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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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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李庆皋
李商隐全传



总序

  中华民族已有七千年的悠久历史。

  中华民族在广袤富饶的土地上,以其伟大的创造力、强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凝聚力,创造了无可比拟的辉煌。刚健有为、刻苦耐劳、聪颖深邃、自强不息、英勇奋斗、不畏强暴的民族精神,在世界民族之林中闪烁着熠熠光辉。

  中华民族以宏大的包容精神,持续而富于创造性地谱写了灿烂的文化。

  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旖旎多姿的中华民族文化,是先民留给今人极为珍贵的宝藏,亦为世界文明作出了卓越贡献。它凝结着炎黄子孙改造世界的不朽业绩,包含着华夏历代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文学艺术家、科学家及各个领域先贤的丰厚的创造。其中,也包含历代才子(才女)们的特殊贡献。

  才子(才女),是指有突出的聪明才智、在某一领域有特殊才华和特殊贡献的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两句诗道出了从先秦以来,中国历代“才人”后浪推前浪、灿若群星的态势。这些才子(才女)们,在当时推动和领导着某一领域的时代大潮,他们更为中华民族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文化遗产。

  《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将再现中国历代才子(才女)们的英姿、才华、业绩,以及他们一生所走过的道路,从而塑造出一批栩栩如生的中华民族精英的形象。

  在当代中国,人们怀着强烈的时代感、现时的价值观与审美观和面向未来的长远见地,去审视和发掘传统文化,去寻觅和探求时代脉博与民族传统文化的最佳切合点,在迈向21世纪的征程中,为我们民族快速前进而不息地拼搏。中国历代才子(才女)们给予今人以不可估量的智慧和原动力。中国历代才子(才女)实在很多很多,《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仅仅遴选出一百位巨子,由一百位作家撰写,他们将尽心竭力,妙笔生辉,再现巨子风采。历史的使命,要求我们必须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以激励民族自豪与自强,以历代巨子精英们的精神激发民族发奋与奋进,用爱国主义传统推进中华民族的振兴与腾飞。这需要我们全民族的共同努力。时代需要各个领城率先世界水平的民族巨子。策划、撰写、出版这套《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的主旨就在这里!





李商隐全传--第一章 干谒汴州府



第一章 干谒汴州府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汴河里的浮冰,犹如凋落的梅花瓣儿,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悠悠地漂向远方。

  一个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袍,头戴方巾软帽的少年,伫立在河岸上,痴痴地凝视着那梅花瓣儿似的浮冰,向远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还是个孩子,可眉宇间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熟虑,紧抿的嘴角窝,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满着自信和豪气。

  “少爷!看什么这样入神?赶路吧。”

  身后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肩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说好了吗?别叫我少爷。您不是仆人!您教我读《五经》,教我作文吟诗练字。您是侄儿的恩师才是。”

  “这事儿,不要总挂在嘴上。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是发奋读书,重振咱们李家门庭。好吧,你别不高兴。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会儿在令狐大人面前,我还是要称呼你少爷,别叫令狐大人笑话你家穷,连个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好,别说了,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过堂叔,只好随他去吧。

  刚抬腿走两步,突然感到脚趾疼痛难忍,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跌坐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把衣服弄脏了,怎么去见令狐大人!”

  十六郎气鼓鼓地把一双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对新布袜扯下,看看大脚趾上的水泡,愤愤地回道:

  “在家,我说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老爷就会喜欢我的诗文,将来就能高中进士第!哎哟,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觉得侄儿说得在理,但是,又觉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太失体统。当看见侄儿双脚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边团团转,后悔不该和嫂嫂一起逼迫侄儿穿新鞋。路,走得太急。从东都洛阳起程,经过故乡荥阳也没停下歇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让侄儿怎么受得了哟!

  他捧起十六郎的脚,搂进怀里,禁不住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连连摇头叹息。

  十六郎见堂叔掉了泪,忙把脚从堂叔的怀里抽出,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脸上堆满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脚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愿意光脚,走吧。”

  “这成何体统!应举士子,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见大人。现在先让两脚舒服舒服……”

  十六郎边说边快步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战国时代,魏国就定都于此,称为大梁。世事变迁,朝代更迭,往昔魏国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在魏王宫殿旧址上,重新建筑起刺史府第。府门前有两头石狮,圆睁巨目,龇着獠牙,蹲伏左右两旁。琉璃瓦的大门楼,飞檐插空,雕甍彩螭。兽头大门,用鎏金制作,在阳光下,金辉灿烂。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这等豪奢,简直与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边瞧边自语道:

  “唉!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刺史、节度使、观察使,权力越来越大,府第越来越讲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讲究气魄,有什么不好?假如我……”

  “住嘴!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岂可为个人口腹享乐钻营?看来令狐楚不是个廉吏,干谒他,你只会学坏,不会学好。是赃官,就不会珍惜人才,不会向主考官推荐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愿意离去。已经走了这多天,晓行夜宿,千辛万苦,才来到令狐家门口,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见见面再说嘛!

  正在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两条汉子,一个手持腰刀,一个手握宝剑,老远就大声吆喝道:

  “你们何故在刺史老爷府前喧扰?一定是尴尬人,快快从实招来!”

  一个箭步,两条汉子已经站立在叔侄俩面前,用刀剑把他俩逼住。

  堂叔年纪大,见过世面,并不慌张,抱拳施礼之后,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诸位小哥勿恼,勿恼。这是我家少爷,昔日寒窗苦读,今日‘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特来干谒汴州刺史大人,请……”

  “什么?老家伙,你说什么?这小乞丐会吟诗?还要巴结刺史老爷跳龙门?哈哈哈!”持刀汉子狂笑道。

  “滚开!快滚开!刺史老爷没功夫理睬你们!”

  握剑的汉子更不客气,连推带搡,骂不绝口。

  堂叔被推得连连倒退,但仍然不断地解释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孙皇族,不会吟诗作赋岂能来干谒汴州府大人?快快去进府禀报!”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声吆喝。两个看门奴才吓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这个自称“王孙皇族”的小乞丐。这小子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富贵相。不过这套行头,却太寒酸。粗麻布长袍,不知传了几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有些地方已经成灰白。足登一双新麻鞋,没穿袜子……

  持刀汉子端量到这儿,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讥讽道:

  “我说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袜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头看看双脚,才想起刚才慌忙穿鞋,忘了袜子,窘得满脸通红,又听那汉子信口雌黄,气得脸色霎时惨白,正欲辩白,忽然,听到从刺史府传出呼声:“刺史大人出府——”只见一队士卒排成两列,手握各样兵刃,鱼贯而出,接着是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是一乘四人抬着的漆黑小轿,悠悠走出来。

  乘轿人似乎已经听见门外的吵闹声,撩起轿帘,探出头,向这边张望。

  两个持刀握剑汉子连忙抱拳鞠躬,解释道:“是两个乞丐,我等正在赶他们走开。”

  “领进府里,让他们吃顿饱饭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轿的刺史大人吩咐完毕,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摇摇头,正要放下轿帘,十六郎抢前一步,跪倒地上,朗声道:

  “刺史大人!学生姓李,名商隐,字义山,乃怀州河内人氏,与当今圣上同族同宗。学生苦读寒窗,吟得诗赋数十篇,还著有《才论》、《圣论》,敬请大人赐教。”

  刺史大人复姓令狐,名楚,颇有文学天赋,二十六岁登进士第。善属文,才思俊丽,精于章表书启等今体文,名重一时。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时,每当太原的章奏传递到朝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别出是他所写,颇为赞许。令狐楚历事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和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高,故而有许多读书人都想用诗文干谒,求他向主考官推荐。

  令狐楚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荐某某的人。他的门下,没有无能之辈。他接过递上来的诗赋文稿,略略扫了一眼,抬起头,看李商隐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嘴角向上提了提,顺手捋了捋花白胡须,道:

  “不必拘礼,站起来说话。”

  李商隐依旧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师门,与恩师说话岂敢无礼?”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并未踏进吾家大门,老夫怎可受你师礼?快快请起。”

  “不!大人已经接了弟子的诗赋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师。请恩师受弟子入门之礼。”

  “哦?……哈哈哈!小儿郎,倒很机灵。”令狐楚被李商隐童声童气的小伎俩逗笑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单薄的身子骨,收敛笑容,关切地问道:“来汴州几天了?住在何处?”

  “回禀恩师,弟子从洛阳出发,走了三天,刚刚到汴州城就来拜恩师,尚不知住在何处才好。”

  “噢!午饭还没吃吧?”

  “不瞒恩师,弟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来恩师府门前,等候给恩师行入门之礼。”

  堂叔站在李商隐背后,对侄儿的“小伎俩”已经提心吊胆,惧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当听见侄儿又说这话,更加担心,连连咳了两声,想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剑汉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领他们进府,先吃饭,然后安排到客房休息。”

  两个汉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隐和那老者报了姓名,赔了礼。原来这两人,是刺史府上看家护院的家将,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剑者名叫蓝莰,此刻变得异常和霭可亲,陪着叔侄俩进了刺史府。



  吃饱饭后,由管家令狐湘引领,经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两道月亮门,来到西跨院客房。

  一踏进西跨院,就听见笛声阵阵,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沉幽咽,忽而轻快舒缓,异常悦耳。李商隐喜欢声乐,尤其擅长吹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倾听了一会儿,对走在前面的管家问道:

  “老爷,这是谁吹笛子?”

  管家皱皱眉头,道:“李公子,不要喊我老爷。我是刺史府管家,府上人都叫我湘叔,你也叫我湘叔好啦。”

  笛声悠扬悦耳,越走越近越清晰。

  “湘叔,吹笛子的到底是谁呀?”

  湘叔冷冷地回道:“是谁?温庭筠呗!他是有眼儿就能吹响,有弦就能弹出调调儿。老爷说他有音乐天分,留他在府里住半年多了。他总说走,总也不走,唉,这个人啊!”

  “原来是他呀!”李商隐早知道温庭筠的大名,还能吟唱他填的小词,只是没有机会见面。今日能在这里相见,李商隐喜不自禁,向管家抱拳道:“学生早就想结识这位乐师,烦请湘叔为学生引见一下。”

  “用不着引见,住进西客房,天天能看见他。什么‘乐师’!不过一个‘俳优’而已。读书人不可跟这种人交朋友。

  我家少爷八郎,最看不起他。”

  李商隐听到管家警告,心中郁郁不乐。会音乐的人就是“俳优”?岂有此理!是“俳优”又怎样?“俳优”就低贱啦?

  东方朔是汉武帝的“俳优”,深得皇上宠信哩!

  又进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座小院落。

  院中央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吹笛者,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笛乐。

  李商隐心想,那一定是温庭筠了,便赶紧上前一揖,道:“久仰温公庭筠乐师大名,今日……”

  那些听笛人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都扭过头,眼中冒着不满。

  吹笛者却照吹不误,双目微闭,大脑壳左右晃动,仿佛沉浸在音乐的优美世界里,不能自拔。

  李商隐面对众人的不满,向前又迈一步,抱拳鞠躬,自我介绍道:“小弟乃怀州河内李姓,名商隐,亦是携诗赋干谒刺史大人令狐公,请诸位仁兄多多关照。”

  吹笛者突然收住笛声,转过头来。李商隐这时才看清他的脸,吃了一惊,“哎哟!”叫了一声,倒退两步。

  听笛人忽然哄笑起来。

  “小弟弟,这副鬼脸怎么样,吓坏了吧?我是温钟馗,不是乐师。嘿嘿嘿!”

  李商隐听过别人传说温庭筠相貌丑陋,都叫他温钟馗,但绝没想到竟然丑陋得如此吓人。一对鸡蛋般的眼球,挂在眼窝边上,翻着白色,向外凸着,仿佛一碰撞,就会滚落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像两个无底黑洞,从里面往外冒着袅袅白烟。鼻子下面,横着一条宽阔的大嘴,从两边嘴角龇出一对黄色獠牙。说话时,那鲜活的紫舌头,一吞一吐,好似咀嚼一块总也嚼不烂吃不完的人肉干,让人毛骨悚然。

  “是……是的。我……”

  李商隐边支吾,边向后退。

  这时,从众听笛人中走出一人,高而瘦,一副斯文模样,对李商隐抱拳还礼,安慰道:

  “休要惧怕,温贤弟不拘小节,但笛子吹得极好。贤弟,你刚来,跟他不熟,过几日,保准你会喜欢他的。”

  李商隐站住脚,听了这斯文人的话,心里有一股暖意向上翻涌着,重新抱拳,诚心诚意地给他鞠一躬,道:

  “谢谢!敢问仁兄大名?”

  “在下令狐绪。家父喜欢学子们聚集一起,切磋学艺。”他用手指了指温庭筠周围的人,又道:“他们都是从各地来的。大家在一起读书,议论国家大事,听听音乐,其乐无穷!”

  管家不愿跟这些公子哥儿打连连,上前对令狐绪道:“大少爷,有话一会儿再讲,让我先安排好李公子的住处。”

  “湘叔,就让李贤弟住在庭筠贤弟隔壁吧。李贤弟也是位喜欢热闹之人。贤弟,你说好不好?”

  李商隐听得令狐绪问,连忙答应。

  堂叔却很不高兴。我是带他干谒求登进士第求官的,不是来这里会公子哥儿,听乐曲的。但他又不愿意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扫侄儿商隐的兴,便悄悄跟在管家身后,自言自语道:

  “我家公子喜欢僻静,请管家叔多关照。”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管住你家公子,少跟这些浪子胡混!你们小户贫寒之家,怎么能跟他们这些高姓大户富家子相比呢!”湘叔边走边告诫,边介绍这些浪子的情况:“太原温庭筠是贞观四年中书令温彦博之后。温彦博后来赐封虞国公,良田千亩,是太原首富,所以他生得虽然丑陋,可是追随他左右的年轻学子不少,都想沾点富,借点光,以便跳龙门。其实,他才十六岁,自己还未中进士第得官。他来刺史府,也想请令狐公推荐哩,怎么可能照顾别人?这些毛孩子,什么也不懂,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天胡闹。以我之意,早把他们赶出府了!”

  “管家叔高见,高见!年轻人不好好读四书五经,不好好吟诗作赋,却在一起填词歌舞,虚度光阴,太不像话!”

  李商隐见他两人谈话颇投机,不愿意打扰,脚步渐渐放慢,不时回头想看看温钟馗到底有些什么本事,让人喜欢。不巧游廊拐弯,把他们全挡在了花墙后面。



  第三天清早,令狐绪乐颠颠地跑来,热情地对李商隐道:

  “义山贤弟,快收拾一下,家父要见你。”

  “真的吗?”李商隐惊问道。

  这三天,李商隐在刺史府等待拜谒令狐大人,深怕大人拒不接见,把自己丢之脑后,他如坐针毡,坐立不宁。

  “这种事还能说谎?家父不是随便谁都接见。家父想面见的人,一定是他喜欢的人。明白啦?温贤弟庭筠,已经来半年了,家父尚未见他。”

  李商隐听了这话,高兴的心绪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紧张。他脸涨得通红,穿衣服的手颤抖着。

  “堂叔,把我的诗稿文稿都带着,到大人那里,就站在我旁边,别离开我。”

  令狐绪被逗笑了。

  “这位堂叔,是你家老仆人,还是随身的侍从、保镖?家父是想见你,跟你谈话,仆人或者侍从、保镖,不能跟去。”

  “不,他不是仆人,是我的亲堂叔。小弟在家时,是堂叔亲授经典,教我文章诗赋,实为商隐启蒙恩师。”

  令狐绪有些为难。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跟干谒的士子们谈话,不喜欢别人在场,要单独面训。

  最后,还是堂叔坚持不跟去,让侄儿自己独自去赴约,拜见刺史大人。

  这是李商隐第一次单独行动,尤其是要拜谒一位资深望重位高的长者,心里总不踏实。幸亏令狐绪善解人意,携着他的手,边走边向他介绍府里的规矩和礼节,像兄长一般,他才渐渐安下心来。

  他们从西跨院出来,经过垂花门,两边是环形走廊,中间是一道穿堂,迎面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就是正房大院了。

  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上有飞檐凌空,下有青砖铺地;两边厢房用游廊贯穿,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令狐绪指着上房,不无自得地介绍道:“这就是家父起居和接见官僚政客、亲友门生的地方。这座屋宇是仿照秦王府的格局而建。看看,门上的匾额,赤金九龙盘绕,中间三个大字‘惜贤堂’,是德宗皇上御笔所赐。德宗皇上最称赏家父惜才爱贤,所以才赐匾。德宗皇上还很喜欢家父的今体章奏。

  皇上不看属名,就能分辨出家父所写的文章。”

  李商隐是家中长子,十岁丧父,就开始与寡母相依为命,过着孤贫生活,没有机会与王公贵族高姓大户交往。当他置身在这华贵壮观的房舍之中,就像来到琼楼仙阁,惊诧不已。他知道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的爵号。三个金光耀眼的大字,足有斗大,是先皇所赐,更令他赞羡。

  “谁在外面喧嚷?”从惜贤堂里传来问声。

  令狐绪向李商隐做了个鬼脸,悄声道:“这是家父在问话,快进去吧。”

  李商隐顿时惊慌失措,连连后退。

  管家令狐湘从堂内走出,见李商隐这等羞怯,面露不屑,大声呼道:

  “怀州河内李公子商隐到!”

  李商隐见过管家,这时像看见老相识,忙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正待说什么,管家却甩脱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声道:

  “请李公子进堂!”

  管家说完,挑起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快跟上,贤弟!”令狐绪在背后提醒道。

  这时,李商隐再也犹豫不得,挺了挺身子,心想,今日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非进不可了!不能给李家先辈丢脸,进去就得大大方方,显示出“我系本王孙”的风度,于是迈步投足,跨了进去。

  进入厅堂,抬头迎面悬挂着一幅墨龙大画。只见一条巨龙,在云雾海潮中上下腾跃,时隐时现,煞是威武雄悍。巨幅水墨画下,是一张紫檀雕螭大案。案上摆着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一边是金蜼彝(wěiyí伟夷,古代祭器),一边是盛酒的青铜祭器。

  墨龙大画两边是一副对联,雕刻在乌木上,闪着金光,曰:“座中珠玑掩日月,厅里黼黻映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

  “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安定鹑觚牛僧孺拜书”。

  令狐楚手捋花白胡须,笑容可掬,站在厅堂中央,看着惶惶然的李商隐走进来,声音不高,却威严不可犯,道:

  “是怀州李义山吗?年庚几何?”见李商隐又要跪拜,用手止住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他不看李商隐,自己说完坐进一张楠木交椅里。

  李商隐怎敢入座,慌忙回道:“学生是怀州河内李义山,虚度十六个春秋。特请恩师教诲。”

  “你是皇室宗亲?”

  “学生远祖和皇室祖先是同族,学生远祖原籍陇西成纪。皇室祖先原籍也是陇西成纪。推溯上去,汉代名将李广和晋朝凉武昭王李暠都是陇西成纪人。据史书记载,凉武昭王李暠是李将军广的十六世孙。唐高祖李氏讳渊,是凉武昭王李暠七代孙,是李将军广的二十三代孙。学生该是凉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孙,是李将军广的三十一代裔孙。”

  “噢!那么李公叔洪是你什么人?”

  “是学生曾祖。”

  “李公才气横溢,颇负时誉,与彭城刘长卿、中山刘慎虚、清河张楚金齐名。先父常称赏李公之诗委婉顿挫,荡气回肠。”

  李商隐听得恩师褒扬曾祖父的诗,心中有一股热流向上涌荡,羞怯拘谨渐渐消逝,胆子大起来,刚要请求赐教,令狐楚忽然问道:

  “尔父现在何任?”

  提起父亲,自然想到家境,李商隐不觉神情黯然,沉吟半晌,才道:

  “家父曾任获嘉县令,后到江南充幕僚,六年前已病逝。学生侍母奉父丧返荥阳,后卜居东都洛阳。学生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一边引锥刺股,苦读寒窗,一边佣书贩舂,以维持一家衣食。”

  李商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惜贤堂里一派沉寂。

  令狐楚没料到这孩子的家境这等贫寒,其才学却又如此深厚,心里亦悲亦喜,长叹一声,道:

  “孩子,既然这样,你就在敝舍住下,跟老夫的几个犬子一起读书。至于你一家的衣食,老夫派人送些银两过去就是了。”令狐楚没容李商隐感谢,对令狐绪吩咐道:“绪儿,领商隐去见八郎九郎。他是弟弟,要好生照顾,勿得怠慢。”

  李商隐本有满腹问题要向这位前辈请教,更重要的是恳请这位高官长辈推荐揄扬,吹嘘关说,以便科第求仕,但是,恩师却让自己留在府里,跟“犬子”一起读书,郁郁不乐,可也不能拒绝。

  令狐绪异常热情,与父亲施礼告辞,携着李商隐的手,兴高采烈地退出惜贤堂。



  李商隐不情愿地被令狐绪拉着,从惜贤堂向东走。穿过垂花门,一片翠嶂挡在前面。

  这是一座假山。山上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派苍绿;山下有一条小溪,沿着山脚曲折而去,发出淙淙鸣响,令人心旷神怡。

  溪上有一石桥,桥柱上刻着三个墨字:“赏心桥”,字迹遒劲有力。桥下用石子铺成曲径,两旁仍然是翠竹苍绿欲滴。

  竹林中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声。

  “这片园林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传说是隋炀帝的行宫,后来瓦岗军曾在这里驻扎过,所以当年的行宫亦成废墟。”

  李商隐走进园林,东看西瞧,不断称赞幽静。

  令狐绪非常高兴,更起劲儿地介绍开来,又道:“我们兄弟三个搬进来,因为园中竹子多,就叫它‘翠竹园’,经过一番修整建设,在各处还题了名。‘赏心桥’,是八郎题的名。噢,八郎就是令狐綯。我排行七,家里人都叫我七郎。还有个弟弟排行九,名叫纶,也叫他九郎。你看前面那座亭子,是我题的名。”

  果然在曲径向左拐弯处,有亭翼然,略近,从亭中传来朗朗读书声;又近,从亭侧竹林中,传来腾挪跳跃之声。

  令狐绪见李商隐面带惊诧,笑道:“读书者是八郎綯弟,练武者必是九郎纶弟。今日的晨读和晨练已到隅中巳时,怎么还没结束?”他一边自语,一边大声喊道,“八郎九郎!快过来,这是义山贤弟!”

  读书声和练武声顿时停止,先从亭子里探出一个头来,接着又缩了回去,略停一停,才从亭子里走出一个身材墩实,国字脸,淡眉圆眼,鼻大嘴阔的青年。

  李商隐心想,这人一定是练武的九郎,性情一定暴烈刚强,阔嘴紧抿,眉头紧皱,圆而大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商隐浑身不自在起来,把视线赶紧移到小亭子上,只见匾额上题着三个字“惠文亭”。字迹虽也流畅,但乏遒劲功力,不如八郎“赏心桥”的墨迹。

  令狐绪热情地重新为两人介绍。

  商隐抱拳深深一躬,道:“小弟在下有礼了,请纶兄多多关照。”

  “不,他是八郎綯。”

  “噢!小弟有礼了,请綯兄多多赐教。”

  李商隐连忙改口,重新施礼。

  令狐綯阔嘴向下一沉,皱皱眉,矜持地道:“岂敢赐教!听说你写的《才论》和《圣论》,很受江湖诸公赞赏?还有《虱赋》和《蝎赋》,专门讥讽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讥弹那些不走正途,专事偏门邪道的小人。看得出,你对那些包藏祸心,趋炎附势的小人很熟悉呀!你有没有沾染上这些小人的习气呢?……恐怕未见得没有吧?你‘温卷’‘干谒’技巧很高嘛。”

  李商隐没想到,这就是朗朗读书的綯兄,也没想到他这么熟悉自己的作品,更没想到他竟这么理解自己的作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令狐绪被弟弟的话激怒了。

  原来令狐楚读过李商隐的诗文赋后,非常惊喜,被他的瑰迈奇古的气骨所打动,马上让两个儿子阅读,责令兄弟俩好好学习。

  令狐綯读后,大不以为然,认为赋“虱”、赋“蝎”是小题大作,题旨幼稚,文笔亦幼稚得可以,跟哥哥令狐绪争论得耳红脖子粗。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但是,令狐绪万万没料到八郎会当着李商隐的面,说出这么一通污辱人的话。

  “八郎!这和‘温卷’有什么关系?从大唐开科试举,有几个士子不‘温卷’而能科中?老诗人白居易,当年十五六岁,和商隐贤弟现在一样大小,带着诗文去干谒大诗人顾况,顾况却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你不也曾对顾况的行为很气愤吗?

  现在为什么这样对待商隐贤弟?”

  令狐綯在哥哥的斥责下,红着脸,不再说话了。

  霎时间,大家好似僵住了,沉进尴尬中。

  李商隐不愿意因为自己,使两兄弟不和,无话找话地笑道:

  “八哥问问没关系。况且八哥也没有恶意。著作郎顾公况,是位爱贤惜才的大诗人。白公居易当年十五六岁,个子长得又小,诗人像对待孩子一样,用他的名字开个玩笑,说:‘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此话也没有恶意。请七哥勿怪八兄才是。”

  “是呀,商隐弟说得对,我只不过问问而已,开个玩笑罢了!商隐弟尚未见怪哩。”

  令狐綯不服气地斜了七哥一眼,嗔怪他多管闲事。

  这时那个练武的令狐纶从竹林里钻出来。他长得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十分精灵,来到商隐面前,抱拳施礼尖声道:

  “你一定是李商隐李哥哥,家父十分赏识你的诗赋文章,刚才还派管家湘叔来说,让我和八哥在此迎候。还说让你搬进来跟我们兄弟住在一起。李哥哥,喜欢武术吗?我们一起练,怎么样?整天‘子曰’‘诗云’,多没意思!”

  李商隐受令狐纶一团火似的童稚热情感染,真想丢弃“子曰”“诗云”,到大自然里养气练功,有一身武艺,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献忠于君王。他抓住九郎的手,动情地道:

  “君王圣主不仅需要肖何、魏征这样的宰臣,也离不开卫青、霍去病这样的武将。贤弟,我是一介弱儒,练不了武功,非常惭愧。当今边庭狼烟四起,朝廷无将可派,竟令阉宦挂帅,可悲!可叹!”

  “说得好!说得有理!阉宦岂有率兵打仗之能?他们只会乱政,谋害大臣,谋害皇帝!李哥,你知道宪宗皇上怎么死的吗?是宦官王守澄、陈弘志在中和殿把他杀死的。敬宗皇上是怎么死的?是宦官刘克明等人杀死的……”

  “九弟,住嘴!这种事可以随便乱说吗?”令狐綯大声喝止,并向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响动,才放心地道,“皇家之事,与我们有何关系?以后休要胡说乱道,小心割掉你的舌头!”

  李商隐在家乡为人抄书养家餬口,远离朝廷,对皇家之事知之甚少,对于宦官专权揽政虽然略知一二,但绝对想像不出宦官竟会杀害皇上,所以今日听得令狐纶之说,又惊讶又气愤,刚要插嘴问个详细,令狐绪用手止住他,笑道:

  “贤弟勿听九弟胡说。日挂中天,午时已到,我们何不喝他几杯来庆贺今日我们兄弟相逢相聚?”

  “同意七哥的主意!到我房里排宴庆贺。”令狐纶拉着李商隐,也不等两位哥哥是否同意,就向自己房舍走去,把两位哥哥拉在后面好远,他才悄悄地道,“你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皇宫秘闻吗?”

  李商隐点点头。

  令狐纶高兴了。

  “反正你一半时也不会走,慢慢地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这些宦官坏透了,全杀了才解我心头之恨!”

  李商隐心想,如果宦官真的杀害了皇上,那可真的坏透了,真该全杀掉。





李商隐全传--第二章 初识温钟馗



第二章 初识温钟馗



  住进刺史府已经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儿李商隐住在翠竹园,平日没有相见机会,堂叔心中甚为不快。令狐府上连温钟馗这等专事花词淫语的浪荡子都收留,侄儿商隐年纪尚小,难免不沾染上恶习!所以他整日忧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觉得房梁摇动,外面传来喧闹声,以为在梦中,抬起身子,侧耳倾听一会儿,竟然在喧闹声中,听出有侄儿豪爽的笑声,不由得怒火中烧。披衣下地,推门来到月亮地里。

  原来客房院中摆起酒宴,众客与令狐家公子正在欢饮。

  堂叔一眼认出商隐也混迹其中。

  李商隐一边举杯在手,一边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里唱道: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笑声。

  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堂叔惊呆了。他原以为令狐楚德高望重,门庭严谨,不会有这些艳事,不会诱使侄儿变坏!眼前事,令他惊异不解,让他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时冲动,把侄儿从家乡带出来,跟这些绔氿袴子弟混杂一起!

  “纯洁如玉的侄儿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

  温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对众人施礼,笑道:“刚才义山老弟咏唱在下的敝陋小词,本人听了,心里实在惭愧。义山老弟天生金嗓,应当歌咏更好的词曲。我提议让义山当场依声填词,当场为大家咏唱助酒!”

  一片呼声,一致叫好。

  李商隐酒喝多了,头脑异常兴奋,见有这么多人叫好,腾地站起,抱拳向众人施礼,断断续续地道:

  “诸位兄长,诸位姊妹!我——李商——隐,没——填过——词。温——钟馗是——词坛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开心!我——不怕!大家听着——《杨柳枝》,填一首《杨柳枝》。”

  温庭筠狡黠地笑着,上前拉住商隐的手,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李商隐哈哈大笑一阵,唱道: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这个孽障啊!”堂叔气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头台阶上,在心里骂道:“嘱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艳词淫语,不叫你学那艳歌淫调,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当耳边风!气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泪。

  “我们李氏家族这一支,已经数代没有高官显宦,宗族衰微,簪缨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谁与?”

  堂叔想到这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叫三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众人正酣饮作乐,突然听见“孽障!孽障!孽障啊!”三声大叫,霎时鸦雀无声,全都扭头向这边看来。

  李商隐熟悉这语声,知道是堂叔,猛然向这边跑来,抱起堂叔的头,摇晃着,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摇醒,睁眼见自己躺在侄儿怀里,挣扎着坐起,看见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挣扎着站起对令狐绪道:

  “七郎,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带这孽障回洛阳,多谢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

  “孽障!还敢多嘴!”

  说完,转身进了屋,并把门关死。

  令狐绪想解释,想挽留,想替商隐说说情,但都被紧关的门挡了回来。

  李商隐搓着手,急得在地上来回走着。

  令狐纶挽住李商隐的胳膊,诚恳地挽留着。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语道:“老朽无识!家父这样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写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废,一走了之,家父能饶了你吗?”

  令狐綯出语中的,点出李商隐的痛处:既入师门,不得师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个多月,在恩师的亲自指导下,天天晚上练习骈偶对句,写四六骈体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让他休息,出来玩玩,没料到却被堂叔碰见,够倒霉的了!

  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堂叔之命,亦难违背。父亲去世后,只有堂叔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真心实意培养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门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李商隐自责着,痛悔着,跪在紧闭的门前,泪流满面。

  温庭筠不以为然,讥讽地笑道:“我们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词,有哪点不对?犯了什么罪过?诗仙李白天天饮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还赏他美酒。能唱小词的人多着哩,当朝天子大臣,谁不喜欢听曲,谁没填过小词?怎么的,你李商隐喝点酒填填小词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愿意跪在这里请罪,你就跪吧,我们走!”

  “今天的好兴致,都被他给破坏了,真扫兴!”

  令狐綯嘴里嘟囔着,跟着众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两人坐在李商隐身边的石阶上陪着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够出来改变主意,劝商隐回房睡觉。



  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檐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绪兄弟俩睡得正酣。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门被推开,堂叔从里面走出,肩上背了一个布包。

  “堂叔!侄儿给你叩头——”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隐,正待迈步,想从令狐绪身上跨过去。不巧,七郎已经醒来,见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谅贤弟这一回吧!是我让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别让贤弟走!”

  堂叔用手推开令狐绪,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和你没有关系。商隐再也不是我的侄儿。他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老了,从汴州直接回荥阳老家。”

  “堂叔,商隐跟您一起走,在您身边侍奉您一辈子。”

  “混帐话!没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随我,谁养活他们?难道你真的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门了吗?你……你好自为之吧!”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又走五步远,“哇!”的一声,吐了一摊血。他用袖头擦了擦嘴角,头也没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诲!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雾,白茫茫裹着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飘动弥漫,直到辰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推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着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他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老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说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铭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第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欲’。”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动,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忍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要‘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还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郎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词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味。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为整日与七郎八郎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赋,余暇也跟九郎学些拳脚,所以对府里的礼仪、规矩、喜怒好恶,渐渐习惯了。

  这日寅时,鸡鸣最后一声,李商隐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着经书,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径杂草丛生,商隐的两只鞋早被打湿。来到惠文亭上,见七郎八郎尚未到来,便独自翻开《论语》,先诵读一遍,接着合上书,小声背诵,觉得没有差锗,便诵《孟子》。四书诵毕,开始诵读五经。因为五经篇幅较长,一天只能诵读一经。按照“五行”运行规律,把“五经”和“五行”对应排列,于是就形成“木”对“诗经”;“火”对“书”经;“土”对“礼”经;“金”对“易”经;“水”对“春秋”。今天是“金”日,应当诵读“易”经。

  李商隐翻开“易”经,刚读两句,觉得两脚奇痒,低头看时,只见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一动脚,污水便从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边,双脚踏在木质地板上,一股凉丝丝的爽快从脚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发明穿鞋,光着脚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摆脱了束缚,回归到自然中。……

  突然,从背后竹林传来一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九郎身背宝剑,手握一本经书,远远走来。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绵绵睡正酣……”

  “九郎,现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凉快,赶快用功。”

  “竹林里的凉快劲儿,不是和春天一样吗?春天,不冷不热,正是睡觉天气。”九郎把手中的经书丢到一边,又把宝剑放在亭子的几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别乱插嘴,昨晚我做个梦,好吓人呐!只见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脑袋在两肩上一摇一晃,几乎就要滚落地上。好可怕哟!”

  “九郎,快读经书吧,乱讲先皇,八哥说过,有杀头灭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么惨啊!宝历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带着贴身亲信宦官,出宫捕捉狐狸。这叫做‘打夜狐’,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这天夜里,皇上一下子捉到两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兴。回到宫里已是鸡鸣丑时,为了庆贺好运气,在大殿上排宴狂饮。

  “皇上太兴奋了,又跟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踢毬。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能让皇上赢,不能让皇上输。真是好运气,皇上这天夜里踢毬,连着赢了两个毬。皇上更加高兴,接着和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宦官狂饮取乐。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燥热难忍,便在刘克明等人搀扶下,到内室更换衣服。

  “就在这时,大殿上的灯烛,忽然全灭了。宦官刘克明等人乘机把敬宗皇上砍死。那惨状不堪入目。从宫里出来的人讲,皇上的脑袋确实没有被砍下来,还连着一大块,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李商隐甚为惊诧恐惧,脸色苍白,双脚冰凉,两腿微微颤抖。关于皇上之死,他是前所未闻,喃喃地问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纶见李哥吓得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气,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把皇上的事都说出来,看看他听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又道:

  “皇家的事,谁敢胡编乱造?敬宗皇上死得虽然凄惨,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够气死人的了!”

  李商隐睁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唉!你听了也会生气的。敬宗皇上十六岁即位,十八岁就被宦官杀死,在位仅二年。他游宴无度,国家大事一概不管,内忧外患全不在乎。为了玩乐,他招募一些力士,让他们厮斗取乐。在中和殿飞龙院还同宦官踢毬,大摆酒宴,让嫔妃宫女和歌妓陪伴左右,通宵达旦,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为止。

  “按说皇上每天都要躬亲朝政,上朝同百官议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都迟到。文武百官上朝进见皇上时,常常从早上日出卯时,一直等到隅中巳时,他还不上殿。有的年老体弱大臣,因为站得时间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他还常常从大殿宝座上溜下来,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几个宦官踢毬玩,或者随便遇见有些姿色的宫女,就当着太监们的面,调笑奸辱,胡作非为。在干这些勾当时,他的先父穆宗皇上灵柩,还没有安葬,供奉在太极殿。

  真是骇人听闻。”

  李商隐被激恼了,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难道能这样荒唐吗?愤愤地问道:

  “那些吃皇粮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不拦阻、不劝谏?”

  “唉!别提啦。有一次在朝会结束时,谏官左拾遗刘栖楚,以头叩地,血流不止,痛哭着上谏。他规劝说:

  陛下富于春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多么有血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谏,很不耐烦。他心里装的是毬,怕刘栖楚继续纠缠,耽误他赢毬,连忙示意中书侍郎牛僧孺上前劝阻。

  “牛侍郎也怕惹恼皇上发脾气,就上前扶起刘栖楚,说:‘你不必再叩头,你所奏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讲了,可以到门外等候。’多亏牛侍郎从中解劝,皇上才没有加罪,左拾遗刘栖楚拣了一条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九郎以为自己讲完牛僧孺搭救刘栖楚,李哥会称赞牛侍郎侠肝义胆,不料却狠狠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什么意思?是皇上岂有此理?是牛僧孺岂有此理?还是刘栖楚岂有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张口询问,这时七郎八郎边说话边走进惠文亭。

  “你们来得好早啊!”七郎随便地问道。

  八郎心细,圆眼睛向外鼓了鼓,转了两圈,大头鼻子吸了吸,似乎闻出点味儿,盯着李商隐问道:

  “义山!你脸色不对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为什么?说!老实说出来。”

  “没……八哥,……”

  商隐不会说谎,支吾着。

  “看看,我猜对了吧!告诉你,我精通《易经》,会运用八卦图,什么事情,这么一算,全都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八哥!没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为,常跟他顶嘴,今日见他又无事生非,没好气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说一句。开始晨读晨练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灭火器。他出面一讲话,大家都乖乖地走开了。

  九郎抓起宝剑,走到李商隐面前,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笑了笑,然后转身出了惠文亭,钻进竹林。

  李商隐明白九郎的意思,担心八郎再问起与九郎的“争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走入翠绿的竹林。他怕影响九郎练武功,则向赏心桥边的溪水走去。

  从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则能听到淙淙水声。林中杂草丛生,翠绿欲滴,如同露珠,似一碰就会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李商隐坐在岸边石上,凝视着水中失群小鱼,心里翻腾着皇朝与后宫乱事。

  突然,想起汉代张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继承了爵位。汉成帝微服出宫游玩时,常常喜欢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岁登极当皇上。少年皇上童稚无知,位尊骄奢淫乱无度,不忧虑边庭烽烟,不思虑国富民强大事……。想到这,他抓起笔,匆匆写下一首七言讽喻律诗,诗云: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写毕,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个题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诗,看看题目,摇摇头,这首诗是讽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讽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张放是幼年继承爵位,应当在题目上加个“少”字,讽喻的目标才更突出,别人一读诗,就知道它是借张放这件古事,来讽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这儿,李商隐在题目“平”与“侯”两字之间,加了个“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觉得满意。



  李商隐不明白已经是人定亥时,令狐恩师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到惜贤堂?他紧走几步,追上管家湘叔,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管家把脸拉得老长,嘴闭得紧紧的,目不斜视,李商隐没敢张口。

  住在人家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头低。李商隐一看见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觉地有这种屈辱之感。

  “唉!——”

  他长叹一声,想起老母亲和弟弟妹妹,他们都在期望自己快点应考,中进士,快点得官才有俸禄,才能养家餬口,才能重振门庭。这也是堂叔的愿望。

  堂叔回家乡后,一直没有音信,不知他身体怎样了?春天,吐了血,这是什么症侯呢?商隐曾查过医书,引起吐血,有好多好多原因……是什么病呢?

  “我说商隐,你快些走行不行?老爷在等你哩!”

  李商隐被管家催促着,从后面追上来,问道:“七郎他们也都来了吗?”

  “他们早到了。”

  为什么把他们也叫到惜贤堂呢?出了什么大事啦?

  李商隐满腹狐疑,来到惜贤堂,见七郎兄弟们已在惜贤堂。恩师坐在楠木椅子里,向他点点头,指着身边的一张方凳,道:

  “到这里坐。”

  李商隐见七郎兄弟三人都没坐,恩师只让自己坐,又使他疑虑倍增,迟疑地回道:

  “谢恩师。学生站着听教诲,记得更牢靠。”

  “噗哧!”九郎在旁忍不住笑了。

  八郎瞪了李商隐一眼,低声嘀咕道:“虚头巴脑,什么玩艺儿!都是因为你,我们跟着受训斥!”

  “谁在说话?”令狐楚问了一句,也不勉强李商隐,略略沉吟,问道,“商隐今日作几首诗?都写了些什么?”

  原来是检查自己的诗稿,李商隐安下心来,缓缓地回道:

  “近日听得敬宗皇上生前轶事,心中久久难平。李唐江山社稷,假若长此下去,令人担忧令人痛心!”

  他边说边瞥了令狐楚一眼。老恩师紧蹙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心里一惊,难道恩师不喜欢自己忧虑朝政、忧虑国家?不会吧?他曾多次引杜甫的诗句,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来教导自己,希望自己树立大诗人杜甫那样的理想:使君王都成为尧舜那样的贤君圣主,使民风民俗淳厚朴实,人人安居乐业。

  今晚是怎么了?李商隐的心蒙上了阴影。

  “说,说下去。”令狐楚仍然蹙着眉头,眼皮低垂着。停了停,没听见商隐的声音,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弟子一眼,道:

  “想听听你是怎样写诗的,让几个犬子也学学。”

  “恩师,学生不敢。七哥八哥写得比学生好。”

  八郎不耐烦地小声斥责道:“让你说你就说嘛!这几篇写得不错,也不是说你篇篇都不错!真罗嗦!”

  经过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李商隐渐渐了解八郎的性格脾气:肚量小,爱嫉妒,清高傲慢。他说的话,李商隐常常装作没听见。今天他说的话,李商隐听得太清楚了,在恩师面前,不能再忍受!但是,也不能跟他吵架,而应当把这几首诗创作过程好好讲讲,如果恩师能说句公道话,就是对八郎的回击。想到这儿,李商隐情绪突然昂奋起来。

  “恩师,学生写的第一首诗,题目是《富平少侯》。当时对敬宗皇上的游戏无度,不务朝政非常痛心,但是心想如果写成诗,要流传世上,对皇上是大不敬,故而采用托古讽时的惯常手法。

  “‘富平侯’是汉代张安世的封爵,可加一个‘少’字,诗中之事就不必实指,不必是张安世的实事,点出‘少’侯,亦即‘少’帝,也就是童昏无知的敬宗皇帝了。

  “诗的首联,写十几岁就承袭了富平侯爵,对国家的内忧外患却毫不知忧愁。一个侯爵,有他自己的封地和职权,国家的忧患,他可以不忧不愁,可诗中却写他该忧愁,在这种违背常理中,让人们去思索这个侯爵,实际上应当是谁,这是一目了然的。

  “诗的颔联用典故写少侯的豪奢游乐。颈联写少侯室内陈设的豪侈。这两联的内容,全是敬宗的奢侈轶事,想让人们通过这些事实,去联想富平少侯就是敬宗皇上。

  “诗的尾联是点睛。出句清楚地点出少年天子不上早朝,还在高卧贪睡;对句写出一件实事:敬宗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皇上命人雕琢一座玉芙蓉样子的舞台,让她俩表演。演完就把她俩藏在金屋宝帐中。后宫传出民谣说:‘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这是朝野共知的事实,读完诗也就知道少侯是指谁了,又扣了题目。”

  令狐楚突然摆摆手,让他停住,看了看三个儿子,问道:

  “谁说说这首诗的好坏之处?”

  三个儿子正听得入神,老父亲突然让自己评评它的好坏,有些措手不及。

  七郎想了想,道:“这首咏古诗,实际是一首叙事写实的政治讽喻诗。写得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不细细揣摩,难以理会诗的主旨。”

  “对!说得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令狐楚看了看李商隐,颇为赏识地又道:“但是,功大于过。这样写诗好,这样的诗耐人寻味。老夫喜欢!”

  “我看这首诗不好,很坏!”八郎胸有成竹地拉开架势,要批判诗和它的作者,气汹汹地道,“皇上再不好,我们做臣子的,也应当为君讳嘛!这是先辈的教导。像李商隐这样讽刺挖苦,甚至揶揄皇上,太过分!太不成体统!有失臣子之德,人臣之孝!”

  九郎直率,跟商隐感情深。他打断八郎的话,抢白道:“讽喻就是讽谏,是希望皇上学好,勤于朝政,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怎么说是挖苦呢?古圣人提倡‘文死谏,武死战’,谏阻皇上,不让皇上做坏事错事,那才不是失德失孝哩!而是忠臣廉吏。李哥的诗写得就是好。”

  “住嘴!”八郎恶狠狠地瞪着弟弟,低声道,“你懂什么?

  一介武夫!”

  令狐楚年纪已经六十有二,耳朵不太灵敏,见兄弟之间有争议,也不阻止。争来吵去,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抑或不愿意出面表态,过了片刻,道:

  “商隐,再讲讲其他几首。七郎他们都没读过,你就念一首,说一首,然后大家再批评。”

  商隐见恩师兴致很高,心里很兴奋。他没把八郎的话放在心上,况且恩师也没支持他的意见,于是先诵读《陈后宫》二首,接着简单地说明自己是借古喻今,陈后主叔宝当年的嬉游和荒淫,正是敬宗皇上的写照。两首诗是侧重于暴露亡国之君的生活。

  第四首诗是《览古》。李商隐很有感慨地朗诵道: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吟罢,李商隐阴沉着脸,沉默良久,道:“我只希望当今皇上能‘览古’鉴今。诗人杜兄牧为讽喻敬宗而作《阿房宫赋》,在赋的最后点明主旨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兄牧希望敬宗哀而鉴之。我是希望文宗皇上‘览古’,哀而鉴之,不要再蹈覆辙。”

  李商隐的这组诗稿是前几天呈递给恩师的。令狐楚阅后,觉得商隐之诗颇有老杜风骨,甚为喜爱。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也能写出这样的诗,所以才有今夜请商隐讲诗。他绝没有抬高商隐而贬低自己儿子的想法,可是,八郎的情绪越来越大,眼睛圆睁,国字脸红涨,不停地用脚踏地,弄出响声。

  了解儿子,莫过于父亲。令狐楚没有理他,把商隐的诗稿翻了翻,见还有一首《日高》,略略吟咏,知道是为左拾遗刘栖楚和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谏进言而作。诗中有赞扬李德裕之意,令狐楚颇为不快,皱起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地道:

  “今夜谈诗就到此。商隐之诗学老杜诗,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但笔力尚欠精熟。七郎八郎,你们要努力读书,明年春试,一定要科中。商隐也要准备去应试。进京费用,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读书好啦。”

  父亲突然宣布七郎八郎明年参加进士试,两人没思想准备,有些畏惧,又很兴奋。八郎年纪尚小,不像七郎曾考过一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父亲也让李商隐去应试,很生气,大声道:

  “商隐是个生徒,连州县考试都没参加过,怎么能一步登天——”

  “住嘴!‘登天’?考中进士也不能说是‘登天’!商隐之事,我自有主张。”

  八郎受到斥责,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对着商隐低声道:

  “不自量!别去丢人啦!你才几岁?”

  李商隐听了恩师的话,也有些为难,明年自己才十七岁,没有州县乡里推荐,不先成为“乡贡”,怎么能跟七郎八郎在一个考场应试呢?恩师会有什么办法?他想推辞不去,等成为“乡贡”,到二十岁参考亦不为晚,可是,当听到八郎的话,心里顿时激昂起来,反而加强了应试的决心。

  他转过头,对八郎做了个鬼脸。

  回到翠竹园自己的房间,李商隐躺在床上,慢慢回想着恩师对自己诗的评价,最后记住三句话:“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心想,要想写好讽喻诗,就只有在“深婉”和“用事”上下功夫。只要能写出好诗,登科高中进士,才不辜负恩师让自己住进这深宅大院,才能在清明的时代,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

  他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





李商隐全传--第三章 堂叔病归西



第三章 堂叔病归西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十七岁的李商隐在令狐楚的帮助下,终于赢得乡曲推荐,取得乡贡资格。但是,在就要赴京应试时,突然接到家乡来信,说堂叔病危,要他速归。

  令狐楚在惜贤堂看着满脸忧伤的李商隐,安慰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要过度悲伤。你堂叔在寒舍住的时间不长,我和他见了几次面。他韬光养晦,是位博学仁德的隐逸君子。难得呀!赴京应试,以后还有机会。”

  “谢恩师!”

  商隐倒地叩拜,施了大礼。

  “七郎,你们去送送商隐。湘叔,给商隐多带些银两。”

  “学生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恩师的大恩!”

  李商隐重新跪倒再拜,已泪流满面。

  离开刺史府,来到汴河岸边,柳枝轻拂,河水涛涛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向远处天际奔涌。

  李商隐身着浅绿丝绸长袍,头戴天蓝色方巾软帽,与去年初来汴州大不一样,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贵公子。只是神色焦虑,紧抿的嘴角窝,像斟满哀愁的苦酒。

  令狐绪走在他右边,令狐纶为他提着包袱,走在他左边。令狐綯无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响,望着东逝的河水,想着自己的心事。

  令狐绪伸手搂住李商隐的肩头,亲切地嘱咐道:“家父不是说了嘛,回家看看,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捎个信来。家父会派人帮你的。堂叔治病,一定需要银两,家父也会派人送去,放心好啦。”

  李商隐面现羞色,为难地道:“让恩师挂念了。小弟永世不会忘记!只恐今生也回报不了……”

  “别说这种话!李哥,咱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是?用不着回报!”

  九郎一直把商隐当作亲兄弟看待,见商隐又是感谢又是回报,很反感。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很喜欢商隐耿直、热忱和博学才智,尤其商隐平易近人的坦诚,使他常常不自觉地把商隐与八哥比较,总觉得商隐才是自己的亲哥哥。今日商隐竟要跟自己分离,心里烦乱又焦燥,直想跟谁打一架。

  “九郎!”

  弟弟粗暴的顶撞,使七郎吃了一惊,忙喊住九郎。

  “七哥!九弟说得不对吗?”八郎从后面插嘴讥讽道,“义山弟整天把‘感谢’‘回报’挂在嘴上,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不把我们哥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对家父深更半夜教你写作今体章奏,如果也不放在心里,那可是大逆不道,会天诛地灭的!”

  “八郎!义山不是这种人!九郎也不是这个意思!”

  九郎没想到自己的话被八哥做这样的理解,不由得怒火中烧,圆睁双目,把商隐的包袱往地下一丢,转身一伸手抓住八郎胸前衣服,愤愤地责问道:

  “你敢骂李哥虚伪?今天要你尝尝九弟铁拳!”

  说时迟那时快,八郎根本没料到瘦小如猴的九弟,竟挥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国字脸上,淡眉下的圆眼周围立时出现一圈乌黑,从大鼻孔里流出一注血。八郎顺着九郎拳头的惯劲儿,仰倒在汴河岸上,大声地猪嚎起来。

  这一嚎叫,首先使九郎醒悟过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呆愣愣地凝视着趴在地上放赖的八哥,不知如何是好。

  七郎赶紧跑过来,推开九弟,俯下身,拉住八郎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

  八郎把胳膊一扬,甩掉七哥的手,继续趴在地上,猪嚎着,不肯站起来。

  幸亏是清晨,离城又远,汴河岸边行人很少,没有人围观。汴河浪涛拍击着石岸,不时发出轰轰响声,使八郎的猪嚎显得单调而又乏味。

  九郎被吓坏了。弟弟打兄长,这还了得,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如果被父亲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商隐也被吓呆了。九郎完全因为自己才动手打了兄长,如果九郎被恩师重罚严惩,自己如何对得起九弟呀!他上前跪在八郎身边,给八郎连连叩头请罪。

  “都是因为你,使我们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殴打仇杀!你磕几个头就行啦?”

  八郎停住猪嚎,仍然趴在地上,不依不饶地训斥商隐。

  “八哥,请你原谅九弟,你说怎样处罚,我都答应你。请你说吧。”

  八郎慢慢坐起身,首先看见九郎,便指着他吼道:“九郎!你动手打我,我就不认你是我弟弟!回家告诉父亲,非把你赶出家门不可!轻的也要打断你的腿,看你今后再练武行凶不啦!”

  九郎呆呆地站着,任凭自己骂,不再对自己发威,八郎心里略略平静,转过头,看见李商隐跪在眼前,怒火又起,刚刚的疼痛、委屈、羞辱,全变成了干柴,霎时燃起熊熊烈火,突然跃起,像头激怒的凶狮,扑到李商隐身上,拳打脚踢,疯狂了一般。

  李商隐明白这就是八郎对自己的处罚,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御和抵抗,挺直上身,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

  八郎见商隐如此这般,以为自己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打疼他,开始用手指甲挠,用牙齿咬。商隐脸上手背上血迹斑斑,模糊一片。

  从八郎跃起痛打李商隐那一刹那,七郎就冲了过去,企图拉开八郎,推开八郎,并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商隐,阻挡疯狂的八郎。但是,七郎毕竟体质太差,瘦弱多病,哪有力气拉动八郎,推开八郎?折腾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可是,他头脑尚清醒,灵机一动,索性把商隐抱住,向他身上一压,商隐便倒卧地上,七郎用身子遮住商隐的脑袋。

  八郎的拳脚纷纷落在了他的背上。

  九郎看着李哥被打,心里非常难受、焦虑,也异常恼怒,真想不顾一切地把八哥拽过来,再痛打一顿,再狠狠地教训他一番。当他在一旁留心察看八哥的拳脚时,心里渐渐平静了,乐了!这哪里是打人?八哥生得墩实,但个子不高;手粗脚大,却没有力气。整天整月整年地背诵经书,吟咏诗赋,从来没打过人,不知道怎样运气用劲儿,手举得高高的,打下去却是轻飘飘的,像给李哥拍打身上的尘土。打了几下,李哥面没改色,纹丝没动,他却累得呼呼直喘粗气。直到他开始用手挠用牙咬,九郎才担心,怕在李哥脸上留下伤痕,连忙跑过去,抱住八哥的后腰,轻轻一提把他提到一边。

  七郎趁机爬起身,看见商隐脸上血迹斑斑,气得哭起来,指着八郎道:

  “你……你,死鬼八郎!把义山贤弟打成这样,让他如何回家见他母亲和堂叔?你毁了义山贤弟容貌,让他今后如何见人哪!”

  八郎看见李商隐脸上的血,大惊失措。真的毁了义山面容,如何是好?家父一定不会饶了自己的!他呆呆地望着商隐,半天不做声。

  九郎连连跺脚,猛砸自己脑袋,后悔没有早点上前把八哥拽开,是自己害了李哥哥!

  “看看你把李哥打成这样!遭瘟的家伙!”

  九郎骂着骂着,气满胸膛,又要动手,吓得八郎连连倒退,哀求道:

  “九弟!好九弟,八哥不是故意的……亲弟弟,是八哥一时生气……不!不!亲九弟,咱哥俩不要再为外人打架吵嘴,好不好?”

  “李哥不是外人!是咱父亲的弟子,就是咱们的兄弟,跟亲兄弟没有两样。不!比亲兄弟还要亲。”

  “好,好,好!你说得对,比亲兄弟还要亲,听你的。”

  八郎说着违心话,看着九郎的脸色。

  商隐担心他们兄弟俩再因为自己打起来,赶紧爬起,把九郎推开,然后向八郎抱拳道:

  “对不起八哥,都是小弟不好,请八哥包涵。七哥九弟,都是我不对,让你们兄弟争吵打架,实在对不起。”

  说着,他又向七哥九弟抱拳施礼,然后拣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块白绢,抖开,上面现出一首七言绝句,题为《谢书》,诗曰: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李商隐把诗交给七郎后,擦了把脸,戴好方巾,背起包袱,深深鞠躬,道:

  “请把小弟的《谢书》诗,呈给恩师。各位兄长和九弟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令狐三兄弟抱拳还礼。

  七郎九郎眼含热泪,一再叮嘱堂叔病愈赶快回来。

  八郎挥挥手,嘴张了张,终究没说一句话,眼帘低垂,神色冷峻,令人不解其意。



  李商隐回到荥阳(今属河南郑州),堂叔已病入膏肓。他视堂叔如同生身父亲,终日陪伴身边。

  堂叔知道自己前路无多,挣扎着给李商隐讲授五经之奥,传授楷隶之精,把自己全部希望交托给侄儿商隐了。

  转眼间,春去夏过,已进入十月金秋。

  朝中又有变动。皇上下诏提升令狐楚为户部尚书,要求立即起程赴京。

  十月汴河,水清波平,艳阳高挂。

  汴州文武官员直把新任户部尚书送至城外十里。七郎八郎九郎送父亲三十里。

  令狐楚从轿子上下来。三个儿子亦下了坐骑。

  “就到这里吧。为父别家赴京,为君为国效犬马之劳,最不放心的是尔等之举业尚未成就。休要嬉游无度!”令狐楚扫了一眼八郎和九郎,叹口气,转头对管家湘叔道,“湘叔,替我管好犬子!你们都要听你湘叔的话。”

  湘叔上前施礼,仍然板着脸,谢道:“尚书大人这样看重小弟,小弟自当尽心而已。只是客房中,尚有几位常客,其中太原温生庭筠,已住年余,大人赴京离家,可逐客否?”

  “逐客?”

  令狐楚手捋长须,不置可否。眼前水稻沐浴在阳光下,随着秋风一起一伏,有如绿色波涛,向远方流去。

  “父亲,逐客不妥。”七郎想了想,分辩道,“令狐家惜才爱才,容纳四海五湖之贤才,已成风气,天下颇负令名。今日开逐客之先,岂不为天下耻笑,五湖四海之贤才将望门踟蹰,令狐家风从此衰矣!”

  令狐楚捋须颔首。

  “逐一温生事小,令狐家风事大。七郎有见识!”

  九郎与温庭筠关系甚好,为他不被驱逐而高兴,向湘叔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湘叔把九郎当作孩子,并不在意。他没料到尚书大人会同意七郎意见,固执地又道:

  “不逐客亦可,只是几位公子要自重自爱,自己管住自己,白天不准又歌又舞酩酊大醉,晚上也不得闹到黄昏戌时。”

  八郎九郎脸上露出不满情绪,但在父亲面前不敢放声。

  “不是我湘叔多嘴多事,饮酒时唱唱小词小曲,无伤大雅,孩子们尚可娱乐。只是那些妖姬万万不可引到府里。太原温生与娼优歌妓来往甚密,伤风败俗,令人发指!其中有一歌妓,名叫锦瑟,听下人说她有沉鱼羞花之貌;歌喉袅袅扼云,绕梁三匝,不绝于耳;又弹得一手好瑟。她已经是西院客房常客,好像正在与我家公子交好……”

  “哪里有此事耶?”七郎九郎不由得脱口打断湘叔的话。

  七郎有些激动,道:“湘叔,今日是送家父赴京上任,乃大吉大喜之事,请不要扫家父之兴吧!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回到家,你再告诫我等兄弟。我们兄弟一定听湘叔教训就是了,何必……”

  令狐楚身在家中,真不知道竟有这些伤风雅之事,立即打住七郎的话,严厉地问道:

  “锦瑟姑娘常来我家吗?跟谁最要好?”

  七郎看看八郎和九郎,觉得每当锦瑟来时,兄弟们都很兴奋,都喜欢跟她亲近谈笑,看不出谁和她最要好。见两个弟弟不说话,以为他们年纪小,不曾想到与她“交好”之事,而自己却常常有此念头,只是那锦瑟姑娘对自己并未表示过特别的亲热。既然自己有此念头,就该向父亲如实说出来,于是半吞半吐地道:

  “父亲勿怒。最初她是跟庭筠来咱家的,自然跟庭筠最要好。我……是想——都是在背地里想的,希望跟她交个朋友。锦瑟姑娘弹一手好瑟,所以——我喜欢听她弹奏瑟,但很少谈笑,跟她算不上好朋友。”

  令狐楚知道大儿子老实厚道,听听瑟,不算什么。他担心的是八郎。这孩子聪明有心机,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八郎木然地站在原地,似闻未闻,看不出与锦瑟姑娘有任何关系。九郎确实尚小,笑嘻嘻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副孩子气。

  跟随令狐楚一起赴京的僚属,停留在原地,时间一长,都翘首伸脖向前眺望,不知尚书大人的轿子出了什么事,有的竟离开队伍,围了过来。当看见尚书大人板着脸,正在训斥儿子,都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了联翩浮想地揣测。

  尚书大人生气了,对儿子和湘叔挥挥手,不耐烦地向自己的轿子走去。

  长长的一队随从跟在轿子后面,慢慢地向京城长安进发。

  八郎轻轻地吐了口长气。

  好险呀!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与锦瑟姑娘鬼混,那可不得了啊!但是,总这样偷偷摸摸地约会,终有一天会被发现的,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娶她为妻是不可能的,她出身太卑贱,进尚书大人家门,朝野都会议论纷纷,父亲不会同意。更重要的是,将来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他八郎不会做这种损害自己的傻事。

  收为妾?自己太年轻,尚未结婚成家,尚没功名没做官没自立,父亲不会同意。

  买她做家妓?是一种好办法。但是把她买进令狐家门,则是尚书大人府上的家妓,不可能只侍奉我八郎一个人。七郎九郎本来就对她馋涎欲滴,能不争抢她吗?况且父亲也未必对她这样倾城倾国多才多艺的美色不感兴趣。父亲大人如果独占花魁,作为儿子的只能望美色而兴叹!

  怎么办?

  八郎骑在白马上,闷闷地跟在兄弟俩后面,始终没想出一个好结果。



  唐文宗太和三年(公元829年)三月二十六日,李商隐的堂叔终于油干灯熄,闭目西归,年仅四十三岁。

  李商隐痛不欲生,一病不起,原本就身体虚弱,经一年多侍奉在堂叔身边的劳累,他昏昏然,不吃不喝,一直躺卧四十九天。当给堂叔烧“七七”那日,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勉强握住笔,为堂叔写了篇祭文,表达了深沉的哀思,辞曰:

  某爰在童蒙,最承教诱。违诀虽久,音旨长存……

  追怀莫及,感切徒深……曾非遐远,不获躬亲。沥血裁词,叩心写恳。长风破浪,敢忘昔日之规。南巷齐名,永绝今生之望。冀因薄奠,少降明辉。廷慕酸伤,不能堪处。苦痛至深,永痛至深!

  在弟弟羲叟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地来到堂叔坟前,把祭文焚化,痛陈对堂叔缅念。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精神才渐渐好转。

  一个金色秋季,转眼被苍茫的冬天代替。李商隐身体已经康复。这天在家正为邻里蒙童抄录《诗经》。第一篇《关睢》是周南的歌谣,收在“国风”中,是一首古老的情歌。每个读书人,开篇就要背诵这一首。人人喜爱,人人皆知。李商隐边书写边嘴里嘟囔道:

  “‘关关睢鸠’,为什么要在河岸上鸣唱?‘窈窕淑女’,为什么君子都喜欢你?锦瑟姑娘,你在何方?为什么你只钟情八郎?难道我不比八郎强?——哦!”

  李商隐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随口胡说八道呢?幸亏母亲和弟弟羲叟不在身边。锦瑟!怎么会想起她呢?这个妖姬,惯会眼波流转,眉目传情。在她面前,没有谁能经得住她的诱惑。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己已经是十八岁的大男人了,还没沾过姑娘的边,别说像锦瑟这样的美女了。他恼恨地把笔丢在几案上,坐进椅子里,呆呆地出神。

  “哥哥,令狐府管家湘叔来了。”

  羲叟又蹦又跳地跑进来。

  湘叔经常来商隐家,每次来必然要带银两和一些衣物食品,所以他一来,全家像过年迎接财神一般,充满了吉祥和喜庆。

  湘叔也一改平日板着的冷冰冰的面孔,喜上眉梢,跟在羲叟身后,跨进门里,面对商隐先抱拳施礼。

  李商隐迎上前,伸手止住他,埋怨道:“湘叔,您给小侄施礼,是故意折煞侄儿?湘叔,快快请坐。羲叟快去泡茶。”

  商隐家贫,没有仆人,母亲年迈,一切家务都是兄弟妹妹们自己动手,所以他虽系王孙之后,根本没有王孙习气,养成了坦诚平易性格。

  他亲热地把湘叔扶坐椅子上,问起令狐家的事。

  “令狐老爷身体还好。去年全家搬到京城,住在开化坊户部尚书府。是座老宅院,还是宪宗元和十四年,令狐老爷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建造的。当时是宰辅,宪宗皇上又宠信,宅院建造得很气魄。穆宗朝老爷遭贬,宅院被朝廷查封,但始终没有赏赐给其他大臣。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郎以荫授官,只等皇上下诏。八郎年初春闱,没能中进士第,老爷很生气,把他关在京城老宅,准备明年再试。老爷年初,又改调任检校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十一月,就是这个月,老爷进位检校右仆射,郓州刺史,天平军节度使,郓、曹、濮观察使。老爷把全家都搬到天平节度使治所郓城县,只把八郎留在京都长安了。”

  湘叔接过羲叟泡好的茶,啜了一口,品了品,吐出一片茶叶,脸上现出悦色。

  “恩师不负君王宠信,步步高升,可敬佩啊!”商隐喜形于色,又是敬重又是艳羡。

  湘叔明白商隐的心思,笑道:“不用着急,一步一个脚印,会比你老师强的。”

  “谢湘叔吉言。学生怎敢强过恩师呢?能够一展抱负,为国家效命,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管家喜欢谦虚、谨慎,脚踏实地的年轻人。他点点头道:

  “老爷此次让我带来一些银两,一部分留下做你母亲的生活费用,另一部分做为盘缠,让你去郓城,入天平幕府,表署巡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幕府”!李商隐听说恩师要辟聘自己为巡官,非常高兴。他知道“幕府”一名起于汉代,又有莲府、花府、莲花府等雅称。到了唐代,尤其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权力至重,集军、民、财、政于一身,成为地方上最高长官。“幕府”就是他的办事衙署。

  “幕府”成员,府主有权自行辟聘,有的是及第进士,有的是落第文士,还有的是隐逸沉沦的白衣贤士,所以大批士人跻身幕府,成了科举以外的第二条仕进道路。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等人都进过幕府,后来有的做了高官,有的成了著名的大诗人。

  湘叔见李商隐凝神遐思,半天不语,以为他不愿意应聘入幕府,不懂成为幕僚对自己的好处,于是解释道:

  “商隐,读书应试及第进士,可以为官报效君王。入幕辅佐府主,也可以蹑级进身。远的不说,大历诗人李益,曾云游幽州,入了刘济幕府为从事,后来进为营田副使,成了有名的边塞诗人。他从幕十八年,往往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宪宗闻其名,召他任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后迁礼部尚书。就是令狐老爷年轻时,也曾入太原幕府,任掌书记和判官。现在怎么样?进入幕府对你的前程很有益处。”

  “恩师对学生好,学生知道。只是学生才疏学浅,恐负恩师美意。”

  “令狐老爷有识才选贤之能。他看中的人,日后不会错。

  不用担心。”

  湘叔年轻时,也曾入过幕,但他受不了边庭幕府的单调清苦,瘴蛮之地,使他长年生病,最后不得不离开。想起这些,有些悔恨自己身体太不争气,否则也不致于在堂兄家做管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希望李商隐入幕,入幕后不要走自己那样的路。

  李商隐经老管家这么一说,更加向往幕府生活,恨不能立刻起程。





李商隐全传--第四章 受知令狐楚



第四章 受知令狐楚



  令狐楚闻听湘叔把李商隐带来,甚是高兴,当即在议事厅接见,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摇头道:“两年啦。知道,知道,家门不幸。唉!”看见商隐欲泪,他也两眼发涩,连忙道,“来郓城就好。湘叔,今晚我要把商隐介绍给幕中同僚,为商隐洗尘,去准备一下。”

  一路上,湘叔把幕府中的同僚都已介绍一遍,商隐心中有数。恩师要专门为自己设宴洗尘,他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阻止道:

  “恩师,洗尘就免了吧。学生怎可……”

  “现在你是老夫幕中的官僚,按规矩幕僚来去,府主都要设宴洗尘和饯行的,是不是?湘叔。”

  “老爷说得对。”

  老管家又板起面孔,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主人的问话,和一路上的湘叔大不一样,好像变了个人。商隐心中很不是滋味。

  七郎九郎已在门外等候商隐多时了。似乎商隐的到来,给这个偏僻小城带来了生气。七郎兄弟俩喜形于表,在门口探头往里觑望,又怕父亲看见。

  其实令狐楚早就发现他们。他不愿意商隐再与两个儿子像两年前那样亲密,像孩童般戏耍,因为商隐是幕中官僚,应当和同僚们亲近,交朋友,学习同僚们的品德与作风,于是想起节度判官刘蕡,笑道:

  “老夫聘你为巡官。在幕中官阶虽不高,但究竟是幕中之官,有你自己的住处和办公之所。今后要多和你的同僚交朋友。比如判官刘蕡,耿介有大志,精通左氏春秋,好谈王霸之大略,是位难得的人才啊!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的。”

  令狐楚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李商隐在路上听湘叔讲过刘蕡的事迹,心里就暗暗决定来郓城一定先结识他,而恩师竟这么推崇他,更激起自己的敬仰之情。

  “恩师,刘判官现在……学生现在就想拜访他。不知——。”

  “噢,去看他?也好,他在判官厅,大概已把兵曹之事办完,去吧。七郎!”

  令狐楚突然呼叫七郎。

  七郎在门外应声答应着,踏进议事厅。

  九郎笑嘻嘻地也跟了进来,向商隐传递着眼神。

  令狐楚没理会顽皮的九郎,只吩咐七郎把商隐带到判官厅去。

  七郎与刘蕡交往亦甚深,立刻明白父亲的用意,爽快地答应着,带商隐出了议事厅。

  一出门,九郎立即把商隐抱住,转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么比过去还轻啦?两年时间,你一点没长高,也没长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隐打量打量九郎,确实不假,比两年前高出一头,比七郎还高,混身是劲儿。回头看看七郎,他却没有多大变化,说话的声音和不时举手指点的姿态,更像恩师了。商隐笑了笑,道:

  “这两年,变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为什么?在家时,除了父亲,谁也没有我高。我比八哥长得还棒,比劲儿,谁也没有我大。”

  七郎笑着默默地听着,和令狐楚遇事喜欢倾听别人意见一模一样。

  “我说的变化,是指内在的变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处事的习惯能力等等。九弟,你发现没有,七哥越来越像恩师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师那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隐忘情地说着,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师的心全掏出来。

  “贤弟,你过誉了。愚兄不想做这样的人,家父也不愿做这样的人。家父常常用孔圣人之语教导我们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家父说他只愿意做这样一个君子而已。愚兄虽笨拙,亦只愿仿效家父一二罢了。”

  两个人推心置腹,谈得投机,把九弟丢在一旁。

  九郎不愿意说这些废话,觉得兄弟之间、朋友之间交好,应当是心交,而不是唠唠叨叨说出来。渐渐地,他落到后边,于是做了个骑马蹲裆式,接着练起跑马追敌拳,在两个哥哥身后,你们走两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风,气势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东临梁山泊,是个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古城。冬日,阳光满城,人来车往,买卖兴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隐指着那山那水,兴奋地道,“你们登过梁山吗?好高啊!咱们中原可没这么高的山。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别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穷山恶水,没什么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与水,顿时无精打采了。

  “商隐,此地民风强悍,山穷水恶,一点不假。梁山水泊是强人出没之地,家父告诫,没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员大将率领。所以家父不准出城。”

  李商隐心想,古人云: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愿深想,恩师考虑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问了。

  七郎似乎也觉察商隐情绪变化,两年来的分离,商隐弟成熟老练多了,眉宇间被一种思虑所笼罩,这大概就是艰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该说点高兴的事,让他忘掉失去亲人的哀伤,快乐起来。



  天平军幕府判官厅,其实离幕府议事厅不远,穿过两条街,往北拐即是。院门有两个士卒站岗,进门转过屏风墙,迎面中间是正厅五间,是节度副使办公和居住之处。东厢房五间,由行军司马和判官占用。西厢房五间,居住和办公的是掌书记、推官和巡官。这是幕府中文职官吏们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商隐径直来到东厢房,往左转,进了北间。

  房中有两位官吏模样的人正在议事,一人穿绿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见有人进来,都笑着站起身,热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礼问候。

  “我给两位大人介绍,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隐。”接着,七郎指着穿绿色官服者道:“这位是行军司马张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刘公蕡判官大人。”

  李商隐听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为君子!他生得浓眉厉眼,眼睛炯炯生辉,嘴唇紧抿,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感人的笑容。他极有个性地把头向上一扬,口中挤出一串宏亮的声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树一样,是要遭风害的,不敢有这份盛誉。”他转向商隐道,“早就盼着巡官大人驾到,欢迎欢迎。”

  商隐赶紧抱拳,听他风趣的解释,深有所感:“树大招风,其害无穷。”笑道:

  “‘大名’‘大树’‘大人’之大,都该去掉。请刘公今后只以小弟称呼好啦。”见刘蕡点头,商隐觉得这是位很随和很平易之人,顿生好感,率直地问道:“太和二年三月的贤良方正极谏科,判官大人的对策,慷慨激昂,一无顾忌,揭露当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确实如此。‘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报国之情,力透言表啊!”

  时过而情淡,已经三个年头了,刘蕡对这些条对不愿再想;想之无益,徒增愤愤,况阉宦无孔不入,他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迁累别人实在不该。今日这小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条对时的原话,心生诧疑,对小巡官顿感亲切,连忙拉住他的手,道:

  “这些当年条对,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诵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这里没有茶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座也不让让?”

  大家全都笑了。

  分宾主坐定,商隐意犹未了,又提起当年制科条对,激动地道:“刘公说得对,造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

  “请贤弟不要再说啦。阉宦势力无所不在,防不胜防啊!当今圣上都不想正视阉宦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刘蕡连连摇头,有无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议圣上要‘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凌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还说‘揭国权以归相,持兵柄以归将。’都是一些非常好的意见。如果朝臣上下都这样做,不怕内臣宦官再为非做歹!我们都为圣上好,难道圣上不知道吗?”

  “唉!为臣者莫说君吧。”

  沉默。

  刘蕡不再言语了。

  当今圣上文宗皇帝亲自殿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明明听见并看见刘蕡慷慨陈词,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等人一样,畏惧宦官,而没敢取拔刘蕡。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李商隐确实不知。

  刘蕡落第,朝野哗然,都为他称屈。当时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说:“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于是上疏愿把自己的科名让给刘蕡,写道:

  蕡所对策,汉魏以下,无与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闻,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况臣所对,不及蕡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

  对于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所以商隐见刘蕡不愿再谈论此事,颇不理解,以为刘蕡长期沉沦幕府下僚,情绪颓丧。心里轻轻叹口气,想好言抚慰,又恐自己初来乍到,位轻言微,反而让他反感。

  “你们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句话,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为李哥接风洗尘,一定能有好歌听了。”

  大家都知道这好歌是谁唱的,只是商隐被闷在葫芦里,他不急切追问,坐着不动,抿嘴看着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问,便道:“是咱家的乐妓锦瑟姑娘,在宴会上准能唱几首好歌,助大家酒兴。”

  “锦瑟?不是温兄庭筠带来的那个锦瑟姑娘吗?”

  “正是她。”九郎神秘兮兮地给商隐介绍道,“以前谁也不知道,原来锦瑟也是王侯之家的女孩。自幼被母亲带到道观。她母亲做了道姑,她也成了小道姑。她长大,母亲死后,还俗落入乐籍。她不仅歌喉响亮圆润,且瑟弹得绝妙,于是便起名叫‘锦瑟’。你那年走后不久,我们搬进京都,温钟馗云游江湖,没个固定住处,锦瑟也不想再跟他唱小词,于是父亲把她留在我家乐籍。”忽然,他停住话,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她和八哥要好,父亲不同意,因此警告我们谁也不准沾她边。‘听歌可以,想胡来军法处置!’这是父亲说的。李哥,你可要小心点。”

  李商隐不信,不以为然地笑笑。

  “九弟,别胡说八道,小心锦瑟姑娘抓你的嘴!”七郎吓唬道,“商隐,别听他的。你还认得她吗?晚上见到她,准会让你惊讶得闭不上嘴,信不信?”

  这么厉害?李商隐当然不信,不过从兄弟俩对姑娘介绍的话语中,不难寻找到一种亲昵无间的热情。他们与她是什么关系?和八郎能一样吗?恩师的警告是真是假?恩师不会管这些闲事的。

  李商隐觉得自己最理解恩师,所以对九郎的话没放在心上,跟刘蕡谈起左氏春秋,刘蕡的话一泻千里,哇哇不停。他对这部书,确实烂熟于心中。对于春秋战国时代的王霸事业,谈讲品评不绝于口,且对当今朝政,引古评今,宏论滚滚如潮。

  真是一位大治天下贤臣能相之才!

  李商隐越听越动心,直想跪下拜他为师,请他讲授治国平天下的……

  这时,湘叔来传唤去赴宴,冲断了这席奠定李商隐一生思想的谈话。商隐觉得很遗憾,迟迟地不愿离开判官厅。



  今日宴会比每次宴饮都早,日入酉时大家都云集幕府后堂,即议事厅后院里的一个大厅。府主特别高兴,宴会相当隆重,一进院音乐声、歌唱声,以及人们的寒暄声,便迎面扑来。院里树上,张挂起无数彩灯,把整个院落映照得红红绿绿,就像迎接一位贵宾,又像过年。

  湘叔在前引路。长者为先,行军司马官大一级,自然是张大人走在前面,接着是判官刘蕡,最后七郎九郎陪在商隐两边,并肩而行。

  来到后院,李商隐吃了一惊。他从来未参加过这等热烈隆重的宴会。院里来来去去的侍从,见了他笑容可掬,弯腰施礼。他只得慌慌张张还礼,而对那些彩灯,便无暇顾及了,颇感遗憾,小声对九郎抱怨道:

  “九弟,这些人不像是恩师家的仆人,他们怎么认得我呢?”

  “怎么?不认识就不能给你施礼啦?这些人都是幕府里的士卒,经常侍侯这些幕府大人宴饮,当然认识他们而不认识你了。懂啦?看见你是个陌生人,谁还猜不出今晚的接风,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李商隐这才明白,宴会只为他一人。他又有些紧张,不知饮宴中,会出现什么事,有什么礼节,自己该怎么应付。这么一想,脚步就慢了下来。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觉得很有趣,就悄声对他道:

  “李哥,别害怕。宴会上,你要是看中哪个乐妓,就告诉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你眼前,让她给你斟酒,陪你喝两杯。”

  李商隐推九郎一把,羞涩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们陪酒。

  男女授受不亲,有失大雅。”

  “你这就不懂啦!——”

  九郎还要驳斥,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隐大人到!”

  这声音把九郎的话打断,商隐也吓了一激灵。自己转瞬间变成巡官大人了,让他有些不解。

  进了后堂,诸位同僚都已到齐,并纷纷站起,表示欢迎。

  李商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变了,自己已经从童蒙少年跻身官场,变成朝气勃发的有为青年,顿时羞涩全无,抬头挺胸,精神昂奋,向四周人群扫视,抱拳向同僚们恭敬地还礼,然后在七郎引导下,走到规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时,视线忽然好像碰上一束电光,短了路,发出一声爆响,闪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隐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尖叫了一声,现出异样的表情。

  七郎听到他的轻声尖叫,蓦然回头,发现他的视线凝滞,向远处射去。顺着这条视线,七郎看见被这条线射中的原来是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没看见似的,一双秀目,痴痴地盯着商隐。

  九郎也发现李哥的异常情态,几乎同时也发现远处乐妓锦瑟的情态异常。锦瑟姑娘今日几乎没有着妆,双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红,柳叶双眉与琼玉般的脸蛋相互映衬,有如嫦娥离开月宫,来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妆,素雅冲淡之美,把李哥的魂灵给摄去了。可是,锦瑟姑娘为什么情态异常呢?

  “贤弟,快落坐!家父说话啦。”

  七郎提醒着,顺手拉了拉商隐的衣服。

  李商隐这才收回视线,不自然地向七郎点点头,坐在一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几案后面。他的视线在佳肴美味上扫了扫,便从七郎脸上,跳到判官刘蕡那双浓眉厉眼上,然后一转,落在恩师那张兴奋酒红的双颊上。恩师连饮三杯后,才开始说话,似乎在夸赞谁,双颊上映着得意,印着自豪,流露无限期望。可是李商隐似见非见,似听未听,似懂非懂。他的视线忽地又一转,同那一束电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讲完话,各位幕僚开始相互敬酒。

  李商隐无心饮酒,凡来敬酒者,也不争闹,一律连干三杯,不一会儿,竟有十几个同僚与他对饮。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饮酒,又心不在焉,渐渐有些不支了。

  随着相互敬酒对饮,歌舞音乐也渐渐推近高潮。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让锦瑟姑娘边舞边唱!”

  众人齐声欢呼着。幕僚们似乎都知道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欢她的舞姿和歌喉。

  欢呼过后,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经有两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她的容颜和舞姿。在这静默的短暂的等待中,李商隐很紧张激动,双手紧攥,手指冰凉,手心却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长,屁股几乎离开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因为同僚们都从容而坐,耐心等待着。

  突然,琵琶声起,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锦瑟姑娘迈着碎步,伴着琵琶声出现在厅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间一划,“四弦一声如裂帛”,随后声音骤停,把头一扬,做了个优美的亮相姿态。

  众人鼓起掌来。

  李商隐随众人拍掌,忽然听得左边掌声有些刺耳,扭头看时,原来有个同僚用一个木板,敲击着几案。他神情专注,两眼红红地向外凸着,额头冒着汗,嘴里大喊大叫。喊叫些什么?听不清楚。这副热烈的情态,使李商隐很不舒服。他轻轻地拉拉九郎,用嘴向那人努了努,问道:

  “这人是谁?怪模怪样。”

  九郎转头看看,哈哈笑道:“是个花和尚!”见李哥不解地盯着自己,又解释道,“他自幼在寺院,当过‘驱乌沙弥’和‘应法沙弥’,姓蔡名京。父亲看他眉疏目秀幼小可怜,便收为弟子,跟我们一起读过书,后来由于父亲的推荐,中了进士第。他在幕中没有具体职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释褐试’,然后就可以当官了。”

  “蔡京?我怎么不知道恩师还有这么个门生?”

  “你已两年没来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这小子是个好色之徒,一看见锦瑟姑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动路,好像一只大苍蝇,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都叫他花和尚。嘻嘻!”

  李商隐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确确实实色迷迷的,鼓着一对蛤蟆眼,嘴角流着馋涎,还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锦瑟姑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商隐嫌恶地转过脸,忽然看见判官刘蕡。

  刘蕡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钿头云篦击节。那双浓眉舒展开来,那双厉眼也变得柔情似水,荡漾着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于身子不停地摇动,已经泼洒上许多酒渍和汤渍,好像听完这首歌与曲,他就要甩脱官服,不再为官,如痴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隐又看了一眼整个大厅堂内的同僚,无不为锦瑟姑娘的歌声与琵琶曲声所陶醉,手里拿着各人随手能抓到的东西,在几案上击节,如狂如颠。

  岁月不饶人,两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已经全白,酒喝多了点,把个六梁冠脱去,放在几案的右前角上,束起来的白发松散开,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着,一抬头,恰好看见商隐正往自己这边望,心想,这孩子有什么心事?还是一路太疲劳,喝点酒,想回去休息?不行。一会儿还要赋诗酬唱,哪能让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这儿,用手招来管家,低声嘀咕两句。湘叔会意地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厅堂内转了转,趁人不注意时,来到商隐面前低声道:

  “令公嘱咐,不要饮醉,一会儿还要赋诗唱和,希望你一展诗才。商隐,切勿辜负令公美意。”

  商隐感激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洗尘接风宴饮,还要唱和吟诗。今晚,喝得是多了点,真有些头晕目眩。应酬唱和,他并不惧怕,但要在仅见第一面的众同僚面前,张口则吟,似有点为难。

  “难”字一上头,迷恋锦瑟姑娘之心顿然消失,头脑清醒多了。应当解解酒。怎么个解法呢?他悄悄地对九郎道:

  “有点醉了。九弟,为我解解酒好吗?”

  “什么?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眯起一条缝,神密兮兮地道:“有办法,有办法!跟我来,我们到一个非常之所,看个人,你的酒醉就会不解自消。”

  李商隐信以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后,从便门溜到厅堂后面的小花园里。

  深蓝色天空,宛如冲洗过,澄澈高远。一轮圆月,高悬碧空。园中竹树繁茂,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摇曳。

  “怎么样?李哥,这里景色宜人,空气新鲜,你且稍候,我去去就来。”

  九郎笑嘻嘻地说完,没等商隐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饮的厅堂里。

  李商隐没有理会九郎的去向与原因,觉得在这幽美安谧的小园里,呼吸一些沁人肺腑带着花香的空气,身心舒畅极了。乐得一个人独享幽静。

  厅堂侧门“哗啦”一声,重又推开。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门,高声呼道:

  “李哥!快过来,看我给你带来解药了。”

  “解药?九郎,你拿过来吧,我在这里吃,行吗?”

  一个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声音,使李商隐一怔,听见九郎跟那女人说话。

  “请姑娘勿急,再走几步,就会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着看那姑娘已经走过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厅堂。

  李商隐一眼便认出她是锦瑟。赶忙上前施礼道:

  “小生这边有礼了。姑娘别来无恙?”

  “公子可好?”

  锦瑟姑娘也赶忙还礼,见李公子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仰视,抿嘴笑着。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是瘦了许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问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么才来令公府?”

  恩师不是中书今,只是检校右仆射,但大家都称他“令公”。李商隐刚刚来,称令公有点别嘴,有时仍然以恩师相称。

  “噢!是恩师有召,学生才敢造府。学生在家,自堂叔仙逝,卧病在床近一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不知姑娘何时进令公府的?温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锦瑟似有哀伤,不情愿地回道:“庭筠离开令公府,浪迹江湖,小女子早就不知他的踪迹。唉!一个风尘女子,怎么好期望贵公子惦记?花飘四野,落地为栖,岂有选择乐土与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两年还记得小女子吗?”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谁对她倾注过真心?自己有过吗?有时是想过她,但是,仅仅“有时”而已!想想这些,李商隐难过了,觉得对她负了情,泪水不自主地涌出眼眶,抬起头,对着锦瑟坦诚地回道:

  “锦瑟姑娘,实在对不住。两年来,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说实话,一度曾想随堂叔西去极乐世界……年迈老母亲的啼哭,唤回我的拳拳之心。来郓城的路上,听湘叔说,姑娘已在令公府里,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这时,九郎匆匆地从厅堂侧门钻出来,喊道:“李哥、锦瑟姑娘,叫你们快进去,已经开始吟诗唱和了。”待李商隐他俩走近,看见两个人满脸羞红。九郎挑逗地问道,“你们俩好事已成,该怎么谢我?”

  李商隐从心里感谢九郎,于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个大礼。

  锦瑟姑娘对这种事经多见广,挑战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讨谢?你那事,本姑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隐不知九郎有什么事,只见他脸颊充血,连连向锦瑟告饶。

  锦瑟姑娘笑弯了腰。



  幕府中的僚属,文官都是文士。他们聚在一起,除了豪饮、听歌、观舞和赏妓之外,最热闹最有趣味也最能表现各自才华的,当属吟诗唱和,抒发情怀。

  锦瑟姑娘舞毕唱停之后,宴会渐渐转入唱和吟诗这一程序。刘蕡是幽州昌平人,生在北方,却对江南水乡格外向往。

  他曾到过江南,游过江南名山秀水。他首先提议道:

  “在下提议,押‘先、天’韵,咏江南冬天山水,题目为《江南好》。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行军司马张大人是江南水乡才子,提起《江南好》,自有一番亲切滋味,首先响应,道:

  “题目选得好,‘先、天’韵也宽泛,没有难为诸位大人。

  是不是由刘兄先唱,诸位再和为好。”

  “不,令狐令公在此,小弟怎敢献丑?请令公先吟。”

  好像是一种规矩,每次唱和,令狐楚都要先吟唱,然后大家再依次吟和。如果他不愿意先吟,自然先吟的重任就落在判官刘蕡头上,因为他的诗颇有名气,其他人不敢与他争锋。

  “不。今夜是为巡官商隐接风洗尘,理应让他一头,叫他先吟如何?”

  行军司马看出令公对小巡官颇有偏爱,毕竟他是府主,自己不好跟他争,但很为刘蕡抱不平。其他人都顺水推舟,令公怎么说就怎么办。

  令狐楚见大家无异议,很高兴,刚要抬头呼叫李商隐,向这边一看,只有七郎坐在几案后边,心中纳闷,扭头问湘叔,湘叔也摇摇头。

  府主略略思索道:“李巡官出去了。还是让我先吟一首吧。”

  令狐楚不仅章奏文字写得好,诗赋也很著名,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唱和甚多。他蕡了起来,吟云:

  江南孟冬天,获穗软如绵。

  绿绢芭蕉裂,黄金桔柚悬。

  接着刘蕡与行军司马和诗,云:

  江南季冬月,红蟹大如鳊。

  湖水龙为镜,炉风气作烟。

  江南仲冬月,紫蔗节如鞭。

  海将盐作雪,山用火耕田。

  幕僚们你一首我一首,有的一连和三四首,各不相让,不一会儿竟有和诗二十多首。

  令狐楚手捋白胡须,点着头,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蹙蹙眉,摇摇头;有时向七郎身边望望,见座位仍然空着,转头把湘叔招到面前,低声不悦地道:

  “快去把商隐叫回来!”

  刘蕡斜眼看出令公的不悦,也奇怪小巡官能去哪呢?为拖延时间,等待小巡官,他替府主分忧,开始品评唱和之诗,站起来,鞠一躬,道:

  “诸位的《江南好》诗,很有特色,尤其江南水乡冬日的特色最足。敝人去过江南,恰逢冬日,那里不冷,山色依然墨绿,竹树桔柚,照长不误。‘黄金桔柚悬’,‘紫蔗节如鞭’,是一点不假的。江南下雪天气,极少见,把雪比作盐……好像有个典故?不知哪位大人记得?”

  刘蕡看了一眼行军司马,坐下,不再言语了。

  行军司马听得其中有典故,大为惊讶,摇头道:“兄弟不知是何典故,请明示。”

  众人沉默。

  七郎到底年轻,打破沉默,道:“典故出自东晋,大将谢安和他的侄儿谢朗在侄女谢道韫家,适逢江南大雪。他指着大雪欣然倡句曰:‘大雪纷纷何所似?’谢朗不加思索地张口答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摇头不语。谢道韫沉思片刻,抿嘴笑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连连点头大悦。从此以后,世人都称赞女诗人谢道韫有‘咏絮才’。用盐比雪是否妥当且不论,行军司马大人这两句诗对仗却十分工稳。我喜欢。”

  令狐楚摇摇头,皱起长长的眉毛。七郎儿太不会看风向,听不出别人话中之话。这段典故,谁不知道?行军司马更清楚。他用盐比雪本不高明,没料到刘判官会揭他的短。刘判官不明讲,而让七郎讲出,可见刘判官之机谋不可等闲视之。

  这时李商隐和九郎、湘叔、锦瑟姑娘匆匆走进来。

  令狐楚待他们坐定,看了看众幕僚,有的人哈哈谈笑,似有兴灾乐祸之意;有的人一板正经,不苟言笑,深怕把自己卷进去。刘蕡仰头望着屋顶,想着心事,仿佛厅堂中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行军司马低头饮酒,若无其事,仿佛那典故与自己根本没关系。老令公眼睛一转,眉头渐渐舒展开,严肃而不容争辩地对李商隐道:

  “刚才诸位大人吟咏《江南好》诗,你没有参加。现在,老夫主持公道,罚你独吟一首诗。”

  李商隐见恩师脸色不对,有些紧张。

  老令公在心里琢磨,给他出个什么题目呢?限什么韵?还没有想好,忽然看见蔡京色迷迷地盯着已经坐回原来座位的锦瑟;锦瑟姑娘拿起琵琶,好像看见蔡京正盯着自己,用琵琶把自己的脸遮掩住,不让他窥视。令公乐了,道:

  “商隐,你就以锦瑟姑娘来吟咏……”

  “好!”蔡京打断府主的话,叫起好。

  提出吟咏对象,还应当讲些条件和要求,如限韵、对仗、用字等等。令狐楚被蔡京把话打断,有些恼火。小兔崽子,昏了头!见姑娘就抬不动腿,真没出息。所以后面的要求和条件都没有说,就坐了下来。

  众幕僚看出府主不高兴,没有跟蔡京起哄,悄悄地等待事态发展。

  蔡京叫了一阵好,突然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喊叫,看看众人,又看看令公,尴尬地笑着也坐下了。

  厅堂里一下子全静下来。

  七郎觉出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办?他手足无措了。

  九郎机灵,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呆坐着的商隐,急切地道:

  “快!该你吟诗了。”

  “这……”

  李商隐正在等待恩师的要求与限制条件,没站起来吟诗,因为这是规矩,他明白。被九郎这么一推,有些莫明其妙。

  九郎见过这种应酬唱和场面,明白那些规矩,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李哥如果不马上站起吟诗,他担心父亲会发火,使接风洗尘宴会不欢而散。

  “别管那么多了。李哥,你快站起来吧!”

  见李商隐还不站起来,九郎急了,从背后一伸手,就把他提起来,随后又把他推到厅堂中央,看他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对众人笑笑,转身溜了回来。

  李商隐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顿时清醒,扫了一眼众同僚。众同僚大眼瞪小眼地瞅着自己,似乎期望再生出一点有趣味的事儿,大家再嘻笑一通。接着又盯了恩师片刻,他希望恩师把要求说出来,但是,恩师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最后他把视线移到锦瑟姑娘身上。

  锦瑟姑娘已把琵琶放在身边,端坐古瑟前,凝重端庄。她蛾眉蹙起,想要说什么。在这深更静夜里,她衣着单薄,冰肌玉肤裸露在外面,圣洁艳丽,就像宋玉《高唐赋》中吟咏的仙女,坐着翠绿盖子的车,在云霓旌旂前导下,登上祭坛,祭祀诸神。那仙女薄施淡妆,身轻如赵飞燕,能在水晶盘上舞蹈……

  李商隐想到这儿,眼前出现一片斑驳绚丽的境界,那仙女与锦瑟姑娘已经融而为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微敛蛾眉,深情欲诉。

  众幕僚凝视着李商隐,等待他吟诗。

  七郎九郎急坏了。怎么不吟啊?难道太仓促,一时想不出好诗句?那可就太惨了哟!九郎想低声再催促他快点吟诗,七郎用手止住他道:

  “别催,越催他越急越想不出好句子。再等一会儿。”

  突然,李商隐一转身,面对府主令狐楚道:“题目《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略停片刻,他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吟罢,商隐抱拳施礼。

  宴会厅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隐回到座位,刚要坐下,众幕僚才像醒过来,哄然议论起来。

  七郎是位热烈拥护者,赞不绝口,大声道:“此诗,堪称天平军幕府杰作!起二句,把锦瑟姑娘比为仙女那般圣洁,太恰当了。同时还暗中点出她的经历。姑娘曾做过道姑‘上醮坛’,后来才到我家入了乐籍。她从不浓妆艳抹,一贯‘慢妆’,显得脱俗高雅。她能够在水晶盘上舞蹈,舞姿绝伦!颔联赞美姑娘的容貌体态。颈联运用古诗《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手法,极力烘托锦瑟姑娘的俏丽。尾联以自己作结,反用三国刘桢酒宴坐上,平视的故事,进一步突出锦瑟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调侃道:“‘不敢公然仔细看’,李哥是偷着看,看得更仔细。”

  众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着,都不愿公然表现出赞赏之情。行军司马张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们因为锦瑟美丽,都想辞官?写得太过份。‘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那都是一些愚蠢的农夫。在座的监察御史大人,怎么会做出如此失身份丢面子的事?”

  他是想为在座的御史们开脱,然而效果适得其反,判官刘蕡御史简直如坐针毡,满脸流汗,不敢抬起头来。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禅僧”是指自己,所以担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和尚,不时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这事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这两个小子还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会揭人伤疤让人难堪。九郎惯好恶作剧,笑嘻嘻地瞅着蔡京,示威似地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扬扬手,好像要求发言似的,吓得蔡京魂飞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饶。

  令狐楚高兴地饮着酒,非常得意,自己没看错人,商隐这孩子文思敏捷,聪明过人,善于把自己脑子里的古今典故,融汇贯通地用进诗中,非常贴切,丝毫不露拼凑斧凿痕迹,真是一个天才呀!

  他瞅瞅对面的锦瑟姑娘,她满面羞红,双唇紧抿,嘴角向上翘起,文静地暗暗笑着,不时偷眼望着商隐,似在传递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话,说过八郎对锦瑟姑娘很钟情;忆起在京都开化坊家,八郎对她的迷恋,不由得收敛笑容。自己的儿子和门生,都对她有意,都喜欢她,这还了得!古人云:玩物丧志,贪色丧命。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令狐楚心上。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书堆案盈几,其办公规矩极严格。韩愈曾深有体验,说幕僚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此外还要值夜班。李商隐没有做过官,是白衣入幕,对于这种幕府生活虽然已经将近一年,可仍然难以习惯。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洁,繁星撒天,远处秋虫鸣唱,幕府里一片寂静。同僚们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今夜值班,坐在屋里心烦意乱,便到院中,边踱步边想着心事。

  他恨自己虚度年华,举业未成,施展报国报君理想不能实现,光宗耀祖,重振门庭,更为渺茫!堂叔临终流着眼泪叮嘱的话,犹在耳畔!

  八郎已经在年初中了进士,从京都长安来郓城跟父母团聚。明年将去参加吏部的“释褐试”,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个白衣巡官,一个可怜的幕府小吏!连锦瑟姑娘都不愿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称为旬假。那个旬假的晚上宴饮,锦瑟坐在八郎身边,接二连三咏唱八郎的诗作,还亲昵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隐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把《谢书》一诗,让湘叔送到她手中。锦瑟姑娘竟犹豫不定地看着八郎,征求他的意思,是否让唱!

  八郎自中第后,常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七郎九郎商隐等人论长道短,表现得很宽宏。他见湘叔送来的是李商隐的诗,颇为不悦,但是他知道诗的内容,是商隐对父亲传授撰写章奏文字的感激,没办法阻止,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锦瑟道: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隐没好诗。你愿意唱这首诗也行。唱吧,唱吧。”

  锦瑟亮亮嗓子,反复唱了两遍,歌声清脆圆润,把诗人对令公的感谢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想到这儿,李商隐笑了。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怀疑的,是倾向自己的!

  夜半子时已过,浩月西斜,秋风阵阵吹来。李商隐有些凉意,拽拽黄色的巡官服,一股透心凉从腹胸向上涌动,它比秋凉要凉上百倍。在幕府里当差,没有功名的人,只能穿黄色服装。一看见这黄色官服,他就有一种厌恶幕府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忽然,他想起大诗人杜甫晚年飘泊西南,被聘进严武的幕府,任节度参军。他年老多病,仅带着从六品的虚衔工部员外郎,所以常被年轻位高的同僚轻视,于是产生“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的感叹。而自己因为年轻是个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不起。令狐綯装出一副大度宽宏的样子,实际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隐记起在一个秋夜,杜甫在幕府里值班,曾写一首《宿府》诗。他略略思索,便开口吟咏起来,诗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觉得诗中的境况,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样。

  清秋,在幕府里独宿,漫漫长夜,只能听到更声角声不断。天上的月色极好,又有谁来陪伴自己一起观赏?行路难,世事艰难!老诗人说得一点不错啊!

  李商隐仰天吟唱,潸然泪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军节度使幕府议事大厅刚刚开大门,士卒们刚刚拿起扫帚清扫,李商隐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面带倦容,两眼通红。士卒们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询问,任凭他坐着或站着。

  日出卯时,令狐楚由节度副使陪着,从后厅走来。他一眼瞧见商隐,心想昨晚值班,按例今日应当休息,这么早来议事厅,一定有紧急要事吧?于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李商隐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话,此时在令公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紧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没有出现紧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气,看了看巡官,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有紧要事情,一大清早来此何干?傻气十足!如果精力过剩,何不回去多练习练习章奏文字,其中对仗与用典,不下苦功夫是达不到炉火纯青高度的。

  他刚要张口教训,李商隐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带着颤声道:

  “学生追随恩师已近一年,多蒙恩师奖掖提携,亲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仅照顾学生,还照顾学生一家。学生没齿难报其万一!恩师,今学生有一请求,请恩师答应。”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门生的要求,尤其商隐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应允的,于是安抚道:

  “商隐,快起来讲话,为师一定答应就是了。”

  “学生还是跪着说。”李商隐非常固执,坚持跪说。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师,学生准备赴京应试已有多年,终没能一试身手。学生请求恩师答应明年春天赴京应试,如能侥幸中第,以报恩师训导大恩。”

  令狐楚理解学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隐年纪尚幼,声名品望未达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迅速改变了原来的打算,道:

  “有志进取,不沉沦下僚,老夫赞成,可以赴京参加明年一月考试。赴试的一切资装费用,统由老夫准备,你就不用考虑了。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备考上,幕府里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长假,直到考试结束。去拼博一下,全凭自己的能力。”

  “谢恩师大恩大德!”

  李商隐又叩三个响头,说话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既然是师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谢。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谢老夫啦。”

  令狐楚亲手把他扶起,送出议事厅。他确实喜欢这个门生的勤奋上进肯学的顽强意志。他的门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隐这样聪明出众,才华超群者还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让他先进京去干谒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节度副使在旁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是吗?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让商隐试一试。”

  “恐怕不行。”

  节度副使依然没有信心。他是进士,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况且连大诗人白居易当年都曾行过卷。

  “商隐是个绝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现在已远远超过老夫,写得抑扬有致,对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说篇篇绝妙。”

  “商隐与老杜相较若何?”

  “并不逊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与老杜并驾而齐驱吧。杜甫为了中进士第,‘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连老杜都需这样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考中进士,而商隐……”

  令狐楚沉思不语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贾餗,自己去年为儿子八郎中第求过他,送过厚礼,今年怎好为弟子再去求他呢?况且自己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

  “吾意已决,请勿再言。”

  令狐楚被节度副使的劝说激恼了,年轻时固执、不服输的脾气,又窜上心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节度副使默默地从议事大厅前门走了出去。令狐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出口的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李商隐全传--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



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

  令狐楚想到这儿,立即站起来,喊来湘叔,道:“快带些银两,去京城把商隐找回来!”

  “令公,商隐在洛阳家,听说病了。”

  “不!你去长安,让八郎帮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带回来!”

  湘叔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脑袋糊涂起来。昨天还有人从京城来,路过洛阳时,听人说李商隐落第后卧床不起。去长安也行,不过要先到洛阳,去他家看看。

  “现在就起程吧。看见商隐,就说是我一定要他回来。回来路过洛阳时,去看看他老母亲,让商隐跟老母亲道个别,让老人家放心,说我会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商隐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老母亲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这是怎么啦?他偏爱商隐,这谁都知道,但今天说的这席话,却超出了偏爱,不像师父对待门生,更不像府主对待幕僚。有点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觉,却表达不出来。



  湘叔来到东都洛阳,直奔商隐家。

  李商隐老家在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死后,家境贫寒,在祖籍老家无以为生,只好迁到荥阳(今河南郑州)。为了赴京行卷和应试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迁居到洛阳。

  洛阳是唐王朝的东都,仅次于京城长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隐家贫,只好住在城郊,租赁一处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来洛阳,都劝商隐母亲把家搬进城里。老母亲总是那句话:“等到商隐考中进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禄,再搬不迟。”今日湘叔走在农家田间小路上,又生出劝其搬家的念头。

  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在城里租赁一处宅院是绰绰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钱,够老人家生活一阵子。如果商隐在家,先劝他,然后再劝他母亲,把这件事办了。

  远远望见那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来一阵大风,真说不定给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还要谢菩萨保佑。让人担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隐母亲和弟妹们压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有一种危机感蹿上心头,走到茅屋外,他高声问道:

  “羲叟!在家吗?”

  羲叟在家正为哥哥的病急得团团转,听到有人问话,连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顿时眼泪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头道:

  “湘叔,快来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问道:“商隐怎么啦?在家吗?”

  羲叟哽咽着,语不成声,抬手指着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进门槛,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隐居住之所。平时商隐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农家屋舍四周都是农田,茅屋窗口开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湿。商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黑黄,两颊深陷,眼睛微闭,灵魂好似出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湘叔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诊脉。那脉像游丝,飘飘悠悠地浮动着,似有似无,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断开,飘向西天。

  “为什么不找医生?”

  “找过了,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不派人去郓城?羲叟,你为什么不去郓城送个信?

  唉!——”

  羲叟不语,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轻时读过医书,练过天元丹法,晓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头。商隐正在步步归西,这口气迟迟不咽,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彻大悟,然后补之以金丹,使他尽泄心中郁塞,从西归之路回转,重新品尝人生三昧。

  他伸开手指,展开双臂,做了个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盘上腿,双目微闭,双手手心向上,放在双膝上,高声咏唱道: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皆为爱缘生。

  安心绝迹徒自动,处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缘常委顺,命基永固性圆明。

  咏毕,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盘腿坐地,双手放膝,静默片刻,再高声咏唱同样的咒语,共做三遍。

  说来神奇,咏唱第一遍时,商隐呼吸由浅变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第二遍时,他嘴唇微动,双眼渐渐睁开,眼神呆滞,似要说话,又说不出,蹙起眉头;第三遍时,他眼珠转动,左右张望,当望见湘叔时,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劝慰道:

  “不要动,有话慢慢说。先吃下这粒丹药,就会好的。”

  湘叔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绢帛,打开绢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药丸,有如黄豆粒大小。让商隐张开嘴,他亲手把药丸放入口中,道:

  “这是一粒丹药,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会好的。”

  羲叟听说要用米酒,赶紧从外间屋端来一大碗,递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给商隐服用,看着商隐吞下丹药,脸色渐渐由黑黄变成黄白,又由黄白变成红润润的,额头上渐渐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药力已经发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药冲开,让它向体内各处游弋,寻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药力又会迅速聚集起来,向病源攻击。如果能消灭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灭病源……命就难保了。”

  商隐没有仔细倾听湘叔的解释,把米酒喝下,渐渐地眼皮抬不起来了,极力挣扎也无效,只得闭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羲叟看见哥哥平静地入睡,还有鼾声,高兴地道:

  “这么多天,哥哥睡觉从来也没打过鼾,总是似睡非睡,想叫他还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脸,净了手,有些疲惫,吃了点饭,就在商隐床边搭起一张临时床。茅草房也没有空闲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商隐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见商隐病情好转,千恩万谢湘叔,把他当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没宽敞屋子让他休息,也没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猪圈里的小猪杀了,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才算安心。



  经过湘叔采用“天元丹法”医治,李商隐的病情有了转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虚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实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郓城,把商隐的病情报告给令狐楚。令狐楚只是叹息,每个月都派湘叔去洛阳探望一次,并带去各种营养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转眼进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调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诏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诏命难违,时间又紧迫,途中不能前往东都洛阳去商隐家。只好让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隐身体尚可,又愿意来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阳的机会不会太多,多带些银两。”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调养。把我的意思跟他讲清,多劝劝。”

  “我能说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隐似在刻苦用功,准备赴京应试。真担心他的身体呀!学识再好,不去干谒考官,恐怕还要名落孙山。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

  湘叔话中有话,商隐不去干谒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劲帮忙,他还有希望吗?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话中之话,但是,自己也有难处。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渐渐疏远,尤其跟主考官的关系并不密切,有劲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倾吐自己的苦衷,因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这样顺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实,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贾餗。那年贾餗之子在曹州杀了人,被关押在州衙,已经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归天平军管辖。贾餗走后门,托人来求令狐楚高抬贵手。令狐楚顺水推舟,果然贵手高抬,于是换来了八郎的进士功名。

  当李商隐赴京应试,主考官贾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但令狐楚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则认为令狐楚轻慢自己,装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隐,没有取他。

  这事做得非常巧妙,没留任何痕迹,不仅谁也说不出什么,反而都认为贾餗公正无私,敢做敢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又气又懊悔,但为时已晚,有苦难言。今日老管家又点这件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手让湘叔走。

  湘叔来到洛阳商隐家,见他依然病弱不支,躺卧床上。从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隐已经整整一年时间,病得卧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劝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当把令公调任太原府之事说出时,李商隐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阳的目的,主动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这副样子行吗?只能给令公增加麻烦。”

  “令公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到他身边,也好帮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这样关心自己,李商隐心头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恩师真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啊!自己没齿不忘!但是,“不忘”还不成,应当粉身碎骨报答恩情。想到这里,他已经喘息得难以呼吸了,艰难地道:

  “这不争气……的身子,想追随令公,报答令公大恩大德也报答不成!学生已是无用之人,只得来世相报了。湘叔,回去请转告恩师,来世我李商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恩师大恩大德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报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现今不能追随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终生则可也!”

  商隐悲哀之情渐渐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迈,传话学舌日难,商隐可握管一书对令公之深情,以抚慰其拳拳眷顾之心。”

  “善哉!现在马上运笔,我要一气呵成以谢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宝端来,扶起哥哥,在案边坐好。

  李商隐手握狼毫,蘸饱墨汁,略略思索,写道:

  ……

  不审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计调护,常保和平。……伏惟为国自重。

  某才乏出群,类非拔俗。攻文当就傅之岁,识谢奇

  童;献赋近加冠之年,号非才子。徒以四丈东平,方将尊隗,是许依刘……委曲款言,绸缪顾遇。自叨从岁贡,求试春官,前达开怀,不有所自,安得及兹?然犹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

  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则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鳣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伏惟始终怜察。

  写罢,商隐已是大汗淋漓,把笔掷在案上,被搀扶到床上,躺卧片刻,问道:

  “湘叔,看看有什么不妥?”

  湘叔边读边赞道:“不错,运笔流畅,委曲达意。‘类非拔俗’‘号非才子’等处,谦虚太过。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会这般‘绸缪顾遇’呀!”

  “某非才子,事实如此。应试备考多年,却落得……唉!”

  “中第与否不是有才与否的标志。诗仙李白终生未得中第,但是谁不承认他才华横溢;诗圣杜甫才华盖世,谁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气馁,养好病,再去应试不迟!人们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才二十一岁,不迟不迟!”

  李商隐不再言语了。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是嘴说不迟,心里却急如流火,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湘叔怕他悲伤,想转换话题,已来不及了,忽然想起锦瑟姑娘,于是笑道:

  “看我这记性,临离开郓城时,锦瑟姑娘来找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洛阳看你。”湘叔见商隐睁开惊诧的眼睛,盯着自己,接着道,“她让我给你带件东西。”

  湘叔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袋,递给商隐。

  李商隐打开绸袋,从里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阵,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询问湘叔。

  湘叔见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担心他再伤感,于是道:

  “这姑娘,送你一根未断的琴弦,真有意思。她还让我代问你好,希望你安心养病。七郎赴京出任国子监博士,八郎是弘文馆校书郎。他俩都住在京城开化坊老宅子。锦瑟姑娘,还有一些乐伎、仆从,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两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现在令公身边,只有九郎了。”

  李商隐还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断的弦。是什么意思呢?湘叔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连锦瑟将进京,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隐在病情好转,能下地自由走动的情况下,瞒着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他没有去令狐府,没有去找七郎八郎,没有会见任何朋友,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客店里。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孙山!

  怀着沮丧和伤感,他回到洛阳家中,又病卧一个多月。当身体稍事好些,只身来到荥阳。

  荥阳,是商隐的第二故乡,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坟上祭扫,把几年来的失意和悲伤,尽行倾吐,觉得浑身颇为轻松。然后来到荥阳刺史府干谒萧浣大人。

  萧浣乃堂叔世交。当年在徐州任上,曾以宾礼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绝道:“跟随大人左右不难,但是让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实在太难太难。”萧浣挽留不住,赠送元宝十个,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归,没有收一个元宝,深受幕僚赞赏。

  李商隐想起这些事儿,觉得堂叔确实是条汉子,有骨气有操守,另外又觉得堂叔做得有些过份,萧大人一番好意,不该拂人面子。今日自己来干谒,他能否抛弃前嫌,接待自己呢?

  “萧大人请公子进厅堂。”一个侍从宣道。

  听得这声宣进,李商隐放了心。他跟在侍从后面,来到刺史厅堂,只见里面有两个人,都穿着朱色官服,坐在几案两边,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很是投机。

  年轻一些的,看见商隐进来,连忙站起,笑着道:

  “是李义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结拜兄弟,我们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话很多,但还有节制,见那年长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绍,于是道,“这位兄长是给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岁,已经秃顶,眼角皱纹纵横交错,站立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副老态龙钟模样。他走到商隐面前,亲热地拍了拍商隐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写得不错。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写得也好。高门出高徒!哈哈哈!”

  他边说边豪爽地大笑起来,一副大将军风度,把商隐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问道:

  “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还在吃药,今天带着诗赋文章,请两位大人赐教。”

  “赐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药,到处乱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呀?”

  萧浣一脸忧伤,代商隐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内,后来迁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当今圣上都是汉将李广的后代呀!和我家还有亲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他的母亲是兵部侍郎、东都留守卢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卢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辈份。哈哈哈!我应当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对不对?”

  “果然不假!商隐,快快过来拜表叔。”

  李商隐顺从地按萧浣的指点,给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兴地看着侄儿商隐,道:

  “我是个武夫,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古今兵书,我是熟记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诗作赋,可计谋韬略,你可比不过咱。你认我是表叔,我认你是表侄儿,咱们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说。我让你做啥?我现在就说。你得代我写篇奏折表状,好不好?”

  真是一个爽快人!李商隐很高兴认了这么一个爽快表叔,立刻答应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却不好意思启口。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说出来。

  萧浣见商隐老实厚道,心想凭他的才学,如果他的恩师令狐楚能够认真提携,应试这么多年,不会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这表侄儿,今天是来行卷干谒的,你还不明白吗?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携。”

  “噢!明白了。不过,商隐,你也不必把住进士科不放。科举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参加,无论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隐微微点点头,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参加进士科考试。

  崔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语,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进士出身,是参加‘明经’科考试,考了三场:先试‘帖经’,接着口试,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个乙等。后来在吏部,又通过‘释褐试’。开始让我做太子校书郎这样的小官,不久任蓝田主薄,是个从八品小官。再后来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从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从五品官;不久迁谏议大夫,是正四品下阶;又外调地方,任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接着回朝廷任给事中。怎么样?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尽职尽责,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隐又点了点头,可应进士科考试的决心,谁也动摇不了!虽然表叔崔戎和萧浣刺史没有亲口答应为自己推荐、吹嘘,但是,都热情地鼓励他好好努力,中第没有问题,给了他无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隐囊中羞涩,生活艰辛,慷慨地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让他养家餬口。临别时,又约他进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为干谒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读书备考。

  李商隐正当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恼时,却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真是绝处逢生,给了他继续奋斗的希望。



  六月,京都长安已经燥热难忍,李商隐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园里。

  崔家没有女儿,所以后花园变成了两个公子崔雍、崔衮的天下。花园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样样皆有。还有两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树下可以读书,可以对弈,也可以大摆酒宴。

  商隐初来乍到,两个小兄弟要尽地主之谊,为李兄接风洗尘。商隐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连饮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岁,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衮,小名炳章,生得细高,文质彬彬。崔戎原想叫他习文,将来当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官,可是见哥哥整天舞枪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举上抛下,抛下举上,玩得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手痒痒,背着乃父偷偷地练剑,练轻功,练习飞檐走壁,练习草上飞,练习水上漂,虽然没练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还是相当可观。

  小哥俩见这李兄只饮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样,心里不快,把李兄丢在一旁,任凭他昏哉悠哉,两人猜拳赌酒,痛饮起来。从日入酉时直饮到人定亥时,兄弟俩仍然未见高低。

  这时,后花园小厮关童匆匆跑进来,向兄弟俩通报,老父亲崔老爷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声,没言语。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从老窖里拿,再拿五坛!快去办!”

  关童知道老爷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厨师们都已睡下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到!”崔管家喊道。

  关童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快就来了。

  “呵!小兔崽子!你们喝酒,咋不叫老子来呀?吃独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俩解释。是不是把商隐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声音顿时提高。

  老大连忙跑过来,跪倒地上,解释道:“爹爹,我们没欺侮他,是他太没用,只喝三杯开宴酒,就变成这副奶奶样。”

  “什么?你还敢顶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隐身边,亲手喂他醒酒汤。半杯下肚,商隐悠哉游哉醒转过来。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饶了你俩。果然李大哥没喝多。快去搬酒来!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隐醒了过来,见表叔坐在自己身边,连忙爬起,就要施礼,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礼。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着,抓过酒坛,给商隐斟酒。

  李商隐又慌忙跪倒,双手举杯接酒,手颤抖得厉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来。

  “看看,不叫你拘礼,你偏要拘礼。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还讲什么礼仪呀?算了算了!”

  兄弟俩见老父亲跟表哥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说好酒。

  崔戎见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谁喝得多。”

  有父亲的鼓动,表兄又在旁边看着,小哥俩互不示弱,痛饮起来。

  崔戎满脸酒红,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这父子融融之乐中。

  李商隐在旁看着这三父子,无拘无束,亲密无间,深有感慨。自己十岁丧父,离开江南,回到家乡,在荥阳守父丧……唉!由于生计所迫,他作为一家长子,从十二岁起,就承担起维持一家生活的重担,尝尽艰辛,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是多么艳羡这种父子间的和乐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转过头,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运不错,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明天从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吗?”

  李商隐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好。我们虽然没有同舟共过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谋略,章奏写得好,升迁得快。他这个人太看重个人的升迁得失。一个人只为升迁活着,那就太没意思了,老夫所不为也!他这个人让我佩服的是,认准一个目标后,就专心致志地为实现它而奋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也像我们习武,要武功精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得认真专一地去练,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讲得真好,像个圣哲。”崔衮拍手赞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来笑话你老子!”

  李商隐虽然从师多年,得到令狐恩师多方关照,但对恩师的思想品行性格,却很少认真地思索。像其他学子一样,认为老师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学生的学习楷模。今日被表叔轻轻一点,顿然有所省悟。

  表叔说得对,恩师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迁”;与他“升迁”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门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频繁更迭中,他就像个不倒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多年为科举中第而辛勤备考应试,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始终不能如愿,难道是恩师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升迁”,而没有认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吗?

  李商隐除了干谒令狐楚之外,没再找过别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师身上了,因此,他屡试屡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这样想,刚刚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师就是恩师,恩师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恩师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





李商隐全传--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讥笑道:

  “不用跟老吏发脾气,如果大人真的爱民如子,为什么还置钱万缗为刺吏大人自己私用?何不把这钱拿出来,买些粮食赈济百姓?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假慈悲而已。”

  “哪里有这么多钱?我怎么不知道?”

  “问问长史,你就知道了。”

  长史是个矮胖老头,听见叫他,连忙擦干眼泪,整整朱色官服,迈着方步,走到崔戎面前,郑重其事地施礼,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长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钱吗?”

  “有。这是官府惯例、每位刺史来华州都设置私用钱,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刚刚来就有?”

  “有。这是惯例。”

  “有多少钱?”

  “百万缗不止。”

  “啊?这么多!是从哪弄来的?”

  “每位新刺史来到之前都由我出面,从百姓手中,一缗一缗抠出来的。华州百姓贫困,只能弄这么一点小钱,请大人原谅卑职无能。”

  “啊!这还叫‘无能’?如果你‘有能’,还不把百姓生吞活剥了呀!”

  长史明白刺史这话不是好话,收敛了卑微谄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准备听更难听的话。

  “这笔钱在哪里?”

  “都在卑职的宝库里。”

  “全部拿出来,赶快买米面,赈济百姓!”

  “这个……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花百姓的钱?你以为我是贪官呀?”

  长史无话再说,规规矩矩地转身走了。

  李商隐最理解处在饥寒之中的滋味,逃难百姓就要能吃上饭了,他的心顿时暖融融的,高兴地对崔戎道:

  “表叔,我去帮长史发放赈济粮吧。”

  “不用你动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写一张奏折,向朝廷报告一下灾情,要求打开皇家仓廪,赈济百姓。刚才那点钱,买不了多少粮食。”

  写奏折,祈求皇上开恩,这事李商隐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鲁莽撞,实则是粗中有细;细到一般细心人也赶不上。



  皇上没有开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钱花光,买下的粮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锅粥。开始一天两次,在大街上分粥;后来一天一次;再后来,正当要断顿时,老天爷开了恩,下起雨来。草绿了,树绿了,小禾苗钻出大地,把华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大雨刚停,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华州街头集聚许多百姓。

  他们喧嚷着,一齐向刺史府而来。

  崔戎听得役吏报信,不信华州百姓会闹事,在衙门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隐、杜胜、李潘等幕僚谈古论今,谈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内臣身上。

  “这些阉宦最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为恼火。他已年过半百,仍然没能跻身相位,不能为君王除掉身边大患,却被排挤到地方为官。“当年先祖博陵郡王亲率羽林军,袭杀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和张易之,迫使武则天归居上阳宫,让位给中宗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关于这些内情,李商隐知之甚少,而表叔这样肆无所忌地讲述这些事,也令他害怕。议论朝政,尤其议论皇家之事,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被杀头的!但是,大家听得很过瘾,自己也觉得痛快。心想,表叔从廉政爱民出发。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宦官霸政专权,讲得理直气壮、没有错!

  “刺史大人,那些乱民已经包围了府门,正在外面乱喊乱叫,说要大人亲自跟他们说话。”

  役吏从外面跑进来第二次报告。

  李商隐想,几个乱民,让衙役和兵丁们赶走算了,如果真让他们闯进来,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让他们等等,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说话嘛!去,让他们安静地等着。”

  “当今皇上身边奸佞小人特多,李训、郑注能进入朝班,跟皇上议论天下大事,都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人所为。是他把他俩推荐给皇上的。”李潘愤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为山南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对于朝廷内部矛盾更关心,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李商隐也是李唐宗族,对朝廷内部矛盾却知之甚少,这是因为他家没有显宦,接触显宦的机会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议论朝政也较少。

  李商隐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话,吃惊不小。皇上身边奸佞小人这么多,他非常气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进士第,到朝中为官,一定先要“清君侧”,把奸佞小人一个不留地赶走杀绝,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兴。

  “刺史大人,这些百姓已经等不急了,非要见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冲进衙门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进来报告,面带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们怕什么?百姓来找刺史说说话,谈谈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华州的百姓刁蛮得很,过去曾有过冲击衙门的事情,险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说,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无缘无故打人,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们疯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问得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的老头,身着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说得一点不错,百姓就像一面镜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才不疯哩。”

  崔戎转头见说话的瘦瘦老头儿很面熟,在哪见过面,一时又记不起来,问道:

  “说得很对!你是谁?怎么这样面熟?”

  瘦瘦老头儿只笑不语,看着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录事大人。华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没人不认识他。”

  崔戎立刻记起那个吟咏顺口溜的怪老头。在来华州上任前,他听说州衙里有个魏老活佛,因为忙于赈济旱灾,没来得及拜访。

  他停下脚步,挽住老活佛,高兴中略有些激动,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

  “不,大人别说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开,不悦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着去‘拜访’,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为百姓谋好处上,就阿弥陀佛了。”

  崔戎还想解释解释,但已经走到刺史府大门外,看见外面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不计其数。不知道他们聚集府门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兴,旱灾已经解除,大家应努力劳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者,向前迈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见他跪倒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来。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员,见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势,难道冲击刺史府还需要做出这种姿态?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包。

  众官僚看着那老者把红包包外面的红绸抖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横匾时,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举在头顶,先朝百姓方向举了三下,然后对刺史大人又举了三下。这时百姓齐声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原来匾上写着“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华州百姓是来给崔戎刺史大人送匾来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断高呼着。

  崔戎想制止,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向百姓三拜三叩然后高声道:

  “乡亲们,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买粮食的那些钱,是华州百姓过去一点一滴积蓄起来的,我不过做主把它拿出来,给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谢我!不要谢我!”

  百姓们一听刺史大人这么解释,越加欢呼不止。

  华州百姓真诚地从心底发出欢呼,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隐没见过这样热烈场面,也被百姓诚心诚意的热忱感动了。心想,如果朝廷的官吏,都像表叔这样爱民如子,都被百姓这样拥护,这样热爱,大唐王朝的中兴,则指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啊!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参加春试,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书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务,很少来陪他。

  恩师除忙于吏部事务之外,还有许多大臣来求拜,其中来访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闵。他旁若无人,纵论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隐侍坐一旁,惊讶他颇有战国策士之风雅,很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语,似有困乏之色。

  有时深夜,李宗闵来访。令狐楚把他引到书房,关紧门户,不知商议何事。

  李商隐见恩师与李宗闵有意回避自己,顿觉一个白衣学子,不该与卿相交游,应知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风。但是,恩师却非让自己参加文武卿相聚会,或应制赋诗,或对策联句,别有一番栽培、结纳之苦心,李商隐又不好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因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让九郎给锦瑟姑娘传递一信,诉诉衷肠,可当信写就,九郎神秘兮兮地道:

  “锦瑟姑娘现在很忙。她已经不知道选择谁做情郎更合适。”

  “此话何意?”

  “这你还不懂?温钟馗天天缠着她。她唱的是他的词,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饭,穿的是他的衣,总之,她完完全全被温钟馗包围了。”

  “八哥能善罢干休吗?”

  “八哥现在心在仕途官场,一个乐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劲儿,绝对不能饶了温钟馗!”

  李商隐心中暗想,温兄的名声已经狼藉不堪,如果再纠缠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呆下去?还想不想以后应试科第了?

  九郎见商隐呆呆不语,知道他曾迷恋过锦瑟,现在心里难受,便开解道:

  “锦瑟不过是一名乐伎。乐伎虽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终不是嫁给一个阔少爷为妾,就是跟随商贾浪迹江湖,变成风尘女子。水性杨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李商隐抬起头,缓缓地回道:“不!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子……过去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还以为八郎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我有时尽量避开她,违心地说了许多让她恨我忘掉我的话。我是为她好,也是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

  九郎本想把锦瑟姑娘之事告诉他,让他散散心,没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伤。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饮宴时,有几个妓女陪坐,他写了两首调情诗。于是拿出来,递给李商隐,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现在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这两首诗,是前几天他写的。他对一个妓女很好,可又碍于面子,不敢放荡。八哥怕我告诉父亲。”

  李商隐被他逗笑了。

  八郎现在怕他父亲吗?不。他最怕的是当今圣上,怕圣上不给他高官厚禄,所以八郎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

  过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隐,对父亲爱护李商隐非常不满,认为是无端偏爱,不值得,而现在他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李商隐好,因为李商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诗赋写得好,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会成为自己坚定的朋党盟友。李商隐当然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深层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八郎的这种变化。

  他反复吟咏八郎的诗,忽然诗兴发作,提笔《和令狐八綯戏题二首》,其中第二首,颇值得品玩,诗云:

  迢递青门有几关,柳梢楼角见南山。

  明珠可贯须为佩,白璧堪裁且作环。

  子夜休歌团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闲。

  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

  九郎读罢,不解其意,问道:“李哥,你这是说给谁呀?

  是让八哥追那个妓女吗?”

  商隐微露苦涩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锦瑟从温庭筠手里夺回来。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门外边,被隔离开能有多远?终南山由楼头柳树梢望去,不是历历在目吗?这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两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来才可佩带、璧玉经过琢制才能成为玉镯。紧承上二句,就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应当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应当放弃。五六句说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后两句是说不应当放弃转眼即逝的机会,否则你将‘终年’陷入‘猿啼鹤怨’的痛苦之中!”

  “原来是这样。不过,李哥,你这是白费心机。算了吧。

  父亲正在给八哥张罗婚事。”

  李商隐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八郎根本没有诚心诚意爱过锦瑟姑娘!那为什么当年要阻止别人去爱?为什么要跟别人去争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为锦瑟姑娘的不幸伤感。

  九郎见他默默不语,眼含泪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二月放榜时过月余,李商隐还没回华州幕府,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为他的进士中第,可以说是尽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门求主考官,还亲笔写信推荐,都没起什么作用。他深为叹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为地方官,这些主考官怎么会重视我崔某人的托请!但是……表侄的恩师令狐楚已官至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他与宰相李宗闵又交好,结为同党,他们不可能不为表侄请托呀!但是……主考官难道是李德裕的人?朋党之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又分别与宦官勾结,朝政越来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闵同时在朝为相。一天,文宗皇上问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党吗?”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当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结了朋党。虽然有些大臣是后来调进朝中,但往往因为追逐个人私利而陷进朋党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那么朋党则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认为杨虞卿、张元夫、萧浣是一方朋党领袖。你看怎么办?”

  李德裕请求皇上把他们都赶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把他们都贬出朝廷。

  当时崔戎正在朝中任给事中,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不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侄儿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闵一边。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与朋党之争有关系呢?假如当真卷入朋党斗争之中,他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这儿,赶紧叫来管家崔宽,让他把自己一封亲笔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隐接到崔戎催他回华州幕府信后,觉得在京城赋闲很无聊,有这封信也好跟恩师当面告辞。

  果然,令狐楚阅过崔戎信后,沉思片刻,道:“商隐,别灰心丧气,明年再来京应试。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说得对,你尚年轻,又没有功名,离开京城有益无害。崔大人有胆有识,正直耿介,爱民如子,政绩昭著,乃辅佐朝廷之瑰宝。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长安距华州不远,李商隐与崔宽雇一乘小驴车,没用一天功夫,就回到华州刺史府。

  崔戎看见商隐拍手击掌,高兴地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刚接到进奏院的通报,说皇上圣体痊平。华州距京这么近,不上表状慰问祝贺,圣上岂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隐吃了一惊。

  在京都确有圣体欠安之说,至于痊平之闻,他却没听说过。圣体欠安与痊平,往往与宫廷朝政变化有关系,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内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着传闻跑。只有在朝大臣经常出入宫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惧怕祸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隐住在令狐楚府上,对圣体安否,毫不知晓,就是这个原因。

  “表叔,既然进奏院有通报,必定无误,赶快奉表陈贺。”

  商隐边说边向记室厅走去。

  崔戎举手阻止道:“贤侄归来尚未歇息,怎好立即执笔?

  到议事堂休息片刻不迟。”

  “现在已是哺时申刻,派人骑快马,黄昏戌时才能赶到京城,不耽误明天早朝奉上御览。”

  “皇上能否御览华州刺史的贺表,实在不敢奢望,但贺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边再想想怎么写。我去叫人备马。”

  表叔是个性急之人,就像有十万大军包围了华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隐没有去议事堂,回到记室厅,看见自己掌书记的办公室,各样东西纹丝未动,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气,心里很是敞亮,坐进椅子里,早有侍从把一杯浓酽的茶水送到几案上,磨墨书童已把墨汁磨浓。

  每当坐进椅子里,面对几案上的笔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头涌动,头脑略略思索,灵感便开始蹿向舌尖,不由自主地两唇蠕动,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浓茶,心里想着自己要写一篇《代安平公华州贺圣躬痊复表》,于是握笔在手,当书童把绢帛展开铺好,一挥而就。

  他把笔交给书童,重又吟咏一遍,方觉忠君祷祝之情尽诉,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赏识令狐恩师表状那样,赏识自己的奏章,自己就不会困顿记室了……李商隐每每这时都要陷进一种企盼的无际无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贺表送走第三天,朝廷传诏使忽然驾到,华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齐集议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脸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传诏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监,扯着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调崔戎为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

  众人震惊!

  崔刺史在华州廉洁以公,爱民如子,治理华州尚不足一年,就远调山东齐鲁之荒僻之地?众人都为他不平。

  一夜之间,刺史大人调离的消息传遍华州。华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拥而至,围在刺史府门前。

  残春,南风从少华山徐徐吹来,天空白云迅速聚积,越积越厚重。高耸巍峨的少华山,被罩在云雾中。平旦寅时刚过,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雨点轻轻地落在百姓们的头上,像母亲慈爱地拍着孩子的头,仿佛在安慰人们。但是,人们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诚意,依旧围着刺史府门,不肯离去。

  雨点渐渐大起来,且越下越大,仿佛母亲生气,恼火了,发怒了,人们被浇成落汤鸡模样,有的披上衣服举起伞,有的不服气倔犟地立在原地,任凭大雨抽打,仍然不肯离去。

  辰时,刺史府门突然洞开。护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随着鼓声,列队开出府门。

  百姓见冲出来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当他们通过后,人们又自动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大雨笼罩着少华山,笼罩了华州大地。

  从府门里传来马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被百姓拦住,终于停了下来。

  崔戎钻出轿车,站在雨里,不一会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两个役吏一左一右给他举起伞盖。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道:

  “父老乡亲们,回去吧!我崔某谢大家相送,谢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礼。

  众人见刺史大人施礼,“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给刺史大人叩头。

  “刺史大人,请您不要走!华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发老人上前致词。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爷子吗?”崔戎一眼认出老爷子就是送匾之人,高兴地劝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调往兖海,是不能留下的。请老人家保重身子!请父老乡亲保重身体,别让大雨浇坏身子。”

  众人听见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围住轿车,围住崔戎。有的人一边乞求大人留下,一边动手把轿车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解开绳套,连推带拉,赶走了。又有人把轿车的棚盖拽了下来,把车轮卸了下来,把车子给支解了。

  围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见轿车被拆,马被赶走,表示坚决留住大人。他们也动起手来,把刺史大人抬起来,一边往刺史府里送,一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一边劝说大人留下。

  崔戎被众人抬在空中,两把大伞盖一直遮在头上身上,已经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脱去,实在令他恼火,生气,又好笑。

  他挣扎着,想挣脱那么多手,从空中回到地上,但挣扎半天,白费力气;他大声呼喊解释,想说服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释半天,口干舌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凭摆布了。

  刺史衙署里的大小官吏和幕僚们,都来到府门外,有的怒喊着,有的劝说着,还有的哀求着,企图驱散百姓,让他们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发老者见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带领一些人,来到府门口,把站在门楼下的传诏使王仕岌围住。

  白发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个头,凄凄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帮帮华州百姓吧!请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诏命,把崔大人留在华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发老者一起哭求着。中使大人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传诏无数次,从来没遇到过百姓这样热爱挽留他们的父母官,顶了不起夹道欢送,或举杯饯行。他深受感动,答应帮忙。

  白发老者和众人一齐向中使叩头,一齐欢呼起来: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举崔大人的百姓,听见欢呼声,喊着对皇上的祝愿,以为当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给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着欢呼起来。

  崔戎听说中使答应帮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责道:

  “你怎么能答应呢?这些百姓违抗皇上圣旨,皇上会怪罪的!”

  中使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节,华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天同情华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留住。

  白发老者在一旁昂奋地插话道:“大人,挽留您,我们知道触犯了皇上。皇上发怒也不过杀我们几个带头的无用老人罢了,但是,您能留在华州,百姓就能安定地过好日子,我们即使被杀,也心甘情愿!”

  崔戎看着老人一片真诚,听着老人无畏无悔的话语,眼睛涌出了热泪。我崔某在华州不到一年,只不过没有做丧尽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们何必对我这等热忱!他心里感慨万千!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这场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们热爱的刺史,心惊魄动,感叹不已:人生一世,为官一场,就应当像表叔这样上对得住天,下对得住地,更要对得起平民百姓。

  那么,他则生得其所,活得快乐,官做得问心无愧!

  天渐渐暗下来,雨渐渐小了,但是,仍然没能停住。少华山黑蒙蒙,高耸云天的暗影,已经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渐渐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发老人却依然站在雨中,不想离去,因为刺史大人没有亲口答应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喝点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隐劝表叔进屋休息,还想劝表叔顺应民意,答应华州百姓的要求,他自己愿意出府把表叔答应的话,传给那白发老人,让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表叔拍拍侄儿的肩,无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违抗圣旨,得罪皇上啊!说直一点,朝中有人不希望我离京太近,巴望我离朝廷越远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触犯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表叔得罪过他们吗?”

  “没有。我不介入他们任何一方,这就把他们双方都得罪了。朋党相争,不偏不依保持中立,左右前后都要得罪!这种日子没法过。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点凉,旧病复发,咳嗽不止。

  夜半子时,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动。雨依旧下个不停。

  白发老人依旧站立雨中,像一株倔犟的老树,任凭风吹雨淋,毫不动摇。

  日出卯时,雨终于停了。屹立在华州东南的少华山,巍峨苍翠,终于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门前,不知谁给白发老人拿来一张椅子,他坐下,迎着初升的朝阳,捋着银须,双目微眯,现出严峻的神情,满腹心事。

  人们重新聚集,越来越多,好像心里有了底,刺史大人不会离去!个个精神抖擞,面露喜气,不知争论着什么。

  突然,府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老头儿。人们认得他,他是刺史府衙里的录事魏老活佛。

  众人先是高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询问刺史大人答应没答应留下。

  魏老活佛绷着脸,皱着眉,厚厚的嘴唇紧闭,一反平时笑眯眯的怪模样。顿时众人停住了欢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单身匹马,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话里带着哭腔,无力地摇着头。

  白发老人没有站起,只是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从眼角流出两滴混浊的泪珠儿。

  不知谁喊了一声:“去追!”

  一些年轻人匆匆跑回家,骑上自家的马,向大路奔去。马蹄声“哒哒哒!”一整天也没有间断。



  兖、海、沂、密观察使的治所在兖州,距离圣人孔老夫子家乡曲阜很近。崔戎到任后,率领幕僚们先到孔庙祭拜一香,领略了曲阜“人杰地灵”的山光水色。

  游览圣地,当然缺少不了“杜康”助兴。孔府家酿别有风味,幕僚们赞不绝口,贪杯而醉者大有人在,连观察使崔大人也未能幸免。

  原来要当天祭拜游览,当天而归,现在只好在孔府借住一宿了。

  孔府客房有两处。一处在府外,往东走百米,有一宽敞院落,屋舍共有五十几间,专供外地朝拜者居住。另一处在府内西跨院,有屋舍十几间,供亲属和高官贵客居住。孔府以客人的身份地位来安排住处,规矩异常严格。

  兖、海、沂、密观察使,集军权、政权、财政和监察权于一身,是四州的最高长官,可是在孔府人眼中,仅仅一般官僚而已。因为崔戎官居从三品,和一品大吏相比,差得远哩,自然要在府外安排。

  事有凑巧,孔家有个远亲,名叫孔繁礼,是兖州别驾,仅次于刺史的五品官。他自报奋勇亲自找孔府管家求情。管家看在孔繁礼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仅崔戎一人进府内客房,只能住一宿,第二天鸡鸣丑时就得搬走。因为丑时是皇上早朝时间,孔府也有在丑时祭奠圣人孔老夫子的规矩。

  崔戎开始对安排在府外居住,并没在意,反正只一宿,夜里宴饮晚点结束,在这里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别驾孔繁礼悄悄地低声通知崔大人自己可以进府睡觉,并把管家带有明显轻视观察使的话,复述一遍,崔戎冒火了!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途中又饥又渴,所到之处,善良人可怜他,给他吃喝和住处,并没有歧视他轻视他。他的后代竟然轻视歧视本官,可恶可恨!

  “走!我们走!一刻也不停留!”

  崔戎大声吩咐后,不管僚属能否跟得上,自己披衣上马,往兖州奔驰而去。

  约摸快近半夜子时,马跑出一身汗,崔戎的气渐渐消了,看见前方有个村落,村头有家亮着灯。他心中高兴,进去要点水喝,歇歇脚,有地方能住下,睡一觉更好了。

  走近亮灯的人家,仔细一瞧,原来是座高屋大院,门旁还蹲着两头石琢雄狮,好个气派。里面似乎有人吵闹,仔细一听,确有一女人啼哭,一些男人粗鲁叫骂。深更半夜,一定是两口子吵架,邻里男人相劝。崔戎没在乎,上前便打门,高声叫道:

  “请开门,讨碗水喝。”

  突然,门里一片肃静,灯也被吹灭。

  “开门,开门!”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唯叫门?都睡了,有事明天再来。”

  “你不是没睡吗?我就找你,快给我开门。”

  “你找我有啥事?东家都睡了,夜里不准开门。快走开!

  再不走,放开狗,咬死勿论。”

  崔戎感到奇怪,刚刚还在争吵,现在却说都已睡了!他又跟这低沉声音说了好多软话和硬话,里面点亮灯,才传出一个尖嗓声音,道:

  “给他开门!看他要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院门霍然打开。只见甬道两边站着七八条汉子,手握钢刀,双目燃着警惕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

  “在下只想讨碗水喝,别无他想。”

  那尖嗓从里面吩咐道:“给他碗水,叫他快点滚蛋,别耽误老爷我的好事!”

  崔戎边喝水,边想那尖嗓定是这家主人,“好事”?是什么好事?难道和那啼哭女人有关系?他在抢占良家妇女?他把碗放下,又道:

  “我这匹马,也渴了,请你提桶水来。”

  “这么多事!把马牵进来,东院有井。”那低沉声音夹带着不耐烦,嘴里嘟囔道,“你冲了老爷的好事,老爷没让你去死,算便宜你啦!还多事?真不知道好赖。快走!”

  “你家老爷今天办喜事吗?刚才有个女人啼哭,不像入洞房啊!”

  “你是真想找死?住嘴!”

  这一声喊,惊动了尖嗓,正待发威,只见院门外一片喧嚷声,走进来一群役吏和士卒。

  他们一进院,就大声呼叫着崔大人。当看见崔戎牵着马,一拥而上,向崔戎施礼。

  那尖嗓这时走上前,也给崔戎施礼,并一再道歉。

  “你房里那女人为何啼哭?”崔戎并不还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一个婆娘,半夜啼哭,没什么大事,请大人进屋上坐。”

  从屋里突然闯出一个披头散发女子,大喊救命,打断了尖嗓的话。

  “你这臭婆娘,不识抬举!把她押下去!”

  “住手!”崔戎吆喝住那尖嗓,转过头,问那女子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啼哭?如实说来。不要怕,本府为你做主。”

  那女子未言先跪倒叩头,然后把头发挽起,露出一副清秀、端丽模样,带着哭腔诉道:

  “俺是良家女子,姓孟名秀丽,被他强抢到这里。今夜幸亏大人相救,不然……。

  那尖嗓抢过话,愤愤道:“大人勿信她言。小人并非强抢民女。是她父亲借小人钱万贯,以她作抵押。到期他父亲不还钱,小人把她接到家中,有何不可?”

  “大人给小女做主。前年齐鲁大旱,为了活命才向他借钱。去年泗水泛滥,庄稼被大水冲走,俺们哪里有钱还债?他先把俺娘抢去;俺娘刚烈不从,自缢而死。父亲听说俺娘已死,和他讲理,被他活活打死。父亲尚未埋葬,他又把小女抢来。

  小女也不想活了,俺要追随俺父母……”

  说着这小女子便一头向墙上撞去。

  多亏旁边一士卒,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拦住。

  “抓回衙里!”崔戎最痛恨为富不仁,迫害穷苦百姓。他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役吏把那尖嗓抓回兖州府衙。又对那女子道:“你先回家,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到公堂对质。”

  一天的祭礼,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儿,崔戎心想,孔圣人家乡的民风也很刁蛮,并非都是仁义君子,不可等闲视之。



  经过大堂审问,那尖嗓原来也是孔家裔孙,名叫孔繁仁,和别驾孔繁礼是堂兄弟。他依仗孔家权势,在乡里为非作歹,称霸一方。

  孟秀丽乃孟老夫子的后代。孔孟两大圣人,原是一家,今日却成仇家!世风日下,可见一斑!

  李商隐亲自参加审讯,内心有无限感慨。他看见表叔嫉恶如仇,当堂就打了孔繁仁一百大棍。别驾孔繁礼出面要保堂弟,理直气壮地为他辩护道:

  “借债就要还债。有借有还,千古不变之理。何罪之有?借债不还,死几个人,正是给那些不还债的穷鬼一个警告,这就是不还债的结果。为官地方,理当提倡维护债主的利益。”

  “住嘴!他杀人强抢民女,还要本官维护?这是你们孔家的规矩吗?抢男霸女,难道是你家老祖宗教导的‘仁’吗?孔繁礼,你给我说说樊迟问仁,孔老圣人是怎么回答的?”

  李商隐心里一亮,表叔问得好。孔圣人教导世上人,仁义爱人,可他自己的子孙后代却这样不仁不义!问得好!

  孔繁礼似乎对先祖的话不甚看重,想了半天,才回道:“子曰:‘爱人。’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大人,我家先祖说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喜爱人和憎恶人。敝人正是仁爱之人,所以才憎恶那些借债不还的人。敝人的堂弟和敝人一样,也是——”

  “好啦!我问你,孔繁仁逼死孟秀丽的母亲,打死她父亲,还对她非礼,这是仁爱之人所为吗?孔繁仁是不是仁爱之人?”

  “这个……”孔繁礼支吾着回答不出。

  “你是仁爱之人吗?你爱杀人犯强奸犯的堂弟,而不憎恶他,这是仁爱之人的作为吗?”

  ……

  “孔繁礼!你身为圣人后裔,又是朝廷命官,今日你庇护罪犯,搅扰公堂,你可知罪?”

  “大人,手下留情。大人,看在孔圣人……”

  “住嘴!胆敢提及圣人之名!给我取下两梁冠,解去金带十銙,脱去朱色五品官服,推出去打五十大棍,然后听候朝廷处理。把孔繁仁打入死囚牢。”

  崔戎来到兖、海、沂、密四州,不到两个月时间,便铲除如孔繁礼这样横行乡里的奸吏十多人,大快民心,四州百姓无不称赞观察使崔大人。

  李商隐陪伴他左右,为办理这十多名奸吏,废寝忘食地帮助表叔做了大量文案工作,深得崔戎的信任和喜爱。

  这期间,他还为表叔写了不少上奏朝廷的表状,如《为安平公谢除兖海观察使表》、《为安平公赴兖海在道进贺端午马状》、《为安平公谢端午赐物状》、《为安平公兖州奏杜胜等四人充判官状》等。

  崔戎患有慢性气管炎,由于多日劳累,越加严重,每夜咳嗽,难以入睡。李商隐常常陪他到深夜,和他谈古论今,慢慢消磨时光。

  “贤侄,我已历官二十三年。”崔戎近来总愿意回忆往事,检讨自己走过的路,有时伤感有时激愤,今日旧话重提,很是亢奋,道:“那年在淮南丰李鄘幕府,后来卫次公替代李鄘,两位府主非常信任我,重用我。我就在那时。学会了为官之道,受到当时宪宗皇上赏识。我常想为官不单单是取悦皇上,如果没有百姓的热爱,没有同僚和上司的信任,是不行的。下有百姓热爱,上有皇上赏识,中有同僚信任,你就能当好官,有好的政绩。”

  “表叔,您在华州和兖州所作所为,侄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侄儿会学习您的为官之道。”

  “贤侄,你也别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不那样做就是不行。”

  崔戎不希望侄儿刻板地学习自己那些为官之道,觉得那些事算不了经验,为官和为人都是一个道理,首先都要有“仁爱”之心,正如孔圣人所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才是至理名言。他觉得做任何事,都要凭着一颗“仁爱”之心去做,于是想起一件事,笑道:

  “那年裴度在太原府任节度使,他以隆重礼节,聘我入幕参谋策划各种事务。当时朝廷调横海节度副使李同捷来兖海出任节度使。他不受诏遣,违抗诏旨。而王廷凑在镇州叛乱支持李同捷反唐。裴度非常信任我,派我前去劝阻王廷凑。我单身匹马闯进王廷凑军营中,是否能成功,我没想;是否能回来,也没放在心上。当时一心只想怎么说服王廷凑。

  “现在说起来,都有些后怕。进到他的大营,王廷凑命人把我捆绑起来,吼叫着要就地斩首!我没有畏惧,大义凛然,纵横古今,畅论现实,晓以大义,把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亲手给我松绑,率领所部归顺了朝廷。当时,如果畏畏懦懦,说不出一个道理,肯定要身首分离!”

  崔戎很兴奋,忘了咳嗽,双目炯炯,又道:“正义在自己手里,为什么要畏畏懦懦?所以说,只要行得正,走得直,把‘正义’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会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孩子,一定要做个正人君子,仁爱之士!”

  李商隐站起身,握住表叔的手,道:“侄儿一定铭记表叔的肺腑之言。”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六月十日夜,崔戎突然得了霍乱病。上吐下泻不止,很快就把他折腾得双颊凹陷,眼眶乌黑,声音嘶哑,小腿肚子抽筋,又加上咳嗽不止,使他陷入极度虚弱中。

  李商隐翻找医经,又和当地老医生商量,开出五个药方,一个一个煎熬服用,百般疗治,全无效果。

  十一日卯时,脉膊渐渐变弱,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隐的手,指着跪在榻边的儿子雍和兖,喃喃道:

  “贤侄……照顾……小弟。”

  说完,倒榻而逝,时年五十五岁。

  当表叔的手软软地松开时,李商隐突然觉得浑身冰样寒冷,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后来有人喊他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觉得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心里十分难受,眼睛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勉强支撑,来到记室厅坐下,书童磨好墨。他握住笔,这笔似有千金重。但是,代表叔写遗表这件事,是必须自己亲自做。凝思片刻,挥挥洒洒写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咏道:

  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宪宗皇帝谓臣刚决,擢以宪司;穆宗皇帝谓臣才能,登之郎选。………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表叔啊!您恋世恋君恋民之情,侄儿未能代你倾诉万一,您地下有知,万望体谅侄儿因哀痛,行笔艰辛之状!……”

  李商隐声泪俱下。他失去一个理解自己,关怀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幕府解散后,李商隐在兖州病卧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兖兄弟俩,才怀着一片萧瑟哀伤,回到故乡荥阳。





李商隐全传--第七章 学仙玉阳山



第七章 学仙玉阳山



  李商隐自表叔去世后,从兖州回到家乡荥阳,身体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亲和弟弟羲叟也从洛阳来荥阳老宅,照料商隐。直到入冬,湘叔带着恩师亲笔信,叫他赴京,准备明年应试,身体才略略好转。

  湘叔看着商隐贫困潦倒、身体病弱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后没有留下子女,所以对商隐有一种父子之情,经常亲自来商隐家,送信送银两,有时甚至用车送粮食。商隐从来没把他当作老奴仆看待。

  “唉!商隐,表叔仙逝,再难过,他也不会复活。你老母亲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个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着。”

  提起表叔,商隐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泪,哽咽道:

  “我们李家,本来就没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亲戚中也没有。崔戎表叔是相识后,讲起先祖才认的亲。在众亲戚中,他是名门望族,又居官最高。倾谈之下,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曾竭力帮我干谒考官,聘我为掌书记,深得他的厚遇!在兖海,春天游宴,芳郊试马,佛寺登临,诗赋酬唱,酒酣耳热,心绪最为畅快!谁料想相处尚不到一年,他就离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亲在旁陪着默默流泪,叹息着。

  商隐忽然站起,仰头吟道:“……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咒愿天有限,君子之泽方滂沱。”

  他泪流满面,大叫着,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劝也没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诉他一点朝中故实,让他高兴高兴,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见他擦干眼泪,道:

  “你不在京都,对朝中故实知之不多,想托门路,也会碰壁的。今年贡举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么肯取你呢?况且年初,李宗闵也被排挤到山南道,出任节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墙头草,谁在朝中掌权,他就取谁推荐的人。

  “告诉你吧,从下半年起,李德裕开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训和郑注,把李宗闵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参知政事,并进封襄武县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萧浣改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杨虞卿调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着吧,萧浣很快就会进京任职的。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认识你,知道你的诗名。他们到朝廷执政掌权,明年春试,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隐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呆呆地望着屋宇,痴痴地道:

  “近来我翻阅不少道家书,奉读了太上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始知黄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欤!我很想隐居学道,了却残生。”

  “怎么?难道你把家国、君亲全都抛之脑后,一心归隐向道?白公香山隐居还讲究‘大隐’、‘中隐’和‘小隐’。李白是为什而隐,隐而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静,六贼不除,焉可成为真隐?”

  “不忘家国,不忘君亲,隐为仕,仕亦为隐,才是真隐。但是,孩子!你还年轻,不该过早考虑这些。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夫以为这是学子们的最高境界,是学子们终生的信条。”湘叔见商隐情绪略略好转,不想再辩论学道与归隐,又道,“对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于心,常常自言自语,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却及第多年,这成了他一块心病。”

  “不能怪恩师,是我命运多蹇,才不拔萃,才导致……”

  “不能这么说。明年春试主考官是崔郸。他不与李宗闵结党,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绝对是个看风使舵的中间派,是个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谒、行卷,拜他为师,取得他的赏识,老令公再从旁讲讲情。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哩!李宗闵大人也能出面说说话。”

  李商隐对于应试,经过这多年屡试屡落第的折腾,已经失去兴致。隐居学道在他头脑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风。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是家境贫困,老母亲无人赡养,他会走这条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讲出这些话?还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点动心。可是,没有一点喜悦与兴奋。如果在过去,他会激动得跳起来,感谢恩师的栽培。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车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情绪,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关,京城百姓都在购置年货,买对联,请门神。在爆竹摊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选择自己可心的玩艺儿,主人叫卖着,顾客争购着,一片繁忙。

  天子脚下的京城,跟家乡荥阳,就是不一样,一进城门,就被热闹喧哗包围了。李商隐心里涌动着兴奋。他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喜庆吉祥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一旦龙门高跃,自己也会和这些市民一样,居住在京都,上街购买年货,给母亲扯一块布,做一件新衣服。母亲好几年也没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亲,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隐,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郸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谈一会儿。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权知礼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个大孝子。母丧时,是太常卿知吏部尚书,他脱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为母亲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见了,都自动让开路。由于过度哀伤,他卒于母丧期间,年六十岁。”

  商隐也是个孝子,听得湘叔这席话,肃然起敬。臣能至孝双亲,方能爱民如子,方能成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这种人,崔郸兄弟也是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迫不急待地来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门大街为界,街以东归万年县管辖,街以西属长安县管。一般权贵都居住在万年县,尤其以永嘉坊贵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这里。长安县被称为街西,带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动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颇深地吟咏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光德坊是西街长安县一条小巷,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袅袅炊烟,从一个个烟筒里升起,才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门前没有石头雄狮守护,台阶上的积雪早被打扫干净,黑漆院门敞开,院内家人不知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隐站在台阶上,心想,崔郸官阶并不小,为何住在这里?他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正待往里跨步,却被一个老家人挡住。

  商隐施礼,说明来意后,老家人用嘶哑的声音回道:

  “六少爷早朝刚刚回来,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学子。孩子,你来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给你通禀一声,兴许六少爷马上就会见你。就看你运气了。”

  老人罗罗嗦嗦讲个没完没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转身进去通报。但是,语气亲切,态度和蔼,就像长辈待晚辈那样。

  李商隐是个情感敏锐之人,心头立刻暖融融的。来时,他还担心,深怕遇见冷面孔。上门干谒的第一关,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们狗仗人势,常常让学子们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尽折辱。

  忽然,从西厢房屋里,传来宏亮的问声:“谁呀?请进来吧。”

  “是行卷学子,让他到堂屋等少爷喝完茶,再……”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老家人答应一声,转过头,对商隐笑道:“我说你今天运气好,听见了吧?果然少爷心情好,让你到他书斋,是对你的荣宠啊!快进去吧。”

  “谢老人家吉言,请受学生一拜。”

  “哟!哪敢受你一拜呀?将来中了第,做了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为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隐绝对不是这种人。见老人家把自己当成这种人看待,异常懊恼,边拜边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内李商隐,请您记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来拜谢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辈子仆役,给干谒行卷的学子开门通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见多识广,像这位河内学子初来干谒,就信誓旦旦的,也记不清有多少位了,摆摆手,不耐烦地回道:

  “快进去吧!快进去吧!”看着李商隐进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语道,“欺我老喽,记不住你们这些兔崽子的话!唉,有几个能像我家少爷,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进了书斋,李商隐被眼前这位主考官的仪态惊呆了。

  他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双目炯炯,凛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隐顿时感到自己猥琐、渺小,拘束不宁。

  他开门见山,直率地问道:“不必通禀姓名了,我刚才听见你说了。我读过你代安平公写的表状。你的那首《安平公诗》也拜读过。‘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你知道安平公送你南山阿习业的良苦用心吗?”

  李商隐不明就里。在华州,表叔是曾让他到南山一个清静的道观,读书备考,这算什么“良苦用心”?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从南山归来,进安平公幕府,对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隐迷惑不解。

  崔郸背剪双手,在地上踱着步,好像在琢磨,该不该把就中原因说出来。他犹豫着,但终于叹口气,转变话题,问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从荥阳来京,不知道有这情形。”

  “那我就告诉你吧。”崔郸想了想,严肃地道,“京城有人传说,郑注大人为皇上炼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说皇上已经下密旨,捕捉了许多小孩,所以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锁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隐十分惊讶,也不知道崔大人对自己讲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经弹劾京兆尹杨虞卿,说这些话都是从京兆尹府里传出来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诏,把杨虞卿抓进大牢。此事真假难辨。朋党之争,闹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隐受崔戎影响,对朝臣党争也很不满,于是道:“大人说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时最反对朝臣交朋结党,常常告诫学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吗?”崔郸微微讥笑道,“你认识萧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子的九世孙,具有帝王血统。听说已经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没去拜访他吗?还有宰相李宗闵……”

  突然,他把话停住,不信任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学子,没入仕途却已卷入朋党中,还谎称最反对党争,笑话!

  李商隐被他注视得莫明其糊涂,一时竟猜不透这位主考官对自己讲这些事儿,暗示些什么。杨虞卿和李宗闵两位大臣,自己曾经结识,但并没有交往。他们是令狐家的常客,和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刚要解释,只见崔郸已经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门外,立刻嘶哑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隐心里很委屈,有一种被人赶出来的感觉,看看手中的诗稿文稿,还没交给主考官,忙回头,房门却已关闭。

  老家人不再客气,不再唠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请人。



  李商隐来到院门口,门外吵吵嚷嚷集聚了不少人,见他从里面走出来,便“轰”地一声拥了过来。

  老家人用手止住众人,高声而嘶哑地道:“我家少爷,上午要处理朝政,不见任何人。大家回去吧!回去吧!”

  这时,李商隐才看清,聚集门外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来干谒行卷的学子。他们听得“不见任何人”的嘶哑声音,像泄气的皮球,垂头丧气。有人开始抱怨,说他已经来过十一天,一次没进去过。还有的说,他住在亲仁坊,已经两个月,天天来崔大人门口等,也没见过他的影子。

  有个学子拦住李商隐的去路,抱拳施礼,道:“我是孟州济源张永,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在下怀州河内李商隐。”

  “嗳哟!沁水从孟州流经怀州,才注入黄河。按理说,我们是同饮一河水的同乡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走!到我住的华阳观去。离此地不远,在永崇坊。华阳观旁边有个小酒馆,有上好佳酿,保证老兄一醉见杜康老人。”

  李商隐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胜酒力,但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他也明明知道孟州和怀州,是河南两个州。济源与河内相距足有半天的路程,怎么可以拉作同乡呢?但是,济源与河内究竟同吃一条沁河水,人不亲水还亲哩。

  来到华阳观旁边的小酒馆,两人分宾主落座。小酒馆很干净,由于昨天下了场大雪,酒馆里的酒客不多。店小二殷勤地招呼着,不一会儿,酒菜摆上桌子。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张永,是个直性子,爽快人,为李商隐斟满酒,高声道:

  “李兄,我们兄弟俩很有缘份,今日要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吾辈杯酒诗千首,今人不让古人,凡人不让仙人。

  不要枉活这一辈子。来!小弟先敬哥哥一杯。”

  不等李商隐端酒,他先把酒啁进嘴里了。

  李商隐没在意他说的话,心里还在想着崔郸所说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肚子里一灌,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喉头往肚子里慢慢扩散,不一会儿变成热流,又从各处集聚心头,然后慢慢向上涌动,直冲喉头而来,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两人话多起来了。

  商隐是个内向人,虽喝了酒,但仍然喜欢在肚子里琢磨事情。张永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哪,边喝边倾诉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个年头,来京应试已经十年,年年落榜,家里的那点山地薄田,快叫我给折腾光了!老父老母……可怜啊!还在盼望儿子跳龙门!龙门这等高,吾辈今生是跳不过去了!来——喝!”

  商隐听着,想到自己赴京应试,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没能及第吗?不由自主,潸然泪下。他没有大喊大叫地哀鸣和倾诉,默默地坐着,慢慢地啜着酒。

  突然,张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们不如一起去学仙,隐居学仙!如果你愿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阳山,离我家不远。王屋山在济源县北十五里,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两山毗连,周围一百多里,山高二十多里,巍巍壮美。山上有许多道观和庙宇。皇上们的公主和宫女,到这里修道学仙的很多。东玉阳山,有个灵都观,是唐睿宗玉贞公主修道学仙的地方。西玉阳山,有个清都观,西阳公主曾来这里修过道。”

  张永见李商隐默默不语,以为他很同意去修道学仙,呷了口酒,道:

  “华阳观住的这位公主,听说是敬宗皇上的女儿,没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灵都观的住持。有好多宫女跟她上山,住在东玉阳山的灵都观里。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姑),我都认识。她们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不见个人,尤其看不见男人。——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隐自幼就对佛道感兴趣,在过去落第之后,曾产生过隐居学仙的想法,此时经他这么一煽动,大有跃跃欲试,恰合吾意之情,兴奋地应诺道:

  “好!吾辈游仙山,了却平生志!像孟浩然那样,吾辈‘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学仙玉阳东!’”

  张永见李商隐已经允诺,非常高兴,又痛饮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高声吟咏道: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商隐听罢张永吟唱孟浩然诗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复吟咏着:“不才明主弃”,“南山归敝庐”。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诗,吟道: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多喝了几杯,孟浩然的诗勾起李商隐满腹惆怅,眼含热泪,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当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维,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维的推荐没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赏他的品德和诗才,君不闻: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们兄弟俩是‘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黄袍,戴上黄冠,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做一个云游五湖四海的云游先生。”

  如果当真出家为道,李商隐心中又涌起一阵悲哀和难堪。堂叔临终嘱咐说:“重振李氏门风,就看你啦!”表叔崔戎临终托孤,几个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么办?无法解开沉重包袱,也无法解脱沉重的压力,他长叹一声,端起杯,一口啁干,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进士考试,李商隐又名落孙山。

  这是意料中事。试前干谒主考官崔郸,他已经说得很明确:认为自己小小年纪,竟卷入党争中,还谎说不是李宗闵党中之人。他非常生气,怎能让自己及第!

  当时朝中得势的是李训和郑注。他俩先联合宰相李宗闵,共同排挤李德裕。终于把他赶出京都后,李与郑两人又开始打击李宗闵以及他的同党杨虞卿和萧浣。

  京中小儿事件,是李、郑放出的信号,名正言顺地把朝中大臣的愤怒,引到杨虞卿身上,连左仆射吏部尚书令狐楚,都信以为真,在早朝时表示了愤慨,支持李训和郑注。而李、郑也因此在打击李宗闵的黑名单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并提议进封他为彭阳郡开国公。当然这是后来李、郑为了拉拢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隐哪里知道朝中大臣们勾心斗角的详情。

  放榜那天,李商隐在秘书省东堂高悬的金榜上,查找没有自己的名字,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两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过多少街坊,随着人流走着走着,却来到曲江池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绿绿的游艇上,戏水宴饮,大呼小叫,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卧,仰望着蔚蓝蔚蓝的深邃的天空。

  白云在碧空飘浮,鸟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飞升……

  好惬意呀!和白云、鸟雀相伴,在碧空中遨游。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消逝;不知已经游到何方,空间仿佛已经敛迹,李商隐陶醉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之中。

  “哎哟!李兄,怎么躺在这里呀?”

  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渐渐听出是张永的呼叫声,睁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脸,遮住了碧蓝的天空,圆凸凸的眼睛,惊疑地凝视着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刚刚还有两个落榜学子投了江。”

  张永拽着李商隐的手,唯恐他挣脱,跳进水中。

  李商隐尚未转过神来,还在留恋那碧空的遨游。当听到“投江自杀”,笑了。那美丽的碧空,还没玩够,自己怎么会自杀呀!他把手抽回来,坐起身,道:

  “真飘逸壮丽!叫我干什么?”

  张永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飘逸壮丽”的意思。他不愿意深思细想,天已不早,应当赶快上路,于是道:

  “李兄,忘没忘我们说的,落榜后我们去学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阳山,然后遨游名山大川。”

  李商隐听得“遨游”二字,双眼闪亮,以为又要飞升碧空,遨游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当然没有忘!走,我们一起去遨游碧空蓝天!”

  张永高兴地拉起李商隐,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张永心中有数,自己不会及第,所以来看榜时,已把随身带的东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见李兄两手空空,随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里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会遇到麻烦,说不定上不了玉阳山学仙。如果不拿东西,一走了之,令狐家准会以为他走失,或者以为他寻了短见,或者以为他无脸见人溜回家了,这几种情形都不好,会把事情闹大。

  怎么办?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张永雇了两匹西域快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隐又说又笑,并赛起马来。

  商隐在幕府中,学过骑马射箭,跟随表叔打过猎,对于赛马,并不畏惧。

  张永生活在济源乡下,家里有个牧场,牧羊放牛还放马,骑术不低。两匹马奔驰起来,张永总使自己的马压商隐马一头。

  李商隐倔脾气上来,哪肯服气,总想追赶上,跑到前面。

  就这样,从京城直跑到潼关,仍然没能追上张永的马。

  张永看看天,日头已经西斜,把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骑术啊!没想到你一直生活在东都洛阳,却练得一身好骑术,难得难得!”

  “惭愧惭愧!始终没能追过贤弟呀!”

  张永看着满脸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过了潼关,再往前走,要离开官道,走解州,经绛州,就到王屋山了。在这岔路口上,应当打尖吃饭,休息一会儿。重要的是还得跟他把话讲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后悔急着下山。想到这儿,他跳下马,不经意地道:

  “下马歇歇,该吃点饭。出了关,我们要走条近路,奔解州,翻过中条山,越过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隐下了马,擦把汗,问道:“今晚能到玉阳山吗?”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张永扫一眼李商隐,见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议道:“李兄,从京都咱们走得有点匆忙,你的随身衣服和书藉都没带,况且令狐家还不知道你是到玉阳学仙。该写封信告诉一声,让老管家把东西送到玉阳来。”

  这么一说,李商隐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关城堡和尘土飞扬的漫漫官道,神色顿时黯然,默默地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坐在一张油渍渍的桌旁,愣着神。

  张永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陪着小心,叫来饭菜后,轻声问道:

  “来碗酒吗?李兄。”

  “有吗?——只是,贤弟,为兄实在惭愧,恩师给的钱,分文没带,旅途费用……”

  张永见李兄为难的样子,以为他“神色顿时黯然”,原来是为了“钱”,高兴地笑道:

  “李兄,看你说的,是小弟请你到我家乡学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诗仙李白‘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切费用,包括旅途费用,到山上吃住费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亲是济源有名的土财主。别看我十年赴京应试,花了不少银两,但还不足家父财产的百分之一。父亲不在乎花费这点银两,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爷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商隐点点头,要来纸与笔,给恩师写了封信。张永掏出一个元宝,雇了一个小伙子,他保证当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阳山,李商隐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见好转。



  李商隐和张永傍晚住进解州城,第二天开始翻越中条山脉。没走多久,天空便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像给起伏绵延的山岭披上一层轻纱,迷离而飘逸。

  山中苍松翠柏,挂起点点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行走在这壮美、恬静、妩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隐的情绪渐渐开朗,不自禁地发出赞叹。而每个赞叹,在张永心里都增添一分喜悦,减去一分担忧。

  他怕李兄不开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张永指着蜿蜒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岭,兴奋地道,“王屋山绵延数百里,北起泽州阳城,南达孟州济源,西到绛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绝顶有坛,相传是轩辕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坛。又把这最高峰叫天坛山。它耸立在万山丛中,像屋脊,周围有三重山梁环抱,谷深洞幽,晴天从远处看,像君王的殿屋,所以把整个大山称之为王屋山。登上天坛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丰年,还能看见五色光环。”

  “有幸看见光环,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隐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已经不再飘落,天渐渐暖和,路边出现绿茵茵的青草,一派春色。

  太阳露出笑脸,前面一条平静温驯的溪水,潺潺而流。

  “这是清水河。我们已经越过中条山。过了河,就是皋落镇。到小镇住一宿,明天开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阳山。”

  “天这么早就住下?到镇上买点东西,边走边吃,别住了。”

  “李兄,身体行吗?”

  “别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隐坚持要赶路,张永自然高兴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许多道观,住宿没有问题。

  王屋山与中条山大不一样,山势巍峨,山径险峻,白云缭绕,晦明变幻不定,风雨来去无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着纵横沟壑叮咚鸣唱。时或冲开云雾,迎来灿烂霞光;时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雾气变浓时,则演成濛濛细雨,树枝、草叶、路边石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山路难行了。

  李商隐体力渐渐不支。张永搀扶着他,慢慢地向上攀登着,突然严肃地道:

  “义山兄,我已决定,上山后就出家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么样?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出家当道士?”

  “我?咱们不是讲好,是隐居学仙吗?你不想再赴京应试?

  跟你父母说了吗?他们都同意吗?”

  李商隐惊讶地望着他。

  张永个子不高,大嘴高鼻,双目奕奕有神,依恋地回道:

  “跟家里讲?他们不会同意的。是我自己的决定。赴京应试十年,连主考官的影子都没见过!像我们家这样的土财主,和官没有缘份。从我这一代上推十代,也没有一个是做官的。当草寇做山大王的却不少。我家现在的房子、土地、牧场,大概都是他们抢劫来的。我这辈子不想当山大王,也没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刹,‘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岂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馆,张永说过要出家为道,还要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李商隐想起来了。但是,当时因为多喝了几杯,在心里只翻腾了几下,没有明确表示什么。现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从云缝中钻出,茫茫的云气,渐渐飘散开去,王屋山慢慢显露出真面目。

  “义山兄,不用急,用不着马上做决定。小弟要出家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斩断‘六根’,脱离‘六境’,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实非易事。”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张贤弟善解人意,不强人所难,真是个好兄弟。他艰难地迈着步子,浑身像散了架子,脑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来……





李商隐全传--第八章 热恋女道姑



第八章 热恋女道姑



  李商隐住进西玉阳山清都观客房,已经三个月,身体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来玉阳山修道,在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上,各建一座道观,东玉阳山叫灵都观,西玉阳山叫清都观。两座道观的匾额,还是她的皇兄玄宗皇上亲笔所题,因此两座道观的香火,时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隐住的客房,是特别为玄宗女儿寿春公主修建的。室内全用黄红宝石镶嵌,名叫琼瑶宫。夏日居住,异常凉爽。

  原来寿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种怪病,昼夜不得入眠,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鬼怪妖魔。本来想回国后,上玉阳山到昌隆姑姑身边修道,乞求道君老祖驱妖逐魔,医治自己的怪病。

  谁也没料到,寿春公主住进琼瑶宫,不仅不见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她圆睁一对惊恐的大眼睛,七窍流血,惨死在琼瑶宫里。

  自此以后,琼瑶宫一直空着,没人敢住进去。因为谁住进琼瑶宫,谁就会昼夜不得入眠,一闭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寿春公主一模一样,煞是可惧。

  刚来清都观,李商隐没住进这座房屋。张永有个表舅刘先生,也在这座道观修道。他不仅学识渊博,接受过法位,而且颇知医理,见李商隐昏昏迷迷,酣睡不醒,开始给他开了一些草药,但不见效果,于是异想天开,想出一个绝妙的医治商隐怪病的天方,就是把他搬进琼瑶宫,以其道还治其身。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可别说没有疗效。自住进琼瑶宫,李商隐渐渐清醒了许多,再加上刘先生又开了许多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身体虽然没有康复,昏睡的时间却少多了,还能慢慢走动,到山门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阳山,满眼绿色,山雀鸣唱。远处山峦起伏,道观寺庙的琉璃瓦和层檐挺拔的塔尖,星罗棋布,时隐时现,蔚为奇观。

  张永已经入道,穿着道家的黄袍,戴着道家的黄冠,陪在李商隐身旁,指指点点,介绍眼前的奇观。

  他俩慢慢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走下西玉阳山,来到西玉阳山和东玉阳山之间的峡谷中,忽然从前面的憩鹤堂里,传来琴乐声。

  李商隐不觉一愣,深山老林道观圣地,怎么会有丝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见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宫女,在宫中锦衣玉食,丝弦竹管,都已习惯,到这僻静的高山上,怎么受得了这份清苦?所以上山后,玩一玩丝竹,听一听音乐,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也进去玩玩好吗?”

  “这个……碰到公主,要行大礼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来,岂不让公主怪罪。”

  “不要紧,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们就赶快走开。”

  张永虽然穿着道服,但依然活泼好动,一副俗家子弟模样。他悄悄走近憩鹤堂,透过窗棂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棂这边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张永赶紧缩回头,俯身弯腰,撒腿就往李商隐这边跑。

  “快!快走!公主已经看见我啦!”

  李商隐也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跟在张永身后,躲进树林里。

  公主确实发现窗棂上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但没有惊讶,以为是女道姑有事,往里张望,想进来禀报,却又怕打断琴声。她已经赏乐多时,正想到外面走走,于是站起来,走出门,竟然没有一个人影,颇为惊奇。

  弹琴的女道士已经停止弹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后,一起走了出来。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往堂里张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谁这么顽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圣旨,十多个女道姑散布开来,四处寻找起来。

  这些宫女禁闭在宫里,像笼中鸟,来到山林中,虽然还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经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许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日光的抚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快活地在山林里跑来跑去,嬉戏着,喧闹着,和伙伴们倾诉着自由、欢乐,再也不会被认为违背宫规而被惩罚。

  “公主!在……”

  一个女道姑发现了他们,正待喊叫公主。张永眼尖嘴快,一眼认出她是宋姐,连忙悄声呼道:

  “宋姐,别喊!是我,张永。”

  宋姐惊讶地看着一道一俗两个男士,没有认出这位“黄冠”是何许人。

  “我是张永,不认识啦?清都观刘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们还见过面,说过话,都忘啦?”

  “你——穿这身衣服?”

  “我出家为道士,已经三个月了。”

  李商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她身着黄色道袍,头戴玄色紫阳巾,眉清目秀,素雅圣洁,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忍移开视线。

  宋姐发现张永身旁这位俗家弟子,清瘦质弱,一副病态,但目清眉秀,双唇微红一点,宛如女孩子的樱桃秀口。那额头被九阳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额,异常光滑,闪射出惊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开视线。

  张永见他们俩相互凝视着,出神忘情,以为他俩也认识,问道:

  “宋祖,李兄,你们……这是怎么啦?”

  宋姐毕竟是个姑娘,又在宫中多年,忘情地注视一个男人,是宫规所不允许的,不自然地以询问代替回答,但眼睛并未离开李商隐,笑道:

  “啊!没什么。这位是……?”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哩。”张永小声嘀咕一句,然后介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赴京应试,和我一样落第后,来玉阳山学仙求道。”

  李商隐听见“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阵羞惭涌上心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丢面子,连忙打断张永的话,自我介绍道:

  “我是怀州河内李氏,名商隐,字义山。跟张贤弟来玉阳山,隐居学道。至于出家……”

  关于出家不出家,他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也没说清。

  那女道姑见商隐想说出家为道士,急切地道:“原来是河内李家公子。听说也是唐皇宗室。我们公主常常提起,说河内李家已经好几代没人出来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子学道隐居玉阳尚可,假如一心为道,不问世事,恐怕公主都不会高兴,何况河内李氏先人!请公子三思而后行。”

  没想到她竟这样知我李商隐之心啊!沦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隐,像找到知音,感动得眼泪潸然而下。

  这可把女道姑和张永吓了一跳。女道姑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气了。张永以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万望恕罪。”

  李商隐摆摆手,摇摇头,就势倚靠在树上,闭上双目,喘息不止,泪水顺着眼角流淌着。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听别人的话。公主只不过是个住持,她管不了你们河内李氏家族的事情,别怕她。”

  这时又跑来一个小道姑,穿着打扮与宋姐一模一样,但是张永却能把她们分辨出来。看见小道姑,他高兴得把商隐丢在一边,跑过去,抓住她的手,激动地道:

  “小妹!你也在这里呀?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问得满脸涨红,连忙抽出手,瞄一眼张永,又扫一眼宋姐和商隐,害羞地低下头,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张永,哦,不该这样称呼,该叫你永黄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小妹。小妹迷惘地抬头看着张永。宋姐笑着道,“小妹,我们该走了。”

  宋姐向李商隐微微点点头,拉着小妹走了。

  永道士还想上前跟小妹纠缠,她却躲着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中。



  李商隐回到清都观琼瑶宫,又伤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热忱、恳切的言谈,紫阳巾下眉清目秀,素雅圣洁的姿色,总在眼前浮现。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满天繁星,银河两边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格外耀眼。山风带来馥郁的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虫一起和鸣唱晚,给七夕别添生趣。

  张永陪着李商隐,坐在清都观山门外的青石上,谈说着古老的牛郎与织女故事,谈着谈着两人突然黯然无声,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会之时。在这高山古刹里,夜夜陪伴青灯一盏,打发着漫漫长夜,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呀!

  想到这,永道士忍耐不住,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个好姑娘。她生在黄河边上,五岁那年,黄河泛滥,一家逃难来到洛阳。为了活命,父母无奈,把她卖给一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正在为后宫物色嫔妃和宫女。小妹入宫后,就在安康公主身边做小丫头。公主出宫修道,把她也带了出来,成了女道姑。苦命的人啊!我们相识要好已经五年了。”

  “你没劝她离开公主还俗吗?”

  “怎么没劝过。公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李兄,说实话,我出家为道,有一半是为了她!我们都住在山上,终究有见面的机会。”

  李商隐抬头望着织女星和牵牛星,皎皎的银河,把他们分隔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地吟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张永听着,觉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银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突然,他提议道:

  “李兄,我们去找她俩好不好?”

  “找谁?”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俩在干什么?”

  李商隐笑了,道:“刘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看你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走!”

  离开清都观山门,山风从谷底吹来,带着松香、花香和湿润润的凉爽。山路幽暗宁静,两边林木阴森莫测。萤火虫飞来跃去,像点点希望之火,引导着两个年轻人铤而走险。

  张永熟悉灵都观,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后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时的居室。堂西和堂东都有七八间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方。堂后有一片空地,是道姑们游息之所。空地周围建有亭台,还生长着千年的桑树和柿树、枣树。树的后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墙,与外界隔开。

  永道士把李商隐领到崖壁上,向下俯视,只见空地上摆了许多几案,案上摆有香炉、蜡烛和一些供品。

  那些点燃的香火和蜡烛,从高处看,就像空中的点点明星。

  几案旁,跪着的道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诵经声。

  在众多的道姑中,李商隐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着,心里忽然想起东方朔的一件轶事。

  东方朔字曼倩,是汉武帝身边弄臣。相传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神车,来到九华殿西。她携带七枚弹丸大小的仙桃,给武帝五枚,自己吃了两枚。

  西王母说:“别看桃子小,它要生长三千年才能成熟。”

  这时,东方朔偷偷地从殿南窗棂往里窥视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着东方朔,对汉武帝道:“这个从窗棂窥视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隐觉得自己在这里偷看道姑们诵经,就像东方朔窥视西王母的仙桃一样。东方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窃玉”呀!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看看张永,问道:

  “公主在哪张几案?”

  李商隐没好意思直接询问宋姐在哪张几案前。

  “看见没有?中间那张大几案上,有四支蜡烛,其他几案上只有两支。坐北向南,戴着太极巾,肩上九色云霞帔,黄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当今文宗皇上的姐姐。看!她左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是宋姐;右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肯定是小妹。她们俩在宫里就是公主的宠信侍女。出宫做了女道姑,仍然不离左右。”

  隐约中,李商隐这才看清左边几案前的女道姑,确实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雅素,肩上五色云霞帔,黄衣黄裙。在烛光中,脸蛋粉红,双眼微闭,满面虔诚。她比锦瑟姑娘圣洁、质朴无华;比锦瑟姑娘温柔、纯贞。

  好像在哪见过她,这么面熟!

  李商隐在岸壁上的树丛后面,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一边在记忆中寻找这熟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东方朔。他原是天国里的岁星,降凡人间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上元夫人来到皇宫。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环,陪伴汉武帝聊天。

  汉武帝询问阿环在天国神仙身边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环微笑着,脸蛋粉红,略带羞涩。

  东方朔在窗外,透过窗棂一直在窥视着她,觉得阿环好面熟,后来想起,原来她是东方朔降世前的旧相知。

  李商隐突然悟到,难道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旧相知吗?和她有夙缘,在今世要结成连理?

  他转头看看张永。张永正呆呆地盯着小妹,看个不够。

  山风渐渐吹响林莽,传来海涛般的声响。几案上的烛光摇曳起来。

  女道姑们忽地都站起,原来是安康公主起驾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着观灯,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消失在高大的柿树后面。

  崖壁上的两个年轻人,若有所失,摸着黑,迎着越来越大的山风,走在归路上。

  李商隐不能忘记东方朔、西王母和阿环。在脑海中,宋姐妖娆身影时隐时现,使他激动不已。看看低头不语,满腹心事的张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贤弟,我有一首诗,是首即兴诗,吟出来,给你解解闷儿,好不好?”

  张永正百无聊赖,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听。”

  李商隐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你已经二十四岁,怎么说‘十八年来堕世间’呀?”

  “我是咏东方朔,以他自比。‘穿针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觑阿环’,不正是刚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吗?给它起个题目,就叫《曼倩辞》吧。”

  “还别说,想得真巧,很有诗味。”

  李商隐很得意,写自己,但不着自己一丝痕迹,尤其那些不知商隐还能窥视女道姑之人,无法了解真相,无法理解诗意,妙极!妙极!他心里喜滋滋的。



  每当七月十五,中元之日,灵都观要设道场。

  这是玉阳山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安康公主下请柬,请清都观的黄冠(男道士之称)也来参加。主持道场的人选,经协商,当然是安康公主。不过在道场上要讲经,安康公主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清都观推举刘先生。安康公主与刘先生很熟,于是决定由刘先生讲经。

  那天,玉阳山两座道观,像过节一般,众道士无论男女都要穿一身崭新的黄色道袍。年纪大的戴冲和巾,年纪小的戴逍遥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阳巾。

  他们集聚在灵都观三清大殿里,以道术高低,资历深浅,修练精粗排列六阶。站在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阶;神仙道士为第二阶;其余依次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张永虽已出家为道士,但刚刚入道,资历太浅,尚谈不上什么修练,故而只能站在祭酒道士之列。其实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观内跑腿打杂,多数是侍候天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隐是隐居学仙,没有入道,经清都观住持批准,尾随在祭酒道士之后,只能站立倾听诵经,而无资格和众道士一起诵经。当然在礼拜三清道祖时,是可以参加的。

  七月的天,说阴就阴,王屋山头上已经浓云密布,时有闪电和隆隆雷声。玉阳山上的松树,开始摇头摆脑,接着从林中深处,传来阵阵松涛声,越来越响,灵都观仿佛要被这松涛卷走,抛到山谷深涧中。

  “诵经礼拜开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声音,压倒松涛巨响,充满了虔诚和无畏无惧。众道士精神一震,忽隆隆一齐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隐一面叩拜,一面越过众道士头顶各式各样的黄色头巾,看见三清道祖高高端坐前面:中间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称为天宝君;左边落座的是禹余天上清境的灵宝天尊,又被称为太上道君;右边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被称为太上老君。他们面带微笑,慈受祥和,俯视着众弟子。

  对于这三位道祖,李商隐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为这位天尊姓李,名耳,字伯阳,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隐都熟读成诵,倒背如流。其中最使他感动的是“无为”思想。道德天尊云:“夫形动而心静,神凝而迹移者,无为也;闲居而神扰,拱默而心驰者,有为也。无为则理,有为则乱。”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心静”,遇事心不乱,闲居神不扰,这就是“无为”呀!

  “李兄!李兄!想什么呢?”

  张永低声喊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小道士,想说些悄悄话,不太方便。

  “哦,没什么。”

  “李兄,从你那儿,往前数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经站起来啦。”

  李商隐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着,这时把头抬起,恰好看见宋姐站起来,跟身边的小妹努努嘴,向后扫了一眼,刚好和李商隐急切的目光相撞,两人不由得满脸羞红。

  叩拜完毕,众道士纷纷站起,把他俩的视线遮挡断开。李商隐踮起脚,抻长脖子,仰起头,寻找一阵,没能找到,失望地叹了口气。

  “讲经开始!”

  刘先生站起,缓缓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礼拜,然后转身,对众道士朗声宣道:

  “赖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级十华以及古圣高真递传妙道!”

  李商隐心在宋姐身上,哪里还能凝神听教。众道士都站立听讲,把前面的宋姐层层包围,层层遮掩,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只好等待诵经时众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见她的背影。

  “李兄!往左边看,宋姐和小妹出来啦!”

  果然,她俩一前一后,从人丛里往外奋力地钻出来。

  “永道士!”在道观里,被人称为道士是一种尊重,李商隐改变了称呼,也是有求助张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来,找她俩去。”

  张永心里乐了。他也有此想。

  他俩迅速地离开讲经道场。张永在前面引路,从游廊绕过三清大殿,来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从讲经道场出来,是为洗刷茶碗,给公主等人斟茶。见进来两个人,不由得一惊,同时停住手。仔细一瞧,原来是他俩,开心地笑了。

  “小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快过来呀!”张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点点头,抿嘴笑着。

  张永把小妹领到玉真堂后院,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就像两只欢乐的得到自由幸福的小鸟。

  玉真堂里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隐,顿时陷入死一般寂静。两人都不知说啥才好。

  李商隐低着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动不一动了。

  宋姐自幼入宫,直到出宫成为女道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俗家小伙子单独在一起,况且心里对这个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涩,不知所措。

  李商隐不是第一次跟一个姑娘同处一室,在汴州恩师家,锦瑟姑娘常常跑来找他;他跟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快乐极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跟宋姐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拘束?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缘份?

  他的手插进口袋里,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早上临出门时,放在口袋里的玉镯。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个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给你一只玉镯。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专门赠给………不知传了多少代啦。我给你戴上。”

  玉镯是赠给“媳妇”的,李商隐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管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给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握住自己的手,给自己戴上了。他在欣赏宋姐戴上玉镯的手;她也偷偷扫了一眼。

  这镯子是用翠绿宝石琢磨而成,闪烁着莹莹翠绿,手腕上瓦凉瓦凉的。宋姐有些激动、兴奋,又满怀感激,呼吸变得急促了,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终于轻轻地道:

  “这么高贵的玉镯,还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个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会后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远不后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会派人来说媒的。”

  “唉!——”

  宋姐长叹一声,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隐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双目炯炯,似有一团火。

  宋姐渐渐泪水盈眶,一脸愁思,满腹话儿欲说又止。

  一个小道姑跑进来,催说公主要喝水,快点送上去。

  李商隐这才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他非常兴奋,灵感突发,于是以《中元作》为题,吟了一首诗。心里暗想,晋代羊权当年把“金条脱”(即玉镯)赠给了仙女萼绿华,作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传玉镯送给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后,就当派“青雀”做媒去说亲。

  李商隐当真想娶宋姐为妻。



  连日来,李商隐陷入热恋之苦海中,竟把隐居学仙事都抛之脑后。

  长安令狐恩师派人送来银两和书籍、衣物,还有一封亲笔书函。

  信上说,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书兼任太常卿。七月,杨虞卿终因“小孩事件”被诬,贬虔州司马。宰相李宗闵和刑部侍郎萧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牵连,均被贬斥地方,遭到一贬再贬的厄运。

  朝廷中,李训和郑注专权,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见。令狐楚因为好友李宗闵等人被贬,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坏,希望商隐尽快改变主意,回到他的身边。

  李商隐看完信,因为不能遵师命回京,又感伤一回。他把恩师送来的银两包好,写了一封家书,托一个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阳家。

  夜晚的玉阳山,分外静谧,偶而传来鸟雀惊飞的声音,很快就被宁静淹埋进无底深渊。

  几天前,有一个小道姑在灵都观外,看见一只黑熊在松林里追逐一头麋鹿。所以安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时便早早关闭山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会,更加困难!

  李商隐已经有五天没有能跟宋姐幽会,心急如焚,在琼瑶宫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在几案上抓起一张纸,翻过来看时,是一首诗,题目《当句有对》。这是那次幽会,天已大亮,回来后写下的。

  李商隐有个习惯,看见诗赋,就情不自禁地要吟咏。有时情思绵绵,还要把声音拉长,吟啸一番,以泄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见自己抒写幽会之诗,精神一震,便放声吟唱起来: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声吟唱之后,他又小声吟咏着,边吟边咏渐渐回到那天幽会中……

  中午,一个小道姑偷偷地溜进清都观。宋姐和小妹常派她来送信,约定幽会。李商隐给她起个美名:“小青鸟”。她轻轻地推开琼瑶宫门,小声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隐正在午睡,听到叫声,猛然坐起,他正梦见和宋姐幽会,睁眼见是“小青鸟”,愤愤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没见我睡午觉吗?把好梦都给搅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马上走,别打扰你睡觉!”

  “喂!别走,别走!”

  李商隐边说边下床,跑过去把她截住,说了一堆道歉话,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气了,把门一摔走了。

  把信展开,原来是宋姐约他夜半时分,在灵都观西角门幽会。

  他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想天一黑就到灵都观西角门外等候,藏在树林中。可是,一旦张永或者刘先生来找,又找不到,他们会乱猜的。刘先生不会猜到,张永不猜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会追问的,会告诉小妹的,会……考虑半天,觉得这样做不妥。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过去,二更梆声敲响,还没见张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观,踏着露珠,在林中穿行着,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抛到脑后。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了。

  清都观距离灵都观,中间只隔一座憩鹤堂,本来就不远,就像汉代从平阳公主的府第到上兰观那样近,没有几步路程。

  李商隐急喘吁吁地来到灵都观西角门,宋姐已经等在那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是第几次了呢?不记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却躲到一棵树后,倚在树干上,流下泪来,而没有像过去幽会时,她主动迎上来。

  为什么?

  李商隐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来晚了?现在离夜半还有二刻钟……

  “这样偷偷地幽会,何时才是个头啊?”宋姐扑到他怀里,身子颤抖着,依然啜泣着,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觉了……

  整天提心吊胆……”

  李商隐没有好主意,无法回答,只有黯然伤神,紧紧拥抱她,想用自己并不厚实的胸怀,止住她的颤抖;用自己的火热,温暖她那颗惊惧的心。

  夜,这么静谧,这等温馨。山风轻轻摇曳着柿树;柿树枝头花蕾刚刚绽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他们渐渐沉进爱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顶峰天坛山,慢慢浮现模糊的轮廓,在滚滚云雾中,就像海上的仙山,朦朦胧胧,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离别时刻终于来到,难分难舍,离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亚于牛郎和织女。

  太阳跃出东边山峦的闭锁,灵都观的山门被推开。

  露珠摇落,露气渐干,走在归途的李商隐,还在想着分离时宋姐脸上的泪花。他的心都碎了!

  ……

  李商隐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骤然被琼瑶宫的冰冷包围。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双手恨恨地举起,用力捶着床,大声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冷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由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即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爇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情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地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横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了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一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绷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直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俩,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那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的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说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把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把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怒,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还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什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



  宋姐和小妹跟随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经一个多月,好像把炎热的夏季带走,萧瑟秋风乘机而入,玉阳山渐露秋色。

  灵都观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隐几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的厅堂里,看着墙壁上彩绘的历代到灵都观修道的公主画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永和他大不一样,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赌,谁说谁劝,全不听。表舅已经催他多次:“赶快滚下山去!”

  刘先生没好意思赶李商隐下山。

  李商隐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阳山,他是呆不住了。隐居学仙,成了一句空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来,在玉真堂找来一只秃笔,把墨磨好,在一面墙壁上,题下一首绝句,诗云:

  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写毕,把笔掷在地上,流着眼泪,无限伤情。

  第二天,把东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下山而去。

  回到洛阳家,老母亲喜出望外。他却闷闷不乐,憋在家里,玉阳山上的幽会、欢恋,总在眼前浮现,掷不开甩不掉,使他苦恼万分。在万般无奈之时,他提笔写了许多情诗,抒发情怀。

  诗,一篇接着一篇,注满了他的恋情、痴情和无尽的离情别绪;更注满了他的心血、泪水和无尽的酸甜苦辣。

  诗写完,高声咏唱吟啸,心情渐渐平静,躲在家中不愿意接友见客。

  老母亲和弟弟怕他憋闷出病,特意把让山找来,跟他聊天解闷。

  让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长大,跟商隐最贴心,无话不说。让山娶媳妇,连洞房中事,都详详细细地讲给商隐听;商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对让山发誓说,自己的洞房中事,也绝不会瞒着堂兄。

  那天让山把自家的店铺安顿好,换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诉老婆晚饭不来家吃了。

  那婆娘把头一歪,眼睛一瞪,厉声道:“晚饭不来家吃,成!日入酉时必须回到家,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为我去泡妓院吗?没见识!我是去找义山兄弟!”

  婆娘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说?听说义山兄弟病了,带一坛酒过去。咱家酿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点。”

  让山提着酒,美滋滋地来到义山家,把酒坛递给羲叟,低声嘀咕几句,笑了笑,转身推门进了义山屋。

  看见义山正在整理诗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门关牢,大步走到义山面前,小声问道:

  “兄弟,别瞒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说说,保你从今晚开始,就能好病。”

  让山拍拍胸脯,咚咚山响。

  李商隐好久没回洛阳家,跟这个粗鲁的堂兄,也很久没在一起闲聊了。今天见面,觉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时,什么都说,什么都讲,没有一点规矩。可是,那已经是遥远又遥远的事了,因此听了这席开场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浑说下去,连忙迎上前,问道:

  “让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记着你哩,让你过去玩,给你带来一坛她自己酿的酒。这酒好喝。你嫂子手艺儿不错,样样都好,就是厉害点。哥哥不怕她,干那事,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说软话哀求。嘿嘿嘿,那我还不乐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话,罗哩罗嗦,讲个没完没了。高兴了,还准要详详细细地说床上功夫。

  李商隐怕他再讲这些,勾起自己对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听。一方面可以解闷,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别人干那事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让山见小堂弟这么喜欢听自己讲东道西,尤其讲那事,心里别提多美了,就像早年讲洞房中事一样兴奋,讲得满脸涨红,双眼放光,嘴角挂白沫,一刻不停。

  开始,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可后来,越听越乏味,讲来讲去,总是重复那么几个动作,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和新鲜味。但是,不听又不行,如果让他看出厌烦,他就会缠着你,逼你讲那种事。

  李商隐苦笑了,摇摇头。他是绝对不会讲的。他一边听堂兄罗嗦,一边思索,悟出这么个道理:

  赤裸裸地讲出那事,你以为谁都喜欢听吗?大错特错了!第一次听,觉得新鲜;第二次听,觉得乏味;第三次听,就会倒胃口,会厌恶;第四次听,准会惹人骂娘!

  讲那种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飞魄散。这就像吟诗,太赤裸如同白开水,一眼见底,会令人失望,让人觉得浅薄。如果朦朦胧胧,雾里观花,垂帘赏景,则耐人咀嚼,让人寻味不尽。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来。让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声嚷道:

  “义山兄弟!这破酒你还喝呀?羲叟,把我那坛酒打开,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儿。”

  酒味不错,散发着浓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换盏,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就是好兄弟铁哥们。

  李商隐这几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饮酒赋诗,变得文质彬彬,已经不习惯这种喝法,直皱眉头,想说说想劝劝,觉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让山才觉得酒足饭饱兴尽。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了羲叟一把,道:

  “这点酒算啥?义山兄弟,把你的诗给我几首。我家邻居柳枝姑娘,最喜欢唱歌,长得又好。你嫂子说,把她介绍给你。你的诗当中间媒人,最合适。不信?没关系,我去试试。”

  李商隐是不相信,但不愿意扫他的兴,况且有嫂子的话,不照办是不行的。他胡乱从几案上抓了几首诗,塞给让山,打发他走了。



  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不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居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柚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聘。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趣,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堂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不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诗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把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大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赞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到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胖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丫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个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不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见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是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狐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李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是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寻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要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给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女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听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怎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证,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不到则胡乱杜撰,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离奇复杂,让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着他,娇波流慧,妩媚可掬,楚楚动人。

  李商隐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依然微笑不语,心想,如果把诗写得迷离朦胧,深奥而难于索解,让那些愚笨的人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岂不是一大乐事?他在心里戏谑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里的情形,是小叔胡乱编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顽皮地挑逗着,想激小叔说出缘委。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叔内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隐最讨厌别人说他的诗是“胡乱编出”的。他认为自己的每首诗,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和真挚感情,不容别人怀疑,气愤地回道:

  “怎么是编造的呢!你还是个孩子,不懂爱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剥夺了爱的自由和爱的权利,‘芳根中断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永无已时,那种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吗?不是谁都能编造得了的。”

  李商隐不想再解释,如果她还是不理解,那只好随她去了,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东都洛阳的冬天来得早,雪也飘洒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样。

  湘叔踏着大雪,来到李商隐家。商隐像见到亲人一样,赶忙把他让进屋里,让弟弟泡上浓茶。

  湘叔老多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角皱纹更深,还连续不断咳嗽,脸色苍白。商隐握住老人的手;手如干柴,凉如坚冰,摇摇头,道:

  “湘叔,为什么你要亲自跑来?冰天雪地,冻坏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着商隐:还是那样消瘦,可面色微红,精神尚好。他放心地点点头,道:

  “朝廷李训、郑注揽权,皇上非常宠信他俩,把李宗闵一党的人全都贬放荒远之地。不知什么原因,你恩师却安然无恙,步步高升。十月,以吏部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病啦?”

  “还是腹中有疾,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师吗?”

  “看起来是不错,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闵的人,都被贬走。现在朝中掌权人,只有李训。另一个宰相王涯是个老实人,年纪又大,不太揽事。可是你恩师总是心神不宁,常常夜不能寐。他有种感觉,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帮他。唉!人老了,总想把自己亲近喜欢的人召到身边。你理解吗?”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吗?”

  “他们哥儿几个都好。八郎还在弘文馆做校书郎。七郎还在国子监任国子监博士。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卫兵曹参军。我临来时,没看见七郎九郎,只看见八郎。那天他正要去早朝,碰见我了,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希望你早点动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帮帮他父亲。八郎比过去懂事多了。”

  恩师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辞,况且离明年春试没几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隐还有一个急切想进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华阳观找宋姐,哪怕见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当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在所不惜。





李商隐全传--第九章 京都大动乱



第九章 京都大动乱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阳偏西,李商隐和湘叔从春明门,进得京都长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宁的百姓所包围。他甚感惊诧。

  街头刮着秋风,秋风卷着黄色尘土,许多百姓站在黄色尘土中,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惊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惧怕别人听见。还有的人,边说边流着眼泪,悲哀绝望,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着手,摇着头,滔滔不绝地称赞着谁,时不时地哈哈狂笑,把围观的人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经过兴庆宫的通阳门,远远看见胜业坊人山人海,把整个街道都包围起来。渐渐走近,看见街路中间有许多手持兵刃的神策军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两边,不准向前一步。

  李商隐和湘叔也挤进人群中,向里面伸长脖子探看。

  原来路中间押解着许多人,有年长者有年少者,有妇女和手牵的儿童怀抱的婴儿,排着长长队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爷娘,用一条绳索把他们全部拴成一长串,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

  “湘叔,这是谁家的人?”

  “李训家住胜业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没到一年,会出什么事呢?”

  一旁有个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却干了不少坏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闵两党的人,全都赶走了,他自己独霸天下。这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他设计把宦竖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吗?他也做过好事。”一个青年人驳斥道。

  “小伙子,这不是报应怎么会满门抄斩?连他从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牵累进去,都要斩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时,他可是……”

  “李训的爷爷辈也有个宰相,叫什么来着?是李揆吧。”

  “灭九族。好惨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眼看着李训族人被绑赴刑场。

  李商隐心中黯然伤痛:李训犯了什么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惩处,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为什么把他的九族都要残杀呢?

  孩子没罪,妇女没罪,老人没罪,青年人也没罪啊!“怎么没罪?这是王法。一人升官,全家光荣;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万世通用。”

  李商隐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说出口,这位道士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细细一打量,这道士身高体壮,穿一身黄道袍,头戴太极巾,眼睛向前平视,嘴里念念有词。

  “啊!这不是刘先生吗?”李商隐认出他了,高兴地大声惊道。

  “正是贫道。我已下山一个多月,住在华阳观,身体很好。”

  李商隐不想问这些,见他不问自答,心中颇感惊讶,难道他是未卜先知?华阳观?安康公主带着宋姐和小妹,也住在这里。她们可好吗?商隐刚要问,刘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训之事,还是宋姐她们的安危?”

  “刘先生。”李商隐不好意思了。两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们的情况,但是说出口,却变了样,“宰相李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诛灭九族吗?”

  “罪过吗?看谁说了。在文宗眼里,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竖眼里,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岂能不诛灭九族!此事刚刚发生,一时难说清楚。贫道要先行一步。”

  说着,刘先生鞠一躬,转身便走。

  李商隐想叫住他,见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况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只好叹口长气,没有心情再观看这些可怜的人了。

  走出人群,绕过胜业坊,来到崇仁坊。这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讲述着什么,与春明门那里的百姓大不一样,有的在高声大气的议论里,参杂着愤慨、怜惜和失望,带着浓郁的感情,颇有那么一些豪侠之气。有的人身着长袍,头戴软巾,谈话时,常常一摆三摇,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更有的人干脆运用四六句式,既对仗又押韵,朗朗上口,滔滔不绝。

  崇仁坊因为是北街,通过皇城的景风门,跟尚书省的科举选院相近,又与东市相连。各地来长安应试待选的学子们,多数住宿在这里,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僦舍一类的房屋最多。此外还有茶肆、酒馆、饭店、摊贩以及妓院。这里原本就是京城繁华之地,而今日更见其繁杂喧哗热闹。

  突然,人们向平康坊街口挤去。李商隐和湘叔被人流裹挟着,被带到一家华丽的屋檐下。

  湘叔拉了李商隐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向旁边一处茶肆挤去。

  李商隐登上茶肆门前台阶,向那华丽屋檐望去,原来那是一家妓院,从窗口探出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和浓妆艳抹的脸蛋儿。她们嘻嘻哈哈,不断跟人群打招呼,送着媚眼和谄谀的秋波。

  难怪湘叔讨厌站在她们的屋檐下。

  神策军从永宁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过来,那情形更惨。

  也是一条绳子,把全族人连在一起。最前面是由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她有九十多岁,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没有流泪,只时不时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

  有许多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都认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气,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几个老太太挤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拦住担架,另外几个白发老人扑到担架上,拉着王涯老母亲的手,哭叫着。

  “勿得哭,勿得哭!吾儿为除宦竖而死,死得其所。老身为吾儿而死,死而无憾,死得光荣!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劝说着众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滴泪,闪动着自豪与欣慰。

  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把这些白发老人弄到路边,押解的队伍,才又向前蠕动。

  一个宦官走过来,指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尖着嘶哑的嗓子,叫骂道:

  “老不死的!你们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庙,老爷我保证赏你们一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们在哭喊,撕裂着众人的心。

  “天下无男儿,竟让宦竖逞凶称霸!”

  不知谁在小声嘀咕,引来一片叹息。

  忽然在人缝中,李商隐发现温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又说又笑。高兴时,拍手抵掌,用肩膀撞着旁边的女人;旁边的女人笑弯腰,惹出众女人一阵笑骂、叫闹,好像眼前走过的不是即将被斩首的人,而是进皇宫准备被皇上召见的幸运儿。

  这个温钟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跟女人调笑。李商隐一边在心里责备着,一边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温兄庭筠吗?我去把他叫来。”

  没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隐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温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隐身后,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丑陋模样,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边幅,嘻笑着,把眼睛迷成一条缝。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别来无恙?”

  湘叔本来就讨厌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皱着眉头,没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礼,只问道:

  “宰相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被……”

  没等湘叔说完,温庭筠便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吓唬道:

  “你们还在街上溜弯儿?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阳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准被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抓进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当真?庭筠兄,为什么要抓我恩师?”李商隐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不信他满嘴胡诌,瞪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

  “唉!义山贤弟,真是,昨天宫廷发生政变,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宫之事,可以乱说胡讲的吗?小心脑袋!”

  “湘叔,看你说的!是我编造乱说,杀头,我心甘情愿。

  这是实情,真有其事,谁敢动一动老子项上之头?”

  “越说越没边际!商隐,走,别听他……”

  “义山弟,别走。我给你详详细细讲讲,看看是不是我编出来的。湘叔不愿意听,让他一个人走好啦。”

  李商隐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极想知道个究竟,怎肯离开呢?他没有动,用期待渴求的目光,望着温庭筠。

  这个温钟馗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隐的肩膀,深有感触地道:

  “贤弟呀贤弟!看你瘦成皮包骨头啦!应试及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把你折腾得这等可怜,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么用?看看宫廷甘露之变被杀死的那些官僚吧!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填几首词,让歌妓唱唱。饮酒听歌,有美女陪伴,何乐而不为?”

  湘叔不愿听这些忤逆之言,拉着商隐就要走。

  温庭筠怎肯把商隐放走,还有大事没有询问哩。

  “义山弟,锦瑟姑娘在彭阳公府还好吗?给我捎个口信,说我已经来京一个多月,请她出府一见。”

  温庭筠语气中,流露着思念与悲伤。

  “庭筠兄,我刚刚从东都家来京,已经近一年没在彭阳公府了。”

  湘叔讨厌他来纠缠锦瑟,生气地道:“你死了这份心吧。锦瑟已被八郎纳妾。她是个守妇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后,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门一步。”

  温庭筠和李商隐都吃了一惊。

  温庭筠惊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李商隐惊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隐不愿再提起这些失望与痛苦,缠着温庭筠,让他详细讲讲宫中甘露之变。



  温庭筠听说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再讲甘露之变的情绪。但被李商隐纠缠着,没有办法,只得讲了,开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按照宰相李训事先的安排布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内,有棵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圣德所致。’

  “他说完便山呼万岁,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训、舒元舆、王涯率领文武百官,也跟着舞蹈拜贺起来,并劝皇上亲自去观赏,以承受上天的祝愿。

  “皇上点头应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舆来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训先去观看。

  “李训看后,回来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领众宦官再去验看。

  “这时,太原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训的事先安排布置,把私下召募的士卒数百名,让他们手执兵刃,带到丹凤门外,等待行动命令。

  “忽然,李训在大殿上传召他们开进来。

  “邠宁军没有进来,只有太原军走进大殿。节度使王璠吓得两腿发软,哆嗦不止,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更惨,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视。

  “在左金吾仗院内,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进门后,一声命令,就要动手。谁知韩约太紧张,脸色发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经多见广,觉得奇怪,这样的冬天,大将军怎么会大汗淋漓呢?说来也巧,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后埋伏的士卒。

  “宦官们大吃一惊,惊叫不止!一片混乱。

  “仇士良头脑清醒,抽出宝剑,冲到门口,奋力杀退正要关门的士卒,跑回含元殿,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阴谋。

  “宰相李训情知不妙,连忙呼叫卫士们上殿,凡是能保圣驾的,每人赏钱百贯。

  “宦官们已经抢先一步,七手八脚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舆,也不管皇上愿意不愿意,立即向内宫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们劫走,一切安排布置都将告吹,自己性命也难保,李训明白眼前的形势。他顾不得斯文,也来不及再施计谋,连忙冲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舆,大声劝道:

  “‘陛下,不能回宫啊!请听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训要造反!皇上必须赶快回宫!”文宗皇上被迫坐进肩舆里,几次想下来,都被宦官挡住,不准他乱动。皇上没有办法,大声驳斥道:

  “‘宰相李训没有造反!你们把朕放下!快放下!’

  “众宦官怎肯听皇上的话,但是李训死死攀住肩舆,无法把皇上抬走。

  “在这紧要时刻,仇士良冲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训,忽然脚下一滑,被绊倒地上。李训松开肩舆,就势骑在仇士良身上,从靴子里将要拔出匕首刺杀仇士良,不料救援的宦官们赶来,仇士良才幸免一死。

  “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京兆府巡逻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随从二百人,一齐上殿攻击宦官。宦官被打死数十人。

  “当宦官们把仇士良救起时,李训又重新攀住肩舆。因为他手持匕首,没人再敢上前拽他。当时形势紧迫逼人,抬肩舆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齐心,把皇上和李训都抬了起来,迅速向宣政门奔去。

  “太监郗志荣提剑在手,从背后把李训刺下肩舆,击倒地上。宦官们高兴地呼喊着,终于把文宗皇上抬入内宫。

  “两扇宫门迅速被关闭,宦官们兴奋得大呼小叫。

  “李训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宦官们抢进内宫,知道大势已去,勉强从地上爬起,浑身疼痛,但看看并无大伤,赶紧往外逃命。来到丹凤门外,看见一从吏被打死,倒在地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换上从吏的绿色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宫,他担心在长安街上被熟人认出,于是向终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处。宗密过去跟李训友善,想把他剃度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对。李训只得往凤翔奔逃,途经盩屋,被当地将士抓获。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训惧怕宦官们的酷刑和污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杀了,携带首级进京请赏,更安全方便。于是他被斩,首级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训,只有舒元舆参与谋划,其他人都蒙在鼓里。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进宫里,王涯、贾餗和舒元舆都回到中书省,正待一起吃早饭,尚未下筷,宦官带着神策军便冲了进来,见人就杀。

  “王涯、舒元舆换了衣服,仓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进一茶肆中,被左神策军所擒。在押解中,因为改革茶税,百姓异常怨恨他俩,有的诟骂,有的投掷瓦砾,有的用拳脚击打。狼狈极了。

  “王涯嗜权,千方百计维持巩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训等人交好。已经七十多岁,禁不住宦官的严刑拷打,胡乱供称自己跟李训等人结党反叛朝廷。

  “贾餗换了衣服,逃出中书省,乘乱躲到一百姓家,后来化妆成病人,骑头小毛驴,回到家中被捉获。

  “御史中丞李孝本换了件绿色小袍子,却还扎着金带,用顶帽子遮着脸,想投奔郑注。逃到咸阳,被神策军骑兵追获。

  “太原节度使王璠逃回驻地,召集河东士卒,环绕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卫。中尉鱼志弘派偏将暗中攻打,自己来到他宅第大门口,高声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训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听了非常高兴,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哭着道:‘都是李训这厮连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见被抓获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这老不死的,为什么要牵连我?为什么要把我供出?’

  “王涯绷着脸,眼睛看着地,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过去宰相宋申锡谋划诛杀宦官王守澄的时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还想逃脱一死吗?’

  “唉!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参预了谋划,心怀怨恨,常常口出不逊。文宗皇上惭愧、恐惧,不敢吱一声。宦官们更加肆无忌惮,横行杀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军士卒,亮出兵刃,出外讨贼,杀死左右金吾卫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贩的无辜百姓,也有许多被杀被抢。

  “神策军劫杀抢掠,尚未结束,街市上的恶少痞子们,也乘机报私怨,抢掠杀戮,死伤无数,一时间血流成河,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里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湘叔不信任地问道。

  “呵!你以为我也跑进皇宫,参加闹事了?咱有那本事,还没那资格。你站在街市上,不一会儿,什么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监,现在没人敢管了,出宫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别人一问,他们就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地讲述宫中之变。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金吾卫士卒和各衙司的从吏,也能悄悄地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确实开眼界。义山贤弟,你看,那边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快过去看看,准有最新消息。”

  温庭筠也不等义山跟上来,自己跑了过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师不会有事吧?”

  “彭阳公才不会那样傻哩。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排斥打击李宗闵时,多亏皇上没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之间有矛盾,不会加害他的。”

  话虽这么说,杀人杀红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彭阳公府第,座落在开化坊。因为营造时间过久,庭院不仅不宽敞,而且有些破旧。令狐楚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稳,没敢大兴土木。

  府门前,人声寂寥,黑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蹲伏两边,警惕地瞪视着天际。

  李商隐的心顿然收紧。

  往昔府门是敞开的,只在三更才关闭,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亲朋好友,也有为公而来访的官员。

  天黑尚早,为什么要关闭大门呢?

  湘叔也觉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阳公不会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阶,敲门三下,里面有人回道:

  “彭阳公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听得彭阳公不在家,湘叔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人迎头棒击,身子摇了摇,就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隐从背后扶住,连叫数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时里面听出老管家和李商隐的声音,连忙开门。

  家丁一边陪罪一边叨咕,道:“老爷确实不在家,从昨晚被皇上传诏进宫,到现在还未回来。八郎上午入朝想探听老爷消息,到现在也未归来。七郎九郎就让我们把大门关了。管家老爷,从街上来,没听说宰相李训等人都被抓了,他们的家被抄了,大人孩子连家人全被抓走,听说都要被斩首。真可怕呀!”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大人孩子。他们像惊弓之鸟,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从前轩出来,惊喜地和商隐见过礼,手携手地又回到前轩。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轩是专供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地方,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洁净。一进门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屋内摆设一色的楠木几案和椅凳之类。墙上少不了名人赠酬的字画。其中还有一副白乐天赠彭阳公亲笔题画诗。画是盛唐王右丞维的真迹。最为名贵。

  “恩师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隐迫不急待地问道。

  七郎依然诚恳、持重,安慰道:“贤弟,不用着急。八郎已经去朝中探听消息,快回来了。父亲不会有事。自从李宗闵大人贬放地方,家里很少待客。父亲平日早朝后,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愿再多事。我想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不会不知道的。”

  “父亲与宰相李训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变不会牵累父亲。”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经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风度。他对父亲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隐仍然忧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宫,至今未归,已经近一天一夜,谁能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来水,让商隐洗脸,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绿茶,还询问他饿不饿。

  “没心思吃喝,等恩师回来再说吧。”

  九郎见他满脸愁苦,忽然笑道:“义山兄,听说在玉阳山,跟一个女道姑很是要好,是不是呀?”

  李商隐一阵脸红,不说是也不说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无人问,坏事传千里。”他们身在京城,却知道远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摇摇头,在恩师生死不明的时候,扯这些儿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转话题,问道:

  “李训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从子吗?是个夸夸其谈之人,怎么突然升任宰相了?皇上也真是不识人,不会用人。”

  七郎任国子监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详。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虑用什么字眼评价前宰相更恰当妥贴。一脸严肃地道:

  “李训其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其善于察颜观色。他先结交郑注,又和他一起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才得以拜见皇上。他俩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割据势力。这些意见恰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于是很快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他俩又在朝廷大臣中,联络了舒元舆、王涯、贾餗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文宗皇上同意后,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起一个对立面。

  “接着,对王守澄明升实降,文宗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先去中尉之职,夺去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城。在为他饯行时,文宗派一名使者赐他一杯毒酒,把他毒死。同时把参加杀害宪宗的宦官梁守谦、杨承和等人诛杀殆尽。”

  李商隐扼腕愤愤地道:“这些阉竖专权恣横,竟敢杀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为什么阉宦能专权恣横?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宠坏的吗?”

  “九郎!不得乱讲胡说。有些事不是一时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很复杂。看起来杀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揽权宦官,轻而易举很顺利,其实神策军军权还在宦官手中,只不过换了个人,更改个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为首,又形成一个宦官集团,比起王守澄更强大更无法无天。

  “李训和舒元舆、郑注本来已经商定好,准备在王守澄下葬时,由文宗下诏命,让全部宦官都去参加葬礼。事先让郑注挑选五百名士兵包围葬地,一声令下,即可杀尽全部宦官。

  “这个计划本来很稳妥,但是,李训和他的一伙人认为,如此这般大功告成,郑注则独享诛杀宦官的功劳。不如在宫内先下手,杀掉宦官,然后把郑注也除掉,自己可独得功劳。于是,又重新制订一个冒险计划,提前五天举事。这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

  “郑注死得最可怜。他按事先计划率五百骑士等候在扶风。后来知道京城已经举事,马上向京城开拔,走到武功,听说李训已经失败,才急急返回凤翔。

  “郑注的下属劝他杀掉监军宦官张仲清及大将贾克中等人,他不听。张仲清与凤翔前少尹陆畅,采用部将李叔和的计谋,去郑注府上商量事情时,斩下他的首级。郑注的士卒全都溃散逃跑了。

  “郑注的首级悬挂在京城光宪坊示众,三日后才埋掉。

  “在未抓获郑注时,京都戒严,命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和鄜坊节度使萧弘,整兵待命,以备非常。把郑注首级埋掉后,才解除戒备。

  “诡诈小人混迹朝廷,参预朝政,必然要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使朝政黑暗,无辜百姓受害!”

  李商隐很同意七郎的见解,深为朝廷焦虑。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个,哪有回天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黄昏戌时,令狐楚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令狐楚更加苍老,双鬓皆白,白发稀疏,脸上皱折更深,只有一对眼睛炯炯如故。一天一宿没能休息,他已经疲惫不堪,和李商隐打个招呼,就进内室睡觉了。

  八郎由于紧张,在朝中又看见积尸如山,鲜血横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顿,但是见商隐归来,很高兴。在前轩摆了几个菜,兄弟三个陪着商隐痛饮起来。

  自八郎及第后,又通过释褐试,走入仕途,虽然仅仅是弘文馆校书郎,李商隐总有一种陌生感。八郎为人尖刻,说话刻薄,常使李商隐脸红,下不了台。但是对这些,李商隐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不记恨,好像八郎随口说完,也就抛之脑后了,所以今日见面,依然亲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逊色。

  然而,陌生感并未消失。

  “你们说说,王守澄这小子该有多损,连他们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谁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问道:

  “谁?诗人王建。他在渭南当县尉时,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话说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谈起东汉灵帝宠信宦官,兴起关、杀正直大臣之风,最后导致东汉灭亡。

  “王守澄听后非常生气,想陷害王建,问道:‘你那些《宫词》,写了不少宫闱秘闻,传诵天下。皇上的这些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无法回答。

  “王建脑子灵活,当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时,便抢先写了首《赠王枢密》诗,送给王守澄。诗是这样写的: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

  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

  “意思是说,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随皇上身边。当今皇上在东宫还小的时候,您就见过。皇上脱下的御衣先赐给您穿,外面进贡的骏马随便您骑。经常奉皇上秘旨去办事,回家都很少,单独上奏边廷军机大事,出殿比别人晚。宫中秘事不是当家的您经常向我说,我这宫外人,哪里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这首诗后,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这一回,他是有口难辩。

  “王建写了一百首《宫词》,都是用七绝形式描写宫廷生活,有写皇上的,有写后妃的,有写宫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李商隐关心恩师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赶忙插嘴问道:

  “子直兄,宦官们没难为恩师吧?恩师一直在皇上身边吗?”

  八郎不屑一顾地回道:“这些阉竖在宫中横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却没敢动父亲一个指头。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军到处抓人杀人,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半夜还没停止。文宗下旨,召见左右仆射彭阳公和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进宫议事,把王涯的自供状,递给大家传阅。

  “文宗皇上悲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为宰相王涯不会反叛朝廷。朕对他不薄,况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么莽撞、愚蠢吗?’

  “众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状,心里都明白,这是严酷拷打逼供出来的,不能算数。但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着每个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语了。

  “文宗转过头,对左右仆射问道:‘果真是王涯亲笔所写吗?’

  “彭阳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伤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阴谋,罪当死啊!’

  “文宗当即下诏,命左右仆射参与决策大事,并让父亲草拟制诏,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亲当众宣读制诏。在叙述王涯等人参预谋反时,写得不够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颇为不满,几次做出威胁手势。父亲佯装不知。”

  “恩师真有骨气!”李商隐称赞道。

  “父亲坚持正义,从不向恶势力低头。”九郎真诚地赞道。

  “你们说什么呀?”八郎傲慢地教训道,“怎么能得罪仇士良这些人呢?你们还像个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隐不愿意跟八郎争辩,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气吞声,所以八郎总认为商隐头脑呆滞愚笨。他对商隐的这种印象,已经变为成见,直到死,也未能改变。



  几天来,令狐楚一直闷闷不乐,胃疼难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仆射判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参决军国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觉一阵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像被萧瑟秋风横扫,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见他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样子,叹了口气。连大臣的封任都要听他的,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乐,猜出又为甘露之变死去的大臣哀伤。大臣们的首级还挂在城门上,他们的妻子儿女家人,尚露尸街头,惨不忍睹。古人云:入土为安。已经过去十多天,还没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从容地向前走了几步,叩拜皇上,道:

  “往昔跟臣并列早朝,聆听陛下教诲的一些朝臣,已经被诛灭,首级悬挂城楼,尸体抛露街头,现今开始腐败,气味充斥坊里街巷,深可悼痛。请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下诏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视令狐楚,怒道:“这些贼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还要提着他们的脑袋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来观看,谁再敢阴谋迫害宦官,就是这个下场!”

  文宗皇上默默无语,恻然低下头。

  又过了两个月,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表,追问王涯等人被杀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愿保富贵,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不然,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耶?……

  说得非常恳切有理。

  原来刘从谏与李训是一派,与训约定共同诛杀郑注。不想李训败得如此惨重,于是,刘从谏在潞州拥重兵,向仇士良发难。

  他先派部将陈季卿带着疏表,赴京进呈皇上,但陈季卿畏惧宦官势力,没敢入朝。归来,刘从谏大怒,把他杀了,又派焦楚长入奏。皇上亲自召见,看了疏表,深为感动。疏曰:

  臣与训诛注,以注本宦竖所提挈,不使闻知。今四方传宰相欲除内官,而两军中尉闻,自救死,妄杀戮,谓为反逆。有如大臣挟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安有纵俘劫,横尸阙下哉?陛下视不及,听未闻也。且宦人根党蔓延在内,臣欲面陈,恐横遭戮害,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八郎从弘文馆匆匆归来,高兴地对李商隐道:“这回可好啦!你看,这是刘从谏的疏表,皇上御览之后,大臣传阅。那些宦官吓坏了。仇士良又沮丧又恐惧,马上提议进封刘从谏为检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隐看完疏章,笑道:“写得不错,如果真能清君侧就好啦。把疏章拿给恩师看看,恩师的病会好大半的。”

  “说得对。我这就拿进去。”

  八郎拿着疏章,喜形于色,走进内室。

  不一会儿,八郎从内室出来,七郎九郎也都来到前轩。大家都很高兴,免不了要宴饮庆贺。

  “父亲说,他也要来喝两盅,散散心。”

  果然彭阳公由老管家搀扶着,来到前轩,坐在主位上,举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们,要喝得尽兴!”话题忽然一转,神色黯然,道,“过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却是伴宦竖如伴虎狼!这群宵小不仅欺压百姓,竟骑到君王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君分忧,何以为臣啊!今天多亏潞州出来个刘从谏,才使君王吐口气,文武大臣得以扬眉。来,孩子们,干杯!”

  酒,一饮而下,令狐楚病弱、苍老的脸上现出红晕。胃里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吃块鸡肉,慢慢咀嚼着,心想,自己为官一世,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被阉竖逼迫得走头无路,同平章政事却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脸色行事。真是行尸走肉!不能为君排解忧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让给别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亲,街头露尸,悬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已经清理,埋葬了。”

  七郎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马上说起被斩大臣及家属的尸体、首级已经安葬,想说点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亲气得脸涨得紫红,假如不是在孩子们面前,他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八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从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馆,还传阅一些诗人写的关于这次宫中之变的诗,有白公乐天的,还有杜牧的。”

  “白乐天不是在东都洛阳吗?”令狐楚问道。

  “去年九月,让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后来改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进封冯翊县侯,白公不愿为官,只想隐居。他住在洛阳,甘露之变当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我把他的诗吟咏一下: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这首诗用了三个典故。‘当君’句用石崇和潘岳两人同上刑场,指王涯与李训等人‘白首同归’。‘顾索’句,用嵇康被害,临刑前尚能要古琴弹一曲《广陵散》,而李训王涯等人却死得那么仓促。‘忆牵’句,用秦宰相李斯临刑时对儿子说:‘想和你牵条黄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达死到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公用典虽说妥贴,不过是为了表达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祸福茫茫,不可预料。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觉,可以避开祸患。试想,朝中百官全都避开宦竖,躲开祸患,那么,朝廷将会怎样?这些宦竖岂不更要横霸嚣张吗?对白公这种态度,商隐断难苟同!商隐赞赏刘从谏。他的三次疏章,使宦竖们的气焰有所收敛,这就是正义的力量!”

  “义山兄说得好!白公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刘从谏。”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隐。

  七郎也向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我们不投票推举谁好谁坏。再看看牧之的诗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觉得牧之兄把李训郑注统称‘二凶’,在《李甘诗》和《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专门攻击李训郑注两人,似有偏颇,不够公允。”

  “七哥说得对。李训郑注想为君铲平阉竖,清君侧,是对的。可惜他俩情锐而气狭,志大而谋浅,未能成就大事,反为阉竖所害。两者相比较,商隐以为首恶者当为阉竖而不是李训郑注。然牧之兄素号刚直有奇节,又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略,为何要颠倒黑白?屡次作诗抵斥李训郑注,而为阉竖张目,岂不为天下笑?”

  “义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贯嫉恶如仇。他与李甘、李中敏最为交好,文章之趣向也大率相类。当年他们同为谏官,都怀有嫉恶之心,故而相继上言劾奏李训郑注,极论郑注不可为相。因此得罪李训和郑注,李甘被贬封州,李中敏被贬颖阳。牧之作诗抵斥李训郑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这段故实概括说明后,李商隐仍然对杜牧有所不满。极言抵斥李训郑注,岂不令人产生牧之有附会仇士良之私情?阉竖之恶胜于李、郑;李、郑铲除阉竖,尽管有私心有野心,但是,无论怎么说,首先是想为朝廷除一大害,尽管失败被杀,其功不可没。不应该以成败来论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边饮酒边听着他们的争论,细细品味,白公之诗是隐者之诗,超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卷进祸患旋涡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却七十有一。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为什么还要与阉竖为伍?为什么有生之年有益于人之事甚少?有益于家国君王之事甚少?……他独坐自责,潸然泪下。

  “父亲,您这是怎么啦?”

  九郎惊问,七郎八郎和商隐都扭过头来。令狐楚挥挥手,道:

  “宦竖遮天蔽日,满朝文武不断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宫中,以酒求醉,赋诗消愁。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诗。诗曰:

  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皇上现在想什么?我们作臣子的谁不知道?可是,谁又能替他办得到呢?杜牧抵斥李训郑注差矣。李、郑知道皇上之‘意’,并施之以行动,为君王铲除阉竖,不该受谴责。有人视李、郑为奇士,这话不错!你们想想,吾辈庸庸碌碌,徒食皇粮而不为君王分忧,空谈是是非非,与李、郑二人相较,远矣!”

  李商隐非常吃惊,恩师竟然完全反对杜牧兄诗中所言,而称赞李、郑二人,他迷惑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现疑惑,不同意父亲的意见。

  李商隐默默沉思,心里琢磨恩师的意思。恩师是因皇上受制于阉竖,而自己无能为力,才对李训郑注生出同情和赞扬,他俩不是“巨凶”,阉竖才是“巨凶”。恩师这种意见也有对的一面。

  甘露之变,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阉竖,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是,李训贪天功轻举妄动,没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训和郑注说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实,这是阉竖迫害、屠杀李训郑注等大臣的借口。而杜牧恰恰附会阉竖的借口,把李训郑注说成叛逆,这是仇士良最喜欢听的。

  恩师的观点是对的,他站得高看得远,看到了事情的本质所在,这是自己所不如的。李商隐想着想着,对恩师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





李商隐全传--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



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



  几天来,李商隐一直在思索甘露之变的是是非非,想着恩师含泪而讲的话。

  一个老忠臣,为李氏王朝效忠一辈子,临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阉竖揽权霸政,那比挖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

  李商隐想起那么多朝臣被杀,那么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抢,受到迫害,心里就有一股火窜跳出来,难以抑制,使他坐卧不宁,如同中了邪,染了病,于是提笔写了《有感二首》诗。

  他拿起第一首诗,高声咏唱一遍,为李训等人之死,抒发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诛灭宦竖,结果却为宦竖所害!“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记死人的名册,残酷被杀,京都充满恐怖。

  第二首诗,李商隐对阉宦给以强烈遣责。“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仇士良等人把皇上劫回后宫,然后凶相毕露,拼命反扑,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状惨不忍睹。“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诗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训而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实现不了“清君侧”的重任,这是用人不当。指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

  两首诗吟咏完,李商隐觉得身心一阵轻松,来到前轩,见八郎和七郎正在阅读奏折,问道: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

  “不是新鲜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释道,“今天早朝,刘从谏又呈上一道奏折,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坚决不接受检校司徒的进封。你来看看他的奏折”

  商隐展开一看,心胸顿然畅朗,不由得大声诵道:

  ……

  臣所陈系国之大体,可听,则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听,则赏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

  ……

  臣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

  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七郎插嘴道:“刘从谏固辞封赏,真是难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说得好!死者沉冤没有昭雪,活着的人就去争抢封赏升官,这种人连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隐又反复看了刘从谏的疏章,沉吟道:“刘从谏的几次奏章,虽然有些重复,但写得有力量,‘清君侧’的决心非常大,足使阉竖闻风丧胆。”

  “一点不假,仇士良一听这奏章,脸色煞白,一声不吱,两眼垂下,看着地。”

  李商隐看看七郎和八郎,迟疑半晌,道:“我刚才吟了两首诗《有感二首》,现在看了刘从谏的疏章,又即兴想好一首。

  我念出来,请两位兄长赐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听。”

  八郎觉得李商隐好卖弄小聪明,人家正在议论刘从谏的疏章,他却来吟诗,哗众取宠!不耐烦地接着七郎的话,问道:

  “是排律吗?如果太长,就算了,以后再听。”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诗,只有八句,我快点吟,你们听着啊。”

  李商隐有些急不可待。写诗,到了非泻而不快的时候,就像十月怀胎,到时候不把孩子生下来,那种滋味是难以描述的。他开口道:

  玉帐牙旂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即兴诗,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气呵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首联是说刘从谏占据着有利的形势。昭义节度使辖潞、泽、邢、洺、磁五州,兵强马壮,为一方雄藩,况且又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占有极便利的形势。这表明刘从谏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阉宦之乱的条件。对不对?义山贤弟。”

  李商隐点点头,笑着。七郎确实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讲得多么清楚。但是,为什么不继续讲第二句呢?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尤其在危难时刻,应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里人都慌作一团。

  他本人心里有数,被贬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训郑注在贬李宗闵时,他已做好了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现今李、郑两人已死,自己却被阉宦贬出京城,使他异常难堪。

  过去,他跟宦官的关系,始终保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状态,所以王守澄等大阉竖都认为他不可收买,但也不致于坏事,关系不尖锐,尚能和平共处。现在,自己年过七十,不久于人世,却还要离家奔波,心里很难受。

  临别时,他问商隐有什么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随自己到兴元。

  商隐回答道:“恩师,学生愿意终生侍奉恩师。只是现在……我的几首诗已经在京城流传开,仇士良不会视而不见。我去兴元,恐怕对恩师不利。恩师!我知道恩师不怕,不在乎这些。但是,假如学生回避一段时间,等事态平静平静,学生一定去兴元侍奉恩师。请恩师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马上插嘴道:“义山弟说得有理。几首短诗,大家传几天就会忘掉的,时间不会很长。仇士良一个大字都不识,他才不在乎几首短诗。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令狐楚不喜欢八郎,为人尖刻,好耍小聪明,知道他对商隐不好,骂他几次,也未见强,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如自己的弟子门生,令他烦恼。

  他向李商隐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分手了。

  恩师离开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个儿子。七郎不愿意多事,国子监的事,够自己忙的了,所以他把家长的权位让给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与父亲大不一样,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时高兴,还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夸示给众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隐也不愿意参加。但是八郎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令狐家儒雅、重才学,每宴必叫商隐,每宴必命他吟诗,以助酒兴。

  那日,在后园花下摆开宴席,八郎多喝了几杯,点名让商隐吟诗侑酒。

  商隐看看席间,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馆的同仁,全是中进士不久,新得官的学子,只有自己还是个白衣庶士,心里很悲伤,于是举杯痛饮后,吟道: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吟毕,一阵喝采声后,八郎醉眼矇眬地解诗道:

  “义山贤弟,即兴诗写得又快又好。这首诗,我给它起个题目,就叫《小园独酌》。因为诗中有‘竟绝一人来’,所以叫它“独酌”。第一句写园中垂柳飘飘,第二句写花儿含苞待放。这是园中景。中间四句,写在龙须席子上摆放酒宴,看着双蝶翻飞起舞,轻轻斟满琼浆玉液,独自一人慢慢饮来,乐趣无穷!最后两句,是说去年腊月梅花开放后,春天却迟迟不来。今年的春天没等腊梅开放,就来了,确实是‘春不定’。说‘年年春不定’是不对的。诸位觉得怎么样?”

  李商隐听八郎这么一解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一点也没理解自己在诗中所表达的意思,只从字面上解诗,比隔靴搔痒还要可悲。

  有一位校书郎没有随声附和,端坐举杯对商隐道:

  “义山弟之苦恼,兄弟理解。兄弟是过来人,明白未中进士时的心情。”他转头对八郎道,“义山弟追随令尊大人多年,才华超凡,章奏诗赋写得很有名气,子直兄应当鼎力推荐才是。《小园独酌》一诗,就是屡试不第,希望有人荐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当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义山贤弟,诗中真有这个意思吗?”八郎惊问道。

  李商隐苦笑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没问题。明年准叫春天定时到来!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乱放炮啊!大家都听见啦?明年如果商隐不中第,我们不会饶你的!”

  虽然是笑谈,但它却成了谶语。八郎确实尽了力量推荐商隐。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种办法迫害异己。李商隐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离京前,他想见宋姐一面。

  永崇坊华阳观距开化坊令狐府不远,商隐去找宋姐,已经好几次,但始终未能见到。离京回东都前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华阳观,竟巧遇刘先生。

  在玉阳山清都观时,曾得到刘先生诸多照顾,李商隐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来意说明后,刘先生缓缓地劝道:

  “义山居士,请不要干扰道门静地。宋真人修道多年,与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会弃道还俗的。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阳山上发生的事情,公主没有追究就万幸了,请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隐忽然想起永道士,问道:“张永贤弟还在玉阳山吗?”

  “是的。原本想让他下山,他坚决不走。你下山后,他不再赌博,规矩多了。”

  李商隐灰心丧气,回到令狐府,见湘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他真想扑到湘叔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痴心妄想!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东天,关照着京都千家万户。初夏的熏风,习习吹来,树影斑驳。

  李商隐独坐小园树下,想着宋姐和小妹、“小青鸟”,她们也一定坐在树下赏月。恋爱与修道学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统一,不可能有好结果。她被束缚在宫观中,不得自由……

  李商隐痛苦地低声吟道: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他长叹一声,“偷桃”与“帘药”两事不能兼得;城锁帘隔,两情也不会相通!

  罢了!罢了!



  李商隐回到洛阳家的第二天,堂兄让山就找上门来。一见面便一声接一声地埋怨,怎么一走好几个月,也不捎个信来!

  商隐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归家,说好几个月,是真的,但说没捎信回来,这不是事实,不过捎的信都是给老母亲,没有给他写信,倒也是真的。

  “你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来我家,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让我怎么回答?可把我难坏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现在才想起关心她呀?已经晚了!她被山东的一个镇帅(即节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时,让我把《燕台诗》还给你。她说,她跟你没有缘份,虽然心中属意,但最终不会结为佳配,希望你不要为此牵情惹恨。”

  李商隐接过《燕台诗》,看见那簿纸片已经发黄揉皱。一个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这个小歌妓,终究不是同类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于是对堂兄道:

  “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写几首诗,请堂兄想办法送到她手,了去这段情谊。”

  李商隐写了《柳枝五首》,赠她。

  在写第一首诗时,他还很清醒、冷静,也很理智,写道,你我是“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第二首诗,他劝柳枝不要郁郁不乐,你我没有缘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诗中,商隐开始称赞柳枝“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她慧心丽质,自己“不忍”心对她轻薄。到了第四首诗,他的感情开始变了,竟生起无名之火,愤怒地斥责那个镇帅荒淫骄纵,转眼间就把她弃置空房,使她红颜衰老。第五首,悲伤地写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满世界都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无偶!

  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筹莫展,屡试屡落第;在婚恋上,先有锦瑟、宋姐,后有柳枝,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五首赠诗,就像绝别词,他双手捧着,递给堂兄让山,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唉!我说义山兄弟,当初你与柳枝认识的时候,你很冷淡;现在人家走了,你却来感情了!当初你干什么啦?唉呀!别哭好不好。咱们跟柳枝没有缘份,那就算了!别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不好?”

  让山安慰他。

  商隐当听到“那就算了!”四个字时,心里一阵冰冷。正像白公乐天在《琵琶行》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也不假呀!

  忽然让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这臭记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和咱李家门当户对呀!你忘没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让坊那个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小姐,忘没忘?”

  李商隐读书过目不忘,看见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让坊,他就想起那个身着华丽服饰的高个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广州节度使,现为泾源节度使。在甘露之变中,他曾带兵在京城戒备,以防郑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后,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来看你嫂子,七小姐对你的印象不错。唉!在池塘边,她往这边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说还读过你不少诗。你有一首什么诗来着?对了,是《安平公诗》。安平公崔戎仙逝后,你写的,对不对?她都知道,还能背诵下来。当时她张口就背,什么‘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她问‘南山阿’是不是华山?我也不知道。”

  “你就说是,不就完了嘛。”

  让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说她最喜欢最后几句:‘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祝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她说这几句诗,写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诵,总要流一阵眼泪。多么多情的姑娘哟!一点没说谎,她吟诵这几句诗时,确实淌了眼泪,连我都被七小姐感动了。她说,如果义山兄回洛阳,希望当面聆教。你看看,这姑娘大大方方,要见你一面。她人好有学问,长得漂亮,又对你十分敬佩,这样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隐叫他给说动了心。不过又觉得自己刚刚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断了来往,马上又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总有一种内疚之感,于是推拖道:

  “堂兄,我刚到家,还未跟母亲好好说阵话,哪能就谈这种事情,以后再说吧。”

  “和婶子说话的时间,不有的是嘛。我跟婶子先说说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什么主意,是要马上见面,还是以后再说。别拦着我,我去说——。”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势,赚钱的“买卖”,他是不会放过的。堂兄诚心诚意想帮自己,就随他去吧。

  让山进内室见母亲去了。

  李商隐觉得王家小姐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族规家规家法,要跟自己会面,何其大胆!是个有胆有识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隐肃然起敬了。

  不一会儿,让山扶着母亲,从内室走出,指着儿子教训道:

  “商隐儿呀!堂兄说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热心肠。这姑娘……好像不太守妇道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千古不变的金玉良言。怎好这等放肆?”

  “老婶子,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见着儿子竟说出这等话来!这王家……”

  “让山!你商隐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业,就想成家?不成!做官之后,娶妻生子不迟。此事以后免提。”

  “唉!老婶子,刚才答应得好好的,这么会儿功夫就变卦了?”

  “拿酒来!商隐陪你堂兄好好喝几杯,老身不陪了。”

  让山知道老婶娘十分严厉,说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隐也惧怕母亲,过去一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不过今日觉得委屈。人家姑娘喜欢自己,主动点有什么不好?妇道!妇道!娶妻嫁女,只讲论财产就好啦?嫁女待价而沽就好啦?结婚前,连见一面说句话都不准,就是守妇道?他心里不服,喝了几杯酒,胆子大起来,对堂兄道:

  “我写首诗,求你送给她,好不好?”

  “行!别说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证送到。”

  李商隐借着酒兴,不再顾忌母命,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宓妃是哪个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么呀!是妃就是妾吗?宓妃是位女神,是传说中的女神。我是说七小姐像凌波仙子,步履轻盈,摇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识文断字有学问,能不懂吗?”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边,看见她的身影,婉转曼倩的姿态,真像‘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神宓妃,美妙极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说,你一定会喜欢王家七小姐的,一点不假。”让山很高兴很得意,又连喝三杯,抓起诗,道:“怎么能没个题目?填上题目……我给你想个好题目,叫作《奉赠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会有好题目?别费事,就叫它《无题》。因为写上题目,就等于把诗的内容告诉她了,多没意思。所以还是不写的好。连《无题》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我就随便想一个吧,就叫《袜》吧。让她一看就惊讶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随便猜去,怎么猜都行。”

  “真是个怪人!你以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写首诗,让你猜猜看。”

  李商隐笑了。

  这种写诗不写题目的心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怎样形成的习惯。让山堂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义山兄弟,不过是耍弄耍弄小把戏,多多招揽顾客而已,所以他也会心地笑了。



  由于母亲的干预,李商隐不敢跟王家七小姐会面,但是诗赋往来却越来越频繁。让山来商隐家也越来越多。

  忽然一天,让山匆匆来到商隐家,报告一个坏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别,去了京都长安!已经走了十多天。

  这对痴情的李商隐来说,简直是声霹雳!他昏昏然不知让山堂兄又说了些什么,好像讲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将军家。

  堂兄走后,李商隐便病卧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将军曾参加过八郎的酒宴,李商隐认识。他是千牛卫将军,从三品武将,住在昭国坊。当时他却不知道李十将军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家赴京呢?难道自己写给她的情诗,被她母亲发现?她是被逼不得已才离家的?因为自己才离家的!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离家背井,寄人篱下,心就一阵疼痛,头一阵昏迷。

  李商隐病弱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打击的。过去因为屡试不第,每试之后都要闹一场大病,而今又因情恋、相思而病,身体更加虚弱了。

  东都夏日比京都夏日凉爽多了。崇让坊王家后园池塘,开了一池芙蓉花,娇美艳丽,成为东都一大景观,招来许多游人观赏。

  让山想让堂弟散散心,赶着自家的小毛驴,把商隐接到池塘边来欣赏芙蓉花。他触景生情,多么希望七小姐能从玉楼探出头来,或许能从粉艳艳的花丛走出来,或者亭亭玉立在岸边翠绿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轻雷隐隐传来,飒飒东风带着凄迷细雨,催赶着游人纷纷走开。

  李商隐怀着无奈,骑着小毛驴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现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离家前,曾隐隐约约在写来的信中发过誓,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一旦出远门,也会很快回来的。

  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吗?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总是梦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见她。怀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记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里,堂兄匆匆跑来,说七小姐在等他的诗,已经五天了,问他为什么还没给她写出和诗?

  唉!都怪自己忙别的事,把它给忘了。

  堂兄让山说,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着自己的诗。七小姐说,不拿到诗,就不回闺房睡觉。

  李商隐匆匆忙忙把诗写就,在灯下仔细一瞧,墨迹怎么这等淡!由于太匆忙,连墨也没磨浓……当时他想重新磨浓墨,重抄一遍。让山坚决不同意,担心七小姐一个人在池塘边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这事儿,李商隐心里十分愧疚,为什么自己这么粗心大意,让她深夜不眠,站在池塘边等待!商隐在床上翻了个身,谴责自己,用拳头捶打着脑袋。

  直到五更梆声敲响,李商隐才蒙蒙眬眬进入梦乡。他看见烛光照着金色屏风,上面的翡翠鸟儿翩翩欲飞。仿佛闻到麝香熏过的幽香,微微透过绣着芙蓉的帷帐。七小姐睡在里面,脸上含着微笑,嘴角紧抿,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商隐痴痴地凝视着、凝视着,不忍离去。

  门外谁在走动,把李商隐惊醒!

  他恼恨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就像汉代的刘晨到天台山采药,遇到一位仙女,一见钟情,却被无情地拆散,眼睁睁地看着仙女消失在遥远的蓬山……为什么要用刘郎自比呢?自己比刘郎更惨!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离远得好像中间隔着万重蓬山啊!

  李商隐起床穿衣,想把梦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记录下来,如果能再相见,让她吟咏自己用心血写下的这首诗,看看自己赤诚真挚的心!诗曰: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写毕,他吟咏数遍,觉得刚才睡梦中的情景都写了出来,但是昨天到崇让坊池塘观赏芙蓉时的情景和心绪,没有能写出来,想了想,于是又写道: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是当时的景致,归来路上,被细雨淋着,东风飒飒,别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会不会也淋着细雨,沐浴着东风呢?否则一定是在她姐夫家里,无聊地打开香炉的鼻纽,添上香料,把它点燃,香烟袅袅,弥满了闺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丫环小翠笨拙地用长长的丝绳,从井里汲水。那汲水的辘轳是用玉石雕饰成老虎形状,就像香炉铸成金蟾模样。香炉锁闭虽严密,可是还有鼻纽能够打开关闭;井儿再深,还是能够汲上水来。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摆脱这被隔绝的处境,跟他欢聚呢?

  晋代大官僚贾充的女儿,曾从门帘后面,窥看年轻潇洒的学子韩寿,一见钟情,爱上了他,就大胆地同他幽会、私通。后来被父亲发现,把她许配给了韩寿。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

  宓妃因掉进洛水而死,转世成甄氏。本来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为妻。可是父亲曹操自做主张,把她给了曹丕做后。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后的谗害,不久就死去了。曹丕故意把甄后的遗物玉镂金带等物,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后来曹植回自己封地,路过洛水边,夜晚梦见甄后向自己走来,向曹植倾吐了爱慕之情。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你应当像贾氏和甄后那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地冲破束缚,摆脱孤独和痛苦!

  李商隐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提笔继续前面那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写道: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他又重吟最后两句,总感到和心爱的姑娘远隔蓬山,难以相聚,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寸寸相思都变成了寸寸灰烬!他被一种极度的悲伤所笼罩,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秋高气爽,李商隐身体略有好转。

  令狐綯从京城派来一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并转来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报说,朝廷已升调他为左拾遗,邀请义山贤弟速到京都,参加庆贺宴席。接着说,彭阳公公务繁忙,身体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尽快去兴元。第三件事,使商隐兴奋了一阵。说来年春试的主考官,朝廷已确定为高锴。八郎与他关系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荐义山贤弟。

  李商隐拿信在手,又复读一遍,觉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认真。当年恩师也曾说过“推荐”之类的话,结果如何呢?信得太认真,信得太投入,将来一旦不成功,会更痛苦,何况八郎的话,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者居多。当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师的意思,他不过巧取顺水人情罢了。

  不管怎么说,盛情难却,自己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提笔,致书一封,书云: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

  这封信,李商隐原想诚恳地抒写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写越气,感愤越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为快。写完,心情顿然轻松,连相思之苦也变淡了。

  把信折好,请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后,他坐进那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很快便来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鬼使神差,李商隐此次入京,绕了一个弯,从延兴门入城,经新昌坊和升道坊,再往前行,则是永崇坊。

  他停车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来夜思梦想的昭国坊,王家七小姐就住在那里!期望能侥幸遇见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隐欠欠身子,想让赶车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来座位上。八郎家在开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么能向南呢?车夫询问,又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突然驶过来一辆八匹白马的马车。那马个个高头大蹄,踏在路上,雷一般鸣响。这是哪位皇族贵戚高官大姓家的马车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给自己坐的马车,简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隐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车里坐着怎样高贵之人,自己是否见过。如果是熟人,应该下车施礼打个招呼才是。

  正在这样想着,马车隆隆地驶过来。车里坐着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认出李商隐,满脸羞红,正要说话,被身边的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拽了一把,没能开口,用一把圆月形状的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一半,秀美的双目露在外面,定定地盯着李商隐。

  李商隐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惊呆了,像在做梦,想大声呼唤七小姐停下车,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是,就是开不得口,喊不出声,手抬不起来,身子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雷鸣般的车马声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复常态。

  李商隐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向车夫问道:

  “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真够气派的。那是哪家王爷的车呀?”

  车夫斜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算什么好车?你还没看见过华贵的马车哩!王爷才不稀罕坐那种车!”

  “那是谁家的马车?”

  “千牛卫李十将军家的马车。白马拉的马车,是专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见礼之后,李商隐回到客房,诗兴又发,提笔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差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次街头转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隐苦苦相思中,露出一丝光亮。他决定去昭国坊拜访李十将军,兴许侥幸能再次遇见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说是真正有缘分。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来送往,吟诗宴饮应酬。李商隐身体虚弱,也只好咬牙忍耐。

  他想早早离京去兴元到恩师身边,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年考试眼看就要到了,应当在京好好备考、干谒、温卷。商隐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意。当然,李商隐还有个不能讲出的缘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来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华州老家,自然要设宴欢送。他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亲戚等等,都要请来。

  宴会是从早朝结束,八郎从紫宸殿归来开始。

  八郎的交际手段还真有两下子。他从朝中把礼部侍郎兼知贡举的高锴大人也请来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左拾遗,在朝中是什么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员请到家中,确实给八郎面子上增光,为小小的送别姐夫姐姐的宴会添了彩。

  问题还远远不在这里,高锴是今年秋天刚刚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选考试的知贡举,即主考官!他能决定数千学子的命运,能决定他们的前途!有多少学子为了应试及第,几天几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门口,想行卷想干谒想见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愿。而今天,八郎竟把他请到家来,一同饮酒,这是何等荣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脸上充满洋洋自得。

  高锴笑容可掬,一步一点头跟所有的与会人打招呼,现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一切的姿态。这动作其实不过份,在今天的宴会上,他的官位和声望最高,最为众人巴结,如果不摆出这种姿态,那就奇怪了。

  宾主落座后,主人开始介绍宾客,其实是一番吹捧。接着是主人致词,点明宴会的主旨,为欢送姐夫姐姐回华州家,为欢庆主考官高大人光临,使寒舍蓬荜增辉,八郎提议连干三杯!

  主人讲完,姐夫裴十四致谢辞,话很短。大概参加宴会的人员太多,他变得有点口吃,引得众人笑声不断。这更使他窘迫而说不出活来,显得很猥琐。

  八郎机灵,看看姐夫要给自己丢丑,连忙打住,请贡举大人讲话赐教。

  高大人也不是个善于辞令之人,没有起身站立,扫视众人一眼。面前的众人全是年轻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书郎之类,其余都是白衣学子,心中有些不悦。

  忽然,看见坐在角落里,有位身着粗布袍子的学子,正独酌狂饮,旁若无人,似很久滴酒未进了。他连忙站起,问道:

  “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吗?快请到上座来!”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头,看见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并未站起,亦未说话,只轻轻一笑,又继续饮酒。

  八郎怎能让主考官大人陷入尴尬,赶快打圆场,笑道:

  “高大人认得这位小友?实在不知,实在不知。”转头对两个侍从道,“还不快请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辞,端着酒杯来到高大人身边,笑笑点点头。

  高大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左边。他也不谦让。

  酒过数巡,令狐府上的家妓开始献艺侑酒。不知是谁提议要锦瑟唱一曲弹一曲。

  难道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纳妾了吗?只有在极为亲近友好的宴饮上,八郎才把她叫来弹唱,但为数也有限。因为她已不是乐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变了,就不能重操旧业。

  大家好一阵欢呼。八郎红着脸,不吱声,但没有现出怒容。这给众人很大鼓励。

  “令狐贤侄,我还没见过没听过,就让她弹一曲吧。”

  “大人雅兴,小侄不敢冷落。只弹一曲。”

  八郎一挥手,有两个使女把古瑟置于中央,锦瑟从帘幕后面走出,低着头,迈着碎步,走到瑟前,向众人施礼后,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拨弹起来。

  自从被八郎纳妾后,李商隐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虽然同住一个院落,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口井水。

  锦瑟依然那么娇美艳丽,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时,眼角便出现几道细纹。这是年轮还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隐一阵心疼。他想像着那个轻浮的八郎,是不会疼爱她的。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骂还要百倍痛苦!

  一阵掌声,把李商隐拉回现实。

  原来锦瑟已经弹完一曲,站起身,缓缓地向众人施礼。在转身回去的一刹那,她向李商隐一瞥,目光流露着凄苦、哀伤和求助。

  李商隐又是一阵心疼。看着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隐终于流出了眼泪。他怕被八郎看见,赶忙擦去,但心里还在哭泣!

  开始吟诗咏赋。

  当然长者优先。高锴似乎有准备,张口便吟,流畅古朴,有渊明风度,只是颔联颈联对仗尚欠工稳。总算没有给主考官丢面子。接着七郎八郎和一些亲近的朋友同僚吟咏,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李商隐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聆听众人吟咏,锦瑟回首一瞥的模样不时在眼前旋转着。

  “义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远远地招呼着,道,“义山弟是当代著名诗人,请义山贤弟吟诗。”

  “噢!对对!义山是家父的得意门生,诗赋作得很有名气,时下京都传诵的《有感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笔,震惊朝野。”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这三首诗大家都读过,有的还能背诵,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扬言要抓诗的作者。谁也没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这位文弱书生,名字叫李商隐。众人吃惊地看着他,有的人还为他的安全担忧,脸色变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绪,笑道:“是我把义山弟从东都请回来的。现在风声已经过去,仇士良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不会出事的。”

  李商隐并无惧怕,站起来,抱拳施礼,扫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诗,就抓起一根骨头,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他身边的李肱却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着,那玩世之态完全消逝。李商隐叹了口气,该听的人却在贪婪地吃,不该听的人却专注地倾听!这世道是怎么啦?

  李商隐略略沉思,看着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苑风烟吹客梦,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

  吟毕,又道:“诗的题目,就叫《令狐八拾遗綯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

  在一阵喝彩喧哗中,李商隐头有些昏昏然,不知什么时候,李肱坐到他的右边,严肃地道:

  “义山兄所吟‘嗟予久抱临邛渴’,小弟实有同感。我辈同是天涯沦落客。小弟有一幅《松树图》,是小弟亲笔所画,如兄台不嫌弃,想送义山兄。明日送来,请笑纳。”

  说得诚恳真挚,李商隐不好拒绝。

  第二天,李肱果然亲自送来。展开一赏,令商隐赞叹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长在高高的岩石上,端庄挺拔,直撑鸿濛!而题画诗,更写得粗犷豪迈雄浑。

  李商隐看着古松,引发了身世之感,写了一首长诗,题为《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赠送李肱作为答谢。

  相互赠画赠诗后,两人心心相印,成为至友。商隐身经坎坷,觉得能结识李肱,十分荣幸,想再办宴饮以示庆贺,李肱摆摆手,止住。





李商隐全传--第十一章 金榜终有名



第十一章 金榜终有名



  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气,从全国各地赶赴京都应试的学子们络绎不绝。他们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为这里与尚书省的选院考场最近。崇仁坊住满,就得到亲仁坊了,它离考场要远一些。

  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学子,都是穷人家的子弟,在城里居住,承担不起费用,则在城外郊区找个寺庙住下,每天都要起大早,赶赴考场。

  高锴自那次参加令狐家宴后,越加看重八郎贤明,认为他善交际善经营,日后肯定超过其父,位在宰辅,因此着意接近,修好关系,每日早朝都主动地首先打招呼,一口一个贤侄地叫着,不顾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时让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一天早朝,高锴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停住脚,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礼,悄声问道:

  “大选试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谁最善?谁最贤?”

  八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道:“当然是李商隐!李商隐是家父最得意门生。家父最称扬李商隐的才学。”

  高锴谄媚地笑道:“彭阳公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老人家的门生,岂能末流下品?他老人家称扬的人,不会错。”

  八郎抱拳谢道:“家父为义山贤弟的功名一直萦萦于怀,此次大选倘能如愿以偿,家父和小侄、义山弟绝不会忘记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说这些见外话。为朝廷选贤择才,下官义不容辞,勿谢,勿谢!”

  走进大殿,文宗皇上已经坐定。

  皇上缓缓地道:“今年谁知礼部贡举?”

  宰相郑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锴是也。”

  “高锴在否?”

  高锴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锴在此,洗耳聆听圣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应及第封爵,不可废绝。宗正寺年年解送荐人,恐怕混有浮薄子弟损坏科名。爱卿要精严把关,勿使妨碍贤路,所试赋则要依据常规,诗则要按照齐梁体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仅遵圣命!”

  高锴再拜,山呼万岁。

  散朝后,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赶回府第,把李商隐叫到前轩,把早朝发生的事,添枝加叶地详说一遍,兴高采烈地道:

  “贤弟,只要把诗赋写好,保证今年一举中第!了却家父多年来一桩心事。”

  “八兄和恩师的大恩,商隐没齿难忘;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

  说着商隐流下眼泪。

  八郎异常慷慨,与平日判若两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报效?罢了!罢了!休作女儿态!今天我们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贺贤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过早,言之……”

  八郎才不听李商隐罗嗦,走出门,大声吩咐赶快备酒上菜,然后跑到东院去叫七郎和九郎。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锴又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面禀皇上大选情况,乐颠颠地紧走几步,先向高锴一躬到地,笑嘻嘻地问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听。”

  “自然有喜事可贺!八郎朋友理当高中,只是要待明日放榜时,才能晓谕天下。不可急矣!”

  “有此话,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请大人过府宴饮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后,新进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认师,哪可分身偷闲?以后再说吧。”

  婉言拒绝宴饮,使八郎心中顿时像泼了冷水,难道高大人还有埋伏?又不好再追问,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后,慢慢走进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驾到。

  甘露之变后,文宗皇上一直郁郁不乐,早朝常常迟到,且不愿多说话,往往草草结束议事,早早回宫。今天是大选放榜前的朝议,文宗皇上历来极为重视,都详细地询问考试情况,状头的诗赋,都要亲自览阅。有时高兴,还宣诏状头上殿,恩赐礼物。

  这时,文宗由宦官搀扶,坐进金銮殿宝座里,无精打采地问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锴奏道:“今年试赋题目是《琴瑟合奏赋》,试诗题目是《霓裳羽衣曲》。写得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请陛下圣览。”

  宦官把五人的诗赋从高锴手中拿走,呈递给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览过后,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诗赋,真的很好吗?没有再比他强的啦?”

  高锴心里有些发慌,如果皇上提出疑义,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连忙道:

  “以陛下聪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圣德,为今年所出的两道诗赋题目,体格雅丽,意思遐远,考生捧读相庆贺,自古未有。学子们加倍进行严格研究,深刻思索,反复磨砺,使诗赋对仗工稳,音韵和谐。”

  高锴微微抬起头,用眼睛扫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闭双目,似认真倾听,又似当耳旁风,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好道:

  “陛下,今年的诗赋,比去年又胜数筹。臣日夜考较审批,怎敢不公正准确地推选?其中进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诗,最为迥出,更无其比。词韵既好,抒写又全面,臣前前后后吟咏近三五十遍,即使让南朝何逊再生,也不会超过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臣把他拔为状头第一人,以奖励他的才干。”

  高锴略略停顿,又扫了皇上一眼,皇上睁开双目,很注意听自己的话,心里颇为感动,皇上一定对自己的选才很满意,高兴地道:

  “此次大选,涌现出许多超俗贤才。张裳的诗,也非常之好仅次于李肱。臣把他选为第二名。沈黄中的《琴瑟合奏赋》,好似《昭明文选》中的《雪月赋》,臣选他为第三名。王牧的赋,自立意绪,言语不凡,臣选他为第四名。柳裳的诗赋,兴思敏速,日中便成,臣选他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为中科,其余三十五人,臣也把他们一起定为及第。”

  令狐綯听到这儿,心里稍稍安定。义山弟没能进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错了。这老东西!给面子就给大一点嘛,为什么不让义山弟进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锴又奏道:“李肱的旧体文章写得也很好,大有韩公愈之风,人长得英俊潇洒,每每看见他,臣以为日后他一定会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这样的奇才,实在说乃是皇家之大幸与荣光。李肱等人的诗赋,如有差错,臣敢承受欺天之罪。关于李肱的诗赋,伏望陛下圣慈,特别恩赐奖赏,宣示文武百官,以劝皇族宗子们加倍努力向他学习。臣谬误难免,有损主司一职,不胜缕缕之诚。考生诗赋辑为一卷,仅随奏状,奉进圣览。”

  不知什么时候,皇上又把双目闭上,似已入睡,没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还在想着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制,气愤难消,耿耿于怀。



  二月二十四日,天刚破晓,皇宫中更漏声停了,秘书省的大门大开,东堂上的金榜已经高高悬起,学子们围挤在金榜下,查找着自己的名字。

  李商隐随着人流,向皇宫涌去。

  皇亲贵戚宗子和公主郡主们,坐着有金凤凰装饰的豪华马车,大官僚们带着他们的公子和小姐,骑着快马,边说边笑,一路歌声,也老远赶来看榜。

  京城十二条大街两边的高楼上,家家都卷起帘子,观看那些匆匆赶路的学子,有的学子神采飞扬,英俊似仙子;有的学子垂头丧气,满脸晦气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满飞,黄莺在枝头上鸣唱,春风抚爱着垂柳,轻轻飘拂。

  李商隐来到东堂,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爷爷带着孙子来看榜。爷爷眼神不好,孙子便一个个念着名字。孙子当念到自己的名字时,高兴地跳起来,可爷爷却依然板着面孔,要求孙子再念叨两遍,还求旁边的学子再重复一遍,才相信孙子确实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隐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又有个清脆的姑娘声,道:

  “是他,看!李商隐也中了第!七妹这回也该高兴了吧?”

  “六姐,你不高兴吗?韩畏之也榜上有名。”

  从人缝中,李商隐才看清,站在榜前,有两个女子正在调笑,口口声声不离自己的名字和韩畏之,略略走近,仔细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吗?顿时心跳不能自已。七小姐身旁有个清秀书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这个李商隐还在我的前面哩,我们不仅是同年,他还是我的年兄呢。”

  “谁让你按榜上名次排长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纪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么知道他比我小?你们已经交换生辰八字啦?”

  交换生辰八字就等于订婚,七妹满脸羞红,羞恼地拉着六姐告状。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断被人遮住,李商隐不得不往前挤了挤,想看个真切,也想多看几眼。与她分别近半年了,只是初到长安在街口车上,匆匆看了那么一眼,她“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商隐事后懊悔好长时间,去李十将军家拜访,也未能看见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缘份,再不能错过了!

  他正在往前挤时,七小姐突然转过身子,睁大了眼睛,看见了他,高兴地惊呼道:

  “商隐兄!是你?!”

  李商隐被叫得羞红满脸,在众学子面前简直无地自容,他们全把目光从金榜上移开,转射在他身上脸上。

  六姐和韩畏之也看见了他。韩畏之大大方方地挤过去,伸手把他拉过来,笑道:

  “你是李商隐?我是昌黎韩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戏道,“这是荆妻王氏,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七妹,快过来见礼。”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后,低头暗笑不语。

  李商隐红着脸,自我介绍着,不敢斜视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现在萧洞,改天请到寒舍一叙。今日咱们一起去曲江,先参加杏园宴会,然后游览曲江西边的大慈恩寺,在寺内的大雁塔上题诗留名纪念。义山弟,你记得雁塔题诗谁最好?”

  “是陆州章八元吧?大历年间登进士第,他曾题诗而去。诗写得最佳,白公乐天和元公稹赞叹他的诗‘名不虚传’。”

  六姐觉得李商隐这人很怪,连这等小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章八元的题诗,他能不能记住呢?考考他,于是道:“这么好的诗,一定能背吟下来,愿赏其详。你不见怪吧?”

  李商隐极喜欢章八元的诗,自然背得下来,今日能给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咏,非常高兴,清清嗓子,吟道: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为商隐记错了,一塔怎么会有四十个门呢?

  抢着提醒道:

  “错啦!‘四十门’错啦!”

  李商隐吃了一惊,怎么会错呢?大雁塔一共十层,每层有四个门,一共是四十门,没有错。他想解释,抬头只见六姐已经把她拉到一边,嘀咕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韩瞻也发现七妹出了笑话,连忙掩饰,对商隐道:

  “这首诗写得浅近、晓畅,语言明白如话,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诗风。首联第一句是从塔下往上看,写塔高。第二句是写登上塔的感受,四十个门都打开,迎着每个方向吹进来的风,一定非常惬意。颔联第一句是写从塔顶往下看,鸟儿好像在平地上飞翔。第二句是写塔下人的感受,他们惊讶怎么半空有人说话。颈联是写登塔时的感受,登塔就像钻山洞,到塔顶则豁然开朗,像钻出牢笼。尾联写在塔上俯视夕阳中京城的景象,京都渐渐隐没暮霭中,蒙蒙细雨润湿了满城的春树。义山年弟,这种诗风,你喜欢吗?”

  “这个……这首诗写得不错,就是欠典雅,少富贵气。浅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让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遗憾?”

  七小姐在旁听着商隐的议论,颇为赞同,冲口就要表态,却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着脸。七小姐羞得满脸通红。

  “章八元的老师是会稽严维。他在浙江写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诗也很受人们的激赏。”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说那首‘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对!这两句是这首诗的颈联。”

  “他诗的对仗极其工整,很不错,描摹了山水的状貌,很有功力。”

  “商隐弟,这两句没有用典故,可是读后却让人寻味不尽,是不是?”

  原来说了半天,都是针对自己关于用不用典故问题而来的,真狡滑!李商隐心里当然不服,但无法反驳,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李商隐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年兄:他肩宽臂长,粗犷豪壮,热情奔放,与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单薄瘦弱,温婉内向,细言慢语。他做了一番比较,自叹不如。

  “商隐弟,诗的尾联也写得不错,是抒发自己心中所想,记得不?”

  说完,畏之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岂能不记得,但霎时脸上飞红,连脖子都红了。

  王家两位小姐不知尾联到底写了些什么,性情偏急的七小姐,问道:

  “六姐夫!尾联写了什么?快说呀!”

  “还是让义山年弟自己说好啦。”

  韩畏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也没写什么。”李商隐见七小姐凝视自己,慌乱地喃喃道,“是这么两句:‘自笑无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实……”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后,瞪了姐夫一眼,不再听商隐解释了。

  六姐听后,也抿嘴笑了,指着丈夫嗔怪道:“你设好圈套,让人家往里钻,然后在这里等着!好吧,‘自笑无媒者’,这回呀,义山兄弟,你就让他做媒吧。”

  李商隐也不呆,赶紧抱拳鞠躬施礼,红着脸道:

  “小弟在这儿有礼了!拜托兄长帮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听,“哎呀!”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李商隐和韩畏之带着王家两位小姐,参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题诗板上题了诗,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贺喜酒宴摆好,只等他归来,一醉方休。

  一连忙了十多天,李商隐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及第后的第一件大事,要给恩师写封信,但还没动笔,他实感内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应酬,把自己关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给恩师写信。

  刚要动笔,九郎突然闯进门来,手里拿着一对锦绣双鲤鱼。李商隐立刻认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传递情书的邮袋,忙问道:

  “是我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快给我,九弟!”

  “不说,今天是不能给的。”

  “九弟,这是韩畏之送来的信。他是我的同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饮。”

  “是吗?这个‘双鲤鱼’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锦缎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细呀。”

  “这你就不懂了。韩同年的妻子有一双巧手,最能刺绣,制作一个邮袋,算不了什么。等你娶个巧手媳妇,你腰上那把宝剑也会套上一个绣制的剑袋。”

  “你别胡说啦!”

  九郎把邮袋扔下,红着脸走了。

  他从绣袋里抽出一张薄纸,粉色,还带着一股香气。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写的。

  信中说,她要回东都洛阳探望母亲,还带着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赶快回洛阳。

  六姐夫,当然是指韩畏之了。信中能写些什么事呢?能把自己与七小姐之事,告诉母亲吗?做媒先向母亲说,不是不可以的,况且她父亲王茂元尚在泾源节度使任上,路途遥遥,无暇顾及。

  畏之年兄真是个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义。李商隐心中涌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别再致感谢。

  商隐又把精神拉回来,提笔给恩师写道: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

  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詎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瞻望旌棨,无任戴恩陨涕之至。

  写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隐就到萧洞来找韩畏之。这是个临时住处,老泰山王茂元已经答应出钱,给这对小夫妻另建一处新宅。

  “啊!义山贤弟,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唉!这里太不像样子,你别见笑呀!”

  “畏之年兄,别急,我只说一句话就走。我马上回洛阳家,是和你告别的。”

  “哦?——对,给你送去的信,看过了?”

  李商隐点点头。

  “不对啦!信送走不一会儿,七妹的父亲派来接她去泾源的人就到了。他们马上就出发,连夜要赶回去。大概现在已经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话,希望你也去泾源。她父亲会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讯还没告诉母亲、弟弟和洛阳的亲友,怎能去泾源呢?况且还要过释褐试这一关!他垂下头,神情茫然了。

  韩畏之也觉得变化太快太大,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他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安慰道:

  “七妹的母亲也从洛阳到泾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泾源的。以愚兄之见,你先回洛阳家安顿一下,然后再去泾源,怎么样?”

  义山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看了看萧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对新婚夫妻竟住在这里?况且又是新及第进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结婚,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于是戏作二首诗赠畏之年兄。诗云: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第一首他没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两句用刘晨进山寻药,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来戏畏之。后两句,是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况。

  韩畏之听罢,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劝‘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这句写得无理。‘伤春’也无理。七小姐对你没有二心,你对她不怀二意,结婚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伤春’?应当高兴才是!你这身体弱不禁风,是不是就是这样无病呻吟,东想西虑,东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对不对?要放宽心,像愚兄这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开个玩笑,不料引出这么一大堆劝解,外加批评话,李商隐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说得也对,自己太敏感,事无巨细,总好多思多虑,尤其对于女孩子,除了应试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对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时时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难道这便是爱?

  李商隐想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辞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为昨天晚上已经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别,老管家湘叔也去了兴元,家中再没别人,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门上路,锦瑟却挑帘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随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单身男人的客房,曾经还有过一段情恋的男人客房。这要让别人知道,透露给八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仅自己要受责备,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商隐镇定一下,忙问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别叫我嫂子。我还不如一个娼妓。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锦瑟把胳膊露出来,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隐心里很难过,但是已经做成了熟饭,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让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锦瑟两眼含泪,解开衣带,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块青一块!

  李商隐不敢看,让她赶快结好衣带,整好衣裤。

  “他不是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商隐,救救我,救救我吧!”

  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隐惊恐、痛心、难过,又十分惆怅。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吗?如何救她?不要说她已经是恩师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来有增无减,更为亲密,更为融恰,怎么会做出令他恼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这些不敢救助她的残酷字眼儿,对她讲出口。她只会轻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让她绝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该怎么办?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让一切的一切都埋进在沉默的深渊里,在沉默中解脱,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还不能帮我吗?”

  锦瑟哀求着。

  李商隐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让自己为难。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抖动一下身子,坚定地道:

  “说吧,可以牺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帮助你!”

  “不要你牺牲什么,请你把我的事转告给温公子庭筠就行啦。”

  温公子能来救你吗?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隐心中又起波澜,……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温公子。她更爱温公子,而温公子比自己更爱她!

  李商隐不愿意这样比较,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锦瑟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人,转头朝李商隐做了个笑脸,消失在两块门板中间。

  李商隐心里难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脸”,其实不是笑而是哭,哭这个世道竟然没有人能救救一个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残酷的世道!多么残酷的人生啊!



  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总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旧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锴赏识。李商隐读过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诗,算不上高明,也没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说“最为迥出,更无其比”,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难道我不是吗?不过距本枝远一点罢了。

  李商隐想起这些,很是伤感,觉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当。他摇摇头。但是,自己毕竟还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这给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见路边风云花鸟,饶有兴会,忽生灵感,于是吟道: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蒿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商隐边走边吟咏,直到洛阳城,才最后把尾联凑足,题目为《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回到洛阳家,母亲和弟弟羲叟、堂兄让山以及众亲友知道李商隐及第,即将做官,一片喜气。

  让山把家中的陈酿搬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商隐很受感动。他整天被亲情包围着,畅快极了,眼睛有神,脸颊也长了肉,虽然谈不上红光满面,却比满脸灰暗强了许多。

  李商隐心畅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让坊,怕睹物生思,况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这天,他信步来到一僧院,举目一瞧,满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长在陕西秦岭山中,后来移至长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倾城倾国。那年武则天隆冬季节想赏花,于是下诏,命百花盛开,唯独牡丹抗命不开,被贬到东都洛阳。后来洛阳就成了牡丹的王国。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养的黄牡丹,被称为“姚黄”,还有魏家养的紫牡丹,被称为“魏紫”。

  然而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黄色,太没特色。他记起陈标写的《僧院牡丹》,是红色,诗云“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元稹写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诗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

  都颇有特色。

  为什么洛阳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黄两种牡丹呢?

  过去在长安恩师令狐家,看见院中有一丛紫红色牡丹,正在盛开,十分冶艳。太和三年,恩师出任东都留守,在离别长安时,他曾写过一首七绝,题目为《赴东都别牡丹》,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恩师在外为官飘泊,难得回长安家观赏紫牡丹,临行在马背上,还回头眺望,惜别之情历历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开时,李商隐恰好留居恩师家。他在花前留连数日,终于也写了一首《牡丹》诗。诗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诗的首联形容花的蓓蕾初开。颔联写花丛绿叶,在风中的姿态,意在绿叶配牡丹,花儿更娇艳。颈联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联绾合自己,兴寄遥深。这首诗,句句用典,极力描绘牡丹花的香艳美丽,深受令狐楚的赞赏,他评道:

  “小诗用事而不见用事之迹,流走自然,神彩飞动,妙不可言!”

  李商隐很喜欢恩师这句评语。他确实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时,让你觉察不出来。“我是梦中传彩笔”,是用“江郎才尽”典故,委婉说明自己的彩笔,是恩师所传授。“欲书花叶寄朝云”,是用高唐神女朝云典故,说明自己要用花片写信,寄给恩师,表达由衷感激。

  那些“姚黄”“魏紫”跟眼前僧院这片牡丹,无法相比。

  李商隐摇摇头,对老住持道:

  “您这牡丹叶薄、枝轻、色浅,只有白色和淡黄色。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们盛开时,才能显示出倾城国色。”

  “谢施主美言。小寺牡丹虽无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还喜欢,题咏诗赋者亦不少。施主今日高临敝寺,请留下墨宝。阿弥陀佛,善哉!”

  李商隐并不推辞,提笔在一面粉壁上,题曰:

  叶薄风才倚,枝轻雾不胜。

  开先如避客,色浅为依僧。

  粉壁正荡水,缃韩初卷灯。

  倾城惟待笑,要裂几多缯。

  在诗的最后,题写了标题:《僧院牡丹》。





李商隐全传--第十二章 恩师坐仙逝



第十二章 恩师坐仙逝



  秋风又吹时节,令狐公从兴元派人带来一匹快马,到洛阳来接李商隐。原来他想路过长安停住几日,找畏之年兄问问王家七小姐近况,请他转告自己没能去泾源的原因。另外还想询问吏部释褐试的情况。及第进士后,还需要经过吏部释褐试一关,合格后才能得官。

  但是,恩师病危,是不能耽搁的,否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他快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凉的道路上,有时还要攀缘绝崖峭壁,有时还要翻越山梁。道路崎岖,路途遥远。

  十一月的汉中平原,西北风吹卷着积雪,摇晃着干枯的树木。莽莽的秦岭横亘在北面,苍苍的米仓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间是滔滔的汉水,尚未冰封,给兴元府带来了生机,炊烟袅袅,鸡鸣狗叫,军营里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为连夜赶路,快马已经精疲力竭,走到兴元府衙门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湘叔早早起来,早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张望,看见李商隐,惊喜地叫道:

  “商隐!啊,可把你盼来啦!老爷一直在念叨要见你,说有话要对你讲。如果你再不来,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师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药已煎好,又不吃。”

  “为什么?”

  “他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吾之年极矣,吾之荣足矣!何需药石?’怎么劝说,就是这么几句话。所以希望你快点来,好好劝劝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门生,可要多多劝他把药吃下去。”

  李商隐听罢,心里一阵寒颤。他知道恩师的脾气,恩师认定的事情,是谁也更改不了,劝是没有用的。但是,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曾为恩师写了《寻医表》,八郎呈送给皇上,听说皇上答应恩师可以‘离本道东上’回京医病,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快别提此事了。提这事儿,老爷又会发脾气的。《寻医表》谁叫你写的?是八郎吧?”

  “是呀。八郎对我说,恩师想回京医病,命我写份《寻医表》,皇上答应了才能离开兴元回京。”

  “是八郎背着老爷让你写的。事后八郎也没讲明白是他干的,所以老爷还对你生气哩。你千万别提此事了。”

  李商隐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爷才不会让你写这种东西。他是条硬汉,忠于职守,宁死不折,宁死也不会离开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发后,应当承认是自己干的才对。唉!这个八郎……自己为他背黑锅吧。恩师死前是不能提这事儿,也不能向他解释。这个黑锅自己要背一辈子了。

  他们边往里走边说着话。

  兴元府的幕僚们都来跟李商隐打招呼。忽然看见刘蕡上前施礼,李商隐惊讶地问道:

  “啊!刘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实在不知,请恕罪。”

  “何罪之有?彭阳公在等你,快快进去吧。”

  刘蕡默默地向里面指了指,脸色悲戚,白发已经满头,声音却依然苍劲宏亮,不减当年。

  李商隐点点头,跟他暂别,继续往前走。

  这时七郎和九郎从里面走出来,相互施礼寒暄后,商隐问道:

  “恩师怎么样?”

  “家父的肠胃不调,是老病,年轻时就这样。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军打仗,宿无定所,食不分寒热,饥餐露宿,肠胃不调,理之固然。唉!甘露之变后,家父耿直持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谪贬到这寒苦之地,又有什么办法?”

  七郎抱怨着。他的身体也不好,自幼患有风痹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疴,久治无效,人消瘦多了,更显得又细又高,眼圆乌黑,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风吹的模样。

  李商隐心疼地关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点点头,神色黯然。

  “我看父亲强了点,今晨喝了几口米粥,很有精神,说义山今天准能赶来。还说你接到信,会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到兴元府那快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亲言中了。”

  商隐甚觉奇怪。恩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呢?连那快马累倒爬不起来,都知道。

  “商隐,先到客房喝杯热水,歇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着西边客房。客房里已经备好炭火,打扫干净。

  “不,先去看恩师。”

  商隐心想,恩师肯定有话要嘱托,或者有马上要办的事,不可耽误。

  一行人,匆匆奔内室而去。



  进得内室,来到彭阳公卧室前,老管家湘叔刚要进去通禀,只听从里面传出彭阳公那刚毅、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

  “是商隐吗?快进来。”

  李商隐听见恩师的呼唤,立即答应一声,推门进去,只见恩师已经坐起,在床上向自己招手。他连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礼。

  令狐楚微微颔首,又摇摇头,张口想制止,又像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没有放声,只在眼眶中,滚动着泪花,但转瞬即逝,脸上又现出威严不可犯的样子。

  行完大礼,不见恩师说话,李商隐没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问了安,询问了起居和病情,单单没劝吃药。

  湘叔有些不满,斜睨他数次,想给他一个暗示。

  令狐楚终于问道:“商隐,老母亲在东都可好?你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吗?请医生诊诊脉,吃几副药就可见好的。”

  “恩师,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点年纪,常常肠胃不调,肢体酸痛,请医生开了几个方子,学生在家亲自煎药尝汤,家母之病现在已痊愈。至于学生之病,不值一提。学生命薄,寿之短长,早已命定,何必请医诊脉,何须药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经听出商隐宛转规劝之意,又似乎全然无觉,沉默半晌,又重提旧话,道:“看你身体,不比七郎强多少。七郎自幼得风痹症,每次诊脉吃药,没让人操心。七郎是个乖孩子。商隐,一定要保重身体,诊脉吃药很必要。要听话。湘叔,那些人参,不要留了,给商隐七郎补一补。”

  说话多了点,令狐楚显得很疲劳,眼皮抬不起来了,但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商隐摆摆手,让他站起来,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边,轻轻扶着让他躺下,然后把被盖好。

  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见父亲已经闭上眼睛,也悄悄地跟着众人退出卧室。

  “商隐!你怎么搞的,才来?”八郎质问道。

  “我接到信,当天就上路了,没耽误一点时间。一路上,只在喂马饮马时,才打个盹。”

  “那匹快马都累死了!还躺在院子里哩。商隐,你也该睡一会儿了。老爷喘口气,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欢八郎,尤其讨厌他的专横无礼,在旁边帮着商隐说公道话。

  八郎从左拾遗转为左补阙,官升一级,已是从七品朝官,派头更大了。来到兴元府,他几乎成了府尹,里里外外什么都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不理会老管家话里的批评,继续吩咐道:

  “商隐,去吃点饭,吃完就到这里等着父亲传唤。”

  “商隐几天都没睡觉了。八哥,让商隐睡一会儿吧。父亲叫他,我跑着去传唤不会误事。”

  九郎替商隐求情。

  “不行!父亲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这几天见你还没来,都把父亲急坏了。商隐,你就辛苦点,吃完饭马上就来,我在这儿等你。”

  李商隐觉得八郎说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九郎!你别跟去啦!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从卧室探出头来,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隐快叫来。”

  李商隐才吃半碗饭,就匆匆赶到卧室。

  令狐楚没有坐起身,只欠着身子,把商隐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道:

  “商隐,为师气魄已经没有了,情思也都丧尽。但心里所考虑的事情,还没有忘怀,非常想自己动笔写出来,告诉皇上,只是担心使用词语会出现错误,惹皇上生气。请你帮助我完成它。”

  李商隐使劲儿点点头道:“恩师不用着急,恩师之事,学生理当尽心尽意按照恩师的意思办理,请勿担心。”

  令狐楚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商隐,道:

  “这是我这几天写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写篇遗表,呈给皇上。我就安心了。”

  李商隐听了恩师要自己代写遗表,心中一阵沉痛,握住恩师的手,泪似泉涌。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来了,脸色铁青,实在支持不住,松开手,昏睡过去。



  李商隐擦干泪水,走出卧室,展开手中的纸片,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根本不像一个病危的病人所写,曰:

  臣永惟际会,受国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赠;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领以从先人,委体魄而事先帝,此不自达,诚为甚愚。但以永去泉屃,长辞云陛,更陈尸谏,犹进瞽言。虽号叫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镜清,是修教化之初,当复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望普加鸿造,稍霁皇威。殁者昭洗以雪雷,存者沾濡以两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纳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

  看罢,李商隐又泪流满面。恩师真乃旷古之忠臣!临去泉路,还要陈尸上谏,还在惦记着甘露之变被杀害的冤魂和被贬窜荒远的大臣,希望皇上为他们昭雪和平反。

  九郎见商隐手持一纸,展开看时,流着泪,也围了过去,看着看着,生起气来,扼腕愤愤然吼道:

  “为什么还要管这些闲事儿?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儿,才被仇士良排挤到这个鬼地方吗?皇上难道他心里不明白,朝廷大臣为什么被杀的杀,贬的贬,排挤的排挤?不都是因为宠信宦官造成的吗?他能听进去劝谏吗?”

  八郎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大声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么?皇朝中事,妄加评论,你不要脑袋,我还要保住脑袋吃饭哩!一人犯事,诛灭全族!王涯家、舒元舆家几百口人,全被斩杀,你不知道吗?还要胡说!”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我虽然不是官,但也有责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乱兴衰,禀奏给皇上。好啦,你就听我吟咏吧。”李商隐连脸都没有洗,一直在构思这篇“诗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律。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这是咱俩刚刚亲眼所见,长安西郊农村荒凉破败景象。”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写得真实,是咱们看见的情形。”

  李商隐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汉子的口吻,陈述李唐皇朝的治乱兴亡。”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者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商隐,你这不是颂扬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吗?”

  “对!这是安史之乱前的隆兴繁盛景象。因为朝廷任用贤明宰辅和大臣,才会有这种升平气象。”

  降及开无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辏。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赋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

  “这就是安史之乱空前浩劫!乱后朝廷腐败无能,不敢拔除锅根,于是造成宦官乱政。”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

  “商隐,你对李训、郑注被杀,还很同情可怜吗?”

  “不,他们被残杀如同猪牛,把首级悬挂城墙上,够悲惨的了。并非可怜他们。”

  李商隐反对宦官当权残酷镇压李训和郑注的政变,但对李、郑轻举妄动的政变也不赞成。最使他愤怒的是无辜百姓被屠杀被抢掠。他接着又吟道: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吟咏完,两手捂着脸,为朝政日非,国事艰难而忧愤不止。

  七郎同意义山的选用贤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张,觉得义山确实有头脑,有才干,满腹经纶,应当得到朝廷重用。

  “义山,明年吏部的释褐试,要好好准备,朝廷需要像你这样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隐没有回答,心想,这吏部一关要想顺利过去,也非易事!韩文公愈当年及第后,三试吏部而无成,则十年犹布衣。还有的及第二十年,过不了吏部这一关而得不到官,拿不到奉禄。他叹了口气,抬头对七郎苦笑笑。



  《代彭阳公遗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诏曰:

  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卤簿哀荣之末节,难违往意;诔谥国家之大典,须守彝章。卤簿宜停,易名须准旧例。

  ……

  册赠司空,谥曰文。

  赐吊赙赠,必别有谢表,李商隐又草写《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綯谢宣祭表》。

  总算把丧事办完,李商隐才抽身去萧洞找同年韩瞻。到得萧洞,他真有“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门是用黑漆漆成,钉满了金光闪闪的铜钉。台阶上还有两尊石头狮子,气魄之大,不亚于卿相大宅。

  李商隐跟随家丁走进院内,见一条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井然排列。墙上山水画、题赠字画,整齐悬挂,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韩瞻从内室迎出,见是商隐,大呼小叫寒暄着,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还是七妹。她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询问你的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泾源他老父亲任所里。她说如果再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她就自己来京找你。还说要回东都洛阳去找你。这个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厉害着哩。”

  “我刚刚从兴元回来,令狐恩师仙逝,我真是……难过欲绝。”

  商隐哽咽了。

  “令狐公是当今朝廷名臣贤相,不过人活百岁,终要黄泉觅路,没有办法。商隐呀,你要节哀顺便。”

  韩瞻看看商隐,见他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担心他身体支持不住,诚恳相劝。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师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两位恩公,先后都离我而去!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荐。唉!明年的释褐试,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没有卿相名臣推荐,是难过这一关的。如果有一个大臣鼎力推荐,还可以免试得官。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荐,已经得官获俸禄了。”

  “是吗?”

  李商隐尚不知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艳羡。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资为我们建的。因为在京做官,没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经建好,过几天就去泾源接你嫂子去。你来得真是时候,再晚来几天,我就动身走了。在泾源过年,年后才能回来。”

  李商隐由艳羡,渐渐变得悲伤起来。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却先得了官。自己光棍一条,寄居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却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万事顺畅,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是自己冒犯了上苍,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红,眼泪盈眶,低垂下头,不敢正视年兄畏之。

  韩畏之豪爽粗心,没有注意年弟的情绪变化,只顾自己地又道:

  “义山年弟!以我之见,你就跟我一同去泾源。在七妹家过个喜年,也好谈谈婚事。我还要当你俩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泾源入幕,做掌书记。这样一来、老泰山也好再使把劲,给你也推荐一番。只要通过吏部这一关,以后就好办了。怎么样?”

  李商隐虽然艳羡年兄命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有了,但是,又觉得把婚事与推荐过关得官搅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损自己的感情。爱情、婚事,是圣洁不可猥亵,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换。

  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畏之是好心,不能让他难堪,所以商隐没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还藏,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么时候走?我来为你饯行。”

  “我要赶到泾源过小年,所以想腊月二十走。还有几个朋友也要来饯行。你二十日来吧,给你介绍介绍。”



  腊月二十日,京都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潮如涌,热闹异常。

  李商隐如约而至。正堂已经座无虚席。桌上酒菜摆齐,但尚未开宴,像在等待主人发话。

  管家在门口招呼一声:“李商隐到!”

  满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韩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年弟,怀州李商隐。”

  “哈哈哈!义山弟,别来无恙?”

  温庭筠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李商隐抱拳施礼,对温庭筠点点头,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处高就?我还有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为家,风云飘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贤弟有事说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请‘枪手’吧?想中进士的,就叫他来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应。”

  众人听他说请“枪手”,都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枪手”,就是代人进考场应试而已。这是为士林所耻的事情,温钟馗却大声讲在广众面前,毫不回避,依然嘻嘻哈哈。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商隐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只见温庭筠脸色骤变,连连点头,道:

  “好吧,一会儿再详细说说。这个混帐东西!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韩畏之把商隐让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客位上,道:“是给你专门留的位置,坐下,喝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边就坐,李商隐很高兴,心里明白年兄把自己当作最知心最尊贵的客人,悄声道:

  “年兄,我要赠诗一首,报答厚意!”

  韩畏之却大声笑道:“义山弟,我们不仅是同年,还要成为连襟。报答则请免提,诗要好诗,酒要先痛饮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俩的同年,状头李肱和张裳、王牧也来凑热闹,听说他俩是未来的连襟,一齐起哄,举杯祝贺。

  酒过三巡,温庭筠大声问道:“请歌妓来侑酒,畏之老弟!”

  韩瞻一脸窘相。

  “我知道你没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请,提我名字,她们都会抢着争着来。我知道你还没拿过俸禄,提我的名字,她们不要钱,只是要好诗,可以歌唱的好诗。今天来了状头,要看看状头的诗,怎么样?”

  温庭筠浪迹江湖,大小场面什么都见识过,没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晕晕糊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李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个皇亲国戚他没见过?提到自己的诗,更觉得天下第一无敌手,不屑地接住温庭筠的话,道:

  “人们都说温钟馗走到哪里,歌舞妓就跟到哪里。今天为什么要吩咐管家去请呢?有损钟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诗,主考官大人说是天下第一,请唱敝人试中之作《霓裳羽衣曲》诗,没有歌妓,温大人要代劳了。”

  “这有何难?把诗吟来,我就献丑一唱!”

  众人都叫起好来。

  李肱自恃是当今的状头,站起来,抑扬顿挫地高声吟道:

  开元太平日,万国贺丰岁。

  梨园厌旧曲,玉座流新制。

  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

  宴罢水殿空,辇余香草细。

  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

  谁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

  温庭筠听后哈哈大笑道:“‘圣明知善继’?你是要皇上好好继承什么?是贵妃的《霓裳羽衣曲》?让当今皇上像当年唐明皇一样去听歌赏舞,纸醉金迷,尽情淫乐,忘掉朝政,再来一次安史之乱吗?到那时,你们这些宗子,就好乘机夺权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个大胆狂徒!给我打出去!”

  李肱也气糊涂了,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仆役打走这狂徒。

  温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来也真让这些刚刚及第进士恐慌,众人顿时沉默,堂内鸦雀无声。

  李商隐想为温兄解围。温兄言语太过,涉及圣上,有亵渎之嫌,担心以言招祸,站起来,笑道:

  “李年兄勿怒。温兄吹弹尚可一闻,如高歌舞蹈,却令人捧腹。不如先听小弟吟诗一首,敬请诸位仁兄赐教。题目就叫《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温庭筠听罢,复又哈哈大笑,重新吟咏一番,细细琢磨,道:

  “此诗好就好在一个‘戏’字。‘万户侯’出资为‘贵婿起高楼’,点出‘新居’二字。‘居先甲’‘翻在上头’,押在‘同年’二字。颈联点明‘西迎家室’。至于尾联,用了两个典故,隐晦而不得详解,还是请状头李大人详之。”

  显然温钟馗又想挑起争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绪,此时冷静多了,觉察自己的失态,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得,冷冷地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脔,是指切成片的肉。《晋书·谢混传》讲,元帝在建业时,各种物资食物非常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猪,认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认为小猪脖子上的一脔最香,所以就把这一脔送给元帝吃。当时群臣不曾尝过,于是就把它叫做‘禁脔’。现在人们把在中第进士里所选的婿,称为‘脔婿’。畏之贤弟是不是也应称为‘脔婿’?”

  温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问,让你说的是‘南朝禁脔’这个典故。只讲‘脔’怎么可以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不知,温某不才,愿代状头之劳。”

  李肱并不生气,亦不理睬他,又道:“《晋书·谢混传》中讲,孝武帝想为女儿晋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螨向孝武帝推荐谢混,介绍说:‘谢混虽然赶不上刘惔有才华,但是,不比王献之差。’孝武帝满意地道:‘有这等才干就满足了。’过了不久,孝武帝驾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劝道:‘袁大人请不要接近禁脔。’王珣用‘禁脔’戏称谢混。后来谢混终于娶了公主。在诗中,义山弟就是用禁脔戏称畏之弟。”

  温庭筠不再插科打诨,静静地听着。

  李肱见温钟馗老实了,颇为得意,又道:“诗的最后一句中,‘琼枝’出自屈原《离骚》:‘折琼枝以继佩’,在诗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张衡的《四愁诗》,诗中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领起。尾联,义山弟写得极风趣,说畏之是禁脔,即万户侯的贵婿,所以没有一个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无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咏《四愁诗》,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为状头。”温庭筠拱手施礼道歉,“休要生气,温某在此向状头陪罪,大人休见小人怪。温某钦佩之人,温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见他诚恳,也抱拳还礼,只是一言不发,脸上依然愠怒。

  李商隐很敬佩状头同年,解诗细而不漏,典故记得极为清楚,学问广博,是赏诗里手。但对他以沉默待温兄的态度,颇不以为然。担心温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拉到一边,把锦瑟的话转告给他。

  温庭筠顿然火起,大骂令狐綯不是人,非报此仇不可!

  李商隐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闹事,忙劝道:“怎么报仇?弄不好,八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不会那么傻。先把她救出来。然后报仇不迟。”

  “如此尚可。千万不能伤害着锦瑟姑娘,懂吗?”

  “那是自然。”

  李商隐仍然不放心,又追问数次如何救锦瑟出来。他都说得模糊不清,商隐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会出什么事儿。



  腊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隐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记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来的。畏之年兄已经上路了吧?

  “商隐,韩瞻在门外等你回话。他带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还没有走吗?”

  李商隐一边自语,一边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父亲王茂元的亲笔信!惊讶道:

  “这怎么可能?”

  “什么事儿?”

  “七小姐病了,让我速去。”

  “七小姐是谁?怎么回事?”

  李商隐简单地把七小姐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提过亲事吗?”

  “是在洛阳家认识的,很久了。曾让年兄韩瞻提过。”

  “……”

  “她父亲王茂元还提出辟聘我入泾源幕,做掌书记。”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随其父王栖曜南征北战有功,元和年间晋升为将军。甘露之变前,因曾受到王涯郑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胁要杀他。他用家财贿赂左右神策军,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进封为濮阳郡侯。他不是彭阳公这边的人,商隐如果投靠他,并娶他的女儿,将来会不会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虑得远,想得深,但是,商隐与他女儿七小姐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能拆散了。去不去,娶不娶,将决定商隐的未来!

  “商隐,你可要慎重考虑,这门婚事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事业。自己拿主意,韩瞻还在外面车上等你哩。”

  湘叔没有具体明白地讲出为什么要慎重考虑此事,觉得商隐应当明白个中缘故、个中利害的。

  其实李商隐确实没考虑其中“缘故”和“利害”,爱情已经冲昏了头脑!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别的什么也没想!他来到大门外面,韩瞻急切地迎了上来,问道:“岳父大人的信看过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亲请你入幕,都希望你赶快去泾源!别犹豫了,现在马上就跟我一齐走。我们结伴而行,该有多好!”

  “太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突然点,这信是刚刚送来的。不过,没有准备更好,他家不会怪罪你的,走吧,快上车!”

  “还没跟令狐家告别。”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则濮阳公不会亲自出面给你写信。他最疼爱七妹。说实话吧,他也给我写了封信,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泾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又到过年,担心你要回洛阳,所以他已经让洛阳家人,去看望你老母亲,照顾好你老母亲过年,让你放心。”

  李商隐确实想要回洛阳跟母亲一起过年,不能去泾源。

  湘叔站在门前台阶上,正注视着他,他们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隐优柔寡断,一时间难以下决心。王茂元当真看中了商隐,要把女儿嫁给他,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八郎,这小子是靠不住的,况且他才是个七品的小补阙,嫩得很,应当帮他下决心。

  在令狐家,恩师去世后,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隐最亲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话,他的决定,李商隐肯定会听的。

  “商隐,洛阳你母亲哪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湘叔的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又让你费心啦。

  可是,没跟八郎告别,突然离去,他会不会……”

  “你走吧,一会儿早朝回来,我跟他说。”

  “……”

  李商隐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为人,不告而辞,他要生气的,会认为目中无他,不尊重他。

  “义山贤弟,如果你不去泾源,我怎么向七妹交代呀?让我回去怎么向她父亲交代?年兄在这儿给你施礼,求你啦。”

  李商隐马上还礼,埋怨道:“年兄,你这是干啥?我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我去,我去!好了吧?”

  韩瞻笑了。

  湘叔脸色冷峻。他明白商隐迈出的这一步,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祸,实在让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着,商隐大概不会走这一步的吧?





李商隐全传--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李商隐到泾源受到王家特殊欢迎,全家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李商隐和王家七小姐举行订婚仪式。正月初五,举行结婚仪式。

  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个姑娘出嫁中,可推之为最。又是在娘家结婚,如同招赘,亦可为最。在泾源府,“二最”被传为美谈。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人慢慢步入洞房,连连点头。商隐是新中进士,是朝野闻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小女儿,生得娇艳美丽,称为佳人当属无愧。佳人配才子,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夫人,七个女儿七个女婿,以老夫之见,这最后一对,最为般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你别说,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选的女婿,我看比她几个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边,撇着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声点,畏之和小六子在那边会听见的。你这样偏爱,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茂元向右边瞅了一眼,见韩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说句什么话,正笑个不停,摇摇头,道:

  “畏之也不错,也是新中进士,但是,比商隐的才学,略逊一筹。”

  “他可是你挑选的。才学差一筹?当初有那么多新进士,为什么要选他?我看比商隐强。你看商隐那身子骨,病病恹恹的,还不愿意多说话,呆头呆脑。畏之身体多棒,多爽快,嘴甜着哪,张口一个妈,闭口一个娘。这辈子我只生这么两个姑娘,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妈妈喊我娘哩,真喜欢人。”

  “我的那些儿子,不都叫你妈吗?”

  “那可不一样。我就喜欢畏之喊妈叫娘的声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隐叫得不好听?真是的!”

  “商隐叫的就是不中听,干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妈’!”

  “那你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

  “不同意行吗?看那死丫头,没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来眼去,写情诗,传情书。在洛阳,我们都不在家,不知道这死丫头疯成什么样子!到泾源之后,又寻死觅活的,我不同意能行吗?气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称呼“小六子”和“七丫头”。对于七丫头不听她的话,背地私下跟商隐要好,并坚决要嫁给商隐,李氏心里一直耿耿不满意。

  李商隐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来到泾源不久,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心里一直不宁静。好在老岳父对自己极好,事事照顾,有时都让畏之嫉妒。

  “不要生气。我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的章奏写得极好,曾得到彭阳公的真传。我一个粗人,正需要这么个人帮帮我。”

  李商隐与七小姐进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边,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等待夫君揭去盖头。李商隐却抓住爱妻的手,激动地道:

  “我像在做梦,像牛郎终于踏着鹊桥过了银河,跟爱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吗?洞房里有烛光吗?”

  “有。七夕,满天灿烂星光,洞房里当然有红烛高照……”

  “不对吧!为什么贱妾看不见?”

  李商隐这才发现盖头没揭,哈哈笑着,把爱妻拥到怀里。

  有讲不完的情话,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从京都传来牛党中人杨嗣复被提升为宰辅。

  似有牛党卷土重来之势。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党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赏识重用。现在如果牛党一旦上台得势,自己受到威胁事小,最堪忧虑的是商隐今年的释褐试。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学士,都是李党中人,与自己交谊颇深,但到了中书省,一旦落入杨嗣复、李珏手中,那就很难说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隐叫到面前,亲切地道:“商隐贤婿,新婚中,又当过年,本不该让你办公事。但是,杨嗣复升任宰辅,不可不草拟书状,以表祝贺之意,所以想请你代劳挥笔为之,如何?”

  过去在令狐府,李商隐听说过这人的名字,仿佛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人颇有才学,与恩师友善。现在得升宰辅,理当祝贺,所以欣然答应。回到自己书房,很快便写成《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又检看两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过状书,非常高兴,没想到小女婿挥笔立成,才学如此宏富,前程定然无可限量。读完状书,不禁赞道:

  “贤婿,写得好!有如此才学而不被重用,实乃朝廷一大损失。老夫他日上朝,一定鼎力相荐。噢!推荐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回避亲故。不过,我还有些世交,请他们援引,我看不成问题。”

  李商隐是希望岳父荐引的,但见他如此世故,讲出自己难处,心里一阵黯然。举荐贤才,不避亲故,历朝均有先例,岳父却说要回避?那么,举荐畏之年兄时,为什么没有回避?

  算了!避亲就让他避亲好啦,省得别人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岳父荐引,才娶他的女儿。

  王茂元忽见贤婿呆呆地想着什么,并没有听自己的夸奖,心中不悦,认为对自己不尊重,不再多话,差人赶紧把状书送进京城。



  过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隐怀着恋恋之情,离开新婚妻子,赶赴京城参加吏部释褐试。

  临别时,王茂元草书两封信:给职方郎中兼判西铨的周墀一封,给吏部员外郎充任宏词试官的李回一封,并命李商隐亲自送去。

  李商隐本想拒绝,既然要避亲,又何必写信呢?但见岳父一脸严肃、郑重神情,只好听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嘱道:“中与不中,都要尽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记牢!”

  李商隐点点头,挥手之间,见妻子用手捂着嘴,一双杏仁眼滴下两行泪珠儿,心中酸酸的,一勒缰绳把马圈回,站在马蹬上,道:

  “但能中选,立刻回来接你进京,勿急!”

  讲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鞭马向前冲去,登上了征途。

  残冬时节,泾水波平浪静,缓缓向东南流去,两岸一片嫩绿,景色异常宜人。

  过了邠州,离开泾水向南,便进入山区。

  李商隐走在崎岖山路,心绪依然未能平静,对于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里装上岳父大人的两封信之后,却又担心起来。

  应进士试,需要干谒温卷,已成为流俗,成为必然;没想到应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托人情走后门,这仕途何等艰险!难道自己还要奔走十年吗?仕途和这山路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脚呢?

  按理说,韩瞻居所最为合适,他是年兄又是连襟,还是好朋友。但是,过去自己到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师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师家,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恩师仙逝,自己便远离他家,另寻门户?其中八郎肯定会这样想,肯定会因此而不悦的。况且恩师临终时还叮嘱:“我视他如子,已经十年了。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我意。”

  李商隐终于决定去恩师家。

  进得院门,湘叔从里面迎出来,向左右看看,把他引进客房。

  每次来京都住恩师家客房的正室,好像这正室成了他专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叔却把他引进西厢房北屋。

  他垫起脚向正室看看,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好奇地刚想问,湘叔用手止住,摇摇头。

  李商隐不明其意,进了西厢房北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八郎不让你再来……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八郎气得一连骂了你好几天!说你再来,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这儿,八郎不知道,就不会过问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应付他。放心吧,就在这儿住。八郎正在晋昌坊买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着哩。”

  李商隐颇感奇怪,自己与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气之有?

  更不该谩骂自己,于是道:

  “结婚之事,是在泾源临时决定的,没能告知恩师家人,也没跟兄弟们和您商量,是我之过错,明日我向兄弟们请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于此!”原来商隐还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结朋党吗?”

  “知道一点。不过,李党的李德裕和牛党的牛僧孺已经不在朝廷,何谈朋党?”

  “这你就不明白啦。他俩虽然远离京城,不在朝中,但各党中人仍然在京,相互争斗并没结束。令狐公平时多与牛党中人来往,跟李宗闵等人关系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党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结识的均是李党中人。李德裕非常赏识他的勇略,几经荐拔,官步青云。你原是令狐公的门生,现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来是牛党,现在跳到李党中,八郎能不骂你吗?”

  李商隐这才恍然大悟:朋党斗争,最恨背叛行为。自己无意之中,竟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泾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虑。当时以为你知道朝中党争情形,会从党局出发,考虑婚事和入幕问题,所以没有明白告诫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郎解释、告罪了。”

  “湘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党中人,也没考虑朝中朋党关系,只以为他曾结交郑注,郑注已被杀,岳父又献出家财,事情已经过去,哪里考虑他和恩师是对立的两党中人呢!”

  “商隐,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当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经真诚相爱,我会阻止你去泾源的。现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讲讲。对!七郎正在家中休养,先去跟七郎说说,然后再找八郎。”

  李商隐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心里乱极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说说,可能会好一些。



  听到李商隐去泾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结婚,事先没说一声,哪管透个信也好嘛!所以七郎很难过,年也没过好,风痹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里休养。

  李商隐跨进房门,七郎正仰躺床上,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处事太急躁。结婚之事,本该跟兄弟们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满眼的恼怒和气愤,当听到商隐的自责,渐渐阴云散了,反而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贤弟,是愚兄之错。去年我曾问过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的交往。当时,你满脸通红,我也就没有深问,是愚兄关心不够。我听说王家七小姐很漂亮,知书达理,对不对?”

  李商隐见七郎这么快就原谅了自己,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七小姐当然很漂亮,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党中人。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娶他家小姐,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不会的!七哥,请相信小弟。”

  七郎见商隐起誓发愿的诚恳样子,觉得责怪他也没有什么道理。况且,自己跟商隐顶多是兄弟、朋友,没有干涉他选择婚姻的权力,于是安慰道:

  “商隐贤弟,此事已成过去,不要再说吧。只要你觉得娶王家小姐好,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都不必管,不要往心里去。愚兄相信你的选择,也祝贺你幸福。什么时候弟妹来京,一定给愚兄介绍认识认识。”

  李商隐觉得七郎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块乌云渐渐移来,笼罩了心头。

  七郎见商隐心情仍然不畅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党斗争!我最恨结党营私,这是对圣上不忠的表现!家父生前也常为此事苦恼,几次想脱离朋党,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断然脱离关系。家父往往采取不歧视李党中人,用人和引荐人时,以才以贤不以朋党为取舍,所以在太和九年,朝廷大贬李宗闵、萧浣、杨虞卿、李翰时,家父不仅未被贬放,反而以吏部尚书除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不参与党争,不卷入党争中,做一个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国家朝政为重,不以一己之私为重,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商隐,我们应当做这样的人!”

  “七兄,说得极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愿卷进党争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师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在兖海幕府时,他常常讲这些事,以此告诫当时的幕僚们。

  “七兄,说句心里话,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贤惠、知情达理。早在洛阳时,他家住在崇让里,与我家堂兄让山是邻居,我就认识她,并爱上她,常常给她写诗。她也写和诗给我。我们相爱已经三四年了。我们结婚,绝对不意味着就加盟李党。我要以恩师为榜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这时,八郎气哼哼地步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隐,骂道:

  “光明磊落?家父尸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敌,见利偷合!不是?为什么不告而别,偷偷去泾源结婚?这是光明磊落吗?不是见利忘恩、见利偷合,又是什么?你真是家父的好门生!家父临终遗言你全忘了!你是个背恩小人,诡薄无行!我不听你的诡辩!不听!不听!”

  八郎就差没捂上两耳,斥骂完就愤愤地离开了,不屑跟李商隐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商隐想追出去向他解释,七郎拽住他,摇着头,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越解释,他越没完没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样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给你接风,祝贺你新婚之喜。”

  “这……还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会儿就能办好。你发现没有,湘叔这阵子衰老得厉害,七十多岁的人。还叫他跑前跑后,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让他住在这里,我们给他送终!老家他也没什么人啦,回去还得修理老房子,还得自己料理生活,至于后事也没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养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愿意吗?”

  “我还没跟他讲哩。得先跟八郎说,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当家人,别人是无权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李商隐为湘叔的去留,担起心来。



  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释褐试,考取的标准有四条:一为“身”,即取其“体貌丰伟”者。二为“言”,取其“言词辨正”者。三为“书”,取其“楷法遒美”者。四为“判”,取其“文理优长”者。在吏部被取中者,还须送到中书省再审核,然后授官。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释褐试。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前,李商隐把岳父的两封信,亲自送到他们的府上。虽然李商隐没能看见他们的尊容,得到他们亲切接见,但是,在考试中,他们确确实实高抬了贵手,给王茂元留了情面,吏部终于选录了李商隐。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吏部把选中的人上报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在李商隐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并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况下,吏部录取,铨叙拟官,是不会出现问题的,中书省一般不阻挠留难。谁料想在李商隐身上却出现了特殊。

  消息传来,李商隐正在韩畏之府中饮酒消愁。

  因为没有外人,六姐也从内室出来作陪。席间都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静内向,此刻也愤愤然道:“中书省谁这么坏?

  跟商隐有私仇吗?”

  畏之欲说又停,看看商隐正把杯酒喝尽,摇摇头,劝道:

  “义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还有明年。现在中书省掌权是牛党的杨嗣复,肯定是他干的!”

  李商隐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按说这位大人跟恩师令狐公是世交,过去常到令狐府上宴饮,应当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门生。再说了,他升为宰辅时,自己还代濮阳公给他写过贺状。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去年父亲推荐你时,他不也是宰相吗?”

  “不是,他当时是户部侍郎。郑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隐听了畏之的话,终于明白杨嗣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来他把自己算在李党中人!他痛苦地又连喝五杯。身体虚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头脑发涨,眼睛睁不开,喝了几口水,又睡了过去。

  六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韩畏之却满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让商隐好好睡睡,在睡梦里摆脱不幸的遭际。

  第三天,泾源派人送来两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节度使的名义,催李商隐赶快回幕府,有许多公事要他来办。有点刻不容缓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书省把商隐的名字抹去非常气愤,斥责朝廷选人唯亲唯党,而不是唯贤,还引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安慰商隐,希望他尽快回泾源团聚。

  韩畏之见李商隐阅过信后陷入沉思中,劝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泾源,一为公务二为私情,二者兼顾,何乐而不为也?洛阳母亲处,我派人送些银两,并代为探望,如何?”

  唉!过去是恩师周济,养家餬口,现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济,养家餬口,什么时候自己能获俸禄,养家餬口呢?李商隐眼含泪水,垂下了头。

  “年弟,我听送信人说,七妹听到你未过关试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人一起来京。七妹是个刚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来分担你的痛苦和忧愁。”

  “七妹在我们姊妹中,性格最倔犟,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会自己跑来的,谁也阻止不了。”

  李商隐这回动心了。邠州以南一带的山路经常有强人出没,很不安全!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以只身走这条路呢?他站起来,问道:

  “送信的走没走?让他先回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泾源。”

  “送信人骑的是驿马,信送到,马上就往回转,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隐回到令狐府,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断浮现爱妻的面影:娇艳漂亮,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不时流露着焦灼和期盼。她喜欢穿件绣着美丽芙蓉花的裙子,裙衩开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头上银钗,雕饰着茸茸的小花,还插根翡翠羽毛……

  他想着爱妻,看着那信,那情透纸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体贴,那火一样的切切嘱咐……

  他忽生灵感,忙提笔,写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写毕,他又高声吟咏起宋,头不昏沉脑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门进来,看见商隐已经坐起,问道:“彭阳公的墓志铭,你写好啦?碑石已选好,石匠也雇来了,就等你的铭文了。”

  李商隐不愿让湘叔看见刚刚写的诗,把诗反扣在几案上,从一个袋子里抽出一张纸,对湘叔道:

  “早就写好,只是有几处又润色了一回。”

  湘叔拿过铭文,看看商隐,欲说又停。

  李商隐从袋子里又抽出一纸,上面是一首诗,默默递给湘叔。诗云: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见湘叔读完,李商隐木然而道:“他们说我诡薄无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彭阳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难以报答!说我背恩忘恩,都是胡说八道!”

  “商隐,不要难过,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这首诗是我撰写彭阳公铭文后,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没有什么事了,所以决定还是去泾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恩师的感激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把这首诗送给八郎,让他看看。”

  湘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世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条道上呢?除了应试科第入仕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都挤在仕途上,自然要有冲突,要有矛盾,要互相使坏,互相倾轧!唉!”

  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苏氏问话,李商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几天在年兄畏之家,我们还为他饯行过。小婿还为他吟过一首送别诗。”

  李氏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油嘴滑舌,不愿意商隐多谈他的行踪,听说女婿吟了首送别诗,想在众人面前让小女婿显露显露才华,问道:

  “还记得那首送别诗吗?”

  “记得。”

  “给我们大家吟咏一下,好吗?”

  “如果岳父母喜欢……”

  商隐为送别自己儿子写的诗,苏氏当然喜欢了,连催商隐快点吟。

  一首七言绝句,商隐不会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商隐贤婿,你给大娘解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李商隐不知道这位岳母大人不懂诗,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讲,因为大妈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二哥到东都洛阳是掌管文秘,管理图书典籍,所以首句点出他去洛阳,我在送别。第二句,说我自己因为思念二哥,常常会梦中随二哥在洛阳赏花赏雪。第三四两句,用了一个典故:南朝范云曾迁广州刺史,尝与何逊赋诗联句;范云诗中有‘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这段史实把二哥比为范云,把我比为何逊,意思是说,我过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诗联句。如今二哥离开长安,到洛阳任职,所以我经常思念回忆二哥。”

  李氏听了颇为不悦。

  王茂元妻苏氏非常高兴,尤其儿子还会吟诗联句,更兴奋得不行,甜甜地对商隐笑道:

  “贤婿,再给大娘吟几首诗,就吟咏你和你二哥的事。贤婿的诗真好,大娘愿意听。管家!拿二十两银子,是大娘赏给贤婿的。”

  李氏越发生气了,赏二十两银子?是打发乞丐吗?于是恼怒道:

  “商隐,坐下喝酒,要人家银子干什么!”

  “呵!老娘的银子有假,不好用吗?你这婆娘休管!贤婿张口就能吟诗,是个大才子,不要听她的!”

  “是我的亲女婿,不听亲丈母娘的话,还能听你的呀?”

  王茂元很赏识商隐的才华,能诗能文,尤其那四六对仗的奏章,写得人人称赞。自己养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儿子王十三,别人都叫他王秀才,也会诗会文,但比起商隐差得远啦。七个女婿中,畏之还不错,才华横溢,豪吟豪饮,非同凡响,但是,比起商隐,又略逊一筹。

  今晚,听了商隐送儿子赴东都任而吟的诗,觉得很好,何逊范云之比,很恰当。儿子年纪比商隐大近二十岁,何逊与范云年纪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华。典故用得巧妙。他没在乎妻妾吵嘴,大声道:

  “商隐,你大娘今晚高兴,喜欢你的诗。你就多吟几首,让她们这些娘们开开眼界,看看绝世凌云之才是什么样儿。别总以为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个宝,比别人的就是好,就是可亲可爱。吟吧!”

  七妹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丈夫,心里美滋滋的,秀目生辉,用眼睛鼓励着夫君。

  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对岳父粗俗的言辞有些反感,在心里头,用恩师跟岳父作着比较。恩师从来不说粗话,即使暴怒也不骂粗话;恩师没有那么多妾,从不把妻妾召到正堂大厅里搞家宴。自己在恩师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见过恩师的妻妾。恩师慈祥又威严,和霭又冷峻,博学又谦逊。而岳父却缺少这些。

  “贤婿……”

  “我说大姐,你别催好不好?作诗还能像说话那么容易呀?

  让商隐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儿在家时,每次赋诗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构思,懂吗?”

  “好啦!一群臭婆娘,没教养!瞎叫唤什么?懂个屁?”

  王茂元要发火,大家都不敢再吱声。大厅里一片寂静。不知谁的酒杯被碰倒,那酒滴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

  李商隐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视着自己,秀目熠熠生辉,于是从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

  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

  “‘重物华’是借喻重人才。头两句是说,我和二哥尽管都会吟诗作赋,但是,不知道二哥当年为什么那样爱重我的才华。后两句是说,二哥是‘龙山千里雪’,我是‘洛阳花’。‘千里雪’虽然很遥远,但是一定能和‘洛阳花’媲美。”

  李商隐没等苏氏追问诗的意思,便主动讲解起来。

  苏氏非常高兴,因为诗中称赞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诗家”,又对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两银子,赏给贤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气鬼,为你儿子吟诗才给这么点银子?

  还不够玩一回投壶输的哩!不屑一顾。

  七妹却很兴奋,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诗,真像父亲说的,夫君有绝世凌云之才!

  王茂元并不把女婿的诗放在心上。他是个武将,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也不甚懂,让女婿吟诗,主要是想让妻妾们高兴高兴。只要她们高高兴兴,不争不吵,不打不骂,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还有两首诗。李商隐在心中已经写就,见岳父并不很赏识自己的诗,李氏岳母似乎反对自己在苏氏岳母面前吟诗,他只好作罢,闭口不语了。



  回到泾源,李商隐的心境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应付幕府记室里的差事之外,回到七妹房中,闷闷不乐。

  七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恰逢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小小的泾源城里,男男女女与京城一样,都来到河边踏青,祭祀神灵。

  泾水从平凉府流来,澄澈平静,在城南与混浊湍急的汭水合流,则变成一头疯狂的牛,向东方狂奔而去。

  城里人都愿意到泾水河边嬉戏游玩,有的人还脱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来,一点不惧怕水凉。河里河岸一片欢呼、谈笑和歌唱声。

  节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动,到大自然中尽兴玩乐。他们都在京城住过。京城官僚和百姓,在上巳节,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别多,无法尽情玩乐,而泾河边空旷宽广,有的地方生满杂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滩,还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种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欢在草丛中踏青斗草,在那里不时传来笑声、歌声和尖叫声。

  七妹陪着李商隐在河滩上漫步。欢呼和歌唱使李商隐心烦,于是离开河滩,向杂草丛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胆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撩拨着那原始的动物性的情爱。七妹惊诧,羞于目睹。他俩又像两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慌乱地无目的逃窜着。

  原本令人高兴的上巳节,却使他们夫妇大为扫兴。

  李商隐依然怀着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么都使他徒增烦恼与痛苦。

  七妹见丈夫情绪低落,自己也无心踏青游春。

  他们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楼!

  出城时,从它旁边经过,并未觉得它的高耸和威严。从荒原上远远地望去,它耸立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却顿生雄伟和威严,像一尊守卫大门的石狮,巍然屹立,有种强大的威慑力量。

  “登上城楼,极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楼吗?去好啦。”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

  走近城楼,才看清城楼年久风化,已经残破。楼高三层十丈,飞檐高栋,秦砖汉瓦,丛瓴错节。木质楼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让人心颤。然而登上顶层远眺,远处的绿杨垂柳,流水沙洲,纷纷呈现眼前,辽阔原野一望无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边,那么多人。”

  李商隐没理会夫人的感叹,面对荒原的雄浑苍茫,内心激动不已。雄心壮志百无一酬的愤慨,渐渐侵袭心头,面对周围丑恶的黑暗环境的憎恨情绪,强烈地升腾起来,恨恨地道:

  “西汉贾谊,夫人,你知道他吗?他当年上《治安策》,指陈时事,文章开头写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极为痛切,可是汉文帝不予采纳,反而把他贬放楚地!

  “东汉末年的王粲,为了避乱,远游到荆州,依靠刘表,而刘表是个无能之人!我今天不也像贾生,被流放到这荒原上吗?不也像王粲寄人篱下吗?”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么算是寄人篱下呢?况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篱下呀!”

  “不,大丈夫应当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园,岂能久长地依附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还要劝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隐挥挥手,放声吟咏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吟罢,意犹未尽,李商隐又重复吟咏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负,是我的宏愿。头飘白发,身‘入扁舟’归隐江湖,是我实现抱负之后的归宿!就像春秋时代的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像李白说的,‘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诗的最后两句是何意?鵷雏,是传说中的一种鸟,与凤凰相像,这我知道。”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雄浑豪放的诗的意境中,七妹又咏了一遍诗的最后两句,他才解释道:

  “尾联两句,是借用庄子寓言,表达我对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里妄加猜测诽谤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战国时代,惠施出任梁国宰相,庄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谣说,庄周此来是要夺相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庄周得知这种情形后,非常坦然地去见惠施,并讲了个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从南方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落下歇息,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有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刚刚拣得一只死老鼠,看见鵷雏飞过,怀疑它要来抢食死老鼠,就仰头向它发出‘吓!吓!’的怒叫声。现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国这只死老鼠,来‘吓’我吗?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顾,你不要杞人忧天,自相惊扰。”

  “这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当成了美味,像那只猫头鹰;而秉性高洁的鵷雏竟然被猜疑个无止无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讥讽那些朋党势力,为了功名利禄,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击异己?”

  李商隐会心地笑了。真是贤妻知己,我心里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见夫君笑了,排遣了郁闷情怀,想转个话题,说点愉快的事,但又怕话题转得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恼,于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写诗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典故?白公乐天的诗,明白如话,尤其他写的新乐府诗,不管童叟还是妇妪,都看得懂,百姓都愿意阅读。”

  “怎么给你解释呢?关于用典的事,过去有人对我说过,劝我作诗少用典故。这样说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就觉得这首诗没写好。每当我吟诗作赋时,那些典故就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往你笔下钻,使你无法拒绝,不能不把它们写进去,真没有办法!”

  七妹见丈夫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儿,自己写诗作赋就没有他那种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诗不如夫君诗的缘故吧!



  有一天,一位名叫刘映的老儒生从边地萧关,经平凉、泾源赴京述职。他一脸风尘,满目苍老,来看望王茂元。其实他曾是王茂元的经师。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除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经科,顾名思义,是专门考“经”。

  唐代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诗》、《周礼》、《仪礼》为中经;以《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有的考生通两经,则指通大经、小经各一书,或者中经里的两部书。有的考生通三经,则指通大经、中经、小经各一书。有的考生通五经,则指大经两部书皆通,其余中经、小经还要通三部书。

  这刘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经,学识极其渊博,人们都誉称为刘五经。

  王茂元自己对经学不甚了了,但对精通者极为尊敬。老经师的到来,他极为热情招待。宴饮席上,自然有众幕僚参加,李商隐当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极其仰慕老经师的学识,对满腹经纶的老经师沦落边庭经年,又极为怜惜,不时发出叹息。

  刘五经看出众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道:

  “诸位不知老夫之乐,乃在众乐之乐。家国安宁,朝政清明,即使让老夫终老边庭亦在所不辞!”

  笑声朗朗,话语掷地有声,很使李商隐敬佩,想说几句称赏话,又顾虑老儒生年已七十开外,而自己仅二十七岁,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说话之理。

  王茂元喝了几杯酒后,无所顾及,听了老经师之言,哈哈大笑,驳斥道:

  “不对!老师乃一代经师,才高天地,却沉沦荒漠边地,埋没贤才,实乃朝政之不清,宰辅之不明,不能为圣上荐举人才所致!可惜!可叹!”

  刘五经摇摇头,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责怪朝廷宰辅。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寒,在朝廷没有根底,又未能结朋入党,岂有不被遗弃之理。但是,老夫并不后悔,并不遗憾,相反此次进京如能面圣,老夫定然要禀奏朋党之害,鼎力清君侧,一改朝政黑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无憾!死而瞑目!”

  听得老经师一番铿锵有声之话,李商隐热血沸腾,站将起来,走到刘五经面前深深一拱,道:

  “经师一席话,说出商隐一片心。君侧不清,朋党不破,此乃衰败之象,如此下去,李氏江山社稷不会久长!重振朝纲,乃天下学子之愿,百姓之望。请老经师不要以为出身孤寒就会遭到遗弃。只是直言批评当道者,则会招来祸患的。”

  老经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继续喝酒。

  宴会进行到唱和诗赋时,李商隐站起来,首先吟诗一首,题目为《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诗云: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

  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

  老经师突然插断道:“义山小老弟吟得极对!建国兴邦何为先?首先必须尊师重道,尊儒重学。历代皇朝如果轻视读书人,怎么能够振朝纲呢?讲得好!”

  众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随声附和着。

  李商隐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吟咏,从孔子开始,列举各朝各代“从来以儒戏”的事实,抨击世道的衰败,人。心的诡诈,最后回到前面提到的话题,劝告刘五经道: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

  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

  李商隐吟罢,提起笔挥挥洒洒把诗抄录一遍,双手奉呈老经师。

  刘五经站起,接过诗,手捋霜白胡须,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沦终老,堪忧者不是“孤寒”,而是“讦直”,说得对。尤其当今爱说谗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恶势力十分嚣张。谢义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经师嘴上虽如此这般致谢,但心里仍旧不以为然,黑暗的朝政,嚣张的恶势力,不是更需要勇敢“讦直”的人去与之争斗吗?他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李商隐,琢磨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深忧讦直妨”,难道他仕途不顺利,遭遇谗言,受到打击?他的诗却写得不错,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





李商隐全传--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长安飘着鹅毛大雪。

  李商隐骑着泾源幕府快马,风尘仆仆地进得京城,来到令狐恩师家。他是来参加恩师的周年忌日活动,另外还要备考明年吏部的释褐试。

  湘叔在门口迎接他。湘叔白发苍苍,驼背弓腰,不断咳嗽。八郎嫌他老迈,已经不让他当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几近一辈子,又是令狐家的远亲,所以有些事还说了算,离不开他。

  李商隐来到西院客房,放好东西,就想去见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见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声音嘶哑地道:“八郎?还未回来。”

  “这么忙吗?”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丧。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来。他说为了这个家必须应酬!有时带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胡闹。还把锦瑟叫出来陪他们。有好几次,锦瑟哭着从宴席上跑出来……”

  “锦瑟!他们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们宴饮,我从不过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哭呢?”

  李商隐记起锦瑟托自己转告温庭筠的事。自己已经转告温兄,他当时听了很气愤,难道他没来找过她?”

  “温兄庭筠来过府上吗?”

  “好像来过,是跟八郎来喝酒的。他一来,酒宴就更热闹了。他随身带来好几个歌妓,这一宿就别想睡觉了,唱呀跳呀吹弹敲打,没完没了。真没办法,这是彭阳公仙逝守丧期间!八郎就这么干!”

  李商隐不敢询问温兄与锦瑟见面与否,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湘叔,道:

  “这是我写的《奠相国令狐公文》。是六月间写的。拿去给八郎看看,在恩师周年忌日祭奠时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写一篇,时间来得及。”

  湘叔接过祭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令狐公收了这么个好门生,时时惦记着他!那些儿子们,哪一个惦记过他哟!七郎身体不好,自顾不暇;九郎在后花园练武,每天不辍,家事什么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当想着父亲的忌日呀!可进入十一月上旬,还没提出准备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叹了口气,答应着退出客房,拿着商隐写的祭文来到前轩,见八郎正在送客回身进轩,招呼道:

  “子直,商隐从泾源来京,刚到。”

  “嗯。有事吗?我没功夫见他,请他自便吧。”

  “他是来参加你父亲周年祭奠的。”

  “哎哟!已经一周年了?亏他还记着他的恩师!湘叔,咱们该准备准备了。今天是十一月初几?已经十五啦?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该置办的东西都买进了吗?”

  “我都吩咐准备好啦。两个月前就准备了。这是商隐写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边说边展开祭文,还是读起来:

  戊午岁,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隐,叩头哭奠故相国,赠司空彭阳公。

  呜呼!昔梦飞尘,从公车轮;今梦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从死,今无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脱蟺如蛇,如气之易。愚调京下,公病梁山。绝崖飞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镌辞墓门。临绝丁宁,托尔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时归。凤栖原上,新旧衮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宜其在哉!

  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与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归,一世蒿蓬。

  呜呼哀哉!

  八郎读罢,被商隐沉痛哀悼所感动,呆呆地凝视着祭文,心想商隐对父亲确有感情,时时不忘。而父亲对他也宠爱有加,“人誉公怜,人谮公骂”,确实如此!

  “商隐现在在哪?叫他到这边来叙叙旧。”

  湘叔见八郎要与商隐叙旧,心里很高兴,马上把他叫来。两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八郎开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经准备就绪。你能来参加,并写祭文,我非常高兴。文章虽短,但感情很深挚。能牢记家父对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说的,在郓州‘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当时你才十八岁,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啊!‘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家父多么怜爱你保护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爱,太没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记恩师大恩大德呢。这篇祭文,我写了好久,每每提笔,就像又回到恩师身边。望着恩师慈祥的面容,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恩师大恩大德,我李商隐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的。”

  自从入泾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隐一直想找个机会,面对面地向八郎剖白一下胸怀,今天可得到这个机会了,讲到激动处,流着泪,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动,才跟商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听了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谅了商隐,但却始终未提一句关于泾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个禁区。

  李商隐见八郎只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气。

  “商隐,怎么又起了一个新号?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

  八郎转了话题。

  李商隐感觉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对娶王家小姐耿耿于怀。

  他皱皱眉,心头蒙上阴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阳山学仙。站在山头,俯视山下,在玉阳山与王屋山之间的峡谷,有一条溪水像条白练,蜿蜒曲折,非常美。这条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个号,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话了。



  令狐家庙,是太和元年经皇上诏准,在京都城南通济坊建立。这是按照唐制,大臣经过奏请圣上诏准,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庙。令狐楚则埋葬在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距家庙不远的京郊,所以李商隐祭文中说,“凤栖原上,新旧衮衣”。

  李商隐随着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队伍的前面,先在家庙上香、叩头,然后来到凤栖原令狐楚坟地。

  坟地早已搭好两座大台。左边大台上,跪着和尚;右边大台上,跪着道士。左右两边和尚道士一齐念起经来,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抑忽扬,浑然别生意趣。

  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隐吃了一惊,难道是要做道场?周年祭奠有这等场面,李商隐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合适。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为然,把商隐拉到身边,一起跪在坟前,先上香,后烧纸,摆好供品,则叩头,听李商隐咏唱祭文。

  商隐边咏祭文,边痛哭,几致哽咽而不能卒读,招来许多人围观。

  八郎指挥僧道读经,超度亡魂。还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几案前,边饮酒边听僧道诵经,不时品评两边优劣,有时听到怪腔,笑语不止。

  李商隐从开始一直啼哭到结束,眼泪哭干,声音嘶哑,两腿绵软,浑身无力,陷入昏昏噩噩之中,像做了一场恶梦。

  当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时,抬头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要了点水,慢慢地又沉睡起来。

  是疲劳过度,还是悲痛已极?李商隐躺在床上,不思饮食,不言不语,时醒时睡,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即将参加吏部试判,才勉强起来,开始吃些流食,身体才渐渐好转。

  这期间,八郎也光顾多次,看着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隐,连连摇头叹息,不再用话挖苦他,似乎还有些同情和怜悯。

  李商隐终于坚持参加吏部释褐试,并坚持到底。大概感动了考官,张榜时,果然榜上有名,释褐授官,任秘书省校书郎。

  按照唐朝官制,秘书省隶属中书省之下,有校书郎八人,正九品上阶。秘书省职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属而修其职。”(《旧唐书》卷四)校书郎品级不高,但向来被学子们认为是清要之官。由校书郎被选为宰辅的人很多,如元稹、白居易等。李商隐知道个中情形,因此喜不自禁,对自己的前程寄予很大希望。

  可惜,秘书省的席位尚未坐暖,很快被外调位低事杂的弘农县尉。

  县尉,是次于县丞、主簿的县令佐官。他既要逢迎层层官长,又要亲手执鞭奴役、盘剥百姓,这使李商隐感到痛苦和难以接受。

  他想起边塞诗人高适出任封丘县尉时,那沉痛的诗句:“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释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大诗人杜甫任河西县尉也不堪忍受,曾吟诗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驱走,率府且逍遥……”

  把自己赶到县尉任上,是谁在背后搞的鬼呢?

  李商隐知道,此时在位的宰辅,仍然是牛党中人。能是他们吗?他也不愿意怀疑八郎能在背后做什么手脚。有苦只能忍耐,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强咽。既成事实,难以接受也得接受,不去弘农又去何处呢?

  李商隐怀着忧郁、无可奈何的心情,告别湘叔和七郎九郎,而八郎推说有事很忙,不与面别。

  五月,花红柳绿的季节,长安依旧熙熙攘攘,一派繁华,不因李商隐心境不好,而黯然失色。他雇了一乘小驴车,抑郁不快地离开了京城,去弘农上任。

  弘农县属陕虢观察使管辖。李商隐去弘农上任,首先要一一拜见上司,而上司中最大的官员自然是观察使。当时的陕虢观察使是孙简。

  孙简属牛党,个子矮小粗胖,一脸横肉,生得刁蛮霸道。

  对于一个小县的小小县尉,他连正眼看一下都不愿意。

  李商隐走进衙门,经过通禀被引到书房。见了观察使,抱拳施礼道安后,站在地中央,等待训话。可是等了半天,孙简仍然一声不吱,只是仰头望着天花板。

  初次见面,上司总要训斥几句,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呢?李商隐感到奇怪,也望了望天花板。那天花板是用花纸裱糊的,与其他房屋的顶棚没有什么区别。又等了二个时辰仍不见上司发话,李商隐笑笑问道:

  “大人,如果没事,下官暂且告退回县,改日再来聆听赐教。”

  “怎么?想走?没一点规矩!来人呐,给我乱棍打出去!”

  猛然间跑出四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把李商隐挟持当中,就往外拖。

  “住手!大人,下官不知有何得罪,竟要棍打?请明示。”

  “见本官,为何站而不跪?以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吗?打!按倒地上,先打二十杀威棍!”

  李商隐个子不矮,但身子虚弱,且又多病,哪里吃得消这四条汉子的大棍!十棍下去,已经皮开肉绽了,又打十棍,连爬起的力气也没有了。

  孙简见把小小县尉按倒地下时,就已转身回内室去了。他才不愿瞧这打人场面。

  幸亏有个老吏看他可怜巴巴的,把他背出衙门,送上驴车,否则非喂了观察使家的狼狗不可。

  回到弘农县,县令看他被打成这副模样,哈哈笑个不停。

  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得痊愈。

  一天,在牢房里查点囚犯时,有个犯人突然跪倒他的脚下,痛哭流涕地喊冤。李商隐让他站起,把详情说说。

  这犯人一边流泪,一边叙述道:“我家就我这么一个独根苗苗。五年前,我才十五岁,就被抓进大牢里。开始被打入死囚牢,后来经大理寺卿复审,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那妞不是我害的。我是路过,看见她被奸污,躺在路边死了。她父亲就指认我是凶手。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怎么会这样?”

  一个狱卒也过来帮他说情。但是,这案子是观察使孙大人断的案,别人都不敢替他翻案。

  李商隐领教过观察使大人的蛮横,可是,无限期地把一个青年关押在大牢里,不是毁了他一生吗?李商隐很气愤,答应为他写一个奏折,送到大理寺。

  几天后,观察使孙简亲自跑到弘农县,大骂李商隐告他黑状!还命役吏把他捆绑起来,要押到陕州处置。

  多亏县太爷出面说情,还有县衙大小官吏一齐跪倒,请孙大人息雷霆之怒,才免了李商隐被捆绑被押走之苦。

  李商隐一气之下,挂冠而去,在县衙东墙上留下一首诗,曰: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李商隐认为,与其瓦全,不如玉碎。卞和的双足虽被刖去,但是,倒可以免去一辈子可耻的折腰趋承。

  县太爷很同情李商隐,钦佩他的才华,骑匹快马追赶他,想请他回来。

  李商隐坦率地又吟一首诗,道: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县太爷感慨颇深地劝道:“县尉大人,你‘不为五斗米折腰’,仿效陶渊明,清高雅趣,令人艳羡!可是全县子民又有谁来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主持公道呢?县衙里只我一个父母官,我是孤掌难鸣啊!那青年在县牢里关押五年了,本官不是不知道,但我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李商隐本想“脱衣置笏,永夷农牧”,“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但被县太爷的一席话说动了心。

  不久,朝廷命姚合以给事中的身份,接替孙简出任陕虢观察使兼陕州刺史。他是唐代名相姚崇的曾孙,性格洒脱、随和,颇有诗人气质。他与李商隐非亲非故,但早闻李商隐的名气,崇拜他的才华,所以到任后,马上亲自请他复职还官。

  李商隐没有拒绝,但是出任弘农县尉,并不是他的理想。凭着自己的绝世才华,仅任小小的九品官,且还要受人排挤打击,怎么忍受得了?特别是昔日的朋友、同年、同事,都纷纷升迁,仕途顺利,内心更加苦闷,怀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着他。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诏宰相杨嗣复、李珏到禁中,想要他们拥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监国。

  两位宰辅认为这是顺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监国;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谁也不会反对。于是两位宰相跪请皇上放心,而他们自己却未把太子监国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军两位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却对太子监国看得异常重要。两位太监私下紧张地商议着:

  “皇上力主太子即位,将来对你我大不利呀!”鱼弘志盯着仇士良道。

  “你我统领神策军,朝野大臣谁敢放个屁!太子即位敢不听我辈之言?”

  仇士良经过甘露之变,连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里,骄横不可一世。

  “仇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讲。假如让太子即位,则拥立之功在宰辅身上,而不在你我二人身上。太子即位,功不在你我,将来他能听你我之话吗?另外,该死的文宗皇上,近来频频召见大臣,你我都不在场,他是否在……”

  “有这等事?该死的皇上,早就该死!我等早就该把他除掉,省得生出是非!”

  “仇大人此话有理。皇上要除掉,太子也要废掉,我们要另立新君。大人,你看哪个皇子不错?”

  “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颍王炎不错,颇听我话,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这小子很不错。”

  两个人说到做到,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离软禁起来,不准任何大臣进宫见驾。然后矫诏拥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为皇太弟,废掉成美太子,复封陈王。

  宫中震惊,朝野一片惊诧。

  仇士良和鱼弘志加紧宫廷政变步伐,当晚就把文宗皇上骗至大明宫太和殿,仅用一条白带,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极乐世界。两人立刻拥立皇太弟李炎继承了大统,这就是唐武宗。

  经过仇士良和鱼弘志威逼和劝说,唐武宗下诏赐死杨贤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溶、陈王成美。

  李商隐在弘农听说文宗驾崩,十分悲伤。他很赞赏文宗为人勤恳、生活朴素。即位后,就想重振朝纲,除掉奸宦,平息党争。商隐痛哭着,吟诗道;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纲,四月诏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把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嗣复调出朝廷,任谭州刺史,充湖南观察使,不久贬潮州刺史。令狐綯因守丧服阙,仍授左补阙,寻兼史馆修撰。牛李党争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李党统揽朝政,王茂元也应诏入朝,先任御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迁入京城。他的女儿、女婿和儿子们,也纷纷从各地迁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风吹来之时,李商隐正式辞去弘农尉,返回洛阳,携眷迁移关中,住在长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乡,是汉初名将樊哙的封邑。它属于京都万年县管辖,距万年县南三十五里,位于潏河流域,在杜曲与韦曲之间,是一块十余公里长的河谷盆地,土地丰腴,菜圃稻畦,罫纷绮错,茅庐炊烟,鸡鸣犬吠,恍如江南秀丽水乡图画。

  在唐代,一些贵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内喧嚣,有的在城内寻觅不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筑别墅,或构造庐舍定居。

  李商隐当属于后一种。又因为他非常喜欢这里绮丽的山水风光,很向往在这里过一种平静的躬耕田园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诗中,吟道:“亦拟村(城)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于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别号。

  安排好家居之后,他匆匆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内调的冬选,可惜没有成功。

  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调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召李商隐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隐没带家眷来到陈州,加入陈许幕府。时间不长,第二年春天,由陈州赶到京都,参加吏部考试,以书判拔萃,重入秘书省为正字。

  按唐制,秘书省正常编制设校书郎八员、正字二员。校书郎为正九品上阶,而正字为九品下阶。李商隐二十八岁时第一次入秘书省为校书郎,三十一岁再次入秘书省则为正字。虽然两者都为清资,却有上下阶之别,李商隐不仅没有升,反而下降,对此他从内心里产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复杂感情。

  秘书省校书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隐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实不方便,则暂住年兄加连襟韩瞻家。夫人七妹也从城郊搬迁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话多起来。自出任正字以来,郁积心胸中的牢骚一迸发泻,震惊四座。

  “朝中党局参差,举手投足之间,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个九品下阶小官,跟在这些朋党中的要人后面,进进出出,岂有不得罪之理?唉!”

  韩瞻明白年弟的苦恼,此时相劝亦是无济于事的。

  李商隐见没有人接话,甚觉沉重、烦闷,于是张口吟道:

  流莺舞蝶两相欺,不取花芳正结时。

  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

  七妹不喜欢丈夫把诗写得太含蓄,让人不得其解,直率地问道:

  “‘流莺舞蝶’是句中对仗,很是工稳。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呀?夫君,讲讲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听听。

  “唉!我两次进秘书省,一次是校书郎,一次是正字,什么‘清资’‘清资’!都是虚名而已,只有‘花芳’而没有‘结实’,故说是‘相欺’。虚度年华,岁不我与,昔日未得志,今日岂有希望。出任校书郎、正字,这是个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是它的好坏结果是不一样的,‘良辰未必有佳期’

  呀!”

  前途难卜,折磨着李商隐;党争险恶,李商隐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处境艰难。

  “给你们再吟两首诗,用的是一个典故:南朝陈代将亡时,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他妻子乐昌公主把一个圆镜破开,各拿一半。德言对妻子说:‘以夫人的才貌,国亡后,一定会落入权豪人家,我们将永无相见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缘未了,不该断绝,我们约定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卖这半镜子……’

  “陈亡后,乐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国公杨素家中。德言流离辛苦,来到京都,正月望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见一个苍头卖半块镜子。徐德言把他领到客店,讲了前后之情,并把自己那半块镜子拿出,对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苍头也把受夫人之托卖镜的前前后后情形讲述一遍,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分离,也很悲伤。

  “徐德言在半块镜上,题了一首诗,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看到诗后,悲泣不食。杨素知道这事后,哀伤变色,立即把徐德言叫来,把妻子还给他,并命公主即席赋诗。公主吟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

  韩瞻把商隐已写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诗展开,只见:

  笑啼俱不敢,几欲是吞声。

  遽遣离琴怨,都由半镜明。

  应防啼与笑,微露浅深情。

  读罢,笑道:“你这不是分明在吟咏乐昌公主吗?首二句写她忍气吞声,不敢啼笑;三四句,写她与徐德言虽分离,却藕断丝连,是因为保留着半块镜子;最后二句,写她在越公杨家的艰难处境。这首诗是嘲喻乐昌公主应当自己处处留神,不能露出心迹。义山贤弟,诗里面还有什么寄托吗?”

  李商隐苦笑笑,没想到自己写的诗,年兄不仅没解通,也没看出隐含其中的深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托了,不然写越国公干什么?”

  “夫君,有什么寄托?”

  “是写我自己在朝中的处境。乐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国公是指牛党。诗的三四句,写越公突然把乐昌公主还给徐德言,是因为她保留着半块镜子。这是说自己离开牛党靠近李党,可是又与牛党藕断丝连,不能断然脱离。诗中这样写,实际我自己哪个党也没靠,哪个党也不是,而与两党又都有点关系。最后两句,是说乐昌公主面对‘新官’与‘旧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这里是说我自己对牛、李两党都不敢表露真情,表示态度。”

  韩畏之自愧没能解通义山的诗,把第二首《代贵公主》诗递给七妹,不言语了。

  七妹没理会姐夫情绪变化,把诗展开:

  芳条得意红,飘落忽西东。

  分逐春风去,风回得故丛。

  明朝金井露,始看忆春风。

  李商隐没等七妹解诗,自己先开口道:“这首诗,也是借用上面说的典故,寄托自己卷入牛李党争中的苦恼。别说这些讨厌的事情啦,咱们来玩‘送钩’和‘射覆’游戏吧。”

  六姐早就讨厌谈这些无聊的诗了。她既不懂也没兴趣,马上支持商隐的提议。

  大家开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



  第二天,李商隐早朝归来,躺在床上想睡一觉,昨夜玩得高兴,直玩到五更听到开城门的击鼓声,才匆匆离开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没有玩够,继续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轻松轻松,挺好。整天怕东怕西,太紧张也太累了。这么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来了灵感,张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七妹从外面悄悄进来,抿嘴笑道:“又起来啦?夫君,该睡觉就得睡觉,知道不?不准起来!”

  “你来看看,是我刚才写的诗。”

  七妹吟咏一遍诗,笑着问道:“夫君,你这是追写昨晚宴饮、做游戏,听到晨鼓,还不愿去上早朝,说自己‘类转蓬’,是不是?”

  李商隐笑着点点头。

  “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写得最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写我和夫君吧?”

  李商隐又点点头,笑着。

  “‘犀’,是指犀牛。我知道。在岭南,父亲在那里出任节度使,我看见过大犀牛。它长得粗大,吻上有一个角,有的长两个角。犀牛皮几乎没有毛,非常厚而韧。”

  “看过没看过犀牛角?犀角中央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白线。‘一点通’就是指这条神奇的白线。我想用它比喻相爱的双方心灵契合与感应。虽然‘身无’,可是‘心有’,相互照映。我们虽然身上长不出彩凤的翅膀,飞越楼阁相会,但是,我们的心却像灵犀一样是彼此相通的,因为我们始终相亲相爱。是不是?”

  “是的。”

  七妹投进丈夫的怀里,听到夫君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有力。

  他们沉浸在爱的默契海洋中。

  “夫君,这些日子没去八郎家吧?应当去看看,越不走动,感情会越疏远。要珍惜你们的友情。”

  “什么?”李商隐把夫人推开,委屈地道:“是我不去看他吗?每次去,他都拒不见我,即使碰见了,他也不理我,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是我不珍惜友情吗?”

  “夫君息怒,是贱妾不会说话。贱妾给你赔礼了。”

  七妹没想到夫君这么生气,吓坏了,连连道歉赔罪,请求原谅。

  李商隐上前拉住夫人,伤心地叹着气。

  “都是我不好。是因为我,八郎才这样对你……”

  “别说了,明日我去。”李商隐怕夫人也卷进这痛苦的漩涡,劝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不知道八郎脾气古怪,过去在恩师家,他总喜欢挑我的毛病。七郎和九郎帮我说话,我们是三比一,他奈何不得。现在,他官做大啦,连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里,我算老几?明日我去看七哥,不知道他的风痹症好些没有。”

  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爱女,有她父亲的头脑。她是担心八郎背后再使坏害丈夫,所以才劝丈夫跟八郎言归于好。丈夫这样解释,她不满意,但是,自己也没有更好办法来改善丈夫与八郎的紧张关系。

  她不再提这事,劝丈夫躺下休息,晚上六姐还要宴请玩乐。



  这次重入-+ .秘书省和三年前一样,在李商隐的仕途生涯中,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希望像昙花一现,随着而来的是幻灭的悲哀。

  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冬,李商隐的老母亲与世长辞,给他带来又一个巨大打击。按照唐代法制,父母去世,子女必须辞官服丧三年,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夺情”留职。李商隐直到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冬,才能服阕入京复官。

  这三年,恰恰是李德裕为相,李党势力最强盛时期。如果李商隐从岳父王茂元这里划分朋党界限,王茂元是李党,女婿李商隐也应是李党。李商隐理当得到李党重用,可惜他又失去了这一大好机遇。

  李商隐辞去秘书省正字之职,护送母亲灵柩回荥阳坛山。这是李家的祖坟所在地。他把母亲安葬在父亲坟旁边之后,又把先辈亲属和夭亡的小侄女寄寄等,一齐都迁葬坛山,一共经办了五起葬事。尽管耗尽了仅有的微薄积蓄,但是,他却感到莫大的精神慰藉,因为终于实现了“五服之内,更无流寓之魂;一门之中,悉共归全之地。”

  在故乡营葬完毕,李商隐回到长安樊南寓所,已是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十月,才听说岳父王茂元在征讨刘稹叛乱中病逝。他没有去帮助办丧事。王家兄弟故友非常多,又有资财,不需要他这么个懦弱书生帮忙。

  他是太累太累了。况且他与岳父关系已经相当疏远。李商隐对岳丈的作为颇有看法。

  会昌四年(公元844年)春,杨弁作乱被平定后,李商隐决定离开长安这块是非之地,选择一个山光水色颇佳的永乐乡村居住。夫人七妹不高兴离开六姐,可是丈夫去意已决,只能嫁鸡随鸡了。

  残春,花虽飘落,大地却着上绿装。风和日丽,驿路上商贾来来往往,一派昌兴景象。

  李商隐喜欢骑驴。每当骑在驴背上,他的想象便海阔天空地驰骋起来,诗兴大发,或者和同行者神聊乱侃。

  夫人坐在轿车上,轿帘挑开,与骑驴的丈夫边行边闲话,来到灞水桥边,桥旁有一大石柱。桥下灞水从西北蓝田流来,澄澈湍急,向北流入渭河。

  李商隐指着石柱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灞桥华表,送客到此,则要折柳赠别。往昔治平之时,每到春日,圣上常要经过灞桥东巡。如今外寇侵凌,内镇叛乱,连年征战,山东之地已成征兵之后,可惜可叹啊!”

  夫人七妹也若有所思地道:“去年,先是刘稹叛乱,后是杨弁叛乱。父亲如果不去征讨,也不致于在万善病逝。听说函谷关以东,到处抓人当兵,弄得人心慌慌。”

  李商隐沉默半晌,忽然吟道:

  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

  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这首诗写得好!我一看就懂。夫君,我们到永乐后,那里有山有水,可以多写一些这样的诗。”

  夫人喜欢这样浅白诗,李商隐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过了灞桥,才道:

  “诗的好坏,不应当以浅白、一看就懂作为标准。我同意白公乐天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他曾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比如这首诗,我是看到灞桥华表,想到过去圣上每年春天都要东巡,而今因为年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才写出这首诗,倾诉我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对朝纲窳败的忧虑。”

  夫人惊奇道:“写一首诗,夫君要想这么多的事情呀!贱妾吟诗,只考虑平仄对仗,吟咏起来能不能上口,抑扬顿挫,写出来别人是否能懂。”

  李商隐见夫人一脸天真、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又高兴又哀伤。高兴的是夫人一片纯真,没受龌龊世道的污染;哀伤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笑啼俱不敢,几欲是吞声”,自己吟诗作赋只能含蓄再含蓄,隐晦再隐晦。而今家搬永乐,远离是非,远离烦恼,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他喜不自禁,道:

  “贤妻,永乐是个好地方,在中条山南麓,黄河北岸,景色非常迷人。我要隐居林泉,以琴酒自娱,再也不必为‘笑啼’担忧,一定写一些爱妻喜欢的诗。”

  七妹喜欢夫君称自己“贤妻”,也高兴叫自己“爱妻”。她陶醉在夫妻甜甜的融融之乐中。

  永乐的生活虽然清贫,却是诗人一生中最为舒畅娱悦和幸福的日子。他住的是“蜗牛舍”,饮的是松醪酒,弹琴吹笙,种花植树,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无拘无束。

  李商隐喜爱自己的新生活,吟道: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绿筠遗粉箨,红药绽香苞。

  虎过遥知阱,鱼来且佐庖。

  慢行成酩酊,邻壁有松醪。

  他喜欢自己所居周围的一草一木,在《永乐县所居一草一木无非自栽,今春悉已芳茂,因书即事一章》,诗云:

  ……

  学植功虽倍,成蹊迹尚赊。

  芳年谁共玩,终老邵平瓜。

  他高兴《秋日晚思》,享受清静闲适,于是吟咏道:

  ……

  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

  平生有游旧,一一在烟霄。

  《春宵自遣》,别俱一番趣味,诗云:

  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

  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

  不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

  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

  爱妻常常陪伴身边,夫君所写的诗,她能张口背诵吟咏。她为夫君一改过去隐晦多典故的诗风而高兴。但是,渐渐地她寻味出埋在夫君心底深处的惆怅、落寞。

  夫君整天沉醉在“松醪”和山光水色中,篇篇诗中离不开酒的点缀、酒的赞美。“晚醉题诗赠物华,罢吟还醉忘归家。”“寻芳不觉醉流露,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贤妻非常同情夫君,常常好言劝解。

  一天,七妹陪夫君到一农民家,看他们伐树开田,刀耕火种。田叟拉着李商隐的手,讲述着“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介绍刀耕火种的古老方法。

  李商隐觉得非常新鲜,觉得田叟学识渊博,像个伟大的先哲,言必哲理,语必圣贤,从心里崇拜他。告别时,吟一首《赠田叟》诗,云:

  荷蓧衰翁似有情,相逢携手绕村行。

  烧畲晓映远山色,伐树瞑传深谷声。

  鸥鸟忘机翻浃洽,交亲得路昧平生。

  抚躬道直诚感激,在野无贤心自惊。

  田叟接过诗,略略扫了一眼,哈哈笑着,手捻胡须,摇摇头道:

  “不敢当啊!怎可称‘贤’?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干的,就是这么想的,这么说的。传了多少代?没人知道。这算得上‘贤’吗?”

  “您老人家读过书吧?”

  “略识几个字,背过几本‘经’,那还是蒙童的时候,跟一位远房爷爷学的,现在都忘了。”

  李商隐在与农民交往中,对人生之道渐渐有所体会,又加上生活越来越窘迫,日艰于日,常常记起陶渊明的诗句:“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饿着肚子,什么闲适、高洁都无济于事。不能让爱妻跟自己一起挨饿受苦,他盼望守丧快点结束,复官后毕竟可以得到俸禄养家餬口。

  会昌五年(公元845年)春,李商隐在永乐终于病倒床榻,不能饮酒,其实也没有酒,连三顿餐饭尚难保证。

  爱妻把仅存的金银细软,典卖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田叟家求借点口粮。李商隐看着妻子手端着一瓢米走进来,心里一阵酸楚,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发走了,一切家务全落到妻子身上。

  王氏见丈夫盯着自己看,眼眶里转着泪花,想把米藏起来,放到身后,但已来不及了,便迎上前,笑道:

  “你看这是新米。夫君,我马上做粥吃,新米煮粥最好吃。”

  李商隐点点头,发现妻子的头上已有白发,脸上出现细细皱纹,一对秀目水汪汪地闪亮。

  哦!要落泪了。

  王氏已经迅速转过身,出去煮粥了。

  李商隐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爱妻头上有白发,自己头上白发更多;爱妻脸上出现皱纹,自己的皱纹更深!何时才能结束这种生活呢?

  他躺倒床上,心想搬到永乐已近三年,眼见迎来第四个春天,年华易逝,前途何在?于是吟道: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邱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吟罢,他叹了口气,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去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

  “夫君!十二叔派人从郑州送米和酒来了。”

  李商隐高兴地坐了起来,问道:“十二叔有信没有?”

  “有封信。”

  商隐接信在手,匆匆看过,陷入沉思中。

  王氏吃惊地拿过信,粗略阅过,转而高兴地笑道:

  “夫君,十二叔升任郑州刺史,要你过去,你还不高兴呀?守丧在身,不能入幕,但去十二叔那儿,帮帮忙,总还可以吧?夫君去郑州,我回洛阳娘家,待今年十月复官,我们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不好吗?”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拿起笔,写了《上郑州李舍人状》,云:

  伏奉荣示,伏蒙赐及麦粥饼啖饧酒等,谨依捧领讫。

  某庆耀之辰,早蒙抽擢;孤残之后,仍被庇庥。获于芟薙之时,累受珍精之赐,恩同上客,礼异编氓,桑梓有光,里闾加敬,负米之养,虽无及于终身,求粟于人,幸不惭于往圣。下情不任感恩陨涕之至。

  王氏把信折好,交给十二叔派来的人带回,并让他转告十二叔,商隐随后就去郑州。



  十二叔是李商隐的远房叔父,名李褒。武宗会昌元年拜中书舍人,二年出任绛州刺史,四年徙郑州刺史。他是个虔诚的道教徒,和李商隐关系极为密切,经常接济商隐。

  去郑州要经过洛阳。李商隐心情不好,身体多病,勉强支撑到了洛阳,无法再去郑州了。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让坊宅第,也常去弟弟羲叟家。

  羲叟只小商隐一岁,与大官僚卢钧之女结婚后,定居洛阳,并已生子女。李商隐见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满,心里又高兴又有些凄凉。自己奔波半辈子,还没有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

  秋高气爽,李商隐守丧将近结束。这时令狐綯已升任尚书省右司郎中,突然寄来一封信,询问商隐近况。

  李商隐非常高兴,因为那年离开长安赴永乐时,没有跟他告别,一直是件心事,原以为八郎不会原谅自己,跟他的关系从此将一刀两断了。能接到八郎来信,这是李商隐始料不及的,兴奋了好几天。

  当情绪渐渐平静后,他才思索八郎突然来信,是否有什么事情相托?难道李党对他不好,需要自己出面周旋?可是,他应当了解自己跟李党并无太多的过从,尤其岳父死后,自己正在守母丧,更少与他们往来。如果是这件事,那就太遗憾了,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李商隐想了想,还是写首《寄令狐郎中》诗,让他了解一下自己的近况和心绪,就会明白自己在这上面,是个懦夫,爱莫能助,诗云: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容,茂陵秋雨病相如。

  欣赏夫君的诗,王氏大有长进。她拿起诗,便解释道:“夫君,看看我解释对不对。首句,‘嵩云’,是嵩山之云,是指咱们居住在河南;‘秦树’,指京都长安,代指八郎居处。是说夫君和八郎分别居住在洛阳和京城,已经很久。次句说接到八郎的信。三四两句,夫君以近况相告,意思是说,别问我的近况吧,在这秋雨绵绵的愁人季节,我就像司马相如病废茂陵那样穷愁无聊!”

  李商隐笑了,夫人越来越知我心,理解诗中之我了,但想考考她,问道:

  “三四句用了典故,知道吗?”

  “用了一个典故,对不对?司马相如客游梁地,为梁孝王园令,他称病,辞归,居住在茂陵。夫君用梁王旧客和茂陵相如自指,对不对?”

  商隐满意地点点头。

  把诗寄走,李商隐想了许多。守丧一结束,就赶快进京,先到八郎家,看看湘叔七郎和九郎,跟八郎好好谈谈,解释一下过去的误会。从这封信看,经过这么多年,大概他会改变过去的看法,我们会重归于好的。想到这,心境好多了。

  李商隐站起身,在妻子的陪伴下,来到庭院。黄昏中,细雨像尘埃似地飘洒着。一株紫薇,繁花盛放,浓艳多姿,微吐芬芳。

  “真美啊!”

  王氏不由自主地赞叹着。

  “唉!紫薇花,你不因寒风凄雨而零落,为谁卓然而怒放?

  我们就要离开,西去长安,你还是不要再开放吧。”

  “夫君,不准紫薇开放,不就像则天武皇在隆冬时节,命百花齐放吗?哈哈哈。”

  李商隐摇摇头,想辩解,又不言语,吟咏道:

  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有待,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贤妻,我是想说,无论是紫薇,还是桃柳,不管生长在什么地方,都要按照时序开放和凋谢,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师去生长呢?而我们又何必离开洛阳而进京呢?唉!——”

  王氏嗫嚅地小声道:“对不起,贱妾没理解夫君这种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

  “不,除了惜别,我还有一种预感,此次进京,不会很顺畅如意,所以我怕‘移根上苑栽’呀!”

  李商隐在紫薇花前,观赏着,慢慢地踱着步。

  王氏跟随后面,心里很委屈,嫁给诗人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马行空,永远也追不上,识不透。但是,他们夫妻的心就像有“灵犀”一点即通,是心心相印的。这又给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李商隐全传--第十五章 沉沦郑幕府



第十五章 沉沦郑幕府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李商隐病体初愈,母丧三年届满,应当赴京复官,这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

  因为没有去郑州,先给十二叔写了封告罪信,说明了缘故。然后,他携夫人王氏急匆匆从洛阳回到永乐,收拾行装,整理东西,十月二十一日动身,又搬回京都。

  李商隐服阕入京,重官秘书省正字。这时令狐綯已经出为湖州刺史。商隐未能跟他会面,很为此惋惜。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唐武宗为了尊崇神仙,追求长生不老,吞食了“合金丹”,自觉精神陡长,阳兴甚酣,一夜之间能御数女,畅快无比。岂知情欲日浓日甚,元气日耗,渐渐容颜憔悴,形色枯羸。

  当时专宠的嫔妃,是王才人。她十三岁入宫,能歌善舞,性情机警,亭亭似玉,袅袅如花。武宗皇上宠擅专房,拟立她为皇后。偏偏宰相李德裕说她无子,家世又不通显,恐天下人讥议。武宗无奈,宁将皇后位置虚悬以待,不愿滥竽充数。

  王才人见武宗身体日渐枯槁,常常谏喻。武宗只说无妨,还讲那些方士说这是脱胎换骨,服药后应当瘦损,不听劝谏。

  武宗皇上愈服愈病,愈病愈服,阴精日铄,性情躁急,喜怒无常,很快便不能言语。李德裕等大臣请求面圣,不许。

  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等宦官,已密布心腹,定策禁中,矫旨立光王李忱为皇太叔。

  光王李忱是唐宪宗第十三子,与唐穆宗是兄弟。他自幼寡言笑,呆头呆脑,宫中都把他看作痴儿。长大后,更加韬晦,每当家宴,大家总喜欢逗他,拿他开心,但他总是摇头不语。即使皇上问话,也置之不理。大家也就当真把他当成“傻子”。

  宦官们就利用他的“傻”,破例拥立他做皇上。

  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呜呼哀哉,三十七岁的皇太叔李忱即位,这就是唐宣宗。

  宣宗朝见百官,满面哀戚。当裁决朝政时,他独操刚断,百官大吃一惊,才知道他很有隐德,全然不是愚柔,那“傻”是装出来的。

  皇上命检校太尉李德裕摄行冢宰事、奉上册宝。

  李德裕谢恩礼毕,正待起身,宣宗对左右大臣道:

  “他就是李太尉吗?他每次看我,都使我毛发洒淅,不寒而栗。”

  李德裕愕然,再拜而退。

  众大臣默然生惧。

  不久,宣宗即罢李德裕检校司徒,出任荆南节度使。罢宰相李让夷和李党中人,启用牛党白敏中为宰相,其他牛党中人亦尽进京复官。

  政局大变样!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朝政的这种变化,每天早朝归来,便写诗抒怀,专为武宗而写的诗有《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借古喻今的有《汉宫》、《瑶池》、《过景陵》、《华岳下题西王母庙》、《茂陵》等,竟达十多首。

  夫人王氏对夫君写这么多讽喻诗非常担心,常常苦劝。于是,李商隐的诗越加隐晦。

  令狐綯仍在外任上,七郎也在随州任刺史,九郎在军营不常回家。令狐府主人不在家,门前冷清,李商隐来令狐府,只能跟湘叔拉拉家常。

  湘叔对朝政不感兴趣,身体不好,一副龙钟老态,但头脑却很清楚,常回忆彭阳公的往事,叮嘱李商隐注意身体。

  一天,李商隐高高兴兴地跑来,告诉湘叔他有了儿子。湘叔为他高兴,没牙齿的嘴,笑成一个黑洞。

  “八郎来信提起你的诗,说洛阳白公居易很喜欢,常常手不释诗,诗不离口,天天吟咏。白公说,‘我死后,重新投胎,能作义山之子足矣!’我说商隐,能不能是白公真的来投胎呢?

  白公居易是八月初死去的,你这儿子是几时生的?”

  “是八月初出生。”

  “哈哈!果真是白公来投胎!”

  “能有这事?”

  “‘灵魂转世’,‘生死轮回’,乃佛家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李商隐默言了。

  他信奉道家之言,对佛家似信非信。湘叔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商隐怀疑佛家颇不悦。

  “‘生死轮回’,‘轮回转生’,如同车轮回转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里循环不已,从古至今,全然如此,不会有错。白居易来投胎,也是实事。”

  商隐见湘叔再三再四地讲解轮回投胎之事,心想,湘叔也很固执,叫你相信“轮回说”,不信是不成的,只好笑笑,但没有点头。自己的儿子衮师,如能追随白公身后,有白公百分之一的才华,足矣!



  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二月,给事中郑亚出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

  郑亚是李党中人。早年李德裕在翰林,他曾以文干谒,深得赏识,在出镇浙西时,聘他为幕府从事。现在李德裕被贬放,郑亚也被连累失势,放为地方官。

  郑亚是荥阳人,而李商隐家自祖父李俌时,就从怀州河内迁居荥阳,可以说两人是同乡。郑亚聪悟绝伦,文章秀发,身体魁伟,颇似武将,有伟丈夫之誉。元和十五年及第后,又连中明经等三科,才华出众。

  会昌年间,由御史中丞李回推荐,郑亚出任给事中。当时,李商隐是秘书省正字。郑亚很赏识小同乡的文学才干,两人经常见面,饮酒赋诗,交情颇厚。此次外任地方官,郑亚请他入幕。

  李商隐服阕复官已一年多,毫无升迁希望。久滞长安,事业无成,他感到厌倦和失望,又加上生活困厄,朝廷隐伏着危机,他被夹在牛李党争的缝隙之间,时时有一种莫名的威协向自己袭来。他渴望冲出这沉闷的生活,到一个新的天地里追求新的理想,于是欣然接受郑亚的辟聘。

  李商隐告别妻子小儿衮师,随郑亚三月出发,途经江陵,恰遇江湖水涨,到处是白茫茫的水的世界。江陵是荆南节度使治所。节度使郑肃是郑亚叔叔。叔侄相见倍感亲热,在这里亦滞留多日,直到五月初九才抵达桂州,前后共用时间近三个月。

  郑亚对李商隐十分信任。到达桂州,请商隐为掌书记,不久擢为支使。这是仅次于正、副观察使的高级幕僚,从六品上阶。

  十月,郑亚派李商隐为专使,北上江陵,谒见荆南节度使郑肃。他在出使途中船上,动手整理旧日文稿,编定《樊南甲集》文集。

  淫雨连绵终日,江河暴涨,行船突然倾覆,李商隐落入水中,几乎被大水吞噬,文稿散逸毁损,诚为惜哉。

  第二年春,李商隐办完公务返回桂林途中,船行湘阴,又遇淫雨绵绵,湘江浊浪涛天,不能前行。李商隐想到来时遭际,实有谈水色变之感。他弃舟登岸,想到县衙借宿。

  走在街上,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时,大为惊诧,呼道:

  “刘公?刘公蕡!”

  “义山老弟……”

  刘蕡见义山身着六品深绿官服,腰间一条银带九銙,头戴一梁冠,还是那么瘦弱。一阵惊喜一阵悲伤,不知如何问候才是。

  “自那年一别……刘公可好?”

  “痕迹江湖,贬窜荒蛮,亦坏亦好。义山老弟,老天马上又要下雨,不知在何处落宿?如不嫌弃,到小店一叙如何?”

  “当然当然!”

  李商隐吩咐跟随杂役去县衙投宿,自己跟在刘蕡身后,来到小店。

  天空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卷着尘沙,带着雨水,倾泻如泼,暴雨落地,发出隆响。

  二人坐定,店小二摆上酒菜,边饮边聊,十分投机,有时放怀大笑,有时默然无语,有时无奈长叹,有时拍案而起,怒形于色,有时又哀哀啜泣……

  “刘公,您刚才讲贬窜荒蛮,这是从何说起呀?”

  “唉!一言难尽。阉宦揽权杀君,肆无忌惮,我一个小小幕僚也不放过。仇士良等宦官在大明宫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杀害后,拥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张扬出去,疯狂迫害能言善谏不惧死的大臣,企图抓制言路。我本闲散幕中,离朝廷甚远,但也被他们诬陷,会昌元年,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机会北上,在这里跟你邂逅。”

  李商隐点点头,心里思度,武宗即位后,特别重用李党中人,而对牛党中人进行迫害贬斥。刘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党中人,在会昌元年被贬到柳州,肯定除了宦官之外,李党在其中也会做手脚的。宣宗即位,牛党被启用,刘蕡自然要被赦免的。

  “在京听没听说,宣宗即位,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是的……唉!刘公,我希望李、牛两党中人,不要互相攻击,互相排斥,应当共同辅佐皇上,共同对付阉宦和那些贪臣奸吏。大臣之间窝里斗,两败俱伤,阉宦则渔翁得利,朝政会更黑暗!小弟最赞赏你在太和二年,参加皇上面试时,直言极谏,慷慨陈词,一无顾忌!”

  “你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记得。你说,‘以国权兵柄专于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人于九泉。’讲得多好!还说,‘宦乱人贪,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疠,继之以凶荒,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讲得太好啦!”

  “这些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会忘记呢?可以说从唐明皇开始,皇上就把兵权交给身边左右阉宦。他们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会布阵冲杀,往往牵制带兵征讨的大将,这样怎么能打胜仗!你曾说‘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现在就是这样,从京都到岭南,到处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刘蕡双鬓已经霜白,阴沉着脸,双目低垂,双手紧握,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这与太和年间的刘蕡大不一样,难道是艰难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锐气?还是流转幕府,被边蛮荒野夺去了进取之心?

  李商隐心中升起惋叹之情,端起酒杯,道:“来!喝一杯。

  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对!义山老弟,你还不知我心。”刘蕡抓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目光炯炯,愤愤然道,“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更换皇帝。一个皇上即位,重用李党;另一个皇上即位,又重用牛党。文武百官一会儿这帮人上台掌政,一会儿是那帮人上台掌权。对,你说的‘窝里斗’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谁上台谁掌政,也没能解决唐王朝的致命问题。你看看,宦官专权霸政问题,解决了?没有!藩镇割据,不听朝廷调遣问题,解决了?没有!西北边地外族不断侵扰,百姓纷纷内逃,解决了?没有!结果如何?君侧皆小人;阉宦是小人,卷入党争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隐双目突然亮起来,抓住刘蕡双手,激动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对,唐王朝的三大问题不解决,李氏江山社稷必将倾覆!只是……刘公说‘君侧皆小人’,恐怕太绝对了。卷入党争之人,恐怕也有好坏之别,比如李德裕……”

  “不!试想,无论牛党李党,他们上台后,只考虑自己一党利益,怎能考虑家国利益呢?比如,现在白敏中这些牛党之人上台了,为表示自己比李党高明,连李党好的政策也给否定了,更别说李党中贤明的大臣全部遭贬,都遭打击!我反对他们的这些作为。”

  刘蕡说到激动处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恨恨地举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隐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也无法反驳,举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坐在桌旁,倾听着他的高论。

  然而,忧愤国事,为唐王朝的破残衰败而痛惜不已,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亲密。



  第二天,阴云还没有散开,但雨却停了。李商隐陪伴刘蕡游了黄陵庙。

  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尧的女儿。舜的父亲瞽叟多次想杀害舜。二妃想出各种对策,帮助他脱了险。后来,舜南巡到洞庭苍梧山病死。二妃奔丧后,就居住在黄陵山上,死后也安葬在这里。

  黄陵山位于湘江汇入洞庭湖的入口处,山峰兀立,峭壁悬崖,水势冲击奔腾,日夜鸣奏着雄浑乐章,仿佛在祭奠二妃。

  李商隐和刘蕡游庙游山,兴尽而归。

  第三天,他们在黄陵山分手。李商隐看着巍巍苍翠的山崖和滚滚碧蓝的浪涛,心潮起伏,长吟道: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吟罢,道:“刘公,这首诗权作我们此次邂逅的见证吧,题目是《赠刘司户蕡》,如何?”

  “当然好。义山老弟,请执笔草书,留作纪念。我们黄陵山一别,不知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刘蕡神色黯然,语不成声。

  “刘公切勿感伤。此去‘泉路’尚远,何必……”

  “哈哈哈!‘黄泉路’尚远,义山老弟劝我切勿感伤,你又何必作女儿态?不要流泪。”

  刘蕡情绪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也许是想要冲淡别离的哀愁。

  李商隐却兴奋不起来,感到黄陵山一别,将是永别,心中充满悲伤。

  “商隐,你的诗比过去更成熟了,就对仗来说,极为工稳。中间两联对仗对得多好。‘已断”‘初起势’对‘更惊’‘后归魂’,‘燕鸿’对‘骚客’,对得妙。不过我已不是鸿燕了,称之为‘骚客’尚可。”

  “我是指你当年应试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时,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论,比之为‘燕鸿’当之无愧。唉!初试锋芒,就遭挫折,继而又以‘罪’被贬,令人痛心疾首。”

  “商隐老弟,不是说往事休提吗?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我听说令狐八郎已经被调入朝,老弟不久亦可返京。”

  “此话怎么讲?”

  “八郎与老弟情同手足,他入朝定会举荐老弟的。”

  “差矣!刘公,有些事你尚不知呀!”

  刘蕡见李商隐面露烦恼与痛苦,吃了一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当年八郎尚未及第,他们在一起很和睦融恰;由于八郎的推荐,他才及第;在兴元,彭阳公仙逝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刘蕡满腹疑惑。但李商隐不说,他也不好询问这些事。

  李商隐确实不愿讲八郎之事,岔开话题,问道:

  “刘公今后有何打算?是赴京去见白敏中和令狐八郎吗?

  如能赴京,找他们……”

  “不想赴京,不愿意卷入党争之中……我想继续浪迹江湖,等待时机。我相信邪不压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蕡对前途充满信心,是真?是假?捉摸不透。但是,他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给李商隐很大安慰,觉得刘公仍然是条硬汉,任何时代都缺少不了这样的硬汉子,去顶天立地,肩负重任,他们才是时代的希望所在。

  可是,刘蕡心绪突然又低沉下来,道:

  “我是得罪被远贬,‘有犯颜敢谏之心,无位而不得达’于君王;老弟是被排挤出朝廷,‘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们真是患难的一对,生不逢时,壮志难酬啊!”

  “是呀,‘君门九重’,我又如何竭忠尽智?又如何为百姓上达九天呢?我用笔写了不少百姓疾苦的诗,为他们倾诉‘冤痛之声’,也写了不少讽喻诗,可是……”

  “我在柳州曾读过你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十室无一存’,写得好,让天下人都看见京都长安西郊的残破景象,这和安史之乱百姓所遭受的涂炭,是一样的!你的诗传播很远,大家都喜欢读。”

  李商隐心中感到欣慰,跟刘蕡抱拳施礼道别。



  李商隐告别刘蕡之后,日夜兼程,回到桂州。这时桂州西二百二十里的昭平郡缺少一位太守。郑亚就派他前往权摄郡事。

  按照唐制,州县缺官,幕府府主可以物色人,前去代理。虽然不是正式朝命,但时日一久,朝廷也会顺水推舟下诏任命的。

  可惜他在昭平太守任上,没有几天,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朝命贬郑亚为循州刺史。李商隐听到消息,立即赶回桂林,郑亚尚未动身。

  李商隐知道府主郑亚是李党中人,可是从未听他贬斥过牛党,心想他已超脱党局,不再理会党争,大概也不再会受迫害了。岂料被贬桂州,没多久,诏贬又随之而来!问道:

  “大人,这是为什么?朝廷为什么要一贬再贬?”

  郑亚让他坐下,先喝口茶,然后慢慢地道:

  “不是朝廷要贬我,而是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綯不容我。”

  令狐綯?他刚刚调回朝廷,任考功郎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郑亚捋着花白胡须,看出李商隐的怀疑神色,解释道:“令狐綯回朝不久,就从考功郎中升知制诰,充翰林学士。

  这些你还不知道吧?”

  李商隐确实不知道这些。八郎升迁真快,让人想象不到。

  “你和令狐家的渊源,我知道。你跟我到桂州,靠近我这个李党人物,令狐綯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能不憎恨吗?你不要误会。贬斥我,不是因为你,还有更严重的事。”

  李商隐是个敏感之人,马上便意识到,这不是误会,自己加入桂管幕府,是会引起牛党,尤其是令狐綯对郑亚的怨恨。府主被贬,跟自己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感到歉疚。

  “其实,我与李公德裕仅仅是师生之谊。当年应进士试之前,李公在翰林,我曾以文干谒,深得知遇之恩。李公出镇浙西,聘我为从事。李公任人唯贤,举荐我入朝为官,这有什么错?他身为朝廷宰辅,有权利也有义务为朝廷选拔人才呀!”

  李商隐同意府主郑亚的意见,连连点头。当然,他不知道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在位时,对牛党中人,也曾极尽排斥打击之能事。那时李商隐正在家守母丧。

  郑亚摇摇头,又道:“他们这次把李公贬到崖州任司户参军,具体的‘罪证’是吴湘事件。”

  李商隐在家守母丧,不清楚吴湘事件之始末,极想知道,于是问道:

  “吴湘?是不是那个江都县尉?”

  “就是他。他被处死,他的哥哥吴汝纳现在又上告诉冤了。”

  “在下只知其名,前前后后缘委实在不知,愿听其详。”

  “当时我在刑部,是我经手处理的。吴湘因为贪污,又强娶民女为妻,被人告发,当时淮南节度使李绅命僚属刑讯。证据确凿,他供认不讳,上报刑部;刑部又上报宰相李公奏明皇上,皇上下诏书,吴湘被判处死刑。

  “在当时,就有人指责是李公指使李绅罗织吴湘罪名,他是冤枉的。谏官上奏皇上。皇上下诏,命大理寺和刑部一起重新复审。经过重新复审,与以前的结论小有不同。李公对这事非常恼怒,贬斥了李绅的僚属和李绅本人。参加重新复审的一些官员,也遭到程度不同的贬谪。

  “说实话,贬谪复审官有些过分。我当时因有别的案子,没有参加复审,所以得以脱免。

  “现在李公罢相,吴汝纳重新挑起旧事,上朝诉冤。那些复审官受牛党白敏中和令狐綯的利诱,上奏说,吴湘虽然贪污犯脏,但罪不至死。说吴湘冤案的形成,是李公和我、李绅等人一手造成的。所以皇上下诏,把李公等人都贬斥到荒远之地。”

  李商隐沉默了。

  他看着郑亚那花白头发,满脸愁容,原本魁梧的身躯,变得腰弯背驼,一副老态,和初到桂州时大大不同。连遭两次打击,他的精神濒临崩溃,呆呆地坐在一张太师椅里,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李商隐叹了口气。



  郑亚南赴循州贬所。李商隐在三月初离开桂州北上。

  南国的春花,已渐次凋谢,而政治风云又变幻无常。李商隐的船行到湘阴,又遇大雨,不得不弃舟登岸,略做停留。

  湘水在湘阴流入洞庭湖,使湖水陡然变广,变成一片汪洋。风大涛涌,卷起道道雪浪花。

  李商隐站在岸边高处,欣赏着波涛激浪,远眺湖水茫无际涯,心旷神怡。傍晚,走在湘水岸边,来到林间水亭,看着凋零的春花,想到自己来到南国前后仅仅一年,便遭府贬、罢职,失路无所依,就像林中小花,飘落亭下,独自怅惘,无可奈何,无尽愁苦!

  他想到这儿,忽然心生灵感,吟啸道: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

  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

  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吟罢,李商隐沉进痛苦的犹豫中了:是赴京别求新职,还是浪迹江湖,淹留江湘或者荆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隐飘泊江上,放声吟道:“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这时荆江恰值孟夏涨水季节,他便滞留荆州。

  在荆州,他遇见左迁湖南观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隐的座师,商隐曾为他草拟过章奏。商隐本想请他帮助,聘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党无情打击,自顾不暇,无力援手,李商隐只好作罢。

  在荆州,还遇见诗人崔珏。他也是郑亚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参军,后出任观察巡官,兼知某县事。幕府解散,他举家寄居荆州。崔珏是位很有才华的年轻诗人,他们结伴到澧县药山拜访名僧融禅师,写过一首七绝《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走在“岩花涧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见高僧只见猿”。

  不久,崔珏西去入蜀,李商隐伤感地写下《送崔珏往四川》,诗云: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

  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炉从古擅风流。

  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崔珏走后,李商隐久久不能忘怀,也极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条雪浪”翻滚的长江,逆流而上,经益州,在文君酒炉旁与相如一起饮酒,到浣花溪边与杜甫老人一起赋诗!

  一天,忽然听一蜀客说,杜悰已调任西川节度使。他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杜悰是李商隐的远房表兄。杜悰的母亲是李则的女儿,是商隐的远房姑母。杜悰在元和九年娶宪宗长女岐阳公主为妻,封为驸马都尉。会昌年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寻加左仆射。大中初,出镇西川。

  李商隐在穷困潦倒,无路可寻中,觉得入川投奔表兄,定会得到他的照应,聘为幕僚。他由荆州出发,沿着诗友崔珏入川路线,溯江西上,经宜昌、秭归、巴东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涨,他弃舟登岸,在一个小客店暂住,情形更加凄凉。

  李商隐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离开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又在长江上,赏玩“一条雪浪吼巫峡”。经过一个夏天,现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绵绵,雨夜沉沉。李商隐不由得想起爱妻王氏。

  她来信询问何时能归返故里?李商隐也自问自己,“归期何日?”他沉重地摇摇头,望着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还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么时候能和爱妻团聚,在西窗下剪烛长谈,再来回忆今天巴山夜雨的凄惨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爱妻团聚的情形,李商隐心里顿生暖意,轻轻地叹口气,信口长吟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如果能归返家……她们母子现住何处?是长安六姐家,还是洛阳崇让坊老宅?衮师已经三岁,一定天真可爱,出口可背诵诗经了吧?李商隐心里很内疚,孩子出世不久,自己就离开了京城!现在他恨不得马上飞到她们母子俩身边。

  然而,归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时,曾吟过一首诗。他把自己比为《凤》,把儿子衮师比为“雏”,诗云: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新春”已经变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没能归去享受“将雏乐”,犹如一场梦!

  他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远赴桂管?为什么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李商隐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乡怀妻想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又想起表兄杜悰。他长得矮小,像个侏儒。岐阳公主为什么会看上他,不可想象。他头发稀疏,其貌不扬,大家都叫他“秃角犀”,却很贴切。李商隐不由得笑了。

  忽然,记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为蝗旱灾害,逃难到他府上,他不仅不拯济援手,反而把她们赶出大门。表兄为人刻薄寡恩,六亲不认,自己冒然投奔,会有什么后果呢?对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经过冷静思考,李商隐决定改弦易辙,待天气放晴,便乘舟东下,急切返归故里。



  回到长安,已经是深秋季节。和爱妻和儿子团聚使李商隐心舒情畅,回忆起桂管腊梅,巴山夜雨,陪感亲切。妻子在身边,也和他共同分享团聚的喜悦。

  使他陷入烦恼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宠遇日隆,对李党中人迫害变本加厉,连已经死去的李绅,还要“追夺三任告身”。他几次想到令狐府劝劝,不料一次也未得见。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步行从明德门进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两边栽种的槐树,一字排开,异常整齐。入秋,槐树枝叶繁茂,微风吹来,飒飒作响。

  街鼓刚刚敲过,巡街的骑兵,三五成群懒洋洋地在街上走着,踏响细碎的蹄声。

  来到令狐府门,湘叔正站在门首,向外张望,看见李商隐,欢喜地道:

  “我说今天有客人来,八郎他们不信。看看,一大早就来了一位贵客。”

  李商隐苦笑笑,问道:“我哪里是什么贵客呀?令狐学士在家吗?”

  “有事吗?上早朝还未回来。”湘叔见商隐心事重重,脸色难看,提醒道:“商隐,这年月,谁有权谁就可以做爷爷,谁就六亲不认。别为这些事烦恼。时代不同了,人心大变样。

  谁也没办法。”

  “湘叔,我就是为这事来找八郎,劝他不要再贬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网打尽,实在是太残酷了!”

  “唉!商隐呀!你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啊!你随郑亚去岭南,跟李党中人关系越发亲密,八郎已经很不满意。你再为他们说话,他会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李商隐知道个中情理,但他还是想当面跟八郎谈谈,也说说自己去岭南的原因。

  湘叔见商隐不言语了,以为他已经明白找八郎是没有用的,于是道:

  “你从岭南寄来的信和文章,八郎没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恼怒暴跳!有一次他说露了嘴,说郑亚的遭贬,是因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并重用你。听说你还出任一个郡的太守?八郎对这事气得咬牙切齿。第二天早朝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说,‘看李商隐再做太守!非让他流离失所,无处安身不可!’所以他不会见你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原来郑亚之再贬,这里面真有自己的缘故,这使李商隐很不安,也很气愤。他更想当面向八郎质问和解释。

  湘叔知道商隐脾气犟,想了想,想出一个主意,笑道:

  “好吧,重阳节快到了,八郎准会宴请宾客的,到时你来吧。在众客人面前,八郎不敢耍脾气。你来他不会不要面子,把你赶走。这是一个好机会。”

  李商隐点头答应准来。

  “不要来得这么早,傍晌午才能开宴。开宴后你来到,他不好怎么样。”

  九月九日重阳节,按照习俗是要登高,还要佩带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时,不顾宣宗正在传旨,就悄悄地约请几位翰林学士来家痛饮。有位张学士调侃地问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风急天高猿啸哀’,有风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风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张学士见八郎神情认真,脸绷起来,不敢再调笑了,闭住嘴。

  放朝后,他们跟着八郎一齐来到令狐府。八郎把他们引到后花园。

  张学士立刻惊呼道:“八兄,这山是何时从华岳搬到贵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有银两,什么搬不来!”

  原来八郎雇了许多人,运土搬石,在后花园堆筑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回小径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顶建有小亭,在绿树掩映中,如入仙境。

  “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什么都能干。八郎高见。不过,那风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登上山顶。

  山顶上,轻风徐徐;远眺,长安都城尽收眼底。北望太极宫,金碧辉煌;东北望大明宫,绿树掩映,黄绿相间,一片绚烂;东望兴庆宫,亭台殿阁无数,又是另一番景象。

  几位学士平日出门乘轿,进门坐榻,很少登高爬坡,来到山顶,已累得呼呼粗喘,走进小亭里坐下好久,张学士才得开口道:

  “山上之风,小弟已领教。殊不知那猿在何处?”

  令狐綯举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里是什么?”

  张学士走过来,向下望了许久,摇头晃脑道:“除了屋顶瓦片,还有槐树杨树和内宫中的梧桐,还有什么?”

  “不对,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着,招揽着嫖客。看看东市和西市,那么多商贾正在叫卖,有的声高,有的声低,有的声喜,有的声哀,其中哀者居多。他们卖的是鲜鱼鲜肉鲜果,今日之货卖不出去,明日就要变质、腐烂,这怎能不哀声‘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这比‘猿啸哀’,哀之倍矣!”

  学士们都同口称赞八郎讲得有理,只有张学士连连摇头,斥责道:

  “强词夺理!”

  学士们争论得热烈。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相互推让一番后,才连饮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们纷纷登上小亭边一块平地,弹唱起来。

  酒过五巡,张学士喝得脸红脖子粗,胆子大起来,笑问道:

  “八兄,听说府上有位锦瑟姑娘,色艺兼备,歌舞绝伦,何不请出来一饱眼福耳福?”

  八郎脸色陡变,正待发作,但见众学士都惊若木鸡,于是哈哈大笑,道:

  “什么姑娘?她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臭婆娘,人老珠黄,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张学士听了不少关于锦瑟姑娘的风流韵事,八郎这么解释几句,怎么能满足他的好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气如何,又问道:

  “锦瑟婆娘,听说原是温钟馗的姘妇。大诗人章奏高手李商隐也钟情过。不知八兄能否说说她后来怎么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听得这话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着,连连往腹中灌酒。

  张学士见八郎对这事不再生气,更大胆地问道:“八兄,听说这婆娘很有些阴功夫,一般弟子非她对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领,使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这许多年?”

  八郎愈发得意,愈发自豪。说句心里话,降服锦瑟,确实令他费了不少心劲儿,现在想起来,还让他生气哩。不过今日当众提起此事儿,又颇使他兴奋。在这些王孙贵戚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确也是一种荣耀。

  他又喝了两大杯酒,非常高兴,直想跳起来,当众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讲出来。

  就在这时,从山下跑上来一个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隐在前厅等候大人多时了,是否传他进来宴饮?”

  “不!告诉他,就说我有贵客要陪伴,没功夫见他。”

  那家人点头,称“是!”退出小亭。



  李商隐按照湘叔的话,傍晌午来到令狐府上。府上仆役家人都认得他,不用通禀,走进前厅。

  大厅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宴饮的影子。

  李商隐好生奇怪,询问一个仆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后花园假山上宴请宾客。

  又问湘叔去哪了。说湘叔去老爷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间风俗,重阳节上坟烧香烧纸,李商隐知道,但是,八郎应当亲自去才对呀!他却让老管家代替,真是个不孝之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后花园走,来到园门,见胡横胡霸兄弟俩站在门边,像两个凶煞煞的门神。

  他们兄弟俩自幼跟随八郎,小时候是两个书童,长大后是八郎的随从和保镖。闲着没事时,也学了几招猫拳狗腿,欺侮平民百姓绰绰有余。

  李商隐还没走近园门,哥哥胡横便走上前,施礼打招呼道:

  “李公子,不,您也做了大官,应喊您大人或者老爷吧?请您留步。八爷有话,说没有他老人家的许可,今日任何人,连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准踏进一步。因为园中正在宴请朝廷大臣贵宾。”

  弟弟胡霸更粗俗,挡住李商隐的去路,嬉皮笑脸地道:

  “李公子,八爷今天宴请贵宾,恐怕没有您吧?没有您,您最好还是转身回家,免得我们哥们动手费事。”

  胡横不再解释,只在旁边兴灾乐祸地笑着。

  弟弟见哥哥没有阻拦,胆子大起来,换成一副讥讽的口吻道:

  “你的靠山七郎还在汝州,远水解不了近渴。九郎随军去了北方,没人帮你了。快点痛快走开!”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蓝。狗仗人势!

  幸亏有个老仆往里面送酒,答应给他通报一声,才算解围。

  不大一会儿,老仆人跑出来,把李商隐拉到一边,悄声劝道:

  “公子,听老仆的话,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于往日啦!八郎官大气粗,没人敢惹,没人能跟他说上话,连老夫人都气得没办法。老管家湘叔劝他几句,就要赶湘叔回老家,多亏老夫人出面,才没有被赶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爷墓地上香了。不然你到前厅等等湘叔,别在这里惹两条恶狗乱叫。”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回到前厅,看着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开,一片圣洁雪白,心想,恩师家就这么一块圣地没有变化,生长着恩师生前最喜爱的白菊花。诗人刘禹锡有《和令狐相公玩白菊》长律一首,起首云:“家家菊尽黄,梁国独如霜。”还有《酬庭前白菊花谢书怀见寄诗》。

  八郎恨我去郑亚幕府,不见我,可是我当时不去桂管,滞留在京,有出路吗?妻儿老小用什么餬口?如果恩师健在,是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绝不会这样无情!

  李商隐又悲伤又愤懑,见门前有一屏风,上面是一粉白色丝绢。他突发奇思,抓起几案上的墨笔,迅速挥动,一首题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现在屏风上。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丹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

  诗写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追念了恩师知遇之恩,是对令狐綯“官贵”而忘旧的愤怒讽刺。李商隐在诗中以“汉臣”谓恩师令孤楚,以“郎君”谓綯,以“楚客”自谓,是对去世十多年恩师的痛悼。

  李商隐写罢,把笔掷于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响时,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横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禀道:

  “八爷,那李……李商隐好不识抬举。他在前厅题了一首诗,把笔丢在地上,走了!您说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来到前厅,见屏风上,果然有一首诗,慢慢吟咏着,觉得前四句,没写什么。把父亲比为晋朝山简,和父亲把酒共饮,这是事实。父亲喜欢白菊花,盛开时一片洁白,像下霜一样,仍然是写父亲。三四句,是写九月九日重阳节宴饮时,对去世十多年的父亲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亲来打动我?你李商隐既然还记得父亲,为什么要背叛他而投靠李党?过去娶王茂元女儿,总说那和党争没关系;现在看看你的行为,跟随郑亚到桂管,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隐还有什么说的?

  令狐綯看了后四句,不由得暴跳起来。用“汉臣”比父亲,“栽苜蓿”比作扶植才俊。第五句是指责我不学父亲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说“空教”像李商隐这样的人穷困潦倒。

  岂有此理!你不上进,走李党后门,最后潦倒穷困,你埋怨谁呀?活该倒霉!我“官贵”是我有本事!像你这样的忘恩负义之徒,以后少来我家!

  “来人呀!”

  “八爷,我们哥俩都在这里。”胡横应声答道。

  “把客厅给我钉死,以后谁也不准进来!”

  “是!八爷。”

  胡霸感到难以理解,怯生生地问道:“八爷,以后来客人,也不准进客厅吗?那客人……”

  “把客人引到我书房。”

  “以后宴饮贵宾,不在客厅……府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确实没想到宴饮宾客到哪去,但是,他不愿意马上改变主意,让这两条狗看笑话,把眼睛一瞪,骂道:

  “谁让你管那么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厅钉死!钉死!”

  令狐綯气哼哼地走了。





李商隐全传--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地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喻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迹,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宗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法,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实。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是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为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艰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度,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可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台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轻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不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牛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头,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绩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溜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不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义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



  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门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京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来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到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让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苍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

  李商隐答应着,没有在意。

  “吃完饭再看信吧,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隐性子还挺急,非要先看信后吃饭。

  他展开信,突然双眉拧紧,继而双手颤抖起来,双眼蓄满泪水,两个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声,把信抛开,痛哭起来。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是封报丧信。信中说,幽州昌平刘蕡客死浔阳。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只好埋葬在浔阳江头,坟墓四周,按照刘蕡生前的嘱托,都栽植了参天松树。

  “他是谁呀?”

  “刘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早年在恩师幕府,我们是幕僚。前年在湘阴黄陵山一别,真让他说中了,成了永别。”

  衮师手里拿着手巾,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哭得伤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扑到母亲怀里,边哭边问道:

  “妈妈,爹爹为什么哭?大人不是不哭吗?”

  “阿衮,走!我们去吃饭,让爹爹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伤才哭的。”

  王氏把儿子哄出屋。

  李商隐又哭了一阵,心头堵塞着悼念和哀痛,无法渲泄,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渐渐地他平静下来,提起笔,一口气写了四首哭吊诗,又引发出哀痛和悲愤,重又痛哭起来。

  王氏悄悄走进来,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瘦弱的肩头,哽咽道:

  “夫君,请节哀。沦落江湖,客死他乡,固然悲哀,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节哀顺便,好好保重身子骨吧。”

  李商隐明白夫人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书舍人。五月迁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权知兵部侍郎知制诰,是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前几天去他府上,对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师面上,跟自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自己能指望他推荐汲引吗?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谁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会更生气,会从中作梗的!

  “夫君,这几首诗,写得非常深挚。”王氏见丈夫不再流泪,想让丈夫解解诗。知道丈夫喜欢给自己解诗。在解诗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内心的郁闷,心情特别舒畅,“夫君,给贱妾讲讲好吗?”

  李商隐今日心中烦乱,写的又是悼伤之诗,不愿意讲解,但是看见爱妻满面渴望,又不忍心让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咏道: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这首七律,首联悲愤皇上,安居深宫,重门紧闭,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刘公蕡衔冤负屈的情形。颔联先写去年春天黄陵山的生离,后写今年秋天听到噩耗的死别……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晋朝的潘安仁最擅长作哀诔之文,一个是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这是说我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致哀悼,却无法把他的魂魄招来,使友人复生!

  “尾联,说我和刘公蕡之间,有着多年友谊,平生肝胆相契,钦爱至深。刘公的高风亮节,足以为我的师表!《礼记·檀弓》有云: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应在寝门外哭吊。刘公是我师,所以我不敢跟刘公同列而哭吊于寝门之外……”

  李商隐一口气讲完,眼泪汪汪,不再言语了。

  王氏这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再痛苦。讲解自己写的哀悼哭吊诗,怎能不伤心流泪呢?看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惊问道:“李家曾祖母卢氏是不是兵部侍郎卢慎的三女儿?”

  无端问起此事,李商隐不知何意,瞪目凝视,半晌道:

  “是又怎么样?”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卢氏和检校户部尚书卢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远亲。何不求他代为引荐?就可以离开牛京兆这个小人!”

  卢弘正其人,李商隐早就认识,因为是曾祖妣之族子,关系颇密切,曾得到他的赏识。只是会昌末年,王师欲征讨刘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过他,于是被目为李党中人,早晚要被贬放地方,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夫君,今日我进城去六姐家,看见六姐夫,他说卢弘正被牛党排挤出京,出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他说徐州军士卒骄怠,前后屡次驱逐主帅,军中很乱,这是牛党设的圈套,要陷害卢公。他还说,卢弘正幕府正缺少一个判官,尚未选定。六姐夫说,如果夫君愿意去,他可代为引荐。”

  李商隐心想六姐夫韩瞻早被牛党挤压,在朝中闲散无事,让他引荐,不如自己亲自找卢公更好,于是道:

  “唉!留在长安没有什么希望,八郎心胸偏狭,对我成见越积越重,不会帮助我的。牛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极重,岂能长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离开京城吧。”

  “我们又要分开……”

  说到分离,王氏神色顿时黯然悲凄。

  李商隐把话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



  李商隐亲自拜访远亲户部尚书范阳公卢弘正。老人家一脸正气,白发银须,眉上霜,仿佛方外仙人。说到畅快处,哈哈大笑,豪爽不减当年,说到悲切处,霜眉紧蹙,双目圆睁,炯炯有神。

  范阳公听得商隐请求谋职,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来吧!

  幕府少判官,亦少记室,随你选择好啦。”

  “小子落泊中,能寻一职,已是万幸,胆敢挑剔!只是要安排家小,恐不能随卢公同行,尚请原谅。”

  “不用同行,尽管安排好了。幕府中两个职位给你留着,待到徐州再议。”

  卢公办事真痛快!李商隐心里很舒畅,回到京兆府,匆匆写毕辞呈,来到牛京兆面前奉上。

  牛京兆吃了一惊。在我京兆府里当差谋事,他竟不满足,真真不识抬举!怒道:

  “李商隐!你不跟我商量,突然辞职就走,哪有那么容易之事,丢下的事情,谁来办?难道要我亲自审问囚徒吗?”

  “牛大人,我这不是刚刚提出辞呈吗?我会把事情办完办好办妥贴,等接我职务的人来了,才走。大人不要误会。”

  啊!他竟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跟本大人说话!牛京兆心想。真是想走,过去的谦卑全没了,想跟本官平起平坐吗?不行!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走。走到哪里,也不能让他痛痛快快舒舒服服。问道:

  “离开本府,你想到哪儿去呀?朝中各部司,恐怕没有空缺吧。‘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呀!’知道这个典故吗?”

  李商隐自然知道,那是白居易于谒顾况时,顾况用他的名字,跟白公乐天开的玩笑话。牛京兆急于追问自己的去向,使李商隐警觉起来,告诉他自己要去徐州入卢公之幕,他会在背后做手脚的,不能告诉他,道:

  “商隐身体一直不好,旧病缠身,承受不了京幕繁忙公务。

  商隐欲找一清静所在,疗治旧病……”

  “哈哈哈!你是想学李白,还是想像孟浩然,归隐山林,待价而沽,待时而动啊?哈哈哈!”

  牛京兆一脸的不以为然,言语中充满了轻视。

  李商隐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栗,强忍着不愿发作,道:

  “大人如没事,商隐退下了。”

  “哦?谁说我没事啦?你还没回答辞职后,到底去哪里高就啊?”

  “已经说了,我要去治病。”

  牛京兆看看李商隐那皮包骨头的身子,背微微有些驼,肥而大的深青色官服,宽宽松松地包裹着一堆如此瘦骨;瘦骨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要倾倒地上。

  平日,他真没有注意李商隐身体竟这等差,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或者吹倒,不像说谎,他是想治疗旧病。

  像这样弱不禁风的病鬼,京兆府才不多养活他一天哩。于是缓缓地狡黠地笑道:

  “好吧,李商隐,本官就成全你,希望你治好病,能够多活几天。本官接受你的辞呈。马上收拾东西,马上给我走!这个月的俸禄嘛,免啦!”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两条腿似有千斤重,幸好走到启夏门,老门吏见他脸色不对劲儿,连忙喊他包的那辆马车,把他送回樊南家。

  王氏以为出了大事儿,吓得把丈夫扶到屋里,冲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下去,躺倒床上,直睡到黄昏戌时才醒。

  妻子王氏小心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李商隐详细讲了一遍,愤愤然冲击着心怀。

  王氏柔声劝道:“不稀罕那点俸禄!他答应让你辞职离开,就是件大喜事。否则,这小人纠缠不让你走,一拖几个月,不是更麻烦吗?”

  李商隐细细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只顾生气,没有仔细思考,这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不仅不该生气,反倒应当高兴才对。

  “对!今晚应当庆贺一番!无官一身轻,明天不用起早啦!”

  王氏见丈夫高兴地笑了,心里一阵轻松,答应着进厨房做几个好菜下酒。

  可是,她到厨房里看看,米所剩不多了,面已经吃光,菜要到后园现去采摘。如果这个月没有俸禄,所剩之米,是断难维持下去的。

  几件细软东西,早就卖光。她摸摸两只耳环,这是母亲去世时,留给自己的,是娘家祖传之物,本应传给儿媳……

  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王氏迅速摘下两只耳坏,走出家门。

  李商隐喝了杯酽茶,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心想,应当写封书启,感谢卢公厚爱才是,提起笔,写道:

  某启,仰蒙仁恩,俯赐手笔,将虚右席,以召下材。

  承命惶恐,不知所措。某幸承旧族,早预儒林;邺下词人,夙蒙推与;洛阳才子,滥被交游。而时亨命屯,道泰身否,成名踰于一纪,旅宦过于十年。恩旧凋零,路歧凄怆。荐祢衡之表,空出人间;嘲扬子之书,仅盈天下。

  写到此,他放下笔,重读一遍,觉得卢公“将虚右席”,让自己做幕府中最重要的判官,还当再写些感谢之词,表达谢忱写得不够。

  可是,自己“旅宦过于十年”,及第“成名踰于一纪”,依然是个九品下僚!“路歧凄怆”之情,油然而生。李商隐像个孩子得见母亲,尽情倾诉自己悲惨的潦倒生活,写道:

  去年远从桂海,来返玉京;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隘佣蜗舍,危托燕巢;春畹将游,则蕙兰绝径;秋庭欲扫,则霜露沾衣。

  接着,他又倾诉由周至尉到京兆府留假参军事,依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屈辱情形:

  勉调天官,获升甸壤;归惟却扫,出则卑趋……

  书启写罢,精神十分郁抑沉重。加入卢公幕府,虽然能够暂避屈辱,但是,终究不是久长之计,离京越远,得以升迁机会越渺茫。

  李商隐心头像有块沉重石头,无法搬下来。



  李商隐在樊南家中养息数日,妻子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就可起程前往徐州入幕了。

  有一事,一直萦绕在李商隐心头。要不要去令狐家告别?如在往昔,这是必去无疑的,因为要远行,怎能不跟七郎八郎九郎以及湘淑辞行呢?可今日不同往日,七郎九郎不在家,八郎在家不愿见李商隐,让他多次碰壁而归!李商隐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痛苦万分。

  妻王氏看出丈夫重重心事,知道他正在犹豫,便柔声劝道:

  “夫君,恩公虽不在了,但是恩公临终曾遗言,要你和八郎像亲兄弟一样……”

  “唉!——”

  李商隐不愿提恩师的遗言,提起便十分伤心,忍不住就要落泪。

  “夫君,若不然去跟湘叔辞行之后,你就回来。八郎不理睬咱,咱也不去理睬他。”

  李商隐摇摇头,又长叹一声。八郎不理睬咱,咱是不能不理睬他的。不是怕他炙手可热的权势,而是那样做,就等于跟他断了交情,这就违背了恩师遗嘱,对不住在九泉之下的恩师。

  经过反复斟酌,李商隐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令狐府。

  来到开化坊街口,恰好遇见湘叔。老人家已经背驼腰弓,白发苍苍,心却依然是滚热的。

  “商隐,你来得正好,八郎正宴请宾客,其中还有你最熟悉的温庭筠,去吧!八郎死要面子,在这种场合,不会难为你的。走!我领你去。”

  “湘叔,我是来告辞的。先跟您老人家告辞。”

  “怎么?又要离开京都?”

  “是的。去徐州入卢公弘正幕府,不知何时能回来。湘叔,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呀!请您还代问师娘好,告诉她我的情况。”

  “好的。带妻儿去吗?”

  “不,把她们送回洛阳。她喜欢回娘家去住。”

  湘叔明白商隐的苦衷。微薄的俸禄是养活不了家小的,不把她们送回娘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商隐,湘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什么要买的,银两留在手里也没用,走时到我那,我还有些散碎银两,你带上。”

  “这使不得!湘叔,商隐这辈子用了您不少银两,已经无力奉还报恩。今日无论如何,商隐也不会再用您老的血汗钱。”

  “看你说的!把湘叔当成什么人啦?”

  湘叔真的生气了,在前面气哼哼地走着。

  李商隐愧疚地跟在后面。自己这等无能,连妻儿都养活不了,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他憎恨自己!



  宴会设在客厅里。众人正在唱和诗赋。

  李商隐一进门,温庭筠第一个发现,第一个高声呼道:“义山贤弟!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哥哥真想你呀!”

  没等商隐答话,又有人高声问道:“这不是诗名鼎鼎的李义山嘛!今日幸会,一定要吟首诗为大家助酒兴呀。”

  李商隐不认得这位年轻人,只抱拳笑笑。

  他向上位望去,八郎阴沉着脸,眼睛低垂着,一言不发,似乎没有谁进来,冷冷地端起杯,把酒灌进嘴里。

  湘叔走到八郎身边,低声嘀咕一阵。突然,令狐綯瞪起眼睛,问道:

  “李商隐!你在这座大厅屏风上题诗骂我,怎么?你想一走了之?”

  客厅里,顿然一片寂静,都觉察出一场矛盾,一触即发。

  李商隐知道八郎指的是那首《九日》诗。那诗主要是追念恩师的恩遇,并没有骂他呀!这是从何说起?

  在座的人都知道此事,唯独温庭筠浪迹天涯,不在京都,不知此事。他打破沉寂,笑嘻嘻地问道:

  “义山贤弟用诗骂人,一定骂得很妙,骂得很痛快,否则中书舍人怎会如此动容,有失大人风度?好好好!把这诗再咏唱出来,让老兄赏识赏识。”

  “有失大人风度”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令狐綯马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

  “哼!身为朝臣,尤其贵在九重之侧,有多少人嫉恨!遭到诽谤、谩骂,那是常有的事,在下才不把这些鬼魅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哩。”

  “好!我就知道令狐大人有宰相度量。来来,义山贤弟,令狐八兄已经原谅你了,快坐下陪八兄饮酒。”

  温庭筠边说边把李商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嘻嘻哈哈地向他使眼色。

  令狐綯怎么能这样轻易放过李商隐呢?但仓促之间,又一时想不出绝妙办法,沉思半晌,站起来道:

  “诸位都知道义山老弟诗名远播,文思快捷。今天我说一件事,让他当场吟诗一首,好不好?”众人自然赞同。

  李商隐心中明白,八是郎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当众现丑,不过他不怕即兴吟诗。静静地洗耳恭听他葫芦里能放出什么声响。

  温庭筠与李商隐分别好几年了,不知道他的底细,替他捏一把汗,想为他解围,站起问道:

  “令狐大人,你说的这件事,该不会是在皇宫里跟皇上观看斗鸡吧?那鸡是红的还是黑的,让义山贤弟猜,是无法猜出的。”

  令狐綯又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傲视一切地道:

  “那是难为他。就凭我八郎不必用那种办法……”险些没说露嘴,赶紧打住,没把“整他”二字说出来。他干咳一声道:“我昨天夜里,在西掖当值,跟同僚们赏月,同僚们都说一轮皓月,距离仙界太清很近,连说话的声音,神仙都能听见,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敢大声喧哗。好了,就用这件事,吟一首五言律诗,中间两联要用宫中之物对仗,限韵要押阳平‘青蒸’韵。”

  说完,八郎得意洋洋地坐下,冷眼瞅着李商隐,看他如何在众人面前出丑。

  温庭筠为朋友两肋插刀,非要替商隐弟解围,又插嘴道:

  “令狐大人,当场赋诗,必有赌物啊。尤其大人首倡,又提出这么多的要求,近于刻苛,所以韵脚和对仗都要放宽些……”

  “不能宽!一言九鼎,不准改!”

  令狐綯生气了,一点不给面子,绝情得可以。

  温庭筠也生气了,气哼哼地道:“不放宽也可以,说吧,赌什么?”

  “赌什么?哼!”令狐綯上上下下把李商隐端量一遍,瘦得如同干柴,浇上点烈酒,准会点燃,想到这儿,他笑了,道,“他要是吟不出诗,吟不出好诗,就罚他连干五大杯酒,少一滴也不行!”

  “呵!如果义山贤弟吟出好诗,罚你什么呢?让你自己先说。”

  令狐綯被问住了。心里憎恨这个温钟馗,今天专跟自己过不去。

  “你自己不说?我说!罚你连干十大杯酒,少一滴就赔一两银子,一大杯是十两,少喝一大杯就赔十两银子。令狐舍人如何?”

  他对银子钱财不在乎,况且自己又是海量,十大杯酒算得了什么!于是满口答应。

  李商隐趁他们争吵,已经把诗想好,没有理会赌什么东西。他两人一停止争吵,便站起身,道:

  “令狐舍人说了内容,在下就按这个内容献丑啦。”他略停一停,又道:“题目就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戏赠》,请诸位赐教。”

  李商隐张口吟道:

  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

  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

  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

  令狐綯没料到李商隐出口便吟,吟得如此绝妙。首联两句,紧扣诗题,开篇便点出“昨夜”,用“玉轮”点“月”,用“明”极写皓月当空。第二句用“传闻”点题目中的“说”字,真是滴水不漏。我今天算是输定了!

  中间两联,对仗何其工整。月光照在“碧瓦”上,月华映在铜柱上。颔联描绘明月的晶莹,极写“玩”字。颈联对仗尤其工稳,“露”中的“宫井”,“风”中的“殿筝”,搭配得极妙。“碧瓦”、“金茎”、“宫井”、“殿筝”均紧切题目中的“西掖”,全是宫中之物。这小子真还有点本事,完全按照要求吟咏的,没有一点毛病。怎么办?能认输吗?

  尾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杨庄向皇上推荐作《绵竹赋》的杨雄,一个是杨得意向皇上推荐作《子虚赋》的司马相如。他把两个典故合用一起,宛曲地要求我要像杨庄、杨得意那样来推荐故人。这故人当然是李商隐自指了。

  这小子像只老虎,吃人不露齿呀!想让我推荐又不好意思直说,在宴会众人面前,用诗向我哀求!他太有心计!太狡猾!

  “令狐舍人,你听完吟咏,又寻思半天,觉得怎么样呀?

  还满意吗?”

  温庭筠一向看不起这位貌似博学,实则草包一个的令狐舍人,此刻说话愈加不恭敬了。

  令狐綯知道自己理亏,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办法耍赖,只得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就算他侥幸吧。一杯十两银子——,湘叔给商隐准备一百两银子。”

  “痛快!令狐大人今天真是一言九鼎,话不虚说,好!佩服!”

  温庭筠连连叫“好”,连说“佩服”;众人也都拍起掌来。

  八郎虽然损失了银两,但是面子上却很荣光,也就心安理得了。

  突然,李商隐站起,向众人抱拳一拱,又向八郎深深一揖,解释道:

  “这银两,小弟断断不能带走。昔日恩师百般照顾,商隐粉身碎骨难以回报。今日八兄多方关照,已使商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小弟只有一个愿望:祝愿八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弟心愿足矣!”

  又出令狐綯的意外,李商隐一向倔犟、耿直,不会低眉折腰,今天却当面向我祝愿,实在难得。微笑着,点着头,似乎往日的一切误解、怨恨,全在这点头微笑中消失。

  温庭筠对义山贤弟的举动很生气,尤其那祝愿之词,何其俗气!为什么要把他敬若尊长呢?这个草包,肚子里全是坏水!

  义山还不知道这个畜牲,已经把锦瑟抛弃了。他不愿意再多嘴,气哼哼地拂袖而起,扬长而去。

  李商隐见温兄如此这般,顿觉热血从脚底往上涌来,满脸羞红,无地自容,也想赶快离开。

  自己如此下作,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吗?温兄啊!你该理解小弟,体谅小弟呀!

  李商隐不敢抬起头,担心其他人再做出令人难堪的举动。他想说点什么解嘲的话,给自己找个台阶好走开,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解嘲话,痴痴呆呆地站在原地。

  温钟馗太不给面子!令狐綯气得把牙咬得咯咯响,可又奈何他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

  客厅里,霎时一片寂静,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令狐綯,等待着一场大地震的来临。

  令狐綯却端起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地对众人道:

  “大家喝酒!喝!痛痛快快地喝!”

  “喝!对,喝!”

  响起一片喝酒咂舌声,客厅里又活跃起来,把李商隐抛在一边,孤零零的,好像宴会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

  李商隐看看众人,又看看令狐舍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蹒跚地退出客厅,痛苦无助地向大门走去。

  湘叔从后面把他喊住,走到他眼前,把手里的一个黑布包,递给他道:

  “这是一百两银子,拿回去,一部分作盘费,一部分留给家里用。”

  李商隐像怕火一样,把黑布包推到湘叔怀里,自己躲得老远,道:

  “断断使不得!再穷再苦,也不要他的施舍,也不要他的怜悯。”

  “说傻话!你穷你苦,你能忍受;家里孩子能忍受吗?你妻子,一个妇道人家,没有银两,没有吃没有穿,你让她怎么办?”

  李商隐痛苦地低下头,但是仍然不接纳黑布包。

  “你呀你!这银两根本不是他的施舍。他什么时候施舍过?什么时候可怜过你?这银子是你用诗赌来的,他输了,他认赌服输才吩咐我把银子给你。银子是你的,已经不是他的了。

  懂不懂?”

  “不,我说不要就不要!她们母子回娘家,她哥哥姐姐能照顾她们母子,用不着这些银两。”

  “嗨呀!你这个人呀!好吧,好吧!”

  湘叔见他执意不收,只好退了一步,给他保管好,以后再想办法给他。

  李商隐舒了口气,离开了令狐府。



  李商隐携眷,终于登上东去路程。他在洛阳停下,把妻子王氏和儿女寄养在她娘家,也叮嘱堂兄让山代为照顾。

  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他跟妻子告别。李商隐面对飞雪,想到艰苦行役,又与温暖家庭离别,依依不舍袭上心头,骑在马上,作了《对雪三首》诗。边行边吟,凄婉神伤。

  中原大地雪停之后,便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沙。

  李商隐晓行夜宿,继续东进,在马上又作《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云: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在“九万风”中“逐惊蓬”,商隐的心怀渐渐开朗,仿佛前路无限辽阔,等待他的是明媚蔚蓝的天空。

  到了徐州,他受到府主卢弘正的热情接待和器重,不仅充任节度判官,还兼作记室。不久,由卢弘正的推荐,他得到侍御史头衔,被称之为寄禄官,又叫宪官,是从六品下阶。

  李商隐生活安定,精神愉快,和同僚关系非常融恰,经常与幕僚们宴游集会,有时抚琴弹瑟,有时春郊射猎,有时听歌欢饮,有时唱和诗赋,情意殷殷。

  这时期,他创作许多诗歌,尤其咏史诗,写得最好,隐约表达着内心深处的抱负和愿望,以及对国家的忧虑。在数量上,虽然没有桂管时期丰富,但是质量上,已经达到了颠峰。

  十月,令狐綯拜相,引起李商隐思想波动,开始创作出著名的《娇儿诗》。

  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卢弘正病逝于徐州镇所,接着郑亚也卒于循州。接连两位恩师兼知己至交离他而去,使李商隐悲痛欲绝,重又陷入孤独无依的痛苦境地之中。





李商隐全传--第十七章 陈情令狐綯



第十七章 陈情令狐綯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残春时节,李商隐离开徐州,回到东都洛阳,携眷属再度回到长安,仍然居住在樊南旧居。

  李商隐此时已经四十岁,诗名很高,但政治上却一筹莫展,毫无建树,经济上更加潦倒穷愁,贫病交迫。

  他回到旧居,便病倒床上。他寄予希望的一些朝廷重臣,几乎凋零殆尽,如崔戎、令狐楚、王茂元、郑亚、卢弘正都已病逝;还有几位正在遭受贬黜,如李回,他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怎能向李商隐伸出援手。

  想到自己的一些知己好友,也没有一个能够依托的。温兄庭筠是个热心肠之人,但和自己一样失意潦倒;韩年兄瞻是个豪爽勇于助人之人,但他位微言轻,也被牛党排挤冷落……而令狐家三兄弟,七郎和九郎都在外地,远水不解近渴。

  只有八郎可以帮忙。他位居宰辅,恩宠无比,一言重千钧,但是,这个贵而忘旧的小人,和自己隔阂颇深!

  李商隐在病榻上,翻了个身。如果自己寻不到汲引之人,得不到俸禄,只好饿死京都!他叹了口气,除了哀告陈情令狐八郎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陈情,这是他最为憎恨的两个字!为了陈情,他吃尽了羞辱,遭尽了讥讽,受尽了白眼。一提起这两个字,他就好像看见令狐綯那张冰冷的国字脸,圆眼淡眉上落了一层冰霜,大而阔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令人胆寒。

  “夫君,药已煎好。”王氏从外屋进来,见丈夫心事重重,不高兴地申斥道:“夫君,又想什么呀?好好养病,身体养好,想干什么都成,都能吃上饱饭,干吗非得做官?‘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既然朝廷黑暗得像个染缸,为什么还要往里跳呢?”

  “唉!我不做官,能做什么?”

  “务农,像在永乐那样,过一种安适恬静的田园生活,不是很好吗?”

  李商隐摇摇头。在徐州幕刚刚吟过:“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此刻却要真的“归去来”?

  王氏见丈夫不再言语,知道劝也没有用,笑着道:

  “快把药喝了。这药还真灵,每次你喝完的药底子,用水冲了冲,我喝进肚子里,说也奇怪,肚子不疼了。”

  “你不是右腹疼痛吗?这药是治我心闷心虚心绞痛,对你的腹痛不会有作用的。不可乱吃药,不对症吃药,会出毛病的。”

  其实王氏是肝病,而李商隐体虚心虚,是心脏病,这是两种不同的病。草药也是不能乱吃的。王氏的肝病,因为无钱医治,已经患病多年,脸色蜡黄,眼白像黄烟熏过似的,皮肤都变黄了。但为了操持家务,仍然要不停地忙里忙外。

  王氏苦笑着,答应不再吃药底子。

  “明天请医生给你也开个方子,去抓点草药。不能再拖延了。”

  “不碍事的。在洛阳家,找过医生,吃过几副药,没觉得怎样。不吃药,慢慢也会好的。你放心吧。”

  李商隐看看妻子,比过去瘦多了,一对杏仁眼,变得出奇的大且浑黄;娇艳的面颊,像被霜打过,变得枯黄;一头秀发变得蓬乱,像堆枯草;那双纤纤素手,几时变得皮包骨头,像鸡爪!他心里一阵难过,眼睛湿润了。

  王氏发现丈夫在端量自己,羞涩地笑笑,安慰丈夫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明天请医生看看,开个方子,抓几副药。这回放心了吧?”

  李商隐明白,看医生抓药是要花银子的,而自己恰恰就缺这东西。能怪妻子不去看医生吗?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妻子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

  “是我不好,没有本事!没让你过一个舒心日子……”

  “夫君,不要这样,会伤身子的。”

  王氏像抚慰孩子似地劝解着,自己强忍着没和丈夫抱头大哭一场,发泄一下经年郁积的委屈和劳苦。

  李商隐喝下药,仍然没有放开妻子皮包骨头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像下决心似地道:

  “天不会断绝我李商隐生路的,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王氏终于忍不住,投入丈夫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流着幸福欣慰的泪?还是委屈辛酸的泪?以至悲痛欲绝的泪?

  只有李商隐的心,才知道。



  在家静养数日,又吃了些草药,李商隐已经能起身到户外走动散步。

  初夏樊南,绿树浓荫,菜圃稻畦,缤纷绮错,鸡鸣犬吠,犹如江南水乡。

  李商隐走在田埂边,并没有全身心地投进美好自然怀抱中,享受阳光熏风的恩赐,在头脑里却想着如何去拜见令狐八郎,如何干谒八郎,如何请他伸出援手……一大堆的“如何”,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胸闷异常。

  第二天,他勉强说服了妻子,租一辆小马车,终于进了长安都城,来到开化坊令狐府门前。

  “啊呀!是李公子,好久不见,贵体可好?”

  一个老家丁,从门里迎出来,向李商隐问安。

  “令狐大人可在?湘叔可好吗?”

  “公子你还不知,八郎位极人臣,腾达显贵,已不在这里居住了。”

  “哦?”李商隐惊诧了。

  “在晋昌坊重新建了一座宰相府,那气魄,比老爷在世时可大多了!要见他,得去晋昌坊。”

  “湘叔和老太太都搬过去啦?”

  “没有。老太太不愿意搬。湘叔呀,是八郎不准他搬过去。像我们这些老家人,一个也不准过去。其实说句心里话,让我们搬过去,我们还不高兴过去哩!这里究竟是老爷太太住过的地方,我们舍不得离开!”

  老家丁说着说着好像气不打一处来,火啦。

  湘叔从里面出来,步履蹒跚,眼睛也不好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

  “你在和谁说话呀?那是谁?”

  李商隐病未好,也不敢快走,边走边招呼道:“是我!商隐。湘叔,你老好啊?”

  “什么?是商隐贤侄吗?什么时候到京的?快进来,还没住下吗?这回府上宽敞了,有好多房子没人居住,就住这儿吧。”

  “湘叔,自徐州府主卢公仙逝后,我就回来了。携妻带子又搬进樊南旧居,不想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八郎搬出去啦,七郎和九郎又不在京城。这大院子空落落的,你把全家都搬进来,正好!一会儿,我去禀告老太太,她一定很高兴。”

  李商隐确实不想“麻烦”令狐恩师家。事情提得太突然,没一点思想准备,况且也得跟妻子商量商量。

  湘叔跟商隐一边往里走,一边又小声劝道:

  “八郎自新居建成搬走,很少回来,老太太很生气,也没有办法。老夫人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你是令狐家半个儿子,老爷看重你,老夫人也很喜欢你。老夫人常念叨你,念叨老爷疼爱你,临终时特别把你叫到眼前,说了那么多话,跟亲生儿子也没有跟你说得多、嘱托得多。”

  李商隐听老夫人还记得这些事,眼睛酸酸的,心里涌动着一片洋洋暖意,在这冷酷的世界里,还有人想着自己,爱着自己,自己并不是狐独而被遗弃之人!

  进了客厅,湘叔坐在李商隐身边,仔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

  “看你这气色,是不是又病啦?刚刚爬起来,是不是?唉!商隐呀,这回你就听湘叔一次,搬进来吧。你没有俸禄,怎么养活得了你的妻儿呀?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你是六口之家,没有五品官阶的俸禄,怎么过日子哟!”

  湘叔句句说在理上,句句为自己打算,使李商隐感激得流下眼泪。六口家,沉重地压在身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家里只有十天的粮食,第十一天,六口人就得挨饿!为了妻子和孩子,他何尝不愿意搬进恩师家呀!

  然而,八郎会同意吗?即使老夫人同意,他不同意,自己也不能搬进来。

  想到这儿,李商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现出为难的样子。

  湘叔忽然明白了,急切地道:“商隐,你先在这儿喝杯茶,我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湘叔把老夫人引来,搀扶老夫人的竟然是锦瑟!

  李商隐惊讶地看了锦瑟一眼,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跪倒地上,给老夫人行大礼。

  老夫人一头白发,拄着凤头拐杖,颤颤微微地向李商隐招招手,轻声哽咽道:

  “商隐吾儿,把师母想煞也!”

  老夫人啜泣起来。

  李商隐膝行至师母脚下,脑袋叩在师母脚背上,也已泣不成声了。

  锦瑟扶着老夫人坐下。老夫人抚摸着李商隐稀疏的灰白头发,更加伤心,道:

  “有难处,为何不来找师母说呀?”

  “师母……”

  李商隐忽然感到母亲就在眼前,慈爱地抚着自己的头,就像遥远的孩童时代,自己因为没有做好一件事,悲伤地伏在母亲脚下,哭着请求母亲原谅,善良的母亲陪着他一起落泪。

  那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样,他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夫人,保重身体呀。”湘叔小声劝道:“商隐不要哭了,老夫人不能过于悲伤。哀伤哭泣,会伤身子的。”

  “商隐兄,别……老太太……”

  锦瑟抽泣着,也上前劝解。眼睛通红,脸颊挂着泪珠儿。



  李商隐不敢违背师母之命,三天后令狐府派来两辆马车,把一家六口全载进开化坊。

  不知是谁把这消息告诉了八郎,中午,他就匆匆赶来,在客厅里,正遇上老夫人跟李商隐一家人吃午饭。

  八郎先给母亲请安,然后跟李商隐不冷不热地打招呼。他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不高兴,可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八郎,是我叫商隐一家人住进来的。我年纪大了,你们又都不能在我身边。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孝敬我……”

  八郎听出母亲斥责的意思。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怎么能落个不孝之子的罪名?他连忙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老夫人才闭上嘴,不再数落了。

  “儿子是朝廷命官,宰相事多,实在太忙,请母亲原谅。儿子曾经再三请母亲到晋昌坊住,儿子也好朝夕请安相伴,可是……”

  “不要说啦!我是不能离开你父亲住过的地方!我累了。”

  老夫人对儿子不常来看望请安,很生气,不愿跟八郎再理论,站起来,由锦瑟搀扶着,往内宅走去,临到门口,突然转身,对李商隐妻子和儿女们笑道:

  “你们吃好啦?吃好,请到我房里,陪我说说话。”

  王氏和孩子们当然高兴离开客厅,躲开这位赫赫吓人的当朝宰相。

  几案上的盘碗剩饭剩菜,很快收拾下去。仆役和丫环们都已退下,客厅里只剩下八郎和李商隐,还有湘叔在旁侍候喝茶。

  客厅陷入沉沉的寂静。

  李商隐想搭话,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该说些什么。原本亲如手足,而今却贵贱判然,没了共通的思想、共通的语言、共通的兴趣,他感到异常陌生,仿佛八郎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自己卑微得自惭行秽,无地自容。

  终于还是八郎先开口说话了,自然是居高临下,藐视一切的姿态和口气。

  “你不是从我这赢去了一百两银子吗?这么快就花光啦?

  现在又想……”

  “少爷,这事都怪老仆没有及时禀报。那一百两银子存在我那儿,当时商隐走时,坚决不拿。我说八郎是位讲义气讲情面的人,又官居高位,怎能像市井小儿反悔不认帐?认赌服输,天经地义,这一百两银子是你赢的,八郎不会再收回去的。可是,商隐就是不收,他说恩师和八郎对自己的恩情,尚未报答万一,怎能收他一百两银子呢?八兄一时戏言,不能算数。商隐走后,老仆原想再送回帐房,但又一想,这事一旦传出去,于大人名誉不利,所以就放在我那儿,暂时保管。”

  八郎点点头,表示同意。心想,这穷鬼,真有点穷骨气!我一个堂堂宰相,岂能跟他计较百两银子?不过他全家六口,住我的吃我的还要穿我的,那要花费多少银两?不能让他在这里吃白饭。

  “商隐,你反正无事赋闲,我手头上的章奏,忙不过来,你给我写写抄抄。”

  李商隐正愁不得机会接近堂堂宰辅,他张口求我,恰合我意,迫不及待地回道:

  “令狐大人,尽管吩咐好啦,小弟情愿效劳。”

  令狐綯见商隐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又有些后悔,这不等于辟聘他为记室,将来得寸进尺,提出正式任命为朝官,如何是好?他慌张地声明道:

  “哦,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有没有需要写的,现在还不好说。如果真的需要,也是我个人私下请你代劳,与朝廷没有关系。你不要有其它别的非分之想。”

  像从头上泼下一盆冰水,李商隐的心凉了半截。八郎是个寡情寡义之人,是不会帮助自己的。

  李商隐没有吭声。

  湘叔从旁听出八郎话中的意思,但是,他想到商隐六口之家,常住令狐府上,也不是久长之计,于是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少爷,商隐有才华有能力,又年富力强,应当为国家多做些事,为朝廷多效劳出力,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于国家于个人于令狐家都没有好处。如果少爷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推荐……”

  “住嘴!我和商隐谈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放肆!退下去。”

  湘叔默默地退出客厅。

  李商隐觉得湘叔为了自己,受到斥责,心里很难过,很过意不去。想说句什么,又能说什么呢?如果能理直气壮地上前声明:我不需要你八郎的推荐美言,谁也不会受屈辱和斥责。但是,自己能这样说吗?六口之家都得吃饭!

  八郎很扫兴,气嘟嘟地站起来,没与李商隐告别,也没进内宅跟老母亲道别,就离开而回自己的宰相府了。



  温庭筠突然造访,李商隐高兴异常。

  整天呆在令狐府的深宅大院,只能看见一片蓝天和四堵围墙,形同牢狱,把他憋得心烦意乱。

  “义山贤弟,走!八郎请我们到他府上喝酒。”

  “为什么?他能请我吗?别开玩笑。”

  “为什么?当然是有求于我啦!如果不有求于我给他干事,他能请吗?他请我,就得请你,咱俩一起去。他若说个不字,咱俩甩袖就走!我请你到平康坊喝酒嫖妓去。听说从江浙新来一批美女,皇上选剩下的全部送到平康坊妓院,让咱们平民百姓享受。哈哈哈!走吧,天快黑了,街鼓一响就麻烦了。”

  “这……”李商隐犹豫着。

  硬着头皮去赴宴,让八郎当众赶出来,或者当众羞辱,他可实在受不了,没有温钟馗那种本事。去平康坊嫖妓?他更没光顾过。在幕府里,有不少官妓,他从没沾过边。他摇摇头又摆摆手,拒绝干这种事。

  温庭筠是什么脚色?他想做的事儿,是非做不可,谁也阻挡不住。又瘦又懦弱的商隐怎能经得住他的连轰带炸软磨硬泡,没用一顿饭功夫,忐忑不安的李商隐便乖乖地跟随温庭筠,来到晋昌坊令狐綯宰相府。

  新建的宰相府,高门大院,一对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口,当跨进大门,来到庭院,则又有一番景象。

  一般王府宰相府院内,栽种的尽是白杨树,与平民百姓家院落没太大区别。王府宰相府院内的白杨高大些,而平民百姓家的矮小些罢了。大诗人韩愈在《示儿诗》中,描写他的靖安坊住宅时,写道:“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花夏阴敷。”

  令狐綯家的院落里,除了白杨树之外,还栽种着皇城内独有的梧桐树。它叶子生得别致,有如伸开的手掌。花很小,淡黄色,散发出一股幽香。因为是皇家树,移栽在宰相八郎府上,在树干四周,特别制作了栏杆,栏杆上还精雕着龙凤图案。

  李商隐心下一惊,这八郎真是利令智昏,胆大包天,龙凤图案是皇上特有的标志,如果被谏官发现,定会弹劾他有谋篡野心。可是自己却不能直言相告,八郎会不高兴的。

  李商隐忧心忡忡地跟在温庭筠身后,走进前厅。

  前厅可比恩师府上的客厅大得多,里面装潢富丽豪华,天没全黑,便燃起灯烛,更使大厅有一种喜庆、欢乐气氛。

  参加宴饮的客人已经到齐,可是主人却没有露面,众人落座后,窃窃议论着。

  温庭筠的座席被安排在前排,距离主人仅隔一个位置。

  他哈哈大笑道:“我今天是宰相大人的贵客,你们看看,这位置多么显贵!”

  众人认得这位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白衣学子,都跟着嘻嘻哈哈笑着,打着诨。

  李商隐见没有自己的座位,羞得满脸通红,站在大厅门口,迟迟不想进去。来来去去的仆役,都是年轻新人。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所以没人跟他打招呼,被冷落一边。

  温庭筠走到自己座席上,刚要坐下,忽然发现李商隐不见了,连忙起身,看看大厅内,没有他,跑到大厅门口,也没看见他,有些惊慌。

  难道是被仆役们挡在门外,他自己回去了?即使回去,也要打个招呼,告诉一声啊!

  他拉住一个年轻仆投,问道:“看见一个身着灰白袍子的人吗?跟在我身后的那位。”

  “他是您家的跟班吗?他在这儿站了好半天,后来就不见了。”

  温庭筠哭笑不得,这傻瓜把义山贤弟当成自己跟班“书童”了;有这么老的“书童”吗?“书童”能穿长袍吗?乱弹琴!

  他跑到大门口,问了守门家丁,都说此时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如果没有出大门,肯定在大院内,一定能找得到。温庭筠是个自来熟,善于交际的人,很快找来三四个仆役家丁,让他们分散去寻找,他自己却站在大厅门口跟几个进来的客人聊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一会儿,李商隐被带到大厅门口。

  一个家丁以为功劳不小,向温庭筠兴奋地述说道:

  “你这跟班,真没少喝墨水。我在一棵大梧桐树下找到他时,他正在吟诗哩。他还会吟诗?咱听不懂他念念有词,忽高忽低,都说些什么玩艺儿。我叫他,他还没听见,没理我;我走到他跟前,说你家主人在找你,你乱跑什么?他笑笑,什么话也不说。真是个怪人!”

  温庭筠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那家丁,那家丁千恩万谢,高高兴兴走了。

  “义山贤弟,快跟我进去,八郎快来啦。”

  “温兄,我还是回去吧。八郎没请我,没安排位置,像个局外人……”

  “咳!我请你来,一切由我去安排,不用他八郎操心!快进来吧。”

  无奈,李商隐确实拗不过温兄。进了大厅,有不少人认识李商隐,知道他的诗名,都站起来与他抱拳施礼问候。

  温兄把义山贤弟安排在自己与主人之间的空位置上,李商隐推让一会儿,架不住温庭筠再三劝说,只好坐下,但心里却很不安,推测一会儿八郎来了,会出现怎样尬尴的场面。



  天已不早,酒菜早已摆好,只是主人未到。温庭筠不愿再等候,率先举杯,要大家跟他共饮三大杯。

  众人见他坐在前排,靠近主人身边,以为他是受主人之托,招呼人家先喝先吃,于是众人都开怀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温庭筠提议唱和诗赋。

  众人多数都是进士,都是八郎的追随者,岂有不会吟诗乎!有几个率先站起吟咏起来,摇头晃脑,架子不小,诗却平平常常,毫无意味。

  温庭筠站起来,指着李商隐,笑道:“坐在我身边的这位诗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大名,都吟咏过他的诗,但不见得都认识他,见过他。义山贤弟及第十多年,才华超群,经纶满腹,却不被朝廷重用,长期飘泊天涯,沉沦幕府,壮志百无一酬。今晚,就让大家开开眼界,既一睹他的尊容,又聆听他当场吟咏。下面就让义山贤弟吟唱。”

  李商隐诗名很高,众人中有不少人搜集并珍藏他的诗,都能背诵出来。大家都很兴奋,专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众吟诗场面,李商隐经得多哩,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是在京都,又是在相府,当着八郎的同事和追随者吟诗,则大不一样。他慢慢站起来,向众人抱拳施礼,然后吟道;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刚刚吟罢,令狐綯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尚未脱去官服,摘掉官冠,跟众人招呼着来到前排,发现李商隐,仿佛吃了一惊,但转瞬间现出笑容,对他点点头,马上就跟温庭筠问候道:

  “温兄,让你久等,实在对不住。皇宫彻宴小弟,小弟不好拂皇上面子,只能陪伴左右。知道兄弟们久等着急,可小弟更急呀!温兄原谅,温兄请原谅。”

  一朝宰辅跟一个白衣秀士这等客气,真会让人受宠若惊。可是温庭筠心里有数,八郎如果没有重重请托,才不会这等低三下四!温兄没有笑,也没有回报以同等热情,只默默地等待着。

  李商隐惊诧八郎的表现,不明白内中契机。八郎没有恼怒自己不请自来,他从心眼里直念叨“阿弥陀佛”。

  八郎坐下,端起杯先敬温兄,后又敬众人,同时还对李商隐点了点头,让他也一同畅饮。

  李商隐心里十分感动,觉得眼前这个八郎,才是昔日那个热情清高的八郎。

  “温兄,刚才你们好像在唱和吟诗。是谁在吟咏?我没有听清楚,再吟咏一遍好不好?”

  八郎变得何其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李商隐几乎要流下感动的眼泪。

  “是义山贤弟在吟诗。令狐大人,如果真想听,我代为重吟一遍如何?”

  温庭筠手端酒杯,先看看李商隐,见商隐同意地点点头,又看看八郎,八郎也点点头,只是眉毛动了动,眼神微微一变,随后便恢复了常态。温庭筠的嗓子非常好,能唱很动听的歌,常常与那些歌妓唱男女二重唱。他抑扬顿挫地吟咏着,就像歌唱似的,使众人震惊,也使八郎兴奋不已。

  但是,李商隐却毫无表情。他希望八郎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商隐,这首艳情诗的题目叫什么?”八郎问道。

  “诗的题目?没有题目。如果给它冠以题目,就叫《无题》吧。”

  “什么?《无题》!很别致,《无题》艳情诗,很刺激!”

  温庭筠明白义山的心事和诗的中心思想。八郎愚蠢无知,令温庭筠惋惜。他不得不出面把诗解释清楚,笑道:

  “令狐大人,这诗不是艳情诗,是借艳情以寓慨愤,‘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请你仔细思索一下,首联是以‘哀筝’起兴,刻划处境的孤单凄寂。颔联写‘白日当天’,青春将半,老女不售。义山贤弟以‘东家老女’自喻,极写身世潦倒不遇!颈联渲染‘溧阳公主’尊贵恩宠绝伦,‘同墙看’是说朝野都侧目歆羡。联尾用‘辗转’不寐,梁燕闻之,也要为之长叹,来倾吐迟暮之慨。”

  温庭筠把诗疏通之后,八郎脸色变得难看了,自己当众出丑,很伤面子!但是,很快他情绪又变得兴高采烈了,再不提诗的事,只劝众人畅饮。

  当杯盘狼藉,大家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八郎却相当清醒,悄悄地越过李商隐,来到温庭筠身边。

  温庭筠已经烂醉如泥,还在灌酒。

  “温兄,小弟有一事相求。温兄,醒醒!”

  “八郎大人,没醉,说吧,什么事?”

  “请你填几首小词。”

  “词?什么词?”

  “填几首《菩萨蛮》词。”

  “不就是女蛮国进贡的那些倡优唱的歌吗?按照它的曲调,重新填上词吗?”

  “对对!填上新词。注意呀!填好后,不准往外传。”

  “行。”

  温庭筠说完“行”字,便酣睡过去,怎么也叫不醒。

  八郎恨恨地一跺脚,站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把众人丢在客厅里。



  第二天清晨,温庭筠醒来,影影糊糊记起昨夜八郎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起身看见李商隐坐在几案前,正在写什么,问道:

  “义山弟,这是什么地方?”

  “八郎宰相府。醒了?”

  “怎么没回家呀?”

  “昨晚宴饮太晚,大家睡在相府。五更都走了,有的上早朝,有的回家了。我见你仍然没醒,就坐在这儿陪你。”

  “你写什么?吟诗吗?”

  “不。是给八郎写章奏。八郎临走时,让我告诉你,把词填好再走。”

  “噢!对了。我就觉得八郎像说过什么。没问题,一会儿就填好。”

  他俩吃过早饭,又在相府忙了半天。李商隐写好奏章,温庭筠一口气填了二十阕,把相府乐妓叫来,演唱一遍。

  李商隐听后,觉得反来复去地写一个女子的各种情态,辞藻又浓艳,没有多大意思。可是,那些乐妓却爱不释手,要求允许她们把词抄下来。

  “这可不成。八郎大人说,写好后,不让往外传。你们抄下来,传唱出去,让你家大人听见,挨打挨骂受罚,我可不管。”

  听说是八郎不准往外传,乐妓都不敢抄了,只在心中暗暗背诵着。

  八郎早朝归来,匆匆来到客房,看见《菩萨蛮》词已填好,异常高兴。道:

  “温兄,你可帮我大忙了。我得马上进宫。说句实话,今天早朝时,宣宗皇上还问我《菩萨蛮》填好没有,我说快了。皇上说填好快送进来,还说今天下午御宴时要演唱。唉!我都急坏了!”

  温庭筠听说是皇上要听《菩萨蛮》新词,一定是命他八郎填词。他不填,反来命我替他填,眼珠一转,心生一计,道:“令狐八,你把这些词呈送皇上,皇上一高兴,准会赏赐你的,说不定又要提级进爵。你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呢?义山贤弟呢?”

  温庭筠说着说着,不由得火起,从八郎手中突然把词抢夺过来,就要撕毁。

  八郎可急坏了,连忙高声哀求道:“温兄!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马上送进宫,皇上要怪罪的。你的帮忙,我令狐綯不会忘记的。你放心!”

  “不忘记就完啦?”

  一共二十阕词,写在二十张纸上,温庭筠从中抽出一把,共五张,不管三七二十一,几下子就撕得粉碎。

  “哎呀!我求你别撕,别撕了!你说要什么报酬,我都答应就是了。温兄息怒,千万别撕了。”

  “我尚未及第,义山尚未得官。你看怎么办吧?”

  “这好说,好说。明年春试,我保你中个头名状头,怎么样?”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义山的官呢?”

  提到义山,八郎有些不情愿,扫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你说呀!”

  温庭筠见他不回答,又从中抽出一张,撕成两半。

  八郎急了,回道:“你让我想想嘛。别撕碎,别撕碎了!义山的事,我早就准备帮他,但是现在朝中没有空缺,一旦有缺额,我一定推荐他。这总可以了吧?嗳,别撕碎了,拿来我抄一抄。你们呀,真是的!”

  “好!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听清楚了!”

  “唉!我们已经不是当年在一起瞎闹的孩子了。我是一朝宰相,一言九鼎,九鼎一言!还会反复无常吗?放心好啦!”

  温庭筠这才把那一叠词稿交给八郎。

  八郎接在手中,数一数是十四张,另外还有一张被撕成两半。他看着这两半的词,颇为惋惜,嘟嘟囔囔地埋怨着,走了。

  温庭筠看他走出房屋,看看李商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只苦笑笑,他没抱太大希望,知道八郎自幼就是个说与做不一致的小人。他的话能兑现一半就不错了。





李商隐全传--第十八章 八月葬亡妻



第十八章 八月葬亡妻



  王氏自搬进开化坊令狐府,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夫人请来京都名医,开了不少药,依然不见疗效。

  李商隐很着急。

  老夫人也替商隐着急,天天过来探望王氏的病情。

  那日,老夫人由锦瑟搀扶着,送来一棵老人参。

  “这棵老参有几年了,还是你师父从北边一个商人手里买的。熬熬,给你媳妇吃了吧。这孩子的病,是劳累过度,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唉!商隐呀,不是师母说你,你把她们娘们带到那山沟沟里干什么?又是桂州,又是徐州,把她们娘们扔在家里,让她们怎么过日子哟!”

  老夫人说得有感情,不由得流下泪来。

  “师母,都是弟子不好,您老……”

  李商隐跪倒地上请罪了。

  王氏躺在床上,见丈夫受到斥责,自己深感不安,连忙起来,也要下地陪丈夫跪下。

  “哟!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商隐,你站起来,师母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师母好叨叨,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在意。以后要好好待你媳妇。她也是名门大家闺秀,那些粗活怎么干得了呢?把我房里的丫头小纹给你,有活让她干。”

  “谢师母。”王氏插嘴谢道,“原来有个陪嫁丫头,叫小翠。后来看她老大不小,该找个人家嫁人,就让她走了。什么活我都能干。”

  “傻孩子!看你说的,把身子累病了,还要强!”老夫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李商隐,道,“八郎还没给你补个什么差事吗?是不是?”

  “……”

  李商隐不知如何回答。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自那次相府温兄填词之后,八郎好像又在躲着自己。每次回来给老夫人请安,来去匆匆,根本不跟李商隐照面。李商隐去相府几次,想找他问问有没有需要写的章奏,还是没露面。把这些情形告诉老夫人,师母会生气的。所以李商隐表情木然,沉默不语。

  “我跟他说过此事,他也答应了。那是哪天的事呀?锦瑟。”

  锦瑟赶紧答道:“十天前,他回来请安,您跟他说起商隐闲居在家,夫人又有病在身,要八郎替商隐想办法补个差事。

  还说要八郎君请个好医生……”

  “是呀,我要八郎办两件事。这孩子一件也没给办!等我派人把他找来,对!锦瑟,你去对湘叔说,就说我让他去把八郎叫回来,我要当面责问他!”

  李商隐见老夫人生气了,忙上前劝道:“师母的好意,商隐领了。还是别麻烦八兄,他在朝中重任在身,日理万机,够他忙的了。前几天,我去相府想问问有没有需要写的奏章,想帮助写写,他都不在家。八兄太忙,别给他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说说就成,锦瑟你快去吧。”

  老夫人执意要帮李商隐,八郎没有办法不办。另外,他曾当着温庭筠和李商隐的面答应过,说过大话,再拖着不办,情理难容。

  又过十天,八郎早朝后,直接来开化坊老宅,向母亲请安后,当着母亲和李商隐的面,把自己如何向朝廷推荐补官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后,道:

  “妈妈,看看孩儿为商隐补个太学博士之职,费了多少心血!”

  “八郎,你帮商隐花费多少心血,都是应该的。孩子,你忘了你父亲在弥留之际嘱托你们什么了吗?‘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记不记得?”

  “妈妈,孩子怎能忘却?只是商隐多次悖逆父亲教导,悖弃家恩。不能怪我不帮他。”

  “你又胡说些什么?”老夫人过去曾听过八郎在自己面前责备商隐,跟随李党如何如何,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也无法追究出个谁是谁非。她和丈夫看着商隐长大的,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和道理,所以老夫人打断儿子的话,转问道,“太学博士是个什么官?多大的阶级呀?”

  令狐綯见母亲不仅不责备李商隐,反而偏袒他,心中不悦,想赶快离开,眼不见心里静,于是敷衍了事地回道:

  “是六品上阶。我还能给他补品位低的差事吗?差事不繁重,只主持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做文章,轻闲得很。”

  “是吗?你是不是给他补了个有职无权的‘清秩’?是个闲散官,对不对?”

  “妈,看你说的。商隐有才华,‘清秩’晋升机会更多,升得更快。韩愈当年就做过太学博士,后来怎么样了?官至吏部侍郎,死后赠礼部尚书。况且商隐体弱多病,如何承受得了重任。我是考虑他身体,最后才选中这个职位。”

  老夫人记起,当初七郎做过国子监博士,是正五品上阶,现在不也晋升为一郡刺史,当了父母官了嘛。她不再计较和询问了。

  李商隐少不了施礼谢宰辅恩德,心里却异常苦闷。



  李商隐去国子监上任月余,越发觉出八郎不仅是在敷衍自己,而且为自己找了个苦不堪言的官做。他做过六品的侍御史,也做过五品的郡太守,可是现在八郎给他安排的仍然是六品官,这哪说得上是有心培养提拔他呢?

  照顾他的身体?却让他整天讲经、申诵古道,讲得口干舌燥,站立不得,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一天,他归来坐在曾是恩师的书房里,提笔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写成五言长诗《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嘴里不停咏唱着“官衔同画饼”,抒发着对青云直上的八郎的牢骚。

  忽然,锦瑟推门进来。

  她向商隐道个万福,道:“老太太派奴家来问问,出去做官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难处?”

  “你坐吧。”

  “奴家不坐。奴家是老太太身边使唤丫头,怎能跟大人您平起平坐?”

  李商隐见她老多了,竟讲究起主仆尊卑之礼,叹了口气,当年那个妩媚艳丽的少女的影子,已经全没了。不由自主地问道:

  “为什么要嫁给八郎为妾?为什么又要给老太太当丫头呢?”

  锦瑟眼睛一红,流出几滴晶亮的眼泪来,也叹口气,道:

  “命啊!都是我命不好!”

  李商隐也相信命。他喃喃地回道:“是呀!我的命也不好。

  跟你一样事事不顺,坎坷一生,沉沦一世。”

  锦瑟突然放声哭起来。她深感自己“事事不顺”,让商隐说对了。当年跟温庭筠进了令狐府当乐妓,她感受到商隐在偷偷地爱着自己,那明澈的眼睛里,常常燃烧着炽热爱火。她曾为之兴奋过,也爱过。可是,她经受不住八公子綯的疯狂追逐和进攻,况且当时商隐和温庭筠都不在她身边。

  八郎曾告诉她,令狐家不会再收留温庭筠和李商隐,他们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她相信了他的话,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终于成了他的侍妾。后来人老珠黄被八郎抛弃了,她想到死,想到逃出令狐府……

  这两种出路,都是令狐府不能接受的。终于她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把儿子骂了一顿,则算替她解了恨,出了气,把她收为身边丫头,算对她的荣宠。

  锦瑟哭着,诉说着,好似把一生的屈辱和痛苦都倾倒出来,心里轻松很多很多,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但是仍然嗫嚅地道:

  “您夫人病重,您身子也不好,能不能收奴家侍候您,也算补回……”

  李商隐惊讶地瞪圆眼睛,没料到她会有这种想法。

  在没娶王氏之前,他曾爱过她,想过她,有时想得辗转反侧,寤寐不宁,后来知道她已成八郎侍妾,自己又结了婚,对她仍没有完全淡忘,但是爱的因素少了,而同情、怜悯多了。这次搬进令狐府,她成了老夫人贴身丫头,李商隐对她只有怜悯与同情,完全没有再爱她的念头。

  他惊诧过后,摇摇头,道:“这是使不得的,我已经有妻子了。八郎未见得允许你另嫁他人。使不得,使不得!”

  锦瑟又哭了一阵,临走时,请求李商隐把自己的情况再转告给温庭筠。

  李商隐答应了。他却没有让她把自己上任后的情形,转告给老夫人。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七月,政绩颇佳的柳仲郢,由河南尹转调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他的儿子柳璧与李商隐是文坛好友,有很深的交情,唱和诗赋往还甚密。

  流火的七月,赤日炎炎,街路两边的槐树叶,都被晒得卷起,低垂下来。

  柳璧冒着暑热,从升平坊走到开化坊令狐旧宅,已是大汗淋漓,矮胖的个子,像他父亲,见到李商隐,热情地寒暄道:

  “义山兄,天气好热哟!真想到曲江池去游泳。”

  “那就去吧。你家升平坊离曲江池不远。”

  “义山兄也喜欢游泳吗?咱们这就去好啦!”

  “不不,你看我这一身骨头,下得水吗?下不得水。”

  柳璧看看李商隐,他的确不能下水。自己只穿件小褂热成这样,他却仍然穿着灰色长袍,端杯热茶,像过秋天。柳璧摇摇头,道:

  “你这身体太差劲儿。义山兄,你不是在国子监呆腻了吗?家父被调到梓州做刺史,幕府中正缺人。如果想去,小弟可在家父面前美言一番,如何?”

  “这个……我确实想去,只是……”

  “去吧!我们全家都去。咱们可以一起游三峡,登峨嵋山和青城山。青城山是道教名山,有‘第五洞天’之称。山上有三十六峰一百零八胜景,又有‘青城天下幽’之称。是个绝好的游玩之处。”

  “看你把蜀地说成仙境了。我不是为了游仙境而去蜀,而是为了摆脱这险恶的官场去蜀。回去跟老伯父说说看,如能收留,我就去蜀好啦。”

  柳璧高兴地回家向父亲一说,柳仲郢就答应了。

  原来柳仲郢与令狐楚是至交,又同为牛党中人,知道楚公手下有个才华横溢的门生李商隐,当然希望他入川,辟聘他为记室。

  李商隐开始没有跟妻子王氏说自己去蜀之事,认为柳璧父亲不会答应聘自己,因为牛党之人恨李党,自己被目为李党,又被辱骂为背叛牛党,投靠李党之人,没有一点操守。柳仲郢是个严礼法、重义气之人,怎么会聘自己呢?尽管有儿子的情面,也是不可能的。

  没料到柳璧竟把聘书拿了来,这才使李商隐慌了手脚,首先是妻子这一关,就不好过。

  王氏病重在身,没有自己在身边照料,能行吗?即使行,自己也不忍心把她丢在这里,时时受八郎之气。

  李商隐慢慢在书房踱着步,反复思索着。

  丫头小纹陪伴着夫人,走了进来。

  李商隐迎上前,扶着王氏坐进躺椅里,问道:“不在屋里躺着,到书房做什么?”

  “想到外面走走,看见柳璧小弟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进来,一定有什么喜事吧?”

  王氏好像猜中了,用眼睛紧紧盯着柳璧。

  柳璧和王氏也很熟,见王氏兴致很高,又能下地走动,以为她身上的病好多了,便兴高采烈地回道:

  “嫂子,真让你猜中了。是家父新调梓州,出任东川节度使,要辟聘义山兄入幕,这不是大喜事吗?比在京都国子监教那些毛孩子读经强多了。嫂子,你不知道当教师爷最没出息,无职无权不说,每天辛辛苦苦,朝廷才给那么点俸禄。那些学子一旦应考及第,只认考官为师,而把那些每天教他们的国子监博士、太学博士丢在一边,忘得一干二净。真可恨!”

  王氏真不知道出任太学博士有这么多苦闷,夫君每次回来都哭丧着脸,愁容满面,自己还以为他身体不好,是累的。她扫了一眼丈夫;李商隐正在向柳璧使眼色,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柳璧没理会,自顾自地讲着说着,眉飞色舞,想把话说得更详细更有趣。

  “是呀,我也不愿意你哥哥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官。人们都把教师爷比作蜡烛,照亮了别人,烧掉了自己。唉!真没意思。”

  王氏也发了一阵感叹,但是她又想,如果真的没有教师爷认真讲经授经,传播文化知识,这世道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她说着违心话。

  “夫人,不可这般说话。这是朝廷命官,吃朝廷俸禄,岂能不认真从教?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去做。至于应聘入幕,还要……”

  “夫君,你就答应下来吧。不用惦记我。你赴蜀后,我带着阿衮他们回洛阳娘家。哥哥们来信询问我的病,催我回娘家医治。有哥哥嫂子照顾,夫君尽管放心。”

  李商隐感激地看着爱妻。回娘家有哥哥嫂子照顾,但是自己毕竟不在身边,洛阳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摇摇头,自己奔波半世,已近半百,竟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竟养活不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夫君,你不是说过:‘人生在世离别多’吗?所以就别为‘离别”而苦恼。别后的团聚要比朝夕厮守一起要幸福甜蜜。这不是你常常用来安慰我的话吗?”

  “夫人,别说了,别说了!”

  李商隐受不了妻子的强忍痛苦、强作冷静。他垂下头,黯然伤神。

  “我代夫君答应了!柳璧贤弟,回去转告令尊,我们全家感谢节度使大人的厚爱和器重,商隐决定应聘赴蜀。”

  “好,小弟一定把嫂夫人的话转告家父。改日我就把赴蜀路上盘资送过来。”

  柳璧告辞走了。



  流火的七月过去,八月似乎有些凉意,从终南山巅吹来的风,给京都带来些许凉爽。然而令狐旧宅里,却依然燥热不减。李商隐像掉进热锅里,忧心伤神,难以宁静。

  王氏夫人的病情,日渐严重,浑身变黄,腹部开始肿胀,饮食尽废,连一滴水也不能喝,整天昏昏沉沉。

  赴蜀应聘,早就应当成行,但是妻子病得如此严重,怎能走得了呢?

  夫人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听到夫君又要远离后,病情才开始恶化的。李商隐知道妻子是火上加油,才使火势更旺,把整个五腑六脏都燃烧起来。他痛悔不迭,深夜无人时,在书房独自默默地哭泣着,祈求佛祖饶恕自己,保佑妻子!

  而王氏却极力辩白,说自己希望丈夫赴蜀,几次催促丈夫赶快上路,说自己不是因此事上火而加重病情的。既然丈夫暂不赴蜀,她则要丈夫日夜不离开自己,仿佛知道自己与丈夫团聚的日子不多了,她终归要离他而去。

  算起来,从相识那天开始,到结婚、到育女生儿,就命定了他们之间团聚少而离别多。李商隐觉得自己辜负了青春年华,失去了许许多多甜蜜的爱恋与情欢,让她独守空房的日子太多太多,自己对不住爱妻!

  王氏夫人觉得丈夫就像一只大鹏鸟,总在天空飞来飞去,不能落在自己身边;又像一匹骏马,无休无止地狂奔,不吃不喝不停蹄地狂奔,永远拉不回拽不住,而自己永远也追不上。

  此时此刻夫君能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爱抚地看着自己,她感到无限幸福,情愿就这样在夫君爱抚温馨的凝视中死去。

  果然,就在八月的一天夜里,终南山的轻风带着花香和凉意吹来,在开化坊令狐旧宅上徘徊一阵,又带着香花般的魂灵和清幽幽的凄凉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李商隐没来得及写祭文来祭奠自己心爱的妻子,未能承受住这生平最沉重的打击,昏厥在妻子床榻边,握着妻子越来越冰冷的手,忽忽悠悠,随爱妻而去。

  在黄泉路上,大概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当清醒后,李商隐脱去一层皮,瘦骨嶙峋,头发花白,容颜憔悴,仿佛变了一个人,衰老了二十年。

  “商隐呀!可把老身吓坏了。”

  老夫人惊喜李商隐总算活转过来,叹口气,命丫头小纹扶侍商隐喝水吃饭,慢慢地诉说和解释,如何代他处理后事,安葬了妻子王氏。

  李商隐终于明白妻子确实离他而去,痛哭起来。女儿和儿子陪在一边也哭起来。

  老夫人边流泪边劝慰,保重身体要紧。

  李商隐身体慢慢好转,那天清晨坐起来向外张望,看见庭院一丛蔷薇花。小巧玲珑的花,微微垂着头,仿佛也在为爱妻的离去而悲泣。他把目光收回,看看空旷的房屋,只有娇儿天真痴憨,还在日高酣睡,不知失母的悲哀。这使他心里更加空虚寂寞。

  渐渐的他有一种冲动,要写一首悼亡诗。没有为妻子写祭文,他很后悔,悼亡诗是不能不写。题目就叫《房中曲》,用这个旧曲名,来咏叹自己面对失偶房空的悲伤,寄托自己的哀思。

  他提笔,从刚刚眼望蔷薇花,娇儿痴憨,日高酣睡写起,吟成四句: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写毕,慢慢吟咏,“娇郎”童稚尚幼,便失去了母爱!李商隐心中翻涌着无限哀痛!看见亡妻枕过的枕头,睡过的席子和盖过的绿色罗衾,想到妻的明眸、妻的娇洁的柔肤,于是又写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李商隐睹物感怀,追忆起昔日生离死别的场景:一个是大中三年春,赴徐州生离的情景;一个是大中五年秋,即今天死别的情形,写道: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他不愿直写今后的寂寞痛苦生活和对妻的怀念,采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写下最后四句: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他重新吟咏最后四句诗,心中悲苦不断向上翻涌,“今日”自己悲怀郁结,就像“涧底”苍松;“明日”哀伤凄苦,就像“山头”上苦药黄蘗。这种日日悲哀痛苦何时才能结束?只有等到天地翻覆,海枯石烂,才能对这些“枕”“簟”之类亡妻遗物,不感到创痛!

  李商隐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李商隐全传--第十九章 漂泊东川幕



第十九章 漂泊东川幕



  十月,柳仲郢从蜀派人送来哀悼问候书信,又送钱三十五万,催李商隐起程赴蜀。

  柳府主也是一番好意,尽快离开使他睹物怀人的哀痛之地,换个环境,对他精神和身体都有好处。

  李商隐接受劝导,决定起身入川。

  老夫人希望商隐把儿女们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她会像对待亲孙子孙女那样照顾他们的。但是,八郎却暗中表示反对。李商隐是个要强之人,勉强留下,让孩子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不放心。他婉转地谢绝了老夫人的好意。

  最理想的安排,自然是把孩子寄养在他们的六姨家。他们的六姨心眼好,喜欢这些孩子,况且替妹妹照料遗孤,她认为是自己的义务。

  临行前的一天,他跟老夫人辞行后,到晋昌坊宰相府,跟令狐綯告别。这是一种必须的礼节,他想到今后仕途出路,还得依靠八郎帮助,尽管受些屈辱,也得这样做。

  日映未时,李商隐来到相府客厅,仆役端来一杯香茶,说宰相老爷正在午睡,不好叫醒,请他稍后。

  一杯香茶,慢慢品茗,每到剩下半杯时,仆役便来斟满,然后默默地退下,毕恭毕敬。

  李商隐摇摇头,相府的规矩与恩师家大不一样。恩师是位仁厚长者,对仆役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仆役与主人像一家人,和和睦睦。可在相府,总给人一种森严冰冷之感,让人周身不舒服。

  他想站起来,在客厅里走动走动。刚一起身,那仆役迅速跑过来,问道:

  “大人,您走吗?令狐老爷已经起来了。”

  “是吗?现在是甚么时辰?”

  “已经日入酉时了。”

  “请你进去再通禀一下。”

  “大人,小人刚刚通禀,才出来。令狐老爷正在喝茶,喝完茶,就能出来会客了。”

  李商隐只好重新坐下等候。

  那仆役绝不怠慢客人,马上又斟满热水,然后又默默地退下,依然毕恭毕敬。

  黄昏戌时,那仆役在门外突然呼道:

  “宰相老爷驾到!”

  李商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令狐綯一脸霜气,方步走进,没有理会李商隐抱拳施礼,坐下后,呷一口仆役送上来的香茗。

  “听说你要走啦?”

  “是的。今天上午跟师母辞行。下午来相府,与八兄告别。”

  “好啊!柳仲郢政绩不错。早年牛公僧孺大人很器重他。可惜会昌年间跟李德裕跑。宣宗即位,李德裕罢相,他就没得好,贬放地方,调动频繁,始终是个四品官,那还多亏白相公敏中和我说了不少好话,否则早就跟李德裕郑亚等人贬放边远荒蛮之地了。看见没有?你跟谁结交,跟谁在一起做官,太重要了,会影响你一生一世的前程,懂吗?”

  李商隐没有言语,任凭他教训,好像很同意八兄的观点,又像不同意。

  “柳仲郢临行前,来府上告别时,曾讲到过你。我从中美言过,他会对你好的。我们亲如兄弟,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嘛。去吧,有事派人回来说一声。”

  令狐綯端茶送客。

  李商隐只得站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小学生,退了出来,心里很难受。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气?为什么要跟他告别?又为什么要离开京都、离开亲人?边走边顺口吟咏道:

  ……

  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

  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

  第二天,寒风凛冽,征程尘土飞扬。韩瞻带着夫人六姐和孩子们,把李商隐送到咸阳。

  冬日,柳叶落尽,枯枝在寒风中颤抖着,渭水结了一层薄冰。

  李商隐看着连襟、同年韩畏之与夫人美满幸福的生活,往事忽然浮现脑海,丧偶之痛强烈地袭上心头,他悲痛地吟咏道: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

  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吟罢,李商隐痛苦地垂下头。

  韩畏之重吟一遍,觉得调子太低沉,感情过于悲伤。首联说他和自己先后遇到“凤凰”,同获佳偶。颔联先写同登科第,后说他却独丧家室而悼亡。颈联先说他屡屡失官,栖住不定,后写我自己鸳鸯成双,欢聚一地。尾联越发悲凄,写到眼前,他要远行三千里,自己与夫人送他到咸阳,日已向晚,前路漫漫,充满了苍茫迟暮之情,令人怅恨不已。

  畏之摇摇头,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道:

  “义山弟,振作起来!走上黄泉路,是不能回头,也永远回不了头的。多想想孩子们,他们都希望你早日归来,希望得到你的爱、你的关怀和照顾。你是个慈父!”

  李商隐握住畏之的手,点点头道:“我明白。”

  “节哀顺便吧,商隐!七妹知道你这样哀痛,她也会……

  不高兴的。”

  畏之夫人六姐劝着,自己先哽咽难言了。

  孩子们出声地哭起来。

  六姨妈擦干自己的眼泪,哄着孩子。

  李商隐再也忍不住泪水,转过身一狠心,催马上了大路,没敢再回头看一眼亲人!



  李商隐由大散关南下,经阳平关入蜀。面对雄伟险峻的重峦叠嶂、悬崖峭壁以及亘古遗迹,他写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大散关遇雪》、《筹笔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子庙》、《漳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等诗。

  在这些诗中,李商隐把写景与咏史融而为一,倾吐了郁积心头的愤懑,表达了对未来前途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落寞情绪。

  他虽然与柳璧是好友,但对他父亲的为人,不完全了解,不比郑亚是自己的荥阳同乡,也不比卢弘正是自己的远亲。况且柳仲郢聘他为记室,他并不满意,因为官职低于桂幕和徐幕。在这组诗中,也有程度不同的流露。

  十月末,李商隐终于到了梓州,受到府主的热情欢迎,举行了盛大的洗尘宴。

  柳仲郢矮个,敦实,开朗,举杯在手,向众幕僚们介绍道:

  “今天是东川幕府大喜日子,我把九州著名诗人,朝野著名章奏高手李公商隐,聘请到荒蛮蜀地,是我的一大荣幸,也是东川幕府的一大幸事!原拟屈尊记室,今有吴郡张黯代替,所以改任判官,不知商隐意下如何?”

  李商隐原来对聘为记室不高兴,现今改聘节度判官,自然喜欢,站起来抱拳称谢。

  坐在旁边的柳璧伸手拉他一把,让他坐下,悄悄地道:

  “义山兄,别急。家父后面还有话没说完呢。”

  果然,柳仲郢把杯酒喝下,又道:“本幕还推荐他为检校工部郎中,朝廷已经下诏了。”

  节度判官是幕府中重要的高级幕僚,“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当年李光弼在徐州,只有军事上的事情自己决断,其余的一切府务尽委判官,各位将领有事,都要找判官商量办理。朝廷对判官一职也极为重视,有严格的规定,如必须做过记室,还要有相当的任职资历,马虎不得。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李商隐十分高兴。

  “义山兄,家父既与牛僧孺友善,李德裕掌政时,也受到他的重用,没有受过党争的祸害。家父为人正直、公正,从不参与党争中某一方对另一方所进行的排挤、攻讦。家父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很赏识你。对你受到党争迫害很同情。”

  “原来是这样!入蜀前,愚兄还担心忧虑过,现在好啦,请转告愚兄对府主的谢忱。”

  “不必言谢。”

  可以说,柳仲郢对他的器重、信任和关怀程度,比起郑亚、卢弘正,殆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李商隐郁积心头的丧妻哀伤、别离儿女的愁绪和仕途失意的悲愤,有所平复。

  这时与东川毗连的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辖境发生一桩刑事案件。一个名叫姚熊的人,跟另一名叫阿安的人发生殴斗。阿安性急,朝中又有靠山支持,不等节镇审问判决,就直接向御史台控告姚熊。

  朝廷对这案件十分重视,特下诏让东川节度使派人赴成都,帮助会审。

  柳仲郢考虑到李商隐和西川节度使杜悰是表兄弟,有些关系便于协调处理,就派他前往成都会审。

  李商隐大中五年十一月出发,岁暮抵达成都。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所以把事情弄得复杂化,责任在杜悰的昏聩无能和懒惰。他来到西川后,就没断过狱、审问过案件。有许多人,无论是犯罪还是无辜,一律囚系牢中,任其饿死腐烂。

  他是个典型的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

  姚熊和阿安一起被抓进大牢,一关就是半年,阿安家中老母八十八岁,而小儿却一岁,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照料,他怎么能在大牢里混日子呢?托人多次向杜悰求情行贿,都因杜悰不稀罕那么一点银两而不加理睬。

  杜悰这个秃角犀庸俗愚蠢,却自视极高,并没有看得起这个瘦骨嶙峋的表弟,但因有朝命,并有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推荐信,不敢怠慢,为李商隐举行规模颇大的欢迎宴会,还把他的妻子歧阳公主叫出来作陪。

  大概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非常激动、兴奋,当场吟咏《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因为杜悰于会昌初年,曾诏拜检校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杜悰听得如此宏丽、如此激昂地歌颂杜氏祖德,称扬杜氏文才武略并茂,而对自己也极尽赞美,说自己才气超异,立身惟在“济世”安人,不愿崇尚武功,身为将帅,却风流儒雅。他非常高兴,站起来连连催李商隐饮酒,不管他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酒力。

  李商隐本意在诗的后部分“有客趋高义,于今滞下卿”抒发自己屈沉下僚的不满;“悼亡潘岳重,树立马迁轻。陇鸟悲丹嘴,湘兰怨紫茎”,诉说自己悼念亡妻之苦,平生宏志又不为人所推重,自伤怀才不遇;“弱植叨华族,衰门倚外兄。欲陈劳者曲,未唱泪先横”,希望表兄杜悰能够提携推引。

  然而,这个秃角犀并没有注意诗的这部分,或者是知之不理,这使李商隐感到迷茫,大概自己赞扬杜门祖德和夸颂他的政绩,说得太多,使自己的愿望被淹没?

  李商隐喝了两杯酒,愈加兴奋,站起来又献诗一首,道:

  “‘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府赐披览,奖踰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疏芜,昌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

  以上所言,权作诗题吧!”

  杜悰神采飞扬地拍掌道:“贤弟,诗写得真好!对我杜门的称扬,写得极妙极妙。我杜氏一门个个文才武略,为李唐江山社稷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贡献,理当得到皇上的圣宠!贤弟在诗中多写一些,让读你诗的人,都知道我杜门的功绩。”

  李商隐听他这么一说,把自己原来的思路顿时打乱,心中不太情愿,但是,表兄当众这么一讲,自己不这样做,不多称扬他杜门文才武略,岂不卷了他的面子?李商隐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重新调整思路,无可奈何地按照前首诗的路子,又吟咏一首。

  这两首四十韵五言诗的思路结构基本相同。用了大量篇幅,大量笔墨歌颂杜氏,赞扬秃角犀,几近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表兄引荐,“感激淮山馆,优游碣石宫。待公三入相,不祚始无穷。”

  杜悰完全明白表弟谦卑恳求的目的,但他是个不愿意帮助别人之人,尤其对这样才华横溢的表弟,是万万不可荐引的。假如引荐他入朝做了宰相,那么自己怎么办?还能“三入相”吗?他皱起眉头,转而言他,不再理睬这个傻乎乎的表弟了。



  李商隐很快把阿安和姚熊殴斗案处理妥当,两个仇人高高兴兴地都出了大牢,都很感激东川节度判官的明察。

  公事办完,他游览凭吊了武侯庙,作了一首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表达了对诸葛武侯的崇敬。他还去了浣花溪,瞻仰了大诗人杜甫故居,写了一首题为《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

  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春,李商隐由成都回到梓州。四月,杜悰迁淮南节度使,白敏中离开朝廷,出任西川节度使。

  当杜悰离蜀路过东川时,柳仲郢又派李商隐前往送行。

  杜悰离开成都,由水路沿沱江而下长江。李商隐由梓州沿涪江而下长江。两个人在巴县界首地方相遇,李商隐代表柳仲郢节度使为杜悰饯行。

  巴县因巴江而得名。巴江曲折迂回如“巴”字,故名巴江。江岸绿柳垂江,一片滴翠。江风徐徐,清舒宜人。

  杜悰对表弟的请托荐引,不置可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使李商隐再度萌生恳求之意。宴饮中,又作一首题为《巴江柳》即景抒情五言绝句,诗云: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

  杜悰以为表弟又要赞颂杜门祖德和夸奖自己政绩,心里非常自得,侧耳倾听着。去年表弟的两首四十韵五言长诗,杜悰悄悄派人送到京师,在京城广泛散播,希望传到宫中,希望圣上能够御览,则第三次赴京入相就大大有希望。

  但是,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却要把柳荫移入金鸾殿上,异想天开!杜悰颇为不悦,道:

  “表弟,就这么四句呀?写得太少啦!没意思。比去年的四十韵五言诗,差远啦!柳荫还能随便移动吗?不合情理,错啦,错啦!”

  “表兄,这两句,小弟是用了典故。”

  “还有典故?真看不出来。”

  李商隐苦笑了,解释道:“小弟是用南朝张绪的故实。他曾把巴江柳带回江南栽种,后来刘悛也从蜀中带回数株垂柳,献给齐武帝萧赜,栽植在太昌灵和殿前。武帝看着柳枝甚长,状如丝缕,赏玩忘返,赞道,‘这杨柳风流可爱,像张绪当年栽植的巴江柳。’”

  “哟!看看你也不嫌麻烦,这么两句诗,用什么典故呀!

  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么棵破柳树吗?真没意思。”

  李商隐见表兄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叹了口气,欲说犹罢,最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

  “实话对表兄明白地说吧,小弟就是想请表兄……”

  “嗨!不要解释了。你们这些人呐,唉!书读多了,越发糊涂。以后你要少读书,多向表兄我学着点。你看我吧,从来不读书,小时候读的那点书,早忘光了,可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而来。你能做得到吗?连一首小诗,你都没写明白,还能做官吗?好啦,你别讲了。我也不愿意听!”

  李商隐憋了一肚子气。他看不懂诗,就指责别人没写明白。他不读书,愚蠢至极,还有脸指责读书人越读越糊涂,真是颠倒黑白。

  表兄不愿意听解释,表弟也不愿意再解释什么了。李商隐彻底失望,扫兴而归。回到梓州,虽然经常参加府主和幕僚们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吟花赏月,但是思念亡妻和儿女之愁苦,又油然而生,常常被病魔纠缠着,不得宁静。

  柳仲郢是位善解人意的人,对他的这种悲惨遭遇,亡妻之痛,深表同情。在一次宴游,他突然指着一位歌妓,笑道:

  “义山贤侄,她叫张懿仙,色艺双绝,是个好姑娘,让她来侍候你好啦。”

  李商隐仔细端量那姑娘,果然美艳鲜丽,浑身充满青春朝气,极富性感。可是想到亡妻那倩秀身影,不由得把目光移开。

  “义山贤侄,你这样痛苦,这样折磨自己,怎么成呢?当初催你来东川梓州,就是想让你换个环境,使你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身边有个姑娘,你是否……”

  “不。府主大人,请您原谅商隐。商隐实难接受大人的盛情美意。商隐虽然写了不少浓情艳意诗,那不过是‘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而已,却很少涉足风流韵事。尤其与王氏婚后,商隐绝对没有染指过其他任何女子,今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女子走进商隐的生活。”

  柳仲郢肃然而生敬意,身处腐糜环境,妓女、歌妓随处皆有,他却一尘不染,实为难得,刚要称赞几句,只见李商隐吟道:

  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

  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

  吟罢,李商隐见众人不解其意,忙注释道:

  “诗的题目为《李夫人》。李夫人是汉武帝刘彻的侍姬,‘妙丽善舞’,少而早卒。武帝怜悯她,画她的像悬挂在甘泉宫。这首诗,是借古喻今,表面咏史,实际上是表达商隐的心迹。首二句,是说武帝和李夫人双方有情有意,才结合成至死不忘的一对情侣,而自己与张懿仙姑娘彼此毫无情愫可言。所以下面两句,用‘白茅人’喻府主,‘月’喻亡妻王氏,‘星’喻张姑娘。就是说,自己对府主的好意,没能接受很惭愧,因为娇妻虽殁,其他人是代替不了的。”

  “商隐贤侄,休要过意不去,此事是勉强不得的。”

  李商隐在东川被思乡和悼亡所笼罩,心情抑郁,常常卧病。

  为了排遣愁郁哀伤,他开始笃信佛家禅理,跟僧人交往甚密。在整理编辑自己文集《樊南乙集》后,写了一篇序,云:

  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他还捐资修建佛寺,自愿整理佛经。

  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东”,晚年崇佛。他把道佛融而为一,兼收并蓄,希望自己沉浸虚无,遁入释道,摆脱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苦闷、身体上的病魔纠缠,把悼亡、思乡和慨叹愤激写进许多诗中。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岁末,柳仲郢镇东川五年后,被朝廷内调为吏部侍郎,梓州幕府行将解散。幕僚们不仅留恋府主的宽容大度,而且还恋恋当地乐籍中的歌妓,分别之际,别有一番滋味。

  李商隐心中只有亡妻和寄养在京的儿女们,想到回京与儿女亲人团聚,一阵喜悦,一阵激动,因而张口吟咏《梓州罢吟寄同舍》七律一言,诗云: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诗的前四句,是写梓州幕府罢后,同僚眷恋官妓情形,商隐以此为戏。后四句,是诗人自抒情怀。“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可以说,是商隐五年东川幕府生活的概括。

  在东川,他确实写了不少“楚雨含情”的艳情诗。李商隐深怕别人误会自己也与那些幕僚们一样,迷恋歌妓和官妓,于是郑重声明,“皆有托”!即假艳寓慨,借芳草美人以曲传身世之感和怀才不遇之慨。

  当然,诗人并不知道这一“声明”,导致后人对自己的所有艳情诗与《无题》诗的理解,更加复杂化,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李商隐随同柳仲郢离开梓州,走陆路,经兴元西南的金牛驿,直入京都长安。这时已是大中十年春天了。

  柳仲郢在赴京途中,因未及时上书谢恩,朝命改任兵部侍郎。

  李商隐到了京都,便迫不及待地赶到连襟兼同年韩畏之家,和儿女们幸福地团聚。

  韩畏之在朝已出任虞部郎中。李商隐看到同年温暖安定,融融欢乐的家庭,又勾起对亡妻的怀念。

  温庭筠不知从何处得知李商隐已回到长安,住在韩家,匆匆闯了进来。

  这位温钟馗,亦然未改旧习,穿着随便,不拘小节,进屋抱拳施礼,抓住李商隐的手,哽咽道:

  “义山啊!你去东川,一走就是五年,为什么不给她写一封信?让她望眼欲穿,含恨而去呀!”

  李商隐大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说谁含恨而死?”

  温庭筠不语,大声痛哭着,像个孩子。

  难道是女道姑宋华阳?这多年,已经没有往来,她怎么会盼望自己的信呢?难道是柳枝姑娘?也不可能,她流落关东多年,也没有音讯往来,不可能等自己的信。

  那么,此人是谁呢?

  温庭筠哭一阵,渐渐平静,气哼哼地对李商隐道:

  “是谁?真的不记得了?”

  李商隐愈加迷惑惊诧。

  “是锦瑟姑娘!”

  “啊!她……”

  “你夫人王氏病逝,她原想跟你一起赴蜀,可是见你对亡妻感情如此深重,她不敢插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只好把这份感情藏在心中。她盼望你有朝一日会想起她,会派人来接她!她——这个傻女人!太天真幼稚……好可怜的女人啊!临去的那天,她握住我的手,问我……”

  温庭筠又泣不成声。

  李商隐想起锦瑟姑娘不幸的一生,又联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不自禁也哭泣起来,痛恨自己竟然害死两个好女人:一个是爱妻王氏,一个是可爱的多才多艺的锦瑟姑娘!突然,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伸开五指,在眼前晃动,嚷道:

  “眼睛!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害怕起来,连忙劝说。过了一阵,李商隐渐渐平静,不再流泪。可是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喃喃地自责道:

  “是报应!是佛法中的轮回报应!你们不要为我着急上火,这是万劫中的一劫。”

  第二天,温庭筠找来一个江湖郎中,为李商隐医治眼疾。

  温庭筠后悔自己昨天不该指责义山,不该让他过份悲痛,以至双目不见天日。他寻遍长安所有医生,最后在兴善寺找到一个老和尚。他自称是走遍天涯海角的老郎中。

  老郎中看见李商隐,大呼道:“嗳哟!竟是李施主商隐老弟呀?怎么把眼睛弄成这等样子?”

  “你是……”

  李商隐听声音很熟,但不敢肯定是谁。

  “是我!眉州洪雅知玄。”

  “啊!是悟达国师知玄长老。我们蜀中一别,长老在何方云游?”

  “我来到京都,受到朝廷礼遇。现住在靖善坊的兴善寺。有时间请到小寺一叙。老衲给你一瓶圣水,每日三次滴入眼中。再给你仙丹二丸,每日一丸。李施主,服用此药前,需要沐浴熏香,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切勿忘怀!明日,老衲再来。”

  老僧告辞。

  李商隐却想着一首悼亡锦瑟的七律,对温庭筠道:

  “温兄,小弟想好一诗,请你记录下来。”

  “义山贤弟,还是好好静养为是!眼疾最怕着急上火。”

  “不,是一首悼亡诗,也是一首抒发我个人身世感慨之诗。”

  “悼亡?悼亡谁呀?”

  “悼亡两个人:一个是锦瑟姑娘,一个是亡妻王氏。她俩都是好女人,都是可怜人!”

  温庭筠明白义山这首诗,是把悼亡和感伤身世融汇一起,一定是首好诗,沉痛、悲愤,寄托着绵绵哀思,是不该阻止的。

  李商隐闭着眼睛,仰起头,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吟罢,静静地躺下,一动不动,但是心潮却起伏难平,往事如同图画,一张张地翻过去。妻子离去了,娇艳的锦瑟姑娘也弃他而去了。近五十年的岁月,怎堪回首?他仿佛听见凄凉哀怨的瑟声,像做了一个长长的虚幻迷离的梦。一事做差,卷入党争,美好的理想便归于破灭,像蜀王望帝化为杜鹃,悲鸣寄恨……

  “义山贤弟,你这诗写得扑朔迷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首联和尾联好解,中间两联用四个典故,包含的意思就多了,不好猜测。”

  显然,温兄没有理解自己的诗,李商隐嘴角现出一丝笑纹。

  “就字面上来说,你先别笑,我是由浅入深来解诗。首联是抒情,意思是:锦瑟啊,为什么无缘无故竟有五十根弦?手摸一根根的弦和弦柱,想起那美好的青春年华。颔联颈联用了四个典故。往昔岁月,像庄周在梦中,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又像蜀国君王望帝,国亡身死,化为杜鹃,把伤春之心寄托在啼血悲鸣中;还像被遗弃在大海里的明珠,在明月下,晶莹发亮,有如鲛人的眼泪;蓝田山下的美玉,在温暖的阳光中,升腾着缕缕轻烟。尾联直抒胸臆,这些欢乐和悲伤的情景,在当时就已经让人不胜惆怅,哪能等到今天再来回忆呢!”

  李商隐点点头,道:“说得很对,从字面上看,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停在字面上读诗,那就……”

  “当然,读诗岂能只解字面上那点内容。比如说,‘五十弦’,什么意思?古琴五十弦,后世的瑟只有二十五弦。如果把二十五弦割断,则为五十弦。‘断弦’是俗语中丧妻的意思,那么,诗的一开篇,就悼念亡妻了,或者也可这么说,见瑟而思人,想到‘锦瑟姑娘’弹奏出那么悲恻之音,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还可以这样解释,从锦瑟五十根弦,想起自己已年近五十,过去的身世不堪回首。这是感伤身世。这些解释哪种对呢?”

  李商隐笑了,道:“庸人解我的诗,只抠字眼,认为凡是爱情诗,就不能有寄托,或者说一首诗只能表达抒发一种感情、一个意思、一个内容。唉!就不准我把几种情感融合一起来抒发吗?温兄,看你问的!哪种解释对?哪种解释也不全面。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比如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先想到的是锦瑟姑娘,因为我是为她写的悼亡诗。她已经离我而去,永远离去了,我非常哀伤。于是又勾起我对亡妻的思念。我的命为什么这等苦啊?妻子离去了,可爱的姑娘也离去了!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想到身世,想到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仕途不得意,更加强自己悲痛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才写出这首诗。”

  “义山贤弟的诗,内涵丰富、深刻。一般人难以理解,往往按字面,只往一个方面去理解,把诗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给缩小给忽略,是很遗憾的事。”

  李商隐又吟诗又解诗,疲惫不堪,渐渐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向温兄摆摆手,又摇摇头,不再讲话了。丫头小纹给他往眼睛上点了圣水,便悠悠忽忽睡了。

  温庭筠还想跟他切磋诗的创作与解释,关于《锦瑟》这首诗,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讨论,但见他身体这么坏,只得作罢,退了出来。



  吃了知玄长老的仙丹,又点了圣水,李商隐的眼睛渐渐有所好转,但是,看东西仍然模糊一片,只能看见点光亮。

  他担心自己会失明,那样不仅不能照顾孩子们,恐怕照料自己也十分困难。因为信佛,对知玄长老的话特别相信。按照长老说的,每晚都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非常虔诚。

  那日清晨,玄知匆匆叫门进来,对李商隐合掌施礼,口中念叨着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福大造化大,佛祖开恩,命老衲写下《寄天眼偈三章》。老衲诵读,请施主跪下倾听。”

  李商隐虔诚地跪倒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阿弥陀佛!”同时侧耳倾听着。

  知玄长老盘腿坐在商隐的对面,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声音宏朗地诵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响泉,从耳鼓流入,淌进心田。开始凉丝丝的,好滋润好滋润!接着慢慢由温润变得灼热,最后好似一团烈火,燃烧起来,从心田往外蔓延开去。熊熊烈火向四处奔窜,寻找突破。

  水从高处往低处流,火从低处往高处烧。大火向上冲撞,先从嘴往外喷射,接着是鼻子,随后是两只眼睛。

  火势随着知玄长老的声音高低变化而变化。声音低时,喷出的是蓝汪汪的文火;声音高时,喷出的是熊熊烈火,其势猖狂而无法阻挡,欲把一切烧掉毁灭。

  终于知玄长老停住诵读,烈火骤然熄灭。李商隐“咚”的一声,歪倒地上,人事不省。

  知玄长老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按住他的“人中”穴,用右手揉他的心口,然后掏出一瓶圣水,往他眼睛上滴了几滴。那圣水在眼角凝聚一会儿,慢慢地渗进眼里。待圣水全部渗入,长老又滴了几滴,如是者数次。

  李商隐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黑色鲜血,睁开眼睛,看见玄知长老竟坐在身边,惊诧地问道:

  “长老,您怎么来的?”

  “不要多话,施主需要静养。”

  “长老,我这眼睛能看见东西了!”

  “阿弥陀佛!佛祖恩典,施主不该双目失明。”

  “佛祖救了小人,为报佛祖大恩大德,小人愿意削发为僧,做长老弟子。”

  “削发之事切勿轻谈,凡尘孽根未断,何言此事!老衲改日再来看望施主。”

  玄知长老飘然而去。

  李商隐怅惘良久。佛祖救了自己,使自己重见光明,自己的命是佛祖所赐,自己应追随佛祖而去才是!为什么长老拒我于门外?为什么不让我如愿以偿?

  眼睛得以重见光明,身体却依然衰弱不堪。李商隐不愿卧床养息,喜欢拄着拐杖,慢慢重游旧地,追忆往昔。

  深秋,李商隐独自漫游曲江池,池上荷花一片凋零残败,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撕成碎片。春日,当荷叶发芽生长时,悼亡伤时之恨就已生长;秋天,当荷叶枯萎时,那恨也变得深沉凝重了!他惆怅地站在江岸上,望着哗哗流水,深知这辈子只要活着,那情那恨便绵绵长在,张口吟咏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个金秋傍晚,李商隐心绪不佳,驾车独自到长安东南郊外的乐游原一游。

  古原地势高,四周开阔,可以俯视沐浴在夕阳金色余辉中壮伟的长安城阕,和秀丽的山川田野,景象异常迷人。

  但是,李商隐却想到这美丽景色即将消逝,而被无情无尽的暗夜所笼罩,何其悲惨啊!王朝没落之感,国家沦亡之痛,身世迟暮之悲,油然从这幅夕照美景中升腾起来,弥漫整个世界!他哀痛地吟道: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原本怀着“意不适”,登上古原想排遣愁绪,可是看见夕阳“近黄昏”,使“意不适”更加沉重。愁绪是无法排解的,因为江山衰败、沦丧,身世迟暮是无法挽回的。





李商隐全传--第二十章 游魂归故里



第二十章 游魂归故里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柳仲郢被罢诸道盐铁转运使,改任以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使。李商隐身体大有好转,被起用为盐铁推官。

  中、晚唐朝廷开支浩大,盐铁是朝廷浩大开支的重要来源,所以常常派遣精明能干的官员充任。盐铁中心一在东南的扬州,一在四川的益州(成都)。柳仲郢盐铁使治所设在扬州。

  正月,李商隐冒着春寒离京去扬州,路经东都洛阳,想起亡妻曾居住过的崇让坊王家老宅,决定勾留几日。

  来到王家老宅,见大门牢牢上着铁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已经枯干,很久没人居住,成了一座废宅。回想起昔日回到崇让坊大宅,可爱的妻子笑容可掬,早就站在门口迎接,那是多么幸福和欢乐啊!

  李商隐从一处倒塌的墙口,进了大庭院,回廊楼阁,冷落荒寂,显得格外深迥。没有妻子陪伴,他只好在这里独自徘徊。

  夜幕降临,皓月忽然生晕,整个宅院变得朦朦胧胧,似有无限哀愁。寒风从墙的豁口吹了进来,露寒风冷,崇让宅里的花,是不会开放的。

  寒夜,变得越发深沉。李商隐想起妻子临终前那无力求救的模样……虽然已经看出不祥之兆,但是自己无法去拯救她!自己穷愁潦倒,生计艰辛,寄人篱下,从未使她眉舒目展地过好日子!

  他痛恨自己!被深深的内疚折磨着。

  走进内室,来到和妻子曾经同床共枕的卧房。

  锦帘依旧垂着,床上被褥枕头还在,只是在窗上挂着一张丝网。这是防备雀飞入屋内所设。那些星散的舅兄和诸姨,临走时还能想到这些,真难为他们了。这个大家世族,就这样衰落下去,多么令人悲哀!

  李商隐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茫茫月光,照进房里,锦帘似旌旗,轻轻飘动。突然,有只老鼠从窗上的丝网钻了进来,弄出响动,好像妻子走了进来。

  李商隐猛地坐起,侧耳倾听,惊诧不已。这时,他恍惚间,闻到了妻子身上的余香,听见妻子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这是一首动人的乐府曲调,词的意思是妻子思念远方的丈夫。

  李商隐点起灯,四处寻找,依旧是孤灯陪伴着自己。他痛苦地坐到几案前,想排遣绵绵愁思,于是吟咏道: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吹熄烛灯,他躺回床上,默默地吟咏着,渐渐进入梦乡,耳边仍然响着妻子《起夜来》的哀歌。

  暮春时节,李商隐到达扬州。好在盐铁推官,是个闲散官吏。他一边养病,一边借职务之便,到江东各地巡视,游览了苏州、金陵和杭州等地,看到许多历代遗迹,创作了一组咏史诗,还写了一些泛舟登临之作,极具特色。

  李商隐的身体越来越差,江东湿润温暖的气候,没能使他病体好转。夏日的高热,又使他难以忍受,饮食不进,身子更加虚弱。

  秋日来临,终于病卧扬州。

  晚唐扬州,已发展成为东南的大都会。大运河从这里流过,交通便利,经济异常繁荣,也是文人荟萃之地。当年牛僧孺出任淮南节度使,辟杜牧为掌书记。杜牧喜好歌舞,风流倜傥,留下无数佳话。有人问及商隐道:

  “听说杜公牧是推官表兄,其‘风流美名’传播淮南幕府,推官是否知道?”

  李商隐笑笑,点头称是。杜牧表兄大中六年十一月病逝,至今人们还记得他的“美名”,尽管有涉“风流”韵事,商隐觉得甚为难得。而自己亦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尚有人记得自己之名,也就欣慰了。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春,朝廷罢柳仲郢诸道盐铁使,以兵部侍郎为刑部尚书。李商隐也因此罢盐铁推官,由扬州返回荥阳老家。

  年已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经过一路风尘颠簸,回到老宅,虚弱得连翻身坐起的力气也没有了。多亏河东公柳仲郢派两名差役照顾,才免于抛尸逆旅。

  不久,湘叔来探望李商隐,顺便从韩畏之那里把儿子阿衮和女儿们也带回李商隐身边,给他带来了不少安慰。

  李商隐与湘叔相对而坐,互相看着岁月在对方脸上犁开的道道伤痕,不禁泪往外涌。湘叔年纪虽大,但身体尚好,对商隐的伤感颇不以为然,劝道:

  “商隐,现在你能儿女绕膝,就该满足。古人云:知足者常乐。身子骨不康复,想做什么也不成。我不走啦!什么时候你身子骨康复如初,我再回京不迟。”

  “老夫人那里……”

  “不用操心,临来时,我跟老太太说了。她也希望我在你身边照顾你。”

  “八兄不会说你什么吧?”

  “唉!你想那么多干吗?他十天半月不回老宅一趟,把他妈都忘了!这个不孝之子,还能做宰相?天下真没有孝子贤孙了!”

  湘叔生气地骂不绝口。他不愿意再见到八郎,住在荥阳商隐身边,照顾商隐使他舒心。

  李商隐黯然神伤,为慈祥的老夫人有这么个儿子而悲哀。

  在湘叔的照料下,李商隐心绪渐渐好起来,病体稍愈,就支撑着重阅自己的文稿和诗稿,想整理成集。

  由于多病愁思,他患了健忘症,有的诗文需要多次推敲、修改,仔细整理,很费了一些精力。

  他平生嗜酒,不比先辈李白差,病后仍然未改积习。另一个平生嗜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几乎社会各阶层都有他的好友。扬州归返后,生活寂寞,更希望朋友们多多来信,而每信他必亲手复信,一丝不苟。

  夏日,闷热。

  李商隐几天来一直心绪不宁,等待着温兄庭筠的来信。

  他听传说温兄又惹大祸,马上写信讯问缘委虚实。前几年,因填《菩萨蛮》词,令狐綯不叫他向外泄露,他当天就把词告诉给平康坊歌妓,在京都长安很快传播开去。令狐綯非常生气,再也不理睬温庭筠。

  这次听说令狐綯做了宰相,觉得天下姓令狐的人太少,因此凡姓令狐的人来投奔他,不论是亲不是亲,他都竭力推荐,分别情况授大小不等的官。由是远近人等都纷纷来投,甚至那些姓胡的人,也冒充姓令狐,来投奔他。温庭筠写诗讥讽他,道:“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令狐綯知道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可是,温兄一直没有来信。难道是被抓进大牢?李商隐心神不定,更加燥热难忍,命仆役把帘子卷起,打开窗户。不料许多小虫欲飞出屋,有的撞在窗户上,发出“哔哔叭叭”声响。窗外,小燕子在池水上飞着,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却像个囚徒,被关在屋里……这寂寞生活,无聊透了!

  李商隐恨恨地吟道: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

  卷帘飞燕还拂水,开户暗虫犹打窗。

  更阅前题已批卷,仍斟昨夜未开缸。

  谁人为报故交道,莫惜鲤鱼时一双。

  湘叔从外面进来。

  李商隐笑道:“湘叔,你过来,看看我刚写的这首诗。”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诗太含蓄隐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诗也比你的诗好懂多了。”

  “湘叔,你说错了。小侄的诗不是每首都隐晦含蓄。你看这首诗,首联写我自己‘多病’,天天盼望秋凉。颔联说‘卷帘’‘开户’,外面仍然很热。颈联先写整理旧文稿诗稿,后写饮酒。尾联盼望‘故交’来信。这首诗还隐晦吗?它是我此时此刻生活与思想的描叙,难懂吗?”

  “这首诗还行,有点像白公乐天的新乐府诗。我喜欢白公的诗。”

  李商隐心里很不好受,自己写了一辈子诗,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欢,不是白写一辈子了吗?也就是白活一辈子了!

  湘叔觉察自己话说重了。这个商隐年纪一大把,自尊心还这么强,不让人说一个“不”字,真是秉性难移呀!

  “商隐,刚才在外面遇见一个京官,我替你打听温钟馗那小子的情况了。那京官说,宰相令狐綯早朝时,在皇上面前说温庭筠有才无行,不可用。八郎为人——唉!”

  温兄恃才傲物,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告诉皇上吗?没才,他也不敢傲物啊!“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听信八郎的话,温兄这辈子算完了。李商隐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热的夏日,没给李商隐带来宁静,在内热外热交相攻击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动了。眼疾开始萌发,不敢再阅读整理文稿诗稿,整天躺卧床上,像个废人。



  秋风,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黄河不再怒吼,仿佛经过春与夏的奔波吼叫,已经累了,温顺地向东方流去,带走了人们的怨愤。

  李商隐的病时好时坏,病体稍有好转,便强撑着下地走几步,累了,喘着大气,坐下来歇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走。

  北风呼啸,中原大地雪盖冰封,千里无人烟。咆哮的黄河像被捆住了手脚,静静地躺在圣洁的冰雪地上,屏息敛气,疲惫不堪,令人哀怜。

  深夜,李商隐突然醒来,想起温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还有在荆州匆匆别去的崔珏,渴望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这些好兄弟说说话。然而,漫漫长夜,又是冰天雪地,他们怎么能来呢?

  他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可是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个屋里,听见商隐长吁短叹,又见他想翻身,连忙起来,走到商隐身边,要帮他翻身。

  商隐却把湘叔的手推开。

  “商隐,身子不舒服吗?哪儿不好受?”

  “不。他们不会来啦?”

  “谁?”

  “七郎他们……”

  “别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让人去叫。”

  李商隐眼睛一亮,高兴地点点头,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诗给你,题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欢不喜欢。”

  “商隐,你的诗,湘叔都喜欢。湘叔会叫阿衮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首诗……我吟咏完,请湘叔来解诗。如果湘叔看不懂,商隐从此再也不吟诗了。”

  “别胡说!你是小瞧湘叔不会解诗吗?”

  李商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吟道: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濅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这首诗吟得平和舒缓,情味清冷,明白了然,与他过去的诗大不相同。湘叔笑了,道:

  “商隐,你以为湘叔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不能诗吗?当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当官,亦有‘匡国’‘夙心’。可惜……”

  李商隐知道湘叔下面要说什么,是怕引起自己感伤身世,才不往下说了。

  “好吧,我来解诗。商隐,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隐摇摇头,觉得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

  湘叔没理会商隐情绪变化,解诗道:

  “首联,用鸟翅膀折断,比喻自己受压抑罢职还家,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颔联说‘晓鸡’看见树上白雪,误以为天亮,惊啼起来;天气寒冷,鸭子仍守在‘冰池’上。这两句寓意诗人不忘进取,坚持操守的情怀。颈联感叹光阴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至。尾联进一步叹息空有‘匡国’心愿,而不能尽职尽责,违背了‘夙心’。怎么样?商隐,老夫解得对否?”

  李商隐被唤醒,点点头,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说了些什么。

  “商隐,你的诗过份感伤了。不过卧病床上,还想着‘如何匡国分’,非常难得,我喜欢!”

  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完,湘叔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舒畅感,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很兴奋,想抓住商隐的手,再说点什么祝愿的话,谁知李商隐的手这等冰冷。湘叔大吃一惊,失声道:

  “啊!商隐,怎么啦?”

  李商隐没有回答,一动未动。

  湘叔握住他的手,摇晃着,一边大声呼唤起来。

  李商隐依然没有反映,一动亦未动。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觉不出一丝气息。看看他的脸,那蜡黄的脸上,尚存留着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湘叔颓然坐下,心里明白,商隐贤侄已在黄泉路上,越走越远,一去而不能复返了!商隐贤侄悲惨的一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匆匆结束了。

  李商隐的灵柩,在前堂停放七天,等待亲朋好友来吊丧。除了弟弟羲叟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几个姐姐早已先后离世。朋友中,商隐临终思念的几位里,只有崔珏从荆州匆匆赶来。令狐家的七郎九郎都不在京,身负朝命,不能擅离职守,是可以理解的。八郎身居高位,自不必说了,也没人盼他来吊唁。

  温庭筠没有来,使湘叔大为恼火。平日称兄道弟,人去世了,他连个面也不照!

  什么原因呢?

  派到京都送信的人回来说,温庭筠行踪不定,下落不明。

  竟然没有找到他!

  “你不会到平康坊妓院酒楼去找吗?”

  “湘叔息怒,小的都去了,凡是认识温老爷的人,都问到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崔珏猜度温庭筠很可能怀着对令狐綯的怨怒,离开京城去了江南。劝道:

  “如果温兄不在京都,他浪迹江湖,是很难找到的。湘叔……”

  湘叔明白崔珏的意思。就李商隐的家境来说,不可能停柩在家直到“七七斋”结束。他痛苦地低下头,不再指责那送信人。

  出殡那天,分外寒冷,雪下个不停,风刮个不停,满世界一派银色,给冷冷清清的送葬行列加重了哀痛。

  李家坟地,经过当年李商隐整治,规模虽不大,却比一般百姓家坟地要好得多。四周遍植松柏树木,虽经风雪,依然郁郁苍苍。整个墓地被白雪覆盖着,只有一块块的墓碑,挺立在白雪上,使墓地增加几分肃穆与悲伤。

  商隐的唯一儿子阿衮把供品摆在亡父坟前,开始焚烧纸钱,几个女儿放声哭起来。那童稚的哀哭,像一把把利刃在绞割每个人的心!

  羲叟跪下,叩拜着,也痛哭起来,边哭边念叨着长兄生前的好处,撒手丢下弟弟的不该;弟弟尚未报答兄长的养育之恩。

  湘叔坐在李商隐母亲坟前石头台阶上,没有把积雪拂去,就坐在雪上,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墓碑。那是商隐从嵩山少林寺买回来的花岗石,经过细细雕琢而成。湘叔仿佛看见商隐那颗孝子之心!

  “老夫人,我把儿子商隐给你送来……”

  他哽咽了。

  他本想把商隐的光荣与失败,得意与失意,统统讲给商隐母亲听……却什么也讲不出。商隐的光荣和得意太少,失败和失意贯穿他的一生,陪伴他一世,那是难以启口的!

  李商隐的“九原知己”崔珏,规规矩矩地跪在坟头,叩拜后,焚烧着自己携带的纸钱和两首诗稿。突然,大声哀哭起来。开始,他边哭边讲说着自己与商隐兄相识、结交,和在桂管幕府的共同生活。接着愤愤地责备自己在荆州相遇,为什么要匆匆别离!那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寒风卷着雪花,横扫墓地,撞击着挺拔无畏的石碑,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

  崔珏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大声吟道: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黄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湘叔听到吟诗,慢慢站起,仿佛看见商隐就站立坟头上,正在高声吟诗。吟毕,招手叫自己去解诗。他向前蹒跚两步,又听崔珏吟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湘叔停住脚,站在原地,嘴里重复着“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忽然双腿一软,坐到雪地上,悲痛地哀嚎起来。那嘶哑、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送葬人莫不动容。

  雪越下越大,西北风越刮越猛,李家墓地笼罩在风雪交加之中,天地一色,苍松翠柏也变成了茫茫白色。

  揪心的绝望的悲痛哭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响着,回响着……

  1995年5月30日完稿于

  大连市马栏村草舍





李商隐全传--后 记



后 记

  李商隐(约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河南省沁阳),从祖父起迁居郑州荥阳(河南省荥阳)。他主要生活在晚唐文、武、宣三朝这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没落时期。他曾不无自豪地宣称“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而实际是“宗绪衰微,簪缨殆歇”(《祭处士房叔父文》),“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妹文》),家境寒微,自少年时代起,就要“拥书贩春”,养家餬口。他曾悲叹道:“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同上)可以说,李商隐为了摆脱可怕的穷困,重振家门,实现抱负,痛苦地奋斗了一生!

  然而,时代没有给他腾达飞黄的机遇,没有赏赐他高官厚禄。他“厄塞当涂”,屈沉使府,“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李商隐是一部悲剧!

  “唐祚将沦”(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辑评》)的时代,坎坷不幸的人生,造就了一代诗人,使李商隐成为晚唐著名诗人。他的诗歌是中国诗歌百花苑中,一株馨香别具的奇葩。

  李商隐是位思想较为复杂的古代作家之一。他的诗又写得“隐词诡寄”(张采田语),“深情绵邈”(刘熙载语),“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语)。有时因为种种原因,在写诗时他还故意“埋没意绪”(冯浩语),“纤曲其旨,诞漫其词”(朱长孺语),因此诗意婉曲晦涩,索解良难!连诗人元好问读后都不免喟叹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三十首》)对李商隐诗作之评价与解释,在他在世时,即己毁誉兼有,颇不一致,延至建国后,受“左”影响,分歧之大,令人望之怯步,几近吓然人矣!

  但是,我还是喜欢李商隐,尤其喜吟乐咏他的诗作。那还是在读中学,记得1956年在哈尔滨道外的旧书摊上,翻到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把一学期的零用钱全掏出,把它买下,回到宿舍,首先被李商隐的《无题》诗迷住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景那情那警策哲理,牢牢地刻印在心中。后来在长春市重庆路书店,买回《玉谿生诗集》和《樊南文集》,开始较深入地了解李商隐。

  如果说研究李商隐,则是从事古代文学教学的时候。李殿奎先生是教研室研究李商隐多年的老学者,我们常在一起探讨李商隐和他的诗。在接受出版社之约,撰写本书时,他曾好心地替我为难地说:“义山太艰深晦涩。有些问题分歧太大,到今天也弄不清……”

  这确实是难题。再加上李商隐一生屈沉幕府,没做过高官,史料极少,给完成本书撰写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

  马上考证,立即参与李商隐的大讨论,争论出个是是非非……这是不可能,亦没太大必要。于是决定在古今众多方家贤士宏论基础之上,以基本能正确反映李商隐生平事迹、思想性格为原则,不拘泥一家之言,择善而从,我们觉得这是上乘办法。具体操作如下:

  1.李商隐恋情和爱情诗。我们不同意清人朱鹤龄诸家,把李商隐所有爱情诗都说成是“美人香草”的“忠愤”之情的寄托,以至于今人统称为“政治诗”。本书主要参考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1979年6月《文史》第六期),苏雪林先生《李义士恋爱事迹考》(1927年北新书局)。

  2.《锦瑟》诗。元好问、王渔洋诸人,早就发过“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感叹,历来分歧最为纷纭。自清代朱鹤龄、姚培谦、冯浩、朱彝尊、毕沅以及近代孟森等,都认为此诗是悼亡之作。这是最通行的解释。另一些人认为它寓有政治寄托,是诗人自伤生平之作。此说在当今最流行,代表可推岑仲勉、吴调公二先生。清人何焯把上面二说折衷,认为《锦瑟》既是悼亡诗,又是“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

  我们以为何焯的见地,更接近诗人思想感情的实际。

  宋人刘邠在《中山诗话》中云:“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本书以其说,设计并塑造歌妓锦瑟人物形象。

  3.李商隐“党籍”问题。李商隐到底是牛党还是李党?亦是历来学者争论不休的问题。清人朱鹤龄肯定他是李党无疑。徐湛园认定他“始乎党牛之党”,“终于党牛之党”,当然是牛党。近人陈寅恪说他“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但他却出入牛、李两党之间,因而造成终生“凄凉身,固极可哀伤。”第三种,主要以今人如吴调公等先生为代表,认为他“无关乎牛、李党局。”既非牛党亦非李党。

  以上三家,各执一理。平心而论,李商隐对待自己的“党籍”,内心万分痛苦,矛盾重重,是理论家们用一词一句概括不了的。本书拟客观地更接近传主思想性格实际以及当时晚唐现实,塑造党争中李商隐形象,能否达到愿望,尚请诸位品评。

  4.李商隐生、卒年。至今仍没有定案,本书参阅清人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年谱,今人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年谱。还酌用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中的一些资料。

  《李商隐全传》是文学传记,不是史传、评传,对于前辈和今人的研究成果,在行文中不便注明,仅在此深致谢忱。

  李商隐怀有凌世之才。他的诗歌具有独创精神和鲜明艺术风格,与李白、李贺并称为唐诗“三李”;与杜牧并称为“小李杜”;与温庭筠、段成式并称为“三才子”。冯浩誉之为晚唐诗坛“巨擘”。在唐诗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长期以来,文学史上没有给他以应有的地位,就像他生活在晚唐那个时代,所遭受不公平对待一样。今天,是拨正这种不正常现象的时候了!应当给李商隐公平正确的评价。希望《李商隐全传》的问世,能在这方面起点作用,我们就感到欣慰了。

  匆匆成书,偏颇与讹误,恐在所难免,恳请读者惠以纠谬,不胜感谢。

                  李庆皋 王桂芝

                  1995年7月5日





李商隐全传--作者小传



作者小传

  李庆皋,汉族,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会员。1939年出生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古镇——吉林省扶余县蔡家沟,金太祖阿骨打雄集精师、大败辽兵的地方。父亲是铁路工人,随着铁路的延伸,他跟着父亲在双城堡、哈尔滨、长春等地的铁路小学、中学度过了梦幻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王桂芝,汉族,编审,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会员。1940年出生于北京,厂甸儿的古玩、字画,旧年除夕夜的烟火,正月十五的花灯,五彩缤纷的风转儿以及又红又亮的大串儿冰糖葫芦,给了她一个京味十足、绚烂多彩的童年。后返回祖籍,毕业于旅顺中学。

  1959年,二人同时考入东北师大中文系。浓郁的文学氛围,名师的指教,丰厚的图书资料,为他们的文学起步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稚嫩但却充满激情的诗歌,在文学之路上留下两个热血青年赤诚跋涉的足迹。

  大学毕业以后,二人同时分配到辽南美丽的海滨之城——大连市,在化学工业公司业大执教。辽阔的大海,沸腾的大工业生产,滋润培育了文学之树,二人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领域中涉笔,常有作品见诸报端。

  正当“三十而立”风华正茂,一场难以预料的浩劫从天而降,学校解散,教师下放车间倒班,进而下放农村走“五七道路”。闭塞的、点煤油灯度夜的山沟沟,繁重落后的耕种方式,最底层最贫困然而最古朴的山村生活,成为他们创作中最难得、最宝贵的财富和动力,为他们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八十年代,随着中国大地春天的到来,李庆皋调入辽师大中文系,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工作,集多年心得,撰成专著《东坡词新论与选择》。王桂芝调入《海燕》文学月刊社,任小说编辑。夫妇二人对流逝的时光深感惋惜,紧紧把握“现在”,工作之余,辛勤笔耕,近年以“焕喆”为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万字,另有《风流皇帝》、《风流皇妃》、《残酷的夏夜》等五部长篇小说相继问世。其中《残酷的夏夜》获大连市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辽宁作家小传》、《大连作家小传》收入了他们的辞条和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