰优,故而面求祖宗神灵明示儿臣,若以德昭为太子,则儿臣百年之后,德芳为八千岁贤王;若以德芳为太子,则德昭为九千岁贤王。兄弟二人君臣相保,赵氏天下绵亘无期!”

  祝罢起身,问德昭、德芳道: “你二人都听见了吗?”

  两人齐声答道: “儿臣谨记在心,有违盟誓,天地不容!”

  赵匡胤深沉地点了点头,又面朝木主言道:

  “吾妻贺氏皇后,吾妃薛氏昭仪,朕今日必择你等所诞之一立为太子,其居贤王者不论为谁,你等皆应有容,乃为广大。”

  说完这两句,他闭上双眼,朝天告语:

  “皇宋太子之生,今乃立见,神其临之!”

  只见那支银签从赵匡胤手里飞向空中,然后哐啷着地。

  “是德昭!”宋皇后俯身看去,银签应在德昭身上。

  “皇后亲见,朕无私矣!”赵匡胤露出欣慰的微笑。又嘱咐宋皇后说:“此乃吾家私事,先且不必声扬,朕料不久之后,宰相必然会再言此事,那时朕自会当庭处置。”

  “官家放心吧。”宋皇后也很高兴。“臣妾总算放下了一件心事。臣妾还有一事询问: 官家劳累这么多天,今天就容臣妾为官家捶捶膀臂,按按腰脊吧!”

  赵匡胤明白宋皇后的意思,说道:

  “朕今天想和晋王好好谈上一晚。从明日起,朕将天天由你捶按,可好?”




  “也好,只望官家不要熬得太晚,将养龙体最要紧啊。”宋皇后说着,几个人一同出了敬萱殿。

  “王继恩,送皇后回宫!”赵匡胤吩咐道。又命阎承翰:“用罢晚膳,宣晋王来见。”

  “遵旨!”阎承翰答应一声,朝御膳房跑去。

  入冬后日短夜长,用过膳不大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天空布满了乌云,风也一阵紧似一阵。阎承翰刚走出门,觉得寒冷难忍,又返回身去取了件棉袍披上,这才骑上马朝晋王府而来。

  要说赵光义没病,那是瞎话,近些日子他确实感受了风寒,身上热了好几天;要说赵光义有多大病,那也是瞎话,头疼脑热哪个不是常有的事?他之所以明知赵匡胤回了京城而不迎驾,一是心里发虚,想看看皇上回来后会起什么波澜,二是一直在考虑万一事情败露,自己将采取何种应对措施。

  门吏报阎承翰宣他觐见,吓得他差点从榻上摔下来,尽管他明知迟早要有这一刻。他很快下了床,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才命门吏:

  “备轿!”

  他呆呆地坐在案前发了会儿愣,又把眉头皱紧,也不知自言自语了些什么,随后紧皱的眉头骤然舒开,倏地站起身,从屋角的箱笼里翻出一方鹅黄色的巾帕,裹了裹,往怀里一揣,出了屋门。

  阎承翰带赵光义到了寝宫,便要退出。赵匡胤命道:

  “你就在门外候着,听朕传唤!”

  阎承翰悄然退下,宫中只剩下兄弟二人。这种场合,不仅是赵光义,就是赵匡胤,也是头一次。他直视着光义,语调平和地问道:

  “你的病好些了吗?”

  赵光义连忙施礼答道: “承蒙陛下惦记,臣弟的热刚刚退去,浑身还是酸懒无力。不知陛下龙体可好?”

  赵匡胤没有回答,依旧直直地望着光义的脸,看得光义通身都像扎了刺一样,简直是在忍受煎熬。

  “光义,朕有一件事想问问你。朕出京这段时间,贵妃怎么会走得如此突然?”

  话已经顶到了极点,赵光义的心虽然绷得很紧,但他来之前做好了准备,也没迟疑,反问了一句:

  “陛下以为贵妃之薨与臣弟有关?”

  “你看看这个。”

  赵光义接过来一看,认出这是花蕊夫人当着自己写的那首诗。他看了几遍,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是贵妃称颂皇上的诗呀!”

  “你把四句诗的第二个字连起来读读。”

  这下子光义全明白了,原来诗里暗藏着如此机关!当初也许是太慌张太匆忙了,竟没有将此诗收在怀中。如今再辩什么,怕也没有用处了,他定了定神,答道:

  “陛下,贵妃确是死于臣弟之手。”

  就在这一瞬之前,赵匡胤对光义的怀疑已经很深,但作为手足同胞,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然而他得到的回答竟是如此肯定,这让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下此毒手?究竟为什么呀!”赵匡胤声音十分严厉,由于情绪骤然激动,他咯咯地猛咳起来,脸憋得通红。

  “皇上容臣弟禀奏。臣弟和不少大臣向来以此女为不祥之物。皇上还记得此女刚进后宫时,臣弟就曾直言相谏,可惜皇上并没有听从。后来薛昭仪患病而亡,臣弟听到有大臣窃窃私议,说此厄乃是徐姬妖氛所中。再往后皇上疏远皇后,惹得皇后不得不离宫探亲,皇后之母宋夫人对臣弟哭诉,请臣弟劝谏皇上,不要再恋着那个蜀中妖魅。臣弟说给皇上听,皇上大不耐烦。这一次臣弟本想当面与此女说清,让他不要再纠缠皇上。不料此女执剪行凶,臣弟一怒之下失于手重,将其致毙。臣弟是有过错,不过皇上,臣弟全是为大宋江山、为皇上着想的啊!”

  “你这些话讲给三岁孩子听或许还可以,讲给朕听,朕能相信吗?”赵匡胤的情绪更冲动了。他移身下床,来回走了几步。“你以为徐妃是个弱女子,便事事都会逆来顺受?孟昶是谁杀的,她心里明明白白。她恨你,她把你说成是绕在皇城里的阴风!朕念你我乃一母所生,每每对你避让九分,每每对你信赖十分!这次北征,就有大臣劝朕带你前去。朕思来想去,以为江山社稷,还是交给自家兄弟才更放心,想不到你竟做出如此出格的事,这就是你对朕那十分信任的回报?”

  “皇上息怒,免得伤了龙体。兄弟之间的事,皇上这样怒吼,让外人听见,也不值得。”赵光义态度冷静地规劝着。

  赵匡胤并没有因此息怒,他气冲冲地走到北墙前,抓起仪仗架上一柄银白木斧,咣咣咣戳了几下地,说道:

  “你真让朕伤透了心!”

  “皇上,想想陈桥驿,臣弟等人哪个不是冒着杀身之祸拥你为帝?皇上今天贬这个,明天贬那个,大概出不了明天,臣弟也会被贬出京城。皇上就不怕臣弟等人伤透了心吗?”赵光义不软不硬地顶撞了一句。

  “你!”赵匡胤气得只说出一个字,便歪歪斜斜要栽倒。赵光义连忙上前来扶,又大声喊道:“阎承翰!阎承翰!”

  “小人在!”阎承翰应声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王继恩。两人匆匆赶到床前,帮赵光义将皇上安放好。赵匡胤一个劲儿干咳不止,嘴角还咳出了些白沫。赵光义命阎承翰:

  “快去端些热水来,给皇上擦擦脸。”又对王继恩说:“你来得正好,本王正想问你,


皇上今晚喝药了没有?”

  “喝,喝过了,是皇后亲手喂下的。”

  阎承翰匆匆端来一盆热水,赵光义迅即从怀里掏出从家中带来的那方鹅黄丝帕往盆里一放,命阎承翰道:

  “快给皇上擦擦!”

  “是是!”阎承翰忙不迭把黄帕子拧干,伏在赵匡胤面前。

  又是一阵咳嗽后,赵匡胤才逐渐安静下来。他感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闭着眼睛,喘着粗气。阎承翰拿着帕子给赵匡胤轻轻揩了揩脸,又小心翼翼地将他嘴角上的沫子抹干净,在盆里涮了涮,再次把赵匡胤的脸仔仔细细地擦洗一遍。

  赵匡胤突然嗅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一种从未闻过的浓浓香气,渐渐地,他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鲜花的海洋。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蓝的,那斑斓的色彩,也是一生中从未见过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飞起来。哦,真的飞了起来。飞呀,飞呀,飞呀……

  赵光义一直在床前注视着赵匡胤神情的变化,方才还涨紫的脸,渐渐变得红润起来,喘息声渐缓渐匀,身体也不动了。

  “皇上睡了。”王继恩瞅了赵匡胤半天,扭头对赵光义说。

  “皇上这些日子过于劳累,火气也大。如今睡下,不知何时醒来又要唤人。我等今夜就候在这里,免得他醒时发急。”赵光义吩咐说。

  “是是,小人们是熬惯了的,晋王还是回府歇息吧!”阎承翰说。

  赵光义蹙眉说道: “皇上如此焦劳,本王就是累死也责无旁贷呀。”他倒背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将刚才赵匡胤戳地的银斧放回仪仗架,然后来到案前坐下,把花蕊夫人那张诗笺悄悄揣起,低头伏在案上。

  三鼓已经过了许久。蜷缩在赵匡胤榻下的阎承翰打了个寒战,觉得有点凉,站起来往炭盆里续了些炭,然后蹑手蹑脚地凑到赵匡胤身边,帮他把被子掖严实,又用手背轻轻往赵匡胤额头上一试,不对,怎么这么凉?他吓了一跳,反过手用掌心再摸时,像被毒蛇咬了一样惊叫了一声:

  “不好!”

  这声尖叫把王继恩也吓醒了。伏在案上的赵光义抬起头,愕然问道:

  “出什么事了?”

  阎承翰像浑身散了架一样扑倒在地:

  “晋王,皇上他……!”

  赵光义一个箭步奔到床前,见赵匡胤面色十分安详,身体却早已从头到脚冰凉了!

  “你们是怎么看护的!”赵光义大怒,冲着惊恐万状的阎承翰和王继恩吼道。

  “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速速传御医来!还有,皇后那里!”王继恩匆匆出宫,应声跑进来的几个小太监个个神情紧张,面面相觑。

  四更鼓在狂风里响了几下。

  赵光义走到阎承翰面前,盯着他问道: “你快说,皇上是怎么崩逝的?”

  阎承翰惊魂不定,结结巴巴地说: “皇,皇上怎么就崩逝了?”

  赵光义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平静地对阎承翰说: “事已至此,随本王去光政殿吧!”又对另一个太监吩咐:“传命潘惟德,今晨百官入朝,只准进门,不准出门!”

  这一天是开宝九年十月癸丑,也就是公元九百七十六年十月十日。当了十六年零十个月零八天大宋开国皇帝的赵匡胤,神秘地飞进了另一个世界。

  宋皇后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一想到赵匡胤与自己重归于好,心里十分激动。香衾之中,她一会儿啜泣,一会儿祈祷,翻来覆去,直到三更之后,才渐渐地迷糊起来。她梦见赵匡胤笑呵呵地朝自己走来,那副和气可亲的面容,让她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奇怪呀,赵匡胤却倏地不见了。“官家!官家!快别捉弄臣妾了!”她喊了起来。话音刚落,赵匡胤又出现了。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宫里,而是在一片开满鲜花的田野里。她不再扑向他,只含嗔带笑地慢慢向他走去。快要走到他面前时,心里跳得很厉害,她闭上双眼,往他怀里偎去,不想这一偎,赵匡胤又像影子一样消失了,而她自己则立身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

  宋皇后睁开眼睛,宫里黑乎乎的,只有炭盆里闪着微弱的红光。她这才明白自己是从床上滚落到地上了。“真没出息!几年都熬过来了,一夜倒等不得了!”她暗暗嘲笑自己。刚想重新上榻,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半夜三更,乱嚷嚷什么!”宋皇后听出是王继恩的声音。

  “娘娘快开门,皇上他,他驾崩了!”

  “什么?”宋皇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还在梦中。

  “娘娘,皇上驾崩了!”

  宋皇后这才一骨碌爬起来,冲到门前将门闩拉开,王继恩踉踉跄跄一头撞了进来。

  “娘娘,晋王让娘娘快去皇上寝宫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皇后慌得后退了两步。“皇上昨天还好好的……”

  “娘娘别问了,快穿衣裳走吧!”

  “哦,哦,走?”宋皇后语无伦次地说着。侍女们一股脑儿都围过来,帮她系好衣裙。

  宋皇后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对王继恩说: “快,快去叫德昭和德芳,快呀快呀!”




  “是是,娘娘,叫他们到哪儿?”

  “废什么话,到本宫这儿来呀!”

  不大工夫,两位皇子飞奔而至,宋皇后一把拽起德昭的胳膊说:

  “快随本宫到前殿去!”

  几个人磕磕绊绊进了大殿,五鼓刚好响起。因为昨天赵匡胤刚当着祖宗神灵的面立德昭为太子,所以宋皇后心中有数。她现在着急的不是去哭赵匡胤,而是要立即把德昭送上赵匡胤空下来的那张龙床上。然而当她奔到陛前时,一下子惊呆了: 赵光义早已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那张硕大的龙床上!

  宽大的龙案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副冕旒。赵光义一只胳膊拄着头,像在沉思。见到宋皇后等人,他缓缓地把头抬起。

  “晋王,你!”宋皇后圆睁着双眼,不知该说哪句。

  “皇后!”

  “晋王,你快让开,千万别犯上啊!皇上昨天刚刚立德昭为太子!”宋皇后嗓门很高。

  赵光义示意一旁侍立的阎承翰扶宋皇后坐下,说道:

  “皇后有所不知,太后老夫人早有遗命: 皇帝万岁之后,要传位给本王。为了防备日后有变,她老人家专门命赵普写下盟书,藏于金匮。本王不敢违太后之命,还望皇后深深体谅才是!”

  宋皇后这才记起昨天赵匡胤对祖宗祈祷时所说“太后临终嘱咐儿臣不得立幼子为帝”那句话,赵光义现在用的就是这句话!可自己已贸然把赵匡胤立德昭为太子的话说了出来,这岂不反而成了欺君大罪?面对这个已经颇有权势的强大的晋王,她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再看看德昭和德芳,两个孩子都愣在那里。是啊,他们还太小,完全没有力量与这个羽翼丰满的皇叔抗衡。自己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她感到天立刻就会塌下来将她母子砸死!

  她呜呜地哭出声来,伸出双臂将德昭、德芳紧紧地往怀里搂,像面对猛虎的绵羊一样绝望地看着赵光义,哽咽着问:

  “那,我们母子……?”

  “请皇后放宽心,天下还是咱赵家的天下,皇后还是咱赵氏的皇后。朕会与皇后和侄儿共享富贵,不必担忧!”

  “朕?”宋皇后心中惊叫了一声。天啊!昨天的“朕”还是赵匡胤,怎么夜色未尽,“朕”就变成了他!

  “王继恩,送皇后和皇侄回宫歇息!”

  目送宋氏等人出了宫门,赵光义双手将案上的冕旒端到眼前,凝神注视着那一串串荡来荡去的珍珠,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双手,将这顶皇冠稳稳当当地戴在了自己头上。

  “陛下!”阎承翰跪奏。整个大宋朝,他是第一个改口称赵光义为陛下的人。“沈丞相、卢参政、曹枢密等人都候在殿外,百官也已陆续来朝了。”

  “赵普到了没有?”

  “赵太傅,赵太傅还没见。”

  “火速命人去宣赵普,快!”赵光义大声对阎承翰说。“等赵普来了,宣百官进殿!”

  刮了一夜的大风渐渐停了。





  后周世宗柴荣显德元年(955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五年

  〔即位后即显德二年〕〔北汉〕刘钧乾祐八年

  〔南唐〕李璟保大十三年




  〔后蜀〕孟昶广政十八年

  〔南汉〕刘晟乾和十三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九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元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八年

  后周世宗柴荣显德三年(956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六年

  〔北汉〕刘钧乾祐九年

  〔南唐〕李璟保大十四年

  〔后蜀〕孟昶广政十九年

  〔南汉〕刘晟乾和十四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二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九年

  后周世宗柴荣显德四年(957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七年

  〔北汉〕刘钧天会元年

  〔南唐〕李璟保大十五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年

  〔南汉〕刘晟乾和十五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一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三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十年

  后周世宗柴荣显德五年(958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八年

  〔北汉〕刘钧天会二年

  〔南唐〕李璟中兴元年

  交泰元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一年

  〔南汉〕刘大宝元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一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四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十年

  后周世宗柴荣显德六年(959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九年

  〔北汉〕刘钧天会三年

  〔南唐〕李璟(奉正朔)十七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二年

  〔南汉〕刘大宝二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二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五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十一年

  后周恭帝柴宗训显德七年(960年)

  宋太祖赵匡胤建隆元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年

  〔北汉〕刘钧天会四年

  〔南唐〕李璟(奉正朔)十八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三年

  〔南汉〕刘大宝三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二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六年

  〔荆南〕高保融(奉正朔)十二年

  高保勖(奉正朔)元年

  宋太祖赵匡胤建隆二年(961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一年

  〔北汉〕刘钧天会五年

  〔南唐〕李璟(奉正朔)十八年

  李煜(奉正朔)元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四年

  〔南汉〕刘大宝四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三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七年

  〔荆南〕高保勖(奉正朔)二年

  宋太祖赵匡胤建隆三年(962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二年

  〔北汉〕刘钧天会六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二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五年

  〔南汉〕刘大宝五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四年

  〔湖南〕周行逢(奉正朔)八年

  周保权(奉正朔)元年

  〔荆南〕高保勖(奉正朔)三年

  高继冲(奉正朔)元年

  宋太祖赵匡胤建隆四年乾德元年(963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三年

  〔北汉〕刘钧天会七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三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六年

  〔南汉〕刘大宝六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五年

  〔湖南〕周保权(奉正朔)二年

  〔荆南〕高继冲(奉正朔)二年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二年(964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四年

  〔北汉〕刘钧天会八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三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六年

  〔南汉〕刘大宝七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五年

  〔湖南〕周保权(奉正朔)二年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三年(965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五年

  〔北汉〕刘钧天会九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四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七年

  〔南汉〕刘大宝八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六年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四年(966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六年

  〔北汉〕刘钧天会十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五年

  〔后蜀〕孟昶广政二十八年

  〔南汉〕刘大宝九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七年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五年(967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七年

  〔北汉〕刘钧天会十一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六年

  〔南汉〕刘大宝十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八年

  宋太祖赵匡胤乾德六年开宝元年(968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八年

  〔北汉〕刘钧天会十二年

  刘继元天会十二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七年




  〔南汉〕刘大宝十一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十九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二年(969年)〔辽〕穆宗耶律璟应历十九年

  景宗耶律贤保宁元年

  〔北汉〕刘继元天会十三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八年

  〔南汉〕刘大宝十二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三年(970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二年

  〔北汉〕刘继元天会十四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九年

  〔南汉〕刘大宝十三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一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四年(971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三年

  〔北汉〕刘继元天会十五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十年

  〔南汉〕刘大宝十四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二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五年(972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四年

  〔北汉〕刘继元天会十六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十一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三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六年(973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五年

  〔北汉〕刘继元天会十七年

  广运元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十二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四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七年(974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六年

  〔北汉〕刘继元广运二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十三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五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八年(975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七年

  〔北汉〕刘继元广运三年

  〔南唐〕李煜(奉正朔)十四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六年

  宋太祖赵匡胤开宝九年

  宋太宗赵光义太平兴国元年(976年)〔辽〕景宗耶律贤保宁八年

  〔北汉〕刘继元广运四年

  〔吴越〕钱俶(奉正朔)二十七年



  三画

  万州在今四川省万州市

  万善镇古镇名,在今河南省沁阳县北二十里




  万仞砦在今陕西省略阳县西北

  卫州在今河南省汲县

  上京契丹首都,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

  上蔡在今河南省上蔡县

  三关指唐、五代、北宋时期河北的高阳关、瓦桥关和益津关,这三关本属中原政权,后晋时石敬瑭划给契丹,遂成为中原政权与契丹争夺的敏感地区

  三泉砦在今陕西省宁强县西北阳平关

  大会寨古村寨名,在今山西省晋城县南十里

  大名府在今河北省大名市

  大散关古关隘名,在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

  大漫天寨古砦名,在今四川省广元市北

  下蔡在今安徽省颍上县南

  小漫天寨古砦名,在今四川省广元市北

  马迳古镇名,在今广州市北

  四画

  天平军郓州的军额,在今山东省东平县

  天长在今安徽省天长市

  天雄军大名府的军额,在今河北省大名市

  丰城在今江西省丰城县

  开州在今四川省开县

  韦城在今河南省长垣县东北六十里

  介休在今山西省介休县

  开封府后周及北宋都城,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文州在今甘肃省文县

  井陉口古关隘名,在今河北省井陉县北

  云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大同市

  云安在今四川省云阳县

  云阳山在今湖南省茶陵县西

  太平驿在今山西省太谷县西南四十里

  太岳山山西省东部的山脉

  太原在今山西省太原市

  屯留在今山西省屯留县

  长安在今陕西省西安市

  长垣县在今河南省长垣县

  长举县在今陕西省略阳县最北端

  凤翔在今陕西省凤翔市

  凤州在今陕西省凤县东

  瓦桥关古关隘名,在今河北省雄县南易水上

  邓州在今河南省邓州市

  五画

  乐昌在今广东省乐昌县

  代州在今山西省代县

  归州在今湖北省秭归县

  归德军宋州的军额,在今河南省商丘市

  正阳在今河南省正阳县

  正阳镇同正阳

  邛州在今四川省邛崃县

  宁江军夔州的军额,在今四川省奉节县

  申州在今河南省信阳市

  汉原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南

  汉州在今四川省广汉县

  永兴军京兆府军额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

  永州在今湖南省零陵市

  石州在今山西省离石县

  石城即石头城,在今南京市

  北汉五代时期诸国之一,都城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占有今山西省大部地区

  白马县在今河南省滑县

  白沟古镇名,在今河北省容城县东北白沟河畔

  白帝城古城名,在今四川省奉节县

  辽州在今山西省左权县

  六画

  会稽古郡名,在今浙江省绍兴市

  全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全州市

  巩县在今河南省巩义市

  光州在今河南省潢川县

  兴元府在今陕西省汉中市

  兴州在今陕西省略阳县

  华州在今陕西省渭南市东六十里

  后蜀五代后期诸国之一,都城在今四川省成都市,占有今四川省全部以及陕西南部、湖北省西部、湖南省西北部广大地区

  庆州在今甘肃省庆阳县

  安州在今湖北省安陆县

  团柏谷在今山西省太谷县西南四十里

  同州在今陕西省大荔县

  江州在今江西省九江市

  江阴在今江苏省江阴市

  江陵在今湖北省江陵市

  池州在今安徽省贵池县

  汝州在今河南省汝州市

  杀熊岭山名,在今山西省太原以东八十里

  并州即太原,在今山西省太原市

  成州在今甘肃省成县

  西京即河南府,在今河南省洛阳市

  西县在今陕西省勉县

  当涂县在今安徽省当涂县

  成都在今四川省成都市

  阴平古地名,在今四川省剑阁县西北七十里

  邢州在今河北省邢台市

  耒阳在今湖南省耒阳县

  阶州在今甘肃省武都县

  许州在今河南省许昌市

  扬州在今江苏省扬州市

  七画

  攸县在今湖南省攸县

  利州在今四川省广元市

  巫山在今四川省巫山县

  均州在今湖北省十堰市东偏北大沟镇

  妫州契丹地名,在今河北省怀来县

  庐州在今安徽省合肥市

  应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应县

  吴江在今江苏省吴江市

  吴越国晚唐时形成的割据国,都城在今浙江省杭州市,占有北起苏州、南抵福州,西至衢州、湖州的东南之地

  宋州在今河南省商丘市

  来苏径小径名,在今四川省广元市西南

  岚州在今山西省岚县北四十里

  灵丘在今山西省灵丘县

  寿州在今安徽省凤台县

  寿阳在今山西省寿阳县

  汴京后周及北宋都城,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汴梁汴京的俗称,见汴京

  沧州在今河北省沧州市

  沁州在今山西省沁县

  汾州在今山西省汾阳县

  怀州在今河南省沁阳市

  忻州在今山西省忻州市

  辰州在今湖南省沅陵县

  邺城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四十五里

  迎銮镇古镇名,在今江苏省仪征市

  连州在今广东省连县

  陈桥驿古驿站名,在今河南省开封市北偏东四十里

  八画

  京兆府在今陕西省西安市

  定国军同州的军额,在今陕西省大荔县

  定州在今河北省定州市

  定军山在今陕西省勉县稍南

  定难军西夏政权节度所在地兴州的军额,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

  宜章在今湖南省宜章县

  孟州在今河南省孟州市

  易州在今河北省易县

  昌州在今四川省大足县

  青州在今山东省益都县

  青池在今河北省沧州市东南五十里

  青疆寨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北

  青阳县在今安徽省青阳县

  岳州在今湖南省岳阳市

  河中府在今山西省永济县西三十里

  河池县在今甘肃省徽县

  河东包括今山西省境内大部分地区

  河津务在今山西省河津县黄河边

  河源在今广东省河源县

  泗州在今江苏省盱眙县

  泾州在今甘肃省泾川县

  泽州在今山西省晋城市

  析津府契丹南京府名,在今北京市

  枞阳在今安徽省枞阳县

  果州在今四川省南充市

  抱腹山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北

  采石矶古战场名,在今安徽省当涂县西北二十里

  忠州在今四川省忠县

  盱眙在今江苏省盱眙县

  房州在今湖北省房县

  和州在今安徽省和县

  武平军湖南朗州的军额,在今湖南省常德市

  武乡在今山西省武乡县

  武功山在今湖南省茶陵县北

  武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神池县

  武清军湖南州的军额,在今湖南省长沙市

  武胜军邓州的军额,在今河南省邓州市

  英州在今广东省英德市

  范阳契丹地名,在今河北省涿州市

  郑州在今河南省郑州市

  虎牢关古关隘名,在今河南省荥阳市境内

  金州在今陕西省安康市

  金陵南唐都城,在今江苏省南京市

  金山寨古砦名,在今四川省广元市北

  金堂县在今四川省金堂县西

  郓州在今山东省东平县

  兖州在今山东省兖州市

  陕州在今河南省三门峡市

  九画

  南汉五代诸国之一,为南方大国,都城在今广东省广州市,占有今广东省全境、广西壮族自治区大部、湖南省南部、贵州省东南一角和云南省东部

  南京契丹陪都名,在今北京市

  南阳古郡名,宋代为邓州,在今河南省邓州市

  南唐五代诸国之一,为南方大国,都城在今江苏省南京市,占有今江苏省大部、河南省南部、湖北省东部、江西省全部、福建省北、西部广大地区。后周显德中,因战事失利,丢失了淮南十几个州

  临潢府契丹首都府号,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巴林左旗

  峡州在今湖北省宜昌市

  施州在今湖北省恩施县

  荆门在今湖北省荆门县

  荆州古州名,即江陵府、荆南府,在今湖北省江陵市

  荆南五代时期诸国之一,都城在今湖北省江陵市,占有今秭归、宜昌、荆门等三四个县

  幽州契丹地名,在今北京市

  封丘在今河南省封丘县

  封州在今广东省封开县

  契丹唐宋时期北方大国,占据着今河北天津至山西应县、河曲以北广大地区,是周、宋时期的主要敌国

  剑关即剑门关,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偏东六十里

  剑门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

  剑州在今四川省剑阁县

  信陵坊汴京城里的坊巷名

  宥州西夏政权所属州,在今陕西省靖边县西北一百五十里

  宣州在今安徽省宣州市

  相州在今河南省安阳市

  洸口镇在今广东省英德县南

  洋州在今陕西省洋县

  洪州在今江西省南昌市

  浏阳在今湖南省浏阳县

  星轺镇古镇名,在今山西省晋城县南六十里

  前蜀五代前期诸国之一,都城在今四川省成都市,占有今四川省全部以及陕西南部、湖北省西部、湖南省西北部、贵州北部广大地区,为王衍所建。后被孟知祥所灭,建立后蜀

  宪州在今山西省静乐县

  洛阳在今河南省洛阳市

  昭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平乐县

  昭义军潞州的军额,在今山西省长治市

  昭化军金州的军额,在今陕西省安康市

  复州在今湖北省天门县

  顺州契丹地名,在今北京市顺义县

  贺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县

  毗舍国太平洋中的小岛国,在台湾省以南

  郢州在今湖北省钟祥市




  绛州在今山西省新绛县

  十画

  原州在今甘肃省镇原县

  真州在今江苏省仪征市

  郴州在今湖南省郴州市

  秦淮河南唐都城金陵城内的一条人工河

  秦州在今甘肃省天水市

  泰州在今江苏省泰州市

  泰宁军兖州的军额,在今山东省兖州市

  晋州在今山西省临汾市

  高平在今山西省高平县

  高阳关古关隘名,在今河北省高阳县东偏北五十里,是唐宋时期三关之地最南的一关

  离石在今山西省离石县

  徐州在今江苏省徐州市

  候昙山在今湖南省安仁县西南

  莫州在今河北省任丘市

  涡口镇在今安徽省蚌埠市西

  涂山在今安徽省蚌埠市西

  海州在今江苏省连云港市

  润州在今江苏省镇江市

  益光镇在今四川省广元市西南

  益津关古关隘名,在今河北省霸州市

  桂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

  朔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朔州市

  监利县在今湖北省监利县

  绥州西夏政权所属州,在今陕西省绥德县

  朗州在今湖南省常德市

  资州在今四川省资中县

  邕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

  陵川在今山西省陵川县

  十一画

  宿州在今安徽省宿州市

  望喜镇在今四川省广元市稍西南

  梧州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

  常州在今江苏省常州市

  崇义军随州的军额,在今湖北省随州市

  曹州在今山东省定陶县

  密州在今山东省诸城市

  清流关古关隘名,在今安徽省滁州市稍北

  清远在今广东省清远县

  清徐在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八十里

  深州在今河北省深县

  涪州在今四川省涪陵市

  渠州在今四川省渠县

  淄州在今山东省淄博市

  涿州契丹地名,在今河北省涿州市

  琅琊山滁州境内的一座小山

  绵州在今四川省绵阳市

  斜谷在今陕西省眉县西南褒斜谷之东口,古时为入川必经之路

  商丘古地名,在今河南省商丘市

  乾宁军在今河北省青县

  鄂州在今湖北省武汉市

  铜陵在今安徽省铜陵市

  银州西夏政权所属州,在今陕西省榆林市南一百里

  黄州在今湖北省黄冈县

  随州在今湖北省随州市

  十二画

  彭州在今四川省彭县

  彭泽在今江西省彭泽县

  渭州在今甘肃省平凉市

  滁州在今安徽省滁州市

  舒州在今安徽省潜山县

  普州在今四川省安岳县

  惠州在今广东省惠州市

  雄州在今河北省雄县

  雄县即雄州,在今河北省雄县

  雄州在今广东省南雄县。宋代有两个雄州,赵匡胤攻破南汉后,改广东的雄州为南雄州

  葭萌在今四川省剑阁县东七十里

  道州在今湖南省道县

  番禺广州的古称

  越州在今浙江省绍兴市

  滑州在今河南省滑县

  颍州在今安徽省阜阳市

  雅州在今四川省雅安市

  十三画

  嵩山山名,为五岳之中岳,在今河南省登封市境内

  溧阳在今江苏省溧阳市

  蓟州在今天津市蓟县

  楚州在今江苏省淮安市

  楚国五代时期诸国之一,都城在今湖南省长沙市,占有今湖南省岳阳以南、广西柳州以北广大地区,东与南唐接壤,南与南汉接壤,北与荆南接壤,西至贵州遵义、都匀。后去国号,仅称湖南节度,其土地亦被南汉侵夺甚多,实力渐弱

  新州契丹地名,在今河北省北部,治所不详

  蜀州在今四川省崇州市

  蓬州在今四川省仪陇县南六十里

  虞城在今河南省虞城县

  十四画

  彰信军曹州的军额,在今山东省定陶县

  彰德军相州的军额,在今河南省安阳市

  嘉州在今四川省乐山市

  磁州在今河北省磁县

  端州在今广东省肇庆市

  韶州在今广东省韶关市

  静州西夏政权所属州,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银川市南三十里

  静阳古寨名,在今山西省昔阳县东六十里

  蔚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蔚县

  十五画

  德阳在今四川省德阳市

  播州在今贵州省遵义市

  潭州在今湖南省长沙市

  潮州在今广东省潮州市

  蕲州在今湖北省蕲春县

  震旦国古代外国对中国的习惯称呼

  镇州在今河北省正定县

  镇宁军澶州的军额,在今河南省濮阳市

  十六画

  儒州契丹地名,在今北京市延庆县

  寰州契丹地名,在今山西省朔州市东

  霍县在今山西省霍县

  澶州在今河南省濮阳市

  潞州在今山西省长治市




  澧州在今湖南省澧县

  衡州在今湖南省衡阳市

  豫章古郡名,在今江西省南昌市

  燕子砦在今陕西省略阳县南

  隰州在今山西省隰县

  十七画

  檀州契丹地名,在今北京市密云县

  濮州在今山东省鄄城县北四十里

  襄州在今湖北省襄樊市

  襄垣在今山西省襄垣县

  魏州同大名府

  濠州在今安徽省凤阳县稍东

  十九画

  瀛州在今河北省河间市

  二十画

  耀州在今陕西省耀县

  二十一画

  赣州在今江西省赣州市

  夔州在今四川省奉节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