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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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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披露野蛮的日本史:《日本史话》 作者:汪公纪
  
本书分上古篇,中古篇,近古篇和近代篇,时间从日本传说的开国君主神武天皇谈到源氏家族势力在关东崛起。时序上从公元前660年到公元11世纪的末期,到自德川幕府的衰败,叙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向盟军投降为止。作者汪公纪,祖籍江苏吴县,1909年生于北京。1926年赴日留学,1933年毕业返国。1952后任台湾东吴大学讲授西洋外交史;1975年应聘台湾中国文化大学法文系主任。著有《主宰美国命运的幕后集团》、《朽庐随笔》、《日本史话》等。《日本史话》一书,已经成为研究日本民族的经典论述,在海外的影响力不亚于《菊与刀》。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
  上古篇
  序
  日本是中国的近邻,先天上注定要与中国发生密切关系。在汉唐盛世,中国辉煌的武功和灿烂的文化,曾使日本折服。日本平安朝宫廷之内贵族之间都崇尚唐制汉学,一切模仿中国,唯中国的马首是瞻。到了清朝末年,中国国势逆弱,日本生了觊觎之心,一步步走上了错误的武装侵略之途。民国二十六年日军在卢沟桥的无理挑衅,揭开了大规模侵略行动的幕。八年战争结果日本惨败是咎由自取,长期抗战和战后的演变,却给中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灾害。这是中日关系最可悲的一页。目前中华民国与日本虽无邦交,但仍然维系着文化和经济关系。不管怎样,将来我们免不了要继续与日本打交道,因此我们仍有必要了解日本这个国家和日本这个民族。近世中国人对于日本和日本人的观感,有“媚日”、“亲日”、“惧日”和“仇日”,只是真正“知日”的却不多见。十数年前外子开始在大学教学,偶尔和学生谈到日本问题,发现一无所知的大有人在,因此早在那时他便兴起写日本史的念头。恰巧《中外》杂志社社长王成圣先生向他索稿,他便断断续续地为《中外》写了不少篇。为了引起读者读史的兴趣,他采取了说故事的方式,文字也尽量通俗浅近,避免枯燥呆板。叙述古代史以人物为经,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情形为纬。因为在帝制的国度里,人的因素毕竟占有很重的分量。这部《日本史话》上古篇,主要是将外子曾经刊登在《中外》杂志上的文稿,加以整理补充和改写作为日本古代史,首先发表。日后他还准备利用闲暇,继续撰写。外子不是学历史的,只是对历史有浓厚的兴趣。他动笔写日本史,一方面也因为他父祖都曾当过驻日的使节,他自己除了留学之外,也曾经出使过日本,似乎有一份责任感,不能不将他所认识的日本介绍给国人。他参照了好几部日本学者的巨著,也细读了国内学者的若干著作。然而疏漏之处或仍难免。我知道他是以抛砖引玉的心情将他的文稿付梓的。
  任永温
  神武天皇之谜
  日本的古代史是一篇糊涂账,一半是无稽的神话,另一半是捏造的伪史。其实捏造史实并不稀奇,很多国家都有类似的行为,自称是神的直系后代,更是人类常有的夸耀,不过厚着脸皮硬要和中国比古老,把自己的祖先一直追述到千余年前,就未免过分了。现代的日本人,恍然于编纂伪史的无聊,才渐渐敢于说真话,不过有时又过火,认为他们的历史都不可信,尤其不愿意承认他们的皇室是由中国传流下来的。但是我们的学者卫挺生博士,在他不朽的大作中,确实证明了神武天皇就是徐福。日本之有正史始于第四十代的天武天皇。在壬申之后,这位君主认为当时所传的史实误谬颇多,真实的情形常常过了一段时期之后,便走了样,必须制订正史。他于是命令了一位二十八岁有照相板记忆力的稗田阿礼,根据史料《帝纪》、《旧辞》等,重加整理,去伪留真,来制订一部正史,以传后世。但是经过三十余年后,稗田阿礼并没有能完成他修史的大业,而阿礼已经老迈不堪,到了元明女帝时代,不能不另外敕谕一位文笔非常秀丽的太朝臣── 安万侣,来帮忙阿礼共同续写那未完成的著作,这就是所谓的《古事记》(公历712年完成)。在古事记之外,天武天皇还创立了一所历史编纂馆,任命了一大批编纂委员,要他们仿效中国的《史记》、《汉书》的纂写方式,广搜数据成为一部完备的国家纪录。经过整整四十年的工夫,这部巨作完成了,就是现今还流传的用汉文写下来的《日本书纪》,公历720年完成,共三十卷,一、二两卷是神话,第三卷是日本正史的开始 ──《神武纪》。《神武纪》是神武天皇本纪,其中最重要的描述,是东征的一役,虽然很像是一篇神话,但叙述的行踪忽东忽西、忽行忽止,尤其他在不同地区留滞的期间忽长忽短,不像是故意的虚构。据卫博士的考证,根据《神武纪》的记载:一、“可确知神武天皇不生长于日本,乃乘天盘船自高天原飞降者。天盘船谓航海之楼船。‘飞降’谓操纵风帆而来,‘高天原’乃指海外之一地而言。”二、当时日本文化的程度,停留在绳文文化时代,并没有任何冲击,能使日本忽然飞跃到青铜的弥生文化。据卫博士的研究:“近年,自筑紫至远贺川口,出土青铜器时代之刀剑戈矛镕范甚多,与《神武纪》所云,居‘吉备’数年以蓄兵食之语相应,‘兵’即兵器。神武东征途中先折而西行,停驻远贺川口多日,因其地为其兵器制造区,故亲往视察制造情形,从已出土之兵器而言,其形式与先秦之大陆中原之刀剑戈矛无异,可见神武兵工之技工来自大陆。日本产铜之各地,多在伊豫安艺以东,而当日制造兵器之场所,反集中九州岛的西北,去矿场甚远,显然当时日本铜矿尚未被发现,不得已乃自大陆齐楚沿海运铜入倭,铜矿笨重,故将其冶铸集中于日本去齐楚海岸最近之港湾,因而自唐津以至冈田皆成其冶铸之工业区。”以上说明了神武东征武器的来源。神武是谁呢?卫博士肯定地说,他必然是徐福。徐福到了日本之后,为了避免秦始皇的追踪、侦访,甚至于讨伐,他利用了语言的隔阂来保持他的秘密。他禁用当时通用的中国语言,甚至采用了秦始皇的愚民政策,认为人民有了知识之后,便会兴风作浪,“以古而非今”了。文字是罪魁,是知识思想最可怕的媒体,所以他根本废弃了文字,在文字还没有流布很广的时候,便扼杀了它。那时其手下还有几千名由齐楚各地征调而来的童男女,他不授以中国文化,反而让他们倭化。这时大局已平定,他这批青年战友,一个个也已长大成人,便让他们和当地土著男女婚配,创立家业,断绝他们思乡的念头。他为了示范,娶了原始居民木族中的贺茂氏的女儿──媛蹈鞴五十铃媛为正妃,翌年并立她为皇后。他自己在辛酉年即位于橿原宫,称帝了。以上是卫博士根据《神武纪》,再考证了我国各书类中有关徐福的记载而推断的,合情合理。显然的,神武确有其人,确有其事,唯独有一点不能符合的是神武即位之年。照《神武纪》中明确的记为辛酉之年,为纪元前660年,约当春秋齐桓公葵丘之会一匡天下的时候,距离徐福之生,四百有余年,所以徐福似乎不可能就是神武。不过神武时代,日本根本尚未纪年。日本本来无历,是从钦明天皇时代,由百济的历博士一位名叫观勒的高僧传授得来,到了推古女帝九年辛酉,才由当时主政的圣德太子推行历法于全国。除了历法之外,圣德太子还制订了冠位、朝仪、宪法,确实应了中国谶纬家的预言,辛酉是个革新之年。圣德太子为了修史,不能不订一个大吉祥的日子,作为日本的开国之期,因此他认为辛酉年最能象征革故鼎新,而为了表示日本是与我国相埒的古国,于是订了推古九年辛酉以前的第二十一个辛酉,为神武即位之年。是神武千余年后,他四十余代的子孙硬替他装上去的,焉能可信!不过辛酉每逢六十年必有一次,假定真的是辛酉年,如若不是第二十一个,而是第十七个辛酉,那也能吻合了。总之卫博士的研究,解答了历史上的大谜。为什么徐福三次出海?三千童男女的踪迹何处去了?日本何以忽然由绳文时代,一跃而到了精美的青铜器时代?不过这并不能使得我们与日本之间更密切,徐福的原意似乎就是想隔绝日本与大陆的关系的。姑不论日本的学者有没有雅量来承认这一事实,日本的第一位君主的来源,我们总算是清楚了。神武以后,根据《古事记》与《日本书纪》,有八代帝王,而无事迹。据日本学者水野佑的研究,这八代帝王根本无其人,名字是虚构的。这当然可能。那是因为把神武的存在提前了四百年,当然产生了很长的空隙,为填这四百年的空档,至少需要八代以上的君主,当然只能是有名而无事迹的阙史时代了。由于把神武提前了四世纪,日本的古代史的真伪更难确定。真实可考的史实,要从仁德王开始了。
  仁德王的畸恋(2)
  巍巍筒城宫,苦说竟无功,秋雨成血泪,滴滴心头红。
  王后看他们兄妹二人也可怜,回顾这位宫女说:“算了,让你哥哥回去吧,我是绝对不能妥协的。”青天霹雳!懿旨下来了,还是不回宫!谁说日本妇人不妒忌,请看这位盘姬!这时口持也只好认输,怏怏而归了。他当然不敢说真话,去时那样的拍胸脯,打包票,此刻如何自圆其说呢?见了仁德,他报告道:在王后宫里看见一只怪虫,形如蛇,变为蛋再变为飞鸟,所以不得不赶回来报告,请圣上自己去看一看。这样一来,他把辱命经过一字不提,而圣上如果自己到筒城去,应该由他自己去请王后回宫,责任他自己负了。仁德对于怪虫,也真想去看一看,同时也可以请太太回家,一举两得,于是御驾亲征了。他不惜降贵纡尊到了筒城,看到了怪虫,原来是条蚕,这是百济国的公子秘密赠送盘姬的,仁德大喜,他知道养蚕的重要,大大的奖励,不久日本也有了织锦。但是盘姬,还是顽固如初绝不妥协,绝不饶恕,镜已破,不再圆,仁德扑了个空,带了蚕种而归。不久盘姬也悒郁而亡。盘姬死后三年,仁德正式册封八田皇女,做了王后。但是艳史并没有结束。八田皇女,有个小妹妹,也生得花容月貌,仁德王此时妒墙已拆,更可以自由的猎艳,大了胆,对这位小妹妹进攻了。他自己不好意思直接求爱,请他胞弟隼替他向这位年轻貌美的皇妹去疏通。隼是个标准大少爷,却也是一表人才,奉了这份差使之后,更是修饰得十分英俊,到了女家,两小一见,如同触电,互相爱慕起来。隼毛遂自荐,替代了兄长,做了入幕之宾。仁德王等之久久不来,好不心焦,忍不住自己微服出巡了。来到女家,悄悄地登堂入室,隔着纸门,听见隼肉麻兮兮地和皇妹说:“我枕到你腿上来,好不好?”“当然好呀!”……“你说隼飞得快,还是鹪鹩飞得快?”“当然是隼飞得快喽,鹪鹩笨笨的,又丑又老!”“可不是,你看我先飞到你怀里了。”这时隼得意忘形,忽然诗兴大发,口占一绝:
  疾隼冲天奇,翱翔任戏嬉,蠢哉彼鹪鹩,一啄堕如糜。
  哪知隔墙有耳,鹪鹩恰好是仁德的名字,他听得真切,岂有此理,这个坏蛋,不但抢了我的爱人,竟然要施其一啄,让我由天上摔下来,登时大怒,拔剑就斫。但是年轻人腿快,居然逃走了。仁德哪里肯休,于是点起两员大将,命令他们前去追赶,这两员大将在行前请示的时候,王后八田垂涕吩咐道:“你们可以行凶,但是对于我的妹妹,不准侮辱。”两人奉命而去,他们追到了大和山里,终于把这对情侣杀了。这两个将军虽然承蒙王后再三叮嘱,不准侮辱皇妹,但这时人都杀了,管不了许多,兽性大发,剥了衣裳,把皇妹贴身的首饰珠玉抢个精光,陈寿所赞美的“不盗窃”,这时露了原形,他应该长叹于地下了。新尝祭又到了,轮到八田王后来大宴群臣,真是热闹非凡,尤其女眷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王后极其会做人,看见有漂亮衣饰,必定来赞美两句,当然被夸奖的都会受宠若惊,而凡身怀瑰宝的也想露出来让王后鉴赏鉴赏。这时有位贵妇人凑近来,把一只玉镯子献了上来:“您瞧瞧,这个还不坏吧!”王后不看犹可,这一看当场晕倒,这就是皇妹长年佩戴贴身的玉环。严诘之下,知道这位贵妇人因为想出风头,在朋友家里临时借来戴的,而这位朋友又是谁,便是那杀人越货的将军!不用侦探,王后也判断得到这两位鲁莽的将军,必定违背了她的旨意,剥了皇妹的下裳,才拿到玉镯的,于是定罪,判处死刑了。从上述的这个真实宫闱故事中,可以看得出古代日本的“淫盗之风”,竟臻于国王乱伦,大将劫尸,其社会风气之败坏,严重到了令人可怕的地步。然而在陈寿所著的《三国志》里,记载却又大不相同了。晋代陈寿着的《三国志》里的《魏书》第三十卷,最后一章曰东夷,分为九节,最末一节说到倭人。倭,并没有轻侮的含义,那时日本可能自称为ITOH或INU,音译当然变为倭奴或委奴。东汉时曾经由光武帝颁发这一颗金印,文曰“汉委奴国王”,形状大小与颁发给越南王的金印差不多,并且那时的倭人,的确也矮小些。现在发掘出来的古日本人的骨骸,平均身长不会超过一四五公分,就是比起今日赛美会世界小姐的高度,最少要低二十公分,矮一个头,称之为矮人,似不为过。至于“日本”这个国名,以及天皇这个尊称,都是三百余年后到第六世纪由圣德太子发明后,才决定了的。陈寿,也不免是个文抄公,他的材料是抄自魏人鱼豢的《魏略》,对于倭人极其恭维。在他笔下的倭人,比起其他“东夷之人”要文明得多,看他写当时的韩国,很少有好话,说高句丽道:“其人性凶急,喜寇钞;其俗淫。”描述挹娄道:“其俗好养猪,食其肉,衣其皮,冬以猪肤涂身,厚数分以御风寒……其人不洁,作溷其中央,人围其表,居。”除了脏之外,“其国便乘船,寇盗,邻国患之,在夷饮食,类皆用俎豆,唯挹娄不法俗,最无纲纪也。”活画出一个野蛮民族的面貌。再说到另外一个稍有文化的韩国时:“无跪拜之礼,居处作草屋土室,形如冢,其户在上,举家共在中,无长幼男女之别。”人杂聚在一个像坟堆的土屋里,门开在顶上,爬出爬进,现在火车走过韩国的乡下,偶尔还望得见这种如冢的住宅。他描写韩国农闲时的风俗:“常以五月下种,讫,祭鬼神,群聚歌舞,饮酒,昼夜无休,其舞数十人俱起,相随踏地,低昂,手足相应,节奏,有似铎舞;十月农功毕,亦复如之。”这种相随踏地,低昂,手足相应,有节奏的舞蹈,不但酷似台湾的土风舞,今天在南洋、在日本,也还有这类的原始舞,以表示庆祝高兴。《魏略》的著者以生花妙笔,把这历时两千余年的风俗,如看电视似的又复制给我们,由于他刻画忠实,我们可以推断他对于其他方面的记载也不会太错,且看他如何介绍日本。“倭人在带方东南大海之中,依山岛为国邑,旧百余国,汉时有朝见者,今使译所通三十国。从郡至倭,循海岸水行历韩国,乍南乍东,到其北岸狗邪韩国七千余里,始度一海千余里,至对马国,其大官曰卑狗,副曰卑奴母离,所居绝岛,方可四百余里,土地山险,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径,有千余户,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乘船南北市籴。”……带方是带方郡,汉武帝占领朝鲜分为四郡,玄菟、临屯、乐浪、带方。带方郡在朝鲜半岛的最南端,魏时,乐浪、带方两郡还由中国人统治,临屯和玄菟都由夷人据有了。那就是上面所说的“韩”、“高句丽”和“挹娄”等地方。在这一段地理介绍,当然不太正确,“乍南乍东”,已经够使人如坠五里云雾,而尤其里数,更难摸得准。但是对马国,现在仍有其地,仍存其名,而卑奴母离这一怪名称,确有其官,很明显的是“夷守”,发音恰好如HINAMORI,而夷守者,日本古时的边防司令也。“南至邪马台国,女王之所都,水行十日陆行一月……可七万余户”……邪马台,不用说是大和了,日音为YAMATO,在4世纪,历史上证实日本的首都的确是在大和。虽然每一代的天皇都喜欢迁都,却从来没有走出大和境外的圈子。4世纪以前首都何在虽无可考,但《倭人传》无巧不巧的偏偏说“邪马台国,女王之所都”,所以假定说在2世纪的末期大和已经是日本的首都,应该是极有可能的了。准此类推,可以知道《倭人传》里所载都确有其事,尤其关于译音纵然稍有出入,可能是由于日本发音没有发清楚,中国人听音听不清楚,以及中国字音,因时代之转移,发音也起了变化,而产生了讹传,以致配不上今天的日语。总而言之,《倭人传》有很多地方可以使我们确信,那不是《山海经》,不是《镜花缘》,而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游记。他接着又写道:“倭水人好沉没,捕鱼蛤……其风俗不淫,男子皆露紒,以木绵招头,其衣横幅,但结束相连。”这也像是忠实的报道,今天的日本人还是本性不改,好沉没捕鱼蛤,而男子的装束,一百年前明治维新时,还免不了露紒,就是头上留着一根像辫子的发结,直倒在头的中央。“倭地温暖,冬夏食生菜,皆徒跣,有屋室,父母兄弟,卧息异处”……由韩国到日本,不论是循陆而行,或沿海岸线而乘舟,都会觉得越走越暖,比起北国的满洲地区与朝鲜的严寒,日本的气候当然宜人得多了。日本人爱吃生菜,是举世皆知,他们生吃的习惯,似乎越来越扩大,由生鱼再生肉而生鸡了,至于徒跣,也是非常日本式,虽然现在也学起穿袜着鞋,但一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脱鞋除袜,这一习惯不但他们未改,反而传染给我们了。住屋各有卧处,与韩国的“举家共在中”大不相同,说明了日本那时的经济情形,要比韩国优厚得多。“其俗国大人皆四五妇,下户或二三妇,妇人不淫,不妒忌,不盗窃,少争讼,其犯法轻者没其妻子,重者灭其门户及宗族,尊卑各有差序,足相臣服……下户与大人相逢道路,逡巡入草,传辞说事,或蹲或跪两手据地,如之恭敬,对应声回噫比如然诺。”这一段述说当时日本的社会状态,是个多妻制,阶级森严,下户见了大人必须让路,这种情形现在虽然已不存在,但是在《宫本武藏》电影里,所见的一幕一幕画面,仍然脱离不了《倭人传》的记载。这里只有一点,鱼豢或陈寿所一再提出的,就是“妇人不淫”,“其风俗不淫”,“不妒忌,不盗窃”,好像天生的君子国,但是根据日本人自己的记载,却偏偏不打自招,与此不符。陈寿、鱼豢,真算得客气,把古代日本说得那样好,可惜倭人们自己不争气,历史上连篇的“淫”“盗”,仁德的子孙还更要荒唐,但是日本人对我们如何,报章上所载,几乎提到中国的,没有不故意诬蔑我们一下的,他们的虐待狂,永无止境,虽然这只能说明他们的气量小,而并不能加害于我们,倭人终究不过是矮人,什么日出之国,大日本,名称易改,本性难移,悲夫。
  荒唐的君王
  六朝《宋书》的《倭国传》里,记载了一篇极好的外交文书,其文曰:封国偏远,作藩于外,自昔祖祢,躬擐甲冑,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叶朝宗,不愆于岁,臣虽下愚,忝胤先绪,驱率所统,归崇天极,道径百济,装治船舫,而句骊无道,图欲见吞,掠抄边隶,虔刘不已,每致稽滞,以失良风,虽曰进路,或通或不,臣亡考济,实忿寇雠,壅塞天路,控弦百万,义声感激,方欲大举,奄丧父兄,使垂成之功,不获一篑,居在谅闇,不动兵甲,是以偃息未捷,至今欲练甲治兵,申父兄之志,义士虎贲,文武效功,白刃交前,亦所不顾,若以帝德覆载,摧此强敌,克靖方难,无替前功,窃自假开府仪同三司,其余咸各假授,以劝忠节。
  这是日本对中国正式称臣的一封非常有价值的文献。不仅词藻秀美,而且能不卑不亢,虽然以小事大,自称臣下,但是也委婉地充分表达出来自己国力的强大,和士卒的用命,目的在争取中国方面的同情,希望不受干涉,而能名正言顺地去讨伐句骊(侵略朝鲜)。当时日本朝廷里,居然有这样的大手笔,我们不能不倾心佩服。他能用对方的文字,来打动对方的心坎,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位甘心称臣的倭王,根据日本历史,是一个罕有的暴君,有名的大泊濑皇子,即位后号称雄略王,《宋书》里则称他为倭王“武”。诏除武持节都督倭、新罗、任那、加罗、秦韩、慕韩六国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大泊濑是仁德王之孙,允恭王之子,允恭是位懦弱之主,仁德死后,群子争位,互相残杀,剩下允恭是排行老四,哥哥们都死光了,轮到他为王,但他犹疑不决,不敢就位,大臣们劝驾也没有用。在这真空期间,上下都惶惶如也,允恭的妃子是个贤淑的妇人,看到举国无主的情形,心知不妙,于是也加入了劝进团。那时正当腊月天气,严寒来袭,这位妃子手捧一盘水,跪地苦求劝她丈夫,早日黄袍加身,眼看盘里的水慢慢结成一面冰,妃子的手禁不起冷,觫觫地抖将起来,流出来的水也变成冰柱。允恭这才心中不忍,把妃子扶了起来,答应入登大宝了。这一对患难夫妻,兢兢业业地过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允恭王的自信心增强了,同时久年不愈的足疾,由于中国传来的汉方药吃好了。贤淑的妃子早已正式册封为皇后,生下了极其英俊的太子,又接连生了一位皇子,和一位美丽的小公主,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允恭王知道皇后有个妹妹,艳色天下闻,据传她肌肤洁白如雪,穿起衣裳来,都掩不住白光外透,所以大家都称她为衣通姬而不名。允恭再三央求皇后为他介绍,那时,本是一夫多妻制,而姊妹共事一夫的,更是常例。皇后不得已,把衣通姬迎接到宫里来,但是衣通姬不仅是秀丽绝世,并且也深明大义,尤其明知道姊姊的苦衷,迫不得已才把自己献给皇上的,她又何尝忍心来抢姊姊的丈夫呢!所以她执意不肯,但是越是不肯,对方越是苦缠,结果衣通姬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绝对不能住在宫里,而要在远远的地方,另营居室,这倒合了允恭王的胃口,于是就在藤原大兴土木,美轮美奂地金屋藏娇了。从此允恭王就常常出猎,或者行巡到藤原,很少在宫里住了。这时皇后又有了身孕,将要临盆之日,皇上居然又要到藤原宫去,皇后不禁妒火中烧,真的点起一把火来烧自己的寝室,并且准备自己也烧死在产房里。允恭闻讯,才仓皇赶回来救火救人,就在这乱哄哄当中,皇子大泊濑出世了。大概是受了胎教的影响,大泊濑生而残忍凶暴,对于女人尤其狠毒。那时的日本女人更是不值钱,他早上看中了的女人,晚上就杀了,晚上看中的女人,早上杀了,无法无天地乱来,一直也讨不到正式的老婆。允恭的长子轻太子,一表人才,偏偏爱上了自己的亲妹妹,居然做出了不可告人的事。允恭闻知,也慌了手脚,家丑不可外扬,不敢公然把太子定罪,于是就把自己不争气的女儿,流放到外岛去。谁知这位如花似玉的公主竟投海自杀,为哥哥殉情而死。轻太子也自暴自弃,终于切腹而亡了。允恭死后,大泊濑的二哥安康王即位,他们手足情笃,安康王看到大泊濑还未娶妻,四处央人做媒,但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这位出名的暴徒。最后知道叔叔草香王子家里,有位妹妹,长得娇艳,便差了亲信去求婚,叔叔是个好人,自己的侄儿来讨媳妇,焉有回绝之理,马上把家藏珍宝一顶碧玉冠拿出来,作为信物,请来人带回去。哪知这个丧尽良心的使者,一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无价之宝,他见财起意,哪里肯轻易放过,况且大泊濑的声名早就四海狼藉,到处遭到打回票,这次再碰一回钉子,谁也不会奇怪。于是他把那顶碧玉冠自己暗行收下,编造了一番谎话,说道这位老叔如何如何的不讲理,如何如何的辱骂了两位侄子,硬生生地拒绝了这门亲事。安康王一听之余,怒不可遏,不但碰了一鼻子灰,并且挨了一顿侮辱,他立刻点起兵将,不问青红皂白,就冤冤枉枉把叔叔满门斩杀,唯独叔叔的宠姬中蒂,是个绝色美人,被他载回家去,不久便纳为皇后。这位中蒂姬有个四岁的拖油瓶当时抱在怀里,得以不死,也长得眉清目秀,取名眉轮,安康王非常宠爱他抢来的小婶娘,但是每次看见眉轮,心里总是不舒服。这样过了三五年,眉轮慢慢懂事,对于他的堂兄、现在又是继父的安康王,也很有戒心。安康王即位后三年,一天中午,秋风初起,安康王吃了点酒,意兴陶陶偎枕在爱妻的怀里,方欲入睡,忽然看见小眉轮在院子里,独自一个舞刀弄剑,他好不自在吶吶的说道:“这小子如果知道是我杀了他的爹,一定会报仇,不如我先干了他。”话虽然说出了口,但是在这样的温柔环境中,依然堕入了温柔乡中,呼呼熟睡了。可是眉轮在院中,却把话听得清楚,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眉轮看机不可失,于是蹑手蹑脚,乘他妈妈也在半睡状态中,拔出枕边的利刃,一刀就把安康王刺死了。宫中登时大乱,消息传出去后,大泊濑以皇弟的身份,立刻以疾风迅雷的手段,领兵到他弟弟白彦王子家里,责问他为什么逢了兄丧而不举哀,又责问他为什么不兴兵讨贼,白彦王子来不及回答,就被他哥哥杀死。然后他又去找他五弟黑彦王子,黑彦王子这时避乱,已经逃到圆大臣家里去,恰巧眉轮也躲到圆家,于是一网打尽。圆为了赎死,愿意把所有的五处豪华的殿堂再赔上自己的生女韩姬一起献出来,但是大泊濑无动于衷,把这一干人犯个个处死,放起一把火来,把圆家烧得精光,唯独韩姬,确实长得不错,纳入后宫了。这次政变,据日本史家研究,认为眉轮七岁杀人,颇有疑问,凶手另有别人,可能就是大泊濑。他把弒君之罪,栽在眉轮身上,再把七岁的眉轮杀死以灭口,总之在这一次的大杀戮之后,允恭王的五个儿子,只剩下了大泊濑一个人了。此外有资格可以与他争王位的,只有允恭王的胞侄押羽王子,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正当秋高气爽的季节,大泊濑约了他的堂兄押羽去狩猎,驰马搭箭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只听见大泊濑喊道:“野猪来了!野猪来了!”弓弦响处,一箭穿心,押羽倒在血泊里了。大泊濑,这时唯我独尊,即了王位,史上称他为雄略王。他祖孙三代是否真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现在无法稽考,不过很显明的他表中所称的国,最多是一些不成组织的原始部落,征服了这些部落,料也不难,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但是句骊就不同了。句骊是通中国大陆的要道,那时的日本,东望,极目千里外,唯见浪滔天,是那无边无垠的太平洋,是天崭,是尽头,没有什么可想头的;而西方,是大陆,文化的泉源,典章文物,取之不尽,又是财物的宝库,玉帛锦绣,用之不竭,谁能不向往西方呢!因此日本在朝鲜半岛的南端,早就占有桥头堡 ── 任那,成为日本的保护地,这在日本,是极重要的生命线。但在三韩说来,任何人都会感觉到不自在。那时的朝鲜,虽然小国林立,但是共同的敌人,是占据了任那的日本,纵然一时赶他不走,也要捣他的蛋,让他没有好混的。表中所谓:“句骊无道,图欲见吞,掠抄边隶,虔刘不已。”实在是他先吞了人家,现在人家不过想吞回来而已。但是他文章写得好,可怜兮兮的,做出挨打的样子来,才令泱泱大国的宋,胡里糊涂地同了情,除为安东大将军。大泊濑奉命为安东大将军之后,立刻派他手下武士 ── 吉备田狭,做任那的国司。田狭,世代为将,东征西讨当中,颇立功劳,但是个好色之徒。那时他新得佳人字稚姬,明眸皓齿,朱颜丹唇,漆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田狭奉命出征,十分舍不得离开稚姬,于是一五一十据实地禀明了雄略王,要求携眷上任,哪知道这番老实话,出了大毛病。雄略王知道田狭家藏尤物,不禁垂涎万丈,当然所请不许,并且催他立刻启程,等他走后,这位娇滴滴的稚姬,很快就变成雄略王的宠妃了。田狭到任之后,才听到消息,真是肝肠痛断,懊恨万分。他和吴三桂一样,听到李闯抢了陈圆圆之后,便把心一横,反了。原来是敌人的新罗,立刻化敌为友,他占据了任那,独立起来。雄略王大怒,也不肯甘心,但是田狭是名将,能够和他拚一拼的,算算竟没有几个能手,只有田狭前妻之子 ── 弟君,深通韬略,可能是他父亲的对手,不得已就拜弟君为安东大将军麾下的车骑将军,征讨任那、新罗的叛徒,要他去杀他的亲爹。弟君,忠孝不能两全,痛苦万分,而君命不可违,只好进军。田狭闻讯,原来已严阵以待,预备杀个痛快,这时舐犊情深,单骑走到爱子营里束手就擒。但是,弟君也是个重情人,父子之亲,哪能下此毒手,两人抱头痛哭,弟君把军队全部交给了父亲,算是尽了孝,独自一个回到日本去,刎颈自杀,托他的太太把头献给了雄略王,算是尽了忠。宋安东大将军、倭王武,征讨句骊的一幕,就此虎头蛇尾而终,但是他和中国的关系,反而越来越密切,并且学到了一个乖,知道武力之不可恃,冒冒失失地侵略人家,往往会得不偿失,他从此放弃了这个念头,而在另外一方面去发展了。他羡慕中国的繁荣,于是派人渡海到吴──苏州──请了一大批会织会纺的男女工人,费了两年的时间把他们送到了日本,就开始一面养蚕,一面纺织,又把散居在日本各地的中国人,都一起请到他的首都附近安置下来,分门别类地请他们酿酒、制陶、染色、雕琢玉石、制作弓矢刀剑马鞍,名副其实地工业化起来。几年之后,他的府库,各种宝藏都堆积如山了。雄略王龙颜大悦,对这批外来的中国人特别赐以雅号,号之为禹都万佐。禹都者中国也,万佐者,什么都会做之意也,谁知一千五百年后,轮到我们称日本人为万佐了。美丽的稚姬被抢进宫后,深深地得了宠,并且替雄略王生了一个胖小子,性情、长相,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杀人如麻的雄略王,这时已收了心,对他这个小儿子,更是慈爱得像块嫩豆腐,替他取名星川皇子,虽然上面还有几个儿子,但硬把他立为皇太子。多么凶狠的人,总是要死的,到了六十二岁,雄略王蒙主召宠,遗诏命星川继位。这位皇子年才十数岁,他的母亲稚姬教他道:“你第一件事,先把仓库看好了,有了库府,你的王位才保得住。”这的确是至理名言,可是十来岁的孩子,哪里能懂得这个道理,他到库藏里一看,不禁看得心花怒放,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立刻据为己有寸步不离,以便慢慢享用,此外他一概不管了。当然过不几时,朝政大乱,他的哥哥好心来劝,也被他关进库里。他母亲,始作俑者,也跑来开导,就在这个时候,大臣们群来进谏,星川看见大批人马到来,一时没了主意,索性也躲进仓里,锁将起来,不准任何人进来,就在这人声嘈杂当中,忽然起火,皇后稚姬和两位皇子统统烧死在库里,星川以身殉财了。田狭驻守任那,成为一方之主,听见雄略王的死讯,率领了楼船四十艘,预备来迎接他的爱人稚姬,不料船未到而焚库之祸已作,他知道稚姬惨死后,一切完了,便下令回航,到了任那之后,把所有部属都遣散了,他从此不知所终。
  第二位女帝(1)
  日本史上第一位女帝,推古天皇,做了三十六年的太平天子,年老得病,薨于位。在她弥留之际,却遗下了祸根。那时圣德太子已先她而死,有资格继承皇位的有圣德太子的儿子山背王子,和敏达王的长孙田村皇子。在她病革自知不起时,分别把这两位王子找了来,床前吩咐后事。但是由于她既病且老,言语已说不清楚,两位王子都以为老婆婆把皇位属意自己,每个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去,预备袍笏登场,而就在这胡里糊涂中,她老人家归天了。两位王子当然互不相让,但是取决的大权,仍然是在苏我的手里。那时苏我已三传,到了苏我虾夷为大臣。虾夷本来对这两位王子无所袒,谁知虾夷的叔叔摩理势却明显支持山背王子,好像他有野心将来要挟天子以自重的样子。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权力之所在,不能客气,尽管是胞叔,也非除之不可了。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虾夷派兵袭杀了摩理势,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拥立了田村皇子为天皇,继承了推古女帝,号称舒明天皇。虾夷立舒明的另外一个理由,是因为他自己的妹妹就嫁给了舒明为后,而历来苏我家的姑娘,都是帮助娘家做夫家的情报的,等于派得有枕边特务人员,所以大可放心。舒明即位之后,对他这位皇后,不免也有戒心,不敢多所亲近,而恰好自己的侄女宝皇女新寡,出落得花颜月貌,让人怜爱。这位好心的叔叔便把她迎进宫里,不久便纳她为妃,而她的运气也从此大转。那位苏我家的小姐,正宫皇后,竟暴病而亡,她当然扶了正,册封为后了。舒明和苏我皇后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古人。和宝皇女生了两男一女,老大是男取名中大兄,老二是女取名间人,老三是男取名大海人,一家几口,倒也安乐。朝政完全操在苏我的手里,舒明也懒得去计较。他专心崇礼佛法,一心忙着跟和尚打交道,兴建庙宇寺院,美化佛像,派遣留学生到大唐去取经,同时再由朝鲜半岛聘来各种工匠技术人才,忙着招待,为他们建新村、辟道路,把飞鸟川改名为百济川,在百济川边又建了一所百济寺,以安顿这批外来客。尽管他这样的虔诚礼佛,佛却没有赐给他寿命,刚刚四十九岁,正当盛年,竟一病呜呼,在位仅得十三载。原以为春秋尚富,王子也都未成人,所以没有立太子。这时,因为不可无君,仓卒之际只有由皇后来继位了。于是宝皇女就成为日本历史上第二任女帝,尊为皇极天皇。当然这里面还有阴谋。一度和舒明天皇争皇位的山背王子,虽然后台老板已死,但是本人仍健在。他是圣德太子的嫡嗣,甘棠遗爱,凡是受过圣德太子恩泽的人,没有不想拥戴山背王子以报恩的,刚好正触犯了苏我的大忌,为了抵制山背王子,也得有个有分量的人,宝皇女是最适当的挡箭牌了。据传拥立宝皇女的妙计,是出自苏我虾夷的儿子入鹿。入鹿是个足智多谋敢作敢为的少年公子,当时的贵族子弟读汉籍成为风尚,由中国回来的高僧旻,最受崇敬,大家都来拜师请益,入鹿也是其中之一。僧旻有一天对他的高足藤原镰足说道:“在我门下的,虽然人很多,但是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及得上入鹿的。”入鹿和藤原,既属同窗,又同是秀才,理应成为密友,但是他们师兄弟后来竟是仇人。藤原镰足自幼颖异,好学不倦。他世代簪缨,在朝廷任祭祀官,与皇室极为接近。由于效忠皇室,所以对于苏我的跋扈不臣,总不免愤愤。因此虽然与入鹿同窗,但对他总有距离。有一天在僧旻处两人同时拜听周易,入鹿对于他这位师兄十分殷勤,刚好被僧旻看得清楚。课毕僧旻便把藤原镰足单独召进房里,嘱咐道:“你将来必成伟器,现在取友要慎重,不可轻易幸进。”僧旻语重心长,藤原也立刻领悟,叩头受教。果然入鹿英雄识英雄,有意延揽藤原做他的羽翼,举荐他任锦冠之职。锦冠的位阶很高,相当于圣德太子时代的大德小德,现在中华民国政府的简任三四级官,以布衣而膺选,真是破格任用。但是他恳辞不就,宁愿远远地退隐到乡间,闭门读书,没有辜负师命。恰巧皇极女帝的御弟轻太子病脚,也到乡下去养病,藤原以近在咫尺,就常去觐见。两人对于苏我的作风,都深恶痛绝。尤其皇极天皇登基之后,苏我恶劣的态度更是变本加厉。那时天大旱,禾麦枯槁,设坛求雨,本是天皇的特权,但苏我竟僭行求雨,在一班老臣的心目中,这不啻是否定了天皇的存在。所幸苏我虽然求雨,但上天只默默应酬了几滴。但是第二月,天皇亲自出马,在南渊河上求雨,居然倾盆而降,总算挽回一些尊严。到了皇极元年的十月,东夷首次来朝,朝廷设宴款待,哪知三天后,苏我也举行了一次家宴来招待这群贵宾,其隆重与丰盛,远超过了御宴,抢尽了镜头,让东夷们分不清楚到底谁是君谁是臣。苏我又为虾夷、入鹿父子营生圹,大兴土木,征发人工,居然征发到圣德太子家里的人,虽然圣德太子的女儿再三抗议,但毫无效果。而最使得皇室难堪的是苏我虾夷忽然称病不朝,把大臣职位让给了儿子入鹿,入鹿也就昂然戴起紫冠,堂堂皇皇入朝议事了。本来大臣也差不多是世袭,但是象征性的任命仪式,是由天皇亲授。这次苏我居然藐视了传统的礼典,私相授受父子相传了。懦弱的女帝,虽然忍气吞声不敢指摘,但是凡有血性的臣民个个都气愤填膺,藤原更是恨得牙痒。入鹿就了大臣位之后,就更不客气。他认为山背王子总是觊觎皇位的人,是眼中钉,非除之而后快。他无缘无故点起兵将去围攻山背王子的斑鸠宫,山背王子出其不意,毫无准备,但手下兵尉都是受过圣德感召的人,忠心耿耿效死勿去,勇猛战斗,不肯背弃他们在危难中的主子,居然也斩将搴旗,杀得个平手。但是宫殿究竟不是堡垒,无从防守,尤其寡不敌众,如何挡得住如海潮般来的敌兵,有人力劝山背王子赶快单骑突围,出走东国,到了自己的领域内,举兵再起决一雌雄。但是山背王子不肯,慨然长叹道:“寡人不德,无以对先人,怎么能再去连累那许多无辜百姓呢!”他集合了自己的妻子,全家自尽了。苏我入鹿还不甘心,放起火来,把圣德太子精心建造的斑鸠宫和斑鸠寺,一股脑儿烧得精光。入鹿是干得痛快,但民心大愤,圣德太子那样的仁慈圣明,遗爱在世,竟使他的后人获得这样悲惨的下场,谁能不泫然泪垂呢?而在一班志士的心中更是哀痛,与入鹿势不两立,其中入鹿的同窗藤原镰足就是最激烈的一个。入鹿的父亲苏我虾夷得讯后,也吓得面如土色说道:“糟了,报应循环,我将不知死所矣!”天皇的御弟轻太子虽然和藤原是挚友,但这位御弟和他姊姊的性格差不多,稳健谦抑有余,智勇果断则不足。他慑于入鹿的淫威,不敢出气,只有暗自着急,深怕祸从天降。他的外甥,女帝的长子中大兄,这时也已十八岁,气宇非凡,胸怀大志,也很有见解。一天来探望舅舅的病,舅舅就把他介绍给藤原。两人一见,有如磁电一般一拍即合,十分投机,从此藤原镰足就成了中大兄的姜太公、诸葛亮,师傅兼谋士了。藤原对付入鹿的谋略,首先离间入鹿和他自己族人间的感情,力劝中大兄去笼络入鹿的堂兄苏我石川,借此以孤立入鹿,另一方面也容易窥伺到入鹿的行动。石川是个老实人,对他这位堂弟的行为也深不以为然,又见中大兄年少英俊皇胤贵胄,竟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了他,从此中大兄也成为入鹿的侄婿,加深了一层掩护。藤原第二步工作,就是访交勇武忠义、奇才异能之士,纷纷地把他们组织起来,听命于中大兄,他自己则退居幕后以免入鹿起疑。他和中大兄也难得见上一面,偶尔两人踢球,乘机互相交换暗语,或者到当时儒学宗师南渊家里去听讲,归途上密议。他们这样布置了一年有余,而入鹿也有入鹿的准备。他在飞鸟川旁的高岗上,建造了一所新居取名甘橿冈,依山面水,不但可以俯瞰到皇宫里的一切动静,并且把它建造得同山寨一样,不但可以驻屯军马,并且筑有几道木栅,粮仓、兵库、水槽无一不备,确是一个可攻可守的好所在。工程完毕之后,入鹿得意非凡,顾盼自雄地说道:“我有此据点,还怕什么!”又扬鞭遥指着眼皮底下的朝廷殿堂,“只要那婆子一死,古人表弟做了天皇,我要怎么干,就怎么干了。”他自满,他忘形,他的死期也在眼前了。到了皇极四年,高句丽、新罗、百济三韩会同入贡,这是稀有的大事。身为大臣的入鹿,当然不能不亲自接待贡使。六月十二日,皇极天皇升太极殿,古人皇子以皇太子身份,在旁侍立。不一刻大臣入鹿也昂然入座。平时他总是带剑上殿,这天藤原镰足买通了殿前的滑稽小丑,乘入鹿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佩剑偷走了。中大兄这时以安全为名,矫诏把所有的宫门都关闭了起来,自己提了支长枪,藤原拿了弓矢,都躲在殿柱之后,另外在殿旁,埋伏了两名勇士,相约以苏我石川读三韩的上表文为信号,一起出来行刺入鹿。但是苏我石川读完了上表文,不见有人出来,他以为事败,慌了手脚,浑身颤抖,汗出如浆,入鹿见状厉声喝道:“你怎么抖成这副样子?”这时,中大兄奋起,挺枪直取入鹿的咽喉,两面的伏兵也同时赶到,一阵乱砍,霎时入鹿倒入血泊中而亡。天皇见状吓得目瞪口呆,侍立在旁的古人王子也惊慌得浑身战栗。中大兄见入鹿已死,于是跪禀他母后道:“入鹿犯上,图谋不轨,罪当死。”皇极女帝也无可奈何。古人王子赶快躲进自己家里,不敢露面。所有的公卿大夫、地方豪族也都听命于中大兄。入鹿虽死,但是入鹿的父亲苏我虾夷盘踞在甘橿冈,据关顽抗。事不宜迟,中大兄马上兴兵占据了法兴寺,和甘橿冈遥遥对峙,然后把入鹿的心腹将领先招降了过来,再利用降将去游说虾夷麾下的部属,个个放下武器倒向这边来了。苏我虾夷看到大势已去,放火把一切珍宝丈册都烧光,然后跳入火窟自焚而死。果报不爽,虾夷算得有先见之明了。皇极天皇经过这次打击,无心再留恋皇位,刻意禅让中大兄。但是藤原献策中大兄,此时不宜躁进,满招损,谦受益,应该退让。于是公推由御弟轻太子承袭大统,是为孝德天皇,册中大兄为皇太子,古人皇子也无颜见人,在法兴寺落发为僧了。这次政变的主谋是藤原镰足,功第一。本来应该由他任宰相,但他再三不肯,屈居了内臣之职,位在左右大臣之下。他因此而更容易推行各种改革计划,首先他仿唐制把日本以往的朝廷组织改变了,以后再不用大连等名称。第二取年号,以往日本君王仅有谥法,现在他为孝德天皇订年号曰“大化”。第三在行政上,取消豪族的封建割据,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精神,划全国土地为国为郡,国设国司,郡设郡司,都由天皇指派。第四整理户籍,再根据户籍来授田。第五制订了租、调、庸的办法,人民纳税服役的义务有了明白规定,不再妄事征发。以上虽然是忠实地抄袭了唐制,但在日本是新政,这就是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大化革新”了。另外一项设施,是下令薄葬。日本旧来风俗,喜欢高冢宽圹,每位天皇的坟墓都堆得隆隆如山丘,殉葬除了活人之外,还有珍奇剑宝。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宗室、豪族也竞相造坟,有的年纪轻轻已经亲自去度工营建他自己的坟墓,到处征发民夫,弄得举国惶惶。那时日本的财富,几乎全消耗在死人身上。这一道命令居然把几百年的恶习扭转过来,自从大化革新以后,日本皇室的高冢绝迹了。总之大化革新以后,日本脱离了部落社会,进入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体系。这是一批由中国回来的留学生之所赐,藤原镰足得到中大兄的信任,言听计从的结果。但是国家推行新政,必然有旧势力出来阻挠,中外一例。各地豪族,尤其苏我家的残余,对于新政非常不自在,俟机蠢动。那位做了和尚的古人皇子,原是苏我家的外甥,偷偷被人接到吉野去之后,便举旗反叛了。但他哪里是中大兄的敌手,一战全隳,丧了头颅。古人虽死,新朝廷仍不能自安,中心隐忧总是苏我这一族。古人之变后五年,轮到苏我石川的头上来了。苏我石川是中大兄的丈人,虽然是入鹿的堂兄,但是政变的功臣,以内应之功封为右大臣,现在是苏我族的领袖。他自以为是皇亲国戚有功于国家,应该永享荣华富贵。不料他自己的亲兄弟苏我日向到中大兄那里告了他一状,说他计划乘皇太子中大兄到海边游览的时候,派人行刺。中大兄得讯后便禀陈了孝德天皇,天皇立刻遣使者面责石川,石川大惊,要求在御案前和举发的人来对质。朝廷传旨不许,御林军反而把石川家团团围住。但居然被他逃到他儿子所修建的山日寺里,他儿子准备在附近山丘之旁,摆下阵势决一死战,但是石川阻止了他,黯然说道:“我出卖了入鹿,早就该死。”带了他妻儿老小八个人,在佛殿里集体自杀了。第二天他的侍从妾仆多人也都自杀殉死。当晚御林军才赶到又捕杀了很多人。苏我家的势力经此一役凋零殆尽了。石川的女儿,中大兄的妃子伤心已极,也呕血而死。这时中大兄二十五岁,骤丧娇妻也不胜哀悼。政治是残忍的,为维护政权,以莫须有之罪杀了自己丈人全家。经过这次大祸以后,中大兄寝食不安。人类做错了事,总怪别人,不肯自我检讨,怪不到别人时,便怪天怪地,中大兄这时怪地不灵了。自从奠都难波以来,总是一连串的不吉,他决心迁回到飞鸟川大和故地。孝德天皇向来没有主见,唯他的主张是从,哪知这次回绝了他的要求。天皇是有理由的,难波的宫室刚刚稍具规模,交通也很方便,何必又劳师动众地搬回山中。并且大和情形也安定,并不需要去坐镇。但是年少气盛的中大兄碰不得钉子,登时大怒说:“好,你不去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吧!”他真的不顾一切带同母亲皇极上皇,兄弟大海人王子以及公卿百官一干人马,搬回大和去了。最奇怪的是,皇后间人也丢下了丈夫,跟着哥哥去了。孝德天皇的元配本为阿倍,生有一子取名有间,不幸阿倍早亡。皇极女帝因为可怜弟弟无人照应,把自己的女儿间人配了给他。这时孝德天皇已年逾五十,并且身体一向多病,老夫少妻,难得圆满。偏偏中大兄也赋了悼亡,妹妹不免要来安慰一番,相怜相倚,很自然地他们兄妹之间又重蹈了日本皇室常有的覆辙,深深恋爱起来。自然宁可抛弃糟老头子,而去跟住难分难舍的哥哥。孝德十分悲伤,他以马为喻吟歌一首,大意如下:
  白村江之战与壬申之乱(1)
  历史上,中日之间第一次的战争,是在公历663年,起因如下:在第七世纪中叶,朝鲜半岛有三个国家,鼎足而立,百济、高丽和新罗,互争雄长,而新罗是最被欺侮的一个。《通鉴纪事本末·唐平辽东》一章里记道:高宗永徽六年,高丽与百济靺鞨,连兵侵新罗北境,取三十三城,新罗王春秋遣使求援。
  于是唐高宗就开始对高丽、百济用兵了。《旧唐书》里写道:五年(显庆)三月辛亥,发神丘道军伐百济……八月庚辰苏定方等讨平百济,面缚其王扶余义慈……十一月戊戌朔,邢国公苏定方献百济王扶余义慈太子隆等五十八人,俘于则天门,责而宥之。
  在《苏定方列传》里,《旧唐书》更写得生动:显庆五年,(定方)从幸太原,制授熊津道大总管(《新唐书》作神丘道大总管),率师讨百济。定方自城(《通鉴纪事本末》作成)山济海至熊津江口,贼屯兵据江,定方升东岸,乘山而阵,与之大战,扬帆盖海相续而至,贼师败绩,死者数千人,自余奔散。遇潮且上,连舳入江,定方于岸上拥阵,水陆齐进,飞楫鼓噪,直趣真都,去城二十许里,贼倾国来拒,大战,破之,杀虏万余人,追奔入郭,其王义慈及太子隆奔于北境,定方进围其城,义慈次子泰自立为王。嫡孙文思曰:“王与太子虽并出城而身见在,叔总兵马即擅为王,假令汉兵退,我父子当不全矣。”遂率其左右,投城而下,百姓从之,泰不能止。定方命卒登城建帜,于是泰开门顿颡。其大将祢植又将义慈来降,太子隆并与诸城主皆同送款,百济悉平。百济之战,虽然暂时告一段落,但是并未能真正的“悉平”。百济都城泗泚陷落之后,情况非常凄惨,到处断井颓垣残破不堪。苏定方奉诏凯旋,带了重要的俘虏领军归国,留下了郎将刘仁愿守泗泚,并以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任熊津都督,抚纳残党,总共兵力不足万人。王文度没有能达成使命,病死了,只剩下了刘仁愿孤悬异域,坐镇荒城,这当然给百济一个复国的机会。百济的故将鬼室福信,一肚子的鬼主意,会同了百济的和尚,《唐书》里作“浮屠道琛”,《日本书纪》里作“僧觉从”,组织了起来,聚众占据了周留城,并且不断偷袭刘仁愿的部队,居然打起游击战,也被他们讨到了若干便宜。他们于是遣使日本。百济和日本之间,本来早有关系。日本佛教文化,大都传自百济,日本的飞鸟川的一个支流取名百济川,百济川边有百济寺,百济寺旁有百济村,专门安置由百济来的技工,而百济的王子丰璋,那时方在日本为人质。鬼室福信遣使献上了虏来的百名中国俘虏,同时要求把丰璋由日本接回去,拥立为王,并且请日本出兵相助。当年的日本,皇太子中大兄掌政,母亲是他拥戴出来的齐明天皇,已经六十余岁的老太太。他计取了政敌有间皇子之后,更红得发紫,为所欲为。一方面他运气也好,所派遣的部将阿倍比罗夫,东征北讨,所向必克,自以为武力强大,可以西向开疆拓土了。并且对任那府的桥头堡,始终未能忘怀,现在乘百济来乞援,正是规复的绝好借口,又以为唐兵好惹,连鬼室福信都能捉到百十个来,日本大军一去必然可以杀得痛快。庙议的时候,那些武将都摩拳擦掌个个跃跃欲试,很快决定了,毅然慨诺做丰璋的后盾,加入了这一次的国际战争。鬼室福信更是高兴,他索性引兵围刘仁愿于府城了。唐高宗闻警,于是“诏起刘仁轨检校带方州刺史,将王文度之众”,来救仁愿。刘仁轨是个文武双全的将才,曾经因为督粮,而粮船翻了,受了处分,倒过一阵子楣。这时东山再起,他果然连战皆捷,福信不得已释了围,两刘汇聚之后,虽然胆壮了很多,但究竟兵少,不能采取攻势,暂时僵持,密云不雨,等待大风暴的来临。日本庙议既定,中大兄开始动员,他计划得十分周密,有藤原镰足相佐,做得非常彻底,首先请他母后齐明天皇御驾亲征,以增加声势,调遣了全国各路军马,集中了所有大小船只,浩浩荡荡地兵发难波,直驱筑紫。在御船上,除了天皇之外,皇太子中大兄、皇子大海人、众妃嫔、宫人、侍从、巫女,一起都出征。巫女一路上祷告神只,祛祸降福,各种仪式举行得好不热闹,真是使尽了吃奶的劲,以博取这次的胜利。但是大概巫女不够虔诚,福未降而祸亦未祛,神未到,鬼反先来,这次出师不但不利,几乎招致了大难,中大兄的命运从此逆转了。齐明天皇已是六十八岁的老婆婆,禁不起舟车的劳顿和对战争的恐怖,早就奄奄一息。况且那时的旅行,受了大军的拖累,一切都是牛步化。正月初六由难波解缆西征,穿过一平如镜的濑户内海,到达福冈,驻扎在朝仓山下的行宫时,竟是五月了。南方天气已经很热,不幸的是瘟疫也跟着大军凶猛而来,营中不断有人死亡,终于老天皇也感染上了,一交七月便薨于行辕了。据说朝仓山上本来就有鬼,专摄天皇的灵魂,古时仲哀天皇就是被这大鬼吃了,这时碰巧齐明又死,军心震恐,认为是鬼来作祟,谣言四起,吓得皇太子中大兄不敢即位。但是出征的大事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只好暂时称制,硬着头皮,继续指挥下去。他最大的任务是把各处调来的兵勇,再加以训练,然后一批一批、一船一船地冒着对马海峡的大风浪,送到对岸去。除了兵员之外,粮秣武器也都不能缺,据纪录,随军前去的第一批箭,就有十万支。先锋部队,前军五千人护送了百济王子丰璋到了鬼室福信的据点周留城。百济的气势大振,然后中军和后军也都陆续渡海,总数三万二千人杀奔百济,后将军的阿倍比罗夫,就是所向无敌,日本第一勇将,这是空前第一次的大规模动员。在这当口,唐高宗也诏孙仁师去驰援,日本方面的记载孙仁师增援的军队是七千人。连同原有的驻军约有两万之众。两方面军力,唐军略逊于日本,于是决战开始,史称白江口之战,日本则称为白村江之战,《通鉴纪事本末》记道:
  白村江之战与壬申之乱(2)
  龙朔三年九月戊午,熊津道行军总管右威卫将军孙仁师等,破百济余众及倭兵于白江,拔其周留城。初,刘仁愿、刘仁轨既克真岘城,诏孙仁师将兵浮海助之,百济王丰南引倭人以拒唐兵,仁师与仁愿、仁轨合,军势大振,诸将以加林城水陆之冲,欲先攻之,仁轨曰,加林险固,急攻则伤士卒,缓之则旷日持久,周留城虏之巢穴,群凶所聚,除恶务本,宜先攻之,若克周留,诸城自下。于是仁师、仁愿与新罗王法敏将陆军以进,仁轨与别将杜爽、扶余隆将水军及粮船自熊津入白江以会陆军,同趋周留城,遇倭兵于白江口,四战皆捷,焚其舟四百艘,烟炎灼天,海水皆赤,百济王丰脱身奔高丽,王子忠胜、忠志等帅众降。
  朝鲜方面的史料说:当时的“倭船”有“千艘”,而唐的水军只有百七十艘,《日本书纪》上对于唐水军数的记载也相同,据《日本书纪》追述当时的情形大致如下:“唐水军百七十艘八月十七日列白江口周留城下,日本水师后十日到,翌日八月二十八日,日本水师舍身突入唐阵,唐军从容左右迎击,纵火焚日船”,《日本书纪》最后写道:“须臾,官军败绩,赴水溺死者甚众,舻舳不得回旋。”日本三万多人完了。《旧唐书》的《刘仁轨列传》里,白江战的最后一段有:“伪王子扶余忠胜、忠志等率士女及‘倭众’并耽罗国使一时并降。”时为唐龙朔三年,日本天智二年,公历663年。准备了三年多的大军,在两天之内全部“沙蟹”。日本皇太子称制摄政的中大兄,这时真是走投无路,只好赶紧退回到难波,国内群心惶惶,兵败将亡还不算,最怕的是唐兵会不会乘胜追击,而日本国内已无一兵一卒,各地的豪族也都怨声载道,纷纷要和中大兄算账,中大兄为了权宜之计,只好把政权略略让开,那时左大臣出缺,于是就由皇太弟大海人来代领其事,分担了朝廷大政的责任。原因是大海人的人缘比较好,很有些安抚作用,他兄弟二人本来感情很厚,中大兄所生的长女次女十三四岁时,都配给了弟弟为妃,近亲结婚,在日本皇室里原是常有,兄弟又是翁婿,关系格外密切,而况那时中大兄虽然已有妃嫔五六人,但所生的都是女多男少,很显然的大海人也将以弟继兄,成为皇位第一承继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果然,这一危亡局面,由他兄弟二人苦撑,安稳度过了。但是另外却发生了一件意外事件。桃色纠纷,变生肘腋。日本文学作品《万叶集》,汇集了日本诸名家的诗歌,至今传诵不绝,其中有位女作家,额田姬,她所作的长歌三首短歌十首,最脍炙人口。据考她是个妖艳绝伦的女巫,开始在宫廷里侍奉时,才得十几岁,她很早就和大海人皇子秘密发生了关系,还生下了一个女儿,但是女巫不能结婚,大海人没有敢硬把她纳入后宫。在百济战役的时候,因为女巫职位,也随军出征,在漫长的旅途中,她又和皇太子中大兄堕入了情网,但是这一三角恋爱没有揭穿,只有额田姬心里明白,中大兄、大海人兄弟始终蒙在鼓里,尤其在军书旁午中,他兄弟二人也都无暇来眷顾这位多才多艺的佳人。她曾经吟歌道:
  空闺帘动疑君至;只是秋风不是人!
  这种欲明又暗的关系,维持了好几年,到了天智七年明朗化了。天智七年正月,中大兄正式即天皇位为天智天皇,额田姬虽然名不在众妃嫔之列,但属于天皇的禁脔已是很明显了。五月五日,天皇率领了皇太弟大海人,以及诸王众臣到蒲生之野去狩猎,额田姬也参与盛会,大海人远远望见了额田姬,连连挥舞他的长袖,要她注意,她立刻吟歌一首遣人递过去,歌曰:
  跃马紫野,驰驱标野,耳目众多兮,君毋振袖!
  过去的一段恩爱,现在结束了,妾身已邀天宠,请您别再转念头了!等于是一封绝交书,大海人焉得不妒火中烧,于是在猎后的宴会席上,吃得大醉,夺取了卫士的长枪,大发酒疯,就在御座前,把地板刺了一个大窟窿,这一严重的失仪,天皇当然不能忍,按律当斩,藤原镰足再三苦求,算是赦免了。但是从此裂痕深在,再也合不起来了。天智八年,藤原镰足病逝,兄弟二人之间再没有人敢来斡旋拉拢,两方面的感情,于是越离越远。天智天皇本来子少女多,并且男孩常常不育,按日本旧来惯例,继承皇位的人,母亲的出身至关重要,尽管是长子,但是妈妈若是个乡下大姑娘,而非贵胄小姐的话,就不能做皇太子,偏偏天智天皇正宫皇后以及贵族出身的妃嫔没有一个有男孩儿,只有一个宫女,名唤宅子娘的,替天智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取名大友皇子。长大之后,更是又帅又棒,《怀风藻》里描写这位皇子的风貌,写道:魁岸奇伟,风范弘深,眼流精耀,顾盼炜烨。
  唐风风靡日本(1)
  世界上公认日本民族是善于模仿的民族。不管是打火机也好,照相机也好,都能仿得真、学得像。有时比原来东西还巧些。他们不但对品物模仿,连风俗习惯也一样模仿。人家吃西餐,他们也吃西餐。人家穿礼服戴高帽子,他们也穿礼服戴高帽子。人家打麻将,他们也打麻将。人家的女孩子穿热裤,他们的女孩子也穿热裤。人家裸体往街上走,他们更彻底一点,裸体上教堂去行结婚礼。人家不道德,他们就更不道德。人家出卖盟友,他们会出卖得更彻底些。唐朝初期中国和日本的关系越来越深了。中大兄皇子虽然在朝鲜白村江之战,被我唐兵以寡击众,三万精锐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但他和他的心腹大臣藤原镰足却不敢怀恨,反过来自知差劲,加紧地来学习了。他们派出去一批批的遣唐使和留学生到中国去吸收中国文化,这批人知道使命的重大也虚心肯学。那时行旅还方便,只要能渡过对马海峡,便有中国驻军接应一直陆路送到长安。可是到唐军撤退后,新罗统一了朝鲜,这条快捷方式便被截断了。日本遣唐的船只便不能不绕道而行,必须横渡大海,在苏、扬登陆。这条路不但远,也险。中国海的风浪来得很大,不是遭逢海难船破人溺,便是被吹到南洋去,因此变成一个充满了未知数的甘冒生死的旅行。但是为了文化交流,两国之间的志士仍能往来不息。其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是由中国到日本去的鉴真上人。鉴真是扬州人,俗姓淳于。在唐朝,扬州是重要的港口,一切得风气之先,出海远扬使人无限憧憬。鉴真十四岁就出了家,二十一岁时登坛受了具足戒。他专修戒律,在扬州开座讲授,前后把《大律》及《大疏》讲了四十遍,《律钞》七十遍,《轻重仪》十遍,《锡磨疏》十遍。他精通三学三乘,穷究真理。除此之外,还建造了很多寺院、佛像,并开设了无遮大会,救济贫病,亲自抄写的佛经共三万三千余卷,是一位饱学虔诚德行很高的高僧,四十余岁时已名满大江南北。日本慕名特别派遣了兴福寺的两位和尚荣叡、普照渡唐,敕令他们先去留学,学成之后再邀鉴真到日本来传授戒律。荣叡、普照奉敕行事,他们苦修了十年之后,才敢去见鉴真,报告来意,鉴真答道:“以前就听说南岳的思禅师,转世到了倭国为王子,兴隆佛法普度众生,最近又由贵国长屋王送来袈裟千顶,在缘边有诗,词曰:山川虽异域,风月仍同天,以此寄佛子,来共结善缘。
  老僧情愿到贵地去结这份善缘。”他毅然接受了邀请。但是纠众东渡并不是一件简单事。租赁一条肯冒险的船已经不易,船大人少也不能起航。他第一次想与朝鲜的僧人共同组织团体,结伴同行。但是到了出发前,朝鲜僧人忽然刁难起来,诸多勒索,只有作罢。第二次他鉴于外国人不好惹,联合了各行业的信徒一百八十五人。其中有画家、雕刻家、玻璃工人、刺绣工、碑石工等美术工艺人,并且带同了得意弟子祥彦、法进、思托等都是当时已有名望的后起之秀一同起航东指。不料遇到了大风,还未出海船已翻了。鉴真几乎淹死,多少经典、佛像、佛具都漂失了。大量的食品、药材、香料等也都沉入海底。这次计划又失败了。但是他东渡弘扬佛法的痴念并未为之打消。他想由陆路南下到福州之后,再乘船北上。那时出入境也已经有了限制,到处更免不了有小人进谗。不管是多么清高的高僧,在人地生疏的福建,他不过是个老头陀,一纸小报告加上了莫须有之罪,官厅便禁止了他的行动。预备同行的日本和尚荣叡,还锒铛地下了狱。这次的计划又告失败了。到了唐玄宗天宝七年,鉴真六十一岁,他再度偷渡,出海之后海上现出了蜃气,舟子把方向弄糊涂,又遇到了台风,一路往南吹,经过十四天后忽然看到了陆地,却是海南岛的南端振州。只好登陆起旱,穿过琼州、雷州等瘴疠之地时,每个人都得了病,得意弟子祥彦和日本僧人荣叡都不堪其苦,挨到了端州病死了。鉴真受了瘴气,迢迢旱路虽然回到了扬州,但从此视力模糊,两年以后竟为之失明。他虽然瞎了眼,但是此志弥坚。邀请他东渡日本的另外一位日本僧人普照,这时反而泄了气,到阿育王寺里去修行了。一直到了天宝十二年杨国忠当政为宰相。杨国忠是个标准的贪官,死命地要钱,肯要钱就好办,一切法令限制自然大大松弛了。鉴真这才搭乘了要归国去的遣唐大使藤原清河的副船一起出帆。谁知出到大海又遇狂风。藤原清河所乘的船一直吹到了越南,而鉴真所搭的副船,居然侥幸吹到了日本。有志者事竟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五次失败之后,鉴真达到目的。这次同行的只有二十四人,携带的东西也比第二次少得多。除了各种经典、三千粒舍利子、精美的佛像外,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真迹,现在这些都列为日本的国宝了。当时日本朝野震动,很受了中国文化的冲击。尤其鉴真坚忍不拔的毅力和他渊博的学识,赢得了无限的敬仰,至今崇为人类最高典范。鉴真不但能熟诵一切经疏,纠正了日本原有各经的错字,并且他深通医道,对药学的知识更是丰富。他也懂得子平之术,据说他曾经为藤原仲麿的女儿算命,说她将来会被千人轮奸,在当时是骇人闻听的。仲麿位为右大臣,贵极人臣,千金之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遭遇。但是后来果然在仲麿叛乱时兵败被俘,为乱军所辱。日本皇室对于鉴真,十分礼遇,尊他为传灯大法师,在东大寺大佛殿前,筑起了戒坛。日本圣武上皇、光明皇后、孝谦天皇,一起都来从鉴真受了菩萨戒。满朝文武五百多人跟着也一一受戒,顶礼膜拜,真是极一时之盛。鉴真已是将近七十岁的人,却从来不肯休息。双目虽盲,但是由于他的记忆力特强,订正经典的工作始终不懈。又因为那时日本医药知识很幼稚,特地口述很多药方,以治疗百疾。光明皇后久病不愈,由他医治药到病除,更增加了人们对他的信心。他的药方汇集成书,后人取名为《鉴上人秘方》,一直流传到今天,寿七十七岁在新建的唐招提寺圆寂,他是中日关系上第一大功臣,日本有汉文化,可以说是鉴真奠的基。日本到中国去的遣唐使臣,由公历二三○年开始,每隔若干年,就派遣一次,少则二三年,多则二三十年不等。派出去的人,都能精选有学问修养、有仪容的大员。《唐书》上称赞执节使粟田真人道:
  唐风风靡日本(2)
  长安元年其王文武立,改元曰大宝,遣朝臣真人粟田首方物。朝臣真人者,犹唐尚书也。冠进德冠顶有华蘤四,披紫袍,帛带。真人好学能属文,进止有容,武后宴之麟德殿,授司膳卿。
  到唐玄宗时代,玄宗接见了遣唐大使藤原清河后也赞道:“前闻日本国有贤君,今观其使臣,起居振舞,不类他国,诚礼仪之邦也。”并且命画工把清河的肖像画下来,留在殿内。随使臣诣唐的留学生,每次都是很多人,常常是四条船结伴同行,以便互有照料。遇到大风浪时,也能有个照应。最多的一次人数,竟超过了六百。几乎等于我们今天每年留学美国之数。不过他们倒不是去集体移民的,只有很少几个人留滞在唐朝为官拜爵,大多数人都仍能冒着覆舟之险归国,把得来的知识再去传播或影响他们自己人。弹琵琶的名手有藤原贞敏,医师有菅原梶成,阴阳风水先生有春苑玉成。平安朝时代,唐风特甚,奈良城宛然已是个小长安了。在唐朝,是武则天的世纪,五十年间,中国笼罩在她的淫威之下,那是一个非常不平凡的五十年。她能用人也能杀人,多少名臣武将被她驱使,被她侮辱,被她处死。她的私生活尤其糜烂,她和假和尚薛怀义之间一段恩怨,把佛门的清规糟蹋透顶。和张氏兄弟之间的关系,把男性的尊严蹂躏得不成体统。她的作风独具一格,男人恨死,女人崇拜。家喻户晓,哪个不私下谈论她,在中国如此,在日本也如此。大海人皇子灭了弘文天皇之后,称帝,号天武。他的妃子就是他的嫡亲侄女鸬野皇女,是位阴沉多谋的女性。这时晋封为皇后,她嫁大海人时只有十三岁,大海人那时已有了好几位妃嫔及爱人,其中包括了她的胞姊大田皇女。在群雌争宠当中,鸬野很懂得如何自处。她的祖母又兼婆婆的齐明天皇,是个不知轻重的老太太,常常颐指气使,不拿人当人看,但是鸬野也把她伺候得很好。白村江之战,在人心惶惶之中她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草壁。由于情绪紧张的关系,这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不足,资质也差,不像姊姊在半年后生下来的大津皇子那样 。大津身体健壮,长大之后也十分聪明,诗词歌赋无一不会,又耍得一手好剑,是个文武双全的优秀青年。姊妹二人为了争取丈夫,又为了袒护儿子,不断地钩心斗角用尽心机。经过了几年的明争暗斗之后,姊姊死了。虽然松了口气,但是天武一直特别钟爱大津,想立他为皇太子。鸬野千方百计地阻挠,才打消原意,改立草壁为皇太子。天武在位十四年,薨。在他病笃时意识到将来必然会祸起萧墙,命令自己所生不同母的四子和他两个侄儿,一起到吉野宫里去宣誓,互助扶持。誓是宣了,但是他瞑目之后果然变生肘腋,大津暗杀皇太子草壁的阴谋暴露了。大津自知罪不容赦,写下了一首绝命诗:
  金乌临西舍,鼓声短命催。泉路无宾主,此夕向谁家。
  大津王妃,美丽的山边皇女,闻讯披发跣足,奔到了囚牢里,和她的丈夫双双自杀而死了。但是草壁皇太子经此一吓,也宿疾大发不能起床。皇位不能久悬,鸬野皇后这时只好暂时摄政。但是草壁的病状,毫无起色,缠绵病榻达两年有余,也寿终正寝了。他遗有一子,才几岁,鸬野皇后不得已,唯有自登宝座了。是为持统天皇。这是日本第三任的女帝,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唐朝也由武则天正式即位,改国号曰大周。持统天皇第一件大事,便是迁都。日本累世以来,以难波地方为发号施令的中心,杂乱无章地营造宫室,无所谓京城。自从听说隋唐有“都”,有“京”,而“京”、“都”的规模,是方方正正的。洛阳、长安的街道是棋盘型的,怎么能不羡慕,不禁迫切地想望也有这样的都市。于是模仿起来,开始规划。持统是最初在日本实践都市计划的人。她巡幸到了藤原,就原来藤原宫的旧址,加以重划,采取了中国“九六城”的范本,就是南北三东西二的比例,长方形的样式来建造新京。她不敢造得太大,南北六里,东西四里,仿魏晋时代的洛阳来规划,宫殿朝堂都建筑得十分堂皇。除此之外,她也学唐制,奖励百姓种植桑麻五谷,也开始铸钱,模仿唐朝发行的“开通元宝”,铸造一种圆形方孔的铜钱,后来一直流行到中国。这样经过了十年,她的孙子轻太子已长大成人。她先下令轻徭减赋后,禅位于轻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但是并没有休息。她专心根据唐律,监制了一套日本律令,冠以年号,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宝律令》了。她一生辛苦,《大宝律令》完成之后,不久去世。她是最忠实模仿中国的日本君主。大唐灿烂光明的一面,由她学去了,却没有想到还有那丑恶的一面,很快也由她的子孙模仿得有过之而无不及。轻太子即位,号称文武天皇,他的祖母持统上皇一直在幕后指导他,所以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地向唐朝看齐的朋友。遣唐执节使粟田真人,就是在他即位后派出去的。可是天不假年,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疫疾横行,不幸染病而崩。遗诏请他的母亲入继大统,是为元明女帝。元明女帝是奈良时代的第一代天皇。奈良朝总共七十四年,历经八代天皇。元明、元正、圣武、孝谦、淳仁、称德、光仁、桓武。其中女人倒占了四代共三十年。而圣武这一代几乎完全是皇后掌政。淳仁这一代也是上皇孝谦的天下。所以可以说奈良朝是女人世界。元明天皇即位后,认为藤原地方规模太小,交通又不便,不是首都应该具备的条件。的确那时的日本已渐渐繁荣了起来。因佛教的关系,大兴寺院,各色行业也都发展了起来,藤原实在不够用。她又兴迁都之念,于是选定了奈良地方,索性完全仿照长安模样,重行建造一个新都,成为日本政治文化的中心。她建造奈良,大兴土木,耗费巨万,集民怨于一身。为了平息众怒,她退位让贤,让给女儿冰高皇女继任天皇。那时她的孙子还未成人,冰高是个“沉静婉娈”的柔弱女性,临时拉来看看家而已。她干了八年之后就传位给侄儿圣武。圣武自幼多病,由保母橘三千代一手辛苦带大。这位三千代原来就是圣武父亲文武的奶娘,她第一嫁是个普通老百姓,到了宫中任奶娘之后,地位骤然升高,又很得持统天皇的宠信,在朝中居然有了发言权。朝臣里有位藤原不比等,是藤原镰足的儿子。因为父亲是先朝元勋的关系,官居大纳言之职。他看准了三千代的重要性,于是向她积极进攻。那时三千代初做奶娘,年纪还轻颇有姿色,朝中的贵公子无论如何比乡巴佬要好得多,她当然也倾心相应,不久便结为夫妇。由于三千代的介绍,文武天皇娶了藤原不比等的女儿宫子为后,圣武就是宫子所生。而到圣武为帝时,三千代又把她和藤原不比等之间所生的女儿光明子介绍给圣武为妻,藤原不比等现在是两代天皇的丈人了,他的官位也直线上升,封右大臣之职,贵极人臣。他的计划完全实现了。光明子名安信媛,是位有代表性的美女。《大日本史》说她“体貌姝丽,光耀照人”,所以取号为光明子。她也异常聪慧,写得一手好字。她所临的王羲之的乐毅论,现在保存在正仓院里的,当得起银钩铁画的评语。她虽非皇族,但是父亲藤原不比等权倾朝右,圣武对她也又敬又爱,言无不从,很快地册立为后,一切朝政都听她指挥。那时由唐朝留学归来的奈良兴福寺的和尚玄昉,很得皇室的宠信,太后宫子生了圣武之后,就得了忧郁症,关起房门来不见人,三十余年没有和圣武见过面。但是吃了玄昉的一帖药之后,居然霍然痊愈。圣武大悦,不断地有赏赐。皇后光明子也笃信佛法,玄昉便出入宫禁非常自由。于是谣言大兴,有的说太后宫子是玄昉的病人也是情人,又有说光明皇后除了与玄昉读经之外,也和他结了不解缘。倘若说这都是不可信的谣言的话,那么最使得史家不解的是:藤原不比等的孙子藤原广嗣忽然向圣武天皇告了一状,说玄昉强奸了他的太太,藤原广嗣官居太宰府少贰,手下也有不少兵将,俨然重镇。他上表文中指摘玄昉:“玄昉私制邪律……流放僧尼……内挟舐糠之心……聚积财宝……酿酒屠肉……身饰香华……爱亲女色……”把玄昉就形容得像个酒肉淫僧,他上表后三天,举兵反,藤原动员了万余大军一路北上,朝野震动。圣武天皇派大将军大野东人出师征讨,一个多月后,御驾亲征。藤原虽反,但部属无心作战,纷纷投诚,藤原只得落荒而走,终被捕处死。玄昉是否是个淫僧,没有另外的证明,不过光明皇后却是处处学武则天。她把日本官职名称改成武后时代的称呼,一年之中两度改元,以四个字如“天平感宝”、“天平胜宝”为年号,又仿武则天的鸾台凤阁,把内阁中枢取名紫微中台。总之,她是个爽朗豁达的女性,她能亲自到公共大浴室里去,为贫病人沐浴。据传有一个满体大痲疯的人也来洗澡,没有人敢去碰他,光明皇后竟不顾一切亲为涤脓去垢。洗完之后那乞丐浑身发光,香气扑人,倏忽不见了。原来是菩萨的化身。她私生活是否很放浪也是众说纷纭,不过她和她的夫君圣武之间琴瑟美好,是一对恩爱夫妻。圣武五十六岁死了,光明皇后把她丈夫的遗物一件一件清理清楚,有价值的珍宝玩物以及家具用品药材,都捐赠给了几个大寺。四年之后她也去世了。现在奈良法华寺里有一个观音像,据说面形是以她为模特儿的。光明皇后是否是个荡妇,尚待存疑,不过她的女儿就真的是荒唐得很了。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生了一个女儿,容颜秀丽,很像妈妈,还比妈妈更来得艳媚,是圣武的掌上珠。他一心要让这位娇滴滴的爱女来承继皇位,但是他和其他妃嫔也生的有男孩。为了避免将来发生问题起见,他在即位二十五周年时把皇位禅让给她,是为孝谦天皇。她即位的时候已三十三岁,仍然是小姑独处。她的表兄藤原不比等的孙子仲麿,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日本史书》里记他道:“率性聪敏,涉览群书,尤精于算术。”他的舅父是个学者,通《五曹》、《周髀》,兼通“兵书”,一一都传授给他。《五曹》、《周髀》就是今天的代数三角,当时认为是极深奥的学问,他不但文采风流,并且还是一表人才,哪能不获得女帝的欢心。女帝经常到他家里去,而他的官阶也一天天往上爬,很快爬到了紫微中台的长官。但这时忽然另外出现了一位竞争者。那时是佛教的黄金时代,圣武天皇要在东大寺造一尊十六公尺高的大佛像,这一工程非常困难。先用细砂黏土塑成之后,还要再加塑一层厚厚的外皮,然后以熔化了的铜液灌进夹层之中。但是施工复杂,经过八次失败之后,才告竣工。为了这尊佛像,把全国的青铜搜括了来还不够,另外还要到处去开山寻探铜矿,搞得民穷财尽,惶惶不安。好不容易长长的七个年头过后,大佛才铸造完成,大家都喘了一口气,反而觉得轻松愉快。开眼式的那一天,举国欢腾,前来瞻仰的满坑满谷,途为之塞。而为了采铜,在铜矿里,挖出来金子,这又是一大喜事,认为是菩萨的赏赐。太上皇圣武、皇太后光明、天皇孝谦都满心欢喜,这日全都亲临参加了这次的君民同乐大会,请来供养的和尚有一万人。大家敲起木鱼,诵起经来,响彻云霄,好不热闹。在这一万名和尚之中有一位野心僧人,名唤“道镜”,远远地望见了美丽妖艳的天皇,为之凡心大动。而天皇呢,也在仪典完毕之后当晚,第一次夜宿在她表哥藤原仲麿的家里了。这位道镜和尚是专修《如意轮经》的,据说凡是能一心一意诚信经文的人,可以在现世中立致富贵。他因此发愤到山中一个石洞里苦修了三年,可是一点也不像会做王公大臣的样子。有一天他越想越有气,认为经典骗人,把《如意轮经》往洞外用力一抛,还不足以泄愤,就学起孙悟空来,竟往上面浇起人造肥料来,不料草地里藏着一条爬虫,跳了起来就在他器官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登时肿胀了起来,从此不消。当时的民谣唱道:
  中古篇
  北条时政的迷梦
  源赖朝逝世之后,偌大一个局面,登时成为真空。他的长子赖家刚才十八岁,虽然很有才气,练得一身好武功,可惜纨绔气息太重,不足以当大事,这时袭了位,当了家督。朝廷也授以右近卫权中将的名义,总管全国地头。他的母亲政子,在丧夫之痛中,削发为尼,原本可以从此闭门诵经,但是儿子不懂事,并且对于政务也毫无兴趣,做娘的当然不能不略微过问。她的父亲北条时政,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是十分健旺,二十余年来,一直受到赖朝的信任倚重,事无大小,莫不与闻,此时,当然义不容辞,更不能不管,他们父女二人为了摆平起见,网罗了赖朝的重要文武亲信,成立了一个十二个人的团体,共辅幼主,其中包括了大江广元,赖朝的智囊比企能员,赖家的岳丈,和专门搬弄是非,而特别受赖朝维护的救命恩人梶原景时。赖家贪玩,结交了一群小太保,胡作非为,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坏事做得更多,花样也变得很新奇,他居然下令,凡是他这一群,无论犯了什么样的法,甚至杀人放火,都无罪,不许干预。在参河地区,有了盗贼,他命令父执安达景盛去讨伐,景盛这时新由京都买来了一个小娇娘,燕尔新婚如胶似漆,舍不得分离,偏偏赖家催得紧,君令如山,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哪知等他任务完毕,回家一看,他的爱妾已经被赖家强抢而去,做了赖家的禁脔了,他焉能不懊恼,就有那些幸灾乐祸喜欢挑拨离间的人去报告赖家,赖家反而老羞成怒,叫他那群小太保纠合众家将,浩浩荡荡地要去攻杀景盛,闹得整个鎌仓翻了天,政子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到景盛家,一面差人阻止赖家并且传话给他说:“你若是不听劝,就射死我好了。”赖家虽然蛮横,究竟是亲娘,不敢再为已甚,而政子为息事宁人起见,还请景盛不再计较,由景盛写下效忠的誓书送给赖家,然后她又去教训赖家说道:“你没有出息,正事你不管,成天只管贪色声之乐,对亲戚都这样无礼,这样下去,终将闯大祸,那时悔之晚矣!”真是知子莫如母了,真是“终将闯大祸”,只可惜浑人从来不知悔改。他们是亲戚,安达家的小姐嫁给了北条时政的曾孙,以后我们还会提到他们。赖家有才气,但是气多于才,喜欢独断独行,他尤其耳朵根子软,爱听小话,他有个同母弟弟比他小十岁,名叫千幡,最为他父亲所钟爱,是个文弱秀俊的小娃娃,赖朝生前常常当着众将佐,抱着小儿子来发号施令,有一次他又抱着孩子,正正经经地委托大家,以后好好看顾这小东西,那时座中一位实心人小山朝光,便牢牢记在心里,赖朝逝世后,朝光对人表示:“主公死了,本来想削发为僧的,只是因为有了这样嘱托,所以打消了进入空门之念。”他这话恰巧被那位专会进谗的梶原景时听见,他便大作其文章,对赖家说:“您要当心朝光!他说‘忠臣不事二君’,显然他胸怀异志,绝不会对您效忠的了!”哪知这番话又传到了朝光耳朵里,朝光深深自危,马上和他几位好友磋商对策,于是大家一致同声,认为应该戳穿梶原景时专门造谣离间的伎俩,就将他过去种种劣迹一齐写了出来,由众将佐一共六十六人共同署名上了一封陈情书,呈给了赖家,赖家接到之后,持示景时,原想给他一个辩白的机会,不料他心虚,知道犯了众怒,这些人不会饶他,慌慌张张逃回自己的领地去,想想不对又潜回到鎌仓来,这时北条时政做主,再把他撵走,于是他便带了一家老小往京都方面逃去,走到了骏河狐崎的地方,遇到了伏兵,一家都战死。在六十六人的陈情书里,有一句“养鸡者不养狐”!他这老狐狸果然在狐崎丧了生,只可怜他那倜傥英勇的儿子景季,也陪他战死了。据史家的推断,事件的背后,似乎也有北条时政的阴影。毫无疑问,梶原是个挑拨离间的坏蛋,而且野心也很大,倘若他能用计将赖朝手下的几员大将除去,再使赖家对他推心置腹地信任,那么北条时政根本不在他眼中,随时可以取而代之了。在北条看来,梶原也是他最大的劲敌,梶原如不除,终将会爬到头上来,所以梶原进谗去害小山,恰好是给北条时政一个绝好的机会,对他来个致命的反击。当然确实的证据没有,蛛丝马迹,可以猜得出北条在鼓动,倘若不是北条支持,怎么能够凑足这么一大帮人,六十六位统军将领联名告状!而尤其如果没有预先周密的布置,以梶原一家个个是英勇善战的武将,怎么会一个都逃不脱狐崎的埋伏?谁能有这样发号施令之权?谁能制得住曾在百万军中驰骋自如的英雄?除了北条,没有第二个人。梶原死后,北条的旧日袍泽之中,再没有有野心图谋的人物,从此康庄坦途,不会有人觊觎羡慕他的地位,一切施为无所忌惮了。而尤其使他能有越俎代庖的借口是赖家根本不会管理,赖家任性胡为,群下对他都没有丝毫的尊敬。正治二年,陆奥国里因为疆界问题,发生了争执,连老臣大江广元都决断不来,他特地亲自画了一张地图,拿到赖家面前请示处理的办法,赖家凝视着地图,忽然提起笔来,不加询问,便朝图中一画,说道:“土地有广狭,这是命定如此,何必费事去丈量!以后凡是这类事情,都照我今天决定的办法去办,哪个有不服的,就不要争!”这就是英明一世源赖朝的嫡嗣赖家断案的模式,他这模式当然不能使人心服,因此北条时政就不再让他管,索性政事一把抓,由赖家和他那一帮胡闹去,但是赖家却也吃味,认为外公跋扈,祖孙之间有了嫌隙。虽然有了嫌隙,但也平平安安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赖家领头,带着他那帮朋友大享其乐,他们新学会由宋朝传来的一种游戏,名叫蹴鞠,但是踢不好,于是特地由京都请来一位高手姓纪名行景,果然经他指点之后,技艺大进,因此时常举行大比赛,竞赛的时候,来看热闹的,万人空巷,除了蹴鞠之外,他还喜欢狩猎,春天赏花,秋天看红叶,成天享乐,而锦上添花的是在建仁二年,朝廷颁下官爵,赖家晋位从二位任征夷大将军了。这真是荣华富贵集于一身。但是乐之极矣悲将至,到了建仁三年(公历一二○三年)一开春,情形就不妙了,鹤冈八幡宫的巫女有神附身,说道将有大祸降临到大将军以及他儿子的身上,八幡宫里养的鸽子忽然死了,三只鸽子打架掉到地上。总而言之意外事件层出不穷,意味着本年绝不是一个平静的年份。忽然赖家的姨丈阿野全成叛变了,在亲戚之中和赖朝有关系的,这时只剩下阿野一个人,他的太太就是政子夫人的亲妹子,北条时政的女儿,号称阿波局,也是千幡的奶娘,因此阿野的叛变,可能和外公北条时政有关,也可能得到了政子的默许,最奇怪的是这项阴谋被侦破之后,政子极力回护她妹妹,不准赖家动她毫发,赖家懔于母命,只好单把阿野杀了。这是六月里的事,一个多月过后赖家病了,一直不见好,到了八月底更严重有病笃的样子,万一不起,谁来承继他的职权,成了问题,时政、政子父女二人协议后,决定将他原有的职权一分为二,日本国总守护及关东二十八州总地头归赖家六岁的长子“一幡”。关西三十八州总地头归赖家的弟弟“千幡”。他们这样决定,是顾虑赖家的丈人比企能员在赖家死后会参加夺权,所以先来一个准备。果然比企听到消息赶忙通知他女儿,叫她转告赖家:“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将你的大权一分为二,将来会引起无限的纷争,实在要不得!”赖家大怒,“这明明是外公借机来剥夺我的权限,我偏不能让他称心!”于是他就请他丈人到病榻前密商,要他将时政干掉,不料隔“纸门”有耳,被他母亲政子听得清楚,她急忙写了个纸条,差她的侍女飞送给时政,时政刚好要出门,没有下马,在马上看了纸条之后,便去找元老大江广元,开门见山地说道:“比企能员仗着他是外戚,欺负人,现在他又乘将军不省人事的时候,矫命图逆,我应不应该先发制人?”广元说:“我追随大将军多年,但是只任文墨案件,从来没有与闻过兵事,今天这件事请您自己做主吧。”时政听罢,霍地起身出门上马,走到半途中,对他的随从说:“比企能员反了,快去点兵将,我们去讨伐他!”随从说:“杀个老家伙犯不着惊师动众,叫他来,干掉他不就行了!”时政依计而行,比企不敢不来,就这样很简单地把他杀了,比企的仆人赶回家报告,比企一家人知道大事不好,连忙拥着六岁的小“一幡”,希望靠他来保全性命,谁知时政也是狠人,他懂得斩草必须除根,命令他的儿子义时去杀比企一家人,就在一把大火当中,将比企一族连房屋带人都化为灰烬,在灰烬里找到了一个孩子所穿长袖的锦片,证明了“一幡”只剩下了“一片”,可怜六岁的小无辜,胡里糊涂地丧了生。这时赖家的病忽然大有起色,听到了突变,大惊失色,但他那不服输的脾气,哪里肯就此罢手,于是他就密令他手下人去杀时政,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虽然在名义上是征夷大将军,却从来没有过实权,这时谁还会遵从他的命令,奉命人反而投到了时政方面,把他告发了。于是母亲政子判他精神失常,令他削发为僧,送他到伊豆的修禅善寺去软禁,时政还嫌他碍事,终于在他入浴的时候,将他勒死了,年二十三岁,时为后鸟羽上皇元久元年的九月,公历一二○四年。幕府的使者到京都报告赖家的死讯是九月初七的清晨,说他是初一逝世的。究竟他那时是否已死很成问题,据史家的推断,是北条时政急于把千幡扶植起来之后,就由他来左右政局,赖家什么时候死都不关重要了。那年千幡刚十二岁,是个文弱俊秀的书生,不会懂得争权,因此事实上的主宰是时政了。史家并且怀疑比企能员与赖家的阴谋是否真有其事,还是时政故意编造出来,以为消灭比企家的借口。幕府使者要求朝廷改任千幡为征夷大将军,后鸟羽上皇不敢不依,并且赐千幡新名为“实朝”,取他父亲名字的后半,换上一个“实”字,希望他能实实在在忠心王室。北条时政这时得意之极,十二岁的征夷大将军实朝是他掌中的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本领,他充分发挥,于是他自封了一个新名位,称为“执权”,他并且把实朝留住在他家里,名为教导,实际上是监视。他虽然是六十开外的人,但是精力过人,而且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娶了一个妖艳的少妇,名唤“牧氏”,极攻狐媚,迷得时政昏了头,而这位牧氏偏偏看实朝不顺眼,实朝的奶娘阿波局也就是时政的女儿,政子夫人的胞妹,看到牧氏不断欺凌虐待实朝,隐忍不住,便偷偷报告了政子,政子便把实朝接了回来,不过随时还要他到时政家去听候调遣。时政有两个儿子,长子义时、次子时房,都是他元配所生,义时很早就追随赖朝转战南北数立战功,赖朝对他本来就倚重,尤其因为他是政子夫人的胞弟,所以特别亲密,赖朝逝世后,他也是顾命要员十二人之一。年龄也已不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他对于这位继母早就厌恶,尤其对他继母所生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飞扬浮躁的武将平贺朝雅,十分看不起,这位平贺朝雅本姓源,和赖朝是本家,当了时政的女婿之后,骄纵万分。赖家死后,时政把他派到京都去掌管军事,卫戍京畿,恰巧他到任不久,平家的后裔作乱,居然被他一鼓荡平,时政由于爱妻爱女,对于女婿也溺爱了起来,认为他是个稀有的将才。义时心里明白,但是他深沉不露,知道朝雅终久会闯祸。到了元久二年,政子夫人要替实朝完婚,女家是下野的豪族足利义兼。但是实朝硬是不肯,他看中了京都贵族坊门信清的女儿,是后鸟羽上皇的亲戚,政子无奈只好依了他,派了一个年轻小伙子 ── 北条时政女婿的儿子山重保去迎亲。北条以前久驻京都,在六波罗有他的据点,这时由他心爱的女婿平贺朝雅居住,重保到了京都,不能不去探望长辈,朝雅也置酒款待,本来是个高高兴兴的欢乐聚会,但是两杯酒下肚之后,血气方刚的重保,听不惯小姨父的狂吹乱道,免不了顶撞了几句。双方越闹越僵几乎动武,朝雅怀恨在心,誓除重保。重保迎接新娘之后回到了鎌仓,满以为任务完毕,大功告成。哪知他那小姨父却告了他一状,说他有意谋反,从古到今都一样,凡是缺乏自信心的人,就怕听人造反,而最容易听得进去的话,是由心爱人嘴里说出来的。时政听到他爱妻牧氏转述了平贺朝雅编造出来的谎言,便不再查究,立刻召来他两个儿子义时、时房说:重忠、重保父子谋反,命令他们去讨伐,义时、时房都不肯,没有确实的证据,怎么可以诬人以罪,何况朝雅之言更不可信,老时政说不过儿子,一气回到卧室里,这时牧氏让人传话给义时:“你们不遵父命,是因为我,你们的继母,进了谗言?”义时不得已,只好领了父命,把重保杀了,重忠大惊,他真的不能不叛变了。他也是顾命大臣之一,以功任葛冈郡的长官,于是他领兵在武藏的鹤峰迎战义时,接触之后敌不过义时,终于被义时斩了。牧氏得意非凡,她可以随意玩弄老头子,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她的野心越发高炽了,她竟异想天开,要将她宝贝女婿平贺朝雅扶植为将军!平贺本姓源,有资格来承继源家的事业,现在只须把羸弱的小实朝,乘他到家里来受教的时候,把他干掉,一切便妥了。她于是甜言蜜语,很快便把老时政说动,同意她这项阴谋,至于如何进行,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安排,不过她却忘了另外还有一位比她更厉害的女将,政子夫人。政子对她早有防备,自从阿波局向她密报这位继母对小实朝不断歧视,她就感觉到后娘可能不怀好意,便派了心腹在北条府里去卧底,因此北条府里的一举一动,她都清清楚楚。元久二年的闰七月,实朝轻车简从地到了北条府,牧氏正要下手的时候,政子率领了兵将及时赶到,把实朝救出虎口,迎接到义时家里去,埋伏府内的刀斧手纷纷放下武器,反而投往义时那边了,老时政羞惭满面,悔恨万端,实时自己剃了发,做了和尚,回到伊豆北条镇上去了。他一生辅佐源赖朝,建立了日本有史以来的“幕府”,赖朝逝世后,他以执权的名义主宰了全国,可惜他晚年受惑于妇人,使他不能不遁入空门,从此英名扫地。后十一年死。年六十有八。义时承继了他的职位,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到京都去收拾他的妹婿。平贺朝雅在京都悠闲得很,鎌仓的政变他还完全不知,这天正陪后鸟羽上皇下围棋,有人秘密报告他说出了大事,他仍然非常镇定,不动声色,继续下棋,终局之后回到家中,两名刺客来袭,都被他躲过,但他逃到伊势松坂地方时,被人一箭射死。征夷大将军的梦始终没有做成。
  北条氏的兴起(1)
  元久二年的政变,老北条削发为僧,他的长子义时承继了执权的名位后,作风和他的父亲大不相同。首先,对他姊姊政子夫人极其恭顺,唯命是听,而尤其对小实朝也执礼谨严,很像尊重他是主子一样。同时和前辈的老先生们,赖朝的旧属干部也相处得很好,所有的文书,不肯像他父亲那样擅断独行,而是常常和老谋臣大江广元,联署颁行,以昭慎重,而更得人心的是他公布了一条命令:“凡以前蒙赖朝公颁赐之领地,若非犯有大罪,绝不没收。”在赖家当政的时代,他动不动就夺人土地转赐给他的朋党,搞得有产者都惶惶不安,这道命令确是极孚人望。义时的为政好像仁厚,但是对于手下的武士则极其严酷。幕府的组织里,有所谓的“侍所”是专管武士的,他的长官称为“别当”。当时身任侍所别当的是和田义盛,这一职位颇为重要,因为武士都是些跋扈凶猛难制的粗人,三言两语不合,便会拔刀相向,平日里也专门欢喜到处滋事,欺压善良,需要一位更狠的人来压抑他们。和田义盛出身高贵是三浦氏支系的族长,屡建战功,虽然也属于同一类型的人物,但是由于他经历多,见识广,颇能服众。三浦氏是关东方面旧豪族,在源平之战中,出力最多,是势力最大的一群,和田义盛本来就和他们有血缘关系,如果双方连手起来的话,隐然可以左右幕府。精明的义时对于这一形势当然了然胸中,不能不有所戒备。总算平平安安过了七八年。到了建保元年的二月里,公历一二一三年,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和田义盛的侄儿和田胤长参加了一项阴谋,一个名叫泉亲衡的预备拥立已故赖家的私生子千寿丸为大将军,事泄被捕,和田家族的子弟被株连的甚众,和田义盛的两个儿子“义直”、“义重”也都有份,义盛为了营救爱子胞侄,不能不出面求情,仗着他过去的勋功,希望网开一面,从轻发落。这时大将军实朝已经听政有年,但是一切决定仍操之于执权义时之手,实朝以和田是先人的旧属,应该从宽处分,义时碍于实朝的情面,便将和田的两子释放了,但胤长是祸首之一,绝不可恕,将他发配到陆奥去,而和田仗着他家人多势众,居然纠合了族中子弟亲戚,总共九十八人,熙熙攘攘地麕集到幕府的大门前,要求释放胤长。但是义时却不是示弱的人,他便当了大众的面,把胤长由牢狱里押了出来,再当了大众的面,械炼锒铛地解他上路。这不但将和田家的颜面扫尽,似乎有意激起老义盛的愤怒,等于公告世人,王法无法,不能以威屈,也不能以情动。不仅如此,他并且没收了胤长的产业,按照他自己公布的律法,“非犯有大罪者不得没收其领地。”胤长所犯是否大罪,很难判定,在老义盛看来,胤长的产业应该由族长代为管理,哪知派人接收时,被义时赶了回来。这是逼他反了。他是源赖朝的部将,老早就对北条时政的专横十分反感,现今还要再受他儿子的气,更不甘心,于是他纠合了他的部属故旧,要与义时拼个你死我活。他首先晋见了实朝,说明他这次行动完全是受不了义时旁若无人的气焰,绝无犯上之心。实朝婉劝他不可任意动干戈,但他不能接受,其实这时他已完全布置妥当,在他叩谒实朝之前,早就和他的宗亲三浦氏的族长三浦义村密议好,双方并且歃血为盟共同起事,不过世上往往总会有意外,此事为三浦义村的弟弟胤义所悉,他大为反对,认为“清君侧”的举动干不得,于是二人急急忙忙通知了义时,义时是个乖巧人,他也早就料到和田义盛沉不住气必然会动武。这天是建保元年的五月初二,义时大宴宾客,听到了和田义盛谋反的消息后,他仍然不慌不忙地下完了一盘棋,换上簇新的水干衣(白色绸褂便服),戴上乌纱帽,潇潇洒洒地到了幕府,然后邀了老臣大江广元一起,共请政子夫人、实朝大将军夫妇,暂时躲到安有赖朝遗像的法华大堂里,他自己守候在幕府,令他长子泰时调兵遣将迎敌。到了申刻左右(下午四时),和田的几个儿子率领了大批兵丁掩至,包围了幕府,和田子弟英勇异常,尤其老三义秀一马当先,望见了义时的次子朝时,冲上前去,一刀便将朝时斫伤。和田方面的士兵看见主将立功,欢声震天继续挺进,一百五十余骑由三路来犯,一路占据了南门放起火来,一路攻打大江广元的花园,另一路逼进了义时的私邸,在岌岌可危的状况下,老成持重的大江广元生怕重要的账册被毁,冒着烟火由府里抢了出来,而将军实朝也连忙写了一封祈祷文献纳到八幡宫的神座前,只有义时十分镇定,指挥长子泰时以及麾下兵将坚守冲要。杀到深夜,依然未被攻破,而这时下起雨来,火被扑灭,幕府方面的援军也纷纷赶来,在鎌仓郊外一片喊杀之声,战况逐渐转变,在天色大亮时,和田的一名勇将忽然被一支飞来的流矢击中要害,登时身亡,和田军见状,大为丧胆,认为是神镝。这时和田也有地方同志杀来,但是士气已衰,挽回不了颓势,反而败退下来。到了第二天的酉刻,打了两天一夜的和田义直早已力竭,被义时的部将杀死,义直是老义盛最宠爱的第四子,老怀痛悼,斗志全失,不久也被斩首。他的长子义重也战死,只剩下英勇绝伦的义秀逃往安房。和田一族 ,在这一次接战中,被枭首的共计二百三十四人。义时灭了和田氏一族,但是对于祸首,拥戴赖家私生子为将军的泉亲衡,倒反而没有去穷究,任他藏匿起来,不知去向。其他与阴谋有关的人犯,也都从轻发落。显然的,义时的本意只在翦除和田,所谓的阴谋者,不过是托辞、是圈套,是藉题发挥、陷人于罪的勾当。义时早就清楚和田一家人,都是豪迈不羁、爽朗粗鲁的武夫,绝禁不起连连刺激,小的血气方刚,老的自恃功高,只须给他们难堪,必然会反,自堕彀中,然后名正言顺地讨伐他们,一个个斩尽杀绝。和田果然中计,冤冤枉枉地背了叛徒之名,送了命。义时的长子泰时看得明白,他说:“义盛无反心,独恨我父耳。”在义盛死后,义时已成为幕府中第一人,他本来已是“政所”的“别当”。现在又兼任了老义盛的遗缺“侍所”的“别当”。文武大权集于一身。自从源赖朝逝世以后,还没有人肩任过这样的重任,他只在名义上不是主宰而已。假如真的义时是个心机叵测的人,他是用计除了和田的话,那么实朝之死,他似乎也脱不了关系。实朝自从哥哥赖家被废,袭位为大将军时,只得十二岁,他和赖家一样,是个被宠坏了的大少爷,不过他的性情,和赖家完全不同,赖家横蛮好武,实朝则柔弱好文,他在妈妈政子夫人的卵翼下,虽然也经过了很多风险,总算平安度过,十三岁时便迎娶了京都方面的一位佳丽,成为后鸟羽上皇的连襟,他一心羡慕京中的生活,写得一手好字,会作和歌,拜当时名士源仲章博士为师,也踢球(蹴鞠),对大宋的文物无限憧憬,结交了一位宋朝来的佛工陈和卿,受了他的影响,想渡海而西,亲自到中土游览,仿效中国样式,造了一艘大楼船,只可惜造船技术不够,耗了很多人工竟浮不起来,只好作罢。鎌仓是个文化还未升华的武夫世界,实朝在这一群武夫当中,浑身不自在,处处看不顺眼,而武夫们也看他不似人君。有一次接到报告说,有僧人在山区谋反,实朝于是派了一名武将去察看,这位武将去后便把那和尚杀了,柔弱的实朝闻报,吃了一惊:“你怎么把他杀了!”《日本外史》写得好,这位武将瞋目曰:
  北条氏的兴起(2)
  彼髡反迹已明,臣所以不生致者,恐将军听内谒宥之也,将军咏歌蹴鞠,废弃武备,重妇女,轻战士,诸没官之邑,举与嬖妾,故将军之业坠矣。
  这位武将骂得痛快,这句“故将军之业坠矣”,简直是指摘他不肖,把父亲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败掉了!这确是当时鎌仓方面武人对实朝的看法与评价。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实朝当然不安,而况无论任何大小事,他都插不上手,名为将军,实际上事事都要仰义时的鼻息,使他感受到莫大的压迫,而尤其使他抑郁不欢的是,他琴瑟之间虽然恩爱,但十余年来,始终没有子嗣,他又不肯三妻四妾,另讨家室,因此在传宗接代方面,也有“故将军之业坠矣”的感觉,唯独有一样,比先人强的,是他的文采。如果在宦途方面,他能得高位,获显爵,当然可以光耀门楣,扬名后世,毋忝所生了。因此他一心地想尊荣,他在京都方面的姻娅也能在朝廷上为他说项。恰好后鸟羽上皇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对源氏割据一方十分痛恨,极想收复关东地方,造兵器、蓄武士,准备俟隙而动。既然实朝想做官,就不如釜底抽薪让他当官,当得高高的,回到京都来当京官,盘踞的局面就自然解消了。义时以下幕府里的要员也都看清了这一点,共推大江广元进谏实朝说:“故将军每奉朝令,都辞谢不就,先人的遗制不可不遵。”但是实朝不听。“幕府”的存在,他并不想维持。到了建保四年,他晋位为权中纳言、左近中将,两年之后建保六年,升为权大纳言兼左大将,然后又晋升为内大臣,到了十二月官拜右大臣,他这晋升速度,是有史以来所未有。翌年,承久元年选定了正月二十七日作为右大臣的就职大典。地点在鹤冈的八幡宫。这天本来是晴天,到了傍晚忽然飘下雪来,并且越下越大。老臣大江广元踉踉跄跄地跑来求见,他说:“臣平生未尝出泪,今无故泫然,臣危疑焉!”他说:“你应该防不测,穿起盔甲来!”实朝的师傅源仲章在旁说:“当了大将、大臣,怎么能穿盔甲!”大江说:“既然不穿盔甲,那么就请在天还未黑,赶快行礼。”源仲章说:“那不行,秉烛是古礼,不能破!”大江广元只好默然而退。到时候,实朝冠戴整齐出发,百官随行,护卫兵丁千骑,一同前往鹤冈,义时拿着剑做先导,刚要到八幡宫,忽然黑暗中跑出一条白狗来,义时一惊头发晕,不能支持,就将剑交给了源仲章,自己休息去了。到了八幡宫,仪仗贺宾都鹄立殿外,实朝与源仲章进宫行礼走出来,由一级级的石级缓步下来,在松枝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中,望见了由京都远道来贺的妻兄,也在阶下行列之内,正想招呼时,忽然斜地里窜出一个人,一刀刺入实朝的心窝,倒地后,又取了他的首级,行动之快,使人措手不及,这人举刀高呼道:“我是公晓,来报杀父之仇!”实朝连哼都没有哼,行年才得二十八岁。源仲章也同时被杀。公晓是赖家的次子,赖家死时,他刚四岁,奉祖母政子夫人之命,在京都大寺里习佛为僧,成人后又奉命回鎌仓就任鹤冈的别当,八幡宫也归他管,所以出入自由。他杀了实朝,秩序登时大乱,这次就职大典的仪式,筹备很久,总想做得万分华美庄严,卤簿之盛一时无两,所以虽然隆冬大雪之中,来看热闹的人满坑满谷,妨碍了交通,事发后,人声鼎沸,东奔西走乱不堪言,执刀斧武器的卫士在黑暗中,不知出了什么事,反而不敢妄动,使得公晓在数十级的石阶上,从从容容地逃走了。但他没有走远,跑到了一个熟人家,要酒要菜,挟着实朝血淋淋的头,大吃大喝,三浦义村的儿子是他的徒弟,公晓叫了他来,让他转告他父亲说:“这下子该轮我来当东国的大将军了!你们去准备!”三浦义村让他儿子回说:“好,等我派兵来接你。”他却去通知了义时。义时得讯,立刻通令各处将他逮捕,格杀勿论。三浦义村于是派了手下五名力士去擒他。公晓等人来接,久久不至,他翻身上了高冈,直往义村家里去,实朝的头颅也不要了,迎面遇到了五力士,展开了格斗,公晓当然不是对手,被砍了头,他才得十九岁。源赖朝的子孙全死光了。本案是否有阴谋,到现在还是谜。实朝一心要想归顺朝廷,自毁幕府的组织,当然与幕府方面的大小官员都发生了冲突,尤其地头的创始是大江广元的献策,掌握了全日本的经济命脉,不能轻易放手。而实朝执迷不悟,一味想走正途,图显贵,立身扬名,辅佐天子,讲道义,讲忠孝,所以和义时以下的武夫无法沟通意见。而义时以下的人,以利之所在,也不能让步,只有转变实朝的想法,或者把他除掉。由种种迹象看来,杀实朝的主谋可能是义时,而大江广元也与闻其事,不过大江忠厚不忍少主被弒,又不敢泄漏机密,在这紧要关头万分为难时当然会泫然泪流。在就职仪式上,义时以“执权”的身份任前导,他不能辞,但他如在旁,刺客安敢下手,因此他不能不借故离开现场,将手中剑交给了毫无武功的老学究。公晓刺杀实朝之后,大叫“来报杀父之仇”,显然是借口。当年赖家死时,实朝还不满十二岁,自身尚且不保,还能扯得上派人杀自己的胞兄!公晓刺杀实朝之后,还能大吃大喝、旁若无人的样子,必有所恃,大言不惭地要当将军,必然早有人蛊惑了他,许以此职,所以他才敢放心等人来接。他所恃的是谁,又是谁有权有力能扶他为将军,只有义时一个人。而利用公晓去杀实朝,有一箭双鵰之妙,杀了实朝,再名正言顺地杀公晓,是制裁了弒君的逆贼,谁能说不当,从此源氏子孙已死,顺理成章地成为北条氏的天下。实朝当天似乎也有预感,出发之前,上装梳头的时候,他剪下一缕头发送给梳头的人,说道:“留给你做纪念。”公晓把他的头颅扔掉之后,再也找不回来,可能被野狗吃了。下葬的时候,只好将他留下的那缕头发作为代表。源赖朝轰轰烈烈地创下了幕府,不旋踵而亡。子子孙孙一个个都死于非命。
  承久之乱(2)
  上皇大悦。
  源赖茂死后,幕府又遴派了大江广元的儿子亲广、义时的妻弟伊贺光季驻屯在京都。这两人等于是鎌仓的代表也是眼线,皇室的举动瞒不过他们,尽管机密,秀康的军事布置,幕府还是清楚得很。承久三年五月上皇认为时机成熟,他先发动,将朝里的亲鎌仓分子一个个拘禁起来,把幕府的两个代表召了来,伊贺光季知道不妙,不肯来,上皇就命令秀康把他全家杀了。上皇一不作二不休,下诏给五畿七道讨伐幕府了。上皇大会众将,问道:“究竟关东人有多少是北条义时的死党?”投靠过来的三浦胤义说:“顶多不过千余人!”上皇于是就请他写信给他的大哥,让他为内应,答应事成之日给以重赏,找到一个神行太保,跑得很快名叫“狎松”的,差他把信送给三浦义村,义村接到狎松递来的信之后,立刻呈献给义时,两人一同去晋见政子夫人,一面大索鎌仓,居然很快便将“狎松”捉到,在他身上又搜出了上皇的诏书,呼吁关东豪杰共同讨幕。政子夫子于是大会诸将,垂帘谕道:“吾今日将诀于诸君也,先将军被坚执锐,辟草莱以创大业,诸君所知也,今谗谀之徒诖误人主,欲倾危关东之业,诸君苟不忘先将军之恩,则协心戮力,诛除谗人,以全旧图。即欲应诏而上者,今决之。”她这篇简短的演辞,动人心脾,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开军事会议时,很多人都以为应该阨守险要,以逸待劳,静等官军来攻,唯独老谋士大江广元说:“不可,守险旷日,人心内变,是自败之道,宜直进兵,攻京师,听成败于天耳。”政子夫人也以为然。于是就命令义时的长子泰时为将,率领他武藏郡的部队出发西上,但是要聚集武藏郡的武力至少要五天,有人且认为悬军远进,太过危险。只有大江广元坚持说:“兵贵神速,久则生变,所以就在今天夜里,公子就应该单身扬鞭,东国兵将闻风而起,犹云从龙矣。”政子夫人采用了老谋臣的意见,令泰时即夜启程。黎明泰时率领了十八骑出发,他的叔叔时房跟着带来部将多人,然后三浦义村也赶到,他的队伍边走边膨胀,三天之后,已经聚集了十万骑,蜂拥地卷向西而去了。义时得到大军云集的消息之后,就把神行太保“狎松”放了,叫他回奏上皇说:“臣无罪,被讨,不敢逃避,闻陛下好战,谨献臣长男泰时,二男朝时以下十余万人,使之为战,陛下观焉,不厌于心,则犹有二十万人在,臣将自将以继之!”上皇还乐观,他总以为幕府内部会生变,“东人必有乘虚诛义时者”,他一厢情愿的说法,可惜没有能兑现。六月朔,双方部署都定,一接战,官军就败走,上皇最信任的藤原秀康首先跑了,官军里虽然也还有忠勇将士,但是主帅已去,士气当然大伤,免不了节节退守,京师震骇,上皇马上到比叡山访请山上几座大寺的僧兵来助阵,但是碰了一鼻子灰,这时鎌仓方面的大军已经迫近京都了,官军方面只好集中兵力守住“宇治”和“势多”两处要冲。官军里总算有员勇将山田重忠,他率领了几千山僧守住“势多”,居然将来犯的幕府军击退了。但是由泰时自己带领的精锐,麕集到了“宇治”。“宇治”是到京都的咽喉之地,上皇以重兵扼守一条急流,有如天堑,所有的桥梁舟船全毁,但是幕府军依然在箭雨之下,奋不顾身地涉水而过,这场硬战里幕府军伤亡极重,主将泰时都几乎为急湍所噬,结果“宇治”还是不守,大军这时如飞蝗一样拥进了京都,沿途抢劫杀戮,京都在有史以来从未遭遇到这样的浩劫。山田重忠和三浦胤义脱围,逃到了皇城,叩谒上皇,不料上皇竟闭门不纳,重忠急了用劲敲门骂道:“懦主误我!”的确这懦主不但自误,并且误了他不少忠臣,重忠敲了一阵门,还是不开,走到嵯山自杀了。泰时在进到京都路上,遇到了上皇的侍臣,捧到御旨,泰时十分恭敬,下马听宣,诏书开示:“近日之事,非出朕意,皆臣僚所为,唯汝论其罪,莫使兵士扰辇下。”上皇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日本没有弒君的前例,义时当然也不敢冒大不韪,战况初定,上皇既然说“非出朕意,皆臣僚所为”,那就请指出哪些人是首谋者,胁从者不论,采取着宽大的处置。三浦胤义知道逃不掉,在乱军之中他先躲进一间小庙里藏身,不料竟遇见了一个熟识的僧人。那僧人劝他自杀算了,他于是央求僧人在自裁之后,将他的首级送给他太太看过,再送给他哥哥,并且请传一句话:“阿哥自剪手足,看到这个头,该满意了吧!”受上皇特别青睐的北面又兼西面武士的藤原秀康,已如丧家之狗,无处藏身,虽然躲过了几个月,终于被捕,杀了头。众公卿里,上皇所指出的六个首谋里,有一人是坊门忠信,是实朝的妻兄,因为亲戚关系免死,此外五人都斩首。其实上皇所列举的首谋都是替死鬼,最冤枉的是叶室光亲,他曾经力谏不可用兵,等他那本谏书被发现出来之后,他早已身首异处了。幕府对皇室的处分:后鸟羽上皇充军“隐岐岛”。顺德上皇(后鸟羽子)充军“佐渡岛”。土御门上皇(后鸟羽子)不知情,但自愿流放到“土佐”。雅成亲王(后鸟羽子)充军“但马”。赖仁亲王(后鸟羽子)充军“备前”。刚即位(才七十余日)为天皇的仲恭也被废,由幕府另立行助法亲王的儿子为天皇,是为后堀河天皇。承久之乱告一段落,后鸟羽上皇弄巧成拙讨幕不成,反被幕讨,被流放了十余年后,卒。刚好六十岁。
  全盛时期的北条氏(1)
  承久之乱,公历一二二一年,是一个大时代的转变。日本皇室经此变乱,尊严丧尽,三位上皇都充了军,天皇被废,虽然都保存了性命,但是威信、权势,无一幸存,不仅偶像幻灭,政治的重心,最重要的实质,也被幕府取而代之,成为日本的主宰了。从此皇室在政坛上隐退,成为不被理睬的家族,幕府才是真正的主角。皇室的大军像落花流水一样被击破之后,威信权势转到了幕府,其实在武士群的心目中,皇室早就失去了信仰,在约两百年前的“前九年之战”与“后三年之役”中,皇室赏罚不明,尤其刻薄寡恩,有功不酬,大失人心,徒然让武家抢了镜头,这时算了总账。幕府是武人拥护的中心,是正统。积久之后,更牢不可破,谁要反对幕府,便是叛逆,纵然是皇室想倒幕,也不例外。所以英明的天皇想要复辟,在人民的心目中,却认为是叛逆,称之为“天皇御谋叛”,这种观念一直维持了几个世纪,到了明治维新,才有了转变。在和皇室大军接战之前,北条义时嘴硬,说什么“陛下既然好战,就献上十余万人让他们去战给您看”!但是在内心里,怕得不得了,他并不怕上皇的兵力,而是怕会遭天谴。日本是个极敬鬼神的民族,尤其皇室,自古相传是天神下降的后裔,不可侵犯。而北条义时公然敢于和皇室对敌,显然是大不敬犯上犯神的行为,是不是会为天神所不容,因此他日夜惊惧。这时正当六月,一天忽然一个大霹雳,震垮了他家的厨房,他吓坏了,以为是神怒,是个凶兆,马上去找到军师大江广元,问道:“吾命穷乎?”老广元,到底不同,他博古通今,举例来安慰他:“今事之曲直,断在天心,公何必怖也,故将军之捷陆奥,雷震其阵,此安知非吉兆哉!”果然这天的霹雳,并非凶兆,而是吉兆,打了一次决定性的大捷。鬼神原不存在,如果一定认为有,那就是在人心里。义时似乎一天都提心吊胆,怀着鬼胎,可能是因为和田之变,实朝之死,都和他有关!他做了昧良心的事,所以一直不安。他精于谋略,似乎也被谋略所牺牲。到了元仁元年的六月十三日,恰好是承久之乱三周年之日,他突然死了,行年六十二岁。时公历一二二四年。义时怎么死的,一说是脚气冲心,一说是为部下谋杀,另有一说,内情复杂,但言之成理,是由他后妻伊贺氏以剧毒毒死的。伊贺氏与义时生了很多孩子,伊贺氏最钟爱的是老四和她的独女,嫁给了姨母之子一条实雅为妇。伊贺氏这时已是徐娘,早就秋扇见捐,但她不甘寂寞,尤其女儿嫁得好,女婿是故将军源赖朝的外甥,在朝廷之中,已经位居参议,也算重臣之一,他有资格到鎌仓来,袭征夷大将军之位,照伊贺氏的如意算盘,她的老四“政村”承继了他父亲义时的职位,为执权,女婿当了将军,不但亲爱的母女母子都可以团聚,并且她这老太太真不可一世,再神气也没有了!她还有参谋,是她的兄弟光宗,替她出主意、拉关系,她的老四“政村”,那年举行成人礼的时候,是由三浦义村替他加冠的,因此拜了三浦义村为义父。有了这样的关系,光宗便大加利用,因为三浦是关东大族,有权有势,与故将军源赖朝之间,是生死之交,有他来撑腰,何患大事不成。不过天下事往往会有意外,尽管你千算万算,总不如天算。北条义时猝死后,幕府无人主持,义时的长子泰时远在京都卫戍,通知他来奔丧,往返路程最快也得有六天之久,在这空档里,伊贺氏姊弟频频活动,布置夺权政变。政子夫人这时虽已老迈,但仍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精明得很。她察知光宗、政村常常往三浦义村家里跑,必然是有所图谋,于是这位“尼将军”便在夤夜人静时,带同一名侍女造访三浦,单刀直入地问他:“这两天来,四郎和他的舅舅连连地来找你,所谈何事,是不是打算推翻泰时?”三浦慌忙说不知道,不料老太太竟沉下脸来,说道:“您瞒我,证明您也同意他们的做法。”三浦无奈只好说了实话,说“四郎无此意,只是他舅舅有些主张而已,如果夫人属意泰时来承继他父亲的职位,我唯命是听。”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一场阴谋。事有凑巧,在这时,京都方面逮捕到一名重要逃犯,是参加承久之乱的首谋之一,他在各地躲藏了三年之久,终于捉到,是位极有名望的和尚,法名“尊长”,被逮后,便企图自杀未遂,在拖出去行刑的时候,他大叫:“快点斩了我,或者让我喝义时老婆给义时喝的毒药!”这个和尚不是外人,是伊贺氏宝贝女婿的亲哥哥,可能是与闻阴谋人之一!伊贺氏和她的弟弟光宗还不死心,继续蠢动煽惑群众。政子夫人看看形势紧急,不能不先发制人了,于是抱着六岁的将军,到泰时的府第,集合了三浦义村以及诸官将,请元老大江广元任裁判,将伊贺氏遣回到北条老家里去,她的女婿一条实雅,既然是朝廷命官,让他回京都去,专门出馊主意的舅爷光宗,则将他充军到“信浓”去。其他党羽一概不问。这次的骚动算是结束了。泰时奉政子夫人之命,正式继承了他亡父义时之后当了执权。他是寿永二年(公历一一八三年)生,这时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他从小气度识见就与常人不同,他十八岁时,建仁元年大风暴农田受害很重又有海啸,死了很多人,而那时将军赖朝死了刚两年,嗣子赖家不务正事,整日昏天黑地吃喝玩乐,泰时看不下去,偶然遇到了赖家的朋友之一中野能成,对他说:“故将军每逢‘天变’,必定不再出游,现在有这样大的风暴灾害,玩乐似乎该有节制了,您是主上的近臣,何不去劝劝他。”这位中野果然去说了。赖家大怒,说:“他有资格来管我!他父亲祖父都不敢管!”有人听说赖家动怒,连忙去通知他,要他躲到乡下去避避风头,泰时并不在意,对来人说:“我是要下乡去赈灾,但绝不是避祸,我只是发表了我的意见,并非去进谏。”几天后,他果然去视察灾情,受害的老百姓因为交不了租,正想相率逃亡,他察知到了实情,集合了邑下的农人,当众把他所有的债券一股脑儿都烧了,老百姓欢声雷动,个个感激涕零。他是长子,有八弟,都是后母伊贺氏所生,父亲故世之后,析产时,他所取最少,连政子夫人都认为过分,泰时说:“我已经当了执权,还要再贪什么!”嘉禄元年(公历一二二五年),是个不禄之年,六月初十,大江广元死了。他是平安朝时代大儒大江匡房的曾孙,不但家学渊源,自己也刻苦自励,是位博涉多通的智囊。源赖朝起兵讨“平氏”时,加入为幕宾,成为赖朝最得力的谋士,很多策划都出自他手。尤其在文治元年追捕源义经时,他想出了在正式官吏之外,加派守护、地头两职,由幕府直接指挥,篡夺了皇室的大权,使得幕府声势遍于全国,奠定了幕府的基础。源赖朝死后,他仍然辅佐赖家、实朝、义时以及泰时,成为幕府唯一的元老,这时他以七十八岁的高龄谢世。一个月后,政子夫人也溘然长逝,后世对她的评价甚高,《大日本史》称她有“丈夫之风”。每临大事她都有决断、有担当、有办法,她待人以诚,因此群下也心悦诚服,确是难得的女英杰。不过她子女的命运都十分悲惨,她生有二女二男,长女大姬秀丽聪慧,五岁时许配给源义仲之子义高为妇,义高比她大六岁,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过了几年之后,大姬情窦初开,而义高也十分英武,两心相投,正可结合的时候,忽然青天霹雳,大局有了突变,昔日亲密的战友顿成死敌,两小的父亲源义仲和赖朝翻了脸,作为人质的义高成为牺牲品,被赖朝杀了,大姬从此便如醉如痴,有时拒绝饮食,有时昏睡不起,政子夫人想尽办法,总挽回不了这颗受了重创的心灵,她终于抑郁而死。次女三幡体弱多病,不幸夭折。赖朝死后,政子夫人的日子更一天比一天难过。长子赖家不长进,被他外祖──政子夫人的父亲所弒,次子实朝被他的侄儿刺死,也就是政子夫人的孙儿,一家人互相残杀,使得她悲痛至极,但她都挺了过去。虽然夫家人一个都不剩,但娘家的子孙正如旭日东升,前程无量,她以六十九岁去世,虽未届古稀之年,也可以瞑目了。幕府的两大支柱相继去世之后,重任集在泰时一人之身。他并不是不胜负荷,而是谦抑为怀,不肯大权独揽,邀请了胞叔时房,和他共同担任执权之职,又邀请了他的岳丈三浦义村以及其他有影响力的人,任新成立的“评定众”!连同执权共十三人,成为幕府的最高行政机关,制定政策,裁决诉讼,升黜人事。泰时又将以前政子夫人由京都迎来为将军的孩子,这时八岁了,替他举行了成人礼,把他的小名“三寅”改名赖经,行了大典,正式就任为征夷大将军,幕府算是有了主子。他赦了三年前阴谋废他的继母伊贺氏,和她的一党,而最大的政绩是他完成了一项新法典,称之为“式目”,总共五十一条,是根据现实社会生活,以合情合理为原则订立的条例,成为后世奉行的基本法典。他承继了义时的遗业,太太平平地统治了将近二十年,以他公正宽厚的作风,奠定了北条氏一百多年的天下。在这太平的二十年中,远东、近东甚至欧洲都不太平。自从本世纪一开始,一位罕见的蒙古英杰出现,他像暴风雨一样,席卷了亚洲很多国家,他便是名垂千古的成吉思汗。北条泰时在日本任执权的时候,在隔海的大陆上正是到处刀光剑影,怒马奔驰,杀人遍野,血流漂杵。这时大汗已老,但蒙古的铁骑依然四出挺进,西夏亡了,高丽的王室被迫逃到江华岛,金亡了,莫斯科被占领了,南俄罗斯的基辅被占领了,欧陆各国联军在瓦路虚打得溃不成军,布达佩斯被占领了。可怜南宋,还未被波及,但离灭亡的命运也不太远了。泰时享年六十卒。《日本外史》的作者赖山阳对泰时极端赞美,尤其对于自己的骨肉十分重视,和源赖朝的手足相残大大不同。《日本外史》写道:
  全盛时期的北条氏(2)
  泰时为人敦亲族,常推叔父时房而下之。尝在评定所,闻弟朝时第有寇,振起赴援,平盛纲曰是小事耳,公任重职何自轻也!泰时曰,兄弟有难何曰小事,以吾视之,与建保、承久二役奚择,苟丧吾亲,重职何为!
  他举这两件事,说明他对叔父何等礼貌,对弟兄又何等友爱!可惜他这种榜样,并不能感化他的后人!他死后,由二十一岁的嫡孙经时嗣为执权(子时氏先卒)。经时很能干通吏事,颇有祖风,但究竟年轻,火气不免重了一些,对于那尸位素餐、比他还小四岁的将军赖经,总看不顺眼,而赖经这时也已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又是贵胄之子,本身的官运亨通,已经晋位为权大纳言,却要在鎌仓受制于人,当然一肚子的委屈,尤其他在京都家里的人,时时露出骄纵的言辞,传到经时耳朵里,更使得双方的感情恶化。经时身体不好,他自知难久,深怕一旦有事,自己的儿子尚幼,无法制伏有野心的将军,于是他便强迫赖经让职给他六岁的儿子为将军,他自己也将执权之位让了给他弟弟时赖,时为宽元四年,前三年天皇四条薨,后嵯峨继任为天皇(公历一二四六年)。将军赖经被迫让位,纵然他自己不表示怨望,但他的朋友僚属总免不了气愤。他当了二十多年的象征领袖,虽然没有实权,但在时间上比任何人都长,而正因为他没有实权,也就没有任何恩怨,忽然被贬,引起了无限的同情。于是有人打抱不平,其中最热心的不是别人,而是泰时的胞侄“光时”。光时的父亲朝时,当年家中有寇,泰时放下公事马上赴救,朝时感激涕零,曾经写过一张条子,藏在家里:“世世子孙,毋背泰时后裔。”但是时过境迁,父亲的遗训谁还理会,恰好经时辞去执权之后一个月,便因病逝世,光时见有机可乘,认为刚就位的时赖,还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好欺侮,便想拥戴赖经复辟,自己来当执权,他暗地里联合了“评定众”里的要员和三浦家人,约期起事。但是时赖并不容易被欺侮,他听到了风声,便先下手将鎌仓戒严起来,派兵包围了光时和赖经,简单地将这次政变平定了下来。光时出了家,赖经被遣送回了京都。押解赖经回京都的是三浦光村,老三浦义村的次子。赖经当了二十多年的将军,高高在上,往日被人百般尊敬,忽然视为犯人,但他的气度毕竟不同,有修养、善言辞,在赴京都的路程上,三浦和他共同生活了几天,深深受他感动,认为赖经蒙了不白之冤,临别的时候,三浦“呜咽曰臣必有以报君”。他回到鎌仓之后,真的就去招兵买马,要实行他那千金一诺。他的长兄泰村当过“差狭”的太守,在乡曲之中,还很有力量,老父义村这时虽然已死,但他们族党甚众,有一呼百应之势,三浦光村劝他大哥反,泰村不肯,但是说也奇怪,在鹤冈庙前有人贴了大字报,说“泰村将被诛”!三浦家和北条家本来是亲戚,泰时的夫人就是三浦家的小姐,所以时赖常常往祖母的娘家里去,有一次他因事住到三浦家,夜里听到有铠甲的声音,他惊道:“真的!他们要反!”马上他就带了从人,连夜逃了回去。第二天他派了人去搜三浦家,果然发现了很多武器。时赖更生了戒心。忽然泰村家里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你马上要被杀,小心!”泰村说:“有人故意要害我,不去管他。”他把信毁了,就这样接二连三地有人恐吓泰村,但是泰村不为所动,他叫人去跟时赖说:“现在谣言很多,关于我泰村的,我的朋友都来慰问,我已经让他们回去了,如果是关于别人的事,需要我帮忙的,我就马上赶来。”泰村的亲妹也来劝他反,他也不听。这时,时赖有信来,要他立刻罢兵,泰村大喜,传令下去让部下解除武器,他的妻室也高兴得不得了,捧了饮食来,他还没有能下咽时,门外已经喊声大作,是时赖的外祖安达景盛带了大队兵丁杀来,时赖也点起兵将随后赶到。放起火烧三浦家,于是一场混战,泰村大败,逃到了幕府的圣地“赖朝影堂”里,他的弟弟光村这时聚集了八十骑,占据了永福寺,差人请泰村去,泰村不肯,光村不得已也到了“影堂”。安达的队伍和时赖的兵将把“影堂”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三浦氏宗族排排坐在赖朝画像之前,泰村泪流满面说道:“我四世积功于幕府,又以北条氏外戚,辅佐内外,乃不能免于祸邪?”光村更恨极,带刀先把自己的脸割烂,然后自杀,泰村以及他的族人二百七十余人都在堂内切腹而死。时为宝治元年,史称宝治之变,公历一二四七年。这一惨案是谁发动的,嫌疑最重的人是安达景盛,翦除了三浦之后,安达便成为北条氏唯一的外戚了。时赖杀了三浦一家之后,就把小将军赖嗣废了送还到京都,另外迎接了后嵯峨天皇的皇子宗尊亲王来鎌仓为将军,完成了他曾祖姑政子夫人的愿望。
  元世祖忽必烈之雄图(1)
  时赖灭了三浦一族之后,一不做二不休,又去灭了关东另一豪阀千叶。于是在关东地方只剩下最有势力的两族──北条和安达了。时赖手段虽辣,但他倒是真的励精图治。他恪遵了泰时所颁的“式目”,施行起来众庶悦服。用人也不拘门第,从阡陌间提拔了一个人名叫青砥藤纲,此人虽是穷苦出身,但有大才,也好学。有一次有人和时赖的族人争讼,所有的官吏怕时赖,都说时赖的族人对,唯独藤纲据理力争,将事情的曲直弄清楚了,那人非常感激他,包了一包钱,投到他后园里去,藤纲大怒道:“主公掌管天下的公道,我只不过是来辅佐他,哪能有什么偏私!”他把红包退了回去,并且把那人好好地告诫了一番。时赖很器重他,要升他的官,他无论如何不肯,时赖说:“我得一梦,梦见神来告诉我,你要求治,就去重用藤纲。”藤纲谦辞得更坚决,时赖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坚决?”他对道:“神说升藤纲的官就升。如果神说杀藤纲的头,我不就惨了!”藤纲对地方上的行政人员考核得极严,最奸坏的官吏都被他举发出来治罪。在时赖任执权的期间,确实能称为治世,藤纲的功劳不可没。时赖笃信佛,三十岁时便出了家,但出家之后并没有出世,依然访查民隐,纾解民困,而他自奉也极俭,一晚有客至,邀共小饮,到厨下除了一碟残酱之外,竟找不出另外可以佐酒的食物。卒年只得三十七岁,死前作偈:“业镜高悬,三十七年;一搥破碎,大道坦然。”他好像预知死期。时为公历一二六三年。时赖死时,他的嫡子“时宗”才不过十三岁,当时的执权是由泰时的四弟“时政”的胞侄“长时”共同担负。翌年“长时”死。于是由时宗继任执权。建长四年时,由京都迎接来为征夷大将军的宗尊亲王(后嵯峨天皇的第二皇子),这时已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从名家制和歌,是位文采风流人物。在他左右渐渐集合不少名士,其中最具声望的是大僧正“良基”,道行既高,谋略也多,他看到幕府的两执权,一老一小,老的年已耄耋,小的还不到十五六岁,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这多年以来桀骜不臣的毒瘤铲除了去。而事有凑巧,“时宗”的长兄“时辅”,父死后,满以为可以承继为执权,无奈是庶出,被派到京都去任守护,因此一直闷闷不乐,大僧正看清这一点,便秘密联络了“时辅”。约期在东西两方面同时起事,实行政变。不料事机被泄,小时宗年纪虽小,却极有勇断,他以迅雷的手段逮捕了叛党,大僧正虽然逃脱,但走到高野山中,在悔恨交集之下,绝食而亡了。大哥时辅被小弟派人杀了。将军宗尊亲王被遣送回到了京都。不过将他三岁的儿子扣留下来,当了将军。时为文永三年的六月。在六年前,幕府在鎌仓举行过一次大规模的演习,由征夷大将军亲自临台,操毕,将军想看“小笠悬”的功夫。这是以一顶笠帽系在绳子上,凭空吊了起来,由快马疾驰而来的骑士回身一箭,射中悬笠的技术。当时无人敢出来应命,时赖说:“太郎能!”太郎是时宗的小名,他那时十岁,奉命纵马飞腾而上,果然一发中的,博得全场喝彩。他回身这一箭,恰好在海的那一面,忽必烈大帝在开平登基了。时赖看出他这娇儿必成大器,但没有能亲睹他成为却敌的英雄。忽必烈在蒙古帝国中,已经是第五位元首。在他即位的时候,蒙古帝国的版图虽然已经横跨欧亚大陆,但是南宋依然存在,蒙古灭金之后,当然更应向南发展来灭宋,而迟迟经过四十年才来南侵,是因为灭宋并不简单,蒙古军队所恃的武器,是他们的马,马在平原上可以驰骋千里,倏如暴风,但是在河流纵横、城郭矗立的江南,马并不能发挥牠的功能,因此南宋由于地利而得到了喘息,可惜南京的君臣昏庸,没有能利用时机奋发自强。其次宋朝究竟是个文化灿烂的中心,一向为北方民族所仰慕仿效,尤其蒙古民族由蛮荒旷野之中崛起,突然接触到另外一种风俗习惯,对于文化先进国,不能不有崇敬之感 ,而况在文化、经济的交流上,南宋有很多与国,万一联合起来,其势也不可侮。因此蒙古骑队暂不南下,一直往西奔驰,冲到欧洲,所到之处灭了很多国家。到了一二六○年,忽必烈和他的兄弟阿里不哥争位,打了四年空仗,阿里不哥认输投降后,忽必烈休息了四年才再开始图宋。在这四年的休息之中,主要的工作是拆散南宋的与国,忽必烈的目光于是集中到了日本。日本和中国大陆之间的交通,自从日本废止了遣唐使以后,虽然偶尔还有些冒险的商船来往,但官式的报聘是没有了,中原五代不安定的政局,更影响了双方的贸易热情,再则造船的技术不进步,对于海上季风没有认识,使得航海成为极危险的尝试,结果横断中国海的船舶在十二世纪初期几乎绝迹,一直到南宋时代,才开始复活了起来。那时往来的路线,是以高丽为中继站,虽然有周折,但是由高丽转到日本只须渡过对马海峡,并且是一条风险不大的老路。不过没有很久,高丽发生内乱,政治腐败,勒索抢夺无所不为,商旅为之裹足,不能不另辟新航线。于是由当时的明州(现在的宁波)横渡大海,一直到日本的濑户,第一艘宋船抵达日本时,是宋高宗绍兴三年(公历一一三三年)的八月。由这一日开始,开辟了日宋之间贸易的新纪元。日本造船的技术学习了南宋的大型楼船,改良了篷帆,不必再借桨橹之力,而可以乘风破浪地直达中国大陆的港口。于是日宋货物的往来,一天比一天频繁,南宋主要的产品,绫罗锦绢、香料、竹木、书籍、陶瓷、药材、茶叶,都是日本方面极度欢迎的稀物,尤其“茶”在中国自东晋以来,久已饮用,而日本在这时才开始懂得茶味,马上便为贵族士大夫僧侣所爱,成为最被欣赏最高贵的饮料了。而日本方面输到南宋来的产品,则为珍珠、硫磺、水银、螺钿、沙金、日本的刀剑和金饰。其实日本并不产金,但由于出产的项目有限,农作物、工艺品,中国都不以为奇,唯独金银制品,永远为大众所欢迎,因此日本为大陆人民所误会,以为扶桑三岛是金银遍地的仙境。除了贸易而外,僧侣的往还也十分热闹,由日本去南宋的有“重源”、“荣西”、“俊芿”、“道元”等高僧,尤其“荣西”将临济禅传到了日本,虽然在初期很被误会,但不久便大行其道,可以说,他是日本禅宗的鼻祖,也是他极力称道“茶”的好处,写了一本书《吃茶养生记》,呈献给当时三代将军实朝。“道元”师事“荣西”,“荣西”圆寂后,他和一个小朋友名叫“加藤四郎景正”的结伴同行,也到了中国,五年之后两个人都有了极大的成就,“道元”在天童山景德寺,很受“如净”大师的垂青,不仅悟道,并且由“如净”传授了给他极珍贵的芙蓉楷祖的袈裟。而加藤也学会了做陶瓷,由这时开始日本也有了瓷器。经过将近一百五十年文化经济的交流接触,日本和南宋之间,可以说十分融洽,南宋高度的文风,吸引了日本的知识阶层,幕府三代将军实朝,甚至想放弃他在鎌仓的荣华,而去建造一条大船,到文化大国的南宋去终老。说明了当时日本朝野对南宋诚挚的盛情,而最诚挚的无疑是佛门弟子。日莲上人有意无意地写了一篇《立正安国论》,预言了日本将要受到外患!而这外患,似乎是指“元寇”。外患果然来了!高丽经过三十年的蹂躏,终于被蒙古臣服了。而高丽有了靠山之后,立刻便像得宠的小人,除了向主子献媚之外,并且将由日本所受的委屈,加油加酱地倾泻出来。高丽的委屈是什么?是历年来不断受日本海盗的侵扰,而日本当局不加制止,显然海盗是受了庇护与怂恿。南宋和日本密切的关系,忽必烈也早知悉,他这时正要进攻南宋,如果能利用侵扰高丽的日本海盗,去侵扰南宋,既能解决高丽的困难,同时可以使南宋不胜其烦分散他的兵力,岂不一举两得。于是忽必烈在发兵围攻襄阳的时候,派了两位使者经过高丽到日本,送达了一封国书──国书内开:
  元世祖忽必烈之雄图(3)
  尔等据守孤城,于今五年,宣力尔主,固其宜也,然势穷援绝,其如数万生灵何!
  吕文焕无可奈何,只得痛哭出降,这是元世祖至元十年的二月(公历一二七三年)。樊襄两城失守,东南半壁江山就算完了。至元十一年也是日本后宇多天皇文永十一年,忽必烈动员伐日本了。由三月里就准备起,在高丽仿照南宋渡海的楼船,以便载运军兵粮草,不料高丽的造船技术不够水准,仿照不成,只好仍旧采用高丽的旧式船舰连夜赶造,六月里不幸高丽王王植薨,在元大都为质的世子“谌”,赶回来奔丧,举行了丧葬大典,不好在这时期出兵,因此拖延了几个月,本来预定在六月里出发的,到十月初三才由高丽的金州解缆东航。元军一万五千人乘了九百多条船,舳舻相接地穿过对马海峡,到了日本。初七双方开始接战,元军所用的兵器比日军好,战术也新:元军使用的弓箭射程达二二○公尺日军射程一○○公尺元军使用震天雷,一种开花炮弹日军从未见过元军使用锣鼓为进退号令日军从未用过,马匹也不习惯,往往闻声惊跳元军习于团队作战日军仍然保持单骑搦战,来将通名的老法在这样的对比下,日军节节败退。但是到了十月二十日的夜里,忽然起了大风,风势越来越大,霎时间白浪汹涌,把元军的船只吹上岸来,搁浅的搁浅,撞散的撞散,在怒号的狂飙里,像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漆黑的深夜不辨东西,到处是水、是浪、是雨,人在水里挣扎,溺死的不计其数,元军被台风打得七零八落,在高丽建造的船只,技术不够,施工草率,禁不起冲击,一个个打破变成片片的散板,逐浪而逝。元、高丽联合大军一万五千余人全被巨波狂浪所噬,大风过后,未溺死的残兵也如醉如痴,一个个被日本武士杀了头。经过了七年,在这七年之中,襄阳的守将吕文焕降元之后,范天顺的父亲范文虎也投降了,忽必烈利用了南宋的降将继续进逼,在丁家州一仗,荒唐颟顸的贾似道大败,然后首都临安陷落,四岁的皇帝被虏,忠臣一个个自杀殉国,厓山之战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帝昺蹈海而死,南宋轰轰烈烈地亡了。剩下一个文天祥,身已被虏,但还没有被斩首。忽必烈灭了南宋,踌躇满志,遗憾的是日本依然不朝不贡,并且疯狂得像野蛮民族一样,将派去文绉绉的使臣,两次都杀了头。忽必烈再也忍不住了,至元十七年九月由南宋的降将里选出了范文虎,率领十一万南宋降兵,由江南出发,另一支队伍由蒙古人、色目人、高丽人组成的混合兵团四万,由蒙古大将阿剌罕任主帅,从高丽出发。这两路军约定在壹岐岛会师,然后在日本本土登陆。忽必烈部署已定之后,训诫诸将:“取人家国,欲得百姓土地,若尽杀百姓,徒得地,何用?又有一事朕实忧之,恐卿辈不和耳,假若彼国人至,与卿辈有所议,当同心协谋,如出一口,答之。”但是他告诫的话,并没有发生作用。这次的准备相当周密,行动却很缓,显然的江南军和东路军的配合不好,互不协调。江南军集结在定海,船只三千五百余艘之多,一小部分是新造的大舰,其余的是征用来的商船,原订六月在壹岐岛会师的,到了六月十八日才开始由定海启碇。东路军也误期,出发时主帅忽然病倒,不能不临时换将,到了六月二十六日才遴选了阿塔海来代替。所用的船只,仍然是由高丽建造的舶艇。六月底江南军的主力到达了日本的平户岛,东路军的一部已先到,双方会师,就在壹岐岛和日军有了接触。《日本外史》写道:虏列大舰,铁锁联之,彀弩其上,我兵不得近。
  证明了“虏”的战术还是高明,“虏”是指元兵。日军虽勇,结果只有败退,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元军忽然停顿了下来,先在平户岛附近海面上往来游弋,然后麕集到了鹰岛,好像要转往博德湾登陆,却又趦趄不前,就这样白白耗费了一整月的大好时光,转瞬到了闰七月初一,前一天起了风,入夜大了起来,于是历史重演,元军全军覆没,《日本外史》兴奋地写道:
  北条氏的衰亡(1)
  年少气盛的北条时宗,虽然蛮干,但是心地善良,对于敌我的分际,认识得清楚严正,是有原则的人,比起他后世子孙,专讲利害得失要高明得多了。他对于南宋的文化,一向有好感,尤其他笃信佛,对南宋来的高僧兰溪道隆十分尊敬,道隆是西蜀涪江人,三十三岁就到了日本。南宋在那时还很太平,理宗即位了二十多年,虽然蒙古已经灭了西夏,灭了金,但是对于南宋,还没有露出太难看的狰狞面目,而宋自从高宗南渡后,在临安建都,享有了两百多年的苟安局面,除了少数的爱国之士外,一般人都沉醉在灯红酒绿的境遇之中,以为长江天堑,蒙古的铁骑,在辽远的北地,不会出现在眼前的。道隆到了日本“博德”之后,马上受到欢迎,先在京都各寺院里讲道,为北条时赖所闻,便迎接他到鎌仓的寿福寺来挂锡,时赖对他极其礼遇,尊他为师,时赖死后,时宗不但未改他父亲对道隆的崇敬,并且更加尊重,为他建了禅兴寺和建长寺,请他开山。到了弘安二年,南宋终于轰轰烈烈地亡了。时宗风闻到忽必烈歧视南宋人,称他们为“南人”,把他们列为最下等的人种,在蒙古、色目、汉人之下,受尽折磨与虐待。时宗十分抱不平,他于是派遣了几个得力的干员,乔装改扮到中国江南一带,访求落难的高僧,居然让他找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禅师──无学上人,祖元。祖元是明州庆元府人(浙江奉化)。父名伯济,母陈氏。祖元十三岁丧父,家贫,到杭州净慈寺里为僧,从北碉简禅师修业,得度,取号无学,五年后跟无准和尚参学,再到灵隐寺、育王山等地去参禅,然后在台州的真如寺落脚,这时南宋的形势已经岌岌可危,蒙古大军迫近台州,真如寺的大众四散逃避,祖元不得已只好南下到了温州的能仁寺,第二年,元兵又赶到,能仁寺里人又纷纷走脱,祖元知道此时已无处可逃,他便端坐在寺内不动,决心殉难了。元兵果然蜂拥而来,为首的将佐看他独坐殿上,就拔出佩剑,架在他颈上,他神色自若大喝道:乾坤无地卓孤节,喜得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他这首偈,原是由一首古偈化出来的,原文是:四大元无主,五蕴本来空;提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是奖励学道人,要心无罣碍,置死生于度外,虽临白刃,而无动于衷,但是真能做到这样胸怀的,是要有超人的修养了!元兵当时虽未必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但为他的勇气所慑,悄悄走了。弘安二年,无学祖元应时宗之聘,六月里到了日本,他迟来了一步,兰溪道隆在前一年的夏天以六十六岁的高龄圆寂。和祖元几乎同时到达日本的,是大元的使臣杜世忠,他奉命来说服日本,和前几次的使臣一样,要求谒见日本的元首或掌权的大臣,但是杜世忠的情形,和以前的几位使臣不同,日本这时已经吃过大元的苦头,假若不是大风暴将蒙古的舰队冲垮,可能早已一败涂地。大元是日本真真实实的敌人,“敌国降伏”的祈祷,在各寺院中都在举行,全国惶惶不可终日。时宗发了蛮劲,他令人把杜世忠一行人押解到“龙口”,一个个都斩了首。可怜杜世忠被杀时只得三十四岁,他虽然为国牺牲,青史上却没有留名,只剩下一首七绝:出门妻子赠寒衣,问我西行何日归;来时倘佩黄金印,莫效下机见苏秦。
  他还做梦,以为使命完成之后,还能像苏秦一样身佩黄金印呢!时宗不顾一切,他明知忽必烈的厉害,但是绝不肯背弃他心目中的文化盟国南宋。他运气好,弘安之役,大元全军覆没,又一次大风救了日本。时宗狠狠地出了气,他把范文虎弃而不顾的袍泽伙伴虏了来,凡是北方来的蒙古、色目,以及曾经在金、夏治下生长的汉人,都砍了头,现在平壶(户)岛上荒冢垒垒,据称有数万之众,就是这批可怜虫,对于南宋的俘虏,他知道是被迫作战的,另眼看待,没有加以杀戮,他们的子孙如今是日本人了。元兵虽然覆没,但,是否就此罢休,很难测知,日本全国震撼,战战兢兢不遑宁处,负防御责任的时宗,发动了他的族人,到滨海各地建筑各种工事,以准备忽必烈第三次的进攻,至今悠闲的观光客,还可以在博德湾凭吊人堆的石垒,蜿蜒在漫长的海岸线。祖元到达日本之后,先在兰溪道隆的建长寺住持,元兵退后,时宗为了表示尊重祖元起见,特地又在鎌仓新建了一座寺院,取名圆觉寺,由祖元开山,并敕赠佛光国师的尊号,备极荣宠。祖元虽然在日本受到殊遇,但是心怀祖国,他献香徐福祠前的一首诗:
  北条氏的衰亡(2)
  先生采药未曾回,故国山河几度埃;今日一香聊远寄,老僧亦为避秦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善良中国文人,不断地要避秦,避秦避到海外了。时宗拜祖元为师,和他父亲时赖一样,专心学禅,“禅”成为日本武士最崇高的自修功课,是由时宗父子开始的。时宗可能也是个有心机的人,他大胆干预了皇室的纠纷,后来终于酿成了所谓的南北朝之争。号称万世一系的日本皇室,在承继上,以往虽然发生过争执,甚至于引起过大规模的战祸,但是做臣下的,从来没有敢与闻过,到了文永九年(公历一二七二年),后嵯峨上皇以五十三岁驾崩。这一年是个多事之秋,大元使臣赵良弼到了太宰府,强横地要见天皇。时宗的庶出长兄时辅兴兵作乱,时宗不得不自残手足。在这闹哄哄的内忧外患之中,这位负了三十年国家元首重担的后嵯峨,只留下了一封意向暧昧的遗诏,溘然长逝了。遗诏的内容很简单:“政务悉由治天下者定之。”这“治天下者”是谁?是指已经当过天皇的后深草上皇呢,还是在位的龟山天皇,再或是当权的鎌仓幕府呢?龟山天皇是他最宠爱的儿子,前一年生了个儿子,已经立为皇太子。不过后嵯峨是鎌仓幕府扶植起来的天皇,回溯到五十年前承久之乱,祖父后鸟羽天皇、叔父顺德天皇都被谪流放,唯独父亲土御门天皇当年没有参加讨幕行动,得免卷入在内,而自己后来由于北条泰时的推戴,在仁治三年入继大统,恰好是三十年前事,因此后嵯峨为了表示尊重对幕府的厚意,“治天下者”可能是指幕府。遗诏发布之后,举朝惶惑,莫知所措。幕府于是派人到京都,请教后嵯峨的皇后──后深草和龟山的母亲,问她知道不知道后嵯峨所谓的治天下者究竟是指谁,她回说是指龟山天皇。于是二十四岁的龟山继位为上皇,执掌院政,八岁的皇太子为天皇,是为后宇多天皇。冷落了的后深草,心灰意懒,他看破红尘,把一切荣衔都辞退了之后,遁入空门做了和尚,那是文永十年(元军来犯的前一年)。时宗对于后深草的遭遇十分同情,他于是想出一个妥协方案,由后深草的皇子伏见来承继八岁的后宇多为皇太子,以后两方的子孙互相交替为帝。他这方案,皇室不得不从,后深草虽然感激涕零,但是龟山方面不免耿耿于怀了。这可能是时宗的策略,自从承久之乱以后,“讨幕”的暗影一直存在,不过后嵯峨为人谨慎,在他三十年执掌院政期间,大小事都听由幕府决定处理,容忍礼让达于极致,因此双方相处得相当圆满。但是这样的美好关系,是否能永续,也很难逆料,一旦皇室力量增强,自然不会准许在国内另有一个发号施令的机构,早晚会再起“讨幕”之念的。因此皇室在萧墙之内自起纷争摩擦,是幕府求之不得的最佳情形。不过交互为帝的制度,势难行得通,时宗的策略,在他死后不久,便显出破绽了。时宗终于积劳成疾,出了家,法名“道崇”,不久病殁。时为弘安七年,距离大元来犯之时已经三年了,在他病革时还以国防为念,派了他的族人北条兼时去守“播磨”。他写得一手工整的楷书,中文的文理也通顺,确是一个文武兼资的全才,英年早逝,死时只得三十四岁。他死后,北条氏的运气渐渐衰败,终于灭亡了。他请来的南宋高僧无学祖元,在他去世后两年圆寂,元世祖忽必烈十年后以七十岁的高龄薨。中国与日本之间的恩恩怨怨告了段落。时宗逝世后,他的儿子贞时继为执权。贞时才十四岁,他的母亲是安达家的小姐。安达家和北条家已经是几代的姻亲,老安达景盛是时赖的外祖,用计铲除了竞争者三浦一族之后,关东地区只剩下了安达和北条两大家了。这时老安达的孙子安达泰盛又是贞时的外祖,他的子弟在文永、弘安两战役中,都立了军功,因此更加跋扈,他儿子宗景尤其狂妄,狂妄到忘了本姓,硬说他的曾祖是初代征夷大将军源赖朝的儿子,他是源家的后代,不能姓安达而改姓源了。他这无聊的狂举,恰好被他的政敌平赖纲所利用,赖纲见贞时说:“宗景改姓源,是预备要了你的命之后,自己当将军了,后下手的遭殃!”贞时被他吓坏,立刻发兵,出其不意地把安达家满门斩杀。恶有恶报,《日本外史》写道:
  北条氏的衰亡(3)
  人以为三浦氏之报也。
  进谗言的平赖纲同样也遭到了恶报,他杀了安达一族之后,意气飞扬,执掌了幕府的实权,欺负贞时年轻,容易玩弄蒙混,居然想要篡位了,他溺爱他的次子,想把他立为将军,杀了贞时自己当执权。他这一计划为他长子宗纲所悉,不由得醋劲大发,于是跑到贞时前,一五一十地把父亲告发了。这时鎌仓忽然发生大地震,家屋庙宇倒塌的不计其数,到处起火,号哭喊叫之声响彻云霄,死者超过两万人。惊慌稍微定了之后,贞时自己率领了心腹武士,在四月朦胧初晓的时分,杀奔到了平赖纲家,放火去杀他的全家,赖纲和他的次子虽然也拔刀抵抗,但寡不敌众全部战死,平家只剩宗纲一个,为了避免被人指摘他出卖父亲,故意也判了他充军之罪,不久放还,当了高官。不但在鎌仓不断骚动,在日本全国也都动荡不安,暴戾之气到处弥漫,正庆三年,忽然在京都发生了一件怪事,三月初九的夜里,三四个大汉骑着马闯进了皇宫,站在女官部的门前大喊:──皇上睡在哪里?──睡在清凉殿里,女官答道。──清凉殿在哪里?女官于是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同时赶紧偷偷通知天皇、皇后,天皇穿了女装躲进厕所,皇太子也由人抱走。这几个大汉身穿朱红织锦袍,戴着红边铁盔,灯光下宛如几尊赤鬼,闯进闯出大闹皇宫,宫女四处逃窜,尖叫急喊,更使得场面天翻地覆,好不容易禁卫军赶来围剿,这三个赤鬼被迫,为首的一个是父亲,登上御榻切腹自杀了,长子在紫宸殿上自尽,最小的一个用手捧着流出来的肚肠走到御膳桌前死了。这三个赤鬼,查出来是浅原八郎父子,似乎是跟龟山上皇有点瓜葛。龟山自从幕府实行两统迭立的制度之后,时露不满,自此免不了有了嫌疑。同时在幕府方面,忽然又将征夷大将军惟康亲王废了,请了后深草的第二皇子(伏见天皇的弟弟)久明亲王去当将军,这件事也伤了龟山的心,他终于到南禅寺禅林院里出了家。不仅在皇室之内充满了不安与怨怼,全国各地都不断地有恶党横行,庄园满布的区域,大地主、大寺院、贵族,以至于皇室,为了维护他们的财产,组织了武装卫士,应征而来的人,大多数是些地痞流氓,本来就无恶不作,现在有了主子、有了靠山,更胆大妄为了,于是形成了无数小集团的武装强盗,随时随地见财起意杀人越货。幕府弄到后来不胜其烦,只好放任不管了。其实幕府的内部也一样乱,贞时的堂兄弟们为了争权夺利,杀了很多人,就这样二十多年转眼过了,到了应长元年贞时死了(四十一岁)。在他逝世前,皇室也有了变动,后伏见天皇让位给龟山系所谓的“大觉寺”统的后二条为天皇。征夷大将军久明亲王被废,由他的儿子守邦继位。“将军”早已不值钱,这时更是被人呼来喝去,成为玩弄腻了的旧傀儡。贞时死后,九岁的儿子高时继位执权,根据泰时所遗留下来的制度,幕府的行政是由两位执权同掌,与高时同时任执权的是宗宣,高时的叔曾祖,不久故世,然后由他的两位叔祖继位,不幸都在两三年后病殁,到他十四岁时便大权独揽了。日本所有的历史记载对于这位败家子,都没有好评,认为他资质愚蠢,愚而好自用,不但不理政事,并且有很多不良嗜好,而用人方面也无选择,贿赂公行,众叛亲离。
  近古篇
  分久必合(1)
  日本东海肥腴的盆地“尾张”,北邻“美浓”,东连“三河”,西接“伊势”,是关东到京都必经之地。自从应永年间(公历十五世纪初),尾张就由斯波氏的子孙世袭为守护,不过斯波氏同时兼任京中要职,不能长期留驻在地方上,不得不另请能人代理主持一切,因此登用了世代以照顾神社为业的织田常昌为执事,从此织田氏便也世袭为臣替斯波氏统治尾张。年深日久之后,织田氏的势力凌驾在斯波之上,取斯波的地位而代之了。天文三年(公历一五三四年),织田信长生,幼时不像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呆头呆脑,被人唤作傻瓜,其实他那粗犷莽撞、满不在乎不修边幅的外貌,隐藏着过人的智慧。天文年间是个血腥时代,到处争夺战斗。死亡绝灭,无时无之。为了生存,当时的诸侯最流行的自保手段,除了联姻,以子女互换为质之外别无善法,何况这种为质与姻戚关系,并不可靠,一旦利害冲突时,子女都可以牺牲,在一瞬间便能翻脸,并不能保证友谊的长存。信长的父亲信秀,是个英秀干才。为了因应尾张虎视眈眈的四邻,除了仍然不能不藉联姻来增加自己的声势之外,只有加紧战备,摆出侵略别人的态势,以攻为守了。尾张的邻国之中,最强盛的是骏河的今川义元。骏河历年来都是由今川家世袭为主,北条早云微时,曾经寄食今川家为臣,替今川家平过乱因而起家,是北条早云辅佐过义元的父亲重振骏河的威望,并且结为同盟,义元有北条氏为奥援,谁都要让他三分。织田信秀却是他的对头。以攻为守的信秀,在天文十六年,率领了大军进攻最弱的邻国三河,三河贴近骏河,如果被骏河所吞并,尾张便有被包围之虞,信秀乘三河的守护新丧之时,先下手为强,不容他的对头今川义元来占便宜。三河的新守护松平广忠不得已只好向骏河求援,今川义元承袭了先人的余荫,有北条氏为盟友,更占尽了地形的便利,接近京畿,有匡佐皇室、称霸诸侯的条件,可以说在当时战国武将之中,是最幸运的一人,义元本人也颇自负,不论是越后的上杉谦信,或是甲斐的武田信玄,都没有他这样优越的本钱。他接到松平广忠的求援书后大喜,天授他一个开疆拓地的机会,立刻应允出兵,不过要求松平遣子为质,松平于是将他的儿子,这时才只有六岁的竹千代,派了兵丁由三河护送到骏河去,不料行至中途,被歹徒劫持而去,由海路到了尾张,以“钱五百贯文”,卖给了信秀。信秀立刻送了封信给松平:“令郎现在敝处,公宜与今川绝,而来从我,不然者将不利于令郎。”这封简短胁迫口吻的条子,没有吓倒松平,他复文如下(根据《日本外史》):欲杀即杀,吾曷以一子故,失信邻国。
  信秀得到覆书,喟然叹道:“松平不愧为名将!”他没有杀这六岁的竹千代,将他囚禁在天王坊,如果杀了,日本历史就要重写,这六岁的孩子,就是后来开创近三百年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两年后松平广忠忽然以二十四岁的英年病逝,三河完全垮了。由骏河来援的今川义元的部队,这时接管了全境,乘势进击织田,包围了尾张的一个小城“安祥”。守将是信秀的长子,他不战而降。信秀赔了儿子又折兵,壮志全消,这时他面对的不是三河的松平广忠,而是强大的骏河今川义元。信秀知难而退,愿意将五百贯文买来的竹千代,和自己的降子交换,双方罢兵,结束这场无谓的战争。可怜的是松平广忠,身死、国破、家亡、妻离、子俘。妻改适他人,而子竹千代由天王坊的牢狱中转到了骏河,虽然脱离囚犯生活,但成为无依的孤儿,幸而今川义元还算念旧,收留他当了食客,这时他八岁。信秀懊丧之余,不久也一命呜呼了。织田信秀死后,诸子争立,几年犀利的自相残杀之后,剩下来的优胜者是信长。论者多认为他杀自己的手足,心太狠。不过在这我不杀人人必杀我的时代中,杀人是自卫,多半是出于不得已,不足深怪。他统一了尾张之后,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更想去统一被群雄割据了的日本。这时除了前述几位英杰之外,在越前有朝仓氏,在近江有浅井氏,在美浓有斋藤氏。远一点,有大内氏、尼子氏、毛利氏、长曾我部氏等等,都雄峙一方。更远在九州岛还有岛津氏,也独自称霸。想要征服以上诸氏,信长先从观光京都开始。永禄二年(公历一四四九年)的二月,信长轻车简从到了京都,拜谒了大将军足利义辉,参观了奈良和堺港之后归国,这趟旅行,增加了他的信心,认为天下唾手可得了。织田信长有野心,今川义元同样也有野心,当时的强豪,人人此心,最高目的是西上京都,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凡是得地利之便的人希望就更大。在织田攻三河之役中,最得利的是今川,今川奄有了骏河、三河两大领域,已经邻近了京畿。倘若他再能吞灭了小小的尾张,心脏地区,中部日本便全落在他掌中,他焉能不垂涎。岁月如流,三河之役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竹千代已经长大成人,他在今川阵营之中,很守本分,虽然三河的父老旧臣眷念故主,希望他能早日复国,但他谨守做客的身份,甘受僚属的待遇,听候今川的调度。在义理上他承继亡父松平广忠之后是三河之君,也是今川的盟国之主,今川由于他年幼,一时代摄政务,他成年之后原该归还大权,由他自理,不过今川贪婪,把持着不肯交出。到了永禄元年在尾张起了骚动,多年前被尾张所侵占了的三河城镇,不满织田信长的统治,纷纷企图脱离,今川认为机不可失,但自己不便出面,最顺理成章的方法是由竹千代以故主的身份去劝降,竹千代很顺利地达成使命,但他并没有因此居功而有所要求,今川大喜,擢升他为帐下部将,竹千代这时更名为松平元康。今川义元和织田信长之间,不断地有战斗,织田用反间计,诱使今川杀了他几员猛将,让他自坏了长城,今川发觉中计之后,怒极,于是在永禄三年,发动了骏河、远江、三河四万五千名大军,亲自来攻尾张。信长和今川早就交过手,在天文二十三年,今川率众进犯尾张的小川城时,信长闻讯,由热田赶来,在暴风雨中奇袭,杀得今川大败,有过经验的今川,这次不敢轻进。五月十七日今川的先锋攻进尾张的爱知郡,十八日今川义元本人也到达,然后再挺进,由先锋指向“鸣海”城,松平元康奉今川之命护送粮草进屯到大高城,元康在十九日的拂晓攻入丸根城,杀死守将,同时先锋队也攻克了鹫津城,今川的大军连克两大要点士气大振,今川义元于是进据“田乐狭间”,安营扎寨。田乐狭间是个安静的山谷。信长接到情报,大会群臣计议,他手下将佐劝他:“敌众垂五万,而我兵不过三千,宜避其来锐,据本城待之。”尾张的本城清洲,是个弹丸之地,怎么能挡得了将近五万大军的围困,这原是下策,勇猛的信长当然不肯采用,他说:“先君有言,邻国之来犯,苟有迟疑,我将士且变志,当亟出迎战,原不敢背先君之教,明日将一战决胜败!”于是拿酒来,大家痛饮,一直喝到天亮,信长这时起舞,边舞边唱道:
  分久必合(2)
  人世五十年,乃如梦与幻;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
  舞完便披甲上马,单骑举鞭而出。他的从将十余人跟了他去,到热田庙前已经集拢来千余骑了,他一马当先,边进就边有兵将来集,接近战区时,遥望东方,火光烛天,他属下两处城池喊杀震耳,信长策马疾驰,跟他来的将佐见他猛进,急忙扣马拦阻,劝他不必往救,敌众我寡,很容易被他们消灭。“我怎么会这样傻!”信长厉声说:“现在他们正打得起劲,一方面要运粮草,一方面要攻城,他们的兵已经疲极,今川乘胜而骄,不会防我忽然来袭,我军出其不意,可以一战而擒!”他的将佐们恍然大悟,于是偃旗息鼓,衔枚疾走,绕循山路直扑田乐狭间,这时天空忽然一片昏黑,雷雨交加。信长在山巅狂风暴雨中遥见今川义元的大营,就扎在山脚下,他原想下马去肉搏,他的部将说:“不如骑而突之!”信长说:“善!”他立刻上马挺枪,直驰而下,冲进敌营,敌军措手不及,登时大乱。今川义元正与二三幕僚饮酒取乐,等候捷报,大雷雨中,也没有注意到人声嘈杂,信长的部将冲进他营中,义元大惊拔刀斫伤来将,但另一将长枪刺来,刺中他要害,斩了他头,拎了出来,骏河军见主将已死,登时四散溃窜。这一仗信长打得漂亮。他以寡敌众,杀了他的劲敌今川义元。时为永禄三年正月十九日的午时,公历一五六○年。织田信长这时二十七岁。大胜之后,信长的声誉鹊起,“尾张”,这默默无闻的小国,登时震撼了四邻,甚至连京都风闻到信长的勇武,都引领遥望盼他能来匡助。今川义元死后,骏河由他儿子氏真继任,氏真无大志,是个贪玩无能的大少爷,除了酒色之外,还爱斗鸡、斗犬,对于杀父之仇,忘得干干净净,毫无报复之意。信长在东面的劲敌已不足忧,不过为了保证安全,他还是联合了三河的松平元康,结为儿女亲家,订了盟约。松平元康这时已经十九岁,今川义元被杀后,元康好不容易脱离了羁绊,经过十三年的岁月,回到了他父祖辛苦经营的故乡三河,最幸运的是,他父祖留下的老臣忠忠诚诚地等着他、拥戴他。他在今川氏阵营里的时候,并没有被重视,虽然屡建战功,也没有受到过殊赏,一直是以一个食客的身份安居在骏河,有千般任务,而无一点自由,现在算是解放了。他决心与今川氏断绝关系,和织田信长做了盟友。从此他又改名,由今川义元的名字里取到的元字改掉,换成家字,索性连姓也换了,松平改为德川,松平元康变成德川家康。信长与德川家康结盟之后,已无后顾之忧,他放心向西拓地。和他接壤的西邻,就是他丈人的领地美浓。他丈人斋藤秀龙是个谲诈多疑极富心机的人,出身微贱,由于几次背叛了他的主上,赚到了不少利益,篡夺的结果,成为美浓地方的强人。二十多年前信长的父亲信秀和斋藤之间打过几次仗,互有胜负,结果双方讲和,结为儿女亲家,斋藤有女很美,名叫浓姬,许配了给信长为妻,信长那时已经二十岁,有名的举止粗野,落拓不羁,在许婚之前,老丈人放心不下,想先看看这位东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约定在尾张的富田小镇里的正德寺会面。斋藤早就到场夹杂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等候信长到来。信长如期而至,只见他一头蓬松乱发,衣着奇特,腰系绳索,虎皮豹革横一块竖一块披了满身,大踏步走进庙宇之后,便到屏风后换装,不一刻又转了出来,这时他整了装潇洒飘逸,容光焕发,判若两人,昂然地不与周围众宾客为礼,直入大厅内,占据了上席而坐。他丈人进来时,他也不理,经人介绍后,他叫道:“您怎么这么像那杂在人群里看热闹的老头儿!”足见得他观察入微,连看热闹的群众都没有放过。翁婿二人谈得十分投机,酒宴过后老斋藤自送信长数里,依依不舍。《外史》记道:
  既别,目送久之,曰、吁乎,美浓一国,吾终不得不为之贽币也。
  老斋藤果然预料得一点也没有错,为了招这个女婿,整个美浓会像妆奁一样,赔了过去。老斋藤防他的女婿,不能算不紧,他有两员大将替他保卫疆土,信长奈何他们不得,不过信长却另有办法,他是惯用反间计的人。于是每夜偷偷起床,天曙再悄悄回来,浓姬(他夫人)焉有不起疑而加以查询的。最初他支吾其词,被追迫得紧时,才好像不得已地吐露真言,并且再三嘱咐他妻不得泄漏,说是老斋藤部下那两员大将已向他投诚,并且预备杀了她爹之后,举火为号,因此他必须每夜起来观看有没有火光。浓姬听罢大惊,但怎么能不去暗暗通知她爹!结果本已多疑的斋藤,上了当,把这两员大将杀了。老斋藤除了不该杀他的大将,更不该溺爱他的少子。长子吃了醋,居然弒父杀弟,不久自己也得了癞病而亡。美浓就这样轻轻易易地真成了浓姬的嫁妆,到了信长手里。美浓入了信长怀抱之后,他西进的愿望又跨进了一大步。永禄十年出乎他意料之外,京都向他伸出一只手来。贫穷的皇室,这时真是无以为炊了。幕府早已自身难保,谁还能照顾皇室的死活。毫无收入的皇室只能向好心的英豪求些施舍,上杉谦信曾经屡次慨然接济过,但他领地辽远交通不便,无从源源供应。皇室的穷困日甚一日了。天皇的左右听到信长勇武,“能以少摧众”,“是个绝世之才”,于是向天皇进言,密颁纶音,嘱咐信长拨乱反正。天皇踌躇再三,终于派了特使到尾张,传达圣意。信长那天正罢猎归来,意外地接到钦使,令他惊喜万状,他立刻召集了心腹将领,共议西上勤王。诸将之中有个其貌不扬、像个猢狲的年轻人,名木下秀吉。从此秀吉就飞跃了起来。
  趋向统一之路(1)
  木下藤吉郎在天文六年(公历一五三七年)生。父弥右卫门,在织田家当一名足轻(走卒),负伤而死。母亲在他七岁时,由于衣食无着,改嫁同村人竹阿弥,也是一名走卒,一家过着穷苦的日子。竹阿弥对这拖油瓶的儿子,看得十分不顺眼,尤其当他自己有了亲生子之后,对于藤吉郎更加厌恶,将藤吉郎送到附近的光明寺里去当小和尚。藤吉郎却不是个修行的材料,僧佛生活对他无缘,年余之后退还回家,甘愿受后父的打骂度日。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五岁,算是成人,更名秀吉,他娘给了他一串永乐钱,是他生父留下的唯一遗产,让他自己去闯天下。那时日本没有铸钱,流通的小货币,是明朝永乐年间有孔的铜制钱,在实行物物交换的日本乡间,已经算是宝贝。他有了钱之后,一路往东而行,希望逢到奇遇。走到了清洲,当时的一个热闹大镇,看到女红用的针,想起是他娘最珍视的东西,他便把这一串永乐钱全部买了容易携带的针,然后沿途兜售,做起行商,借以餬口。一日到了骏河地界,今川家门下的武士名叫松下之纲的,看到他走过,见他形状古怪,像是猴子,却明明是人,是人又极像个猴子,就收留了他,当一名下役。他为人机巧,懂得看人眼色,很快得到了之纲的欢心,由下役一路窜升,当了贴身的侍从,他这样干了三年,得到了主人的宠信,就免不了得罪他的伙伴们,于是群起而攻,栽赃后诬他偷了公物。主人之纲虽然明知他冤枉,但没有肯出头替他主持公道。他只有辞工回乡了。这时他已十八岁。由他的父执举荐,到织田信长帐下当了下役。那时信长正当招兵买马的时候,故旧之子,自然收留,而秀吉有了过去的经验之后,更加小心。除了伺候主公之外,对于僚友也不敢怠慢,成为一个十分圆滑并且勇于负责的人。信长性急暴躁,但能从善如流。秀吉不但能忍,并且智慧甚高,有见解,有办法,因此主从之间相当融洽。秀吉在信长麾下,十年之间言听计从,屡立战功,连连擢升,到了永禄十年,钦使由京都颁降天皇诏旨来的时候,秀吉已经位为大将,是信长心腹干部之一,可参与密勿了。信长奉到诏旨,大喜过望,便积极准备进军京都,忽然将军之弟足利义昭也来投靠。两年前第十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受不了属下的压迫,暗通上杉谦信,请他西上除奸,不料谋泄,被他的逆臣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等围攻他在京都的邸宅二条城,义辉不敌自焚而死。义昭原来出了家,在奈良的一乘院当和尚,闻讯逃到近江,还了俗,企图动员各地藩阀的武力,去讨伐弒主逆贼,重振将军的威望。他连发了很多“御内书”(将军颁发的诏令),但是毫无反应,他这一厢情愿的作为早已落伍,谁还肯替这扶不起的阿斗出力!义昭经过两年的流浪生活,辗转到了越前。越前的藩主朝仓收留了他,却无意进一步帮他的忙。他于是寄望在越后的上杉谦信,谦信虽然曾经两度上京,并曾经拜谒过被弒的将军义辉,不过那时他轻车简从,是太平时期的朝拜行为。如今要希望他率领大军,迢迢长征,拨运辎重,前去作战,则情况完全不同,谈何容易,焉能不犹豫!而在穷途末路之余,度日如年的义昭却等不及,他在朝仓帐下认识了一位武士,名叫明智光秀,是细川家的后裔,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机,成为好友。不幸明智光秀犯了小人,蒙受谗言,被朝仓免了职,光秀不得已只好投奔到邻藩织田信长阵营里去当差,仍然与义昭保持联络,时通音讯。遇织田后不久,他盛称信长英武有大志。义昭心动也想去投靠,求教于当时的一位名卜者问休咎,卜到了《易经》里的“临”卦(??兑下坤上),文曰:知临,大君之宜,吉。
  义昭大喜,他于是决心也去投靠信长。时为永禄十一年的七月(公历一五六八年)。信长将义昭迎接过来,安置在美浓西庄的立正寺里。义昭念念不忘地委托信长以兴复之任。信长答复得漂亮:﹁是在信长度内耳。幕下临此,本当筑馆以奉,然信长定京师,不出两月,莫以馆为也。﹂他充满了信心,不出两个月,必定能克服京都,这是他原订的计划,主要的在酬报天皇对他的期望,钦使来的时候,天皇曾经颁赐他战袍一领,他感激之余,对钦使说过:“臣督师诣阙之日,当服此袍以拜赐。”所以他进军京都,是勤王之举,对义昭只是附带帮忙这无家可归的落难人而已,并无意兴复足利家的职权。永禄十一年(公历一五六八年)九月,为了调兵遣将,他回到了他的本部岐阜,发动了美浓、尾张、伊势,以及他的友军三河、远江等五国大军,浩浩荡荡指向京都进发,封闭已久的通达京都的大道,这时洞开,势如破竹,连下名城,不到二十天,信长已经兵不血刃到了京都。天皇派了钦使来迎,他跪接后,指着身上战袍说:“幸未有辱御赐!”京都的百姓屡经战乱,尤其对东来的战士,三百年前有过源义仲部队粗野使蛮的经验,至今余悸犹存,这次又是东军,因此惊慌得不得了。可是信长进城以后,号令严明,秋毫无犯,众情已经大定,再当几位学究赶往军前呈献颂诗时,信长居然也能唱和,消息传播出来后,民心悦服,谁也没有料到一介武夫,杀人如麻的粗痞,也有文采,于是望治之心集中到他一身。义昭回到京都,如愿以偿。背叛他兄长义辉的党徒逃得无影无踪,被叛徒所拥戴的将军,是比他小一岁的堂房弟足利义荣,也不知去向。朝廷于是降旨,命他袭任征夷大将军之位。算起来该是足利氏的第十五代将军,他得意得昏了头。虽然也知道这次的重振家声,是全仗信长的支持,但是将军的职位,在传统上、名义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统帅,全国的英豪都要受他节制,他真的自以为有了权威。实际上时代早已变了,谁也没有把将军这官名放在眼里,不过尽管事实已明在眼前,但是一旦为名位所迷的人,硬是不肯信。义昭这时梦想恢复他十五代前祖先的威望了。不过义昭对信长的感激之忱,毫无疑问是真诚的,他受命为将军的翌日,便写了封信给信长,文曰:
  趋向统一之路(2)
  今度各地凶徒,不移时,不历日,悉蒙讨平,武勇诚天下第一也。当家已蒙再兴,此后邦国之安治,舍君莫属矣……此上御父织田弹正忠殿这封信是用半通的汉文写的,其中“武勇诚天下第一”是最高的谄谀,也是使得信长终生神驰的一句。至于称呼,尊之曰御父,是史乘所罕见,“使我再生”,感激涕零地表示。而弹正忠则是当时天皇所颁给信长的官位,低于将军,卫戍京畿的职称。很明显的,义昭要乘机点穿,虽然我尊你为我再生父母,但你仍然是我属下。信长是个重实际的人,对于虚名假位,他毫不计较,不过他又焉能屈居在既无才学、又无实力的义昭之下!这时他已心雄万夫,意在并吞群豪,统一日本,对于义昭有恢复征夷大将军实权的企图,他也不能不加意的防范了。信长为了筹集各项经费,不能不向几处有钱的商埠软硬兼施,用些压力,以榨挤出一些资金来,因此他不得已只好暂时离开京都。义昭在表面上好像专心捧靠信长,实际上他却另有打算。这是个不讲信义、专弄计谋的时代。在义昭心目中,为了取得权势的均衡起见,除了信长之外,他应该另找几个靠山。于是他乘信长不在京中,就连发了很多御内书,试探还有哪些强豪藩阀愿意来支持他。除此之外,他贪小钱,暴露了他不是个气宇恢宏有大志的英雄人物。他与信长初订交的时候,双方都很亲密。信长为了他在京都大兴土木,自己督工重修被焚毁了的将军故居二条城,精选了奇花异石移置其中,甚至动员了数千名人夫搬运巨石,信长本身领头,唱着山歌,挽着绳索来牵引。又为了防患于未然,特地加厚防御工事,在仓库中储藏了大量的米粮。不料义昭却小心眼,看到粮价好的时候,全部卖了,换成金银,入了他私囊,又嫌二条城开销大,宁愿搬到一所小巧房子里去,十足表现出爱财如命的本色来。财是聚了,人却散了。他的侍从个个离心离德,纷纷向信长诉苦告密,他的行为一举一动,信长无须侦察,便已了然。永禄十二年,信长平定了南伊势的叛乱之后,回到了京都,向将军义昭报告。这时两人之间起了冲突。义昭滥发御内书的结果,使得信长十分恼火,他忍不住,就以“弹正忠”的官名,写了五条约定,要当将军的义昭遵守,这五条是:第一条 凡将军欲发御内书,必须先征信长之同意,并须得其副署方能发出。第二条 以前所发出之任何旨令,一概无效。第三条 对属下发给恩赏时,悉由信长处理。第四条 有关天下政务,悉由信长处理,毋须请示将军。第五条 天下大定后,一切仪礼由将军施行,不可忽略。
  这封语意毫不客气的文书,是委托义昭的老友明智光秀转递过去的,可能还请他在口头上再规劝义昭,不要不知轻重。这五条,明显地限制了当征夷大将军的义昭,不可再有政治企图,不过义昭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双方的冷战更加深了。接连几年,信长都没有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近畿的几处强藩,见他获得皇室的青睐,扶植起一位新将军,不由得既羡且妒。而最忌他的人,便是当年庇留义昭的“越前”藩主朝仓。朝仓认为义昭这块肥肉本来是他的,却被信长从嘴里横抢了去,不禁懊恨万分。他便和邻藩“近江”的藩主“浅井长政”密谋,共图信长。浅井是信长的妹夫,信长一向倚为亲密的战友,是郎舅之亲。浅井对信长本不该有异志,但是妒火中烧,烧昏了头,更何况如果真的除了信长,信长的成就不就是自己的囊中物了么!浅井变了心,参与了朝仓的阴谋,他埋伏了重兵,预备乘信长假道过境的时候,出其不意,联合朝仓夹击信长,将他歼灭。不过他这一计划被他夫人“市子”发觉,她既不敢劝阻她丈夫,又不敢写信通知兄长,在情急之下,包了包甜豆,装进一个口袋里,将袋口系了又系,差人送到信长阵营里。一小包不值钱的甜豆,派专人送来,又在袋口系了又系,其中必有蹊跷,他徘徊思索忽然恍然大悟,是他妹子手足情深,提醒他不要做袋中之豆,袋口已经封住了!信长于是回师急走,逃离了险地。朝仓、浅井两家从此成为他的死敌,几次苦战,把两家都打垮。近畿中,剩下来的还有不听任何节制的僧兵,盘踞在比叡山的延历寺里,这批和尚不守清规,是无恶不作的酒肉淫僧,他于是率领兵将,把这所千年名剎的大寺烧得片瓦不存,寺里的头陀大众屠杀得精光,从此比叡山上雄霸了几百年的凶悍集团绝迹了。到了元龟三年,他已经席卷了日本的腹地。在这一期间,其他几处强豪也没有束手休息。雄霸关东地区的北条氏康,虽然年踰知命,仍然不断地想开疆辟土。他觊觎邻藩,不料出师不利,反被对方杀得大败,垂老之年,禁不起意外的挫折,在懊恨之中一病呜呼。上杉谦信也不断地东西奔驰,忽而“武藏”,忽而“能登”,行动飘忽,用兵如神。本来他和北条氏康之间,是不相上下的宿敌,但几度交绥之后,惺惺相惜,英雄识英雄,由敌成友,不但罢兵言和,并且结为儿女亲家。谦信未娶无子,氏康将他的小儿子“三郎”,认了谦信为义父,谦信也很喜欢这孩子,特地将自己的旧名“景虎”,赐了给三郎。从元龟元年起,双方成为联姻之后,谦信的声势更盛,他听到信长在近畿方面的发展,不胜艳羡,很想和他较量个上下,只恨“越后”地僻,“甲斐”的武田信玄横亘在中间,而武田信玄也是不可轻侮的一霸。武田信玄接到了义昭的御内书后,便领兵西上,他决心要和信长拼一拼死活,时为元龟二年的四月。由武田信玄的甲斐,到织田信长的尾张或美浓,必须通过德川家康的三河,而德川家康一向是信长的盟友。家康虽然年幼势单,但他颇得民心,士气很旺,未必能一攻即克。同时武田之东,便是野心勃勃的北条氏康,很有可能乘虚来袭,因此武田始终不敢轻易西向,和信长一决雌雄。但是氏康病殁之后,形势就突变,氏康的儿子氏政对上杉谦信的傲慢十分反感,竟然与武田言和,等于订了互不侵犯条约。信玄这时便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心西图,何况义昭与信长之间的龃龉,明显已白热化,此日不取更待何时!元龟二年四月十九日,武田信玄率领了大军,侵入到德川家康的领域三河境内。信玄虽然是智勇双全的名将,但家康也不是个脆弱无能之辈,尤其他深得军心,士卒用命,于是顽强抵抗,步步为营,经过将近一年的血战,信玄才拔得八城。家康除了要求信长来援之外,连遣使臣到越后,请上杉谦信发兵夹击信玄,但这时已届隆冬,大雪纷飞,行军困难,谦信虚晃一枪后只好折回。而信长这一面也因为义昭正鼓动一班降将以及匪徒作乱,抽调不出太多的部队来相助,以致家康几乎是独立支撑危局,到了年底在“三方原”,两军遭遇,双方虽然都有援军,信长的精锐加入在家康军里,而北条氏政的兵卒掺进到信玄军里,接触的结果,家康败绩,仅以身免。信玄大捷之余,更进一步围攻野田城,正要得手的时候,信玄旧病复发,只好解围撤退,在归国的途中病殁,行年五十三岁。史称信玄,不但绝非一介武弁之士,并且长于文事,善理财,在当时群雄之中,是最懂治国之道的人。上杉谦信听到他的死讯时,正在进食,他放下筷子叹道:“失吾好敌手矣,世复有此英雄男子乎!”
  织田信长的飞跃(1)
  武田信玄死后,遗命秘不发丧,全军撤退。信长正摩拳擦掌,聚集他帐下英豪,准备迎战时,忽得报告武田军已拔营后撤。信玄向来用兵如神,骤然退走必有诡计。信长不敢追赶,任由武田军从容归还。信长的确松了口气,义昭却受了骗,他接到武田信玄在“三方原”大捷的消息时,欣喜万状,以为信长必非信玄之敌,是他翻身的日子到了。于是除了纠合败军之将的朝仓和浅井父子外,他又联合了最不该联合的人,弒他兄长的叛党三好义继和松永久秀,共同来揭起讨伐信长的旗帜,以响应信玄,预备腹背夹击,置信长于死地。他在近江举兵,开始行动,信长的反应也快得很,几天之内,他已经由岐阜,驰赴到京都,在知恩院前,摆开了阵势,对义昭发了请和的通牒,这是他当臣下对征夷大将军最后的礼让了。义昭居然不肯,以为武田的大军马上会来,信长怕了他。信长无奈,只好下令围攻二条城。义昭那里顶得住,不得已向天皇求援,由天皇斡旋降旨言和。义昭自承误谬,声明从今以后一切听从信长,不再自作主张。信长也就不为已甚,爽爽快快地班师回岐阜,不过他明知道义昭必不肯就此罢手,但是由于大敌当前,他不能不全力去应付武田信玄。这时已是四月,武田军不战而退使他意外地得到了喘息,能够从容防备义昭的再举。由岐阜通京都,有几处咽喉要地,如果义昭派重兵坚守,便十分难攻难克,于是他看中了一向没有设防的水路,派了心腹,很机密地建造了很多快艇。果然几个月以后,义昭自以为部署妥了重兵,公然悔了诺言,约定他的党徒再度讨伐信长。义昭也约略知兵,他亲自领兵去守“槙岛”,那是由岐阜通京都必经的咽喉要地,同时也增加了宇治川上的守备。自以为是万无一失的天堑。在京都的二条城,派了心腹以及请了两位朝臣去镇守。二条城是他的根据地,以为仗着朝廷的天威,谁都不敢去侵犯。哪知信长另有绝招。他的快艇这时都已造好,他便乘风破浪,穿过浩瀚的琵琶湖,直驰京都,率领了精锐冲进了二条城,杀了义昭派驻的人,放回了朝臣,不客气地奏请了天皇,将义昭免去了征夷大将军之职。信长部下的各路大军纷纷告捷。空守在槙岛的义昭,反而落魄如丧家之犬,只好请降。信长命令他部将木下秀吉将义昭送到“若江”软禁起来,从此足利氏的征夷大将军的名位,算是结束。由足利尊氏在历应元年(公历一三三八年)起,到义昭的永禄十一年(公历一五六九年)止,共传十五代,不过在六代足利义教之后,将军只不过徒拥空名,毫无实权与威望,但居然还能继续了一百五十年之久。义昭纠合的伙伴,朝仓、浅井两家只好退还老巢,企图负嵎顽抗,那弒主的叛党三好义继被信长的部将杀了,另外一个松永久秀见风转舵,投降了,一时留得性命。信长自然不肯就此休息,他率领众将,乘胜进剿朝仓,朝仓自然不敌,最后孤注一掷,仍然覆没,朝仓躲进深山里,不幸被自己的亲信出卖,丧了头颅。浅井父子势孤力蹙,自知信长不会放过他们,便都自刎而死。天正二年的元旦,驻屯在近畿的将士都赶到了岐阜,来替信长贺新年。他这时已是日本腹部京畿一带的霸主。最使得他高兴的,是长年以来和他纠缠不清的两位死敌,如今全被他杀了,在大开宴席上酒过三巡之后,命令左右取出一个盒子来,在亲自开盒盖之前说道;“请各位来宾鉴赏这个,以佐酒兴!”打开一看,是两个涂了金粉的人头!一个是朝仓,另一个是浅井!他真是自满极了。现在除了在越后的上杉谦信是他所畏敬的人物之外,其余就都不在他眼里了,自然免不了有趾高气扬的神情。当日极欢而罢,座中有一人始终不离席,看群客走得差不多时,起身对信长说道:“希望您不要太自满,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平定呢!”的确不但还有很多难关需要突破,并且祸源已暗伏了。义昭成为阶下囚后,虽然没有受到任何虐待,相反的依然享受着丰盛王侯生活,但当年侍奉过他的人、仆属朋友,心里总免不了认为他太委屈了。尤其和他最投契、劝他投靠信长的介绍人── 明智光秀,无疑地更是愤愤不平。不过明智光秀是个极其深沉的人,在火暴脾气信长的面前,更是个驯良的忠厚长者,其实他是个心有城府的阴谋家。信长的功业进行得极为顺利,已经接近到巅峰状态,近畿内的群盗剿灭殆尽,京都市内路不拾遗,他更进一步去征讨盘踞在越前一带的匪徒“一向一揆”,忽然得报武田信玄的嗣子胜赖率领大军,乘他出征在外,偷袭了他重镇之一的明智城。武田胜赖是武田信玄侧室所生之子,诬他哥哥义信谋反,义信冤冤枉枉地被他父亲处死,胜赖因而嗣位,胜赖没有他亡父的智慧,却有盲目的蛮勇,居然也想西上勤王挟天皇以令诸侯,也就是信长的地位。明智城轻易地被他拿下,使他更以为信长只不过是个纸老虎,这次他却没有能再挺进,因为上杉谦信出其不意地攻打了他的城池,他不能不回军去救。义昭虽然被囚,但他仍然保有相当的自由,依然偷偷地以将军之名,散发他的御内书。武田胜赖接到之后,便十分兴奋,认为师出有名了。他不再直接攻信长,而去打群雄之中最弱的德川家康。家康自从今川义元被信长袭杀了之后,还了他自由之身,一直辛辛苦苦地经营着他的小小“三河”,和信长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几乎可以算是信长的附庸,替信长守着东北方面的门户。这时他的部下名叫大须贺的背叛了他,暗通胜赖,约为内应。胜赖聚集了两万五千之众,通过“信浓”,预备直取“冈崎”──三河的首府。哪知谋泄,卧底的大须贺被家康处决了。胜赖只好临时变卦,改向“长筱”进发,将长筱城包围了起来。信长接到德川家康请援救急的信息后,立刻动员。他知道武田胜赖善用骑兵,长于猛冲。他于是命令他的士兵除了刀刃之外,携带长杆、绳束,并命令他的三千枪手多带火器。长筱城内被困的守军,派出一员猛将杀出重围,向信长求援,在达成任务之后,预备返回长筱城时,不幸被擒,并被迫向城中人劝降,他却能在兵刃胁迫之下,大呼:“援军明天就到,你们要死守!”说明了德川家康方面的士气。这场大战,证实了用骑兵猛冲的战术并没有威力,信长以长杆编成的木栅,阻止了马队的践踏,而他三千名枪手分三批先后发射火器,使得弹下如雨,毫无间断。敌军无从躲避,只得退走,阵脚动摇之后,便如山崩,武田军大溃,几员老将都战死,《日本外史》写道:
  织田信长的飞跃(2)
  逐走追北,斩首一万三千级,挤余兵于川,获其宗族将领二十余人,胜赖仅以身免。
  就这样结束了武田胜赖的野心,武田氏的灭亡也不远了。长筱之战,信长救了德川家康之危,家康感激之余,倾心相倚,成为最亲密的战友。信长有了家康为屏藩,对东北方面的强邻便不虞侵扰,可以高枕无忧,从此二人之间的友谊更增一层。日本朝廷对这位屡战屡胜的战将,更是刮目相待,由参议而大纳言,再转官为内大臣。名位已在征夷大将军之上了。义昭不再有人理他,只好销声匿迹,不敢再发那诱惑人的御内书。长筱之战中,信长所使用的战术,是他新由洋人学来的。步枪,当时这新发明的武器,虽然还很笨拙,不但子弹装发费时,并且发射后,还要休息,让枪管冷却之后,才能再用。但是它的威力要比弓箭强得多,而且声响有惊骇马匹之用。信长的三千枪手分三批发射,每批一千人,第一千批发射后便去休息装配,由第二千批去发射,如此循环不绝,成为炮火弥天弹下如雨的场面,从来没有这种经验的马匹,焉能不惊乱。这就是他大捷的主因。时代变更,科技有了很大的跃进,枪弹代替了弓矢,威力不仅胜过了弓矢,并且惊吓了骏马。而枪弹是洋人引进来的,好新奇的信长,对洋人能不另眼相看!时为公历一五七五年。十六世纪的西欧有了很大的转变。脱离了黑暗的封建时代,新大陆的发现更刺激了冒险家前去寻找乐园。帝国主义思想有了胚胎,狂热的教徒们也跟着企图向外发展,为了供献上帝,拯救那些没有受过洗礼的未开化人是他们的目的。一位虔诚的神父罗耀拉(Loyola),发起组织了耶稣教会,派遣会员远征世界各地,传达福音。与罗耀拉同是法、西边区的小国,“那伐黑”国人“萨维埃儿”到了日本,于是开始传教,除了教义之外,也传授了些科技,初期很受到民间的欢迎,但佛教信仰浓厚的日本,经过一段时间后,对于异教还是难以容忍,天主教终于被禁。这是一五四九年间事,经过二十年后信长初得势,第一件大事便是对天主教的开禁。无疑的,他知道这种外来的知识对日本绝无祸害的可能,只会有好处,最使他倾心的,就是他得到的“种子岛”枪。火器,是中国人的发明,明太祖朱元璋在太平路(现在的芜湖)大战元军的时候,忽然有个姓焦名玉的人呈献了一挺“天龙枪”。元璋大喜:“朕得此枪,取天下如反掌,功成之后,当封汝为无敌大将军!”元璋大破元军固然由于常遇春的勇敢,但“天龙枪”的功也不可没。种子岛枪,是天龙枪二百多年后的产物,西洋人经过多次改良,传到了日本种子岛。种子岛的岛主时尧惊为稀世之珍,仿效制造,不过当时冶铁的科技十分落后,品质恶劣,不堪使用。唯独信长不肯放弃研究,令人不断的改良,终于有了成效。不能不说这是日本西化的肇始。信长的据点岐阜,离京都嫌远,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名普通的藩将,而是朝廷的重臣。很多大政要赖他来做最后的决定,局处在偏远的一隅,绝非可能。但是如果仿效足利氏的榜样,设总部于京都,亦非领军作战的统帅所宜居。他早就看中了“近江”。“近江”邻接琵琶湖上有一片土地,广阔平坦、交通便利,不论水陆,驰往京都一日必到。他于是大兴土木,在近江建了一座堡垒式的大城,名之为安土城。他命人将附近的观音寺山、长命寺山、长光寺山等等地方的巨石都搬运了来,作为城基,费了四年时间,完成了一座七层楼的高堡,是一金字塔形的建筑。底层完全由石造,作为巨大的兵器库,二层有大厅十七间,三层由他私人居住共十间,四层七间,五层两间,六层是个六角亭的佛堂,七层是个朱漆高栏屋顶下的阁楼,取名天守阁。至于内部装修,金碧辉煌,极为夺目,四壁所绘的画像则全部都是中国人物,三皇五帝、孔门十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等。尽管信长对洋人枪炮科技有兴趣,但在精神方面,无疑的还是受孔孟的教训。安土堡的气魄远比以前他替足利将军所兴建的二条城,要壮丽百倍。如果是辇毂之下的京都,一切设施都免不了要受拘束,所以他选定了这一处女地,为所愿为地来展布他的宏才壮图,显然他有囊括日本的准备和信心,重新建立一个比京都更壮伟、更璀巍的中心。在他的西邻还有毛利氏一族,拥有十国以上的疆域,雄霸一方。毛利氏本为大内义兴的属下,义兴在日本南北朝时代十分显赫,不过好景不常,数代以后,一切基业俱由毛利氏所承袭。在信长正如旭日东升,由畿内崛起的时候,毛利氏的强人“毛利元就”以七十四岁的高龄西归了。孙“辉元”也颇有祖风,虽然年未弱冠,继位之后,依然东征西讨,开疆拓地,声势几乎与信长相埒。被信长免了职的将军义昭,软禁在若江,居然逃脱,便去投靠辉元。辉元拿他当活宝看待,想拥戴他,和信长争个高下。信长和佛教净土真宗本愿寺的住持显如长老从几年前就有很深的龃龉,双方竟至兵戎相向。显如在大阪石山动员了他的僧兵,这时又向辉元请求援助。辉元便乘机率领大军,正式和信长对垒。义昭当然也不能袖手旁观,发起他的法宝御内书来,飞檄上杉谦信、武田胜赖,起兵夹击信长。毛利氏的大军以破竹之势一路冲到了京都附近。畿内人心大震,信长亲自赶去打了一次胜仗,局势才算稳定了下来。而就在这时急报传来,上杉谦信已经领兵趋向“能登”而来。信长对谦信一向面似尊敬,暗中却在扯他的后腿,勾结他麾下的部将,不料被谦信发觉,亲自前往惩罚。那部将连忙向信长求救,信长于是派他最得力的大将柴田胜家、木下秀吉等领兵四万余去接应,他自己也在后面随时准备赶来。这时京中又有了突变,义昭的旧盟友松永久秀,自从降了信长以后,郁郁不得志,虽然他竭尽谄媚之能事,但信长还是不肯假以颜色。有一次德川家康来晋见信长时,见有个老头儿恭恭敬敬地随侍在侧,免不了要问:“这位是谁?”信长笑道:“这家伙干过三件任何人不敢干的事,一、弒了将军,二、叛了他的盟友,三、烧了大佛殿。”久秀听了吓得俯伏在地,汗流浃背。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他的罪行,怎么能忍受得了,誓雪此辱,不过一时没有机会。他风闻到毛利辉元又拥立了义昭,逼近京畿,焉能不兴奋万状,此时不叛,更待何时!他乘信长忙与本愿寺纠缠不休的当口,占据了志贵城,反了。信长一时无法分身去对付这老奸滑,命他的儿子信忠去攻志贵。久秀以为他昔日的恩人盟友此刻还会同情他,惯于出卖朋友的人,终于也被出卖了。他所约定为内应的人,并没有来内应,反而去通报了信忠,信忠将计就计,攻破他的城,久秀弄巧成拙,抱着他心爱的茶壶,登上城楼最高层,自焚而死。上杉谦信冲入到越中之后,倏如飙风,连拔三城,进至石动桥,距离信长的大军只有十里。信长本人这时也在军中,谦信知道他来了,特地派遣使者,约他明天清晨会战。信长看到谦信军容、气势锐不可当,他便传令连夜拔营而遁。谦信大笑说道:“信长真是会逃!”“倘若他不逃,我一定把他踢进河里去!”谦信一路追赶 ,一直追到长滨。这时隆冬已到,大雪霏霏,天寒地冻不便行军。谦信又听到松永久秀失败的消息,已来不及救援,他便班师回到他故里休息,留了一封信给信长:“……公数与畿内乐战,未观北人伎俩耳,请期明春三月十五日,将举八州之卒,西上。与公相见,公勿视谦信同皮履都人士。”那时京都里人已经时髦得穿皮鞋,但是不会打仗!到了三月,谦信将八州兵调齐,正要出发,忽得急病,翌日猝逝,一代名将与世长辞了,得年四十九岁。他留有汉诗一首:
  织田信长的飞跃(3)
  八月十三夜在能登对月有感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怀远征。
  日本武人居然也能汉诗,不能不推为儒将了。谦信未婚,无嗣。但与北条氏康结盟时,领了氏康的小儿子为子,赐名景虎。又领了他族侄为子名景胜。他死后立刻发生了两子之间的阋墙之争,景胜是族里人,大家都拥护他,而景虎则有他的胞兄北条氏政支持(那时氏康已死)。双方互不相让,掀起战端,就是所谓的“御馆之乱”,结果是景虎的姊夫武田胜赖受了贿,撤兵而去,景虎在孤立无援下自杀。景胜虽然承袭了谦信的事业,但声势俱衰,不为信长所重视了。
  织田信长的陨落
  信长的个性极其复杂。无疑,他是个绝顶聪明人。他可以忍让,可以雌伏,同时也会极端地狂妄自大。还喜欢使诈、喜怒无常,令人捉摸不定。他驭下极严,不过赏赐也甚厚。他麾下诸将对他的峻烈的罚和丰盛的奖,既畏惧也期待。他曾经奏请天皇,容他对有功将士裂土封赏,锡赐名位,因此部属都竭尽心力为他效命。他得力的将佐要数木下秀吉,除了秀吉之外,有:柴田胜家,原是他弟弟的大将,降了他之后,任先锋,任殿后,无役不从。泷川一益,长筱之役任左翼,其后诸役任先锋,以功任关东管领。明智光秀,以战功,封于丹波。前田利家,平能登。以上都是他的领军大将。他们之外,当然还有很多为他出力的人,而使他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嫡子信忠,既优秀又勇敢,是个人才。在诸人之外,他还有一位客卿。那便是德川家康。他对于家康特别器重。从来没有敢以僚属的地位待家康,总视之如上宾,而家康对他如长兄如盟主。信长的众能将之间,为了争功,免不了要互相嫉视,信长管制得尽管严厉,但是猜忌暗斗,还是在秘密中进行。柴田胜家在信长的诸将中,资格最老,年龄也最大。土匪“一向”在越中作乱的时候,信长派了柴田去进剿,不料被上杉的军队所阻。信长于是再遣木下秀吉去救援,秀吉居然违抗命令不去。他最看不起柴田,更不愿意帮他去立功。信长大怒,将秀吉责骂了一顿之后,再将他冷藏了一阵。更重要的一件事,是明智光秀故意陷害了新进的一员能将荒木村重。荒木是信长由弁裨提升为摄津的守护,再重用他去切断毛利军和大阪之间的联系。有人报告信长说荒木的部属暗通大阪,将米粮遣送过去,使得围城计划无法有效进行。信长不信,可能是讹传,令他自来申辩。荒木大惧,想当面去陈述时,接到了明智光秀的一封密函,劝他:“主公怒弗可犯,足下何自投虎口为!”这一项警告,使得荒木决心反了。他索性去勾结毛利,占据了伊丹城,使得信长攻克大阪的企图功败垂成。不论中外,自古都是将兵易而将将难。信长在将将方面,还有缺失。秀吉被冷藏了一段时间后,又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到来。播磨方面派了使者来求援,以防备毛利氏的鲸吞,信长任命了秀吉为西征大将,领兵去攻略毛利氏的领域,反守为攻了。同时又任命明智光秀去攻丹波,细川藤孝去攻丹后,以为呼应。不过丹波和丹后两地并不属毛利,也非毛利的盟友。他们是独立的小国,是无告的孤儿,在弱肉强食的时代中,他们是铁定被牺牲的一群。明智光秀奉命攻丹波,丹波国主秦秀法十分坚强,弟兄三人齐心合力共守危城,光秀兵寡,一时攻打不下。他改变了策略,好言劝降,保证归顺了信长之后,一样可以安享昔日的生活,并且还能得到织田方面的保障,免受毛利的欺凌。只要秦氏弟兄肯随同他去晋见信长,他情愿送他自己的老娘进入丹波城内为人质。约定之后,一同到了“安土”。见了信长,信长将秦氏弟兄押到安土的慈恩寺外,把他们统统杀死。消息传到了丹波,丹波人恨极,当人质的老娘也被处死,明智光秀就这样报了慈恩!信长不能忍受任何人替他决定作为,也不愿任何人揣度他的意向。同时由这件事可以看出他与明智光秀之间,有很深的隔阂,对光秀无丝毫关怀与顾虑,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寇雠。光秀焉能不恨。荒木叛了信长之后,很不自安,虽然占据了伊丹,与本愿寺的显如,结成掎角之势。但是,和毛利还是联络不上。信长亲自领了大军,数度来到伊丹城前巡视。他没有攻城,只在城前摆开阵势,犒赏他的士卒,使得荒木不断受刺激,终于他吃不消这种神经战,逃到接近海岸的尼崎,向毛利求援。但是这时“三木”城已经被秀吉占领,海路断绝,毛利的军队无从飞渡。经过两个月的绝望日子之后,荒木一族终于被逮,送到京都枭首示众了。大阪现在真正是孤立了。天皇派了廷臣来劝降,信长也有使臣去游说。老和尚终于心动罢兵。信长送了很多钱过去,让他遣散他的僧兵。老和尚自己迁往纪伊。十一年来的争战,算是告了结束。天正九年,威镇关东八州的北条氏,忽然大献殷勤,遣使修好,并且赠送了大批珍物。这是因为上杉谦信死后,两子争立起了内讧。和北条氏政有手足之谊的上杉景虎,本来占上风,不但有北条方面的支持,武田胜赖是他的姊夫,受北条的怂恿派了大军去助战。哪知胜赖得了对方的重贿,突然倒戈,景虎大败自杀而亡。北条氏对胜赖的背信,恨如切骨,亟思报复,因此很想联合信长,俟机发动。而不自量力的胜赖,新结交了这位上杉景胜年轻战友之后,更形狂妄。他久想报长筱大败之辱,又惑于足利义昭东西夹击信长,信长必灭的谬说,只要上杉景胜与他连手,胜算可期。倘若在一年前,信长的羽翼未丰,而谦信、信玄二人还都在全盛时期,连手西上的话,可能所向无敌。但一年后的此时,两雄皆逝,而由他们的不肖后人来向信长挑战,等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十一月武田胜赖突然将亡父信玄的养子胜长,由甲斐送了回来。胜长是信长的小儿子,很久以前信长为了表示对信玄的景仰,特遣子为人质而信玄也就认了为义子,这时由胜赖放逐还乡,这是对信长很大的侮辱,绝交的表示,比退婚、休妻还要严重。就在这时,胜赖的妹婿木曾义昌受不了他无厌的诛求,暗通信长,希望信长赶快来吊民伐罪。信长的行动向来神速,他通知了北条,通知了他的盟友德川家康,约期同时进攻武田。信长没有被夹击,被夹击的是胜赖。武田方面的士气异常低落,各路军几乎都遇不到抵抗。信长的嫡子信忠,由木曾为向导,从山路进攻,只在“高远城”──一个环山急流中的要塞 ── 被挡住了去路,接战之后,斩了守将,便长驱直入,逼近了胜赖的大本营诹访。另一路由德川家康率领的,也突破了武田军的阵线,胜赖的姊夫“穴山信君”在雨夜中,将家小偷偷接出都城投降了。在土崩瓦解的形势下,胜赖走投无路,慌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又被奸人所骗,最后落荒而走,逃到天目山下的民家投宿,这时他的随从只剩下四十一人。他的嫡子信胜,十六岁,很识大体,劝他自裁,他的续弦妻是北条氏康的女儿,氏政的妹妹,结褵才得几年,胜赖让她赶快逃,投奔到氏政营里去,她流泪说:“现在还有什么颜面再见阿哥!”胜赖又命他儿子逃,信胜也不肯,他说;“我是长孙,是武田氏的冢嗣,国破家亡我应当死。您去逃吧。”胜赖于是请了同在的武士,为信胜行了“环甲礼”,因为信胜年幼,还没有披过甲冑,不能算是正正当当的武士。礼刚行完,四面喊声大起,已经被敌军包围,弹如雨下,胜赖夫人首先中弹,受了重伤,她从容地拔出匕首,自刎而亡。胜赖拔刀混战,在掩护他的忠友时,被枪刺中咽喉,也一命呜呼。行年三十七岁。他十六岁的儿子也死于乱军之中。武田氏亡了。这次的大捷,最使得信长喜悦兴奋的,是他嫡子“信忠”的英勇机智。他以为从此信忠必然能承继他的事业,接到信忠所送来的胜赖父子的首级时,他不禁流露出他内心的骄矜,说道;“出师三十天,就能平定四国。杀了他们的头子,我这儿子真不赖!”不过,乐之极矣,悲将至,几个月后大难临头了。德川家康这时也占领了骏河,信长就将骏河划归给了家康。北条氏政献了黄金和米粮来祝捷,并且愿意臣服受节制。信长于是大封诸将后,高高兴兴地凯旋回到竣工不到四年的安土城去暂时休息。在兴高采烈当中,信长却表现出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实际上他已经是所向无敌的霸主,剩下来的强弩之末的毛利氏,还在顽抗,辽远的九州岛尚未宾服外,其他地区都在他治下。而毛利氏在木下秀吉的蚕食下,假以时日,应该可以就范,无须再去烦神,然而信长还是动不动就要发肝火,众将躲着他深怕触犯他的逆鳞。到了五月,大捷后的复员工作十分顺利。战功最高的嫡子信忠,由信浓凯旋归来。翌日德川家康带领了几位出力的将佐,也亲来叩谒,除祝捷之外,并申谢赏赐。信长对家康从来没有拿他当部属看待,总是敬之以上宾之礼,这时相见甚欢,邀他在安土多住几天,然后计划亲自导游,让家康观光京畿一带的名胜。并且特地点名要明智光秀做接待长,使得起居供应无缺。他又特地请来当时名舞蹈家前来献技,以娱嘉宾,是一出“能”舞。但是舞后,他已经露出火暴脾气来,当着贵客面前,大骂两位舞师匠,认为他们没有尽心表演。他又亲自去考察客人的膳食,让他发现晚餐的生鱼片已经变味了。他大怒,把明智光秀叫了来,痛责了一顿之后,免去他接待长的任务,改派他即刻领兵去接应木下秀吉,受木下的节制,征伐毛利氏。这件事对明智光秀的打击,真是极其严重。本来当一名接待长,既非官爵,又无厚赏,算不上是什么大职重任,只不过在众将佐中特别膺选来侍奉贵宾,也可以算是难得的殊荣。而忽然受到了申斥,使他下不了台,更难堪的是被左迁,要他到猴子脸的木下秀吉麾下去当先锋!木下秀吉怎么能跟他比。秀吉出身微贱,以军功才慢慢爬上来,而他本人早就是有头有脸的武士。虽然年轻时怀才不遇,流寓四方,但投到织田帐下后,信长也擢任他为坂下城主,其后又升他为方面主将,授以经营丹波之权,论资格称得上是重要老干部。如今忽然藉题发挥,当着宾客,羞辱了他一顿之后,还要受贬谪,在秀吉节制下受折磨,其中必有缘故。他想起最近几年来两件不痛快事。一件是在酒宴上。光秀素来不饮酒,这天他依然逃席,不料被信长看见,亲自将他追了回来,按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拔出刀来,强迫他喝一大盅,“不喝就杀了你!”另一件是信长特别喜欢一个小娈童,名叫兰丸,有一天信长要赏件东西给兰丸,兰丸不要,他却说:“如果您有奖赐的话,希望您把‘志贺’赏给我,那是我父亲的旧领。”“好!”信长想了想之后说道:“三年以后,我会赏给你。”这一段话,无巧不巧都被光秀在屏风后听到,而“志贺”正是光秀的领地!因此光秀心里有病,总以为三年以后,便是信长向他下手的日子,而这时似乎经过了三年。本来信长对部属就有颐指气使的习惯,诸将佐都不太在意,唯独自视甚高、以僚友自居的光秀,不惯于卑躬屈膝的忍受。而在信长这一方面,对光秀也没有加意关怀。“丹波”事件,信长根本没有理会到光秀母亲的安危,在光秀心里却留下了无时或忘的创痕。光秀奉命后,满腔愤慨离开了“安土”,为接待贵宾而准备好了的各式各样的器皿,统统扔进湖里去。“丹波”,是他的基地,他征集了万余士兵之后,向京都进发,路过爱宕山,有个庙,光秀进去礼拜后祷告拈阄,当晚就在庙里安息,但是睡不着,从者听他在夜中频频长叹。翌晨有位诗人来谒,黑村绍巴,是他的老友,二人吟诗联句,作了一百首。其中光秀的第一首“五月甘霖在今朝!”是个双关语。“今朝”的发音在日文为“土岐”,而光秀是“土岐”人。表示他想君临日本,成为五月的甘霖。这时信长也移节到了京都。木下秀吉的大军围攻毛利氏的“备中城”,毛利氏发动了倾国之兵来救。信长闻讯,认为这是歼灭毛利氏的最好机会,所以决定亲自指挥作战,飞檄各路兵丁齐集,听候遣调。信长本人则会集了他嫡子信忠以及亲信百余人先到了京都,住宿在本能寺,他的嫡子另有所好,挑选了有数里之遥的妙觉寺去落脚。光秀反意已决,召集了心腹五人前来计议。他劈头说道:“你们能不能为我死!”大家一惊,不敢作声,“现在有一事,”他继续道:“谁若不赞成,就请立刻砍我的头!”这时他的侄儿光春说道:“您请吩咐吧,我们都唯命是从。”光秀于是列叙信长几次都有杀他的意向,“此时若不先下手,后必遭殃。”大家看他如此坚决,知道谏阻无方,只好跟着他走。在过大江山时,应该向右转,才是往“备中”奉命与秀吉大军会集之路,他却拨转马头,向左直驰,士卒惊异,渡涉“桂”川后,光秀扬鞭遥指,大叫道:“敌人在本能寺!”大家方才明白他是反了!这时是天正十年阴历的六月初一。次晨,天刚亮,本能寺被光秀的军士团团围住。信长被外面的喧哗声所惊醒,初以为是他的卫士们打架,听到有枪弹声,才警觉到是有人谋反。他命兰丸去看,兰丸回报道:“是明智光秀的旗帜。”“管他是谁!”他说着就走到大殿里,指挥仅有的士卒去抵抗,但寡不敌众,光秀的兵丁四处窜入。信长拿起弓箭见敌就射,三四发后,不幸弦断,只好改用长枪,而在他身旁还有些女眷,他大叫哄她们走,在混乱中大殿起了火,一时信长没有了踪影。据传教士“佛罗依斯”上教皇的报告中,将当时的情况叙得相当详细,像是个目击者。“一个光秀的兵,到了一扇门前,踌躇了一下,踢开了门,正看见信长刚洗完手脸,用巾布抹干手的时候,背朝着门,那兵取箭对他的脊背射了过去,信长转身过来,拔出那支箭,挺刀来战,又被一子弹打伤了手腕,他于是退到了内室,关起房门,在里面切腹自杀了。”他所有的近侍,兰丸以下,无一不殉难。信长这时四十九岁,应了他田乐狭间之战时所唱的诗:“人生五十年,乃如梦与幻;有生斯有死,壮士何所憾!”他像彗星一样,放了耀眼的光芒后陨落了。
  继承统一大业的丰臣秀吉(1)
  和几十名随从住宿在妙觉寺里的信忠,被人由梦中唤醒,想去救援时,已来不及。本能寺已经成为一片火海。信忠的随从建议驰回到安土去,信忠说:“光秀的叛变,早有预谋,他焉能不在通安土的中途设下埋伏,我们这时只有回到京都内的二条城里去!”二条城是他父亲亲身替足利义昭策画的半堡垒式的大邸宅,虽然经过战乱的破坏,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可以防身的处所。这时由正亲町天皇的皇太子诚仁亲王居住。皇太子闻悉叛变的噩耗,情愿将二条城让给信忠,自己马上迁移了出去。信忠在仓皇中居然还能招募到一千多名兵丁共同守城,毕竟众寡悬殊,终于被明智光秀的大军攻破,正殿起火,信忠见大势已去,切腹自杀了。人世无常,织田信长认为赖以传宗接代、旷世奇才的嫡嗣,竟以二十六岁的英年死于非命。光秀杀了信长父子之后,得意非凡,他写了一封信给毛利,振振有词地替他弒主的行为做了辩护,文曰:此次木下秀吉领军侵入备中,骚扰贵境,足下建“将军”旗鼓,予以痛击,忠行义举将永垂不朽。光秀亦久憾信长父子之专横僭越,经于本月二日,得行天讨,诛织田信长父子于本能寺,完成“将军”夙愿,实亦本人毕生之大庆,谨此奉达。
  名义上算是替将军足利义昭除了十恶不赦的叛徒。由上述的信,可以测知明智光秀的本意,是在希望毛利一族,继续他们对木下秀吉的战斗,吸住秀吉所拥有的数万精兵。杀信长父子,除了得意的丑表功之外,更说明了他也是拥护足利将军的同路人。他这封信来得太晚。木下秀吉已经与毛利氏罢兵言和了。毛利氏不但没有吸住秀吉的大军,反而拨出了一部分弓矢、粮饷,赠送给秀吉。在本能寺之变前,秀吉与毛利在备中对峙,毛利已经遣使请和,秀吉不肯擅专,请信长决定,不料噩耗传来,秀吉知道这样重大的凶讯绝对瞒不住,不如爽爽快快地通知毛利。问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愿不愿言和,如果决心不和而战,则现时最好”。毛利发觉秀吉十分有骨气,是个爽朗可交的汉子,情愿交他这样的朋友,于是化敌为盟。光秀绝没有料到会有这样大的转变,不但没有吸住秀吉的几万大军,反而增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在本能寺得手后,光秀便挥军攻“安土”,三天后占领,将信长存储的财宝掠夺一空。正想如何策划他新得来的天地时,得到急报,木下秀吉已经回师北向,举起了讨逆的大纛,宣称要为信长父子复雠。光秀这时已经胆寒,本能寺变后,各方的反应极为冷淡,没有任何有利的共鸣,只有怀念织田氏恩德的嗟叹。秀吉的登高一呼,四面八方都响应了起来。但是光秀强作镇定,对好意来劝他暂避的部将大喝道:“天下人看织田信长,怕得像鬼神一样,却禁不起我一击,我能怕谁!”他分军为六队,夜半冒雨前进,渡桂川,到了山崎,第二天黎明,秀吉的大军也陆续集合,于是开始拼斗。秀吉军首先夺得了天王山的高地,在杀伤相当,秀吉军略占优势的当口,忽然压住阵脚不动的光秀后备队的友军后撤了,一时大乱,光秀退走到一处小城里,一霎时,这小城又被秀吉大军团团围住,他不得已突围而走,与十余骑逃到一个竹林里,又被士兵攻击,他日夜战斗疲乏已极,招架不住被士兵一枪刺中右肋,翻身落马,复一枪结束了性命。时为天正十年六月十三日,距离他袭杀信长父子的六月二日只有十一天。明智光秀实在辜负了他的姓氏,他既不明也不智,他误以为袭杀了信长父子之后,日本便能为他所掌握。他以为信长的几员大将,一个个都分不了身来制裁他,柴田胜家需要防备上杉,泷川一益需要防备北条,而木下秀吉正与毛利对垒中,他乘此时机正可以从从容容培植自己的力量,挟制天皇以号令群雄。可惜他计算虽精,究竟难逃天网。终于身首异处,骂名千古,也改写了日本历史。木下秀吉杀了明智光秀,替信长报了仇,诛了叛逆,声望更隆,他邀请群雄,到信长老家清洲去集会。泷川一益、柴田胜家等人都来会合,共议善后。拥立了襁褓之内的信忠的儿子“三法师”为嗣,也就是信长的嫡孙。这件事表面上似乎是顺理成章,但却有了周折。柴田胜家新续弦妻,是信长的胞妹阿市。阿市初嫁浅井长政,浅井虽然与信长为郎舅之亲,但并不和睦,终成仇敌,信长杀了浅井,使得阿市居孀十载。她始终未嫁,居住在清洲娘家。这时柴田胜家到了清洲,与阿市邂逅之后,两情相悦,缔订了姻缘。阿市对她内侄之一的信孝十分偏爱,有意立他为信长之嗣,力劝她的新夫婿支持。胜家奉了坤命,哪能不竭力主张,但是信孝是庶出,在多妻习俗时代,信长本身有不少妾室,他还有一个庶出儿子名信雄,比信孝大几个月,因此如果要立长的话,就该立信雄,绝轮不到信孝,会议的结果,采取了立嫡,而由信雄、信孝二位叔父任辅佐之责。不过信孝心中愤愤不平,他对木下秀吉早有芥蒂,在讨伐明智光秀时,他也曾参加讨伐军,不过秀吉没有因他是信长之子,就另眼相待,也没有特别为他记功,秀吉主张立嫡,又与胜家的意见相左。信孝以为这完全是秀吉故意从中作梗,不由得把秀吉恨如切骨。除了“立嗣”之外,清洲会议议定了很多要政,信长的旧领该由谁承继,由谁管理。国家的大政,原来由信长决定处理的,由谁担承。秀吉在会议中,凡是有利可图、有权可攫的都尽量谦让,而需要出力的他都承受了。但仍然免不了为人所妒、所忌。对他最不谅解的是柴田胜家,胜家在诸将中,资格最老,声势地位也最高。但自从秀吉诛杀了明智光秀之后,是秀吉替信长报了仇,讨了逆,显然的,秀吉抢了所有的镜头,威望超前了很多。而尤其清洲会议之后,各将不得不奔回到自己的领地,唯独秀吉本来家住长滨琵琶湖上沿岸一个村落,离安土很近。在本能寺之变时,他的家被明智光秀的部将劫掠一空,家小逃离到伊吹山中藏躲起来,幸免于难,战事初定时,他便迁居到京畿境内的山崎,因此他就近可以照应皇室。清洲会议中,原订朝政由柴田胜家、惟住长秀、池田恒兴以及秀吉四人负责处理,但其他人距离远,又嫌烦,一切都交给了秀吉,秀吉义不容辞,便与皇室之间日益接近。皇室对他自然也另加青眼。天正十年九月十二日,信长逝世的百日忌辰,阿市以胞妹的身份,在山城的妙心寺替信长做了一次佛事。同时,秀吉也在京都的大德寺信长的灵前做了佛事。信长的尸身由灰烬之中寻出,面貌已难辨认清楚,一直停放在大德寺中。十月初九,朝廷特派专使,亲临大德寺宣下天皇所颁赠的荣衔,为从一位大政大臣。比信长生前的名义右大臣正二位,晋升了两级,在武人里是稀有的哀荣。秀吉选定了十月十日替信长营葬,他预先普发了通知,到期,皇室以下,朝廷里的高官贵胄无一不集,可以说是盛况空前。奇怪的是,信长的两个儿子信雄、信孝都没有到。柴田胜家夫妇也没有来,秀吉成为丧主。信长家族对秀吉的杯葛,反而增加了秀吉的声誉,他现在是公认的信长的承继人。他这种以退为进的作为,究竟是蓄意,还是偶然,虽无从肯定,但毫无疑问,他的智慧、手腕似乎比任何人都高。清洲会议中有一项决定,即信长的嫡孙“三法师”移驻到“安土”来,“三法师”是乳名,现在正式取名为秀信。安土被明智光秀劫掠毁坏之后,已残破不堪,经过秀吉刻意的修缮,约略恢复了旧观。完工后敦请促驾时,忽然有了阻碍,是信孝与胜家夫妇都不愿意放秀信去。他们深怕一旦陷入秀吉手中,便为秀吉所利用。于是借口清洲会议的决定种种不便,打算全盘推翻。并且联合泷川一益等,共同来对付秀吉。形势顿时紧张起来。秀吉是个精细人,情报工作做得十分彻底,胜家夫妇和信孝的举动,他了如指掌,信孝招兵买马的消息,早传到他耳边,织田家的人既然对他毫无恩情,他替信长的报仇、讨逆、收尸、营葬、开吊,不但没有得到他们丝毫感谢,反而招致了恨妒,确是他始料所未及。这时他也只好横下心,一味地争取各方的友谊,以增加他的声势,因此对过去和信长有过恩恩怨怨人际关系的,他都一概不管。这年的十月,信长的对头而为毛利氏所拥戴的足利义昭,希望回到京都,秀吉为了怀柔毛利氏,答应了他的请求。秀吉这一举动,更增加了织田族人对他的误会。秀吉向各方争取友谊的工作相当成功。织田信雄是信长的次子,为人忠厚,但没有主见,信孝从小就看不起他这位傻呼呼的兄长,只不过比他大了几天,却断绝了他承继大业之路,因此对信雄十分厌恶。信雄成为织田家遗弃了的丑小鸭,却被秀吉像天鹅一样迎接了过去。除了信雄以外,信长的旧部也陆续向他示好,秀吉的气势越来越有利了。信雄投到秀吉阵营里去后,信孝大窘,立刻动员,准备袭击在安土的信雄。信雄慌了手脚,只好问计于秀吉。这时正属隆冬,秀吉说:“现在越前地方多雪,行军不易,柴田胜家必然不肯在这样的情况下作战,对付信孝一个人,并不困难。”他于是先下手领兵攻岐阜,大规模的内战于焉开始。果然不出他所料,柴田胜家没有动,信孝敌不过,只好请和。泷川一益奉信长之命镇守北疆抵御北条,信长死后,北条立刻翻了脸,侵入到上野。一益亲去防战,不料吃了大败仗,不得已退到长岛。他与柴田胜家私交甚笃,风闻到秀吉已经有了军事行动,写信建议胜家暂时隐忍,等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领兵去反攻,由南北两面夹击秀吉,此时不妨遣人议和,以懈怠秀吉的军心。胜家依了他的计策,请了几位素来与秀吉有旧谊的老同党,到山崎去会晤秀吉,“请释前憾,共辅幼主。”秀吉是有心机的人,他明知道这是柴田胜家的缓兵之计,但他却满口答应,恭恭敬敬、和和蔼蔼地送了几位和平使者回去之后,他立刻点起兵将,把他原来领有、让给了胜家的“长滨”,夺还了回来。长滨是由柴田胜家的养子胜丰驻守的,但是胜丰因为和胜家的宠将佐久间盛政之间有私怨,他宁愿背叛他养父,而投降秀吉,双手把长滨送还给原主。秀吉得到长滨之后,重新修筑了城池,堵住了由越前来的通道。越前是胜家的基地。秀吉在畿内布置防御工事的时候,胜家也有了重大收获,德川家康自从访谒织田信长之后,游历了京畿各名胜,在旅途中听到了信长遇害的凶耗,立刻赶回领区。他乘各方慌乱之际,不声不响地开拓了自己的疆域,将邻接“三河”的“甲斐”、“信浓”的土地,都并吞了过来。胜家认为家康会是个有力的帮手,在十二月里特地派遣了专使,送了厚礼,与家康通好,被他接纳了。据《多闻院日记》里记载:
  旭日东升的丰臣秀吉
  秀吉灭了柴田胜家,虽然祛除了唯一能对抗他的敌手,但究竟是长年的同袍弟兄,焉能不怆然神伤!对阿市更免不了歉然于怀,她所遗下来的三位孤雏,是她与前夫浅井之间所生的,大的只不过十四岁,一个个都十分清秀,楚楚动人。信长是个喜欢粗线条作风的人,动不动凶狠相向,但他的面貌却眉清目秀文绉绉的,不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而他的同胞妹子更称得上是个绝代佳人,她这三位千金尤其最大的十分像她,使得秀吉不能不生怜爱之心,他于是将这三个孩子都收养了下来。秀吉贫贱时,和前田利家、浅野长胜等共事信长,十分莫逆。浅野家里寄养了一个女儿,本姓杉原名八重,杉原家道本来小康,忽然中落,不得已将八重送来浅野家作为养女,长大之后艳美如花。前田利家前来求婚,不料为女所拒,浅野十分为难,因为他和前田是僚友,不好推辞,就将此事问计于秀吉。秀吉出了主意,假说她的生父母早就将她许配给了秀吉,所以不能做主,要由八重自己决定嫁给谁。前田心想“我这堂堂七尺之躯,总比那瘦小如猢狲的秀吉强得多”。他立刻赞成,并且请柴田胜家禀明了主公信长作证。秀吉本来也不敢有被美人垂怜的妄想,当时只不过借此打消前田求婚之意,想不到自己竟卷进这场恋爱竞争之中,更想不到会雀屏中选,八重选了猢狲样的他。他家无长物,拿了破碗,喝了交杯酒,就这样成了婚。他们夫妇之间十分恩爱,只可惜天不作美,始终没有孩子。一晃秀吉已经年将半百,他的勋业不断地蒸蒸日上,而膝下犹虚,在“无后为大”的时代中,他心中不免怅惘。秀吉击破柴田胜家之后,柴田的盟友泷川一益和信孝都还在负嵎顽抗。信孝虽然三番两次忽战忽和,反复无常,但和秀吉有极深的仇恨,断无妥协的可能。不过秀吉一时也奈何他不得,他是信长之子,秀吉是信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属员,在讲究主从之间的义气下,秀吉不敢对信孝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不过参加到秀吉阵营里的信雄,对信孝就没有任何顾忌。虽属兄弟之亲,但非一母所生,而从小受尽信孝的欺凌、排斥,这时是他报复的机会。他将信孝围困在岐阜城中,城破,信孝脱身逃到了一个滨海地区的小城“野间”。信雄不肯放过他,迫他自刃而死。信孝行年只得二十六岁。剩下来的泷川一益知道独力抗拒秀吉,只有自取灭亡。当年同在信长麾下的僚友,前田利家、佐佐成政等,都归顺了秀吉,秀吉对他们相当礼遇,泷川于是也干脆投降了。这时织田信长的旧部诸将,表面上暂时都对秀吉俯首称臣,时为天正十一年的六月,距离本能寺之变,整整一年。在这整整一年之中,秀吉的地位是肯定了。织田氏的天下,无疑地由他代替。勋业虽然日隆,而内心空虚。他与当时的诸大名将不同,是个身无立锥之地的人,虽然因立功而得到了很多封赏,实际上都没有任何渊源。这时他已四十八岁,连个固定的居处都没有。山崎是他西征归来时,临时歇脚、安顿家眷的地方,视野狭隘,绝不是个有气魄的地方。在他的家书中认为迁址为良,大阪才是理想的居处。他因为八重没有生育,娶了前田利家的女儿为侧室。原本是情敌,却做了丈人的前田,是他最忠诚的朋友。贱岳之战时,前田本来是受柴田胜家节制,胜家兵败,秀吉单骑去追,驰过前田营前,大呼又左,又左一起去追,又左是前田的小名,从此前田成为秀吉的死党,将女儿嫁给了他之后更是亲密。秀吉所写的家书,就是写给他新纳的侧室前田摩阿的。大阪确实是个可攻可守的好据点,和信长纠缠了十多年的石山本愿寺,就可以证明它的优秀性。秀吉于是大兴土木,除了建造了华丽璀巍的大阪城之外,又在四周开辟了很多条道路,以便容纳各地来朝的“大名”,由他们各自兴筑邸宅。大阪很快便形成了极繁荣的城市,与有长年商场历史背景的“堺”几乎连接了起来。秀吉本来就有科学管理头脑。在他初事信长的时候,曾经表现过优异的干才,一面倒塌了百步长的城墙,别人一个月都没有修成,由他经手后,两天完工。此时他动员了三万余人夫,日夜赶工,大阪焕然一新,几乎成为凌驾京都以上的大城。六月初二信长逝世周年,一清早,秀吉在大德寺信长灵前焚香行礼后,便驰赴大阪。各方来祭奠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织田家的威望被人淡忘,秀吉射放出来的光芒,掩盖了他以前的旧主。趋炎附势自古皆然本不足怪,不过身历其境的人,往往会受不了。当时很多文士已经慨叹人情的冷酷,感受最灵敏的一个人,当然莫过于信雄。现在除了被秀吉拥立为织田家后继的三岁小儿,信长的嫡孙秀信而外,信长的诸子之中只剩他一个,应当被尊重,而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秀吉本人尤其似乎故意地冷淡他、疏远他,使他生闷气。而最使他不堪的,是他手下有四员大将,被秀吉邀了去,倾心相交,时常馈赠珍宝。其中一人,总觉得不自在,他于是将经过情形据实密报信雄,显然的秀吉有所图谋。信雄紧张起来,召集他们四人集议,准备对秀吉发动攻击,不料除告密者外,其他三人都异口同声表示反对,更证明了他们都偏袒秀吉,是秀吉的同路人,而不是他信雄忠实的部将。他一怒之下,便将这三员猛将都杀了。然后他去联合了德川家康,和秀吉翻脸为敌了。德川家康还乡之后,知道将有大乱,便严守疆界,静以观变。在秀吉东西奔驰的一年中,他专心抚慰由各方流亡来的武士。武田氏被织田信长父子灭亡之后,甲斐境内的武士一个个都无家可归,家康于是统统将他们收容了下来,组织了庞大的武士团。在苦难中有人出来援手,谁能不感激涕零。何况家康本人就是名闻遐迩的武士,他精于弓箭,有百步穿杨之能,当年武田信玄曾经推许他为“东海第一箭手”。被这样一位名将网罗为部属,不但幸运也十分荣耀。凡是投他帐下的,无不死心塌地为他效命。在贱岳之战时,柴田胜家一度邀他共讨秀吉,他还没有决定究竟该袒向那一面时,柴田已经溃灭。信雄和他接近,主要原因是领域相连,休戚相关,同时也仰望家康的为人。秀吉探到信雄和家康会合来攻的消息,也立刻动员,由大阪到了京都。这次他在名义上屈居下风,舆情认为是他在欺凌故主的后裔,他自己也有理屈之感。因此他特别小心来调度他的精锐。信雄、家康这一面,当然更不敢掉以轻心,秀吉自领兵作战以来,还很少败过阵。信雄起兵之日,昭告各方,声明已与秀吉绝交,数了他的罪行,并且藉信长的旧谊余恩,希望各地诸侯共讨秀吉。秀吉也不甘示弱,他飞檄他的盟友上杉景胜,邀他夹击家康。在诸战中,秀吉连连得利。不过在争夺最重要的一个高地时,他晚了一步。“小牧山”居高临下,支配了“尾张”的整个原野,被家康抢了先占据了。战况形成了胶着状态。秀吉的大军不敢仰攻,秀吉部下大将池田恒兴建议绕道偷袭家康的根基“三河”,家康若来驰救时,小牧山的守备自然减弱,一举可以攻克。倘若不来救时,三河必垮无疑。这当然像是上策,不过分兵绕道,也不能不算是一着险棋。秀吉本来不肯,但拗不过众将的恳请,只好同意了。他于是分兵四队,以池田恒兴为第一队先锋,第四队由他的外甥秀次率领为总大将断后。他自己仍然率领精兵监视着小牧山的动静。先锋池田恒兴夜半出发绕向三河,中途遇到了一个小城挡着去路,其实他应该派一小部兵丁将该城围困起来,大队人马仍然继续前进才是。但因他的乘马为城中枪弹打中而死,他一时气愤,非攻破该城不可,哪知守将非常英勇,足足守了三昼夜,才被攻破。这时家康已经在两天前获得情报,他也不声不响抽调了一支精兵,亲自率领,先打垮了秀次,再追上池田恒兴,把他杀了。池田的计策虽然没有错,但他行动太慢,孤军深入,陷进四面受敌的境地,自取覆亡。秀吉吃了败仗之后,不再死拼。他整军而退,归途中,他还攻克了属于信雄的几座城池,以作日后讲和的交换条件。家康也同样作风,在收兵之余也夺了尾张的蟹江城,打败了老将泷川一益。泷川斗志消沉,索性投降了,家康对他十分礼遇,遣送他回京都。秀吉这时周围的情势十分不稳,南海方面的海盗非常猖獗,数犯岸边诸城,同时在“土佐”的强豪,名叫长曾我部的,居然吞并四邻,成为日本“四国”的霸主。他经常怂恿海盗,资助他们来骚扰沿海都市,甚而威胁到大阪的安全。如果秀吉和家康长期争衡的话,就可能招致四面受敌。因此秀吉急于求和。信雄领兵驻屯在“伊势”的“桑名”,和秀吉的大军对峙。信雄的部下面对着秀吉的常胜军,精神上感受无比的压力,往往一日数惊。秀吉侦知这情形之后,便派人去见信雄,婉转地对他说:“我替令尊大人报了仇,镇定国家,各位郎君反而听了谗言,要置我于死地,我不能不起而较量。信孝君之死,我至今难过。我们本来可以共享富贵,为什么信雄君因为一点不愉快就动起火来,跟我过不去呢!”他这番话传过去之后,信雄立刻表示愿和。于是两人约定在桑名的一个小地方相见,秀吉赠送给信雄一把宝剑,双方罢兵,言归于好。虽然在小牧山之役,家康是对抗秀吉大军的主将,但讲和时他根本没有露脸,也没有任何要求或意见,完全听命于信雄。秀吉要求以家康的次子为质,在当时的习惯是双方缔和的保障,家康本来不肯,由于信雄的斡旋,秀吉认了这孩子为义子,解除了当人质的意味,并取秀吉家康各一字为名叫秀康,后来成为松平氏的始祖。议和成立后,秀吉便要专心对付那些背叛他的人,除了南海的海盗和四国的长曾我部之外,还有佐佐成政。成政在贱岳之战后,投诚过来,秀吉念在同袍之谊上,委任他为越中管领。信雄与秀吉发生龃龉时,成政又投到了信雄这一面。成政的反复无常,令秀吉十分憎恶,要惩罚他。但是秀吉首先扫荡了南海的海盗,然后又解决了长曾我部,容他投降,将他的领土分封了有功的将士。然后进剿佐佐成政。成政是个有野心的人物,喜权术,他觊觎前田利家的领地“加贺”。假意求亲,说家无男嗣,希望利家的次子入赘过来。利家当然高兴。幸而有人告密,说他不怀好意是要乘机来偷袭。果然他带领了大军侵入“加贺”,围攻“末盛”城。幸已有备,守将奥村永福与妻共同守城,一个弱女子束发提刀来激励士卒,使得军心大振,利家的援军又及时赶到,把成政杀得大败。成政听到信雄与秀吉言和的消息,大惊,知道秀吉一定不会轻易饶了他,便连夜越过崇山峻岭驰赴远江求见德川,希望家康收回成约,继续战斗,但被家康拒绝了。他又往见信雄做同样要求,信雄也以和议已成,不能反悔。成政无可奈何,只好将所有的防卫撤走,自己削了发表示决心出家,等候秀吉对他的处置。秀吉本来命他切腹自杀,由于信雄的求情饶他不死。这样,秀吉将小牧山之战时,凡是乘机背叛他、骚扰他、扯他后腿的家伙,一个个都惩戒完毕。秀吉的官运,随着他的勋业,青云直上。在举行织田信长葬仪的时候,天皇第一次叙他的官位为从五位下的左近卫权少将。第二年贱岳之战后,是从四位下参议,小牧山之役时,已是从三位权大纳言了。这官阶已经等于征夷大将军。他由战场凯旋回到京都时,恰逢天皇古稀寿辰,天皇有意禅位给皇太子,秀吉赶不及地动员了人夫在“仙洞”替即将禅位的天皇营建宫室,天皇为了酬谢他,再升任他为正二位的内大臣。信长生前最高的官位是从二位右大臣。他的地位和他的故主相埒了。秀吉出身微贱,没有读过什么书,对于官阶不甚了了。往日的印象,总以为征夷大将军才是最显赫的职位,因此他想求为将军。他的好友右大臣藤原晴秀劝他说,将军不值什么钱,朝廷里最高的官职是关白,“位亚天子,统御百官”。秀吉大喜,他要求任关白了。这时现任的关白是藤原昭实,昭实只好让位,几百年来由藤原家独占了的关白,由一个没有姓氏的人顶了过去,朝野大哗。当时对于这样革命性的异动,几乎承受不了,在惊愕当中,希望秀吉冒姓藤原,或源,或平,或任何有来历的姓氏。秀吉到底姓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的后父姓木下,追随信长时,以木下秀吉的姓名相从,屡建战功后,信长令他自选一个有来历、更响亮的姓,于是改为羽柴,而羽柴是“丹羽”、“柴田”两姓的合并拼凑,不伦不类,不登大雅,实在不能用。秀吉脾气倔强,不肯顶用人家的姓氏,结果只有奏请天皇赐姓。在天正十三年的九月九日颁下了新撰的佳姓为“丰臣”。于是以丰臣秀吉的姓名就任为关白。时为公历的一五八五年,他五十岁。
  丰臣秀吉的作为与事功(1)
  秀吉就任关白之后,朝廷政事自然落到他头上来,他不能不组织一个行政机构来帮他处理,所谓的“奉行”制度于焉成立。他在部属之中遴选了五个人,负责钱谷、讼狱、僧祝以及其他各种庶政,这五人的职称,名之为“奉行”。奉行者,奉行政令之谓,在织田信长时代,已经有此名称,是临时性的职务,职务完毕即行解消,譬如修理大内的宫殿等等的工作称为修缮奉行。现在是常设机关,等于内阁的阁僚。五奉行之中,只有一人是秀吉的亲戚,其余都是有专长的文人。而最值得注意的一人是石田三成。三成是“近江”“石田”村里人,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跟随了秀吉,为人伶俐机敏,善察人意,才智方面说来,真可以说是不亚于秀吉本人。三成在秀吉面前,几乎等于当年秀吉在织田信长面前一样地被宠信、被重用。这班文人班底,在他就任为关白后极为重要,不过用武力打天下,非仰仗武士不可。像七支枪那样的勇猛战将,在这时还是最吃重的人物,虽然中部日本已定,但东西两方根深柢固的强豪,都虎踞一方,丝毫没有降伏的态势。辽远的南疆九州岛,更是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节制。秀吉对于这几处地方,当然不肯放过,他还需要武将。能使文武双方的干部都能戮力为他效忠,而不相互倾轧,确是秀吉不可及的本领。虽然已经位为关白了,但秀吉内心里还免不了有自卑感,为了谋求日本的统一,使得群雄能够心服,他最希望能有一个有身份的人,屈居在他之下,甘心情愿受他指挥。在他的心目中,最合乎他的要求的人是德川家康。家康比他小五岁,父祖都是累代“大名”,本人又是负有盛誉的武士。如果能与他成为莫逆之交,所有朝野之士都会对他肃然改观。不过他与家康之间,偏偏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件。家康与北条之间是紧邻,往往有边界上的冲突。家康的附庸真田昌幸,本来是武田的部属,武田亡后,归属德川。家康划拨了一小区“上田”作为他的领地。家康与北条对垒的时候,真田出兵相助,夺取了北条氏的沼田城。武田氏灭亡后,北条遣使与德川议和,并密商瓜分武田氏的故地,由德川取甲斐、信浓,北条则取上野,并为北条氏直,氏政的嫡子,娶家康的女儿为妇,两家结为姻好。家康同意了北条方面的建议。问题是真田由北条夺来的沼田,要归还北条,而真田怎么说都不肯,沼田是他以血肉得来的。和议因此陷入僵局。家康一时气愤,认为真田不听调度,破坏大局,领兵去惩罚他,不料被他杀退。真田还凶得很,居然向秀吉告状,说家康欺凌他,请求秀吉主持公道。秀吉于是命令越后的上杉景胜前往援助。秀吉与家康之间虽然没有正式交战,但已是敌对状态了。另外还发生了一件事。家康手下一员老将石川数正,忽然偷偷地由三河首都冈崎,携家带眷逃到了京都,投靠秀吉。这是一个极大的震撼。一向待人宽厚、万众归心的家康,居然也会有老将背叛他,令人怀疑阵营中是否埋伏着秀吉的奸细,不但军心动摇,并且人人互相猜忌。二十多年前家康和今川氏断绝关系的时候,是这位老将救出了家康留在今川氏手中为质的儿子信康。小牧山之役时,又是代表家康出席和议的人物,是德川家重臣之一,但他对秀吉却有好感,小牧山之役后,秀吉攻打“竹鼻”城时,老将派人送了一套马铠给秀吉。秀吉认为老将这种献殷勤的行为,必然会被家康知道,希望他以后小心。而这样提醒了老将,反而使得老将回想起来为之万分不安,终于出走。出走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有个儿子在大阪任职,秀吉位为关白后,下令凡是在外地有亲戚来贺的人,一律加官。为了儿子,老将数正甘冒叛臣之名,远道来贺,但他却是个不受欢迎的贺客。《外史》上的记载是:秀吉遇之甚薄,或榜其门嗤之。
  这是给老将很大的难堪,为什么要刻薄他,理由很简单,秀吉这时候正要争取家康为己用。秀吉首先派了三员大将邀请家康到京都。三人临行时,他再三嘱咐由于老将石川数正的离叛,一定会使得家康迁怒到我方,因此交谈时,要特别小心。三人领旨后,去见家康,虽然卑辞厚礼,但仍然碰了大钉子回来,家康说:“我知道秀吉要报小牧山战败之辱,他早就计算我,我才不会中他的圈套,我不去。倘若他有意兵戎相见的话,我勉力敬陪。”秀吉并不死心,他又托织田信雄从中斡旋,家康还是不肯。秀吉再派了一位说客羽柴胜雅去游说,仍然没有用。羽柴赖在家康的首都不肯回去,家康找了他来,告诉他:“秀吉若能带着大军打来,就请来,要我去,我绝不去。”这是斩钉截铁的最后通牒了。羽柴不敢不回去转陈,以为秀吉必然会大怒,不料他竟沉吟不语,一直在沉思中。到了半夜四更时分,他忽然将信雄以及羽柴请了去,说道:“我有办法让家康必来!”二人相顾惊诧。他继续道:“他新丧妻,我令我妹子嫁给他!”“令妹现在那里?”二人问道。“就是旭姬呀!”他说。旭姬那时已经嫁了人,是“日向”太守的夫人。秀吉命令他这异父妹和她的丈夫离异。《日本外史》的记载是:
  丰臣秀吉的作为与事功(2)
  日向守勉强听命,遗妻而自杀。
  是否真有此事,尚待查证。不过那时的女人比禽兽好不了许多,是筹码、是棋子、是工具,不能有感情,只能听命令。而没有强武力的男子,也就没有保护妻室的资格,只好受辱或自杀。秀吉派了人说亲,家康本来拒绝,拗不过对方的固请,于是约法三章:一、新妇有了孩子的话,绝不以为嗣。二、现有的嗣子,绝不送去为质。三、如果我早死了,不可割寸地。秀吉对这几条条件全部接受。并请人把旭姬送到了家康首都冈崎去成婚。然后又请六位重臣护送,秀吉的母亲“大政所”到冈崎去探望新婚的女儿,也就是以母为质,来换取家康的信任。这一连串的措施进行得飞快,好像加了速度的影片,映在银幕上一样。人物都显得慌里慌张。就这样家康当了新郎,认了岳母,认了秀吉为妻兄,结为郎舅之亲,从此是秀吉亲密战友之一了。秀吉不断促驾,家康率领了众将及士卒万人西上,在冈崎先迎接到秀吉的母亲“大政所”。他在起驾前接到圣旨,由参议升任为中纳言,这是秀吉去保举的结果。秀吉命令沿途多处,在家康经过之地,修桥梁、设供帐,让他舒舒服服到了京都,下榻在当时最华贵的“茶屋”。他一到,秀吉就带同弟弟秀长、媒人浅野长政等一行先来见,表现得非常亲爱,像是一家人。他说:“长筱一别,一晃已经十二年了。现在为了天下的一统,还蒙惠然降临,大事绝对没有问题了!”说罢命令拿酒来,他先一饮而尽,然后酌给家康。从容地问道:“我出身微贱,诸侯多不心服,我该怎么办?”家康说:“只要您行得正,处事公平,谁还能不服!”秀吉点头称是!他就拉住家康,和他耳语道:“明天希望您帮我个忙,我预备在‘聚乐第’正式接见您,在诸侯面前,希望您给我个面子!”聚乐第是秀吉在京都的大邸宅。虽然他在大阪营造了一所堡垒式的七层高楼,但他自从当了京官之后,在辇毂之下,不能不有个住处。于是就在旧皇宫的遗址开始营建了一所大庭园,其中楼台观阁分散多处,将京都各寺院里的奇石珍木都搬来花园里,是一所文化气氛极为高雅的豪华殿堂,与大阪杀气腾腾的堡垒,迥然异趣,但是防卫确实,四周掘了一个很深的人造湖,围绕了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轻易跨过。秀吉在天正十四年的十一月初二,聚乐第还没有完全完工时延见了家康,他那天还请了文武百官、各地区的大名守护,在严肃的朝仪下接见。家康在众目睽睽之下,身着中纳言的朝服,向关白秀吉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旁观者没有不屏息改容的。秀吉大悦,他征服了唯一能敌对他的英雄!天正十四年的十二月,正亲町天皇禅位皇太孙,皇太孙即位是为后阳成天皇。诏以秀吉为大政大臣,仍然兼任关白。秀吉统一日本的大业迹近完成,尤其羁縻住家康之后,已无东顾之忧,现在所余的,只剩西南和极北两处的强豪未服,而在他眼中看来,都已是瓮中之鳖。更何况在九州岛的三强,还在互相争斗之中。大友宗麟是三强里最大的一个,他累代都是“丰前”“丰后”的守护,在他手里又并吞了“肥后”,蚕食了“筑前”和“肥前”的若干城池,但他却不是最强的。在他之南是“萨摩”,有“岛津氏”,是九州岛最大的豪族,弟兄三人,老大义久,豪迈有野心,两个兄弟,义弘,有武略;家久,有智谋,懂兵法。三个人会合起来,所向无敌。大友宗麟被这三兄弟连连紧逼,只好亲自到大阪来,面谒秀吉求救。秀吉大喜,以上宾之礼接待大友,除了请大友参观大阪的种种设施外,并且大燕数日,然后奏请天皇:“岛津不朝,臣请自将伐之。”他于是动员了尾张以西,三十七州郡的兵力,会集到大阪来,命令石田三成筹办三十万人的粮食,两万匹马的刍草,以一年为期。天正十五年二月,秀吉率领了十五万大军,由京都出发,水陆俱下,驰赴九州岛,浩荡的声势压迫得岛津三兄弟喘不过气来。虽然英勇有智谋,在这样威胁之下,只有屈服。何况墙倒众人推,除了大友本来就不友,连原来还算友善的另一豪强“龙造寺”,也起兵响应了秀吉。秀吉对于九州岛地区十分好奇,在游山玩水、凭吊古迹之中,完成了九州岛的征服。他对岛津三兄弟十分宽大,没有严厉地处分他们,义久投降之后,饶了他不死,并且还封了他的弟弟义弘,仍旧为萨摩的守护。不过他对于自己的部属却是另外一副嘴脸。佐佐成政跟随他出征,以功封为肥后的管领,秀吉告诫他:“善待土豪,勿扰国民。”成政不听,到后来土人果然反了。成政想赶来大阪请罪时,秀吉已经派人在半途中把他截留了下来,命他切腹自尽。在小牧山之役时,秀吉已经嫌他反复无常,由于信雄的求情,才得苟活,结果还是不能幸免。秀吉凯旋归来时,恰巧聚乐第已经完工,他将母亲和妻室都接来住。这所豪华的邸宅,若无人来鉴赏,岂不可惜!他想到“故事”,从前足利义满以及足利义教二人,都邀请过天皇到家里来行幸过,他何不也仿效足利将军,藉天皇的临幸,大摆场面。同时即位甫一年的后阳成天皇,年纪很轻,正想走出宫阙,见见世面,便欣然接受,决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十四日莅临聚乐第。聚乐两个字的出典,当然是由中国古书里摘出来的,《五代史》的〈翟光邺传〉里有一段:
  丰臣秀吉的作为与事功(3)
  晏然日与宾客饮酒,聚书为乐。
  是极其风雅的聚乐。秀吉则将它变质,成为不可耐的俗事,他亲自到皇宫去接驾,然后随辇扈送,卤薄之盛,前所未有。据当时的记载,〈聚乐行幸记〉里说:
  车驾还没有出宫门,前驱倒已经到了聚乐第。天皇临幸后,秀吉恭恭敬敬地献上珍物,同时奏乐,如此者前后总共七次。通宵盛宴,继之以歌舞。
  秀吉穿着锦绣的朝服,坐在天皇的右侧,文武百官依次坐定,就由秀吉宣读誓词,辞曰:
  奉戴皇恩,竭力王事,莫敢或怠。皇家之邑莫敢或侵,侵者相共诮责之。戒嘱子孙,莫敢或渝……违斯盟者,六十六州神只大罚殛之。
  第二天再大燕由远道来参拜的外官。然后由天皇开始作“歌”,臣下都一一陪“和”。天皇玩得高兴,原本准备三天的游幸,延长到五天才算兴尽回銮。京都的老百姓已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盛况,都互相庆贺,太平盛世终于重现。“食色性也”,秀吉当然也是个色鬼。他的婚姻虽然美满,但禁不住在当时的社会,还没有实行一夫一妻制,谁能养得起,谁都可以多有几房家眷。秀吉做到了关白,富贵荣华集于一身,后宫之中,要多少人就能有多少人,谁也管不了他。在天正十三年一位天主教的传教士,路易·佛罗依斯,写给教宗的报告中,描叙秀吉的私生活,说:“关白放纵、不检点的程度,确实惊人,他表现了动物肉欲沉溺的本性,在他后宫里,已经有了两百多妇女,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其实他才五十岁),只要看见他所喜欢的女人,不论何时何地,是何出身,他都拉到后宫,截留两三晚再遣送回家……”这位神父真是少见多怪,在那时,任何地方的帝王、高官显贵、有权有势的人,哪一个人的私生活不是这样?就连教宗也不例外。不过路易的报告也未必正确。他连秀吉的年龄都没有认真地考证过,关于秀吉的私生活当然也只不过是耳闻。秀吉对于八重,他的正妻,始终十分尊重,八重虽然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来,究竟是糟糠之妻,对她的恩情并未稍减。不过为了求子嗣起见,除了娶前田利家的女儿摩阿之外,也娶过其他女子。说也奇怪,都生不出孩子。天正十六年,他由九州岛凯旋回来,发现一直寄食在他家里,信长的三位外甥女都已长成,个个亭亭玉立,尤其年长的一个,已经二十岁,艳丽绝伦。三女都该择配,秀吉便不客气纳了大姊为侧室,她小名茶茶,这时候将她安置在淀城,于是秀吉的亲友僚属都称之为淀君。而“淀”在日文的读音恰好是窈窕。窈窕很自然地得了宠,很快地又怀了孕。秀吉的喜悦非同小可。翌年的五月,生下了一个小小子。秀吉有后了。从此他的人生观改变,更想为他的子孙创立一个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大帝国。秀吉对于故主信长,无疑是极为崇敬。信长的所作所为,他很少改动。唯独对于基督徒的态度,则有极大的不同。不过倘若信长当年也发现了秀吉所经验的事实的话,可能也会像秀吉一样,成为一个反基督教的死硬派。信长首次与耶稣教会的传教士路易·佛罗依斯会见时,是公历一五六九年的四月初八。约在三十年前,一艘葡萄牙船在种子岛(九州岛的南端)触礁,受到当地的人民官宪善意的援助接待,传回到葡国去之后,葡国的船只便不断常来,主要的是做生意。所谓的种子岛枪,就是这时传来日本。到了一五四九年,传教士克萨维野到鹿儿岛开始传教,两年之间,他居然吸收到七百六十人受洗,经过三十余年后,信徒激增,到一五八二年,已经超过十五万人。其中如“大友”、“大村”、“有马”等,都是九州岛方面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们为了表示虔诚,特地挑选了几个伶俐的童男代表他们,到罗马晋谒教宗。不过这信仰风气只停留在九州岛区域。西洋传教士虽然也到过京畿一带,但佛教的声势究竟深固,基督教义不能得到大众的共鸣。唯独信长基于好奇,想引进新知识,同时他又憎恶佛徒的腐化与猖狂,想用另一种宗教作为对佞佛的解毒剂。他延见佛罗依斯时,问他:倘若日本没有一个人信仰上帝,你便怎么样?佛罗依斯答道:纵然一个人都没有,我还是继续传道,绝不回去。信长很为嘉许。不过他自己没有表示过有听道受洗的意愿,也从来没有奖励过他的部属去信基督教。至于在征伐九州岛以前,秀吉对于基督教问题,似乎没有考虑过。但是九州岛之征、九州岛之旅,使他亲眼目睹九州岛的种种,不由得他不采取积极的对策。耶稣教会在日本本岛所表现的形象是柔和的。它传教布道,宣导福音,像是个毫无副作用只是与人为善的组织。但是在九州岛,它的面貌便完全不同。它有主张、有目的、有计划、有行动、有绵密的基层组织。在天正十五年,耶稣教会派去的传教士已经超过一百名,信徒约有三十万人,显然是个不容轻侮的力量,如果贸然取缔,可能酿成难以收拾的祸害。秀吉看清楚了这一点,他暂时不声不响,待他在凯旋回程之中,到了“博德港”,脱离基督徒影响范围时,会集了地方官宪,提出了几个问题,命令传教士答复。一、耶稣教会根据什么权力,强令日本人成为基督徒?二、为什么不断地怂恿信徒去毁坏庙宇及排斥僧道?三、为什么劝诱人民宰杀帮人耕种的牲畜,如牛马?四、为什么准许葡萄牙商人将日本人送往印度当奴隶?当然没有一个答复能使他满意,于是他下令限在二十日之内,勒令所有的传教士出境,否则处死。这道命令,不过是虚声恫吓,并没有认真执行。秀吉在九州岛所表现的姿态,是异常宽大,对传教士当然也不例外,他只是想要他们稍自敛迹就行了,并无意真正赶他们走。不过在传教士这一面,怎么肯认输,既得的权益如何能放松,终于迫使秀吉不能不采取更严厉的手段。传教士为什么要来,来的目的是什么?在秀吉心中盘算着,起初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但终于他明了了。在葡萄牙人之外,又来了一批西班牙人,自称是上帝的使臣。他们不是耶稣教会派,而是弗朗西斯教派,两派起了争执,互相攻讦,要求日本官方处理。恰巧这时又有一艘西班牙船在“土佐”触礁,受日方救助。船上的水手为了表示他们的国度伟大,领土广阔,大吹特吹,说得天花乱坠。他们兴高采烈地谈道:“咱们的国王才聪明呢!他先派传教士宣导福音,诱邀当地人民信教,然后命令兵将去征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扩张了版图。”水手们的话是否真实,姑且不论,但听到秀吉耳朵里去后,使他恍然大悟,原来洋人存心不良,传教士是侵略者的先遣部队。他们是披了羊皮的虎狼。于是在天正十六年的五月,秀吉下令驱逐传教士,毁长崎教堂,禁人民信教。这是他第二次“排斥教会”的行动。这次是认真的。秀吉好大喜功。他是个穷苦出身的孩子,从小受尽缺钱的委屈,他一生不会忘记他母亲所交给他的那一串永乐制钱!现在他富贵集于一身,他要尽情花钱,尽情享受荣华。他喜欢大兴土木,建造豪华的殿堂。他受到织田信长的影响。信长重修了二条城,兴筑了安土的七层天主阁。他也替天皇造了仙洞宫,为自己建了大阪城、聚乐第。他动员人夫之众,是自从埃及金字塔以来向所未有。他营造的宫室,虽然不会有阿房宫那样雄伟,但由于时代的进化,豪华精细必然过之。现今还流传,用金箔装饰的用具,所谓桃山文化的产品,就是秀吉时代的工匠所创行的。他滥用黄金,日常用具都喜欢用黄金铸成。屏风、桌、几也都镶嵌黄金。日本武士原本受到中国禅宗的影响,讲究朴实淡雅,不慕荣利,如今被秀吉蒙上了一层黄金色。跟着,整个社会风气也随之丕变。“茶”和“禅”的韵味很能配合,苦苦涩涩,清香绕舌,余味无穷。“茶”传到日本来之后,极为武士所爱用。尤其当织田信长翦伐群雄的时候,他在不用兵的期间,不能不使他的部下有些事做,于是发起了所谓的“茶会”。虽然只是喝茶,但将茶叶磨成细粉,将水烧到恰到好处,坐相严肃,喝相端正,仪式十分隆重,使得爱好“形式”的日本人,认为“形式”也就是“内容”,会感到无上满足。当年既无高尔夫可打,又无麻将可搓,茶会就成为万方期待的娱乐、消遣。秀吉便利用茶会,作为他收揽人心的手段。“茶会”必须用茶具,茶具又必然是陶瓷制品。日本陶土不好,几百年来都烧不出精美的瓷品。因此高级的茶具大多数来自高丽,或来自明朝。一个好茶具都会视如拱璧。当年有名反复无常的松永久秀有一个三脚鼎形的茶壶名平蛛,为信长看中,希望见让,松永舍不得,后来他兵败,竟抱着他心爱的平蛛自焚而死。信长本人珍藏了很多茶具。他大宴部属的时候,便展览出来,任人观赏,他奖赐有功的部将时也用茶具。秀吉在“三木”城大捷之后所受到的重赏,就是信长颁赐给他的大茶壶,名为“四十石”。秀吉为了这“四十石”,特地开了一次大规模的茶会。信长逝世后,秀吉依然遵承信长的旧制,以“茶具”为收揽人心之用。因此他虽然酷使人力,但人也乐为所用。他最大一次的茶会,是“北野的大茶汤”,任何人都能参加,不分贵贱贫富,真正的与民同乐。场地是选在北野的森林之内,在松柏参天之中,选一席地摊开自己的茶具,三两人成为一组,行礼如仪地饮起茶来,主人是关白丰臣秀吉,穿着朝服端坐在临时搭设起来的茅亭里。老百姓环绕远望已经感觉满足,他们是当今所向无敌的英雄所邀请来的宾客。这次的“大茶汤”本来预定为十天,但一天就收场,是因为“肥后”有了叛乱,那不成器的成政为政不善,使得秀吉不得不分神另调兵将去镇抚。这次的“大茶汤”未能尽欢,但是留给后人一个难以忘怀的盛举 ── 历史上最初野餐式的茶会。至今流传下来的“茶道”,就是它的后身。秀吉收服九州岛之后,余下来的,只剩雄霸关东的北条氏。北条,自从北条早云发迹以来,惨淡经营历经四世,关东八州以及附近地区都在治下,倚险自固,虽然比不上当年征夷大将军鎌仓幕府的气势,但也俨然一方之主。秀吉早想去制伏他,不过那时德川家康还在游离之中,他勇冠群伦,身负盛誉,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很可能偏向北条,因为他与北条之间有了姻戚之谊,北条的嫡嗣“氏直”是他的女婿。尤其在小牧山之役后,秀吉与家康心中都不免存有芥蒂,加上真田昌幸不肯归还由北条境内夺来的沼田城,和家康起了冲突,而秀吉又左袒了真田,使得秀吉与家康之间更为尖锐。不过终因秀吉的气度与手腕超人,与家康化敌为友,结成郎舅,将家康纳入最亲密的伙伴之中后,形势又大变。北条不但少了一位有力的支柱,并且秀吉与家康的连手,打破了任何形势的均衡,而在北条氏直的心理上,自然兴起了依靠老岳丈庇护的侥幸心,不肯拼死战斗了。不过氏直的父亲北条氏政却倔强任性,他从小受父祖庇护,没有受过挫折,才智平平,而自以为超凡。秀吉在聚乐第宴请天皇,兼邀各地诸侯共会时,唯独氏政没有来。翌岁,秀吉又派了专人劝他入觐,他居然提出条件,要求真田昌幸先还他的沼田城之后再说。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使得他亲家 ── 家康,都认为过分,老远地派人去将顺逆的形势说给他听,劝他入朝,但是他不听。秀吉依了他的要求,拨出了另外一所城池给了真田昌幸,命真田将沼田还给了北条。氏政得了沼田之后,依然没有来朝的动静,反而由真田递到了控诉。他告道:“北条守将进入沼田之后,又要占据‘那胡桃’城。‘那胡桃’城是我家坟墓之地,因此我说只遵命归还沼田,没有听说也出献‘那胡桃’,不料那守将居然派兵强占了。”秀吉得报大怒,又据说氏政对人扬言:“我关东八州一向不受任何人节制,当年源平二氏对立时,平氏的大军只进到了富士山脚下,闻水鸟起飞声,就惊恐而溃,如今丰臣秀吉又能拿我怎么样!”氏政的狂态,明明是接受挑战。秀吉不能再忍,于是奏请天皇,讨伐不臣的北条。秀吉调兵遣将时,确实经过一番考虑,他派大纳言德川家康率领所部为先锋征讨北条。他明知道家康与北条之间是“亲家”。虽然他本人与家康也是郎舅,但他的妹子已于前两月病逝,在亲情方面,已无任何瓜葛。现在只靠友谊,友谊能否胜过姻戚,这次的调遣似乎是秀吉有意试探家康有无偏袒北条的意向。家康也是聪明人,他受命为先锋之余,立刻命他的嗣子到京都秀吉的帐下,听候调遣,实际上是送子为质,以表明心迹。秀吉接到家康的嗣子之后大喜,看他装束土里土气,命妻室替他换上京都最时髦的衣裳,放他回去。秀吉此举明显地表示对家康有绝对的信任,无需任何人质。秀吉手下人眼见秀吉如此对家康推诚相待,免不了生妒,尤其最被秀吉宠信的石田三成,得机会便要进谗,假意地算是关心秀吉的安全,一再提醒他:家康是北条氏直的岳丈,可能相通,随时倒戈。不过秀吉不为所动,对家康倚重到底。秀吉这次动员的兵将是空前的,他不但倾全力大张挞伐,并且也藉此威吓更在关东以北不庭的强豪。他的大军节节进击,北条氏政当然不敌,关东八州诸城守将在重压之下,摧枯拉朽似地或死或降或逃。唯独氏政的首都还在顽抗。小田原是濒“相模”海湾的一座具有历史的古城,北条早云发迹之后,即以为都,祖孙相传历经四世,是关东首屈一指的名城,也是个屡经攻战的战场。北条氏政早有笼城的准备,在四周筑起了坚固无比的城堡,储存了大量粮草。氏政的计算是:如果秀吉大举来犯,迢迢长途军粮必然不继;如果小举,则他凭山川之险、士卒之勇,必然也能将秀吉击退。可惜他的估计还是错了。秀吉不但大举,并且调度了充足的粮秣而来,实施持久的围攻。秀吉是在天正十八年(公历一五九○年)三月初一率领大军,由京都整队出发,真是旌旗蔽天,甲冑耀日,老百姓夹道欢呼,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空前盛况。到了四月初一攻克了箱根,越过了最艰险的迭峦深渊,到达了小田原的城郊。秀吉下令将全城团团围困起来,截住来援的救兵,却不急急地去攻打小田原本城。他置酒高会,邀请各部主将德川家康、织田信雄等人,轮流到他营中欢聚,甚至将他的宠姬淀君也接了来,共享围城之乐。为了解慰军中的无聊,特地准许京都、大阪方面的商人前来买卖,艺人献技,歌舞,使得城中人心焦如焚。到了六月,秀吉请家康射了一封招降书给氏政父子。又秘密地和城内守将之一的松田宪秀相通为内应,许他事成之后,以关东最富的两州赏给他,松田动摇了,答应约期起事,秀吉立刻将松田的覆书派人送给了北条氏直。氏直大怒,将松田拘禁起来,杀了松田的儿子,从此城中人人自危。任韭山城守将的北条氏规是氏政的胞弟,本来就不赞同乃兄的蛮干,一向也与家康十分投契,这时挺身出来,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求和,请家康婉为先容,让他到小田原去劝说他乃兄。秀吉应允了所请之后,小田原便投降了。不过秀吉认为北条氏政是元凶,命他自裁,赦了氏直,却杀了那愿任内应的松田,说他是北条氏的叛贼,时为天正十八年七月。秀吉和家康有一天在战事未决、共同研究关东八州的形势时,秀吉忽然指着地图,对家康说道:“这一大片土地,在事定之后,我将全部委托给你!”家康闻言拜谢,秀吉又问家康:“你将来是否还在小田原建都?”家康点头称是,秀吉又指着地图说:“我细看距离小田原的东北约二十里之处,有城名江户,襟带山海,是个好地方,你可以建都。”家康连忙说:“遵命。”北条既定,秀吉在犒赏有功人士的时候,依约将关东八州划归家康,以换取家康原有的老家“三河”以及家康累年来恢拓的新境宇。两相比较,当然关东八州要广阔得多,不过区域面积虽大,但新抚之众未必能心服。家康手下兵将个个怨咨,谁也不甘离乡背井迁往一个陌生的地方,风俗习惯语言都会不同,尤其兵燹之余,城邑荒芜,毫无安全感可言。唯独家康坦然接受,虽然他明知道所谓的关东八州,实际上只有六州,“安房”的里见氏、“下野”的宇都氏,从来自立门户,不受任何方面的管束。要使他们听命归顺,还要很费周章。家康在他群臣的嗟叹声中,接收了关东。又遵照了秀吉的意旨迁往一个芦苇丛生、荒凉隘陋的小城“江户”里去,将他自己的旧领地“三河”、“骏河”、“甲斐”、“信浓”、“远江”,整顿清理完毕之后,奉献给了秀吉。秀吉大喜,家康是处理割让事宜最迅速的人。
  近代篇
  法西斯思想萌芽
  这时民政党在国内的选举中,获得了决定性的大胜利。同时世论也欢迎军缩。由于很多前辈的奔走调停,军部终于松了一口气。伦敦海军条约算是签订了。不过又生了新枝节。当军缩会议代表在议会中报告该约已经签订时,不料反对党政友会的议员鸠山一郎,批评政府抑制军令部的意见而签订军缩条约,是侵犯了天皇的统帅权。这当然不过是反对党的一种策略。从真正民主主义的观点看来,统帅权已经是过时的思想。但是当时法西斯思想正在萌长,加上固有的皇权至上主义,就变成一个很难处理的轩然大波了。尤其当海军代表财部彪五月十九日由伦敦回国的第二天,军令部的参谋草刈英治少佐在财部家的门前切腹自杀。接着是军令部长加藤宽治帷幄上奏,直接弹劾了政府,说是军令部长没有能负重任,所以请求辞职。同时认为天皇的侍从长铃木贯太郎阻止了部长的帷幄上奏,也是干犯了统帅权。就这样政府与海军之间闹得不可开交。幸而滨口首相很沉着。虽然浪潮很大,但他绝不妥协,世论也慢慢倾向于赞成签订伦敦条约了。枢府方面本来持反对意见,最后也屈从了。一层层的难关都被政府突破,终于达成了条约的批准,可以算政党内阁的大胜利。但是不要忘记日本人是个嗜杀的民族。昭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滨口首相去参观陆军大演习的时候,要从东京到冈山去。上午九时,他预备乘燕号的火车登车时,在东京的车站月台上,忽然一声枪响,滨口腹部中弹。他几乎倒地。幸而由他秘书抱住,送往医院。虽然当时没有死亡,拖延了九个月,终于辗转病榻而亡。滨口是位极有担当的好首相。他的死使得日本法西斯日益猖獗,成为一股不受任何羁绊的狂妄力量。北一辉是日本法西斯思想的领导人日本的法西斯主义并不完全脱胎自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主要的思想家是北一辉。明治末年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批判谋刺天皇的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不够完备,而主张特异国体论,写了一本书,名《国体论及纯正的社会主义》。出版后很受读者崇敬。其后他到了中国,认识了孙中山先生,参加革命运动,相当活跃了一阵。民国八年,他在上海写了一本巨著,名《国家改造案原理大纲》,成为日本右派必读的经典。该书的主要论点,是主张把俄国和英国的势力驱逐于亚洲地区之外,由日本来做亚洲的盟主,实行大亚细亚主义,因此非要将天皇抬出来不可。并且要扩大天皇之权,停止宪法三年,公布戒严令,废止贵族院等等。他这主张虽然有很多漏洞,但非常有说服力,所以一般青年将校奉若神明。差不多在同时,欧洲出现了二巨头。意大利先出现了墨索里尼。然后在德国又出现了希特勒。他们二人几乎用同样疯狂横蛮的手段,统治他们的国家。再用不讲理的态度,对付柔弱的民主国家,一转眼成为人人惧怕的强国。日本看到这样的榜样,既羡慕又佩服,不由得想仿效。于是本来行为上已经有点疯狂,现在变为不可一世了。中国自从民国十七年,北伐竟功,全国统一以后,全国人民景仰蒋公的威望,推为国民政府主席,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不料党内党外都有野心家利欲熏心,不为大局着想,假借名义,实行夺权叛变。十八、十九两年都免不了有战争,蒋公以寡敌众,敉平了严重的内乱。由于连年的东征西讨,席不暇暖,共产党就乘势坐大,先占据广东的海丰、陆丰两县作为根据地。但当地的老百姓不服从共产党,于是他们就大开杀戒,海、陆丰的人民几乎被他们杀光,惨酷的情形与日本人一样。他们被逐出海、陆丰后,又窜到了江西,盘踞在井岗山做山大王,喘息了一阵,推举了朱德为红军总司令,毛泽东为政治主任,慢慢地啸聚万余人,再向福建方面推展,势力愈来愈大,遂成为国家重大威胁。民国二十年开始,国军不能不认真剿共了。
  发动九一八事变
  一九三一年是世界动乱时期,没有一处安静土。无论什么地方,左右两派的激进分子都闹得不可开交,同时经济情形也坏透,到处饥荒,民不聊生。就在这慌乱时期,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日本炸死了张作霖之后,他的儿子张学良痛悼万分,誓报父仇。他本是个宅心纯厚的人,不过由于出身纨绔,又生得英俊,生活不免浪漫。但自从遭遇到不共戴天的大恨后,他突然改变了花花公子的外貌,成为一个非常有心机的青年。他一面归顺了中央,一面励精图治,开始建设。他为了抵制日本的侵略,另外去开辟新港口,刻意地经营葫芦岛,使得日本投资兴建的南满铁路大受打击。一九二九年满铁的盈余是四千五百万日圆。一九三○年,这条铁路只替日本赚了二千一百万日圆,还不及前一年的半数。到了一九三一年就更惨了,只剩下一千二百万日圆。所以日本军对于这种现象不能不慌张,势必要驱逐张学良不可,否则无从挽回颓势。但是日本国内币原正任外相,一向采取和平政策,希望中日两方都能相忍为国,这恰和日本军人的想法相反。于是日本军人效法意大利的做法,大搞宣传,说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谁要是侵犯日本的生命线,皇军必定加以膺惩。全国到处都张贴了同样的警告,为了使民众掀起敌忾心,特别是对中国,军人做得如火如荼,几个大城市尤其热闹,好像已经大难临头。一班文人噤若寒蝉,不再有大正年间护宪的勇气。法西斯潮流侵袭了日本。为了做得像真有其事一样,不惜假造许多惨案,用苦肉计,牺牲一两个人,以完成他们的阴谋。一九三一年六月底,日军假说要调查洮南地方的地形,派了参谋本部的中村震太郎大尉和井杉延太郎曹长二人前往。洮南是中国地界,平日有军队守护,虽然日本参谋本部有公文书通知我方,但地方辽阔,人迹荒凉,很难加以保护。不料二人行至中途,竟为中国兵射杀。继之在七月初,长春东北有个地方名叫万宝山的,有朝鲜农民和当地地主起了纠纷。为排解争议,当地的日本官吏免不了出面干涉。因为朝鲜人已经算作日本国籍的臣民,当然判定朝鲜人有理。于是中国人不服,和日本官吏起了冲突,动起武来。中国方面死伤了很多人,中国政府派了驻日使臣汪荣宝去调查,那时他已在任八年,撰了一篇有名的报告,洋洋万余言,将经过说得非常清楚。但是日本方面并不认错,只怪这两件案子是因为管辖不够清楚所致,认为如果满蒙地方都归日本,而中国不再插足其间,就可以单纯得多。这是日本方面的歪理。西谚有谓强者总有理。中国和日本之间的交涉,都脱不了这一模式。事变经过及其后果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下午一点二十分,日本军部派了中尉河本末守和几名士兵,到沈阳郊外柳条沟附近南满铁路的路轨上,撒上大量炸药,准备点上火,以轰然巨响为信号。军部预先和关东军联络好,各地一听有爆炸声,便同时起事。于是沈阳、营口、安东、南岭诸大城市,一夕间全被日军占领。很快地日军继续前进,到了二十日吉林也被占领,就这样整个东北陷入日军之手。国民政府将日军的侵略行为诉诸国际联盟。不巧那时正是国际间多事之秋,不景气的颓风正吹向欧美列强,大家都自顾不暇,并且深怕得罪日本。不过为了国际联盟的颜面关系,不能不敷衍一下中国。于是就依了日本的请求,派了一个以李顿爵士为首的考察团,团员中代表法国的是克洛戴儿中将,意大利是阿鲁得罗范第伯爵,德国是许乃博士,美国是马高尹少将。在李顿代表团还未组成之前,日本行动快速,已经在占领的东北地区成立了一个伪政权,号称王道乐土的满洲国。那时日本还没有想到迎接溥仪来当傀儡皇帝,只让一班想发洋财的浪人乱搞。一时满洲国成为抢夺的局面,官吏如盗贼,一片争权猎宝声,所谓的王道乐土,不过是骗人的口号。各地的中国老百姓本已不甘做亡国奴,这时更公然反抗起来,游击队到处隐藏。昭和六年李顿代表团组织完成,预备启程考察时,日本军人慌了手脚,不敢让调查团人看到混乱恶化了的满洲,于是少壮军人之一的坂垣想出了转移洋人注意力的办法,另在满洲地区之外制造事端。他命令驻在上海的武官田中少佐进行阴谋,发给田中两万大洋,令他买通当地的地痞流氓,在上海闹事。同时又叫川岛芳子杂在中国上等社会里,从事间谍活动。一九三二年的正月十八日,田中少佐乘一小群佛教徒自日本到中国观光,来到上海,在马玉山路沿途托钵的机会,唆使一批小流氓,用苦肉计制造事端,他指使流氓大声喊道:“这些和尚是日本人,坏蛋杀胚。”于是就有人向教徒一哄而上,拳打脚踢把教徒痛打一顿,有的甚至重伤,其中一名六天后死亡。淞沪之战在这件事发生前,日本天皇正月八日在东京亲临观赏陆军的始观兵式,回宫途中,走到樱田附近,有一个韩国志士扔了一枚炸弹,弹落在宫内大臣座车前面,宫内大臣受重伤,车全毁。天皇只受了一点虚惊。上海的报纸刊登了这条新闻,却加添了一句道:“不幸仅中副车”。在上海的日本侨民看了非常气愤,又受了田中少佐的煽动,认为上海人不友好,是幸灾乐祸,对友邦元首大不敬。由于受到田中的怂恿,居然有日侨结伙打起报馆来。上海人当然也不甘示弱,反过来召开市民大会,发动抗日,群情激昂。日侨方面又纠合了大队人马,游行示威,捣毁了四川路、虹口路一带中国人的商店。工部局甚至不能不发布租界戒严令,但是没有用,情形愈来愈险恶。到正月十八日,我十九路军和日本海军陆战队起了冲突,于是有名的一二八淞沪之战爆发了。大战一起,全世界的传播媒体都认为是大新闻,很多记者集中到上海。坂垣的奸计 ──转移全世界的注意力 ── 居然得逞。他可以从容地完成满洲国的计划。不过他没有料到,淞沪之战引发了中国人长年被日寇欺凌的郁结,民心士气高昂得不可一世。国民政府为宣示抵抗到底的决心,声明迁都洛阳,以免受日方威胁。蒋公则坐镇南京,调中央第五军的两师增援十九路军。双方激战三十多天,全球的人民都以惊异与赞佩的眼光看我们,证明我军的战斗力并不输日本,而在毫无进展下的日本军部,也只有增援之一途。他们加派了久留米的十二师团和金泽的第九师团。日本向来以陆军为世界第一强自豪,这时却泄了气。内阁里很多人反对继续打下去。藏相高桥甚至在议会里公开表示,如果仗再打下去的话,财政只能维持到翌年的三月。十九路军奋勇抗战,使得日军陷入苦境。为了冲破庙行镇我方防线,日军不得不募敢死队,令三个士兵身裹炸药,冲开一条血路。结果炸得血肉横飞才得寸进,足见得我军防守的坚强,也可以看出日本人是如何凶狠。上海的战争始终胶着。到四月二十九日,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已经持续达三个月之久,这时恰好遇到天皇生日,日人名之为天长节。上海的日侨,虽然在漫天炮火当中,也不忘庆祝。他们当天假虹口公园举行大会,表示祝贺。哪知在总领事朗读贺词时,忽然又有一个韩国志士扔出一枚威力很强大的炸弹,当场炸死白川义则大将,炸瞎了野村中将一只眼睛和重光葵公使的一条腿。这全是坂垣大佐阴谋的代价。
  国际联盟考察团(1)
  满洲国算是成立了。溥仪被拥做了傀儡皇帝,日本的野心暴露无遗。各国对日态度也突然改变,连一向袒日的英国都表示不信任,而新加入为会员的美国,尤其反对这日益跋扈的日本。一九三一年十月八日,日本又毫无顾忌地炮击了锦州,各国大哗。于是召开国联的理事会,结果以十三对一日本大败。日本为了保持颜面,请组织一个调查团到现地查看是否构成侵略行为。这就是调查团产生的由来。为了表示公平起见,特地请中国方面也派了一位名外交官顾维钧先生参加在内为顾问。顾先生以他的外交长才,虽然与各团员处得十分融洽,并且博得他们的尊敬与友谊,但是没有办法改变他们国家既定的国策。调查团工作了八个月,做成厚厚的一份报告,提交给国际联盟,由该会判定日本应该从满洲撤退。日本大怒,宣布从此脱离组织,不受任何拘束,同时挥军越过长城进入中国腹地。全球列强对于日本这种侵略行动毫无表示。那时德国纳粹已经掌握了政权,十月里也效法日本,声明脱离国际联盟,第二次世界大战终将不免了。中国共产党为扩张势力,利用两种利器,一是造谣,一是武装叛乱。那时人民对国民政府期望过高,政府也确有很多措施不能尽惬人意,于是谣言满天飞。凡是可以中伤政府威信的假话,全由共党散布出来,而老百姓多数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以致以讹传讹,造成很多误会。再就是用武力占据地区,但是共军究竟不是国军的敌手。屡败之余,只好向西北流窜,躲到陕北窑洞里去,总共走了二万五千里。残余的部队已经不足两万人。就在这时,张学良和杨虎城受了共党的诱惑,乘蒋公来西安视察之际,劫持统帅达两星期之久,并发出统一抗日的要求,停止内战。于是国军剿共行动功亏一篑。日本法西斯开始使用暴力了半年多以前日本已经吞并了满洲。但是凶蛮的日本军人还不满足,秘密组织了血盟团。他们拟了一份名单,名单里的人都该杀。这些人全是社会上响丁当的知名之士。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则全无理由。就是因为他们名气大,不大赞成用武。在一九三二年第一个被暗杀的,是已退职的藏相(即财政大臣)井上准之助。第二个被刺杀的财界名人是三井的理事团琢磨。两人被杀的时间,相距不过一个月。到了五月里,一个温和的晚上,大家正在用膳的当口,忽然首相官邸门前冲进几个军官,打死了守卫,直冲到首相犬养毅的居室,拿枪对着犬养。犬养沉着气,大声喝道:“不脱鞋就上来吗?”军人不理。然后犬养又喝道:“有话慢慢说。”军人回说:“没有话好讲!开枪!”说完就朝犬养放了几枪,犬养立刻倒地,气绝身亡。一个七十六岁的老政治家,无缘无故地丧命在嗜杀的军人枪下。凶手杀了首相之后,向宪兵队去自首,结果最重的惩罚,只是一个无期徒刑。从犯是禁锢,由十五年到四年不等。这样轻的处罚,助长了法西斯思想。三年以后,又发生了二二六事件。五一五事件后日本朝野颇有不知所措的情形。七十余高龄的首相被年轻将校所杀,内阁当然垮了。不过后继内阁谁能担当,煞费周章。天皇请元老西园寺公望来推荐。西园寺和各方面的贤达磋商之后,只好暂时脱离“宪政常轨”,不在政党内遴选后任,而由能降服军人的人来组织内阁。挑来挑去,最后选出海军大将斋藤实来组成一个举国一致的内阁,不分党派、不分信仰。斋藤本来就是朝鲜总督,一向以老好人见称,是个稳健的人格者。不过稍嫌迟钝,似乎没有能制止那独断独行的军部。重光葵批评斋藤内阁有这么一段话:“斋藤不是一个积极的人。好像什么事都属于被动。在他手上本来有很多问题好管,但他都由它去,让它自己发展。所以这样他与军部方面能够相安无事。政府对满洲问题毫不关心,好像是别人的事。但是到问题发生,政府非负责任不可时,就不免慌了手脚。”日本退出国际联盟国际联盟接到李顿报告后,在一九三二年的十二月二日,开会审议满洲问题。日本代表松冈洋右是个颇有才具、自视甚高、但非常莽撞的人。开会前他就声明,如果各国不能同意日本的要求,日本就退出国际联盟。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声明,国联的组织是根据威尔逊总统所主张的十四点而成。基础在和平共存、互相容让。松冈的声明恰好与此相反。各国焉能接受?果然在讨论满洲议案时,根据李顿报告,满洲的现状应该回复到事变前的状态。大会投票结果,赞成决议案的共四十二票。反对一票弃权一票。反对的一票当然是日本。日本政府没有办法,只好训令松冈洋右退出国际联盟。这是一件史无前例的大事。日本居然甘冒大不韪,自愿孤立,受天下人唾骂。此后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都接踵仿效日本的榜样,纷纷退出国联,使得国联就此无疾而终。日本占领满洲,虽被人指为侵略行为,但仍然蛮干到底,不顾一切,明目张胆地继续往华北进攻,派飞机到北平上空威胁。这时蒋公方在专心剿共,认为日寇不过是癣疥之病,而共匪才是心腹大患。日本因此毫无忌惮地占领了热河。蒋公看形势危急,请了息隐在莫干山的黄郛出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黄先生是有名的知日学者,以前以外交部长的身份,圆满解决了极棘手的济案,此次再与日方交涉,签订了塘沽停战协议。华北算是稳住了。泷川幸辰事件日本退出国际联盟之后,在国际上完全孤立,在国内也引起很多不满。尤其左派人士判定是极右派的恐怖时代已经来临。这反而激起右派真的走向暴力行动。一向喜欢用武的军人,于是发挥嗜杀的本性,慢慢指向知识分子。各学校的教授纷纷紧张起来。只要教授们有反抗武力的言论,都被目为共产党。尤其自从小林多喜二被杀之后,更使得人人自危。就在这种情形下,知识阶层屈服了。从此噤若寒蝉,再也听不到反抗的声音。但是军方硬是不满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京都大学刑法教授泷川幸辰写了两本书,军方认为有“左”倾思想,要求把他开除,并且判他所写的书为禁书。不过在这之前,大审院却认为这两本着作非常有价值,还介绍给部下熟读,可见得对此书见仁见智各有不同,不能骤加禁止。这样偏颇的处置于情理不合,京大当局当然不肯接受,于是军部授意文部省(即教育部)施以压力,非听命不可。结果京大法学部全体教授、助教、讲师都提出辞呈。消息传出后变成学潮,东大、东北大、九大纷纷响应,弄得不可开交。文部省费了很大事才安抚好,学潮总算平定了,不过大学方面还是吃了亏,不能不依军部的要求,将泷川免了职。泷川不是马克思信徒,也和任何社会主义运动的人没有发生过关系,由于犯了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免职,真是冤枉透了。足见得军部的势力有多厉害。到了一九三四年,人们对斋藤内阁已经十分厌倦,觉得他无能,军部是希望他有魄力,能大刀阔斧地扩张军备,不料他竟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听从藏相(财政部长)高桥的话,不敢乱用钱,扣紧荷包,严防浪费。他的作风大失人望,于是掀起一阵倒阁风潮。尤其陆军方面,要伸向华北,急于用钱,受他阻碍,更积极地想去之而后快。这时军部的气焰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有一次在大阪天神町的交叉十字路口,一个第四师团的小兵居然不依交通信号,硬闯红灯。警察上前干涉。但是小兵不听命令,双方吵将起来。这当然是兵的不对。但是第四师团的参谋长认为,皇军的威信被侮辱了,反而叫警察道歉。后来闹到荒木陆相和山本内相之间都对立起来,成为严重问题。由此可见,芝麻绿豆的小事军部都要管,并且破坏了社会秩序,不自反省,反认为皇军威信受损,足见得军部跋扈的情形,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这时政党又和军部连手起来,秘密进行倒阁。恰巧发生了“帝国人绢”事件,是个大疑狱。政府中很多人都有受贿嫌疑而被起诉。终于在财政部次官黑田被判定有罪后,斋藤内阁负起责任辞职。内阁就此垮了。斋藤内阁瓦解了之后,形势比以前更坏。西园寺公望破例召集了所有朝中的重臣,来会商后继人选。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已经老了,想创一个先例,以便他死了之后,天皇便于找适当的人来咨询。会议结果,斋藤所推荐的冈田启介大家认为合适。次官内阁冈田也是海军大将,是个相当稳健的人,冈田组阁时,本拟在阁僚之中遴选五位政党出身的人,但是政友会临时宣布不参加,只好由民间贤达来充任。而由于他所延揽的人无赫赫名,所以一般人都呼之为次官格的内阁。冈田内阁当然不受人尊敬。军部尤其看不起他。昭和十年二月十九日,贵族院议员菊池武夫心血来潮,可能是想逢迎军部,忽然提出一个老问题,即“天皇机关说”。他认为主张此说的人是叛逆,是学匪,应该严禁此书。按:此书是谁写的呢?是法学名人美浓部博士,同时也是贵族院议员。此书行之已久,帝国大学用为教材,文官考试及司法考试中都采用,从来没有人反对过或批评过。其中最大论点,认为天皇是机关,有赋予的权限,不能任意逾越。此说当时非常合乎民主政治的要求,但却犯了军部的大忌。军部的意思是,天皇有无穷的力量,可任意行事,谁都不能阻碍天皇。天皇是神。军部因此可以藉天皇之名,什么事都可以做。军部发行的小册子说道:
  国际联盟考察团(2)
  恭惟我国受天孙降临之赐,成为万世一系天皇之国……宝祚之隆,与天地并享无穷……今如国家之统治权不在天皇,或如认天皇为机关,此诚万世无比之大错矣。这很明显的是神话,不是现代人该有的意见。但是军部为了顺利蛮干起见,不惜自欺欺人。军部为了扩展军力,无限制地要求政府增列预算。不过那时握住财政大权的藏相高桥是清不肯让步。军部不得已,与财阀勾结,于是各行业都大增资,市场上显得一片繁荣。
  二二六事件不料到了一九三六年冬,过完年不久一个下雪的日子,早上五点左右,天色未明的时候,有几百名士兵荷枪实弹,有的甚而肩着一挺机关枪,四散而去。他们是奉命去实行暗杀的勾当的。据当时目击者传说,冈田启介、斋藤实、西园寺、高桥是清以及其他很多大臣全被杀死。实际上的情形大约如下:袭击总理大臣官邸的:为中、少尉三人,率领三百名士兵,武器有重机关枪、轻机关枪、炮及步枪。杀死四名警卫,冲入官邸。首相冈田启介躲了起来,只误杀了有点像冈田的冈田妹夫陆军大佐松尾。袭击斋藤内大臣官邸:为中、少尉三人,率领兵员一百五十名,武器有重机枪、轻机枪及步枪。斋藤为兵惊醒,走出卧室,被枪弹击中,全身四十七处,刀伤数十处,死状甚惨。夫人春子重伤。渡边陆军教育总监私邸:少尉二人,率兵三十人,武器有轻机枪及步枪。到的时候已经六点多,渡边已起床穿好了衣裳,知道有人冲进来,就用手枪来应战,打伤来人后,因手枪子弹打完,壮烈牺牲。大藏大臣私邸:中尉率领兵一百二十名,武器有轻机枪及手枪。高桥尚在梦中,闯进来的兵将他唤醒,用手枪将他打死,再用刀刺了几刀。侍从长官铃木的官邸:大尉一人,率兵二百名,武器有重机枪、轻机枪、手枪。官邸非常广阔,一时找不到铃木。后来铃木被一个士兵发现。士兵叫道:“为了昭和的维新,借阁下一命!”于是用手枪连发两响,铃木倒地。大尉赶来,拔刀预备再加上一刀时,夫人在旁求道:“够了,请不要再砍了。”大尉居然没有再行凶。铃木重伤未死。后来日本战败,幸而有他,不然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牧野前内大臣别邸:大尉一人,率兵仅八名,武器有轻机枪及步枪和手枪,但是来犯的大尉反被守卫者的手枪打中两枪。士兵放火烧了一个旅馆,并且一枪误中了牧野的看护妇,在混乱中没有能得手,受伤的大尉反而自杀了。袭击的对象除了以上所述的诸人外,还有下列各处:内相官邸、陆相官邸、警视厅、陆军省、参谋本部、朝日新闻社、日本电报通信社、报知新闻社、国民新闻社、东京日日新闻社、时事新闻社等。因为后藤内相不在东京,幸免于难。川岛陆相本不在该杀之列,只借他的官邸做总联络站。警视厅由大尉一人,率领四百名士兵占领。武器有重机枪、轻机枪、步枪,占领后把门窗紧闭,与外界不相通,警察的力量陷于瘫痪。新闻社方面,除了到朝日新闻社,将排字房的架子毁坏之外,对其他各报只要求刊载预备好了的声明。该声明内容大略如下:
  谨惟我神州在万世一系天皇之统帅之下,举国一致,生成化育,得以实现,并进而达成八纮一宇之团体……惟现已为所谓元老重臣、官僚政党等所误,破坏国体……伦敦海军条约之签约及教育总监之更迭等,统帅权接二连三毫无顾忌被干犯,僭窃至尊之兵马大权,其罪滔天,人神共愤。
  这里提到的教育总监的更迭,是人事纠纷。教育总监原来是由真崎大将担任。真崎是在荒木陆相之后,最受青年将校爱戴的人。一九三五年(昭和十年)八月,轮到定期异动的时候,陆相林铣十郎决定真崎转任为军事参议官,是个闲职,但是真崎不肯。不过后来还是敌不过皇命,只好将教育总监让给渡边。二二六事件,渡边因此被杀。二二六事件很明显地是日本陆军青年将校的叛乱行动,触犯了军纪,是严重的下犯上的行为,一时很难收拾,其中还有派系纠纷,意见也非常分歧。应该讨伐还是应该安抚,莫衷一是。所有的文官都不敢出声,武人则同情乱党的多,只有天皇一人发话,要平安叛乱。屡次请示天皇的指示,天皇非常坚定,绝对没有安抚的意思。僵持了两天后,叛军终于投降归队了。但是为首的叛徒不能不处罚。除了已自裁者外,还应当有不少人受刑,到七月里才弄清楚。天皇的威信,几千年来第一次真正受到了尊敬,不能不说是拜军部大力宣传之赐。二二六事件就这样虎头蛇尾般地告了段落。青年将校崇拜的荒木真崎,以及在政坛上一时活跃过的川岛林等,都从现役退出。一批新上来的人似乎比较温顺,没有野心。但是青年将校间法西斯的气候已经形成,从此军人左右政局了。二二六事件发生后,冈田启介虽然未死,但也无意再做下去。内阁宣布总辞。元老西园寺公望又不能不仆仆征途到东京来,替天皇想一位堪当大任的首相。他已经是八十七岁的老人,行动艰难,但是为了这样一个难局,不能不竭忠尽智,完成任务。他首先想到的人选莫过于近卫文麿了。除他之外,几乎没有适当的人。三月四日上午,老人请了近卫到宫内省自己下榻处,开门见山地说道:“您是陆军、海军、政界、财界各方面都不反对的人,请来收拾时局,无论如何请不要推辞。”老人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因为近卫是五代摄政家的后人,又与天皇有姻娅之亲,做过贵族院的议长,是当代有名的文化人,所以对他特别客气,不料竟碰了一个大钉子。近卫回复以健康为理由,推辞大命。事实上是因为肃军的原因。皇道派被逐,深怕这班人会报复。军部的动向非常难测,随时可能有变化,近卫胆小不敢受命。老人很少被人谢绝,一时无计可施。枢密院院长一木喜德郎恰巧在旁说道,冈田内阁里的外相广田弘毅很能干。西园寺听罢,马上决定了广田。
  国际联盟考察团(3)
  广田弘毅意外组阁广田意外地做了首相,组织了内阁,但不能不听命于军部,将原先拟定的大臣名单重新改过,完全照军部的意见,另外遴选了阁僚。广田内阁事实上是一个军部内阁。他恢复了海陆军大臣及次官非现役不能做的制度,以防止文人及退役军人投入政党以后,不再听军部的调度。他又任用与军部关系非常密切的马场锳一为藏相,编列了一项十四亿日圆军事费用的预算,大量建造飞机、坦克、航空母舰、大战舰等武器,并签订了日、德、义防共协议,名义是防止第三国际的渗透,实际上是觊觎苏俄那一大片未开发的土地。对中国则提出了所谓的广田三原则。内容约略如下:中国政府须积极实行巩固中日友谊。中国承认满洲国,实行中、日、满合作。中、日、满共同防止共党在中国之蔓延。
  接到广田三原则后,中国知道和平恐已无望。不过总希望迟一点爆发战争,愈迟对我们愈有利。蒋公发表了以下的名言:“苟国际演变不断绝我国家生存民族复兴之路……当为最大忍耐。复以不侵主权为限度,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至最后关头,亦绝不轻言牺牲。”说明了中国方面的态度。如果日本军阀再进一步有侵略行动的话,我们只有玉碎了。百灵庙大捷但是不觉悟的日本军部嗜杀成性,继续用武,想并吞我绥远省。我不得已,只好扺抗。日军攻绥主力,自百灵庙进攻,被我军击退。其后绥东战争展开,我军反击,斩获极伙。我军乘胜追击,一举攻克百灵庙。这次的大捷,使得我民气大增,举国欢腾。指挥作战的日本军官田中,仓皇乘飞机逃离战场,才得以身免。日本军部受到重创之后,不敢轻侮了,战争得以稍歇。日本国会反抗军部可是在日本国内议会里却没有歇。马场藏相的庞大预算,使得财界深感不安,当然会影响到政党。政党的议员免不了要追究原因。及至发现是军部所要求的,军部与政党之间便发生了大冲突。昭和十二年(公历一九三七年)年头,在众议院本会期间,政友会议员滨田国松质询:“近年来军部老是自夸把国政推进了,实际上是强化了政治独裁,把军部力量滔滔不绝地自我称赞。”这番话不单政友会的同僚大家拍手叫好,连民政党的议员也一起拍手。他说完之后,寺内陆相站起来答辩道:“滨田君所说的话,很显然地侮辱了军人。十分遗憾。”滨田于是马上回说:“我哪里有说侮辱军人的话?请查速记纪录,如果有的话,我剖腹相谢。要没有的话,也请剖腹。”他这番话,又博得议会的满堂喝采。但是没有再进一步攻击军部。寺内却借此机会,要求解散议会,以惩罚政党。不过政党出身的阁僚都一致反对解散。因为没有名目,海相也反对,因为他希望在本会期中能通过海军预算。广田首相没有法子,只好宣布休会两天,希望两天后有个转变,结果这两天白等了。军部坚持非解散国会不可。于是迫得内阁总辞。接到内阁总辞的消息,西园寺公望已是在病榻上。汤浅内大臣奉了天皇之命,到静冈的坐渔庄,去探望西园寺的病,并问老人后继首相该是谁。老人不能再介绍近卫,想了想,除了宇垣大将外,没有人能压得住军人的气焰。大命就这样拜给了宇垣。宇垣刚从朝鲜总督解职归国,十分兴奋,马上到东京想晋谒天皇。车行到半途,宪兵司令官中岛来接,于是同乘一辆车陪同前行。在车中中岛传寺内陆相的话,劝宇垣不要接受大命,因为少壮军人不好驾驭,还是辞退的好。宇垣说道:“二二六事件不可能再发生。我不怕。”他参内后,拜受了组阁大命。阁僚之中要选一位现任大将来当副相,成了难题。寺内首先表示难找,宇垣又去访问杉山教育总监,杉山也说物色适当人选,恐怕很不容易。照往例是在三长官里挑选。三长官者,陆相、参谋总长和教育总监。现在三者都不肯干,也不肯介绍别人,宇垣只能问他的好友小矶国昭大将。小矶这时已官拜朝鲜军司令官,他答说只要三长官能同意就行。这当然是推托之辞。宇垣没有办法,只好请汤浅内大臣转请天皇,命令军部派人。汤浅怕得罪军部,回说事无先例,他也不敢惊动宸听。宇垣经过五长天,碰了他旧日好友的钉子,组阁不成,意兴阑珊,只好辞去了大命。西园寺公望两次在病榻前接见了汤浅内大臣。现在有资格任首相的人,只剩下平沼骐一郎和林铣十郎大将两人。当然还有近卫。但是近卫再三恳求不要举荐他。老人不愿违信,又不愿举荐一位他向来看不起的人平沼,只剩下林铣十郎一人,不得已举荐了他。不料林铣十郎是个不折不扣没有骨气的人,他组织了一个完全听命于军部的内阁,居然阁僚内一个政党人物都不选。议会恢复开会之后,林首相忽然感觉不对,认为自己不是人民选出来的人物,不配掌政。他召集所有的阁僚说道:“这样实在不象话。我是军人,真对不起大家,还是解散国会。再来看新国会的动向吧。哪位不同意的就请辞职。”阁僚闻言大惊,但只好同意解散国会。新国会经选举之后,大出各方意表,结果民政党一百七十九议席,政友会一百七十五议席,而社会大众党一跃为三十七议席。更糟的是,极左派日本无产党也占有一席,这样一来陆军也不支持林内阁了。陆相杉山劝林总辞算了。于是五月三十一日,林内阁干了三个多月,就结束了。张学良实行兵谏恰好半年前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学良自从他的老父张作霖被日本军人炸死后,这不共戴天的雠恨始终在他心中萦怀。快十年了,此恨未报当然不免焦急。尤其他部下许多策士纷纷劝他联共抗日,不由得他不心动。所以毅然决然乘蒋公检阅他的部队时实行兵谏。他那时年轻气盛,做事莽撞,又偏听了策士“左”倾的言论,铸此大错。幸而他能及时悬崖勒马,遵从了陈诚的劝告,亲送元首夫妇回京。这一闹剧就这样结束了。虽然是一场闹剧,但是却明白地昭告了世人,抗日的军事行动必不可免了。林内阁倒了之后,什么人能来接替,成了问题。林辞后曾经说过,最好是近卫能来干,否则就让陆相杉山来好了。这话传到西园寺耳朵里,老人深以为陆相来当首相很不好。既然近卫的健康已经好转,自以近卫为适当。近卫的好友后藤隆之助又从旁推毂,近卫终于组阁了。消息传出后,举国欢腾。不论是军部、是政党、是财界,没有不表示欢迎的。
  第二次中日战争
  近卫内阁成立之后,大局似乎可以安定一些时候,不料反而出了一件绝顶严重的大事。日本军部本来在北平附近驻有三千名军队,因为准备侵略苏共的关系,先将驻在华北的兵力秘密增强。原来三千名增为五千,在各地都这样不露痕迹地布置起来。而因为看不起中国,所以没有将增兵的缘故告知华方。又因为增加的兵员无处驻屯,不得不找一块空地建造兵营。于是发现卢沟桥附近有空地,非常适当,不理中国方面的抗议,就开始动工。中国方面不明白日方增兵的原因,又不能不防日方有越轨的行动,也在永定河旁筑起工事。七月七日的夜里,日本军忽然以机关枪对我发射,我不得不还击。就这样由卢沟桥开始,中日八年大战爆发了。卢沟桥是个美丽的地方,清朝乾隆皇帝曾经题过一首诗,名︽卢沟晓月︾,刻在石桥边。七月里正是风光明媚的时候,谁能相信会在这时开战?我方驻防的军队是二十九军三十七师二一九团吉星文的一营。日军随即向我方开炮。于是愈打愈扩大。日军向北平方面进攻,动员了将近六、七个师团。这时两方的兵力如何呢?不能不约略地做一个比较。抗战当初,日方有现役军兵员:陆军 四百四十八万一千人。战时可动员兵额二千七百八十余万人。装备精良,配有大炮及坦克车。海军 居全世界第三位。另有世界最大旗舰太和号及武藏号,计二百余万吨。空军 飞机三千架,随时可增加。我方陆军 二百余万人编制步兵一八二师,四十六独立旅。骑兵九个师,独立旅六个。炮兵四个旅,二十个独立团。配备每师官兵一万零九百余人,枪三千八百支。轻重机枪三百三十挺。迫击炮四十六门。掷弹筒二百四十三个。海军 几等于零。有旧舰艇六十六艘,其中吨位最大者三千吨。空军 各式飞机六百架,可供作战之用的约二百架,余为教练机。这样一个对比,我们哪里能有胜算。何况我们没有工业可以做后盾,好像我们很快除了降伏之外,别无他法了。日本参谋本部支那课的军人估计道:“中国必然不堪一击,马上会屈服的。他们纵然想顽抗,我们最多也只要派七个师团,一定可以席卷全国了。”虽然我们武器、训练、装备都不如人,但是这口气绝咽不下去。军民士气高昂,尤其统帅蒋公非常坚定,决定抗战到底,声明中国虽不需要战争,但仍将自卫。日军占领北平之后,一路进犯。我军诱敌深入,将一部分日军胶着在山西省的山区,使其不能动弹。另一股日军,以上海公共租界为根据地,向我江湾闸北方面进犯,于是淞沪大会战开始。上海是有名的国际港口,日本要展示它的力量给洋人看,特地使用陆海空立体作战方式,狭猛烈的炮火,大举与我拼斗。我军奋勇迎击,在没有海空支持下,居然守了三个月之久。洋人没有不称赞我军的英勇和指摘日军的凶暴的。在开战的前夕,日本报纸狂妄地估计,我军最多只能抵抗皇军的攻势两个星期。但事实上我们却打了三个月。单是八百孤军死守四行仓库,就超过两个星期的时间。我军虽然在淞沪之战中浴血拼斗三个月后不得已自动撤退,但这三个月中,我们政府与民间做了不少事。所有的工厂,包括赖以抗战八年的兵工厂,都搬迁到大后方去了。日方的代价则是死伤六万之众。
  南京大屠杀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六日,日军分四路进犯我首都南京。十三日南京失陷。日本人以为我政府不能不屈服言和了。不料蒋公发表通电,声明继续抗战。日本军人弄得骑虎难下,无法就此罢休。于是凶心大发,竟学起三百年前的屠城办法,大开杀戒,疯狂向我市民及士兵,行德川时代流行的武士杀人特权,就是不论青红皂白,只要看不顺眼,便拔出雪亮亮的纯钢长刀砍杀过去。我们南京市民被日本兵砍了头颅的不知多少。嗜杀的日本军人还不过瘾。他们比赛谁的刀锋锐利,拿中国人的胴体做试验品,一刀挥去,能通过几个活人,多的得胜。这是他们攻入南京后的游戏。这样惨遭杀戮的无辜南京市民,达十余万人。除此之外,还奸淫掳掠,极尽野蛮之能事,替日本历史留下不可磨灭的污点。蒋公在我军退出都城南京之后,发表告国民书,号召全民抗战到底。日本近卫政府深怕陷入长期战争的泥淖中,特央请德国驻华大使托德曼斡旋言和,条件如下:一、承认满洲国。二、成立不设防地区。三、成立特殊政权。四、与反共集团合作。五、日、满、中三国缔结经济协议。六、修改关税税则。七、赔偿日方损失。
  蒋公对这样的言和条件当然不能接受。日方无奈,只好变通方法,宣称不以国民政府为交涉对手,开始利用我国的不肖政客,组织汉奸团体,加以承认,自欺欺人,同时继续进犯。广州及武汉都沦陷了。
  张鼓峰事件
  这时日本军人的气焰不可一世,完全忘形,自以为天下无敌。在中国战场的军人节节胜利,引发了在满洲边境日军的妒忌心。满洲和苏联接壤的边境地区,人烟稀少,国境的界线又不十分明确。日本占领满洲之后,苏联为防备日军来犯,不得不增强自己的武力。日本看见苏军增强,也就不能不再加战备。如此循环作用,在国境上显得十分紧张。日军向来看不起苏联,认为是手下败将。而苏军方面难忘日俄战争战败之耻,很想报复。两方面敌忾心都很强。加之日军妒忌心重,急于建功,不让中国战场的日军专美。于是就在一九三八年即昭和十三年七月三十一日,日本第十九师团的师团长尾高龟藏中将,没有得到天皇的裁可,竟独断地向张鼓峰的苏军开始攻击。大规模的战斗就这样展开。双方拼命肉搏,死伤甚重。苏军初被袭击,小挫后集中兵力,转为优势,复利用威力较强的大炮和空军,压倒了日军十九师团,几乎使该师团全军覆没。不过苏军并不想将这次的冲突扩张为大规模的战争,主张各回原来的国境。而日本这一方面,也因为在中国战场正打得吃紧,没有工夫再顾到这边,也命令就地解决。于是八月十一日就在莫斯科签订了停战协议。诺门罕之战这次日本没有捞到便宜,反而吃了大亏。第十九师团溃不成军了。但是第十九师团是属于朝鲜军,与关东军不同,还听日本军部的调度。所以命他不要再打,他就不敢不遵。但是关东军就不同了。自从满洲事变以来,关东军养成了独断独行的风格,完全不理军部的决定。张鼓峰事件的第二年即一九三九年四月,关东军越界,与外蒙军遭遇,双方立刻发生了战斗。地点是在诺门罕的大草原上。日军想把外蒙军驱逐掉,但是遇到了外蒙军的顽强抵抗,反而受了很大损害,不能不撤退。外蒙军再加上苏联军,增添了新生力军,好像事态愈来愈严重。关东军的第二十三师团把这情形报告给总部。总部决定借这机会把苏联军彻底打垮。除了第二十三师团外,日本唯一的战车团都调来加入战斗,并且增加了航空部队。于是大战开始。日军先命一群飞机轰炸了汤姆斯克的航空基地,然后由二十三师团攻入外蒙,预备包围外蒙和苏联的军队,不料反被苏军的大炮和战车打得七零八落。正预备向北面撤退的时候,被正面打来的苏联战车队冲散。号称关东军之虎的坦克车队,很多都被打垮。日本军好不容易在哈尔哈北岸掘了壕沟,勉强维持了阵地。吃了败仗之后,关东军还不肯认输,要求日本军部派重炮部队增援。军部虽然不愿,但仍然派出了重炮部队。于是关东军就开始了总攻击。苏军亦不示弱,双方激烈炮战,终成胶着状态。这时欧洲局势发生了突变。德、苏之间有了默契。日本政府和军部都还蒙在鼓里。日方本来希望与德国夹击苏联的,现在已成泡影了。而胶着的战争,由于双方不断地增援,已经节节升高。由于苏军的炮火强烈,日本第二十三师团差不多遭到全灭的打击,军旗两面也被夺去。日本第一次尝到大败仗的教训。幸而到了九月,欧战爆发,两国停战,日本承认失败。诺门罕大战在胡里糊涂中结束了。经过这两次教训之后,日军尝到苦头,知道苏军的厉害,绝非可以欺侮的阿斗。为了表示对苏从此不怀敌意起见,自动撤离了一部分军力。日方这么做,除了示好苏联之外,也因为在华战场上兵力消耗太大。可是这一举动却帮了苏联大忙,潜伏在日本德使馆内的俄国间谍理查德·索尔基得到日本御前会议的决议文说:“帝国政府在今年内绝不对苏宣战”,之后立刻电转莫斯科,苏联政府得到情报后,便放大了胆,陆续从西伯利亚调回二十五万远东部队,参加到莫斯科的保卫战里,从此战况急转,导致了德国的败亡。
  意志薄弱的汪精卫
  这时中国的抗战正在紧张阶段。日军攻势凌厉,而且竭尽残暴之能事。在战争中,一个日本记者将他亲眼目睹的各种骇人听闻的行为,写成一本小书,名《三光》。三光者,杀光、烧光、掠光之谓。著者名神吉晴夫,除了写当时的情形之外,并附有照片几幅。惊心动魄的写真,作为日本军人残虐的佐证。一个从军记者,居然凭自己的良心,将所闻所见真实地记录下来,公之于世,不能不说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了。这时广州武汉都已沦陷,全国在绝望中与日军搏斗。汪兆铭(精卫)不忍见人民涂炭,对抗战复失去信心,认为我方军力不如人,响应日本首相近卫所发表的三原则,准备言和,秘密地于二十七年十二月八日离开重庆,抵达越南的首都河内,发表他停止抗战、对日求和的主张。汪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又无远见,本心未必想当汉奸,不过其后为他追随者所误导,这班人一味地想谋取富贵,没有替汪设想,以致汪身败名裂,自毁革命勋业。英、法两国对德宣战之后,德军竟丝毫没有一点动静。英国与德国并非紧邻,中间又隔海,绝无直接被攻击之虞。法国则有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以为德军绝无攻进的可能。半年以来,只有零星小遭遇战。两国的领袖都以为战事必然打不下去,终会和平了事。不料德军破坏了永久中立国协议,挥军进入比利时及荷兰两小国,从背后攻占了马其诺防线。在几乎没有任何防备之下,法国首都巴黎被占领了。法国只有投降,由一位第一次世界大战负盛名的老将军贝当来当法国的傀儡总统。剩下来只有英国还在抵抗。德国的元首希特勒采取双重政策,来打击英国的战意,一方面用轰炸机狂炸伦敦市区,而另一方面密派纳粹党高级负责人以降落伞降落英土劝降。幸而这时英国新任首相丘吉尔坚持抗战到底,不肯屈服,与蒋公的坚决态度完全相同。不过英国没有英奸,也没有像汪兆铭、周佛海之类的糊涂人物。
  回天一二九(1)
  日本军人眼看着德国席卷欧陆诸国的情形,不胜艳羡。于是他们也不客气,对法国旧领地越南开始进攻,占领了河内。这时已经是公历一九四○年的下半年了。中国对日抗战已经经过艰苦的四个年头。汪兆铭这时回到了南京。日本人深怕陷入泥淖太久,自我解嘲的认为,对中国战争已经结束,允许汪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在抗战初期,许多稀奇古怪的预言在香港、广州一带流传。其中最奇的是说日本侵华,推背图里老早有说:“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那时谁也没有料到中日之战能拖到鸡年。而尤其不信这句莫名其妙的预言“回天一二九”。但是说也奇怪,这年的十二月九号,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中国孤零零单独抗战四年之后,才有了与国,才有了回天的希望。一二九是中国正式向日、德、义宣战的日期。日本在诺门罕吃了苏联大亏之后,知道苏联不可轻侮,暂时不想动北进的念头,但在侵略中国大陆的时候,却和美国在华的权益有了冲突。日本不断受到美方的抗议。一九三九年,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日军封锁了天津英、法两国的租界。乘日、英会谈的机会,美国忽然通告,将日、美间通商航海条约废弃。两国的关系登时恶化起来。虽然以后经过外交交涉,但是没有改善的迹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军的闪电式胜利所向无敌,使日本看得眼红,朝野都掀起了一片南进热。这种意向不由得美方不紧张。于是美国政府先禁止向日本输出飞机用高精度的汽油和铁屑。这当然更恶化了两国的关系。一九四○年的秋天,日本与德、义两国订了三国同盟。日本又出兵侵占了河内,显示出它有无止境的野心。美方怎能不预为防范。不得已只好组织了一个ABCD集团和强化太平洋舰队,好像开战的形势已经不可避免了。日本负责与美方进行交涉的人是近卫内阁中的外相松冈洋右。松冈是个不知死活、好大喜功的粗线条人物。他的气魄有时还胜过关东军的军人。他甚至于主张同时南、北进,又对苏,又对英、美。他这种狂妄态度,并没有获得内阁阁员的赞同,尤其稳健的近卫更不赞同他的作为,结果内阁因为有松冈的不同主张,只能总辞了。但是经过重臣们仔细考虑之后,大家认为现时还是推举近卫最为妥当。于是大命再度降下,近卫不得不再组阁。不过这次新内阁的外相,不再是松冈,换了丰田贞次郎。抗战前途有了转机在回天一二九以前,抗战的前途似乎已经有了转机,虽然那时我兵源缺乏,物资补给困难,但我军仍能相机反攻,摧破敌人以华制华、以战养战的企图。同时还改进役政,不再任意拉夫,并实施游击战术,随时随地打击日军。民国二十八年九月,第二次世界战争爆发。日军乘机对我也发动新攻势,成立对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以西尾寿造大将为总司令,坂垣征四郎为参谋长。坂垣是有名的所谓中国通,大举向湖南长沙展开大规模的包围战。我军苦战之后,反将日军包围。日军不支,突围逃走,遗尸两万余。长沙第一次会战,日军惨败。民国二十九年初,日本大本营决定,倘在一九四○年不能结束战争,将自动撤兵,以免长期陷在泥淖中。在华日军获悉这一决定后大惊,不敢不加紧进攻,乃于二十九年(即公历一九四○年)五月开始猛力进犯我枣阳、宜昌。我名将张自忠奋战不屈,壮烈成仁。但日军亦伤亡惨重。嗣后在民国三十年内,日军不断发动攻势,都被我军防御得法击溃。日军虽然未能得手,但军人的气焰还是不可一世。他们决定了南进政策,欺侮法国是德国手下的战败国,无力保护它的属领越南,于是就不顾一切,挥军进占河内,同时再度进犯我长沙,企图打通粤汉路,以奠立南进的基础,不料被我军迎头痛击,狼狈败走,遗尸八万。是为我第二次长沙大捷。这次的大捷影响很大,使得美、日谈判中美方的态度非常坚强。近卫内阁受军方压迫,不得不因此而辞职,由陆相东条英机出组新内阁。
  回天一二九(2)
  山本五十六之死一九四三年是一个转折点。轴心国家开始衰败。首先是意大利的魔王墨索里尼战败被俘。他是被他手下巴多里奥元帅所出卖。德国屡攻斯大林格勒不下,苏军反将德军包围。日本则是因为破密的技术不如美国,以致战略名家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的行踪被美方侦悉,他座机的行程完全曝光,因而被击落。事后据美方特工人员对我方人员述说当时的情形是,他们接获日方发出的一封急密电,经破密后,知道有一要员要飞来,并命令驻军于该员到时,排列仪仗队恭迎。美方虽不知该要员是何等人,但总以击落为是。不料击落的竟是赫赫有名的山本五十六本人的座机。到第二天日本报纸刊登了山本殉难的噩耗,美方才恍然知道在无意中建了大功。日本全国震惊,丧失了一位最可能扭转颓势的能将,无限悲痛之外,也再无斗志了。从此轴心国每况愈下,一蹶不振。而联合国这一方面则节节胜利。蒋公参加了开罗会议。美、英、法等国撤销了治外法权。我们一百多年所受的桎梏终于解除,同时我们的青年军在各战场,尤其是在缅甸的战绩辉煌,博得了全世界的赞誉。
一九四四年轴心国做垂死前的挣扎。好像日本败得最惨。空军神风队以人机俱亡的自杀行为,企图挽救失败的命运。硫磺岛的守备队全体殉难。冲绳的妇孺跳海。这些是一连串的惨剧。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广岛挨了美军的原子弹。全市的人死了大半。八月九日长崎又挨了美军的原子弹。人虽然死了很多,但是一剎那间没有任何痛苦。比起南京民众的被屠杀,不知要仁慈几倍。那时日本有和平派与主战派两派在对立,主战派预备顽抗到底。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人和十七岁到四十岁的女人都要编入国民义勇战斗队,食粮不足,就将老幼病弱不能作战者全部杀掉。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玉碎主张。到了八月九日,一向保持友好态度的苏联,忽然也打落水狗,正式对日宣战。号称无敌的日本关东军,竟有如丧家之犬,弃械投降。在此情形下,和平派占了上风,请天皇下诏无条件投降,应了推背图上的预言:“一朝听得金鸡叫,大海沉沉日已过。”
日本自古不像是个凶蛮民族。中古时期,毋宁要算是一个文风很盛的国家。到战国时期,才崇尚武士道。德川朝偃武修文,儒学盛行,讲究舍己为人的仁义行谊,到近世却养成一批嗜杀的军人,闯下了几乎亡国灭种的大祸。但是日本人民吃了军人的大亏,却并无清算他们的意思,反而遮掩他们的罪行,把责任推给美国的原子弹。不过倘若没有原子弹及时落下,疯狂的主战派可能会占上风,一旦实行了玉碎,则日本的前途会更惨。这也可以证明日本人是如何地“爱国”。日本人溺爱了半世纪的狂妄军人,反而毁坏了他们辛苦培育成长的美轮美奂的民主政党政体,但宛如慈母对身边溺爱的不肖子弟,明知溺爱会贾祸,往往还是会溺爱下去的。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