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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安史之乱”前后的大唐将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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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




第一卷

——“安史之乱”前后的大唐将军们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岂闻一绢直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小臣鲁钝无所能,朝廷记识蒙禄秩。

周宣中兴望我皇,洒血江汉身衰疾。

诗圣杜甫这首忆含“开元盛世”的诗歌,其中所描述的人民安乐、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在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戛然而止,“渔阳鼙鼓动地来”,致使“九重城阙烟尘生”——“安史之乱”爆发了,伟大的唐朝自颠峰急剧向下滑落,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一幕历史大戏,至此灯光一下子黯淡了。但是,江山代有英杰出。在波澜壮阔的伟大历史时代,又会有新的英雄因时依势而出,五彩眩然,英姿勃发,令人目不暇接。

“安史之乱”前,唐王朝各种社会矛盾积聚已久,加之国家“承平已久”,人民久不知兵,真正的“亢龙有晦”。到唐玄宗在任期间,始于南朝的府兵制已经弊病多多,耽于安稳而又不识远谋的大臣们提出实施“募兵制”,这正好给了驻守唐朝边域的蕃族大将们绝好的大施拳脚、招兵买马的机会。盛唐武功赫赫,疆域辽阔,而硬币的另一端,则又是这么漫长的边境线需要战斗力极强的将师去守卫,需要数量极大的边兵,如此,驻扎边地的蕃将,如安禄山等,大量招募“杂胡”士兵,不停地用蕃将把汉将替换掉,在辽阔广大的戊区内,蕃将出身的节度使完全成了自己嫡系部队的当然首领,各节度使辖区基本成为一个人说了算的独立王国。

归根觅源,玄宗时期的边镇大将之所以能拥如此大的权力,大部分也应归咎于权相李林甫。玄宗开元年间,由于张嘉贞、王鉷、张说、萧蒿、杜暹都是以节度使的身份入知政事,即由将入相,渐成定例。“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掌权后,为了避免类似的“威胁”再发生,杜绝“隐患”,他向玄宗上奏说:“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而勇,寒人亦无党援”。并假意让出自己领任的朔方节度使给蕃将安思顺(安禄山之族弟)。玄宗对此大加赞赏,觉得其言很有道理。谕旨发下,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武人皆专制一方,权重位高。穷李林甫本心,其实非常简单:这些武将“不识文字”,更不是进士出身或有什么高阀贵族的血源,没有任何机会被招进朝中顶替他的相位,由此可以保证自己一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以安枕无忧地当一辈子宰相。

李林甫也不是平常人,他的曾祖李叔良是高祖李渊的堂弟。李林甫年青时就慧黠多艺,善于音律,乘间又巴结上玄宗的宠妃武惠妃,并窜掇玄宗废杀太子李瑛等三个亲儿,权倾一时。残暴专横如安禄山,内心深处,对李林甫也十分惧怕。他时时派遣线人去京都打探消息。如果哪次听说李林甫对自己稍有微词,就会吓得这个胡人大胖子数九隆冬也一身大汗,躺在胡床上嚷嚷“我要死了”。

掌握权柄的数十年间,李林甫位极台辅,从未以国事为重,只知蒙弊皇帝,陷害同僚,排除异已,作威作福。“生既唯务陷人,死亦为人所陷”,李林甫刚死,后来居上的杨国忠也有样学样,派人诬称李林甫生前和阿布思部落相互勾结准备谋反。案件鞠审时,李林甫的尸体还未入土,真正的“尸骨未寒”,朝廷就下制消去李林甫一切官爵,子孙除名流放岭南和贵州偏僻地方,剖毁棺木,撬开李林甫的嘴挖出他尸体口含的大珠子,剥光身上的金紫礼服,把尸体随便刨个坑埋掉。

当时,安禄山任三道节度使(平卢、范阳、河东),军权在握已近十年,一直秣马厉兵,准备伺机而起。他原来本想唐玄宗死后再起兵作乱。杨国忠掌权后,一直与安禄山互相对不上眼,屡屡进言唐玄宗说安禄山要造反,玄宗一直不信。为了证明自己正确,有远见之明,杨国忠“数以事激之”,想要逼使安禄山速反以取得玄宗对自己的信任。“(安)禄山由此决意遽反”。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冬天,安禄山伪造皇帝手敕,声称玄宗召他带兵入朝讨杨国忠。他聚集劲卒十五万,号称二十万,烟尘千里,鼓声喧天,一路向首都杀来。由于“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加之河北等地一直处于安禄山管治之下,所过州县,望风瓦解,地方官员许多开门出降,稍好点的“弃城窜匿”,运气差的“为所擒戮”,由此,长达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拉开序幕。

时兮命兮自折栋梁——倒霉透顶的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三大将

初闻安禄山造反,杨国忠还“洋洋有得色”,大言道:“现在只有安禄山一个人真心造反,将士肯定不愿意跟随。旬日之间,我肯定让安禄山的首级献于阙下。”没料到,安禄山连陷博陵、蒿城,并攻下坚城灵昌郡。由于安禄山军队步骑散漫,各地城郭只见千军万马扑天盖地而来,老百姓惊骇至极,纷纷遭到屠灭。尤其是朝廷杀掉在京师当驸马的安禄山儿子安庆宗后,安禄山狂怒已极,连投降的数万唐兵唐将也一并杀掉,指挥大军,又连陷荥阳等重镇,至奔潼关。

安禄山反讯初闻,当时正在京城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就自动请缨,向玄宗保证:“臣请走马诣东京(洛阳),开府库,募骁勇,计日取逆胡之首以献阙下!”玄宗当即命人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并在十日之内于东京洛阳募得六万兵,断河阳桥拒守。同时,玄宗又命宗室荣王李琬为元师,以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师,在京师招募十一万军士(皆市井子弟),统诸军并进,由太监边令诚监军。

安禄山功陷荥阳后,又破武牢,大败经验老到的唐将封常清,攻陷东京洛阳,纵兵大肆杀掠。都亭驿一战,封常清又败,师残兵退平陕郡。败退之际,封常清飞书请高仙芝力守潼关,修茸城池,“贼至,不得入而去。”东征期间,由于高仙芝与太监边令诚数不相合,这位太监公公便趁入朝面君之际狠狠参奏高仙芝、封常清二人的“罪状”,讲封常清“以贼摇众”,高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肝火正旺的唐玄宗闻言大怒,一改平日纵容武将的态度,加之当时还以为安禄山叛乱依旧是指日可平,正好想杀此两个大将以威众,就派太监边令诚持敕令于军中斩杀了高仙芝、封常清这两位声名赫赫的大将。

高仙芝,本是高丽人(唐朝属国),其父高舍鸡投军安西,从军卒做起,官至诸卫将军这样的中级军官。史载,高仙芝“美姿容,善骑射,勇决骁果”,是个弓马娴熟的美男子职业军人。他自少年时代就随父亲至安西从军,因父功获授游击将军,二十多岁就拜将军,军职与父亲相当。他在节度使田仁琬手下做事时,并没有获得重用。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此名怪异,估计也是少数民族出身的“蕃将”)很欣赏他,屡次加以提拔,至开元末年,高仙芝已升任为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

唐朝在西域的属国小勃律国国王因贪图吐蕃的金银珠宝和公主,投入唐朝的宿敌吐蕃阵营,阻挡驿路,致使西域二十多个城邦国家无法向唐朝进贡。田仁琬、夫蒙灵察等人多次派兵征讨,均无功而返。最后,唐玄宗特命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率万余唐兵前去攻伐小勃律。高仙芝治军有方,兵分三路,三个多月千里行军,不顾水急流变,冒险涉过婆勒川,一举攻下驻有千余吐蕃精兵的连云堡(今阿富汗境内),随后,一路狂撵,又斩五千多首级,生俘千余人,得骏马千匹,军资器械不可胜数。

由于前路险远,身为监军的太监边令城不敢再行前进。高仙芝派兵护卫这位“天使”留在连云堡,自己亲自率兵跋涉冰川巨谷,直插小勃律都城(今巴基斯坦境内),神兵神将一般,尽俘小勃律国王及吐蕃公主及一班王公贵族。不到两个月时间,高仙芝已经押着大批俘虏和宝物胜利抵达连云堡,与正翘首时刻准备撤丫子逃跑的大太监边令诚相见。为了使玄宗早日获捷报,高仙芝马上派人把胜讯写成奏表飞报给朝廷。

不料,高仙芝得胜之师回到河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见面后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你这个吃狗屎的高丽奴!不识抬举,算一算,自你作于阗镇将、焉耆镇守使、安西副都护,一直到安西都知兵马使,都是谁推荐保举你的?”高仙芝毕恭毕敬,回答:“全赖您所举”。夫蒙灵察稍稍平了平怒气,说“既然还知道我对你的恩情,为什么不把胜利消息先告诉我,让我再奏表皇上!你这个高丽奴罪过不浅,按常理我得斩杀你,但念你新立大功,先不处理你!”话虽汹汹如此,夫蒙灵察此时根本不敢擅杀高仙芝,最令他狂怒的就是此次大捷没能算在他自己功劳簿上。

大太监边令诚当时还很回护高仙芝,他把征伐小勃律的整个过程原原委委上奏给唐玄宗,又把高仙芝惹怒主师夫蒙灵察的事情也细细禀明,“仙芝立奇功,今将忧死!”太监奏事,往往夸大渲染,不由得玄宗感叹高仙芝的功劳,怒恼夫蒙灵察的跋扈。很快,朝廷下表,授高仙芝鸿胪卿、摄御史中丞、代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并征夫蒙灵察入朝。一下子失去官位,夫蒙灵察“大惧”,很怕高仙芝对自己“打击报复”。但高仙芝绝非狭隘小人,“每日见之,趋走如故”,仍旧对老上司毕恭毕敬。

副都护程千里和大将军毕思琛等人先前都是夫蒙灵察的红人,职位又都在高仙芝之上,常常在夫蒙灵察耳边讲高仙芝的坏话。如今,皇上制敕忽下,高仙芝顿时成为这些人的“领导”,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要知道,唐朝节度使集地方军政权力于一身,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寻衅杀几个属下将军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为了“大局”稳定,朝廷绝不会因节度使根据军中“纪律”杀掉属将而怪罪下来。

高仙芝坐在四镇节度使的大帐内,凝神四顾,找到“一把手”感觉后,他把程千里叫到近前,只是说了一句:“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程千里羞惭满面,俯首不答(此位程将军后来也是尽忠唐室,安史之乱时死于王事)。高仙芝又对蕃将毕思琛喝道:“此胡还敢前来!我在城东有一块年产千石的庄田被你夺去,记得此事吗?”毕思琛忙跪下回复:“那是您可怜我营旅辛苦,奖赏给我的。”高仙芝一笑,说,“我当时好怕你啊,哪里是可怜你!这件事我本不想当众讲出来,怕你心中常常为此忧恐,现在说出来,也就没事了。”由此,“军情不惧”,不仅树立了新节度使的威仪,显示了大仁大度,又稳定了军心,可以想见,高仙芝确实是个识大体、知大局的良将。

此后,高仙芝一帆风顺。他又于天宝九年(749年)率大军讨伐亲附吐蕃的石国(今巴基斯坦北部),大获全胜,俘其国王而归。两番征伐,使唐朝在中亚地区的威望达到顶峰,也使高仙芝本人的威名响震西域,连吐蕃和大食帝国也赞称这位唐朝大将为“山地作战之神”。唐朝拜高仙芝为开府仪同三司、右羽林大将军,并于天宝十四年封其为密云郡公。

安禄山反范阳。唐廷以玄宗第六子荣王李琬为讨贼元师,高仙芝为副元师。也是天命示警,李琬上任才数日,就得暴疾而薨,只剩高仙芝一个人独挑大梁。虽然惶急之下招募了数万军卒,但都是些不谙战阵的市井俗人,真正的乌和之众。同时,玄宗又派高仙芝的老搭档大太监边令诚为监军。天宝十四年阴历十二月,玄宗亲临劳军,大军开拔。阴历十二月十一日,封常清败讯传来。十三日,安禄山打败封常清,攻陷东京洛阳。

在逃往陕州路上,封常清不忘告诫高仙芝:“累日血战,贼锋甚锐。现在潼关无兵,如果狂寇乘胜奔进,京师就危急了,应该急回潼关严守。”于是两将率兵搬取太原仓钱绢,分给将士,剩下的就一把火烧个精光,免得留下资敌。“俄而贼骑继至,诸军惶骇,弃甲而走,无复队伍。”虽如此,高仙芝已奔至潼关,修缮城防。安禄山骑兵大至,看见城坚池深,无可奈何舍潼关而去。此次潼关不失,诚为高仙芝的莫大功劳。

至此,再插表一下另一个“悲剧英雄”封常清。

封常清,本蒲州人。由于他外祖父犯罪,被流放安西。封常清父母双亡,随外祖父一起流放,自小就生长于安西。老头子被派守胡城南门当门卒,仍旧不改读书旧习,常常让外孙封常清坐在城门楼上,手把手教他读书识字。积年以来,封常清也博览群书。后来外祖父老病而死,封常清孤贫无依,默默军中,一直到三十多岁还只是个普通军士。

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时,高仙芝任都知兵马使,每次出门都有随行副官三十多人跟从,衣甲鲜明,气宇轩昂。封常清“慨然发愤”,进帐报名要当高仙芝随从副官。高仙芝定睛瞧看,见来人身形瘦小,走路也一瘸一拐,相貌寝陋,当时就断然拒绝。转天,封常清又进帐报名,高仙芝很不耐烦,“我随行副官人数足够,何烦复来!”封常清也火了,说:“我倾慕您的英明高义,愿于左右伺候以听驱遣。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明公您怎能这样拒绝我啊。“高仙芝仍然没有答应。封常清果然有毅力,天天”晨夕不离其门,凡数十日“,死缠烂打,高仙芝烦透了,就任他为随从副官。

唐玄宗开元年间,达奚部落背叛唐廷,整个部落自黑山往北向碎叶方向逃奔。夫蒙灵察受命,派高仙芝率两千骑兵昼夜兼程,于绫岭半路邀击。达奚部落一路奔跑,人马疲极之时,忽遇身着黑甲、手持陌刀、跨下骏马的唐军,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为刀下之鬼,整个部落几乎被一锅端掉,只跑出几个人。破敌之后,封常清在军帐中为高仙芝写“奏捷书”,文笔精审,把唐军一路上的行军路线、却敌方略、战斗过程等等详情渲染刻画,事事周全,“仙芝大骇异之”,由此才对封常清刮目相看。

高仙芝回军后,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派人唤高仙芝入帐领取唐廷的赏帛。未等进师帐,夫蒙灵察的两个高级参谋刘眺、独孤峻就迎前问高仙芝:“前几日传来的奏捷书是谁写的?您手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才!”高仙芝连忙讲出封常清的名字。随即,封常清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随从副官被请入节度使大帐,与夫蒙灵察的几个高级参谋坐在一处,欢笑言语如旧相识一般,“至此人方异之”,全营上下都对封常清另眼相看。以此役为进升契机,封常清得授“判官”(军中高级参谋)一职,逐渐以军功不断升职。

唐玄宗天宝六年,在高仙芝击破小勃律的战役中,封常清也是有功之将。高仙芝代替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后,推荐封常清为节度判官。不久,朝廷加授封常清朝散大夫,专职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事务。高仙芝每次有重大军事行动,全赖封常清留守后方,保障一切征讨所需的后勤给养。恰恰才为所用,封常清又才学不俗,明敏果决,成为高仙芝不能暂失的左膀右臂。

高仙芝乳母有个儿子名叫郑德诠,在军中为郎将,自以为是节度使的“干弟弟”,从前又常见封常清以随从副官身份常常侍立趋走于“干哥哥”身边,很不把封常清当回事。有一次,封常清外出回营,众将都迎前马上施军礼,惟独郑德诠打马从封常清马头前突过,理也不理。

封常清回到府衙,派人把郑德诠唤入。衙中有门数重,郑德诠每过一门,身后就“咣当”一声大门紧闭,着实让这个小子心中暗惊不小。郑德诠走到议事厅,封常清从座位上站起,说:“我出身寒微,想当初为了一个随从副官的职位,多次到节度使(高仙芝)府前哀乞,这些事情难道你不知道吗?现蒙赏遇,朝廷命我为留后使,郎将你竟如此无礼,大庭广众之下,又有朝廷中使在,对我如此凌侮!没办法,郎将你要暂死以肃军容!”未等回话,帐下军校一拥上前,按在地上对郑德诠行大杖六十,杖杖加力,郑德诠未嚎叫数声就昏绝,面朝地被人拖曳出去扔在府门外。

受杖之时,高仙芝的老婆和乳母得讯,一直在衙外跳脚嚎哭,由于重重大门紧闭,想冲进去也不能。无奈之下,两个妇人派人快马禀报领军在外的高仙芝。高仙芝闻听消息,也大惊失色,叹口气,说:“肯定没救了!”数日后回营,高仙芝心中恼怒,见到封常清不理不睬。封常清行事自若,也不为杖杀郑德诠的事情道歉。不久,封常清又立杀犯令的大将两人,“于是军中股栗”,渐树威名。

天宝十年,高仙芝改授西节度使,仍保荐封常清作参谋长(由此可见高仙芝的大度)。天宝十一年,封常清代王正见为安西副大都护。天宝十三年,封常清入朝,摄御史大夫,获赐甲第一区(豪华别墅一座)。虽功高赏厚,封常清为人清廉勤俭,每次出征或经驿途办理公事,随从仅一两人而已,且赏罚严明,深得众心。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讯传至朝廷。唐玄宗于华清宫召见封常清,问讨贼方略。由于久习边事,封常清慨言回奏:“安禄山率凶徒十余万进犯中原,太平日久,人不知战。但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玄宗正处于忧恐之中,闻言“壮之”。转天,就授封常清为范阳节度使,授权他去洛阳募兵征讨。

封常清到洛阳后,“旬日得兵六万,皆佣保市井之流”——这些平日里从未经过军训、挑担推车的老弱残兵,实际上已经决定了封大将军的悲剧结局。天宝十四年阴历十二月,安禄山大军渡过黄河,攻陷陈留,兵锋正锐,先头部队已打到葵园。

封常清派兵与安禄山的柘羯兵逆战,“杀贼数十百人”。不久安禄山大军继至,封常清退入洛阳上东门,抵抗不住,最终各路贼兵功进四门,鼓噪杀掠。此后,封常清战于都亭驿,又败。退守宣仁门,又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后,封常清不得已,率残兵至谷水,西奔陕郡。半路,封常清遇见高仙芝,详细汇报了安禄山的兵情兵力,嘱咐高仙芝千万不要轻敌,莫与贼争锋。高仙芝急忙率军退守潼关,这才保证了通往长安最重要隘口的安全。

唐玄宗得知封常清败讯,非常恼怒,马上下令削夺封常清一切官爵,令他于高仙芝军中“白衣效力”。世事轮回,封大将军一下子又被打回原刑。即使如此,封常清仍旧无悔无怨,高仙芝对他也始终如一,仍然“令其监巡左右厢诸军。”

战事如此吃紧,“代朕亲巡”的大太监仍旧作威作福。“监军边令诚每事干之,仙芝多不从”。天宝六年的小勃律之役,远在西域边外,估计边令诚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加上高仙芝当时人轻位浅,对监军敬重有加。如今时势有异,战事危急,边令诚不习武事,仍事事插手,难免双方会产生龌龊。太监的性格仍似女人,“易怒而难消”。边令诚回朝奏事,把高仙芝、封常清的“败绩”添油加醋地在玄宗面前一一陈讲,对于二将的顽强和匆忙召募士兵的低素质却只字不提。玄宗“龙颜大怒”,丝毫不念二将固守潼关之功,“遣(边)令诚赉敕至军并诛之。”

边令诚到潼关后,在驿南西街向封常清宣读敕令。跪听圣旨后,封常清言道:“我讨贼无方,令国家蒙羞,死所甘心。但身死之后,有表章奏与皇上,请公公予以上达天听。”言毕,随身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奏表,递给边令诚,然后,跪地伏首,慷慨受刑。

封常清在临终表章中,先陈述自己东京失陷后之所以败逃,不是为了苟全性命,并向唐玄宗详细讲解与敌交战后对安禄山叛军的军事分析和重新认识。接着,封常清又如实讲述了洛阳败绩的原因和自己忍死败退的情由。千载之下,可悲可悯:“……昨者与羯胡接战,自今月七日交兵,至于十三日不已。臣所将之兵,皆是乌合之徒,素未训习。率周南市人之众,当渔阳突骑之师,尚犹杀敌塞路,血流满野。臣欲挺身刃下,死节军前,恐长逆胡之威,以挫王师之势。是以驰御就日,将命归天。一期陛下斩臣于都市之下,以诫诸将;二期陛下问臣以逆贼之势,将诫诸军;三期陛下知臣非惜死之徒,许臣竭露。臣今将死抗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矛。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高仙芝从城外巡营回来,刚知道封常清被下旨斩首,还不知道自己也有份儿。由于高仙芝此时仍兵权在手,大太监边令诚急忙找了百多名陌刀手跟随身后,迎前对高仙芝讲:“大夫您亦有恩命!”一闻此言,高仙芝知道大祸难逃,并无惊慌,只是跟随边令诚走到封常清受刑的地方,跪听敕令。

敕令宣达后,高仙芝很平静,对边令诚说:“率军撤退,确实算得上是罪过,为此受死,我无异言;说我克扣士兵钱粮和赐物,就肯定是冤枉我!上有天,下有地,兵士皆在,足下怎么不知道实情呢。”

刑场这外,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高仙芝招募而来的兵士。这些兵士虽跟随高仙芝不久,但对这位豁达大度的将军都很敬重。高仙芝扭头对兵士们高声说:“我于京师招募你们出来打仗,大家虽然得到一些兵饷装备,其实远远不足。正想和诸位儿郎一起冲杀破贼,取高官重赏,不料想贼众突来,我才带领军队后撤至此,本意也是想为国家固守潼关。如果我果真克扣你们的钱粮,你们就说有;如果我没有克扣钱粮,请你们说无。”

话音刚落,数万士兵齐声大喊:“无!”其声震天动地。

太监边令诚不为所动,他示意刽子手行刑。

高仙芝凝视已身首分离的封常清尸身,感叹道:“封二(唐人喜称对方大排行以示亲昵),您从一名无名小卒到大将,皆由我所引拔,又代我为节度使,步步有缘。今日,我又与您同死此地,真是天命如此!”言讫,刀下头落。

一天杀掉两个大将,皇帝才稍解心头恨意。思来想去,唐玄宗又召见因病在家休息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拜其为兵马副元师,将兵八万,加上高仙芝原来招募的兵士,号二十万,军于潼关,准备与各路人马一起,会攻洛阳。

由此,牵出“安史之乱”后第三位倒透血霉的大将军——哥舒翰。

“北斗七星高,歌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哥舒翰是唐朝赫赫有名的战将,从此首西北民歌就可见其英勇之一斑。不仅如此,大诗人李白在其《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诗中,也曾言及这位盖世英雄:“……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畅达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哥舒翰,是突骑施首领歌舒部落的后裔,以部落为姓。其父歌舒道元曾为安西副都护,世居安西。由于家财殷富,哥舒翰年青时代起就“倜傥任侠”,义气重诺,酷爱酣饮赌博。一直胡混到四十岁,其父在长安患病去世。他在长安守丧三年,由于身无长技,又有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地方官很瞧不起他。为此,哥舒翰“慨然发愤折节,仗剑之河西”。毕竟自少生于边陲,哥舒翰勇武善斗,深为大将王忠嗣所赏识,推荐他为衙将。

哥舒翰自年青时代起就喜读《左氏春秋传》和《汉书》,深受书中人物放荡不羁、慷慨豪迈的精神熏陶,做事磊磊大方,待人疏财重义,深受士兵拥戴。在新城讨伐吐蕃时,同列有个副将不听指挥,哥舒翰大怒之下当时就用木棒把此将打杀,军容为之一振。

苦拨海一役,吐蕃精骑从山顶排三列兵队疾驰而下,哥舒翰一人立于马上,手持半段枪逆其锋而击,三列人马无不摧垮,大败而去。自此,哥舒翰声名大振。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朝廷授哥舒翰为陇西节度副使,仍于边境抗御吐蕃。吐蕃军队当时常常四出抢掠。每到秋天麦熟之时,吐蕃就会派出大批精锐骑兵去唐军积石军屯田的地方去抢麦子,几乎次次得手,并洋洋得意地把积石军麦田称为“吐蕃麦庄”。由于每次吐蕃兵都是劲骑有备而来,唐兵都不敢当其锋芒,眼睁睁自己辛苦一年的麦子被吐蕃军队抢走。哥舒翰上任,得知这一情况后,就派将领暗中在积石军埋伏兵马,设下伏击圈,静待吐蕃军上钩。吐蕃五千骑兵骤至积石军营垒,同往常时节一样,唐兵皆龟缩于营内。吐蕃军人笑语喧哗,像拿自家东西一样大肆抢掠。不料想,营门忽然大开,哥舒翰率唐兵纵马驰击,吐蕃人马不久就被杀大半。剩下的残兵拼命往外逃,又被埋伏的唐兵半路邀击,最终“匹马不还”,五千吐蕃精骑一个不剩,全命丧唐兵之手。

哥舒翰打仗时善使长枪,在与敌兵战斗中,他每次追及敌将,就以大枪搭在对方肩上,然后大喝一声,待敌人惊顾之时,枪头掉转,直刺入喉,往往挑起三五尺高才扔于马下。哥舒翰有个家奴名叫左军,才十五六岁年纪,也勇猛非常。每次哥舒翰把敌将挑下马,左军就下马挥刀,斩落对方首级,以做回营报功之用。爷俩儿配合默契,天生一对战场上的凶神恶煞。

同年,兼任河西、陇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受人诬陷,唐玄宗把哥舒翰唤至长安问讯有关他这位老上司的事情。

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也是常年与吐蕃对战的唐朝名将。王忠嗣年仅九岁,其父就于战斗中阵亡,由于牺牲之状非常惨烈,并使唐军在战役中大获全胜,王忠嗣作为功臣子弟被接入宫中抚养,自小与后来的唐肃宗关系很好,一起读书游玩。王忠嗣还是个毛头小伙子时,唐玄宗有一次和他讲论兵法,他“应对纵横,皆出意表”。玄宗赞叹不已,感慨说:“你日后必为良将”。此后,王忠嗣在河西与吐蕃数战,皆大胜。天宝初年,王忠嗣又大败突厥叶护部落,乌苏米施可汗的首级也作为战利品悬于唐朝长安城下。尤其在朔方、河东两镇,王忠嗣频战频胜,加之驳兵有方,真正是“长城”大将。“忠嗣佩四将印,控制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自国初已来,未之有也。”

物极必反。宰相李林甫对王忠嗣非常嫉恨,“日求其过”,此外,唐玄宗当时急切地想攻克吐蕃的石堡城,亲自召问王忠嗣进攻方略。王忠嗣回奏:“石堡险固,吐蕃举国而守。攻此坚城,必死数万士兵方可。臣恐所得不如所失,不如休兵秣马,见机行事。”好大喜功的唐玄宗心中很不高兴。李林甫见此机会,忙派王忠嗣从前一个下属到京城告状,说王忠嗣先前讲过“我与忠王(后来的唐肃宗)一起长大,当拥戴他为太子”。玄宗大怒,派人立即把王忠嗣逮至朝廷,严加审讯,准备处以极刑。

唐玄宗以哥舒翰代王忠嗣为陇右节度使,并于华清宫召见他。君臣一席话,双方很感投缘。临别时,哥舒翰极言王忠嗣无罪,玄宗起身不听。哥舒翰一步一叩头,跪地哀求玄宗,“言词慷慨,声泪俱下”。“帝感而宽之”,免去王忠嗣死罪,贬为汉阳太守(一年后,王忠嗣暴死,时年仅四十五岁。可见,只要涉牵皇家宫庭纷争,无论怎样也难逃一死)。

哥舒翰上任后,首先在青海设神威军,并筑应龙城,击退吐蕃军的进功,使吐蕃不敢再进犯青海。八宝八年,朝廷以朔方、河东等地十万多军卒全归哥舒翰统领,集中力量进攻吐蕃的石堡城,在付出数万人伤亡的代价后,终于占领该城(正如王忠嗣所预料,得不偿失)。万骨枯后,一将成名。唐玄宗授哥舒翰为特进、鸿胪员外卿,赐物千匹,并赐大宅美田以彰其功。

哥舒翰一直与安禄山以及安禄山的族弟安思顺处不好关系(估计是出于“同行是冤家”的心理,其实此三人从未在一起共事过)。唐玄宗知晓此事,趁着天宝十一年三人一同时京面见的机会,派高力士以皇帝的名义撮合三人一起饮酒。安禄山眼见哥舒翰如今也是皇上的红人,加上喝酒喝得爽,一高兴,就主动向哥舒翰示好:“我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您父亲是突厥,母亲是胡人。我们血脉如此相类,怎能不感觉亲近呢?”哥舒翰的回答很特别,大概老哥们读过些书,爱引经据典:“古人讲,野狐向自己出生的洞窟嗥叫,是不祥的兆征,因为它忘本啊。我哥舒翰怎能不尽心呢。”其实这话也是示好之意,没什么“刺儿”在里面。偏偏安禄山是个粗人,以为哥舒翰拐弯抹角骂他“忘本”,大怒,酒杯一摔,骂道:“你这个突厥狗敢如此说话!”哥舒翰正要起身回骂,大公公高力士忙向哥舒翰使眼色,这才阻止了两个人的发作。

由于朝中宰相杨国忠和安禄山日生嫌隙,这位靠堂妹裙带关系上台的宰相就特别注意拉拢哥舒翰。玄宗天宝十三年,在杨国忠力赞之下,哥舒翰刚刚接到河西节度使的委托状不久,又被授封为西平郡王,拜太子太保,兼御史大夫。

哥舒翰自青年时代就是个酒徒,功成名就后,更加大鱼大肉,醇酒美人不离左右。在土门军蒸“桑拿”时,老哥们忽然得了脑溢血,摔倒在地,昏迷好久才醒过来。“因入京,废疾于家。”哥舒翰也倒霉,如果在浴室里“嗷”得一声归西,肯定有“唐室竭忠之良将”的万世英名,偏偏又被救活过来,“为善而不终”,使一世英名化为流水。

安禄山造反,朝廷又以败退之罪杀掉高仙芝、封常清两位大将,只能起用在家养病的哥舒翰,拜为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师,统数十汉、蕃名将,率高仙芝旧部等二十多万兵士,赴潼关“拒贼”。临行,唐玄宗亲自饯行,又加封哥舒翰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谓荣禄已极。

安禄山造反前,已居长安安享宝贵的安禄山族弟安思顺深恐这位老兄日后造反会牵连自己,暗中不停上表唐玄宗说安禄山不是个好种,造反是迟早的事,以此为自己一家留后路(造反是诛族的大罪,安恩顺事先告发,安禄山造反后果然没有“连坐”他一家)。哥舒翰带兵出发后,思起旧恶,派人伪造安禄山与安思顺“里应外合”的书信,派人送玄宗呈阅,并请求诛杀安思顺。唐玄宗此时对哥舒翰言听计从,马上下诏赐死安思顺和他弟弟安元贞,两家全部流放于岭南偏远之地。

见此,杨国忠心里也开始打鼓,从前他力保的哥舒翰羽翼已丰,说不定哪天会奏自己一本,加之其拥重兵在外,不得不防。同时,哥舒翰手下也有劝他:“安禄山以诛讨杨国忠为借口,如果将军您留三万兵于潼关,自将大兵回师京城杀掉杨国忠以清君侧,不仅国权在握,安禄山进兵也失去了借口。”哥舒翰考虑半天,没敢认同,说“这样的话,我不也成了安禄山第二了吗?”

虽如此,“此谋颇泄”,消息很快就传到杨国忠耳朵里。“国忠大骇”,赶忙入见玄宗,说:“兵法讲,安不忘危。现在大军全部都集结在潼关,万一有个闪失,京师就太危险了。”取得玄宗同意后,杨国忠招募三千精兵,日夜训练,以他的亲信将领统驳。同时,他又招募一万多兵士屯结灞水之上,以心腹杜乾运掌兵。哥舒翰害怕杜乾运从背后给自己来个“窝心剑”,假装商议军事,把杜乾运召至自己大营,一进大营就借事绑上砍头,并领其军。与安禄山还未开战,杨国忠和哥舒翰这一相一将就开始互相算计,后果不难想像。

无论如何,哥舒翰确实是将师之才。他认为,安禄山虽占有河北广大地区,但所领皆是蕃将胡人,占领之地皆是依恃威势,肯定不会持久。如果固守坚城,安禄山众军很快就会因挫沮而离心涣散,到时可以趁势出击。不料,杨国忠认定哥舒翰长期拥兵在外不出去交战,害怕大将军没准儿暗地里会找机会先发制人琢磨自己,所以,他不停上奏玄宗要哥舒翰出师,以免师老兵疲。“上久处太平,不谋军事”,玄宗自然听信杨国忠的,不断派中使催促哥舒翰马上出潼关主动进击安禄山,把安大胖子擒进京城万剐千万才解恨。

哥舒翰紧急上奏,说:“安禄山久习用兵,现在暗藏精锐,以老弱兵卒引诱,肯定是有诡计。而且,贼兵远来,精草无继,利在速战。如果我师轻出,正中其计!”玄宗不听,认为哥舒翰惧敌,皇帝排遣的中使一个接一个,到来后语气也慢慢加重。有高仙芝、封常清这两个“前车之鉴”,哥舒翰无奈之极,很怕最后来个边令诚那样的太监,一纸诏书就能要了自己的老命。万般无奈之下,哥舒翰大哭一场,集结大兵出关。

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阴历六月四日,哥舒翰大军驻扎于灵宝县西原。六月八日,十几万官军南迫险峻高山,北临黄河,乱哄哄前行与安禄山的崔乾祐数千人交战,踏进贼兵的埋伏圈。哥舒翰自己和几个高级参谋浮船河上,看见崔乾祐兵数很少,心中轻敌,就击鼓催促兵士速进,唐军将士也争功,一拥而上,更无行列阵伍。有如大炮打蚊子,贼兵又居于高险之处,十来万大军气喘吁吁爬了半天山,也没找到几个敌人,乱哄哄在山下聚成一团。山上敌人忽然冲下,杀掉不少唐军。哥舒翰此时依仗人多,分遣兵马,夹河鸣鼓,拥众而前。

崔乾祐假装示弱,兵士十十五五,或进或退,唐军大笑。午后东风忽起,崔乾祐估计学过诸葛亮兵法,把数十辆点燃的草车推下山谷,很快树木草丛接连火起,一时间烟焰熏天。唐军烟薰火燎,眼都睁不开,互相你推我撞,前军后退,后军前逼,自己乱成一锅粥,掉进黄河就立时淹死几万人,哀嚎救命声振天动地。河边的唐军再也不敢进攻,争相逃上黄河中运粮船逃命,由于人多,几百艘船最后都因超载沉入河中,浑身铠甲的士兵几乎全都在黄河中淹呛而死。最后,剩余唐军把军械绑缚在一起,以枪当桨,划向河对岸逃命。最终上得岸来的,大军仅存十分之一二。

唐军军败之情状非常惨烈,山上的尸体填满了斗门绵延数里的三条广二丈深一丈的堑沟。见此势态,哥舒翰忙带领数百亲兵渡河还营,一点数,总计还剩八千残兵。惊惶之中,哥舒翰还算镇定,逃至潼津,他把陆续逃归的败兵集合起来,重新守住关口。

崔乾祐大胜后,稍稍休整军队后,马上向唐军扑杀过来。为哥舒翰一手提拔起来的蕃将火拨归仁等人见大势已去,暗中商议好要一起劫持哥舒翰投降安禄山。几个人进得大营,拥持哥舒翰就往外走。“去哪里?”哥舒翰得过半身不遂的身子又经一路狂逃,还没歇过劲来,忙惊问诸将。

“大师,二十万大军,在您手中一天就覆亡殆尽,还能回朝廷面君吗?高仙芝等人的下场您不知道吗?”诸将向哥舒翰把事情挑明。

此时的歌舒大将军还算条汉子,怒道:“我宁可像高仙芝那样被国家杀头,你们放掉我!”如此奇货可居,火拨归仁等人当然不会放走。他们把哥舒翰绑在马上,捆送至崔乾祐营内,以余军归降。至此,潼关失陷。

崔乾祐也不敢怠慢,连忙以囚笼驰送哥舒翰于洛阳。安禄山见到哥舒翰,骂道:“你平常总是瞧不起我,现在成为我手下败将,怎么样啊?”青壮年时代万马军中驰骋杀人的歌舒大将军,可能又老又病的原因,也可能二十万大军丧亡殆军的惊惧使然,他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安禄山面前,俯伏谢罪,说:“陛下是拨乱之主。现在天下未平,李光弼在土门,来滇在河南,鲁炅在南阳,为臣我现在为陛下您以书信招降他们,可平定这三方唐军。”安禄山大喜,马上封哥舒翰为司空、同中下门下平章事。随后,安禄山大脸蛋子一沉,唤人把站在下边等着的封赏的火拨归仁五花大绑,喝斥道:“背主忘恩的东西,怎能容你这样的人留在军营!拖下去砍了!”安禄山此招,表明此人确实是一个大奸雄。一来可以激励手下将士一心为主(安禄山自己),二来又卖哥舒翰一个大面子,试想,如果三面唐军皆能由哥舒翰招至,死个粗疏忘恩的火拔归仁算个屁。

不料,哥舒翰昔日手下诸将接到书信后,都复书责骂他不死节,有失国家大臣的体面,并纷纷严兵以待,丝毫不为所动。安禄山这才知道哥舒翰此时个无用的废物,又念起旧恶,就派人把哥舒翰杀掉了事。

可见,人死一定要死的是时候,“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假如哥舒翰在土门的大浴室蒸桑拿时嗷地一声归西,肯定是因一生抗击吐蕃而功名盖世,不仅唐朝存在时会四时享受冷猪肉,后代万世也会被人们作为竭忠保国的楷模。加上又有西北边境人民的民歌颂扬,又有大名鼎鼎的李太白赋诗“表彰”,没准儿经后世艺人再演义那么几下子,跟关公并列门户都不称奇。可惜可叹,老将军死晚了,又拜倒于安禄山座下,一世英名,皆为流水。为唐朝出生入死大半辈子,晚节不保,向贼屈膝,史官盖棺论定八个字:“丑哉舒翰,不能死王!”

回想一下,公元742年,即唐玄宗天宝元年,唐朝设十节度使(十大军区),其中九大节度使都是处于西北边疆,只有河东一镇治所在在较处内地的太原。唐玄宗中后期,由于郭虔瓘、郭知远、王君廊、张守珪、王忠嗣、牛仙客等能将良臣的经营,吐蕃、突骑施、奚、契丹等异族遭受沉重打击,已无能力进攻唐境,远远窥伺而已,唐朝只要稍于边塞筑坚城待守即可。

偏偏玄宗晚年好安乐,以为只要边镇不乱,即可高枕无忧。他哪里知道,节度使在外,重兵在握,有专征之权,兵之强弱多寡,将领之忠奸精英,朝廷一无所知。同时,安禄山等人又收买人心,以蕃将全代汉将,将士只知主师的恩威,根本不知朝廷的存在。加之唐玄宗晚期已承平多年,内地又无重兵防守,外强中干,重用文臣(又多是李林甫、杨国忠此等奸邪自私之人),因此,塞外精锐之师一反,内地全是疲弱乌合之众,仓悴迎战,交兵即溃。封常清、高仙芝等人再能战斗冲锋,对唐朝生有八颗忠心,再舍生忘死,也不过一身两臂,不能呼风唤雨,没有导弹核武器,冷兵器时代,只能眼着盛唐的大厦轰然中塌,无可奈何!哥舒翰虽有军事干材,但其度量隘浅,不恤军士,老病昏庸,又加上杨国忠窜掇唐玄宗再三催命出潼关迎敌,败亡之势,根本就不可扭转,唐朝上下骄昏如此,三将败擒,也在常理之中。时兮命兮,令人长叹。

临危救难再构国家——唐朝中兴大将李光弼、郭子仪、颜杲卿、张巡哥舒翰潼关大败,消息传来,“上始忧”,玄宗这个真正着了慌,六神无主。由于杨国忠兼任剑南节度使,安禄山刚刚造反的时候,他就早早让其副手崔园暗中准备长途行军所需,万一有难,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和物质存储逃往自己的兼任地区。唐玄宗向他问计,杨国忠马上以蜀地为首选,玄宗当时脑子一锅乱粥,当然也就答应下来。转天上朝,杨国忠在朝堂上会集百官,问应敌之策,众人皆唯唯不对。杨国忠惶惧流泪,说:“一直有人上告安禄山谋反,总共有十年之久,皇上总不相信。事已如此,不是我这个宰相的过错。”下朝后,杨国忠忙使自己的堂姐妹韩国夫人和虢国夫人入宫,劝唐玄宗入蜀。

安禄山大军一路杀来,气势汹汹。潼关破后,长安指日可至。都城之内,士民都惊惶乱窜,不知所之。唐玄宗先下诏称自己御驾亲征,大小朝臣谁也不相信。上朝时,只有平时应到人数的十分之一、二。眼看告急文书一路飞来,安禄山军队已离城不远,唐玄宗忙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集结御林军,保护着杨贵妃姐妹、杨国忠、皇子、贵妃、公主、皇孙等直系亲属一帮人偷偷溜出,逃之夭夭。

路经马嵬驿,御林兵起事,杀杨国忠等人。玄宗无奈,下令杨贵妃自尽,眼看宠妃“辗转玉颜马前死”,老头子心如刀割也无可奈何。入蜀之前,当地父老遮道哀求,恳请玄宗留太子李亨留在当地,以号令诸军,抵御安禄山贼兵。不得已,唐玄宗留下后军二千人与太子,自己在一行人保护下急忙往蜀地加速逃亡。

长安城内,安禄山大开杀戒。贼兵把霍国长公主(唐睿宗女儿)等公主、王子、王妃、驸马宗室尽杀于崇仁坊,并统统活挖其心,掏出来祭尊被唐廷斩首的安庆宗。同时,又虐杀杨国忠、高力士等人的亲党八十三人,皆用铁制锐器撬开脑盖加以残杀,血流遍地。转天,又残杀皇孙及皇室郡主县主二十多人,金枝玉叶,一时凋残。至此,标志着光辉赫赫的盛唐时代戛然终结,唐王朝已在风雨飘摇之中。

力挽狂澜殊死报唐——中兴大将之李光弼时至今日,只要说起唐朝“安史之乱”之后挽狂澜于既倒的大将军,国人只熟悉郭子仪,戏曲中又有《满床芴》、《打金枝》等传统折子戏,男女老少,都能知晓一二。仔细研读各类史书,才知拥有兴唐第一功的,当属本来是契丹族的李光弼。《旧唐书》中,只把李光弼与王思礼、邓景山、辛云京共列一传;《新唐书》虽多篇过于精简,却把李光弼单独成传,待遇与郭子仪相当。南宋以后,估计屡次失国,汉人的民族意识空前高涨,总是把郭子仪等汉族出身的将师刻画为光复国家的栋梁,有意无意地逐渐弱化其他“九夷”出身的蕃人大将。随朝代递嬗,又无民间戏曲、演义渲染,这些立有奇功的能臣武将们的事迹渐趋黯淡,几近失传。

究其实也,赫赫大唐的创立者李渊家庭本来就不是纯种的汉族,绝非后来编造杜撰的是什么李耳或李广的后裔。李唐家系渊自北魏的西北民族杂居地区,或许是汉化的鲜卑人,或许是汉化的突厥种。皇室自身的民族模糊观念和以“天下为已任”的雄才大略,李唐王朝的民族隔阂意识非常淡薄(其实汉族是文化意义上的民族),初唐时就有冯盎(百越)、阿史那社尔(突厥)、契苾何力(铁勒)、黑齿常之(百济)、李多祚(靺鞨)等“九夷”大将,忠心耿耿于唐室,为唐王朝东征西讨,死命拼杀,青史有名,都是大唐“纯臣”。因此,唐朝使用非汉族的“九夷”将领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留给后人这样的印象,好象造反起兵、残暴杀人的都是“异族”,其实他们手下充当首席军师出尽坏点子的都是汉人。安禄山兵起,河北尽降,以至于唐玄宗哀叹:“河北二十四郡,怎么就颜真卿一个忠臣!”即使与安禄山同宗的安思顺,也是忠于唐朝,事前不断向玄宗提醒安禄山要造反,虽然事后由于哥舒翰造假,使玄宗怀疑安思顺和安禄山暗中勾结,下令杀掉安思顺兄弟,但当时“天下冤之”,他们最终仍是唐朝不叛之臣。而且,以李光弼为最,在唐王朝最危急的时刻,“九夷四蛮”出身的将军们,包括哥舒曜、白孝德、李国臣、白元光、荔非元礼等人,舍生忘死,力赞唐室,时至今日,他们的忠勇行节,仍旧令人感动,千载之下,依能使人至于唏嘘泣下。

李光弼的父亲李楷洛,原本是契丹奠长。武则天统治时期,内附唐朝,官至右羽林大将军,封蓟郡公。吐蕃侵袭河源,李楷洛率精兵抵御。临行前,老头子不知怎有了预感,对人讲:“灭了来袭的吐蕃贼,我也回不来了。”果然,平贼之后,李楷洛于回师途中病死,真正是“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唐廷大力褒扬,赠营州都督,谥忠烈。

李光弼烈士子弟,自幼就不象一般孩子一样嬉闹玩耍。少年时代起,李光弼就精于骑射,性格严毅刚果,不苟言笑,让人一见肃然,营中上下皆知这是个有远大志向的好苗子。

李楷洛死后,李光弼袭父封爵,在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手下任府兵马使,充赤水军使。王忠嗣一直慧眼识人,对李光弼另眼相待,他常常对人讲:“日后能代我统兵的,非光弼莫属。”由于在击破吐蕃、吐谷浑的战斗中屡建战功,唐廷进封李光弼为云麾将军。当时的朔方节度使安思顺推荐李光弼为副使,知留后事(统管全部军备后勤事务)。由于李光弼一表人才,为人磊落,安思顺想把女儿嫁给他。“光弼引疾去”,推托自己有病,没有答应这门婚事。由此,就可以见出李光弼出道时就有深谋大略,不把自己陷入这些权臣大将的关系网中,这样,才能一心尽忠朝廷,免受私人的利诱恩惠。素与安思顺不和的哥舒翰知道此事后,大竖拇指赞叹李光弼是个汉子。当其时也,安禄山、安思顺兄弟权倾朝野,平常人想巴结他们都没门,而李光弼意坚辞不做“乘龙快婿”,志节确定不同反响。为此,哥舒翰“异其操节”,上表朝廷,征入京城为武官。

哥舒翰镇守潼关时,唐玄宗心中也打鼓,同时拜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收兵河西。临行之前,玄宗问郭子仪有何良将可以推荐,郭子仪马上就说出李光弼的名字。唐廷制下,以李光弼为云中大守,兼御史大夫,充河东节度副使。天宝十五年三月,李光弼以五千兵马与郭子仪合军,东下井陉,收复常山郡。史思明叛军来援,李光弼数出奇兵,贼军连败,唐军趁机攻拨赵郡。四月,唐廷又拜李光弼兼范阳长史、河北节度史。七月,李光弼率军又在常山的嘉山一带大破安禄山属下史思明、蔡希德、尹子奇三大将,斩首万余,生俘四千。史思明露发徒跣,只身一人逃往博陵。至此,河北大半郡县重为唐军所有。

首伐连捷之时,李光弼清醒认识到,范阳是安禄山老窝,应该先予攻克,绝其根本。计划未行,哥舒翰潼关败迅传来,唐玄宗逃往蜀地,一时间军心大骇。唐肃宗李亨即位后,马上派使臣授李光弼为户郎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光弼临危受命,立即提五千兵马赴太原。

当时,节度使王承业慌于军政,侍御史崔众在太原主持军事,平时根本不拿王承业当回事,参见这位上司时也时常着甲提枪,随便闯入,没有一点上下尊卑规矩。李光弼听说此事后,本来就对崔众很反感。朝廷令下来,依理崔众应把所部兵马全部交予李光弼掌管。赴营参见新上司时,估计是牛逼已成习惯,崔众骑马率兵士与李光弼会面,双方队伍相交,崔众仍旧大大咧咧安坐马上,根本不行参见礼。李光弼大怒,喝令左右当众把崔众拿下,绑缚关押。刚把崔众推走,朝廷中使赶到,说有任命崔众为御史中丞的诏书,又问众人崔众在哪里,要他跪地听封。李光弼答言:“崔众有罪,已经关起来了!”中使连忙拿出朝廷敕旨给李光弼看。

“现在要处斩的,只是侍御史崔众。如果你宣读制命封他为中丞,我就斩中丞崔众。如果朝廷有旨拜他为宰相,我就斩宰相崔众!”李光弼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中使惧,遂寝之而还。”兵荒马乱,大将在外,有生杀矛夺之权,这位公公胆小得聪明,赶忙回朝复命。转天,李光弼大树兵仗,在军中当众斩杀崔众,威震三军。这崔众也是倒霉蛋,撞在李光弼刀下,成为李将军树威立势的牺牲品。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史思明等人率十万多叛军向驻扎太原的李光弼军发起攻势。当时,唐军的精兵锐卒都被征调到朔方军保卫唐肃宗,李光弼手下士卒连一万都不到。面对十倍于已、来势汹汹的劲敌,众将都建议修城凭固,坚守以待外援。惟独李光弼有自己的见解。“环城四周有四十里,现在派城内兵民大修城池根本就不现实,敌人马上就杀至城外,到时大家筋疲力尽,连御敌的力量都没有。”于是,李光弼亲率士卒百姓,在城外掘壕沟为守,又下令挖堑沟数万,周围将士也不明就里,只能依命而行。

史思明到太原城前信心百倍,对诸贼将说:“李光弼弱兵不过一万,太原可屈指而取,然后我们鼓行而西,直攻河陇、朔方两军,再无后顾之忧!”没想到,刚要攻城,李光弼派人先以二百人才能挽动的巨型抛石车猛砸大石,一顿乱轰,叛军有一、两万人被砸成肉酱。史思明指挥兵士搭建飞楼,用木幔围起,在中间堆土成山,想凭土山临城进攻。李光弼兵士从下面把土挖空,土山轰塌。如此数合,史思明知道确实遇到劲敌,再也不提连战速决的事情。

史思明在城外张灯结彩,大宴兵士,又让戏子在台上扮成逃跑的唐玄宗,一来刺激城内固守唐兵,二来给叛军当“宣传队”,鼓舞士气。戏演到一半,台上的几个戏子忽然不见——李光弼派人从先前挖的堑沟壕洞一直钻到戏台上,掏空地层,戏子们自然就掉了下去。没多大功夫,几个戏子就被推到城头,咔咔几下,涂满化妆油彩的脑袋就被扔了下来。“思明大骇”,把自己的统军牙帐赶忙迁到距城很远的地方。叛军走动时,也个个眼睛紧盯地下,惟恐不小心自己也掉到下面的窟窿里面,脑袋搬家。

相持之中,李光弼派人遍挖城外地下,可以说是中国军事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地道战”——只不过唐兵不是躲在里面放冷枪,而是把叛军营地的地下全部挖空。见时机成熟,李光弼假装城内粮尽,派人向史思明“约降”。“思明兴奋过望”,眼见在约定的时间有唐军将领手执白旗出城,忙下令兵士放仗准备迎降。脸上笑容还没消失,史思明身后军营忽然发出巨响,随即声声惨叫——军士集结后,地面再也承受不住重量,纷纷“塌方”,几千叛兵糊里糊涂全被活埋。再一转头,城上城下唐兵鼓噪大喊,精骑突出,一下子就杀掉近万名叛军。史思明下破了胆,转身就逃。唐军乘胜追击,斩首七万余级,获军资粮草无数。此次大胜后,唐廷迁李光弼为司空,封郑国公。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李光弼又代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不久,又为天下兵马副元师。

滑汴节度使许叔冀屡战不利,向史思明投降,唐军形势转恶。有人建议增益陕郡兵力,速保潼关。李光弼不同意,说:“两军相敌,尺寸之地必争。今弃五百里地而退守潼关,贼军益地,威势更强,不如移军河阳,北阻泽、潞,胜则出,败则守,表里相应。”同时,他又做出悉空洛阳城的决定,让全城官吏居民全部出城避寇,派军兵运送守城军备于其中。

史思明军队到偃师,李光弼全军赶赴河阳。双方在石桥相遇,时值黄昏,李光弼令军士持火炬慢慢行进,坚甲利矛,叛军忌惮李光弼威名,没有人马敢突前进犯。史思明军驻扎于白马寺,南不出百里,西不敢犯宫阙,只敢在河阳南筑月型城,挖战壕与唐军相持。十月,贼军攻城,李光弼指挥得当,斩千余人,生俘五千多人,叛军掉入河中又淹死好多。

南城方面,唐将李抱玉也使“诈降计”,忽然出兵击袭,又杀伤不少贼兵。唐将荔非元礼在羊马坡大破贼军。各路贼军虽溃败,毕竟是燕山锐卒,很快又整合在一起,劲兵三万,全力进攻北城,很有决一死战的气势。唐军城内兵少得可怜,全赖李光弼指挥得当,或给五百兵,或给三百铁骑,或给几十匹战马,又临阵重赏英勇之士,杀掉几个退兵败卒,使得唐军有必死之心,望旗而进,一举斩敌万余,生擒八千,俘获敌军大将三人。

战事正酣其间,还有一个小插曲。李光弼手下大将荔非元礼守羊马城。战事胶着之时,李光弼命令荔非元礼悉兵出战。贼将周挚指挥八道兵马,一边填平壕堑,一面疯狂进攻。荔非元礼乍开城门一冲,敌兵小却。毕竟贼兵人多势众,攻意正盛,荔非元礼认为此时不是派精骑突阵的时机,就摇旗令步兵回阵,示弱诱敌。李光弼大怒,派人召荔非元礼回师营,想当众杀掉以明军法。荔非元礼对传令兵说:“我正在战斗中,来不及见主师,请回禀一声,破贼后我马上去!”在栅后望着贼军越来越近,荔非元礼对手下将士说:“李公刚才派人召我,是以为我们刚才怯战,要斩我以示众。现在应该拼死一奋,战死有名,以免因无功而受戮于军营之内。”说完,荔非元礼下马持刀,身先士卒,瞋目冲前,身后将士感奋,左右砍刺,无不以一当十,斩杀数百敌人,势不可当。贼将周挚见势不妙,慌忙遁走。(荔非元礼的兄弟荔非守瑜也是英雄。安禄山大兵初起,一路锋锐无比,所向皆捷,惟独行至婴子谷,荔非守瑜只身一人,蹲地而射,竟射杀数百贼兵,还有几支箭从安禄山乘坐的大军车窗旁嗖嗖飞过,吓得安禄山率从人绕道而行。荔非守瑜箭尽,又不愿被叛贼生擒,投河而死,十足血性。)

南城的史思明仍不知北城军败,还在指挥叛兵猛攻。李光弼驱赶八千多俘虏临河“展览”,当众杀掉数十人恐吓敌军。剩下的俘虏大惧,纷纷跳入河中往南岸游,唐军刀砍箭射,几乎一个不剩全部报销。见此,史思明又率军败走。

每次大战前,李光弼都插一锋利短刀于靴中,有必死之心,对属下讲:“我位居三公,绝不会活着被贼军俘虏,誓死报效朝廷!”至此,见敌军退败,李光弼西向天子所居方向拜舞,“三军感动”,欢声震地。

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唐廷又加封李光弼太尉、中书令。李光弼率军进围怀州。史思明率兵来救,再三为唐军所败。史思明扬言要渡黄河断绝唐军粮道。李光弼驻军野水度一带平地,四周竖立木栅为营垒。白天时,李光弼率兵巡营。当晚,他卒随从驰还大本营。临行前,他留牙将雍希颢留守,嘱咐说:“贼将高晖、李日越都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夜史思明一定会派他们来此劫营。你留守此地,切勿与他们交兵。敌人如果投降,就和他们一起来见我。”听此一席话,李光弼属下都摸不着头脑,以为主师操劳过度,语无伦次。

史思明听谍报说李光弼在野水度,忙派人把李日越叫至面前,下死命令说:“李光弼驻守平地,你以五百重甲骑兵今夜进袭把他擒来。否则,别来见我!”

李日越得到命令后,乘夜急驰,进攻唐军营垒之前,他高声喝问:“李太尉在吗?”唐军守兵回答:“已经走了。”又问:“你们有多少兵在营中?”回答:“一千人左右。”又问:“谁为主将?”答:“雍希颢。”李日越顿时来个透心凉,良久,他对属下说:“今夜下死命令派我来擒获李光弼,现在冲进去,最多抓住个雍希颢,回营也会被处死!”于是李日越一箭未发,下马请降。雍希颢喜出望外,忙带领这位勇闻三军的敌将回营,受到李光弼热情接待,朝廷马上授以金吾大将军之职。史思明账下大将高晖得知此讯,也带人归降唐军。

众将佩服之余,也很不解,就问李光弼,“您降附这两个敌军大将怎这么容易?”李光弼说:“史思明屡次攻城失败,就想与我军平地野战。他听说我当天扎营在外,觉得我正中其计,连夜派李日越来袭擒我,肯定下死命令给李日越。雍希颢无名之将,李日越抓他回去肯定不免一死。人情惧死,李日越不得不降;高晖勇斗名声一直在李日越之上,听说李日越获授大将军之号,他怎能不动心来降呢!”众人大悟。

唐朝诸军毕集怀州城下后,决开丹水倒灌入城。贼军顽抗,久攻不下。李光弼又使“地道战”,派人挖洞偷偷入城,得到敌军口令,潜上城楼,然后站在城墙上大呼,大开城门。唐军一涌而入,立克怀州,擒俘安太清等三位贼军大将。

对唐肃宗有拥立之功的大太监、观军容使鱼朝恩轻信史思明散布的假消息,认为贼军思乡厌战,想要李光弼等人立刻收复东都洛阳。李光弼账下大将仆固怀恩也暗中嫉恨主师之功,对鱼朝恩大加附合,数次上表说贼军可一举攻灭。李光弼对形势十分清醒,上奏说:“贼锋尚锐,请候时而动,不可轻进。”朝廷不听,派中使督战,催促进军。李光弼不得已,苍猝设阵于北邙山下。贼军一直窝火不能平地决战,倾军而来,拼死进攻。唐军大败,军资器械丧失无数。贼军乘胜又攻占申州、兴州等十三州。李光弼上书请罪,唐肃宗此时也知道不是他的过错,优诏不罪。不久,又下制李光弼掌管河南、淮南东西、山南东、荆南丘道节度行营事,出镇泗州。临行前,皇帝亲自赋诗送别。

危急关头,李光弼抱病出征,入保徐州。接着,他派军击败围攻宋州唐军的贼将史朝义,收复许州,俘获贼军大将二十多人。不久,李光弼又击擒在浙东造反的袁晁,平定整个浙东。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唐廷进封李光弼为临淮郡王。慑于李光弼的神威,一直拥军自固的唐朝方面大将田神功、来王真、尚衡、殷仲卿等人相继入朝复命,乖乖听从朝廷调遣。

大功如此,李光弼仍有岌岌可危之感。

大太监鱼朝恩和程远振都对李光弼嫉恨得要死,天天想方设法背后进行中伤。(说起鱼朝恩,就要说一下他统领的禁军。本来,唐朝禁军之始是那些随李渊、李世民起兵的士卒。大唐建立后,为了照顾这些“从龙有功”的最早一批军人,李唐把渭北的土地分给他们,以为禁卫亲兵,当时叫元从禁军。玄宗时,为了击败吐蕃入侵,在临洮又以禁军为骨干设置神策军。“安史之乱”爆发,神策军一千多人奔援长安,半路就已听说京城失陷。神策军屯驻陕州,太监鱼朝恩就以监军身份掌握了这只军队。太监手中有了军队,就完全拥有了废立皇帝的威权。特别是到了后来的唐德宗时期,由于皇帝猜忌大臣,宠信宦官,神策军竟有15万人之众,以至于日后有七个唐朝皇帝均为宦官所立。)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入寇,兵锋直指都城,唐代宗逃往陕郡。皇帝下诏,命李光弼赴行在来援。由于害怕鱼朝恩等人趁机杀害,李光弼一直迁延行期,不敢面君。

昔日闻命赴难的大将军,现在整日为一两个没有男根的大太监吓得六神无主。而且,由于他威权渐失,不听朝命,属下将领田神功等人也慢慢不听调遣。愧耻成疾,李光弼一病不起。身边将吏向弥留中的大将军问以身后事,李光弼感叹道:“我一直为朝廷效命军前,家有老母不能奉养,未尽孝子之职,还有什么可说呢!”只是下令把自己获赐的金帛分给账下诸将。很快,李光弼病死营中,年五十七岁。唐廷予以国葬之礼,谥武穆。

后世史家对李光弼评价甚高,认为他完全可以与孙膑、吴起、白起、韩信这样的古代良将相比肩,且品德方面,更胜一筹。殊不料,李大将军晚年为太监所谋,困于口舌,不能自明,千方百计想保全性命,最终令自己处于更加危险的境地。惊惧成疾,竟以忧死,正是“工于料人而拙于谋已”,令后人叹惋。古人谥法也非常有讲究。李光弼被谥为武穆,武者,刚强直理、克定祸乱;穆者通缪,布德执义、中情见貌。然而,穆还有另一种谥法:武功未成曰穆。宋代岳飞,后来也被追谥为武穆。

诗圣杜甫有首《八哀诗·故司徒李公光弼》,文学性地概括了他的一生事迹:“司徒天宝末,北收晋阳甲。胡骑攻吾城,愁寂意不惬。

人安若泰山,蓟北断右胁。朔方气乃苏,黎首见帝业。

二宫泣西郊,九庙起颓压。未散河阳卒,思明伪臣妾。

复自碣石来,火焚乾坤猎。高视笑禄山,公又大献捷。

异王册崇勋,小敌信所怯。拥兵镇河汴,千里初妥帖。

青蝇纷营营,风雨秋一叶。内省未入朝,死泪终映睫。

大屋去高栋,长城扫遗堞。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龙匣。“

雅望与英姿,恻怆槐里接。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

直笔在史臣,将来洗箱箧。吾思哭孤冢,南纪阻归楫。

扶颠永萧条,未济失利涉。疲苶竟何人,洒涕巴东峡。

完名高节福禄寿全——中兴大将之郭子仪郭子仪,华州郑县人。其父郭敬之曾作过唐朝五个地方的剌史,也算是世家子弟。郭子仪其人仪表堂堂,身高七尺三寸,勇武不凡。唐玄宗天宝十三年,为天德军使,兼九原太守、朔方节度右兵马使。如果没有“安史之乱”,估计郭子仪象许多边镇中高级官员一样,庸庸无为,度过富贵而乏味的一生。

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当时郭子仪被任命为朔方节度使,以本军出兵单于府(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出奇兵以山西插入,攻陷河东地区的战略重地静边军城(今山西右北卫镇),斩杀胡兵七千多,是“安史之乱”后唐朝首次大捷。

天宝十五年七月(公元756年),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军配合作战,在嘉山大败史思明等贼将,斩首四万,生擒五千,获马五千匹。河北十余郡重归唐朝掌握。唐肃宗即位后,贼将阿史那从礼率五千骑出塞,与河曲部落数万胡人企见觎身在朔方军的皇帝。郭子仪与回纥首领联兵击败贼军,平定河曲地区。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郭子仪在潼关大破贼兵,收复陕郡永丰仓。同年四月,安禄山被儿子杀掉,朝廷招郭子仪还凤翔,欲图大举。五月,郭子仪进位司空,充关内、河东副元帅。十月,郭子仪率汉、回纥联军十五万收复长安。与敌交战中,郭子仪指挥有方,斩首六万余级,唐兵重新夺回京城。百万人民夹道欢呼:“不图今日复见官军!”

至德二年十一月,郭子仪率兵又攻入东都洛阳,陈兵于天津桥南,士庶欢呼。至此,郭子仪因军功加司徒,封代国公。率师回京时,唐肃宗亲遣御林军迎于灞上。面君之时,唐肃宗一句话发自肺腑:“虽吾之家国,实为卿再造!”

乾元元年(758年)八月,郭子仪在河上大败贼兵,擒获贼将安守忠。十一月,接连大败安庆绪。转年二月,邺南战役,贼将史思明大败唐军,处于后阵的郭子仪未及合战就遇上沙尘暴,率兵士退保河阳。大太监鱼朝恩借机进谗,朝廷召郭子仪入朝,削夺他的军权。郭子仪怡然接受处理,没有任何怨言。

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三月,李光弼邙山大败,鱼朝恩退保陕州。转年三月,河中、太原军乱,两地唐军主师相继为乱兵所杀。面对乱兵可能造反与史恩明叛军结盟,不得已之下,唐廷重新起用郭子仪,以他的威望与德望镇服各部兵马,进封他为汾阳郡王、充任朔方、河中、北庭等数州节度使,出镇绛州。唐肃宗临崩前,把郭子仪叫到床前,托付后事:“河东之事,一以委卿!”郭子仪呜咽流泪,誓以死报。

虽然不断受鱼朝恩、程元程等太监诬陷,继位的唐代宗仍然起用郭子仪,但也是留在京都虚位相待,不予实权。不久,唐将梁崇义、仆固怀恩相继叛乱,勾引吐蕃、回纥军队入寇河西。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吐蕃大军深入而来,大掠奉天、武功,渡过渭水,一路东进,进逼长安。惶急之下,只能又下诏封郭子仪为关内副元帅,出镇咸阳。由于久废在家,郭子仪部曲旧军已散。诏旨下达之日,他手下仅有二十骑人马。一行人至咸阳时,吐蕃军已经渡过渭水。唐代宗闻讯,慌忙弃长安奔陕州。逃跑途中,射生将王献忠又叛乱,劫持丰王等十个王爷想投奔敌军。半路为郭子仪遇上,十王转危为安。由于郭子仪统兵有方,声名又隆,一路上不断有唐朝的败兵散卒来奔,军势渐振。吐蕃入长安不久,唐军与城内居民里应外合,虚张声势,竟使敌军惶骇奔逃。

太监程元振见郭子仪又立大功,害怕于自己不利,就极劝唐代宗迁都洛阳。郭子仪上表极谏,痛陈利害,代宗终于转意,回都长安。面对伏地迎拜的郭子仪,唐代宗一脸怅恨,说:“朕用卿不早,故及于此。”

代宗广德二年十月,仆固怀恩又引吐蕃、回纥、党项数十万南下,郭子仪受命,率军抵御。转年九月,叛军已相继进抵长安附近,京城人情恐慌,不知所从。关键时刻,唐代宗急召郭子仪从河中返长安。

当时,郭子仪随从军卒仅一万人左右,在泾阳屯军。四周叛军、回纥、吐蕃等军队有近三十万,已经把郭子仪一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郭子仪急忙下令属上四将分阵迎敌,自己亲率两千铠甲军出于阵前。回纥军队首领很奇怪,惊问唐兵:“主帅为谁?”唐军回报:“郭令公。”回纥大惊:“郭令公还活着吗?仆固怀恩讲天可汗(唐代宗)已崩,郭令公也病死,中国无主,我们才跟随他来到这里。既然郭令公还活着,天河汗也活着吗?”唐军答称:“天子安好!”这下子,回纥首领有些慌乱,面面相觑:“难道仆固怀恩欺骗我们?”

见此,郭子仪忙派使者去回纥营中晓谕:“几年前回纥大军跋涉万里,帮助我大唐收复两京,双方休戚与共,关系甚洽。现在,你们为什么要捐弃旧谊,帮助仆固怀恩这个叛臣,如此下去,对回纥一点好处也没有呵。”回纥人将信将疑:“都说郭令公死了,否则,我们怎敢至此。如果郭令公真活着,就让我们亲眼见一见。”

使者回报。郭子仪马上跨马欲出。左右将帅都劝:“戎狄狼子野心,怎能相信!”郭子仪说:“敌众数十倍于我军,力战肯定不能胜。我现在出去与他们相见,示之以诚。”左右将领要派五百骑兵扈卫,郭子仪摇手拒绝,只带十几骑轻装而出。唐军大呼:“令公来!”

回纥如临大敌,不知唐军真假,前面数排弓箭手皆引弓搭箭,持满欲射。

郭子仪骑马至阵前,摘去头盔,对带头的回纥“大酋”亲切问候道:“君与我前些年同生死、共患难,怎么现在一点也不念昔日情份啊?”见到果真是郭子仪本人,回纥首领大将们都扔掉手中兵器下马拜礼:“果吾父也。”(真是我亲郭大爷呵)

于是,郭子仪邀请回纥众首领欢饮,大赠金帛,誓好如初。酒席宴上,酒酣耳熟,郭子仪乘机劝说回纥首领:“吐蕃与我大唐本来是舅甥之国,现在背信弃义进攻我们。他们已劫抢牛马无数,诸位如果能倒戈奋击吐蕃,既能逐戎得利,又与我大唐重修友好关系,一举两得,多么好啊。”当时,仆固怀恩已经暴病而死,“群虏无所统一”,回纥人就答应了郭子仪。

吐蕃军队已经得知唐军与回纥军“联欢”的消息,惊疑双方有诈,乘夜就引军退走。郭子仪先派白元光等率一部分唐兵与回纥军相合,追击吐蕃,自引大军继后,于灵台西原大败吐蕃,斩首五万,生俘一万,得牛羊马驼不可胜计,并追回被俘掠的唐朝士女。

唐氏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十一月,郭子仪又以三万步骑破吐蕃于灵州,斩敌三万。

由于鱼朝恩一直嫉恨郭子仪,他派人挖毁郭子仪父亲的墓穴,乱抛尸骨。在古代,刨挖别人的先人坟墓,简直是深仇大恨。恰值郭子仪引兵入朝面君,众臣心下疑惧,惟恐这位郭大爷一气之下大闹朝廷,闹出个兵变什么的又把京城颠个底儿掉。唐代宗见到郭子仪,首先就谈起这件事,想就他父亲坟墓被毁之事代朝廷道歉。不料,郭子仪伏地大哭,说:“为臣我久为军队主帅,战场上不能禁暴,时有军士挖毁坟墓事件发生。为臣我不忠不孝,上获天谴,不是别人的过错啊!”如此,朝廷上下才安下心来,知道郭子仪没有寻衅找碴的念头。

郭子仪为人,宽于御下,忠于事上,赏罚必信。虽屡遭几个太监谗毁,但他处处小心,朝廷叫干啥就干啥,没有丝毫怨言,故而唐肃宗、唐代宗对他始终信任。

以鱼朝恩之阴毒,也有被感动之时。有一次鱼朝恩宴请郭子仪,属下都害怕郭令公赴鱼公公之宴有去无回,要他众兵相护而去。郭子仪仅带十几个人仆人前往。鱼朝恩很奇怪,问:“王爷您怎么随从这么少?”郭子义告以实情。这样一来,感动得这位曾大挖郭子仪祖坟的鱼大公公也哭了:“令公您真是长者,别人能不对我起疑心吗?”

傲狠难驯的藩镇土皇上田承嗣拥兵魏博,遇见郭子仪来使,马上跪地西向拜舞,指着自己的膝盖对来使说:“此膝不屈地人久矣,今为公拜。”

李灵耀占据汴州,公私财赋凡经过他的地盘一概掠为己有,惟独有郭子仪“封币”(贡朝钱物)经过其境,马上派兵卫护送,不敢掠取丝毫。

此外,郭子仪麾下勋将数十人,一时都封王封侯,贵重无比,但郭子仪对他们颐指气使,如使唤仆从部曲。那些人也恭谨俯首,孙子一般。其幕府参谋六十多人,后来也都成为将相高官,时人皆钦服郭子仪有识人之明。

郭子仪为人也颇有远见,该疏放时疏放,该谨慎时谨慎。他晚年在家养老时,唐德宗宠臣卢杞进谒。平时,无论什么王侯将相来看望,老头子身边都是妾姬侍奉左右,不避来人。听说卢杞要来,郭子仪忙令众妾侍退下,自己危坐,等待这位“鬼貌蓝色”的奇丑大臣。相谈之间,也谦恭有礼,态度温和。卢杞走后,家人很奇怪,问:“令公您干吗如此好待卢杞呢?”郭子仪说:“卢杞此人,貌陋而心险。如果有妾姬在此,看见他那样子肯定会笑出声。如此,此人必衔恨在心,以后他必登相位,一旦大权在握,追忆前嫌,说不定到时候我郭家会被他杀得一个不剩!”后来卢杞果然掌权,“贤者妒,能者忌,小忤己,不致死地不止。”完全应合郭子仪的“预测”。

唐德宗继位,召郭子仪还朝,进位太尉、尚书令,赐号“尚父”。建中二年(公元781年),郭子仪病逝,时年八十五。朝廷震悼,皇帝亲御安福门哭送,赐谥忠武。

郭子仪八子七婿,都是朝廷显官。诸孙数十人,不能尽识。“富贵寿考,哀荣终始”。第六子郭暖,尚唐代宗女升平平公主,是京剧《打金枝》的主角,剧情不是虚构,历史上确有其事。有一次夫妻二人斗气,郭暖怒道:“你以为你爸爸是当今天子就不知自己老几,我爸爸还不愿坐这个位子。”公主怒羞回宫,向父亲代宗告状。唐代宗是明白人,劝女儿说:“他爸爸还真是不愿作天子,否则,天下还真不一定是我李家的。”郭子仪听说此事,怒火烦心,忙把犬子五花大绑,亲自上朝请罪。唐代宗笑首说:“不聋不哑,不做亲家翁。儿女们呕气说话,怎好当真?”虽如此,郭子仪回家仍旧大板子“伺候”了郭暖一顿。郭暖女儿为唐宪宗贵妃,后来生的唐穆宗。穆宗即位后,尊郭妃为皇太后,并追赠外祖父郭暖为太傅。

因此,唐朝史臣裴土自就说过:“(郭子仪)权倾天下而朝廷不忌,功盖一世而主上不疑,侈尽人欲而议者不之贬,”确实是盛德所至,节高名完,为古代名臣所罕有。

生死度外求仁得仁——“安史之乱”中的忠烈义士颜杲卿颜杲卿,琅玡临沂人。是唐朝大忠臣颜真卿的族兄,他们的五世祖颜之推(写《颜氏家训》那位大儒)是北齐著名大臣。颜杲卿年青时精于吏事,豪性刚直,颇有才干。开元年间,任魏州录事参军。天宝十四年,摄常山太守一职。由于当时安禄山兼任河北采访使,颜杲卿也算是他的部下辖官。

安禄山造反后,从范阳忽起大军,以讨杨国忠为名,忽然出现在常山郡外(今河北正定),猝不及防的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开始不知实情,忙赴营中拜谒安禄山这位顶头上司。安禄山好言安抚,赏给颜杲卿、袁履谦每人一幅官袍以示优宠,并派干儿子李钦凑率七千多军兵守土门。回城路上,颜杲卿对袁履谦指着自己身上的新官袍低声说:“我们两个人怎能穿这东西呢?”袁履谦会意。于是,两人暗中定议,颜杲卿派儿子颜泉明与太原尹王承业等人暗中联系。

洛阳失陷后,颜杲卿恐怕叛军立即进攻潼关,国家社稷不保,想立即起兵。当时任平原(今山东陵县)太守的颜真卿先杀掉安禄山使臣,派人通知族兄颜杲卿马上在常山起事,切断贼军北路之军。

颜杲卿很高兴,忙假传安禄命令召贼将李钦凑往常山议事。李钦凑不知是计,被灌醉后杀掉,尸体也被投入滹沱河。见袁履谦拎着李钦凑的脑袋来复命,颜杲卿喜极而泣,终于顺利起事。接着,颜杲卿又派人接连诱捕贼将高邈、何千年等人,派儿子颜泉明与内丘县令张通幽等人带着李钦凑的人头与两个贼将前往京师献捷。

经过太原时,张通幽因为自己的哥哥张通儒当时任安禄山的伪宰相之职,为开脱自己并显耀自己的功劳,他劝太原尹王承业扣押颜杲卿表章,把大功归于他们二人名下。王承业一听动心,好言厚礼把颜泉明等人打发回常山,自己重奏一表,连同两个贼将和李钦凑首级一同去长安报功。唐玄宗大喜,马上封王承业为羽林大将军。

“已而事显”,真相大白,唐廷拜颜杲卿为卫尉及御史中丞,拜袁履谦为常山太守。颜、袁二人传檄河北,声言朝廷二十万大军已至土门,并派百余骑兵为先锋,一路快马向南,马后拖上树枝,扬尘造势。见到大路灰尘飞扬的景象,人们纷纷传言唐朝大军已至。消息传开,正在因攻饶阳的贼将张献诚弃围而逃,赵郡、钜鹿、广平、河间兵士起事,斩杀安禄山伪署剌史,传首常山。乐安、博陵、上谷等郡镇也都闭门固守,以待官军。

安禄山在陕州,听说自己老窝附近起火,“大惧”,忙派遣史恩明率平卢精锐军卒与贼将蔡希德合军,急攻常山。常山守军极少,派人向河东求救,太原尹王承业不是东西,见死不救。常山军民昼夜奋战,苦斗六天,最后,粮水弓矢尽竭,贼兵攻陷常山,颜杲卿、袁履谦被俘。贼将令二人投降,皆不屈不骂。贼将把颜杲卿的小儿子颜季明推到面前,用刀抵在脖子上,威胁说:“现在投降,就留你儿子一命。”颜杲卿闭目不答。贼将一刀挥下,颜秀明身首异处。至此,河北诸郡,又全都复入贼军手中。

颜、袁二人被装进囚笼,俘送洛阳。安禄山见到颜杲卿,大骂道:“你从前官职不过是范阳户曹,我推荐你为判官,又荐你任常山太守,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叛我!”颜杲卿瞋目大喝:“我世为唐臣,常守忠义。得你推荐升职,绝不会配合你造反!你安禄山本来不过是营州一个放羊的羯奴,天子对你荣宠至极,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又为什么反叛呢?”安禄山被揭伤疤,恼羞成怒,派兵士把颜杲卿绑在洛阳天津桥的柱子上,从脚上开始肢解,以慢死来折磨这位唐朝义士。颜杲卿大骂不已,叛兵钩断他的舌头,仍含糊大骂,至死不屈。颜杲卿的另一个儿子颜诞、侄子颜诩及其他近亲宗属,也都被绑在柱子上,先砍去手脚,然后加以脔割节解。被颜、袁二人诱捕送到长安砍头的贼将何千年弟弟在傍观刑,袁履谦含血猛唾其面,惹得这个贼子亲自动手,更加酷虐摧残这几个义士。路旁行人见此辈义士惨状,无不感伤流泪。

一直在长安拿着赏钱过好日子的内丘令张通幽在杨国忠面前大讲颜、袁两人的坏话,因此两位忠臣死讯传来,朝廷也不加褒赠。后来长安失陷,唐肃宗继位于灵武,颜真卿为族兄颜杲卿辩其枉状。当时出逃于路的唐玄宗也知道消息,把已在普安做太守的张通幽拘至御前,杖击而死。朝廷赠颜杲卿太子太保,谥忠节。

颜、袁二人以一千多人马的微薄力量,从起兵到失败,总共不过十几日时间,但正是他们的有效抵御,拖慢了安禄山叛军的进军速度,唐廷获得了调动军队的喘息机会。唐室不亡,实赖这两个文臣出身的忠义之士!

见危致命万世丈夫——“安史之乱”中的忠烈将军张巡文天祥在其流传千古的《正气歌》中,他所列举的“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的几个忠臣烈士,其中有“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颜常山舌”是指颜杲卿舌断仍喷血骂贼的壮烈事迹,而“张睢阳齿”,则讲得是唐将张巡固守睢阳,以身徇义的浩然正气。

张巡,邓州南阳人。史书称其“博通群书,晓战阵法。气志高迈,略细节不以庸俗合,时人叵知也。”开元末年,他考中进士,显然是个文武双全的材料。先为清河县令,政绩斐然。任满还长安,有人劝他巴结一下当朝显贵杨国忠。张巡嗤之以鼻:“此人掌权绝非国家福祥之兆,怎能去攀附他呢。”不久,又被调往真源当县令,到任后就立即捕杀当地为非作歹的土豪头子,威振一方,民众敬戴。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后叛乱,连连攻陷宋州、曹州等地,谯郡太守杨万石降于贼军,逼张巡为长史,派他西去迎接贼军。张巡不受命,率属吏哭于玄元皇帝庙,感召众人,起兵抗击叛军,得众千余人。

当时,雍丘(今河南杞县)县令令狐潮想率众投降贼军,下属百余人不从,全被令狐潮绑在一堆准备杀掉。恰值叛军薄城,令狐潮出去接应,被绑的义士们乘间解脱绳索,杀掉看守士卒,迎张巡等人入城。张巡等人在城头上杀掉反贼令狐潮的妻子儿女,率兵拒战。

令狐潮愤怒至极,带上万贼兵猛攻雍丘,城内唐兵仅二、三千人。面对惊恐之众,张巡对诸将说:“令狐潮等人对城中军情一清二楚,肯定有轻我之心。我们出其不意出击,肯定会让敌军惊溃,乘胜追击,定能大败他们。”张巡就派千余人守城上,自己为前驱,以余军分成数队突然冲出城,令狐潮的贼军猝不及防,一时退却。转日。叛军又猛然攻城,张巡在城上搭建防护楼橹,用柴火浇油烧掉敌军攻具无数,令对方不能近城,并不时乘间攻出城外,杀敌甚众。两个多月内,大小数百战,唐军甲不卸身,负伤战斗,最后竟打得令狐潮四万贼军掉头而逃。唐军乘胜追击,差点生擒令狐潮。

恼羞之下,令狐潮增兵又来,重新围城。令狐潮与张巡是老相识,在城下劝诱张巡:“朝廷现在兵不能出关,天下大势已去,您以老弱残兵守此危城,尽忠无主,不如投降下城与我共图富贵。”张巡答言:“从古义来讲,君主杀掉父亲,为臣为子的不能报怨。您以妻儿被杀怨恨朝廷,借贼之力想要报复,可以预见您最终一定为朝廷所戮,而且百世骂名难逃!您平生以忠义自诩,今日之事,忠义何在!”令狐潮羞愧而去。

由于当时各地交通隔绝,城中有六名将领暗中联合,一起到张巡面前表示说已经筋疲力尽,不如降敌。张巡假装答应,转天,他在堂上摆设天子画相,率众军将朝拜,人人感泣。张巡下令士兵把六名将领引至堂前,责其不忠于国家,立斩于前。由此,将士人人思奋。

城中粮食很快吃尽。张巡假装率众军在城内建竖壁垒,作战斗状,令狐潮带着大队人马来攻,剩下几百艘运送盐米的船只无人看守。张巡派人袭取,得粮盐千斛,其余一把火烧光。不久,唐军箭只射尽。张巡派军士绑扎千余个草人,穿上黑衣,半夜用绳子吊下城墙。令狐潮兵士见有人下城,万箭齐发,由此又得箭数十万只。后来,张巡于夜间又用绳子吊下真人,贼兵于外望见,哈哈大乐大嚷“不上当”,殊不料这些敢死之士下得城来,大刀逢人就杀,贼军大乱,营垒践毁过半,逃奔十多里。喘定之后,贼军又惭又怒,增兵重新把雍丘围得铁桶一般。

又隔数日,城中防具渐竭,张巡就骗令狐潮,说实在守不住了要出奔弃城,但让敌军退居二舍(六十里地),让出道路给唐军突围。令狐潮信以为真,答应下来。张巡率军士空城而出,把四面几十里地范围内的房子全部拆掉,运回防备所需的木头。令狐潮大怒,又引兵合围,责问张巡失信。张巡说:“你给我三十匹快马,我好与诸将乘之而去,此城就归您所有。”令狐潮得城心切,派人送三十匹马入城。张巡得马后,分配给军中最能战斗的骁将,说:“明天贼军出现,每人各取敌方一将!”转天,令狐潮于城外等消息,张巡在城头露面,对令狐潮说:“我想离开此城,无奈众将不答应。”令狐潮闻言,差点气死,勒兵欲战。还未成阵,城门大开,骑着贼军所送三十匹快马的唐将奔出,直突入阵,转眼之间有十四名贼将被擒,唐军趁机进攻,斩首百余,得器械牛马甚众。

令狐潮终于丧气,跑到陈留(今河南开封),自己再也不出来和张巡近战。

四个多月以来,贼军数万人围城,张巡兵仅二、三千,每战都胜敌,着实不容易。至德二年(757年),安禄山被儿子杀掉,安庆绪继位。叛军大将尹子奇率十三万大军直破睢阳(今河南商丘),企图攻取睢阳后,沿运河一线进发,尽取江南富庶地区。鲁郡、东平很快失陷,济阳唐军降于叛军。分析形势后,张巡带着仅有的三千兵卒赴宁陵,恰值睢阳太守许远告急,双方合军,共保睢阳。宁陵一战,张巡手下大将雷万春、南霁云杀敌将二十,斩首万余,投尸汴水,河水为之不流。胜讯达至朝廷,诏拜访张巡副河南节度使。

张巡想乘胜进击陈留。贼师尹子奇闻讯,复率大军围睢阳城。张巡鼓舞将士,杀牛飨士,整军将战。十几万叛军中,又有数万同罗、突厥等族精锐,他们望见城下列阵的五、六千唐兵,衣衫褴褛,面目憔悴,都不禁大笑。张巡、许远亲自于阵前擂鼓,唐军奋死,贼军抵挡不住,奔逃数十里。

相持至夏六月,唐军忽守忽战,弄得城外十来万贼军疲惫不堪。张巡派大将南霁云等人开城门忽然冲至尹子奇大帐近处,斩将夺旗而还。有个柘羯族大酋长亲率千余重甲骑兵,耀武扬威,在城下高喊要张巡来斗。张巡暗中派数十名唐兵埋伏在护城河河道内,持钩枪、陌刀、劲弩候着,约定听见鼓声一响就出击。羯奠依恃人多,洋洋自得,城上唐兵突然齐声大喊,鼓声大动,埋伏的唐兵一跃而起,活捉了这个柘羯大头目。后面众贼欲救,唐兵劲弩齐发,射倒一片,只能眼睁睁看着埋伏的唐兵捆着羯酋又攀绳上墙,没一个敢前去。

贼首尹子奇闻讯出城,站于众将之间向城上观望。张巡想射死这个贼头,但不知一群人中到底是哪个,就派人用根蒿草杆代箭,射向那一堆人。“中箭”的人见草杆大喜,因为这意味着唐军已经矢尽,忙举箭杆向尹子奇报告。张巡此时知道尹子奇为谁,忙令南霁云发箭,正中尹子奇左眼,只听惨叫一声,贼头倒于地上。贼军因此暂退。一个多月后,尹子奇左眼虽瞎,又率叛军再围睢阳。

睢阳本来有存粮六万斛,先前被昏庸无能的宗室嗣虢王李巨运走一半。至此,睢阳粮绝,城内唐兵每天只有一勺米吃,掺合树皮和纸一起煮着吃。战至最后,只剩一千多伤残兵士,城池仍然不能被功破。最后,尹子奇索性不再攻城,在城外深挖地道,密树木栅,只待城中唐兵饿死。眼见兵士饿得不成人形,张巡把爱妾唤出,对将士们说:“诸君一直挨饿,忠义不衰,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给你们当粮食吃!今出此妾,暂让诸君填腹弃饥!”于是忍痛杀妾,以人肉为食。在场兵士皆匍伏痛哭,张巡强令众人食之。太守许远也杀仆人,作成干粮充军。最后,城内雀鼠皆被吃光,唐兵开始煮铠甲弩弓为食。

当时,唐廷御史大夫贺兰进明屯兵临淮,另一位挂御史大夫衔的许叔冀拥兵彭城,这两个人分属朝廷不同的帮派,各自心怀鬼胎,怕对方趁乱攻击自己,都坐看睢阳危急,不肯出兵相救。张巡派南霁云先去许叔冀处求兵,这位大夫只从城墙上扔下千多匹布给南霁云,气得这位将军在马上高骂,唤许叔冀下城一决死斗,“叔冀不敢应。”无奈,张巡又派南霁云带三十骑出城突围前往临淮求救。贼兵万余一拥而上前来阻挡,南霁云弯弓搭箭,左右驰射,无一虚发,贼众披靡,一行人趁机突出。

贺兰进明也是进士出身,但精神境界比起张巡简直是天上地下,怯懦不说,又忌妒张巡声威赫赫,恐怕自己助他成功守城后更显衬得自己渺微,根本没有任何出兵相救的意思。他反劝南霁云:“睢阳陷落是早晚的事,救也无益。”南将军乞求:“城池应该还没被攻陷,请您出兵,如果兵到时睢阳不存,我当以死相谢!”见南霁云勇武绝伦,贺兰进明也顿起惜才之意,想把这位姿容俊美的青年将军留在自己军中效力。为此,贺兰进明大摆宴席,盛设声乐,与临淮诸将频频举杯向南霁云敬酒。

丝竹艳声弥弥于耳,山珍海味盈盈于席,南将军悲不自胜,泫然涕下,说:“昨天我冲出睢阳的时候,将士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牙沾粒米,天天吃树皮、草根。现在大夫您不肯出兵相救,却在此广设声乐请我大吃大喝,我怎忍心自己享用这些东西呢。即使吃进嘴里,想想睢阳城里的兄弟,又怎能下咽进腹!如今,主将派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霁云我留下一指以示信!”言毕,南霁云拨出佩刀,剁下一指。“一座大惊为出涕”。南霁云一口东西没吃,纵马离城。

出城之后,南霁云抽箭回射佛寺浮图,镞深入砖,恨恨而言:“等我破贼后,必灭贺兰进明,这只箭就表示我的决心!”大儒王渔洋有诗赞曰:范阳战鼓如轰雷,东都已破潼关开.山东大半为贼守,常山平原安在哉?

睢阳独扼江淮势,义激诸军动天地.时危战苦阵云深,裂眦不见官军至.谁欤健者南将军,包胥一哭通风云.抽矢誓仇气慷慨,拔剑堕指何嶙峋?

贺兰未灭将军死,呜呼南八真男子.中丞侍郎同日亡,碧血斓斑照青史.淮山峨峨淮水深,庙门遥对青枫林.行人下马拜秋色,一曲淋铃万古心.《南将军庙行》(《全唐书》也载贺兰明两首长诗,语意慷慨,情深意切,与其在战场上的怯懦和虚伪表现判若两人,兹录其《行路难五首》于下:君不见岩下井,百尺不及泉。君不见山上苗,数寸凌云烟。人生赋命亦如此,何苦太息自忧煎。但愿亲友长含笑,相逢不乏杖头钱。寒夜邀欢须秉烛,岂得常思花柳年。君不见门前柳,荣耀暂时萧索久。君不见陌上花,狂风吹去落谁家。邻家思妇见之叹,蓬首不梳心历乱。盛年夫婿长别离,岁暮相逢色已换。君不见芳树枝,春花落尽蜂不窥。君不见梁上泥,秋风始高燕不栖。荡子从军事征战,蛾眉婵娟守空闺。独宿自然堪下泪,况复时闻乌夜啼。君不见云中月,暂盈还复缺。君不见林下风,声远意难穷。亲故平生或聚散,欢娱未尽尊酒空。叹息青青陵上柏,岁寒能有几人同。君不见东流水,一去无穷已。君不见西郊云,日夕空氛氲。群雁裴回不能去,一雁悲鸣复失群。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沈中路分。)

南霁云回睢阳路上,从真源和宁陵守将处各得马一百多匹,军士三千人,趁黑夜冒围而入。叛军惊起,众兵层围,南霁云率军且战且进,到城下时身边兵士剩下不到一千。当时大雾弥漫,张巡听见城外厮杀声起,叹息说:“这是南霁云回来了。”城门开启,南霁云与士兵又把刚刚夺取的贼军数百头牛赶进城中。守城将士见外面并无唐军救援大部队,知道待援无望,纷纷相持而泣。

贼军得知周围唐兵不救睢阳,攻城愈急。众将中有人主张弃城东奔以图将来,张巡、许远坚持不可,认为如果丢掉睢阳,江淮必被叛军一鼓而下。而且饥兵行远,半路就会被消灭干净。在最后的日子里,为了困守孤城,睢阳城内妇女老弱三万余人战死或将死之际都为守军吞泪而食。“人知将死,莫有畔者。”可谓是一城忠义,千秋难匹。张巡在他生前最后一首诗《守睢阳作》中,表述了他自己的心境:“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一月,贼兵又聚众猛攻,守城将士皆伤病不能再战,大多数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张巡西向拜跪天子:“为臣力竭不支,生不能报答陛下,死当为厉鬼击贼!”士兵痛哭呜咽,不能仰视。城陷。

已成“独眼龙”的贼将尹子奇按捺住一腔的邪火,迎面看见昂头挺胸、被缚而来的张巡,阴阳怪气地问:“闻公督战,大呼辄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于此?”张巡答道:“吾欲气吞逆贼!”尹子奇大怒,用刀刃剔割张巡嘴唇,撬开之后,果然见将军嘴里只剩下三下颗牙齿。张巡怒骂:“我为君父死节。你依附叛贼,猪狗不如!”尹子奇以刀刃抵张巡喉头要他投降,张巡大笑。

见张巡不屈,尹子奇又踱到南霁云面前说降。南霁云低头不吭声。张巡大呼道:“南八(南霁云大排行第八),男儿死则死耳,不可为不义屈!”南霁云笑答:“欲将有为也(意思是本来想假装投降趁机再找机会杀贼),公即有言,敢不致死!”摇头不降。

于是,张巡、南霁云、雷万春、姚訚等三十六将同时被杀。张巡时年四十九。太守许远被贼军俘送洛阳,大骂不屈,至偃师被杀。事后,人们因为许远未受惨刑而俘送洛阳一事议论纷纷,张巡的儿子张去疾成人后也追翻旧案,上诉朝廷说当时许远有贰心。直至元和年间,大儒韩愈才予以定论:“许远是睢阳太守,一般屠陷城池以生擒主将为功,所以许远稍后死节只不过是徇节先后的问题,不存在许远畏死而变节的事情。(许远是唐高宗时大奸臣许敬宗的曾孙,或许因此人们对他的人品有疑。其实,忠臣之后未必忠,如岳飞之孙岳珂;奸臣的后未必奸,如许远。)睢阳城被围时内有军民六万,城破后,仅存四百人。古来忠节惨烈者,莫若此城!

睢阳城陷三日后,代替贺兰进明的河南节度史张镐援军大至;十日后,广平王李俶(后来为唐代宗,攻名李豫)收复东京洛阳。张镐知道张巡事迹后感动异常,上表朝廷请求赠谥。当时,朝中有好几个腐儒还对张巡守军在睢阳食人为粮一事大为抵毁,“与夫食人,宁若全人?”意即还不如或走或降,保全一城性命。朝廷犹疑之际,张翰、李纾等诸多当代名士纷纷抗表,极言张巡睢阳之守的显赫大功,认为他沮遏贼势,保全江淮,致使天下不亡,功劳莫匹。由此,天下再无异言。

陋儒矜以小节,贬善扬恶,倘若睢阳数万人得命(还不一定能活),江淮乃至天下百千万人会惨遭残暴的安史叛军杀戮,而且,牵制住几十万叛军攻围一城,唐廷有足够时间重新布署,反败为胜。因此,以此保全天下之奇功,瑕不掩瑜。若以迂腐俗儒求什么“人道主义”眼光看问题,只要有敌军压境,大家一起投降算了,俯首泥中称妇称臣作顺民以免死翘翘,如此,天理良心何在!忠孝节义何在!

皇帝下诏,赠张巡扬州大都督,许远荆州大都督、南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立庙祭祠,并重用这些忠臣的子孙。

自雍丘守战以来,不到两年时间,张巡等人率兵抵御叛军,大小四百余战,斩敌将三百,杀伤敌卒十余万。张巡进士为将,指挥若定,义薄云天,人皆尽死。正是依赖这些仁臣义士,唐朝才能亡而复存。时至今日,仍不禁感叹汉、唐时代中国人的勃勃血性,宁死不屈,宁互食而不投降,真是勇烈大丈夫,比至弱宋、晚明,数十万人解甲匍伏而降,仍难逃残戮。古人之义,渐已远矣!

“安史之乱”起,唐朝的华夷大将,文臣士人,争赴国难,忠心为主,颜真卿、戴履谦、程千里、段秀实、李嗣业、马燧、李抱玉、李抱真、路嗣恭、王思礼、鲁炅、王难得、辛云京、冯河清、白孝德、浑王咸等等,或中华茂族,或出身行伍,或高丽铁勒,或突厥杂胡,智勇守节,心如铁石,忘身许国,构著了中华民族信义忠勇的道德基石,千载之下,凛凛犹生!

善始无终反噬国家——“安史之乱”中的另类大将仆固怀恩仆固怀恩家族本是铁勒九大姓之一仆骨部,因音讹为仆固,以部落为姓。历史上,仆固部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一直是“时叛时降”,其祖先最早为匈奴别部,后又成为过突厥的臣属。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包括仆固部落在内的铁勒九姓附唐,几世为金微都督,到仆固怀恩这辈,已历四世。

由于世袭武职,仆固怀恩对征伐战斗非常内行,“晓识戎情,部分谨严”,虽然是个高度汉化而又通晓边陲各少数民族内情的唐朝边将。

安禄山造反,仆固怀恩就跟随朔云节度使郭子仪在云中(今山西大同)大破贼兵;在马邑斩杀七千多叛军;配合李光弼部在常山、赵郡、沙河等地苦战,击走史思明叛军。唐肃宗即位后,马上与郭子仪赴灵武勤王。由于安禄山引诱同罗部落叛变,仆固怀恩在郭子仪指挥下率军迎击。由于先战不利,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玢兵败投降。小伙子机灵,后来乘人不备又只身逃回唐营。仆固怀恩大义灭亲,“叱而斩之”。见到将军连亲儿子都不饶贷,唐军将士无不以一当百,殊死拼斗,大破同罗部落,收缴器械、驼马无数。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二月,仆固怀恩又跟从郭子仪攻克冯翊、河东两郡,袭破潼关。不久,贼将安守忠等人率大部叛军进攻唐军,双方苦战两天,唐军不支溃败,仆固怀恩退至渭水,由于没有舟船可渡,仆固怀恩抱着所骑战马的脖子渡河,幸免一死。五月,贼将李归仁率劲骑五千邀击郭子仪于三原北,“子仪窘急”,幸亏仆固怀恩等五将伏兵于路,打得李归仁大败而去。

唐肃宗以广平王李豫(后来的唐代宗)为元师,郭子仪为副元师,意图收复长安、洛阳两京。仆固怀恩带领回纥六千多骑兵,与唐军协同作战,屡立殊功。两京收复后,因功获授开府、丰国公、同节度副使。

长安一战,唐将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安史叛军十多万人与唐军对阵。贼将李归仁挑战,唐军前进逼逐,叛军突然起步直冲,出乎意料,唐军后却,军中惊乱,贼兵趁势乱抢唐军器械辎重。胡人出身的大将李嗣业见形势危急,对郭子仪说:“今天如果我不以身饵贼,我军无孑遗矣!”于是,李嗣业脱光膀子,手执陌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杀数十人,(唐)阵乃稍定”。紧接着,李嗣业身后唐军前军各执长刀,如墙而进,大将身先士卒,所向披靡。

安史叛军皆是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见唐军气盛,就埋伏精兵于阵侧,准备等唐军前军过后跃出偷袭。还未举旗发兵,仆固怀恩从间谍口中知晓实情,率回纥骑兵蜂拥而上,把埋伏的贼兵“剪灭殆尽”,“贼由是气索”,一下子泄气反走。唐军前后夹击,斩首六万多级,被践踏至死或摔死于沟堑的也有万余,“贼遂大溃”。如果没有仆固怀恩截杀埋伏贼兵,双方胜负还真难以预料。

唐肃宗乾元元年至乾元二年(公元759至760年),仆固怀恩跟随郭子仪把安禄山的儿子安庆诸包围于相州。在五个多月时间里,他常为先锋,“坚敌大阵,必经其战,勇冠三军。”李光弼代郭子仪为主师后,仆固怀恩为副,仍旧摧锋陷敌,多次获胜。乾元二年,他被唐廷封为大宁郡王。其子仆固瑒也随父出身入死,军中号为“斗将”。

唐代宗继位后,仍以仆固怀恩为郭子仪的副手,为朔方行营节度。当时,史思明与回纥新登位的登里可汗搭上线,回纥派兵近十万入塞,有侵扰进袭之意。登里可汗不是外人,他爸爸毗伽阙可汗的皇后(可敦)是唐肃宗亲女,他自己的皇后是仆固怀恩的亲女,因此,这位率大军进塞的登里可汗实际上仆固怀恩的女婿。登里可汗上表,要与老丈人仆固怀恩和老奶奶(怀恩之母)见面,唐代宗下诏答应(此时他不能不答应)。仆固怀恩闻讯心中暗惊,怕有通敌嫌疑,不敢去和登里可汗见面。唐氏宗又下手诏,赐铁券,明白表示朝廷无嫌猜之心。

仆固怀恩与登里可汗在太原相见,叙翁婿之礼,“可汗大悦,遂许助唐廷讨史朝义”。这句话也真应了“虏性反复”那句话,有奶就是娘,谁给好处就帮谁。于是,数万回纥大军在陕州扎营,随时准备上战场(到时帮谁还不一定)。

洛阳一战,仆固怀恩、李抱玉、马璘等大将(包括大公公鱼朝恩也亲率一帮劲弩手加入)拼死斗战,大败史朝义十万多贼军,收复东京及河阳城。仆固怀恩一鼓作气,乘胜逐北,压贼而进,下郑州、降汴州、拨滑州,追破史朝义于卫州。贼军睢阳节度使田承嗣等人率四万多兵马来援,皆大败,“贼徒骇散”,于是相、卫、洛、邢、赵、深、恒、定、易数州皆复降于唐军。

博县一战,贼军背水决战,又一败涂地,积尸拥流而下。史朝义逃至归义县,又被追及的唐军打得落花流水。穷蹙之下,史朝义逃入林中自缢身死。不久,田承嗣又向仆固怀恩投降。至此,“安史之乱”平。

由于居功至伟,仆固怀恩被唐廷封为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由于皇帝在先前有诏命,平叛后惟取史朝义一族,其余叛将皆赦免。因此,田承嗣、李怀仙、张忠志、薛蒿等人见仆固怀恩时都叩头装孙子,希望效力帐下。仆固怀恩自恃功高,认为自己“贼平则势轻,不能固宠”,私心顿萌,就上书请朝廷分授这几个力竭才降的叛将以“河北大镇”,并大市私恩,“潜结其心以为助”,为后来这几个人的割据一方埋下祸根。

同时,唐廷下诏令仆固怀恩引登里可汗一班回纥兵马回其原属地。起先,仆固怀恩初到太原,太原尹、金城郡王辛云京(也是唐朝干城之将)一直怀疑登里可汗入塞是仆固怀恩这个丈人招来的,闭城不出,不敢稿军,怕回纥军趁机攻下太原。仆固怀恩送登里可汗回去,又路经太原,辛云京仍旧闭门不纳,也不出城“热情招待”。

自以为功高震天地的仆固怀恩大怒,上表弹劾辛云京,并屯军汾州,很想让朝廷为自己出口恶气,派诏使斩了辛云京后,自己再和登里可汗出塞。

也是合该有事。大太监骆奉先先到太原辛云京处办事,两个人非常投机。辛云京就讲仆固怀恩与回纥登里可汗暗中密约要造反,要骆奉先回京后把此事密禀皇上。

从太原城出来,骆奉先路过仆固怀恩大营,依情依理也要去看视。家宴之上,仆固怀恩的老妈很不高兴,责备骆奉先说:“你与我儿结为兄弟,现在又和辛云京这么热乎,作人怎能两面三刀呢……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以后我们母子兄弟如初。”酒酣耳热之际,仆固怀恩起舞娱客,骆奉先也大赠金帛以作回礼。有来有往,加上骆奉仙又是皇宫红人,仆固怀恩想转天回赠大公公一份厚礼。

骆奉先心中小鼓一直打个不停,自称有急事,固辞要走。仆固怀恩说:“明天就是端午节,今晚在此休息,过了大节再走不迟。”苦苦相留不住,仆固怀恩就派人把大太监的马藏了起来。其实,这本是一片好心,就好象现在为了留住好朋友多住几天,藏起对方车钥匙一样。

骆奉仙惶急于心,半夜惊起,对手下说:“酒宴上老太太骂我两面派,现在仆固怀恩又藏起我的马不让走,不是要杀我吧。”越想越怕,骆奉仙爬墙逃走。早晨起来,仆固怀恩到客馆,见大太监已经无影无踪,心中也暗暗叫苦,连忙派人带着一大包金银连同马匹一起“追赶”骆奉先,在半路上把东西还给这位公公。

虽如此,惊魂未定的骆奉先一回朝就上奏仆固怀恩要造反。知此讯后,仆固怀恩也上表请诛辛云京、骆奉仙。唐代宗充当和事佬,手诏和解三人怨隙。仆固怀恩心甚不平,怏怏不快。愤懑之下,上书皇帝自叙功劳,怨恨之意,谥于言表(此表肯定是其帐下文士之杰作,情深意切,文彩不俗,特录于下):广德元年八月二十三日,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兼中书令、朔方节度副大使、河北副元帅、上柱国、大宁郡王臣怀恩,刺肝沥血,谨顿首顿首上书宝应圣文神武皇帝陛下:臣家本蕃夷,代居边塞,爰自祖父,早沐国恩。臣年未弱冠,即蒙上皇驱策,出入死生,竭力疆场,叨承先帝报功,时年已授特进。洎乎禄山作乱,大振王师,臣累任偏裨,决死靖难,上以安社稷,下以拯生灵,仗皇天之威神,灭狂胡之丑类。无何,思明继逆,又据东周,宸极不安,海内腾沸。臣谬承大行皇帝委任,授以兵权,誓雪国仇,以匡时难。阖门忠烈,咸愿杀身,野战攻城,皆先士卒。兄弟死于阵敌,子侄没于军前,九族之亲,十不存一,纵有在者,疮痍遍身。况陛下潜龙之时,亲统师旅,臣忝事麾下,陛下悉臣愚诚。大行皇帝未捐宫馆之时,臣频立微效,累沾官赏,遂被辅国等谗害,几至破家,便夺兵权,逾年宿卫。臣虽内省无疚,终惧谗佞倾危,以日继时,命悬秋叶,至将归骨泉壤永谢明时。幸遇陛下龙跃天衢,继缵鸿业,知臣负谤,察臣丹心,遂开独见之明,杜绝众多之口,特拔臣于汧、陇,再任臣于朔方。诚谓游魂返骸,枯骨再肉,使臣得竭驽蹇之力,效锥刀之功,上答陛下再造之恩,下展微臣犬马之志。

去年秋末,回纥伏义而来,士庶不知,悉皆惊骇。陛下以臣与其姻娅,令至太原祗迎,一切事宜,许臣逐便处置。遂与可汗计议,分道用兵,克复洛阳,平荡幽、蓟,惟有神策兵马,顿军独住陈留。可汗时在洛阳,即被朝恩猜阻,要为流议,已失蕃情。臣自平贼却回,天恩又令饯送,臣遂罄竭家产,为国周旋,发遣外蕃,贵图上道。行至山北,被奉先、云京共生异见,妄作加诸,闭城不出祗迎,仍令潜行窃盗。蕃夷怨怒,早欲相仇,臣遂弥缝,方得出界。及其祖饯事了,回至太原,臣忝迹鼎司,又承重寄,奉先、云京曾无礼数,闭关不出相看。臣遂过汾州,休息士马,凡经数日,不遣一介知闻。自以行事乘疏,恐臣先有论奏,遂乃构其谤黩,妄起异端,扇动军城,以为设备。又臣从潞府过日,见抱玉只迎回纥,庶事用心,恳称家资罄于公用,又与臣马兼银器四事,臣于回纥处得绢,便与抱玉二千匹以充答赠。今被抱玉共相组织,将此往来之贶,便为结托之私,贵在厚诬,务相倾夺。陛下不垂明察,采听流言,欲令忠直之臣,枉陷谗邪之党。

臣实不欺天地,不负神明,夙夜三思,臣罪有六:往年同罗背叛,河曲骚然,经略数军,兵围不解。臣不顾老母,走投灵州,先帝嘉臣忠诚,遂遣征兵讨叛,使得河曲清泰,贼徒奔亡。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一也。臣男玢尝被同罗虏将,盖亦制不由己,旋即弃逆归顺,却来投臣,臣斩之以令士众。且臣不爱骨肉之重,而徇忠义之诚,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二也。臣有二女,俱聘远蕃,为国和亲,合从讨难,致使贼徒殄灭。寰宇清平。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三也。臣及男瑒,不顾危亡,身先行阵,父子效命,志宁邦家。是臣不忠于国,其罪四也。陛下委臣副元帅之权,令臣指麾河北。其新附节度使,皆握强兵,臣之抚绥,悉安反侧,州县既定,赋税以时。是臣不忠于国,其罪五也。臣叶和回纥,戡定凶徒,天下削平,蕃夷归国,使其永为邻好。义著急难,万姓安宁,干戈止息,二圣山陵事毕,陛下忠孝两全。是臣不忠于国,其罪六也。臣既负六罪,诚合万诛,延颈辕门,以待斧钅质。过此以往,更无他违。陛下若以此诛臣,何异伍子胥存吴,卒浮尸于江上,大夫种霸越,终赐剑于稽山。唯当吞恨九泉,衔冤千古,复何诉哉!复何诉哉!

且葵藿尚解仰阳,犬马犹能恋主,臣忝恩至重,委任非轻,夙夜思奉天颜,岂暂心离魏阙,诚恐以忠获罪,龟镜不遥。顷者来瑱受诛,朝廷不示其罪,天下忠义,从此生疑。况来瑱功业素高,人多所忌,不审圣衷独断,复为奸臣弄权?臣欲入朝,恐罹斯祸,诸道节度使皆惧,非臣独敢如此。近闻追诏数人,并皆不至,实畏中官谗口,又惧陛下损伤,岂唯是臣不忠,只为回邪在侧。且臣前后所奏骆奉先词情,非不摭实,陛下竟无处置,宠用弥深。皆由同类相从,致蒙蔽圣聪,人皆惧死,谁复敢言!臣义切君臣,志忧社稷,若无极谏,有负圣朝,敢肆愚忠,以干鼎镬。况今西有犬戎背乱,东有吴、越不庭,均、房群盗纵横,鄜、坊稽胡草扰。陛下不思外御,而乃内忌忠良,何以混一车书,而使梯航纳赆?天下至大,岂可暂轻。伏承四方敷奏之人,引对之时,陛下皆云与骠骑商量,曾不委宰臣可否。或有稽留数月,不放归还,远近之心,转加疑阻。且臣朔方将士,功效最高,为先帝中兴主人,是陛下蒙尘故吏,曾不别加优奖,却信嫉妒谤词,子仪先已被猜,臣今又遭毁黩。弓藏鸟尽,兔死犬烹,臣昔谓非,今方知实。且臣息军汾上,关键大开,收马放羊,曾无守备,分兵数郡,贵免般粮,劝课农桑,务安黎庶,有何状迹,而涉异端。陛下必信矫词,何殊指鹿为马?陛下倘斥逐邪佞,亲附忠良,蠲削狐疑,敷陈政化,使君臣无二,天下归心,则窥边之戎,不足为患,梗命之寇,将复何忧,偃武修文,其则不远。陛下若不纳愚恳,且贵因循,臣实不敢保家,陛下岂能安国!忠言利行,良药愈病,伏惟陛下图之。

臣今戎事已安,粮储且继,深愿一至阙下,披露心肝,再睹圣颜,万死无恨。臣欲公然进发,虑恐将士留连。臣今便托巡晋、绛等州,于彼迁延且住,谨遣押衙开府仪同三司、试太常卿张休臧先进书兼口奏事。伏惟陛下览臣此书,知臣诚恳,特垂圣断,勿议近臣,待臣如初,浮谤不入,臣当死节王命,誓酬国恩。仍请遣一介专使至绛州问臣,臣即便与同行,冀获蹈舞轩陛。鄙臣愚虑,不顾死亡,轻触天威,战汗无地。

唐代宗广德元年(公元763年)十月,唐廷以回纥近塞、两将不和,便派黄门侍郎裴遵庆带着皇帝手谕到汾州谕旨。仆固怀恩心中冤曲日攒月深,抱着裴侍郎的双足号泣诉冤。裴遵庆向他传达了皇帝推心至诚之意,让仆固怀恩入朝面君,以解嫌猜,仆固怀恩当下允诺。

正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仆固怀恩副将范志诚劝说道:“您现在谗言交构,有功高不赏之惧,奈何入不测之地呢?李光弼以忧死,来嫃以功诛,功不见容,两个人就是先例呵。”仆固怀恩越想越觉得有理,就以惧死为借口,不去长安面君。

裴遵庆回朝复命。不久,就传来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瑒进攻太原辛云京的消息。辛云京也是百战良将,又早有准备,对阵下来,仆固瑒大败,回军途中,他就集军包围榆次。

唐代宗忧心仲仲,任颜真卿为刑部尚书,想派他去仆固怀恩处进行宣慰。颜真卿持重老臣,建议道:“仆固怀恩现在骑虎难下,进退两难,肯定不会进京来朝。他手下将士,也都是郭子仪从前的部曲,可以下诏派郭子仪替代他的军职,再喻以逆顺祸福,或许会来。”

郭子仪刚到河中,进攻榆次的仆固瑒就因为鞭打汉族将士引起众怒,被焦晖等偏将斩首,献于阙下。一时间仆固怀恩属下将卒迸散,听说郭子仪来,纷纷来投,归者数万。

仆固怀恩知道军变消息,忙跑去告知老母。老太太也很生气,怒叱道:“我一直告诫你别造反,国家待汝不薄。现在军变,祸将及我,奈何!”仆固怀恩惶急天对,再拜而出。老太太提刀追赶,大骂:“吾为国家杀此贼,取其心以谢军中!”仆固怀恩只带了三百名亲随,度河而逃,到灵武才敢歇口气,召集亡命散卒。

唐代宗念其旧功,不加罪,派人护送他母亲至京师,供养极厚,又把他最小的女儿收留,养育于皇宫之中。不久,老太太“以寿终”,并没有因儿子叛逆被国家杀戮。朝廷为了安抚仆固怀恩,只是下诏罢免其军职,仍拜太保兼中书令、大宁郡王。

仆固怀恩铁勒本性,刚烈不回,反正是破罐破摔,索性他就又诱结吐蕃,与回纥等诸蕃兵马二十多万入塞,攻陷丰州,进掠泾、汾一带,为害不浅。一群乌合贼军横度泾水时,仆固怀恩被其手下旧将白孝德率兵打得落荒而逃;攻奉天,老上司郭子仪又把他击退遁走。虽如此,吐蕃、回纥联军兵盛,四面进击,直趋凤翔,京师震骇。估计是忧愤成疾,仆固怀恩拥军至鸣沙时突然暴病,几天后就病死,其属下以铁勒旧俗把他火葬。

仆固怀恩一死,首脑顿失,其属下汉军相互攻杀,回纥和吐蕃也各怀鬼胎,关键时刻,郭子仪单骑说降回纥,反击吐蕃,唐朝又逃过一次大劫难(详情见郭子仪事迹)。

可嗟可叹者,仆固怀恩一门,自安禄山之乱起,死于王事者四十六人;及其拒命朝廷,也搅扰了足足三年。唐代宗数次下诏,一直未有直接斥责仆固怀恩“反叛”的罪名。即使收到了仆固怀恩死讯,唐代宗仍旧恻然说:“怀恩不反,为左右所误耳。”深究仆固怀恩起事初衷,也是无奈何之举,尤其是大太监骆奉先、鱼朝恩事事相激,加之又与大将辛云京不睦构隙,终使自己一生忠义事业,皆化为流水乌有,《叛臣传》中,仆固怀恩名领首位,也真有些冤枉的。

附:“安史之乱”的两大魔头安禄山与史思明负恩逆胡罪大恶极——“安史之乱”的恶首之一安禄山安禄山,本是营州柳城杂胡。其母出身卑贱,在突厥种落中作巫师为生,和男人鬼混时,怀上了安禄山。也不知这小子他爸到底是谁,巫婆就给他起了个突厥名:轧荦山(突厥语“战斗”的意思)。后来,他跳大神的老妈嫁给突厥的一个下级军官安延偃。安延偃在开元年间降唐,带着当时年仅十几岁的安禄山与另外一个突厥将领安道买的儿子安节厚(安思顺是安节厚的儿子)一起过来,于是两家人关系十分密洽,轧荦山就冒姓安,更名禄山。

安禄山长大后,鬼灵精怪,出身贫贱的他不仅有副好身板,又通晓边境六蕃语言,成为互市郎将(唐朝与少数民族买卖市场的管理员)。

也是自小就不是好货,安禄山监守自盗,偷了市场的几只大肥羊去卖,被当时的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拿获,绑在法场上判处死刑,准备杀头。鬼头刀已经磨好,刽子手正要挥刀,安禄山于绝望中大叫:“您老人家不要击灭两蕃的进犯吗?为什么杀我这样的人!”张守珪很少见到死囚有这么大胆子的,又见安禄山高大健壮,是块战场抡大刀的好料子,就下令放掉他,与史思明一起署为捉生将(类似侦察排长)。由于安禄山自小在当地长大,遍知山川水泉地理形式。加上他运气好,没过多久就以五骑人马擒获契丹数十人,很让张守珪惊讶,逐渐提拔他。

由于每出必有所获,张将军就便提拔安禄山为身边的偏将。张守珪虽器重安禄山,但对他一身的臊肥肉很讨厌。安禄山很会装孙子,深知自抑之道,每餐不敢过饱,小心谨慎,渐得张守珪欢心,竟成为这位节度使的义子。由于有高干义父撑腰,安禄山后来被朝廷授为幽州节度副使,成为军分区副司令长官。

只要皇上有采访使到河北来,安禄山就“百计谀媚”,不计成本地大出金宝进行贿赂。这些中央大员们一回朝,都交口赞誉安禄山,唐玄宗渐知其名。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安禄山获授平卢节度使兼柳城太守。转年,入朝面君,奏对称旨,进位骠骑大将军。又隔年,唐玄宗在长安亲自任命他为范阳节度、河北采访使。

当时,李林甫用事,嫉恶汉族边臣因军功回朝作宰相危胁自己地位,便竭力推荐安禄山这样的胡人将领任边境节度将师。安禄山也很会“作人”,大黑胖子看上去憨憨乎乎,一步三摇,给人特别诚实忠厚的样子。他又自称为杨贵妃的养子,每入朝先拜见比自己少二十多岁的贵妃。玄宗奇怪,问为什么不先拜见皇帝。安大胖子大嘴一咧,说:“我们胡人都是以母为尊,先母后父。”玄宗更以为这位胡人性情率直,天真无邪,信任加重,并令杨国忠兄妹与安禄山结为兄弟。

安禄山见到皇太子,也不下拜。其左右悄声告诉他,这位是储君,应该下跪。安禄山装傻,问:“皇太子是什么官职?”唐玄宗说:“吾百岁后他接替我当皇上。”安禄山作恍然大悟状:“为臣不知朝廷礼仪,心中只有陛下不知有太子,罪该万死!”这么一丑表功,唐玄宗更认为是大大的忠臣,无限欢喜。

玄宗渐老,床上功夫渐衰。大胖娘儿们杨玉环往往用大锦被包着光屁股的安禄山到内宫中“喂奶”,以为笑戏。玄宗知道了也不怀疑,反正李氏皇族也是胡人血统,对男女之伦没有什么特别的嫌猜。

皇上恩宠如此,安禄山也大大咧咧。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安禄山进位御史大夫。由于深受皇上、贵妃的特别宠爱,安禄山上朝时,见到宰相李林甫也只是哈哈腰,不是十分恭敬。当时李林甫权倾天下,又以“口蜜腹剑”著称,群臣没有不害怕他的。见安禄山倨傲如此,李林甫就暗中吩咐王鉷如此这般。王鉷当时也位居大夫。一次,王鉷和安禄山两人因公事进见李林甫,王鉷“趋拜,谨甚,不敢仰视”。见此,安禄山才知道面前这位“笑面猫”的厉害,“悚息,腰渐曲”。此后,李林甫每次与安禄山谈话前,都预先侦知其内心隐情,早早把安禄山的“心腹事”点出来,“禄山以为神明”,试想,这位狡黠的大胖子见到比自己阴猾数倍的小瘦子,不能不怕,不能不服。因此,每次见到李林甫,虽寒冬腊月,也紧张得一身胖汗。看见威仪已立,李林甫就“接以温言”,假装和言悦色,在中书省接面时,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盖在安禄山身上,以示亲昵。安禄山大喜过望,拜舞不已,也亲昵地呼李林甫为“十郎”。

在节度使任上,每逢信使上朝奏事回来,安禄山就问宰相李林甫对自己有什么“说法”,如果回答是“好言”,大胖子就“喜跳欢笑”;如果李林甫说“大夫近期应好好检点自己的行为”,就会吓得安禄山仰躺在坐椅上连呼:“哎哟,我要死了!”此事为朝廷优人李龟年(就是杜甫诗中“落花时节又适君”的那位音乐家)所知,当作笑话讲给唐玄宗听,老皇帝也哈哈大笑,很是觉得好玩,开心。

安禄山晚年,越吃越肥,估计是报复自己在张守珪手下当“孙子”时的节食岁月,每顿猛填狂吃,大肚子垂至膝下,走路时要左右仆人扶持腋下才迈动步子。但一到上朝面见唐玄宗时,安禄山常作胡旋舞,“疾如风焉”。玄宗见此眉开眼笑,问:“你这大肚子里装得什么啊这么鼓圆?”安禄山答:“只有一颗对陛下的忠心!”大喜之下,玄宗把女儿许配给安禄山长子安庆宗。

为了不停地邀功博唐玄宗欢心,又抓住老年人心理,安禄山按月向朝廷进贡驼马鹰犬等奇异之物。同时,他又多次欺骗契丹首领,邀请这些人欢宴,灌醉后杀掉,把脑袋砍下,尸体埋入一个大坑,前后杀掉数千人,都送入京城报功,说是打仗中斩获的首级。玄宗当然不知实情,赐安禄山铁券,进为东平郡王。在禁苑中射猎,每获新鲜猎物,唐玄宗都要派人驰赐禄山,以示恩宠。

后来,安禄山多次以讨伐契丹为名,不断扩充行伍和势力范围,兼三道节度使,权倾中外。

由于杨国忠与安禄山疑隙渐深,他不断向玄宗说安禄山要造反。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唐玄宗召安禄山入朝以检验虚实,大胖子提前已知道杨国忠之谋,如约前来,“帝意遂安”,再也不信杨国忠说安禄山要造反的话,并答应安禄山把三道中最重要的将师职位全部由汉人换为蕃人统领。归镇时,唐玄宗亲自在望春亭饯行,以御服赐赏。赐服本来是示以恩宠,反而让做贼心虚的安禄山心中暗惊,拜别后疾驰而去,日行三、四百里,至范阳老巢加强谋反准备。“人言(安禄山)反者,玄宗必大怒,缚送与之。”越是如此,安禄山心中愈惧。

天宝十四年底(公元755年),安禄山假托承旨讨杨国忠,起兵十五万造反,一路势入破竹,连连大胜。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占据东京洛阳后,见宫阙壮丽,心中大悦,僭称雄武皇帝,国号大燕。正是由于他建国称帝,部将又忙于四处掠取,没有乘胜追击,唐军才有了喘息的机会。攻取长安后,安禄山又残杀未能跑掉的唐室王孙公主一百多人,纵兵大掠。一路之上,郡县城池,尽为废墟。

安禄山由于体肥嗜酒,体重达三百三十多斤。乐极生悲,当上“皇帝”后,胖逼身上长满带状疱疹,而且眼疾加重,后来连东西也看不见了。由于病痛,本来生性残暴的安禄山更加躁急,动不动就痛打杀戮左右从人。其子安庆绪害怕自己的太子位会被安禄山宠妃段夫人之子安庆思夺取,就与严庄(安禄山的军师)等人相谋,想先下手为强。

安禄山有个贴身僮仆名叫李猪儿,自小聪明伶俐,十几岁时,安禄山亲自用刀割去他的小鸡鸡。当时血流数升,从人用热火灰给李猪儿的私处敷上止住血才得以活命,作为入室的阉人随侍卧内。平素安禄山穿衣服,都有两个仆人抬起安禄山肥肉大肚子,李猪儿用头顶起这一坨巨肉,才能帮这个大胖子系上腰带。带状疱疹带来的巨痛使安禄山每每狂怒,不问任何原由就会用大棒子狂殴左右,李猪儿是卧内亲随,每天挨揍更多,心中“深怨禄山”。严庄、安庆绪把意思说明,李猪儿马上答应。

唐肃宗至德二年正月十五(公元757年)夜,严庄、安庆绪把门,李猪儿闯入卧内,举起大刀朝着安禄山大肚一刀劈下。当时安禄山眼睛已经全瞎,双手乱摸枕边佩刀,怎么也摸不到,就手摇床柱大叫:“肯定是家贼杀我!”大叫之时,满肚子肥肠内腑流满king-size的大床,气绝而死。安庆绪派人用毯子包裹起大胖子尸首埋于床上,矫称安禄山旨意宣布自己为储君。

安庆绪性喜饮酒,又无大志,接连被唐军所败。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秋十月,郭子仪等大军包围安庆绪于邺城。贼将史思明率十三万兵来救,安庆绪情急之中把皇帝玺绶让与史思明。

史思明大败诸路唐军,安庆绪不得已与兄弟四人及亲信左右前往史思明营中拜谒,被当场拿下,责以弑父之罪,一并勒死。(一同被绞死的还有以六千人潼关大破哥舒翰二十万大军的崔乾佑,估计此人想不到自己死得如此离奇、不堪)。至此,安禄山父子僭位,三年而灭。

恶贯满盈叛逆本性——“安史之乱”的祸首之二史思明史思明,原名崒干,为营州突厥杂胡,“史思明”还是唐玄宗亲赐给他的汉名。其人是个瘦杆子身形,半秃,少须,端肩驼背,凹目歪鼻,性情暴躁,是个长相古怪的家伙。他和安禄山自小同乡里,大安禄山一天,两个人关系一直很亲密。

年青时,史思明先在边将乌知义手下干事,知晓六蕃语言,和安禄山一起干过互市郎的差事。安禄山偷牛,史思明也不是什么好货。他挪用公款事发,又补不上漏子,就往奚人居住地区跑,想穿越过这些部落再往远处逃。

半路,奚人侦察兵发现他,见他服饰可疑,举刀就要杀掉他。情急生智,史思明忙说:“我是大唐使者,如果我被杀,你们整个小国都会遭受报复。不如把我抓起来见你们王爷,这样,保我一命,你们也有功。”奚人侦察兵信以为真,带着他去见本部落酋长。史思明很能表演,他见到奚人酋长也不拜礼,还说:“天子使臣见小国国君不用下拜。”酋长很恼怒,但见史思明态度倨傲,处乱不惊,便认定他是真的使臣。忍住怒气,奚族酋长把他安置在驿舍里,好吃好喝好招待。临行前,还安排一百多人护送,一是表示尊敬排场,二是想趁机与大唐修好,三是想这些人去长安后可以按人头获赏打些秋风。

奚人部落中,有个名叫琐高的将领,常常率众侵扰边境,杀人掠物,名闻唐廷。史思明想把琐高带回国中以将功抵罪,就骗奚人酋长说:“虽然这么多人跟随我朝见,但没有人有资格面君。我只听说过琐高的大名,可让他与我回朝。”奚人酋长大喜,马上派琐高与其帐下三百精兵随从。

一行人到了平卢唐境,史思明暗中向边防军主将报信,说:“有数百奚兵跟我来国,名义上是入朝觐见,实际上是想乘机作乱,请赶紧准备迎敌。”唐将连忙布下埋伏,假装好酒好肉摆上犒劳,一群人刚刚坐定,牛肉还没吃上一口,就被突然冲入的唐兵围住,一刀一个,几百人全部被杀。琐高也被绑上,史思明押着他送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处。

张守珪啧啧称奇,直说是“奇功奇功”,立马升为折冲将。至于挪用公款的“小事”,谁也不敢也不会再提。就此,可见史思明的胆略,比杨子荣智取威虎山不差。而且杨子荣是文学人物,史思明事迹则见于信史。但其凶狡残忍,也由此可见一斑。

天宝初年,史思明频频立军功,升至将军,主管平卢军军务。有次因公事入朝面见唐玄宗,赐座交谈,玄宗很器重这个胡人边将。知道他当时已经有四十岁,玄宗还抚其背勉励他:“卿贵在后,当大器晚成。”皇帝金口,马上就升迁为大将军、北平太守。天宝十一年,安禄山又推荐他为平卢节度都知兵马使。

安禄山造反后,史思明一军为先锋,开始所向皆捷,攻陷饶阳诸郡。一直到天宝十五年初,他才在常山被李光弼、郭子仪合军击败,逃至博陵。

本来叛军就要被李光弼攻灭,忽然哥舒翰兵败潼关的消息传来,李光弼回军,史思明蹑后追击,大破唐军刘正臣部。由于史思明所率兵士是安禄山叛军的精锐的部分,他们乘胜进击,攻拨常山、赵郡、河间,大破颜真卿部下和琳的一万二唐兵。

接着,史思明又率部攻下清河。在信都,史思明又把老上司乌知义的儿子乌承恩包围在城里,掠其母、妻、儿子。不得已,乌承恩投降,史思明“与之把臂饮酒”。由此,可见他还念一些昔日的旧情。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史思明包围李光弼驻守的太原城,最后反被李光弼用“地道战”打得大败。当年十月,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等人杀死,史思明顿起自立之心。

邺郡一战,安庆绪困守孤城,史思明率十几万军起来,大败唐军,进而又杀掉安庆绪,并统其众。

混乱之际,史思明手下参谋耿仁智劝他向唐军投降,由于当时形势未明,史思明假装答应。唐廷封史思明为归义王、河北节度使。虽然假装归降,史思明“外示顺命,内实通贼”,不断招兵买马,引起唐肃宗警觉。乾元元年(公元758年)5月,以乌承恩为副使,派到史思明军中作“策反”工作,想伺机杀掉这个居心叵测的反贼。李光弼也对乌知思严加嘱托,派他赶快行事。

乌承恩是个草包,晚上多次打扮成妇人,夜入诸将家里“策反”。没想到这些蕃将出身的将领对史思明很忠心,转头向史思明告发。

由于没有实证,史思明也下不了手。在宾馆之中,史思明在乌承恩床下埋伏两个人。夜见,乌承恩与儿子密谈,说:“吾承上命除此逆胡!”床下两人闻言突出。

史思明马上带兵抓住乌承恩,搜出李光弼的书信以及写有应该诛杀的叛将名单。史思明等贼将大怒,大呼:“我们都投降了,怎么还对我们这样!”乌承恩是个松包,咕咚跪下,说这些都是李光弼指使他干的。史思明大怒,杀掉乌承恩和他儿子以及从属两百多人,重新反叛。史思明的参谋耿仁智劝他不要反复,这个贼头亲手用棍击碎这个跟了他三十多年的参谋的脑袋。

乾元二年正月(公元759年),史思明僭称大圣周王。五月,更国号大燕,自称应天皇帝。

史思明部下兵将是安史叛军中最残暴的队伍,每攻陷郡城,都杀光老弱男丁,以壮丁为挑夫,把妇女奸淫殆遍,凶淫无比。魏州一役,史思明军一天就杀掉三万多人,平地流血数日。称帝之后,他又派间谍扬言自己军士思归,诱骗唐军决战。大太监鱼朝思想立大功,力劝唐肃宗下令各军进攻。不得已,李光弼等人出战,唐军大败,河阳、怀州等军事要地尽归于史思明。

人做孽,不可活。史思明乘胜攻陕州,被唐军挡在姜子坂一带。出战不利,退守永宁。史思明下令筑三角城,约期一个月时间筑成,以贮备军粮。其子史朝义率军士苦干,城筑好后,未及泥抹外墙。史思明巡视到此,大怒,把史朝义、骆悦等大将召至面前,想杀掉他们以立军威。史朝义战战兢兢,深知凶残的史思明完全没有父子之情,哀求说:“兵士太乏累,歇一歇马上就上泥。”史思明喝斥道:“你爱惜属下,就敢违我将命吗!”立马城下,目视兵士上泥,“斯须而毕。”临走,史思明冲史朝义大骂:“等我攻克陕州,斩却此贼!”

史朝义大惧。骆悦等人也因兵败惧诛,力劝史朝义先下手。史朝义不敢答应,骆悦等人就威胁说要投降唐军。史朝义思虑再三,点头示诺。

当夜,史思明宿营中,其亲信曹将军率人守卫。史朝义等人召他来说明行事目的,曹将军“不敢拒”。夜半时分,史思明因梦惊醒,据床惆怅。他平时特别爱听优人唱曲,吃饭睡觉都有几个戏子不离左右。由于他为人残忍,杀戮为常,这些戏子心中也十分恨他。见他惊起,几个人忙问原因,他说:“我刚刚梦见河里的沙洲上有群鹿涉水而至,鹿死水干。”说完,就起身上厕所。几个戏子偷偷说:“鹿者,禄也;水者,命也。此胡命禄都到头了!”

正说话间,骆悦等人提刀闯入,不由分说就劈死数人,逼问史思明所在,余人忙指厕所方向。史思明听见卧帐内响动不对,翻墙而出,骑马刚跑到马槽处,被追赶而来的兵将射中胳脯,滚落马下。史思明忍住痛,问“何人造反?”,有人答称是怀王(史朝义)起事。史思明老奸巨滑,哀求说:“我早上说错话,才有现在这等事。你们别这么快就杀我,等我攻陷长安再杀我不迟。”一失往日凶暴之态,史思明连声乞命。转头看见耷拉着脑袋的亲信曹将军,史思明又大骂:“这胡误我!这胡误我!”骆悦挥手,兵士把史思明捆个结实,幽禁在柳泉驿。

史朝义心惊肉跳,见到骆悦等人复命,还连问:“没有惊动圣人吧?没有伤着圣人吧?”诸将回答说“没有”。一行人伪造史思明诏书,史朝义继位,并杀掉在外统军的史思明亲信大将周挚等人。为绝后患,骆悦等人先行动手,用绳子勒死了这位动辄就要人命的老上司史思明。

比起史思明,史朝义为人宽厚,但没有什么政治手腕。安禄山手下各大将本来就与史思明平起平座,史朝义继位,众人更不拿他当回事。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十一月,郭子仪、李光弼、以及仆固怀恩带来的回纥兵合军,在邙山与史朝义军大战,大破贼军,斩首一万六千,生擒四千多,降三万两千,叛军精锐皆尽。此后,史朝义在四十多天内八战八败。最后,被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瑒率军包围在莫州。

宝应二年(公元763年)正月,史朝义在莫州城内大阅诸兵,准备做最后殊死一战。其属下田承嗣劝他说:“陛下您不如携精锐将卒还至幽州,与李怀仙的五万兵相合,再掉头来战。为臣我替您死守此城,等你带兵来我们内外夹击。”

史朝义轻信,当夜带精兵五千突围。临行,握着田承嗣双手,以存亡为托。田承嗣叩首流泪,样子极其“忠义”。已经上马,史朝义又回头,说“全家百口,老母幼子,全托付给将军您了!”田承嗣深深下拜,泪眼不干。

史朝义刚出城,田承嗣就召集诸将,说:“我们起事以来,攻破河百一百五十余城,毁人坟墓,烧人房屋,掠人金帛,壮者死锋刃,弱者填沟壑。事已至此,大军围城,但自古祸福不常,或能转危为安。明天我准备出降,诸位以为如何?”诸将知大势已去,都连忙称是。

黎明,贼兵在城上高喊:“史朝义半夜跑掉,赶快去追!”唐军不信。田承嗣就把史朝义老母及妻子儿子全都绑上押送到仆固处瑒,诸军才知田承嗣是真降,轻装纵马,追杀史朝义。

史朝义跑到范阳,精疲力竭。李怀仙授命其部下李抱忠闭城不让史朝义进城,说:“你们史家人对天子时降时叛,没有恩信可言,以后又要干什么呢!”史朝义乞求说兵饥无粮。念在旧日情谊,李抱忠派人送粮于开阔地。“朝义饭,军亦饭,饭已,军子弟稍稍辞去。”见周遭军卒皆散,史朝义也没办法,只能流泪大骂“田承嗣老奴误我!”单人独马,就近转了几个地方,皆遭闭门羹。最后,史朝义又跑回幽州,自杀上吊而死。平心而论,史怀义还真不是特别坏的人。李怀仙斩其首送于长安。至此,史思明父子僭号四年而灭。

安史之乱,至此告一段落。史臣说得好:“彼(安禄山、史思明)能以臣反君,而其子亦能弑杀其父,事之好还,天道固然!”

虽然安禄山、史思明两个叛贼只折腾了七年,但使中原板荡,千万生命死于军乱,与之而来的藩镇割据、宦官专政以及党争之祸,最终把赫赫盛唐推上了不归之路。钱起的《广德初銮驾出关后登高愁望二首》,正好用来做伟大唐朝由盛至衰的总结:长安不可望,远处边愁起。辇毂混戎夷,山河空表里。

黄云压城阙,斜照移烽垒。汉帜远成霞,胡马来如蚁。

不知涿鹿战,早晚蚩尤死。渴日候河清,沉忧催暮齿。

愁看秦川色,惨惨云景晦。乾坤暂运行,品物遗覆载。

黄尘涨戎马,紫气随龙旆。掩泣指关东,日月妖氛外。

臣心寄远水,朝海去如带。周德更休明,天衢伫开泰。

寂寂江山摇落处(上)   文 / 梅毅

——唐朝“藩镇割据”大戏的上演

提起起李商隐,人们总是联想到温婉精丽、多情伤感、晦涩沉郁的爱情诗歌。殊不知,诗人生活的年代,正处于唐王朝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时期,“元和中兴”昙花一现,藩镇割据变本加厉,社会矛盾急剧恶化,宦官把持朝政,党争愈演愈烈,面对如此江河日下之势,诗人忧心忡忡,就有了《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这样的“史诗”,表现出诗人强烈的愤慨和深深的忧虑。此长诗一扫绮艳、伤感、妩媚,乍看之下,很象老杜文笔!

蛇年建午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

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徵入司陶钧。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

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

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采旂转初旭,玉座当祥烟。

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艰屦,附之升顶颠。华侈矜递衒,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奚寇西北来,挥霍如天翻。

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轓.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送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

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

城空鼠雀死,人去豺狼喧。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

因今左藏库,摧毁惟空垣。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

筋体半痿痺,肘腋生臊膻。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

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

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

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

行人搉行资,居者税屋椽。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鋋.临门送节制,以锡通天班。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

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

疮疽几十载,不敢扶其根。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扳援。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在人不在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李商隐讲起藩镇,也得提起前半世英明神武、后半世昏庸暗弱的唐玄宗李隆基。正是他在位期间,首创“节度使”的实际官职,在唐境内设立了九个节度使和一个经略使,究其初衷,本来是防御异族入侵,不料结果是引狼入室,唐朝自己委派的节度使本人倒首先敲响了盛赫唐朝的丧钟——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首举叛旗,以十五万铁骑把整个唐王朝搅得天翻地覆。(汉朝只有“节度”一词,而无其官。三国时孙权有“节度官使”,但不掌军。唐初因隋旧制,以掌管一方军政的官为“大总管”,后改大总管为“大都督”。高宗永徽年间,除都督带使持节,即节度使。睿宗景云二年(公元710年)5月,贺拔延嗣除凉州都督,充河西节度使,才开始正式有节度使之名。而节度使真正走上历史舞台,则是于玄宗末年成为事实,并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安史之乱”平定后,唐朝并没有削夺蕃镇的权力,当时不是不做,而是不能。当其时也,无论朝廷上下内外,都已经意识到藩镇的弊害,但由于国家久经战乱,兵士战斗力不强,积贫积弱,对于田承嗣等安史余孽不仅不能一鼓摧垮,还得对他们进行好意安抚,惟恐其忽然“跳梁”又起祸端,只能趁坡下驴,授以节度使之职。

本来,唐廷是想等日后恢复元气后再“秋后算帐”,没想到尾大不掉。数位有地、有兵、有钱、有权的藩镇统治者们割据一方,时附时叛,见势而为,完全成为雄霸一方的土皇帝。老节度使死了,朝廷根本没有能力自上而下行使权力任命新人,而是由节度使自己传之子孙或由原来藩镇的部将自己定夺人选,最后走个形式“上报”中央,唐政府只能做做样子依藩镇之意“诏许”。对此《新唐书》的编纂者愤愤不平言道:“安史乱天下,至肃宗大难略平,君臣皆幸安,故瓜分河北地,付授叛将,护养孽盟,以成祸根。乱人乘之,遂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庭。效战国,肱脾相依,以土地传子孙,胁百姓,加锯其颈,利怵逆污,遂使其人自视犹羌狄然。一寇死,一贼生,讫唐亡百余年,卒不为王土。”

唐朝的藩镇割据,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一、藩镇割据的成型时期——唐代宗初年至唐德宗末年(公元763—805年);二、藩镇割据的摧败时期——唐顺宗永贞元年至唐宪宗元和末年(公元806-820年);三、藩镇割据的死灰复燃时期——唐穆宗初年至唐懿宗末年(公元822-872年)

四、藩镇割据的内斗时期——唐僖宗乾符年间至唐亡(公元874-907年)

本文只想就唐朝藩镇割据成型的一个阶段作一番探讨,叙述一下“安史之乱”后以藩镇是如何登上中国历史舞台的,讲讲这些“大王”们是怎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并把本来就喘息不定的唐朝搞到何种岌岌可危的地步。

唐代宗李豫继位后,适逢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被杀,“安史之乱”告一段落。

值此新君登基之际,于是大赦天下,广封众臣。功高望重的仆固怀恩出于私心,“恐贼平宠衰”,上奏朝廷分封史思明几位投降的旧将,想依恃此辈为日后党援。唐王朝上层“厌苦兵革,苟冀无事,因而授之”,下诏封田承嗣为魏、博、德、沧、瀛五州都防御使,薛蒿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李怀仙为幽州、卢龙节度使,李宝臣为承德节度使,即河北四镇,后来薛蒿早死,部属土地渐为田承嗣兼并,共有三镇,即日后臭名昭著的“河北三镇”。

由于太监鱼朝思、程元振等人擅权,最终惹得仆固怀恩造反,率回纥、吐蕃入寇,幸亏郭子仪等大将力保社稷,唐朝才又免于覆亡。趁唐朝内杠之机,河北诸镇“各拥劲卒数万,治兵完城,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与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及李正已皆结为婚姻,互相表里。朝廷专事姑息,不能复制,虽名藩臣,羁縻而已。”

跳梁弄乱第一人――田乘嗣言及藩镇,首先要提及的非田承嗣莫属。此人是平州卢龙人,“世事卢龙军,以豪侠闻名。”他一直在安禄山手下做事,多次击败奚、契丹,累功至武卫将军,是安大胖子的铁杆属下。安禄山造反,田承嗣一直充当前锋,攻陷河、洛、“功劳”颇大。同时,他又治兵严整,深为众人所服。试举一个“镜头”以显其能:一日大雪,安禄山巡视诸营,忽至田承嗣所部,空旷寂静,里面好象一个人也没有。一声令下,兵士皆擐甲列队,依册点名,一人不缺。此情此景,使得久历战阵的安禄山大为叹赏,对田承嗣更加另眼相看。

郭子仪平定东都洛阳时,田承嗣见风使舵,举旗投降,“俄而复叛”,与蔡希德等贼将合兵六万对抗官军。史思明称帝后,他又“为贼先导”,攻杀甚众。史朝义杀掉老爹史思明自立后,屡战屡败,最后与田承嗣一起共保莫州,困守愁城。面对仆固怀恩儿子仆固瑒所率精锐唐军,田承嗣又起反复之心,他骗诱史朝义去幽州搬救兵。史朝义刚出城,田承嗣就把史家男女老幼都绑起来送给仆固瑒请降。

虽然投降,田承嗣既不出城也不交兵,列重兵自守,同时又向仆固怀恩父子送以重礼。仆固怀恩“亦恐贼平而任不重”,就上表朝廷分封田承嗣等人,这些“贼”竟因“功大”获朝廷颁赐誓书铁券。

田承嗣为人,“沉猜阴贼,不习礼义”。有了实权之后,他计校户口,厚敛百性,历兵缮甲,强拉兵丁,几年功夫,就有兵众十万。朝廷为收买安抚田承嗣,封他为雁门郡王,并以永乐公主赐其子为婚,希望能笼络这个悍将。但田承嗣本性凶诡,依恃有兵有地,愈加放肆。为此,宋朝范祖禹就感慨道:“代宗德不足以柔服,刑不足以御奸,以天子之尊而以女许嫁叛臣之子,苟欲姑息,而反以纳侮,君道卑替亦已甚矣!”当皇帝到这份儿上,可见“安史之乱”后唐王朝的威信已沦落如斯!

唐代宗大历八年(公元773年),相卫节度使薛嵩病死,田承嗣乘机并领其众,并想拥有薛嵩所有土地。唐廷派李承昭为相州刺史,田承嗣谎报相、卫两州士民反叛,暗中即刻发兵攻取两州,悉取兵士财物,并自置属官,把相、卫两州纳入自己地盘,视唐皇诏命为儿戏。

本来,承德节度使李宝臣和淄青节度使李正已与田承嗣都是“贼将出身”,又是儿女亲家,关系不错。但田承嗣一向自负,根本看不起二人。李宝臣的弟弟李宝正是田承嗣女婿,有一次在魏州和田承嗣儿子田维打马球,所骑之马惊跳,误踏田维的脑袋,使得田公子脑浆流出,一命呜呼。本来完全是“事故”,无心之误,却令田承嗣大怒,派军士把李宝正关进大狱,派使者告知李宝臣。

李宝臣也是悍将出身,一肚子鸟气,不好发作,就写信表示自己教弟不严,派人送一根大杖,表示任田承嗣责罚。本来是给田承嗣一个台阶,让大家面子都好看。不料田承嗣就坡下驴,用李宝臣送来的大棍子把李宝正活活打死,也不顾自己女儿的想法(估计还未生“外孙”)。李宝臣闻讯惊怒,“由是两镇交恶”。

得知田承嗣拒命,李宝臣、李正已上表“请讨之”,朝廷正好想乘势离间这些喂不熟的“恶狗”,就下赦贬田承嗣为永州刺史,并下令河东、成德、幽州、淄青、淮西、永平、泽潞等诸道兵马共进魏博征讨。

唐朝大将朱滔与李宝臣等从北方进攻,李正已与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等从南面进攻,夹击田承嗣,斩田承嗣大将卢子期,斩首万余,获马千匹,又降一万多人,获栗二十万石。眼见形式不妙,田承嗣又开始装孙子,于代宗大历十年(公元775年)9月遣使奉表,哀求说要“束身归朝”。

太监坏事惹大祸――李宝臣的“玩寇”之举原本形势大好,老贼田承嗣已成瓮中之鳖。不料,节骨眼上都出现了一个非常有戏剧性的插曲:唐代宗很欣赏李宝臣的功劳,就派太监马承倩赐御诏道辛苦,以示“朕心甚慰”。太监来时都没带什么东西,临走时依不成文的“潜规则”得带回大批礼品。“(李)宝臣诣其馆,遗之百缣”。按理说那么多匹精细的好绸缎也值不少钱,但胃口极大的马太监对此大为不满,估计他当时的心思是本以为能得到一箱珠宝,却忽然发现是几袋大米一样,气恼得甭提。“(马)承倩诟詈,掷出道中”,马太监也真不识大局,当着李宝臣将士的面破口大骂,还把布匹扔于道上,使得这位刚刚大胜的将军很没面子,“宝臣惭其左右”。

李宝臣手下的兵马使王武俊见此情形,就暗劝主师道:“您现在军中新立大功,这个王八蛋尚且敢这样藐视您。寇平之后,以一纸诏书征您入京,您马上就成为一百姓匹夫,任人宰割。不如现在放田承嗣一马,您自己还能恃此为重,朝廷依仗您,就不敢拿您怎么样。”由此,李宝臣再也不专心进攻,遂有“玩寇之志”。

田承嗣老奸巨滑。他得知李宝臣老家是范阳(李宝臣是范阳内属奚人,原为范阳守将张琐高养子,归唐后赐姓李。读唐史,凡姓李的将领有很大一部分是“九夷”赐姓),就让人在一块大石头上刻谶言:“二帝同功势万全,将田为侣入幽燕”,然后派人偷埋在范阳境内。接着,田承嗣又派出“大仙”号称范阳有王气,李宝臣闻言忙依“大仙”指示,派人去挖掘,果见一古色古香大石头上有篆书,预言自己在姓田的协助下成帝业。

将信将疑间,田承嗣又派人做他“思想工作”:“您和朱滔一起攻打沧州,得到土地后归国家所有,打了也是白打。如果能释我田承嗣的罪过,请允许我把沧州献给您。同时,我还愿意与您一起攻取范阳。您以精骑前驱,我以步卒殿后,攻取天下如反掌。”李宝臣武人无识,大喜,加之事合符谶,就暗中积极与田承嗣密谋,化敌为友。

对从前一直言语冒犯的李正已,田承嗣也开始低三下四表示敬意。他派人送上自己辖境内的户口、甲兵、谷帛册籍,卑辞下意:“我田承嗣今年八十六了,时日无多,诸子不肖,侄辈孱弱,今日所有一切,都为李公您保守着啊。怎能敢让您劳师兴兵呢。”每见李正已使者,田承嗣就南向跪拜受书。同时,画李正已“标准像”一幅,“焚香事之”。李正已大悦,于是按兵不动。河南诸道兵见此,也不敢进兵,于是田承嗣南顾之忧顿消。(田承嗣老贼死时才七十五,向李正已哀求时自称已八十六,足见其老谋深算)。

李宝臣在田承嗣面前虽是大傻一个,却也能骗比他更“傻憨”的朱滔。他对朱滔军使说:“听说朱公仪貌如神,愿得画像观之。”得像之后,李宝臣悬于射堂,与军中诸将观看,大叹:“真神人也!”,当时,朱滔驻军莫州以北三十外的瓦桥。李宝臣密选劲骑两千,连夜疾驰三百里偷袭,临行前让将士都集于射堂观瞧朱滔画像,“取貌如射堂之像者”。当时两军是友军,朱滔没有任何防备,忽然夜中有军杀来,苍猝应战,大败而逃,幸亏当时他穿了一身闲服,没被李宝臣将士认出,得以驰奔而逃。李宝臣乘胜想拥军直取范阳,朱滔忙派雄武军使刘怦拒守。李宝臣闻知消息后,知道范阳已做准备,没敢进军。

田承嗣知道李宝臣偷袭朱滔的事情后,哈哈大笑,即刻引兵南还,派人戏笑李宝臣:“我境内有事,没功夫与您周旋了。石上谶文,我派人私下刻的是逗您玩呵。”李宝臣又惭又怒,也不得不退兵。

唐代宗大历十一年三月,田承嗣上表请入朝。唐廷见台阶也不得不下,下诏赦田承嗣罪,复其官爵,“一切不问”。

唐代宗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汴宋留后田神功病死后,都虞侯李灵曜作乱,唐廷无奈,下诏授其为汴宋留后。此人翅膀未硬,就骄慢无礼,自己封授辖内各州刺史,仿效河北诸镇,最终惹得唐廷大怒,派淮西节度使李忠臣、河阳三城使马燧等人征讨。田承嗣忙派其侄田悦引数万军去救援李耿曜,在汴州被李忠臣等人打得大败,田悦只身逃走,李灵曜被擒送长安斩首。

由于田承嗣一直逗留不入朝,又派兵助援李灵曜,唐代宗下诏又派诸路人马讨伐。“承嗣乃复上表谢罪”,时叛时降,如同儿戏。“上亦无如之何”,唐代宗只得听之任之,诸路人马各自心怀鬼胎,中央根本指挥不动,没办法,又“悉复(田)承嗣官爵,仍令不必入朝”。

既成事实的割据――藩镇的成型代宗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田承嗣病死。“承嗣盗有七州,而未尝北面天子。凡再兴师,会国威中夺,穷而复纵,故承嗣得肆奸无怖忌”。老贼死后,唐廷还赠太保,以示褒赠。田承嗣临死,遗命诸将立其侄田悦继承后事,继续做节度使。

当时,田承嗣据有魏、博、相、卫、洺、贝、澶七州。李正已据淄、青、齐、海、登、莱、沂、密、德、棣十州,攻灭李灵曜后又得曹、濮、徐、衮、郓五州。李宝臣据恒、易、赵、定、深、冀、沧七州。梁崇义据襄、邓、均、房、复、郢六州。这几个人盘据错节,交相依附。官爵、甲兵、租赋、刑杀全是节度使自己说了算,虽名义奉唐朝正朔,实为真正的地方王国。“朝廷或完一城,增一兵,辄有怨言,以为猜贰,常为之罢役;而自于境内筑垒,缮兵无虚日。以是虽在中国名为藩臣,而实如蛮貊异域焉!”国中之国,各个节度使是实际的土皇帝,割据之势已初露端倪。

被部将狼狈驱逐的“忠臣”

唐代宗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3月,淮西节度使李忠臣被其族侄李希烈驱逐,单骑狼狈出走,奔往京师。

李忠臣为人贪残好色,往往逼淫将士吏卒妻女。他的妹夫张忠光和外甥也挟势横暴,士卒苦怨,就起兵杀掉张忠光父子,推拥李希烈为师,把李忠臣赶走。牙将驱师,至唐末尤甚,在藩镇割据初期还很少有,可见李忠臣当时在军内是多么不得人心。

虽对下贪暴凶淫,在皇帝眼里李忠臣却是个大大的“忠臣”。李忠臣原名董秦,幽州蓟人,自少年时代就参军入伍,在节度使薛楚玉、张守珪、安禄山手下都干过。安禄山起兵后,李忠臣(帮唐王朝)拒贼有功,杀敌甚众,并大败奚族首领阿布离,斩其首以衅鼓,声名赫赫。

唐肃宗至德年间,李忠臣转战累日,功勋显著。郭子仪军攻相州时,诸军皆溃,惟独李忠臣败中取胜,袭取二百艘粮船,保障了唐军的粮食供应。

不久,唐将许叔冀(就是对张巡见死不救的那位)投降史思明,李忠臣猝不及防,只得被胁裹着向史思明请降。史思明非常欣赏李忠臣的勇武,用手拍着他的后背,说:“从前我只有一只左手,现在有了您,我才两手齐全啊。”

史思明贼军围攻河阳时,李忠臣夜中率属下五百人突出数万贼军之中,重归李光弼唐军。唐肃军闻讯大喜,召至京师,亲赐其名为“李忠臣”,并赐良马、甲第。后来淮西节度使王仲升为贼军擒获,朝廷便授李忠臣为汝、仙、蔡等六州节度使。李忠臣率军与诸路唐军收复东都洛阳后,朝廷封其为御史大夫。

想当初,回纥余部扰掠河阳,李忠臣提兵讨定。吐蕃寇长安,唐代宗慌忙四处发诏追兵。御使到达时,李忠臣正和诸将在马球场欢宴,闻讯马上起身整兵上路。诸将劝说要“择良日起兵”,李忠臣大怒:“君父有难,怎么还择日救援!”诸路兵集,数李忠臣第一个率军赶到,唐代宗对此非常感动。李灵曜反叛,李忠臣与马燧合军,击溃田承嗣侄子田悦带来的三万援军,擒斩李灵曜,因功封西平郡王,加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章事。

大概终年居于行伍,李忠臣粗豪不检,常纵兵大掠,虽属能战之师,军声却很差。加之他常淫暴将士妻女,最终被驱逐,“跳奔京师”。“帝素宠之,不责也”,唐代宗仍旧授他为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唐德宗继位,仍旧很信任李忠臣。德宗当太子时的老师张涉贪污犯罪,本来要杀头,李忠臣劝解:“陛下您现在贵为天子,先生因乏财犯法,不是什么大罪。”“帝意解”,只是把张涉免官,放归田里。湖南观察使辛京杲犯罪应死,李忠臣说:“辛京杲应死久矣!”德宗问其故,李忠臣说:“辛京杲几个叔伯皆战死沙场,多个兄弟为国牺牲,惟独他一个人幸存,想来也应该死了。”德宗闻之凄然,放辛京杲出监。由此,可知李忠臣还真算是个厚道人。

“(李)忠臣憨直不通书”,德宗曾对他讲:“爱卿你耳朵大,是富贵相。”李忠臣回答:“为臣我听说驴耳大,龙耳小。”“帝喜其野而诚”,可见李忠臣确实是个敞亮人,有口无心,不失率真。但丧失兵柄之后,在长安终日郁郁,后来朱泚造反攻入长安,李忠臣竟同流合污,获封“司空”兼“侍中”。朱泚叛平,反罪难饶,父子俱为唐廷斩首,并被史官列入《叛臣传》中,晚节一失,一生忠义之名不得,白白地污了“忠臣”之名。此是后话)

不和时宜的冒动――唐德宗的“削藩”

唐德宗李适即位后,为改清肃,抑制宦官贪饮,乾纲独断,颇有政声。

淄青节度使李正已知悉唐德宗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就上表要求献钱三十万缗,以此观察德宗的为人。“(德宗)欲受之恐见欺、却之则无辞。”犹豫之间,大臣崔佑甫出主意:“皇上派使臣慰劳淄寿将士,顺便把李正已上献的钱物赐与将士,如此顺水推舟做人情,一则使淄青将士感戴皇帝恩德,二则让诸藩镇知道朝廷不贪货财”。

唐德宗大悦,依计行之。“(李)正已大惭服。”(李正已原名李怀玉,高丽人,起身为营州副将。随唐军攻讨史朝义时,当时的“友军”回纥军人恃功横暴,唐军上下没什么人敢惹这些“雇佣军”。李正已与回纥一位大酋长摔跤,四周各族兵士围满数层。两个在摔跤之前约定,败方要被赢方煽嘴巴。双方一交手,李正已身形敏捷,一闪躲过,进脚抱腰,把回纥大酋长掀翻地在,然后一把从地上揪起,大嘴巴一顿狂抽,“回纥矢液流离”,不知是因被吓还是被打,屎尿兜了一裤子,“众军哄然笑”。回纥人大惭,自此不敢再横暴如前,李正已自此名贯军中。不久,他率人驱逐了青州主将(也是他表兄)侯希逸,朝廷命他为节度使,并赐名“李正已”。拥有淄青十州土地后,又与诸道兵夹攻消灭李灵曜,又获曹、濮、徐、衮、郓五州。由于每年从渤海等地买卖名马,加之税赋征敛,李正已一时间在藩镇中号称最强者。加之政令严酷,威镇邻境。面对如此狂徒,唐廷也封其为饶阳郡王,以司徒兼太子大保。)

郭子仪晚年年老多病,德宗就以朔方军大将李怀光代替郭子仪掌军政,并加其为校检刑部尚书,为宁、庆、晋、锋、慈等州节度使。

李怀光原姓茹,是渤海靺鞨人,其父茹常在朔方军中因功多为朝廷赐姓李,名“李嘉庆”。李怀光自少生长军中,也是一切一枪拼出来的功名,史书称其“勇鸷敢诛杀,虽亲属犯法,无所回贷。”一旦大权在握,李怀光马上就把从前和他同位而现在又怏怏不服的宿将史抗等五人一并诛杀,初露控霸一方的威权。唐廷对此,也假装不知道,奈何不得。

德宗继位之后,在蜀地淫侈专制十多年的西川节度使崔宁入朝。老哥们入朝后,又耍小聪明,暗使属下蛮将寇侵州县,德宗本来已下诏派他归镇,大臣杨炎苦谏,德宗就把崔宁留在京城,命朱泚的范阳军前往其驻地,好歹总算拨了一颗钉子。

刚继大位的唐德宗很想干出些大事,重整破烂的唐朝河山。建中元六年(公元780年)3月,派十一个黜陟使(此官设立于唐太宗贞观年间,类似巡查钦差)分巡天下。河北黜陟使洪经纶“不识时务”(史官以此四字评价,可见这位洪大使确实是个坏大事的书呆子),他见魏博节度使田悦属下兵士有七万之多,就下令“裁军”,罢掉四万兵,让这些人回家务农。

本来,田悦“事朝廷颇恭顺”,很有顺臣守法的样子,现在看到朝廷要窝心给自己一脚,裁撤士兵,激起他心中嫌怨。但田悦和他叔父田承嗣一样,属老奸巨滑之流,他假装顺服朝命,罢裁四万官兵。然后,他又把这样已经脱掉军服的将士召集于一处,激怒他们说:“汝曹久在军中,有父母妻子,今一旦为黜陟使所罢,将何资以自衣食乎!”士兵大哭。田悦于是“出家财以赐之,使各还部伍”,重新让兵士归营。“于是军士皆德(田)悦而怨朝廷。”

宰相杨炎想收复原州和秦州,就派李怀光和朱泚等人前往泾州集结。泾州诸将知道李怀光军法严峻,又刚刚擅杀朔方五将,就推刘文喜为首,拒不接受李怀光来统军。

唐廷就以朱泚为泾原节度使。刘文喜不受诏,于建中元年5月据泾州反叛,并把儿子送去吐蕃做人质以招授兵,唐廷马上下诏李怀光、朱泚去平讨。唐德宗非常坚决,对刘文喜索求旌节的要求一口回绝,也不听信朝中诸臣请求赦免刘文喜的意见。同时,他对泾州城内兵士仍旧象对待唐兵一样,赐以春服,吐蕃当时又和唐朝刚刚缓和关系,也不发兵相救,不久,“城中势穷”,诸将共杀刘文喜,传首阙下。如此,算是德宗给诸藩镇又“上了一课”。

自以为是的举措――以藩治藩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正月,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

李宝臣自被田承嗣大骗一把后,一直怏怏不乐,率兵回镇,自守门户。(李宝臣原是范阳内属奚人,为范阳将张琐高义子,名张忠志。安禄山造反,他从京师逃归安禄山,又成为安禄山义子,曾率十八骑劫持太原尹,追兵万余人不敢追逼,可见其年青时代的勇武。唐朝九节度包围安庆于相州时,李宝臣惧而投降。史思明渡河来救,李宝臣复叛。史思明被史朝义杀掉,李宝臣不肯称臣于史朝义,又携恒、赵等五州重新归附唐朝,并助唐军攻灭史朝义。唐帝封其为赵国公,名其军曰成德军,拜节度使,赐姓名“李宝臣”,赐铁券许不死。由此,可知这李宝臣也是个反复无常的东西。)

“宝臣晚年犹猜忌”,觉得儿子李惟岳暗弱,恐属下不服,就诛杀大将辛忠义等二十多名大将,尽收其财,由此军心不附。李宝臣晚年还笃信神道,大饮妖人“特制”的“仙液”,结果中毒而死,年六十四,也是“坏人有善终”,花甲已过,诸福尽享,又免于横死,也算结局不坏。

李宝臣死,军中推李惟岳为留后,求袭父位。唐德宗不答应,命李惟岳护其父丧入京进行“国葬”,下诏任命张孝忠为节度使(张孝忠也是奚族,其父张谧于玄宗开元年间内附唐朝。他年青时和王武俊两个齐名,为燕赵名将,时号“张阿劳”。张孝忠还是个美男子,形体魁伟,身长六尺,生性孝顺。曾在安禄山帐下为偏将,由于破突厥有功,获授果毅折冲将军。安禄山造反,张孝忠也干过不少坏事,常为贼军先锋。史朝义灭亡后,他入李宝臣帐下,并娶宝臣妻妹为妻,后一起归唐,赐名孝忠。后来李宝臣屡杀大将,张孝忠因驻守外地而免于被杀。)

当初田承嗣死,李宝臣上表力请田悦代之,谋求子孙世袭;如果今李宝臣死,田悦投桃报李,就上表力求朝廷下旨让李惟岳世袭,德宗又不答应。于是,李惟岳就和田悦、李正已等人暗中联合,阴谋抗拒王命。

众藩将欲起未起之际,偏偏兵势最弱,对朝廷礼数最恭的山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先被逼反。唐德宗性急,召梁崇义入朝。鉴于唐代宗时来嫃等大将入朝见诛,梁崇义一直推托不去。为示以恩信,唐廷加梁崇义同平章事,赐以铁券。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就是把李忠臣赶跑的那个年青野心家)觊觎山东道土地,一直上表要替朝廷讨伐梁崇义。

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7月,朝廷封李希烈为南平郡王,督诸道兵讨伐梁崇义。荆南牙门将吴少诚献策,李希烈就以他为先锋,督兵进讨。9月,梁崇义连战连败,困守襄阳。时势已去,守门军士开门争出投降。见大势不妙,梁崇义与老婆投井而死,被唐兵吊出尸体后割下脑袋,传首京师。至此,统治山东道(今湖北襄樊襄阳)长达19年的梁崇义终归灭亡。

同时,由唐将马燧、李抱真等人率领的昭义军河东军又在临洺大败田悦军,斩首过万,围攻刑州唐军的田悦军见势不妙也解围而逃。当时,平卢节度使李正已病死,其子李纳奏表请袭位,唐德宗又不许。田悦派人暗中哀求李纳和李惟岳,心怀怒气的二李就派兵援助田悦,在相州邺县一带与唐军相持。建中二年12月,唐朝李怀光的朔方军大破魏博、淄青藩镇兵于徐州彭城,江淮漕运恢复通行。

当初,李希烈上表请讨梁崇义之时,唐德宗每每上朝会见群臣,都以李希烈为忠义榜样。巡示淮西的黜陟使李承劝谏:“李希烈以朝廷名义讨伐攻战肯定得胜,但恐怕其有功之后,骄蹇不臣,更烦朝廷用兵!”德宗大不以为然。李希烈攻败梁崇义后,果然据其地为已有,并大掠府县,积所掠宝货于襄州。“上乃思(李)承言”。

唐德宗建中三年(公元782年)二月,刚刚被朝廷封为魏博招讨使的马燧与河阳节度使李凡、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一起在漳水边上与魏博军相持。

田悦派王光进筑半月型城守长桥,官军为叛军所阻,不能过河。马燧见状,忽生一计。他派军士用大铁锁把数百辆军车相连,车内塞满土囊,堵塞住长桥下流,诸军于水浅处涉渡。由于唐军粮少,田悦属军皆坚守不战。马燧命军士持可当十日的干粮,进屯沧口,与田悦军队在漳水之东的洹水夹岸相望。

李抱真、李凡皆不解,问:“粮少而深入,这样做不危险吗?”马燧解释说:“粮少则利速战,现在魏博、淄青、成德三镇军不与我们相战,是想疲累我军。假使我分军击其左右,田悦肯定派兵相救,那时我腹背受敌,肯定失利。因此,我一直进军逼战田悦,所谓”攻其所必救也“,如果他出战,我肯定为诸君破敌!”于是,马燧命人在洹水上搭建三条浮桥,每天都过桥挑战,田悦仍旧缩头不出。马燧下令军队夜半起食,偷偷顺洹水直趋魏州,下令道:“贼军来,就马上停军成阵。”同时,仍留下百余人马在原来的营中击鼓鸣角。诸军发尽后,这一百多人就抱柴火在一旁潜伏隐蔽起来。

诸军前进十多里地,田悦知道消息,忙率淄青、成德步骑四万多人冲过桥想从后袭掩唐军,并乘风纵火,鼓噪而进。

马燧按兵不动,不慌不忙,命兵士结阵,并除去阵前方圆百步的杂草以为战场,严阵以待。首当战阵的,是精募的五千多勇猛能战之士。田悦人马至前,气势衰竭,纵火又灭,忽见唐军安静地严阵持兵以待,惶恐不知所为。马燧纵兵大击,田悦兵大败。纠缠乱斗之时,李抱真、李凡部下兵士有一阵子几乎招架不住,但见马燧的河东兵大胜,掉头还斗,合军追击藩镇军队。田悦军士逃至洹水三桥处,早在那里埋伏的唐军一把火把桥烧个干净,贼军掉入水中淹死无数。此阵唐军共斩首两万多级,活捉三千多,敌尸枕藉三十多里。

如果唐军乘胜追击,田悦肯定跑不掉。不料,由于马燧和李抱真两个一直有过节,都暗有所思,马燧追至魏州南就停军不追。田悦逃至魏州南城,其大将李长春原本坚守城门等待唐军。天光大亮,唐军仍不出现,无奈之下,李长春不得不打开城门。田悦一进城,就立马杀掉李长春,婴城固守。

此时,魏州城内兵卒才几千人,战死者亲属又满亍号哭,一派惨痛之状。见此情形,田悦又忧又惧。毕竟奸雄出身,他持刀立马,集合城内军民于军府之外广场,流泪哭诉:“我承蒙淄青、成德二位老伯(李正已、李宝臣)保荐,得以世袭田承嗣伯父的家业,现在两位老伯故去,他们的儿子不能承袭,田悦我不敢忘二伯父大恩,不自量力,上表为他们求袭封,最终拒命朝廷,丧败至此,致使众人死伤,都是我的罪过啊!我田悦老母在堂,自杀不孝,请诸公以此刀斩断我的脑袋,持之出城向马燧仆射投降,自取富贵,不要与我田悦一起取死!”言毕,他自投马下,泪下如雨。

毕竟同生共死一段时间,田悦此前又以家财供养四万本来应裁掉的军士,河北又自古出“悲歌慷慨之士”,哥们义气加血性,众人感奋,一起上前抱住田悦说:“田尚书您举兵徇义,不是为了您自己啊。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一直受田氏之恩,希望能与您一起拼死一战,如果不胜,赴死而已!”田悦闻言,心中大喜,脸上仍旧悲愤满布,说:“诸君能不以我田悦的丧败而抛弃我,我愿以死相报!”于是他马上搭香台,与诸将割发立誓,结为兄弟,誓同生死,并把魏州城内府库的钱财和城中富人的宝货全集中一起,赏奖士卒,众人大悦,部伍重振,各自凭城坚守。

十多天后,马燧等诸路唐军才相继至魏州城下。急攻数日,不克。

此时,藩镇李惟岳的束鹿城也被朱滔、张孝忠等人攻下,唐军进围深州。李惟岳忧恐。其属下参谋邵真劝其密奏朝廷请降,让他先派弟弟李惟简入朝,然后诛违命诸将,再亲自入朝谢罪。

李惟岳听计,就派弟弟李惟简先入朝。很快,田悦知道李惟岳首鼠两端,大怒,派衙官扈岌前去李惟岳处,责备道:“田悦尚书举兵,正是为您求封节度使,一点没有私利。现在您听信邵真之言,遣弟奉表,悉以反罪归于田尚书,怎能做出如此意思负义之事!如果您斩杀邵真,田尚书待您如初;如果不然,就此恩断义绝!”李惟岳犹豫之际,他的另一个高级参谋毕华也进言劝他:“田尚书以大义举兵,完全是为了您啊。而且魏博、淄青两镇军兵足抗天下,胜负未知,奈何现在就脚踏两只船呢。”

“惟岳素怯,不能守前计”,惶急之下,就把邵真抓来,当着扈岌的面斩杀,又发一万多成德镇兵,在束鹿与唐兵相抗。不久,朱滔、张孝忠大败镇军,李惟岳烧营而遁。

李惟岳本来可以不败,败就败在他的前锋将王武俊身上。

唐军忽然而就的“胜利”――王武俊的起事王武俊,字元英,原本属契丹怒皆部落。其父王路俱在唐玄宗开元年间率部属内附于唐,一直居守蓟州。

十五岁时,王武俊就因骑射之艺高绝于人而享有少年英雄的美誉,在当时与张孝忠齐名,同在李宝臣帐下为裨将。

宝应年间,李宝臣对唐朝降而复叛之后,面对已入井陉的诸路唐军,王武俊劝说李宝臣:“以寡敌众,曲遇直,战则离,守则溃,锐师远斗,庸可御乎!”寥寥数语把当时情势分析得条条是道,李宝臣遂以恒、定等五州复降唐朝。由此,王武俊可以说是真正的“识时务”俊杰。

后来,他辅佐李宝臣“共平余贼”,也立下不少功劳。王武俊有个儿子名叫王士真,沉毅勇悍,样貌英俊,李宝臣“倚爱”之,把女儿嫁给王士真,所以,王武俊与老上司李宝臣还是儿女亲家。李宝臣晚年猜忌好杀,诛戮了不少昔日的心腹大将,多亏其“爱婿”王士真与李宝臣左右出主意的谋士们关系亲密,使得王武俊才免于被杀。

李宝臣死后,其子李惟岳由于想承袭节度使未被许可,举兵拒命,对左右兵将往往也疑云丛生。有人告诉李惟岳说王武俊有“异志”。王武俊知道消息后,深自贬损,出入营中只带一、两名随从,平素也不和外人往来。李惟岳虽然怀疑这位“亲家爹”,“然见其屈损,又惜善斗,未忍杀”。束鹿一战,王武俊为前锋,他于阵前对儿子说:“我破朱滔,则李惟岳兵势大振,如此,回到大营我就会被杀掉。”因此,他“战不甚力”,只知保存有“有生力量”,甫一交兵就率人回奔,因此导致李惟岳军大败而归。

朱滔大胜之后,想立即引兵直攻恒州。另一部唐军张孝忠却引属下军队驻停于义丰,忽然不前,朱滔大惊,以为张孝忠又什么怪招“纵贼”或斜刺里给自己一枪什么的。

张孝忠自己属下诸将也都不解,询问原由。张孝忠本来就是李惟岳他爸爸李宝臣的旧将,深知军中内情,他解释说:“恒州宿将尚多,未易少轻。如果我们大军直逼,困兽死斗,结果难以预料。如果我们暂且驻军不动,他们内部肯定会发生窝里斗。诸君稍安勿躁,我们现在驻军义丰,可坐待李惟岳的人头!而且,朱滔司徒言大识浅,此人可以共始,难以共终!”

朱滔不知就里,见张孝忠止军,自己也率部于束鹿修整,不敢单军追逼李惟岳。

墙倒众人推。李惟岳大将康日知见形势大不妙,以赵州城归降唐军。

李惟岳气恼之下,更加对王武俊这样的宿将又多了层疑心。左右亲信参谋有人劝说:“先相公(指已死的李宝臣)一直以王武俊为腹心,两家又有骨肉之亲(王武俊之子王士真是李惟岳妹夫),当今危难之际,王武俊勇冠三军,不依赖他这样的人,谁又能为您退敌呢!”李惟岳出名的耳朵软,又“以为然”,就派步军使卫常宁与王武俊一起进攻赵州,同时,又派自己的妹夫王士真率精兵宿于自己府中以为贴身护卫。

王武俊一出恒州城,就对卫常宁说:“我今日得幸出虎口,再也不会回去了!我们应北去归降张尚书(指张孝忠,王与张昔日是多年的”老战友“)。

卫常宁规劝说:“李大夫(指李惟岳)暗弱,信任左右,观其势最终会为朱滔所灭,现天子有诏,谁得李大夫首级献上,就以他的官爵赏与其人。您平素就为众所服,与其逃跑归降,还不如反戈先擒取李大夫,转祸为福,易如反掌!如果其间出了什么枝节不成功,再归降张尚书也不晚。”

王武俊深以为然。正商议间,李惟岳又派其心腹要藉官(是节度使的高级参谋)谢遵前往赵州城下催战,王武俊就劝说谢遵与自己一道谋取李惟岳。谢遵虽是李惟岳亲信,也早看出此人难成大事,就一口应承了王武俊。他快马赶回,密告王士真加紧准备。王武俊、卫常宁连夜引兵折返恒州,谢遵等人密开城门接应,一帮人于黎明时分直冲入李惟岳府中。王士真早已在里面严待,杀掉十几个苍惶交兵的卫兵,闯入李惟岳卧室。

李惟岳的属下亲兵闻难赶到,王武俊就对府内涌入的李惟岳亲兵喝道:“李大夫叛逆,众将士归顺朝廷,敢违命者族诛!”众人惊骇,无人敢再动。李惟岳束手被擒。

本来王武俊想把李惟岳以囚车送至京城由皇上处理,卫常宁又劝道:“他见到天子后,肯定会哀乞求生,诬称当初是您与诸将胁持他起兵拒命。”

王武俊觉得有理,就派人缢杀李惟岳,传首京师。惶急之下,李惟岳的姐夫杨荣国赶忙以深州城降于朱滔。(李惟岳的异母弟弟李惟简先前因邵真之谋被派往京师面君,中途李惟岳变卦,李惟简于途中不知,与自己的生母郑氏直奔长安,到后就被唐廷软禁于客省。后来唐德宗因朱泚之乱奔逃,李惟简向其母问计,郑氏是个通晓大义的妇人,说:“你父亲立功河朔,但从未亲自入京师命,你兄长(李惟岳)又身死人手,不识天命。你入朝以后,没有尺寸功劳,如果此次不能效忠,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如果能死于王事,我也就不白活了!”在母亲激励下,李惟简斩关而出,一路七次恶战,终于赶上一路狂逃的唐德宗,晓以扈驾之意。德宗很感动,立拜为太子谕德。不久,德宗夜中奔逃,李惟简率属下三十多人护随,中途迷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又找到慌不择路的皇帝。唐德宗非常感动,流泪说:“以为爱卿你去保护母亲去了,现在还能跟随朕吗?”李惟简叩首言道:“誓死相随!”黎明时分,远处尘烟惊起,人马嘶鸣,德宗大惊,忧惧交加。李惟简登高望远,观察后说:“是浑瑊来救驾。”接着,李惟简又为先导,冒百死率众人直投兴元,德宗又躲过一大劫。唐德宗还都后,封李惟简为武安郡王,号元从功臣,图形凌烟阁。后来,李惟简在凤翔节度使任上,执法严明,施政爱民,以忠直著称。父子三人,父有异志,兄竟反叛,弟竟以忠臣为大结局,可见“血统论”没有任何根据可言)。

赏罚不均造恶果――王武俊、朱滔的节外生枝至此,整个河北地区除田悦坚守的魏州和李正已儿子李纳据守的濮州外,都重新归顺。“朝廷谓天下不日可平”。

得意之际,唐德宗终于有了当皇帝的感觉,率意而为,于建中三年(公元782年)3月下诏,封张孝忠为易、定、沧三州节度使,王武俊为恒冀都团练观察使,康日知为深赵都团练观察使,划德、棣两州归朱滔管辖,并令其还镇。

朱滔不满,认为杨荣国以深州献降自己,应该也辖有深州之地。“朝廷不许。(朱滔)由是怨望,留屯深州”。王武俊自认为是诛李惟岳首功,比投降的康日知功劳大多了,却和康日知得授的官职一样,再看看从前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张孝忠已经是三州节度使,心中更是不平。同时,朝廷又下旨让王武俊向朱滔供粮三千石,向马燧供马五百匹。见此,王武俊更加疑惧,认为朝廷是在削弱自己的实力,说不定唐军攻下魏博后要对自己开刀。

拒守魏州的田悦得知上述消息后,急忙派人四下活动,先让参谋王侑等人窜至朱滔营中,卑辞下意致敬后,劝说道:“朱司徒您奉诏命讨伐李惟岳,旬日之间,拨束鹿,下深州,挤兑得李惟岳营中叛起,王武俊得以乘间杀掉李惟岳,这个结果,也是司徒您积功所至。天子本来说过谁平灭李惟岳谁就悉得其境土,而如今又下诏把深州赐给康日知,是自食其言啊。而且,当今皇上本意是扫清河朔,不再让藩镇承袭,将要把全部的节度使换由文官接任。我们魏博如果被灭掉,接下来就要打燕、赵的主意,到时朱司徒您也岌岌可危。如果司徒您能哀怜我们魏博,见危施救,不仅有存亡继绝的大义,而且对您也有子孙万世承袭方镇的好处啊。”同时,田悦还说要把统辖的贝州割让给朱滔。

“(朱)滔素有异志,闻之,大喜。”马上派王侑驰返魏州,告诉田悦等人坚守以待外援。同时,他派自己的高级参谋王郅与田悦的另一个说客许士则一起去到恒州,又对王武俊做“思想工作”:“王大夫您出于万死,诛逆首,拨乱根,康日知仅以城降,竟与您同功!朝廷赏薄,外间人无不为王大夫您不平。现在,又听说朝廷下诏命您出粮马资与邻道诸军,肯定是削弱您的力量。一旦魏州被攻克,朝廷肯定会让南北两军夹击您以绝后患。如今,朱滔司徒也忧不自保,想劝您共存田悦,并把深州交留您管辖。我们范阳、恒冀、魏博三镇连兵,手足相保,日后肯定永无后患!”王武俊深感有理,当即许诺,相约举兵南向。

朱滔又派人去劝说张孝忠,但受到对方拒绝。

李正已的儿子李纳比起魏博田悦,压力更大。忠于唐朝的宣武节度使刘洽(后改名刘玄佐)已经率兵攻破濮州外城,逼得李纳不得不亲自跪于内城城头,哀求改过自新,同时,他派人以其亲弟李经和儿子李成务入京为人质,请求给自己机会“重新做人”。如果应机善见,唐德宗应该暂先答应李纳,待他开城门投降,什么事都好办。偏偏朝中有个叫宋凤朝的太监逞能,进言说李纳穷蹙到头,不应该再给任何机会,朝廷大军攻下城池,可以大壮国威。唐德宗耳朵也不硬,觉得“公公”言之有理,下令把李纳的弟弟等人囚于禁中,逼得李纳穷守孤城,做困兽之状,并很快与田悦等人联系接头,共同抵抗唐军的进攻。

河北诸道藩镇力量死灰复燃之际,唐德宗感觉还正在佳处,以为指时可以平定祸乱。皇帝派遣中使下令卢龙(朱滔)、恒冀(王武俊)、易定(张孝忠)集中万名士兵一起到魏州进攻田悦。

王武俊做事明快,拒不受诏,把传旨的太监绑起来送到朱滔处。

朱滔召集部伍,说:“将士立功颇多,我上奏朝廷要求赏赐官职,都没有下文。现在我想与大家一起直奔魏州,击破马燧以取温饱,何如?”问了三遍,众将不应。如果朱滔要大家去攻田悦,肯定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朱滔忽然要率众去攻马燧的唐军,明显是要造反,故此将士泄气,既疑且惧。过了好久,才有将领出来代替大家表态:“幽州之人(指卢龙军士卒)跟从安禄山、史思明南向造反的,没有一个人生还。他们的遗属现在后悔得要命,痛恨叛逆,深入骨髓。而且,朱司徒您兄弟都是朝廷显官(朱滔官司徒,朱滔的哥哥朱泚官太尉),将士诸多苦斗也有功勋,只想保持现状,不敢再有别的想法。”见此回复,朱滔默然,第一次反叛未遂。回大营之后,朱滔与左右定计,诛杀几十个刚才表态不服从的大将,又重赏属下士卒以安军心。

马燧很快就知道朱滔要叛逆的消息,飞奏唐德宗。由于田悦依旧据守魏州,王武俊复叛,唐廷对朱滔力不能制,思前想后,皇帝想出一个馊主意,赐封朱滔为通义郡王,想以此安抚他。诏旨下后,效果适得其反,朱滔“反谋益甚”,派兵与王武俊一起包围了赵州。朱滔的表弟涿州刺史刘怦听说朱滔要兴兵救田悦,连忙写信谏劝:“现在您的老家昌平,有朝廷亲自为您兄弟两人专门命名的太尉乡、司徒里,此亦丈夫不朽之名也。但以忠顺自持,事无不济。安、史二人不知逆顺,自屠族灭。希望司徒您多加考虑,无贻后悔!”朱滔虽听不进去,内心也嘉叹刘怦的忠心。

为了起事更加顺利,他又派牙官蔡雄前往张孝忠处要这位节度使一起举兵。张孝忠回复:“当初,朱司徒您兵发幽州来讨伐李惟岳,我曾经是李惟岳父亲的旧将,因此,您派人告诉我说‘李惟岳负恩为逆’,通知我说只要心归朝廷就是忠臣。我张孝忠性直,立奉朱司徒教诲,立场分明地一心投靠朝廷。现在我既为朝廷忠臣,当然不会归而复叛!我与王武俊皆出自夷落(张孝忠是奚人乞矢活部落,王武俊是契丹怒皆部落)一直知道他本性喜欢反复,希望朱司徒您不要为他所蒙弊!”蔡雄见劝说不成,赖皮地反复进言,陈说利害,气得张孝忠要把他绑上送交京城司法机构,蔡雄无奈,趁间逃归。当时河北叛逆四起,惟独张孝忠居于强寇之间,治城砺兵,保持忠节。

朱滔率步骑两万五千人马从深川出发,行至束鹿,修整一夜。早晨集合出发之际,士卒忽然大乱鼓噪,大呼:“天子命司徒还镇幽州,为什么违背敕令南救田悦!”朱滔大惧,跑入后堂躲避。幸亏他的属下蔡雄等人镇定,骗士卒说:“你们不要吵闹!朱司徒南行是为了往马燧处抢回本来是朝廷赏赐给你们的金宝,根本不是为了他自己!如果你们要北归,可以自己回去,怎能在军中抗令喧哗!”蔡雄这一说,还真把军卒们都镇住了。未几,士兵又大叫:“我们知道朱司徒是为我们好,终不如奉诏归镇!”蔡雄应允。

朱滔引军回至深川,密令亲信访察当时带头的军卒二百多人,全推出斩首,余人见此,也不敢再闹。朱滔重新出发,攻下宁晋,与王武俊一万五千步骑汇合。

朱滔派人把蜡封书信藏于发髻中送给在长安的哥哥朱泚,让他做内应同反。送信走到半路,被马燧截得,报与唐德宗。

朱泚对此还果真一无所知。德宗把朱泚招进殿,给他看朱滔的信件,吓得朱泚“惶恐顿首谢罪”。德宗还安慰他:“相去千里,初不同谋,非卿之罪也。”于是,皇帝把朱泚“慰留”在长安的大宅子里,赏赐金银,好酒好肉,官职如故。(朱泚和朱滔兄弟两人自少年时代就长于幽州,一直为安禄山部下将,后从李怀仙归唐。后来,朱滔、朱希彩、朱泚三人共杀李怀仙,推朱希彩为主。大历七年,节度使朱希彩又为部下所杀,朱滔率兵共推朱泚为留后,代宗下诏拜其为卢龙节度使,封怀宁郡王。朱泚开始很老实,是河北地区第一个入朝的节度使。唐代宗亲自下令为他在京师建起宏伟壮丽的大宅院,以他为遵命贤臣的榜样。朱滔把朱泚送走后,自统兵事,换上自己的亲信,兄弟二人嫌隙顿生。朱泚自知失掉兵柄,怏怏不乐。德宗继位后,下诏公他改镇凤翔,仍旧荣宠于他。)

朱滔、王武俊两人的军马赶至魏州,田悦大喜过望,杀牛煮酒招待这两位“化敌为友”的救星,城内军士也欢声震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援军。

当天,唐廷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也引兵而至,与马燧合军,双方将士在城外盛装相见,也呼声连连。在连箧山驻兵的朱滔听见动静以为唐军发动袭击,仓猝出阵。李怀光勇而无谋,想趁朱滔营垒未成而进击。马燧劝说李怀光先休养几天,因为朔方军士卒远道而来,疲意未消。李怀光大言:“吾奉皇上请命,不可养寇惮贼,现在敌军营垒未成,可一举而灭。”言毕,下令军卒出击,竟也把立阵未隐的朱滔兵士杀掉一千多,“滔军崩沮”。

李怀光很得意,一派大将风度,“按辔观之,有喜色”。其属下士兵没有奋勇追敌,而是成群突入朱滔营中夺取败兵丢弃的宝货。忽然之间,一向以勇武善出奇兵知名的王武俊引两千骑兵横冲李怀光军,把朔方军断为两截。朱滔见势也掉转马头,指挥逃兵反击。“官军大败”,拥挤推迫,掉入永济渠里淹死的不可胜数,水为之不流。

李怀光、马燧败后收军,退入营垒中不敢出战。当夜,王武俊、朱滔派军士掘开永济渠,断绝官军粮道和归路,平地里水深三尺多。马燧忧惧之下,仗着自己和朱滔有姻亲关系,就派人向朱滔服软:“老夫我自不量力,与诸君交战,致此败亡。希望朱司徒您放我一条路。让我们各路军都退走。回去后,我会上言天子,以河北地交付给您。”

私下里,朱滔也害怕王武俊大胜后不能再加以控制,就对王武俊说:“王师既败,马公卑约如此,不宜迫人以险。”王武俊是精明人,他劝朱滔别上当:“马燧等人都是国家名臣,连兵十万,一战而北,还有何面目去见皇帝呢。如果放他走,不出五十里,肯定回兵与我们相拒。”朱滔不听,坚持做“老好人”。

马燧与诸军涉水西退,果然在魏州城西三十五里远的魏县停驻,结垒抵拒。朱滔此时向王武俊“惭谢”,但官军已冲出险地。朱滔、王武俊与官军隔水相持。

据守濮州的李纳获知朱滔、王武俊、田悦等人联兵的消息大喜,派人求援。朱滔派军奔赴,一直困守愁城的李纳竟也放起胆子出军,猛攻宋州。

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2年)12月,田悦和王武俊等人准备推举朱滔为主,欲“称臣事之”。朱滔当时也挺“仗义”,坚决不答应,说:“连箧山大捷,皆赖两位大人支持,我怎敢独居尊位!”众人商议良久,终于想出个办法:“我们三家与李大夫(李纳)为四国,俱称王不改年号,仿效昔日诸侯奉周家正朔。”众人统一了意见后,朱滔自称冀王,田悦称魏王,王武俊称赵王,李纳称齐王,筑坛告天,象模象样。朱滔为盟主,称孤。田悦、王武俊、李纳三人称寡人,仿唐朝官制,遍封妻、子、诸将。

先前劝王武俊归唐的卫长宁忠于唐朝,想谋杀王武俊,事泄被腰斩。

群雄拒唐的纷乱――“四王”加一李面对忽然新跳出来自称王爷的诸路“贼寇”,唐廷无奈,只得又下诏各道招讨。唐廷封淮宁节度使李希烈兼平卢、淄青、登莱、齐州节度使,讨李纳;又以河东节度使马燧兼魏博澶相节度使,加朔方、分阝宁节度使李怀光同平章事。

李希烈不仅没有讨伐李纳,反而暗中和对方勾结,想双方联兵夺取唐将李勉守据的汴州。同时,他还与朱滔密相往来,商量双方的“共同利益”。由于李纳数次派兵袭扰汴水,东南输运长安的运粮运物船只也都不敢走汴渠,转走蔡河。

当时,相持于魏州附近的唐军与藩镇军都日益困弊,麻杆打狼两面怕,而且交战双方的粮草都近乎断绝。听说李希烈兵强马壮,藩镇诸军就派人去许州,劝李希烈称帝。洋洋之下,李希烈自称天下都元师、太尉、建兴王。兴起之下,李希烈又派属下将领攻袭汝州,又取尉氏县,围郑州,数败官军,纵兵四掠,使得洛阳士民震骇,纷纷窜入山谷躲避。

情急之下,唐德宗问计群臣,大奸臣卢杞又出馊主意,以为“颜真卿三朝老臣,名重海内,人所信服,可以派他去李希烈处陈说逆顺祸福。”朝野众人都知颜真卿“往必不免”,纷纷慰留。颜真卿只讲“君命难违”,慷慨成行。

他到许州见到李希烈,双方才在军场施礼相见,李希烈早已安排的壮汉一千余人忽地一下子把颜真卿围在中间,跳脚谩骂,以刀刃向这位老臣上下比拟,做碎割捅刺状,真卿足不移,色不变。见威吓不行,李希烈忙扑上去,“以身蔽之”,一段戏暂告段落。

李希烈把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等人劝他称帝的表章拿给颜真卿看,说:“今四王推举我为帝,不谋而同,朝廷怎么不能容纳我呢。”颜真卿正色言道:“此乃四凶,何谓四王!相公您如果不做唐朝忠臣,势必会同这四个人一样自取灭亡!”同座的朱滔等人来使也纷纷劝说:“太师您名闻天下,现在李都统将称帝而您随机而至,是天赐宰相予李都统啊。”颜真卿闻言大怒:“什么天赐宰相!你们知道从前有个大骂安禄山而死的颜杲卿吗?那是我的兄长啊!我颜真卿现年已八十,只知守节而死,岂能受你们这帮鼠辈胁诱!”众人见老汉铁骨铮铮,都不敢再多说话。

见软硬都不行,李希烈就派甲士在颜真卿的驿舍庭院内挖坑,扬言要活埋他。颜真卿闻此怡然一笑,对李希烈说:“死生已定,何必多端!您马上给我一剑,岂不快您心事吗!”李希烈再没有法子,只能“惭谢”。当时又适逢李希烈属下将领或逃或降,他只得引兵还蔡州,上表朝廷引咎于他人,外示悔过,其实是等待朱滔的援兵。为了保有“底牌”,李希烈仍旧把颜真卿软禁于蔡州龙兴寺内。

朱滔与唐廷派去的李晟交战,在清苑大败官军。正巧李晟又得重病,官军退保定州。朱滔得势后,气势更炽,同时又与王武俊等人言语不和,渐生嫌隙。

唐朝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闻信,派参谋贾林到王武俊营中诈降。贾琳见到王武俊,屏去旁人,说:“我来此是奉诏规劝大夫您,不是来投降。”王武俊闻言色变,进问详情。贾林说:“皇上深知王大夫您忠义为国,临行前对我说:”朕前事诚误(指没有封王武俊节度使之事),悔之无及。朋友有过,尚可道歉,况朕为四海之主乎!‘“

王武俊很感动,也急忙表白:“现在连年兴兵,暴骨如莽。纵或我军得胜,也不知是谁守此疆土。我很想归国,但已与诸镇结盟,如果朝廷下旨赦诸镇之罪,我第一个响应,诸镇有不听命的,我肯定会奉诏予以讨伐。这样一来,我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同列,不过五旬,河朔可定。”由此,王武俊与李抱真暗中约结,准备反正归国。

按倒胡芦又起瓢。王武俊这边刚刚要归顺,李希烈军势转强。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10月,李希烈部将李克诚大败官军。唐朝宣武节度使李勉也连连丧军失地。

李希烈亲自率劲卒三万包围唐将歌舒曜据守的襄城(哥舒曜,正是“安史之乱”开始时被安禄山俘杀的哥舒翰的儿子。其父被害后,他请命讨贼,跟随李光弼在河北立功不少,并袭父封,为东都镇守兵马使。德宗继位,召为左龙武大将军。李希烈反叛,德宗拜其为东都、汝州行营节度使,并鼓励说:“汝父在开元年间,使得朝廷无西面之忧;今朕得卿,也不会东虑!”临行时,德宗亲自于通化门饯行。开拔之时,大风忽起,哥舒曜军旗折断,其情其景与他爸爸哥舒翰出潼关战安禄山时一模一样。“时人忧之”。哥舒翰首战有功,收复汝州。而后,困守襄城,临危坚持,一直忠于唐朝,但他“拙于统御,果于杀戮,将士畏而不怀”。后来襄城陷落,哥舒曜逃免。此人最后结局还算不错,善终于任上。哥舒翰有子七人,俱以儒学闻名当世。“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幸亏哥舒翰孙子辈没再为将,否则不知下场为何)。

寂寂江山摇落处(中)   文 / 梅毅

——唐朝“藩镇割据”大戏的上演

腹心几溃的大难――京城泾原军士的叛乱由于诸军失利,唐德宗下诏命泾原诸道发兵救襄城之围。11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五千兵赴京师,其结果,襄城未救,泾原兵士还差点断送了唐朝国祚。

泾原兵士冒冬日冻雨行军而来,一路冻饿交加。由于先赴京城,这些将士多带子弟家属,希望能得朝廷重赏让亲属带回家去。没料想,众人到京师后,“一无所赐”,兵士失望至极。驻军浐水时,德宗派京兆尹去劳军,只给军士粗粮蔬食,没有任何油水可言。“众怒,蹴而覆之”,纷纷扬言:“我们就要上战阵死拼,临死前一饱都不可得,怎么能以肉身拒白刃呢!听说京城有琼林、大盈两大皇库,金帛盈溢,不如一起去自取吧!”于是众兵擐甲张旗,鼓噪还军,直逼京城而来。

当时,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入辞皇帝,还在大内之中,听闻属下兵乱,快马加鞭赶回想加以劝止。姚令言疾驰至城外,与众军相遇。还未及说话,军士持弓向姚令言发箭,这位节度使抱马鬃突入乱兵之中,大呼道:“诸君失计!杀贼如果立功,何患不富贵,怎么现在出此灭族下策!”军士不听,拥胁姚令言一起冲向京城。

德宗闻讯惊恐,急忙派人赏赐兵士每人两匹帛。“众益怒,射中使。中使出门,贼杀之。”德宗见众心不足,又忙下命出二十大车金帛赐赏,但造反的兵士已经攻入城中,骑虎难下,喧声浩浩,不可复遏。

本来长安京城濠深墙厚,如果有准备,甭说五千兵,五十万兵一齐来都不是那么容易攻克。泾州兵忽然内哄哗变,城守将士猝不及防,因此顷刻之间叛兵已进冲至禁城丹凤门外。

德宗惶骇之余,忙召禁兵护卫,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禁兵报到。原来,神策军使白志贞负责掌管召募禁兵,禁兵东征死亡后他都不上报,冒名领饷;同时把向他行贿送礼的市井富家子弟名字填上,那些人名在军籍,自身却都在市内做买卖,时不时领份朝廷封赏。如此一来,真正的“禁兵”几乎是“净兵”,急难之时,连人影也找不到一个。危急之中,皇帝身边仅有百多个没老二的宦官相随,普王李谊做前驱,皇太子执刀殿后,逃跑路上只遇见打猎回来的司农卿郭曙(郭子仪儿子)和他几十个从人。右龙武军使令狐建正在军中教习射箭,闻讯帅领正在学箭的四百人急忙扈驾,并为殿后抵拒追兵。堂堂唐天子,一行人满打满算只数百人,狼狈逃出皇城。与德宗偕行的只有太子,诸王、两个妃子以及一个公主,百分之八九十的皇亲国戚都未及逃出。

临跑之际,大臣姜公辅牵着德宗御马,急谏道:“朱泚曾经当过泾原主师,朱滔叛乱后他被废于家,常怏怏不快,陛下即不能推心待之,不如杀掉,免留后患。如果乱兵拥戴他为主,就很难制驳了。请陛下下诏召朱泚人行。”仓猝惊惧之间,德宗哪还顾得上这些,忙说“来不及了”,言毕,打马就跑。

由于事出忽然,群臣都不知德宗跑到哪里去了,只有卢杞、关播等十几个大臣在咸阳赶上德宗的逃跑队伍。火烧睫毛之际,其实不乏大智大勇之人,如果能听姜公辅一言,即使皇帝受得惊吓再大,不过是一场因缺银少吃引起的小小兵变而已。而且,把朱泚弄在身边跟着,左右派一、两个人看着,一起外逃,保不准本来就没受过亏待的老爷们血性一发,真的成为危难之际的“护龙”功臣。倒退一万步,即使他装死狗不愿意走,就地一刀,也比后来招出那么大的祸害强上一千万倍。

乱兵入宫,直趋含元殿。这些人平时穷冻交加,一下子冲入大唐天子居住的“梦幻世界”,兄弟们的激动之情简直难以自抑,反正又不是第一拨叛军,心情是兴奋大过紧张,众人高呼:“天子已出,大家自求富贵吧!”于是乎众人“争入府库,运金帛,极力而止。”

不久,城内“小民因之,亦入宫,盗府库”。平素大家都是良民,只要是有乱,看见别人大包小包往外抢“公家”东西,也不知是哪来的“血性”,肯定会一窝蜂地冲出去。(这种“闹剧”各朝各代上演了多出,直至清末,圆明园被英法联军一把火烧掉小半,最后大半也是被“小民”们乘哄而抢,最后连大石、花木甚至砖瓦都是被平时“善良的人们”用大车运个精光,最终让乾隆皇帝花费无数民脂民膏修了大几十年的“东方奇景”只剩下几根骨头架子。)大家伙儿从白天一直抢到晚上,挤不进去抢的,就成群结队猫在各个路口、拐弯处,“剽夺于路”,这倒好,又省力气又省掉在宫内挑捡的麻烦。

由于城内乱成一锅粥,“诸坊居民各相师自守”,大家左右邻里结成“自卫团”,惟恐乱兵杀入抢掠。不过乱兵们早已因搬运皇宫内的财宝累得不行,还真没心思冲入一般的富民和老百姓家中搜刮。

“隐龙”破囚而出――朱泚的上台事已至此,本来被胁迫的泾军主师姚令言也定下神,知道被杀一万遍的死罪已经惹下,索性就顺水推舟算了。乱世之中,没准瞎撞能撞出大运来。他和已经顿成巨富的乱兵将领们坐定,商议道:“现在众人无主,不能持久,朱泚太尉一直闲居私第,请大家拥戴他做头儿吧。”众人皆立即许诺。(少年时代读历史,总为“武昌起义”军士们拥举黎元洪为主师大思不解:干吗“革命”士兵们不自己当家作主,让一个“反动军官”当头子?熟读历史后才知,“兵变”弄出个“德高望重”的人当头儿,一是容易成事,有名可循;二是事败后有“冤大头”在上面顶着,法不择众,先挨刀的也是那个“头”)。

朱泚和黎元洪不同,根本没有吓得躲进床下什么的丑态。他先是热情接待率数百骑来请他“出山”的姚令言,大摆宴席,与众人欢饮,“以观众心”。深夜时分,又有数百骑由各级军官组成的乱兵复来,至此,朱泚才知道“皇帝出逃的事情是真的,并非上面为了杀他而”试探“他的假戏。于是,朱泚为徒众所拥,沿街炬火高照,白昼一般,好多京城内老百姓都沿街一睹”朱太尉“的风采。朱泚入居含元殿,自称”权知六军“(全国代理大元师),禁门层层设警,简直就是”代理皇帝“的规格。

第二天,朱泚派人四处张贴榜文,声称:“泾原将士久处边陲,不习朝礼,辄入宫阙,惊扰皇帝,致乘舆西出巡幸(天子出逃往往以”巡守“、”狩猎“为隐语)。朱太尉暂时统摄六军,神策军士及朝臣应该全部向皇帝处报到。不能往者,即刻到本司(朱泚)报到。如果三日内不报到行踪者,皆斩!”

榜文内容乍看上去仍承认唐德宗,并劝大臣前往追随,实际上威胁在京诸官都来朱泚门下效力。试想,唐德宗一路狂逃,追找也一时找不到。朱泚又只给三天期限,只能先到这位朱太尉这里先挂名了。百官中大多数人确实对唐朝还忠心耿耿,不少人劝朱泚派军迎驾回宫。“朱泚不悦”,或是不答,或报以阴沉大脸,众人心中明白,“百官稍稍遁去”,渐渐地开始偷跑出去找唐德宗。

事发之初,估计朱泚根本没想到可以趁乱当皇帝。有位名叫源休的“大能人”,曾以京兆尹身份出使回纥。此人仪表堂堂,不辱使命,辩口能才。大奸臣卢杞深怕这位巧口善辩的爷们回京后面君得宠,会替代自己的相位,就趁他出使回到半路就上奏他为“光禄卿”的闲官,致使源休“深怨朝廷”,自告奋勇地为朱泚“陈成败,引符命”,劝朱泚称帝。他与泾原主师姚令言两人“昼夜为贼谋,二人争自比萧何。”朱泚心中虽喜,仍旧踌躇未决,毕竟谋反称帝是件天大的事情。

不久,原先的御林军有好多人举白旗归至旗下,愿意降附。朱泚就暗中派兵从苑门出兵,白天从通化门进来,骆驿不绝,张弓露刀,给京城人民造成他军威盛大、众人拥戴的假象。源休又劝朱泚封闭十个主要城门,严禁朝士再往外逃奔德宗。同时,起用李忠臣、张光晟、蒋镇等有名的大臣,以显示“众心所归”。不久,泾原数千名被派去救襄城的将士听说朱泚据长安,也杀掉主将前来归附,这些更坚定了这位“闲居”太尉自立为帝的决心。

板荡识忠臣――奉天保卫战唐德宗一行人跑到奉天(陕西乾县),总算得以喘息机会。渐渐地,不仅“文武之臣稍稍继至”,左金吾大将军浑瑊也率一众人马赶至奉天勤王。“浑瑊素有威望,众心恃之稍安”。(浑瑊出身铁勒九姓中的大姓,其父浑释之在朔方军积功甚多,官至宁朔郡王,并死于吐蕃交战过程中。浑瑊十一岁就随父于军,当时的朔方节度使看见这位舞枪弄箭的小孩子还开玩笑:“和奶妈一起来的吧?”结果,当年这位小将就立功。十一、二岁的少年人竟能纵马抡枪杀敌,现在真是难以想象。安禄山反后,浑瑊在李光弼属下多次立功,接着,随郭子仪收复两京,随仆固怀恩灭史朝义。仆固怀恩叛唐,浑瑊马上带人马投郭子仪。大历年间,他又血战土蕃,立功甚伟,并被召回任左金吾大将军。)“板荡识诚臣”,感动之下,德宗授浑瑊为行在都虞侯、京畿渭北节度使。

朱泚称帝谋反开始加速。大臣段秀实名望颇高,自天宝年间就屡立大功,能文能武,忠义仁德。后来为权相杨炎所恨,召入京城做司农卿的闲官。朱泚认定段秀实肯定会因失去兵权而怨恨朝廷,就派兵士从墙上跳入,劫持段秀实到殿内议事。

段秀实先是苦功朱泚迎归皇帝,朱泚“黯然不应”,但也知道段秀实品质优秀,并未加以杀害。劝阻不成,段秀实就与左骁卫将军刘海宾等人暗中商议,准备杀掉朱泚,迎德宗回京。过了两日,朱泚召集李忠臣、源休、姚令言以及段秀实等人,正式提出称帝之事。事已至此,老忠臣段秀实勃然大怒,再也不顾什么策略计谋,一手夺过源休手上的象牙笏板,扑上前猛啐朱泚大脸,骂道:“狂贼!我恨不得把你斩成万段,怎会和你一起造反!”说着话,用笏板猛砸朱泚脑袋,正中其额头,裂开好大一个口子。

两个人摔打搏斗之际,“左右猝愕,不知所为”,卫兵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该帮谁才好——刚才进门大家还笑语喧喧,刚说两句话就开始玩命,确实不知怎么办。“海宾不敢进,乘乱而逃”,这位左骁卫大将军武人出身,关键时刻还不如读书人出身的段秀实。

幸亏大胖子李忠臣反应快,上前帮忙拉偏手,使朱泚得以从段秀实拳脚下匍匐爬脱。段秀实“知事不成”,对一涌而上的朱泚众将大叫:“我不会和你们谋反,何不杀我!”醒过味来的贼兵贼将为表“忠心”和弥补刚才不帮手的过失,争相挥刀上前,把老英雄砍成数段。正在一旁地上狼狈捂住伤口的朱泚忙喝止众人,“这是义士啊,不要杀!”言出已晚。

“朱泚哭之甚哀”,忠臣义士,连大奸贼都被感动,可见其昭昭之心!同样是前大半生为唐尽忠,同样是后期失权于京城当“寓公”,朱泚、李忠臣趁乱思叛,段秀实锐意舍身成仁,难怪老英雄在史书中与颜真卿并列一传!奉天城内的唐德宗听闻段秀实死亡,深恨从前没有委用这位忠臣,“涕泣久之。”

此前,唐德宗刚逃到奉天不久,就有上告“朱泚为乱兵所立,肯定会来攻城,应该提早加以准备”。奸臣卢杞切齿大言:“朱泚忠贞,群臣莫及,说他要造反,真是伤大臣的心!为臣我以全家百口保其不反。”一直对卢杞言听计从的唐德宗“亦以为然”。段秀实死讯传来,这才知道朱泚真要造反。

朱泚在长安自称大秦皇帝,改元应天。以姚令严为侍中、关内元师,李忠臣为司空,源休为同平章事、中书侍郎,并遥立在外为寇的朱滔为皇太弟。为绝人望,源休又劝朱泚尽杀在京城未及逃脱的郡王、王子、王孙共七十七人。唐朝不幸,自唐玄宗弃长安奔逃,凤子龙孙被杀了一拨又一拨。

原四川做节度使崔宁在唐德宗继位后第一个面君,随即被唐廷软禁在京。听说皇帝出逃,崔宁也逃至奉天面君。“上甚喜,抚劳有加”。逃至奉天后,首次有这么大的官儿来归依,又是从前被自己软禁的臣子,德宗不得不感叹。

崔宁从皇帝处归来,对自己的从人说:“主上聪明英武,从善如流,只是为卢杞所诳惑,以至于此!”言毕潸然泪下。卢杞听说后,马上进见德宗,说崔宁与朱泚结结盟,诈为忠顺,并伪造崔宁与朱泚的通信给德宗看。德宗不由不信,派人趁宣旨为名把崔宁缢杀。“中外咸称其冤”。

大奸臣卢杞的父亲卢弈是唐朝大忠臣。安禄山陷洛阳时,卢奕宁死不屈,骂贼而死。这父子二人也真是一大奇观,父列《忠义传》之上,子为《奸臣传》之下。卢杞样子虽“鬼貌蓝色”,口才确甚好,又籍父祖英名,德宗继位后,不到一年,就把他从一个虢州刺史的地言官升为宰相。得志后,卢杞“阴贼”渐露,妒贤嫉能,有人忤冒他一点事,他就把对方置之死地而后止。卢杞先把另一个对手杨炎逐斥而死,又排挤同列张镒于外,把老忠臣颜真卿送入李希烈虎口,连老宰相李揆也被他派去出使吐蕃,病死于途。此外,他还出尽馊主意帮助唐德宗聚敛天下财务,搜刮民间,克减军饷,滥加赋税,致使恨诽之声充满天下。德宗继位初,以崔祐甫为相,以德施政,严肃纲纪,“赫然有贞观风”。卢杞执政后,讽劝德宗“以刑名绳天下,乱败踵及”,实为祸首。

祸不单行。坚守襄城抵拒李希烈的唐将哥舒曜因城内食尽,也只得弃城而走,襄城为李希烈攻陷。

朱泚气势汹汹。他写信给亲弟朱滔:“:”昔文王囚于羡里,终王八百之基;殷汤系于夏台,后有解网之颂。吾顷典郡四镇,藩夷战慑。唐王不察,信谄谀之说,吾罹奸臣之祸,便夺兵权,虽位列上公,诏书继至,情怀恍忽,百虑攒心。何期天道盈虚,五运更代,物极则返,忧极欢来。历数在躬,以登宝位。泾原四镇士马争驱,陇右凤翔献书继至。三秦之地指日克平,吴蜀之间已令宣示。河北一路用卿殄除,布新令以示之,推利害以诱之,悬爵赏而招之,张皇威而逼之,驱铁骑以临之。横行洛阳,与卿大会于定鼎。“(朱泚自比周文王和殷汤王,真敢和古代圣贤相提并论。但唐家待他那么宽容,此比喻未免亏心)

朱滔见有个“皇帝”哥哥来信,宣示军府,移牒诸道,夸夸不止。正在魏博与诸藩镇军相持的李怀光、马燧、李凡、李抱真等人,忽然接到唐德宗的“告难书”,才知道皇帝逃亡在外,“诸将相与恸哭”,李怀光马上率军还长安,马燧与李凡也引兵归保本镇,李抱真退屯临洺。

为确保一举成功,朱泚亲自率军,向奉天逼来。他以姚令言为元师,张光晟为副元师,李忠臣为皇城留守,又派仇敬忠为拓东王以抗关东唐军,命李日月为西道先锋。朱泚兵强军盛。幽州发出的本来去救襄城的士兵听说朱泚称帝,也突入潼关向朱泚示忠,神策兵戎守普润的士卒也大批向朱泚投附,这些新投军卒加起来也有数万之多。

相比之下,受诏在便桥拒敌的分阝宁留后韩游瑰只有三千兵丁。为了集中兵力捍卫奉天,韩游瑰果断下令士兵急行军后撤,入城与守军一起拒敌。三千唐兵刚入城,朱泚贼兵随后赶到。官军出战,首阵即告负,朱泚叛兵蜂拥而前,想夺门而入。浑瑊命都虞侯高固率甲士用长刀砍退贼兵,把柴车堆在城门口点燃,血战终日,终于把贼兵赶出城外。夜间,朱泚叛军在城东三里处扎营,击柝燃火,兵帐一眼望不到边际。同时,贼兵又毁拆城外佛寺,用大木头做成攻城的梯车,准备白日攻城之用。

转天,进攻开始,浑瑊、韩游瑰等人用大火烧掉贼军木制攻具,拼死力战,勉强使奉天又挺过一日。转夜,朱泚又连夜派军驻攻奉天东西、南三面城墙,浑瑊率兵血战,唐军左右武大将军吕希倩阵亡,但最终仍保城不失。

又隔一日,朱泚派李日月从奉天城北进攻。

将军高重捷率唐兵出城与李日月贼军战于梁山脚下(乾陵附近),大败贼军。高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击,不料反中贼人埋伏,被活捉押往敌营。数十唐兵奋不顾死追击,想要夺回高将军,贼兵渐渐不能抵拒,就于马上斩掉高将军首级,弃其尸身而去。

唐兵入城后,德宗亲自抚尸大哭,结蒲为首埋葬,赠司空。礼臣在旁边劝说德宗:“裨将死,抚尸而哭,越礼也”德宗摆手说:“此哭是超出规矩的大礼,不是爱卿你所能知道的。国家如此艰难之际,高将军能死于王事,忠心不贰,怎能拘于常论呢!”朱泚见高将军首级,也落泪,叹道:“忠臣也!”束蒲为身下葬。慷慨忠臣,大贼头也为之感动。

唐军损失一名将军,贼将李日月也战死于奉天城下。(此人原是安史叛将,就是当初无奈向李光弼投降那位骁将)当时,李日月是朱泚手下号称“万人敌”的大将,在乾陵烧了不少李唐皇家的建筑,德宗对他恨之入骨。浑瑊偷袭朱泚军队,李日月自告奋勇率数骑来追,被浑瑊一个仆人一箭穿喉,射死于马下。朱泚派人载其尸体回长安下葬。盛大“追悼会”上,他的母亲一竟滴泪也没掉,骂道:“奚奴!国家何负于汝而反!死已晚矣!”如此深明大义的奚族老太太,深恨儿子不争气反叛朝廷。也凭这一句,唐军后来收复长安,“贼党皆族诛,独李日月之母不坐。”可见,还是司马迁那句话:“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否极泰来的好消息――王武俊、朱滔的暗中分裂河北方面,由于主力唐军皆撤走,田悦就劝说王武俊一起联军进攻退守临洺的李抱真唐军。李抱真侦知消息,又派谋士贾林对王武俊讲:“临洺唐军,兵精有备,即使战胜得地,也归魏博田悦;不胜,双方两败。不如先夺易、定、沧等州。(当时为张孝忠所守),看看能否夺回故地。”王武俊觉得有理,就礼貌回绝田悦。毕竟生死患难,双方相别于馆陶,握手泣别。怎么说王武俊也是田悦救命恩公之一,临行田悦赠给“友军”将士好多金银珠宝。

先前,王武俊派人带银带物召来一帮人数达数千的回纥雇佣兵,准备断绝李怀光的粮道。李怀光西去救驾,这帮回纥兵已到幽州北境,无所事事,观望形势。朱滔闻讯,派人劝这几千回纥兵直杀都洛阳,接应朱泚,并许诺得胜后回纥兵可以抢掠河南全部人民为奴隶。为了讨好回纥人,朱滔还娶个回纥女人为小老婆,自己做了回纥女婿。回纥人很高兴,亲昵地称朱滔为“朱郎”。

谋士贾林很受王武俊待见,乘机又行劝导:“自古国家有大乱,反而是兴盛的先机。当今皇帝,九叶天子(指至德宗唐朝已延续九世),聪明英武,天下人谁会真的舍弃圣上而臣事朱泚呢!朱滔自从做了诸藩镇盟主,轻蔑同列,又以王大夫您的封地名称王(朱滔自称冀王)现在又西倚朱泚,气势汹汹,北引回纥,引狼入室,其本意是想拥吞全部河朔地区。王大夫您当初力诛叛臣,又勇武善战,朝廷宰相等官员对您封赏不当,才使您被朱滔等人诳诱,蹉跌至此。如果能与昭义(李抱真)军并力攻取朱滔,肯定能胜。朱滔败,朱泚必亡。此不世之功,转祸为福之道也!如果等天下平定后再归国,那时就太晚了!”

王武俊本来就与朱滔因争地争权争财而生有诸多龌龊,听贾林一席话,更是勾起心中旧恨,攘袂作色道:“二百年天子我不能臣,岂能向乡巴佬的后代称臣呢!”于是他写信与马燧、李抱真约为兄弟,暗中往来准备。王武俊料事长远,表面上看他对朱滔仍旧很亲密,“礼甚谨”,并和田悦一起派使臣向朱滔祝贺他兄长朱泚称帝。

鱼死网破的决斗――血战奉天城唐德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12月,灵武、盐州、夏州、渭北等地合兵一万多人入援奉天。德宗闻讯大喜,召问众臣援军入援之路。浑瑊等将建议授军从乾陵北过顺柏城而行,卢杞坚称说漠谷道近,又不至于惊动先皇陵寝。

权衡之后,毕竟对卢杞偏听偏信,德宗下命援兵从漠谷一道入援。此行正中朱泚下怀,他早已在漠谷的小窄道上埋伏精兵,乘高以大弩、巨石狂击唐兵,杀伤无数。城中唐兵想冲出接应,也被打败。不到一天,来援的四路唐军皆逃败,退保分阝州。

朱泚在奉天城下大阅缴获的唐朝援兵辎重,城上守城唐兵及城内大臣皆惊恐至极。朱泚又把师帐迁至乾陵最高处,下视城中,并搭建戏台,与众将欢宴谩骂。同时,贼兵不停地派人骑马环城驰突,招诱唐军,笑言城中守兵守将“不识天命”。

朱泚贼军围城一个多月,城中的粮食物资消耗殆尽。德宗及左右每天只有两斛粗米的供应,夜间贼军休息时,还得派人冒死沿绳索吊下城外采集芜菁根梗,一起煮好后供皇上和左右亲近食用——这是唐营最上佳的食物,一般将士群臣估计也就是进食些草根等物苟活罢了。

德宗自己也很感动,召集公卿将士说:“朕以不德,自蹈危亡。众卿无罪,不如早些投降还能活命。”一席话,激使群臣“皆顿首流涕”,誓死相保。可见,危急关头,不少皇帝都是演戏的高手。

此时,一直退保定州养病的神策军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病愈,准备师军奔援奉天。张孝忠孤军陷于朱滔和王武俊威胁下,一直不让李晟离开。李晟把儿子李凭留下做张孝忠的女婿,又解玉带贿赂张孝忠亲信,才得以带兵西归。张孝忠也深为李晟感动,也派近千精兵随李晟一起入援。

李晟边行边收兵,到达渭桥时,已有兵一万多人。讨伐李希烈的神策军兵马使尚可孤也自武关入援,打败朱泚贼将仇敬忠,攻取蓝田。镇国军副使骆元光也在华州屡败贼军,使朱泚军一直不能东出。不久,马燧派出的五千援军也抵至中渭桥。至此,朱泚贼军的大本营只有长安一地,唐朝各路援军不时有侦察兵驰至望春楼下。

为朱泚留守长安的李忠臣屡次出击,皆大败而归。他不时派人去催统领大军在外的朱泚,急得朱泚毒火攻心,严命攻城。只有攻下奉天,擒杀唐德宗,才能绝灭来援唐军之望。

贼军派出众多工匠,在城下不远处制造九丈多高的巨型云梯,外裹牛革,下装巨轮,每梯之上一间大屋那么大的攻室里可盛五百多壮士。

奉内城内守军远望逐渐成型的云梯车,都大惊失色。德宗向群臣问计,浑瑊等人回禀:“云梯大且沉,重则易陷,可按照他们来袭的方向挖地道,在里面填塞柴木以迎敌。”神武军使韩澄也上言:“云梯小计,不劳圣虑。臣请御之”。亲率士兵于城东北角三十步处下方挖地道,积膏油松脂柴木等待敌军巨型云梯车来袭。

黎明,北风迅猛。朱泚派大兵鼓噪攻南城。韩游瑰识破此计,说“这是佯攻,想分散我们兵力!”于是唐军集中兵力于城东北面严备。

果不其然,朱泚贼兵推动“巨无霸”云梯车,上覆水浸的湿毡,悬满水囊,里面盛装兵士,直逼城墙。同时,云梯旁边又有无数轒轀车(土坦克),贼兵们抱柴背土,填平堑壕,唐军抛掷的火矩矢石都伤害不到这些进攻的贼兵。由于云梯高悬,攻室里的贼兵发箭如雨,居高临下,城上守兵被射死无数。先行抵达城头的云梯靠撞停下后,已有不少朱泚贼兵登上城楼与唐兵肉搏。

眼见形势危急如此,一直与群臣居高观战的唐德宗与浑瑊等人对泣,大臣们也只能号哭祈天,希望出现奇迹。

情急之下,唐德宗派人拿出千余张无名告身(空白委任状)授与浑瑊,让他召募死士守城,并赐御笔与之,可视对方功劳大小随意任授。如果委托状发完,可以用御笔在勇士身上书写所赐官职,任用不拘。浑瑊临行,德宗哭着说:“朕与爱卿永别了!”此话有两种意思在里面:一是期望浑瑊死战,一是表示自己也要身死社稷。浑瑊跪拜呜咽,痛哭而出。

当时,守城士兵又冻又饿,又少护防的甲胄,被贼兵箭杀石掷,死伤无数。浑瑊环城抚慰,激以忠义,几乎不成人形的唐兵们皆奋力而起,大叫死战。浑瑊身中流箭,眉头不皱,自拨矢出,流血满衣,继续指挥作战,“呼声愈厉”。(数年之后,李商隐有《浑河中》一诗,赞叹道:“九庙无尘八马回,奉天城垒长青苔。咸阳原上英雄骨,半向君家养马来。”意即他战功赫赫,连家人子弟都英勇立功,诸如他的童奴黄芩(即高固),后来也因功得封渤海郡王。咸阳原上埋葬的诸多英雄,多出自浑瑊门下,以此来突出浑瑊的功名和显赫)。

“城上更广城墙,当去梯相对三十步,以大镬十口,各煎膏油,散布城墙之上。细剉松脂五十车,内库陌刀五千口,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城外群凶,三军齐叫,云梯既动,锋镝雨集,城中木石,飞声雷震。俄顷之间,去梯脚陷,前不得进,后不得退。”关键时刻,几个如庞然大物般的云梯忽然下陷,唐军挖掘的地道终于赶上了用场。地道里的火油燃烧,城上人也趁机大投火炬苇柴,上下火攻,加之地道崩陷,数千贼兵和云梯在大风下不久都被烧成灰烬,臭闻数里。贼兵大骇,掉头就跑。三门唐兵开门追击,皇太子李诵也亲自出城督战,并为受伤士卒包裹伤口。

朱泚不死心,半夜又回军攻城,有几只箭射到距唐德宗三步远的地方,“上大惊”。无论如何,奉天城终算又逃过一劫。

唐将李怀光一腔忠勇,自蒲城往泾阳方向急行军,先派兵马使张韶身怀蜡书前往德宗处报信。张韶化装成难民,赶到奉天城时,正值贼军攻城,见他穿戴破旧,便把他和一帮百姓押在一起,驱向城边往壕堑里赶充当填沟的土袋子用。张韶九死一生,跑至城根处大叫:“我是朔方军的军使!”城上守军忙把他用绳索往城上拽。待张韶上得城头,身上已中数十箭,刺猬一般。但他最终不辱使命,把李怀光的书表上献德宗。

唐德宗大喜过望,派人抬着张韶英雄般绕城头一周,告喻士兵援兵已经不远。城内守军与人民欢声雷动。

很快,李怀光军在澧泉大败朱泚兵。朱泚大惧,引兵逃归长安。奉天围解。倘若李怀光晚来三天,奉天肯定沦陷。重围既解,诸路贡赋支援相继而至,奉天城内始得喘息。汴滑兵马使贾隐林进谏:“陛下性太急,不能容物,若此性不改,虽朱泚败亡,忧未平也!”德宗此时丝毫不以此言为忤,连连称是。这位九五皇帝刚刚捞回性命,对大臣的逆耳之言也觉有理有节。

寂寂江山摇落处(下)   文 / 梅毅

——唐朝“藩镇割据”大戏的上演

并非突然的变故――李怀光因怨欲叛朱泚逃回长安后,千方百计固守。他不时派人假装从城外来,驰马高叫“奉天城破!”,以此迷惑士众。

由于当初卢杞暴敛,长安有金银无数,朱泚称帝后,这些钱财全为他有,天天大手大脚赏赐将士,购置无数守城器械,公卿家属皆给月俸,连李晟、哥舒曜的家也每月支给大笔俸禄。就这样,一直到长安被唐军收复,国库里仍有大量金银财宝(可见卢杞等人敛聚了多少民脂民膏)。

有人劝朱泚把唐室陵庙全都一把火烧掉,朱泚表示说自己“曾北面事唐,不忍为此!”又有人劝他派兵士强拉士人当伪官,朱泚也说:“强授官令人惧怕”,回绝此议,保住了不少人头。而且,泾原起事的叛卒个个在城内坚守从库府掠抢的金银,不肯出战。朱泚一直也没用这些骄兵傲将,只以范阳、神策的团结兵。虽然城高墙厚,朱泚众人龟缩于内,也终日惴惴不安。一不烧皇陵,二不胁迫唐朝官员家属做人质,三不强迫人当官,有这三件事,比起安禄山、史思明,朱泚在人格方面确实还有值得称道之处。

李怀光带领朔方军,火速驰援,顿解奉天之围,使皇帝和从臣、守将、兵民皆逃于朱泚叛兵的杀戮,无论怎么讲,都可称得上是“不世之功”。

然而,“(李)怀光性粗疏”,这位大将武人出身,又自恃大功,总认为这般“救主”后肯定会得到德宗皇帝的特殊礼遇。同时,他自魏县行营千里赴难,一路上不停地和左右多人咬牙切齿说及当朝权相卢杞和他左右手赵赞、白志贞的误国奸佞之情,扬言说:“我见到皇上,肯定马上恳请皇上立即诛杀这几个奸贼!”毕竟卢杞耳目众多,有人为了邀荣取利,就暗中劝卢杞做防备:“李怀光一路上大骂您不绝,责备您和助手有三大罪恶:一是计议乖方;二是赋敛无度;三是刻扣军赐,这三大罪过最终造成皇上外逃的结果。现在李怀光新立大功,皇上肯定对他言听计从,如果他亲自面君,后果就太危险了!”

卢杞惊惧过后,毕竟属于城府幽深的奸辈,就寻个皇帝高兴的当口儿,建议道:“李怀光有重造社稷之功,朱泚等诸贼军已经被吓得胆破心寒,肯定连守城的胆量都吓没了,如果命李怀光乘胜攻取长安,肯定一样可以灭贼!如果现在允许他入奉天城面君,陛下您肯定要宴赏诸将和赏赐士兵,留连累日,给朱泚等贼兵诸多的喘息机会,他们就有时间修整城池,加紧准备,到那时再攻城可就太难了!”

唐德宗一听,觉得大有道理。奸臣之奸,正在能揣度人主的心理,卢杞知道德宗受了这么多天的憋屈,一定想急于攻回京城,一来参恢复当皇上的信心,二来可以重新找回君临天下的感觉。因此,卢杞一言计成,把自己迫在眉睫之险化于无形之中,无论怎样,先让李怀光连皇上屁味儿也闻不着,再怨再气,也不会马上危急到卢杞自身。

唐德宗下诏,命李怀光立即引军屯便桥,与李建徽、李晟及神策军兵马使杨惠元合军,尽快克取长安。

诏下,李怀光失望怨恨之情不能自抑。试想,千里竭诚赴难,破朱泚,解重围,到达城根儿竟然连天子一面也见不成,愤懑成怒,气得他对属下大叫:“我现在已经被奸臣排挤了,可以预料到结果!”于是,他掉头引兵,在奉天东南的鲁店盘恒两日,才怏怏向长安行进。

唐德宗仍旧沉浸在“大难不死,必有大贵后福”的幸福里,殊不知,一贼未平,一贼又生!《唐书节要》后面有一首无名氏的绝句,最能反应当时情景:“中原不可生强盗,强盗才生不易除。一盗未平群盗起,功臣都是盗根株。”

由于朱泚乱起,原来受命讨伐李希烈的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马上从盱眙迅速撤回广陵,广挖堑垒,修缮甲兵。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也大筑坞壁,名义上是准备迎接唐德宗渡江,实际上是防备陈少游乘间偷袭。两人各怀鬼胎,置李希烈于不顾,在长江屡屡曜兵示威,恐吓对方。

对唐室忠心耿耿的盐铁使包佶护送价值八百万的钱帛路过,准备输运京师。陈少游以朱泚占据长安,没人领收为借口,强行截下财物,准备据为已有。包佶不从,差点被陈少游杀掉,化妆偷跑才捡回一命。同时,护送运输船的三千守兵,也被陈少游夺去换上自己军队的服号。包佶带着仅有的一船钱物和几十个从人逃至上元,又遇上韩滉带人截住,除浑身上下衣物外,又遭第二次明抢。乱起之时,藩镇尤其猖狂,由此可见一斑。南方藩镇之中,只有曹王李皋的江南西道比较“孝顺”,不停地派人派物送达德宗。

颠沛期间,刚愎自用的唐德宗深自贬抑,一直跟随他左右的忠贞之臣陆贽屡屡上书,基本还能得到德宗采纳。陆贽是苏州人,进士出身,博学多才,廉洁自律。泾原兵卒叛乱前,陆贽多有讽谏,德宗没有听进一言,结果都被陆贽言中。奉天围解后,陆贽又上书,指出德宗如下几条缺失:1、加剧赋敛,民不堪命。2、猜嫌臣下,武断裁事;3、诿过于天,不信于人。集中来讲,共有六弊:“好胜,耻闻过,骋辩给,炫聪明,厉威言,姿强愎”,把德宗的性格缺陷都一一罗列出来,“上颇采用其言”,一般帝王大都如此,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他倒霉落魄之际,你说什么不中听的话都是逆耳忠言;平日太平时节,臣下小小逆拂其意,很快就有杀身大祸。

心中一直憋怀恨意的李怀光越想气越不顺,索性他“顿兵不进”,多次上表暴扬卢杞等人的罪恶,大有不给个说法绝不罢休之势。同时,众议渲腾,都认为卢杞奸恶,误君误国。不得已之下,德宗于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底下诏,贬卢杞、白志贞和赵赞等三人为僻远小州司马,并杀掉李怀光表奏中屡屡提及的宦官翟文秀。

难兄难弟“窝里反”――藩镇之间的猜忌为了“化敌为友”,唐德宗又秘密派人去劝说田悦、王武俊、李纳三个藩镇首领,“赦其罪,厚赂以官爵”。这三人也不傻,非常高兴有朱泚、朱滔、李希烈这三个强出头的大傻冒搅起大过失,皇上给自己这么个大台阶,能不赶忙顺溜下去吗,都暗中指天划地地盟誓重新向唐皇效忠。同时,也不敢马上和朱滔翻脸,“各称王如故”。

朱滔这厢迫不及待。他派手下牙将王郅到田悦处,劝说道:“当初您有急难,朱太尉(指朱滔)奋不顾身前来救援。现在,朱太尉的兄长在关中称帝,希望大王您能一起兴兵,渡过黄河攻取汴州。”王郅走后不久,朱滔又派内史舍人李琯见田悦,观察魏博军是否成行。

田悦犹豫不决,一怕得罪朱滔,二怕又得罪刚刚交好的唐廷。于是,他密召心腹将士,谋划计议。

田悦的司武侍郎许士则说:“朱滔从前是李怀仙的牙将,与他哥哥朱泚和朱希彩合谋杀掉李怀仙,推立朱希彩;朱希彩对朱氏兄弟宠信至极,朱滔又与李子瑗等人谋杀朱希彩拥立朱泚。朱泚为师后,朱滔又劝朱泚入朝面君,趁机取得节度使兵权。想想与他一起同谋共功的人,诸如李子瑗之徒,最后都被他找各种借口杀掉,可见此人阴险反复,绝不可推诚待之。现在,他又与朱泚东西相呼应,假使朱滔顺利抵达长安,估计朱泚最后也会被他干掉,何况我们这些名义上的同盟军呢!朱泚如此为人,大王您怎能相信他呢。现在,朱滔勾结回纥等军拥兵十万,如果您出城效迎,肯定会被他擒拿囚禁,魏博军人也会被其吞并。大王您不如假装先答应他的请求,厚加迎劳,等他到达城下再托辞以别的借口说不能成行,如此,大王外不失报德之名,内无仓悴之忧。”许士则一番话,以扈崿为首的魏博诸将也深以为然。即使如此,田悦仍徘徊不定。

关键时刻,“赵王”王武俊派其高级参谋田秀“驰见田悦”,劝说道:“从前因为朝中宰相处置失当,加上魏博陷于重围,我王武俊才发兵相助。现在天子厚德,既往不咎,我们怎能不抓住这一悔过自新的机会呢。舍弃九叶天子而臣事朱滔,会让天下人笑话!况且朱泚未称帝之时,朱滔与我等比肩为王,已经有轻视我们的心气。如果他能南平汴、洛,与朱泚连兵,我们二人肯定会是他们兄弟接下来的攻击目标。希望魏博军闭城拒守,千万不要与朱滔连军南侵。我王武俊会乘时观势,与昭义军连兵,乘机消灭二朱兄弟。到时候,我们一起扫清河朔,复为节度使,共事天子!”

见王武俊也如此进劝,田悦下定决心,派人骗朱滔说:“一言为定,跟从大王南行!”

朱滔得信大喜,亲师范阳步骑五万人,回纥兵三千人,以及流兵一万多人,从河间往南开进,气势汹汹,辎重首尾绵延四十里。

公元784年,唐德宗发诏,大赦天下,改元兴元,在他这封类似《罪已诏》中的制书中,德宗先是非常诚恳地进行了一番“自我批评”,最后行文关键处,表示:“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藩镇,朕抚御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等一切待之如旧。”同时,诏书还认定“朱滔虽缘朱泚连坐,路远必不同谋,念其旧勋,务在弘贷,如能效顺,亦与惟新。”只对称帝的朱泚一人,诏书才委婉地显示不得不“下狠手”:“朱泚反易无常,盗窃名器,暴犯陵寝,所不忍言,获罪祖宗,朕不敢赦!”最后,诏书还明白表示要停罢“两税法”以外的苛绢杂税。

“赦下,四方人心大悦”。王武俊、田悦、李纳见到加印有御玺的赦令,都马上自去王号,上表谢罪。只有在汴州刚刚打了个小胜仗的李希烈不识好歹,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要过皇帝瘾,自称楚帝,改元武成。朱泚由于一直连战不顺,把国号从“大秦”改为“大汉”,自号汉元天皇(这老哥们也真是一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草包,总是使用曾经显赫过、后来消亡掉的朝代年号,由此就知道他成不了帝业)。

李希烈称帝后,派大将杨峰持赦书赐唐朝的淮南节度使陈少游与寿州刺史张建封。张建封很干脆,把杨峰在闹市中腰斩,表示忠心事唐。陈少游“闻之骇惧”,想不到城小兵弱的张建封敢来真格的,自己虽握重兵强城,也都一直首鼠两端,小小的一个州刺史就敢给新称帝的李希烈这么一个大钉子。

德宗闻讯大喜,马上封张建封为濠州、寿州、卢州三州都团练使。李希烈见两边没什么降附的动静,就派大将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准备攻取寿州等地,结果被张建封、曹王李皋和鄂州刺史李廉等人打得大败,东西受压,旗开得败!一直脚踏两只船的陈少游见状,忙上表自辩,把从包佶处抢得的财帛统统派人用船送往德宗处,并表明自己的“坚定立场”。

朱滔并不知道田悦、王武俊等人“上表谢罪”的事情,正处于“自我感觉”最上佳的当口儿。他引大军“入赵境,王武俊大县犒享;入魏境,田悦供承倍丰,使者迎侯,相望于道”。朱滔率军至永济,就又派王郅去见田悦,相约在馆陶会兵,一起渡黄河。此时,田悦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向王郅“摊牌”:“我田悦真心真意想随朱太尉出兵,昨天我就要出军,但属下将士都不听我号令,他们表示说军队数败,无粮少兵。如果我舍城出战,肯定马上就有兵变发生。没办法,我只能派出五千兵,帮助朱太尉大军做做后勤粮草供应什么的。”

朱滔得知田悦临阵变卦的消息,血往上冲,差点气死,哇哇大叫道:“田悦逆贼,先前被官军重重包围,命悬一刻。当时我叛君弃兄(背叛德宗,又置于凤翔的朱泚于不顾),发兵昼夜行军救援,使他得幸存活下来。现在有急事求他帮忙,竟如此负恩忘义,误我远来,还假惺惺地找借口搪塞我!”大怒之下,朱滔派人攻取宗城、径城、冠氏。又派回纥军把馆陶城内所有能用的东西掠劫一空。田悦在魏州四处深沟高垒,坚守不出。朱滔无奈,引北又北围贝州,引水环围,田悦的贝州刺史刑曹俊也婴城拒守。悻悻之下,朱滔纵范阳兵及回纥兵大掠诸县,杀戮居民,一时间把兄长朱泚在长安城的“危难”暂时忘在一边。

至此,天下情势对唐廷非常有利。德宗忙下诏,以王武俊为恒、冀、赵节度使,徒康日知为奉诚军节度使(因为把赵州“赐”给王武俊,故把康日知迁往同州),加田悦校检左仆射,李纳为平卢节度使,刘洽(刘玄佐)为汴、渭、宋、亳都统使。

李希烈方面,数次失败后,贼心不死,又亲师大兵围困宁陵,并掘河灌城。宁陵岌岌可危,指日可下。

浙江东西节度使韩滉先前趁人之危抢夺唐廷粮帛,现在又顺风转向,忙派属下将军王栖曜带兵帮助刘洽(刘玄佐)抵拒李希烈。王栖曜派数千士兵携强弩,连夜从汴河偷渡进宁陵。早晨起来,李希烈正要下死命令派兵士拨城,忽然城上劲弩齐发,箭如雨下,数支大弩直钉入李希烈指挥大帐,吓得他大叫:“肯定是宣、润弩手到了!”于是,他马上下令解围,引军遁走。五万大军围攻小小宁陵城四十五天,人马死伤无数,劲弩一发,苍惶败走,可见李希烈真不是什么成大事的材料。

怨多成叛――李怀光的最终反叛朱泚自奉天败归长安后,凭城固守。李晟率军追蹑其后,屯军东渭桥。为了严肃军纪,他斩杀纵军暴抢的大将刘德信,并领其军,颇有威信。李怀光奏请朝廷驱逐贬降卢杞等人后,“内不自安,遂有异志”。同时,他害怕李晟领军独当一面会猝然攻下长安独成大功,就又上书唐德宗要求与李晟合军。唐德宗矫枉过正,李怀光的一切请求皆照准。两军合军,李怀光官大,肯定李晟要受他统辖。

李怀光、李晟两军在咸阳西一处名叫陈涛斜的地方驻军,正建筑营垒,朱泚大军忽然出城来逼。李晟见此情势,连忙劝说李怀光:“如果贼兵一直固守宫城御苑,肯定很难攻取,说不定旷日持久,难判胜负。现在他们离开巢穴,竟敢前来求战,真是上天赐明公立大功的机会,不可失也!”李怀光心怀鬼胎,推辞说:“我军立足未稳,人马未食,哪能即刻出战!”不得已,李晟只能率本部兵与李怀光部一起退入营垒,由攻势变为守势。朱泚军本来就是冒然出军,见状也忙退回城内拒守。

李怀光在咸阳屯驻一个多月,逗留不进。其间,其部下常常四出抢掠百姓牛马,相邻的李晟部伍秋毫无犯。李怀光兵士想拉李晟兵士下水,总把抢得的东西分给李晟兵士,“晟军终不敢受”。

唐德宗也很着急,不停派中使催促李怀光一鼓作气拿下长安,就连李怀光帐下诸将也多次劝说他马上进攻,均遭拒绝,借口是“士卒疲弊”,要休养部伍。同时,李怀光“密与朱泚通谋”,想联手搞事。李晟渐渐察觉李怀光有异,屡屡密奏德宗要求移军东渭桥,以免事起苍猝,为李怀光所并。德宗此时倒小心谨慎,害怕逆拂李怀光之意,把李晟的奏表压下,不予理会。

为了挑拨唐军内部关系,激怒朔方军壮士,李怀光又上奏:“同是官军,朝廷赏赐不均,李晟等神策军赏赐多,其余诸军赏赐少,难以进战。”唐德宗览表很焦急:如果都按照给神策军的赏赐计用,朝廷根本无法募集到如许多的钱物。但如果直接拒绝李怀光,又怕诸军怨望,又酿成新的军变。无奈之余,只好派陆贽亲至李怀光营宣慰。

大帐之中,面对皇上派来的钦差和满帐的大将,李怀光对李晟讲:“将士打仗出力是同样的,为什么赏赐有厚薄,如此怎么会同心协力去作战呢!”李怀光用意很明显,他想让李晟自己说出裁减神策军赏赐,如此,神策军兵士肯定因赐物减损而生怨,到时李怀光再乘机做好人。陆贽此时心中明白李怀光用意,很怕李晟中其圈套,又不好明说,只能“数顾晟”。

李晟揖礼,恭敬地对李怀光说:“公为元师,得专号令。我只将一军,受您指挥。至于增减衣食,还是您说了算!”如此气和辞正,反倒使李怀光骑虎难下,默然半晌,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陆贽从咸阳还见德宗,马上进奏:“朱泚势穷援绝,引日偷生。李怀光统仗顺之师,乘制胜之气,不追穷寇,师老不用,又阻诸将进取,确有反意。现在,乘其有轻视李晟之机,可下诏给他让李晟移军,以备非常。”德宗勉强同意。

李晟见诏,赶忙结阵东行,归屯东渭桥。陆贽又上奏德宗,要求下诏让仍与李怀光联营的鹿阝坊节度使李建徽、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杨惠元象李晟那样分营而军。德宗拒绝,说:“爱卿所料极善。但李晟移军,李怀光已经怅望不欢,如果再下诏让李、杨二人移军,恐怕正好给他生事的借口,不如等待观望一下再说。”

李晟早已侦知李怀光叛心已彰,急忙密奏德宗应派人坚守通往蜀地的要道,万一有变,君臣还有退路。

德宗该果决时不果决,不该果决时还挺有傻大胆,忽然想要亲统禁兵到咸阳慰抚催促诸将进攻长安。李怀光的谋士说:“这是汉光祖游云梦之策啊(刘邦游云梦,韩信拜谒,顺势夺其兵权)!”李怀光一听,“大惧,反谋益甚”。

为了体现朝廷对李怀光的信任,德宗遣使加封李怀光太尉,赐铁券。殊不料,此举适得其反。李怀光把铁券投于地上,愤愤大言:“天子怀疑我吗?人臣造反,赐铁券以安其心!我李怀光不反,现在赐铁券给我,是逼我造反啊!”(“铁券”一词,最早见《汉书》,高祖刘邦“与功臣部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后来韩信三王,虽有铁券,均被诛身死。五代时,国主为市恩,犹爱赐臣下铁券,受赐者罕有善终者。朱元璋赐李善长等数位功臣铁券,竟无一人逃得族诛。)事已至此,李怀光其实已经豁出去了。

看见李怀光对天子使节如此不敬,朔方左兵马使张名振在军门大呼道:“太尉养贼不击,待天使不敬,是真要造反吗?您功高泰山,一旦弃之,自取族灭,富贵他人,有什么好处!我今日要以死争之!”李怀光见时机未熟,就假意说:“我不想造反,只是想养精蓄锐。”德宗使臣一走,他就急忙派兵增修咸阳城,引兵盘踞,又派人杀掉张名振。

李怀光属下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芬本西域胡人,为李怀光养子。得知李怀光密通朱泚,他就派门客密报德宗。李怀光知悉后,把石演芬等逮至帐前,责骂道:“我以你为子,为什么要破灭我家门户呢!今日负我,死甘心乎?”石演芬回答:“天子以太尉为股肱,太尉以演芬为心腹,太尉既负天子,演芬安得不负太尉乎!我本胡人,不能异心,苟免贼名而死,死甘心矣!”李怀光大怒,命左右碎剐石演芬把他吃掉。将士把石演芬拉出帐外,都认为“义士也!可令快死。”又不能违背主师之命,就用刀砍断石演芬喉咙,使这位义士免受过多折磨。

本来是忠义勤王之师,忽然成为近在咫尺的贼寇。德宗惊惧之下,只有李晟一人可以依赖,马上下诏加封李晟为河东、同绛节度使,又加同平章事。

李怀光连夜偷袭与之连营的李建徽、杨惠元两军。李建徽走免,杨惠元被杀。至此,李怀光明白宣言:“吾今与朱泚连和,车驾且当远避!”同时,他还派人写信给掌管奉天军备的韩游瑰(此人从前也是朔方将,是李怀光老部下),约他暗中起兵接应。

韩游瑰是忠臣,马上密报德宗。德宗又惊又喜,在盛赞韩游瑰“忠义”后,急问:“策将安出?”韩游瑰答:“李怀光统师诸道兵,所以敢恃众为乱。皇上您可以下诏分阝宁、灵武、河中、振武、潼关、渭北等守将各自为营,有专统之权,把李怀光驾空,他就成不了气候!”德宗白痴猪脑子,竟还问:“罢去李怀光兵权,拿朱泚怎么办呢?”韩游瑰答曰:“陛下如果允诺将士攻城后予以殊赏,大家奉天子之命讨贼取富贵,谁不愿意呀!”德宗称善。

李怀光毕竟老于军阵,不是省油的灯。德宗与诸臣这边正计方式谋划,他早已派将领潜去奉天要烧掉乾陵,并准备趁乱进攻。浑瑊获悉此情报,上报德宗。德宗决意要逃往梁州(今陕西汉中)避难。浑瑊依旨出门宣布戒严,部勒未毕,德宗兔子一样已逃出城西,“朝臣将士狼狈扈从”,这时才明确对外宣示“怀光已反!”

其实唐德宗跑得再快,也快不过久怀反逆之心的李怀光布署。此前,他早已安排孟保、惠静寿、孙福达三大将率军在南山守候截击德宗一行。幸亏上天保佑,这三位朔方将一直食唐禄、受唐官,不忍心叛唐反逆。他们在路上就彼此商计:“李怀光陷吾辈不忠不义,我们应回报他说追赶车驾不及,大不了给我们免官的处分!”半路,遇见唐军的军粮使张增,三人连朝他使眼色,边说:“我们手下军士早晨还没吃饭,怎么办?”张增会意,为了蒙骗众兵,他大声说:“东面数里外有座佛寺,我在那里贮备了很多粮食器物。”朔方军三将就指挥兵士前去抢东西,“由是百官从行者皆得入骆谷。”

李晟孤军苦撑,虽然陷于李怀光、朱泚两个强寇之间,但他修治城池,鼓舞士气,又多次写信给李怀光,不停给对方戴大高帽子,“虽示尊崇而谕以祸福”,因此使得李怀光内怀惭愧,“未忍击之”。乘此宝贵机会,李晟派人调运粮米,增补兵具。唐将骆元光守潼关,尚可孤保七盘,戴休颜守奉天,韩游瑰拥分阝宁军听李晟调遣,一时间兵威稍振。

乱上添乱――魏博田悦的被杀及其余波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德宗兴元六年(公元784年)4月,刚刚归附唐朝的魏博藩镇又出大事。

数年以来,田悦虽保不灭,但因数战多败,士卒战死大半,百姓厌苦。德宗以给事中孔巢父为魏博宣慰使,到魏州代表皇帝抚慰众人。孔巢父很能说,田悦和将士均欢呼喜悦。众人宴饮,一醉方休。偏偏事情就坏在酒上。田承嗣的儿子,也就是田悦的堂弟兵马使田绪一直郁郁不得志,因未袭父业牢骚满腹,加之本性凶险,常受田悦杖责。他酒醉之时,大发怨言。其弟侄好言相劝,田绪因醉奋起,一刀就把侄子杀掉。见血酒醒,田绪大惧,知道转天早晨田悦肯定会因此杀掉自己。一不做二不休,他与左右亲信数人凿开墙壁,偷入田悦内宅,亲手杀掉堂兄田悦及其母妻十多人。又以田悦命召许士则、扈崿等人。许士则先至,被田绪一刀杀掉。扈崿遇乱,毕竟大将出身,忙招喻将士与田绪对斗。大惧之下,田绪登牙城大呼:“我田绪是先相公(田承嗣)亲儿子,诸君受先相公大恩,现在扈崿等人谋杀田仆射(田悦),如果大家能拥立我,我空府库重赏诸君!”众人听说扈崿杀田悦,都回头一齐攻杀扈崿,并向孔巢义请命,拥立田绪为主。数日之后,众人才慢慢知道田绪杀兄的事情,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田绪掌权后,又杀田悦亲信将领二十多人。

朱滔听说田悦死讯,大喜,派军攻魏州。李抱真、王武俊本来召军救贝州,听闻魏博内乱,也都止兵不前。田绪忧惧之下,本想投降朱滔,为属下劝阻,加之李抱真、王武俊又派人晓谕,表示一定合力相接,田绪这才遣使奉表德宗,并固守城池。

反目成仇的“朋友”――王武俊对朱滔的进攻眼看一旁李晟军势渐盛,李怀光着慌,下命朔方军自咸阳突袭东渭桥的唐军。“三令其众,皆不应。”朔方军一直是唐朝正规军,军士们私下里议论:“如果下令攻击朱泚,我们拼死力战!如果造反,我们宁死不从!”无奈之余,李怀光就欺骗将士说:“我们先去泾阳屯军,待朝廷发给春装,再还攻长安也不晚。此去以东诸县富户众多,军发之日,听凭军士掠取财物。”

李怀光未反之时,朱泚对他怕得要死,书信往来都称李怀光为“兄”,约定平分关中地区,永为邻国。等到李怀光造反,德宗南奔,朔方军将逃亡相继,朱泚就不拿李怀光再当回事了,“赐”李怀光诏书,“以臣礼待之”,并征调其兵。正是在此情势下,李怀光内忧兵士有变,外忧李晟来袭,就烧营遁走,大掠泾阳十二县,鸡犬无遗。一路之上,将士或逃或降,李怀光军势渐沮。至此,唐廷才下诏暴露李怀光罪恶,但仍以旧勋授其为太子太保,并录叙朔方军将士忠顺功名。

唐德宗逃到梁州后,仍怕重蹈被困奉天的覆辙,又想学唐玄宗那样逃往蜀地。李晟上表苦谏,认为一旦皇帝幸蜀,士卒失望,“虽有猛将谋臣,无所失也。”德宗思之再三,倒也听劝,留在梁州观望。

浑瑊与诸将出斜谷,大破朱泚兵于武亭川,引军屯奉天,与李晟东西呼应,共逼长安。


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第二卷


朱泚秋水望穿,仍不见朱滔大部队踪影。
朱滔自从和田悦闹翻,亲自率兵攻贝州,三个多月也未攻克;其将马寔攻魏州,四十多天,也不能克城。胶着期间,李抱真的谋士贾林又被派往王武俊处,进言道:“朱滔一心要夺取魏博之地;魏博被克,张孝忠所属的易定地区也会马上为朱滔攻陷。那时候,朱滔引幽州、易定、魏将三道之兵,加之数千回纥骑兵,肯定会直攻您所在的常山郡。常山不守,昭义军也会退守,河朔地区就会尽归朱滔。不如现在您与昭义军(李抱真军)合兵救援魏博,倘使大败朱滔,关中朱泚就丧失外援,皇帝还都之时,论功行赏,谁又能比王大夫您功大呢!”一席话说到王武俊心坎上,使得这位枭雄不停颔首。

不久,王武俊屯军于南宫东南,李抱真自临洺引兵来会,两军相踞十里。虽结成联盟,“两军尚相疑”。毕竟人心隔肚皮,乱世之中,谁也心中没底。转天,李抱真只带几骑人马,欲去王武俊营中拜会。众人谏止,李抱真说:“我此行系天下安危。如果我回不来,大家敬听朝命,为我报仇雪恨。”

王武俊那边心里也打鼓,“严备以待之”。李抱真见到王武俊,“叙国家祸难,天子播迁,”抱持王武俊嚎啕大哭,流泪纵横,“武俊亦悲不自胜,左右莫能仰视。”于是两人结为兄弟,誓同灭贼。王武俊感激之下,言道:“相公十兄(李抱真大排行为第十,唐人以此称呼以示亲近)名高四海,不以我为胡人为辱,结为兄弟,真让我感动莫名!朱滔所恃,不过是回纥骑兵,到时交战,请看我怎样破敌!”欢宴过后,李抱真在王武俊账中酣寝久之,更让对方感激不已,指着自己的心口向天发誓道:“此身已许十兄死矣!”于是双方连营而进,直至贝州三十里外,屯军与朱滔相逼。

朱滔见王、李两人兵至,忙派人召回正在围攻魏州的大将马寔回军。马寔军昼夜兼程赶至贝州,朱滔就下令转天交战。马寔表示军士急行军赶回,疲惫不堪,希望休整数日再战。同时,也有属下劝朱滔:“王武俊惯于野战,应该逼迫敌营成垒,派回纥兵断绝敌人粮道,利则进攻,不利则退保,然后乘敌方疲饥再一举出击。”朱滔觉得都有道理,犹豫不定。

也是死催活人。朱滔的“常侍”杨布和将军蔡雄立功心切,带着回纥首领达干谒见朱滔请战。达干说:“我们回纥兵战斗力强,常以五百骑兵破邻国数千人马,秋风扫落叶一般。如今生受大王您金帛、牛酒无数,一直想为大王效力。明天一大早,大王您驻马高丘,就看着我们回纥军队大破王武俊吧,一定让他匹马不还!”杨布、蔡雄一旁也紧劝:“大王您英雄盖世,将扫平河南,平定关中,现在迎此小敌就犹豫不击,令远近失望,又怎能成就霸业呢!”朱滔大喜,下决心出战。

转天早晨,王武俊派兵马使赵琳带五百骑埋伏于桑林,自己带兵为前阵直迫回纥,李抱真在其后列方阵待敌。回纥骄兵傲将,没多久就纵兵跃马直冲过来。王武俊下令属下骑兵掉转马头向两旁急避其锋,回纥兵扑了个空。待其掉转马头再准备转回头冲杀,王武俊令旗一摇,属下骑兵两只巨箭一样斜击过来,埋伏的赵琳骑兵也忽然出现,杀得回纥军队纷纷落马,大败而逃。王武俊得势不饶人,纵兵直追。朱滔骑兵还未入阵,见回纥兵败走,也掉转马头就跑,把后面朱滔的步兵踩踏死不少,一时间哀嚎遍野,都四散奔逃。朱滔又击鼓又摇旗,人人狂奔,谁也不听号令。三万多人马,仅不到一个时辰,被杀一万多,逃走一万多,只剩下数千兵入营死守。幸亏忽然天降大雾,王武俊、李抱真两军才停止追杀,把朱滔包围其中。半夜,朱滔焚烧营垒,引残兵出南门向德州方向逃遁,“委弃所掠资财山积”。由于天黑雾大,王、李两人没有派军再追杀。

朱滔又惭又怒,半路杀掉出馊主意的杨布和蔡雄,逃返幽州。朱滔的表兄弟范阳留守早就劝他不要背叛朝廷,现在大败而归,朱滔自己忧惧刘怦“因败图已”,结果刘怦派兵夹道二十里具仪仗欢迎,朱滔感动得不行。虽留得一命,朱滔又气又恼又惊又怒,不到一年就病死于府中,属下将士奉刘怦为主。

重造社稷立奇功――李晟收复长安朱滔军败之时,朱泚也到了危急关头。李晟兵精粮足,举行大阅兵誓师,决意收复京城长安。

李晟和神策军好多将士家属都陷于京城,每言及此,李晟皆感泣言道:“陛下安在!吾属怎能以家属为念!”他还能与将士同甘共苦,始终以忠义感发众人,以至于人人思奋,皆欲一战。贼将姚令言不断派人侦探军情,皆为唐军所获。李晟好酒好肉招待这些本应杀头的敌方间谍,然后带他们观看唐兵操练阵容,说:“归语诸贼,努力固守,勿不忠于贼也!”并“给钱而纵之”。李晟还引军直通化门下,耀兵而还,使足了心理战。

李晟率军逼近长安光泰门外米仓村。唐军正在建筑营垒,正近绝望的朱泚忽然派其骁将张庭芝、李希倩(李希烈之弟,此人好生奇怪,不帮他称帝的哥哥,反而在朱泚账下为将)引大军忽然来攻。李晟望见猝然出现的贼军,不忧反喜,对诸将说:“我一直忧虑贼军龟缩不出,今来送死,真是天助我也!机不可失!”唐军诸将奋击,连战连捷,朱泚残兵最后逃入白华门,出于绝望,诸贼兵贼将闭门后大哭不已。

转天早晨,李晟又出兵攻城。众将建议等来瑊军至再合力进攻,李晟说:“贼数败,已破胆。不乘胜取之,使其成备,非计也。”于是唐军分道进攻,所战皆捷,直抵禁苑苑墙。

本来,战前前一天晚上李晟已派人暗中凿毁了一段苑墙,不料唐兵攻至时,贼兵已经砍树为栅,在那里有备坚守,并用弓箭射杀不少官军。唐军进攻守阻。李晟大怒,叱喝诸将说:“纵贼如此,吾先斩公辈矣!”任前锋的大将万顷心惧,亲自冲锋,拼死进攻,拨栅而入,众军继之,大战十余合后,直入白华门。忽然,数千泾原贼军从后掩袭,李晟亲师百余骑掉转头攻杀,左右大喊:“相公来!”泾原兵士素服李晟威名,看见这位大将亲来,全吓得掉头就跑。

眼见长安不守,朱泚与姚令言率近万残兵出城西逃。李晟进城后,斩贼将李希倩等八人于市,“余皆不问”。

德宗兴元元年(公元784年)阴历六月癸卯,李晟派人高举得胜露布(报捷书)献于德宗,表示已肃清宫禁,专待皇帝回京。德宗高兴得直哭,呜咽道:“天生李晟,以为社稷,非为朕也。”(后来,李商隐有《复京》一诗,专讲李晟收复之功:“虏骑胡兵一战摧,万灵回首贺轩台。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

伪龙末日――朱泚的最后结局朱泚一路狂奔,想亡入吐蕃。逃亡途中众人迷路,朱泚亲自下马向一个老农问路。老农打量了他一眼,问:“是朱太尉吗?”源休一旁答言:“是汉皇帝”。老农摇头:“天网恢恢,又能逃到哪里!”朱泚虽然恼怒,也无可奈何。

朱泚其随从一路逃散,到达泾州时,只有百余骑跟随。唐朝泾原节度使冯河清被大将田希鉴杀害后,田希鉴本来投附朱泚,被朱泚委任为泾原节度使。现在,朱泚一行败亡至此,田希鉴翻脸不认人,闭城拒朱泚于城外。朱泚在城下仰头哀呼:“你的官职都是我委任的,为什么要临危相负!”

田希鉴随手把朱泚的委任状投于城下火中,喊道:“把委任状还给你好了!”绝望之下,朱泚及随从皆大哭。怨愤之下,百来号泾原叛卒一涌而上,杀掉姚令言,向田希鉴投降。朱泚无奈,仅带范阳亲兵及亲戚、心腹十数人掉头又逃,驿马关、宁州、彭原等守将均把他拒之城外,如此烫手的大山竽,谁也不会想沾上他惹一身祸事。最后,朱泚逃至彭原(今甘肃宁夏)西城屯,其亲信大将梁庭芬一箭把他射于马下,韩旻等六人下马把他脑袋剁下,几人一起至泾州投降。朱泚的亲信源休、李子平等人很快被捕获斩首,至此,朱泚之乱平定。

想当年朱泚作为割据一方的节度使,首倡入朝面君,唐廷在他到来前兴建弘丽大宅等待。朱泚走到半路,忽患急病(是真病,不是诸多藩镇的“称疾不入朝”),其左右劝他暂回属地养病,当时的朱泚一腔忠烈,说:“即使我死在半路,也把我的尸体抬入京城。”“(朱)泚至京师,代宗御内殿引见,赐御马两匹,战马十匹,金银锦彩甚厚。又以器物十床、马四十匹、绢二万匹,衣一千七百赐其将士,宴犒之盛,近时未有。”当时君臣推心赤诚,确为天下美谈。入觐朝见是尊崇朝廷的最明显表示,因为朝见过程中有一套向皇帝舞蹈跪拜的复杂繁缛礼仪。而天子在“内殿”或“便殿”接见,更是对节度使专门显示“殊宠”的表示,因为可以欢宴近谈,从容言事,以示“抚怀优容”。唐朝的延英殿、紫宸殿、麟德殿就是皇帝宴赏藩臣勋旧的主要场所,朱泚所至,必是其中之一。其弟朱滔比朱泚还要早就有机会面见唐代宗,也是见于“内殿”。当时代宗问朱滔和他兄长朱泚相比谁的才能更胜一筹。朱滔答道:“统御士众,方略明辩,臣不及泚;臣年二十八,获谒天子,泚长臣五年,未识朝廷,此不及臣。”代宗闻言大喜,特下诏允许朱滔率部下兵将骑马“贯王城而出”,可谓是“天恩已极”。哪知日后兄弟二人危乱之时不能持守臣节,相继为逆,首领不保,家族夷灭,“首倡归顺”的朱泚还和安禄山、史思明、黄巢等人一起破史官列入《逆臣传》,确可让人顿发一叹!

七月壬午,唐德宗车驾返长安,浑瑊、韩游瑰、戴休颜扈从,李晟、骆元光、尚可孤等大将以众奉迎,步骑十余万,旌旗数十里,着实让这位四处逃窜的大唐天子过足了面子瘾。

昔日忠臣的穷途末路――李怀光下场逃窜至河中的李怀光听闻朱泚已灭,也不得不派其儿子李璀入朝谢罪,表示要束身归朝。唐德宗见好就收,派孔巢父为使,到河中安慰,下诏朔方将士悉复官爵如故。孔巢父自恃朱泚已平,文人轻狂脾气大发,见到“素服待罪”的李怀光态度傲慢,李怀光下拜他也不扶止,并于军中当众大声喊:“谁能代替太尉领军啊?”李怀光左右多“胡人”将领,于是发怒涌前,乱刀齐下,把孔巢父和中使啖守盈砍成数段,“怀光亦不之止。”

这下子也无退路了,李怀光索性又治兵拒守。唐廷震怒,加封浑瑊为河中、绛州节度使,命他与奉诚军节度使马燧、镇国节度使骆元光、鄜坊节度使唐朝臣一起合兵讨伐李怀光。双方互有胜负。

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85年)5月,马燧败李怀光军于陶城,接着,马燧、浑瑊联军又破李怀光于长春宫城南,朔方军将士相继投诚。当时连年兵、旱、蝗灾不断,有大臣就进言不如罢兵休民,赦免李怀光。李晟连忙上表,指明李怀光罪恶,声明赦免李怀光是“养腹心之疾为他日之悔”,并请发兵二万,自备资粮独讨李怀光。马燧也自行营入朝面谏德宗,表示增加一月军粮,就必定讨平李怀光。

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85年)9月,马燧至行营,与诸将谋议:“官军已经把长春宫城围攻了四个多月,一直难以破城。长春宫城不下,肯定抓不住李怀光。我自己亲自晓谕守朔方军将士。”于是,马燧单骑一人,径直来到长春宫城下,要守将徐庭光来见面。

“庭光师将士罗拜于城上”。马燧见此情景,知道守城将士理亏心屈,就好言说道:“我自朝廷来,可西向受命。”于是徐庭光等人复向西拜。

马燧很感慨,动情劝说道:“汝曹自安禄山叛乱以来,一直为国家打打杀杀奋战三十多年(郭子仪、李光弼领朔方军讨贼立大功,后来又外御吐蕃、回纥,内讨叛乱诸镇,共有三十一年赫赫战史),为什么忽冒灭族破家之计要反叛朝廷!如果听我话,不仅可以免祸,富贵可图!”众人于城上无言。马燧扯开衣服露出胸脯:“你们不信我言,何不射我!”城上将士皆伏地大哭。马燧至此坚信朔方将士有反悔之意,大声说:“李怀光一人造反,你们无罪,好好守城别出来与官军作战!”众人允诺。

又隔一日,浑瑊、马燧与韩游瑰等诸军相合,直逼河中,焦篱堡的朔方军将尉珪投诚。当晚,李怀光于城上举火,诸营皆不应。

骆元光在长春宫城下,招降徐庭光。徐庭光一直看不起胡人出身的骆元光,派兵士于城上叫骂,又让优伶扮作安息胡人在城上叫唱以侮辱骆元光(当时不象现在,众多青年男女垫眉染头发割双眼皮把自己作成“胡人”样貌,隋唐以来中华是天朝,胡人很有自卑心理,所以有“胡闹”、“胡搅”、“胡乱”、“胡说”、“胡言乱语”、“胡作非为”等贬义词)。虽然气冲牛斗,骆元光也无可奈何,派人把马燧叫回来。一见马燧,徐庭光马上开城投降。马燧入城,城内将士大呼:“吾辈复为王人矣!”浑瑊在城外见此情形,不由得赞叹道:“我一直认为马公用兵远不如我,今日才知我比他差远了!”

诸军乘胜而进,很快就逼至河中府(今山西永济)的河西县,共有盛兵八万,阵于城下。见到城下唐兵势众,又有不少刚刚降附的长春宫朔方军。河西城内的守军皆举旗,大书“太平”二字,以示投诚。

彷徨无计的李怀光走到绝路,自己跑到屋角自缢而死。朔方将牛名俊进屋,斩掉李怀光首级,率一万六千多河中兵卒开城出降。马燧自辞别德宗到李怀光自杀身死,总共才用了二十七天。

李怀光当初千里赴难,解奉天亡围,德宗以其子李璀为监察御史,宠待甚厚。等到李怀光因无法面君忽生怨恨、逗留咸阳之时,李璀密报德宗:“臣父必负陛下,愿主上早做防备。臣闻君、父皆人之大伦,陛下未能诛臣父,而臣父足以危陛下。陛下待臣厚,胡人性直,故不忍不言耳。”德宗当时闻言大惊,说:“爱卿是朕股肱大臣之爱子,应该替朕与卿父弥合嫌隙。”李璀答:“臣父非不爱臣,臣非不爱吾父与宗族,只是为臣力竭,不能让臣父回心转意。”德宗又问:“爱卿何以自免?”李璀答:“臣之进言,不是要苟且求生;臣父败亡之时,为臣我理当与之俱死,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为臣我卖父求生,陛下又怎能任用我这种人!”德宗感动叹息不已,又说:“爱卿你到咸阳劝说一下,说不定能使君臣父子俱得保全。”李璀当时果真回到咸阳做最后的劝诫。李怀光怒道:“你小子知道个屁!主上无信,我不是贪求富贵,只是想保命罢了,你怎么劝我入朝面君陷我于死地!”待李怀光败讯传来,李璀先用刀杀掉两个弟弟,而后自杀而死。虽身为胡人,李璀深晓儒家君臣父子之大伦,慷慨壮烈,可悲可叹!

德宗在李怀光被平灭后本来下诏宥其一子(李怀光谋逆大罪,应族诛),但李璀杀掉二个弟弟,李怀光已经绝后。贞元五年,德宗对李怀光奉天之功和李璀的忠心念念不忘,下诏赐其外孙名李承绪,为左卫率府曹参军,并把流放于外的李怀光老妻召来,赐钱百万供养。

李怀光被杀后,只剩下那个自称楚帝的李希烈。李晟攻入长安杀掉李希倩后,李希烈大怒,马上派中使到蔡州去杀老臣颜真卿。颜真卿见是个太监,以为是德宗来使,忙迎拜于前。这位公公扬着公鸭嗓,宣旨到:“有敕赐卿死。”颜真卿有些迷惑,先拜谢:“老臣无状,罪当死。”又问:“不知使者是哪天从长安来的?”太监答道:“我自大梁来,不是从长安来。”颜真卿闻言起立大骂:“原来是反贼派来的人,怎能冒称皇上敕书!”贼兵上前,把老英雄缢死,也成就了颜氏一族的千秋万世之名!

李希烈本来军力就不太强,现在唐廷腾出手来,合力对付他一个藩镇,他更是屡战屡败。

平时,李希烈以果于杀戮为人所畏,常常临阵杀人,血流于前,饮食自若。攻城之时,常常驱逼百姓入填堑坑,称之为“湿薪”,残暴异常。然而穷寇途尽。德宗贞元二年(786年)5月,李希烈忧急之中,又因吃变质牛肉生病,其大将陈仙奇派医生于药内下毒,李希烈一命呜呼。陈仙奇见他没气,又带人遍杀其兄弟妻子七口,举众投降。唐德宗封陈仙奇为淮西节度使。(不久,李希烈大将吴少诚又杀陈仙奇,德宗就顺势拜他为申蔡节度使。吴少诚死后,其义弟吴少阳杀吴少诚儿子,自为节度使。由于常向朝廷献马,也得到唐廷承认。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秘不发表。当时宪宗在位,不想使节度使世袭,又有能臣裴度为辅,加上李晟的儿子李愬百战能将,最终擒拿吴元济入京斩首〔即中学课本中的“李愬雪夜入蔡州”〕。

至此,从代宗历八年(公元773年)田承嗣兴兵抗命,到德宗贞元二年(公元786年)李希烈被杀,总先折腾了十四年之久,各个藩镇不仅没被平定,反而在战争中成长壮大,日趋成熟定型。虽然唐王朝表面上归于统一,其实已经分烈为各个由藩镇统治的诸候王国。经过数次逃难,唐德宗也变得隐忍姑息,以求暂时之安。

唐宪宗时,开始削藩政策。唐廷称后平定剑南四川节度使刘辟、镇海节度使李绮、淮西节度使吴元济以及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同时,魏博的田弘正也表示归顺中央,一时之间,唐朝顿显“中兴气象”。

好景不长,穆宗继位后,想“销兵”裁减兵士以节约开支,结果又引起大乱。昔日的“河北三镇”纷纷杀掉主将,虽然唐武宗时期有过李德裕“会冒伐叛”的胜利,消灭掉泽潞割据势力,但仅仅是昙花一现的胜利。至唐僖宗继位后,黄巢之乱更加剧了藩镇的割据和相互兼并,数十年间战争不断,唐王朝名存实亡。

会元907年,朱温篡唐,唐朝灭亡,进入了更加黑暗的五代十国时期,其实也是藩镇割据的继续。大儒王夫之就明白无误地指出:“称五代者,宋人之辞也”。因为赵匡胤之皇袍夺自后周,为前代正名,宋朝的正朔才能得以体现。五代之主,其实也就是“具体而宏”的大藩镇割据,“朱温,盗也,与安禄山等;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沙陀三夷;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也,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因此,诸人没有一个有改朝换代作天子的资格,无非是唐朝藩镇的延续,而且是缺乏一个形式上天子的、攻杀残酷的、最黑暗的时期。

藩镇割据最直接的诱因是“安史之乱”。大动荡过后,唐帝国分崩离折,所有的均田、府兵、羁縻等对内对外策略均化为乌有,统治体系的各个链条缺此少彼,流民大量涌现,投靠地方藩镇军阀确实也是小老百姓赖以糊口保身的最有效出路之一。即使身在官军正规军,士兵也常常得不到粮饷。反而归附藩镇,依附一姓一主,还能确保有吃有喝,苟延残喘。

而且,与唐朝中央体系内的“宦官专政”和“朋党之争”的阴暗惨祸相比,藩镇自治也坏不到哪里去,而且这些割据者中时不时也有不少“义气”之举,互相扶持、提携,共济祸难,也确实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同时,藩镇占据一方,尤其边陲地带,他们对于紧邻的雄武异族,或以恩义相结,或以姻亲互固,或以武力相御,毕竟是自己血肉家庭赖以存系的地盘,大都拼命护边,抵制了野心民族的侵入和残害,在一定意义上也使汉文明得以保存和扩展。

此外,毕竟是以“诸侯”名义存在,藩镇之间的相互牵制也实际上延长了唐朝的国祚,“虚弱的皇权再虚弱毕竟是皇权”。此外,有一点尤应注意的是,唐朝并非所有藩镇都是割据政权,即使是最不听话的河北三镇,也出过田弘正、田布父子这样对唐朝尽忠至死的节度使,而儒士、文臣出身的节度使更是可以列出多多:杜佑、郑余庆、贾耽、牛僧儒、李德裕、辛秘等,更不用提那些曾经拥有过节度使职衔的忠臣良将——郭子仪、李光弼、浑瑊、乌重胤等等。

作为君主专制的封建王朝,唐朝的“藩镇割据”实际上也是一种历史的实验,它的模式很类似于欧洲封建社会,即一种封建领主互相犬牙交错、割据一方的状态,中国在宋朝以后对这种“实验”从体制上予以了彻底的杜绝,虽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又导致了宋、明王朝的倾覆(主要是因兵弱而亡于“异族”),但自宋以后中国再没有长时期封建地方割据政权的形成,从而使我们整个大中华的民族版图能一直赫赫延续于今,且日益壮大!

附:相关诸人结局一、藩镇魏博(田氏)

田绪杀堂兄田悦自立后,仍与唐军李抱真部和王武俊修好,上表恭顺,不久即被封为节度使。贞元元年,德宗以嘉诚公主下嫁田绪,拜驸马都尉。

田绪此人阴狠猜忌,在位期间杀兄弟姐妹多人。后遇暴疾而亡,年三十三。其少子田季安袭位,时年十五。嘉诚公主在世时,田季安很老实,规规矩矩(其生母出身微贱,由嘉诚公主抚养成人)。嘉诚公主死后,他开始姿意玩乐,击球射鸟,欢歌酒肉,忍酷无所忌惮,连属下官员稍忤其意也被活埋。跟他老爸一样,暴疾而死,年三十二。

田季安临死,遗命立其幼子田怀谏为后。怀谏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大事都由一个叫蒋士则的男保姆说了算。军士愤其专权,杀掉蒋士则并强送田怀谏入京师,立田兴(田弘正)为留后。田氏家族虽然到了京城失去实权,但安享富贵荣华,再无暴死之忧。自田承嗣至田怀谏,田氏在魏博藩镇共历四世,共四十九年。

二、藩镇镇冀(王氏)

王武俊与李抱真联兵打败朱滔后,深得朝廷厚赏,进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建庙京师,子弟在襁褓中也都有官封。此人兴风作浪一辈子,竟得善终,德宗贞元十七年病死,年六十七。

老头子弓马绝伦,晚年以游猎为乐,最高纪录一天射鸡兔九十五只,“观者骇伏”。长子王士真袭位,息兵善守,事唐恭谨。元和四年病死,其子王承宗袭位。

当时唐宪宗想去掉藩镇,双方又大动干戈。吴元济、李师道被平灭后,王承宗恐惧,上表谢罪,唐朝此时兵力已疲,就诏复其官爵。元和十五年,王承宗病死,军中推其弟王承元为留后。王承元恭谨怯懦,不敢再于本镇世袭,唐廷下诏任命他为义成军节度使。

三、藩镇卢龙(朱氏)

朱滔败后,逃至幽州,上书待罪,付政事于表兄弟刘怦,不久病死。唐廷下诏命刘怦为卢龙节度副大使,居镇三月就病死。其子刘济袭位。刘济帮助唐军攻打王承宗有功,进中书令。而后,刘济次子刘总矫命杀掉长兄刘绲,又毒死病中的刘济。

刘总袭位后,首鼠两端,阴贼狡猾,与周邻诸镇和朝廷虚于委蛇。刘总晚年多病,恍惚间又数见其父兄为崇,忧恐之间,自剔为和尚,不久病死。其子弟十一人归长安,皆善终。

幽州乱起,军士囚禁节度使张弘靖,一直郁郁不得志的朱滔孙子朱克融,又被推到前台。此人颇有其祖朱滔之风,与朝廷阳奉阴为,唐敬宗继位后赐卢龙将士军服,他还嫌质量差把朝廷诏使囚禁起来,并暗含威胁地上表索要金帛。不久,卢龙军乱,朱克融及其子朱廷龄被杀。其次子朱延嗣又被拥立,很快又被大将李载义杀掉,并族灭其家。

二朱兄弟乱世枭雄。朱泚称帝失败后全家被屠,朱滔病死还算善终,及至其孙朱克融又起,终遭族灭大祸,“朱氏无遗种”矣。

四、藩镇淄青(李氏)

李纳同朱滔翻脸后,与王武俊等人重归唐朝正朔。李希烈围陈州,他还与诸军一道在城下大破李希烈军,进检校司徒。不久病死,年三十四。

其子李师古袭位。此人性情反复,德宗驾崩,他还想趁机搞事,但胆量一般,最终未敢造次。元和初年病死。其异母弟李师道袭位。

李师道性情狡诈,以谋略自矜。听说朝廷要削藩,他还敢派刺客杀掉宰相武元衡,刺伤裴度。蔡州吴元济被平灭后,李师道大惧,本已决定向朝廷割地质子,又被左右奴仆老妈子劝说:“先与官军相战,打不过时,割地不迟。”李师道耳根子软,背信弃约与唐军开打。连战连败之间,其手下大将刘悟反功其城,把躲进厕所小格间的李师道和儿子李弘方抓住。一向以计略自许的李师道请求“拜见”刘悟,兵士不许;他又哀求士兵把他囚送京师。刘悟派人对他讲,“司空您今为囚徒,有何面目去见天子!”还是儿子李弘方有些骨气,对其父说:“不如速死!”刘悟军士正想听这句话,马上用刀“成全”了这对父子,传首京师。

唐朝诗人张籍有首“情诗”《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这首诗正是这位大才子写给李师道的。难道两人是同性恋?当然不是。李师道气焰嚣张之时,一方面派刺客刺杀主张削藩的大臣,一方面派人带钱带物。笼络给各地有名的士人为他效力。张籍也是他“争取”的对象之一,大才子不好直接说“不”,就依妇人口吻写了这诗“情诗”,委婉表达了自己对唐朝皇帝的忠心不贰,让李师道碰个软钉子,心中悻悻,也无可奈何。

五、李晟李晟收复长安后,又至泾州不废吹灰之力诛杀先前反叛的田希鉴等人,并大败吐蕃大将尚结赞。宰相张延赏嫉妒李晟功名,多次在德宗前予以中伤。“上亦忌晟功名”。

李晟听说后,“昼夜泣,目为之肿”,并送子弟十多人入京,请求削发为僧。德宗后来诏解张延赏、李晟两人关系,张宰相仍旧心存怨毒。李晟感慨道:“武夫性直,释怨于杯酒间,则不复存胸中矣;非如文士难犯,外虽和解,内蓄憾如故!”一句话把文人的小心眼勾勒毕现。

贞元三年,德宗亲于宣政殿进拜李晟为太尉、中书令,并图其像于凌烟阁太宗旧臣之侧。贞元九年,李晟病死,年六十七。朝廷搜集李晟功迹,著《兴元圣功录》,遍赐诸将以为激励。李晟有十五子,以李愬最为知名,大雪之夜,奇袭蔡州吴元济,诚为世界军事史上的惊世杰作。李愬壮年病卒,年仅四十九,谥曰武。

六、马燧平定河中李怀光后,德宗亲书二铭,赐马燧以表君臣相成之美,迁光禄大夫,兼侍中。而后,他又屯军鸣沙,击败吐蕃的入侵。后来,马燧支持唐廷与吐蕃会盟,正中吐蕃计谋,使唐军损失惨重,大将浑瑊几乎死掉,德宗震怒,削去马燧兵权,冷落他好一阵子。再后,马燧与李晟一起,得图像于凌烟阁。贞元九年入朝,德宗见马燧,悲叹道:“尚记您与李晟太尉一起来朝,现在只见您一个人。”言毕,德宗泪下,马燧也闻言悲感仆地,“帝亲掖之,诏左右扶去,送至陛。”不久病死,年七十,赠太傅,谥庄武。

七、浑瑊与马燧等人平定河中后,浑瑊又与诸师拒吐蕃。马燧建议与吐蕃讲和,德宗就以浑瑊为会盟使,约盟于平凉川。

吐蕃和唐军相约各以甲士三千人列于盟坛东西,浑瑊和尚结赞(吐蕃酋长)各以四百人常服随从至坛上举行仪式。浑忠厚,不知有诈,正与尚结赞拜舞会盟,虏鼓大鸣,潜伏的吐蕃数万精骑突然冲出,把数千唐军杀擒殆尽。

浑瑊命大,趁乱冲出营幕,随便跳上一匹没有鞍鞯的光马驰奔,跑出数十里遇见唐将骆元光相救,幸免于难。后来,他一直在泾、邠等地拒守吐蕃,诚为一代名将,贞元十五年卒,年六十四,赠太师,谥忠武。

八、李抱真李抱真与王武俊连军大破朱滔后,唐廷加封其为检校司空。李抱真一族世为大唐功臣,本姓安,是武德功臣安兴贵后代。其堂兄李抱玉从李光弼屡败安史乱兵,官至兵部尚书。李抱玉上言“耻与安禄山同姓”,李唐王朝就赐其全家改姓国姓。

史载,李抱真“沉断多智计”,招天下才俊,善待士人。

他晚年好方士,想长生不老,刻木鹤每天骑在上面,想白日升天。老头子服丹药两万丸,肚子坚鼓如轮。本来医生给他吃下泄药得以醒转,术士劝他说“马上要成仙了,再坚持一下”。老头子很想升天,又猛吃三千丸“丹药”,一下子就“升天”了。卒年六十二,赠太保。

其子李缄秘不发表,也想象其他藩镇一样自袭其镇,结果未遂,为朝廷软禁于洛阳。

九、韩游瑰韩游瑰在奉天之战中竭尽忠心,可谓是力保唐德宗和唐朝社稷不亡的关键人物。

唐德宗逃至奉天时,堂堂皇帝,身边才跟随数百人。各地勤王兵均未至,时为分阝宁节度留后的韩游瑰就以三千军马来赴难。自乾陵往醴泉道中,皇帝下诏让他带兵赶往便桥屯军。唐军走到泥泉(地名),恰与朱泚大兵相遇。韩游瑰分析形式后,决定要急行军赶回奉天护卫皇帝。监军太监翟文秀认为:“我们应该在此扎下大营,如果贼军绕过我们西向逼城,我们可以前后夹击他们。如果我们回军奉天,贼军蹑后而至,会引领贼军逼近天子所在呵。”韩游瑰坚持自己的见解:“现在敌众我寡。朱泚贼军完全能分出一部分军队与我们作战,其余部分可以一直西行直攻奉天。所以,回军护卫皇帝是稳妥的安排。此外,奉天城内没有锐军强卒,夹攻敌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属下这几千兵士衣单乏食,如果在此和敌军相持,难抵敌军金帛食粮利诱,说不定须臾之间就会兵溃大败!”果不其然,其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证明韩游瑰判断非虚。加之日后在奉天城内韩将军的殊死拼战,日后论功行赏,众人皆推他为“赴难功第一”。

韩游瑰是灵州灵武人,一直在郭子仪帐下做裨将。安禄山造反之初,派人出塞引诱河曲九蕃府、六胡等部落叛唐,一时间共有五十多万胡人人打着安禄山旗号想入塞协助安大胖子夺取大唐天下。韩游瑰受郭子仪命令,与辛京杳等将领率兵对这些部落半路邀击,各个击破,最终这些人乖乖地又归附唐朝。由此,可见韩将军自始至终都是唐朝耿耿忠心之将。

李怀光叛唐,因为韩游瑰在朔方军干过,他也招诱韩游瑰。韩将军第一时间上书唐德宗告变,让唐军做好准备。而后,他又设计诱杀与李怀光相结的分阝宁守将张昕,并与李晟等诸将一齐进攻长安消灭朱泚贼军,最后又与浑瑊等人攻败李怀光。京师收复后,韩游瑰因功迁为检校尚书左仆射,拜分阝宁节度使。

其后,韩游瑰一直率军在泾、陇、分阝、宁等地抗击吐蕃的入寇,立功殊多。唐德宗命浑瑊与吐蕃会盟,韩游瑰就上书指出吐蕃是“诈盟”,德宗不听。而后吐蕃数次侵袭,韩游瑰均亲自以大将身份执矛跨马,总是以数百人破成千上万敌兵,常打得吐蕃遁败远逃。

如此忠勇大将,偏偏生出个不争气的儿子。其子李钦绪是禁军军官。好好的功臣子弟,本来前途远大,竟听信一个叫李广弘的和尚煽动,相约夜间闯入皇宫击鼓为号,然后奉李广弘为帝。李钦绪把此事告诉禁军中几个要好的哥们。谋反事大,“哥们”连夜就“上变”,朝廷立刻把相关众人逮捕,审讯后皆一一处斩。韩游瑰听到这一消息,吓得肝胆俱裂,“自求归死京师”,皇帝不许。他又把自己的亲孙子、李钦绪的两个儿子绑送京城,德宗也诏免不罪(谋逆是“夷三族”的大罪。)不久,韩游瑰亲自入朝,“素服听命”,但唐德宗深知他与儿子事件无涉,又念奉天捍卫保护之情,“有诏复位,劳遇如故”。

自此,韩游瑰仍惊魂不定。他还镇分阝宁后,既无心思,又失威权,不久宁州士卒又发兵乱,朝廷以别将顶替他。韩游瑰“畏乱,委军轻出”。跑回京师后,韩游瑰得封右龙武统军的闲官,不久就忧疾而死。可见,其子李钦绪的“谋逆”使得韩大将军忧乱失措,终日郁郁,最终竟以忧死。

(十)唐德宗唐德宗在位26年,64岁时病死。即使总为“尊者讳”的封建史家,言及这位“九叶天子”时都掩饰不住愤懑不平之气:“(德宗)志大而才小,心猵而意忌。不能推诚御物,尊贤使能,自以为果敢聪明,足以成天下之务”。(范祖禹)“德宗猜忌刻薄,以强明自任,耻见屈于正论,而忘受欺于奸谀。”(《新唐书》)“德宗……所赖忠臣戮力,否运再昌……御历三九,适逢天幸……”(《旧唐书》)所有一切“盖棺”之论,基本同持一个观点:此人能为君二十几多年而不亡国丧身,恰恰因为有一大批忠臣良将鼎力挟持以及“天幸”罢了。如此一个皇帝越到后来越糊涂,越老越不是东西,简直都可以令他当一个“坏皇帝”的样板了。

尤其是经过奉天之乱以后,唐德宗被吓得肝胆俱裂,刚继位时的英果锐气一丝皆无,动不动就与臣下、诸子“涕泣相对”,而其四大弊政,也深深地为日后唐朝灭亡埋下最直接的引线——一是姑息藩镇,二是委任宦官,三是聚敛财货,四是亲昵小人。

先举几个他亲昵小人的例子。由于唐德宗本性猜忌刻薄,因而“小人易入”。大奸臣卢杞首先获得德宗赏识,此人深知德宗性格,多次借机离间德宗与群臣的关系。奉天之难后,虽然忠臣陆挚多被信用,仍然因直谏而使德宗内心不快。卢杞被贬外任后,德宗仍思念不已,并对李沁讲:“卢杞忠清强介,别人总说他奸邪,朕怎么总不觉得。”李泌倒是一语道破:“卢杞对陛下您言听计从。别人都说他奸邪,而陛下您惟独不觉他奸邪,这止是卢杞奸邪的关键所在呵。”同时,德宗又以能言善辩为取人的标准,谁能奉承他就把谁当忠心之人,以惬己之意为“忠臣”标准,小有违忤则耿耿于怀。非常奇怪的是,德宗一辈子都和无赖小人一见如故——卢杞、裴延龄、李齐运、王绍、韦执谊等人,常常相坐秘语,语笑款狎而不知倦,使“小人常得志”。由此推之,唐德宗本人其意就是个“小人头子”,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身上“小人”磁场那么强,难怪大批小人皆磁附其左右。

至于财迷心窍、急于聚敛方面,唐德宗简直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他先是下令搜刮富翁钱财。官员得令后,残暴如盗贼,检括登记长安富贾大户,压榨夺取,动不动就大刑伺候,以至于不少富商一下子因官府催逼交不出钱而上吊而死,然后,又立“僦质钱”名目,凡有蓄积财物者,都要把四分之一上交朝廷,以至于天下嚣然,天天有成千上万的人赶至京师在路上拦住卢杞的马哭诉。接着,唐廷又对人民的住房收税,号为“间架税”,并出钱奖励人们互相告发,对那些不按实际房屋数目交税的人又罚又打。“愁怨之声,闻于远近”。奸贼卢杞被贬后,另一个贼臣裴延龄也因为善为暴敛、乱加杂税深为德宗所信用,令民间生计更苦。泾原兵士在长安叛乱时,对民众大呼的口号就是:“大家别害怕,我们不夺‘僦质税’,不收‘间架钱’”!到了德宗后期,更是开立“宫市”,与小民争利,其种种深弊,可从白居易《卖炭翁》中可见一斑。

唐玄宗时,宦官高力士是深受倚重,但此太监毕竟是个忠臣,又知道谦抑之道,对国家危害极少。到了唐德宗时代,宦官成为掌握朝廷的一支重要势力,而且积弊至深。泾原兵士叛乱,正因为宦官白志贞的禁兵一个没来,差点让德宗成为乱军俘虏。按理说应该“惩前毖后”,谁知道后来他更加宠任太监,而且这些公公们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以至于其后数位皇帝皆由宦官拥立。太监们还在各个军区充任监军,干扰军事。奉天之乱后,唐德宗外表好象十分信任大将忠臣,内心却十分猜忌这些宿将勋师,并把神策军兵马使这么重要的禁军统领位置完全由太监掌握。而且,到了德宗后朝,各地节度使以及重要军镇的将师都出自神策军,皆为太监统军的“门下”,只知报公公们举荐的恩德,不知朝廷的存在。至此,刑赏恩罚的大柄不在人君而在那些宦官。尤其是在讨伐吴少诚时,大太监推荐常给自己送金银财宝的韩金义为为四面行营招讨使,又派数十太监为监军,十七道唐兵皆受这些庸才小人节制,致使官军屡战屡败,死亡无数。“德宗为唐室造祸之至,此宗社覆亡之本也”(范祖禹),诚哉斯言!

唐德宗初即位,锐意削藩,但自从奉天之乱后,如丧肝胆,对藩镇务求姑息,矫枉过正。宣武都知兵马使李万荣赶走节度使刘士宁,德宗竟授李万荣为留后,此种姑息,简直就是鼓励臣下叛篡,致使后来的仿效者越来越多,唐廷威权丧失几近。同时,他还爱耍小聪明,自己亲自择任各个藩镇的副手和参佐之将。但藩镇头子往往用计除去这些人,大太监们以权谋使唤这些人,谁也不会真正向德宗效“愚忠”。最过份的,当属德宗纵宠浙西观察使李锜之事。李锜本来只是个常州刺史,由于向大太监李齐运孝敬了大笔金银财宝,就为李太监荐给德宗,升为诸道盐铁转运使,浙西观察使。李锜掌握“天下利权”后,对下刻意搜刮,对上不停上贡,朝廷权贵遍受其贿,逐渐骄纵无所忌惮。他对自己所辖官员任意杀害,贪污公款无数。浙西平民崔善贞到京城告御状,德宗不仅不相信,反而大怒,派人把崔善贞用木枷铁锁锁上,送交李锜处理。“(李)锜闻其将至,预凿坑待之”。崔善贞囚车一至,连枷锁也不脱,被李锜手下兵士踹入土坑中活埋。“远近闻之,不寒而栗”,真正的是钳天下之口而长奸臣之威,让这些贼臣愈加骄暴,日后个个迭相叛逆。

由上种种,皆可以看出,唐德宗的过失,也可用罄竹难书四字来表达,一点也不冤枉他!

历史中国   文 / 梅毅

——大一统方向标下的多民族国家

大一统国家繁荣强盛的梦想成真,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似乎总是那样来去匆匆。在看似如风而逝的虚幻理想褪色的过程中,一千多万平方公里的泱泱大国不知不觉中巍然屹立,在亚洲的大地上这么真实地存在着,渐渐成为任谁也无法否认的、历史的、文化的中央国家。

当然,纵观六千年中国文明史,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似乎让学者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大一统国家基本上是消极组织。首先,它们合在文明崩溃之后,而不是在文明崩溃之前兴起的,然后才带给这种文明一种政治上的统一。”(阿诺德·汤因比)此种论点,忽视了中华民族与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差异性。虽然大一统国家往往是在一个分崩离析的时代背景下得以建立,但中国的历史文化积淀从未在真正意义上停止过,中华文明的链条从未断绝。野蛮如十三世纪的蒙古人,可以对汉人十户一把菜刀地加以物质限制,可以“十儒九丐”地进行文化心理压迫。即使在如此的高压之下,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的儒家道德传统从未失落过,“温良恭俭让”的做人原则从未抛弃过。在中国历史进程中,野蛮可以暂时战胜文明,但仅仅是政治形式层面的意义而已。最终,当战火的硝烟沉寂之后,入侵者不是被同化,就是更加不遗余力地继承和发展这种薪火相传的文明,因为这种文明是在旧基础上新的大一统国家强有力的道德保障和上层建筑的统治根本。

如海纳百川,中华文明不断地包容和接受各个民族的精粹,总能把东方大国神秘的微笑保留到最后。对此奇特现象,西方学者只能悻悻言道:“占领被一个崩溃中的大一统国家所遗弃的版图的蛮族入侵者是没有前途的英雄”(迈克因特尔)其实,这种言论只是看到了事物变化的表面,完全忽略了中国历史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和同化力。

于中国社会而言,大一统的国家观念是至高无上的不朽理念,由此,秦汉和盛唐的赫赫伟业才会不受时光的侵蚀而日益在中国人的心中永驻不去。我们坚信,中华民族曾经、现在、将来都会在全世界尊敬的目光之中骄傲地存在。一个国家的边界总会因世易时移有所变化,但中华民族的心理疆界永远骄傲地刻限于容光四射的年代,过去的历史永远也不会成为化石的残骸!

在全球化、市场化趋势日益加剧的今天,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民族虚无主义者以“冷静的智者”面目出现,他们会时时发出“告诫”:“民族国家是一种虚幻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是狭隘的、过激的幽灵”、“民族主义是激起邻国不安的非稳定因素”等等——所有这些以“忧虑”面貌出现的焦灼、不安,不是出于对中国发展历史的虚妄无知,就是出于某种居心叵测的揣测和臆造。作为一个多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是在六千年来不断自我超越、自我更生的伟大族群。在几十个漫长的世纪里,我们不断地克服恐怖、征服、杀害与残暴,汰陈除旧,消融野蛮与暴戾,淀积忠信与平和的伟大民族人格,在千万里广袤的神州大地上,一次又一次让铁与火最终归于沉寂,力促诚信与宽容,并以君临万方的大气向世界表明我们是怎样一位伟大而平和的善邻。

今天,在和平崛起的同时,我们更应该以审慎的、宽和的心态对待外界的声音。在勇于接纳各种善意批评的同时,也应该时刻保持强者的意识,目光应穿向更加遥远的远方。对觊觎者和居心叵测者来说,即便整个中国只拥有一只铁制的长矛,他们依然会叫嚣中国仍旧是非常危险的国家,会把那根长矛渲染、夸大为无比威胁的标志!只有孱弱者才总会仰视别人的脸色和揣测别人的意愿。雄狮的道德毕竟是群羊无法企及、群狼不能容忍的道德!我们中华民族特有的光荣的、博大的、具有宽广内涵的民族主义传统,正是这条东方巨龙千年不屈不挠的精神内核。

饶有意味的是,中国文化核心价值体系的创始者孔夫子,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想不过是在“礼崩乐坏”的社会中力图使“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而老庄的“小国寡民”和“无为而治”更是乱世播迁中明哲保身的实用主义理想。秦皇汉武“海内为郡县”,唐宗宋祖的“法令为一统”,元帝清皇的“四夷皆驭内”,体现了后代中国政治家们雄浑的气魄和对传统价值的继承和发扬光大。以王朝更迭为形式的“大一统”根本不是一家一姓的平位移置,中华文明和中华民族更是在不断的外界冲击中日趋走向强大和完善,僵化总是被巨力所击破,不稳定性最终使中华价值观修炼得总比前一个世代更加稳定和牢固。当然,总会有卓异于常人的大英雄对“大一统”表示过不满和愤懑,抨击说:“两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谭嗣同)。恰似“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的矫枉过正,中华文化在关键时刻总是“不破不立”。但喘定之后,反思数千年来“大一统”理念之所以这样深入民心,“天下定于一”的理想之所以为中国数代伟大政治家奉为至高无上之准则,正是因为我们这个幅员辽阔、民族众多国家在纷乱历史进程中所必须的抉择,正是国家主体向心力、凝聚力得以实现的惟一途径。

历史上的中华帝国,毫无例外,在每次巅峰过后都会进行自我封闭,其中既有自豪的陶醉,也有坐拥大好河山后患得患失的内心惶恐。秦汉帝国如此,唐宋帝国如此,明清帝国依旧走不出这一历史循环的怪圈,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积贫积弱和丧权辱国更是使父子家天下的帝制在中国永远打上了休止符。本书所集数章内容,不是以学者身份对中央王朝历朝历代坐“宏大叙事”般的解构,也无心从经济、政治、社会等诸学科层面挖抠王朝解体的性质和长期停滞的深刻原因,只是想突发奇想地做一个行动的历史旅行者,随心所欲地把目光集中在某个历史的光荣或者黑暗阶段,讲述中华历史中富含深刻意味的历史个人和历史事件,试图以崭新、异类的眼光和历史的、情感的思维推断大一统国家历史长河中曾经鲜活的血肉人生,亦庄亦谐,力避枯涩,追溯中华大家庭历史上的恩怨情仇,化解为干戈为刀剑的血雨腥风,探视长眠历史中仍旧顽强跳动的、永不停歇的沉沉脉搏。

英国地缘政治学家哈尔弗德·麦金德(HalfordMachinder)在其著作《历史的地理枢纽》中曾讲过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我请读者应暂时把欧洲和欧洲的历史看作隶属于亚洲和亚洲的历史,这是因为,在非常真实的意义上讲,欧洲文明是反对亚洲人入侵的长期斗争的结果……”老牌帝国主义的学者竟肯“屈尊俯就”地把他们一直自以为是“文明中心”的欧洲和欧洲历史“隶属于”亚洲和亚洲的历史,这或许会使我们不少愤青暗中窃喜——其实,麦金德的叙述是有“前因后果”和有所特指的,主要是指十三世纪有“上帝之鞭”威名的蒙古铁骑所掀起的黑色风暴对西方世界的冲击。但是,无论如何,可以从西方学者的此种“虚透消息”中得知:中国,作为亚洲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文明之一,在人类历史的各个主要阶段,都是高级灿烂文明的核心国家。草原民族多次的铁骑入侵和大一统国家内部的短暂分裂不仅没有使中华文明成为“暴力秋风”下的落叶,反而是使这条东方巨龙体内灌注了勃勃的生机和新鲜血液,恰如凤凰涅磐,每一次“蹉跌”都会成为这个伟大民族重焕荣光的巨大契机。中华民族完全有理由自豪地宣布,在东方,我们是永远的美丽新世界!

中华民族的大一统是真正崭新的、世界意义上的大一统。在东方智慧的极顶,龙的种族种族必将俯瞰芸芸众生,一览众山小!所有的终极价值皆闪耀着我们祖先的光荣镜像!六千年岁月的火焰,大熔炉中血脉相融,精华凝聚,无限而神奇的未来新世界,都将是我们的强盛、伟大民族的新天地。我们将在未来的容光中不断地证明我们是那么坚毅、高贵、忍韧和勇武,并会坦然向新一代讲述我们曾经的蛰伏和沉睡,告诉他们那样一种绝妙的感觉:在绝壑之颠,只有面临坠落的危险,才能更强烈感受逆境而上和飘然而升的欢乐洪涛!

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脚步是不可阻遏的,尽可让畏缩的“智者”把这样的豪言壮语嘲笑为不切实际的梦呓吧。魂游太空,眺望中华大地,已有太多褐色的深沉。六千年来,我们拥有无比成熟的农耕文化,迸发过鲜活旺盛的草原文化,惟独海洋的湛蓝在我们“黄土文明”中所遗存的记忆太少。在不久的将来,台湾势必重归母亲的怀抱,东海、南海、渤海、黄海的无垠蓝色将使中华大地六千年的黄土凭添绚丽的新彩色。中国,将把眼光从青藏高原、蒙古草原、和黄土高原等等传统的中华大地上再往远眺望,钓鱼岛、澎湖列岛、南沙群岛等等如钻石般散落于蔚蓝海洋中的岛屿都将成为中华巨人大步奔向更辽阔新世界的踏脚石和补给站,海洋的纯蓝将涤荡我们六千年文化中的淀沉积垢,成为滋润我们新活文化的营养剂,而我们传统的大陆国家也必将籍此焕发出更加令人难以想象的活力!

潘岳河阳一县花   文 / 梅毅

——“八王之乱”杀戮年代才子士人命运的“黑色幽默”

阳朔山水天下绝。行走在这个奇山秀峰平地拔起、恍若人间仙境的小城,总能在小食馆的招牌广告或旅行社的宣传指南上看见这样一首诗:“陶潜彭泽五株柳,潘岳河阳一县花。两处怎如阳朔好,碧莲峰里住人家。”诗作者沈彬,只是唐朝一个九流诗人(可能连九流都算不上),但就凭这一首浅白易记的诗歌,也可博千秋万古名了。尤其是最后两句,完全可以作为阳朔顶极广告词,按当今的市场价,一字十万金都打不住,琅琅上口,情景交融。人活一辈子,能留下十个字,千百年来让人耳熟能详,也不枉世上“潇洒走一回”了。

言归正传。本文当然不是给阳朔做旅游广告写什么当地的人文典故,更不是再拿阳朔跟陶渊明作县令的彭泽垂柳或其理想中的“世外桃源”相比。我意中所注,恰恰是沈彬诗中大家往往最不甚明了的“潘岳河阳一县花”中的潘岳。言及潘岳,虽然时光流逝近两千年,还是能让人想起“魏晋风度”、“五味玄言”、“俊逸风流”、“玉腕麈尾”、以及,“八王之乱”。

潘岳,字安仁,小名檀奴,河南荥阳中牟人。千百年来,男人值得一夸的最高褒赞就是“才过宋玉,貌赛潘安”——潘安就是潘岳。宋玉楚人,其辞赋水平远逊他的老师屈原,除其长赋《登徒子好色赋》的题名给人稍许印象外,后世人也难记其才能高浅。反而是这位美男子潘岳,文采卓然,在当时就有“潘文如江”、“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之誉,加之其爱妻情切,是中国“悼亡诗”做的最最情深意切的人(另一位是唐代的元稹)。不仅如此,潘岳玉树临风,潇洒风流,无论环肥燕瘦的时代审美观如何变化,他一直是中国理想美男子的标准。“掷果盈车”、“傅粉檀郎”等等成语典故皆出于这样自小就貌美如花的倜傥男儿。在男女关系上,潘岳又情深脉脉,与结发妻子杨氏伉俪和谐,始终如一,“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李商隐)。

对于潘岳的“檀郎”玉貌,唐朝就有无名氏《菩萨蛮》曲:“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面发娇嗔,碎娞花打人。”大词人南唐后主李煜的《一斛珠》更是以檀郎衬佳人,他写道:“罗袖衰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金瓶梅》中也有这样的描写:“寂静兰房罩枕凉,佳人才子意何长。情浓乐极犹余兴,珠重檀郎莫相忘。”甚至康熙年间的西藏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身为活佛,也难避情网,有诗道曰:“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女缘。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适却再少年。……姹紫嫣红一时凋,舞衣不称旧舞腰。争教蜂蝶两相断,袖底羞见檀郎招?”——檀郎檀郎,一歌三咏,击节叹赏,成为郎才女貌(其实是郎貌又郎才)的爱情符号,千百年来,一直不衰。

潘岳所处的魏晋年代,似乎听上去那么令人向往——竹林七贤、刘伶醉酒,阮籍傲歌、嵇康抚琴,王衍清淡,名士风流,人物俊爽。但真正掀开那一页厚重的史书,更多的是刀与火的杀伐,是泪与血的呻吟。西晋司马氏在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俘孙皓三分归一统,刚刚结束了自董卓之乱长达91年的分裂不久,白痴皇帝晋惠帝袭位,很快就导致了“八王之乱”,中原板荡,重堕分裂,兵来马往,杀戮循环,生民涂炭——“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

一枝早秀聪慧才——潘岳令人羡慕而又多灾多难的青年时代潘岳官宦子弟出身,其祖父潘瑾为安平太守,其父潘芘为琅琊内史。由此,他早年的成长教育环境肯定是非常典型的儒家正统,“潘岳以才颖见称,乡邑号为神童”,同乡同府的成年人都认为这个清俊少年肯定是“请缨系南越”的少年英雄终军或“神思终飞扬”的贾谊一类人。造化弄人。老天似乎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才情横溢的往往相貌寝陋;锦绣皮囊的,常常德才不趁。但对于潘岳,确确是个上天格外眷顾的异数。“潘策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在封建礼法颇严的西晋社会,倜傥潇洒美少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手执弹弓在洛阳大道倘徉,竟有那么多的大姑娘小媳妇对之青睐不已,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俊俏少年围于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潘安仁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那种欣悦纯洁的爱慕之情,千载之下,让人想象起彼景彼情都心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甜蜜,情不自禁露出畅然微笑。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同时代另一位大才子左思。“左太冲(左思字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晋书》中给潘岳作反衬的倒霉蛋是张载。“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反。”)无论是唐皇史书还是名士逸录都以潘岳少年时代的姿貌容止当成素材,可以想见这位翩翩少年郎当年是何等的光彩照人,连史官大儒正襟执笔之余也不得不记上这凭添风流的一笔。

曹魏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对潘岳这样的人才是最有利不过的。“早辟司空太尉府,举秀才。”年纪青青,已经得以层层举荐,进入京城充当朝廷的“后备梯队”。机会不仅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更是为有真才实学的人所准备的。晋武帝坐稳江山后,率众臣躬耕“籍田”,类似今天的元首植树秀,作为中央宣传干事的潘岳献呈《籍田赋》“以美其事”。赋文泱泱,文采华章:伊晋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亲率群后藉于千亩之甸,礼也。于是乃使甸师清畿,野庐扫路,……沃野坟腴,膏壤平砥。清洛浊渠,引流激水。遐阡绳直,迩陌如矢……若湛露之晞朝阳兮,众星之拱北辰也。

于是我皇乃降灵坛……黄尘为之四合兮,阳光为之潜翳。动容发音而观者,莫不抃舞乎康衢,讴吟乎圣世。……

……此一役也,二美显焉,不亦远乎,不亦重平!敢作颂曰:“思乐甸畿,薄采其芳。其农三推,万国以祗。……人力普存,祝史正辞。神只攸歆,逸豫无期。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之所以把长赋部分录此,就是让现在的人看看古代才子把这种“官样文章”写得是多么“辞采纷披,壮丽高宏”。伟大的文艺批语家刘勰在其《文心雕龙》中,认定潘岳这种宏大叙事的作品“陈义俊伟,措辞雄瑰”,文学成就可与汉代大作家司马相如的《大人赋》相提并论。挥挥洒洒上千言,无外乎是颂扬西晋统治者的功德伟业:“于皇时晋,受命既固。三祖在天,圣皇绍祚。”晋武帝乘羊车后宫遍地打炮的余暇,捧章赏读,虽然肯定也有看不明白的出典和字句,但满页堂皇,不由得龙心大悦,面生喜色,直夸潘岳有才。

马屁拍得虽好,但福兮祸兮。“(潘)岳才名冠世,为众所疾,遂栖迟十年。出为河阳令,负其才而郁郁不得志。”《晋书》短短二十八个字,把潘大才子二十到三十最美好的青年时代就这样“交待”了。

也是人言有征,时人皆夸潘岳有贾谊之才,确实也终落贾谊之遇。“……(贾)谊年少,颇通诸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谊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诸生于是以为能。文帝悦之,超迁,岁中至太中大夫……于是天子议以(贾)谊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毁(贾)谊曰:”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以(贾)谊为长沙王太傅“。汉文帝何其英明之主,绛侯周勃何其老成之人,对青年才俊尚且如此,空使”贾生年少虚垂涕“,那么潘岳遇到这位天天只知浮言好色的晋武帝也只有自认晦气。虽然皇帝看见文章高兴那么一下,周遭宠信众臣几句”潘岳为人年轻躁进“,肯定就会颔首相应,与诸舅诸叔同去饮乐,提拔一事完全抛诸脑后。

大凡有才能者,肯定会见嫉于当时。潘岳风采妙绝,眉目如画,又能以时文感动当今圣上,司马炎周围那么龌龊的中老年丑陋大臣们心中不知恨他有多入骨。由此观之,潘岳被外放任一小县令十年,蹭蹬不遇,也还不算是什么太糟的待遇,毕竟好脑袋还长在脖子上,而且栖迟困顿之中,中国文学史上也有幸能留下些真正发自内心的、情真意切的作品。

潘岳先在河阳县作县令,后来又在怀县作县令,确实也是个知民疾苦、爱民如子的好清廉好官。可从其《河阳县作诗二首》诗中窥见一斑:微片轻蝉翼。弱冠忝嘉招。在疚妨贤路。再升上宰朝。猥荷公叔举。连陪厕王寮。长啸归东山。拥耒耨时苗。……齐都无遗声。桐乡有余谣。福谦在纯约。害盈由矜骄。虽无君人德。视民庶不恌.潘岳非自小膏梁绵绣、不恤民生的王公贵胄子弟;又非寒人下僚出身,骤得一官便只知穷凶极恶地暴敛,竭泽而渔。中层官僚地主的出身决定了潘岳的阶级品性,“黔黎竟何常,政成在民和”成为他仕宦的理想,“祗奉社稷守,恪居处职司”作为他居官的准则。虽然外任居官郁郁,并不妨碍这位美男子栉风沐雨,四处操劳,由于治民有术,他颇得两县老百姓的爱戴。

虽然小县城的事业搞得不错,但对于胸有鸿鹄之志的潘岳来说,毕竟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郁闷真情,在他的《内顾诗》中,一表无遗。

独悲安所慕。人生若朝露。绵邈寄绝域。眷恋想平素。尔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路。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

“凄凉二月阑,千里一时绿。”虽然潘岳信笔游缰,极笔描画春草青青,芳林茂盛,但是,美好明丽的风景更能映衬一个失意之人的郁郁之情,感伤因极眺愁远山川愈加植入肺腑深处。可以想见,美男子潘岳清秀俊美的容颜在春风和煦中凭添了不少忧愁,喃喃自语,吟着“人生若朝霞”,他迎风而立,背景是翠岚如画,诗人的衣袍因风飞舞飘扬,真正一幅“矫如玉树临前”的人物画图。此外,潘岳这一期间还有重要作品《秋兴赋》,自表其三十二岁,便“始见二毛”,即也鬓发苍白(李煜有“沈腰潘鬓消磨”,“沈腰”即指南朝诗人沈约与友人书中称其内多病而腰围清减,“潘鬓”即指潘岳早生白发之典)忧伤之情,充溢其间。

虽然仕途蹇涩,潘岳的情感生活却很甜蜜,正所谓人生有失必有得。潘岳样貌虽美,却没有一般美男子的风流通病。他与结发妻子杨氏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夫妇倾心相爱加上相敬如宾的和美家庭生活,对逆境中的潘岳确实增添了不少的慰籍。杨氏是晋代名儒杨肇的女儿,十岁就许配给潘家。杨氏一家门弟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实学。

西晋时代的小县城不似今日,充满着廉价的对大都市的低层次摹仿和烦人的喧嚣。那时的县城大都是田园风光,山清水秀,林木秀挺,案牍之余,夫唱妇随,琴棋书画,俸禄足以养家,美妻花貌倾城,遥思当年以才名倾动帝颜,想必潘岳因仕途蹭蹬引起的焦灼经过数年的消磨已经减轻了许多。因此,诗人才有闲情逸志美化、绿化河阳县,在全县境内遍植林木,桃李成林,使得河阳当时有“花县”之称。翩翩玉人桃李花。后世文人骚客自然对此追思不已,诗仙李白有诗:“河阳花作县,秋浦玉为人。地逐名贤好,风随惠花春。”老杜亦有诗曰:“河阳县里虽无数,逐锦江边未满园。”情深无限的风流才子李商隐也有所吟咏:“河阳看花过,意不问潘安。”

山雨欲来风满楼——潘岳初涉官场时的京城政治晋朝司马氏得国,同曹魏差不多,“欺他寡妇与孤儿”。但曹操、曹丕父子英雄,芟夷群雄,一统北方,使弱汉得以苟延残喘,如同摘下一颗自栽果树的果实,安享帝座,还能让人信服。司马懿受魏明帝把臂相托,老家伙装病装傻装老年痴呆,趁机干掉曹魏宗室曹爽,从彼时起,祖孙三代一直把持国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奸雄生奸雄。魏元帝咸熙二年底(公元265年),司马炎在老爸死后不久就篡位,建立晋朝,史称西晋。

魏朝末年,三国时代的老英雄们早已病死、战死,蜀国更是在诸葛亮死后政事紊乱,扶不起的刘阿斗只能在邓艾奇兵压境下携城投降。吴主孙皓暴虐,群下离心,王浚楼船排江来,金陵王气黯然收。晋武帝太康元年(公元280年),降孙皓三分归一统,晋朝终于正式结束了汉末三国以后分裂的局面。“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矣。”晋武帝并非胸怀大志、深谋远略的雄才之主,也就是运气好,该赶上的都让他赶上了,松人走狗屎运。但凡事泰极否来,“帝既平吴,专事游宴,怠于政事,掖庭殆将万人。常乘羊车,恣其所之,至便宴寝,宫人竟以竹叶插户,盐汗瀝地,以引帝车,而(皇)后父杨骏及弟珧、济始用,交通请谒,势倾内外。”

但说句公道话,晋武帝司马炎虽逼魏帝曹奂禅位,但他本人却不失厚道,降主如刘禅、孙皓,前代主如曹奂,都是锦衣玉食好宫殿、好仆婢丰厚供养着,未曾加以残害。对于忤意的臣下,武帝也有容人之量。太康三年,司马炎在南效行祭祀礼后,兴致不错,便问身边陪同的司隶校尉刘毅:“朕与汉朝诸帝相比,可与谁齐名啊?”刘毅不假思索,回道:“汉灵帝、汉桓帝”。司马炎吃惊大过生气,问:“怎么把朕与这两个昏君相比?”

刘毅说:“桓、灵地二帝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皆入私门,以此言之,还不如桓、灵二帝”。司马炎闻言大笑,“桓、灵之世,不闻此言,今朕有直臣,固为胜之。”由此,可见晋武帝的大度和厚道。

晋武帝统治中后期,国家无事,文恬武嬉,奢侈无度,《世说新语》中集有《汰侈》十二则,专讲晋武帝大臣的纸醉金迷、竟相斗富的荒唐生活,现摘取数篇,从一个小小的侧面窥示当时诸人的荒唐和奢靡: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尝共诣崇。丞相素不善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沈香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武帝尝降王武子(王济)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衤罗),以手擎饮食。蒸(犭屯)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犭屯)。」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王武子被责,移第北邙下。于时人多地贵,济好马射,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时人号曰「金沟」。

《世说新语·汰侈第三十》石崇连杀自家劝酒美女,王济用来作菜的小猪用人奶喂养,王恺、石豪斗富更是千古穷奢极欲的典型,“侈汰之害,甚于天灾”。晋武帝自己就是顶尖级好色之徒,加之当时纵欲主义流行,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处于狂迷放纵的气氛之下。

晋武帝在位后期,继承人问题就成为关键大事中的关键。自魏文帝曹丕设“九品中正制”后,士族门第积年以来不仅在政治上成为一股巨大的力量,也成为上层统治阶级联姻结婚所考虑的最关键指标。门第清望,成为高级士族缔结姻亲的首选。继司马师娶东汉名儒蔡邕的外孙羊氏女为妻,司马昭取魏朝名儒王肃长女王氏为妻后,司马炎也聘弘农华阴高族杨氏女为妻。晋武帝“长发委地,姿容甚伟”,皇后杨艳“少聪慧、善书,资质美丽”,就这样一个强强联合的夫妻,共生下三子三女,其他都不错,惟独太子司马衷生下来就傻乎乎,智商比白痴稍稍高些(晋武帝长子司马轨早殇)。

从医学、遗传学角度讲,司马炎与杨艳都很健康,晋惠帝司马衷也有一子四女,个个都聪明伶俐,中间就惠帝一个低智商,很可能是他妈怀孕过久或出生时产婆太紧张从产道拎出时磕碰了这位大胖小子的脑瓜子,使真龙儿变成傻龙子,贻祸匪浅。

虽然帝王父子不象寻常父子在一起吃住,但司马炎也深知太子儿司马衷脑子有些问题,平素见面时小哥们痴愚的举止和呆滞的眼神任谁也能看出这位太子爷脑袋肯定进过水。司马炎并不缺儿子,几乎是儿子成群,他共有子二十六人。“八王之乱”中有三王(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王允、成都王司马颖)以及后来的晋怀帝司马炽都相貌堂堂,智商超出常人。武帝与杨后夫妻关系不错,他回宫后,表示皇太子不堪继奉大统,想换个儿子继统。杨后闻言大惊,劝说:“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皇后此话大有道理,但任由自己大傻冒儿子坐储君这个位子,实在是妇人之见,没有任何远虑。晋武帝耳朵软,经皇后一劝更不想再弄出些麻烦。此外,皇太子司马衷的儿子司马遹特别乖巧聪慧,深得晋武帝欢喜,所谓“看孙不看子”,司马炎易换太子的想法就愈加淡薄。而太子妃贾南风入宫后,擅于心计,更在关键时刻帮了傻太子的大忙。

皇太子司马衷大婚前,晋武帝很想为儿子迎娶“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的卫瓘之女。但杨皇后与权臣贾充的老婆郭氏关系很好,又私受了郭氏不少奇珍异宝,就在皇帝老公面前盛称贾南风大方贤淑,可为太子妃。一向耳软的晋武帝又一次为皇后所误,把短肥黑丑的大胖丫头迎进宫内,与太子司马衷配对。这位“貌陋而心险”的婆娘,成为日后断送西晋王朝的最大一颗定时炸弹。

本来作太子妃的应是贾南风之妹贾午。贾午当年十二岁,小太子司马衷一岁,毕竟是贾家人种,十二岁的贾午“丑而短黑,短小未胜衣”,于是,杨后和郭氏一合计,就把时年十五岁的贾南风娶进宫中当太子妃。贾南风“妒嫉多权诈,太子畏而惑之,嫔御罕有进御者。”同时,贾南风生性酷虐,曾亲手杀掉左右侍女数人。有一次她发现有个宫女偷偷怀上了太子司马衷的孩子,妒怒之下,以锐戟刺入,已经成形的胎儿应声堕地而死。晋武帝闻讯大怒,决定把她废锢金墉城(金墉城是晋朝专门囚禁被废宫嫔后妃和皇族的地方),当时的杨皇后(此杨皇后是杨艳的堂妹杨芷。杨艳死前,在武帝怀中嘱托后事,让武帝迎娶她的堂妹,“帝流涕许之”。)由于贾南风是堂姐所荐,贾家与自己杨家关系不错,但好言相劝武帝:“贾公(贾南风之父贾充)有大功于社稷(帮司马氏篡魏),其家即使有罪也应再三宽赦,更别说他的亲生女儿了。现在贾妃年轻,正是好生嫉妒的年龄,不该以其小过掩其父大德。”闻及此言,晋武帝才打消怒气。但作为当朝皇后,虽然年纪只大贾南风十多岁,杨皇后还是多次训诫这位“儿媳”,让她收敛行迹,好好作人。贾妃并不知道杨后背后救过自己,反而认为杨后在武帝面前说自己坏话,于是对这位“婆婆”心中充满怨毒之情。

晋武帝后期酒色过度,身体很不好,群臣深以为忧。尚书和峤委婉进谏,对晋武帝说:“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末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司马炎默言不答;老臣卫瓘也有一次趁着宴饮酒劲,抚着御座对晋武帝说:“此座可惜”。

晋武帝心中也不踏实,一次,他把太子东宫大小官属都招致皇宫内宴饮赐酒,然后用大信封密封文件数件,派人送给太子断决,想在没有东宫官吏作弊帮忙的情况下考考太子的处理政务的能力,并让使臣就在外面坐等太子的文件批复。“(太子)妃大惧,倩外人作答。答者多引古义。”贾南风丑婆娘吓坏了,如果老公被废,自己就从太子妃变成普通的王子妃,新皇登基后肯定任人宰割。本来嫁这位傻哥们就是图他日后九五龙椅旁边的皇后位子,这份“答卷”交不好,万事皆空!估计临时抓忙,找个冬哄腐儒当枪手,在文件上面旁征博引掉书袋,满纸的典故和成语。偏偏宫内有个名叫张泓的闲差太监聪明,进言说:“太子不好学习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现在在御批文件上广引古文典故,必定会被皇帝看穿,最终会怪罪下来,肯定还追究背后主使找枪手的人。不如就直接就事论事,写上判断意见。

贾南风大喜,对张泓说:“就麻烦你为我好好写吧,日后保你富贵荣华。”

“(张)泓素有小才,具草,令太子自写。”小太监起好草稿后,低智商的太子照猫画虎抄一遍,派一直等候的使臣送交正在皇宫与东宫僚属及当朝大臣宴饮的酒席之上。

“帝省之,甚悦。先示太子少傅卫瓘。”本来对太子司马衷的期望值很低,忽然看见傻儿子亲笔写的判词立意清楚,处事得当,司马炎大喜之余,先把文件递给卫瓘,无形中泄露了这样一个信息:您常表示太子不具备接班条件,看看,还不错嘛,啊!“众人乃知(卫)瓘先有毁言,殿上皆称万岁。”由此,贾南风一家上下也暗中记下卫瓘一笔,留得秋后算帐。

当然,各种史书把贾南风这个黑丑娘们都写得无比有心机,好象完全是靠她欺上瞒下才最终使痴傻汉子司马衷成为晋惠帝。据笔者揣测,真正最后拿主意定大计的仍旧是晋武帝司马炎本人。他所看重的,恰恰是惠帝的儿子司马遹.司马遹,据史书记载,其母谢玖清惠贞正,选入晋武帝后庭作才人,被司马炎已经尝过“鲜”。司马衷十岁被立为太子,一入东宫,选太子妃就被列入首要大事。“武帝虑太子尚幼,未知帷房之事,乃遣往东宫侍寝。”《晋书》中这句话泄露真相,武帝肯定是用过这位貌美如花的谢才人数次,才觉得这位才人聪敏、善解人意,派去给自己傻儿子作性启蒙,以身试“性”,教会傻小子在床上与女人“那个”。“(谢才人)由是得幸有身。”贾南风过门后,对太子宫内别的嫔妃可以随意杀戮,对谢才子则不敢。谢才人也知道贾妃奇妒,“求还西宫,遂生愍怀太子(司马遹)”。几年后,傻乎乎的太子进宫朝见父皇,见一个三四岁的白胖小子与数位皇子在一起玩耍,非常可爱,便走过去拉着小孩的手嘿嘿傻笑。武帝远远望见,行至近前,对司马衷说:“是汝儿也。”司马衷不明就里,只能跪于地上拜谢。

由此,也可以这样设想,司马遹这个漂亮孩子也是晋武帝的骨血,虽然谢才人和司马衷春风几度,但十二、三岁的小孩让人怀孕的可能性毕竟不是很大。晋武帝只把这位处于嫡长地位的傻儿子做个过渡,内心深处盼望小儿子司马遹日后以皇太孙继承帝位。但让晋武帝始料不及的是,太子妃贾南风太阴毒,朝中大臣太没用,自己的司马氏子弟太子不争气,因此,他撒手一死,不仅晋朝很快分崩离析,自己最喜爱的皇太孙(或皇子)也最终死于贾南风屠刀之下。

“牝鸡司晨”朝纲紊——晋惠帝登基后的西晋时局“(潘)岳频宰二邑,勤于政绩。调补尚书度支部、迁廷尉评,以公事免。杨骏辅政,高选吏佐,以(潘)岳为太傅主薄。(杨)骏诛,除名。”

潘岳倒霉,潦倒沉沦十余年,刚刚因两任县令的政绩调入中央,有机会给杨太后父亲晋朝太傅杨骏当办公室主任,没几天就因杨骏被杀,美男子又被晋廷除名,免官成为一介平民。

当朝太后的父亲杨骏被杀,说来还是好大一段的复杂故事。

晋武帝病危弥留之际,未及提名顾命大臣,加上勋旧重臣病死的病死,退休的退休,在禁宫内侍疾的只有杨皇后的父亲侍中杨骏。趁此机会,杨骏大过一把皇帝瘾,反正玉玺在自己手中,委任状随便填上自己亲信的名字,加印后即为法令行之。同时,内宫侍卫也都换成他所信用亲近之人,亲王大臣皆不能进宫问候探视皇帝病情。其间,晋武帝回光反照,乍一清醒,见左右侍卫个个都很陌生,不由正色怒斥杨骏:“怎么现在就搞成这个样子!”忙唤中书作诏书,召还已被任命为镇南大将军但还未外出就职的叔祖汝南王司马亮回来,与杨骏共辅朝政。杨骏闻言,深恐这位经验老到的皇族与自己争权,借口要查看诏书内容有无纰漏,让人从中书省拿回诏令,随即销毁。不久,晋武帝大渐,杨皇后召来中书监华霬和中书令何邵,口头宣布武帝诏令,任命自己的父亲杨骏为太傅,都督中外诸军事、侍中、录尚书事,可以说是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同时,又下诏急催汝南王司马亮马上外出许昌就任。

武帝临崩前,又有片刻的清醒,挣扎着问“汝南王来了吗?”左右侍从说无,晋武帝闻言又惊又急,一下昏过去,也就再也没有醒来。

太子司马衷即皇帝位,改元永熙,尊杨皇后为皇太后,立贾妃为皇后。

杨骏好谋无断,外刚内怯,一临大事,死狗扶不上墙的禀性皆露,他在宫内太极殿居住、办事,周遭遍布百余名全副武装的卫士,天天如临大敌一般。汝南王司马亮还未出京城,听闻晋武帝驾崩消息,也不敢入宫临丧,只能在大司马门外大哭以尽臣礼。哭毕,司马亮上表,要求留侍武帝入葬后再外出就镇。有人趁机进言,说这位司马王爷想举兵讨伐杨骏。杨骏大惧,忙和皇后女儿商议此事,把傻乎乎的新帝司马衷叫来,让他亲手写诏书给大臣石鉴和张邵,命二人马上师兵擒拿司马亮。张邵是杨骏外甥,闻诏马上披甲上马,急赴石鉴处要他一起受诏出兵。石鉴认为司马亮是帝室尊亲,持兵不发。司马亮这边,手下人劝他起兵讨伐杨骏,思虑再三,老王爷终于下不了决心,大奸雄司马懿的这位亲生儿子最终连夜驰赴许昌,避逃而去。大丧期间,宫殿暂时粗安,避过一次萧墙之乱。

杨骏也知道自己因女儿为皇后而骤贵,没有民望,更无高门士族的真心拥戴,便大行封赏,滥加爵级,以博求美誉令名。这种荒唐作法,连他的亲弟杨济、外甥李斌以及同党石崇等人也多相劝谏,杨骏仍旧我行我素,听不进去。同时,杨骏在政事处理方面,“严碎专愎”,对内深怀猜忌,对外私昵亲党,把对司马皇室宗亲更是一概排除于中央决断枢要之外,故而树敌广众,招致无数怨愤。太原人王彰因清名被杨骏辟为司马,王彰竟“逃避不受”。有人问究竟,王彰回答说:“自古一姓出两个皇后的家族,一时贵盛,日后未有不败者。杨骏太傅本人昵近小人,疏远君子,专权自恣,能支撑多久呢。武帝不计身后社稷大事,嗣帝没有继业才能,顾命大臣又所任非人,天下之乱,可立待也!”

杨骏不仅在朝内滥行赏爵,连同关中内迁的匈奴等少数民族也都加官晋爵。日后攻灭西晋,俘杀怀、憨二帝的匈奴族人刘渊,也被加封为建威将军、匈奴五部大都督,当朝杨太傅为这位汉化的匈奴日后顺利起事送上了一顶权高望重的大官帽。

皇后贾南风阴险猜妒,又多权略,杨骏对此倒早就留意。为了防止贾南风坐大,杨骏以自己的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主管军国机密;亲信张邵为中护军,主持禁卫军。一般的重大诏命,都由傻冒皇帝司马衷走个形式画个押,入呈杨太后和杨骏后,才下诏施行。

贾南风虽然丈夫为帝,自己贵为皇后,仍觉内外都很不爽,因为朝中大权皆为太后杨氏及其父亲杨骏把持,自己只是以小辈仰人鼻息。

皇宫内的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两人一直为杨骏所轻,常有怨言。贾后侦察知此事后,就派身边亲信太监联络孟、李两人,密谋除掉杨骏。有了里应,还缺外合。李肇和孟观两人分别暗中联系汝南王司马亮和坐镇荆州的楚王司马玮。汝南王司马亮拒绝;楚王司马玮二十来岁,少年果锐,一口应承,并且上书请求入朝面君。杨骏一直惮忌楚王司马玮的英武勇锐,此前就“欲招之而未敢”,现在看见他“自投罗网”,高兴得马上以惠帝名义召他和坐镇杨州的淮南王司马允一起入朝。

晋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4月,大傻冒晋惠帝正呼呼大睡,忽然被殿内将李肇、孟观叫醒,让他签署诏书,称杨骏谋反,并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东安公司马繇师禁兵四百人去逮捕杨骏。苍猝之下,惠帝又无辨别是非能力,傀儡一样就在诏令上签字。被杨骏派在内殿掌管机要的段广跪在惠帝前一个劲地叩头为舅舅辨解:“杨骏孤公无子,岂有谋反篡位之心,希望圣上仔细考虑。”惠帝本来就傻,又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糊里糊涂,傻楞楞不发一言。

太傅杨骏当时住在曹爽旧宅(选这个地方就知杨骏运命不济,当初曹爽一家被司马懿诛灭三族,风水如此不好,杨骏竟没有任何顾虑,此事过后肯定又会被风水先生们当成一大“案例”来讲解蒙钱),临近西晋的国家武库,听闻宫内有变,他忙召集朝中大臣集中在自己家里商议对策。

杨骏草包一个,本性又怯懦,坐在当中惊惶无限,向众人问策。太傅主薄(杨骏的幕僚长)朱振建议,“现在宫廷内变,定是贾后设谋要害您,应该马上派人点火烧掉云龙门来大造声势,然后入宫逮捕造反者,再派兵攻开万春门,引东宫兵及外营兵来保护皇太子入宫。如此,宫内人因为恐惧肯定会斩送首谋之人大开宫门迎降,否则的话,杨公您无法免难!”

如此万分紧急关头,这位势倾中外,掌握西晋一切文武大权的当朝皇太后亲爹杨骏,思虑半天,只冒出一句话:“云龙门是魏明帝时候建造的,费工费钱无数,奈何烧之!”本人及族党性命攸关之际,杨太傅突然变成个文物保护者,众大臣大失所望之余,各个托称自己要进宫观看皇帝安危,一哄而散。杨骏的党羽左军将军刘豫一直没有接到太傅的信儿,率大队军马刚到杨骏门口,迎面遇见右军将军裴頠(贾南风皇后表兄),忙问太傅何在。裴頠骗他说:“太傅已经乘辆小车,带着两个从人逃去西城。”刘豫武人粗疏,不问究竟,忙问自己怎么办,裴頠说:“您应该去廷尉自首。”刘豫闻言,果然听话,委弃自己统领的重甲劲卒,真的去廷尉自首去了。

皇太后杨氏知道消息最晚,禁宫各门又都被贾后及同党关闭,无奈之余,她自己在丝帛上写字“救太傅者有赏”,派太监射出宫城外。恰巧贾后党羽拾得帛书,贾后趁机诬称杨太后与父亲一同谋反,封门囚禁这位当朝太后。

本来,乱起之初,相关诸人皆在观望,假使朱振烧龙云门计成,或者刘豫率大军拥杨骏围皇宫,殿中诸人百分之二百的可能会马上翻脸,杀掉贾后等人以求功。杨骏惶怯无计,宫外局势渐渐明朗,皇宫又无兵马来围逼,“寻而殿中兵出,烧(杨)骏府,又令弩手于阁上临(杨)骏府而射之。”杨骏的卫兵都为箭雨所阻,被困于宅内。兵溃山倒,禁卫军很快冲入杨骏家的大门,搜出躲在马厩里的这位草包太傅,就地一刀结果了性命。孟观等人一鼓作气,连夜逮捕了杨骏的弟弟杨珧和杨济以及段广、刘豫等多名同党,都诛夷三族,一口气杀掉数千人,老幼不免。

皇太后杨氏也因“图危社稷”的罪名被废为庶人,其母裴氏依罪该斩,她“截发稽颡”,上表儿媳贾后,自称臣妾,哀求饶母亲性命。贾后当然不许,当着这位“婆婆”的面杀掉杨骏妻子后,又把杨太后幽禁,派人断绝饮食,活活饿死了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

除掉杨骏及其党从数千人后,贾后还想把杨骏所有的太傅府属官都一锅烩掉,幸亏侍中傅祗上言,引用当年司马氏诛曹爽故事,认为不可妄及无辜,这样,杨骏的大批属官得免。身为太傅主薄出主意的朱振肯定跑不掉,乱起当夜就被族诛。同为太傅主薄的潘岳刚刚从地方调至中央,事发当晚正在外地处理急务,但按理也逃不得干系,不免连坐被诛。幸亏有贵人相助,楚王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宏当时操专杀之权,主管处置杨骏“乱党”案件,急忙派人送信让潘岳辨称自己只是杨骏的挂名属官,“故得免”。

“初,谯人公孙宏少孤贫,客田于河阳,善鼓琴,颇能属文。(潘)岳一为河阳令,爱其才艺,待之甚厚。”看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潘岳在河阳当县长时,因为公孙宏善琴能文,引为知已,常常一起饮酒吟诗,惺惺相惜,故而今日有此善报,暂时躲过一次灭族大劫。

根据“敌人反对我们就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这样一个惯性思维,一直为杨骏所排斥的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以及东安王(因功升级)司马繇都入朝掌握大权,太保卫瓘也被任命为录尚书事。贾南风皇后的族兄贾模、堂舅郭彰以及外甥贾谧也都鸡犬升天,入朝辅政。汝南王司马亮为取悦众心,大论诛伐杨骏之功,竟滥封一千零八十一人为侯爵,开滥赏之最。御史中王傅成劝说司马亮:“今封赏熏赫,震动天地,自古未有。无功而获赏,则人莫不乐国之有祸,是祸原无穷也!”傅成又称杨骏本人正是因有震主之威、委任亲戚才招致灭族大祸,而司马亮又加倍而行之,是开非常危险之端。忠言逆耳,司马亮均不纳。

大乱过后没过半个月,汝南王司马亮又以东安王司马繇以“欲擅朝政”的罪名把他远贬至带方郡安置。

楚王司马玮由于自己在诛伐杨骏一事中居功至伟,非常自负,加之其年青气盛,一身好武艺,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当朝辅政的汝南王司马亮和大保卫瓘“恶之,欲夺其兵权”,并商议散遣在京城的司马玮及各位王爷归国就藩。司马玮当然愤怨,其长史公孙宏、舍人(侍从官)歧盛便劝主公向贾后靠拢,并遣积弩将军李肇(就是首倡诛杨骏的那位)到贾南风处告发汝南王和卫瓘想废掉惠帝,拥立他人。

贾后本来一直就因卫瓘在晋武帝面前说司马衷不能继统而心怀怨恨,加上汝南王司马亮与卫瓘德高名重,自己不得专擅朝政,早就心里痒痒得想除掉二人。天假其便,楚王司马玮这一状告准,贾后便让惠帝作手诏给司马玮:“汝南王及太保卫瓘欲行废立,楚王可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三王屯兵诸宫门,免(司马)亮及(卫)瓘官。”深夜时分,宫内小黄门太监秘密入楚王府,以诏书授司马玮。

司马玮起初也犹豫,不知诏书真伪,想入宫复奏,小黄门太监催促说:“事恐泄漏,非密诏本意也。”楚王司马玮觉得其言有理,又想趁机报复,便立马调动本军披甲提枪,包围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府第。一不做二不休,司马玮又矫诏征洛阳内外三十六军皆由自己节制。

忽闻大兵围府,汝南王司马亮大惊。其侍卫长李龙请命,要率卫兵拒战,司马亮不听。很快,司马玮兵士登墙高呼,司马亮立于中庭,惊骇之余,大声发问:“吾无二心,何至于是!若有诏书,其可见乎?”公孙宏等人当然不会给他看诏书,促兵进攻。司马亮的长史刘淮劝道:“他们拿不出诏令,可见必是奸谋,王府内精兵强将众多,可尽力拒战。”司马亮一直属于那种处事犹豫之人,又不听。楚王兵马一拥而入,擒住了这位汝南王,并把他顿坐在兵车下严密监押。汝南王叹息道:“我对皇上忠心,可昭示天下!”夏天天亮早,日头毒,看守卫兵也知道这位老王爷无辜,为他用仪扇遮阳。直至正午时分,也无人敢上来加害他。楚王司马玮闻知此讯,忙下令,“能斩司马亮者,赏布千匹!”乱兵贪利,蜂拥而起,千枪百刃,直朝这位老实八脚的王爷肉身捅刺劈砍,“鬓发耳鼻皆悉毁焉”,其世子司马延明也同时被害。

太保卫瓘府邸侍卫兵少,但也可聚众一战,其左右力劝关门拒战,“(卫)瓘不听”,跟随清河王司马遐逮捕卫瓘的将军荣晦先前是卫瓘任司空时的帐下都督。因罪遭卫瓘斥遣,至此,正好报怨,立时斩杀卫瓘及其儿子卫恒、卫岳等祖孙九人,只有卫恒二子卫璪、卫玠当时就医在外得免。(卫瓘于晋朝不失为忠臣,但也是一老谋深算之徒。想当初邓艾、钟会二人夺西川后,二人争功,邓艾专权,钟会就与当时的监军卫瓘合谋陷害邓艾。钟会派卫瓘逮捕邓艾,并想卫瓘兵少,肯定会被邓艾杀掉,自己再因之攻杀邓艾。卫瓘夜至成都,遍告诸将,称受密诏逮捕邓艾,其余一无所问。黎明时分,邓艾父子还在睡梦之中,卫瓘已乘车至成都殿前,把这位攻取成都有首功的邓艾父子擒获。邓艾亲将纷纷要劫囚车,卫瓘假称自己正草表替邓艾鸣冤,“诸将信之而止”。不久,钟会与姜维合谋在四川自立,卫瓘诈病,乘机跑出钟会营中,作檄文令众将共讨钟会。钟会与姜维被杀后,邓艾诸将追及槛车打破锁具,拥邓艾父子还成都。卫瓘自以为当初与钟会合谋构陷邓艾,恐怕反被邓艾杀掉,又想独占诛杀钟会、姜维的奇功,便派遣与邓艾有私怨的护军田续连夜至绵竹,袭斩邓艾父子——冥冥之中,做事坏阴德,卫瓘落此下场,也算是有所报应。其孙卫玠是中国历史上与潘岳齐名的美男子,并且待人宽恕,有君子之风,平生不见喜愠之色。由于名声太大,人长得太美,“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卫)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这就是“看杀卫玠”典故的由来。)

杀掉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后,楚王司马玮的舍人歧盛劝言道:“应因此兵势,进宫诛除贾后等人,以安天下。”楚王司马玮为人年青轻率,经验不足,刚刚做出诛杀一亲王一大臣的大事,一时间还下不了动第二次手的决心。

闻乱而起的太子少傅张华老成持重,收集各方信息后,派人劝说贾南风:“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宜以(司马)玮专杀之罪诛之。”本来贾后就乘想乱除掉异已,闻此欣然同意,立刻让大傻皇帝草诏除掉司马玮。张华乘机入朝,派殿中将军王宫高举驺虞幡出殿解兵,大声高呼,“楚王矫诏擅命,大家不要听从他的命令。”众人一听,“皆释仗而走”,楚王司马玮顿成光杆司令,周围一人不剩,武艺再强,也只能束手就擒。(驺虞幡与白虎幡是晋朝皇宫内非常之物。白虎威猛主杀,是督战之旗,驺虞是仁兽,以之解兵息战。纵观晋书,以驺虞幡在关键时刻扭转局势的共有七次之多,众兵见些旗幡就会惊走溃散,可见这面旗子的威力有多大。中国历史上其它任何朝代都无“驺虞幡”之名,只有晋朝才有)。

被押至闹市问斩时,司马玮还拿出藏在怀中的惠帝青纸诏书,流泪声称自己无辜。监刑官知道他冤枉,但上命严切,只能陪他流泪片刻,然后下令施刑。司马玮死年二十一岁。其谋士公孙宏、岐盛皆三族被杀。身为武帝第五子的司马玮“开济好施,能得众心”,身死之日,百姓为之立祠,昔日将士也多为其下泪。但如此堂堂王爷,俊秀小伙,终成丑八怪贾后的杀人之刀,继杀掉司马亮和卫瓘后,自己也成刀下之鬼。

至此,“八王之乱”第一幕闭幕,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谢幕”。二人是八王中首先被干掉的。皇后贾南风大权在握,开始委任亲党。为了调和矛盾,在其外甥贾谧的建议下以为张华、裴頠等人名望贵重,又非皇族,对帝室没有直接危胁,便任命张华为侍中、中书令等高官,掌管机要。“(张)华尽忠帝室,弥缝遗缺,贾后虽凶险,犹知敬重(张)华,贾模与(张)华、(裴)頠并心辅政,故数年之间,虽闇主在上而朝野安静,(张)华等之功也”。将近十年之间,西晋政局粗安,京城政治中没有太大事件发生。

树欲静而风不止——元康年间巨变之前“歌舞升平”的西晋政局贾谧是贾南风皇后的亲外甥,自然大受宠幸。加之他承袭其外祖贾充之爵,又有皇后椒房之亲,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贾)谧好学,有才思”,是个文学青年,虽然“器物珍丽,歌僮美女,选极一时”,仍然不满足于奢侈。有人谀称贾谧文章华美,可与汉代大才子贾谊比肩,这一拍正中下怀,浮华小伙立刻“开门延宾”,一时间“海内辐凑,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莫不尽礼事之。”当时声名赫赫的这个文学小圈子共有二十四人,号为“文章二十四友”,其中不仅有刚刚幸免于杨骏之难的美男子潘岳,还有中国文学史上数位名人——陆机、陆云、左思、刘琨以及那位因富而流名后世的石崇等人。

言及贾谧,不得不交待一下他的外祖父、当朝皇后贾南风之父贾充。“杀人放火富贵终,修桥补路贫贱死”,贾充正是这样一个一生坏事做尽,却安享荣华富贵,幸福老死于床上的典型人物。

贾充,本来是曹魏朝大臣,司马氏掌权后,他马上见风使船,倾心附合司马氏。魏帝曹髦在喊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的著名历史口号后,小伙子持剑登车,亲自从宫中杀出,讨伐权臣司马昭。贾充率军士与曹髦拒战。由于皇帝亲自出马,司马氏私军从情从理处于下风,将有奔溃散逃之险。关键时刻,贾充对太子舍人成济说:“司马公豢养汝辈,正为今日之急,你还等什么!”经过此番“激励”,傻里巴叽的成济纵马而出,一戈就把二十岁的俊美善丹青的皇帝曹髦捅个透心凉,死于马下。不久,司马昭虽然假惺惺诛杀成济三族以表示自己与“谋弑”无关,心中却对贾充这位保全了司马家族、杀掉魏帝曹髦的“幕后黑手”非常感激,对他封侯增邑,列为亲密心腹。司马昭临死,本想传位给司马攸,又是贾充盛称司马炎宽仁嫡长,力保立司马炎为世子。司马炎篡魏后,感念贾充推荐力保的“建明”大恩,封其为鲁国公,转车骑将军,散骑常侍,尚书仆射。

贾充家门贵幸,其前妻李氏之女为齐王司马攸的王妃,其后妻郭槐之女贾南风为太子妃。贾充自以对司马父子有推立深思大功,常常肆无忌惮,恃功居傲。当然,他也有遭受尴尬下不了台的时候。吴主孙皓被俘,晋武帝大会群臣引见孙皓及吴国诸降官,贾充想当众斥责孙皓给自己长威风,就咄咄逼人地问:“听说你在南方凿人眼睛,剥人面皮,这是什么名目的刑罚啊?”孙皓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直视贾充说:“人臣有弑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则加此刑耳。”贾充闻言,知道孙皓话里有话,默然有愧色;一次朝士宴饮,河南尹瘐纯醉酒,与贾充争吵。贾充大怒,斥责说:“父亲老病,你却贪官位不归家奉养,真是无天无地,不忠不孝啊!”瘐纯也反口相讥:“高贵乡公何在!”(曹髦遇弑后,被贬封为高贵乡公)。贾充惭怒,也无可奈何。

古人以忠孝治天下,宋、明、清历朝历代更是如此,堂堂赫赫如明朝权臣张居正,父死不守丧,虽然是以皇帝名义让其“夺情”理政,仍导致天下汹汹之议。晋朝篡魏,写《陈情表》的李密开宗名义地便讲“圣朝以孝治天下”,其实是委婉地表达晋朝不能以忠为首,因为司马氏本身就是以下篡上。封建社会对忠孝之义极其看重,有时甚至是孝在忠上,因为不为孝子,肯定枉作忠臣。“极左”风潮正盛时,常常有编造的感人宣传事迹,某某劳动模范父母病重将死,模范为了炼好一炉钢、割完一陇麦、站好一班岗,往往坚守岗位,化悲痛为力量,就是不给父母看最后一眼的机会。如此表现,在封建社会肯定会被世人唾骂不已,且再无任何仕进的机会,因为这种“表现”有悖人情孝道。

贾充后妻郭槐奇妒。贾郭两人原有两个儿子,皆因郭槐奇妒而死。长子贾黎民三岁时,乳母抱于怀中,贾充从外面进来,小孩子见到爸爸乐得手舞足蹈,贾充走近前逗孩子玩耍。郭槐望见,以为贾充与乳母有一腿,当庭就抢下孩子,把乳母鞭打而死。“(贾)黎民恋念,发病而死。”小孩子整日和乳母吃住在一起,感情极深。眼见奶娘被打死,又惊恐又想念,很快死掉。后来,郭槐又生一男孩,已有一岁多时,贾充爱儿子,用手抚摸怀抱在乳母中的小孩子的光脑袋。“郭(槐)疑乳母,又杀之,儿亦思慕而死。”好好两个儿子,因郭槐奇妒,皆幼小时就暴死,贾充因之没有了继承人。贾家奶娘也真不好做,动辄就会被女主人弄死。

贾充与侍中任恺不睦。任恺便在一次朝会时,借口关中氐羌反叛,劝说武帝派“德高望重”的贾充为都督秦琼二州诸军事,拟外派做官。京官做久,外派虽然又增加了几个虚衔,其实和被贬差不多。只要远离了政治核心和皇帝,疏于走动,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贾充愤懑之间,其私交甚好的朋友给他出主意,劝他嫁女与太子。皇储结婚,丈人肯定得留居京师办大事,这样,既无推辞之名,又可因故不行。贾充老婆郭槐也四处活动,杨皇后又使劲吹枕边风,贾充亲信等人也不断向武帝讲贾家女儿“才质令淑”,果然最终事成,贾南风成为傻太子的正妃。所以,好多大事的缘起,往往是件八杆子也不打着的小事。假使当初贾充不被外派,他也不会动起把女儿嫁给傻冒太子的念头。这样倒好,自己的老身子骨是留在京城了,安乐床箦而死,但身死数年后,数宗数族皆被杀个溜光,鸡犬不留。

贾谧是贾充小女儿贾午(当时差点嫁给惠帝)的儿子,其父亲是南阳人韩寿。“窃玉偷香”一典,正是由于贾谧的这位美男子爸爸。韩寿“美姿容,善容止”,也是贵族子弟,其曾祖父韩暨曾为魏国司徒。小伙子二十岁左右,即被贾充辟为司空掾,成日与贾充一帮僚属在府中宴饮论事。贾午少女思春,曾于窗户间窥见韩寿美貌郎君,就遣一婢女往韩寿处,充当红娘。这婢女伶牙俐齿,说贾午“光丽艳逸,端美绝伦”。韩寿心动,小伙子又身体好,“劲捷过人,逾垣而至”,那么高大的府墙,竟也能跳过,这韩寿轻功真是了得。丑姑娘食髓知味,云雨数番后畅爽得不得,把晋武帝御赐给老爸的西域异香也偷出来赠送给韩小伙。贾充的僚属报称,说韩寿身上奇香扑鼻,经月不歇,贾充大惊,深知这种异香武帝只赐给自己和大司马陈骞。又联想小女儿近来“悦畅异于常人”,明白是女儿偷汉,便也顺坡下驴,把贾午嫁予韩寿为妻。韩寿命好,惠帝即位后不久的元康初年就病死。但他的四个兄弟和老婆贾午后来均被族诛,贾午更是被大棍乱捶而死。可见,男欢女爱的故事虽美好动人,但应该只观高潮大团圆处即可止歇,再往下看,就是鲜血淋漓,血肉横飞了。

因此,贾谧原姓韩,应为韩谧才对。正是因其外祖贾充无子绝后,他才以外孙入继贾家,改姓为贾。贾充于晋武帝太康三年(公元282年)病死,博士秦秀还认为他“悖礼溺情,以伦大伦”(指其以外孙为后嗣之事),请上谥曰“荒公”。武帝感激贾充拥立之功,不从,更谥为“武”。

风波过后,西晋上层歌舞升平,高官士族聚敛无度,不理政事,多以清淡为乐。王戎为司徒公,“与时浮沉,无所匡救”,政事皆委任僚属,自己做撒手大掌柜,天天出外猎饮宴乐。“(王戎)性复贪吝,园田遍天下,每自执牙筹,昼夜会计,常若不足。”其家有品种优良的李树,出卖赢利,又怕别人取李树种仿植,便用细针在售出前把李子核钻透,财迷到了神经病的地步;尚书令王衍、河南尹乐广以及王衍弟弟王澄等人,“皆善清淡,宅心事外,各重当世,朝野之人,争慕效之”。这帮人成天手执麈尾,宽衣大袖,剃面熏香,望之如神仙中人,以政事为“俗务”,玩命地钻研老庄玄言,而且举国若狂,以他们为为人处世的仪准,上行下效,想不亡国却也难!阮咸、阮修、胡毋辅之、谢鲲、毕卓等士族名士,“皆以任放为达,至于醉狂裸体,不以为非”。西晋初期,阮籍、嵇康等人为了逃避政治杀戮,醉酒佯狂,疯疯颠颠,还有情可原。晋武帝中后期,政局稳定,四边无大征伐,本来正是励精图治之时,这些朝廷精英们却一反常态,个个变成了大哲学家和大诗人。吏部郎毕卓(字世茂)有首诗最能表达这些人的“精神境界”:“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再说潘岳。史称,“(潘)岳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诌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潘岳母亲多次劝说儿子不要太趋时附利,诫训他“尔当知足”,潘岳充耳不闻,锐意仕进。近十年之间,潘岳除给贾谧当枪手外,确实写了不少著名的诗赋,就《西征赋》、《为贾谧作赠陆机诗十一首》、《家风诗》、《于贾谧坐讲汉书诗》、《金谷集作诗》等等。才能归才能,官场游戏又是另外一回事。平日大家济济一堂,吟诗作赋,吟酒赏花,也就一清客而已,最高的官也就做到给事黄门侍郎,在司局级就打住了,怎么也升不上去。虽然短时间内任过长安令一个实官,但因母疾去官,可见连钱也没捞多少。郁闷之余,潘岳便作《闲居赋》,抒发自己“拙宦”的委屈与不满。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天妒仙侣。晋惠帝元康八年(公元299年),潘岳的爱妻杨氏忽然身染重病,不久,香消玉殒,离开了她所深爱而且又深爱他的美男子丈夫。古往今来,丑夫美妻,俊夫丑妻,婚姻虽属美满,毕竟当事者和局外人都有遗憾之意,至于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更是遍布世间,比比皆是。潘岳、杨氏这样一对绝配伉俪,古今罕有,他们之间的脉脉深情,也非常人能所理喻。爱妻死后,美男子神伤情摧,哀痛欲绝。痛定之后,他写下了流传千古的爱情《悼亡诗三首》及《杨氏七哀诗》。兹录其一于下:《悼亡诗三首之一》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怳如或存。回遑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隟来。晨溜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回思妻子仙逝后的一年间,潘岳情真意切,心情摧沮,空屋之中再也看不到爱妻的美好俏容,墙壁上却仍留存有杨氏的书法手迹挂在原处,睹物思人,悲何以堪!无论是清醒或睡梦之中,潘岳总是沉浸在怀念之妻的辈伤之中。诗人也曾希望自己能仿效先贤庄子那样达观(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旗踞鼓盆而歌),但哀愁缭绕在心间,永远拂拭不去。

后世文学批评诸家言及潘岳作品,皆有褒赞钦服之语:“潘文浅而净”(刘义庆《世说新语》):“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陨流”(刘勰《文心雕龙》):“潘诗烂如舒锦,无处不佳”(钟嵘《诗品》引谢混语):“安仁质胜于文,有古意。”(陈绎《诗谱》):“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陈祚明《采菽堂古诗》):“安仁情深,抒写新婉”(黄子云《野鸿诗的》)……只有情真才能语切,潘岳仅凭这数首情之诗,就足以为后世诸生所推奖,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不可忽略的一席之地。

当今时世,猬琐中年的“生官发财死老婆”成为津津乐道的三大“喜事”,当然不会产生情深意切的悼念亡妻的作品。(历史上能与潘岳悼之诗相提并论的,一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另一首就是唐代元稹的《遗悲怀三首》,兹附录于下,读者可以把元稹的“悼亡诗”与潘诗一比高低:「遣悲怀三首」元稹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祸不单行。亡妻之痛未消,潘岳年才数岁的儿子又因病早夭。鳏夫丧子,雪上加霜,犹可哀痛。当其时也,形容憔悴,身心交瘁的大才子肯定会仰天长叹,泪水涟涟,追问命运的不公与死生的无情,痛悼人生的无常与苍天的不平。然人生命数,福兮祸兮,人在当时均惘然无知。稚子娇妻,一时归于黄壤,毕竟亲人送葬,保全首领安息于地下。如果潘岳的妻儿一直平安无恙,几年之后,与潘岳三族同被绑缚闹市,刀光血影之下,离情恨意就绝非笔墨所能表达的了。

贾南风这边,更是荒淫放恣,一爽到底。她先是借看病为名,与太医令程据搞在一起,肆无忌惮,“乱彰内外”。而后还觉不过瘾,天天派人从宫外哄取美少年俊小伙入宫,败火过后,常常是杀人灭口,把这些“药渣”统统做掉。洛阳城南有个管治安的小吏,“端丽美容止”,平时工资微薄,忽然身上穿戴奇异,所佩珠玉皆罕见内廷之物。他周围的同事察觉其事可疑,禀报上司,派人马上把他拘押审问。这个漂亮小伙辩称:“先前遇见一个老婆子,说她家里有人得病,巫师卜卦说要一位居于城南的年青男人至家禳解,并有重酬。我贪财心切,就随她前往。中途换车,我被藏在盛放衣物的箱笼里,走了十几里,过六、七道大门,箱笼一开,忽然见到壮丽精至的楼台殿阁。我问老妇人这是哪里,她回答是天上。马上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好吃好喝过后,又给我换上华美的衣服,带入室内。屋里有一个妇人,大概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矮小,皮肤青黑,眉间有痣。我和她欢渡数晚,共寝欢宴。临别时,这矮胖黑妇人赠我这些衣物饰品。”大概这个小吏床上功夫好,人又美貌温存,深得贾南风喜爱,故而留其一命。堂上堂下人听小吏辩说,纷纷窃笑,皆明白了事情原委,知道这位同事和当今傻冒圣上是“同情兄”,替惠帝出汗出力。

众人昏昏之间,也不是没有清醒之人。南阳人鲁褒作《钱神论》以讥时世:“钱之为体,乾坤之象,亲之如兄,字曰孔方。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纷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拨,怨仇非钱不解,今闻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涂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凡今之人,惟钱而已!”

除此讥讽之论以外,还有对国家大事切忧于心并泱泱作论上表朝廷的正人直士。太子洗马江统见迁居关中匈奴等少数民族时有纷乱,便上《徙戎论》,以警朝廷。他先是旁征博引,历述先世夷狄,“怪气贪婪,凶悍不仁……弱则畏服,强则侵叛”的旧事,又讲东汉马援、魏武帝曹操迁移羌戎于关中的弊害,指出东汉以来的种种迁移政策皆是“权宜之计,一时之势,非所以为万世之利也”。关中土沃物丰,殷实富足,帝王常以此为都城,“未闻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志态,不与华同”。而且,当时乘其部族衰弊,迁徙这么多戎狄之人于关中,汉族士庶侮其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况随时间推移,繁衍众盛,“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伺隙乘便,辄为横逆”。因此,朝廷应该凭借当今兵威方盛之时,把北地、京兆等地的羌、氐各族,迁移至其原来居住的旧地,“各附本种,返其旧土……戎晋不杂,并得其所……纵有猾夏之心,风尘之警,则绝远中国,隔阂山河,虽为寇暴,所害不广……”。虽然并州胡人(匈奴)、氐、羌等族“天性骁勇,弓马便利”,但大晋一统后这些族属正处于“势穷道尽”的状态,“方其自疑危惧,畏怖促遽,故可制以兵威,使之左右无违也。”这些措施得以执行,必能“创业垂统,谋及子孙”,否则,“惮暂举之小劳,而忘永逸之弘策;惜日月之烦苦,而遗累世之寇敌。”最后,江统又明白深刻地指出:“夫为邦者,患不在贫而在不均,忧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广,士庶之富,岂须夷虏在内,然后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芥之忧。惠此中国,经绥四方。德施永世,于计为长。”

江统论上,朝廷不用。不到十年,江统的忧虑皆成现实。匈奴、鲜卑、羯、氐、羌,纷纷杀入中原,大地板荡,黎民涂炭,一发不可收拾。公元216年,大英雄曹孟德把降附的匈奴人分为五部,立单于呼韩邪(魏朝当时改姓刘)为部师,在当时的兹氏县(今山西汾阳)和祁县、新兴(忻县)等地居住,渐渐与汉人混居杂处,许多人从事农业生产。但匈奴屠各族的刘姓贵族仍持有旧时声威,又有现成的五部军事组织,一呼百应;此外,散居上党的还有匈奴别种羯族许多人,他们也常常遭受当地汉族地主的歧视与欺压,加上居于并州附近虎视眈眈的鲜卑族、扶风等的氐族、以及自东汉以来散居关中诸郡的羌族,数股势力都蠢蠢欲动,只要有机可乘,“仇恨的怒火”终会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当其时也,有识之士皆早已看出离乱战杀之征。“关内侯敦煌索靖,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索靖的《出师颂》书贴于2003年由嘉德公司拍出2200万人民币,由故宫博物院拍得。当然,此贴真伪很值得怀疑)。

晋惠帝元康六年(公元296年),征西大将军赵王司马伦宠任属下孙秀,在西北地区与雍州刺史解系交恶,互相攻讦,更相上表朝廷。晋廷朝议后,以梁王司马肜氏替赵王司马伦职务,征司马伦入朝为车骑将军。解系的弟弟解结时任朝中御史中丞,就在司空张华前力陈孙秀祸乱氐、羌的事情。张华闻知后,就让梁王司马肜到任后诛杀孙秀。孙秀惊惧,派好友辛冉携带大批珍宝到梁王处说好话,表示“氐、羌自反,非(孙)秀之罪”。梁王司马肜与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没什么过结,又收到大笔好东西,自然不了了之。

赵王司马伦入朝后,依照孙秀的谋划,大散珍宝,与贾氏亲族深相结纳,“贾后大爱信之”。与贾后搞好关系后,司马伦上表请求录尚书事,参预中央朝政,廷议时,张华与裴頠“固执以为不可”,由此,司马伦与张秀深恨张、裴二人。

赵王司马伦与张秀入朝,为日后的祸乱埋下了一大伏笔。

血肉横飞杀戮始——皇太子司马遹被杀引起的大乱贾后淫虐日甚,秽声播于宇内。官为散骑常侍的贾后外甥贾谧也自我感觉特好。他在太子东宫侍讲时,态度倨傲,与太子下围棋时,也乍乍呼呼,和这位当朝储君争抢棋子丝毫不让,没有一点人臣谦卑的态度。当时,皇太子司马遹的十六叔成都王司马颖在座,看见贾谧如此没有尊卑之分,便当面叱责他。贾谧心怀怨恨,很快就入宫向姨母贾南风告了司马颖一状。贾后自然偏向外甥,立马下诏派司马颖出镇邺城,赶出京都。

贾谧虽依恃贾后肆无忌惮,但贾氏并非所有亲戚都这么跋扈。贾后族兄贾模与贾后表兄裴頠“恐祸及已,甚忧之”。两个找到当朝司空张华,一起商议时下国事。裴頠更是建议废掉淫荡放肆的贾南风,拥立皇太子生母谢淑妃为后。一言即出,张华和贾模都很惊惧,认为“皇帝本人并无废掉皇后的意思,如果我们专而行之,皇帝恐怕不会赞同。”同时,二人又怕司马诸王各拥兵镇,朝中朋党林立,弄不好会引发祸端,“身死国危,无益社稷”。

裴頠此议,本是深思熟虑,见张华、贾模不同意,他孤掌难鸣,也无可奈何。“但昏虐之人(指贾后),无所忌惮,乱可立待,将如之何?”张华老臣,无意生事,便对贾、裴两人讲:“您两人现在因为是皇后亲戚,颇见信任,希望多在左右劝告皇后,如果不出什么事,天下还未必会生出什么大乱。如此,我们这些人还能善终于家。”张华虽一直是晋朝忠臣,但临危不断,明哲保身,也是书生之流,最终三族不保,身首异处。

忧惧之余,裴頠只能找到贾后的母亲、自己的亲姨广城君郭槐,言辞恳切地陈说祸福,让老太太申诫贾后善待皇太子。贾模也多次面见皇后贾南风,陈说祸福。贾南风不仅听不进去,还认为这位族兄胳膊肘往外拐,怀存异心,便开始在朝中排斥贾模。贾模郁郁不得志,又忧发于心,不久就患病而死。

一生奇妒无比的贾后亲妈广城君郭槐,临老倒往好处转弯,她常常劝皇后女儿对皇太子好一些,并不时切责怒骂无礼于太子的外孙贾谧。为了亲上加亲保证太子继位后贾家无祸,她还想把贾谧的妹妹许配给太子当太子妃,太子司马遹自己也想取贾谧的妹妹巩固自己的地位。贾后、贾谧以及贾午都不听,反而为太子迎娶大臣王衍(就是“信口雌黄”那位爷)的小女儿为妃。同时,贾后又为贾谧聘王衍大女儿为妻。皇太子早就听说王衍大女儿相貌更美,现在反被贾谧抢去,心中甚不能平。

郭槐临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一直谆谆嘱咐女儿贾南风要对太子慈爱,不可听从贾午、贾谧的话。言毕,鸣呜哀哉。对此,贾后当然是当作老娘们临死的胡话,耳边风一样。

言及晋末大乱,不得不提惠帝太子司马遹.皇太子司马遹,字熙祖,为晋惠帝长子(也可能是武帝司马炎之子)。史载,他“幼而聪慧,武帝爱之,恒在左右”。一次皇宫内半夜失火,晋武帝登楼观望,司马遹当时才五岁,在一旁牵武帝的衣带把爷爷(或爸爸)拉入暗影之中。晋武帝觉得很好奇,问小孩子为什么这样做,司马遹说:“暮夜苍猝,应严加提防,不应该让旁人看见皇帝在光亮中”。武帝如此对司马遹更加称奇。司马遹六、七岁时,又陪晋武帝到太牢(祭祀部门)养猪的地方观玩,他对武帝说:“这些猪又肥又大,为什么不杀掉给臣下们吃呢,留在这里浪费五谷粮食。”武帝大喜,马上派人杀猪分赐众臣,并抚着小孩的后背对大臣傅祗说:“此儿当兴吾家。”不仅如此,武帝还在朝会上对群臣表示司马遹人品样貌与晋朝开国皇帝司马懿很类似,“于是令誉流于天下”,是无人可替的皇储样板。

可惜的是,小时了了,大时未必。皇太子司马遹“及长,不好学,惟与左右嬉戏,不能尊敬保傅”。阴险恶毒的皇后贾南风一直很忌讳这位素有令名、又非自己亲生的皇太子,密遣身边太监不时去怂勇太子“极意所欲”。处于青春期的司马遹见无人管事,更加放肆,“于是慢驰益彰,或废朝侍,恒在后园游戏”。他常常割断马鞍束带,又命左右侍从骑马奔驰,看见这些人纷纷落马就哈哈大笑,以此为乐;有人小不如意,太子亲自上前拳打脚踏;他还常常在太子东宫开设市集,买卖为乐,而且“手揣斤两,轻重不差”,和北京那个卖糖果的劳模有那么一比(太子生母谢淑妃之父是屠户,不知这种技艺是否也属“遗传”);朝廷每月供东宫五十万钱,太子常常超支,并且派人把太子西园所收获的青菜和自用的米、面、鸡弄到集市上卖掉,收入统统用作自己赏赐左右的开销。时为太子洗马的江统(就是上《徒戎论》那位。太子洗马是官职,不是为太子洗马的人)上书太子,谏劝他改正过失,太子不纳。太子舍人杜锡也不时谏劝太子修德进善,司马遹又怒又不耐烦,让人把大针藏在杜锡的坐垫中,刺得老先生鲜血淋漓。

由于太子司马遹与贾后外甥贾谧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啷当岁的青年人,互不相容。太子娶了王衍相貌稍差的小女儿,贾谧娶了王衍貌美的长女,太子心中更是愤愤不平,溢于言表。贾谧至东宫参见,太子常不以为意,甚至往往把贾谧一人甩在室内,自己去到后庭与左右玩耍游戏。贾谧也心中怨愤,于是入宫见皇后姨妈,说太子曾对人表示,他要仿效先前废杨后的故事废掉贾后,并杀掉贾氏一族。贾南风眼里不揉沙子,又一直心忌太子,闻言当然大怒,马上派人四处揭宣太子之短,“于是朝野咸知贾后有废太子意”。

晋惠帝元康九年,阴历十二月(公元300年1月),经过长久谋划,贾后终于下定废杀太子的决心,她以惠帝生病为由,遣人唤太子入朝。此前,美男子潘岳连夜被贾谧唤入宫中,面见贾后。

潘岳与贾谧是酒肉文友哥们,熟得不得了,但入宫面见当朝皇后,还真是多少年的第一遭。贾后直爽,把想废太子的意思直说出来,让潘岳以太子口气手写个草稿,准备把太子灌醉后让他依样画葫芦,籍此定罪。

虽史书没有详细记录潘岳彼时的情状,但我们仍可以想见美男子肯定吓得半死,受惊非轻。如果是床第上侍弄一下这位黑丑矮胖的皇后,估计潘岳还不会太推辞,反正自己又不是第一个给皇帝戴绿帽子的哥们;设计陷害储君,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任谁也不敢轻易接受这样一个“重任”。但面对好友贾谧殷切的目光,以及黑丑娘们的肥嘟嘟的凶脸,潘岳心里也清楚如果自己说个“不”字,当时就会大脑袋搬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美男子落定惊魂,思虑久之,提笔仿冒太子口吻写下这样的草稿:“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皇后)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太子母)共约克期而两发,勿疑犹豫,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指盟誓),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太子之子)为王,蒋(蒋氏,太子侧妃)为内主。愿成,当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书意迷乱,不仅仅是因潘岳惊惧使然,笔者推想也是潘岳故意为之,想给太子(也给潘岳自己)留条后路,因为只要是稍有常识的明白人,一眼就可推断出内容逻辑昏乱,胡言乱语,绝非太子神智清醒时所为。

无论如何,牵入天家内部的事务,算潘岳倒霉,仅仅这一条,就足够他三族的人头来抵换了。

大清早还未吃早饭,太子司马遹就被急召入宫。进得内殿,太子下跪,遥见贾后堂上端坐,并命侍婢陈舞持三升酒与一大盘枣子令太子当面吃喝。太子忙称自己平常不饮酒,加上早晨腹空,怕喝酒后颠倒失措,在皇帝父亲面前有失礼仪。贾后堂上喝斥:“你怎么这么不孝顺,父母让你饮酒你都不肯,难道酒中有什么恶物吗?”侍婢陈舞也立于太子面前逼促。逼迫不得已,太子只得把三升老酒饮尽,“体中荒迷,不复自觉”。很快,又有个宫女持笔砚纸墨,催促太子抄写一张白纸上的字样(潘岳打的草稿)。醉迷之间,太子抖手抄录,“其字半不成,(皇)后补成之”,马上派人送惠帝验看。

惠帝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轻重,只是木偶而已。在贾皇后主持下,惠帝升殿,召众大臣议事。贾后派太监手持太子平日手书以及他醉迷之中抄写的青纸诏令,遍示众人,表示“(司马)遹书如此,今赐死。”

众臣皆不敢有异议。惟独大臣张华和裴頠力保太子无辜,两人旁征博引,反复议争,一直争到天色渐晚,廷议也无结果。惧怕事久生变,贾后急忙上表请废太子为庶人,又自作皇帝诏书“许之”。张华、裴頠见事已如此,毕竟还保全太子一命,只得退朝。

贾后派人持诏书于东宫,废太子司马遹为庶人,把他及其三个幼小的儿子皆软禁于金墉城,并下诏杀掉太子生母谢妃以及太子侧妃蒋俊。

才过春节,贾后又威逼东宫太监自首,说太子联络人想造反,趁此机会,把太子又送往洛阳之外的许昌宫囚禁。颠沛道中,太子本来就生病的才几岁的长子困厄而死。

“太子既废,众情愤怒”。曾经在太子东宫做过侍卫官的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以及殿中中郎士猗等人聚集在一处商议,准备废掉贾后,复太子之位。大家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大臣张华和裴頠一直安常保位,不能与之谋事,而当时手握重兵的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本性贪冒,可以怂勇他加入起事。

诸人知道孙秀是司马伦的“主心骨”,暗中约他相会,劝说道:“贾后凶妒无道,与贾谧等人诬废太子。现在国无嫡嗣,社稷将危,多位大臣都准备起事。孙公您与赵王和贾氏一族关系很好,废太子一事,都传说您二位也有参予。一朝事起,祸必相及,为什么不争取主动,化祸为福呢。”

孙秀听毕一席话,大觉有理。他去王府把情况告知赵王司马伦,劝主子暗中准备起事。司马伦对孙秀言听计从,又约结宫中值勤的张林和张衡等人,准备伺机行事。

一切准备就绪后,孙秀思来想去,又多出一个心眼。他对司马伦说:“太子聪明刚猛,若还复东宫,肯定不会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贾后之党,路人皆知,虽能废掉贾后拥太子复位,肯定也买不到什么好,太子会认为您是逼于民望不得已行之,以举事来免于罪祸。因此,日后太子得势,肯定会对您吹毛求疵,说不定您也免不了被诛杀的命运。依我看,不如拖延起事日期,其间贾后必害太子。只要太子一死,我们废掉贾后之举就会大得人心,不仅能彻底免祸,还能掌握大权。”

司马伦连连称是。

于是,孙秀派出不少人出外散布谣言,都讲皇宫内有不少人想废掉贾后,拥返太子复位。贾后虽然天天欢宴淫乐,不停地劫取俊秀男人给自己“打桩”,但提防之心也从未松懈,常派宫女太监乔装打扮,混于市场坊间探听消息。获悉有人要拥复太子的事情后,贾后大惧。同时,赵王司马伦和孙秀又竭力劝说贾谧等人,要他们早早除掉太子以绝众望。贾后身边皆是贾谧、赵午这样没有政治经验的妇人和年青人,很怕太子返宫,联同朝内大臣们一起把贾氏家族一勺烩掉,便急哧火燎地劝贾后动手。

贾后与老情夫太医程据办完床上事后,又命他在殿内调配毒药。然后,派太监孙虑携毒药专程去许昌宫毒杀太子。

司马遹被废黜后,一直怕被毒杀,天天自己在屋内煮食。太监孙虑到许昌后,见无从下手,就与监守太子的刘振商议对策。刘振就派人把太子迁移到一处小黑房子里,断绝他的食物来源。宫中侍女及太子随来的从人对太子很忠心,不时隔墙抛扔食物,司马遹因此又苟延了几日。孙虑等得不耐烦,便破门而入,拿出毒药逼太子喝下去。太子不肯,大太监也急了,凶像毕露,顺手操起一个棒球棒一样的药杵,一下子把太子敲得脑袋浆迸出,气绝身亡。贾后闻知太子已死,假惺惺地上表,请以王礼安葬太子。

看见贾后一党步步依照预设的局往下走,孙秀和司马伦就准备动手了。

惠帝永康元年(公款300年)5月的一天,赵王伦、孙秀先约当值的右卫督闾和为内应,约定半夜以鼓声为号起事。布置停当后,孙秀又遣司马雅去司空张华处告变:“赵王欲与张公共匡社稷,为天下除害!”张华仍旧拒绝。司马雅大怒,说:“刀将在颈,还敢说不!”言毕掉头就走。这位张华也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也好几时。贾后犯天下之怒,事已至此,仍不明确表态,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赵王司马伦全身披挂,假称皇帝诏敕,召集禁卫军三部司马长官,以惠帝名义宣诏:“中宫(皇后)与贾谧等杀吾太子,今使赵王入宫废贾后,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赠爵官中侯,不从者诛三族。”于是众人皆表示遵从。司马伦、孙秀等率大队禁军夜入皇宫,陈兵满道,控制宫内各个进出要害后,就派惠帝的堂兄弟齐王司马冏冲入内宫,“迎帝幸东堂”,把大傻哥们架出来,又拿他充当必不可少的“道具”。

众人坐定,就以惠帝名义下诏召贾谧,称有急事商议。贾谧进宫后,看见殿上皇帝傻乎乎坐着左右顾看,赵王司马伦等人杀气腾腾,各执利剑在手,顿感大事不妙,撕丫子往外跑,边跑边大叫:“阿后救我!”小伙子腿脚再快也跑不过兵士,枪捅剑砍,贾谧瞬间被弄得七零八落。

贾南风近日刚弄死太子,心情不错。白昼宣淫后,夜里睡得正舒坦,忽听殿外喧哗,惊起一看,见窗外凶神恶煞一般的齐王司马冏正让兵士撞开殿门。贾后吓坏了,忙问:“爱卿你因何事而来?”司马冏回答:“有诏令逮捕皇后!”贾后仍旧惯性思维,还问:“诏令都是出自我手,爱卿遵的是谁下的诏?”司马冏也懒得再理她,执剑指挥兵士猛撞大门。

贾后狼狈不堪,小短腿一阵猛倒,直逃上殿中高阁,远远看见东堂内自己傻老公惠帝正在中间坐着,便高声喊道:“陛下有妇,使人废之,亦行自废矣!”话音未落,齐王司马冏已冲奔到她身后,一跤踹贾后一个大马趴。事即至此,贾南风倒冷静下来,问司马冏:“起事者是谁?”司马冏回答:“赵王(司马伦)和梁王(司马肜)”。黑娘们儿闻言,后悔不迭,拍地大叫:“系狗当系颈,反系其尾,何得不然!”悔之晚矣,贾后被立废为庶人,被幽禁于建始殿。

同时,起事诸人立刻在京城逮捕了贾氏亲党,皆全家诛死。贾谧之母、贾后亲妹贾午也被逮入狱,大棒击死。司马伦由于已存篡逆之心,“欲先除朝望,且报宿怨,”就又下诏逮捕大臣张华、裴頠,以及早先与孙秀有仇的解系、解结等人,“遂皆斩之,仍夷三族”。可惜张华老才子,受刑前还辩称自己是大晋忠臣。执刑的张林称诏诘问:“卿为宰相,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张华辩称自己当时竭力谏阻贾后废太子。张林又问:“谏而不从,何不去位?”张华无言以对。

该废的废了,该杀的杀了,该关的都关了,赵王司马伦“称诏赦天下,自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一依宣、文辅魏故事”,集文武大权于一身,并大封诸子为王侯,孙秀等人也皆封大郡,掌握军权,“文武官封侯者数千人”。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为惠帝的叔祖辈,当时也差不多六十好几,“素庸愚,复受制于孙秀”。糟老头子本来就没什么本事,自己实际上反成了孙秀手中的傀儡。“(孙)秀为中书令,威振朝廷,天下皆事(孙)秀而无求于(司马)伦。”

为收买人心,赵王又下诏追复司马遹太子位号,封其二子司马臧和司马尚为王。并以梁王司马肜为太宰(梁王不久病死),淮南王司马允为骠骑将军,兼领中护军。

诸事已定,司马伦又派人至贾后被幽禁的金墉城,以金屑酒赐死。贾后死状,史不详载,估计黑胖娘们也是被几个人按压住,硬灌毒酒而死。笔者曾去日本游历,见倭人不解事,望文生义,市场中竟有标价不菲的“金屑酒”大肆摆卖。酒里面金光闪闪,金箔片片,据中药药理,生金确可以消毒、祛湿。但以“金屑”为酒名,显然倭人对中国古文化生吞活剥,一知半解,殊不知晋朝赐死人,都是这种“金屑酒”。如此不祥之物,竟被倭人欢天喜地过节过年当作重礼相送,也真真晦气到家了。

综观晋武帝死后的三次宫廷改变,废杨后、废太子、废贾后,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禁卫军权的重要,二是出身寒门的士人在其中所起的关键作用。

《晋书》《杨骏传》中,写杨骏父女矫诏独掌西晋军政大权后,杨骏“又多树亲党,皆领禁兵”,显然一开始他就知道掌握禁卫军的重要性。但由于杨骏政事繁忙,主要精力又大都倾力于严防司马氏皇族子弟,认为惠帝大傻,贾后妇人,他对皇宫内廷的禁卫军权没有太重视,只有自己的外甥张劭做中护军,亲党刘豫作左军将军,两个人皆是宫外禁军的高级将领,而最终导致杨骏覆之的恰恰是平时不受杨骏重视的宫中禁军中级官员殿中郎李肇和孟观。

当时,贾后居禁庭皇宫,可以直接书诏下“最高指示”,外间又有一直怨气冲天、不受重用的司马氏诸王,事变一起,惟一可用的左军将军刘豫又被裴頠骗去自首,身边没有了“枪杆子”,本来就无大智勇略的杨骏只能死路一条;诛杀杨骏后,禁卫军及外营兵将封侯者有一千零八十一人之多。贾后利用楚王司马玮除掉杨骏,而后又利用他杀掉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但贾后很快又凭其族兄贾模和从舅郭彰两人所掌的内廷禁卫军攻杀司马玮,完全控制了内外禁军三十六军,并使外甥贾谧任后军将军从军,亲舅郭彰任右卫将军,表兄裴頠任左、右军将军。如此,诬废太子司马遹就是非常容易之事。大兵在手,诏纸任填,想弄谁就弄谁。赵王司马伦入京后,深与贾氏宗族结纳,并最终得到“右军将军”这样关键的禁卫军权位。由此,贾后也为自己及其宗族找好了掘墓人。在废除贾后的行动中,多名中下层禁卫军军官参与了事变,有左卫司马督、司马雅、常众督许超、殿中郎士猗、殿中侍御史殷浑、右卫司马督路始、右卫佽飞督闾和,加上宗室翊军校尉齐王司马冏,深夜入殿,贾后计谋再深,势力再强,也难逃这些职业军人之手。

赵王司马伦大权在握后,也命孙秀和他本人的几个儿子担当禁卫高官,完全控制了禁卫军。掌握了禁卫军,也就掌握了皇帝。皇帝在手,挟天子以令诸侯,借天子之名干事就可以事半功倍,左右天下局势。只是后来司马三王相继起事,直攻京城,司马伦不得不把精锐禁卫军派出城去抵挡,削弱了力量,最终也导致了他自己的覆亡。

在导致西晋政局剧烈动荡的重大事件中,数位寒门出身的文吏也成为极其关键的人物。

杨骏之诛,楚王司马玮大显身手,而后诛杀汝南王司马亮,也是由他而起,开启“八王之乱”的序幕。但楚王司马玮才二十出头,在政治斗争场上完全是个“乳臭未干”之辈,真正左右局势的当属他的长史公孙宏与舍人歧盛。此二人先给司马玮出主意让他靠拢贾南风,得以留侍京都。杀掉司马亮和卫瓘后,二人又切谏司马玮趁机直入入宫废掉贾后。司马玮犹豫之间,机时已失,贾后先发制人,诬称司马玮假传圣旨,擅杀亲王大臣,最终也把司马玮干掉,公孙宏和歧盛也被“诛三族”。假使司马玮听从这两人的劝告,后事的结局就全然不同;赵王司马伦年长庸愚,凡事皆由孙秀出谋划策。“(孙)秀起自琅琊小史”,纯粹的寒人出身,但他一手包办策划了赵王司马伦从入京师队贾后、联络禁卫军官、激使贾后杀掉太子、最终又废掉杀贾后的全部过程,并在政变成功后秋高官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的高官,又与皇帝成为亲家,实际掌握了晋朝的朝政。

在以阀阅为重的西晋,士族高门不论贤愚,一直垄断各级要职,寒人阶级一直在倍感压抑的气氛中努力争取往上爬。这些人往往天资聪颖,又无路显达,只能想尽一切办法投身于诸王或高官门下,乐乱好祸,迂回反抗。当然,寒人阶层的谋士们贵显只是一时,昙花暂现,很快就三族被诛,连根杀净。

杨骏被诛后,潘岳多亏楚王司马玮的长史公孙宏袒护,避过一劫;赵王司马伦得势后,美男子又开始忧心忡忡——司马伦的心腹孙秀也和自己是老相识!

不过,潘岳和孙秀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公孙宏。

潘岳的父亲潘芘做琅琊内史时,孙秀当时作为最低层的小吏被潘芘派去伺候公子潘岳。“孙秀为小史给(潘)岳,而狡黠自喜。(潘)岳恶其为人,数挞辱之。”可见,英雄莫问出处。当初孙秀作孙子状伺候潘公子时,不仅多次受到潘公子的拳打腿踢,更是大庭广众之下屡遭辱骂呵斥,这些经历,就是胸怀磊落的君子也不能忍耐,何况孙秀又是个心胸狭窄的真小人。

“及赵王(司马)伦辅政,(孙)秀为中书令。”已界中年的老美男子惶恐之下,也曾抽机会在中书省内参拜孙秀,小心翼翼地探问:“孙大人还记得我们从前的交情吗?”孙秀冷笑,双眼直视恭谨弯腰的潘岳,很轻又很清晰地迸出几个字:“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窘急之余,闻此言如五雷轰顶。“(潘)岳于是自知不免”。不仅仅是不祥的预感,脑袋能在脖子上扛着,也只能以时日来计算了。就算潘岳与孙秀没有过节,只要秋后细算帐,挖出他为贾后和贾谧书写导致太子废死的书草一案,美男子的三族也应该被杀得精光。

攻伐大乱满京城——“八王之乱”高潮迭起赵王司马伦和孙秀骄横跋扈,潜怀废立之心。惠帝的兄弟淮南王司马允在贾后乱平后被封为骠骑将军,并兼任中护军,执有一部禁卫军军权。

司马允“性沉毅,宿卫将士皆敬服之”。他逐渐知悉赵王司马伦有篡逆之志,便称疾不朝,密养死士,暗中准备趁机诛除赵王和孙秀。司马伦很忌惮这位年青英果的亲王,便加封司马允为太尉,外示尊崇,实际上是剥夺他的兵权。司马允言称自己有疾,不接受太尉官号。司马伦忍耐不住,派宫中御中持诏收司马允中护军印信,并弹劾其大逆不道。

淮南王司马允接诏,细看之下,上面是孙秀的笔迹。大怒之下,司马允历声对左右宣言:“赵王欲破我家!”于是壮士感奋,左右七百多人随同司马允起兵,从王府杀奔而出,沿路大叫:“赵反造反,我将攻之,佐淮南王者左袒”。一路归附的人非常多。

淮南王率兵本想先入皇宫,把老哥惠帝掌握起来。但赵王司马伦的死党尚书左丞王舆派人关紧左掖门,门墙牢固,一时攻不进去。不得已,司马允就率左右精兵围攻司马伦的相府。“(司马)允所将兵,皆淮南奇才剑客也。”这些人武艺高强,能打善战,一举杀掉司马伦护兵一千多人,司马允又于承华门前结阵,施放弩箭,齐往相府中放射,飞矢雨下,幸亏司马伦秘书挺身遮蔽,否则这老王爷肯定变成刺猬。司马伦相府中办事的官员无法走避,都躲于树后,“每树辄中数百箭。”

太子左率陈徽心向淮南王,集结东宫兵鼓噪呐喊,为司马允助威。但他没有诏令,不能发兵实助。陈徽的哥哥陈准当时在宫中值勤,也想帮司马允,便对傻楞楞又惊又吓的惠帝说:“应遣人举白虎幡出宫解斗。”惠帝痴愚,连连点头。陈准原意很好,白虎幡是麾军进战之旗,驺虞幡才是解斗之旗。陈准本想派人持白虎幡授其弟陈允,助战司马允,那样一来,司马伦兵将看见宫中白虎幡归对方,肯定会不战自溃。谁料,人算不如天算。陈准派出执举白虎幡的司马都护伏胤在出门前被当时正在门下省办事的司马伦儿子汝阴王司马虔叫住,哀求说:“富贵当与卿共之!”伏胤墙头草,贪得富贵,便携带没有写字的空版诏书出宫,诈称“有诏助淮南王”,没有把白虎幡递送到陈允手中。

淮南王司马允见皇帝哥哥的诏使前来,心中不疑,认为来人手中必是派自己讨伐司马伦的圣旨。他开阵让伏胤进来,从兵车跳下,跪地接诏。伏胤禁军军校出身,身手敏捷,抽刀一下,就把司马允的脑袋砍下。淮南王司马允左右虽有千人之众,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主公被杀。伏胤口宣诏令,表明他是受帝命斩杀司马允。同时,他又命跟进的军士立杀司马允三个儿子。司马允死年二十九岁。京城百姓“闻允死,莫不叹息。”

事后,司马伦、孙秀广为株连,“坐(司马)允夷灭者数千人”——其中,就包括忧心忡忡、一直延颈待戮的美男子潘岳。

斩杀淮南王司马允父子后,孙秀报称潘岳、卫尉石崇以及石崇的外甥欧阳建皆密谋参与淮南王谋反一案。潘岳自不必说,孙秀小人,必报前仇。欧阳建作尚书郎时曾上表奏称“赵王(司王)伦罪恶”,结怨于前。石崇本来就是贾谧亲党,贾氏宗族被收捕后,他已经被免官于家。

后人说起石崇,总想他和贵戚王恺、羊琇竞相斗富的故事,想当然以为他是个贪鄙暴富的粗陋之人,如此则大谬。石崇之父石苞(字仲容)就是个美男子,时人称“石仲容,姣无双”,为晋武帝之父司马昭所知,大受信用。曹魏末年,石苞已官至镇东将军、东光侯。在一次入辞魏帝曹髦时,君臣相谈甚欢,“留语尽日”。但石苞感念司马氏提携,出宫后就提醒司马昭:“(曹髦)非常主也。”数日后曹髦就为司马氏爪牙成济弑掉。司马昭死后,石苞“每与陈蹇讽魏帝(曹奂)历数有终,天命有在”,是司马家族篡魏的得力功臣。石苞晚年,官至司徒,“在位称为忠勤”,死后策谥曰武,备极哀荣。石苞有六个儿子,石崇最小。石司徒临终时,把家财均分给五个儿子,惟独不分财给石崇,石苞妻问老公这样做的原因,石苞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

石崇字季伦,生于青州,所以小名齐奴。“少敏惠,勇而有谋”。晋武帝时,因石崇是功臣后代,气局丰厚,深得信任。杨骏辅政时,石崇受排挤,被外放外荆州刺史、南蛮校尉,“(石)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也正是在荆州任上,石崇常带官兵外出打猎一样“劫远使客商,致富不赀”,顿成天下豪富之人。由于石崇是性情中人,行事很不检点,朝廷对他屡拜高官,但屡拜屡免,他自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后来,又被召入京师做卫尉(京师卫戍司令),和潘岳等人诌事贾谧,是“文章二十四友”中的重量级人物。一般史书皆言他和潘岳对贾谧望尘而拜,但晋书《石崇传》中讲“广城君(郭槐)每出,(石)崇降车路左,望尘而拜”,此载较为可信,以石崇的出身地位,拜贾谧的姥姥说得过去,拜贾谧就不符合他一贯的为人性格了。

“(石崇)财产丰积,室宇宏丽。后房百数,皆曳纨绣,玉耳金翠。丝竹尽当时之选,疱膳穷水陆之珍”。孙秀势焰熏天时,听说石崇有一位名叫绿珠的美人,“美而艳,善吹笛”,于是他就派人去索要。石崇当时正在他的金谷别墅宴饮,便让他数十位婢妾都出来,任孙秀使者挑选。使者不上当,看了一圈后,表示:“您这些美人确实都漂亮非常,但我受命只索绿珠,不知哪一位是她?”石崇勃然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孙秀使者很沉得住气,劝说道:“君侯您博古通今,愿加三思!”石崇坚称不可。“使者出而又返,(石)崇竟不许。”孙秀大怒,正在推审淮南王“造反”案,顺便就把石崇名字列入逆党之中。全副武装的兵士前往逮捕石崇时,老哥们“正宴于楼上”,忽见刀枪盈庭,他转头对身旁的绿珠说:“我今为你得罪”。绿珠也是一烈性女子,泣言“当效死于官前”,言毕越梯而下,跳楼自杀。

石崇自恃晋朝功臣之后,没想到会被杀头,更没想到会被“诛三族”,他当时对左右从人说“吾不过流徒交、广(岭南)耳。”谁知囚车并未把他押至官狱,而是把他一在家子人都径直载往东市刑场。石崇至此,方知不免于死,自叹道:“奴辈利吾家财!”骑马押送他的军校闻言回驳他:“知财致害,何不早散?”石崇无言以对。

潘岳那边,也是一大家子被依次被执,校检正身,直接以槛车载送东市。眼见白发苍苍的老母也身披锁具,忆起昔日对自己的劝诫叮咛,潘岳泪如雨下,跪拜于地痛陈:“儿负阿母!”

“(潘)岳母及兄侍御史(潘)释、弟燕令(潘)豹、司徒掾(潘)据,据弟(潘)诜,兄弟之子,已出之女,无长幼一时被害。”

美男子披头散发被押到刑场,忽见大富豪朋友石崇一家好几十口已经背插罪标跪在那里。石崇一抬头,在这个场合看见潘岳也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事由,苦笑说:“安仁,你也有份儿呵。”《晋书》讲“(石)崇乃与黄门郎潘岳阴劝淮南王(司马)允、齐王(司马)冏以图(司马)伦、(孙)秀”,仍是史官不辩真伪,依当时晋朝的官方文件照抄进去。试想,假使潘岳、石崇真是结党在背后与司马允等图谋,那么司马允死后石崇不可能还安心天天大搞宴饮潇洒,更不会在刑场上看见潘岳大吃一惊,本来两人的被捕就是“俱不相知。”可见,石、潘二人被牵入淮南王案中,完全是孙秀诬告而成。

潘岳回思前因后果,也苦笑对石崇说:“今天真可谓‘白首同所归’了”。潘岳曾有《金谷集作诗》,陈述“文章二十四友”在一起欢饮笑谈、切嗟诗艺的快乐时光,怀念风花雪月、清啸赏乐的同志友情,其中最后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一语成谶,今朝显验。兹录全诗于下:《金谷集作诗》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便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潘岳原诗本来是讲两人友情笃深,当一起终老田园,即所谓“白首同所归”,殊不料横祸忽来,一起于盛壮之年血溅黄壤。潘岳儿子早死,女儿又与父同戮东市。由此,中国最聪慧最潇洒的美男子竟无直系血脉流传于后世,我们仅能借凭茫茫史书和后人吟诵的歌诗中想象潘安仁的美妙姿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清风月下,不知河阳县里满城桃花在阳光下为谁绽放。春风香气里,尽是美男子余留不尽的万古恨意。

如遭遇明主,身逢盛世,文人诗客可以妆点升平,优游卒岁;不幸的是,潘岳满腹才学,又值西晋乱离季世,多年仕途坎坷,虽悻悻地作过《闲情赋》表示“奚拟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最终仍逃不过名缰利索,入世之心最终化为婪毁自己身家性命的烈焰,即使没有孙秀这样的小人构陷,想必他最后也不会有善终的下场。

为此,金朝大诗人元好问也曾叹息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千古高情《闲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这首诗确可作为腰骨常弯的中国文人的一首风貌诗。元好问本人其实也不比潘安好到哪里去,金朝的元帅崔立以汴京城献投蒙古,淫虐贪暴,元好问仍旧大泼笔墨,颂扬崔立,并“勒石记功”,成为自己一生最大的污点。

回头再说晋朝中央政事。贾后之废,晋武帝的亲侄齐王司马冏(其父司马攸是司马炎弟弟,差点被司马昭立为世子)居功不小,但事后叙功,只得了个游击将军。“(司马)冏以位不满意,有恨色。”孙秀觉察到这位王爷怏怏不惧,又怕他在京城内会生出什么事端,就一纸诏书把他外调,坐镇许昌。

为了继续抬高赵王司马伦的威望,加紧篡逆步伐,孙秀又在朝议上提出为司马伦加九锡(只要人臣加九锡,一般距篡位只有半步之遥)。这个提议几乎就是自己给自己封官,“朝廷”当然同意。司马伦得了“九锡”,诸子又皆握各路禁军大权,孙秀自然也水涨船高,加侍中、辅国将军、相国司马等官。

司马伦及他的几个儿子都庸愚无识之徒(大奸雄司马懿这个儿子真是不肖之子,此只血脉出奇的差,且一代不如一代),真正的幕后主人公反而是寒人小吏出身的孙秀。但这位孙秀“狡黠贪淫,所与共事者,皆邪佞之士,惟竞荣利,无深谋远略,志趣乖异,互相憎嫉”。真正是小人得志,因时趋势。孙秀有个儿子叫孙会,“形貌短陋”,状若下等仆隶。为了彰显老孙家,孙秀竟把惠帝亲生女儿河东公主娶为儿媳。一年前,孙会还和数位商人之子在洛阳城西贩马,如今,城中百姓忽闻这位丑八怪马贩子当了驸马,“莫不骇愕”。河东公主虽然父是大傻冒母是黑娘们贾后,但毕竟是公主身份,竟与这么个人成婚,也成当时一大新闻。

晋惠帝永宁元年(公元301年)春正月,孙秀与司马伦再也等待不了,派晋惠帝的堂叔义阳王司马威去惠帝那里逼大傻“禅位”。惠帝愚憨,但也知道身上的玺绶是很重要的东西,抱持不放。司马威伸手就夺,几乎把惠帝手指掰断,大傻哥们嗷嗷大哭。司马伦以兵士“护送”惠帝至金墉城,表面上尊惠帝为“太上皇”(辈份简直乱了套,司马伦是惠帝的叔祖,侄孙竟成为自己的太上皇!),同时,又把已经立为皇太孙的司马遹之子送入密室一刀结果。可怜这数岁小儿,虽生于天家,却没几天好日子可过。

司马伦继位,改元建始。坐上帝位,自然是大封“功臣”,孙秀、张林、司马威等加冠晋爵,“其余党羽,皆为卿、将、超阶超次,不可胜记。下至奴卒,亦加爵位。”每次朝会之时,貂蝉满座,“时人为之谚曰:”貂不足,狗尾续‘“(这就是”狗尾继貂“典故的由来)。

司马伦虽当了皇帝,但真正的皇帝显然是孙秀。“孙秀专执朝政,(司马)伦所出诏令,(孙)秀辄改更与夺,自书青纸为诏,或朝行夕改,百官转易如流。”

为了安抚宗室,拉拢人心,孙秀也以司马伦名义加封齐王司马冏(坐镇许昌)、成都王司马颖(坐镇邺城)以及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坐镇关中)大将军名号,并把司马伦亲信多人派出给三王充当僚佐,以为监视和内应。

司马伦称帝才两个多月,在许昌坐拥强兵的齐王司马冏就遣使告成都、河间、常山、新野四个司马王爷,移檄天下,发兵讨伐赵王伦,称“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诛及三族”。一时间各地响应,军队赶至朝歌县时,已汇集二十多万人。

孙秀、司马伦听说三王起兵,大惧不已。不得已,二人只得硬着头皮派亲信将领张泓、士猗、许超以及孙会等人率京中禁军四出拒战。司马伦、孙秀两个人又信邪教巫术,“日夜祈祷,厌胜以求福”,天天弄几大帮人在宫里跳大神。

也是恰巧,大神跳得还真有灵验。齐王司马冏在颍阴被张泓打败;孙会、士猗等人又在黄桥大败成都王司马颖,杀死数万成都王兵马。消息传回宫内,孙秀、司马伦大喜,大赏黄桥之功,“士猗、许超与孙会皆持节”。这样一来,三将地位相当,“各不相从,军政不一”,谁也不听谁的指挥和调动,对于仍未退军的败军之将成都王司马颖更是不放在眼里,以为朝夕可灭。司马颖在黄桥大败后本来想撕丫子逃跑,被手下卢志等人劝住,乘孙会等人松懈之机突然进攻,大败对方,乘胜长驱渡过黄河。

三个败将带数名残卒跑回城内,孙秀大惧,“忧懑不知所为”。几个人连夜商量对策,有的说西,有的说东,有的建议收败兵出战,有的想要焚烧宫殿趁乱逃跑,有的指出要挟持司马伦南逃荆州,还有的干脆劝说孙秀大搜宝物乘船东逃入海……正你一言我一语争吵,手中掌有精装禁兵的左卫将军王舆先窝里反,率七百多兵士从南掖门入宫,攻杀孙秀、许超、士猗等人,并召八坐大臣入殿,强迫司马伦发诏:“吾为孙秀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农亩。”

于是,宫内高举驺虞幡解兵,数千甲士又迎惠帝复辟。估计大傻皇帝非常郁闷:怎么总是大半夜把自己从被窝中喊醒,稀里糊涂地一会儿被拥上殿一会又被弄去金墉城。

事定之后,三王入城,发诏杀掉赵王司马伦四子,捕斩孙秀等人亲党,并派人送金屑苦酒给司马伦,赐死。估计这金屑酒还是内廷数月前为黑娘们贾南风配制喝剩下的,如今又轮到赵王尝尝鲜了。“(司马)伦惭,以巾覆面,曰‘孙秀误我!孙秀误我!”饮药自杀。八王之中,司马伦是第三个上西天的。(淮南王司马允没有在“八王”之中)这次混战虽然只打了两个多月,却战死士兵十来万,成为皇族大血战的第一个高潮。

你方唱罢我登场——“八王之乱”的“渐入佳境”

惠帝复辟,篡位的赵王伦赐死,齐王自然也要大赏“功臣”。齐王司马冏获封大司马,加九锡;成都王司马颖为将军,加九锡;河间王司马为(左禺右页)太尉,加三锡;常山王司马义改封长沙王,为抚军大将军。其中,齐王司马冏是惠弟堂兄,成都王司马颖与长沙王司马义与惠帝都是同父异母的同房兄弟(司马义与楚王司马玮同父同母,楚王起兵时跟随左右,被贬为常山王),这几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王爷。河间王司马是武(左禺右页)帝堂叔,年纪在四十岁左右。可以想象,这些人在一起,宫中横坐的又是个大傻皇帝,谁又能向谁低头呢。

手夺惠帝玺绶的广平王司马虔从外退兵至九曲(今河南巩县)时,闻听赵王司马伦倒台,慌忙丢下所统军队,逃归洛阳大宅子待罪。诸王商议想饶他不死,一直呆呆坐在上座的惠帝忽然发话:“阿皮(司马威小名)掰我手指,夺我玺绶,不可不杀。”傻爷们这句话,也是他当皇帝一辈子惟一自己做出的“决定”,诸王当然无话,派人杀掉司马威。

刚刚安定没几天,数位王爷各自结伙拜祖陵。新野王司马歆劝说齐王司马冏:“您与成都王一起建立不世之功,应该留下他在京城辅政,如果无此心,应该削去他的兵权。”长沙王司马义在拜陵时对异母兄成都王司马颖也建议:“天下者,先帝之业,王宜维正之。”意思是应该由武帝一系的人来维持,提防齐王。

成都王幕下高参卢志提出以退为进的谋略,他说:“齐王当时号称有百万之众,为张泓所败,正是王爷您强攻孙会才成大功;两雄不俱立,大王您应该以太妃(成都王生母)有病为由,上表还归邺城,朝廷委重齐王,此举可收四海之心。”成都王司马颖但听话,马上入宫辞别惠帝,与从人怀马加鞭从洛阳返回邺城,“由是士民之誉皆归(司马)颖”。回到邺城后,司马颖又推御九锡殊礼,表论功臣,赈济灾民,埋葬阵亡将士,“皆卢志之谋也”。史载,“(司马)颖貌美而神昏,不知书,然气性敦厚,委事于(卢)志、故得成其美焉”。

齐王司马冏一直怀疑大才子陆机为赵王司马伦替惠帝撰写禅位诏书,就把陆机陆云兄弟抓起想杀掉。成都王也为之辩理,救了二人,并表陆机为平原内史,陆云为清河内史。二陆兄弟的友人劝他们赶紧还吴地,远离是非,陆机认为司马颖对自己有保荐之恩,“可与立功”,不听。齐王司马冏手下的东曹掾张翰(字季鹰)也是吴中人士,“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遂命驾便归。“此举聪明,果然保全性命。莼菜汤、鲈鱼脍不见得多么好吃,但以此为借口挂帆而去,不仅能避祸,还能留千秋万古潇洒之名,张季鹰此举是真名士所为。

由于惠帝太子司马遹被贾后杀掉,司马遹的两个儿子又被赵王司马伦杀掉,惠帝就没有继承人。按继承人顺序,“大将军(司马)颖有次立之势(可为皇太弟)”,齐王司马冏当然不会任情势这样发展下去,于是他就奏请立惠帝的侄子、年方八岁的司马覃为皇太子,自任太子太傅,又加封亲信东海王司马越为司空,领中书监。司马越也是惠帝族叔辈。

齐王司马冏大权在手后,骄奢擅权,大起府第,耿于宴乐。传中嵇绍、殿中御史桓豹、孙惠等人皆上书相劝,尤其是孙惠上书,言语恳切,词理分明:“天下有五难,四不可,而明公皆居之;冒犯锋刃,一难也;聚致英豪,二难也;与将士均劳苦,三难也;以弱胜强,四强也;兴复皇业,五难也。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大王行其难而不以为难,虑其不可而谓之可,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齐王司马冏对这些良谏,都“逊辞谢之,然不能从”。

一年多以后,惠帝永宁二年(公元302年),河间王司马在(左禺右页)长史李含的怂勇下起兵。李含出主意说:“成都王司马颖是皇帝至亲,齐王司马冏越亲而专权,朝野怨恨,现在发檄长沙王司马讨攻齐王,齐王必会先干掉长沙王,我们因此再以此罪除掉齐王,拥戴成都王入京,以安社稷。”

河间王司马本来(左禺右页)就是赵王司马伦亲信,当时也是因形势所逼才不得已加入讨赵王的军队,齐王对他一直怀恨在心。至此,他觉得时机成熟,派部将李含、张方为先锋,率军直奔洛阳,同时,他遣使邀成都王司马颖一起发兵。卢志谏劝,司马颖不听,准备兵马待发。

河间王部将李含、张方临近洛阳屯军,便发檄让长沙王司马义攻讨齐王司马冏。两位王爷本来同时在京,关系还不错,但齐王认为长沙王与成都王是兄弟(同父异母),便先下手为强,派人攻袭长沙王。“(司马)义身长七尺五寸,开朗果断,才力绝人,虚心下士,甚有名誉”,他率百余人飞驰入宫,关闭诸门,“奉天子攻大司马府”。有皇帝在手,一下子就转被动为主动。当夜,城内大战,齐王称“长沙王矫诏”,长沙王称“大司马(齐王)谋反”,飞矢雨集,火光冲天。在上东门楼上哆嗦避难的惠帝又被吓了一巨跳,“矢集御前,群臣死者相枕”。

连战三日,齐王部队大败,司马冏被自己的长史赵渊执送入宫。“(司马)冏至殿前,帝恻然,欲活之”,傻冒皇帝也知道好坏,这位堂兄拥立自己复位,很想活他一命。“(司马)义趣左右牵出”,斩于阊阖门下,循首六军示众。齐王司马冏是八王中第四个死掉的王爷。

河间王司马的部(左禺右页)将李含、张言等人闻知齐王已死,就引兵还据长安。

才过半年多,惠帝太安二年(公元303)年8月,因长史李含等人为长沙王司马义所杀,河间王司马又起(左禺右页)兵讨伐。成都王虽一直在邺城,但恃功骄奢,起先还能“遥制朝廷”,但随着长沙王司马义翅膀渐硬,兄弟生出嫌隙,于是成都王附和河间王,共同前往洛阳讨伐长沙王。卢志谏劝,司马颖不听。

河间王司马以张(左禺右页)方为都督,将兵七万自幽谷东趋洛阳;成都王司马颖引军屯朝歌,以陆机为前将军、前锋都督,率二十多万人南向洛阳。

众人大战,死伤数万。长沙王手中有惠帝这张王牌,关键战斗皆在军中显耀皇帝旗鼓。建春门一战,陆机大败,“赴七里涧,死者如积,水为之不流。”由于陆机兄弟与成都王司马颖的太监孟玖不合,孟玖就说陆机有贰心想联合长沙王谋反。成都王没主见,下令诛杀二陆兄弟及其三族。杀头之前,大才子陆机叹道:“华亭鹤唳,可复闻乎!”与当年咸阳市上被腰斩的秦朝丞相所发黄犬之叹,大相类似。知退不退,后悔无及!

打败成都王派来的陆机,长沙王司马义深觉惠帝这个幌子确实好用,又“奉帝攻张方,(张)方兵望见乘舆(皇帝御车)皆退车,(张)方军大败。”

双方僵持不下。长沙王主薄祖逖(闻鸡起舞、击楫中流两个典故的主人公)建议,派人持诏到西北,命雍州刺史刘忱起兵袭击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的后方,这样,张方军不得不回,可解京城之围。

长沙王司马义虽然总是把皇帝大傻哥哥弄在军中打仗,“而未尝亏奉上之礼”,服侍周全,礼数不亏,故而“城中粮食日窘,而士卒无离心”,前后斩获六、七万人。围城二王兵马略尽,张方也准备逃回长安。

关键时刻,本来与长沙王一伙的惠帝族叔东海王司马越“虑事不济”,害怕城外二王兵马越聚越多,就与殿中亲将密谋,半夜冲入司马义房中,把这位俊伟英勇的长沙王捆绑起来,关在金墉城里,并以皇帝名义下诏免其官职,召成都王司马颖等入城辅政。“城既开,殿中将士见外兵不盛,悔之,更谋劫出(司马)义以拒(司马)颖”。司马越见情势不妙,大惧,想杀掉长沙王司马义以绝众望。黄门侍郎潘滔(与潘岳同官同姓同为文人)出个绝好的坏主意,遣人密告张方,借张方之手除掉司马义。

张方本性残暴,派兵从金墉城中押出司马义,绑缚于城外兵营中,放在火堆上慢慢烤炙而死,时年二十八。“(司马)义冤痛之声达于左右,三军莫不为之垂涕”。八王之中,长沙王司马义是第五个被干掉的。

交战中数次大败的成都王司马颖此刻得意,耀武扬威入京师后,又还镇于邺城。“诏以(司马)颖为丞相,加东海王(司马)越守尚书令。”司马颖又派亲信将领石超守洛阳十二城门,“殿中宿所忌者,颖皆杀之;悉代去宿卫兵”。并废齐王所立的皇太子为清河王,河间王司马也乖(左禺右页)间买好,表请立司马颖为皇太弟,“诏从之”。

西北方面,河间王司马屡为(左禺右页)刘枕所败,急召张方还长安。张方临行,掠劫洛阳宫中男女万余人而去,途中乏食,便杀掉掠来的男女夹杂牛羊肉充当军粮。到关中后,张方与司马(左禺右页)双方合军,大败刘枕,腰斩杀掉了这位雍州刺史。

“太弟(司马)颖僭侈日甚,嬖幸用事,大失众望。”居于京中的东海王司马越也久有自固之心,于惠帝永兴元年(公元304年)秋天勒兵入云龙门,声讨成都王,并恢复司马覃的皇太子身份。司马越还效仿司马义,“奉帝北征”,挟十余万军队直扑邺城。洛阳城内为司马颖守城门的石超早已闻讯跑出,逃回邺城。司马颖给他五万兵,命他迎击司马越。

双方兵马在荡阴(今河南汤阴)相遇,石超大败司马越军。混乱之中,晋惠帝车倒草中,脸上中刀,身中三箭,狼狈不堪。“百官侍御皆散”,惟有侍中嵇绍“下马登辇,以身卫帝”。兵士把嵇诏从车上拉下,用刀乱砍,惠帝高叫:“忠臣也,勿杀!”兵士们回答,“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嵇绍死于乱刀之下,“血溅帝衣”。不久,司马颖派卢志找到坐在草中嚎啕大哭的惠帝,移至邺城。“左右欲浣帝衣,帝曰:”嵇侍中血,勿浣也!“书至此,史臣也慨叹:孰言惠帝憨愚哉!

嵇诏之父嵇康当初在魏末不与司马氏合作,受诬被杀;嵇绍纯臣,尽忠司马氏而死,可谓君子伟丈夫,难怪日后文天祥在《正气歌》诗中也以他为忠臣样板。

东海王司马越从洛阳出兵时,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已派张方袭取了洛阳。兵败的司马越只得逃回自己的封地东海(今山东郯城)。按常理,司马越这个宗室疏宗已经败成定局,怎么也不能再缓过神来扳动成都王司马颖和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

但历史总是存在那样的偶然性,时任都督幽州诸军事的王浚坐山观虎斗之余,在边疆地区联合鲜卑、乌桓部落骑兵,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东赢公司马腾合兵,南下进攻邺城。

司马颖听说少数民族骑兵来攻,忙派王超等人拒战,连连败绩,王浚属下的鲜卑等部落骑兵所向披靡,秋风扫落叶一般。“邺中大震,百僚奔走,士卒分散”。

卢志劝司马颖奉惠帝还洛阳,当时还有甲士一万五千多人,逃跑时做护卫还绰绰有余。黎明时分,司马颖生母程太妃眷恋邺城,迟迟不愿起身,“(司马)颖狐疑未决。”“俄而众溃”,万余大军见主师无谋,一哄而散,司马颖和卢志只带数十骑拥着惠帝乘犊车南奔洛阳,狼狈不堪。逃至邙山,张方率万骑精兵迎谒,“(张)方将拜谒,帝下车自止之”。堂堂皇帝,虽傻傻乎乎也觉察到自己如今连一个将军的跪拜也承受不起了。

王浚攻入邺城之后,纵兵大掠。兵还蓟州之前,王浚又怕鲜卑士兵携带抢掠的妇女行军耽误正事,便下令:“敢有挟藏者斩!”诸族骑兵当时还很害怕晋朝军法,纷纷把千挑万选抢掠来的绝色妇女都推入易水中淹死,共死亡八千余人。

诸王争战期间,晋朝的流民首领李雄已在巴蜀成割据之势,自称成都王;匈奴贵族刘渊本来为成都王司马颖荐为冠军将军,也趁乱率五部杂胡起事,建国号曰“汉”,自称汉王。这拨儿高度汉化的匈奴哥们儿果真是“人面兽心”,西晋最后两个皇帝怀帝和憨帝都是为他们俘虏,接连晋帝上演“青衣侑酒”的历史悲剧,成为历代汉族臣子心永拂不去的伤痛。

惠帝入返洛阳后,张方拥兵专治朝政,成都王司马颖丧失前权,形同软禁。

张方所部士兵大多从长安来,一直把京城当作块大肥肉,在洛阳剽掠搜刮,都吵嚷着要“奉帝迁都长安”。他们以请惠帝出效拜谒陵庙为由,想把惠帝和群臣骗出城。惠帝不愿再颠簸,不答应出城。张方于是率大批军士披甲执兵入殿,搜出躲在后园竹林里的惠帝,逼使上车,“帝垂泣从之”。于是张方军士在后宫大肆奸污宫女,抢劫珍宝,“分争府藏,割流苏、武帐为马障,魏、晋以来蓄积,扫地无遗。”张方还想一把火把宫室和宗庙烧毁以绝人望,卢志劝他:“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为袭之!”张方这才作罢。

张方挟持惠帝、成都王司马颖以及惠帝另一个弟弟豫章司马炽到长安,河间王司马就暂(左禺右页)时成为西晋王朝真正的主人。他让惠帝下诏废掉司马颖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帝兄弟二十五人,时存者惟颖、炽及吴王晏”。

惠帝永兴二年(公元305年)7月,东海王司马越喘定之后,又以张方和河间王司马“劫(左禺右页)车驾”为罪名,发檄天下讨伐河间王。成都王司马颖的旧部也纷纷在河北起兵。见山东、河北等地兵起,河间王“甚惧”,就又封原来和自己一个战壕现在又被自己软禁的司马颖为镇军大将军,派卢志和千余兵拥他一起返归河北招抚。

成都王司马颖此时兵马衰弱疲极,早已丧尽昔日手下数十万熊虎大军的威风。

东海王司马越东山再起之势勃然,一路进兵顺利,军近洛阳。眼见天不如一天,河间王司马想(左禺右页)与司马越言和。由于张方自己有“劫驾之罪”,怕二王和解后对自己不利,坚决表示反对。河间王便遣张方的老友郅辅以送信为名,趁张方读信时一刀砍下这位骄横将领的脑袋。

本以为杀了张方后东海王司马越会许和退兵,但政治斗争向来是“得寸进尺”,东海王司马越继续西进。当时携残兵驻洛阳的成都王司马颖在洛阳也站不住脚,狼狈败向华阴,中途听说河间王和东海王有言和之事,如九雷轰顶,不知何去何从。两王如果讲和,成都王自己肯定会被当作牺牲品干掉。

306年五月,东海王的将军祁弘攻入关中,连败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军队。司马本人(左禺右页)也跑进太白山中。当时百官散走,在山谷中拾采橡食充饥。祁弘军攻入长安后,部下的鲜卑军人纵情大掠,杀掉两万多人。祁弘抢到惠帝后,又拥着皇帝还洛阳。河间王又趁机夺回长安城,但关中地区都臣服于司马越,因为惠帝在司马越手中,河间王仅保有长安一城。

公元306年七月,惠帝又回到旧都洛阳,改元光熙。每经一次劫难,惠帝就被迫改一次年号,这也是西晋“八王之乱”一大特色。

东海王司马越拥大军入驻洛阳后,被委任为太傅、录尚书事(实际上是自己委任自己)。并以自己的亲宗堂兄范阳王司马(九虎)为司空,镇军邺城(司马越和司马(九虎)两个人都是司马懿的弟弟司马馗之孙,按理讲是帝室疏宗)。封进攻成都王甚有“功劳”的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

惶惶在外的成都王司马颖听说东海王兄弟已经控制了京城,便想从华阴往武关方向跑。行至新野县,东海王已经以惠帝名义下诏搜捕。惶急之间,司马颖也顾不上老母妻子,只和一个御车的兵士单车载着两个小儿子渡过黄河跑到朝歌,又召集了从前的属下数百人,想投奔老部下公师藩。没走多远,范阳王司马(九虎)属下把司马颖等人一网打尽,关在邺城监狱里。“范阳王(九虎)幽之,而无他意”。估计司马(九虎)对这位惠帝亲弟弟没什么毒怨,不打算害他性命。不巧的的是,范阳王忽然暴疾而死,他手下长史刘舆(大文豪刘琨之兄)知道司马颖从前一直在邺城坐镇,声名不错,怕有人再趁机劫持他又生后患,便派人假称台使,“称诏夜赐(司马)颖死”。

在最后的时刻,这位年青貌美的王爷倒很镇静。读毕“诏书”,他问监守田徽:“范阳王死了吗?”田徽答说:“不知道”。这一问一答很有意思。见有赐死自己的诏书,司马颖就猜到范阳王已死;田徽作为办公人员,也不好透露消息。司马颖又问:“您今年多大。”田徽答五十岁。司马颖问:“知天命了吗?”(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田徽说“不知道”。面对这位冷忍无情的“警察”人员,王爷也无可奈何,与这样的人不可能再深谈下去,他自叹道:“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于今一年,身体手足不见洗沐,取数斗汤来!”魏晋风度,在这么一个临死王爷身上也可窥见一斑。

司马颖两个儿子大一旁惊恐大哭,王爷知道惜死无益,怜子无益,挥手让人把两个小孩子带走,以免让他们看见自己死状。洗沐已毕,“乃散发东首卧”,自己躺倒,命田徽把自己缢死,时年二十八。“二子亦死,邺中哀之”。这是八王中被杀的第六位。

公元306年(惠帝光熙元年)12月,东海王司马越觉得大傻哥们惠帝没什么利用价值,便派人于饼中置药,毒死了老傻哥们,时年四十八。惠帝自登基以来,十六年来风风雨雨,多少个夜晚被人从梦中叫醒,强掖升殿,被迫书写诛杀自己姥爷、母后、皇后、皇子、皇兄、皇弟、皇叔以及多位他自己连名字也搞不清的大臣的人名,今天被这个劫持当挡箭牌,明天被那个拉着放在军阵里炫耀,几乎没一天安生过。终于有这么一天,肚子巨痛,四体抽搐,老哥们扑腾一阵,终于可以长睡过去,永远再不会有兵士冷冷的大手于凄冷的夜晚把他从热被窝里拽出来了。

可悲的是,晋惠帝处于半傻半愚之间,知冷知热,知苦知痛,既能因司马咸掰他手指而怒,也能因嵇绍血测已衣而悲,但就是不能象常人那样有条理地行事,白白身居九重帝位。尤其他那“何不食肉糜”的流传千古的“笑话”(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我们读之细品,只有伤悲,只有哀怜,真正的祸乱根源在于“武皇不知其子”,在于其生母杨后的妇人之仁。惠帝安生了,天下士民也喘了口气,大家终于如释重负,热切盼望能出个好皇帝镇住天下。

惠帝崩后,司马越立惠帝二十五弟司马炽为帝,改元永嘉,是为晋怀帝。

想起还有困守长安孤城的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太傅东海王司马越就以晋怀帝名义下诏司马为司(左禺右页)徒。按理说这位“少有清名、轻财好士”的王爷也活了四十来岁的年纪,搞了这么多年“政治”,多疑反复,应该知道回到京城也没有好果子吃。估计一是死催,二是眼见诸王个个被杀,三是孤城难保,四是新帝登基,司马也存(左禺右页)有侥幸心理,想想自己这么高的辈份,当个清闲司徒回京安享晚年算了。于是,他接受诏命就征,与三个儿子心情复杂地坐车赶往洛阳。刚刚走到新安雍谷,东海王亲弟南阳王司马模派来的将领梁臣已率一队精兵“等候”他。问明车上确是河间王,梁臣下马,突入车中,用大手活活掐死了这位一向老谋深算的王爷。而后,又抽出刀来,三刀砍落河间王三个少年儿子的人头。至此,八王中的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向地狱报到,排名第七。

八王之中七王相继被杀,东海王司马越捱到最后,似乎是最后一个胜利者,其实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司马越拥立怀帝后,大权独揽,首先他害掉怀帝的侄子十四岁的清河王司马覃。司马覃曾被惠帝立为皇太子,司马越怕日后这个孩子又会继怀帝后登基,所以先下手为强。不久,他又杀掉怀帝亲舅王延及大臣高韬等人,窜逐大臣苟晞。“(司马)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已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

怀帝永嘉五年(公元310年),眼见洛阳城外狼烟四起,内不自安的司马越戎服入朝,请讨石勒,想趁此拥大兵立功以自固。他率四万精军出讨后,飞檄各州郡征兵,但“所征皆不至”。“公利罄乏,所在寇乱,州郡携贰,上下崩离,祸结衅深”。忧惧劳顿,又得悉怀帝密诏苟晞等人要杀自己,东海王司马越兵至项城(今河南沈丘)时,忽发暴疾,死于当地,同军而行的襄阳王司马范和太尉王衍秘不发丧,准备率军送司马越尸身还葬其封地东海(山东郯城)。

羯族首领石勒(当时为匈奴种的汉王刘渊部属)得知消息后,率劲骑追赶这群群龙无首、兵官家眷交杂的队伍,在苦县宁平城(今河南郸城)大开杀戒,大队骑兵像打猎一样围着数十万西晋军民发箭狂射,一天下来,“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石勒派兵士一把火烧掉司马越棺柩,说:“此人乱天下,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

侥幸未死的西晋兵民二十多万,被刘渊另外一部将王璋一把大火烧死。“并食之”,成为了烧烤人肉军粮。

石勒军队逮捕了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等多位晋朝高官,还有襄阳王司马范、任城王司马济等六个皇族王爷,。“众人畏死,多自陈述”,王衍还劝石勒称帝。只有襄阳王司马范还是条汉子,“神色俨然,顾呵之曰:”今日之事,何复纷纭‘“,半夜,石勒派兵士推倒屋墙,把这帮亲王权贵都活活压死,但他们总算保了全尸。

司马越留派洛阳的部将何伦等人闻败,慌忙拥司马越世子和他的王妃裴氏从洛得往东海方向逃跑,城中百姓士民也紧随军人一起外逃。跑到洧仓,又被石勒大军迎截,东海王世子以及皇族四十八个王爷都死于乱兵之手,东海王王妃裴妃被乱兵抢去,轮奸过后又出卖给别人。

公元311年(怀帝永嘉五年)六月,晋怀帝被匈奴刘渊汉军抓获,313年被杀,时年三十;公元316年,惠帝另一个侄子晋愍帝司马邺也肉袒出降,不久被杀,时年十八。至此,西晋灭亡。怀帝、愍帝都是很不错的青年干才,但“八王之乱”已经使晋朝大厦遭受难以修补的巨大裂隙,孤木难支,任谁也无力回天。

祖逖曾讲,“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民庶怨叛。由诸王争擅,自相夷灭,逐使戎狄乘虚,毒逋中土”。晋惠帝虽昏而不虐,但这么一个幅员辽阔的皇皇大晋,由一个愚君来统理,简直是古今所无的事情。晋武帝没有远见,所托非人,儿子不争气也罢,托孤大臣不是杨骏那样的擅权鼠辈,就是张华那样的世故老臣,以至于贾后奸邪妇人秉国,赵王司马伦阴险王爷篡逆,诸王争起,亡乱终至。

“八王之乱”的一个独特特点在于,大乱开始时各种势力都是打着拥护皇权的旗号,或者“矫诏”行事,绝非赤裸裸地象东汉末年那样胡乱开打。这主要是因为晋武帝在位二十六年,皇权威力影响巨深。赵王司马伦势力如此之大,但一旦篡逆,很快就被打着迎归惠帝旗号的诸王击败,而司马衷这个“土木偶人”恰恰可以成为各位皇族野心家手中最大的王牌,一直到公元306年,东海王司马越眼见傻子皇帝再无可用处,晋武帝时代威赤皇权的余晖全然逝去,才一把毒药弄死了这个幌子皇帝。

追思造成西晋最终灭亡的八个司马皇族,司马氏原来的立意完全是出于想“封建亲贤,拱辅帝室”,但晋武帝没有远图,惠帝失于暗劣,执政大臣安于奢放,致使贾后擅权,八王又暗怀私心,相迭而起,煽风速祸,致使“崇国俱亡,身名并灭”。然而,这八王的人格禀性也不尽相同。汝南王司马亮,“少清警有才用”,乱非其起,不失厚道;楚王司马玮“开济好施,能得众心”,是位年轻气盛,没什么政治经验的王爷,虽有挟怨私心,终为贾后杀人工具,自己也不免挨刀;赵王司马伦以叔祖之尊,昏暗愚懦,诸子又不成器,成为孙秀的傀儡,又肆行篡逆,可以说是八王中最令人不齿的老匹夫;齐王司马冏,“少称仁惠,好振施”,如果公正持平,完全可中兴晋廷,但最终为自己的野心所累,暴尸于市;长沙王司马义“开朗果断,才力绝人,虚心下士,甚有名誉”,应该说是文武全才,果断聪明,但乱世人心叵测,最终被东海王出卖,功败垂成;成都王司马颖本来在谋士卢志等人的辅佐下,扫平大逆,颇得众心,但最终他宠信宵小,不仅与堂兄齐王翻脸,又与同父异母兄司马义同室操戈。遥制朝廷后,成都王又不能当机力断,自恣其欲,最终也一条绳索搭上性命。河间王司马(左禺右页),本是司马皇室疏宗,“少有清名,轻财爱士”,晋武帝赞叹其“可以为诸国仪表”。但正是这样一个看以老成君子的王爷,先附赵王司马伦,又与齐王司马冏共攻赵王,再与成都王司马颖攻打长沙王司马义,其部将张方更是残酷无比,劫廷惠帝车驾,祸害京都洛阳。乘东海、成都二王交恶,他又混水摸鱼,把惠帝劫至长安,软禁成都王,完全成为当时诸王混战的祸头。虽有如此城府,最终仍不免被人活活掐死;东海王司马越也是晋室疏宗,“少有令名,谦虚持布衣之操,为中外所宗”。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司马越临危出卖同盟者长沙王,再与成都王翻脸,又攻击河间王,并毒死晋惠帝,虽最终能成为“八王”中不被砍头的王爷,但尸骨未寒,石勒的一把大火也把他烧成灰烬,世子死于刀剑之下,妻子惨遭乱兵轮奸变卖,下场也可嗟叹。

“自惠皇失政,难起萧墙。骨内相残,黎元涂炭,胡尘惊而天地闻,乱兵接而宫庙堕,支属肇其祸端,戎羯乘其间隙,悲夫!”倘使晋武帝后继者为一平庸守业常主,所有这些王爷大可以善始善终,拱列晋室。即使哪个怀有狼子野心,在大一统的皇权下面也只能做太平顺王。

西晋是中国历史上没有亡于农民起义的少数几个政权之一。虽然经学的衰落,玄学、佛教的兴起和少数民族内迁成为西晋政权削弱的重要干扰来源,但其真正的灭亡原因则是八王互攻而造成的内部混乱和崩塌。

法国哲学家巴斯卡儿说过,“进步的事业必须被进步所取代”。福兮祸兮。虽然西晋的灭亡造成了一百余年间中国南北方的极大社会动荡,各个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也在中国历史上达成破天荒的头等大事,中华国家第一次在中国各民族的“兄弟之战”中最大限度地加速了民族大融合,胡族文化涤荡冲洗了汉族原有文化中过时的糟粕和余渣,在中华民族的精神血脉中添加了新鲜的活力因子,并为日后隋、唐的大一统奠定了丰厚的思想基础和心理积淀。

纷乱大伪之世,却生出那么多英雄、豪杰、骚客、奸雄、懦夫,共同合演了一世盛大的世间戏。与台上之戏不同,台上戏是先离后合,世间戏却先合后离,辛酸处处,血迹斑斑。“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年代,也是愚蠢的年代;这是信仰的世纪,也是怀疑的世纪;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我们拥有一切,我们一无所有,我们直下天堂,我们直落地狱……”——英国大文豪狄更斯这一段话,形容“八王之乱”前后的西晋社会再恰当不过。

但是,魏晋的风流余脉,不仅仅是潘岳的“河阳一县花”,不仅仅是陆机的“顾影凄自怜”,不仅仅是张华的“居欢惜夜促”,不仅仅是左思的“高眄邈四海”,千姿百态,五色纷呈,最终,我们谨以也是那个时代伟大英豪的刘琨所作诗来作终结,抒其幽幽叹惋、暮路英雄之意:“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荣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輈.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道”与“心”   文 / 梅毅

——小论庄子与禅宗的共通之处

庄与禅是中国古代艺术哲学中两大神奇而绮丽的瑰宝。它们对于中国古代艺术的发展,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二者既有相通之处,又有不同之点。辨明两者的关系,对于了解和掌握古代艺术哲学大有裨益。从其产生来看,庄子哲学是中华本土的产物,禅宗则是印度佛学传入中土之后,由中国士大夫加以改造吸收之后而成的一个佛教变宗。从真正意义上讲,禅宗的产地是中国,只有当禅进入中国士阶层的精舍书斋之后,它才成为具有哲学意义的并具备无形体系的禅宗。

庄子哲学的“道”与禅宗的“心”具有相近之处,在庄子哲学中,“道”是宇宙的本体,是一个无限的概念。由“道”而产生了天地万物,“道”本身是万物之源,是终极,在时间上无始无终,在空间上无边无际。“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而且,这个“道”是“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何芒乎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子·天下》)。”道“虽如此恢宏博大,神秘莫测,但又不是主宰和统治人的东西,而是一种能赋予人以幸福和力量的东西。人如果获得了”道“,即获得了无限和自由。

同样,禅宗的“心”也是一种神秘而“芴漠”的东西,“心”不是指肉体的心,而是一种哲学理念。禅宗的“心”所包容的也是一种自由和无限,也就是说,从“本心”出发,欲达到超越经验的内心自悟,最终达到存在的本源,获取对宇宙与人生的总体性根本认识,这种境界,即禅宗的“梵我合一”。所谓“梵我合一”,亦即“我心就是一切”的世界观。以此而论,在追求无限与自由这种境界的意义上,庄禅有共同的旨趣。

“自然无为”“与任运随缘”

庄子的“自然无为”

在庄子哲学中,“自然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是“道”的根本特性。在他的言谈著述中,对“自然无为”的溢美之辞随处可见。“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庄子·大宗师》),庄子进而认为一切人为有意的东西都会导致伤损“自然”的后果,他以马为喻,说道:“马,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寒;食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而蹄子,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诡衔窃辔。则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庄子·马蹄》)

马本自然之物,自由驰骋于沃野,本性法天。可人(伯乐)却以自己的意愿约束破坏它的“自然”之性,驱之以役,束之以羁鞍,使马的自由天性遭到毁坏。因此,庄子主张一切任其自然,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天下有常然”。他进而又解释说:“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庄子·骈拇》)庄子把”自然“当作人生最高的境界,认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之本“,人们如果能以此”自然无为“当作准则,就会达到最大的自由。庄子一生所赞美的”真人“、”圣人“、”神人“等等皆是因追循自然无为之道而达到绝对自由的典范。

庄子哲学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体现在自然的“无为”方面。无为既是天地万物的生成方式,也是作为万物其一的人的存在方式和行为方式。在《知北游》中,他这样解释:“天地有大而不言,四时而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进一步讲,人在“无为”状态才真正保持住人的本性:“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矢”(《庚桑捷》)由此可以推动,只要产生“有为”的欲念,人的自然状态肯定就会丧失掉,虚静无为才能保持人的本真。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庄子的理想人格正是这种超越人生的”无为“精神状态,虽稍显理想化、幻想化,但作为一种独特而又积极的精神修养追求,不能不让人顿起”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之感。”其寝不禁,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这种看似无情无欲的表征,蕴含了”主人“、”神人“、”圣人“高度的精神自由感,构成了庄子思想所追求的最高人格境界。庄子看似卓异不凡的对于理想人格的描述,背后所隐含的是人类征服自然、超载世俗的热切情感,也是他所追求的无待、无累、无患的臻于”无为“的绝对精神自由世界。在他脑海中,他深知这样的道理:”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天地》)。

庄子的“无为”论,实际上也带有强烈的批判意义,并非“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而是强调“无以人灭天。”针对当时统治者以“仁义”为幌子巧取豪夺的现象,庄子明确指出正是做作的“仁义”蒙弊了人的自然本性,“仁义”的追求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种对“利”的追求,所谓“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马蹄》)。这种对政治制度尖锐的批判,虽然会最终趋向对人类社会行为的否定,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有他揭露当时各路诸候崇尚智巧的合理成份,矫枉往往过正,庄子思想中对所谓“文明”的批评确实有他与众不同的独特眼光。

因此,人自身的“自然”是存在和发展的最高目的,人如果牺牲这一目的,追求功名利禄,那么,“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茕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俱然,可不谓大哀乎!”(《庄子·齐物论》)。可见,庄子深刻提示了古代社会人的异化,显示出他对作为“人生之大美”的“自然无为”境界的深切热爱与执着追求,而这些也是后来古代诗词和绘画等文学艺术作品所求的境界。

在“既雕既琢”的纷乱时世,庄子号召人们以“无为”的心态“复归于朴”。而且,他给在自然主义的立场之上,已经十分清晰地预言道后世的衰败乱离之象:“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环……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庚桑楚》)。庄子也真是本性良善的哲学家,哪还用得了千年,在他死后不数年,人食人的怵目惊心场景已不断上演,对“欲”与“利”的追求会使人性飞速腐坏,直至沦丧殆尽!

禅宗的任运随缘禅宗的“任运随缘”同庄子的“自然无为”名殊而意类。对于枉然的做作追逐,惟政禅师曾加以嘲笑说:“佛乎佛乎,仪相云乎哉?僧乎僧乎,盛服云乎哉?”禅宗太师们把世上的一切均视为“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达磨偈)。

禅宗向来强调一切修行不能脱离现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坛经?般若品》),因此,众生身上都有佛性,而且众生都可成佛,不必外求。真正的大解脱,就是对“本心”产生真正的认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禅宗是禅教合一的“生论禅”,它强调正确地看待人生,主张“看得破”,“放得下”,融经义于日常的生活之中。

为了“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禅宗大师们也常常用“棒喝”、“非经毁教”、“逢佛骂祖”等类机锋峻烈的手法使人“顿悟”,以体现事物万象的纯粹本质。同时,禅宗大师们又善借“平常心是道”的理念引导世人。所谓“触类是道”,一切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皆可参出深实的禅意,“……扬眉动晴,笑欠磬咳,或动摇等,皆是佛事”,所以,“但任心,即为修也。”(《圆觉经大疏》)。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说得更平白:“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何为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所谓平常心,即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之所存……”(《大正藏》)

无门慧开和尚更有一首禅诗把这种“任运随缘”发挥得淋漓尽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永嘉禅师曾言:“忘缘之后寂寂,灵知之性历历,无记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皎皎,惺惺寂寂是,无记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乱想惺惺非。……今言知者,不须知知,但知而已,则前不接灭,后不引起,前后继续,中间自孤,当体不顾,应时消灭。”这些玄而又玄的言语,其中真旨,便是道法自然而“无为无不为”的禅悟。而禅宗徒众参禅的方法,更是“自然无为”这种原则的具体表现,即所谓“著衣吃饭,屙屎送尿”的自然。如果违反自然,违反“任运随缘”的原则,刻意苦心去修什么“正果”,不仅无成,反而虚妄有害。《古尊宿语录》中记载:“马祖(道一)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惟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师)一日将砖于庵前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干什么?‘师云:“磨作镜。’马祖云:”磨砖岂能成镜?‘师云:“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

经此点化,马祖顿然而悟。这个故事,正体现了禅宗“任随自然”的世界马。如果违背自然,强心成佛,就会象“磨砖作镜”一样痴呆无成。

在禅宗里,与“无为”相对的“有为”称作“有修之修”,是生灭法,即有生有灭的,因此修成还废。如果想与万物为侣,与天地同道,就要进行“无修之修”。这种“无修之修”其实和庄子哲学的“自然无为”同出一辙。云门和尚说:“终日说事,未曾道着一字;终日着衣吃饭,未曾触着一粒米,挂着一缕丝。”(《古尊宿语录》卷十五)这也是讲禅家以无为之法而达到“随缘而不变”的道理。只要“任运随缘”,虽处于俗世,最终不为世相所染。

总之,只要深谙“任运无为”的法理,“了此天真自然,不断不修,任运自在,为名解脱。”(马祖语)。当然,比起庄子的“自然无为”,禅宗的“任运随缘”更加放任不拘,最富有怪诞意味的要数德山宣监和临济义玄这两位禅师。

德山宣监曾公然对弟子说:“诸子,莫向别处求觅,及至达磨小碧眼胡僧到此来,也只是教你无事去,教你莫造作。著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无生死可怖,亦无磐涅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常一个无事人。”

接着,这位和尚又放言,“这里佛也无,祖也无;达磨是老臊胡,十地菩萨是担粪汉;等妙二觉是破戒凡夫;菩提涅磐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四果,三贤,初心,十地,是守墓鬼,自救得了么?”其实,这些渎神亵圣之语的核心之处,也就是诱导弟子们不要被陈规陋矩所扰,而要任其自然,以获得心悟。

临济义玄更是直口快心,无忌无惧,他言道:“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始得自在。”禅宗大师的这种“逢着便杀”也正是要打破一切反自然的桎梏,而“不与物拘,始得自在”之语同庄子的“淡然无极”、“虚静恬淡”几乎是同出一辙。经过分析可见,禅宗的“任运随缘”在艺术哲学的角度上讲要比庄子的“自然无为”更有着深刻的内涵。

寒山和尚一首偈诗最具言简意赅,意象明洁:我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道之无限”与“心能作佛”

庄子的“无限之道”

庄子哲学与禅宗均追求无限,即追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纵观《庄子》一书。对无限的赞美不胜枚举。他所赞扬的“大鹏”,能“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逍遥游》)他所赞叹的“神人”,能够“乘云气,御飞龙,神游乎四海之外”,而且,神人“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级。”(《逍遥游》)就是在庄子著作的字里行间里,也可见出其文气势恢宏,如光电狂风,上击九霄,下抨六级,汪洋姿肆,字里行间无不透出“道之无限”的庞宏。

在庄子眼里,“道”是宇宙最后的根源,是一种远远超越人类感性认知和理性逻辑的关于世界本体的思想观念。“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道者,万物之所也。”(《渔父》)“夫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所有上述种种皆说明了“道”的超越时空限制的性质,人类时空的形式是不能容纳、解释“道”的,“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知北游》)——这种对世界整体和共同根源的深刻探索,反而最终显现了庄子哲学立足于平地的自然、实在,显现出”生活美“的真实形态,并非该于崇拜超自然幻境的宗教类虚无。

虽然“道”是一种“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的东西(《大宗师》),但是人还可以通过直觉和体验感觉到,也就是说,以一种难以言表的超理性直觉“发现”它,似乎神秘,但并非虚妄,最终能得到一种逍遥任游、自由超越的精神感受。

禅宗的“反照之心”

禅宗的“心”也是包容一切的无限理念。《宗镜录》上讲,“心能作佛,心作众生,心作天堂,心作地狱。”如此十六字,就几乎完全言及了“心”的博伟与无限。与此相类的,还有“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永处缠缚。”(《心地观经》):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也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般若品》)这些都从不同角度言及了”心“的广大与无限。

禅宗有关“心”的理念庞杂包罗,有“真心”和“无心”的概念。随着历史发展,禅宗的心性论逐渐向“道本虚空”、“无心合道”等方向发展,也就是“即心是佛”、“心净成佛”、“见性成佛”,并一直强调“空寂灵知之心”,认为每个人的“心”都是自己的,认识自己的关键在于“反照”,而不是求助于从外界中觅寻。“一切众生,不拣愚智善恶,乃至禽兽,所有心性皆自然,了了常知,异于木石者,且不是缘境分别之识,亦非证悟之智,直是真如自性,不同顽虚,性自常知”。因此,不怕念起,只恐觉迟,能做到“心不起念”,泯歇妄心,便能做到“存境存心”。

禅宗的“心”还表现在初入禅境的喜悦之中。所谓“三禅之乐,世间第一,乐中之上。”《杂阿含经》中这样描述“心”愉悦的状态:“从内心而发,心乐美妙,不可为喻。乐遍身时,身诸毛孔,悉皆欣悦。尔时五情虽无外尘发识,而乐法内出,充满诸根,五根之中,皆悉悦乐。譬如石中之泉,从内涌出,盈流于外,遍满沟渠。三禅之乐,亦复如!”由此,“心”能益知,“心”能开慧,“心”能使人大彻大悟。

禅宗一直认为“识心见性,自成佛道”。《坛经》上讲:“故知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淮摩经》也讲:“即时豁然,还得本心。”禅本身就是一种大智慧的心法,是一种超越日常知识的明心见性的感知。希运禅师说得最恰当:“诸佛与一切众生,惟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以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常非短,非大非小……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但是众生诸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爱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

“道”与“心”在哲学上大概都属于唯心主义的范畴,但是,它想所追求的“无限”,在扬弃其中看似不可捉摸的虚幻之后,我们可见出许多积极闪光的东西。这是因为,二者都充分肯定了人在无限的宇宙方面是自由的,肯定了人可以有等同于无限宇宙的力量。庄与禅对无限的追求为后世的人格超越提供了积极的范例。

“齐死生”的洒脱与“离境无生灭”的放达庄子的“生死观”

在我国古代哲学家中,对生死问题做过最细致详尽探究的,就是庄子。他认为,死生皆为变化之自然,“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因此,生不必悦,死也不必恶。同时,庄子在生死问题上还表现出极其潇洒安然的风神:“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生乃气聚,如赘疣,并无可乐;死为气散,恰似决溃,亦不必哀。这种对于生死的达观,是庄子哲学的一个显著特点,在《庄子》一书的外篇中,还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天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上述故事真伪何如,不得而知,但它确实反应出庄子及其后学的生死观,他们把生死与春夏秋冬四时行作等同相待。当然,这种看法也含有否定生命价值的因素,剔除这一消极成分,我们可见出这种思想包含有很大的进步意义:几千年前庄子就已把生死视为自然的变化。这确实令人赞叹不已。

在“向死而生”的世界中,死亡是我们任何人都无法跨越、无法避免的鸿沟。“人生天地之间,若自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潦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生,生物哀之,人类悲之……乃身从之,乃大归乎!”(《知北游》)庄子这种豪洒不拘的生死态度,同原始佛教那种把生命本身看作是苦难负累的认识完全不同,虽然有感慨、有叹息,但庄子更多的是“逍遥”的洒脱,是藐视自然困境的豪迈不羁。“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署,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死亡的这种外在必然性,在庄子的哲学思想中,并不是人类生活中的巨大障碍和不可逾越的无底深沟,它恰恰是人类走向精神自由、磨砺意志的一种命运安排。如果对生死认识得当,保持逍遥、无为之心,在克服生死迷茫的过程中人们反而“足以逞其能”,战胜凝于内心深处的心魔,摒弃利害之欲和哀乐之情,在广袤的精神世界里更加无拘无束地、自由地飞翔。

禅宗的“本来无一物”的生死观在生死方面,禅宗比庄子更远走一步,慧能大师最有名的一首偈句“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坛经·行由品》)既是生死泯界的另一种陈述。既然“本来无一物”,生死又何异哉!这种思想,在后代礼禅的诗人伤口中也屡有透露,例如苏轼和其弟子由在渑池怀旧之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诗中寓理成趣,显示了生死聚散无由无根之理。这些都表明,禅宗不仅象庄子那样对生死问题抱达观态度,而且进一步地声称已“悟透”生死。

要做到“离境无生灭”,也就是要做到“无念”。《坛经》讲:“于一切境上不染,名为无念。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贼从六门走出,于六尘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自在解脱,名无念行。”做到这一地步,在禅宗大师们看来,生死是那么的简单、随缘。

洞山良竹神师临死前对弟子说:“出家人,心不附物,是真修行,劳生惜死,哀悲何益!”法常禅师更是豁然:“来莫可抑,往莫可追。”简直就是素朴的真理性睿语:“人出生不可抗拒,人死亡不能追回,事事随缘,弃却形骸”。道楷禅师死前也很坦然,平静,他甚至还随意写下诗偈:“吾年七十六,世缘今已足。生不爱天堂,死不怕地狱。撒手横身三界外,腾腾任运何拘束!”如此潇洒,连来世如何都无一丝牵挂于心,真个是“本来无挂碍,随处任方圆。”在世界无依、山河无限的禅意里,一切都是无始无终,非生死可拘。

亦禅亦道的东坡居士参禅最有心得,在他的《百步洪》一诗中,洞悟了人生瞬息之短,展现了“此心无住”的生死超然: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离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使如吾何!日船上马各归去,多言晓晓师所呵!

“恍恍惚惚”与“以手点空”――庄禅的神秘主义庄子迷蝶的神秘庄子哲学中深厚的神秘主义色彩是显而易见的。《齐物论》中,有这样的记述:“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之蝴蝶与?蝴蝶之梦周也?周与蝴蝶则必有分也。此之谓物化。”

这种身与物化,物我一体的境界,正是庄子神秘主义的一个形象体现,它显示出庄子哲学不仅仅单从物的属性上去寻找人生真谛,而是从我与物的精神联系上去探索,视人生为一种极其高奥深远的境界。这种“庄生晓梦为蝴蝶”的“恍恍惚惚”为后世文学的“意境”范畴奠定了根本。

庄子思想中蕴含的神秘主义并非出神异鬼的故弄玄虚,它是由人类认知相对性而带来的困惑和不解。从最浅显而又最深刻的一点入手,人的存在受到时间、空间的限制而随时会产生神和、虚玄的认知局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由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而且,“吾生也有涯,而知也天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如此实实在在地破解自家的“神秘”所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智慧的显现。

魏晋玄学理论主题的“言不尽意”、“得意忘言”、“超言意以冥合”等等,主要论题皆是庄子思想中神秘主义的发挥和阐释。正是对“无”与“有”、“名教”与“自然”等等理念的探索和思辩,才使“魏晋风度”形成了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庄子的神秘主义哲学恰似一种诱媒,在魏晋时代杀戮如同生活的黑暗年代,名士们正是借助老庄哲学聊以摆脱其内心的苦懑和无比深刻的精神危机,“任其性命之情”,自由高蹈地“放”、“达”,冲破礼俗轾梏,追求看似颓放实则自由的精神境界:“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恍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不知利欲之感情……”(刘伶《酒德颂》)——这些与庄子思想“外天地,遗万物”的神秘自由精神世界正可谓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另外,庄子哲学中的本根――“道”,也是没有“形色声名”、“不可言传”的神秘之物。“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知之哉!”(《庄子·天道》)在《知北游》中,庄子又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总之,庄子哲学有关“道”的神秘主义阐释,是和他们从大自然的生命中所体验到的一种自由无拘的精神境界有紧密关连。这种“道”的神秘同“心斋”、“坐忘”等等神秘的感知同为庄子哲学的深幽奥奇之境。

禅宗“拈花微笑”的神秘无独有偶,禅宗也以其神秘主义而闻名于世。

元和年间,当有人向江西信州鹅湖大义禅师问及“如何是禅”时,大师仅“以手点空”,以示犹然。至于禅的立宗基础和体验方法,更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而禅宗源起的传说,本身就带有极其浓烈的神秘主义色彩。据传,佛祖在一次灵山大会上,手拈一枝金婆罗花以示徒众。当时,众人皆默然不知所为,惟大迦叶尊者点首微笑。佛祖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并向迦叶付之一偈,“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天。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曾法。”(见《传灯录》、《传法正宗记》)。这就是禅宗“拈花微笑”公案的由来。在这拈花微笑,心心相悟的神秘气氛中,迦叶尊者就成为禅宗之祖。

如欲参禅,顿悟之前肯定是要借助语言文字,而彻悟之后,从“不离文字”走向“不立文字”,恰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方是最高的境界,把“可说”与“不可说”不露痕迹地消隐于无形之中,最终完全使“体知与认知”、“无语与有语”、“可说与不可说”,融会贯通,达到“以心传心”的绝佳禅韵。因此,达摩面壁、德山棒喝、天龙一指、打地示棒等等借助机锋、玄言等神秘主义的禅意形式,正是让人理解“道由心悟”的玄旨。

临济宗的“四宾主”,“四照用”等宣教方式,也体现了禅宗在认识论方面的神秘主义。其中,达到“主看主”――即问答双方都已达悟的神秘境界,为参禅之最高妙处。至于禅宗各派在“参话头”中的神秘玄理,则不胜枚举。

曹洞宗的宏智正觉禅师在《坐禅箴》中,也把禅意说得神秘玄妙;“佛佛要机,祖祖机要,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对缘而照,其照自妙。其知自微,曾无分别之思,其知无偶而奇,曾无毫忽之兆,其照无取而了。水清彻底兮,鱼行迟迟;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

由此,可见禅意的神而又妙之处。从艺术哲学的视点观察,禅宗的神秘主义也正体现了艺术心理玄奥的特质,这对于艺术探索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在对庄禅的相同之处作了一番比较分析之后,接下来,再谈谈二者之间相通之处间微妙的相异。

在讨论庄禅的相同点时,我们确实已经看到二者在生死问题上的洒脱与达观。但是,它们在生死观方面也存有非常明显的歧异。

庄子认为“万物一序,死生同状。”(《天地》)。“生也,死之徙;死也,生之死。”(《知北游》)。他同时大言:“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表面上看,庄子把生死等一,并有飘然出世之姿。实际上,庄子仍执着于生死,并从内心深处发出“死生亦大矣”的狂野呼声。他的“游心”、“坐忘”、“心斋”等等,都不是真的把此世当作虚幻的蜃景而锐意追求出世“逍遥”,他的目的是要超越此世,把个体精神提高到与宇宙并生的人格高度,以求“物物而不为物所物。”庄子对生命充满了深沉的热爱与无比的眷恋,只是其心灵之上笼罩着一层感伤而神秘的纱帘。

至于禅宗,他们自称已完全悟透生死。他们认为,真实的存在只在刹间的心灵感觉这中,视物我皆虚。因此,庄子哲学中的“超越”在他们看来是荒诞不经的,既然“本来无一物”,又从何谈起“超越”呢。禅宗不重也不轻生,一切顺其自然,禅宗也不象庄子那样以相对主义的理论阐释生死观,而是以生活中的琐细实相来参论生死。禅宗一心追求的,只是心灵瞬间的顿悟。

另一方面,庄子哲学中无时无刻不流露出对“真人”、“神人”、“圣人”的倾慕与欣羡,体现了一种对崇高人格的追求心理。而在禅宗那里,却是“佛也无,祖也无”,连渡江传道的达磨禅师也是个“老臊胡”,一切皆虚,根本无神圣仙灵可言,更无此世彼世之分,一切皆存于“心悟”之中。这,也是庄禅二者比较明显的不同之处。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文 / 梅毅

——从诗文观风流才子唐伯虎的真实一生

说起唐伯虎,肯定会马上使人想起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风流倜傥,浪漫非凡,不是“三笑点秋香”,就是周星驰戏巩俐,典型一个正面“西门大官人”加上狂傲“柳三变”的合成体,其人玉树临风,白面朗目,风花雪月之中,花丛锦绣陪衬,绝对联想不到“穷愁”、“厌世”、“潦倒”、“蹇涩”、“痛哭”、“渲泄”等诸多用于失意之人的词语,加之唐寅又好书画,工“春宫”,如此戏谑孟浪大家恰恰又赶上“资本主义萌芽”得如火如荼的明朝中晚期,让不少后世失意文人总觉能混上唐伯虎一样传说中的好生活也真是不枉一生白活了。特别是冯梦龙小说《唐解元一笑姻缘》,更是把唐伯虎的传说定型,其后无聊文人及小说家们附会穿凿,所有“倜傥不羁”的风流事物都算在这位大才子脑袋上。

果真如此吗?

察看清朝大臣张廷玉主编的《明史》,只是在卷二百八十六列传第一百七十四中才能看到唐伯寅的名字,而在这篇《文苑二》中,50多人的文士乱传中唐寅排倒数第十六,只有短短二百一十三个字,内容如下:“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般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

“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吴中自枝山辈以放诞不羁为世所指目,而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者增益而附丽之,往往出名教外。”

据此,可见唐伯虎是个倒霉地牵涉进“考试舞弊案”后一蹶不起的落魄文人,即使有皇族大官人欣赏他,还是个最后被杀头的“志大才疏”王爷朱宸濠,幸亏唐寅还不象李太白那样常想自己“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傻不叽叽地附和“永王李璘”一样去搅浑水,装疯卖傻喝醉酒连老二都露出来,才免于王爷青睐,最后被宁王爷“放归”。不久,宁王造反,很快被抓杀头,唐伯虎终于未被朝廷“秋后算帐”。虽然穷死,却善保首领,免于闹市人群中在看客的笑骂声中被大刀片子砍头。幸夫?悲夫?

由于唐寅“文才轻艳”,“传说者”均“增益而附丽之”,平生未作过多风流事,却枉博如许风流之名,悲哉!

出身寒门聪颖超俗明成化六年(公元1470年),唐伯虎生于苏州,名寅,字伯虎,后字子畏,号六如。其父唐广德是做小生意的苏州市民,母丘氏也是小家碧玉,在讲究门户出身的封建王朝,这种出身决定了唐寅只有努力奋发,通过科举才能考取“功名”,进入仕途,方能光宗耀祖,青云直上。

唐寅少年时代很聪颖,过目成诵,苦读经书,闲暇时也学画山水花鸟排遣。十九岁时,唐寅娶徐氏为妻,两人感情甚洽。此时的唐寅生活平静,读史观书之余,或是幻想自己成为汉唐边塞击敌立功的将领文士,或是沉醉于目前安恬的“春江花月夜”之中:侠客重功名,西北请专征。惯战弓刀捷,酬知性命轻。孟公好惊坐,郭能始横行。将相李都尉,一夜出平城。(《侠客》)

陇头寒多风,卒伍夜相惊。转战阴山道,暗度受降城。百万安刀靶,千金络马缨。日晚尘沙合,虏骑乱纵横。(《陇头》)

上述两首诗,均仿募唐初边塞诗人的语义,虽空为“悲歌慷慨”,诗句确不乏壮志豪情。

嘉树郁婆娑,灯花月色和;春时流粉气,夜水湿裙罗。

夜雾沉花树,春江溢月轮。欢来意不持,乐极词难陈。

(《春江花月夜》)

此诗虽难比初唐大诗人张若虚,却也蹈其诗境,加之诗人小康身世,亲历江南盛景,真的读之让人如身历其境。

唐伯虎二十五岁那年,一年内父、母、妻、妹相继去世,对他精神打击很大,深感死生无常,对释理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悲痛之余,唐寅更加努力读书。此间,他的《白发》、《伤内》两首诗最为发自内心,前者哀父母,后者悲亡妻,感情真挚、自然:清朝搅明镜,元首有华然。怆然百感兴,雨泣忽成悲。忧思固逾度,荣卫岂及哀,夭寿不疑天,功名须壮时。凉风中夜发,皓月经天驰。君子重言行,努力以自私。(《白发》)

此诗不仅感怀人生寿夭无常,也有李长吉式的凄然与古诗十九首式的壮烈感兴。

凄凄白露零,百卉谢芬芳。槿花易哀谢,桂枝就销亡。迷途无往驾,款款何从将?晓月丽尘梁,白月照春阳。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伤风》)

由此,可见其闺实悼亡之诗,清丽伤感,直追潘岳和元稹。

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唐寅乡试中解元(第一名)。其时,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仅自信心倍增,声名也名震江南。恰恰在唐寅人生的巅峰时刻,命运的阴影也悄然袭侵而来。

正当唐寅“一朝欣得意,联步上京华”之时,他进京会试。在路上,江阴巨富徐经徐大公子与这位唐大才子结成莫逆之交(徐经虽是个有钱无才的主儿,他的曾孙徐霞客因《徐霞客游记》而万古名传。不过,至徐霞客时,徐家已中落)。据明人笔记《共山堂外纪》中记载:“江阴举人徐经者,其富甲江南,六如(唐寅)举乡试第一日,(徐)经奉之甚厚,遂同舟会试。至京,六如文誉籍甚,公卿造请者填咽街巷。徐经有优童数人,从六如日驰聘于都市中,都人属目者已众矣。况徐拥厚赀,其营求他径以进,不无有之。而六如疏狂,时漏言语,竟坐削籍。”

从此片语,可以窥见唐寅当时也是年青疏狂,因文名显赫颇为自得,经不住一掷千金的富贵公子徐经奉承,两人一同乘船进京会试,而且终日高头大马往来,还有俊仆优童陪同,非常招摇,已经惹起不少人暗中反感、嫉恨。“世路难行钱作马”,徐大公子大把金钱掷向主考官程敏政的家人,连“高考”试题都一窝端来,自然考卷做得上等。但还没有享受金榜题名的喜庆,不久就为人告发,双双锒铛入狱。

封建王朝晚期已是非常黑暗,但在科举考试方面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皇帝、政府可以大肆公开卖官鬻爵搞“创收”,但常人花多少钱也不能“捐”个进士或解元。可以讲,在古代中国,“八股”科举虽然是中国文人的“桎梏”,但也是惟一清白的“净地”。对于泄题漏题的主考官,结果都会为皇上亲自下旨杀头,中国最后一个受腰斩极刑的人就是雍正年间的福建学政俞鸿图,此公因为小妾收人钱财,把试题外泄,竟让一个“戏子”中举(封建社会优伶与娼妓地位相等),引起世人喧然大哗。最后真相大白,虽不是俞鸿图自己泄题,这位可怜虫仍被腰斩。由于一刀砍下后,人体上半身主要器官还“健康运转”,俞鸿图上半身辗转于地,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十一个“惨”字才咽气……。由此可见,凡是涉及科举舞弊案,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重罪。徐家此时只能搬动金山,又大洒银两,加上最终案情也不明不白,自然不会再挨什么皮肉之苦,只是徐公子后半辈子只能回家做富翁了,仕进之路想也甭再想。最惨的是我们这位大才子唐伯虎,被逮入狱,大刑伺候,在他与好友文征明的信中,淋漓尽致地详述了当时他的悲惨境状:“……至于天子震赫,召捕诏狱,自贯三木,吏卒如虎,举头抱地,涕泪横集。而后昆山焚如,玉石皆毁;下流难处,众恶所归。缋丝成网罗,狼众乃食人……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握拳张胆,若赴仇敌。知与不知,毕指而唾,辱亦甚矣!”

不久前还锦衣玉马的唐解元,本以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赏尽长安花”,殊不料锒铛入狱,身被刑具,还要面对如狼似虎的胥吏审问呵斥,遭受世人的指责唾骂。经过一年多的审讯,虽然最终没有判定唐寅是本次考场舞弊案主犯,但干系是摆脱不掉的,他被除掉“士”籍,发配到浙江为吏。这种污辱,全然不是现在的大学毕业生从“人事局”划归“劳动局”管辖那么简单,几乎就是撕掉读书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脸面”。

无论明王朝的统治机器多么残酷、多么毫无人性,中国知识分子“士可杀不辱”的气节仍残存于我们这位柔弱江南文士的血脉之中。在抱怨自己“筋骨脆弱,不能挽强执锐,揽荆吴之士,剑客大侠,独常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记录”之后,唐寅向好友表明心迹:“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大才子奋然攘袂,顿足而起,断然坚拒“臣妾意态间”的官府“办事员”一职,愤然出走,开始了他漂泊的、辛酸的、不俗的、而又传奇的后半生!

欲将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唐寅31岁出狱后,而立之年却“倒立”,傍徨郁郁,既坚辞不去浙江当“吏”,又不好意思回家,就索性带着随身仅剩的几两碎银远游庐山、洞庭,盘恒一年有余,虽感“近乡情更怯”,最后也不得不回归故里。此后又气又累,大病一场,科举已经全然无望,因为他这么鼎鼎大名的才子,已经列入“黑名单”中的前几名。宋朝柳永还可以换个名字赶考,明代资讯已经非常发达,想效迹前人已是万万不能够。穷愁之余,估计唐才子也想过“Tobeornottobe”类似的问题,最终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开始卖文卖画为生,并且性情大变,破罐破摔,狎妓聚饮,无所不为。

回乡之初,大才子遭此巨变,本来无眼光明的前程变成过眼云烟,加之世态炎凉,冷眼迭加,失落之余,也写过不少劝世警世的诗作。

……即如我辈住人世,何荣何辱?何乐何忧?有时邯郸梦一枕,有时华胥酒一瓯。古今兴亡付诗卷,胜负得失旧松楸……君不见,东家暴富十头牛;又不见,西家暴贵万户侯。雄声赫势掀九州,世界欲动天将浮。忽然一日风打舟断蓬,绝梗无少流。桑田变海海为洲,昔时声势空喧啾。呜呼!何如浅浅水长长流?(《世情歌》)

浅俚警省之中,蕴藏着那么多的无奈与哀愁。不仅如此,唐寅还做《白忍歌》以“劝世”: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斯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方寸之间当自省。……心花散,性地稳,得到此时梦初醒。君不见如来割身痛也忍,孔子绝粮饥也忍,韩信胯下辱也忍,闵子单衣寒也忍,师德唾面羞也忍,不疑诬金欺也忍,张公九世百般忍。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囫囵吞却栗棘蓬,凭时方识真根本!(《百忍歌》)

搜出前世英雄豪杰达官宿儒无数“忍”事迹,一并表明此时唐寅自己的心态,可见文人的内心承受力不错,总能自我疗愈病痛。

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有伸脚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地宅方圆人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叹世》)

但凡行事要知机,斟酌高低莫乱为。乌江项羽今何在,赤壁周瑜业更谁?赢了我时何足幸,且饶他去不为亏。世事与人争不尽,还他一忍是便宜。(《警世之二》)

去年残花今又开,追思年少忽成呆。数茎白发催将去,万两黄金买不回。有药驻颜真是妄,无绳挚日转堪哀。此情莫与儿郎说,值得儿郎自老来。(《警世之四》)

上述叹世警世的劝诫,好似一受尽打击压抑的穷儒小心翼翼之作,与几年前唐寅得意之时给吏部官员写的信相比,无论气势和内容都有天壤之别。我们看看当时的大才子是怎样目空一切的豪情:若肆目五山,总辔辽野,横披六合,纵驰八极。无事悼情,慷慨然诺。壮气云蒸,列志风合。戮长猊,令赤海。断修蛇,使丹岳。功成事遂,身毙名立。斯亦人士之一快,而寅之素斯也!(《上吴天官书》)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明弘治十八年(公元1505年),已经三十六岁的唐寅续娶沈氏,建桃花庵别墅(当时地价与房价皆是中等人家都可负担,非与今时可比。)卖文卖画之余,已经逐渐从人生了低谷走出的唐寅决定开始新生活,幸亏明中期资本主义萌芽状态已成,城市的繁华已经使文人毋需只死钻仕进一条路,卖文卖画也能生存立足。

江南人住神仙地,雪月风花分四季。满城旗队看迎春,又见鳌山烧火树。千门挂彩六街红,凤笙鼍鼓喧春风。歌童游女路南北,王孙公子河西东。看灯未了人未绝,等闲又话清明节。呼船载酒竞游春,蛤蜊上市争尝新。吴山穿绕横塘过,虎邱灵岩复元墓。提壶挈盒归去来,南湖又报荷花开。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鬓压琵琶钗。银筝皓齿声继续,翠纱污衫红映肉。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人如玉。一天火云犹未已,梧桐忽报秋风起。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排明月里。南楼雁过又中秋,桂花千树天香浮动。左持蟹螯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一年好景最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高飞大如手。安排暖阁开红炉,敲冰洗盏烘牛酥。销金帐掩梅梢月,流酥润滑钩珊瑚。汤作蝉鸣生蟹眼,罐中茶熟春泉铺。寸韭饼,千金果,鳌群鹅掌山羊脯。侍儿烘酒暖银壶,小婢歌兰欲罢舞。黑貂裘,红氆氇,不知蓑笠渔翁苦?(《江南四季歌》)

似乎一觉醒来,惊悟周遭的人生是那样纷繁美好,惊喜之余,难免发出“白驹过隙”的感慨: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难为,寒则如刀热如炙。春三秋九号温和,天气温和风雨多。一年细算良辰少,况又难逢美景何。美景良辰徜遭遇,又有赏心并乐事。不烧高烛对芳樽,也是虚生在人世。古人有言亦达哉,劝人秉烛夜游来。春宵一刻千金价,我道千金买不回。(《一年歌》)

人生七十古来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间光景不多时,又有炎霜与烦恼。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世人钱多赚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头白早。春夏秋冬燃指间,钟送黄昏鸡报晓。请君细点眼前人,一看一度埋芳草。草里高低多少坟,一年一年无人扫。(《一世歌》)

既然已经明了李长吉的“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深意,唐大才子索性放浪形骸,及时行乐起来:吾金莫放金叵罗,请君听我进酒歌。为乐须当少壮日,老去萧萧空奈何?朱颜零落不复再,白头爱酒心徒在。昨日今朝一梦间,春花秋月宁相待?……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总得浮名不如酒。(《进酒歌》)

人生七十古来有,处世谁能得长久?光阴真是过隙驹,绿鬓看看成皓首。积金到斗都是闲,几人买断鬼门关。不将尊酒送歌舞,徒把铜汞烧金丹。白日升天无此理,毕竟有生还有死。眼前富贵一枰棋,身后功名半张纸。古稀彭祖寿最多,八百岁后还如何?请君与我舞且歌,生死寿夭皆由他。(《闲中歌》)

唐寅三十八岁时,桃花阉别墅建成。虽仕进无门,毕竟身有所托,加之又值壮年,美景逸思,皆咏为诗,为其诗词中最著名的一首: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在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宝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桃花庵》)

此外,诗人还趁兴写下欣慕李白的对月歌,飘飘欲仙: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诗。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把酒对月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加上万树桃花,新词一曲酒一杯,诗人确实乐在其中,只是不知如此胜景能持续多久。

世事灯前戏人生水上泡浓情过后,乐极生悲,心火转凉。不惑之年的唐伯虎又沉迷于禅理佛境的哲学思考:地水火风成假合,合色声香味触法。世人痴呆认做我,惹起尘劳如海阔。念嗔痴作杀盗淫,因缘妄想入无明。无明即是轮回始,信步将身入火坑。朝去求名莫求利,面作心欺全不计。它人谋我我谋他,冤冤相报不曾差。……拼却这条穷性命,不成此事何须惜?数息随止界还静,修愿修行入真定。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愣严亲考订。不二门中开锁纶,乌龟生毛兔生角。诸行无常一切空,阿耨多罗大圆觉,一念归空拔因果,坠落空见仍遭祸。禅人举有着空魔,犹如避溺而遭火。说有说无皆是错,梦境眼花寻下落。翻身跳出断肠坑,生灭灭兮寂灭乐。(《醉时歌》)

纸帐空明暖气生,布衾柔软晓寒轻。半窗红日摇松影,一甑黄梁煮浪馨。残唾无多有滋味,中年到底没心情。世人多被鸡催起,自不由身为利名。(《睡起》)

还丹难成药,粘日苦无胶。沽酒衣频典,催花鼓自敲。功名蝴蝶梦,家计鹧鸪巢。世事灯前戏,人生水上泡。(《偶成》)

乍看之下,竟有看破红尘、世事皆空之想。尤其是在《和沈石田落花诗》二十首以及《解惑歌》中,张扬潇洒的唐才子好似又变身成为一个佛学和宣扬仁义忠孝的政治教员:“纷纷眼底人千百,或学神仙或学佛。学仙在炼大还丹,学佛来寻善知识。彼要长生享富豪,此要它生饶利益。忠孝于其道不同,且把将来挂东壁,我见此辈贪且痴,漫作长歌解其惑。学仙学佛要心术,心术多从忠孝立。惟孝可以感天地,惟忠可以贯金石。天地感动金石开,证佛登仙如芥拾。”

此诗满眼穷酸腐臭,冬烘味道十足,令人感觉可笑、可怜!

今日给孤园共醉古来文学士皆贫1509年,明正德四年,唐寅四十岁。此后十年间,似乎诗人的生计不时陷入困窘之中。不象现在的名画家,炒作出名后,作品会越卖越高价,再往后就可以让学生、专业枪手代笔,自己临了修改几笔签个名照样大笔银子入袋。明朝的市井文人即使名气再大,总摆脱不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的影响。

正德皇帝朱厚照是明朝第十个皇帝,为人聪明过人,仪表清俊(从帝王画像上看朱家皇帝只有他一个人长得漂亮,其余都是朱元璋显性遗传不可更改的暴戾怪相),可他为政却极其荒唐古怪,是中国历史上出了名的荒诞天子。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却有七年在西北等地游荡玩乐,把大同称作“家里”,亲自给自己封赠“大将军”名号,并在边境邀击蒙古骑兵,竟也手刃过几名力大剽悍的蒙古人。他又不时微服私访,数入贵臣勋戚之家,随意巡幸,即使路边小店的美娇娘也照幸不误,后世文人据此撰有《游龙戏凤》的历史名剧。这位混世魔王还亲搏虎豹,宠养一帮武艺娴熟的“哥们”,同时,以贪污在历史享有盛名的大太监刘瑾也出在他在位期间,可以想见,正德期间明朝已是从盛到衰的加速期,加之这位皇帝于正德十四年春为了寻花问柳“南巡”,致使苏杭、南京一带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所有这些,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当时以文画谋生的唐伯虎的生活状况。

田衣稻衲拟终身,弹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懒为何况恶?富非所望不忧贫。山房一局金藤着,野店三杯石冻春。只此便为吾事办,半生落魄太平人。(《言怀之一》)

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诗赋自惭称作者!众人多道我神仙。些须做得工夫处,莫损心头一寸天。(《言怀之二》)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长。髀里内生悲老大,斗间星暗误文章。不才剩得腰堪把,病对绯桃检药方。(《漫兴之一》)

此生甘分老吴阊,宠辱都无剩有狂。秋榜才名标第一,春风弦管醉千场。跏趺说法蒲团软,鞋袜寻芳杏酷香。只此便为吾事了,孔明何必起南阳?(《漫兴之二》)

久遭名累怨青衿,不变贫交托素歆。去日苦多休检历,知谅音少莫修琴。平康驴背驮残醉,谷雨花坛费朗吟。老向酒杯棋局畔,此生甘分不甘心。(《漫兴之三》)

平康巷陌倦游人,狼藉桃花病酒身。短梦风烟千里笛,多情弦索一床尘。黄金谁买长门赋?黛笔空描满额颦,惟有所欢知此意,共烧高烛赏余春。(《漫兴之四》)

落魄迂疏自可怜!棋为日月酒为年。苏秦抖颊犹存舌,赵壹探事囊没钱。满腹有文难骂鬼,措身无地反忧天。多愁多感多伤寿,且酌深怀看月圆。(《漫兴之五》)

在这些诗中,再也看不见满纸云霞,看不见达意潇洒,多的是“悲老大”、“病酒身”、“囊没钱”,而且终于意识到自己“落魄迂疏自可怜”,不仅如此,大才子开始哭穷抱怨,以“贫士”自居:贫士囊无使鬼钱,笔峰落处绕云烟。承明独对天人策,斗大黄金信手悬。(《贫士吟之一》)

贫士衣无柳絮棉,胸中天适尽鱼鸢。宫袍着处君恩渥,遥上青云到木天。(《贫士吟之二》)

贫士灯无继晷油,常明欲把月轮收。九重忽诏谈经济,御彻金莲拥夜游。(《贫士吟之五》)

尤其是奉寄老友孙思和的八首绝句,把当时诗人自己一家的贫赛窘涩描述得细致淋漓:十朝风雨苦错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之一)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肯嫌斗栗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之二)

抱膝腾腾一卷书,衣无重褚食无鱼,旁人笑我谋生拙,拙在谋生乐有余。(之三)

白板长扉红槿篱,比邻鹅鸭对妻儿;天然兴趣难摹写,三日无烟不觉饥。(之四)

邻解皇都第一名,猖披归卧旧茅衡;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之五)

青衫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之六)

荒村风雨杂鸣鸡,燎釜朝厨愧老妻;谋定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之七)

儒生作计太痴呆,业在毛锥与砚台;问字昔人皆载酒,写诗亦望买鱼来。(之八)

偶随流水到花边便觉心情似昔年知命之年,年华老去的唐才子大半辈子风霜雨雪,愁情寒意,经历过后,胸臆又峰回路转,渐趋开阔,反而变得旷达、闲适:偶随流水到花边,便觉心情似昔年。春色自来皆梦里,人生何必尽尊前?平原席上三千客,金谷园中百万钱。俯仰繁华是陈迹,野花啼鸟谩留连。(《寻花》)

不结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来眠。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地上仙。(《感怀》)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伯虎自赞》)

谢却尘劳上野居,一囊一葛一餐鱼。早眠晏起无些事,十里秋林映读书。(《题画》)

人为多愁少年老,花为无愁老少年。年老少年都不管,且将诗酒醉花前。(《老少年》)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防?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伯虎绝笔》)

胸中无数才华,平生万般磨难,最终皆为怡然的达观所稀释,再不见激越愤慨,再不见书生意气,只有清新淡远,真正到了“明月松风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的境界。自傲、自欺、自负,都消隐一空,吟咏之中,胸襟开朗,笑傲江湖,竟也超越了儒释道,浮云富贵,粪土王侯,连地府也无所危惧,把死后大事当成又一次不经意的放浪漂流,如此高超的人生玄思,是何等的哲学超悟和精神解脱啊。

一日兼作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有关唐伯虎轶事,以冯梦龙《唐解元一笑姻缘》篇幅最长,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三笑”点秋香。此外还见诸明朝一些非常不出名的文人笔记,如《蕉窗杂录》、《皇明世说新语》、《戒庵老人漫笔》、《风流逸响》、《诗话解颐》等,篇幅极少,往往只有几十字一个段落。据清朝学者考证,唐伯虎从未自刻过“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图章,存世之印确系伪造。

至于他其妻妾成群的传说,很可能因其续娶的夫人名叫沈九娘,后世无聊小道文人望文遐想,把“九娘”附会成“九个美娇娘”。最早对唐伯虎才能做出评价的最著名人物,当属明朝“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1568—1610),他这样写道:“吴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专以文名;余为吴令,虽不同时,是亦当写治生贴子者矣。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故余之评骘,亦不为子畏掩其短,政以子畏不专以诗文重也。子畏有知,其不以我为欲吏乎?

“子畏之文,以六朝为宗,故不甚慊作者之意。

“子畏之诗,有佳句,亦有累句,妙在不沾沾以此为事,遂加人数等。

“子畏小词,直入画境,人谓子畏诗词中有几十轴也,特少徐吴辈鉴赏之耳。”

袁宠道还为唐伯虎诗文专门进行评点,有《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共大约四卷刊印(似乎今已不存?)。

此外,唐伯虎的书画在当时已经备受推崇,与他同时代而又稍晚些的大画家徐渭也非常叹服这位前辈的绘画功画(徐渭,1521-1593,浙江绍兴人,字文长,唐伯虎死时这位狂放的大画家才两岁。徐大画家一生屡遭厄运,以至于精神失常,还因误杀妻子几乎被处死。徐渭一生放荡不羁,以共罹“奇祸”被后人把他与唐伯虎并列,称为“唐徐”),在他的《唐伯虎古松水壁阁中人待客过画》诗中也对唐寅前辈赏叹道:“南京解元唐伯虎,小涂大抹俱高古”。但无论怎样,诗、书、文、画这样的“雕虫小技”其实均非唐寅自傲之资,封建时代读书人最大的梦想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考取功名,封妻荫子,流名万世。因此,他死前不久的《梦》和《夜读》两首诗中,才使这位才子的心事暴露无遗: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梦》)

夜来欹枕细思量,独对残灯漏转长。深虑鬓毛随世白,不知腰带几时黄。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夜读》)

五百余年后,日光灯下,笔者细读唐解元留存下来的几篇八股制义,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等,佶屈聱牙,不忍卒读,文中虽然经意娴熟,八股运转自如,结构搭配巧妙,切题恰到好处,但终究读之令人感觉索然无味。即使是众多中举高官的明代文人,虽生前显赫,过后都无比落寞,其声名连唐伯虎一根毫毛也不如。

如以“与其身后万世名,不如手中一杯酒”论,两者相较,不知假使唐伯虎九泉有知,该做如何感想?

混乱年代的复杂人性第三卷



一生事业论定难,也肯冲冠为红颜   文 / 梅毅
——明清易世之际“刽子手”枭雄李成栋的反反复复

每每读明末历史,总为史可法、张煌言、陈子壮、夏完淳、瞿式耜、何腾蛟、李定国等等这些明王朝的忠臣赤子扼腕叹息,也常常因马士英、阮大铖、马吉翔、孙可望、刘承胤、陈邦傅等等奸臣佞贼而切齿欲碎。至于吴三桂、耿精忠、尚可信这样一直食明朝俸禄最终而又因个人私利反复多端的“贰臣”,无论生前死后,都为人们所不齿。上述诸人,黑白忠奸分明,一生事业易辩,就连曾为明朝浴血苦战,最后在内外交困之下不得不降附清廷并“竭尽忠心”的祖大寿、洪承畴等人,也早在乾隆帝年间被明白无误地列入“贰臣传”,棺盖而论定。毋须多言,恭事二主再诚心,道德上的污点无论如何难以拭揩干净。因此,忠心耿耿与首鼠两端,气宇轩昂与猬琐低贱,刚毅伟岸与懦弱虚伪,坚贞爽直与狡诈奸滑,皆淋漓尽致,一眼望穿。

在波澜壮阔、血肉横飞的明、清交替之际,惟独有一个人的一生历程难以用“忠”或“奸”加以定夺,更难以用“好”或“坏”来对他个人加以形容——“扬州十日”大屠杀中有他为清兵卖力杀戮的前驱身影,“嘉定三屠”则完全是由他一人屠刀上举发号施令而造成的惨剧,他是击灭南明诸帝之一隆武帝朱聿键的“首功”之将,还是生擒绍武帝朱聿粤的“不替”功臣,又是满清攻灭南明江浙,福建、两广等广大地区的第一功臣;不可思议的是,也恰恰是忽然之间,这个人良心发现,摇身一变,又成为南明永历帝的不贰忠臣,与金声恒、王得仁一起在南中国“反正”,重新成为明朝的“忠臣义士”,而且蹈死不顾,死而后已。为报答一位红颜之死,这位曾经杀人不扎眼的三心二意的将军最后竟能置安危于不顾,乱流趋敌,赴水而亡,被南明天子亲口谥“忠烈”二字,赠太傅、宁夏王——这个人,就是臭名昭著、大名鼎鼎、难以定论的明末大人物李成栋!

“诸贼”出身乱世沉浮——李成栋“出山”的时局据明末大儒王夫之《永历实录》记载,李成栋是“陕西宁夏人”,字廷玉,“起群盗,就淮镇降,屡官至总兵官,都督同知”。显然,这位好汉也是明末大起义中的佼佼者,是李自成勇将、绰号“翻山鹞”高杰的属下。李成栋自己也有个外号,名“李诃子”。虽是盗贼出身,李成栋在“义军”中干活时间应该不长。何者,从他的顶头上司高杰就可以推断得出。

高杰,陕西米脂人,与李自成是老乡。“老乡骗老乡,两眼泪汪汪”。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10月,明将贺人龙围李自成于陇州。困急之下,李自成派高杰假装向贺人龙约降。不久,贺人龙的军使与高杰来往密切,似乎假戏成真,所有这一切让本来善疑的李自成疑窦顿起。同时,高杰一表人材,资貌瑰伟。这位美男子一次偶然到军资仓库去支粮米,与李自成的老婆邢氏“一见钟情”。邢氏“勇武多智,兼掌军资”,因李自成日日在外攻城掠地,很少有时间亲热。见到高杰相貌堂堂,又是一口流利的家乡乡音,很快就勾搭成奸。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看来高杰这条米脂的汉子也不错。

妇人本性多疑。邢氏给李自成戴顶大绿帽,自己反而先着慌,就窜掇高杰向明朝官军投降。当时的李自成还不成气候,占山为寇的一只毛贼武装而已。高杰本来又与明将贺人龙关系不错(贺人龙也是米脂老乡),趁机带着李大嫂(邢氏)及一帮兵士归降明朝,一变而成为受招安的“官军”。这些摇身一变的军士当中,就肯定有日后大名鼎鼎的李成栋。

高杰由“贼”变成“官军”后,非常能干,数次大败李自成、罗汝才、张献忠等人。即使后来他的老上司贺人龙、孙传庭等人或为朝廷诛死或为贼兵所害,惟独高杰能独善其身不败,一直保存“有生力量”。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朝廷授高杰为总兵,命其驰救山西。天下纷乱之际,高杰盗贼本性重犯,面对势若山来的李自成军连战连北,但在败退途中仍“纵兵大掠”,一丁点儿没有“官军”气象(相反,当时的李自成倒一改昔日凶残面貌,爱民如子,加上李岩等知识分子出身的书生帮忙,宣传搞得不错,老百姓乐呵呵地瞎唱:“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后,高杰率兵南遁。南明的弘光帝(福王朱由崧)封他为兴平伯,以扬州为驻地。由于高杰部队抢掠的恶名远扬,扬州士民把四城紧闭,防贼一样紧守,不让高杰部队入城。高杰震怒,勒兵攻城。同进,他还派兵于城外到处抢掠妇女,奸淫抢劫,无恶不作,使得“民益恶之”。如果在平日,不等御史纠劾,朝廷早会有人挟旨而来,光是高杰攻城抢掠人民的罪过就够杀他一百个脑袋了。但当其时也,内忧外困,朝廷正倚重武将,而且弘光帝又深感其“推戴之功”。无奈之余,史可法也从中“和稀泥”,把瓜州让给高杰部队进驻。高杰知道扬州城他也攻不下,就顺势收下史可法的“人情”,不久,奉弘光朝廷命令,移镇徐州。

高杰本性强横,与“兄弟部队”如黄得功、刘泽清等明领关系恶劣,不能协同作战。但是高杰最后也深为史可法的忠义所感动,真的与之商议“恢复”之业,并自告奋勇,领兵奔赴归德,直逼荆、襄之地。清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2月,高杰抵达归德,命令驻守睢州的明朝总兵许定国来拜见自己。乱世之际,武人都想拥兵自重,最怕的是被人调离原先的守地,如此,则恐羽翼尽失,任人宰割。因此,高杰的到来让许定国非常担心。此外,高杰还在李自成手下当“贼头”时,有一次他率兵袭取许定国的老家太康,当时曾杀光了这位明将的一家老小妇孺。如此深仇大恨,许定国自然不会忘却。

许定国先卑辞下意装孙子,推诿睢州军务缠身不能前往,同时,他又派人送信要高杰到睢州来“视察”他自己的工作。高杰欣然接受,按时赴约。其属下李成栋等人都劝他不要这么轻信许定国,“(高)杰心轻定国,不听,遂入城”。酒席宴间,高杰喝得高兴,又觉得自己是方镇大员,出言肆意,吆五喝六,严命许定国到期外出移军,并令他送儿子于高杰军中为人质。

许定国心中虽然又疑又恨又气恼,表面却一口应承下来,并趁高杰欢笑之际,送上数位绝色美妓侍寝。不仅如此,许定国还给高杰身边的数十几个亲兵每人“配送”两个美女。高杰酒酣之余,回到客舍大玩“groupsex”。而后,他又累又乏,呼呼大睡。半夜,忽然一声炮响,许定国兵士争相挥刀闯入。高杰身边数十个亲随听见炮声吓得光着屁股爬起想拿兵器抵抗,但是夜间的“三明治”狂欢害人,都被身边“配送”的美人一人压住一只胳膊死死按住,须臾之间,个个人头落地。高杰自己光着腚也被士兵拖入许定国帐中斩首。转天,被高杰派出去的部伍知道“首长”被杀,悲愤欲绝,包括李成栋在内,高部“官军”猛攻睢州城,破门后,直杀得“老弱无孑遗”。带头造祸的许定国却乘间逃走,向清军投降。

高杰为人虽然骄暴淫毒,但他对明朝仍旧有拥立之心,而且死前“进取意甚锐”,很有进击清军的决心。死后,明廷赠其为太子太保。李成栋等人虽然带兵屠陷睢州,仍被弘光朝廷视为“人民内部”矛盾,加上惹祸的许定国降清,朝廷就更对高杰诸将皆不予追究,仍旧命他们领兵镇守徐州、颖州等地。

弘光昏庸半壁沦亡——李成栋对清朝的降附言及崇祯帝死后的南明,不得不提首先称帝的福王朱由崧。

朱由崧的父亲朱常洵是昏庸无道的万历皇帝爱子,多次差点登上皇储之位,但终因大臣们因其不是长子数次谏劝,才让万历帝打消了念头。作为补偿,万历帝在朱常洵“之国”时派一七千一百七十二艘大船,满载金银财宝,大张旗鼓欢送这个宝贝儿子到洛阳享福。

李自成等人早就知道“洛阳富于大内”,在崇祯十四年(1641年)2月猛攻洛阳,把这位重达三百六十多斤的大胖子福王逮住,连同几只鲜肥的梅花鹿一起烹煮,号称“福禄宴”,在庆功宴上让诸位辛苦攻城的老少爷们美美吃了一顿大餐。朱由崧跑得比他爹快,捡得一条小命,仍被堂弟崇祯帝封为福王。由于王府已失,他暂时寄居怀庆。

1644年,李自成大军中的又一个支部杀到怀庆,已经养成像他爹一样大胖身坯的朱由崧再次面临灭顶之灾,好就好在他已经养成的兔子般狂逃的经验,丢下母亲邹氏,趁乱来个“猪颠疯”,竟也能再次逃过一死,跑至淮安。虽然朱有崧早就“名声”在外,有“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知书、贪、淫、酗酒七不可立”,最后仍被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两位奸臣看中,认为此庸者“奇货可居”,便于控制,加上他身属嫡系,最终仍在崇祯帝自杀后不到两个月得以登上帝位,年号弘光。

弘光帝登基后,就用高官厚爵酬谢马士英和拥戴他的四位武将(即“四镇”,包括黄得功、高杰、刘泽清、刘良佐)。新朝气象没有维持多久,马士英就把任兵部尚书的史可法排挤出朝,命这位“史阁部”带兵渡江北上,朝内大权完全落入马士英之手。不久,早先名列“阉党”名单之首的阮大铖又被马士英引荐入朝,并被委以兵部右侍郎的高官,致使弘光小朝廷内党争频起。

四镇之军除黄得功外,其余三将皆骄横跋扈,所统兵将也只知狂掠百姓,遇敌则怯懦无计,只知撒丫子狂逃。虽然总共有数十万明军屯结江淮,但将领们几乎全无斗志,个个都把金银家小安置于江南富庶大后方。这些人贪生怕死,同时又肆无忌惮。官拜东平伯的刘泽清最能道明这些武将心事:“吾拥立福王以来,以此供我休息。万一有事,吾自择江南一郡去耳。”因此,清朝军队在降将许定国率领下渡过黄河,一路势如破竹,明军诸军不仅不抵抗,反而闻讯大掠他们应该加以保护的明朝平民,然后满载辎重向西奔逃。

弘光朝内,仍旧文恬武嬉。马士英一哥们还故意扬言:“岳飞讲‘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这真是大错特错。文官若不爱钱,高爵厚禄何以劝人?武臣必惜死,养其身以其待!”爱钱惜身竟成了“硬道理”,可见弘光君臣靡烂的境地。

弘光帝自己也天天畅饮醇酒,吟出“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明月几当头。”同时,他还天天狂吃猛力春药,夜夜奸淫幼女,祸害死不少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马士英等人又大兴狱案,罗织罪名,杀掉不少与自己有过节的朝臣和士人。由于朝政糜烂,加上令人疑窦从生的“童妃案”、“北来太子案”,“大悲和尚案”,在外拥兵的宁南侯左良玉就打着“清君侧”旗号西逼南京。当时的情势是,一方面,清军昼夜兼程乘势南下,把史可法的扬州城包围得密不透风,另一方面,左良玉的明军也气势汹汹,兵锋直指南京。

弘光帝虽荒淫昏庸,却又讲出一句明白话:“左良玉应该不是真想反叛,还是以兵坚守淮扬抵挡清兵。”马士英闻言大怒,怒目对弘光帝喝道:“北兵(清军)至,犹可议和。左良玉至,我君臣死无葬身之地。宁可君臣同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于是明军皆从江淮沿线回撤,死保南京不被左军攻破,却任由清军纵横直前。

左良玉大军抵达九江后,患急病而死。而他手下人数达数十万的明军,全都为其儿子左梦庚所掌握,一行大军沿长江浩浩荡荡而来,不是抵击清军,而是沿途大肆劫掠。黄得功单军一边要抵抗清军,一边又要与左梦庚部队作战。左梦庚在板子矶被黄得功打得大败后,听说清军已至,便率全军投降,并成为日后灭亡南明的主要军事力量。

清军以满汉大军进围扬州的史可法,此前一年,当时受史可法辖制的镇守徐州的李成栋早已因兵力不支带领四千明兵投附清军。

清豫王多铎带着大军猛攻扬州八天,于1645年5月20日以死伤数万的代价终于破城,并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大屠杀”,八十万人死于清军刀下,而这些杀人的“清军”中,有很多人是左梦庚、李成栋这样的“前”明军。

大清军队直向南京逼来。弘光帝仍旧醉生梦死,麻木不仁,还派人四处逮了数万只癞蛤蟆剥取蟾酥以做春药使用,并叫来戏班子连夜通昼地演戏。6月3日夜间,过足戏瘾饮足酒的弘光帝忽感大事不妙,只带着两个贵妃和几个太监骑兵冒雨悄然遁出,奔向黄得功处,又把一次把他太后母亲扔在城里不顾。不过,这位太后成为奸臣马士英的一件挡箭牌,他挟持着这位不太老的老太太向浙江逃去。马士英这样考虑:清军知道黄得功收纳弘光帝,肯定会猛攻。如果黄得功侥幸胜利,马士英有“护送太后之功”;如果黄得功失败,清军会继续猛追弘光帝,能使他自己“追师稍后”,更便于逃命。

黄得功看见狼狈落汤鸡一样的弘光帝,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说:“如果陛下您死守京城,臣等犹可尽力借势作事,奈何听信奸人之言轻出,进退何将所据?为臣营垒单薄如此,怎能护卫陛下安全呢!”

不数日,清军还未追到,已经投降了清军又想新立大功的叛将刘良佐先到了芜湖,身后跟着降清的明军和为数不多的满清旗军。黄得功率军与刘良佐对阵,互相劝说对方投降。刘良佐手下将张天禄忽发暗箭,正射中黄得功咽喉,这位忠心耿耿的大将在马上奋力坐稳,大叫一声:“我黄某岂可为不义屈,今日死国,为义也!”言毕双手握住喉头之箭用力自刺,落马而亡。

刘良佐等人挥军进攻,打清军不行,打自己人却又猛又勇,投降的前明军刀矛挥舞,杀声阵阵,明军落水被杀而死无数。黄得功的左协和右协两个总兵不由分说,冲进船内,背上了弘光帝就向刘良佐投降。多铎把弘光帝押送北京,打入囚牢。转年五月,这位贪淫好色的南明皇帝被杀于北京,结束了他可耻可恶的一生。

一年之前,弘光帝在南京登基之初,不仅保有半壁江山,而且名义上受其统辖的军队有近百万之众(高杰4万,黄得功3万,刘泽清3万,左良玉80万,安庆、凤阳、淮安驻军3万,黄斌卿2万,李成栋4000),即使刨去各军虚报的水份,六十万军队的人数肯定没有问题。而且,明军可挟正朔必复之威,怀哀兵必胜之心,如果同心协力,君臣协睦,即使恢复不了全部疆土,保住半壁江山应该是绰绰有余。虽然明军中有不少昔日的“贼军”和诸路杂牌,但清军也好不了哪里去,其中也有不少首鼠两端、惟利是图的汉军。假使弘光帝是才能平平的庸主,有史可法、黄得功一班忠臣良将内外护持,偏安一隅保持明系一脉还是非常可能的。偏偏这一帮人上昏下暗,只知争权夺利,大敌当前仍旧沉湎酒色财气,再有二十个史可法,也难保弘光朝不亡!

嘉定三屠百姓切齿——李成栋亲手策划的大屠杀南明弘光朝覆亡后,以钱谦益为首的朝臣多送款迎降,并劝多铎说:“吴地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毋须再烦兵锋大举。”虽然文人无骨,此话水份也不是太大。除了太仓农奴为了抢夺先前的主人造过几次反外,江南大地一时还真没什么对清军太大的袭扰。各地乡绅为了自保,也纷纷在城墙上大书“顺民”二字。钱谦益与各地乡绅的信中也称大清“名正言顺,天与人归”。尤其是对扬州大屠杀的恐惧,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人民在心理上确实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开始认真思考顽强抵抗后的毁灭后果。

让人极其骇震的是南京和扬州的结果昭然在目——“扬州十日”杀了八十万人;南京在弘光跑后由赵之龙、钱谦益等人手捧明境图册和人民户口向清豫王多铎行四拜礼献降,二十余万兵马束手投兵。清军兵不血刃,果然没有大行杀戮——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遭遇确实为江南士绅民众在心理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日本人在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实际上也是天皇裕仁那个相貌猥琐不似人君的王八蛋和日本大本营默许的,其最先目的也是想效仿满清当时的大屠杀以达到“震摄”中国人心理的目的。殊不料,世易时移,中华民族心理日益坚强,大屠杀反而更加激起同仇敌忾之抵抗决心)。

偏偏就在此时,清廷忽然下了一道“剃发令”。本来,在1645年6月,清豫王多铎还下过一道命令:“剃头一事,本国相治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但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多尔衮下令所有汉人都必须剃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而这一忽然而来并导致数百万人头落地的命令,竟源于一个无耻之极的汉族降臣孙之獬。

孙之獬,山东淄川人,明朝天启年间中进士。此人因人品低下,反复无常,一直郁郁不得志。清军入关后,老哥们求官心切,是第一批摇尾乞降的汉官,并当上了礼部侍郎。为报新主提拔之恩,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平定大计,孙之獬就走个“偏门”,主动剃发。

老小子前脑门一溜精光,后面也拖个大辫子,并穿上一套四不象的满服,施施然来,上朝时想博个满堂采。不料当时汉人官员人仍是博冠大袖,汉人装束,见这么一个老狗不伦不类,都心中觉得可笑又可鄙,扬袖把他排挤出班。满族官员自恃是统治征服民族,也都纷纷脚踢笑骂,把他踹出满班。恼羞成怒加上气急败坏,孙之獬下了朝后就立马守了一道奏章,向清世祖建议在全境范围内给汉人剃发,其中有几句话直挠清帝(也就是多尔衮)心窝:“陛下平定中原,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之从陛下也!”

清帝顺治当时年仅7岁,全权大事全部由摄政王多尔衮一人说了算。多尔衮等人本来就是北方武人性格,被孙之獬这一阴激,也觉其言甚是有理。而且,早在比1644年多尔衮入关之前,满人大学士希福已在盛京向朝廷进献了满文写的辽、金、元三朝史料,想使这些过往“异族”入主中原的历史经验“善足为法,恶足为戒。”其中最主要的警示就是防止上层“汉化”。特别辽、金两朝,“汉化”最终导致了皇族的消沉和委琐懦弱。孙之獬的进言,正好挑起多尔衮的警惕之心,想先从形式上消除“汉化”的潜在危险——好!我先下手为强,先给全体汉人先来个“满化”,强迫剃发!

这下可好,本来渐趋平静的江南地区顿时如水入沸油般四处暴散起反抗的怒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毁伤”。一直以孔孟伦理为原则的中国人,无论官绅还是普通百姓,都不能接受自己在形象上变成野蛮的“夷狄”。即使是统治中国近百年、残暴横行的蒙古统治者,也从未下令要汉人改变装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家族宗法儒学为源的中国人,或许能把朝代兴迭看成是天道循环,但如果有人要以衣冠相貌上强迫施行历史性的倒退,把几千年的汉儒发式和盛唐袍服变成“猪尾巴”小辫,不仅仅是一种对人格尊严的侮辱,简直就类似“阉割”之痛。而且,以上种形象活着,死后都有愧于祖先,没有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如果从文化、财产、等级等等方面在士大夫和平常民众还存有歧异的话,在这种保卫自身精神和风俗的立场方面所有汉人几乎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原本已经降附的地区纷纷反抗,整个中国大地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连真心归附清朝的汉人学者也在笔记中纷纷不平地记述道:“我朝(清)之初入中国也,衣冠一仍汉制(其实朱元璋下令是遵依唐制)。凡中朝臣子皆束发顶进贤冠,为长服大袖,分为满汉两班。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其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其为满饰也,不容。于是(孙之獬)羞愤上书……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国之民无不人人思螳臂拒车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野草,皆(孙)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研堂见闻杂记》)。

不过报应也真迅速,三年多以后,因为受人钱财卖官,孙之獬受弹劾,被夺职遣还老家淄川。恰好赶上山东谢迁等人起义,攻入淄川城,孙之獬一家上下男女老幼百口被愤怒的民众一并杀死,“皆备极淫惨以毙。”孙之獬本人则被五花大绑达十多天,五毒备下,头皮上被戮满细洞,人们争相用猪毛给他重新“植发”,最后还把他的一张臭嘴用大针密密缝起,肢解碎割而死。“嗟呼,小人亦枉作小人尔。当其举家同尽,百口陵夷,恐聚十六州铁铸不成一错也!”此种下场,连仕清的汉人士大夫也不免幸灾乐祸。

剃发令下后,太仓、秀水、昆山、苏州、常熟、吴江、嘉定等广大地区义民纷起,纷纷杀死清军安排的地方官吏,开始了反清复明的抵抗运功。其中有嘉兴徐石麒、松江沈犹龙、常熟何沂、太湖徐云龙、昆山朱集璜等等。

多铎忙派八万清军回师江南,并以李成栋这样的明朝降将为主力,进攻义军占领的城市,仅在昆山和江阴就杀害了十多万起义的居民。

昆山本来局势平静,剃发令下,“人心方骇”,民众争起,杀掉清军委任的阁丞茂才,烧掉县衙,并把巡抚官署也一把大火烧为平地。清军李延龄受李成栋指派,以铁骑围城,先杀义民数千,而后,清军入城,开始屠城,大杀三天,方下令“封刀”。“是两日天气晴明,而风色惨淡,空中无一飞鸟,暮皆大雨,震雷轰烈……初八日,王师(清军)拘掠千艘,载虏获西去。约计城中男妇踰垣得出者,十无一二。巧掩得全者,百无一二。骤遇炎雨,尸皆变色……其死亡状,有倚门、卧床、投阁、扳槛、反缚、攒捆、压木柱、斩首、斫颈、裂肩、断腰、剜肠、陷胸、肢解、才磔种种之异,以至悬梁挂树,到处皆是;井坎池潭,所在皆满,呜呼惨矣!”(《鹿樵纪闻》吴伟业)如此惨状,1937年南京倭寇屠城又扩大数十倍而重演。

李成栋明将出身,善用大炮攻城。屠略昆山后,他又率清军拥数十门巨炮,进攻江阴城。一时间炮声震天,江阴城墙塌落多处。在此之前,江阴军民先上演一出真假“空城计”,大开城门,诱清军入城,夜中时分伏兵四起,斩清军大将一名以及早已叛清的明将许定国(杀高杰那位)。李成栋军猛攻六天,才把江阴城攻克。“王师(清军)乘烟雾混杂时,逾入屠之……丁壮在城者,战死已十六七,空壁而已。”江阴城虽不大,抵抗最力,最城阖城遇屠,情状惨烈!

1645年7月底,李成栋率所部五千多人向嘉庆进逼,并于路上就开始奸淫杀烧。嘉定居民在明朝进士黄淳耀等人带领下,用大木、巨石填塞城门,誓死拒守。8月中旬,李成栋猛攻嘉定城北的娄塘桥,杀死上万民众。8月24日夜,由于天降大雨,城上不能张灯,李成栋趁黑派兵潜伏于城根下挖地道,在其中暗埋火药。黎明时分,李成栋用大炮猛轰,引燃火药,“地裂天崩”,城墙倒塌,清军乘间烽涌而上,“悉从屋上奔驰,逼行无阻。城内难民不得逃生,皆纷纷投河死,水为之不流。”黄淳耀兄弟奋战力竭,最后相对自缢殉国。

由于李成栋的弟弟在此之前在一江伏击战中被杀死,出于野蛮的报复之心,他下令部下屠城。“成栋持刀,下令屠城,约日入后闻炮即封刀。时日暑正长,各兵遂得悉意穷搜,家至户到……”(吴伟业)。清军“家至户到,小街僻巷,无不穷搜,乱草从棘,必用长枪乱搅”,一心要杀个鸡犬不留。当时的惨景,有亲历者朱子素的《嘉定屠城略》作证:“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籍”,一幅活的人间地狱图。

清军遇见年青女人,就当众白昼轮奸。如遇抵抗的妇女,这些人形兽物就用长钉把抵抗妇女的双手钉在门板上,然后再肆行奸淫。一顿杀戮过后,李成栋属下又四处劫掠财物,见人就喊“蛮子献宝”,随手一刀,也不砍死,被砍人拿出金银,清兵(其实是前明军)就欢跃而去;腰中金银不多者,必被砍三刀,或深或浅,刀刀见骨。当时“刀声割然,遍于远近。乞命之声,嘈杂如市。”最后,这五千拖着大辫子的汉人清军竟抢夺三百大船的财物,统统在李成栋的指挥下运离嘉定。此为嘉定一屠,共有近三万人被屠杀。

几天之后,有一名叫朱瑛的义士聚集逃跑于周遭的民众共两千多人,重新回到嘉定,并处死归降清军的汉奸和清军委派的官吏,在葛隆一带还设伏消灭了李成栋的一支小分队。气恼至极的李成栋忙率军回攻嘉定,并在路上把葛隆和外冈两个镇子的居民全部杀光。被民众赶走的清军委派的县令浦嶂为虎作帐,又领着李成栋军士直杀入城里,把许多还在睡梦中的居民杀个精光,积尸成丘,然后放火焚尸。浦嶂不仅把昔日几个朋友娄复文等人整家杀尽,还向李成栋进言:“若不剿绝,必留后患!”清军杀得兴起,嘉定又惨遭“二屠”。

二十多天后,原来南明的一个名叫吴之番的将军率余部猛攻嘉定城,周边民众也纷纷响应,竟在忽然之间杀得城内清兵大溃出逃。不久,李成栋整军反扑,吴之番所率兵民大多未经过作战训练,很快就溃不成军,吴将军自己也提枪赴陈而死。李成栋军第三次攻城,不仅把吴将军数百士兵砍杀殆尽,顺带又屠杀了近二万刚刚到嘉定避乱的民众,血流成渠,是为“嘉定三屠”。

经过如此惨酷的“三屠”,江南大部分地区远近始剃发,称大清顺民。可见,血海肉山终于使反抗的烈焰渐趋熄灭。李成栋也因此“赫赫”功劳,被提拔为江南巡抚。不久,清廷又把他调往东南,派他去平灭南明的另一个皇帝隆武帝。

先行鹰犬隆武殒落——李成栋对隆武帝的歼灭战受努尔哈赤的孙子博洛贝勒直接指挥,李成栋又成为满清平灭南明隆武帝的先锋大将。

南明隆武帝朱聿键原为宗室唐王,是太祖朱元璋九世孙。朱聿键的爷爷老唐王嫌世子(朱聿键之父)嘴舌上长个大瘤子,又爱小妾生的儿子,就暗中把朱聿键父子囚禁起来想活活饿死他们(当时朱聿键才12岁)。幸亏暗中有人帮忙送饭,父子在囚房中过了十六年。眼看就要熬到头,朱聿键的父亲又被急切想袭唐王王位的弟弟毒死。老唐王不久病死,作为嫡孙,朱聿键终于在朝廷恩旨下袭封唐王。

其时,正值崇祯末年,国家多难,朱聿键报国心切,竟不顾“藩王不掌兵”的国规,率兵从南阳北上,中途和“贼兵”交手,互有胜负。由于朱棣正是以藩王身份反叛得天下,故而明朝对藩王防备极严。藩王尽可在王府内奸淫吃喝醉生梦死,惟独不能兴兵拥将离开藩属。即使朱聿键动机纯粹,仍使崇祯帝大怒,派锦衣卫把这位唐王关进凤阳皇室监狱。

崇祯帝自杀后,弘光帝继位,朱聿键才被放出来,但已经又被关押8年多。这位金枝玉叶真是倒霉,活到43岁的年纪,在囚牢里倒有24年之久。弘光朝并未恢复他的王爵,责其往广西平乐府居住。朱聿键刚刚走到杭州,短命的弘光朝已经玩完,朱明又一个王爷潞王在众人推戴上于杭州自称“监国”(代理皇帝),三天后,清军杀到,一直被寄予厚望的潞王朱常芳与属下没做任何抵抗,向清军献城投降。

此前一天,朱聿键已离开杭州。潞王被俘消息传来,黄道周等明臣上疏劝朱聿键监国。在郑芝龙家族拥护下,朱聿键在建宁(今福建建瓯)称监国,二十天后,他又在福州正式称帝,改元隆武。举行大典仪式当天,“大风雾起,拔木扬沙”,尚玺官的坐骑受惊,玉玺摔落,碰坏一角。虽然兆征不祥,君臣还是很有平复天下的决心,锐意恢复。由于身世坎坷,隆武帝和弘光帝迥然不同,他善于抚慰群臣,乐于纳谏,甚至同意招纳“大顺军”(李自成军)余部,以共同抵抗清军。同时,针对南明军杀害剃发的平民一事,他也予以阻止:“兵行所至,不可妄杀。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这一谕旨使得一般百姓欢呼鼓舞,纷纷来投。

虽为英明为主,隆武帝却一直为郑氏集团所架空。以郑芝龙、郑鸿逵、郑芝豹、郑影为首的郑氏家族,都是大海盗头子出身,数十年横行福建、广东、浙江一带沿海,兼商兼盗,崇祯初年受招安后,趁天下大乱之际一直忙于扩大地盘,充实实力。郑芝龙等人推举隆武帝,其实也是看上了这位爷“奇货可居”,朝中一切实权都掌握在郑家手里。(郑芝龙从小就不是好货,不到二十岁,就因为勾引后妈被父亲驱逐出家门为盗。郑家惟一的忠臣,只有一个郑成功。郑成功原名郑森,是郑芝龙和日本老婆生的儿子。郑芝龙有一次带郑成功入宫,隆武帝见之大悦,以手抚其背,说:“恨无一女配卿,卿为尽忠吾家,毋相忘也。”赐郑森名成功,命为御林军都督、仪同驸马都尉,时人称之为“国姓爷”。后来郑芝龙降清,郑成功写信说:“父子不能为忠臣,子不以为孝子”,一直忠于明朝。当然,他最后仍弃大陆恢复于不顾,击走荷兰红毛,盘踞台湾,虽后世认为他有收复之功,在当时都为人所诟病,尤其是他软禁鲁王,毒死抗清明将张名振,远离故土大陆,使广大明朝遗民失望。)

郑氏家族不仅傲慢无上,还卖官鬻爵,大肆搜刮百姓,横毒凶暴甚至超过弘光朝的马士英,以至于“受害者延颈待清兵,谣曰‘清兵如蟹,曷迟其来!”(计六奇《明季南略》)一帮发迹的海盗奸商,经营朝政仍同于经营生意一样,如此,其后果可知。同时,由于当时另一个宗室鲁王朱以海在绍兴也称监国,两个朱明同姓政权也产生龌龊,最后竟闹出互杀来使的事情。

至此,隆武帝三面受困,一受制于郑氏家族,二要防鲁王军队,三则李成栋率领的清军节节逼近。无奈之下,隆武帝声言要亲自北伐,以挽颓势,但总领大军的郑芝龙冷笑一声,理也不理。老忠臣黄道周以六十之年,带数名门生故吏,一路招至九千多人,北上抗清,千辛万苦,百死愁绝,终为清军俘获,慷慨就义。愤懑之下,隆武帝再也不顾郑氏阻拦,携数千明兵“御驾亲征”。而平日在海口作威作福、杀掠抢劫的郑影等人忽然弃新城(今江西黎川)而逃。郑芝龙早已暗中与清兵约降,福建名关隘均无人把守。

而李成栋的清军在浙江等地一路大胜,先后攻下绍兴、东阳、金华、平州,很快攻陷郑鸿逵所守的仙霞关。隆武帝逃湖南不成,又想取道汀州去江西,此时的“御驾亲征”已变成“御驾亲逃”。一边是隆武帝臣下的众叛亲离,离心离德;一边是李成栋的驭兵有方,指挥苦定,此间情形,让人慨叹。

如此危难紧急关头,酷嗜读书的隆武帝仍然“载书十车以行”,边逃边读,边读边逃。小路狭隘,书又死沉,更拖慢了诸人的逃跑速度。隆武帝在汀州刚刚歇过一口气,转天凌晨,就有大队身穿明军军服的人叩汀州城门,声言护驾。守门士兵不知是计,城门一开,原来都是李成栋派出化装的清军。隆武帝闻乱惊起,持刀刚入府堂,为清军乱箭射杀,同时遇难的还有其皇后曾氏和不满月的皇子。

隆武帝一家三口的人头献上,李成栋更得清廷垂青,命他与佟养甲一起,驻军福州,以观时变。

铁蹄迅疾再擒一龙——李成栋生擒南明绍武帝隆武帝“御驾亲征”之前,留下自己的四弟朱聿粤在福州留守。1646年(隆武二年)八月福州陷落,朱聿粤仓惶乘船逃往广州。不久,隆武帝死讯传出。十月,瞿式耜、丁魁楚等人在肇庆拥立永明王朱由榔(后来的永历帝)于肇庆“监国”。

隆武朝的大学士苏观生与丁魁楚素有过节,福州陷落时他正在广东募兵,出于个人恩怨,他提出“兄终弟及”之说,于十一月在广州拥立朱聿粤为“监国”。三天后,就举行登极大典,改元绍武。不到半个月,永明王也在肇庆称帝,改元永历。隆武帝时就有鲁王朱以海称监国。现在,南明又出现二帝并存的局面,大敌当前,形势如此严重,这些人仍蹈明后期的积习,互结朋党,各援党系。最为可叹的是,苏观生还下令杀掉永历朝的来使,激得永历帝派兵部右侍郎林佳鼎举兵“讨伐”,绍武帝也派陈际泰向肇庆出发,旗号也是“讨伐”。

十一月底,两支南明“讨伐军”相遇于广东三水,永历军先获胜利,攻杀800多绍武兵,陈际泰狼狈而逃。林佳鼎得意忘形,挥军直杀广州而来。绍武帝一下子着慌,苏观生倒有主意,他派林察率数万海盗(现已招安为绍武军)前往迎敌。林察与林佳鼎是旧相识,就派人诈降。林佳鼎信以为真,置林察兵于不顾,径自带领战船追击往海口方向窜逃的绍武残军。林察所率的昔日海盗个个勇于海战,又富于经验,暗中设伏,突然向永历军船施放火器,永历兵大惊溃败,不是被水淹死、被火烧死,就是被自家明军杀死,林佳鼎本人也受炮击,死无全尸。永历军只有三十余骑人马逃出此厄。

“窝里斗”中大获全胜,绍武帝飘飘然,自以为“天授帝位”,开始搞那套郊天、祭地、幸学、阅兵的花架子。君臣上下,又大肆封赏,胡乱赐官,究其实也,他只是广州一个城的“皇帝”而已,“七门之外,号令不行”。(黄宗羲《行朝录》)。

永历、绍武两军在海口血战之际,李成栋、佟养甲的清军已在汉奸辜朝荐(潮州人,退休明官)带领下攻取漳州,又袭取潮州,并诱降大盗陈耀,攻克惠州。李成栋的清军一路上最大的障碍是山路崎岖,真正的抵抗几乎没怎么遇到,往往在城下一列兵,南明守军就城门大开,府县守官拿着簿册恭谨献降。为了麻痹广州的绍武帝和苏观生,李成栋还让各地官员书写信件送递广州,报告说没有任何清兵到来,致使广州的绍武君臣相安泰然,自以为没有任何迫近的危险。

1646年12月14日,李成栋派300精骑兵从惠州出发,连夜西行,从增城潜入广州北。清军十多人化装成艄公,从水路大摇大摆乘船入城,然后上岸,直到布政司府前他们才在众人面前掀掉头上包布,露出剃青前额的满人发式,挥刀乱砍,大呼“大清兵到!”

“鞑子来了!”一句惊呼,满城皆沸,百姓民众争相躲避,乱成一锅粥。说来也真是奇怪,能征善战如李自成的“大顺军”,杀人如麻如张献忠的“大西军”,即使是出生入死、血斗冲杀无数的明军勇兵武将,只要一声“鞑子来了”,个个亡魂皆冒,立时溃散,笔者现在也想象不出清兵有何威力致此震摄之效,难道是那种剃青的大辫子发式使然?!

绍武帝正和苏观生等人在国子监“视学”,忽然有卫士急报清兵入城。苏观生非常生气,昨天潮州还有信报说一切无恙,今天怎么会有清兵来此!他挥手让左右杀掉报信卫士。

入城的清兵很快杀掉广州东门守卫,大开城门,数百清兵策马冲入,大红顶笠满街驰奔。绍武君臣这才知道清兵真的杀到,无奈大兵都西出和永历军交战未返,宿卫禁兵也一时召集不全,一时间作鸟兽散。

情急之下,绍武帝易服化装外逃,但最终在城外被清兵抓住,关押在府院。李成栋大概因为广州城攻克得太容易,心情不错,既没下令屠城也没有立刻杀掉绍武帝,还派人送食物饮水给绍武帝。这位一直昏庸无能的朱明爷们倒是有铮铮气骨,坚拒不受,说:“我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人于地下!”晚间,趁守兵不备,朱聿粤用衣带自缢而死,和他哥哥一样,做到了“国君死社稷”,也真算是条好汉子。

射死一帝,又生擒一帝,至此,李成栋的灭明之功臻至高峰。

最后,也要交待一下那位苏观生。呼天不应,呼地不灵,苏观生跑到他一手“提拔”的生死好友吏部都给事中梁洪(上洪下金)处问计。梁洪一脸忠义,平静说:“死耳,复何言!”于是两人商定分入厅堂左右的东西房,上吊报国。梁洪入房后,自己掐住脖子嗷嗷叫几声,又踢翻凳子给自己“配音”。旁边的苏观生认定这位好友已自杀殉国,提笔在墙上大书“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然而上吊自杀殉节。梁洪听得真切,马上冲进屋指挥仆人扛着苏观生尸体向清军投降,声言有献“伪大学士”之功,并深获李成栋嘉奖。

乱世纷纷,生死是块试金石,忠奸善恶,亲情友情,美丑正邪,一切人间大伦,都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梁洪这厮肯定是饱读史书的读书人,故而能把忠臣义士的“戏文”排练得炉火纯青。日后他还“乞修明史”,得到清人批准。不知这位老哥们在《明史》中怎样描写自己的“戏子”行为!

穷追不舍誓平两广——李成栋对肇庆的进攻从深圳开车走广深高速公路,行至一半时总会看到一个大大的路标,上写“道滘”。看旁边拼音,才知第二字念jiào.如此奇怪而又罕为人知的地方,却是李成栋杀奔广东以来第一次惨遇败绩的战场。

李成栋、佟养甲攻陷广州城后,又杀入东莞城(明末忠臣袁崇焕老家)。清军四处烧杀,仍是旧习不改。1647年1月(顺治四年),道滘义民叶如日等在江边设伏,忽然出袭,杀掉没有任何防备的数百清兵。东莞清军来援,又被义军杀死二百多。

时任广东提督的李成栋大惊。他先派总兵陈甲由水路前往,自率大队人马随后由陆路行军,杀向道滘。义军集各仓船只千余艘,在虎门与陈甲所率的清军大战,歼灭两千多清兵,并擒杀总兵陈甲。清兵能以数十骑袭破城坚兵众的广州,竟载在道滘这个“小河沟”,一时间士民振奋,清军情结低落。东莞万江一带抗清的明将张家玉闻讯前往道滘,与叶如日以及博罗的明朝举人韩如琰所率乡民一起,集兵齐攻东莞,竟能在一天之内攻下坚城,俘斩当地清军任命的官员,取得重大胜利。同时,起事诸人还上书永历帝,准备兴复广州。

刚刚过了一天多,李成栋大队清兵就杀至东莞城,挥兵攻城。不知是有内奸还是火药受潮,义军们事先摆好架在城头的多门大炮关键时刻一个也没响,清军很快就攻上城墙,混战半日,东莞城破,多名义军将领皆在战斗中被杀。李成栋乘胜推进,又与明将杨邦达大战望牛墩(高速路上也有此地名),双方苦战了七天七夜,上千义军战死,杨邦达本人也在混战中牺牲。集结修整部队后,李成栋挥兵直奔道滘杀来。明将张家玉以泥砖为垒,遍伏大炮,待清兵攻近时,炮火齐发,清兵死伤甚众,李成栋本人的坐骑也被炮火击中,他自己摔入泥中,狼狈不堪,是他数年战场遭遇中最危险的一次。

正在李成栋无计可施之际,张家玉一个表兄李郝思献计,把道滘防守的详细情况一一禀告,并请求李成栋事成后赏他道滘一块好地。李成栋大喜,马上指挥兵马集中力量进入道滘防守薄弱的东北角,攻入道滘。入城后,清军遍屠居民,把张家玉和韩如琰的宗族杀个精光。当然,李成栋也不食言,赏给叛徒李郝思一块上好的田地(现在的南丫乡李洲角)。叶如日等人一起战死西乡。张家玉暂时逃脱。至此,李成栋的下一个战利品目标,就是在肇庆即位不久的永历帝朱由榔。

永历帝是明桂王朱常瀛的二儿子,是袭爵桂王朱由爱(左木右爱)的弟弟。崇祯时,朱由榔获封为永明王。隆武帝“御驾亲征”前,也曾讲过“永明神宗嫡孙,正统所系。朕无子,后当属诸永明”。因此,隆武帝死后瞿式耜等人就名正言顺地立永明王朱由榔“监国”,虽然绍武帝抢先称帝,又在内讧中获得先机,但不久就在眩然中为清军攻灭。当时的朱由榔二十四岁,姿表飘逸,样貌酷似其祖父明神宗朱翊钧。虽然没有帝王端凝深沉的大器,但他事母极孝,又无好色饮酒的恶习,在明末诸帝中可以算是品质不差的人才。

称帝之后,永历军在与绍武帝的交战中落败,而他御下的朝政也一片混乱,拥戴他登帝的东阁大学士丁魁楚贪婪误国,遍树朋党,裙带满朝。不久,广州绍武帝被擒的消息传来,永历帝惊吓非小,开始了他长达十六年“闻警即逃”的流浪生涯。当时,只有忠臣瞿式耜坚持死守肇庆,但弘历帝要瞿式耜带兵与自己同行护驾。无奈,瞿式耜赶忙在肇庆部署防守阵地,然后飞速赶往梧州与已经逃亡的永历帝相会。

不料,永历帝早就在几天前已经溯流北逃,奔往桂林。急赶数日,瞿式耜才追上这位脚底抹油的皇帝。此时的永历帝身边众臣零散。当初在肇庆上船准备逃跑时,大学士丁魁楚、李永茂以及兵部尚书王化澄、工部尚书晏日曙都各携家眷财物上船准备和永历一起出逃,但走到半路这些人和他们的船全都不见了踪影。

刚在桂林喘息两天,就有消息传来,李成栋属下兵将已经攻下肇庆、高州、雷州、廉州、梧州等重地。弘历帝任命的广西巡抚曹烨“肉袒牵羊”向李成栋投降。这帮王八蛋书读得很多很多,礼义廉耻记不住,古书里讲的投降礼节都依式做足全套。

最工于心计,最富于表演才能,最能走一步看三步、最善于给自己留退路而下场又最为悲惨的当属永历帝的东阁大学士丁魁楚。

丁魁楚,河南永城人。万历年间中进士,有吏才,至崇祯九年官至河北巡抚。但此公胆小,清兵一来就弃军而逃。由于他“善事权要”,当时的大学士温体仁百般周旋,使他免于重罚。弘光朝,丁魁楚被重新启用,为兵部右侍郎。永历继位后,封他为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自恃有拥戴之功,丁魁楚整日只知受贿卖官,派军士在肇庆灵羊峡一带挖掘端砚老坑石头,制作精美砚台玩赏、珍藏。

李成栋攻陷广州后,丁魁楚第一个获知消息。他不慌不忙,隐匿不报,派亲信家仆携黄金30000两及大量奇珍异宝向李成栋示好,随时准备降清。李成栋很高兴,写信给丁魁楚让他一切放心,“到时自有安排”。因此,当永历众臣大溃逃之际,丁大学士成竹在胸,把几年来搜刮受贿的财物装满四十只大船,在江面缓缓而行,有如太平时节的太平宰相游江行乐。

李成栋攻下梧州后,丁魁楚又得到李成栋亲笔信,要他过来主持两广政务。丁大学士大喜过望,急速命船夫加紧赶路,往梧州进发。目的地将至,就见李成栋骑马赶至岸边迎候,设大宴款待丁魁楚父子(丁魁楚本有三子,因战乱病亡死掉两个,现只剩一子)。欢饮之间,李成栋楼着丁大学士肩膀,亲热地说:“东南半壁江山,就靠老先生您与我两人支撑啊。”并表示转天早晨就要择一吉时举行封授仪式,向丁魁楚正式称交两广总督的印信。丁魁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临别时老泪纵横。

当夜,丁魁楚正做统管两广的美梦,忽然被兵士叫醒,让他下船入李成栋营帐议事。老东西匆忙赶入师帐,见李成栋端坐居正,两旁士兵个个立目横眉,刀剑出鞘,大学士知道事情有变,忙双膝下跪,叩头不止:“望大师只杀我一人,饶过我妻儿。”

李成栋一笑,问:“您想我饶你儿子一死吗?”一挥手,身边卫士上前一刀就把丁魁楚仅有的一子脑袋砍下,放置于他的面前。哀嚎未久,兵士拎起这位老谋深算的“老知识分子”,一刀结果性命。接着,李成栋尽杀丁魁楚一家男丁,并把他一妻四妾三媳二女均脱光剥净,押入自己帐中待来日慢慢享用。同时,老匹夫四十船大船所载的八十四万两黄金和珍宝奇物尽归李成栋所有。仅这黄金一项,如果老贼拿此饷军招买人马,就足以抵挡个清军两年三载。

晚明时代,商品经济发达,政治高压,人欲横流。士大夫一方面诗词歌赋往来,看以萧散、疏远、清远、淡放,其实一肚子的势利、浮躁、竞取和焦虑。数十年仕宦浮沉,这些人变得十分事故,而纵欲享乐的积习又使得原本清晰的道德感和君臣大义在生死面前变得苍白甚至可笑。文人士大夫危急关头的卑俗和狡诈让人瞠目结舌,就连贩夫走卒在某些时刻都会比他们高尚得多。高尚庄严变成佻薄无耻,豪气凌人变成臣妾意态,悲怆豪放变成奴颜婢膝,壮士情怀变成鹰犬效力。“岁寒,乃知松柏之后雕!”朝代更迭、出生入死之际,虽不乏抛掷头颅为一笑的书生豪气,但我们更多见到的是明代士人的“中年世故”和混乱年代的诡谲奸诈。观其结果,一场空忙!

且战且行抵抗重重——李成栋在两广战场连遇挫折逃至桂林的永历帝一直坐卧不安,在太监王坤等人窜掇下,又想往湖南方向逃跑。瞿式耜极力谏阻,指出广西乃战略要地,一旦轻易委弃,进退失据,后患无穷。永历帝倒没有架子,亲写御书给瞿式耜,辩解说自己去湖南完全是为了长久的恢复大计,并命瞿式耜以兵部尚书、太子太傅身份总管兵马,留守广西待变。无奈之下,君命难违。瞿式耜只得上书乞求永历帝先驻跸全州,不要闻警即逃。逃跑一次,臣民之心就焕散一圈,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永历帝跑到全州,何腾蛟属下的定蛮伯刘永胤迎架。此人貌似精忠,实际上是个挟主自重、骄横跋扈的武将。见到永历帝,他马上肆口大骂太监王坤误国奸逆,逼得永历把王坤贬放。王坤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手中握兵的刘永胤更坏,他和永历身体佞臣马吉翔等人一拍即合,获封安国公,由伯爵成公爵,窜升一级。

桂林方面,自永历一行离开,上至总督侍部朱盛浓,下至桂林知府王惠卿,个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一转眼都逃个精光,惟有瞿式耜和县丞李世荣等几个当地下级官员连同兵民一起困守孤城。李成栋部下清兵猛烈进攻,桂林军民拼死抵抗。清军倚恃兵精器良,一时间竟登上西门城墙。危急时刻,刚刚护驾永历帝至全州又急忙赶回的平蛮将军焦琏从阳朔急急杀回,入文昌门与冲入城的清兵竭死巷战,苦斗两日,杀敌数百,终使进攻清兵落败而逃,并缴获了战马、甲胄以及许多武器,取得振奋军心的“桂林大捷”。

艰难困境之中,取得如此殊功,永历帝竟发旨:“俟平、梧克夏,即与伯爵”,只给一支红萝卜,告知焦将军日后取下平州、梧州,再赐伯爵。同时,永历对身边无尺寸之功的马文翔等三人却立赏伯爵,借口是他们有“扈驾之功”,其实是“一起逃跑之功”。永历此事做的真正混帐王八蛋,如说扈驾之功,焦琏鞍马劳累,从桂林一直护送他至全州。未解征衣,又马上星夜兼程赶往桂林浴血死战,获得大捷,兼有扈驾战胜之功,而马吉翔等人不过是跟从永历左右,也就象几个随行太监跟身跟着,竟能轻易获此高爵,不能不让南明臣下失望。

马吉翔等人的封爵完全是刘承胤的意思,借以笼络这几个近臣和他站在一条船上。果然,几个人一齐劝谏,让永历帝移跸武冈——刘承胤的老根据地,如此,刘承胤就完全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武冈位于群山之间,地势逼狭,根本就是不什么战略要地。刘承胤、马吉翔等人硬是挟迫永历帝下旨,与众臣一起转移到武冈。这样,永历帝完全落入刘、马的掌握之中。刘承胤进入自家地盘后,为所欲为,接连杀害了几个与他意见相左的大臣,又随意斩杀南明其他友军的来使,并想废掉永历另立岷王为帝。

“屋漏偏遭连夜雨”。湖南各地的南明军纷纷落败,孔有德清军直向武冈杀来。刘承胤一面骗永历帝他已大败清军,一面向孔有德暗中约降,准备献上永历帝为“见面礼”。从近处逃回的一个宗室慌忙拜见永历,告诉他清军已在三十里开外的地方。此话晴天霹雳一样,吓得永历惊骇不知所为。幸亏孔有德怕刘承胤诈降,使得这个卖国贼不得不又再次返回武冈城剃掉头发“表决心”——恰恰这一来一往,给了永历帝及其左右群臣一个机会。刘承胤的老母和兄弟又交出城门钥匙,永历帝才得逃出生天。清军与刘承胤忙随后追杀,幸亏参将谢复荣等五百多明兵拼死断后,最后全部战死,才保得永历帝一行未被清军追及。逃到半路,永历帝遇到总兵候性带领的五千多明军,一行人又踅回广西,到达柳州。

桂林方面,由于刘承胤派出的军士与焦裢军士发五生内哄,李成栋派平乐和阳朔的清兵发动忽然进攻。多亏瞿式耜等人指挥有方,冒大雨与清兵殊死拼斗,又一次大败清兵,取得第二次“桂林大捷”。

数月之间,永历帝之所以能苟延残喘,在广西和湖南之间来回窜逃,主要是因为李成栋大军在广东遇到了大麻烦,一时间脱不开身。陈子壮、陈邦彦和先前在道滘大败李成栋的张家玉一直纠集当地民众,袭扰李成栋军队,与清军多次在广州附近周旋,极大地牵制了李成栋军队的主力。特别是陈邦彦,他率两、三万民军由海路入珠江,声言攻打广州城,使得当时的清广东巡抚佟养甲连发急书,命李成栋回援。这样,在广西四处窜逃的永历帝才有机会摆脱李成栋军的穷追不舍。张家玉也率民军攻陷顺德县城,与回援的李成栋清军打起了游击战。

陈子壮在南海起兵,本来已经约定花山义军一起里应外合攻入广州,不料消息外泄,佟养甲和李成栋两人联兵,把三千多花山义军全部活埋,并大败陈子壮水军。李成栋又趁势引军猛功陈邦彦,一路追击,一直打到清远,最终俘获了这位对明朝耿耿忠心的书生,并把他凌迟处死。临刑前,这位顺德义士赋绝命诗:“厓山多忠魂,前后照千古。”

数天之后,李成栋又在增城大败张家玉义军。身中九箭的张家玉见势不可挽,放弃了逃跑的机会,慷慨言道:“大丈夫立身天下,事已至此,焉用徘徊!”言毕,遍拜共同作战的义军将领,转身投水而死。

又隔数日,陈子壮也在南海被俘,拒不投降,也被清军于广州凌迟杀害。

在广东剿杀“三忠”(陈子壮、陈邦彦、张家玉)的过程中,虽然最终杀掉这三人以及数万明朝义军,但李成栋内心深处想必也不会不为所动:同是汉族血脉,同受昔日明朝食禄,二陈一张能够以书生残弱之躯作绝望无援之斗,屡战屡北,屡北屡战,前赴后继,不屈不挠,视死如归。而反观自己,堂堂七尺武将,手握重兵,为满人鹰犬,屠戮残杀,无数血肉同胞,在自己眼前慷慨壮烈而死。同为人子,不能不令李成栋心中有所感念。

天良发现立意反正——李成栋广州宣布归明1647年,趁着李成栋军在广东平灭陈子壮等人,瞿式耜又把永历帝从柳州迎回桂林。1648年二月(永历二年),在全州驻防的郝永忠忽然率军跑回桂林,报说清军正一路追逼,劝永历帝马上逃往柳州躲避。由于郝永忠是李自成“大顺军”出身,他与明朝诸将之间关系一直不睦。此次回桂林,郝永忠部的粮食又一直欠乏供应,这位流贼出身的武夫气恼之下,纵兵大掠,乱兵冲入皇宫府堂,不仅百官被抢劫得一干二净,永历帝本人自己连龙袍也被抢走,光着屁股逃出城外。最后,他又于三月逃至南宁避难。

幸亏郝永忠部只是愤恨抢劫,没有别的念头。清军杀到桂林时,瞿式耜又苍惶应战,恰巧南明滇、楚两镇兵将赶到,焦裢又聚集本部人马,诸路明兵殊死战斗,竟又获桂林第三次大捷。

喘息绝望之机,南明君臣竟忽然又得到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好消息——江西总兵金声桓、副将王得仁和广东提督李成栋陆续宣布反正,重奉明朝正朔,反击满清。

金声恒是陕西榆林人,王得仁是陕西米脂人。两人皆是明末农民军出身,金声恒号“一斗栗”,王得仁号“王杂毛”,皆是万人敌的猛将。金声恒在明末降左良玉,是左良玉四十八营中最精锐的部队。左良玉死,其子左梦庚降清,金、王两人一起同刘良佐和高进库进攻江西,并长期驻兵于南昌。这两人虽是“贼”出身,但常“邑邑思本朝(明朝)”,平时宴饮之间,言及明朝覆亡,竟也常常泣下沾襟。

恰巧清朝有个董御史巡按江西,傲慢骄横,向王得仁索要一个歌妓陪他晚上打炮。“得仁未即遣”,董御史大骂:“我可以让王得仁老婆陪我睡觉,何况一个歌妓!”听罢此言,王得仁按剑而起,大叫:“我王杂毛作贼二十年,却也知道男女之别,人间大伦,安能跪伏于猪狗之辈以求苟活!”于是他提剑直趋,寸斩董御史,然后拜见金声恒,两人一起宣布反正。这两人的兵卒数目相加共约十万,又有良马万匹,甲械精好。一朝反正,天下震动。可见,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导火索往往是一件小事情,如果没有董御史的好色,可能金、王两人只存“恢复”之心,随时而移,也就不会激起如此大的事端,最终极可能循规蹈矩,一直做大清顺臣。董御史扬言要睡王大将军老婆,这下倒好,大脑袋、小脑袋一起变成碎肉渣片,被抛于地上喂狗,淫念一起,牵出无数因果!

清廷四处调兵,佟养甲也命李成栋率军入援正为金、王两人急攻的赣州清将高进库。此刻的李成栋不动声色,静观时变。

本来,李成栋、佟养甲两级别相当,两广大部分也是他一路血战夺得,隆武、绍武两帝均为他所擒杀,不料论功行赏之际,清廷重用“辽人”(佟养甲一族是辽阳大族,早就有族人投效清廷),封佟养甲为广东巡抚兼两广总督,李成栋只落个两广提督(军区司令),而且一切军务大事还得听佟养甲这个“政委”一人说了算。而且,他的妻小家属在从江南入广东的路上,肯定也目睹了金声恒、王得仁等人反正后各地“反清复明”的大势,可能也多多少少对他进行劝说。各种史料中记载最多的,当属李成栋一个“宠妾”自杀激劝的事迹,连美国历史学家wakeman也提及过这一深明大义的美妇人。查继佐的《国寿录》记载此烈女名张玉乔,王夫之《永历实录》只讲这位美妇人是松江院妓出身,没有言及其姓名。江日昇《台湾外记》又讲她本是陈子壮的侍妾,而钱澄之《所知录》等又称这名美妇是姓赵,为李成栋侧室。

本来,降清的明臣袁彭年一直知道李成栋怏怏不快,两人关系又好,“稍稍以辞色挑之”。李成栋养子李元胤也常常劝他反清。爷俩儿一次登上越王台,密谋三天之久,李元胤纵论天下大事,“涕泣陈大义益切”,最后,李成栋拔刀而起,发狠言道:“事即不谐,自当以颈血报本朝!”(此言也是一语成谶)回家后,他那位美貌的爱妾也不断劝他趁机反正,由于李成栋怕妇人嘴碎泄露大计,佯装发怒对美人大声责骂。不料这美人也是个烈性妇人,一刀在手,说:“公如能举大义者,妾请先死尊前,以成君子之志!”言毕,横刀在颈,用力一挥,登时香消玉殒。李成栋不及解救,抚尸恸哭,“益感愤”,决意反清。

根据明大学士何吾驺等人的史料,此美人应该姓赵,何吾驺还在李成栋广东反正后为她写过颂扬其事迹的歌诗。总之,无论这位美人姓张还是姓赵,红颜玉碎,以死相激,这件事肯定实实在在发生过,而且激使一代枭雄李成栋拍案而起,下定反清复明的决心!(袁彭年为明朝大文人袁中道之子。袁中道,字小修,是“公安派”三袁兄弟中最小的一位。他两个哥哥袁宏道、袁宗道都是二十多岁中进士,惟独袁中道四十七岁才中埋,因此牢骚满腹,天性狂猖,年轻时饮酒纵欲,疏狂不羁,还特别佩服狂放的大哲学家李贽。虽然袁中道为人行文往往直抒胸怀,肆无忌惮,但在他的《李温陵传》中一文,也可见其世故之心:“公(李贽)为士居官,清节凛凛;而吾辈随来辄受,操同中人,一不能学也;公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而吾辈不断情欲,未绝嬖宠,二不能学也。公深入至道,见其大者;而吾辈株守文字,不得玄旨,三不能学也。公自小至老,惟知读书;而吾辈汩没尘缘,不亲韦编,四不能学也。公直气劲节,不为人屈;而吾辈怯弱,随人俯仰,五不能学也。若好刚使气,快意思仇,意所不可,动笔立书,不愿学者一矣。既已离仕而隐,即宜遁迹名山,而乃徘徊人世,祸逐名起,不愿学者二矣。急乘缓戒,细行不修,任情适口,脔刀狼籍,不愿学者三矣。”袁鸣年的人品性格,想必半是遗传其父,半是自幼受这位轻狂老子的影响,积习所致,导致他后半生的行径反反复复。)

永历二年阴历六月十日(公元1648年),李成栋变易冠服,拜永历正朔,发兵逮捕佟养甲辽籍亲兵一千多人,“屠之”,并裹胁佟养甲一起向永历递降表。由此,广东十郡七十余县共十多万兵士归附南明,李成栋获封惠国公,李元胤获封锦衣卫指挥使,袁彭年为都御史,连迫不得已投降的佟养甲也被封为“襄平伯”。(袁彭年名士之子,文人习气不轻。他于崇祯甲戌年中进士,年青有才名。弘光帝立,袁彭年得封礼部给事中,由于生性亢直,上疏揭发马士英、阮大铖罪恶,被弘光帝罢官。隆武帝立,诏复原官。清军入福建,袁彭年降清。“(彭年)以伉直鸷击,负时重望,然挟谋数,工揣持,不能淡于权势,故死生大节无足取者”(王夫之语)听说金、王两人江西反正,何腾蛟等明将连胜湖南湖北,家乡在湖北公安的袁彭年自然心动,与李承胤一起鼓励李成栋反清。入永历朝后,袁彭年又卷入与马吉翔等人的争权夺利之中,后被冷淡,出居肇庆。清军再次攻陷广东后,袁彭年又去官署自首,声言当初李成栋逼自己反清。估计他的名气大,又是文人没有大威胁,清政府竟又饶他一命。“归里,挟策游潜、沔,以诗自鸣。未已,病死。”袁公子性情反复,也是明末无行文人的一个典型)

否极泰来。广东、江西、湖南、湖北等大片地区一时又遍树明朝旗帜,尽复明朝衣冠,“乌纱吉服,腰金象简满堂,如汉宫春晓”。不久,靖州、沅州、梧州、金川、宝庆等地也相继入明,真正“形势一派大好”。

“重新做人”之后,李成栋真有刮骨洗肠之效,忠心耿耿,一心事明。他不仅派人把桂林永历帝父亲的陵寝整修一新,又派兵迎永历帝移跸肇庆。

时穷节见杀身成仁——李成栋的最后岁月鉴于刘承胤挟帝自重的前鉴,瞿式耜上书请永历帝到桂林。不过,瞿式耜这份担心纯属多余,李成栋对永历帝确实一份纯诚之心。他在肇庆修治宫殿,重建官署,修复城防,填充仪卫,使得“朝廷始有章纪”。1648年11月,永历帝驾临肇庆。

李成栋“贼”军出身,复与高杰为明军招安,接着又降清军,只见过隆武帝的尸身和那个登基不一个多月即成擒的绍武帝。现在奉永历为正朔,他还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见明朝新君。虽见进之前,他还向一帮儒臣宾客练习面君时的进退礼节和应对之语。“及见,上(永历)温颜接之,赐坐,慰问再四。”李成栋只是跪伏在地上浑身乱颤,没有一句答言,最后“叩头趋出”。

出殿后,他的参谋很奇怪他为何没有与皇上对话。李成栋回答说:“吾是武将出身,容止声音,虽禁抑内敛,犹觉勃勃高声,恐怕回言时惊动皇上,有失人臣礼节。”从前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李将军,这一番真心剖白,真令我们刮目相看。(不过这永历帝确实有人君之威仪。永历十六年(公元1662年)他最后被吴三桂抓住,关进监狱后,清军各级官将出于好奇参观这位爷,都不自觉地“或拜或叩首而退”。吴三桂本人前往,永历帝问“来人为谁?”吴三桂竟然双腿打晃,伏地不能起,“色如死灰,流汗浃背。”虽然其中有皇家嫡系、九五之尊的伦威所致,但他的堂皇仪表,大概也真有九五人君的样子)。

为了表示对李成栋的尊宠,永历帝特敕拜李成栋大将军、大司马,并效刘邦拜韩信故事,封坛拜将,殊荣无比。为报知遇信赖之恩,李成栋马上返回广州,募兵治军,准备入江西声援金声恒等人,恢复大明江山。

在肇庆时,李成栋对永历宠臣马吉翔的权势已有所见,回到广州,出于耿耿忠心,他上疏永历帝,说:“恩威不出陛下而出旁门,匪人滥进,货贿公行……社稷存亡之大,非细故也,臣不敢不言。”马吉翔见此疏,深恨李成栋。不久,李成栋已经集结兵马准备北上南雄进入江西抗清,临行前想入肇庆与永历帝临别。马吉翔闻讯,连忙于宫中造谣,说李成栋想仪效董卓和朱温,想趁入见时解散皇帝亲兵,以他的旧部替代,把皇上当傀儡。

由于李成栋昔日疯狂屠杀明军的表现仍历历在目,永历帝不能不疑。他派遣鸿胪卿吴侯去安抚李成栋,告诉他不必面君。李成栋一片赤诚,对此一无所知,直到他见到在朝中任官的义子李元胤,才知道自己被马吉翔冤枉的实情,他叹息说:“我初归附国家,诣阙面君是正常的礼节。此次出行,誓死岭北,只想与皇上辞别,交付公卿大臣后事,不想小人辈汹汹如此,恨吾不能剖心示诚,坐受无君之谤,徒以血肉付岭表耳!”行至三水,永历使臣驰至,仍敕其不得入朝。李成栋“望阙大恸”,从清远顺流而去,临行之时,他长叹道:“吾不及更下此峡矣!”

清军方面,在中原聚集满、蒙、汉大军数万人,一支军由孔有德、济尔哈朗指挥,逼向湖广。另一支军由谭泰、尚可喜、耿仲明率领,直扑江西南昌。1649年3月1日(永历三年),南昌陷落,金声恒杀妻子,焚厩舍,自刎而死。王得仁与清兵巷战,死于战场。湖南的明将何腾蛟也被清军俘获,于湘潭就义。

李成栋提北北上,屡战屡北。也真是天不祚明,他为清朝从北往南打杀时,一路势如破竹。反正以后,他由南往北打,连连败绩,十多万大军沿路伤亡殆尽。1649年4月,南昌金、王两人败亡后,赣州的清将高进库再无北顾之忧,聚集全部精锐部队在信丰进攻李成栋。鏖战一天,李成栋部下大将多死,士卒溃逃,粮食又吃完。部下将领请李成栋退师,寻找机会再图重兴。已经绝望的李成栋索酒痛饮,投杯于地,大言道:“吾举千里效忠迎主,天子筑坛以大将拜我,今出师无功,何面目见天子耶!”言毕,竟不带随从,控马持弓渡水,直冲清宫大营,“不择津涘,乱流趋敌”,估计加上饮酒过量,伤心欲绝,竟于中途摔入水中,遇溺而亡,结束了他令人费解、充满杀戮、反反复复、又不失波澜壮阔的一生。

讣闻,明廷震悼,赠太傅、宁夏王,谥忠烈。(值得交待的还有李成栋养子李元胤。李元胤,字元伯,河南南阳人,原本是儒家子弟,李成栋为盗时掠良家子,养以为子。自少年时代起,李元胤一直跟随李成栋出生入死,“稍读书,知大义”,而且“心计密赡,有器量”。其义父降清时,李元胤怏怏不乐。日后李成栋反正,李元胤绝对是劝成首功之人。佟养甲被胁迫降南明,一直郁郁寡欢,暗中与清廷联络,准备内应反攻明军。佟养甲的信使为李成栋所获,李成栋想马上杀掉这位老上司。李元胤劝李成栋一定要先禀永历帝后再杀佟养甲,不可专杀。李元胤到佟养甲处,假意告知说朝廷派他屯军梧州。佟养甲大喜,本来一直装病,听说有命派他外镇,觉得终盼蛟龙入海之日,忙带亲兵上船,沿河而下。李元胤奉永历手谕,于半路邀击,遍杀佟养甲及其亲丁数百。李成栋战死后,永历仍旧信任李元胤。明将杨大甫屯居梧州,常常劫掠行舟,杀戮往来军使抢夺贡物。李元胤上疏,请永历帝召杨大甫入见趁机诛杀。君臣饮酒之间,永历诘责杨大甫,这位桀骜的武将竟想趁势劫持永历帝。一旁侍饮的马吉翔等人失声跑掉,李元胤在后一脚把杨大甫踹个大马趴,把他逮住缢杀于船外。永历四年,清军攻梅岭,明将罗成耀弃南雄逃跑。见时势已去,罗成耀暗中约降清军,想攻取肇庆先立个功。永历帝知悉此情,忙派李元胤乘间杀掉这个国贼。李元胤平时和罗成耀关系不错,就相约游船饮酒。舟泛中流,李元胤忽然把正在绳床上忽悠的罗成耀掀翻在地,以利刃一刀结果了这个叛贼。众人大惊,李元胤不慌不忙,以敕示众人:“有诏斩成耀”。“移尸涤血,行酒歌吹如故。”“元胤三斩叛将,决机俄倾,而皆先清敕行事,不自专也”,有忠有智有勇,确是一个人才。不久,永历朝内元胤孤军守肇庆,并独军于西南驿击败清军。由于永历帝及一帮臣下各自鼠窜,李元胤孤军不支,被清军重围于郁林。绝望之下,李元胤穿上大明朝服,登城四拜,哭叹道:“陛下负臣,臣不负陛下”,言毕自刎而死。广东重又尽陷于清军之手。)

至此,诸师沦亡,南明昙花一现的大好时光终于过去。1650年年底,桂林城陷,瞿式耜殉国。永历逃至南宁后,受制于权臣孙可望,而后,虽有李定国等忠臣义士相拥,仍因朝中奸臣当道,四面交困,虽然又苟延残喘了十二年之久,历尽艰辛,逃过百死,永历最终为缅甸人出卖,交给了大汉奸吴三桂。永历十六年阴历四月十五日(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于昆明箅子坡,时年40岁。南明灭亡。

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吴伟业有《圆圆曲》一诗,其中妙笔生花,极力铺陈,把“白皙通侯最少年”的青年将军吴三桂和“前身合是采莲人”的美貌歌姬陈圆圆的情事婉婉道来。但是,笔者估计真能看完全篇长诗的人不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也只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因后果,当时现在没有多少有心人真正琢磨。

其实,吴伟业这首长诗,是极尽揶榆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女人背父弃君,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在秦皇岛范家店当即虐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之父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数十万精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仇恨“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笼罩在自身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七口寸磔而死,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字里行间,刀笔戮入心肺骨髓,已把吴三桂一生事业盖棺论定。下面,我们可以在有心理准备的情形下“温习”一下这首长诗:《圆圆曲》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

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

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

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妖罗绮。

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

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

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

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

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

座客飞觞红日莫,一曲哀弦向谁诉?

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

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

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

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便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

若非将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

蜡烛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

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红乡,乌桕红经十度霜。

都曲妓师怜尚在,浣沙女伴忆同行。

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

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支细。

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

香径尘生鸟自啼,渫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

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可以见出有三个爷们拍案而起跟“红颜”有关,首先是心机叵测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其次是董御史强索宠爱歌妓而按捺不住的王得仁,冲冠一怒“惜”红颜,最后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李成栋,冲冠一怒“报”红颜,而且后两位始终如一,先前是卖身投靠,为清廷鹰犬,起事反正后一心一意,孤忠可鉴,死而后已,确实不辜负“红颜”,于家于国,于忠于义,令人扼呃嗟叹,真正是个堂堂正正的爷们儿所为!

为了使本文层层剥茧,给永历帝和那位先与“红颜”搭上干系的吴三桂一个交待,我们再回溯至那凄风苦雨的1662年,即清康熙元年,南明永历十六年。十六年来,艰难苦恨繁双鬓,南逃北亡一游龙,刚届不惑之年的朱由榔已经落入吴三桂之手,对这位昔日的大明良将仍抱怀有一丝天真的幻想,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永历帝满怀凄怆,提笔做书,字字血泪,在纸上写道:“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崇祯)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臣民。将军志兴楚国,饮位秦廷,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字,非复先朝有也。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廖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失,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变自辜矣。乃将军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之身,何视天下之不予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弟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侧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王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思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干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谥单薄,奕(礻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沐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大德也。惟冀裁之。“

末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言中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不仅仅是哀求一已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不会起疑心吗?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

然而,刚狠凶戾、心机叵测的吴三桂将军为了向清廷表现他的“一腔忠勇”,断然要把永历和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斩成两段,使之身首分离。最后,连和他一起作战的满族人爱星阿和宗室贝子卓越罗都心中不忍,劝说“彼(永历)亦曾为君,全其首领可也。”这才保全永历帝有个全尸而死的下场。但绞死永历及其太子后,吴三桂仍下令把永历父子焚尸扬灰,即使有杀父杀子之仇,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寡义之事。这样一个奸贼,让人相信他曾“冲冠一怒为红颜”,肯定让人疑窦从生。康熙十二年(1673年),老贼吴三桂竟也厚颜以“为明报仇”为名起兵,虽然前前后后折腾了八年,但在他起兵之日起就已注定了他败亡的命运!

如此相较,人品顿分高下。比起一生叛君叛父叛友叛国的吴三桂,李成栋将军那发自内心深处、满怀深情、蹈死不顾的为“红颜”而激的“冲冠一怒”,确有让人激奋、让人信服、让人敬佩的一面!

八旗满州在人关时只六万兵丁,到顺治五年才不过十万余丁,而竟以区区十多万丁最终灭亡二百七十多年拥兵数百万人口近三亿的大明朝,着实发人深省。在王朝摇摇欲坠之时,“数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反而是被圣人归为“难养”之类的女子义薄霄汉,挺身而出,出现了赵氏姑娘(或张玉乔)以及众位反清英雄烈母贤妻的动人场面,她们或以义激,或以身殉,令中国历史凭添了奇丽的动人风景。封建史家对女子总是吝于笔墨,对这样一个刚烈红颜忍辱偷生、义激枭雄乃至最后舍身成仁的原因和过程更乏深入细致的剖析,扼腕叹息之余,使人想起美国作家米勒对妇女的评价——“女人看似柔弱、沉默,其实她们比男人更加坚韧,道德和良知更加坚定,能够面对人生巨大的变迁和伴侣的兴衰浮沉,并能在关键时刻比男人更果决、更富有远见……”

最成功最无情的篡弑者   文 / 梅毅

——朱棣“半由人事半由天”的帝王之路

安徽凤阳要饭花子出身的朱元璋,乱世撞大运,在诸位文臣武将支持下,于元末诸路义军中异军突起,东杀西砍,血战中原,终于一统华夏,建立大明。洪武三年,大功告成之际,论功行赏,封十人为公爵,二十八人为候爵,丹书铁券,誓言历历。众人总以为“河带山砺,爱及苗裔”,然而,不过二十年间,朱元璋屡行大狱,诛戮功臣,牵连株引,从前为他血战沙场的武臣谋士不仅自身首领难保,三宗九族也在阴险毒辣的老头子诏示下被杀个精光,其间总共有四万多人人头落地,中间不仅有与朱元璋是儿女亲家的胡维庸、李善长,也有为明朝立功无数的大将军蓝玉,更有甚者,朱元璋连其亲侄亲甥等等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也不放过,疑之必死,意之必死,竞其因由,老头子不过是想其子孙后代安稳坐江山,一世、二世、乃至三世、万世,斩除任何危胁朱家帝系的微小可能因素。

另一方面,朱皇帝又广封朱氏宗室,几个儿子皆拥劲卒,居大镇,下诏严令群臣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尊显朱氏皇族。当时,他有24个儿子和一个侄孙,都建藩为王,有地有兵有钱。在对帝国各级官吏抠门紧缩要求“廉洁奉公”的同时,朱元璋对姓朱的皇族肆其所欲。明朝的藩王,都有五万石米的俸禄,还有钞二万五千贯,绢布盐茶马草各有支给,以至于最低的“奉国中尉”也有禄米200石。到了明末,这些只会在王府里配种生人的朱氏凤子龙孙,竞繁殖有几十万之众,试想,光养活这些“饭桶”,就几乎可以把一个强大的王朝淘空。同时,明朝官俸为历代最薄,百官之俸,最初皆取江南官田。后定明官禄,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递减十三石,到最低官级,正七品至从九品最后递减至仅五石而已。其后以绢以钞以银折算,也大抵依据此制。从官禄来看,这些整日为大明帝国机器运转殚尽竭虑的官员待遇,同皇族相比,简直天上地下!

估计天道煌煌有征,朱元璋六十五岁那年,其仁弱的太子朱标因病而死,坏事做绝的老皇帝无限悲伤,“御东角门,对群臣泣”,第一次显现出其悲惶、苍凉的独裁者的惊恐。无奈之余,依据父子家天下的古礼,在群臣推拥下,懿文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备位东宫。6年后,残忍冷酷至极的老坏蛋终于翘了辫子,估计闭眼蹬腿倒气之时,朱元璋心中还有那种天生小人式的心理慰籍——我老朱家皇脉嫡系相承,一世、二世乃至万世都是我老朱家正统相传的铁打天下。

又有谁能料到,数年之间,叔侄相争,同姓相残,大明朝文臣武将没有出来觊觎皇位的(稍有头脑和武勇的都被整家诛杀),反倒是朱老头子自己的宝贝儿子朱棣横里杀出,坐上了原为与他基本无缘的龙椅。

不成熟的“正确”选择——建文帝削夺诸藩

建文帝朱允炆,朱元璋太子朱标的嫡子,自小聪慧好学。朱标患重病时,朱允炆才十四岁,“侍懿文太子(朱标)疾,昼夜不暂离”,绝对是个仁孝的好苗子。想想现在中国家庭中与其年纪相仿的“太子爷”们,正是天天沉迷于花钱打游戏机、买一千多块一双运动鞋以及看电视睡懒觉的年纪,如果老爹老妈得病,肯定百分百没有朱允炆那份孝心。端屎端尿,喂汤喂药伺候亲爹两年多,身子骨孱弱的老太子朱标终于命赴黄泉,朱允炆“居丧毁瘠”,不食数日,悲哀异常,真正体现了封建时代人子的纯孝之情。心如铁石的老皇帝朱元璋也哀不自胜,抚着孙儿的背,劝说道:“你真是孝顺呵!别这样悲哀不吃东西,会拖坏了身子骨,我还活着啊,让我怎么办!”朱允炆这才稍稍进食,收泪强忍哀痛,以使皇爷安心。

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10月,朱允炆被立为皇太孙。洪武二十九年,老皇帝朱元璋召集诸子于东宫参见朱允炆,行宫廷仪制,也就是让朱允炆的叔叔们拜见未来帝国的皇帝。厚道谦和的朱允炆内心很是不安,于东宫按朝廷礼仪受拜后,赶忙入内殿,以“家人礼”拜见诸叔,“以诸王皆尊属也。”

皇太子朱标辅佐朱元璋处理公务时,由于其本性仁厚,“于刑狱多所减省”,救回不少人命,当时还惹得刻薄寡恩、天性好杀的朱元璋老大不高兴。朱允炆为皇太孙时,辅佐老皇帝处理朝务,也“复佐以宽大”。由于当时武臣谋士几乎被朱元璋杀了个精光,加上“隔代亲”的感情,朱元璋没有再对孙子发怒,一直也“龙心甚悦”。皇太孙朱允炆还根据《礼经》,参考历朝刑法,对洪武律令中特别不合理的七十三条重法予以删改,深得民心,“天下莫不颂德焉”。洪武二十八年,诏去黥、刺、剕、阉割诸刑,想必也是皇太孙劝老皇帝去严刑之效。

明太祖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阴狠毒辣,坏事做绝的老皇帝朱元璋“驾崩”,朱允炆即皇帝位,是为建文帝,诏改明帝为建文帝元年。

朱允炆为皇太孙时,“诸王以叔父之尊,多不逊”,视其为黄口小儿,骄横之情溢于言表。身肩明帝国未来重任的朱允炆当时心中就很忧虑。有一天,他问侍读的太常卿黄子澄:“我几个叔叔各拥重兵,何以制之”?黄子澄儒士出身,深谙历史故事,马上一五一十详细地把汉景帝实行削藩政策、平定七国之乱的史实讲给当时的皇太孙听。毕竟也是一仁弱书生,朱允炆听后心喜,觉得事情并不难办,“吾获是谋无忧矣”!

当初,朱元璋建立明朝后,在南京建都,地距边塞六七千里远。故元的蒙古残兵败将常常于塞下出没,捕杀吏民,抢夺财物,骚扰边境。因此,对于各边境重要地区,明初皆以皇子坐镇。朱元璋对属下将领非常猜忌,对他自己的骨肉诸子却一千万个放心,下命诸子可以专制国中,各拥精兵数万,并有征调各路军兵的威权。毕竟是穷和尚要饭花子出身,朱元璋为人做事雷厉风行,杀人从未手软,但对中国历史的流脉,他根本不如那些读过书的帝王们那样理解得深透,想不到他自己死后亲儿子会带兵干掉亲孙子,直接威胁着他绞尽脑汁在千百万人头堆上建立的大明帝国。

虽然朱元璋喜怒元常,总以杀人为乐事,但其臣子中也不乏深思远虑、耿耿忠心之辈。早在洪武九年,训导叶居升就“应诏陈言”,极论朱元璋“分封太侈”的隐患———“《传》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国家惩宋、元孤立,宗室不竟之弊,秦、晋、燕、齐、梁、楚、吴、闽诸国,各尽其地而封之,都城宫室之制,广狭大小,亚于天子之都,赐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之地而夺之权则起其怨,如汉之七国,晋之诸王。否则恃险争衡,否则拥众入朝,甚则缘间而起,防之无及也。

在点明了诸候藩王尾大不掉的隐忧后,叶居升进一步力排众议,深入分析了“疏不间亲”论点的害处——今议者曰‘诸王皆天子亲子也,皆皇太子亲也’。何不摭汉、晋之事以观之乎?孝景皇帝,汉高帝之孙也。七国之王,皆景帝之同宗又兄弟子孙也。当时一削其地,则构兵西向。晋之诸王,皆武帝之亲子孙也。易世之后,迭相拥兵,以危皇室,遂成五胡云扰之患。由此言之,分封逾制,祸患立生。援古记今,昭昭然矣。“在举出了西汉”七国之乱“和西晋”八王之乱“的鲜明例证后,叶居升还在奏表中言之凿凿地为老皇帝出主意:”昔贾谊劝汉文帝早分诸国之地,空之以待诸王子孙,谓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愿诸王未国之先,节其都邑之制,减其卫兵,限其疆里,亦以待封诸王之子孙。此制一定,然后诸王有圣贤之德行者,入为辅相,其余世为藩辅,可以与国同休,世世无穷矣“!

如此立意明白、条理清晰、直陈利害的忠臣言奏,朱元璋阅毕,竟勃然大怒,认为叶居升居心叵测,离间皇室。锦衣卫兵不是吃素的,这些皇家恶狗以最快的速度把叶居升从家中逮住大狱,五刑毕具,活活拷掠至死。

“后无敢言者”。别的皇帝只有“逆鳞”数片,朱元璋这条老王八蛋龙全身上下连屁股眼都是“逆鳞”,况且皇上家事,动辄就有灭族之罪,因此在其后的“洪武”二十多年间再也没人提起藩王诸镇之事。

建文帝即位后,宣布太祖“遗诏”,其中关键内容在最后:“诸王临国中,毋得至京。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此诏用意,一是怕诸王以哭临大行皇帝为名忽然带大兵进京夺位,二是明令各藩王属下官吏直接听命朝廷。

“诏下,诸王不悦”。这些人互相之间秘密通风报信,都私下讲是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齐泰从中阻挠诸位“孝子”进京哭临。

不久,户部侍郎卓敬又上密疏,奏请裁抑宗藩。“疏入,不报”。建文帝虽留中不发,实际上是正在认真考虑削藩的步骤。虽然卓敬上的是“密疏”,但诸王耳目众多,消息早已传开,“于是燕、周、齐、湘、代、岷诸王频相煽动,有流言闻于朝”。

事已至此,建文帝就把从前的老师黄子澄和兵部尚书齐泰秘密招至内殿,商议削藩大事。齐泰认为燕王拥有重兵,且“素有大志”,应该先拿燕王开刀,削夺他的藩地。黄子澄持相反意见,认为燕王久有异志,一直秣马历兵,很难一下子搞掂,“宜先取周,剪去燕王手足,再图燕不迟”。建文帝年青,两位左右手又都是文士书生,仓猝间就议定大事。于是,建文帝即位后的当年七月,下命曹国公李景隆突然调集大兵奔赴河南,把周王王府围个水泄不通,逮捕了周王及其世子嫔妃一干人等,俘送南京,下制削去周王王爵,废为庶人,迁至云南蛮荒之地看管。

同年冬天十二月,建文帝又把代王徙至蜀地,把这位为人告发“贪虐残暴”罪名的王叔交予蜀王看管,实行“双规”。

由于事出忽然,周王、代王措手不及,果真没废什么力气就被一窝端掉。但是,两个王爷的“罪状不明”,确实也令不少人心中疑惑。当时朝中各位朝臣附和新帝之意,纷纷上书削藩,倒是一位退修的都督府断事(高参)高巍上书劝谏,有理有节,言深意切:“我高皇帝(朱元璋)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诸王,凡以护中国,居四裔,为圣子神孙计至远也。夫何地大兵强,易以生乱。今诸藩骄逸违制,不削则废法,削之则伤恩。贾谊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候而少其力‘。臣愚谓今宜师其意,勿施晁错削夺之策。可效主父偃推恩之令,西北诸王子北分封于东南,东南诸王子北分封于西北,小共地,大其城,以分其地。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自弱矣。……“这一方法非常得当,把诸王的藩地交叉分封给已婚的王子们,犬牙交错,互相牵制,互相维护,互相监视,不仅推恩及广,又不会因强行削藩而伤感情,诸候势弱,自然天子势强。”上嘉之,然不能用“。估计是当时齐泰、黄子澄正受宠任之际,建文帝对这两个人言听计从,想一举削夺诸位藩王的实权。

建文元年五月,朝廷又因岷王朱(左木右遍)“不法事”废其为庶人。不久,湘王朱柏因私印钞票和擅自杀人,受到朝廷“切责”。朝廷还派使臣至其封地,勒令其入京接受鞠审。这位湘王朱柏也挺倔宁,对左右说:“我听说前代大臣下狱前,多自己引决自杀。孤家是高皇帝子,南面为王,岂能受辱于狱吏而求活呢” !他聚集诸子、嫔妃,紧闭宫门,阖宫自焚死。

一不做,二不休。建文帝及朝臣又诏齐王朱赙进京,废为庶人,关进大狱。接着,下诏把代王朱桂也在大同软禁,废为庶人。数月之间,针对诸藩王的大狱一起紧接一起,天下震动,恰恰也给了实力最强的燕王朱棣以起兵口实。

“诸藩者,削亦反,不削亦反”。开头不拿最强的燕王开刀,这才是建文帝及其诸臣最大的失策!

清初史家谷应泰对于建文削藩之事倒有“事后诸葛”之见。他认为,明太祖在世时,就应该下令诸藩遣子入侍于京师,并在在禁宫内院建“百孙院”,择以淳儒良师对这些小龙崽子们予以教化,既留了“人质”,又传习了藩臣之礼;同时,再派勇臣猛将镇守四方关键之地,坚壁高垒,严防诸藩异动。一俟诸王子弟成年,马上下恩诏裂土分封,使各个小国林立,都没有能力萌发造反不臣之心。

依笔者愚见,谷应泰也是妄自忖度。朱元璋何其残暴之君,他一辈子心思用在防臣、防民,钳制人口,诛戮有功,怎么又会有人当他在世时敢指出诸如建“百孙院”的建议呢。即使有人敢于疏奏,老家伙定会追根潮源,追问臣下“所安何心”,稍有不慎,三宗九族,顿成齑粉!

潜龙蜇伏——朱棣起兵前的准备活动

朱棣,正统史书(包括清朝修的《明史》)都讲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四子,与懿文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枫与周王朱(左木右肃)皆为孝慈高皇后马氏所生。但正史中也有虚透消息之处,在明史卷一百四十一齐泰的传略中,有这样的记载:“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令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为此,再查周王朱肃,其生母是朱元璋的硕妃孙氏,据明清时的笔记史料记载,孙氏是高丽人。当然,败走沙漠的蒙古人(汉化的蒙古史家)也有记载说朱棣是元顺帝没来得及逃走的妃子弘吉剌氏所生。弘吉剌被朱元璋纳为后宫时已怀孕两三个月,这样一来,朱棣倒是元顺帝的后人了。当然,这种说法传奇性比较大,正如民间渲染元顺帝本来就是宋朝被俘末帝的血脉一样,是失败者的一种心理安慰罢了。不过,史载朱棣“貌奇伟,美髭髯”,这种样貌和他窝瓜脸、贱人相的老爹朱元璋反差巨大,笔者倒深信他身上有北方高丽人的血脉因子。说一千道一万,什么时候开挖明长陵考古,验一验DNA,朱棣的真正身世一定可大白于天下。

无论朱棣亲妈是谁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他是朱元璋亲儿子。洪武三年,朱棣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朱棣于北平(今北京)开藩王府。大概久习战,长年在朔方征战,朱棣年青时就“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洪武二十三年,朱棣和皇兄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枫一同勒兵进讨蒙古残部乃儿不花。朱樉和朱枫怯懦,皆逗留不进。朱棣倍道兼行,指挥所部士兵直趋迤都山,大败乃儿不花,缴获人口牛马无数。“太祖(朱元璋)大喜,是后屡师诸将出征,并令王节制治边士马”,可见,朱棣是个久习边事且弓马娴熟的善武王爷,并有近二十年独霸一方的经验。

早在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皇太子朱标薨,朱棣已动窥位之心。日后朱棣篡位成功成为永历皇帝,承其命篡写的“国史”里,无聊的奴才文人们添油加醋,追述当时,描写说:“皇太孙(朱允炆)生而额颅稍偏,太祖每令赋诗,多不喜。一日,令人属对,大不称旨。复以命燕王,语乃佳。太祖常有意易储”。这些小说家式的谎言,无非是讲建文帝长得不周正,无人君之貌,如果按样貌类推,历史上瘸麻瞎的皇帝真有不少,也被史臣个个附会成异兆龙征,不同凡响。建文帝倒霉失败,连因小时侧睡而造成“额颅稍偏”,也成为不能为帝的把柄,完全不能服人。此外,如果讲诗词歌赋,朱棣久于军旅,吟诗作对之才再怎么不凡也绝对比不上自幼就有一帮硕儒辅导的建文帝,大字不识几个的朱元璋也绝不会因对上一个好对子而生“易储之心”。永历帝属下谀臣无聊,确实让人难忍。

此外,明朝郑晓所做《逊国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太祖命帝(建文)赋新月,应声云:”谁将玉指甲,抓破碧天痕。影落江湖上,蛟龙不敢吞。‘太祖凄然久之,曰:“必免于难’。”应该更是附会的小说家言。老要饭花子出身的朱皇帝不可能悟出此深奥的诗境,且诗意纤弱颓靡,不象硕儒教出来的皇太孙所作,倒象落拓书生所为。

为了烘托燕王朱棣有九五异兆,后来的小人儒还编撰如下故事:“诸王封国时,太祖多择名僧为傅,僧道衍(姚广孝)知燕王当嗣大位,自言曰:”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与大王戴‘。燕王遂乞道衍,得之“。”白“加”王“上为皇,与其说这和尚有识皇之眼,不如说朱棣早有不臣之心。

道衍和尚至北平后,又推荐相士袁珙。“燕王使召之至,令使者与饮于酒肆。王服卫士服,偕卫士九人入肆沽。珙趋拜燕王前曰:”殿下何自轻如此?‘燕王佯不省,曰:“吾辈皆护卫校士也。’珙不对。乃召见,详叩之,珙稽首曰:”殿下异曰太平天子也。‘燕王恐人疑,乃佯以罪遣之。行至通州,既登舟,密召入邸“。袁珙一介吃相面饭的鬼精灵之人,又有道衍和尚光前相”点醒“,加上朱棣大摇大摆的”高干“气质,傻B弱智才瞧不出他是谁。听说自己异日当为”太平天子“,乃疑乃喜,最后”密召入邸“,无论这段记述真实与否,倒把朱棣做藩王时就已萌生的篡逆之心揭示得一览无杂。

建文帝即位,周王朱肃首先被逮,为来就心怀异图的朱棣抓紧时间招兵买马,挑选壮士为卫军,又四处召集异人术士(朱棣也知道篡逆是十恶不数大罪,勾引术士相人在身边无非是给自己以心理安慰,并对左右从人施以心理暗示。)

同年年底,建文君臣已知悉燕王举动不寻常,并采取了一些措施提防朱棣。首先,建文帝以防备北边蒙古为名,派武将戎守开平,并下令调征燕王所属卫兵出塞。其次,派工部侍郎张芮为北平左右政使,任谢贵为都指挥使,随时就地侦伺这位王爷的动静。同时,朱棣的大舅子徐辉祖(功臣徐达之子)常常把从妹妹那里打听来的燕王信息密禀于建文帝,大见信用,被加封为太子太傅,与李景隆一起统管军队,随时准备发动图燕之举。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春天,燕王派长史葛诚入京奏事,其实也是到朝廷探听口风,打探虚实。建文帝推诚相待,向葛诚询问燕王的情况。葛长史老实人,又是皇帝垂问,便把燕藩平素的不轨之事一一禀报,建文帝既喜且忧,遣葛诚回北平,密使其为内应。朱棣多疑,殆似其父,葛诚回来后,他“察其色异,心疑之”。

三月份,燕王依礼入觐新君,“行皇道入,登陛不拜”。大庭广众之下,朱棣愤然抗然,显然不仅老奸巨滑,确实还气势凌人。当时就有监察御史奏劾其“不敬”,建文帝仁厚,表示“至亲勿问”。

户部侍郎卓敬再次密奏:“燕王智虑绝人,酷类先帝。夫北平者,金、元所由兴也,宜徙封南昌以绝祸本。”建文帝览奏后变色,“袖之”,不置可否。转天,他亲自召见卓敬,问:“燕王骨肉至亲,何得及此?”卓敬苟言不凡,说:“隋文帝、杨广两人难道不是亲父子吗”?建文帝默然良久,仍旧下不了决心,只是摆之手说了声“爱卿不要再讲了”,示意卓敬退下。

四月,燕王朱棣归国。真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在南京如果想处置燕王朱棣,两狱卒力耳,随便安个什么罪名,先抓起来再说。可惜建文帝太过柔仁,也不知一直出主意削藩的齐泰和黄子澄等人干什么去了,关键时刻不力劝建文帝下手,放虎归山,养虚反噬,悔之无及。

当然,建文帝也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派都督耿瓛掌北平都司事,都御史景清为北平布政司参议,又诏派宋忠率三万兵屯守开平,以备边为名,敕令燕府精兵护卫皆隶属宋忠。同时,还密诏张芮、谢贵严备燕王的一举一动。

朱棣归国后,马上托疾不出。不久,对外又称病危,以此迷惑朝廷。

五月,太祖朱元璋小祥忌日,依照礼制诸候王皆应亲临陵墓致祭。朱棣自称病笃,派其世子朱高炽及另外两个儿子朱高煦、朱高燧入京。当时有参谋劝他不要把几个儿子都派入京师参加祭礼。燕王朱棣一语道破心机:“令朝廷勿疑也。”

燕世子朱高炽等三兄弟入京,兵部尚书齐泰就劝建文帝把三个人都一并软禁起来。又是黄子澄表示异议:“不可。疑而备之,殆也。不如遣还。”秀才议事,思前想后,终无成者。倒是三兄弟的亲舅魏国公徐辉祖入殿密奏,表示说:“我这三个外甥中,惟独朱高煦勇悍无赖,非但不忠,又会叛父,他日必为大患。”建文帝犹豫,又向徐辉祖弟弟徐增寿和驸马王宁问计,这两人平时和燕王及其三子关系密切,饮酒纵马欢歌,自然都是说好话,建文帝“乃悉遣归国”。朱高煦临走,还偷偷潜入舅舅徐辉祖的马厩,盗走最好的一匹马,无赖之性暴露无遗。

本来,朱棣派三个儿子入京后不久,便忽然生悔,生怕三个小子被他们当皇帝的堂兄弟一网打尽。看见三个人根毛未动、全须全尾无恙返回,朱棣喜出望外,大叫“吾父子复得相聚,天赞我也!”

建文帝放朱棣回北平,一错;又纵放燕王世子朱高炽等人归国,使朱棣起兵更了无顾忌,二错;特别是放走了强悍敢战的朱高煦,三错。日后,朱棣之兵锋最锐者,关键时刻加最后一把力者,当属这位朱高煦。彼时,建文帝大叹“吾悔不用辉祖之言!”为时已晚。

既然已放虎归山,建文君臣已应该观变待时,不要激起朱棣急反之心。可是,建文元年七月,又遣人逮捕燕王官校于谅、周铎至京杀头,并下诏谴责朱棣。为了争取时间,朱棣装疯,于北平市中狂呼乱走,夺人酒食胡吃海塞,胡言乱语,躺在地上打滚叫骂,一整天一整天地假装不省人事。

张芮、谢贵入王府“探病”,盛夏暑天,看见朱棣披着大棉被在一个大火炉子前“烤火”,连连摇头大呼“冻死我了!”张谢两人密奏,建文帝等人还真有些信以为真。幸亏燕王长史葛诚为内应,密报朱棣即将举兵。兵部尚书齐泰确也当机立断,马上发符遣使,命有司迅速前往北平,逮捕燕王府邸内相关人等,并密令张芮、谢贵等人相机行事。同时,又密敕北平都指挥使(军区司令)张信,因其一直为燕王亲任,命他亲自逮捕朱棣。假使张信受命,朱棣再大的本事,也不过一王府独龙,皇诏一下,众人放杖,逮送京师,故事也就至此告一段落。历史偏偏就在关键时刻出现戏剧性。

狂龙横飞——朱棣的“靖难”起兵

张信手拿密敕,“忧甚,不敢言”,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其母疑问之,信以实对。母惊曰:”不可。吾故闻燕王当有天下。王者不死,非汝所能擒也‘“。至此,朱棣一直在自己身边聚集和尚、道士、相士的”包袱“才在这关键处抖落。老娘们肯定平时喜斋乐佛,常常走庙入观,听见不少流言,相信这位燕王是九五真龙。亲妈的话不能不听,张信主意已定,决计向燕王摊牌。

张信策马至燕王府邸,为门人所拦,推脱说大王病重,不能见人,其实是朱棣害怕被人当面擒拿,外面来人一律免见。这张信也有办法,改乘一妇人小轿,乔装打扮,径入府门,再自报真实身份求见。

朱棣不得已,哼哼唧唧,歪在床上勉强“带病”接见。张信入室,纳头便拜。朱棣假装半身不遂,吱吱呀呀就会比划,假装不能言语。

张信说:“殿下您别这样了。有什么要事请与在下商议。”

朱棣大着舌头,哆哆嗦嗦,说:“我病得厉害,不是假装。”

张信又说:“殿下如果不对为臣讲实话,我身上有敕令,您应该束手就擒,入京鞠讯;如您心中有意,请别瞒我!”

见张信如此推心置腹,朱棣不敢再装,连忙从床上滚落向张信,下拜,说:“您救了我一家人的命啊!”随即,两人密语多时,又把和尚道衍召入一起计议起事。(朱棣称帝后,对于在战场上无尺寸之功的张信“论功比诸战将,进都督佥事。封隆平侯,禄千石,与世伯券。”无论是朝会还是平时见面,朱棣都呼张信为“恩张”,不仅如此,“凡察籓王动静诸密事,皆命信。”一直荣宠不衰。)

与此同时,张芮、谢贵等人手执建文帝所下逮捕燕王府官以及削夺燕王爵号的诏书,率领北平七衙属吏及屯田军士把燕王府城包围起来。有张信表示支持,朱棣心中稍安,他忙唤卫队长(护卫指挥)张玉、朱能率壮士八百人入衙府,以待急变。

张芮、谢贵等人率兵包围王府后,高声唤王府属官出门就逮,为了虚张声势,又不停往王府内射上几箭。由于燕王府内兵少,朱棣也很惊惧,问左右:“他们的兵士在外面满街都是,怎么办呢?”卫队长朱能出主意:“如果能先擒杀张芮、谢贵,别的兵士就容易对付。”朱棣沉吟半晌,想出一计。“既然诏令是逮捕我府内官属,可以诳骗张、谢二人入王府,告诉他们诏令中要逮捕的众人已经在押,需要他们两人进府验看。”

于是,朱棣大开王府大门,在东殿端坐,对外声称自己重疾得愈。事先,他在殿门及端礼门内埋伏壮士,约定以令行事。燕王派人召唤张芮、谢贵两人入王府。起先,两人怕中计,不来。为了诳骗两人,燕王又派人拿着写有诏逮官属的详细名单送给二人观看,表明是请两个军官入内查验“犯人”正身。张、谢两人思虑再三,加上建文帝诏令只说是逮捕燕王官属,和这位皇叔还没完全撕破脸,踌躇片刻,便按剑前行。

临入王府大门,张、谢两人身边的众卫士被门卫呵止。由于朱元璋时代皇族高于天的余威,王府确实不能随意进入,本着惯性思维,张、谢两人也没有坚持带护卫入府。

进入燕王府大堂,看见朱棣“曳杖坐”,俨然大病初愈的样子。两旁府属齐集,音乐声起,赐宴行酒。酒过三巡,有侍女端献精美漆案,上有瓜片排列齐整。“正好有人进献新瓜,今与卿等尝之。”说着话,朱棣站起身,亲身拿起两片瓜,朝张、谢两人走来。两人起身躬谢,正要伸手接瓜,不料,朱棣忽然变脸,大骂道:“就是平常编户齐民老百姓,兄弟宗族尚能相保全。我身为天子亲属,朝夕忧恐自身性命。朝廷待我如此,天下又有何事不可为!”言毕,朱棣掷瓜于地,嗔目怒视张芮、谢贵。

燕王府内顿时伏兵大起,众卫士拥上前把张、谢两人绑缚起来,葛诚等建文帝“内应”也被当即拿下。朱棣扔掉手中拐杖,大叫道:“我根本没病,是迫于奸臣陷害不得不为此计”。他把手一挥,叱出张、谢等人,皆斩于王府堂前。

张芮、谢贵两人的卫士从属多人在王府门外等了许久,都认为两人和王爷饮宴,稍稍散去。不久,听说张、谢两人被燕王杀掉,包围王城的明军群龙无首,应时溃散。只有北平都指挥彭二比较沉着,单人匹马于市中大呼“燕王造反”,集兵士千余人,猛攻端礼门。正指挥间,燕王手下两个健卒乘乱进前,把彭二砍落于马下,乱刀杀死,众兵迸散。

朱棣又急忙下令,命张玉等人率兵乘夜突击,攻夺北平九门。由于事起苍猝,八个门楼被一举攻下,只有西直门兵士顽强,一直死守。燕王派指挥唐云单骑谕降:“你们别自找多事,朝廷现在已经答应燕王自制北方。现在投兵,一概不问,稍有延迟,定斩不饶!”守门官兵一时惶急,不知真假,也都一哄而散。仅仅两、三日内,燕王朱棣已经搞掂整个北平城,朝廷派来的都指挥使余(左王右真)和马宣身边士兵寥寥无几,一个退守居庸关,一个逃往蓟州。明将宋忠率兵三万自开平奔至居庸关,深惧燕兵勇猛,退保怀来。

至此,燕王朱棣援引明太祖《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之恶”,并以诛齐泰、黄子澄为名,称其军为“靖难之师”,正式举兵反叛。

建文君臣闻变,下诏削夺燕王属籍。双方开打。

朱棣起兵后,进军非常顺利。大军甫至通州,据守的明将房胜就举城降附。燕将张玉很快攻陷蓟州,杀明将马宣;又破遵化,下密云。不久,又攻陷居庸关,明守将余真因援兵不至,弃城奔往在怀来扎营的宋忠。

龙虎决斗——“靖难之役”的六次大战

朱棣毕竟不是笼里养出的娇鸟。他自少年时代起就随朱元璋征战,成年后又独当一面,是久娴军旅的师才。击走余真后,审时度势,朱棣认定明将宋忠拥数万兵于怀来,必会在建文帝诏旨催促下进据居庸关。因此,朱棣下令军队进前主动出击。诸将不解,言道:“彼众我寡,难与争锋。不如乘关据守,待其来犯。”朱棣力排众议。“宋忠部伍新集,军心不齐。应以智胜,不能力取。而且宋忠为人刚愎自用,轻躁寡谋,乘其犹豫首鼠之时,击之必破!”言毕,率八千骑军精锐,卷甲倍道而行,直趋怀来。“(燕)王据鞍指挥,面有喜色。”显然朱棣是成竹在胸。

本来,宋忠先在军中玩心理战,放言说明军在北平的家属“皆为燕兵所杀,积尸满路”。想籍此激怒属下将士死战。朱棣早已得知情报,他先派明军在北平的一帮子弟高举大旗为先锋,隔老远就呼兄唤弟,告知全家安康,阖门无恙。朱忠手下北平籍的兵将皆心中大喜,相互传语:“宋都督骗我们。”很快,绝大部分北平籍明军倒戈跑掉。

宋忠无奈,只得率余众苍猝列阵。阵形未稳,朱棣的燕军已将呐喊鼓噪冲过来,大呼向前。明军都指挥孙泰非常勇猛,策马迎着燕兵猛冲,杀伤不少燕兵燕将。朱棣忙找几个神射手上前,迎头就射,把孙泰射得遍体流血。孙将军一腔忠勇,不顾血流遍甲,奋呼陷阵而死。孙泰一死,本来心里就发虚的明军见势不妙,纷纷溃逃,返奔入怀来城。燕军尾随追入,攻陷怀来,把宋忠、余真以及都指挥彭聚三人活捉,送至燕王马前。此三将打仗虽不得力,却都是忠义之士,“皆不屈死”。见主将如此,被俘的一百多明军中级将校皆不肯投降,慷慨就死。明初将士,多忠义之人,不象明末的武将已被太平岁月腐化了意志。他们虽然被朱明同姓的燕王所擒,也能保持效忠中央朝廷的大节,确令后人敬重。

燕兵攻克怀来后,势如破竹,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皆不攻自破。不久,又攻陷永平。至此,朱棣的北平大后方根据地已成稳固之基,再无太大的后顾之忧,可以锐意南下。

北方军情如此紧急,建文君臣并没有十分在意,认为燕王朱棣只是侥幸得胜。“时帝方锐意文治”,天天与方孝孺等大学者、诸文臣们讨论《周官》法度。

黄子澄虽是书生出身,却也能看出燕兵来者不善,劝谏道:“燕兵素强,不早御之,恐河北尽失。”至此,建文帝才派长兴侯联炳文、驸马都尉李坚等人率师北伐,抵挡燕兵的进攻。黄子澄不放心,又下令安陆侯吴杰、江阴侯吴高以及十多位都指挥使数道并进,号称百万,直趋北平方向进军,并飞檄山东、河南、山西三省助给军饷及后勤支持。

众将出发前,建文帝御大殿送行。如果是讲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的官话废话都不打紧,偏偏建文帝饱读诗书,又是柔仁之主,他劝诫众将:“从前南朝梁国萧绎为了登上帝座,命令他的属下时有‘六门之内,自极兵威’(意思是怂勇他的手下趁乱杀掉他的三哥、侯景所立的简文帝萧纲)之语,这样的事情不祥至极。现在你们这些将士将要和燕王对垒交战,千万注意不要杀伤燕王,不要使朕有杀叔父的坏名声留于后世。”——这种“谆谆”嘱托是建文帝一生以来最臭的一招棋。

燕王朱棣造反,危胁大明家国社稷,双方主力未接,皇帝竟讲明不能让这位“反贼”叔父有损伤,诸将投鼠忌器,兵士又不敢抱“擒贼先擒王,杀贼先杀头”之心,由此,就可以预见日后明军面对燕兵时的困窘之境。

大战之一——真定之役

建文元年(公元1399年)9月,明朝长兴侯耿炳文等人率三十万大军进驻真定,徐兵率兵十万驻河间,潘忠率数万军驻莫州,杨松率九千精兵为先锋进扎雄县,准备与潘忠会军攻打燕军。由此,明、燕两军的第一次大战——真定大战揭开序幕。

燕将张玉骁勇有谋,先行化装对耿炳文明军进行了一番实地侦察,回答后向燕王朱棣报告:“炳文所率明军毫无纪律,自恃人多,杂乱布营。潘忠、杨松扼我军南路,应该先吃掉这两个人的部队。”朱棣闻言大悦,亲自率兵至涿州。他在娄桑稍作修整后,引军急渡白沟河。上岸后,他对诸将说:“今夜是中秋佳节,明军不知我军已至,必会饮酒作乐,乘他们不备,我们必破敌军!”

半夜,燕军静悄悄赶至雄县城下,缘城而上。城内明军丝毫没有准备,酒酣刚刚入睡,忽闻刀枪呐喊之声,个个惊起。毕竟这些明军是先锋兵,只是思想麻痹,战斗力意志力并不弱,纷纷死战,但最终因枪械刀器不及操持,不敌武装到牙齿的燕兵,杨松与其九千明兵全部战死,其上好骏马八千多匹也全为燕军所获。

朱棣并未在雄县城内大摆庆功宴,他预料到在莫州驻军的明将潘忠知道雄县有事必会提兵赶来增援,急命将领率千余人渡月样桥,在水中埋伏。诸将问中由,朱棣讲:“潘忠想不到雄县城这么容易被我攻陷,我们半路埋伏截击,必能活捉此将。”

潘忠闻先锋兵受到进攻,果然率军望雄县杀来。刚过月样桥,忽然望见对面远处燕军迎面冲来。正惊愕间,路旁火炮大作,从桥下水中乱窜出浑身是水的燕军,举刀朝明军乱剁。潘忠想后撤,月样桥已被燕军所据,进退失据,明军掉落桥下溺死无数,潘忠本人也被燕兵生擒。

连番胜利,朱棣自己也觉喜出望外,急询众将下一步该怎么办。燕将张玉出主意:“应该直趋真定!我军新胜气锐,乘敌立足为稳,可一举击破!”众人称善。行至半路,耿炳文手下部将张保来降,告知说明军三十万部队中已有十三万先至滹沱河,分据南北两岸。朱棣安抚张保,又让他回明营,以自己兵败被俘、乘间逃出为借口,作为燕兵进攻时的内应。

燕军诸将都觉不妥,认为应该乘敌不备,忽然袭取,不应该放回张保。朱棣老谋深算,讲出自己的计策:“明军分据河南、北两岸,说明他们已知道我军正往前进,有所准备。现在让张保回答告诉我们已经临近,明军必定把南岸的兵马全部调往北岸,并力与我军相战,这样我们可一举消灭南北两岸十三万明军。如果明军分屯南、北两岸,我军战胜北岸明军后,疲累喘息之际,南岸明军忽然进攻,我们必败无疑。而且,我们临阵向明军耀威,告知其雄县、莫县军队已经被歼,他们兵将定然气沮,可一举灭其威气。”

布置妥当后,燕王朱棣只率三骑至真定东门,突入明军运粮后勤部队,捉了两个“舌头”,一问,明军果然已经南营北移。朱棣又率数十轻骑,边呐喊边冲锋,绕出城西南,连搅明军两营。耿炳文闻讯,赶忙率兵出贼,燕将张玉、马云、朱能等人率燕兵冲前奋击,朱棣率数百奇兵循城从背后夹击,一行人虎狼般横贯明军南阵。明军立足未稳,一时大溃,耿炳文见已军已败,连忙往后撤退。退至滹沱河东,耿炳文又整残兵数万,重新列阵与燕兵对决。燕将朱能举槊大呼,率先冲入明军阵中,燕兵也高呼狂叫,跟随主将入阵击杀。明军见敌人勇猛,各自掉头逃命,自相蹂躏,死者无算。耿炳文又策马逃跑,直往真定城内窜奔。剩余跑得快的明军惊乱之间,争门而入,又挤死踩死许多,最终只有少数明军入城,放下沉重的城门,乘城固守。

明将吴杰等来援,还未及至,听说耿炳文大败,明军皆抱头鼠窜。

野战可以凭籍勇气一冲而胜,攻城却是另外一回事。燕军猛攻三日,真定城内明军死守。朱棣见燕兵已疲,反正已经旗开得胜,军心已稳,就率军回北平休整。

败讯传回京师,建文帝大怒,说:“耿炳文老将,竟一战而摧锋,以后怎么办!”

黄子澄安慰建文帝:“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再调五十万军队,齐围北平,以众击寡,必能克敌。”

黄子澄又建议以李景隆替换耿炳文。建文帝亲自在江边为李景隆(李景隆父亲李文忠是朱元璋亲外甥,所以他是建文帝表哥)送行,赐其通天犀带,并诏令这位大将有专征杀伐之权。

大战之二——北平之役

曹国公李景隆春风得意,专征专杀专制大权在手,这辈子幸亏燕王造反,才修来如此的福分和风光。他乘豪华的皇家驿车赶至德州,收集耿炳文的残兵败将,调集各路军马凑集五十万众,在河间扎下大营。

一直镇守辽东的明将江阴侯吴高也与耿瓛等人率军包围了燕军驻扎的永平城。

燕王朱棣乍听明军又有五十万兵马从来攻,起先很是忧虑。再听说是李景隆为主师,朱棣眉头顿展,哈哈大笑起来:“李九江(景隆小名叫九江)膏梁竖子耳!寡谋而骄,色历而馁,未常习兵见阵,(建文帝)辄予以五十万众,是自坑之也。”

燕军诸将不知虚实,从前也没和李景隆这位“高干子弟”打过交道,纷纷劝朱棣不要轻敌。朱棣说:“兵法有五败,(李)景隆皆蹈之。为将政令不修,上下异心,一也;北平早寒,南兵衣单,不足披冒霜雪,加之兵无余粮,马无宿草,二也;不量险易,冒入趋利,三也;领而不治,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四也;部伍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五也。李景隆五败皆备,何能为也!”同时,朱棣做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李景隆知道我本人在北平居守,肯定不敢来攻。我现在要去驰援永平。李景隆知道我不在城里,必集大军攻城,到时我回师反击,坚城在前,大军在后,必能破敌!”

燕军将领虽都认为燕王言之有理,但仍认为北平城军队太少,众寡不敌。朱棣又开导他们:“城中部队,出战则不足,守城则有余。我率兵在外,随机应变。我出兵并不是为了救永平之围,主要是赚李景隆来围城。江阴候吴高为人胆怯,我本人一到,他必从永平撤走,到时我就不会在外面耽误,立马杀个回马枪。”临行前,朱棣严嘱居守的世子朱高炽坚守北平,切毋出战。

朱棣一直是奇兵取胜。当他亲率燕兵至永平时,江阴候吴高等人的明军还正在城外垒营。燕王猝至,吴高大败,数千明军被杀,退保山海关。朱棣有勇有谋,认为吴高战斗之中虽然常怯阵,但为人行事缜密,善于城守。于是,他就使“反间计”,给吴高写信盛赞其作战有方、为人厚道。建文帝闻讯,马上下诏削夺吴高的候爵,徒广西安置,只令明将杨文守辽东。

1399年11月,朱棣置北平于不顾,乘胜又率燕兵直趋大宁。

驻守大宁的是朱元璋另一个儿子宁王朱权,他是朱棣的十七弟。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建文帝继位后,深恐宁王朱权与朱棣合谋,下诏削朱权护卫三军,朱权正郁闷间,忽闻燕王从刘家口间道直趋大宁,未来得及反应,燕兵已经攻克大宁西门,朱棣单骑入宫,极称自己受建文君臣迫害之状,兄弟二人抱头大哭。

朱棣奇袭大宁,此招是险中求胜,一举两得。因为当时大宁朱权属下的明军多是蒙元降附将士,战斗力极强,全都聚集在松亭关防御。这些将士家属都在大宁城内。朱棣入城后,厚抚大宁将士家属,松亭关的明朝蒙裔将士听闻子弟妇孺安全,纷纷暗中约结投附。

宁王朱权对外事一无所闻,天王和皇兄朱棣饮酒称冤,因为他本人并未造反与朝廷相抗。见诸事已了,燕王朱棣辞行,宁王朱权肯定要与皇兄送别。刚至郊外,正执酒送别间,伏兵四起,燕兵劫持这位泪眼未干的宁王,入关而西,直奔北平。随燕军后行的,还有未曾与燕军一战就降附的骁勇蒙古兵—— 朵颜诸卫数万人及战车数千辆。(福兮祸兮。这位宁王朱权被裹胁造反,糊里糊涂地被四哥连同世子嫔妃一干人众劫持入燕。朱权善谋,又会写文章,被劫持后就也死心踏地,常常亲自为燕王撰写檄文。朱棣当时答应他,成功后“当中分天下”。当然,这也就是说说玩而已。朱棣称帝后,朱权知道自己再要求回大宁肯定会受疑忌,就请求朱棣封自己在苏州或杭州为王。朱棣认为两地皆太近南京,不许,最后封其地于僻远的南昌。朱权深知皇兄嗜杀好疑,自构豪华别墅一间,整日读书鼓琴,朱棣在位期间也一直没有“惦记”他。朱棣死后,明仁宗朱高炽继位,朱权倚老卖老,上书说南昌本来不是他的封国,要回大宁。明仁宗回信,抢白他一顿:“南昌,叔父受之皇考已二十余年,非封国而何!”碰了钉子之后,朱权索性不再想别的,天天与一帮文士饮酒赋诗,还撰《通鉴博论》二卷,善终于室。)

回头再说明军统帅李景隆。

李景隆听说朱棣本人自帅军队出攻大宁,非常高兴,连忙率明军进渡芦沟桥,直逼北平。桥上并无燕兵把守,李景隆沾沾自喜,言道:“连此桥也不派兵把守,可见燕兵将师没有见识!”其实,朱棣临出发前就进过:“就要使李景隆困于北平坚城之下”。因此撤掉芦沟桥的燕军守卫。

李景隆率明军把北平城围得铁桶一般,在九门筑垒,挥军猛攻北平。明初虽有攻城火炮,但攻城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加之燕王起兵以来一直早有准备,深沟高垒,城墙加厚,五十万明军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进攻的将士在城下“前仆后继”。

攻击北平丽正门的一支明军战斗力很强,已经有一股部队冲开城门,逼得城内一帮妇女都在城上掷瓦投石,帮助燕兵御敌。如果李景隆指挥有方,再派上数千后备队,丽正门必破无疑。坚城再牢,只要一门被攻破,很快就会全城陷落。“景降令不严,骤退”。明军的战斗力不弱,约束力很差,丽正门明军没有后援,回到营垒休整。受此警吓,“北平守益坚”。同时,燕世子朱高炽严肃部署,用人得当,燕兵燕将还常常乘夜缒下城闯入明营中乱杀一气,明军扰乱纷纷,不得已,明军退营十里。

胶着期间,明朝都督瞿能奋勇当先,在他两个儿子的帮助下,率精骑一千多,乘乱杀入北平张掖门,锐不可当。攻入城门后,燕兵拥上厮杀,瞿能父子一面抵挡,一面派人飞速报告李景隆派兵增援。李景隆妒忌瞿能勇武,怕他夺取攻燕头功,不仅没派人支援,反而派信使阻止瞿能,让他们退出城门,等大队明军齐至时一起再攻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燕兵连夜在城墙上泼水,天寒冰结,转天早上整个北平城变成坚硬光滑无比的大冰墙,任明军再有天大本事也登附不上。

北平守军争取了宝贵时间,燕王朱棣回军路上也十分顺利。朱棣在会州还做了短暂休整,简阅将士,把军队分为五军,各以张玉、朱能等勇将为帅,并把在大宁的归附蒙古骑兵分编入各军。

1399年十二月,朱棣所率燕兵乘北河水冻结,突然对明先锋都督陈晖发起进攻,大败明军,败逃明军掉头逃跑,人多脚重,冰河大开,又淹死无算。燕兵乘胜,奇兵左右出击,连破明军七营,直逼李景隆中军大营。燕将张玉等人部勒军马,列阵逼前,把明军逼得节节后退。退至城下,北平城内城门大开,燕兵高呼从里面杀出,双方夹击,李景隆明军再也支持不住,他本人弃大营连夜逃跑。转天早晨,固守九门营垒的明军奋力抵拒,仍被燕兵攻破四垒。惶急之间,大家又听说主帅李景隆不知去向,顿时星散,“乃弃兵粮,晨夜南奔。”

李景隆兔子一样,一直逃到德州。

建文帝隐约也听闻战事不利,就问黄子澄进展如何。由于李景隆是自己极力推荐,黄子澄匿败不报,回复说:“听说我军交战数胜,但天气奇寒,士卒不能忍受,现暂回德州,待明年春天再大举进攻。”同时,黄子澄派人急报李景隆不要以败讯上闻。

建文帝不知情,派下特诏加李景隆太子太师,兼赐玺书、金币、御酒、貂裘。

大战之三——白沟河之役

李景隆在德州召集整合各道明军。燕王朱棣也没闲着。他大集诸将,骁喻道:“李景隆在德州休整,肯定想等明年春天再大举进攻。现在要做的是诱出南军使其无暇休整。因此,我想亲自率军进攻大同。大同告急,李景隆肯定会派军去救援。南兵体力脆弱,大冬天在苦寒冰冷的北方往来行军,疲于奔命,因冻饿就会逃散不少。拖到明年春天,我们再依据形势击破朝廷主力。”

经过几次恶战,已经见识了燕王算无遗策,燕将没有一人表示异议,表示完全同意。于是燕兵在朱棣带领下出直紫荆关,攻克广昌。

建文二年(公元1400年),燕王朱棣又包围蔚州,不久明军守将投降。燕军兵不血刃,直进大同,声势甚猛。李景隆闻警,忙亲自率军救大同。明军这边从紫荆关进来,那边厢朱棣已经由居庸关回去,返回北平,兜个大圈,胜利回城。最苦的要数李景隆所带的南兵,一路饥冻而死有数万人之多,军队中被冻掉手指的士兵有十分之二三,战斗力大减。南军一路上随路丢弃铠仗,兵械损失,不可胜记。由此,春季攻燕的计划未能实施。

建文二年5月,李景隆会兵德州。明武定候郭英、安陆候吴杰等人也提兵至真定。李景隆率兵过河间,前锋将已先期到达白沟河。郭英等过保定,约定在白沟河与李景隆会军,合势而进。很快,几路明军汇合,共有兵六十万,号百万,在白沟河驻营,列下大阵,准备与燕兵一决雌雄。

面对这次气势汹汹、有备而来的南军,燕王朱棣仍旧波澜不惊。“李景隆匹夫之辈,惟恃人多势众。然人多势众也不可恃!人多易乱,击其前则后不知,击其左则右不应,将师不专,政令不一,甲兵粮饷,适足为吾资耳。”于是,朱棣先派大将张玉前往白沟,自己随后而行。

此次对阵,明军中确实不乏英才。前锋将平安从前曾做过燕王朱棣的旗下大将,多次随燕王出塞进攻蒙元骑兵,深晓朱棣的用兵之道。两军对阵,平安马上率万余精骑直冲燕军杀来。平安本人身高体壮,骁勇善战,手持利矛,跃马入阵,一个人冲在明军最前面。瞿能父子也随后奋跃,所向披靡,杀伤不少燕兵。一波冲击过后,燕军损伤不少,小却。

危急关头,燕将谷允和一个名叫狗儿的太监非常勇猛,率两股燕军与南兵对冲。朱棣本人亲自率兵夹击,双方混战一团。战至天黑,双方才各自鸣金收兵。此次交锋,燕军损失不少,平安前锋明军仅损失百余匹战马。

由于明军在地里埋了不少土地雷,燕兵人马被炸死炸伤不少。双方夜深休息时,燕王朱棣仅率三骑殿后,中途迷路,最后趴在地上寻摸好久,找到河岸,才分辩出东西南北,磕磕撞撞回到营中。

回营后,朱棣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共集全部马步军十余万,在黎明时分又向明军列阵而来。

明将瞿能得胜心切,率其子弟兵纵马直荡燕将房宽军阵,明前锋将平安也在旁边掩护,荡破房宽阵列,擒斩数百燕兵。张玉等燕将见房宽败北,皆面有惧色。朱棣不为所动,鼓励说:“胜负常事耳!彼兵虽众,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言毕,朱棣又亲率精锐骑兵数千突入明军大阵,张玉与朱棣儿子朱高煦挥军齐进。

明军和燕兵举枪挥刀,马步混战一起。双方大战百余合,死伤惨重。朱棣所骑马多中流矢,换马就换了三次。他身边所带箭矢,也射光了三筒。最后,这位燕王只能提剑奋击,最后拼得剑刃残缺,所骑马又被河堤绊倒,差点被明将瞿能一枪刺死。惶急之下,朱棣奔逃到堤岸高处,挥鞭向堤下招唤,佯装下面有自己的埋伏人马。李景隆远远望见,怕遭埋伏,忙发号明军退后。朱棣换乘新马,又率兵转身冲入阵内击杀。

明将平安武艺高强,在阵中往来驰突,专捡燕将砍杀。不久,平安即斩燕将阵亨于阵,又砍断燕将徐忠的几个手指。朱高煦见事急,忙率精骑数千冲入阵中,与明军团团相杀,交缠在一起。此时,朱棣本人已经疲劳至极,只是凭着意志力坚持不下。

战至正午,明将瞿能又率守兵重新冲阵,口中大呼“灭燕”,斩杀燕兵数百。关键时刻,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明军中最显眼的师旗忽然被吹折,“南军相视而动”,心中不由得惊惶失措。朱棣见状,又师骑兵从侧翼突入明军阵中,驰击砍杀,与朱高煦合兵,混乱中竟把已经战至力竭的瞿能父子皆斩杀于阵。明将平安与朱能交阵,也被打败,兜马回走。于是,明军“列阵大崩,奔走声如雷。”燕军乘风纵火,烧毁明军营垒。见大势已去,李景隆等人各自逃命,明军被杀及掉入河中淹死的有十多万人。

燕军一直追到旧战场月样桥,明军又被杀被淹死数万人,横尸百余里。各路明军悉溃,只有魏国公徐辉祖一军独全。

李景隆跑到德州还未喘过气,燕兵已经追至,于是他又跑往济南。德州终于落入燕军手中。

幸亏坚守济南的是建文帝忠臣铁铉,燕军兵锋才嘎然而止。铁铉本来是山东参政,负责催督军饷为李景隆军队做后勤保障工作。听闻明军大溃败消息,铁铉收集溃亡明兵,死守济南,任凭十余万刚刚得胜的燕兵轮番冲锋,巍然不动。建文帝闻讯,马上升铁铉为山东布政司使,并招还败军之师李景隆。又下诏以盛庸为大将军,陈晖为副。

李景隆两次大战,丧明军百万,由于他是与朱明皇族有至亲关系的贵臣,建文帝竟“赦而不诛”。保荐人黄子淳又悔又急,痛哭上谏:“景隆出师观望,心怀二意,如果不杀他,何以谢宗社,励将士!”副都御史练子宁也在朝会上抓住李景隆,历数其罪,恳请建文帝诛杀这位三心二意、战意不坚的老花花公子,但毕竟是自己表哥,建文帝皆未应允。

大战之四——东昌之役

燕王朱棣十几万大军,包围济南城三月有余,连攻不下。诸策失效之后,燕军便堵堰城外各条溪涧及河流水源,准备积水灌城。济南城内守军、人民大惧。铁铉镇定自若,说:“别害怕,我有计破贼,不出三日,贼兵必遁!”

铁铉安排“诈降计”。他派壮士安装大铁板在城门圆拱上端,又让守城士卒大哭哀嚎“济南城快被淹了,我们就要死了!”不久,尽撤楼橹防县,派城中百姓长者代替守城军做使者,到燕王大营跪伏请降:“朝中有奸臣进谗,才使得大王您冒危险出生入死奋战。您是高皇帝亲儿子,我辈皆是高皇帝臣民,一直想向大王您投降。但我们济南人不习兵革,见大军压境,深怕被军士杀害。敬请大王退师十里,单骑入城,我们恭迎大驾!”

燕王朱棣不知是计,闻言大喜。出征数日,燕兵疲极,如果济南城降,即可割断南北,占有整个中原地区。因此,朱棣忙令军士移营后退,自己高骑骏马,大张黄罗伞盖,只带数骑护卫,过护城河桥,径入城内准备受降。

城门大开。守城明军都齐聚于城墙上往下观瞧。燕王朱棣刚进城门,众士卒高呼“千岁到!”预先置于门拱上的大铁扳轰然而落。幸亏朱棣命大,铁板稍落早了零点几秒,正砸中燕王所骑马头。燕王滚落于地,大惊失色,身边卫士忙给他换一匹新马,一行人掉转马头就往外跑。济南守卒连忙牵挽护城河浮桥,可惜年久桥重,费了牛劲只拉挽起一米多高,朱棣和一行卫士纵马腾逸而去。

狂怒之下,朱棣又挥兵攻城。铁铉伏于城头,大骂朱棣反贼。燕王大怒,搬来数门火炮对城内一顿狂轰。危急关头,铁铉亲书高皇帝朱元璋神牌,悬于四城之上,燕兵不敢再用炮击,济南城得以保存。相持之间,铁铉又常常出其不意,派骁勇军卒白天黑夜从城内突出,骚扰袭击燕兵,搞得这群疲惫之师无可奈何,多被杀伤。

“燕王愤甚,计无所出”。和尚道衍劝言,说师老兵疲,应回北平再图后举。朱棣听劝,班师回北平。铁铉及明将盛庸等乘胜追击,收复德州等地,兵威大振。建文帝下诏,擢铁铉为兵部尚书(齐秦当时已卸任),协助盛庸准备北伐燕军。

1400年10月,建文帝下诏,命大将军盛庸统平燕诸军北伐。副将军吴杰进兵定州,都督徐凯等人屯于沧州。

11月,燕王朱棣听说盛庸向北平方向进发,便想先发制人进攻沧州,又怕明军有备,就对外扬言要出征辽东的明军。

燕军将士听说又要大冷天去辽东作战,皆郁郁不乐。行至通州,张玉、朱能等将入帐,劝说燕王:“现在大敌当前,我们却提军远征辽东苦寒之地,士卒离心,恐怕师出不利。”朱棣屏去旁人,对二将说:“现在明将盛庸驻军德州,吴杰、平安守定州,徐凯和陶铭在沧州筑固城池,相互倚持为犄角之势。我们现在出军,实际上是要去奇袭沧州。德州、定州城坚墙厚,肯定不能攻下。沧州城溃圯日久,现在天寒地冻,明军筑固城墙的速度肯定很慢,乘其懈怠,我们袭之必取!”两将闻言,恍然大悟。

燕兵至天津,过直沽,朱棣忽然下令军队转而南行。燕兵大多不明就里,纷纷询问:“我们不是向东征辽吗,怎么又向南进军呢?”燕王朱棣装神弄鬼,一脸神秘,答道:“夜间我见有白光两道,自东北指西南,占卜一卦,卦象表示‘南行大吉’”。于是,他指挥燕兵急行军,一昼夜疾行三百华里,黎明时分,已至沧州城下。明将徐凯一直听谍报说朱棣带兵去打辽东,因此正不紧不慢地督促明兵抬石头、和泥灰修筑城池。燕兵突至城下,明军才发觉敌至,“皆股栗不能甲”,吓得连甲胄都来不及穿。

燕兵不顾疲劳,肉薄登城,不久陷城。徐凯等将慌忙逃跑,半路又遭早已埋伏好的燕兵截击,数将皆被活捉,明军被燕军斩首一万多,投降的数万明兵,皆为燕将谭渊下令活埋。

1400年年底,朱棣又命驻扎于直沽的燕兵乘大船顺流而北,满载缴获的辎重财物。他本人亲自率军循河而南,屯军馆陶,出掠大名,烧毁明军军饷无数。不久,燕王又率军至汶上,掠济宁。明将盛庸、铁铉避其锋芒,跟蹑其后,在东昌扎营。明军先锋将孙霖刚到滑口,即被燕军袭败,孙霖败走。

燕军大集东昌,准备向明军发动戟。盛庸、铁铉二人闻燕军将至,忙宰牛犒功将士,誓师励众,做足了“思想工作”,准备背城决战。由于燕兵屡胜,已有轻敌之心。望见明军出城列阵,燕兵一哄而上。明军早已埋伏的火器、毒弩一时齐发,燕军死伤甚众。此时,明将平安又率所部明军杀到,与盛庸合军,双方大战起来。

燕王朱棣故伎重施,“以精骑冲左掖,入中坚。明军厚集,围燕王数重,燕王自冲击不得出。”幸亏燕将朱能等人率劲兵轮番攻击明军阵地东北角,使盛庸等人撤西南角兵士前击抵截,包围燕王的明军稍稍减缓。朱能率精骑突入阵中,奋死力战,保护朱棣冲出重围。燕将张玉不知燕王已安全撤走,拼死突入明军阵中想救主,最终力竭,被明军连人带马剁成数截。明军乘胜进击,斩杀燕兵一万余人。燕兵大败,明军尾随追击,又击杀燕军数万。

此次大战,如无建文帝先前不许加害燕王的诏书,朱棣再有十条命也已报销掉。“是役也,燕王数危甚,诸将奉诏,莫敢加刃”。朱棣自己也得便宜卖乖,每战皆挺身而出,与明军短兵相接。加上他本人精于骑射,每次燕兵大败,他常常一人一骑殿后,搭箭发矢,毙伤追兵成百上千,使所部能安然得脱。这种不公平竞争,明兵明将只得自认倒霉,望人兴叹。

逃跑途中,朱棣儿子朱高煦又及时驰援,击退盛庸追兵。不久,燕将朱禄等人也赶到,众人合军,部伍稍整。听闻大将张玉败没,燕王痛哭 ,叹道:“胜负常事,不足虑。艰难之际,失此良辅,殊可悲恨!”日后朱棣称帝,以张玉为靖难第一功臣,追封荣国公、河间王。

建文三年春正月(1401年2月),东昌大捷消息传来,建文帝大喜,入太庙祭祖,告东昌大捷,并赏赐银物,褒奖将士。

大战之五——夹河之役

燕王朱棣返回北平,亲自撰写祭文,追悼张玉等阵亡将士,并在众人面前脱下自己的袍服焚之,以衣亡者,哭奠道:“虽其一丝,以识余心!”这种收买人心的表演很有效果,“将士父兄子弟见之,皆感泣。”

“追悼会”开完,朱棣再集将士,总结东昌战役大败的原因,对将士说:“从前数战,我们燕军每战必胜,东昌一役,接战即退,遂尽弃前功。尔等奋不顾身,故能出万死,所谓不怕死者必生!此后,万勿轻敌,万勿退却,违者杀无赦!”

燕军又出师,次于保定。

当时,明军盛庸合诸军二十万驻德州,吴杰、平安提军出真定。

燕军将领建议先集重兵攻陷定州。朱棣表示不可。“野战易,攻城难。今盛庸聚德州,吴杰、平安驻真定,相为犄角,攻城未下,两部明军合势来援。坚城在前,强敌于后,胜负难判。今真定距德州二百余里,我军界其中,敌必出迎战,取其一军,余敌必破胜。”

众将不解,又问:“我军夹于两敌之间,如果他们腹背夹攻,怎么办呢?”

朱棣说:“百里之外,势不相及。两军相薄,胜败在呼吸间,虽百步不能相救,况二百里哉!”

4月,燕军次滹沱河。朱棣多派骑哨游兵绕走于真定、定州之间,迷惑明军。不久,侦骑报告朱棣、盛庸率军驻营于夹河,平安驻师于单家桥。朱棣率兵从陈家渡渡河逆迎而上,与明军相距四十里。

以前相战,多是燕王朱棣出奇兵,忽然袭击。此次大战,倒真正是fairplay.双方在夹河岸边布阵,各自准备充分。

朱棣仍旧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策马出阵,身后只带三骑随从,不急不忙,驰至盛庸明军阵前几十米的地方进进仔细观察。映入朱棣眼帘的,是盛庸明军整 齐有序的坚阵,以及阵旁的喷火车、巨铳和强弩。如果是其他燕将觇阵,别说是四个人,就是四百人,一声令下,劲弩狂发,肯定立马变成刺猬。燕王自己前来,明将仍旧遵从建文帝“不得伤害朕叔父”的诏旨,眼睁睁看着朱棣视察自己部伍一样从阵前游移而过。直到“(燕)王掠阵过”,盛庸才派人追击,皆被这位善射的王爷“射却”。

燕王回阵,挥手示意万余步骑直前而进,进逼盛庸明军军阵的左翼。明军举起巨大而艰固的盾牌(类似今天的防暴盾牌),“矢刃不能入”。不料,燕兵对盾阵早有准备,他们事先做好六七尺长的大矛,在末端横贯铁钉,钉末又有倒勾刺,使第二排燕兵立定后掷标枪一样对着明军盾阵猛掷,然后拥上前拉后扯,这样一来,明军肯定会起身使劲挣脱,一下子,盾阵就露出不少破绽和缝隙,其余手持短兵的燕兵正好乘间而入,杀伤不少明兵。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弃盾后撤,燕兵蹂阵而入。

燕将谭渊见明军左翼大乱,马上率其部下乘势猛功。不料,斜刺里又冲来明将庄得,率众死战,填补住明军左阵缺口。并立斩燕将谭渊及其手下数百人。燕将朱能、张辅(张玉之子)也挥军而前,朱棣本人依恃南兵不敢向他射箭投矛,率一队劲骑竟从明军阵后自背突出,直贯阵前,与朱能军相合,如同一把利刃一样,把明军捅个透心凉。起先准备的火器、劲弩都来不及发射,明军一下子乱了阵脚,全部乱成一锅粥。混战之间,刚刚杀掉燕将谭渊的庄得又被燕兵斩首,而且,明军中最骁勇善战的榜样人物“张皂旗”也于阵中战死。此人是个高大健美的士卒,每次冲阵都手执皂旗先登,燕军十分畏惧此人,呼之为“皂旗张”。虽在乱战中身中刀剑砍刺无数,“张皂旗”临死仍“执皂旗不仆”。

双方酣战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各自敛兵回营。

为了拖住盛庸明军以图全歼,朱棣带十余骑紧迫明营,并“野宿”一晚。天明时分,众人一睁眼,忽见左右皆是盛庸的明兵。左右卫士恳请燕王快速逸去,朱棣仍旧从容,说了声“毋恐”,十分镇定地整理衣袍甲胄,然后翻身上马。“日出,乃引马鸣角,穿敌营,从容去。(明军)诸将相顾,莫敢发一矢。”完完全全是当代武侠言情片最煽情最不令人信服的电影画面,一可想其在初升旭日下慷慨飞昂的飒爽英姿,一可叹建文帝“莫伤朕皇叔父”的愚腐。

燕王朱棣还营后,嘱咐诸将说:“昨天谭渊逆击太早,故不能成功。敌军虽败挫一阵,仍有战斗锐气,只有绝其生路,才能一举歼敌。今天双军交战,你们一定要保持阵形不乱。我率精骑在阵间往来驰突,一旦见到敌人有可乘之隙,你们就全力冲入奋击。两阵相当,将勇者胜,今日之战,全赖诸位将军勇武!”

双方复战。盛庸明军阵于西南,朱棣燕军阵于东北。朱棣不仅临阵督战,他仍率一队奇兵前后左右往来驰击。从辰时一直战到未时,两军互有胜负,忽退忽进,一时间还真分不出胜负。由于一直是饿着肚子拼死厮杀,双方“将士皆疲,各坐息”。忽然间,东北风大起,尘埃涨天,沙砾击面,咫尺不见人,双方战士被刮得睁不开眼。明军多是南人,很少见过这种沙尘暴天气,加上劲风迎面而吹,登时慌乱无措。燕兵乘风势,大呼起击,又派出左右翼的后备队一齐向前,钲鼓之声震天撼地。盛庸明军不敌,纷纷扔下武器飞窜而逃。

东昌大捷后,盛庸所率的明军自上而下皆有麻痹轻敌之心,众将士皆着锦绣衣袍,浑身上下满揣缴获的金银扣器,常常互相吹嘘“破北平后,我们开筵痛饮。”这次兵败,明军为了逃命边跑边扔东西,从前的“战利品”又成为敌军的“缴获品”。

“燕王战罢还营,尘土满面,诸将不能识,闻语声,始趋进见。”可见是役打得多么艰苦卓绝。

大战之六——滹沱河之役

由于连次大败,建文帝日益忧恐。“诏窜齐泰、黄子澄于外,令有司籍其家,以谢燕人。”实际上,只是做做样子,建文帝又派两个人去京师之外募兵。

建文三年(1401年)5月,明将吴杰从真定引兵出发,本想与盛庸合军。刚走出八十里远,盛庸败讯传来,吴杰急忙率军退守真定。

燕王朱棣确实善于识将。他说:“吴杰若婴城固守,为上策;或军出即归,避我不战,为中策;若来求战,则下策也。我料其将出下策,破之必矣。”

为了诱引吴杰军出击,燕王下令军士出营四处搜粮,但界定里数限制,不能离营太远。同时,他又派军士化妆成老百姓,怀抱婴儿逃入真定城,报说“燕兵四散出去寻粮,营中无备。”

吴杰果然上钩。他认为燕兵新胜,志气骄盈,便想以轻师掩其不备,率军从真定城出发,师次滹沱河,距燕军七十里。

燕王听说明军出城,大喜。时值傍晚时分,朱棣催促军士渡河。诸将皆劝说明早再渡,燕王不许:“机不可失。稍缓之,彼退守真定,城坚粮足,攻之难矣。”燕军骑兵从上流并渡,河水受遏,下流水浅,燕军大批步兵也趁机一涌而过,涉过河去。

由于天色大晚,惟恐明军遁去,燕王又率数十骑“逼敌营宿”,让明军将士看见自己的模样,牵制对方。

一大早,明将吴杰等人大排方阵于西南,严兵以待。

老于军旅的朱棣见吴杰四方阵,笑谓诸将说:“方阵四面受敌,岂能取胜!我以稍兵攻其一隅,一隅败,则其余自溃矣!”于是,朱棣先派兵士于三面呐喊佯攻,自己亲师精锐猛攻吴杰方阵东北角。燕将个个奋勇争先,督战甚力。燕王朱棣又使出出敌背后的招术,率一队人循滹沱河岸疾驰,绕出明军阵后突入,大呼奋击。“南军矢下如雨,集王所建旗,如蝟毛焉。”虽如此,燕军将士多被杀伤,燕王本人却没中一箭。

明将平安在阵中立一高数丈的了望台,登高以望燕军情势。望见平安将旗字号,燕王朱棣深知此人是明军军胆,便亲自率兵冲向了望台。平安眼看朱棣执枪纵马而来,心里也不能不慌,慌忙跳下,骑马遁避。“会大风起,发屋拔树,燕军乘之,(吴)杰等师大溃。”果真奇怪,初夏时分竟又刮起狂风,命运之神再次在关键时刻青睐朱棣。“燕王麾兵四向蹙之,斩首六万余级。吴杰等人率残军退保真定。”至此,滹沱河一役,又以燕王大胜告终。

终极目的——通往帝都的最后胜利

燕兵此次大胜后,河北郡县多降,顺德、广平、大名等地皆附于燕。朱棣上书建文帝,要朝廷招还吴杰、平安、盛庸诸将,交战双方各自罢兵。

建文帝把燕王书信示于臣下,方孝孺出主意说:“我们诸军仍在集结,燕军久羁大名一地,夏日暑雨,不战自疲。现在,应急令辽东诸将入山海关,攻永平,真定诸将渡卢沟桥冲击北平。燕军必急回军以卫巢穴,我军蹑其后追击,必可一举成功。但是,为了缓其兵锋,慢其骄心,应下诏赦其罪过,使其部署因日久懈怠而军心离散。”于是,建文帝派大理少卿薛(上山下品)携诏书入燕营,赦燕王父子及诸燕军将士罪,仍复王爵,勿预兵政,归国息兵。

薛(上山下品)见朱棣。朱棣问建文帝有何言教。薛(上山下品)说:“上言殿下旦释甲,谒孝陵,暮即旋师。”

朱棣闻言嗔目大怒:“哼!这话三尺童子也骗不了啊。”燕王将士在帐中鼓噪,纷纷扬言要杀掉皇使。朱棣红脸使完,又充白脸。“奸臣不过数人,薛(上山下品)天子使臣,不得妄动!”然后,他带着薛(上山下品) 在营中观射,耀武扬威,显示实力。

临行前,他对薛 (上山下品)大言道:“汝归,为老臣谢天子……但奸臣尚在,大军未还,臣将士存心狐疑,未肯遽散。望皇上诛权奸,散天下兵,臣父子单骑归阙下,唯陛下命之。”

朱棣何等人也,软硬不吃。建文君臣不得不再想办法。

燕军驻扎大名期间,明将吴杰、平安等发兵截断北平粮草运输线。朱棣以报还报,派六千轻骑驰奔徐州、沛县一带,装扮成南军,北后插柳枝为暗号,射过明军防守,直入济宁各仓,尽焚明军粮储。又暗中派兵潜入沙河、沛县,烧毁明军数万艘粮船,“军资机械俱为煨烬,河水尽热。”

由此,德州粮饷断绝,京师大震。

明将平安在真定不甘寂寞,准备主动进攻北平。他率军在距北平五十里的平村扎营,常出兵骚扰燕兵。燕世子朱高炽派使向燕王告急。

朱棣派大将刘江黑夜驰还,携火炮数十门,至城外即燃响巨炮,城中燕兵冲出,双方夹击,大败明将平安,斩首千余。平安走还真定。

其间,方孝孺还向建文帝出主意反间燕王父子——派使臣密至北平,赐燕世子朱高炽皇上御笔亲诏,“会归朝廷,许以王燕”。北平城内的太监黄俨与朱高炽不和,一见朝廷信使来,马上派人快马驰报燕王“世子将反”。朱棣犹疑,向另一个儿子朱高煦问计。朱高煦回答:“世子本来就和太孙(建文帝)关系很好。”几人正商量怎样除掉“叛父”的世子,朱高炽已派人把被捆绑建文帝使臣和未启封的诏书送至朱棣营中。燕王又惊又喜,看完书信后,大叹:“几杀吾子!”

1401年8月,明将盛庸檄令大同守将房昭引兵入紫荆关,侵扰保定诸县,并于易县西水寨驻兵。西水寨地处万山从中,易守难攻,可窥伺北平,相机而动。朱棣听闻此讯,深知保定是股肱郡,保定一失,北平必危,于是,燕军班师。

燕军渡过滹沱河,至完县,增兵镇守保定。行军路上,朱棣还派三万精骑邀击明将吴杰给房昭发去的大批粮饷,围困西水寨。吴杰派人来援,快赶到金水寨时遭燕兵埋伏,被杀得大败,金水寨守军“望见大骇,与真定兵俱溃”。此战燕军斩首万余级,明军摔下山崖又死近万人,除房昭外,多名高级将校被生俘。得胜之后,燕军还师北平。

1401年12月,建文帝又派忠心耿耿的驸马都尉梅殷镇守淮安,募兵四十万,驻军淮上以扼燕军。

至此,燕王朱棣起兵三年,虽然多次大胜明军,“但所得土地仅永平、大宁、保定,旋得旋弃,战死者甚众。”明军虽屡遭挫败,但“分布频盛,时时告捷”,又是拥正朔的正规军,名正言顺,从整体形势讲朱棣并没有任何优势。如果战事一拖再拖,燕兵疲敞,人心离散,没准就会杀出几个军将剁砍朱棣父子人头以取富贵。

最最紧要关头,建文帝宫内的太监帮了朱棣天大的忙。“帝御内臣甚严,皆怨望。”建文帝禀承老皇帝朱元璋旨意,严防太监干政,只当他们是供洒扫的奴仆而已。同时,建文帝又严惩冒皇帝名义出外勒索的宦官头目,使得这些不男不女的家伙心中充满怨毒,纷纷派人到朱棣处示好,告之“金陵空虚”,建议燕军“乘间疾进”。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朱棣决计直趋金陵,准备与建文帝临江决战,拼个鱼死网破。

建文四年(1402年)初,朱棣提兵出北平。燕军士气高昂,先在藁城破明兵,斩首四千,紧接着又破衡水、下东阿、陷沛县,并在邹县以十二骑大破明军远粮的后勤士兵三多人,直围徐州。徐州明兵破胆,龟缩城内不敢战。燕军绕过徐州,径趋宿州。

燕军行至淝河,明将平安率军四万蹑随其后。观察地形后,朱棣判断道:“滨河地带多树木,敌兵必疑我军设伏,淝河地平少树,彼不疑,可伏兵。”他亲师精兵两万,持三日粮,至淝河设伏。临行,他嘱戒诸将,一俟燕兵与敌军开战,立即在一路上命未投入战斗的士兵齐举火炬,以惊吓明军。

平安明军将至,朱棣又派数百燕军快马迎前,见了明军,故作惊慌状,丢下大批看似像金帛的袋子,掉转马头逃走,以诱引明军入伏击圈。明军士兵纷纷下马,争抢大袋子里的“货物”。打开一看全是烂草。这样一来,明军骑阵稍乱。喧哗之间,已入燕军埋伏圈。

一声锣响,燕兵跃起,平安所率明军知道中计,掉头就走。平安自率三千骑兵奔亡于北岸,燕王朱棣仅以数十骑人马,横挡住平安去路。平安手下有员蒙古族勇将名叫火耳灰,先前也在燕王手下为将。入侍京师数年,被建文帝派到平安手下充当主力。火耳灰识得燕王面目,手执长槊就奔朱棣奔来。朱棣手下燕将童信一箭射中火耳灰的坐骑,燕兵生擒火耳灰。火耳灰的部曲哈三贴木耳也很勇猛,见主将被擒,也策马杀到,又被燕军射落马下生俘。明军见状惊恐,大败而去。

当晚,朱棣释放火耳灰等人,并以这些憨厚忠勇的蒙古人为贴身侍卫,诸将劝他小心,朱棣不听。北人质鲁朴实,朱棣看准了这点,故而用人不疑。

朱棣挥师临淮,大破明军后勤部队。明兵部尚书铁铉率部来迎,燕军交战失利,危急之间,朱棣幸得火耳灰等蒙古侍卫翼护,有惊无险。(火耳灰报恩也真快)

1402年5月,明将平安在小河南岸扎营,燕军于河北岸驻营。各自准备后,双方于清早交战。混战之间,平安左刺右杀,在北坂和燕王朱棣马头相对,此时,平安也顾不得“莫伤朕叔父”的诏令,举槊急击,数次差点刺中朱棣。遇见对方动真格的,朱棣身手再好,心中也十分着慌。幸亏燕军蕃骑指挥王骐赶到,跃马直冲平安,平安坐骑又蹶了一下,朱棣才逃得一命。

双方大战一整天,各有死伤。“于是南军(明)驻桥南,北军(燕)驻桥北,相持者数日。”不久,明军粮尽,燕兵乘间袭击。恰适明将徐辉祖军至,双方又大战于齐眉山,“自午至酉,胜负相当”。乱战之中,燕将王真、陈文、李斌等人都临阵被杀,诸将心生恐惧,纷纷劝朱棣:“我军深入日久,暑雨连绵,淮土蒸湿,疾疫多发,不如回军至小河之东,休息士马,再作打算。”

朱棣坚持前进,他说:“兵事有进无退!现在我军胜势已见,如果反而掉头北返,军心马上解体!”众人之中,只有燕将朱能坚决站在燕王一边,苦劝诸将再做坚持,莫生退心。

建文朝臣也探知消息,知道燕军正在苦撑,败象已露,就劝建文帝说:“燕军很快就要败北,京师不可无良将。”建文帝不知兵,马上下诏召回徐辉祖军入卫京师,小河战场只剩下何福所率一支孤军与燕军相持。

双方对垒期间,燕王朱棣令军士进行休整,又广赐财物,收买军心。明军由于畏战,往往掘堑作垒为营,军士白日黑夜都不得喘息,虚疲人力,往往真到做战时全无体力。

由于日久乏粮,明将何福下令移营至灵壁就粮。当时,明将平安师骑兵六万人,护送大量运粮兵车前往何福营中。朱棣侦知消息后,派精兵万余人阻挡平安援兵,并派朱高煦伏兵林间,等候双方混战后明军疲惫时忽然杀出助战。

燕王朱棣安排停当后,率师逆战,两翼骑兵扇形排开,直杀明运粮援兵。平安引军突至,截杀燕兵一千多人。朱棣见状,忙命步军纵击,横贯明军大阵,截断其军。明将何福见仗已开打,就也率军出壁而战,与平安合击燕军,又杀燕兵千余,燕军小却。

朱高煦见双方打得火候差不多,趁明军喘息之际,忽然率生力燕军加入战斗,朱棣又率后退的燕兵急转身,一齐掩杀明军。“(何)福等大败,杀伤万余人,丧马三千余匹,燕师尽获其粮饷。”

何福所率的明军逃入营垒后,饿得双眼发蓝。众将集合议事,决定转天突围,闻炮声即开门冲出。没等天亮,朱棣已指挥大军进攻明营,诸将先登,兵士蚁附。燕军发三震炮,何福部下明军误认为是自己军营突围的炮号,争相推营门冲去,“门塞不得出,营中纷扰,人马坠壕堑皆满”,燕兵乘势大击,明军一败涂地。除何福一人侥幸逃脱外,由于营中驰马不便,大将平安、陈晖都多名明将皆被燕军生擒。至此,明军主力几乎丧失大半。

看见被捆缚押入大帐的平安,燕王朱棣笑问道:“淝河之战,公马不踬,何以遇我?”

平安朗声大言:“刺殿下如拉朽耳!”

面对如此忠贞不屈之士,朱棣本人也不得不心生赞叹:“高皇帝(朱元璋)好养壮士!”命人送平安于北平关押,未加杀害。(平安,安徽滁州人,小字保儿。其父平定从太祖朱元璋起兵,与大将常遇春进攻元大都时战死。平安当初还做过朱元璋养子,骁勇善战,力大无比。他以列将征燕,多次击败燕军。燕军有一勇将王真,朱棣常夸示人说:“诸将奋勇如王真,何事不成!”淝河之战,平安单骑挑王真于马上,勇冠诸军。因此,燕军见平安被擒,军中欢呼动地,纷纷大叫:“吾辈自此就安全了!”朱棣为收买人心,当时把平安械送北平。称帝之后,还以平安为北平都指挥使,不久就改授后府都督佥事(人武部长)的虚职。永乐七年,朱棣巡视北京,快入城时,见章奏中还有平安的名字,使对左右说:“平保儿尚在耶?”平安闻讯,知道朱棣仍怀嫌猜,马上自杀身亡。朱棣外宽内忌,由此也可见一斑)

从此,明兵情势急转直下。本来十万明兵从辽东赶往济南想与铁铉合军,走到直沽就被燕军截杀,主师杨文被擒,没有一个人能到济南(辽东明军之所以迟迟赶到,主要是朱棣约好鞑靼兵不断骚扰边境,牵制了辽东的明军,可见朱棣还是个有“卖国”嫌疑的反贼)。1402年6月,燕兵至泗州,守军不战而降。

朱棣列大兵于淮河北岸,明将盛庸拥数万兵于南岸。未几,燕兵又施奇袭计,这群惯于骑马的北方兵竟能先派数百人乘小舟先入南军舰队中放炮,屡战屡败的南军惊骇至极,弃舰而逃。燕军乘胜,当天就攻克盱眙,直趋扬州。

扬州守将王礼等人暗中通款燕王,把主管江淮的监察御史王彬捆住,大开城门投降。接着,燕兵又降高邮、克仪真。此时,长江之上,遍插燕王大旗的巨舟往来穿梭,旗鼓蔽天。

金陵城内,大臣们见势头已变,各自心怀鬼胎,都以守城为名求出,致使都城更加空虚。

情急之下,建文帝派燕王堂姐庆城郡主入燕营请和,答应割地,与燕王中分南北,划江而治。事已至此,朱棣当然不干,婉言拒绝。建文帝惶急,忙问方孝孺:“今奈何?”孝孺书生,只能回言:“长江可当百万兵,江北船已遣人烧尽,北师岂能飞渡?”

7月,燕军大集合,于浦子口向明军发起攻击。明将盛庸与诸将逆战,竟也击退燕军,又赢得一次暂时的胜利。

“燕王欲且议和北还”。估计天气溽热,朱棣自己也有些顶不住,毕竟已得到一半国家,想先回北平休整一下再图后举。假如此次朱棣回北平,后来的事情还真难以预料。大胜大败,谁也说不清楚,况且建文嫡孙嗣位,正朔所宗,军心民心,道德的力量无比巨大,会在一夜之间可能突然令燕军兵败如山倒。

节骨眼上,朱棣能战惯战的儿子朱高煦“引北骑至”,生力军又来,不由不使朱棣大喜过望,他一跃而起,全身贯甲,抚着朱高煦后背说:“勉之!世子多疾。”言外之意上要把继承权传给朱高煦。有这一句话,朱高煦活人被打强心针一样,铁了心死战。

建文帝本来派都督佥事陈喧率军增援盛庸,不料陈喧径直坐船过江投降了朱棣。

于是,“燕王乃祭大江之神,誓师渡江,舳舻相衔,旌旗蔽空,金鼓大震。”加上当日天气万里无云,水平如镜,虽然盛庸水军沿江列舰二百余里,但看见燕军如此盛势,“皆大惊愕”。仗未开打,心理上已经输掉。

燕军乘船迫岸,首先直冲盛庸主营。“(盛)庸师溃,追奔数十里。(盛)庸单骑遁,余将士皆解甲降。”明军舟师如此之众,竟不战而降,至此可见燕军的兵威已经非同一般。(盛庸逃跑后,朱棣不久即攻下金陵称帝。盛庸以余众降,守命驻守淮安。不久,建文帝的兵部尚书铁铉被擒获,朱棣马上命盛庸退休。很快,朱棣就派人诬告盛庸“怨望有异图”,盛庸自杀。朱棣起兵后屡战屡捷,但多次败在盛庸和平安两将之手,因此一直记恨在心。)

抢渡长江后,燕军又攻下镇江咽喉要地,直奔金陵杀来。

当时,本来凤阳还有留守军队数万,但守将认为中都不能轻弃,死心眼固守中都。驸马梅殷在淮安也有数万兵,也因消息隔绝,不知所为。

建文帝“甚忧郁,徘徊殿庭间,召方孝孺问计。”

方孝孺只是一大儒,兵事根本非其所长。他只能在朝班上抓住李景隆,说:“坏陛下事者,此贼也。”请建文帝下令杀掉他。群臣班中共冲出十八人,也都咬牙切齿,愤怒之下,争相上去拳打脚踢,差点把李景隆当众打死。

把李景隆暴打一顿,火气稍消,方孝孺出主意说:“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城高池深,粮食充足。应把城外居民尽驱入城,并把城外木材全部抢运入城,使得燕兵无攻城之具,日久就会自行撤离。”

“帝从之”。这一来,盛暑季节,老百姓毒日头下搬运巨木,饥渴劳苦,死者无数。大家为躲避拆毁自家房屋后运送房梁入城的苦差,许多人自己纵火烧屋,大火连日不息。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漏又遭顶头风。”好好的金陵城,东北角和西南角又无故崩塌,朝廷下忙派兵民抢修,怨天愁地,上下官民都昼夜不得休息。

惶急无计之下,建文帝一拨又一拨地派李景隆和诸位王爷出城,乞求燕王朱棣退兵,答应割地中分天下。朱棣咬定只要“得奸臣”,诸王也个个碰了软钉子而回。

“帝会群臣恸哭”。有人劝建文帝逃往蜀地,有人劝逃往浙江,有人劝逃往湖湘,意见纷纷,莫知所之。最早立议削藩的齐秦、黄子澄都早先出外“募兵”,建文帝一筹莫展,天天长吁短叹,恨恨道:“事出汝辈,而今皆弃我去乎!”

燕王朱棣害怕四方勤王兵至,便派军队诸将日夜研究攻城计略,想尽快结束战斗。哨探侦知金川门是李景隆把守,朱棣便率先派军攻打。燕军一到,李景隆与谷王朱(左木右惠)马上大开城门投降。以兵部尚书茹瑺为首的数十个望风使舵的建文帝臣子也都纷纷投奔,叩请朱棣称帝。(李景隆是朱元璋重臣李文忠之子。李文忠是朱元璋亲外甥,连李景隆的名字都是朱元璋所起。此人相貌堂堂,“眉目疏秀,顾盼伟然”,其实是个绣花枕头美男子。他先前丢盔卸甲亡掉八十万军队,建文帝对其也没有加以诛杀。危难关头,他不仅不以死报,反而首先开城门投降朱棣,此人品性也真是至差至衰。朱棣即位后,李景隆得授“奉天辅运推诚宣力武臣”,增岁禄千石。朝廷每有大事,他还站在班首主持政议。“诸功臣皆不平。”永乐二年,朱棣的兄弟周王告发李景隆在建文朝时强向自己索贿一事,不久,又有人告发他“蓄养亡命,谋为不轨”。毕竟姑表亲,朱棣不忍加罪,只是削夺他的勋号,以公爵身份归家停职。又过些时日,有大臣弹劾“李景隆在家坐受阁人伏谒如君臣礼,大不道;(李)增枝(景隆子)多立庄田,蓄童仆成千,意叵测。”朱棣这才下旨把李景隆父子连同家眷全部软禁,没收全部家财。老哥们耍赖皮闹绝食,十几天不死,也就又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寂寞荒凉之下,直到永乐末年才病死。)

建文帝惶急,“逊国而去。”(建文帝逊国是中国历史一大谜团。官方所修正史也讲“宫中火起,帝不知所终。”但朱棣“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葬之”,自己单方面宣布建文帝已被烧死。但他称帝后,仍然不放心建文帝,怕这位侄子日后东山再起,派人四处寻找。大太监郑和自永乐三年起(公元1405年)数次下西洋,表面上是宣示大明国威,一路挥霍金银无数,实际上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探访建文帝下落。当然,七下西洋,诚为我中华征服海洋的壮举,据说美洲也是三宝太监首先发现,比哥伦布还要早。2005年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估计朱棣和臣下谁也没想到为了寻访一个小皇帝下落的“壮举”会带出日后那么多大动静来)。

建文帝嫡孙袭统,居正朔之位,竟败于起兵反叛的藩王之手,实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出人意料的结局。总结起来,建文帝失败原因不外如下:第一,建文柔仁。燕兵将皆勇战骁勇之辈,建文帝竟于大战前下明诏“莫伤害朕之叔父”,不明之至,致使朱棣多次绝处逢生,假使明军在战场上能“擒贼先杀王”,燕军早就冰销败亡。

第二,黄子澄、齐泰、方孝孺皆书生,苍猝行削藩之计,不知兵事,没有什么大的战略眼光,以致于误已误国,最后招致灭族惨祸。

第三,单用一将统师军队。耿炳文一人统三十万军;李景隆两次败北,一战统五十万,一战统三十万;盛庸一人统二十万。明军“合天下之兵,握一人之手”,而反观朱棣,单旅孤城,利于战不利于守,利于合不利于分。如果当初下令山东、河北诸将各拥众数万,凭城坚守,年深日久,以叛臣贼子起兵的朱棣胜一仗败两仗,又一直逡巡在河北、山西狭窄地带,熬过一阵熬不过两阵,军队人心最终会轰然瓦解。

第四,建文帝彷徨不决,总在关键时刻犯致命错误。如果当时朝廷不招徐辉祖回金陵,而是让他留在原地与徐福合击燕军,很可能挽转整个战场形势,给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燕军以致命的最后打击。

另外,纵观整个龙虎斗过程,建文帝一方除盛庸、平安外有些智勇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大师之才。这也要“归功”于朱元璋,因为所有有智有勇有力的名将早已连子孙都被株除干净,留下的全是三、四流将领,自然不是燕王朱棣的对手。

壬申殉难——朱棣残杀建文臣子的倒行逆施

朱棣入京后,立即揭榜(悬赏捉拿)黄子澄、齐秦、方孝孺、铁铉等建文帝臣子数十人,并清宫三日,诛杀宫人、女官以及内官无数,只留下一帮曾向他通过风报过信的没老二太监。他又迁建文帝母亲于懿文陵幽禁,杀掉建文帝三个兄弟。建文帝七岁太子朱文奎于乱中“不知所终”,肯定是被朱棣杀掉。另外的小儿子朱文圭当时才两岁,还在怀抱之中,朱棣先把这个小孩幽闭于广安宫,后来不知所终,想必也是被朱棣派人弄死以绝后患。(也有记载说朱文圭一直幽禁在凤阳,至明英宗时才放出,已经五十七岁,尚不能分辩马牛,完全被禁锢成一个痴呆)。

朱棣派人扑灭皇宫大火后,首先做的就是召文学博士方孝孺来起草自己的继位诏书(朱棣的谋士姚广孝曾在北平时对他讲,方孝孺是天下“读书种子,”绝不可杀)。

方孝孺乃建文帝耿耿忠臣,身穿衰桎白衣大哭于阙下。朱棣召其入殿,方孝孺也不施礼,依旧嚎哭不已。

朱棣劝说方孝孺:“我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啊。”

方孝孺止住哭声,厉声反问:“成王安在?”

“他自焚而死!”朱棣答道。

方孝孺又问:“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回答:“国赖长君”(意指他自己)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意思是建文帝几个弟弟都已成年),朱棣不得已,亲自下殿走到方孝孺面前,苦笑着说:“这些都是朕的家事啊,先生你不要为这些事费神。”

左右递过纸笔,朱棣说:“诏天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夺过诏纸,在上乱批数字,掷笔于地,边哭边骂道:“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朱棣怒急,大声叫道:“怎能让你痛快一死,即死,难道你不怕我诛你九族吗?”

方孝孺大喝:“便诛十族又奈我何!”

此时,朱棣已皇位在座,顿呈残暴本性。他命卫士用大刀把方孝孺嘴唇割开,一直划裂到耳边。然后,命人逮捕其九族亲眷外加学生,凑成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依次碎剐杀戮于方孝孺面前。方孝孺忍泪不顾,最后被凌迟于聚宝门外,时年四十六。

孝孺临刑前做绝命诗,曰:“天降乱离兮孰知其尤,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

建文帝兵部尚书铁铉被逮至京。朱棣坐于御座,铁铉背立殿廷,至死不转身面对朱棣。朱棣派人割掉铁铉耳鼻,在热锅中烧熟,然后硬塞入这位忠臣口中,问:“此肉甘甜否?”铁铉历声回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于是朱棣下令寸磔铁铉,这位忠臣至死骂不绝口。怨恨之下,朱棣又把铁铉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投放海南做苦役,虐杀其十来岁的两个儿子,并硬逼铁铉妻子杨氏和两个女儿入教坊司充当妓女,任由兵士蹂躏。

对建文帝刑部尚书暴昭,由于陛见抗骂,朱棣先去其齿,次断手足,以刀慢割脖项而死。

对礼部尚书陈迪,由于责问不屈,朱棣命卫士绑送他及其六个儿子一起至刑场凌迟。朱棣又先派人割下陈迪儿子陈凤山的鼻子和舌头,塞进这位忠臣嘴里逼他下咽。陈迪虽为文士,至死不屈,怒骂而死。

对建文帝右副御史练子宁,也因殿上怒骂,朱棣命人先割掉其舌,此后寸磔而死,其宗族被杀者一百五十一人。

对建文帝兵部尚书齐秦,也是因其不屈,送刑场凌迟;对太常卿黄子澄,也赤其三族,凌迟处死。

对建文帝监察御史高翔,因其丧服入见,朱棣命卫士杀之于殿上,没产诛族,又掘发高氏宗族墓地,焚骨抛尸,交杂狗骨马骨四散丢弃。

对建文帝监察御史王度,宗人府经历宋征、监察御史丁志、监察御史巨敬,朱棣皆施以族诛之刑。

建文帝大理寺丞刘端弃官逃去,被抓入殿。朱棣问:“练子宁、方孝孺是什么样的人?”

刘端笑答:“忠臣也!”

朱棣问:“汝逃,忠乎?”

刘端回答:“存身以图报耳!”

朱棣狼性大发,命人用刀割去刘端耳鼻,狞笑着问满头血污的刘端:“作如此面目,还成人否?”

刘端骂道:“我犹有忠臣孝子面目,九泉之下也有面目去见皇祖!”

朱棣狂怒,亲手用棍棒把刘端捶击而死。

除了多位建文帝忠臣自己或全家自杀外,朱棣虐杀建文帝忠臣及其家属共一万多人。历朝历代异姓相伐相杀,从未有这样惨屠对方官吏臣下的举动。因此,清初史家谷应秦这样叹道:“嗟乎!暴秦之法,罪止三族;强汉之律,不过五宗……世谓天道好还,而人命至重,遂可灭绝至此乎!”

话说回来,对建文忠臣杀则杀耳,杀之可成其千秋万世之名。王朝皇族更迭,诛杀前臣也不算太过份的罪行。“古者但有刑诛,从无玷染。”而朱棣秉承朱元璋老混蛋血脉中淫暴凶残的因子,把多位忠臣孝子的大好清白妻女送入教坊司(公家妓院)做性奴,每天受二十多精壮汉子轮奸,生下男丁当家奴,生下女孩长大后接着做妓女,死后便“着抬出城门喂狗吃了”……—— “此忠臣义士尤所为直发冲冠,椎胸而雪涕者也!”(谷应秦语)

直到二十二年后,朱棣儿子明仁宗朱高炽继位,才下诏称:“建文诸臣家属在教坊司、锦衣卫、浣衣局及习匠、功臣家为奴者,悉宥为民。”

建文帝忠臣惟一善终者,只有魏国公徐辉祖一人。朱棣召见,徐辉祖不出一语。由于他是功臣徐达之子,家有免死的誓书铁券,其弟徐增寿又因想投降朱棣被建文帝杀掉,朱棣才免其一死,革其禄米,把他一直软禁在家。

残暴如此,坐稳龙椅后的朱棣很想又换张脸皮以“仁德”形象留诸后世。特别可笑的是,永乐二十二年的甲辰科举考试,本来第一名状元是孙日恭。考试官员最后把录取名单呈给朱棣过目,这位流氓皇帝一反常态,细细研读,竟咬文嚼字起来:“孙日恭第一名,不行!日恭两字合起来就是‘暴’。(古文是竖版,所以两个字看上去就是”暴“字)朕一向以仁心为本,平生最恶残暴苛刑,隐暴于名的人断断不能为我大明状元。”老混蛋批来批去,从三甲之中点了一个名叫邢宽的人为状元。邢宽,乃“刑宽”的谐音,以此来显示永乐皇帝治下轻刑薄赋、仁德四海的“太平景象”。动辄诛臣下“十族”、杀人过万眼都不眨、处心积虑把忠臣妻女送入窑子每日定量供人轮奸的凶戾变态之人,临老又忽然变得似乎连只蚂蚁都不愿踩死,连一“暴”字都堵心碍眼“仁德”之人,不得又让人佩服职业统治者的演戏才能,已臻乎炉火纯青之境。

盖棺论未定——明成祖朱棣一生功业得失

后世讲起朱棣,大多褒大于贬。对外方面,特别是他五征漠北,先后击败瓦刺和鞑靼诸部(元朝灭亡后分裂为鞑靼、瓦刺和兀良哈三部。兀良哈早已归顺明朝,大宁的朵颜三卫即是兀良哈部)。同时,他又在西北设“关西七卫”,增设贵州布政司,在安南设交趾布政司。对内方面,他发展经济,休养生息,使国家岁粮收入大幅增加;同时剥夺藩王实权,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文化方面,他授命臣下编篡《永乐大典》(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了他自己歌功颂德和篡改史实),对文化典籍进行系统整理。因此,《明史》中对他赞扬道:“文皇少长习兵,据幽燕形胜之地,乘建文孱弱,长驱内向,奄有四海。即位以后,慕行节俭,水旱朝告夕振,无有壅蔽。知人善任,表里洞达,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师屡出,漠北尘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宾服,明命而入贡者殆三十国。幅员之广,远迈汉、唐。成功骏烈,卓乎盛矣!”

然而,深入细致地研究明代历史,却可得出这样一个惊人结论——虽然明朝之亡追根溯源是亡之于万历,但一切深祸至忧其皆肇自这位“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的文皇朱棣。

对内,明朝正是从朱棣起开始大用宦官。因为正是建文帝的宦官向朱棣报告金陵空虚的实情,朱棣才一反一直在河北、山西诸地兜圈子的常态,直捣京师,得登帝位。篡弑成功之后,朱棣大用太监,其间有郑和下西洋(这倒不是什么大坏事),李兴充当前往暹罗的国使,马靖镇甘肃,马骐镇交趾。特别是永乐十八年,明祖又开设专由太监负责的东厂(朱棣又恢复朱元璋本已废除的锦衣卫,厂卫之祸,流毒深远)——由此,宦官拥有了出使、专征、监军、坐镇、刺探等诸多大权。明太祖本来有祖制:“内臣不许读书识字”。朱棣却一反其制,听凭太监们“学文化”,到了明宣宗更是在内廷设内书堂,派大学士教小内侍们书写。这些太监们时间充裕又无青春期烦扰,明古今、通文墨,如狗添冀,更能在关键时刻运用筹算智诈,欺君作奸。所以,明朝太监之祸日烈,如王振、刘瑾、魏忠贤等,积重难返,直至明亡。

对外,朱棣主要防备蒙古,尽坏朱元璋边疆政策的成制。本来谷王在宣府,宁王在大宁,韩王在开原,辽王在广宁,沈王在沈阳。朱棣自己篡位后,深恐兄弟蹈习自己前路,尽迁五王于内地,致使东北无边备强兵,边疆严重内缩,山西等地也逐渐失去屏依。虽然朱棣在朱元璋所设辽东都司的基础上又设奴儿干都司,但却用女真族太监亦失哈掌管大权。太监贪财重货,每每骚扰女真各部,种下矛盾多多,又激使女真各部相互联合重组。至明朝中后期,奴儿干都司仅是一空名机构,满洲日益强大,而建州附近又无重镇,致使连连败绩,直至于亡。明朝最终未败于蒙古,而亡于明初不知名的满洲,细究原由,正是基祸于这位明成祖朱棣。

当然,“涂金”工作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朱棣生前就一直很注意“宣传”工作。建文四年六月他攻入南京,同年十月他就下诏第二次重修《太祖实录》(建文帝修过一次)。他任命两个降臣李景隆和茹瑺为正、副监修官,以大才子解缙为总裁。同时,朱棣对修史官员奖罚分明。对听话有意袒护朱棣篡改史实的,如胡广、黄淮等人,升官;对直书无隐不避朱棣忌讳的,如叶惠仲,族诛。仅仅花了九个月时间,这些“深体朕意”的奴才们就献上了篡改完毕的《太祖实录》。

后来,解缙因储君事得罪了朱棣,心态多疑的朱棣又三修《太祖实录》,派心腹姚广孝主管监修事宜。此次修史更加“仔细”,费时五年,删除一切对自己不利的史料,增加不少朱棣自以为是的“史实”。永历十六年,书成献上,朱棣“披阅良久,嘉奖再四”。并对跪伏于殿下的几个奴才文人高兴地说:“庶几少副朕心。”

此次修史,主要是为朱棣篡位的合理性制造理论依据,不仅明白地写明朱棣是马皇后亲生子(其实他是硕妃所生),还编造了马皇后梦见朱棣解救自己的故事;此外,史臣们又编造了老皇帝朱元璋在临死前一直咽不下气,反复问“燕王来未?”——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直相信父子家天下的朱元璋,如果临死前念叨燕王,肯定是告诫皇太孙和大臣们要提防这位四皇子,绝对不会在临崩前想把皇位传给他,更不会说什么“国有长君,吾欲立燕王”。况且,建文帝即位时已经成年,根本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娃娃“幼君”。

所以,文字这东西的力量绝不可小看,加诸史书上更是可以颠倒黑白,混淆视听。大家有时评价一个皇帝,都是往往听信史臣的史书,以为风骨文人们会直笔铺陈,所谓“国亡而史不亡”。

其实,真正的情况往往大相径庭。比如,明朝的正德皇帝,后人一讲起此人就觉得他荒淫昏庸、荒唐至极——究其原因,恰恰是因为他死后无子,皇位由他在湖北当藩王的堂弟朱厚璁继承。旁支入嗣的自卑和以及与臣下的“大礼仪”之争(即大臣们坚持朱厚璁应该依礼以正德父亲明孝宗为皇父,而不能以其生父兴献王为皇父),使得这位世宗皇帝在修《武宗实录》时,心怀隐恨,大暴正德皇帝这位堂兄的短处,满书都是丑行和淫暴,一点也没有“为尊者讳”的意思。使得这位并非特别坏的皇帝成为明朝“坏皇帝”的最高榜样。由此,可知历史的涂脂抹粉和歌功颂德是多么的重要!

有样学样——朱棣死后的“高煦之叛”

永乐二十二年(公元1424年)春天,鞑靼阿鲁台进犯大同、开平。朱棣于4月间举行盛大阅兵仪式,率众大将第五次亲征。同年8月,朱棣病死于榆木川,终年六十五岁。“遗诏传位皇太子。”

明仁宗朱高炽自幼就以聪慧仁德著称。“靖难”起兵时,朱高炽常常居北平留守,并曾以一万之兵拒李景隆五十万明军于北平城外,保全了朱棣的大本营。朱高炽两个弟弟也都不是吃干饭的,朱高煦以军功有宠于明成祖,朱高燧以慧黠见喜于明成祖。当初建文帝听方教孺之言,赐朱高炽秘诏,使“反间计”欲离间燕王父子,多亏朱高炽仁孝如一,忙派人把建文帝诏书和诏使一齐驰送朱棣,才免却父子相残的悲剧。

朱棣篡位后,朱高炽为皇太子,朱高煦、朱高燧“与其党日伺隙谗构”。永乐十六年,宦官黄俨诬称皇太子擅赦罪人,邀德名于天下,有不臣之心,东宫官员坐死者甚众。朱棣命侍郎胡滢暗中察访实情。胡侍郎禀公密奏,陈列皇太子“诚敬孝谨七事”,才免却本性多疑的朱棣猜忌。后来,宦官黄俨等想弑朱棣谋立其三子朱高燧,事发伏诛,还是皇太子朱高炽力保朱高燧不知情,救了这位一直倾陷自己的三弟一命。

朱高炽即位后,任用贤良,友爱二弟,轻刑薄役,核查冤狱。“在位一载,用人行政,善不胜书”,确实是明朝历史上罕见的仁德皇帝。可惜天不假年,明仁宗当了一年皇帝就病死,时年四十八。

明仁宗长子皇太子朱瞻基继位,是为明宣宗。

见年青的侄子登基,一直觊觎皇位的汉王朱高煦“反谋日甚”,很想再把他爸爸朱棣篡夺其侄建文帝的“靖难”大戏再演一次。《广韵》曰:煦,温也,所谓“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偏偏人与名不符,朱高煦自少年时代就“性凶悍”,“言动轻佻”。

靖难之役,勇武善骑射的朱高煦不仅在白沟、东昌等战役中立有大功,江上之战,朱棣本来都要撤兵返走,多亏朱高煦亲率生力军赶到,喜得朱棣当时连骗带蒙又附有二、三的诚意对他说:“吾病矣,汝努力,世子多疾,”婉言有立其为储贰之意。狂喜之下,朱高煦拼命死战,大败明兵,奠定了燕兵攻克南京的最后胜利基础。

虽说“君无戏言”,但朱棣的话也属高级而严肃的“逗你玩”。“吾病矣”——一活又活了二十二年:“世子多疾”—一活又活了二十三年,多疾不等于立马就死,只要活着,嫡长子就该是皇太子。

朱棣称帝后,封朱高煦为汉王,国云南;朱高燧为赵王,国彰德。朱高煦怏怏不肯之国,说:“我何罪,斥我万里。”朱棣不悦。皇太子朱高炽仁德,力劝之下,使这位二弟其能暂留宗师。封王后,朱高煦力求一支名为“天策卫”的御林军为护卫军,又乘朱棣高兴时增益两只卫军为护卫,由此,他常常自夸于人:“唐太宗曾为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呢。”

有一次,朱棣命皇太子朱高炽、汉王朱高煦以及皇太孙朱瞻基三人一起谒拜朱元璋孝陵。朱高炽一直体弱多病,是个素有足疾的大胖子。谒陵要步行,朱高炽要两个太监左右搀扶才能一瘸一拐慢慢挪步,就这样,还时不时一个大趔趄,样子着实狼狈。身强力健的朱高炽在背后讪笑道:“前人蹉跌,后人知警”。皇太孙朱瞻基倒自少年时就有英锐之风,在朱高煦身后接口说:“更有后人知警也。”朱高煦当时“回顾失色”,感觉这位侄子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

汉王朱高煦身长七尺多,矫捷善骑射,“两肋如龙鳞者数片”,这种其实是牛皮癣的皮肤病更让他觉得自己是“真龙”下世,常以雄武自骄。洪武十三年,朝廷改封其封国为青州,朱高煦又不想去。他私募卫士三千人,也不隶籍于兵部,常常纵使这些人劫掠。兵马指挥徐野驴擒审其部下,朱高煦大怒,冲入衙府以手中铁瓜当头把徐指挥活活砸死。

在外出征的朱棣回南京闻讯,大怒,把他囚禁在西华门内,准备废其为庶人。皇太子朱高炽又“力劝”,削其两支护卫,改封山东乐安州。朱高煦此次不得不行,到乐安后,“怨望益甚,异谋益急。”皇太子多次亲笔写信告诫这位老弟要遵令守法,朱高煦仍旧我行我素。

明仁宗朱高炽继位后,朱高煦的儿子朱瞻圻日夜与其父互派信使通报京城的情况,潜伺变故,有时一昼夜就有六七趟来往谍报。“上固知之,顾益厚遇,倍加岁禄,赐赉万计。”后来,朱高煦因怒在封国的王宫杀掉朱瞻圻生母,怨恨之下,朱瞻圻就上书揭其父过恶。朱高煦也怒,狗咬狗反诉这位儿子常为自己“侦觇朝廷秘事”。明仁宗毕竟是个老好人,叹息说:“尔父子何忍也!”罚朱瞻圻去凤阳守皇陵。

明仁宗崩逝时,皇太子朱瞻基正在南京,奔丧回程时,朱高煦还想于半路伏兵谋杀这位嗣帝,因事发匆忙而未果。

明宣宗继位后没两个月,汉王朱高煦还假惺惺地“陈奏利国安民四事”。朱瞻基性格很像他父亲,也是个厚道人,对侍臣讲:“永乐年间,皇祖常谕皇考及朕,谓此叔有异心,宜备之。然皇考待之极厚。如今日所言,果出于诚,则是旧心已革,不可不顺从也。”于是,明宣宗大张旗鼓诏命有司施行,并亲笔写信表示感谢。

转年(1426年,宣德元年)正月,朱高煦以献元宵灯为名,派人窥伺朝廷武备,“反谋未尝一日忘”。他向明宣宗索要骆驼,“与之四十”;索要马匹,“与之百二十”,索要袍服,“又与之”。见这位侄子皇帝很好说话,“高煦愈自肆。”他暗约驻守济南的山东都指挥靳荣到时献城为应,又授指挥王斌、朱煊等人为太师、都督等官职,命其世子朱瞻垣居守,另外,四个儿子各监一军,他自己率中军,准备举兵进攻北京。

起兵前,朱高煦自作聪明,派遣其属下枚青入京,约英国公张辅为内应。张辅是朱棣“靖难”第一功臣张玉的儿子,闻言连夜就把枚青绑起送入宫内。即使事已至此,明宣宗仍派中官侯太带自己亲笔信至乐安“晓谕”这位皇叔。

侯太到乐安后,朱高煦陈兵相见,南面高坐,也不拜领皇敕,令皇使侯太跪于阶下,大言道:“我何负朝廷哉!靖难之战,非我死力,燕之为燕,未可知也。太宗(朱棣)信谗,削我护卫,徒我乐安;仁宗(朱高炽)徒以金帛铒我。今又辄云祖宗故事,我岂能郁郁无动作!……速报上,缚奸臣来,徐议吾所欲。”语气语态,与当初朱棣反建文帝时几乎同出一辙。

太监侯太是个胆小鬼,怕汉王杀掉自己,伏地惟惟。回京后,明宣宗问他汉王说些什么,他回答说:“汉王无所言”。随行护卫的锦衣卫“俱陈所见”,明宣宗大怒,对侯太说:“事定必治汝!”

为了给自己造反制造论据和做铺垫,汉王朱高煦派人上疏朝廷众官,指斥明宣宗违背洪武、永乐旧制,与文臣诰敕封赠以及南巡诸事,“斥朝廷罪过”。同时,他又斥责夏原吉等几个大臣擅权为奸,“并索诛之”,同时,私下写信给诸位公侯重臣,“骄言巧诋”,污蔑明宣宗违祖制等事。至此,明宣宗才叹道:“高煦果反!”

明宣宗集朝臣集议。本来要派阳武侯薛禄率兵讨伐,大学士杨荣以建文帝时李景隆为戒,劝帝亲征。大臣夏原吉也表示:“臣见高煦命将而色变,退语臣等而泣,知其无能为也。且兵贵神速,宜一鼓而平之,所谓先声有夺人之心也。”英国公张辅自告奋勇,想自请两万兵前往平定朱高煦。明宣宗表示:“爱卿您确实能击败叛贼。但朕新即帝位,保不准有小人怀有二心,亲征之事就这样决定了吧。”

明宣宗虽年纪轻轻,却属少年老成英明果决之主。1426年(宣德元年)秋八月,经过周密布置,祭过天地宗庙社稷山川百神之后,他亲率大营五军将士出征。

行至杨村,明宣宗在马上询问左右群臣:“众卿认为高煦计将安出?”有人说“乐安城小,贼军必先取济南为大本营”;又有人说朱高煦先前一直逗留南京,此次造反一定会引兵南去。明宣宗听毕摇头,说出自己的看法:“不然。济南虽近,未易攻取;闻朕大军将至,亦无暇攻取。高煦护卫军多家在乐安,不会弃家往南京方向征战。高煦外似诡诈,内实怯懦,临事狐疑,辗转无断。今其敢反,轻朕年少新立,众心未附。又以为朕不能亲征。今闻朕亲行,已经胆裂,其敢出战乎!至即擒矣。”

如此名正言顺,加上皇帝亲征,明宣宗仍在路上遣使向朱高煦传达诏旨,谕以逆顺祸福。“上英畅神武,词旨明壮。六军气盛,龙旗钲鼓,千里不绝”。设想,当初建文帝有此远识和胜略,能够御驾亲征,估计走到一半,北平城内就会有人擒燕王朱棣来献。

大军一路鼓行,径直来到乐安城北,把乐安城围个水泄不通。惊惶之余,城内守军“乘城举炮”,想弄出些大动静来吓唬城外明军,同时给自己壮壮胆。“大军发神枪铳箭,声震如雷。”(明朝火器相当先进,排放轰响,估计和“卡秋莎”火箭炮的威势差不多。)“城中人皆股栗”,叛军个个发抖。

“诸将请即攻城,上不许。敕谕高煦,不报。复遣敕谕之曰:”前敕谕尔备矣。朕言不再,尔其审图之。“下了最后通牒后,明宣宗又派人以箭缚”招降归正“敕书于城内,告以福祸逆顺,”于是城中人多欲执高煦以献。“

牛逼这么久,侄子皇帝真正提兵前来,朱高煦反倒狼狈失据。在内殿徘徊思虑大半天,朱高煦只得秘密派人哀求明宣宗宽假一天,“今夕与妻子别,明旦出归罪。”明宣宗答应。

当夜,朱高煦把多年私造的兵器和与众人往来密谋造反的文书信札,全部付之一炬,销毁罪状,“城中通夕火光烛天。”

转天,朱高煦要出城投降,其将王斌很有血性,劝他说:“宁一战而死!就擒,辱矣!”朱高煦以城小为辞,从地道偷偷溜出城,穿白衣跪伏于侄子面前,顿首自陈:“臣罪万死万死,生杀惟陛下命!”

明宣宗仁德,没有依刑法对他“明正典型”,而是把他一家人送至京师,在西安门内新筑宫室,虽属软禁,但“其饮食衣服之奉,悉仍旧无改。”班师之后,仅仅诛杀逆党王斌等六百余人,胁从者皆不问。

明宣宗本来想一鼓作气挥军趋彰德,把另一个叔叔赵王朱高燧也一并擒来,大臣杨士奇苦劝,认为赵王谋反无实,又属至亲,攻之没有正当理由。明宣宗很听谏劝,回京后派人送亲笔信晓谕,忐忑不安的朱高燧见信,大喜曰:“吾生矣”,忙上表谢恩,上献自己所有护卫军队。明宣宗收其所还护卫,保留其仪卫司(仪仗队),赵王朱高燧得以善终。

朱高煦虽为囚徒,大宫殿大酒大肉仍旧享受,诸子妃妾也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按理说装装孙子哀乞苟活也能善终。有一天,明宣宗处理朝政后心情不错,亲自去逍遥城(宫殿名)去看往这位被拘禁的叔王。

朱高煦不知哪根筋又搭错,倨傲不拜,横坐于地,冷眼观瞧明宣宗。宣宗围着这位皇叔转了几圈,本想好言安慰几句,说说亲情叙叙旧,不料想朱高煦忽然伸出一腿使个大绊子,把明宣宗绊倒在地。“上大怒”,命力士从殿外抬口大铜缸进来(就是故官里常见那种)把朱高煦扣闷在里面。铜缸重300斤,这位汉王身板特好,孔武有力,用脖子还能把缸顶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又朝宣宗逼近。盛怒之下,明宣宗派人“积炭于缸上如山”,点火燃之,不久,炭烧铜熔,把朱高煦烧成一顿灰烬。余怒未消,朱高煦诸子也被下令处死。

纵观朱高煦所为,比其亲爹朱棣相差远矣,判若云泥。他既无深谋远虑,又无能将谋臣,更无坚城广地。苍猝起兵,困守孤城,一俟宣宗亲征,即刻束身就缚。败则败矣,认命拉倒,又伸出臭脚,绊龙一跤,由此,也可知朱高煦毕竟只是一介赳赳武夫,实无大计。

历史往往会惊人地相似,有时是喜剧,有时是悲剧,有时是笑剧。不幸的是,朱高煦拨个未筹。虎父犬子,十分不肖。

不做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文 / 梅毅

“……他们行色匆匆地穿过闹市,手里拿着怀表,边走边思虑,就连吃饭的时候眼睛也一刻不停地看着商业新闻,没有任何闲暇。”——这是当今商品时代中国大都市人的真实写照吗?不是,这是疯掉的天才哲学家弗思德里希·尼采在一百多年前对美国人刻板、紧张、乏味生活的抨击——可以想见,虽然科技呈几何级极飞速发展,日新月异,人类的智能生活竟长达百余年没有任何称得值道的本质进步。“我看见,我们这一代最优秀的头脑为疯狂所毁坏,饥渴困顿、浑身赤裸、歇斯底里!”由此,艾伦·金斯堡才在二十世纪中后期以“垮掉的一代”名义发出如此哀痛狂野之声。

在浮躁、喧嚣的时代,在处处皆是“宏大叙事”充斥语境之中,既无“兼济天下”的进取心,又乏“独善其身”的保己术,只能模仿袁枚大才子的楹联来进行自我安慰:“不作公府,非无福命都缘懒;难成仙佛,为读诗书又恋花。”因此,读书、鉴史、写作确实让人往往从中得到某种莫名的愉悦。

萨特曾不无嘲讽地讲过,“世界上只有四件事情是‘高尚’的,第一是爱情,因为这是一种无用的激情;其次是旅行,因为旅行者蜻蜓点水地从一个社会走入另一个社会,最完美地体现着寄生现象;第三就是文学艺术,恰恰因为这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消费品;有时战争也算,因为战争无限地消耗人和财富。”真正的大知识分子如此解构,生出醍醐灌顶的苦涩之余,顿感“人生忧患识字始”,但面壁十年又非福,心中水火,真不知如何从根本消融得。至此,再悟“生之大患,在吾有身。及吾无身,夫复何患!”一拍脑袋,不知不觉又陷入虚而又玄的哲学深井。翻来覆去,我终于明白,作为没有任何逻辑必然性的偶然性的个人,太深入自己的内心绝非一件好事。因此,我才会怀着一种飞蛾扑火的恶意把自己掉入故纸堆中,在浩瀚无尽的史海中畅游,以此无聊之事,遣此有涯之生。

人生蹭蹬之余,当然出世、读史、写作都可称是诸件快事。殊不知,写作有时也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和麻烦。数年之前,我一篇名为《赫尔辛基的逃亡》的小说在北京一家大刊物登出,而且由当时印数三十多万份的《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一时间读者反应热烈,好评如潮,笔者也有洋洋自得之感。未曾想,总会有人伺伏暗中,对号入座,这篇当时影响甚大的小说竟于不经意间得罪了当时地方一位上升势头正猛的行业内“官人”,他一句“此人绝不可重用”的叮嘱,果真“掷地有声”,让我数年间都可领略到波谲云诡的时世里青年人是多么容易在有意的“关照”中沉沦其间。近年以来,此位“官人”运势急退,已经逐渐淡出行业,我有形无形中感到的压力也日趋减轻。虽如此,间或一年半载,我还会听说此位已经半退隐的、在香港作“富家翁”的官人在酒席宴间仍旧会以我为谈资,大讲当初他如何义薄云天“救我”的奇异经历,确实也让我打过不少次“喷嚏”。恰如白头老妇于一帮盛华佳丽面前炫耀其寡居旧贞,只能在往昔荣光回忆中咀嚼快意,而失落之态,尽曝于洋洋之中,悲夫!虽然politician的翻云覆雨之术诚能博人一晒,但细细回首思之,即使孔圣人之“臧氏之子”,往往实收令狐绹于李义山之效!

遥想东坡先生当年,因“乌台诗变”东窗事发,老夫子被逮入狱,“州郡望风,遣更发率,围舟搜取,长幼几怖死。既去,妇女恚骂曰:”你好读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辈如此!“惶怖可怜之状,虽出自笑语,犹可矜怜。回思我的”文学生涯“,也似一梦秋风之中,数载之后,凛凛犹寒。

偶读寒山拾得问对,心中顿有开悟彻然之感——寒山问拾得曰:“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贱我,我当如何处治乎?”拾得曰:“暂且忍他、避他、由他、耐他、让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作为读过书、阅过世、吃过亏的“知识分子”一员,其实理想中的生活无外乎如下情景:“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间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描画理想言易,真正居世则难。无五柳先生数亩薄田,采菊东篱望南山的生活只是幻想;缺倪瓒大师亿万巨资,攒蝴蝶轻翼做如厕便垫更是痴人梦呓。

平素出差休假,与散落各地的昔日同窗好友相见,大多数人皆因工作酒食和忧心忡忡而累成了肥胖的中年,那些昔日眉目之间的疏秀英挺皆为庸常老成所替代。当然也有不少可称“富贵”者,叹息之余,哥们之间也纵言“仓鼠”和“厕鼠”的艰辛以及“臣妾意态间”的种种辛酸。偶读明人袁宏道信札,其苦恼于诸位腾达同窗如出一辙:“弟(指袁宏道自己)作(县)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如妓,治钱谷则苍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与丘长孺书》)有见于此,可见活得都不容易。

记得有则寓言:有人看见上帝整天用泥土捏人,又用手把捏成型的人摁碎。循环往复,无有停歇。于是,此人便问上帝: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上帝思之良久,哭了,回答说:不做这个,我更会无聊啊。可见,连上帝都会无聊,况我等凡人乎!这,也许是常常把“关门即深山”当成诫训的蹈距之人聊以自慰的借口。无聊复蹭蹬,观史论书确也能想出些名堂来。

有一阵子,众人皆推崇西洋人以及身在西洋的国人论史,尤其是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热卖后,《剑桥中国史》系列又大行其道。为了趋时,我不免也托人从国外弄回一套原作,由于对自己水平的历史知识水准心怀惴惴,还从书店买回一套汉译本准备参读——只是译本真的佶屈聱牙,恰似香港高级金领们撰写的汉语章程,还不如研读原文来得明白。随便翻看《剑桥隋唐史》,很快就发现一处硬伤:“618年,他(隋炀帝杨广)在浴室被宇文化及所杀。宇文化及是他父亲(杨坚)无情地取代的皇室的后裔,又是他最信赖的将领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之父宇文述原姓破野头,役属鲜卑俟豆归部,后依从其主人改姓宇文氏,与北周皇族宇文氏根本不是同宗。而且,史书只记载“擒帝于(成象殿)西阁,送至幕下缢杀之”。不知杀于浴室之说,洋哥们是从何演义而来。知一叶而知天下秋,洋人们的错漏籍此可见大概。此外,在电视上看见我崇慕久之的大才子李敖“讲古”,此位爷也信口雌黄无遮拦,大讲唐朝徐敬业割腿上肉给关在狱中的单雄信吃。割肉于股之事确实有过,不过男主角是徐敬业的爷爷李世勣,当时李世民要杀单雄信,曾经与单雄信是吻颈之交的李世勣在狱中割肉示信与之泣别。……多闻广见如李敖,也有这般疏漏,失望之余,也生出几分窃喜:自家的史学功底确实不差,还可以给众位中外大家、专家纠错呢。

真正萌发写历史随笔的念头,源于我一位好友文华的怂恿撺掇。文华此友,虽小我几岁,然生性任达,土木形骸,颓然自放。在他“日积月累、著作等鸡”的“鼓舞”下,我牛刀小试,网上发帖,天涯网“煮酒论史”竟也博得不少喝彩之声,《隐蔽的历史》一书终于问世,并且销路不凡。矜持之余,倒真是激发了一阵子写历史随笔的热情,并达成此本新书的写就。观无尽涟漪,当思最初一粒玉石。在此,谨表达我对文华老友深深的谢意。虽长久以来皆为酒肉良朋,仍可披襟箕坐,肆言无隐。此外,吾友赵君亚明,翩翩浊世佳公子(已胖);李君鸣钟,如履薄冰谨慎人;田颇仁兄,胸无机心仁厚长者;李辉仁兄,洋洋洒洒实学才子;刘兄志才,俨然长者阅世多;江华仁兄,清华才子尽坎坷;吴兄永和,知命练达散朗客;马兄建军,坦荡刚竣英武人(已废)……——诸君茶余酒后,教诲有加,谐揄之间,受益实深,加之皆交非势利,心犹澄水,于此物质时世,诚属难得,特表我忱忱谢意!

“一日未尽人生路,一日错信路漫长”。这是李小龙之子李国豪位于洛杉基墓地上的碑铭,而立之年过后,寻章摘句之余,乍读这两句言浅意深的文字,恍然之间又感黯然。

深圳灿烂的南方阳光,总会在每个晴朗的上午从墨绿色的巨型玻璃窗射入办公室,在我桌边的一角映出一块鲜明的光影。暂时忘却奔淌着泪水的深南大道,可以看见远处的许多摩天高楼静静地闪着光,再望远眺就是界河那边香港绿意葱葱的丘陵,起伏跌宕,绿意如滴。所有这一切,这一刻,这瞬间的景像、气味、光影,甚至我闻到南国阳光的香浓气味,都似乎是重复的,此情此景我在从前的某个时刻完全经历过,那么熟悉,那么普通,都又那么令人产生稍许的怔忡。自少年时代起我就常常产生这种幻觉一般的恍惚意念,特别是在风和日丽气候宜人的时刻这种重复生活的感觉会忽然凸现,活生生的,仿佛曾经,令人迷离。美国作家冯内古特写过一本小说叫做“Timequake”(《时震》),讲的是宇宙间奇妙的“故障”,因时空的瞬间收缩,时间一下子倒退了数十年,人们又重新生活一遍,只有极少数人保留着未被抹去的零散记忆,感觉到“重复生活”的熟悉与迷茫。当然他的小说是虚构,但他一定也会有我这般的幻象才会诱发他写出这部小说。只要仰望星空,想想宇宙之大,想想平素懒得去深究的哲学,世界和人类的荒谬就会令人脑仁发疼。我们总是轻视蚁蝼,还有朝生暮死的蜉蝣,可蚁蝼和蜉蝣是实实在在的,以我们的肉身能感觉它们实实在在的“存在”。Being,etre,存在,对于我们自己来说因理智的干扰它们变得那么模糊不定,即使是证实了物质存在的客观意义,即使我们相信人类在更高一级的智慧生物眼中无异于蝼蚁,那么宇宙类似“时震”的交叉错位使这种瞬间的真实感又立刻消失殆尽。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以前的文字,以及以后的无数人写下的千百亿文字不仅是抽象的,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人类终究消亡,世界终究消亡,宇宙(我们所处的)也将在五十亿年后完全被黑洞吞噬。但面对如此巨大的想来那么深刻又那么可笑的悲伤,我又忽然发现人类具有无比巨大的勇气,面对无尽的虚空,我们如此勇敢,如此无所谓,如此义无返顾地吃、喝、拉、撒、繁殖,创造历史,书写历史,如此认真,如此玩世不恭,如此坚韧不拔,这需要多么不凡的承受力和深刻的幽默感啊!

是为跋。

锦绣蓉城藏帝家,只是凋零似落花   文 / 梅毅

——前蜀末帝王衍与后蜀末帝孟昶

平素无聊,喜欢翻阅古画帖,特别是对那些工笔人物、禽鸟、阁台,尤为注意。观五代画家黄荃的作品,形神兼备,笔法纤密,构图巧妙,用意精湛,使人对这个公元十世纪生活在成都的画家兴趣顿生。仔细研读黄荃的生平,发现这位画家竟然大半生都生活于被中国文人称为“季世”的混乱黑暗的五代时期,而且作为御用画家侍奉过前蜀王衍和后蜀孟昶两个历史上有名的昏庸君王。

王衍、孟昶与南唐主李煜和宋微宗赵佶一样,虽然政治上昏庸无能,耽花湎酒,终至亡国,可他们在艺术上的造诣都可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家,无论诗词歌赋画文,皆臻至逸品和神品之境。

相传,前蜀后主王衍得到唐朝画家吴道子的《钟馗捉鬼图》,上面画钟馗正用右手食指剜出小鬼眼睛准备当小吃的场景。王衍也是内行,他自忖,如果把钟馗描画成用大拇指剜出小鬼的眼睛,效果可能会更好,更显衬出钟馗的昂然气势。黄荃受命后,回家琢磨,怎么想怎么不对,皇上的旨命又不能违背。无奈之余,黄荃就重新画了一张钟馗用大拇指剜小鬼眼睛的画,然后,他把两张《钟馗捉鬼图》一并奉给王衍。王衍大为不解,忙问黄荃为什么不在吴道子原画上面修改。黄荃答道:“观吴道子所画钟馗,整幅人物的气力、眼神、筋骨皆落于右手第二指上,如果改为用大拇指着力,原先的人物姿态一下子就散掉了,整幅作品就会丧失原有的人物神采和光芒。而为臣我画的钟馗,人物力道着于大拇指,以此奉上,特供参考。”王衍琢磨一番,大为称赞,遂成一段画坛佳话。

此外,后蜀末帝孟昶,与这位黄荃大画家也有一段“艺术交流佳话”。后蜀广政七年(公元944年),南唐与后蜀结为“友邦”,送来六只江南特有的白仙鹤。喜爱丹青文辞的孟昶忙命人宣黄荃进殿,让大画家为这六只仙鹤图形写真。黄荃落笔如飞,浓点淡染,不大功夫,六只仙鹤或理毛、或整羽、或唳叫、或翘足、或惊恐、或啄苔,“体态鲜活,有愈生者”,喜得后蜀末主孟昶大叹不已,把作画的偏殿也命名为“六鹤殿”。画幅悬于殿中,这位皇上朝夕临视,流连不已。

于黄荃而言,可幸也可悲!可幸的是,两个君王皆是彬彬文士,品画作诗的高手,言语谦谦,和蔼可敬;可悲的是,两人都是盛世亡国之君,只知沉湎于“艺术”,不知体恤政情民意,真个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丹青”,其结果,皆是国破家亡,命丧人手!

前蜀末帝王衍说起王衍,不得不交待他老爹王建。

王建,字光图,许州舞阳人。此人隆眉广面,状貌不俗。但王建年少时是个远近有名的无赖之徒,以杀牛、偷驴、贩私盐为生(很像黄巢,不过规模不如黄巢大,文化修养方面更比不上这个给唐王朝致命打击的强盗头子),当时,邻居都送给王建这位“混混”一个绰号:“贼王八”,可见当时他是多么地讨人憎厌唾弃。后来,赶上唐末乱起,王建也趁机投军,从小兵做起,渐成队将。黄巢攻陷长安,唐僖宗奔逃于蜀地,恰值王建当时为都头,与忠武军将领鹿晏弘一起西迎僖宗,喜得苍惶如丧家狗似的唐皇如捞救命稻草,号王建等诸人所率军队为“随驾五都”。大太监田令孜(当时任十军观军容使)也收王建为养子。唐僖宗还长安后,王建一下子跃为御林军宿卫将领。

僖宗光启元年,大将王重荣和大太监田令孜争权夺利,兵端又起。王重荣举大兵直攻长安,唐僖宗依旧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向凤翔狂奔。

光启二年,僖宗又逃往兴元,任命王建为“清道使”,背负玉玺以为开路前锋。一行人跑到当涂驿时,栈道被焚,王建冒死牵控僖宗御马,从浓烟中一溜小跑,刚刚奔离,身后栈道轰然蹋断,落入万丈悬崖之下。夜晚露天宿营,唐僖宗枕王建膝方能安眠。半夜醒转,悲从中来,这位荒唐半辈子的帝王忽然被眼前这位出生入死的将军所感动,解身上御衣赐与王建。

兵乱稍息,大太监田令孜觉得自己在皇帝身边不安稳,就以皇帝名义下诏,自己委派自己去给当时任西川节度使的同母兄弟陈敬瑄当“西川监军”。当时王建正拥军在外,带着一帮八千之众的亡命之徒四处攻城掠地,这让陈敬瑄很忧虑。田令孜知道此事后,对陈敬瑄说:“王八吾儿也,派人召他来可为我们效命”。

王建闻召大喜,忙选精兵二千奔往成都。骑兵到达鹿头关时,陈敬瑄又后悔“引狼入室”,派人阻止王建。王建大怒,也顾不得什么干爹田令孜的情面,攻破鹿头关,取汉州,攻彭州,大败陈敬瑄五万兵,俘掳万余人,横尸四十里。陈敬瑄惊吓过度,亲率七万兵与王建相持三个多月,双方久攻不下,互有胜负。此时,唐僖宗已死,有名无实的唐昭宗连忙派人谕和,又派韦昭度为西川节度使,替换陈敬瑄.唐廷又分邛州、蜀州、黎州、雅州为永平军,拜王建为节度使。

陈敬瑄当然拒绝听命。唐昭宗命韦昭度和王建一起讨伐。韦昭度是个文臣,没什么本事,数万兵马在他指挥下,向陈敬瑄发起数次攻势,皆无功而返。王建趁机让韦昭度回长安继续作他的“太平将相”,劝说“师久无功,您远在蜀地又没什么好处”。

韦昭度迟疑不决。王建就派遣军士把韦昭度从长安带来的一帮师爷亲兵一骨脑抓住,在军门内捆上,碎剐了下酒。然后,王建自己冲进帐内禀报韦昭度:“军士饥饿,正需这些人当饭吃!”韦昭度这种京官哪见过这阵势,吓得差点拉一裤子,马上把符节等等拱手相让给王建,单人匹马慌忙离开四川。待韦昭度离去,王建派兵把守剑门,四川由此同中原完全隔绝。

转回头,王建集中注意力收招陈敬瑄、田令孜两个“瓮中之鳖”。很快,资州、简州、戎州、邛州等诸多州府相继降附,王建包围成都。无奈之下,陈敬瑄与田令孜开门出降。王建先把干爹、干叔囚于雅州,不久就派人把这有老二的干叔和没老二的干爹都干掉了。接着,王建又降黔南节度使王肇,杀东川节度使顾彦晖,又降武定节度使拓拨思敬,于是并有两川兼三峡之地。唐昭宗乾宁三年,唐廷封王建为蜀王,不得不承认这位割据一方的地方枭雄。

唐昭皇帝天佑三年(公元907年),朱温灭唐,派使人谕晓王建。王建不纳,并驰檄四方建议各地军事势力会兵讨梁,“共复唐室”。“四方知其非诚实,皆不应”,可见,王建当时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

同年,闭起山门、恃险而富的王建也在秋天九月即皇帝位(比朱温晚五个月),封诸子为王。由于中原战乱不已,唐末许多士人名族都逃入四川避难,所以王建的大臣“皆唐名臣世族”,虽然王建“起自贼寇,人多智诈”,但他善待士人,善于量才授用,一时有明帝之称。

王建晚年,逐渐昏庸奢侈。太子王元膺与大臣唐袭相互倾轧攻杀,“窝里斗”的结局是双双丧命。不得已,王建立幼子郑王王宗衍为太子。本来王宗衍于王建十一个儿子中年纪最小,因其母徐贤妃最有宠,故得立为皇太子。

王宗衍继位后,更原名“宗衍”为“衍”,尊其母徐氏为皇太后,尊其姨母(也是王建的妃子)为皇太妃。这两个妇人不知是何出身,王衍初掌国柄,两人就教唆王衍卖官求财。“自刺史以下,每一官缺,必数人并争,而入钱多者得之”,情形和现在的公开拍卖如出一辙,果真荒唐得令人瞠目结舌。

王衍年少继位,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浑然不知经营天下的辛劳和他老爸开疆拓土的艰难。按理讲,依王建那“贼王八”的穷出身,应该几代教养下来才有贵族气象。至王衍则不然,其父虽是猛戾武夫,这宝贝儿子们倒天生艺术家、大诗人的料儿。

王衍继位后,把国政交给平日伺候他的太监宋光嗣、王承休等人,自己与韩昭、潘在迎一帮文士终日吟诗饮酒,欢笑怡然,并下命兴建重光、太清等数座宫殿,兴筑名为“宣华苑”的皇家园林,其中遍充美妇人,清唱侑酒,酣饮终日。

王衍有个宫人名叫李玉兰,容貌姣美,音声清丽,王衍特作《宫词》一首,令玉兰美人歌之:“晖晖赫赫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春。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王建的义子嘉王王宗寿是明白人,看见皇帝弟弟如此溺于酒色,也想在酒席宴上斗胆进谏一次,他起立行礼,言发泪下,呜咽地劝王衍要以社稷为重,经营国事。未等王宗寿讲上几句,韩昭等文士在旁一起嘲谑起哄,讥笑地说:“嘉王这是喝多了撒酒疯呵。”举座哗然,笑语纷纷,王宗寿不得已退回原席暗自伤悲。

“蜀人富而喜遨”。王衍也不例外。他常常率领成千上万的随从扈驾东游西走,游玩打猎,每次出发都旌旗戈甲,连亘百余里。王衍往往出发时走山道,归来时又换行水路。蜀地江河湖泊,常见王衍的龙舟画舸于其中逡巡,遮天蔽日,当地人民为这位皇帝的出行弄得苦不堪言,劳苦至极。民间虽苦,丝毫不减王衍的“雅兴”。

有一次,他在剑州西部山区游逛,忽然密林中窜出一只猛兽,从随行人群中咬叼住一个役夫,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摆尾掉头回山。王衍并未派兵去“虎口救人”,反而大叫刺激,命群臣以此情状赋诗。

文士王仁裕作诗道:“剑牙钉舌血毛腥,窥算劳心岂暂停。不与大朝除患难,惟于当路食生灵。”言语之间,对猛兽还有斥责之义。翰林学士李洪弼不甘落后,也随口赋诗一首“崖下年年自寝讹,生灵餮尽意如何?爪牙众后民随减,溪壑深来骨已多。天子纲纪犹被弄,客人穷独固难过。长途莫怪无人迹,尽被山王税杀他。”后主览诗大笑,以为此诗作诗巧妙。狎客韩昭也不示弱,急智吟诗,大拍王衍马屁,颂扬皇上巡游不是以玩乐为目的,而为了安定边疆。其诗曰:“吾王巡狩为安边,此去秦宫尚数千。夜昭路岐山店火,晓通消息戊瓶烟。为云巫峡虽神女,跨凤秦楼是谪仙。八骏似龙人似虎,何愁飞过大漫天。”王衍闻诗大喜,也自作一诗,和之曰:“先朝神武力开边,画断封疆四五千。前望陇山登剑戟,后凭巫峡锁烽烟。轩王尚自亲平寇,蠃政徒劳爱学仙。想到隗宫寻胜处,正应莺语暮春天。”

王衍五年,在一次“嘉年华”宴会上,这位皇帝乘着飘然酒兴,亲自唱吟唐朝韩琮的《柳枝词》:“梁宛隋堤事已空,万条犹舞旧春风。何须思想千年事,惟见杨花入汉宫”。乐极生悲,众人不觉泫然。奇怪的是,太监宋光嗣估计是一直替王衍判行政事,对蜀国的政务靡烂有较清醒的认识,也知道虎狼般的强邻唐国(李存勖的后唐)虎视眈眈,也乘醉咏胡曾的诗以应之:“吴王恃霸弃雄才,贪向姑苏醉绿醅。不觉钱塘江山月,一宵西送越兵来。”以越王勾践灭夫差故事,讽谏醉醺醺的帝王。王衍何其聪颖,半醉半醒仍一下子明悟宋光嗣所吟的诗意,果然不快,为之罢宴。

太监王承休在成都呆腻了,求王衍放外任,到秦州做天雄军节度使。这位太监很有意思,自己没有“那话儿”,也要个貌如天仙的严氏做妻子,估计觉得自己是“封疆大吏”,怎么也应该得有个老婆做摆设。王衍和王承休等人名义上是君臣,关系却哥们一样,一来二去,皇上私下和严氏打得火热,时时通奸。王承休携家眷赴任后,王衍很想念严氏,便托言巡视民情,带着大队人马去秦州看望老情人。秦州路途险远,又有强邻窥境,众大臣都劝谏不止,连太后也哭哭嚷嚷闹绝食阻止王衍前去。先前曾任秦州节度判官的薄禹卿上表陈言,内容最为中肯:“先帝艰难创业,欲传之万世。陛下少长富贵,荒色惑酒。秦州人杂羌胡,地多瘴疠,万众困于奔驰,郡县疲于供役。凤翔久为仇雠,必生畔隙;唐国方通欢好,恐怀疑贰。先皇未尝无故盘游,陛下率意频离宫阙。秦皇东狩,銮架不还;炀帝南巡,龙舟不返。蜀都强盛,雄视邻邦,边庭无烽火之虞,境内有腹心之疾,百姓失业,盗贼公行。昔李势屈于桓温,刘禅降于邓艾,山河险固,不足凭恃!”

这篇谏表王衍没有看到,为文臣韩昭截留。这位佞臣手拿谏表,对蒲禹卿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先把你这篇表章留着,等主上巡境之后回成都,肯定会派遣狱吏依据你的奏章逐字逐字地来审你!”韩昭一个词客,当时竟然官居礼部尚书、文思殿大学士、成都尹的要职。

925年冬,王衍引数万大军从成都出发,天气不错,心情不错,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秦州而去。一行人马行至汉州,军使报告说后唐大军正逼近蜀境。王衍见报,认为是大臣们用敌兵压境的情报吓唬自己,阻止自己巡幸游玩,很不以为然,哈哈大笑说:“我正好要耀武扬威,就让唐军来吧!”一路之上,他与众文臣词客饮酒赋诗不辍,殊不为意。

在王衍欢宴观光的时节,蜀国威武城已被攻克,城中数十万斛粮食也为倍道而来的后唐军所得。以战养战,很快就迫使蜀国大将王承捷等人献数州投降。王衍行至利州,有奔逃的威武城败兵来告,才知后唐兵真的已经入蜀境。

王衍这才慌神,忙派王建从前的义子王宗勋等三人为招讨使,以三万兵逆战。蜀军士兵长年跋涉在外,亲见王衍的御林亲军龙武军锦衣玉食,临战之时,见到皇帝反派自身这些平素待遇低下的士兵御敌,心中甚是不平,纷纷叫骂:“怎么不派龙武军去,我们又冻又饿,哪里能打仗!”而且,平素这些军士扈驾,总见王衍与一帮穷酸文臣在那里“叉手摇头”吟诗作赋,心中可气又好笑,这时节也趁机出口冤气:“敌兵攻来,让那些叉手摇头的人去打仗吗。”

军心如此,后果不难想也。王宗勋等三招讨一战便败,唐军斩首五千,又得蜀国数州土地。蜀军守将宋光葆、王承肇、王宗威、王承岳等多人献城投降,“其余城镇皆望风款附。”王衍闻讯大惊,又下令王建另一个义子王宗弼斩杀御敌不利的王宗勋等三个招讨使,哪知王宗弼早已暗中与唐军有往来,把王衍密旨给王宗勋等人观瞧,一起决意“卖掉”王衍,投奔后唐以取新富贵。

925年11月,王衍回到成都。百官和后宫嫔妃迎驾于郊外,王衍竟还有心思“入妃嫔中作回鹘队入宫”,败亡之际,仍不忘大摆排场曳队妖娆。歇息几天后,在文明殿里见群臣,泣下沾襟,蜀国君臣大眼瞪小眼,“竟无一言以救国难”。

王衍回到后宫,一筹莫展,看着周边那些穿着道服,头戴莲花冠。施红胭脂的宫人,还有心做《醉妆词》一首:“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几杯酒落肚,隐约听到成都城外的军旅嘈杂之声,忧惧之情涌上心头,又口吟周宣帝所作歌诗:“自知身命促,把烛夜行游”,命宫女们连臂舞蹈而歌,以遣漫漫长愁。

王宗弼带着数万蜀军自绵谷驰归。王衍以为这位义兄是回来“勤王”,和太后一起亲自前往营劳师。不料,王宗弼早已和唐军有约在先,严兵自卫,见到蜀主及太后“骄慢无复臣理”,端坐于上,爱搭不理。

接着,王宗弼劫迁王衍和蜀太后以及后宫诸王于西宫偏殿,收缴印绶,又派亲兵把内府的金帛财宝统统运回到自己家中。王宗弼的儿子王承涓“杖剑入宫”,四面观瞧,把王衍数位貌美的宠姬悉数取回自己府中享用。不得已,王衍在王宗弼逼迫下让大臣李昊写降表,亲自抄录乞降,呈进给统率唐兵而来的李继岌和郭崇韬。

925年丙辰,王衍“白衣、衔璧、牵羊、草绳萦首,百官衰祬、徒跣、舆梓、号哭俟命”,依例做足了国主投降的“仪式”。“(李)继岌受璧,(郭)崇韬解缚,焚梓,承制释罪。(王衍)君臣北向拜谢。”后唐军队自出师到平蜀成功,总共七十天,共得蜀国十节度、六十州、二百四十九县、三万兵丁,此外铠仗、钱粮、金帛无数。至此,蜀国亡,共历二主,共三十五年。

后唐庄宗李存勖先是亲赐诏书给王衍,让他举族到洛阳安置,并信誓旦旦地说:“(到洛阳来)必定列土而封,三辰在上,一言不欺!”

“(王)衍捧诏忻然就道。”同行的还有王氏宗族及“宰相”王锴等高官贵族,一共数千人,在唐兵押送下东归洛阳。一行俘虏之徒走到剑阁,王衍竟也还有心思在被押送途中叹赏山川之美,牵勾起一片诗兴,吟道:“不缘朝阙去,来此结茅庐”。此时,身边再也无人应和“激赏”,蜀中随行人士惟默默而已,倒是王衍作诗消息传出后,“时人笑之”,认定是北齐末帝高纬和陈后主叔宝的同路人。

总以为献国归命,到洛阳不失作一刘阿斗。殊不料,后唐内部争斗乱起,后唐庄宗宠信的戏子景进声称:“王衍族党不少,闻听皇上亲征在外,恐怕他们趁机作乱,不如斩草除根!”李存勖早忘了当初“列土而封”的许诺,顿下诏敕:“王衍一行,并从杀戮!”命令下达到中书省,已经盖印,幸亏枢密使张居翰有仁德之心,临封缄命令前用笔改“行”为“家”,由此,和王衍同来的前蜀高官及家属随从等几千人皆免于难。

本来王衍一行都到达了长安的秦川驿,以为洛阳不远,可以在大宅子里安度余生。忽然李存勖诏使率数队士兵前来,宣敕已毕,拉出王衍一族,切瓜砍菜一般,开始行刑。纵有绵绣词心,雌黄辩口,王衍此时一个字也“吟”不出,眼睁睁白光一闪,刀下头落。徐太后临刑,也心有不甘,大呼道:“我儿以一国迫降,不免全族被杀。信义俱弃,我知汝行(后唐李存勖一家)受祸不远!”老妇人虽昏庸爱财兼生养个庸君儿子,临死这一席话却板上钉钉,再准不过!

后蜀末帝孟昶讲后蜀末帝孟昶,一定要讲讲灭前蜀王衍的后唐庄宗李存勖、郭崇韬以及孟昶的亲爹孟知祥。

李存勖的老子李克用是沙陀族人,在唐末战乱中一直以唐王朝“忠臣”面目出现,与篡唐的大流氓朱温打了半辈子仗,负多胜少,临终之际,交给李存勖三支箭,一支要他讨伐忘恩负义的河北刘仁恭,二支箭要他击灭背信弃义的契丹首领耶律阿保机,三支箭就是要攻灭代唐建梁的草头贼朱温。李存勖青年继位,不辜负老爹厚望,身着丧服,先是把刘仁恭抓住斩首,又大败常常南来窥境的契丹人,最后攻破梁国都城汴州,灭亡了朱温所建的后梁。

完成父亲三大遗愿后,李存勖称帝建国,由于他以唐室皇脉自居,国号唐,史称后唐。这位本来英明神武的皇帝登基后迅速腐化,成日与一帮唱戏的优伶在一起厮混,咿咿呀呀,自封艺名“李天下”,是中国历史上地位最高的“票友”。

郭崇韬是后唐战勋卓著的将相人物。自李克用时代,郭崇韬就效力军门。李存勖继位后,郭崇韬与李克用的侄女婿孟知祥等人一起参决机要。当时皇帝门下有个中门使的要职,李存勖要孟知祥去担任。此位虽重要,但常常会因琐事得罪皇帝左右,前两任中门使均下场凄惨,被杀法场。由于孟知祥毕竟是皇亲,通过老婆在太后前泣诉,请求外任为官。唐庄宗无法,就让孟知祥推举个替代他的人。孟知祥便推举郭崇韬。

郭崇韬在中门使任上如鱼得水,帮助李存勖出谋划策,多次使唐军转危为安,并最终击擒梁国名将王彦章,诛灭朱温子孙。由于功勋显著,郭崇韬获封为赵郡公,领镇州、冀州两州节度使,赐铁券,恕十死,位极人臣,颇有令誉。

灭梁之后,后唐庄宗李存勖奢侈之心渐起,大修宫室,郭崇韬进谏,君臣之间开始产生猜嫌。李存勖左右的宦官也不时大进谗言,讲了不少郭崇韬的坏话。郭崇韬对此也有警省,上书请辞所任官爵,朝廷“优诏不许”。正好后唐要征伐王衍,李存勖想立他宠爱的魏王李继岌为太子,便任命李继岌为伐蜀元师,以郭崇韬为副手,率众征西。后唐庄宗的立意很明显,唐军伐蜀得胜后,功劳首归魏王李继岌,立他当皇太子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李存勖也有知人之明,在欢送征西诸将时,他对郭崇韬说:“(李)继岌未习军政,卿久从吾战伐。西面之事,属之于卿。”

受皇帝顾托,郭崇韬竭尽忠诚,两个多月就平灭蜀国,王衍亲书降表,面降出城。前蜀降将王宗弼奉献郭崇韬珍宝美女无数,求托他上言后唐庄宗封自己任蜀地地方长官,刚刚击灭一国的郭崇韬也飘飘然,率然答应下来。由于蜀地实际主持军政的人物是郭崇韬,将吏宾客终日奔走于门下,车水马龙;反观魏王李继岌,牙门素然,门可罗雀。王衍投降后,也没有多少人上官送礼送钱,“所得不过匹马、唾壶、麈柄而已”,一直在李继岌身边任马步都指挥盐押的宦官李从袭心中深为耻恨,不断挑拔魏王和郭崇韬的关系。

王宗弼见任命自己为蜀中统帅的任命一直没消息,随风一变,又带着一大帮降官降将面见李继岌,要求郭崇韬留驻当地为统帅,本来王崇弼是想给自己今后找个大靠山,不料却给了李从袭等人进谗的大好借口:“郭公父子专横,现在又支使蜀人请求他自己留当地为帅,其志难测!”由此,魏王李继岌与郭崇韬开始相互猜疑。不久,王宗弼又截留军晌,几乎引起唐军哗变,郭崇韬趁机族诛了开门迎降的这几个人,并没收他们的财物,以平民愤。

郭崇韬出征王衍之前,为了报答当年孟知祥对自己的推举之恩,就对李存勖讲:“臣等平定蜀国后,陛下如果选择守西川的将帅,再既有比孟知祥更合适的了。”唐兵破蜀后,李有勖马上任命孟知祥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准备前去接收两川之地。

虽然唐军攻占了成都,但蜀中盗贼群起,很不安定。郭崇韬确实也一心为公,命令诸将,策划征讨,因此一直在蜀地逗留。庄宗李存勖不放心,派太监向延嗣前往蜀地催促郭崇韬回师。郭崇韬由于先前受过庄宗身边太监的挤兑,对这些“没把儿”的公公很不感冒,相见时态度倨傲,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还当众劝过魏王李继岌:“大王以后继位当了皇帝,骟马也不可骑,更甭提任命宦官了!应把他们从身边驱除干净,专用读书人。”上上下下大小太监知晓这番言语后,无不对郭崇韬恨得咬牙切齿。

魏王李从袭和前来催促郭崇韬回朝的向延嗣是“铁哥们儿”,两人相见之时竟也忧悉哀泣:“郭公专权,诸军将校皆其党羽,魏王此时等于寄身虎口,一旦有变,吾辈死无葬身之所!”向延嗣回朝,马上向魏王李继岌的妈妈刘皇后“泣诉”,刘后又向庄宗李存勖“泣诉”。

李存勖早听说蜀人恳请郭崇韬为师的消息,已感不快;阅捡蜀国的府库册薄时,问:“人言蜀中珍宝无算,怎么册子上这么少啊?”刚刚回来的向延嗣乘问答腔:“臣听说破蜀之后,珍货皆为郭崇韬所有,共有黄金万两,白银四十万两,名马千匹,因此,归送国库的东西才这么少。”李存勖闻言,怒形于色,杀心顿萌。

孟知祥临行,辞别庄宗李存勖。庄宗说:“听说郭崇韬有异志,爱卿到蜀地后,为朕诛之!”

孟知祥是明白人,劝说道:“郭崇韬是国家的大功臣,应该不会有反逆之心。为臣我到蜀地后一定详细察验,如确无其事,应该护送他回洛阳。”

孟知祥从洛阳出发后,后唐庄宗仍不放心,又派衣甲库使马彦珪(也是太监)骑快马至成都伺察郭崇韬举动,并授命有权和魏王一起见机行事。马彦珪虽是太监,做事不乏机敏,他去成都之前又向刘后密报:“据向延嗣的报告,蜀中事态忧在旦夕,今主上当断不断,不能下立斩郭崇韬的决心。成败之机,间不容发,怎能在三千里之遥还有时间等待皇上亲授斩杀之权呢。”刘后急忙奔到李存勖处,谓他下令斩杀郭崇韬。庄宗不听,说:“传闻之言,未知虚实,怎能这么快就下命令呢?”刘后不得已,回宫后自己亲写书信,命魏王与众太监杀掉郭崇韬。

孟知祥才走到石壕,马彦珪半夜叩门宣诏,催促孟知祥尽快赴镇上任。“知祥窃叹曰:乱将作矣!”于是他昼夜兼行,心知已经对郭崇韬救死不得,只能是希望能及时赶到,安定众心,再以观他变。

926年正月,马彦珪驰至成都,以刘皇后密教示于魏王李继岌。李继岌虽然是个年青王爷,也知此事关系重大,说:“郭崇韬没有任何叛逆的兆端,怎能行此负心之事!而且皇上也无敕令,以皇后教信杀招讨使,怎能行得通!”太监李从袭等人“泣劝”:“此事已发,万一郭崇韬知晓,中途为变,大事去矣!”不得已,魏王李继岌手书信函召郭崇韬来府议事。郭崇韬见魏王来请,不敢怠慢,快马加鞭,驰至府邨。刚上台阶,埋伏的杀手(魏王的仆人李环)就从后跃上,用铁锤击碎郭崇韬的脑袋,并杀其二子。

郭崇韬为人,以天下为己任,忠心不贰,诚为后唐忠臣。可毕竟他武人出身,刚愎自用,不体物情,轻言不慎,使得庄宗和魏王身边的太监们一直窥伺其隙,最终不明就里地一命归西。至于他收受王宗弼金宝答应为对方“求为主师”之事,《新五代史》中称郭崇韬“许之”,而《资治通鉴》则称是“阳许之”,即“假装”答应王宗弼的请求。史载,郭崇韬帮助后唐庄宗刚刚平灭梁国时,也“稍通赂遗”,渐渐接受梁国旧将的贿赂财富。亲朋好友中有人谏助,郭崇韬自明道:“我备位将相,俸禄和赏赐巨万,别无可求。但伪梁旧习,赂遗成风,现今周围州城的守将,多是梁国降人,如果我坚拒他们的贿赂,说不定会引起他们的疑惧而反叛。所以,接收他们的东西,也是为了安定人心。这些金宝放在我这里,跟放在国库里也没什么两样。”果然,在回洛阳的凯旋仪式上,郭崇韬把所有的家财都献出以供国家赏赐军士之用。由此,可见他接受王宗弼的金宝贿赂也不定是仅仅由贪婪所致。

不久,孟知祥赶至成都,宣布郭崇韬死讯,(魏王李继岌等人杀了郭崇韬后忙引起兵变,一直封锁消息),慰抚吏民,赏赐将卒,这才使蜀地保持安定,没有妄起兵端。

马彦珪回洛阳后,添油加醋,把郭崇韬讲得罪大恶极。庄宗大怒之下,遍诛郭崇韬在洛阳诸子,又派人杀掉郭崇韬的女婿、保大节度使李存义。诸位太监一不作二不休,连进谗言,又下诏族诛义成节度使李继麟。一时之间,朝野骇惊,人心大乱。当时,洛中诸军饥窘,谣言四起,有传闻说“郭崇韬在蜀中自立为帝,已杀魏王李继岌”,又有传闻说“刘皇后怪魏王之死责在皇上,已经在宫内弑掉皇帝,”谣言种种,不一而足。

不久,后唐多部军率叛乱,皇甫晖、赵在礼等拥兵攻掠,连庄宗左右的御林军军士王温等也趁机作乱。李存勖不得已,派自己一直心存忌讳的义兄李嗣源去征讨邺都的叛兵。正当集军于城下将要进攻之际,兵士哗变,反而里外合兵,一起劫持李嗣源为主,逼他带军队返攻洛阳。李嗣源是厚道人,还想束身归朝自明,被女婿石敬瑭劝阻(就是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后晋“儿皇帝”)。

李存勖众叛亲离,就率两万五千御林军亲征,没多久兵士就逃亡殆尽,不得已半路又回军洛阳。喘息之际,刚刚吃了口饭,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率兵叛乱,乱兵攻入内殿,李存勖中流箭而死。他临死前口渴至极,求刘皇后找口水给他喝。刘皇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自己逃命而去。

李嗣源为众人所推,称监国(代理皇帝)。刘皇后与李存勖的弟弟申王李存渥一起逃跑,并亡途中还不忘私通,真正的淫妇王八蛋。不久,申王李存渥、永王李存霸皆被军士所杀,薛王李存礼和李存勖的四个幼子皆“不知所终”,估计是被忠于李嗣源的军士杀掉。

魏王李继岌从成都出发,回师至渭南,庄宗败讯传来,部下大惊,士兵骇散,得胜振旅之师顿成奔亡溃败之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李从袭此刻“劝说”魏王:“时事已去,王宜自图。”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位年青的王爷赶紧自杀,省得落入叛兵之手。“继岌徘徊流涕,乃自伏于床,命仆夫李环缢杀之(李环也正是用铁锤击碎郭崇韬脑袋的那位杀手)。”天日昭昭,诚不虚言。由此,也可见出帝王子弟大多笼中之鸟,遇乱自危,彷徨无计,连挣扎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听凭太监、军士宰割。刘皇后在晋阳削发为尼,不久也被杀掉。李存勖兄弟子侄多人,只有一个邕王李存美因半身不遂得免,软禁于晋阳。至此,后唐开国皇帝李克用后代几乎被杀光。李存勖自食其言,杀光王衍一族,王衍的妈妈徐太后临死愤言诅咒。也就几十天的功夫,已成事实!

李嗣源继位,是为后唐明宗。后唐明宗继位后马上为郭崇韬等被杀大臣平反。此时,远在蜀地观变的孟知祥已有在蜀地自立为王的念头。为了约束孟知祥,后唐明宗一面任孟知祥为侍中的显官,一面派客省使李严为监军,来蜀地监视孟知祥。李严此人,后唐庄宗时朝廷最早派他到蜀国以国使身份敦邻国之好,他回国后就力劝庄宗伐蜀,因此蜀人恨他要死。李严名士才人自居,又有明宗手令在身,大摇大摆地回到成都,以为会受到孟知祥礼敬。宴客度上,酒未喝一口,孟知祥就派人把他拿下,斩于军门口。后唐明宗闻讯,也无可奈何,就做个顺水人情,派人把孟知祥的老婆琼华公主和儿子孟昶等家属一同送去蜀地。此举目的,本是想“以恩信怀之”,不料正了却孟知祥的后顾之忧。

后唐明宗李嗣源日后因军事需要,屡屡遗使让孟知祥出钱出兵相援,孟知祥都阳奉阴为,总是搪塞敷衍。不久,据兵东川的董璋反唐,孟知祥也一道兴兵。后唐明宗派女婿石敬瑭等人讨伐,大败而回。又过了一阵子,唐明宗过后诛杀了常讲孟知祥坏话的重臣安重海,并下诏赦免孟知祥和董璋。

孟知祥派人要董璋和他一起向朝廷致歉,董璋很气愤,回复说:“朝廷把我在洛阳的家属杀个精光,孟公宗属独存,我凭什么道歉!”孟知祥抓住借口,派大兵相攻,很快灭掉董璋的部队,又并有东川。董璋死后,孟知祥索性把连向后唐明宗道歉一事也免了。李嗣源倒大度,又遗使臣谕示招抚。孟知祥乘机派人来朝,请封蜀王。明宗也知孟知祥遥不可制,就派大部尚书卢文纪入蜀,于长兴四年五月(933年)封孟知祥为蜀王。同年11月,明宗病死。

934年正月,孟知祥即皇帝位,国号蜀,史称后蜀。孟知祥即位没几个月,就患脑溢血死去。他在位期间,轻徭薄赋,吏治较为清明,又修缮蜀地不少农田水利设施,确实促进了西川地区的经济和农业发展。

孟知祥死后,孟昶继位,是为后蜀末帝。

后主孟昶在位期间,中原多事。后唐明宗李嗣源死后,他的儿子后唐闵帝李从厚不久就被李嗣源义子李从珂推翻。李从珂称帝不久,又被李嗣源女婿石敬瑭借契丹兵打败。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建立后晋。经过数年屈辱,石敬瑭的儿子石重贵又被契丹军队俘虏,后晋大将刘知远乘机建立后汉,到了儿子那辈,又因残暴不仁被抠密使郭威推翻。郭威建立后周。郭威由于诸子皆被后汉隐帝所杀,死后由其内侄(其妻柴后之侄)柴荣继位,即英明神武的后周世宗。柴世宗聪察如神,南征北讨,军政严明,颇有一统天下之志。可惜天不假年,柴荣于三十九岁壮年得暴疾而崩。后周幼主继位,不久陈桥兵变,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建立宋朝。至此,在三十年左右的时间内,孟昶的后蜀一直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孟昶,是孟知祥第三子,继位时年仅十六岁。同前蜀末主王衍不同,孟昶姿质端凝,少年老成,个性英果刚毅。孟知祥晚年,对故旧将属非常宽厚,大臣们依恃是“老人”,放纵横暴,为害乡里。孟昶继位,众人更是以少主视之,更加骄蛮,往往夺人良田,毁人坟墓,欺压良善,全无任何顾忌。诸人之中,以李仁罕和张业名声最坏。孟昶即位数月,即以迅雷之势派人抓住李仁罕问斩,并族诛其家,“川民为之大悦”。

张业是李仁罕外甥,当时掌握御林军。孟昶怕他起内乱,杀李仁罕后不仅没动他,反而升任他为宰相,以此来麻痹对方。张业权柄在手,全不念老舅被杀的前鉴,更加放肆任性,竟在自己家里开置监狱,敲骨剥髓,暴敛当地人民,“蜀人大怨”。见火候差不多,孟昶就与匡圣指挥使安思谦谋议,一举诛杀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权臣。藩镇大将李肇来朝,自恃前朝重臣,倚老卖老,拄着拐杖入见,称自己有病不能下拜。闻知李仁罕等人被诛死,再见孟昶时远远就扔掉拐杖,跪伏于地,大气也不敢喘。

收拾服贴了父亲孟知祥的一帮老臣旧将后,孟昶开始恭亲政事,并在朝营增设“举报箱”以通下情。宋代史臣所作的《新五代史》等史书,总把孟昶说得荒淫不堪,其实是为宋太祖代蜀找依借口。据民间野史和一些逸史笔记资料记载,“(孟昶)性明敏,孝慈仁义,能文章,好博览,有诗才,”可以讲,在继位初期是个不错的皇帝。他还亲写“戒石铭”,颁于诸州邑,戒令官员:“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政存三异,道在七丝。驱难为深,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侈。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俸尔禄,民旨民膏。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由此,可见孟昶爱民之心,在五代十国昏暴之主层出不穷的年代,确实难得可贵。

孟昶虽好文学,但殷鉴不远,继位初期他还多次以王衍为戒,常常对左右侍臣讲:“王衍浮薄,而好轻艳之词,朕不为也”。为了能使文化经学更加流传广泛,孟昶还令人在成都立石经,又刻木版大量印刷古代典籍,宋代刻本最早实际上兴起于蜀,后世人言及“宋版”,都以蜀本为上佳之品。还有一事值的一提的是,中国人新春贴对联,也始于这位孟昶,他所撰写的中国历史上第一幅春联如下:“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

后晋被契丹灭之后,趁后汉刘知远立足未稳,孟昶也曾想趁机染指中原,“永日志欲窥至中甚锐”,但终于所将非人,大败而归,不能成事。周世宗柴荣在位时,由于孟昶上书不逊,周军伐蜀,蜀军大败,丢掉秦、成、阶、凤四块土地。情急之下,孟昶忙与南唐、东汉等周边小国联合,以谋抵御。

孟昶在位后期,特别是中原那边后晋、反汉、后周交替迭兴之际,各家都注力中原,无暇顾及川蜀,孟昶的外部压力减轻,据险一方,正好“关起门来作皇帝”,他年青时一直压抑的“打球走马”、“好房中术”的坏习惯一下子释放出来,逐渐奢侈放纵,连尿盆都嵌满珍珠宝玉做装饰,豪侈至极。

孟昶有个宠臣名叫王昭远,“惠黠阴柔”,自小就伺侯孟昶,两人一起长大,深受孟昶亲狎。后来,权高位重的朝廷枢密使一职缺空,孟昶竟让王昭远补缺,事无大小,一以委之。国库全帛财物,任其所取,从不过问。

如果王昭远仅仅是个智识庸下的宠臣,也不会惹出太多事端,偏偏这小子平素还好读兵书,装模作样,处处以诸葛亮自诩。山南节度判官张廷伟知道他的“志向”,乘间拍马屁献计:“王公您素无勋业,一下子就担当枢密使的要职,应该建立大功以塞众人之口,可以约定汉主(北汉),我们一起出兵夹击,使中原表里受敌,能尽得关右之地。”王昭远大喜,禀明孟昶,获得同意,便派了三个使臣带着蜡丸帛书去和北汉密约。不断,三个使臣中有一个叫越彦韬的,偷偷带着蜡书逃往宋国,把秘书献给宋太祖赵匡胤。

立国不久的赵匡胤正愁攻讨蜀国无名,得赵彦起献书后大笑,“吾西讨有名矣!”962年11月,宋太祖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为主师,率兵骑六路大军分路进讨,同时,他又下命在汴梁的右掖门为蜀主孟昶修建宅邸,待其归降,显示伐蜀的必克之心。

此时的孟昶仍沉浸在温柔乡里,自忖外面有王昭远这个“诸葛亮”镇抚,大可安枕无忧。听说宋兵来伐,孟昶派大臣李昊“欢送”王昭远出兵迎敌。王昭远手执铁如意,一派儒将派头,左右前后指挥,看上去很像摸修样。酒至半酣,王昭远对李昊讲:“我此行出军,不仅仅是抵御敌兵,而是想率领这两、三万虎狼之师一直前进,夺取中原,易如反掌!”

“诸葛亮”出发后,孟昶又派他的太子孟玄喆率数万兵守剑门。大军出发之际,这位太子爷用豪华的绣辇抬着他好几个爱姬随行,并携带了大批乐师和乐器,“蜀人见者皆窃笑”。随行大军也仪甲灿烂,“旗帜悉用文绣,绸其扛以锦”,很像是一只演戏的大部队。

孟昶浑然不知灾祸将至,做了近三十年太平天子,总以为天佑神庇,加之蜀道险远,定能使宋师无功而返。蜀中清夜之时,与美人花蕊夫人云雨一度,孟昶爽得可以,作《玉楼春》一首以感怀:“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廉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情景交融,香艳撩人,意境深远。

这边后蜀末主正在温柔乡中,那边宋军节节进取。王全斌等人连取兴州等地,一路深入,并修治被蜀军烧掉的栈道,直取天险大漫天寨。王昭远来迎击,三战三败,狂跑至利州,宋军追至。没办法,他又继续狂逃,退保剑门,依恃天险拒守。宋军从来苏小路急行军,忽然出现在蜀军身后,双方猝然交战,王昭远惊惧交加,瘫倒胡床上不能起身。剑门失陷,王昭远“免胄弃甲而逃”,没多久在东川被宋军抓获,“诸葛亮”变成“猪狗浪”。

后蜀太子孟元喆一路上笑语喧喧,游山玩水。忽然剑门败讯传来,吓得他和几个随从“弃军西奔”,逃归成都。

至此,孟昶才如梦方醒,知道宋军已兵临城下。惶骇之间,他忙问左右退敌之策。良久,才有一个老将出主意:“东兵(宋军)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坚守以敌之”。

孟昶思忖半晌,叹息道:“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吾东向发一矢。现在要拒守孤城,谁能会卖命呢!”

“德高望重”的蜀国司空李昊劝孟昶“封府库请降”,无奈之下,孟昶只能听从,命李昊替自己起草降表。前蜀王衍灭亡时,降书也是这位李大人所为,因此,有人连夜在李昊大门上写了几个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四十一年之后,李昊文思不减当年,他拦擞着精神,笔走龙蛇,依仿孟昶的语气,在降表中写道:“臣用三皇御宇,万邦归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合顺无为之化。其或未知历数,犹味存亡,至兴天讨之师,实惧霆临之罪。敬祈英睿,俯听哀鸣。

伏念生自并门,长于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迁,不识三天之改卜。幼年接位,不识大势;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声教被于退荒,度泽流于中外。当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仪。

盖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惭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赫怒,圣路风行;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但念臣中外二百余口,慈母七十余年,日承训抚之恩,粗效孝爱之道,实愿克终甘旨,冀保衰龄;其次则期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若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臣辄敢征其故实,上渎震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背思归款,得获生全,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全而为幸,庶使先君陵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且有问安之便。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终期照临。车书混其文轨,正朔术于灵台,敢布腹心,恭诺。“

果真是写“降书”的大家,把孟昶的恭顺、惶恐、求生之情写得活灵活现,并以刘禅和陈叔宝自比,以求宋太祖能保全“微命”。

王全斌大军至成都升仙桥,孟昶备齐亡国之礼,跪于军门上降表。自宋军发兵汴京,到孟昶归降,总共才六十六天。宋朝共得四十六州,二百四十县,五十三万四千户。后蜀亡。

963年7日,孟昶家族至汴京,于明德门外素服待罪。宋太祖下诏释罪,赐孟昶冠带、袭衣,并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秦国公。七天后,这位蜀降王就暴卒于家,估计是大英雄宋太祖知晓孟昶年青时勇毅英果,恐为后患,派人毒酒毒药什么的暗害了他。

孟昶忘国之君,怯懦不能死社稷,这也是文人皇帝的通病。王衍、李煜、赵佶等皆是如此。锦绣阵里,玉臂交绕,浅斛低唱,销解了帝王应有的一腔英气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豪迈情怀。为了保全蚁命,数十万精甲利矛大军放下武器,束手就缚。千里迢迢押护之下,如果象刘禅和陈叔宝那样能安享后半生,也不失富贵荣华的遗梦。然而,遥遥路途之苦还未尽消,只七天就被一瓶毒酒或一条白帛送回地府,倘知如此,孟昶还不如当初于内宫举剑自裁,既可保全一城生灵,又可免去亡国献俘之羞。话虽如此,“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让一个享受了三十年奢华生活的文人帝王一逞英杰之烈,绝非我们臆想的那么容易。

孟昶亡国,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之处。而其宠姬花蕊夫人,逸史笔记中多有记载。

花蕊夫人姓费,青城人,不仅相貌清丽,且善作宫词。孟昶死后,宋太祖召花蕊夫人入宫。此前太祖早已闻知花蕊夫人有才名,命其作诗。这国亡国靓女随口成诵,赋《国亡》诗一首:“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越匡胤品玩久之,心中大悦。这花蕊夫人也是冰雪聪明,一方面“妾在深宫哪得知”摆脱了女色亡国的嫌疑;一方面“十四万人齐解甲”,而宋兵才五、六万兵,反衬出了大宋天朝的气运正隆,以少胜多。难怪宋太祖大悦,忙拥着这位有才有貌的绝色佳人同赴巫襄,想来定别有一番滋味。

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中讲,宋太祖得花蕊夫人后,日久迷恋,有误政事。太祖兄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借打猎机会,忽发一箭立毙花蕊夫人于马下,太祖也不责备。笔者认为,此诚为揣测、小说之言,不足可信。否则,正史上肯定会浓墨重笔,大书宋帝的“轻色重国”之仁。

至王安石时期,市间又发现了花蕊夫人《宫词》三十二卷,共百余首,当时名噪一时,情景仿佛今天张爱玲又被重新“发现”一样轰动。后来战乱,其词其诗又多散佚,现附录数首于后,一则显示花蕊夫人才华,二则读者可凭借花蕊夫人的描写重温孟昶浮华、孟浪、而又不失温柔的帝王生活。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子住昆山。”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芽。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

“太虚高阁凌波殿,背倚城墙面枕池。诸院名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

“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宫词。”

“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

“梨园弟子簇池头,小乐携来俟燕游。旋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

“殿前排宴赏花开,宫女侵晨探几回,斜望苑门遥举袖,传声宣唤近臣来。”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空抱鞍桥。”

“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

“新秋女伴务相逢,彩画船飞别浦中。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缘堤一面高。称与画船牵锦缆,暖风搓出绿丝绦。”

“婕妤生长帝王家,常近龙颜逐翠华。杨柳岸长春日幕,傍池行困倚桃花。”

“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遇着唱名多不语,含羞走过御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