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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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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筑东阳
《李世民》作者:筑东阳
  第一章、巅峰之上(1) 筑东阳
  帝啊,你站在巅峰上,前出一步就是悬崖,可你却仰望上苍,俯瞰大地,口中喃喃与天神说话.白云从你翻卷的衣袂边飘过,你的身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就像在飞翔.
  "你听,大地和我的心都在抖动.我想背负着六只神鹰的翅膀,背负着阳光,飞向东海藐姑射之山见《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那里有神仙居住,那里的人 们长生不老,没有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从山顶到山脚,无数黑压压的蚂蚁蠕动着,那是帝国的大臣们在哭泣:
  "万万不可啊,皇上,万万不可啊,您身负着祖先的江山社稷,身负着亿兆人民的安危,不可轻动,不可妄试啊."
  帝懒洋洋地笑了,嘴角挂着轻蔑,声音低软:
  "你们是真的爱朕么,真的害怕朕有不测……"
  蚂蚁们一片高昂的吟唱:
  "皇上啊,是真的,臣子们的心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帝继续冷笑着,用脚胡乱踢了踢当面一圈跪着的王公相国的腰臀:
  "那么,你们有谁愿意代朕先走一步?"
  王公相国们杂乱地高叫着:
  "臣等愿意,万死不辞!"
  帝的脸色在冰冷的风中居然发亮,像是透明的玉器,但声音仍旧软软的:
  "那好,那就成全你们了,你们就乘着纸鸢为朕开路吧.刘桃枝——"
  立马传来卫士们移动铁甲和纸鸢的嚓嚓声,王公相国们由高昂吟唱变成了伏地呜咽:"皇上啊,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可是帝的神色是那样的肃穆,甲士的臂膀是那样的强有力.尚书梁希被第一个绑在纸鸢上,摇摇晃晃地飞下了悬崖,临行前,他紧闭双目,像个木人儿无声无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掌管弹劾、纠察的大臣,地位仅次于宰相.陈朴接着被架上了纸鸢,他在飞翔和坠落之际,像怪风一样低哼着哭泣.第三位被选中的是任城王高祥,他像一头祭祖用的已被沥干了血的牲畜爬在纸鸢上,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粪便臭味.接下来轮到了广平王高弘,他气宇轩昂地用脚踢开纸鸢,在抚着绿色的飘飘长髯跳下山涧之前,朗声高叫道:"暴君啊暴君,你再有能耐,最终和我们一样还不是一死,哈哈哈哈……"
  他的身影已逝,可笑声却刺耳地留在云气间.
  帝的神色顿时蒙上了一层霜,山上山下的蚂蚁们也被这一幕惊呆,就像金石上的细小雕花儿寂然不动.
  片刻,帝再次恢复了他那庄严而戏谑的神情,目光朗朗如闪电般降临到下一位候选人常山王高演身上:
  "登仙前,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呀,我的弟弟?"
  常山王高演身躯如卧虎般伏在地上,头颅肃穆地抬起,看着一母同胞的皇兄:
  "臣了无牵挂,唯愿皇上为家国保重身体,多听逆耳忠言,每隔段时日莫忘了向太后请安."
  帝不动,甲士不动,卧虎不动,石雕寂静,唯有风声呜呜.
  良久,帝笑了:"你这个聪明的小子,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对不对?"
  常山王高演伏地不答.
  "我就怕见老娘的眼泪."帝细密的声音中透露出无限的厌倦,"其实你最希望我第一个跳下去,对不对?"
  常山王头在地上叩了三叩,然后说道:"皇上,您又吃多了紫石散紫石散:又名五石散、寒石散,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中药散剂,服后身体发热,躁若颠狂.!"
  帝扫视四周,对剩余的匍匐在地上的王公相国们缓缓地说:"你们要感谢常山王,是他,从朕这个暴君手中,救下了你们的性命."
  臣子们木然地再次高呼:"皇上圣德,皇上万岁!"
  帝轻蔑地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天空和云霞之间.仿佛刚才一幕没有发生,帝的意色又沉入无边的落寞中.
  "天空开始燃烧,我的心正在冷却.尽管神鹰的翅膀在手,但我对悬崖的畏惧,仍大于我对死亡的畏惧.我在犹豫,连顶天立地的君王也有这么犹豫的时刻呀.其实,我真的很想一试,可临场又是如此的……"
  有什么事情为帝所不敢当不敢为?往昔帝热衷于战场野斗,以帝皇之身挂全军先锋印,露头袒膊冲在两军阵前,曾创下一日亲割敌方将士鼻头一百三十八个的记录.太平岁月里,酒是如此地为帝所沉迷,他的肉体在酒缸中业已泡得发酵,举手投足都挥斥着酒的飘忽仙气.酒酣兴起,帝往往亲自起舞歌唱,带领优伶们表演各种杂剧.有时豪情大发,帝会全身赤裸、披散长发,又女人般涂香抹粉,率百十个裸体健儿和一丝不挂的宫女,排成战列在闹市中游行.帝修建三台,鹰架高达二十七丈,两架相距二百余尺,匠人们都认为危险万丈,人人身系绳索以防跌下.可帝乘着酒兴在鹰架最高层奔走,一点也不恐惧,而且走着走着还停下来旋转跳舞,回身踏步,踩着音乐节拍,令观看的人紧张得血液都要凝结.
  性游戏是如此地令人缠绵,帝曾自嘘服紫石散后一日一夜御女九十九人而不射.宫女与随从被迫集体性交,供帝观赏把玩.帝又忽发奇想,命宫女与公羊性交,看能否生下小羊.金銮殿上设有一口锅和一把锯,那些在性表演中败阵下来的家伙和动作丑陋的男女,往往被拉出阵列,或煮或锯,帝听着他们惨叫,看着他们挣扎,作为下酒菜.聪明的常山王高演和右丞相杨?偷偷地把已判死刑的囚犯送到皇宫,专供帝观赏集体性交后杀人取乐时使用,后来因太过频繁,死囚不及供应,便把正在审讯的被告拉来充数.
  第一章、巅峰之上(2)
  有一薛姓妓女,与之交合如饮蜜浆,帝出游江湖与她相遇,深入蜜浆几难自拔,于是封她为薛贵嫔贵嫔:皇帝侍妾,地位比妃次一级.,日夜在蜜浆中啜饮不停.忽一日想起如此美妙的蜜浆还有其他男人曾经品尝,百感交集,于是亲自动手,用锯把她锯为三截.那血淋淋的人头被帝包好藏在怀里去参加宴会,宴会高潮时掏出来抛到桌子上,人头旋转,全席大惊失色而且呕吐.帝又用薛贵嫔的腿骨做了一个琵琶,边弹边唱:"佳人难再得,抚乐何怅茫!"泪水分数行冰冷地流下.出葬时帝蓬头垢面地跟在后面,放声号哭,响如闷雷. 皇亲国戚中的妇女,大部曾被帝逼奸.帝曾在皇后娘家的宅院中用响箭射中岳母的面颊,接着又把血流满面的岳母的屁股痛打了一百马鞭.如同黑暗中飞来的冷箭一样难以预测,王公大臣常受到帝的武力戏谑,右丞相杨?被帝倚为膀臂,但帝每到厕所大便时,总要杨?手拿擦屁股的厕筹在旁恭候.杨?有一事不合帝的旨意,被帝塞进棺材放在灵车上,搁了一个晚上.从此右丞相得了个一紧张手就打颤的怪病.左丞相斛律金的身子是帝练武时常用的镖靶,帝持长矛纵马驱驰,用矛尖刺向斛律金前胸三次,斛律金屹立不动,帝认为他壮勇,赏赐绸缎千匹.其余因劝谏触犯天威的大臣和平素被帝所讨厌的人士,常被帝在谈笑间腰斩勒杀,又哪可计数.一次出游前,帝曾先命长矛骑兵围杀送行的文武百官,因醉酒忘记,于是让百官逃过一劫.
  皇太子高殷温柔敦厚,有美好的声誉,帝嫌太子"汉人味"太浓,过于柔弱,于是手把手教太子亲自处斩人犯,来锻炼他的胆略.太子心慈,面对人犯肉乎乎的颈脖,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帝一连催促三次,太子仍手软得无法举刀.帝大怒,亲自用鞭杆撞击太子,太子当场惊厥过去,醒来后得了口吃的毛病,精神时疯时好.
  为孱弱的太子铲除威胁,于是上升为帝的首要使命.两位雄武的亲王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首先被关入地牢.帝亲临地牢,放声高歌,命二王合唱,二王惊惶恐怖且内心哀痛,不觉歌声颤抖,帝也觉悲怆,为二王流下了热泪.歌毕泪毕,帝亲自用长矛猛刺高涣,又命卫士刘桃枝同时向铁笼中的二王捅戳.长矛每次刺入,二王便伸手拉住,用力折断,哀叫悲号,惨过猛兽绝命前的疯狂挣扎.帝下令乱投木柴火把,把二王烧焦成两具黑炭.
  下一个该轮到亲弟弟常山王高演了.帝在醉酒时寻衅,把高演打成重伤瘫痪在床,高演心中愤懑,于是闭门绝食.皇太后得知后,也随即绝食,而且日夜不停地哭泣,眼皮肿成五月的鲜桃儿.帝心中唯一的不忍就在于太后.昔日太后曾因帝酗酒发狂用手杖责打帝,帝一脚踢翻太后所坐的小凳,令老太婆仰倒受伤.酒醒后帝大为惭愧,命人堆积木柴燃火,做出要跳进火堆自焚的架势,太后流泪起身,把帝拉住.帝那时有多么高兴啊:"还是老娘疼爱我!"仍命令卫士痛打自己脚板心五十下以示惩罚.这次见事态如此,帝又一次感到了害怕:"这小子如果真的死掉,老娘那一关通不过!"于是亲临高演家求和,危机暂时平息.
  白天是如此地令人热爱,夜晚又是如此地令人恐惧.每到黑暗处,帝便看见鬼物像透明的缓慢的闪电四处飘摇,又常听见屋后有奇怪的声音在哭泣.越是恐惧,帝就越爱杀人,可杀人越多,帝又越在蓝色的烟云中恍恍惚惚地看见以前割下的头颅们聚在一起飞舞而且欢笑,偶尔嘻闹着向帝吹来阵阵凉透骨髓的寒气.
  虽然想尽千方百计抗拒死亡,可挡不住肉体一节一节变成枯木.近来帝已无法吃进饭食,每日唯有饮酒数斗充饥,另用王道人炼制的紫石散当茶点,可肚肠又在一块一块地石化——莫非大限终来,气数将尽?东海藐姑射之山,它是那样的遥远而不可企及,唯有牛头马面在烟云中任意缠绕……
  "到头来,一切用尽,还是难免一死."在这落寞的巅峰,在飞翔的嬉戏之后,在向死亡挑战的尝试最终受阻于犹豫和恐惧之际,帝厌倦了,脚步踩在一堆神鹰的翅膀上面来回地蹂躏,他以战场的果断预告自己末日的来临,把往事像一盏烈酒一饮而尽.群臣早被驱逐,浪一般地退在百十丈外,唯有常山王高演被留在山顶.小时候先父曾令兄弟们解开一团乱麻,众兄弟忙得不可开交,唯帝拔剑将乱麻剁断,先父从此认为帝能做大事.可惜现在对于常山王这团乱麻,已无法使用宝剑了.
  帝缓缓地对常山王说:"我不听太后之言,为酒所伤,时日已经不多了.可惜太子懦弱,必定落入你手."
  常山王仍然卧虎般伏在地上:"皇上……"
  帝低沉地一挥手:"你骗不了我,看你多深沉.夺由你夺,但千万不要杀他.你要永远想到,我为何一直没杀你!"
  帝随即下山,常山王紧蹑其后.漫山遍野的蚂蚁滚滚而下.
  二十天后,帝高洋高洋:北齐文宣帝,公元550~559年在位.薨,时年三十一岁.文武百官大声干嚎,只有右丞相杨?一人流出了眼泪.太子高殷随后即位.四个月后,常山王高演在母亲的支持下发动政变,废高殷自立.不久,高殷被人用毒酒鸩杀在床边.
  皇太后得知后,从此不与新帝高演相见.
  第一章、巅峰之上(3) 筑东
  自帝崩殂之后越四十又五年的一日夜间,一统南北的大隋皇帝杨坚神秘地死在避暑地仁寿宫.次日,太子杨广匆匆登极.
  从此,有一个神秘的传说,通过巫婆相士们紧闭的口和波动的腹,纷飞在黑夜时分大隋国的酒巷村里.人们说,帝的不羁魂灵,又在雄才飞扬的当今皇上的肉体中转世托生……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1) 筑东阳

  寂静像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宇宙.这是一个诡异无比的地带,它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没有人呼马叫,也没有听到过沙沙的走路声或咚咚的脚步,树上没有山雀的叽喳和蝉虫的鸣唱,也没见一只野猪、狼、獐或獾之类的家伙出没,甚至连坟墓都没见到一座.
  天空中没出日头,只有厚厚的阴云像一层层棉被一样神秘地笼罩着. 朱有感觉脊背正在生毛,流过腿弯的汗水泠泠有声.
  "山神爷啊山神爷,求你救救我吧."在浓密的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奔了四五个时辰,朱有仍然没能确定自己是否走出了这片林子半步,他的心志像脱开的丝弦一样逐渐散乱,被泪水迷糊的天空开始旋转.
  他终于虚脱了,晕倒在一堆乱石旁.
  河道是这样的窄,但清澈见底,爹爹和往常一样让大胡须整齐地垂下,在水面摆来摆去,起身时胡须上沾满了亮晃晃的水珠儿.这时候朱有向爹爹走去,头顶上忽然淌下一串串水珠,倾倒在他的脸上,冰凉冰凉……
  朱有用力睁开眼,雨滴正一串串地砸在他的面颊上,爹爹和小河像烟云一样消失了,眼前只有瓢泼大雨当头淋下,昏暗的天空中扯着闪电,闷雷低沉地滚动着,林深处大风像怪兽般乱窜,时而凄厉地尖啸,时而低回地呜咽.
  为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所驱使,朱有张皇地起身奔到最近处一棵大云杉下,抱着树干,呜呜地哭了.
  他后悔不该离开爹爹的剑铺,应征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大森林,从事采伐宫殿栋梁的工役.爹爹说,年轻人总是这样好动.他没有阻止儿子的冒险.伐木行当的确够刺激,但也十分地危险和不可逆料.自从最后一根圆木运走后,已经有四十多天,采伐营没有找到一棵像样的大树了,大伙都很着急,监工都尉似乎更急.朱有真后悔,不该受几个二杆朋友的怂恿,一道接下监工都尉的悬红,到林子中寻找栋梁.他们肯定贪图那份丰厚的赏金,好回家像模像样地娶个媳妇儿.可他不是,他就是要干出漂亮活儿,好出人头地.现在看来,他对森林的经验实在太少,不该逞能闯入这个据说还是神农爷爷才进来过的野林子,那时离现在恐怕有几千年了吧.进林不久,众人便迷了路,后来更可怕地走散了.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这是爷爷讲古时说的,一提到这词儿,他的心就打颤),就算死了,一个人做鬼魂都嫌孤单!
  不知抽泣了多久,朱有忽然发现雨水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住了.透过云杉缝隙向天上看去,在大团大团的浓云中间,露出了久违的暗蓝色的天幕,有几颗星星在天幕上孤独地闪耀着,似乎在向他暗示着神秘的希望.
  胸怀就像天空一样被扯开了,赵有迈开脚步,借助微弱的星光向前走.穿过一簇簇灌木,穿过一团团浓雾,就在又登上一座小山峰时,他猛然听到了哗哗的响声从山下密林中传来.他的耳朵竖起,像野兽一样谛听着,分辩着.忽然他猛奔下山,向响声跑去.绕过一排排黑乎乎的大树,迎面只见一道巨大的瀑布飞流而下,在只有星光的暗夜下,它就像一匹巨大的银灰色的缎子,它的舌头不断地舔第二章苍茫大运河李世民癥着地面,发出巨大的轰鸣.
  朱有在瀑布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九个响头.瀑布流成的小溪成了他的路标,他沿着溪水边一路向下走,一股掺杂着悲凉的甜蜜,驱使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子.
  天渐渐地亮了,歌声在朦胧的晨曦中有些哑咽.
  歌声忽然停止,因为前面出现了异常——溪水似乎被前方一团暗乎乎的家伙给挡住了,近前一看,却是一棵巨树,它高得简直不能再高,大得简直不能再大,它的枝叶遮盖了好大一片天空,就像一座高大的庙宇顶盖儿,顶盖旁的天空似乎在旋转.溪水对它表示敬意,从它的右侧滑溜了过去.
  朱有上前,合抱围了围雄浑的树干,足足有七八抱之粗.在巨树的后面,还站着它的一批兄弟,朱有踮着脚尖小跑,穿到林子的里里外外数了又数,巨树大约有四五十棵,不,五六十棵还有多.
  天啊,他竟在这里碰上了要找的宫殿栋梁!
  "树神啊,树王啊,您大概活了几千年,从神农爷那时候一直活到现在吧,如果您能接受,我就要走出这片林子,把您说出去,带着人们来将您和您的兄弟们砍倒,这对您不会有什么伤害吧,您的魂灵还在,对不对?您的身子骨儿将被运到千里之外,做皇上宫殿的大柱子,您的魂灵就跟着去吧,那是多威风多体面的事啊.您又何必这样孤单单地呆在这片野林子里!如果您不愿意,那就伸出手臂把我拉上去吞掉,要么就在前面绊倒我,把我陷下地里做您的肥料——不过您还是让我出去吧,我将给您带来梦想不到的荣耀."
  "哎,准备了,准备了,东南向,所有的人都躲开了没有?再说一遍,所有的人都躲开了没有?好了,预备——放!"
  巨树逐渐倾倒,像小半个天空被移动,它那庙顶般大小的叶盖发出了溪水般轻盈的喧哗.突然,地面传出一声沉闷的吼叫,周围小树像受到地震一样剧烈抖动.
  "放倒了!放倒了!"有人远远地喊道.
  巨树横躺在林子中,大得简直有些古怪,大概只有传说中天上神灵使用的兵器柄儿,才会有这般魁伟的身材.三四十个壮年男子在那里用砍刀剁掉巨树的枝蔓.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2) 筑东阳
  
  四周一片人声嘈杂,到处都是人影,在忙碌着砍荆棘、搭帐篷、修路等物事.在军士带领下,一队队役夫肩扛着铁铲、钉镐匆匆走过.
  "报告大人,它居然有三十丈长啊."朱有笑嘻嘻地跑进军帐,向监工都尉行了个礼.
  都尉和蔼地看着他:"好,快过来吃山桃!" "谢谢大人."朱有从都尉面前的雕花木桌上拿起一个过了水的红山桃,咬了一口,又忙不迭地咬了一口.
  "喜欢吃就多吃些."都尉又抓起两个山桃塞到朱有手里.他的眼睛里透着慈爱,看得出,他是多么地喜欢这孩子.
  "你读过书没有?"
  "没有,只会认自己的名字,大人."
  都尉摇了摇头:"可惜了,如果你有点文化,我本来准备推举你做孝廉举孝廉是汉代至隋代实行的推选官吏的办法.郡国在所辖范围内选孝顺父母、行为清廉者向朝廷推荐,获得孝廉资格者可以做官.隋代实行科举制后,举孝廉的方法逐渐少用.."
  "什么是孝廉,大人?"
  "反正就是能够做官、有前程的人."
  "我不想做官,我好想见到皇上,大人,我听说皇上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是古往今来最最聪明的人.我还听说,塞外的胡人们每天早晚都对着皇上所在的方向下跪磕头,皇上在东边他们就向东边跪,在西边他们就向西边跪,在南边他们就向南边跪,在北边呢,他们就向北边跪,口里还喊着圣……什么汗万岁!"
  都尉纠正道:"圣人可汗万岁."
  朱有连说:"对对,是圣人可汗万岁.大人,我好想见到皇上,您能帮我么,如果我再像昨天那样,干它几件鲜亮事儿,您能帮我见到皇上么,大人?"
  都尉脸上迟钝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可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皇上见了你肯定喜欢."
  "我是不是有些太黑?"
  "不,你还算白,好像不是干农活的吧?"
  "对,大人,您的眼光可真准.我家开了个剑铺,可我从小就闻不惯炉火烟尘的呛味,也不想像爹爹那样手总是黑乎乎的,起老厚老厚的茧子,爹爹要我学艺,我老偷跑出去——大人,您说话可要算数啊!"
  都尉神情复杂地点点头.朱有毕竟还是十五六岁的孩子,读不出都尉眼中的沧桑,他欢快地站起身来:"大人,我在这里先谢过了,我好高兴,我去帮他们干活去了!"
  都尉目送着朱有跑开,眼神里的沧桑渐渐变为慈爱.
  到第三天上午,伐木营已经放倒并修整好了十几棵巨树.第一棵巨树被绑上二十对车轮,车轮是铁木做的,车轴是熟铁打制的,巨树压在二十根粗壮的车轴上,就搭成了一架树车.树车身上绑满了炮绳,分为六个方向:左上,左中,左下;右上,右中,右下.每个方向上配一百五十人,分为十组,每组十五人拉一根纤绳.另有一百人紧贴车身,用手滚动车轮向前——总共用了一千人,还有一千人在旁拿着备件,等着轮流.
  监工都尉亲临督阵,骑马站在空地上,肃然看着役夫们把各道工序一一完成,掌令军官在场一一核查,大声地宣布每一道工序"准备好了".已经担任了传令兵的朱有站在都尉的身旁.
  检查结束后,掌令军官跑步上前,向都尉报告:"大人,全部准备就绪!"都尉高高地一抬手,掌令军官应诺,转身跑回近旁,举起一面绛红旗,大吼一声:"开车!"
  一千名役夫推拉着巨型树车缓慢地启动,车轮和轴杆发出一片吱吱呀呀的怪叫,但很快被役夫们喊出的"咳嗬、咳嗬"的号子淹没.当树车沿着临时修建的简易山道走下山丘,它的整个身子一览无余,就像一条巨大的变了形的蜈蚣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当它走到山腰处,前面突然喊叫起来:"起火了,起火了!"蜈蚣顿时停下不动.
  都尉一挥手,朱有跑步上前查看,原来是木制车轮在巨大的重压下磨擦起火,最前面的四个轮子已经烧燎了一片,发出一股焦糊味.其它的三十六个车轮中,至少有二十二个出现了轻微的起火前兆.
  当朱有把情况向都尉详细报告时,都尉眉头紧皱,一言不发.这时,掌令军官带着木师小跑过来.
  都尉厉声问道:"为何不马上换车轮?还在磨蹭什么!"
  木师回答:"大人,这栋梁比以前的圆木要重一倍,换上新的木车轮,还是会起火."
  都尉略一思索,便说:"那就换铁车轮.动作要快!"
  掌令军官接过话头:"大人,军库里铁车轮只有三百来个,还是高祖开皇开皇为隋第一任帝高祖(又称文帝)杨坚年号.第二任帝杨广的年号为大业.年间留下的,怕是不够用啊."
  "那就先拉来用着,"都尉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再派人通知山下的王司马,把荆山荆山:在今湖北襄樊南漳境内.的铁矿赶紧给调运到山脚下来,让冶铁炉加紧打制车轮,违令者斩无赦!"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树车全部换上了铁车轮,掌令军官的绛红旗一举,巨型蜈蚣又开始了缓慢的爬行,随即响起了车轮沉闷的声响和役夫们有节奏的"咳嗬、咳嗬"的号子声.这号子听起来已经没有起初的亢奋昂扬,倒像是巨型蜈蚣发出的哀痛呻吟.朱有的心随着这悲凉的呻吟不断下坠,随着树车爬下山坡的身影不断下坠.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3) 筑东阳
  
  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远远看去,役夫们像受惊的土蜂一哄而散,留下硕大的树车和一条条胡须般的炮绳,树车下依稀有数十个身影在挣扎喊叫.
  都尉神色冷峻地骑着马,迎着奔回报告的掌令军官,来到树车近旁察看,朱有小跑着跟了过来. 原来是熟铁打制的车轴断了六根,树车向左摔下,砸在地面上,当场压死了十几个转推车轮的役夫,另外,还有二十几个役夫被压住了大腿或者腰部,发出着凄厉的哭喊.
  掌令军官急忙张罗着,指挥役夫们拿来铁锹从树车下面掏土救人.
  朱有泪水涟涟地向都尉看去,只见都尉的面色难看得像苍白的鱼肚.
  天色已近黄昏,上万人或坐或卧,呆在地上,个个耷拉着脑袋,身旁的乱草和小树枝在风中不停地摇曳着.
  朱有来到溪水边用陶罐打水,击碎了水中一片暗黄的云霞.他转身时,被一人奇怪地拉住了胳膊."怎么样?"这是一名大个子,神情鬼祟,他是朱有昔日的工友,"这次老家伙大概要呜呼了吧,皇上肯定要把他给——喀嚓了!"他兴奋地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这时一位脸色焦黄的瘦汉路过这里,也上前插话道:"人家呜呼,你就得便宜了?不就是上次装病屁股上挨了二十皮鞭么?换上一个狠人物,说不定先把你给——喀嚓了!"他对准大个子的颈脖做了一个刀砍的动作,然后另一只手端着个豁边碗猛喝了一口溪水.
  大个子嘿嘿地笑了.
  朱有愤怒地走开,来到行军帐蓬,只见都尉斜躺在靠背椅上,双目似闭非闭,满脸都是深秋的暮色,连朱有进来时,都没有睁开看一眼.
  朱有悄悄地退出,在帐蓬门外,他问卫兵掌令军官在哪儿,卫兵用手向西指了指.
  空地上,掌令军官和木师正在用小木棍划来划去,朱有从他们死灰一样的脸色上看出,这两人似乎也面临着与都尉同样的运程.一种深深的哀悯之情,从朱有的心中油然而生.
  掌令军官和木师白了这位新来者一眼,继续焦躁地讨论下去,朱有插话问了几个问题,终于弄明白了一些事情:用熟铁打制的车轴,已经是伐木营、甚至是整个大隋国能够找到的最刚硬的车轴了,而现在连它都被压断了!如果用更粗的熟铁做车轴,又需要更大的车毂做母配,这样并不能增加多少承载量.掌令军官和木师想尽了一切法子,最后不得不承认,从技术上看,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把巨型树车给拉下山,按期运到江都江都:今江苏扬州.的工地了.按大隋律令,贻误工期,等待当事人的是"那个"——朱有心里明白,就是大个子比划的"喀嚓"!
  心里忽然有一种东西一呼拉,就像爹爹剑铺里的炉火一飘,朱有随口把这瞬间的想法说了出来:"很简单,造一种更硬的铁做车轴子,不就得了?这种铁叫玄铁,我都会造!"
  木师抬头奇怪地盯着他,眼里闪眨着十分的怀疑:"小孩子家别乱说,看这是啥事儿!"
  朱有被说得有点害怕,忙说:"不,我是说我爹爹会造玄铁……他在家乡开剑铺……配方……我好像记得一点……"
  军官和木师忙拉上小朱有,匆匆走进帐篷,将昏昏沉沉的都尉推醒,简略说了三五句,都尉霍地站起,两眼放出的光芒之奇异,让朱有以后一直都忘不了:"大胆地试吧,孩子,你是我们的福星,我今年正月初三到宝华寺上香,抽到了一支上上签,说必得贵人相助.孩子,这签就应在你身上了,你肯定行!"
  "我不会打铁……我、我没学好,"朱有更加犹豫了,"不过我要学好了就、就见不到您了,大人!"
  "这就是命!"都尉非常肯定地说,"你命中注定了要帮助我们,孩子!"
  似乎的确有神秘的命运眷顾他们,在山下的炼铁炉里,朱有只试了十五次,便复制出了爹爹锻造玄铁的配方:焦炭六钱,生铁十四两四钱旧制十六两等于一斤.,还有红铜土、玄菟、黑滑石等等十钱.一斤料,反反复复只造出来玄铁十五两八钱,那二钱料又到哪去了?生疏的锻剑师怎么也圆不了一斤之数,焦急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铁块上淬火,再称时正好称出了十六两!一直在炼铁炉里外不停地进进出出的都尉大人,果断地把"童子泪"或"古泉水"五钱写进了配方.按照这一配方造出的玄铁货真价实,用它来打制车轴,果然比熟铁要刚硬好几倍.前后不过三日,伐木营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完全得到了解决.
  "孩子,你是上天派来救助我们性命的.木师说他愿意把全部手艺教给你,孩子你说,你想要多少钱……什么……好,好,孩子,我一定满足你,一定满足,我说话是算数的……好孩子,吃吧吃吧,吃胖一点,就会更白一些、更俊一些.把鹿肉汤再来一碗……孩子,掌令官来教你骑马了,别急,把葡萄带上——"
  嘻闹着从掌令军官手里抢过缰绳,朱有独自一人纵马飞驰,风在耳边嗖嗖地吹,两旁成片成片的树木向后倾倒.
  绵延千里的驿道上,无数的役夫扛着纤绳,躬腰前倾,不时地以手着地,就像一只只瘦小的牛马在地面爬行,拉动着一座座巨型树车缓慢向前.
  咳嗬、咳嗬、咳嗬、咳嗬……
  号子阵阵,像极度劳作下的喘息,又像哀痛的呻吟,在朱有耳旁不绝地回响,他骑马缓缓地越过一座又一座爬行着的巨型蜈蚣,恭敬地谛听着.他的命运刚从地面跃上了马背,可他的内心却高兴不起,反而充满了少年莫名的痛楚.滚烫滚烫的热泪抛洒在不断倒退的土地上.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4) 筑东阳
  
  监工都尉的军帐比大队先行一步到达大运河彭城彭城:今江苏徐州.站,都尉要在这里筹办巨树的装船运输事宜.彭城站离运河只有二十里之遥,在这里已经可以闻到运河的水气,向着运河的大路上,民夫在士卒的押送下或来或往,络绎不绝,路边田地里耕作的几乎都是青衣妇人.
  这一日,都尉带着一行人骑马前往运河.伟大的运河,果然不同凡响,它在辽阔的平原 上铺开,由地的北极绵延到地的南极.离岸堤百余丈,检查站的军士拦住了马队,掌令军官向军士出示了关文.马队被引到指定地点,那是离岸堤约有七八丈的一段小城墙.站在城墙上看运河,但见河水清澈,河面如同笼罩着一层烟纱,浩浩缈缈地向南流去.都尉告诉朱有,河水一路南下,一直流到江都,从江都流入大江,最后流进大海.
  在柳树垂枝下,一簇一簇地站立着身穿崭新衣服的本地父老,军士们穿行在人群中挨个搜身,官府人员跟随其后,向每个人分发鲜花、上香和红黄色的绸带,绸带握在人们手上,就像火焰一般在风中飘动.很快的,火焰也递到了朱有手上.随后集体排练开始了.在一名乐官指导下,众人整齐划一地做起上香、跪拜、挥舞绸带的动作,然后反复练习三呼"万岁"的高昂声调.整个场景很像排练着一出新奇的村戏,不过场面要壮阔热烈得多.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停下来休息.远处江水卷起一组组雪白的水线,人群和江水一样安详,只有细浪般的絮语绵绵.
  约莫到了午时,北边忽然传来喧哗,众人纷纷翘首向北张望,一队重甲骑兵沿着堤岸缓缓而来,高头大马上的军士神情严肃而威武,从面前不绝地通过,向南开了过去,长长的队伍里发亮的铁甲如同一道流动的水银.
  隐隐的,隐隐的,从北方传来了低沉的雷鸣,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让人听清楚了些,是战鼓的咚咚声.忽然,有一片红黄蓝白黑五彩旗从水天相接处冒出,渐渐升高,接着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龙头雕像,它的下面是宽阔的船舷,当整个龙舟全部落入人们的视野时,楼船的顶部已经高高地耸立在云空之间.那龙舟上重檐飞阁,仪态万千,却又似乎不动,直到三十多艘载满军士和彩旗的战船从众人眼前热烈地驶过,那龙舟才缓缓地向前.这时候人们发现,其实龙舟一直在江水中行走,只是由于它过于高大,在十几里以外便已落入了人们的视野,令人们几乎很难察觉到它的动静.
  龙舟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远处百姓们的欢呼声像波浪一样传过来.忽然,城墙上乐官挥起红旗,全体军民一齐跪拜,然后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朱有已经用尽了嗓子,却又似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它被完全融入一片声音的海洋中.
  像半截天空一样高高的龙舟开过来了,在它的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船队.在似乎永不停息的"万岁"声中,船队仿佛无声地在浩浩江水中滑行,水花儿无声地在船体旁翻卷.
  无数军民跪在地上,整齐地点上香,一仰一伏地行着三跪九叩之礼,然后遵令站起身来,挥舞着手中的红黄的火焰.朱有满面都是泪水,他发觉很多人都和他一样满面泪水.
  忽然,乐官举旗示意,欢呼声渐渐平息,原来江中的龙舟已停下了,正泊在朱有面前的岸边.
  待双耳的回响消失后,朱有仔细端详了龙舟,他发现刚才远远看到的龙舟上巍峨壮丽的景观,竟是一座雄伟的宫殿,宫殿共有四重,朱有用木师的眼光简单地目测了一下,它高约四十尺,长约二百尺,上面装饰着金碧朱翠,坠着五彩流苏,殿阁上雕镂着飞龙走凤,穹顶飞檐铺的是金黄的琉璃瓦.
  朱有惊异地问都尉:"大人,怎么皇宫被搬到船上了?"
  都尉轻轻抚摸着朱有的肩膀说:"傻孩子,这是直接在船上建的行宫."
  掌令军官低声说了句:"开始献食了!"只见数千名民众提着早已准备好的锦盒走向江边."供奉船上人吃的饭食都装在锦盒里."掌旗军官为朱有解释道.在视野所及的几十条大船上,船舷边都放出了许多小划船,向岸边驶来.有些已在岸边接应着锦盒,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船舱内.
  一名锦衣男子带着几名军士,从来自龙舟的一只小划船上施施然走下,被在岸边恭候的官员迎到城墙上.在离朱有约三四十尺远的地方,锦衣男子打开一张黄绢.所有人都跪下了,朱有也跟着跪下.
  掌令军官低声告诉朱有:"这是王公公,皇帝身边的红人.他要念皇上的诏书了."
  王公公尖着嗓子念了一通,朱有几乎全没听懂.一个红衣胖子,掌旗军官说他便是彭城郡守郡守为一郡行政长官,通守为其副职,郡丞则为郡守的主要辅助官吏.,站到前列,尽量用通俗的话,对皇上的圣旨做了番解说,大意是:古代伟大的帝王都要来到民间,观察各地的风俗习惯,这样既是出于关爱黎民百姓的目的,又有利于安定边疆.自从皇上即位以来,承蒙上天的眷顾,四方的胡人都向我朝表示归顺.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上当然觉得很快乐,也想和百姓分享这份快乐.考虑到山东山东:指崤山以东的中原地区.地区的百姓多年来饱受战争的侵扰,皇上决定采取以下措施,对百姓进行照顾:一,凡这次皇上巡视所经过的地区,全部免除人民二年的租调.二,这些地区凡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发给大米五担,猪肉二十斤.三,妇人的身体天然不适合于过强的劳作,皇上决定全部免除她们所服的劳役.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5) 筑东阳
  
  彭城郡守解说完毕,便带领城墙上一干人和原野上的百姓一起向皇上的诏书跪拜,并齐声高呼:"感谢皇上的圣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原野上黑压压跪在地上的人群相继起身,扑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但堤岸上仍有一些白发长髯的老人长跪不起,他们用苍老、颤栗的声音,对着龙舟杂七杂八地喊道:"皇上真是尧舜再世!""皇上英明啊!""臣民苏有德感谢皇上大恩大德!""臣民郑十六敬祝皇上万 寿无疆!"……
  这时,王公公过来,把都尉和彭城郡守一齐叫走,说是皇上召见.即使就这么匆忙的一瞬,朱有还是明快地观察到,王公公的确没有一根胡髭.
  大运河浩浩缈缈地流淌,河水与岸边石板不时地轻轻低语,阳光下水上宫殿的倒影里的穹顶飞檐被微风吹皱成层层涟漪,涟漪又向远方荡漾开去.
  都尉走后约有半个时辰,王公公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把正对着江水发怔的朱有等人叫了过来:"你们谁是朱有勇士?"
  什么,什么?
  掌令军官捅了捅:"叫你呢!"
  王公公问:"你是朱有吗?皇上要召见你."
  朱有的第一反应是立即感到刚才有些对不起王公公.然后是一片恍惚.从这一刻起,他的双腿颤栗,跟在王公公后面,一步踩在棉花上,一步踩在云朵里,轻飘飘地走到岸边,又软软地跨进小划船,驶近龙舟近旁.乘着吊篮上到船舷,犹如坐着天梯,头是这么晕乎,却又异常地清晰.在龙舟的甲板上,在二重、三重宫殿的回廊,他看到了世界上最鲜艳漂亮的锦绣衣饰,看到了世界上最漂亮的一组女子,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画中.
  不知道穿过多少雕梁画栋,身子也被铁甲卫士搜查了三次,终于来到了龙舟顶部,水上宫殿的最高层.感觉不是在地面,而是处在云空中,大朵大朵的白云悬挂在头顶上方不远处.
  王公公低声喝道:"还不跪拜皇上?!"
  顺着王公公的视线看过去,一位穿着锦绣黄龙袍的中年人坐在宫殿正中宽大的座椅上,座椅上若隐若现地盘着一条暗红色的雕龙.那龙椅便是人间最高点了,那人便是中国第一人,在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安详地坐着.
  朱有的心儿跳动得几乎窒息,甚至可以听见血在身体内流淌的声响.他就是皇上!
  朱有跪下便拜:"皇上,您万岁万岁万万岁!祝您万寿无疆!"
  他的声音明显在打颤儿.
  皇上微笑着说:"孩子,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是那么和蔼,有一种说不出的磁力.
  王公公忙把朱有从地上扶起.
  皇上对朱有身旁的一个人说:"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年幼."
  朱有一看,那人正是都尉,只听见都尉回答:"启禀皇上,这孩子对至尊至尊:古代对皇帝的尊称.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几个月来常对臣说,要干几件非常漂亮的大事,为朝廷立功,好有机会面见圣上.在这种赤诚的心意促成下,他才屡创奇迹.今日至尊满足了一位孩子的愿望,真可谓缔造了一桩千古美事,足以激励世人效仿,为皇上尽心尽力."
  皇上肃穆地点点头说:"如果天下百姓都像这孩子那样,朕又何忧不能达成至治,令今世媲美于尧舜之世.苏丞相丞相:也称相国.隋制,由中书(又称内史)、门下、尚书三省分掌宰相事权,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核诏令;尚书省负责执行诏令,处理政务,下设吏、民、礼、兵、刑、工六部.三省长官都是真宰相,宰相职位遂由秦汉时一人发展为群体,但人们习惯上仍将首席宰相尊称为丞相或相国.,"他又唤都尉身旁一位白胡子老臣,"着中书省把少年勇士朱有的奇事写成诏书,书成后交朕审定,然后发榜公示天下,以激浊扬清,感召世人."
  苏丞相执笏躬身,向皇上拜了两拜,说:"臣遵旨."
  皇上看了看朱有,又对都尉说:"栋梁运输的进度如何?"
  都尉恭敬地回答起皇上的提问.对于他们之间的对话,朱有有些似懂非懂,他搔着头皮,望望都尉,又望望皇上.皇上果然像传说中那样丰神俊朗,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威仪,每看他一眼,就感觉内心有一种庄严感在隐秘地升腾.不过……多少还是有点点令人遗憾的地方.少年的心中掠过几丝失望,又很快被周围事物吸引住了,他四下贪婪地张望着,好像要把这人间至高至圣地的奇景全都装在心头,过后好出去向人炫耀.离皇上右侧约有两丈处的雕栏上站着的两只巨鹰,落入了他的视线,那两只巨鹰黑白相间,静静地凝视着,眼神中充满了攫取的力量,又好像随时准备飞翔于窗外的云空.朱有看看静静的巨鹰,又看看沉寂不动的皇上,一个奇异的念头在心田蠢蠢欲动.
  皇上注意到朱有的异常,与都尉说完话,便略侧身子温和地问:"孩子,见到了朕,是不是感到失望?"
  朱有模仿苏丞相的姿势向皇上执礼:"臣民启禀皇上,是有一点点儿,我原来以为皇上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漂亮呢."
  对于这位山野少年的率直之言,在场的大臣们无不大惊失色,但皇上却宽厚优雅地笑着说:"继续说说你的观感吧,孩子."
  朱有受到鼓励,又信口说道:"但、但是,皇上,我觉得您好像那只鹰,那只神鹰,您的眼神就、就像鹰那样锐利,您坐在那儿,像鹰呆着不动,简直威武得不得了."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6) 筑东阳
  
  "人说童言无忌,果然如此."皇上拍着龙椅扶手大笑着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朕比作鹰."
  "山野小子没见过世面,胡言乱语,还望皇上海涵."都尉急忙启奏,"天子为天帝之子,乃真龙出世,岂可拿鹰作比?" "不然,"皇上微微摇头说,"夫鹰和龙同为神物,龙为海空之王,而鹰为云空之王,随云气变化万千,时而以天临地俯瞰天下,时而由地行天翱翔九霄,誉朕为鹰,又有何不妥?"
  都尉放下心来,向皇上拜了两拜,说:"皇上胸襟海阔,臣等感佩万分."
  皇上笑着,轻轻指了指朱有说:"小子率性而言,可爱之极,令朕颇感快乐.书传曰,圣人不弃草莽.朕首开天下进士科举时代最高层考试叫殿试,殿试考中者称进士.隋大业年间首开进士科,以此为标志,古代选拔官吏的方法由察举制转变为科举制.科,凭考试取官,正是要不拘一格拔擢英才.但总惧不能完全领会天意,出于疏忽而将英才遗忘于草莽江湖.朱有勇士不就是草莽英俊么,这也是卿为朝廷发掘出来的人才啊."
  可怜朱有一直听不懂这奥妙文雅的圣意,呆在一旁神色颇为惶恐,后来看见皇上笑了,都尉和苏丞相他们都笑了,知道准是自己令皇上开心了,也高兴地憨笑着张望众人.
  "孩子,"皇上饶有兴致地问朱有,"你和你父可有意为朕锻造玄铁剑么?"
  "玄铁剑?"朱有霎时眉飞色舞,"当然愿意,皇上,我和爹爹愿意用世上最好的玄铁,打造出最锋利最锋利的宝剑,献给皇上您!"
  朱有的忠诚溢于言表,也令皇上感动.皇上沉吟着,略转身问:"苏丞相,你看朕封朱有勇士为散骑大夫如何?"
  苏丞相执笏,躬身说道:"皇上,是从七品还是正七品?"
  "正七品."皇上答道.
  "皇上圣明!"苏丞相执笏拜了两拜.
  王公公在旁边用力地拉了拉朱有的膀臂说:"还不赶快叩谢皇上的恩封?!"
  朱有连忙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然后说:"臣民朱有万分感谢皇上的封、封……对,恩封.臣民一定用尽全力,永远效忠皇上!"
  对于朱有的机灵和礼仪,皇上感到满意:"起来吧,孩子,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朕的散骑大夫了,负责为朕督察玄铁剑的锻造事宜,另辅助王公公做一些杂务."
  "是,皇上."
  皇上又对监工都尉说:"卿勤勉为国,朕甚是满意.今日简单见一下面,明日再与卿细论公务,朕留散骑大夫在龙舟上住一宿,由王公公带着到处观赏观赏."
  监工都尉和王公公恭敬地答道:"臣遵旨."
  这一晚就甭提过得多累了.王公公匆匆地几乎把全部的礼仪都简略地向朱有教授了一遍,中间连晚饭都吃得很草率.到了深夜戌时,朱有总算放了假.他得到王公公的允许,在所住的一楼甲板上溜达.四野一片漆黑,在满天星斗下,江水嗖嗖地流淌着.一阵悠扬的音乐缥缥缈缈地传来,朱有踮起脚尖寻找,发现乐声来自四重皇宫,他的脚尖本能地四下探寻上楼的阁道,要去瞧个究竟,却被铁甲卫士严肃地拦住.他想说点什么,可卫士就像黑夜一样沉默无语.
  朱有只好回到房间,这是王公公独自的小睡房,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听着江水吞吐岸石的咕咕声,很快便睡熟了.
  次日清晨,在甲板上,一位背着大胡琴的乐师主动与早早起床的朱有打招呼:"嗨小伙子,你就是昨天刚刚授官的散骑大夫么,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叫朱有."朱有觉得好奇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是皇上昨晚对我们讲的."乐师得意地说,"皇上在昨晚的宴席上亲口对大伙说,‘朕今日不喜彭城的奇珍异宝,而喜又为国家觅得一位难得的人才.’小伙子,是你发现了林子里的宫殿栋梁,又帮朝廷造出了玄铁,看,我没有说错吧?"
  "叔叔,你说我这个散、散骑大夫的官有多大?"
  "相当于一个县官的品级吧,不过没有多少实权."
  "啊,皇上怎么封我做这么大……"
  "这就是皇上圣明的地方,皇上说,你一片赤诚,朝廷要树你为榜样,让天下人都学习.不封你做一个大官,怎能令天下人羡慕呢?"
  朱有对皇上钦佩无比,他抬头向皇上所在的四重宫殿看去,宫殿被晨光蒙上了一层暗红的云雾,有一种说不出的巍峨和神秘.他又问:"昨天晚上是你们……那么晚弹奏音乐累不累?"
  "不累,这是皇帝休息的一种方式."
  "你们可真幸福.天天可以呆在皇上身边."
  "是啊,历史上还找不到有哪个朝代,像今天的皇上这么重视咱乐师的.乐师生活在本朝呀,才像个乐师的样子.皇上真是多才多艺,他老人家肯定要算天下最懂音乐的了,跟他相比,我们算得了什么!过去南北分裂的时候,北方强悍,南方文弱,北人是看不起南人的,他们常说,‘嘿,他们南人,’就跟胡人常说‘哼,他们汉人’是一个意思.咱南人的音乐也被说成是靡靡之音,说让人软啊,让人面啊.只有皇上才这么重视咱南人的文化,说咱才是中原正宗.皇上的气魄多大啊,真正是包容六合,他把万国的音乐都集中到咱中华上国来了,咱皇宫燕乐中,什么好的都有,我给你数数,"乐师扳起了指头,"清商,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高丽:今朝鲜.,礼毕,总共九部乐,其实啊包括上千种乐派,自古以来的音乐,从没有像我大隋国今天这么丰盛、这么兴旺过."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7) 筑东阳
  
  乐师见朱有露出茫然的神色,知道他不懂,便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
  朱有又换了个话题问:"我听说皇上对胡人们很好,爱民如子,他们都感动了,称皇上为圣人可汗!"
  "那当然.当年太上皇开皇年间,皇上还是晋王的时候,就带着五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 地征讨南朝,皇上严明军纪,秋毫无犯,江南百姓至今还感念着皇上的恩德.皇上对北方胡人当然也是没说的,突厥突厥是中国北方草原游牧民族,西魏大统年间在大漠中崛起,始建立政权.其王曰可汗,可汗之妻曰可敦,别部领兵者曰设,可汗子弟曰特勒.隋开皇二年,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东突厥臣服于隋,隋文帝杨坚扶植启民可汗为其守卫北部边疆.大业四年,启民可汗病逝,子咄吉立,是为始毕可汗.人从我朝不知都获得过多少奖赏,简直都、都……连他们的可汗都跟着咱皇上到处跑,享尽了清福,皇上几次催他,他都不愿回去,也是,回到他那大漠里呆着有啥意思,嗨."乐师不屑地摇了摇头.
  "那胡人习不习惯我们中华的饮食、音乐、衣裳呢?"
  "当然喜欢,好东西谁不喜欢,他们简直喜欢得不得了,这一切应该早在皇上的神算之中吧,皇上就是要用我中华的音乐呀、饮食呀、文化呀去熏陶这些蛮族,教化他们成为开化人.
  "说别的我还不是很清楚,还是说说咱们乐界吧,好多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我就给你说说我朝乐界最热闹的一件盛事,简直,简直……来,咱们就在这儿坐下,将就一下,好,好.
  "我说了,那大概是大业二年吧,突厥启民可汗来朝,皇上就下令让全国各地各种各样的散乐都集中到京师,首先在宫中演奏,由启民可汗和我朝王公大人们欣赏.后来皇上说,这么好听的音乐,连外人都享受了,怎么能不让我的子民们享受呢,‘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就是好东西不要一个人享受,要让大家享受……我当然也参加了,几乎所有的重要场合能跑得了我?那他们就不成个样子了.好,我继续说.于是皇上就让我们到大街上表演,从端门外到建国门外,总共七八里长吧,全都开作戏场子,那些杂技艺人们全穿上锦绣衣裳,都是太常寺太常寺:官署名,掌管礼乐郊庙社稷事宜.配制的.那些歌舞艺人们为了弄得滑稽些,哈,有意地穿起妇人的衣服,装扮得像个娘儿们,各类化了装的演员听说总共有三万人,真是盛极一时啊!我们乐师当然是主角,我参加表演鱼龙漫延之乐,拉这个,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乃是坐首把交椅的),那复杂,讲不出来,反正是场面最大、最好看的一出,天底下最漂亮的人儿都在我们这里,弹奏音乐最好的人儿都在我们这里,嗓子最好的人儿也都在我们这里.我们演最气派的鱼龙漫延之乐,杂技艺人们演什么幻人吐火、神龟负山,千变万化,总之,大概自古以来都没有这么多好玩的、精彩的娱乐这样集中在一起吧,京师的那些百姓,不分男女老少,看的那个眼珠子都不能转啦,哈哈,就像这个样子——"
  "我多想做个京师人啊."
  "那当然,谁不想啊,但只有少数人有这般好运,历朝历代都这样,是不是?别打岔,我继续跟你说,刚才说到哪儿了?对,鱼龙漫延之乐.最好玩的是那些胡人们,什么单于,什么可汗啊,一个个看的口水直流,哟,世界上还有这么繁华的国家呀,原来以为只有天上才有呢,原来中华上国就是这样富有啊,来到中华上国的京城,简直就像进入了神仙世界.胡人们在咱京城过的日子,也的确快乐得像个神仙似的,皇上特地命令,胡人们不论走到哪儿,吃饭喝酒都不要钱,喝醉了还有马车给送回去,这日子过的!胡人们也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摸一摸,看这中华是不是骗咱们哪,他一摸,嘿,连街上卖菜的坐席都是用上等龙须草编成的……当然,当然,都是从太常寺拿出来的,有时候也需要这样,是不是……他一摸,这下子可就服哪,从此死心蹋地.胡人说,这中华果然是神仙之国,所以他们才称皇上为圣人可汗,对——圣人可汗就是从这里来的,出处就在这里.你光用武力打他,他不服,过去汉朝不也用武力?他打不赢你,但不服气,结果呢,打了几百年.现在咱皇上用的这一套,文武并用,以德化人,他们服啦,这就是咱皇上比过去的帝王,什么秦皇汉武们要高明的地方.胡人们对咱中华服到什么程度呢,我跟你说说,那个突厥国,在胡人中要算最大的国家了,它们那个国君,就是启民可汗,对皇上说,我们不想穿那些羊袍袄子了,皇上,让咱换上中华的丝绸衣服吧.你猜皇上答应了没有?你猜猜,什么,不敢乱猜?嗨,要是你、我,肯定答应了,可咱皇上——不答应.为啥?这就是皇上英明伟大的地方啊,尊重胡人的风俗呗,咱中国要的是他们的心,要的是汉人和胡人世代和睦,永不交战,而不是要他们换咱们的衣服,免得一些坏人挑唆,哪里都有坏人,可不是吗,免得他们挑唆,引起好人误解啦."
  饶是乐师这样滔滔不绝的人,一口气说了这些,也有些累了.
  朱有怀着无限的崇敬,再次抬头向皇上所在的四重宫殿看去,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明媚地照在穹顶飞檐上,耀得宫殿闪闪发亮,气象万千,有一种金灿灿的神秘.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8) 筑东阳
  
  乐师问朱有:"你知道皇上为何喜欢你吗?不知道?你这个运气好的小子,你第一次就撞上了他最喜欢的东西上面了,我们跟着皇上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但谁敢说,小子,你行,理当作官.戏文上怎么说的?英雄爱英雄!咱皇上最喜欢鹰.他常说,鹰是云空之王.你知道皇上喜欢鹰到什么程度?有一年,皇上征集天下驯鹰师齐集东都东都:今河南洛阳,当时是隋国陪都.,结果到的人有一万多,到的鹰也有一万多,你想一想,想一想上万只鹰飞在天空上的情景吧!" 朱有神情悠悠,仿佛进入了乐师讲述的那个世界.
  "你还没有听说过‘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事吧?"
  "叔叔,快说给我听!怎么个热闹法?"
  乐师眉飞色舞,正要继续海聊,却被王公公打断,不知在什么时候,王公公已来到两人的近旁:"怎么,楚乐师,一大早就和散骑大夫聊上了?有没有吹自己如何如何风光?"
  楚乐师笑呵呵地起身:"哪里哪里,我是在向他介绍我朝盛事呢,什么长安大会,什么胡人吃饭不要钱哪,我最上火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讲……好啦,我得走啦,公公,上次拜托您的事您可记挂着,我那侄儿……"
  王公公向乐师一摆手,转身向朱有说:"散骑大夫,现在你得到吏部点个卯,再上礼部领取官服.走,那位王千牛千牛:又称千牛备身,皇帝的随身侍卫,掌执御刀.带你去!"
  朱有的视线转向王千牛,又不由自主地越过王千牛看向他的身后,阳光下的大运河波光粼粼,江水映衬着天空蔚蓝色的倒影,像发亮的缎子一样任意卷舒……
  散骑大夫朝服是崭新的,浅绿的缎面,上面绣着一只野雉,朱有穿着它参加了平生第一次上朝,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盛大又堂皇,当数百名文武官员退朝后,大朵大朵的祥云还在天空中飘浮.朱有和都尉,还有七八位朝廷重臣被留下了.
  皇上伏在一张朱红的大台上,认真地研读着大隋地图,食指和中指并着,在一条条细线之间缓缓地移动,偶尔问点什么,一旁站着的大臣忙躬身作答.现在做官了,得认真研究点国家大事了,朱有尖着耳朵在一旁静听,很快听出朝廷正筹划把运河开向江南的事.皇上冷峻地提出,如果把运河开至余杭余杭:今浙江杭州.的话,请民部核算一下,将给朝廷带来多大的收益?请工部运筹一下,选取哪种方案,是新开挖,还是把弯弯绕绕的旧河全部翻修一下,工程进度最快?皇上甚至请诸位大臣设想一下,如果这条河段完工后,是否可以考虑把运河开至五岭、广州和交趾交趾:今越南河内.?皇上的手指已经缓缓地划过几乎大半个中国,掠过一条条江河一个个州府,语气仍是那么淡定.
  见都尉和二三位大臣面露疑虑,皇上沉吟了片刻,对苏丞相说:"这几位爱卿近年不在朕的身边,不见得能完全领会朕的旨意,苏丞相,你来简单地向几位爱卿介绍一下朕的大政方略吧."
  苏丞相执笏向皇上拜了两拜,朗声说道:"臣遵旨.众位大臣都知晓,皇上自即位以来,无时无刻不在为国家考虑.我大隋土地之广大,人口之众多,财富之丰饶,为世间万国所不可比拟.但大有大的难处啊,尤其是水陆交通不便,四方之物力虽然丰饶,却很难集中于京城.国家每欲在西北有所进取,都受制于粮草、衣物、兵甲、马匹诸多物资的不足.
  "比如江南,自吴主孙权开辟以来,因有长江淮河之水灌溉,千里山河成为沃野,每亩田地可产谷粮五六百斤,比北方良田的产量都要高十之三四.此地粮食多有结余,却无法运输,陆路所需人工之大,乃以亿万计,所运物资,尚抵不上路途中运卒和马夫所食,还不如不运.
  "众位同僚都知道水运的优势,水运一个工抵得上陆运六个工,而运输时间也缩短了十之七八,所节省的粮食更是不可计量.但我大隋国主要河流天生互不相连,历代君王只有望水兴叹,蹉跎岁月.
  "我皇上天姿英发,想前人之未所想,行前人之未敢为,大业元年,皇上发河南诸郡男丁百万,开通济渠,由泗入淮.随后又发淮南淮南:今安徽寿春.民十余万,开邗沟,通自山阳至扬子江水路.大业四年,皇上又下诏发河北诸郡男丁百余万,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黄河,北通涿郡涿郡:今北京..现在皇上又筹划开掘江南运河,按皇上的圣意,自京口京口:今江苏镇江.至余杭,将修八百里广渠.这四条水路,都是由皇上亲自运筹,或因袭旧有水路,或新开短程通途.皇上谋全局于圣怀,又鞭鞑宇内,分步施工,使官民力行不懈,不到五年便修成运河之大体;又在东都和运河沿线修建千百官仓,用于储存漕米和货物,使我大隋南北通途,四方物聚,两都之间仓储高耸入云,物资之丰饶为历代不及.凭借如此巨伟财力,皇上又运筹帷幄,向西北诸胡与突厥或文抚或用武,乃使奸恶枭灭,万方来朝,各族子民蒙受我圣上的宽待厚赐,又非禽兽,谁无人性,每对浩荡皇恩,即使冥顽不化之徒也思幡然悔悟,踊跃舞蹈.诸胡与突厥感恩戴德,乃自发推举我皇上为圣人可汗,为万邦之主.自古以来的君王抚边怀远,文治武功,从没有能像我皇上这般辉煌灿烂的!
  "上述所举功业,历历在册,全都建在修筑大运河、汇集四方资财的宏图伟略之上.当其未成就之前,朝野不无怀疑犹豫之徒.当其大功告成之后,即使村妇愚夫,都知晓皇上之高明远虑.这些年来,皇上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至诚之意感动天帝,天帝也以不朽盛大之功业回报他的爱子.呜呼,臣等愚昧少智,躬逢盛世,匍匐在圣皇引领之下,是何等的荣幸!"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9) 筑东阳
  
  苏丞相言毕,众大臣竦然动容.懵懵懂懂的朱有崇敬地向皇上看去,皇上的脸上并无多少得意之色,仅仅微微地点了点头说:"诸位爱卿有何意见相告?王宫监,你在江都操劳半载,当有所体验,为朕言说一二."
  王宫监,一位身材高大、长着厚重的鹰钩鼻、目小如豆却转动灵活的男子,前出数步,执笏躬身,向皇上拜了两拜,说道:"启奏皇上,臣在江都效劳,由官府深入民间,才知晓 黎民百姓对我皇上爱戴之深.皇上每有免除租调的诏令下达,江都百姓无不执香焚烛,三呼万岁,无限感念皇上对子民慈悯眷顾的盛德.皇上每有开河筑宫的调遣,江都百姓无不踊跃报名,自言愿为皇上竭尽绵力、万死不辞.常有长老长老:年纪大的人.对臣说,我皇上之功德,即使秦皇汉武也比不上啊,当可与舜与禹并立为三皇,而为千秋万世所膜拜."
  皇上不以为然地说:"舜帝南巡,虽然亲临边远,所为却非关实务,优哉游哉,对于当代和后世又有何补?大禹治水,虽切正题,对付的却只是一条黄河.古代诸多明君圣王,往往虚名重于实绩,后世盲目称颂,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圣上所言极是."王宫监急忙应道,"臣在运河工地亲身体验,更知皇上筹划之深远,魄力之雄伟,运作之精密,世间谁人可及.今日听皇上阐述,臣心头更加洞明.皇上深谋远虑,把全国的万千水系通盘规划,让四海的资财第一次能够畅达转输,又威德并用,降服万邦,为百代开太平,在智力上我皇上已高高超越于舜,而论魄力和局面更远远优异于禹,岂止今世,自古圣哲明君,要数我皇上的功业最为显赫,智力也无一人能及我皇上十之一二."
  皇上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慰勉道:"王宫监可谓一点即透.朕已听过御史禀报,知你在江都督导得力,很是干练,有你在,朕就放心了,你知晓江都干系甚大,可不勉哉."
  王宫监感激地叩谢过皇上,退回原地.
  皇上把注意力转向都尉:"许都尉,昨日卿所上奏章朕已阅过,江都所需栋梁能在期限内采办完毕,卿与十五万军民劳苦功高.朕今日有一言要问:卿估计你那里能否再采办五百根栋梁?朕的汾阳、晋阳晋阳:今山西太原.、涿郡各行宫正急需扩建,卿能否为朕再续一力,督办此事?"
  "启禀皇上,"皇上的旨意显然出乎许都尉的意料之外,许都尉陷入巨大的犹豫之中,冷汗刷地流了下来,"这个……待臣考虑片刻."
  皇上神色颇有几分不悦,冷冷地说:"那卿就去考虑吧.散骑大夫朱有,朕问你,听说你直接进出过大野林,依你之见,那地方能否再找出五百根栋梁?"
  朱有为难地看了看许都尉,然后向皇上躬身拜了两拜,说道:"臣朱有启禀皇上,臣那次是迷了路,一下就碰到了六十多根栋梁.臣估计那片野林子既然自神农爷过后从没人再进去过,肯定还长着不少栋梁没被砍伐掉.臣估计可以找到、找到……几百根栋梁.为了皇上,臣愿意再次前往,就是再迷一次路,臣也不怕!"
  众大臣都笑了,皇上也略露喜色,慰勉道:"壮哉,散骑大夫,看来朕没有看错你."
  众人把目光移向许都尉.许都尉的头稍稍低垂着,面颊微微有些发颤,显示他的内心正处在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仅过片刻,他抬起头来,面色上显示已风平浪静.只见他前出数步,在皇上面前跪下,施了三拜九叩之礼,然后跪在地上直起身子,说道:"臣许衡有一本要启奏皇上."
  "爱卿平身吧,有话就直说."皇上的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冷淡.
  许都尉起身站立,诚挚地对皇上说:"启禀皇上,臣为先帝效力十五年,又为皇上效力七年,先帝和皇上待臣甚厚,臣受恩深重,怎敢以一己之私而有所隐瞒,愿直言臣亲眼目睹的一些事实,以利于圣上全面权衡国事.臣以为,七年来,皇上勤于政务,内修建运河疏通南北水路,汇聚四海资财;外对胡人文武兼施,使四海宾服.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位君王曾取得像皇上这般辉煌的功业.但是,臣又听古圣贤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今日朝廷开运河,修长城,筑行宫,工程量如此浩大,比如,臣所负责的采办栋梁,在到达水路之前,便要走山路、陆路一千三百里,每运一根栋梁要用几十万个工.如果再采伐五百根栋梁,便要耗费一万万个以上的人工啊.其它工程所费人力物力之巨大,比照之下也可以想见.百姓承受的劳役如此繁重,早已有所疲乏,皇上啊,得适当减少一些大工程,放在来日慢慢施行也未尝不可,否则臣恐怕百姓承受不起啊."
  这一番话说出后,众大臣张口结舌.皇上已颇有些不耐,但仍沉住气说:"爱卿还有什么要讲的,继续吧!"
  "臣以至诚之心,伏愿皇上多留京师,少到各地巡视,以安定国家根本."许都尉顿了顿,又说道,"臣听说天子为四海至尊,须静以待物,不宜久处外地.有何军国要务,皇上只需规划远图,由臣子们来具体执行.望皇上安守中枢,以临四方.这些都是臣下肺腑之言,蕴藏于胸中已有很久,今日一吐为快,希冀能对国事有所补益,唯皇上明察."
  皇上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很久不说一句话.众大臣也惶惶然不敢发言.
  第二章、苍茫大运河(10) 筑东阳
  
  又过了许久,皇上缓缓开口说:"卿是朕历来所看重的大臣,这么多年一直参预国事,怎么还不理解朕的苦衷?我对卿有几句真言相送:小事精明,大事糊涂.一片好心,妇人之仁.卿以为朕之所言是否切中卿的要害?"
  "皇上……" "卿以为朕巡视四方是为了游玩享乐么?卿囿于一方之见,怎知朕之深谋远虑.自古以来的君王久处于禁宫之中,自幼与妇人为伍,不知民间疾苦,不察四海虚实动静.所以魏晋以来,中国乃有三百年战乱,南北对峙,兵火相继,天下生灵涂炭.朕自即位以来,常思将数千年旧制一举打破,为万代立法,永久改变君王的治国方式.朕即位至今已有七年,待在长安禁宫不过一年有半,难道是朕不会安享福乐吗?朕所以北上草原,西越沙漠,不过意在安抚边陲,威慑蛮夷.朕所以南下会稽会稽:今浙江绍兴.,东至大海,不过意在伸民冤屈,奖励农桑.朕所以三下江都,一出燕赵,不过意在规划水陆,督核进度.如果说朕在文治武功上略有可媲美于前贤之处,难道是朕安居禁宫、坐享天成而获得的吗?"
  一位身材肥胖的大臣接口道:"启禀皇上,容臣说两句.臣在工部执事多年,最深切感受到皇上谋划大局的艰难辛苦.大运河造福亿万斯民,即使过了百代,人们也将享用它的便利,这在今日已无人有疑问了.然而臣亲眼所见,运河每一条水路,如何开掘最佳,所耗资财多少,都经过皇上的反复掂量,周详考虑.诸多事情,臣等虽竭尽忠诚,但为智力所限而常有阙失,多亏皇上临场督导,洞烛幽明,比如开汴渠,工部原意袭用旧道,若非皇上另辟蹊径,新造一条水渠,岂有今日之便捷?工部原规划运河只由东都开至长安,而皇上视野如大海般辽阔,在江都即决策将运河向北开至涿郡,于是新修永济渠,使涿郡成为调运燕赵资粮的主要通道,更起到了安抚北方诸胡的巨大功效.如此规模弘远,真正是妙手天成,绝非臣等的智力可及.凡此之事,所在多多,不可胜数."
  "朕如若不亲抵现场,怎能别开生面?"皇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朕欲为万代立法,使自朕以后的君王下临民间,深入边远,勤于政事,成为定规.朕在各地大修行宫,立意就在于此.民虽有一时辛劳,然而可以换来永久安逸,谁重谁轻,自能明辨.朕也时时注意体察民艰,不断减免各地税赋,让民不时地获得一些休息.但为大事者岂能讲究妇人之仁,谋划千代者必须雷厉风行于当时.愿诸位大臣能体味朕的苦衷."
  "皇上为万代立法,所谋何其深远!臣智力愚钝,不能领会圣意,不能为圣上分忧,实在是惭愧万分."都尉说完,伏地痛哭,哭声中透露出万般复杂的情愫.
  众大臣全都扯起衣袖揩泪.散骑大夫朱有看着这一幕,心中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神色黯然,对都尉道:"卿久在深山,也太累了,着返乡休息一时吧.宇文工部,有谁可以代替许都尉?"
  刚刚插话的那位肥胖大臣回道:"启奏皇上,右候卫将军隋代设置十二卫掌管中央军队,分左、右卫(又称左、右翊卫),左、右武卫,左、右候卫,左、右屯卫,左、右御卫,左、右骁卫.另有左右备身府、左右监门府等四府执宫廷宿卫之事.每一卫或府设置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贺擒虎似可用,由皇上定夺.他曾在开皇年间任长城监工都尉,颇有督导经验和魄力."
  皇上道:"好吧,就这样了."他轻轻地对许都尉一摆手,"爱卿请回吧."
  许都尉含泪叩拜,然后退下.朱有惶惶然跟随着退下.
  二人默默无语地走下楼阁,刚走到甲板上,便听见刚才所处的顶层宫殿传来了阵阵雄浑的音乐声,有一人放声高歌,众人和唱:
  大运河啊大运河,
  你波涛浩渺,如山涌起,
  星汉灿烂,隐没其里,
  世代更替,永泛江水,
  流英雄血,流英雄泪,
  ……
  飘忽苍凉的歌乐声中,朱有好像听出了宇文工部、王宫监和苏丞相的声音,却又不敢肯定.
  他看见许都尉胸膛起伏,脸上老泪纵横.
  朱有想:皇上是否也在无声地流泪?
  天空中漂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
  远处,江水卷起一线白浪,直逼天际.
  第三章、雁门之围(1) 筑东阳
  
  四年以后,朱有骑马奔驰在家乡黄云镇通向离石离石:今山西吕梁.的土路上,身后是枯黄的野草,被剥光了树皮的白惨惨的树干,父亲的坟墓,还有对于三次远征高丽战争的奇幻记忆.战争的烙铁在他的面容上烙上了成年男子的沧桑,它要比唇上毛匝匝的胡髭和突出的喉结更容易辨认.
  四年前,他在运河边看到了皇上龙舟船队五千只战船在水面上举行的大游行,看到了十 几万羽林军肩扛五彩旗、身插孔雀和雄鸡的羽毛沿着运河堤岸顺流而下,那种遮天蔽日、富丽堂皇的景象,给他造成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这种晕眩一直持续到江都,他在与都尉洒泪相别后的次日,便被王千牛和几名铁甲卫士找到,皇上命他跟随大队赶往江都,他从此随侍在皇上身边,被当作江湖英俊的楷模,"一只土花瓶儿",四处招摇.而他的父亲则被一纸诏书调到涿郡,为皇上锻造玄铁剑,诏书上还有意提到朱有被任命为散骑大夫的事儿,令老头儿光宗耀祖了一番,也头晕目眩了好几年,最终把命送进了涿郡的皇家兵器炉.朱有用了三个月时间,才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用马车把老头儿的尸骨运回家乡,在太祖、祖父长满乱草的土包旁,堆起一座新的黄土包.
  两把宝剑紧贴在朱有的背上,它们用牛皮和丝绸反复缠绕着,一把非常沉重,一把颇为轻盈.沉重的那把是太祖留下的玄铁剑,它经过祖父中转,传到了父亲手上.父亲在临去涿郡前,把它埋在祖屋的地下,朱有这次给取了出来.它就像父亲断气前给他描述的,重沉沉的,又黑黝黝的黑.轻盈的那把,是好友沈光送给他的礼物,据沈光说,它是高丽国一位王公的佩剑,这把佩剑在它的原主人用手捂住流出的绿肠子瘫软到地上之前,已经被沈光给抢在手中.朱有把它在磨石上磨了几百遍,都没能拭掉上面的血痕.如今背贴着它那有些冰凉的锋刃,令他回想起好友沈光,也回想起他几乎不愿再回想的战争的血腥.
  在皇上的随行队伍中,朱有参加了历史上最为大张旗鼓的一次战争,到江都的第二年,时为大业八年,皇上终于决断,向不事藩礼已久的高丽国发动第一次远征.皇上的一纸诏令集中了全国一百零九万军队,这支空前庞大的军队阵列连绵千里,光出发就用了四十天,路上还有几十万民夫为军队运送谷粮.在海上,有三万艘战船为陆军运输兵甲和攻城器械,并作侧翼支援.但是,"由于前线将领不听我皇上的号令"(这是王公公向朱有提供的标准说法),渡过辽河的九路大军共三十六万人,在敌坚城之下全线崩溃,回到辽西时仅剩下二千七百人.皇上羞愧难当,用铁链把一百多名将军和大臣锁成一串儿,从涿郡到东都一直拖了一千多里,末了大部斩杀在泰皇宫门外的台阶下.
  大业九年,皇上为了对高丽国实施报复,发动了第二次远征.就在这次战争中,朱有结识了志愿报名上战场的勇士沈光,这把高丽王公的佩剑,便是在那次战争中从沈光那儿得到的,不过一开始他们还无缘相识.那一天大隋军向高丽辽东城辽东城:今辽宁辽阳.发起攻击,皇上亲临一线指挥台督战,朱有随侍左右.大隋军用冲梯输送敢死队冲上敌城墙,只见一名死士第一个升到十五丈高的冲梯顶端平台,与城堞的敌军短兵相接,一气砍倒了十几名敌军.敌军又一下涌过来几十人,用长枪同时向那死士猛刺,那死士左挟右闪,却被几十杆长枪合在一起活活推下了平台,直朝地面坠落.观战的数万人同时发出"呀——"的惊呼.谁知那死士还没摔到地面,恰好碰到了冲竿垂下的炮绳,被他一把抓住,双脚倒勾着翻过身,又像猿猴一样灵巧而快速地攀爬到顶端平台,与敌军继续厮杀.观战的数万人又向他报以热烈的喝彩.皇上爱英雄啊,当场派卫士把那死士接下来,带到总指挥台这边儿.皇上亲自询问,那死士自报名叫沈光,外号"肉飞仙",巧的是他的小名叫"总持",居然和皇上在佛教中的法名一样.皇上高兴得很,任命他为朝请大夫,赐宝刀良马,令他把"肉飞仙"的技术教给羽林军的选锋们.沈光曾当着皇上的面表演过一招更绝的活儿,但见他口衔绳索,从地面爬到一面大纛的龙头,坐在上面系好绳头,手脚同时放开,透空倒下,落地前双腿略略刮一下旗杆,用一双手掌轻轻着地,然后双手撑在地面上快速地倒行了数十步,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不满一旬,羽林军里的几十位选锋,还有顽性大起的朱有,都粗略地学会了这一招,晤,这边左脸上一块疤痕,就是那时一失手被地面石子给"咬"的.沈光后来嫌闷,再次带队上了前线,皇上怕他死于乱阵,又把他从血肉纷飞的沙场找回,永远地留在身边,不久又将他升为折冲郎将,但同僚们还是喜欢叫他"肉飞仙",或者叫他"肉飞仙将军".从这时起,朱有便和沈光朝夕相处,沈光常自嘲哥俩儿是皇上的两只花瓶儿:一只"土花瓶儿",一只"肉花瓶儿".
  在皇上的亲自督战下,大隋军垒起的攻击性土城比敌方城堞还要高,高丽人遭受到大隋军居高临下的排弩暴风雨一般的连番射击,眼看便要顶不住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传来了礼部尚书杨玄感在后方发动叛乱的消息.数日后,兵部侍郎斛斯政神秘逃往高丽,这意味着高丽已知晓了大隋的全部作战机密,更知晓了大隋内部面临的严峻危机.皇上忍痛决断,乘黑夜秘密退军,时为大业九年六月二十八日本书时间记载采用的是中国传统夏历记法.夜二鼓.黑暗里跑着跑着,数十万大军的阵形便互相给搅乱了.第二日清早,朱有在一座小土丘上停住战马稍作休息,回首一看,老天爷呀,身后的平原上人流滚滚,就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
  第三章、雁门之围(2) 筑东阳
  
  皇上的运气真是有点不好.可皇上就是跟这个小小的蛮夷顶上了劲儿.在镇压了杨玄感的叛乱、回到京城仅仅数月后,皇上又下令要对高丽发动第三次远征.大业十年二月,在金銮殿上,皇上召集文武百官商讨远征方略,可文武百官全都保持沉默,一连三日无一人开口.皇上气得接连十日拒不上朝.十日后,他干脆自个儿下达了出征的诏令,全国军队第三次向涿郡集中.可路上应征的和逃亡的几乎是擦肩而过,逃亡者们盲目地往回乱跑,有的甚至稀里糊涂跑到了军法处的铡刀跟前,旁边便是还在咕咕冒血的尸体.这景象真是令人忧虑, 连皇上也没精打采,只是强撑着.当高丽国王送来了乞降表后,明知他们玩的是"假投降",但皇上也权且把它当作是"真的",顺势接受了,并向全国正式宣布"终于取得最后胜利".
  可现在大隋国内部却被这三次该死的战争给搅乱了.据好说话的王千牛转述的一位大臣的估计,在三次远征动员中,为了躲避征兵和劳役,全国有数百万人逃进了山区或者湖泊,中间有不少人已做了盗贼,一些盗贼团伙竟然发展到了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跟皇上派去剿匪的官军逗圈子,拉大锯.官军和盗贼之间互相砍脑壳、挖心肝,盗贼和盗贼之间也互相割耳朵、削鼻子.总之全国到处都是刀兵、尸体和战场.
  朱有没有随皇上回到长安,他的父亲就在这第三次战争即将结束之际死于涿郡,在这里,父亲积劳成疾,却又心甘情愿.临终前父亲要求儿子永远效忠于皇上,因为只有皇上瞧得起"打铁的",还赐给了他们家族从未有过的荣耀.
  朱有纵马在荒原踯躅前行,天空中云霞纷乱.一棵光溜溜的树干迎面而来,树叉处赫然挂着一具白森森的人骨.这位苦命人儿是被鸟吃光了肉,还是肉腐烂后被雨水冲刷脱落,才变成这般模样?他如何爬在那个本来属于鸟的位置上,是死后被人戏耍,还是他本来要攀上树梢去摘嫩芽充饥,到了中途……朱有强迫自己不再猜想下去,他伏在马背上,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了.
  在高丽战争的征途,在辽东通往涿郡的大路旁,到处都躺着这样的白骨、死尸,有时候远远地看到一群士卒叠坐在一起,一个的头枕在另一个的胳膊上,另一个的头躺在第三个的大腿根儿,仿佛都睡着了.然而近旁老远便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原来他们的身体却正在塌陷和腐烂.
  "你聪明,运气又好,光宗耀祖,跟着皇上吃香喝辣啊,我却差点儿死在了江都和东莱东莱:今山东蓬莱.."恍惚是一具骷髅,是表哥在愤愤地说,他已干瘦得像具包裹着一层皮囊的骷髅.这是七八天前,他们坐在家乡黄云镇没有叶子和表皮的枯树下,一起讲着古,絮叨着沧桑,身后的街道上长满了一人多深的蒿草.街坊里已经十室九空,稀疏见不着几条人影.近两年,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瘟疫像火舔干草一般舔干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瘟疫之后接着又是饥荒,人们吃光了最后一碗粮食,便把未成熟庄稼的茎杆给切碎了,拌进糠菜里煮着吃.接下来又到处剥树皮、挖观音土,一切都啃光后,最后只有呆在家里"望天收".
  "你们在运河边看龙舟、三呼万岁,我们却在军头儿的皮鞭下挖河沟.到了晚上,还要加班抬尸体,我们二百人队里死了有七八十,至少有一半是我抬过的.其他队里情况也差不多.你知道抬同伴的尸体抬多了,是什么滋味吗?"表哥哽咽着,他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已经流干.表哥说,后来他又被从江都挑走,押解到东莱的造船厂干活儿.为了加速进度,船工们被迫昼夜站在冰凉的水中做工,一点都不敢歇息,大多数人从腰部以下都被泡烂,长出了蛆虫."看,腰这儿原来是两个大疮口,蛆爬进爬出都不觉得痒."死的人有十之三四.表哥算命大,没有死,也没有瘫,还乘交船时的松懈和混乱,跟着几百人一道逃了出来.本想回家和妻儿老小相聚,谁知回家后却被邻居引到山后的一个大土包旁边:咳,都在这儿了.他们全都死于瘟疫."估计我们在水里爬蛆的时候,皇上说不定正在行宫上和美女们饮酒作乐呢.他就把我们当作蛆虫看."
  这有多不敬!朱有经常看到的皇上,是在山河图和作战图面前长久沉思的皇上,是与朝臣们反复探讨总领万国方略的威武而安详的皇上,即使在闲暇宴乐时,皇上也是那么庄严,顶多赋赋诗,令美女优雅地起舞,皇上偶尔弹弹筝乐助兴而已.然而,对于一个在皮鞭下九死一生、而且在瘟疫中全家死灭的苦人儿,他不能这样说.
  在表哥干扎扎地絮叨着经历时,朱有一直在旁陪着默默地流泪.他无法理解,为何在伟大的皇上治下,会出现这样成片成片的灾难?他听着听着,不时地走神儿,脑海里飘过四年前在大运河边所见到的一幕幕:高入云空的龙舟,遮天蔽日的五彩旗、闪闪发光的铁甲骑兵、黑压压匍匐在地上的人头,还有耳边轰鸣的三呼万岁的声浪……而离那富丽堂皇的大"村戏"只有几里之外,却是皮鞭和死尸,是咳嗬、咳嗬呻吟一般的号子,是像牛马一样用手着地的艰难爬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巨型蜈蚣的模糊形象,他想象伐木营在温和慈爱的许都尉走后,由威猛干练的贺将军督阵,为了"加速进度",必然也会出现这般惨状,他仿佛看见郑五伯那只吊着的胳膊、胡镇恶那只溃烂的耳朵凭空往地下掉,那个鬼祟而又野性的大个儿被军士们倒提着双脚向执法队的铡刀处拖……而这一切,又和自己,和那些高耸如云的巨树有着隐隐的关联.内疚像潮水一阵又一阵地淹没了他的心.
  第三章、雁门之围(3) 筑东阳
  
  对面街道中间的蒿草丛里窜出一只野兔,竖着长长的耳朵,才奔跑几步,又倏地钻进了蒿草丛.
  "皇上可能不了解情况,我就听到过他多次下诏令,要减轻百姓的税赋和劳役.都是下面的官吏乱来." "一天两天还可以这么说,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他还不知道,可能吗?他就是把我们当作蛆虫看.我看他是个疯子,皇上就是个疯子,你以为不是?表弟啊你上当了."
  这太偏激,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朱有心中藏着的过去不愿多想的一些见闻,被表哥的话一串串勾起,脑海里皇上的伟大形象正在动摇.他想起都尉在运河边对他说的,皇上太性急了,恨不得一代完成三代的事儿.
  "再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有责任,你们只知道讨好皇上,保护自己,为何不向他说出实情?如果说的人多了,也不至于……"
  表哥哪知道内情!"皇上也太傲了,总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头号聪明人,听不进别人一点儿忠告."这是王千牛酒后私下传述的大臣们的话.大业十年二月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那一幕难堪的沉默,他当时在场看到了,至今仍历历在目.皇上啊皇上!
  但表哥说的也对.他虽然官职卑微,只是皇上用来诱惑人们的一只"土花瓶儿",可他也不能白呆在这个位置上啊.皇上不了解下情,做臣子的有责任讲给他听.即使皇上不愿意听,臣子们也不能不讲啊,总闭着口,总害怕着,不是个长久之计.像许都尉那样做,才叫忠臣孝子.
  他们的谈话被身后一阵吵嚷和儿童的嚎哭声所打断.两人转身,很快弄明了嘈杂的原因,原来是街坊周七要把五岁的儿子卖给一位商人,钱已经收了,再把儿子交给商人带走,儿子却死活不肯,周七挥手狠打,儿子躲闪着朝周七的怀里钻,一边还发出长长的哀嚎.朱有跑上前对那商人道:"既然孩子不愿,就不勉强了,该退你多少钱,我来."商人还没答话,朱有掏钱的手已被周七按住:"你可千万别乱来,得罪了我老哥儿你担待得起么!人家是在救我儿子,我哪是为了八块钱就把儿子给卖了?实在是养活不起了,老哥儿那里有吃有喝,就缺一个儿子养老,儿啊,跟你的新爹爹走吧,在家里是要把你饿死的.看你傻的,以为爹爹把你当猪娃儿一样卖了?爹爹是在为你谋一条活路……"朱有不忍再看下去,和表兄离开众人向回走.
  "看到周七只有一只胳膊没有?"趟着蒿草,表哥黯然说道,"对,右边的袖管儿是空的.这叫福手,右胳膊被周七自己给活活卸下来了,算免了服劳役、服军役——这人可精了,过日子也很会节省,地窖里藏着好多粮食,都被官府给搜走了……税赋不重?我们这儿的税赋按每个年头是不重,但已经收到二十年以后了!其实皇上对于我们老百姓来说,就像庙里的佛像,谁见过真的啊.老百姓每天见的是官府衙门,他们就跟虎狼一样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他忽然切磨着牙齿说,"我也想上山去做盗匪.做盗匪好啊,总比被疯皇上、被衙门害死好吧.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把那些用长矛尖硬逼我们下水的军头们给找到,给活活地剐了,挖出他们的心肝来喂狗,估计狗都不会吃!过几日我就要上山了,想不到吧表弟?我要做盗匪了!"但看样子表哥似乎完不成做盗匪的愿望了,这个当年粗壮得像头牛一样的汉子现在被乱世熬成了一具人皮骷髅,他可能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盗匪占据的山头,而会选择某一面山坡的乱草丛,永远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爬着.朱有想劝说几句,但总开不了口,因为即使留在家乡黄云镇,又有几天日子可数?
  朱有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是慈祥而刚毅的许都尉率先示范的路.这当然不是几席谈话之后的一时冲动.在祖屋的光板床上,朱有度过了好几个不眠的夜晚.他久久地看着透过窗户倾泻在地上的月光,反复回想着皇上和皇后的面容,回想起已经逝去的祖父、妈妈和爹爹的面容.家乡,什么是家乡?家乡就是月光照耀下埋有祖先的土地.天一亮,月光消失,家乡也就消失.人总得渡过玄想的夜晚,去迎接真实的白天.轮到你了,朱有,要把这一切全都告诉皇上:皇上啊,您可不能只听您的官吏的,您得眷顾您的在热锅里挣扎的子民啊.只要您知道了实情,您会眷顾他们的,对不对?万一……万一惹得皇上盛怒怎么办?"土花瓶儿"可是一摔就碎.咳,就只当在战场给杀掉了!皇上毕竟最聪明、最英明,他知道我是最最爱他的,是最最崇敬他的,我和我的家族今日的一切荣耀都是他给的,话从我这个没有一丝儿歪心的土人儿口中说出,他也许会有一点点相信,再发动沈光大哥也说,发动王公公、宇文将军也说(他和许都尉一样好慈善),皇上会听进去一些的,对不对?不管怎样,朱有,你总得这么做,就是死在皇宫外的台阶下,也算是你对皇上的报答.你尽了忠心,然后忍一会儿疼痛,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就是命.
  三天前的一大清早,朱有骑马辞别了家乡黄云镇.临走前他把五十块开皇五铢开皇五铢:隋代钱币.硬搁在表哥屋里的破桌上.现在他身上的包裹里只剩下二十多元,凭着这点家当到长安去见皇上,费用是远远不够的.不过,他还有一笔厚财,就是背上那把祖传的玄铁剑,这份儿祖传的宝物就应当用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要在前面的武镇上把它给卖个好价钱,一脱手,几倍的路费都有了.它在背上好沉重好沉重,就像金块儿一样沉重.朱有略松缰绳,令胯下的马儿在草丛间慢跑,背上感受到玄铁剑一阵阵沉重的撞击.
  第三章、雁门之围(4) 筑东阳
  
  歪脖树下聚着十几个人,有的牵马站立着,有的跨在马背上.当朱有拉马走进那群人时,他的礼貌而热情的招呼,好像撞上了一道道冷漠的墙.人们似乎都不敢或不愿过多地注视他人,对他也是一瞟而过,继续默默地眺望着大街.
  "大官人,到武镇不能打单走哇,"刚才旅馆里店小二漫不经心说的一番话,在朱有心里垒起一片疙瘩,"前面五六十里地有个黑风口,近日有马匪出没,抢东西,割耳朵,可残 着呢.武镇的官军?嘿,鹰扬府隋代对中央军队实行府兵制,府兵另立户籍,编为军户,府兵军府称为鹰扬府,长官称鹰扬郎将.倒有支巡逻队,追捕过几次,毛都没捞着,倒是收了咱五六回缉盗钱.天晓得是不是串成一气的!晤,看见没有?路口那棵歪脖树下聚着的,就是结伙儿赶路的."眼前众人的架势,显示大家都在不同的场合受到过类似的告诫.人们身上虽说都高高低低地带着刀剑、棍棒或弓箭,但感觉却怪怪的,活像一支惊恐不安的杂牌军.
  朱有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的天空一片胭脂红,西边歪脖树的树盖上边,却还挂着一弯新月,淡得简直像片云.
  远远的,从大街的拐角处走出一骑,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趟过来.高大的白马上坐着一位高大的后生,身穿赭红袍,在朦胧的晨曦中,红得便像雨中的火焰.
  后生走到近旁,轻轻跳下马,略一环顾,对着众人长长地一揖,朗声道:"各位叔伯兄长,有幸和大家搁伙了,拜托!"众人不由得把目光转过去,但见那后生长得英气爽爽,神采飞扬,卧蚕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如一泓清水流转,耀得人人心头暖暖田田,不由得礼貌地冲后生点点头.几名汉子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头发.
  那后生背着一张赭色长弓,腰部斜挎着一壶花纹箭,马背上搭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大袋子.见众人没有答话,后生神情中露出些许失望,又像理解似地自个儿笑了,这一笑神气清朗,浇得朱有心头似有火焰一飘.
  后生见朱有一副见过世面的官人模样,便主动与他攀谈.两人正说话间,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又有十余骑从街上向这边走来,这十余骑全都穿着黑衣,头脸被黑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出来.他们走进人群,不下马,也不说话,就冷冷地站立着.后生向他们长长地作了一揖:"各位叔伯兄长好!"黑衣人中一位领头模样的大汉冷冷地回了一揖,也不说话,依旧眺望着远方.
  一位双手一直笼在袖管里的瘦汉,忽然好像自言自语地道:"再晚了,可就在天黑前赶不到武镇啦."
  众人神色忧虑地向那些黑衣人看去,见他们并无动静,又都把视线收回,茫然地投向大街.
  后生见众人如此神态,便开口说道:"这儿气氛好紧张啊,路上的危险大家都知道了,既然敢走这条路,就说明不怕嘛,又何必这般模样.我看大伙儿不如凑一块儿合计合计,万一遇到马匪,我们该如何对付?"他拉着缰绳来回踱了几步,步伐飒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领头的黑衣大汉嗡声嗡气地回道:"这后生,怎么开口就不吉利,你怎知这趟水有多深多浅?"
  后生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黑衣大汉看了看街上,又看了看众人,然后对其它黑衣人说道:"怎么样?"他的弟兄点了点头.黑衣大汉发狠似地一拉缰绳:"那就走吧!"率先驱马钻出歪脖树的树盖,其余十余骑鱼贯式地跟着走了.众人口中嗫嚅着,犹豫着,都上了马,稀稀拉拉地赶了上去.
  沿途庄稼地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远处依稀竖着十几处草庐,却不见有炊烟飘出,无边的荒草一直蔓延到草庐墙边,把草庐围得严严实实,似乎正想从窗户爬进屋里.
  显然没有人来剥这儿的树皮.树盖的枝缝间露出惨淡的太阳那没精打采的光芒.几只老鸦在树杈上"呱呱"地叫着,又嘎地飞下,和几只同伴汇合,它们的爪下,赫然是一堆干枯的白骨,一只老鸦用长喙在骨缝里叨了叨,又昂头"呱呱"地惨叫几声,飞向另一堆白骨,另一只老鸦在后边紧随而来.
  马队驰入一座长满了枞树的山岗,在枝蔓丛中穿行了一阵,又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突然,身后林子里噗地一响,未等众人回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人们头顶掠过,在一位散发的汉子头上一点,那汉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咕咚摔下马来.黑影嗖地冲上天空,变成一个黑点在天上盘旋,却是一只饿鹰!
  众人纷纷下马赶过来,只见那汉子双手拼命地捂住头,半躺在地上摇晃着,口中"啊、啊"地惨叫个不停.从他的双手缝隙处露出白生生的肉花,鲜血不断渗出,顺着脸直朝下流.原来他的头皮被饿鹰抓走了一块.
  一位老者掏出黑乎乎的药,接过朱有递过的一块蓝布,为汉子草草包扎.
  后生在马上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地纵马赶在队伍的最前.从山坡上看去,那只饿鹰依旧在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忽而高翔,忽而低飞.朱有和几位行者走了过来,只见后生左手拿着赭色檀木弓,右手拈着一支花纹箭,眉宇间腾起一道闪电,紧紧地盯着远处天空中的饿鹰.
  领头的黑衣大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第三章、雁门之围(5) 筑东阳
  
  那鹰果然自负其力,心有不甘地向马队低低地俯冲过来,忽然又狡猾地折冲高翔.就在它转身的一瞬,后生已弯弓搭箭,"噗"的一声重响,一道黑点破空而上,就在它即将和另一道黑点重叠之时,两个都不见了.
  后生收回视线,顽皮地一笑.远处很快传来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声响."射中了!射中了!"一个汉子欢呼着驱马奔过去,不一会儿便手举着一只黑拉拉的鸟赶回来,传给众 人看.那只鹰好大两片翅膀,花纹箭直透它的颈项,露出蓝亮的箭头.
  "真是神箭啊!""看不出呢,公子肯定不是寻常人!""神了,神了,这么神,还是第一次见!"众人赞许连连,连领头的黑衣大汉也露出了微笑,对后生多看了几眼.后生肩搭长弓,只是浃着浅笑,并不言语.
  被鹰抓掉头皮的散发汉用脚尖踩着死鹰的脑袋,碾了又碾,口里喃喃地咒骂着,一不小心,又牵动了头皮的伤口,疼得吱牙咧嘴地乱叫,众人呵呵大笑.
  那位捡鹰汉又把鹰抢在手中,笑嘻嘻地问后生:"公子的猎物公子要不要?"
  "谁捡到的,当然就是谁的!"后生故意地一摇头.
  捡鹰汉高兴地叫喊:"公子好大方!"他得意地把死鹰高高地举起,"好美餐,够吃三天的了!"
  那懂医的老者踱过来说:"这畜生你还敢吃么,这几年你知道它吃过多少腐尸和人肉,现在已经刁得连野鸡野兔都不香啦!它刚才为啥袭击咱们?吃惯了人肉胆子馋得很呢.它的肉说不定都是人肉给长的,你吃它,不就和吃人肉一样了?"
  汉子恶心地把死鹰噗地扔到老远的乱草丛里,一跃上马,骂骂咧咧地说:"这老疙瘩,你不说便是了,谁要你多嘴?"
  众人在呵呵大笑中纵马驰骋,两旁的乱草像波浪一般起伏不定.
  太阳将到头顶,约莫午时,马队来到了一片山岗前,大家停下歇息,喂饱了马,然后拿出干粮和水壶边吃边喝,有的背靠着树,眼睛半闭着聊天.
  不知何时,周围忽然传来扑扑的步响,有人啊的叫了一声,大家急忙起身回头,这才发现有几十张弓闪着蓝亮的箭头对准了自己,另有一百多人手执长矛和戒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众人.他们全骑在高高的马上,马蹄都用布包着,那扑扑的声响便来自布与地面重重的磨擦.
  马匪竟用这种难以察觉的方式出现在开阔地带!
  "全都给我识相点儿,"一位矮胖的大胡子在马上喝道,"把兵器都给我扔了,不然就乱箭穿心!"
  朱有脑袋嗡的一响,右手下意识地去摸背上的玄铁剑.失去了它,便失去了到长安面见圣上的资财,失去了完成神圣使命的机会.如何是好?他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满怀着恐惧和犹豫,向刚刚正和他讲着古的后生看去,后生有意盯了一眼他的背包,然后重重地使了一个眼色.
  眼看马匪越逼越近,朱有正待有所动作,忽见几丈之外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借着一丛荆棘的掩护,悄悄地抽刀在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早上那位双手笼袖的瘦汉突然从他背后抡刀上前,喀嚓一声,竟把黑衣大汉握刀的右手从膀臂处砍掉在地上,霎时红光一闪,彪出长长一串鲜血.大汉在地下拼命地翻滚着,发出凄厉的惨叫,他剩余的同伴慌得全都扔掉刀剑,跪倒在地.那瘦汉原来竟是马匪事先安下的探子!
  见马匪们注意力集中在黑衣人一边,后生低喝一声:"还不快跑?!"朱有一窜而起,猫入草丛,又从草丛中窜出,脚尖点地只几下,即奔到他的白马旁.他跟"肉飞仙"学了不少御马术,平时系马只打活结儿,现在只一扯便将缰绳拉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窜出几丈之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待马匪的箭纷纷射过去,只落在朱有座骑屁股后面老远的地上.
  马匪的骑术个个都好生了得,怎能容忍有人在会家子面前"卖弄"?只听得一阵怒喝,早有三五骑窜了过去,向着在平原上已缩成一个小黑块的朱有猛追,后面又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猛汉挥刀纵马跟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短短的瞬间工夫,后生已经走到他的座骑旁,取下了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取下了背上的赭色檀木弓.
  嗖——站在后生几丈之外的一名马匪应弦而倒,箭头没入了他的咽喉!
  嗖——正在用戒刀叼取懂医老者的钱袋子的独眼龙扑通一声从马上摔到地下,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嗖——远远地有意站在一棵树后指挥众人的匪首大胡子双手捂着眼睛,滚下了马鞍!
  从这时起,一个又一个的马匪发出了长嚎和哭叫,一匹又一匹失去主人的马炸了营似地盲目乱奔.余下的马匪要么勒马向后退却,要么惊慌地跳下马,利用小树和草丛做掩护,向飞箭射来的方向闪进.
  乘这阵混乱,马队的行者全都四处躲藏起来.
  当马匪们发现敌方只有一人时,他们的胆子壮了起来.在躲到荆棘后面一会儿低沉哀嚎、一会儿高声咒骂的大胡子匪首指挥下,一百多号马匪有的在草丛边躬腰爬行,有的从一棵树后蹦跳到另一棵树后,有的远远地凭借马身作掩护,向那穿着一身火焰的后生步步逼近.
  后生左手紧扣弓弦,上搭一枚花纹箭,右手拖着那只军用大袋——那大袋里赫然露出一簇一簇的箭羽——半退着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身体半躬着,像一头持重的豹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凶猛和灵巧.而他的浅笑,本是那么清朗,对于后面紧随而来的马匪们来说,却怪异得十分可怕,一旦他们直接面对着他浅笑的眼神,没有人敢再挪动半步.那些从草丛里飞出的冷箭,都被他用弓背轻轻地、像拨蚊虫一样给拨开.
  第三章、雁门之围(6) 筑东阳
  
  后生走上山坡,竟大拉拉地坐在地上,把袋子里的花纹箭取出七八簇堆在身旁,然后把弓箭拉成半满,对准山下.这山顶光秃秃的,十几丈以内没有草丛和树木.一时间,所有的马匪都没了动静.
  这时,大胡子嘶厉的吼叫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给老子一起冲啊,一起冲啊,他不就一张弓嘛,让老子看看,谁的头夹在胯里了?二骡子、马保儿,你奶奶的窝在哪儿?" 远远的,从荆棘丛和树边闪出七八条身影,半爬着冲了上来,口中嘶嘶地吼叫着.后生浅浅一笑,拉弓满月,崩地射出,顺手又搭上一箭,再作瞄准.顷刻之间,倒下了三四条人影,其余的转身便跑,有一位身子已经隐进了荆棘丛,就在这时,一枚箭穿入荆棘丛,他又扑通给摔了出来.
  后生纵声长笑,笑声朗朗,震得树枝和草丛瑟瑟颤栗.
  忽然,有一骑从原野向这边飞驰而来,身后紧跟着十几道烟尘.原来是朱有见他的马的力气不如后面追赶的马匪的,便兜了个大圈,跑回原地.后生坐在地上,高高举起长弓大声吆喝朱有上山,那虎啸一般的叫声吓得马匪个个面无人色,竟不敢出面阻拦,当朱有一跃冲上山头,连追兵都受了同伴们的恐惧感染,无人敢追上山来.
  朱有和后生汇合了,但大胡子匪首的尖厉吼叫很快又从更近的地方发出.这次不管他用了什么脏话和威胁,再没有一个马匪愿意斗胆一试了.大胡子的尖叫越来越频繁,充满了绝望.
  后生精心地从箭袋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尖叫声来处的一棵大树,用力将弓拉至最满,崩的一放,一道闪电直奔而去,噗地没入大树的躯干.大胡子的尖叫嘎然而止!
  哈哈哈哈——后生又一次纵声大笑,在大笑的余声中他猛喝道:"大伙全上啊,一个不要留!"山后霎时涌出数十条汉子,其中有朱有、捡鹰汉以及一干黑衣人,大家纵声高呼:"杀呀,杀呀,一个不要留!"后生一跃而起,手执长弓,带领众人浩浩荡荡地向山下杀来.
  马匪们发出了鬼怪之极的尖锐哭喊,像一群兔子回身死跑,一转眼奔得无踪无影.从草丛里,人们先是拖出三两个逃跑时慌得从马上摔下的青皮儿,把他们绑了,留待送官.后来又拖出一个显是吓疯了的瘦小子,他四肢圈成一团,口边挂着一串白沫,后生看了,目光中顿时露出怜悯之色,把头转向远方阳光下的草地.
  捡鹰汉这当口又跑到射穿了树干和大胡子胸膛的那枚羽箭旁去看热闹,瞅了半晌,又跑到几丈之外,向一名背着长弓的黑衣人要了支羽箭,转身跑回原地,用黑衣人的羽箭和后生的羽箭比了比,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根羽箭咋这么长?长了一半不止,还这么粗,也粗了一半不止!嘿,还第一次见!你们快来看!"众人赶过去一看,不禁啧啧惊叹.
  捡鹰汉又过来要看后生的长弓,后生笑吟吟地摘下给了他."难怪,难怪!"捡鹰汉又大叫起来,"不是这么长的弓,怎射得穿树啊!真是!"在他的招呼下,那名黑衣人又取下自己的长弓和后生的作比,结果发现,后生的长弓也要比黑衣人的长一半有多!
  "哎呀,我们碰到了神射手啦!"有人高叫道,"真是开眼界啊!公子,你家是不是军队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后生微笑着不答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有人牵来了后生的大白马,后生谢过了,精心整理起军用大袋和行装.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些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几十位行者在懂医老者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在后生身后:"多谢英雄搭救,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后生慌忙上前,一一扶起众人,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叫李世民."
  不远处的空地上,朱有正在一层一层地打开他的包裹.
  李世民纵马驰骋在武镇到宁武的驿道上,背负着沉重的玄铁剑,感受到一阵阵神秘的黑黝黝的撞击.
  赶走马匪之后,在山脚的草地上,朱有把玄铁剑郑重地放在李世民的手上:"公子,这把宝剑名叫玄铁剑,是几百年传下的宝物,最适合于你.我带着它,连自身都保护不了.望公子用它保卫国家,保护黎民百姓."
  李世民抽鞘出刃,亮出剑锋黑夜一样的色泽."公子,把它磨了再磨,仍然是这般黑,它不能剁木,不能击石,但削铁如泥."朱有说.
  "我记得大业九年,皇上颁布诏书说,雕阴雕阴:今陕西米脂.郡某乡民朱家奉献祖传的玄铁锻造术,为西汉以来中华所从未有.皇上还特命朱家幼子朱有为散骑大夫,号召天下万民仿效他对皇上的挚爱忠诚——不知此剑是否和朱家有关?"李世民轻轻用手指掠过剑刃,仿佛要唤醒它潜伏了几百年的杀气.
  "这事我倒没听说过,"朱有故作漠然道,"我沈家也没有姓朱的亲戚.此剑的来历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但上苍作证,它绝对清白.玄铁剑入公子之手,正得到了它最合适的主人.且请公子爱惜."
  李世民见朱有似有隐情,也不多问,坦然地说:"好.我收下了.但这么金贵的宝物,岂有白得之理.我这里有金条八根,折算值一千伍百两,可惜少了些."
  "公子,我本真诚相送,你出钱我不会收!"朱有连连摇头,"好吧,既然公子坚持,我谨取一根,纪念咱们的友情,也证明这玄铁剑是公子买下的."
  第三章、雁门之围(7) 筑东阳
  
  "凡物有所值,若付出太少,即是轻视它的价值."李世民断然拒绝,"我身上带钱不够,这剑市价至少五千,承蒙沈先生美意相送,我难道不知.如若你不收下这全部八根金条,世民就不敢接下这旷世宝物.烦请沈先生收回."
  朱有把金条接下,包好,用搭袋裹在腰间,他的眼里含着热泪,强忍着不让落下.不远的山腰处,众行人正在为领头的黑衣人的简易坟墓填土. 朱有拱手向李世民揖了两揖:"我要通过武镇、信州,转历山,入蓝田,祈愿今生与公子还有相会之日."说话间,泪水已噗噗往下掉.
  李世民躬身还了两揖,柔声道:"沈先生何必如此悲观.今次我要到宁武办理急务.数年之内我必往长安,到时我会让人去蓝田找你.记住,我叫李世民."
  高大的白马胸膛像风箱一般粗重地呼吸着.李世民身子前俯,抚了抚马的耳朵,轻轻道:"马儿啊,追吧,追上前面那朵黄云,我会好好犒赏你!"那白马似乎听懂了,四蹄加劲,风驰电掣地狂奔.
  李世民感觉已和骏马轻轻地浮起在原野的水面,远处树木像被大风吹弯了腰,向后纷纷倾倒.天空中大块大块的浓云赶集一样移动着.
  在耳傍呼呼的万籁声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哭泣,又好似遥远地方传来的轻啸."这是什么声音如此古怪?"他略略放松缰绳,减慢马儿奔跑的速度,那声音倏地消失了.当他再次策马奔腾,又有非常轻微但清晰可辩的哭泣声传出.看来这是真实的.
  他顺手摸了一把马背,摸到了一手泠泠汗水,霎时脑海中闪出了两个字:"战场".这马儿飞快得像战场上的冲刺,莫非背上的玄铁剑因而产生了错觉,以为闻到了战场的气息,为即将饮血欢快得哭泣,或者在饮血之前为人类盲目的厮杀而悲鸣?
  剑在哭泣!这等奇异的事儿过往只存在于讲古之中.妈妈,那位会舞双剑、又会把书法写的像剑一样飞舞的妈妈,曾说过祖父在郊原战场致命对决之前,夜晚时分,曾听见他的龙泉宝剑在床头轻轻地吟啸.这是真事呢,妈妈说.第二日它在战场上的表现就不用说了,反正这一战让祖父荣升为"八柱国家在北魏至北周过渡期,有八位"柱国大将军"当政,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系府兵制最高军衔.",和舅爷周武帝周武帝:宇文邕,字罗突,鲜卑族,北周皇帝,在位时很有作为,年三十五病逝.的爹爹宇文泰大人同列.想不到这神奇的历史传奇又在玄铁剑身上得到复苏,不知它预示着什么?
  李世民想了又想,忽然勒住白马跳下,把玄铁剑连带剑鞘从背上取出,端端正正地插在马鞍上,然后撮土为香,对着玄铁剑拜了两拜,口中虔敬地说道:"神剑啊神剑,我知道你渴望出鞘,你可知道你这一次出鞘碰到了什么年头?这儿还不是杀场.你放心吧,在这乱世大有你的用武之地,你定会享尽天底下最大的喝彩!但我也希望你,切不要饮无辜之人的血,切不可制造冤魂!果若如此,我预先敬拜,呜呼尚飨!"
  祈祷完毕,他重新背好玄铁剑,翻身上马向远方驰去.他的耳傍再也没有听见那奇怪的声响.
  宁武城高陡的城墙上像秋演一样插满了五彩旗,在暮色中猎猎飘扬.当李世民骑马通过斑驳的城门进入城内时,夕阳已落下,天空上暗云朵朵,就像块展开的土花布.街道的砖石凸凹不平,满街都是扛着刀枪、行色匆匆的军人.经过几次问路,李世民很快找到了屯卫将军府,他把父亲李渊的书信递上,门房进去不久,便出来喊道:"云将军有请李公子!"
  屯卫将军云定兴从虎皮交椅上爬了几下才爬起身来,肥胖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挤着笑意:"欢迎啊欢迎,我的李公子,快快请坐!"他用圆滚滚的手拉着李世民,把他送到客椅的位置.
  李世民恭敬地作了一揖:"云伯伯好,家父要我向云伯伯问安,祝您身体安泰!"
  "好,好,快坐下,坐下,"云定兴笑眯眯地把李世民按在客椅上,"多谢老李的问候.几年不见,想不到你都长得这么高大,越发英俊,活脱脱的一名壮士,又一个上柱国,没说的!你这么高的时候(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我还抱过你撒尿呢,记不得了吧,哈哈!"
  云定兴是皇上长兄、废太子杨勇的岳父,本来是无量的荣耀,转眼间杨勇被废、后来又在当今皇上登极后被立即处死,变成了无量的恐惧.在斩草除根的阴影下,他能够活到今日可不容易,所以他总是笑着,表面上他整日乐呵呵的,但每一条笑纹里都藏着对危险的担忧.好在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出手大方.他的家族要属于大隋最富的家族之一,他却能毫不吝啬地与皇上的亲信们分享财富,据说权臣宇文述一次就收到他奉送的夜明珠十颗,珊瑚树三株,金佛一樽,舞女若干.有宇文述的照应,他的脑袋差不多可以稳稳地长在脖子上了.宇文述为人也很仗义,还帮他合计,经皇上默许,把寄养在他府上的八个外孙绕个弯儿给处理掉了,赢得龙颜大悦,这才授予他正式官职.他本来不需要做官便可以安享荣华,但众所周知,不做官不正规.皇上御驾亲征高丽,乃任命他为屯卫将军协守边疆,官儿虽不大,可职位重要,它代表着他最需要的东西——信任,只有皇上高度信任的人,皇上才会让他单独带兵.可惜原来一个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多年来被无边的恐惧和算计窝塌成一个臃肿得变了形的大胖子,文不能研习兵书,武不能射箭执刃,让他带兵可真是勉为其难的了.现在,他正面临着军旅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如若处理不好啊,左也玩儿完,右也玩儿完!
  第三章、雁门之围(8) 筑东阳
  
  十几天前,宁武镇的乡民在汾河边捞起一段漂浮的木头,上面奇怪地捆着一卷黄绢,经戌边军官辨认,那竟是皇上的诏书,上面写的是:皇上在雁门关雁门关:在今山西代县境内.被突厥始毕可汗率数十万骑兵团团围住,危在旦夕,勒令各地募兵前来救援,十万火急!!!消息很快通过驿站快马、长城烽火和飞鹰捎信传遍各地,太原、河东河东:今山西永济.、东都、江都一带纷纷发兵勤王,日夜兼程向雁门开进.李世民父亲、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数万义勇从太原取道阳曲,向设在崞县的勤王军大本营报到.皇上次子、齐王杨?齐王 杨?:杨广与皇后萧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在那里坐镇指挥,总令各路军马解围.屯卫将军云定兴已在今日接到齐王的军令,应在两日内由宁武取道阳明堡,向馒头峰一带的突厥主力发动首波攻击,大军随后跟进.面对强大的突厥数十万骑兵,凭着万余兵力做全军先锋,率先与敌短兵相接,将意味着什么,是非常清楚的.但军令如山倒啊!这可把不通军事的云定兴将军给愁的,脑袋横着、竖着都不对劲儿.就在这当口儿,世民侄儿来了,到底是将门之后,应募入伍也要首选第一线,显然是要独立于父亲,创立军功,图个日后的锦绣前程,壮哉!人言"将门出良将",虽然世民侄儿年轻,但兵家世学不会很浅,这下多少有个依靠了.
  "好啊,世民侄儿,有你这个名将世家子来帮忙,我就放心了,这行军作战之事,要靠你."云定兴的感叹和嘱托是真诚的,但他毕竟是官场老人,在世民侄儿面前,他打着哈哈,把内心深深的恐惧和惊惶给掩饰住.
  令将军奇怪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后生,那个没有大规模战场经验的雏儿,在听说要做先锋向突厥数十万骑兵发动进攻,并被将军盛情邀请他襄助军机后,竟是那般平静,步伐沉稳、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将军老练地观察到:这平静是压抑出来的平静,在年轻人深沉明亮的眼睛里,有电火劈里啪啦地闪烁着.
  两天以后,在老君峰顶,军旗猎猎,临时搭成的行军帐篷被西风吹出几纹波浪,帐篷四面敞开,用木杆支着,在阳光下形成了一小片阴凉地,风从空隙处阵阵透过.
  篷下阴凉地摊开着一幅军事地图,屯卫将军云定兴半跪在上面划来划去,旁边簇拥着的几名军官应和着、议论着,李世民神色严峻地站立在一旁,一会儿俯身看看地图,一回儿向对面观察.老君峰前隔着几座山丘,是一片十几里的小平原,原上本有一些军垦土地,现已荒弃,长满了肥厚的野草,在秋风中荡摇不定.平原尽头同样是一片山峰,重重峰峦中最大的像顶帽子,人称帽子峰.在丛山脚下,布满了突厥人数不清的弧形帐篷,像一朵朵小磨菇,一直绵延到山的深处.在丛山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雁门关隘和它的数十个卫城,皇上和朝廷大臣们正被突厥的骑兵围困在那里,忧心如焚,危在旦夕.
  回望身后,山脚下一队队步兵正在向山上爬;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辎重营艰难地用独轮车推着粮包;远处的山凹里,骑兵们正在给战马喂着草料,那些战马看起来约有上千匹.
  几名军官拿出了几套进攻方案,比如凌晨时分乘敌不意全面出击,比如先派出一千人试攻,引诱突厥仰攻,我凭高临下反击,比如夜间派敢死队前去偷营等等,云定兴都沉重地摇头否定,末了他招呼李世民:"来、来,世民侄儿,依你之见,我军应该如何?"
  李世民靠近两步,直接坐在地图旁的草地上,把双腿舒展地伸开,然后用手指了指对面山脚:"将军请看,那边山脚下突厥的帐篷有上千个,应该是突厥的主力,如果我们冲过去,"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小平原,又在地图上勾了一个圈儿,"敌人就要把我们全部歼灭在这里,和宰头小羊一样轻巧."
  云定兴不断地点头:"是啊,是啊."
  "至于诱敌来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世民又朝身前身后的山地指了指,"因为可以在山地上抵消突厥铁骑的威力.但我方兵力远远不足以给敌造成严重打击.始毕可汗如果发现我们只有这么万把人,派个数万人下马登山,再另派一支军抄我们的后路,将把我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给吃了."
  "是啊,是啊."云定兴更加焦灼了.
  "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语调缓慢到近乎一字一吐,"始毕敢发动全国兵力围攻我大隋天子,一定是以为我大隋仓促之间来不及救援.当我救援很快到来,他定会感到非常震惊.我军应该在白天把这数十里山地的峰峦一个一个给插满旗帜,到了夜晚就不断地敲击战鼓,始毕将会误以为我勤王军正一队一队地开过来,震撼恐惧之下,定会驱动骑兵像风云一样卷走.这样,我雁门之围很快就解开了,然后我军再纵轻骑乘势追击,必定可以有所斩获."
  "妙计,真是妙计啊."云定兴以拳击掌,"对,就这么办!世民侄儿,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我也不想多说了,就照你所说的这么办!"
  李世民笑了,站起身来,又开始像老虎一样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从雁门郡城看勾注山一带,重峦叠幛上,总有云霞在山顶高飞.两道主峰左右相对,形状就像一扇门.在秋天阴冷的阳光下,一群群飞雁结队成"人"字形,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又从另一座飞还,来回地在云霞之下嬉戏着.现在,如果单向上观赏着云霞和飞雁,一点都想象不到,山下有两国军队正由各自的君王挂帅,进行着生死存亡的厮杀.
  第三章、雁门之围(9) 筑东阳
  
  在雁门郡城的城墙根儿,一队队分辫散发、矮壮结实的突厥士卒正竖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城上的大隋军用滚木往下砸,放射排弩,扔出一具具火把,或者在城牒与敌人刀来枪往.在大隋军的拼死反击下,突厥人像浪一样退潮,顷刻又像浪一样涌上来……
  两军阵前的喊杀声震得皇上身后的窗棂一阵阵颤动.皇上带着凝重的神色端庄地坐在栏杆后的交椅上观战,即使在突厥人爬到最高点、处于浪潮顶峰时,他的身子都一动不动,口 中一直不发一语.作为一国之主,他从不向左右斜视,从不在身子没有转过之前向任何方向伸颈张望,但他凭直觉便可以感受到,他的安详庄严的帝王风姿,让周围的大臣和将军们心里宁静踏实不少,至少心神没有被惊惶不安所控制.
  在突厥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后,皇上起身,由周围大臣和将军们侍卫着回到室内,然后所有人退出,让皇上在这简陋的卧室内独处.皇上侧躺在军床上,舒展着几已僵硬的身子,这才有机会"唉"地长长出一口气,心中的烦闷和苍凉自不待说.
  永远有神秘的骚动,在血脉里喧嚣地奔流,催动着皇上不羁的魂魄,使他永远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寻找着更大的光荣和刺激.三征高丽的惨痛失败,代表着光荣和刺激的落空,代表着人生的巨大失落,使皇上陷入了无限的羞愧之中.原来皇上并非是一个超越万古的、最伟大的帝王,历史通过高丽人,把他从高高的云空给打下了凡尘.可以想见,那些被皇上带着、请他们参观辉煌胜利的蛮夷国王和使节们,又在肚子里怎样地窃笑着.本年春节,皇上在长安再一次大宴各国使节,突厥、新罗、、毕大辞、诃咄、传越、乌那曷、波腊、吐火罗、俱虑建、忽论、沛汗、龟兹、疏勒、于阗、安国、曹国、何国、穆国、毕、衣密、失范延、伽折、契丹等国都遣使朝贡,皇上设鱼龙漫延之乐让大家观赏,还向他们颁赐了大量的玉帛.但是,从各国使节的眼神里,再也看不见以前的钦服和灿烂,只有黯淡和狐疑.蛮夷们是朴实的,他们的眼睛便是心灵的镜子.他们眼睛里的光泽证明,皇上那个"圣人可汗"的光荣称号,在他们的心中,正在摇摇欲坠.不,不能这样,要扳回来,要重新回到荣耀的高峰,中华浩浩无穷的财富和人力,应该足以让智力最卓越的帝皇纵情驰骋其意志,施展其才能.三征高丽的挫折何足道哉,稍稍喘息一下,然后再来.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才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卢芳小盗,汉高祖尚且亲征.隗嚣乱世余火,光武帝还要登陇望蜀,指挥铲除.自古伟大的帝业,无不先劳而后逸,用煌煌武力铲除一切丑类,然后万世才能安享太平.这帝业总得由一代君王来完成.难道轮到了我,意志就会软弱么?
  于是,皇上又要出发,又要上路了.皇上一上路,大运河就要喧嚣,波浪连天,整个大隋国黎民百姓和山川草木都要随着皇上的心灵一道骚动不安.这一次御驾指向北方.经过缜密研究,皇上精心选取了出巡并慑服东突厥,作为恢复荣光、重塑霸业的第一步.在万国中,皇上对东突厥恩遇最厚,当年老启民可汗由大隋一手扶植起来,他感恩戴德到这种地步,甚至要求让突厥族人改穿华夏服饰.东突厥是万国中紧排大隋之后的第二强国,如果令它慑服,出面领头拥戴皇上,对于万国来说是有相当说服力的,它可以证明远征高丽的失败,并没有减少"圣人可汗"的威势.当然,除了这种荣耀和影响的考虑,皇上巡视东突厥,还有一个更有实质意义的设想,就是说服始毕可汗派兵助我大隋远征高丽,突厥的骑兵战斗力极强,而耗费很低,只需逐水草扎营即可.由突厥铁骑襄助,是发起对高丽第四次远征最可行的方案.皇上早已计划好,将用真诚、荣华和巨额赏赐让始毕可汗舍不得拒绝皇上的提议.如果始毕可汗还是不买帐,朝廷将加速在东—西突厥之间和东突厥内部"分而治之"的部署,那将是毫不客气的连续动作.本次出巡,可谓先礼后兵,软硬兼施,有虚有实.
  记得大业四年,皇上第一次北巡启民可汗牙帐,在长孙晟长孙晟:隋代名将,官至右骁卫将军,为隋文帝击破突厥立下汗马功劳.将军的讽喻下,为表达对"圣人可汗"的至诚崇敬,启民可汗亲自拔佩刀割草,为皇上整饰行宫,又发动全境牧民一齐出动,开出一条长三千里、广百步的御道.皇上乘坐将作大匠宇文恺制作的观风行殿,率甲士五十万,中有骑兵十万,沿着御道浩浩荡荡地前进,直抵启民可汗牙帐.那观风行殿上面为木制宫殿,可以拆卸和拼装,殿内可容数百人;下面设有带轮的机械,可以在地上灵活、迅速地移动.百官则乘坐"行城",行城周围二千步,四面有板,蒙上布,饰以丹青,有楼橹.行殿和行城连接,外围铁骑,固若金汤.突厥百姓远远地望见,警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便屈膝低首,不敢乘马.在巡视突厥国的日子里,"圣人可汗"享受到了人间最大的骄傲,那简直比同一百名各国美女做爱都要舒坦.不知这次,继启民可汗之后,始毕可汗将用什么规格来接待皇上呢?
  本年八月五日,皇上率队出巡塞北,在边境一带等待着始毕可汗做盛大的迎接.八月十日,皇上突然接到义成公主派人送来的绝密消息.义成公主系宗室女,开皇十九年嫁与东突厥之启民可汗为可敦(皇后),启民可汗死后,依突厥之蒸婚祖俗,义成公主又下嫁给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做可敦.义成公主捎信说,始毕可汗将整个突厥国的牧民全部武装起来,组成了数十万骑兵,密谋袭击皇上乘舆,将皇上俘虏或者杀害,现在突厥铁骑正在行进途中!皇上和文武百官大惊失色,急忙向边防要塞雁门靠拢,八月十二日,皇上驰入雁门郡城.第二天清晨,始毕可汗就率突厥铁骑数十万赶到,将雁门郡城里的皇上、后妃、文武百官,还有郡城及其附近地区的十几万大隋军围成铁桶一般.皇上和文武百官猝不及防,乃令大隋军撤民房修筑工事以作防御,另造弩楼车箱兽圈作纵深阻击阵地.由于突厥人有备而来,大隋军屡战不利,十几日内,雁门一带四十一座城,被突厥接连攻破三十九座,只剩下包围圈内的雁门郡城和包围圈外的崞县城还在大隋军手中,在崞县城,齐王杨?率后军依险固守.
  第三章、雁门之围(10) 筑东阳
  
  雁门郡城内有兵民十五万,粮食仅可支持数旬,在这种危情下,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秘密建议皇上率数千骑溃围,尽早脱身.皇上表示赞成:"朕堂堂中华之主,岂可落入胡虏之手,兵刃锋镝将士们不畏惧,难道朕会畏惧么."但是丞相苏威坚决不同意:"守城是我之所长,轻骑奔逐是敌之所长.陛下为万乘之主,岂可轻易冒险,以我所短就敌所长,一朝狼狈,后悔莫及!"在包括其他随驾大臣们的劝说下,皇上决定:公开向将士们宣布今后不再发动对高丽的远征,重赏鼓励将士们死守;在雁门关外的汾河上漂流诏书,勒令天下兵马赶 至雁门关勤王;另派侍卫中可靠的胡人化装成突厥人混出去,送信给义成公主,让她想方设法令始毕可汗退兵.这些措施宣布后,皇上还亲自在围城内巡视,与前线将士交谈,皇上当众宣布:"大家努力击贼吧,只要这次把胡虏赶走,你们每一个人都不愁富贵,朕将令大臣们把你们的每一件功劳都记下,到时候论功行赏,绝不差失!"在皇上激励下,全军上下奋发踊跃,昼夜拒战,死伤甚众,将数十万敌军坚决地阻止在坚城之下.但是,直到今日,突厥人仍然没有撤围迹象,反而加紧攻城.雁门郡城与外界联络被完全切断,不知全国各地勤王军来了多少,进至何处?这一切,怎能不令皇上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在皇上半醒半睡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皇上缓缓坐起,整理好衣冠后,沉声道:"进来吧!"
  民部尚书樊子盖推门而入,还在门口便叫道:"启禀皇上,胡虏已经攻上城墙了!"
  "啊,"皇上霍地站起,右手颤抖着指了指,"为、为何不把他打回去?"
  樊子盖报告:"宇文大将军已率骁果骁果:隋代禁军之一,除担任宿卫外,还参加征战.营全面压上了!"
  说话间,只听得一阵阵厮杀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皇上忙问:"皇后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危险!"樊子盖回答,"有很多弓箭落进皇后的房间,死了好几名皇妃和宫女!敌人离那儿已经很近了!"
  "快把皇后和赵王带到这里来,"皇上着急起来,"快去啊,你还楞在这里做什么?"
  不一会儿,在樊子盖和十几位甲士的护卫下,皇后拉着赵王杨杲的小手匆匆走进来.皇上挥挥手,令其他人退出.樊子盖转身掩门时顺眼一看,皇上的头发已经微微散乱,而他竟没有意识到.
  皇后也已看到了这一点.房门掩上后,她上前把皇上的头发匆匆整理好,然后回身坐在床边,满面愁容地看着皇上.她的仪态仍然是那么端庄,秀眉微蹙,丰润的嘴唇紧咬着,仿佛要把对即将来临的危险的忧虑生生地压在喉咙下面.
  皇上把赵王杨杲抱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赵王杨杲今年已七岁,乃吕妃所生,吕妃已在数年前病亡,皇上和皇后最怜爱这孩子,平时总是把他带在身旁.
  忽然,几枚羽箭穿透前面一排窗户噗噗飞入,"笃、笃"地钉入房间左边的木壁.接着,又有几枚羽箭向皇上正面飞来,由于力道已尽,中途便下坠,脆声落在皇上脚前数尺之外.赵王紧张地扑在父亲的肩头,被父亲搂得紧紧的,向后挪了几挪.
  "皇上,这里恐怕坚持不住了,"皇后急切地说,"您带着骑兵先走吧,不用管我们母子了!"
  皇上强忍已久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朕堂堂中华君主,岂能摆出狼狈不堪的样子,落入胡虏之手?!朕要死,也要死在这里,像一个帝王死去.可怜我儿……才,才七岁,就,就……朕真后悔,没有看出胡虏的狼子野心……可怜我儿啊……"
  皇上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情,失声痛哭起来,那嗡嗡的男腔,与皇后嘤嘤的哭泣声交相感应.
  羽箭继续穿窗而入,发出"笃、笃","嗖、嗖"或丁当、丁当的声响……
  忽然,一群人推门而入,原来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带着樊子盖、王公公和十几名甲士举着盾牌闯进来了.皇上和皇后连忙止住哭泣,尽力恢复着庄严的威仪,但他们双目的红肿已无法掩饰,襟前也一片湿餝餝的.赵王杨杲惊惶地看着来人.
  宇文述迅速地安排甲士们在皇上前面组成两排人墙,用盾牌将正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挡掉,然后对皇上说:"启禀皇上,我已令人从西门再调八千援军过来,皇上和皇后不必担心!"
  皇上沉声地答慰他:"好,多亏了爱卿和将士们.朕已和皇后决定,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朕都不会离开这里!"
  宇文述高声道:"皇上放心!臣等还要下楼指挥战斗!"他转身便带着樊子盖,由两名甲士举着盾牌开路,旋风般闯出门外,随手又把门掩上.很快,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宇文述宏亮的声音:"弟兄们,皇上发话了,坚持到底,决不离开!援军很快就要来了!要坚决地把敌人打下去!"
  楼上楼下立即传来守城将士们的应和:"万岁!万岁!皇上万岁!保卫皇上!决不后退!"
  皇上听着,又百感交集地淌下了热泪.
  没过多久,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援军赶到了,突厥人坚持了几个回合,抵挡不住,便像潮水一般退到城墙根儿,又从城墙根儿退回到城外,在平地上狼奔豕突,杂乱地留下无数架云梯,被大隋军烧毁.
  第三章、雁门之围(11) 筑东阳
  
  皇上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次日一早,大将军宇文述带着樊子盖和几名军官前来报告:"启禀皇上,胡虏们昨天晚上跑啦!"
  正坐在交椅上的皇上强忍着兴奋,沉声问道:"是不是我勤王大军赶到了?" "皇上神算!正是我勤王大军来了!"宇文述兴高采烈地回答,"刚才游击将军向我报告,说帽子山对面的老君峰一带漫山遍野都是我勤王大军的旗帜,把始毕老贼给吓跑了,后面还有多路兵马源源不断地赶来呢!"
  皇上顿时笑逐颜开,但仍缓缓地说道:"应该派我骑兵追击,斩掉敌人一截尾巴!"
  "是啊,皇上,"宇文述马上答道,"不过只派两千骑兵就够了,防止胡虏又耍什么花招儿,这样万无一失!"
  "好,就这样了.要提醒各营将士保持警觉,不可松懈!"皇上淡淡地说.
  "臣遵旨!"宇文述躬身再拜.
  到了晌午,两千大隋骑兵押着一千余名突厥老弱凯旋.据俘虏们说,始毕可汗的数十万大军昨夜辰时便已解围而去,估计现在离这里至少有几百里地了.
  整个雁门郡城军民陷入了长时间的欢腾中,所有的城墙,所有的山峦,都回荡着欢乐的声响.
  李世民骑马奔驰在草原上,身后是一百多名轻骑,这些精锐的军人,是他从一千多名骑兵部队中挑选出的志愿者,他们的面庞上洋溢着腾腾杀气.
  当大白马开始加速,足略点地、半脱离地面轻飙地飞驰,李世民背上的玄铁剑开始呜呜地轻啸,他感觉几百年的刀光剑影通过这神秘的宝物一阵阵沁入了他的血脉,令他的血脉里充满了轻快和欢畅.
  在一条峡谷,他们追上了数百名突厥骑兵.李世民反手抽出背上的玄铁剑,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喝一声,率先杀入敌阵,玄铁剑像黑色的闪电左抡右砍,人影倒处,溅出一串串红光.身后同时传来一片刀剑剁肉的闷响,就像演奏一种特殊的鼓乐,那是轻骑健儿们开始了对入侵者的屠杀.突厥人心无斗志,纷纷扔下装满了衣物、器皿的包裹,拼命纵马逃窜,李世民和健儿们在后紧追不舍.突厥人也够狡诈,眨眼便散开奔逃.李世民选择了约有十几人的较大一股追了下去,在急驰的马上,他把玄铁剑反身插入后背的剑鞘里,取下斜挎在身上的长弓,弯弓搭箭,五六名敌骑应弦而倒.前面地势越来越高,出现了一道小山冈,剩余的敌骑纷纷窜上山冈消失了.李世民左手挟弓,右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嗖地冲上冈子,忽然,一枚羽箭迎面飞来,李世民一低身子,羽箭从头顶嗖地掠过!他把缰绳迅速塞进马鞍上的环扣,腾出右手正要伸向箭袋,又听得一声弦响,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他看得真切,右手暴起反腕一抄,顿时手心一烫,把羽箭抓在手中,顺势搭上弓弦,崩的一声,正中射手的咽喉,那射手像个木桩似的整个摔下座骑,他的座骑反而惊惶地向前跑了一段路,又犹豫着停下反顾地上的主人.
  乘这一两个来回,前面的五六名敌骑已跑得老远.李世民勒住马,就地回身打了个旋儿,才发现大队并没有跟上来,而是在原地打扫着战场.他正想纵马下冈,忽然听到右侧隐隐传来兵器相互撞击的声响,顺着声响驱马前行百余丈,他才看清了,在不远的山凹处,一名蓝袍汉人骑兵正在和十几名突厥骑兵刀来剑往地厮杀,那蓝袍汉人挡在山口,显是拦住了突厥骑兵的去路,但见他左驰右突,时进时退,剑落处,敌人哭嚎着摔下马,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厥乱跳,搅得突厥骑兵挤在山口不成阵势.地下赫然躺着十几名突厥人的尸体,还有几名伤兵边爬行,边哭喊着.
  李世民迅速驰近,突厥骑兵见对方来了帮手,情急之下,相互冲撞着一拥而上,要硬生生地杀出一条逃生之路.一名大个子抡着长刀呼地斜砍过来,蓝袍汉人在马鞍上轻盈一闪,令长刀抡空,右手的宝剑已从大个子的颈脖平平地削过,大个子的脑袋蠹地飞出,尸体却喷着血泡骑在马上继续向前.未容蓝袍汉人喘息,又一柄长刀闪出一道亮光,狠狠地砍将过来,几乎同时,一匹战马凶猛地撞上前.扑通一声,刚才那具无头尸体这时才摔倒在地上.蓝袍汉人身子暴然前出伸左手抓住刀柄,右手持剑锲入空隙,蠹地将敌骑持刀的手臂给生生地砍下,落在地上,鲜血扑地彪了他一身.敌骑整个人斜摔了下去,他的战马茫然失措地愣在蓝袍汉人的马前,却被后面两匹高头大马给硬行撞开,马上两名突厥甚是古怪,竟穿着金色长袍,看来身份不凡.他们同时纵马猛冲过来,手中的长刀也同时分两路向蓝袍汉人砍来,蓝袍汉人身子一斜,与马身成展翅之势,手中挥剑向一名突厥头上砍去,两名突厥几乎同时横着长刀招架,露出了腰胁下一片空隙.蓝袍汉人看得真切,如猿猴一般纵身长击,挺剑突入一名突厥的腰胁,却咚地撞上了硬物,剑身竟弯成弓月状.蓝袍汉人大惊之下,连忙回抽,另一名突厥的长刀却已经乱砍过来,刀尖划过蓝袍汉人的大腿,蓝袍汉人"啊"的一声,伏在马背上.那突厥正要抡刀再砍,却被一骑闪电般斜突过来,用一柄黑黝黝的剑刃钝钝地刺入胸膛,他在倒下马鞍前,眼睛死鱼般向上翻着,神色里更多的是惊奇而不是恐惧,好像不相信会发生如此古怪的事儿!头一名突厥刚才被蓝袍汉人一剑格入疼得弯了腰,这时抬头正要抡刀,却见伏在马背上的蓝袍汉人暴然挺起,一剑从那突厥的头部斜削到肩上,把他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截.
  第三章、雁门之围(12) 筑东阳
  
  剩余突厥骑兵掉转马头向回奔逃,一名骑兵机灵地跳下马,躬身抓草,几步便窜上半山腰,绕着山上的树木跳来跳去,拼命地逃窜.在他的身后,李世民已弯弓搭箭,一道黑影闪电般掠上,在那骑兵侧身回望的一刻,竟将那骑兵两只手掌给贯穿,钉在一棵树干上.
  "好啊,神箭啊!真神!"李世民回头,只见那蓝袍汉人从高处驱马下来,在他的身后,所有逃跑的敌骑都已倒在地上,鲜血正咕咕地沁入松软的山地,几匹战马盲目地在山岗上 乱窜.
  蓝袍汉人驱马来到李世民的近旁,倒持宝剑一拱手:"谢谢兄弟的救命之恩!兄弟,你的箭真神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大哥过奖了."李世民朗朗地笑着说,"大哥的剑法才是出神入化,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不敢当!"蓝袍汉人笑了,"你就不敢当第一,我怎么敢当第一!"
  两人哈哈大笑,扫视了一圈天空、小山和身后的草原.
  那蓝袍汉人笑过后,又勾身用剑尖拨开一名金袍突厥的上衣,里面露出一层铁甲.蓝袍汉人起身,摇头叹道:"我说呢,原来是铁甲挡住了,还以为是剑砍人多了,用钝了呢!"他信手举剑一亮,剑刃沾满了血迹,已有好几处豁丫.
  李世民笑着说:"我正是沾了剑上的便宜."说话间把玄铁剑递给蓝袍汉人.
  蓝袍汉人顺手接过,用玄铁剑刃朝自己的剑刃上用力一剁,竟剁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不禁惊叹道:"兄弟的剑原来是削铁如泥的希世宝剑,难怪能将铁甲刺透!是不是……玄铁剑?"
  李世民点点头:"正是玄铁剑!"
  蓝袍汉人把玄铁剑平端到胸前,上上下下地给看了个透,又用手指轻轻掠过黑黝黝的剑刃."以前只是听一些剑客说过,世间有一种玄铁剑锋利无比,可以破万铁."他口中喃喃道,"后来又听说雕阴朱家在为皇上打造,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看到,真是一饱眼福啊!"
  他嗤地出剑,作了一招大鹏击空的姿势,又回手划出半弧横削出去,一道黑光由剑柄掠向锋刃,仿佛有一种轻轻的吟啸隐隐响起.他收了剑,看了又看,叹息连连,最后恋恋不舍地把它还给李世民.
  "还没有问大哥高姓大名呢!"
  "我叫高猛,是左骁卫的二百人长!"
  "我叫李世民,刚投勤王军没几天,今日与大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大哥,你的脸上都是血!"
  "彼此彼此,你的脸上也是!"
  李世民笑了,霎时又将笑容收起,关切地问:"高大哥,你腿上的伤势怎么样?"
  "没事."高猛轻描淡写地说,"已经用布囊压住,回营后擦些创伤药就好了."但他隐隐咬住的牙关显示那伤势不会很轻.
  两人驱马没走几步,十几名轻骑已迎面赶来,山冈处又陆陆续续露出更多轻骑的身影.在李世民的指挥下,他们收拾战利品,把俘虏们绑在一块儿,连山丘上那位双手被羽箭钉在树干上哭爹喊娘的家伙也被解了下来,没有跑远的马匹也都一一逮回.
  高猛下马,把他所杀死的突厥的耳朵一一割下,装进一条布袋子里,留待回营记作战功.李世民所杀死的那名金袍突厥被他准确地剔除在总数之外.李世民在旁看了,为他的不欺心暗暗地叹息.
  有一位脸长得像马一样的骑兵用力翻开一名金袍突厥的尸体,从他的腰间扯下一条褡裢,伸手探进去,掏出一串玛瑙.马脸骑兵看了看,得意地一笑,又把玛瑙放回褡裢,然后揣在腰间.忽然,一物尖啸而至,蠹地插入马脸的头髻,马脸骑兵慌忙用手一扯,那物深深嵌进了发髻,竟一时扯不下来,但他已知道,他抓着的正是一枚箭的尾羽,脸顿时白了.
  只见李世民踱马过来,严厉而低沉地对马脸骑兵说道:"在我的队伍里,永远不要有这种下作玩艺儿,否则下次射的就不是头髻了——快把东西交到刘伍长那里去!"他的话同他满脸的鲜血一样令人恐怖,马脸骑兵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褡裢,又站起身,腿弯直打颤儿,竟一时迈不动脚步.他的发髻上仍然插着羽箭,像一条胡人的小发辫儿,僵硬地垂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众人哄然大笑,高猛的脸上则写满了诧异.众人在前面找到溪水洗了脸,整了整衣冠,这时高猛才发现,李世民原来长得如此秀武飒爽,十丈之外,就可以呼吸到他逼人的英气.
  李世民看到高猛虎眉浓生,下巴刚毅,也是好生喜欢,只是对他惨白的面色里隐藏的忧郁感到奇怪.
  众人骑着马,押着战俘,带着战利品,一路唱着战歌,开回雁门郡城.
  雁门城里里外外都是军人,那些衣饰杂乱但干净些的大都是外来的勤王军,那些衣饰脏乱的大都是保卫雁门的羽林军,人们一簇一簇地聚集着,交谈着,在欢声笑语中,既倾述着危难和沧桑,又满怀着期待和憧憬.在十字路口和高猛分手道别后,李世民好不容易才找到屯卫将军的营盘,把部队交到营佐手里.在一间民房改做的简易指挥所里,云定兴将军告诉他,皇上表扬了云将军的忠诚和英勇,也表扬了全营将士,将会给予大家丰厚的赏赐.他没有提到,他有没有将李世民献疑兵之计的功劳向皇上讲述.李世民对此也没做任何提醒.云定兴将军还告诉李世民,在皇上那里,将军看到了他的父亲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李渊是随齐王杨?一道前来拜见圣上的.两位老朋友退朝后寒喧了一阵子,将军向李渊好好夸奖了一番"世民侄儿",说他必将前程远大,有成长为"卫、霍卫、霍:汉武帝时著名将领卫青、霍去病,曾多次率军打败匈奴."那样的名将的资质,等等.
  第三章、雁门之围(13) 筑东阳
  
  按云定兴将军提供的地址,李世民找到了父亲李渊,在父亲的营帐里,他简略地叙述了这一段时间的战斗经历.李渊也转述了云定兴的看法,父子俩一致同意,这老狐狸的夸奖中多少有些客套的成分.李渊虎气腾腾地坐在椅子上,他长着一只又高又大的鼻子,眉毛浓黑,目光清朗有神,面庞的线条十分秀雅.现在,他正笑眯眯地听着儿子兴奋地说着一些事情. 当李渊听说高猛的大腿受伤却又谈笑自若时,点头赞许道,这人是条汉子,值得一交,下午把珍藏的虎骨膏给送去.
  末了,李世民对父亲说:"爹爹,我想去见皇上."
  李渊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门口,嘴里低声说道:"不行!皇上见了你,会对为父的更生几分疑虑.不要忘记我们父子今天的处境,不过是在老虎眼皮下活着,随时都有可能为虎所伤."
  李世民应道:"好."他的内心里仍然为不能见到那位浓须,端庄,言语十分深沉,行为却又极为张狂的君王而感到一丝遗憾.
  这时,门外有军佐行礼报告,李渊叫他进来,军佐进屋,递上一份文件,又扭头对李世民道:"原来是二公子来了!"李世民微笑示意.李渊起身用毛笔签好公文,交给军佐,军佐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李渊回到座位,又盯了一眼门口,然后转向李世民,低声说道:"上午我见到了王公公,又送给他了些珍珠和金银,王公公说,这次皇上好危险,箭都射到脚脖边了,皇上抱着小赵王失声痛哭,和皇后眼睛都哭肿了!"
  李世民脱口而出:"这皇上真是个窝囊废!"几乎与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一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自己的,也仿佛是古人的——"彼可取而代也!"那是平民项羽见到秦始皇壮丽的御驾时说的一句话.他的眼前浮现出当今皇上的亭亭华仗……
  李渊起身踱到门口悠闲地看了看,再转身回到座位上,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道:"你给老子小心点儿,这是要灭族的话啊!"
  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李世民会心地笑了.
  李渊又说,他还将一份更厚重的礼物送与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大将军说,皇上对我这么快带兵赶来勤王感到非常满意,说这位表兄还算个亲戚."他又盯了一眼大门,"皇上一般是不会轻易赞扬某个人的,看来这样下去,慢慢的机会来了……"
  这时,又有军佐进来报告,民部尚书樊子盖前来拜访.
  父子俩的密谈戛然而止.
  第二天中午过后,勾注峰侧的山路上,李渊和儿子李世民信步前行,观赏着重峦叠幛上的飞霞,身后百余丈外,几名侍从牵着马跟随而来.
  李渊眉目舒展,神情轻松,低声对儿子说:"早朝上,老虎当众表扬了一批人,我大约列在七八名的位置.看来老虎的疑虑消了大半啦,估计不久道路就敞开了,这一带又是突厥,又是盗贼,他毕竟需要可靠的人替他卖命."
  李世民问父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上午御驾起程,我的勤王军殿后,要过二日才走."
  "喔,那我晚上得去见一下高猛大哥."
  李渊点点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盘山小路,小路一道道环绕着峭壁,像雕龙缠在柱梁上.此时气候突然转暖,一群群大雁从峰顶飞下,在路旁的几棵小树间钻来钻去.
  李渊又问:"上次的钱用完了没有?"
  "用完了,我买了一把古剑."李世民答道.
  李渊道:"好,明日你再领一笔."
  李世民的视线随着大雁的身影游移,他忽然兴起,转向父亲说:"爹爹,让我们来比试比试谁射的雁多吧!上次是八十对八十一,我输在鸟被射光了,我好不服哇,这一次大雁是射不完的,不见得还是我输吧!爹爹你看——"他用手一指山下,只见无数只大雁隐隐约约地出没在郡城外的烽火台顶和城墙下的空地之间.
  李渊拉住要回身转向座骑的儿子,"哎,哎,"他摆了摆手,示意儿子继续向前,"这儿大雁虽多,但有老虎在啊,话传出去被老虎知道了,形势可就不妙."
  李世民遗憾地摇了摇头.
  当天傍晚,在护城墙上,李世民与高猛伏在城牒边,看着远方的暮色.李世民向高猛告别,并要他在适当的时机前往太原做事."高大哥,凭你的武功和才干,不应该长久做一名二百人长,这太委屈你了!毕竟边疆的机会多一些!"
  "皇上这次答应要厚赏参战的将士,"高猛有些惆怅地说,"我的功劳在营里排第一,光割敌人的耳朵就有二百好几,簿册上都记着了."他的语调渐渐掺进了一些欢快,这样的欢快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我希望这次能够让老母高兴,还想给老母换座像样的房子,她老人家住的草庐总是漏雨."
  "好啊,祝大哥心想事成."李世民为高猛祝愿,"至于将来,如有缘分,总会相聚的."他把玄铁剑从后背取下,"大哥,你打仗太猛,得有一把好剑了,这把玄铁剑你用最合适."他把宝剑郑重地捧向高猛.
  "兄弟,这宝剑太贵重,"高猛忙用双手向外推,"为兄的万万不敢接受.请收回,放好,放好."
  "大哥,"李世民正色诚恳地说,"你我兄弟虽然才认识不过几日,但咱们是在战场上相会,共同杀敌,说得上是生死战友.大丈夫意气相交,当肝胆相照,以心相许,大哥你何必计较礼物的轻重呢!不是一件宝物,怎能表达你和我生死情谊的份量!再说,大哥你也知道,小弟的长处在于射术,玄铁剑对小弟用处不大.而大哥的剑术天下罕见,正需要这样的宝物,才能把你的剑术酣畅淋漓地展开,为国家建功立业.大哥,小弟一片诚意,请你且莫拒绝."
  第三章、雁门之围(14) 筑东阳
  
  高猛感动地收下了玄铁剑.这时候天色已黑,他的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他对李世民说:"兄弟的情谊我领了,只不过我心里?惶,我有什么资格般配这样的希世宝物,不如兄弟你前程……"
  "不,大哥,你的武功就是资格,你可要自爱."李世民的声音从黑暗的风中传来,"这剑的确是人间神物,它每到马儿驰骋时便会发出轻轻的吟啸……大哥,后会有期……" 天地一片浓黑,又依稀透着一些微茫的光线.反身看去,城内闪烁着数百处亮光……
  在郡城主楼的简易行宫里,聚着十几位大臣和将军,在通明的烛光下,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皇上坐在一片烛光中,身上的黄袍和绣龙反射着黯淡的金光.
  民部尚书樊子盖说:"启禀皇上,雁门从此长在突厥铁骑的威胁之下,太原附近也颇多草寇,臣建议朝廷一定要加强山西的防御和剿寇事务."
  皇上轻蔑地骂道:"这个忘恩负义、养不家的胡虏!"他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厌倦,"朕已安排了,就让朕的表兄多辛苦一些了."
  苏丞相把话题转回到刚才讨论的问题上:"启禀皇上,现在天下盗贼不断地骚扰,我军人马极为疲惫,愿陛下起驾回京,这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请陛下三思."
  众大臣随声应和.
  烛光下,皇上坐在龙椅上久久不语.众大臣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墙上的人影被风吹得晃摇不止.
  "启禀皇上,"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上前拜了两拜,说,"这次随行的文武百官的妻儿老小大都在东都,我提议御驾从便道开往东都,在东都停留之后,再从潼关回京,也未尝不可."宇文述揣测,皇上有那么一点要在东都散散心、消消闷的意思.
  皇上淡淡地说:"准奏.那就这样了."
  没有人再敢发一言阻拦.千里之外,大运河又开始动荡不安,澎湃喧嚣不已.
  次日一早,御驾南归东都,十几万大军前后簇拥着,滚滚向南而行.
  第四章、瓦岗军(1) 筑东阳
  
  大业十一年十月三日,皇上一行回到东都洛阳.
  洛阳城的宫殿群极尽巍峨壮丽,几乎超过了京师长安,它的大模样的建成只用了一年时间,每月役丁二百万人.可惜他的伟大设计者宇文恺已在前年去世.
  皇上倚着宫殿的玉栏怅然远眺,大运河上千帆点点,它从洛阳的城南开始,一直通向扬 州,又跨过扬子江,通向余杭,与东海相连接.它的水面翻卷着英雄泪,水底流淌着英雄血.
  皇上对宰相、将军们说:"汉高祖刘邦征讨匈奴,被围于白登山,七日七夜才解.与朕此次在雁门相似.娄敬当初因劝谏被汉高祖关起来,汉高祖回,将娄敬放出,任为关内侯.汉有数百年江山社稷,不是没有深厚根源的.汉末袁绍攻曹操,田丰因劝谏被关押,袁绍败归,却将田丰斩杀,于是不数年亡.朕有一位忠臣名叫阴世师,这次事前也劝朕小心突厥,行与娄敬、田丰同,朕敢不仿效汉高祖的作为,为后代立下风范?"于是将阴世师由楼烦楼烦:今山西静乐.太守提拔为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感动得胡子上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随营将士们听说了阴世师的奇遇,人情更加感奋.那几日,从宫殿上看下去,军营内外到处都有羽林军们三五一伙,吵吵嚷嚷地在地上勾划着什么.
  皇上一日问折冲郎将沈光:将士们在吵嚷什么?沈光在雁门保卫战中左胳膊受了箭伤,皇上曾亲派使节赐药,结果沈光右腿又中了两箭.
  沈光半瘸着腿躬身回答:启禀皇上,将士们在等待奖赏.
  皇上"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民部尚书樊子盖在奏事完毕顺便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将士们想知道,您令朝臣们记录下的奖赏是在京城,还是在东都颁发?
  皇上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数日后的早朝中,皇上令文武百官讨论这件事.
  民部尚书樊子盖倡议,立即在东都为将士们所有登记在册的功劳一一兑现赏格,如果兵部和太常寺的物资不够,可以直接从运河两岸国家仓储中取用.
  丞相苏威坚决反对:当时不知援军情况如何,危急之中,设立勋格太重,如果执行,以后将士的功绩又比照什么标准来酬劳?再说奖赏的总数实在太大,如果直接从运河仓储取用,国家数年来的艰辛积蓄将耗费在此等事情上,一旦有急,又将如何?所以,只能斟酌执行.
  围绕这件事,樊尚书与苏丞相争得不可开交.文武百官都知道苏丞相持身清俭,以廉洁、谨慎著称于世.但在议决国家大事时,最讨厌别人与自己意见不和,对于自己的每一个观点,都要捍卫到底.许多持不同意见的人害怕被苏丞相怀疑不尊敬他,不敢草率加入这场论战.
  樊子盖越辩越怒,声调越来越高:如果国家这样失信于将士,将来有事,又有谁愿意出力?
  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皇上发话了:卿是否是想让大家感激你一个人?
  樊子盖面色顿时惨白,不敢再发一言.
  朝廷最后核准,只对来自京师地区的部分羽林军颁发削减了七八成的赏赐,其余一律给予口头鼓励,当时所拟议的官职晋升也暂时停止,以后再说.
  消息传来,军营里一片哀叹,人们失望之极,怨愤地用刀剑剁地,却不敢说出为何怨愤.左骁卫的二百人长高猛像烈日下干渴的禾苗病怏怏的,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皇上可是亲口答应的,我在场亲耳听见."傍晚时分,在旧城的一家酒楼里,高猛的好友、二百人长石雄带着几分酒意对他说,"什么无官的任六品,赏赐一百段衣料,都泡汤啦,当初压根儿就是骗、骗咱们给他卖命!猛哥,你、你说是不是?这鸟皇……对、对胡人,可大方,要什么,给什么,要多少,给多少,结果,结果怎么样?人家胡人要把他给‘喀嚓’了,还不是靠咱们才救了他,早知道,还不如当初就把他丢给突厥算了……什么,什么,我离谱?"石雄对高猛很不满意,"你还想再给他白卖命?咱们山东的会家子几乎都走光了,你不知道?射箭的马正芳,耍大刀的韩吉儿,连陆、陆什么教头都走了.听说,山东的天下早不是鸟皇……的了,好乱好乱,不知家里人都咋样了,唉,帮不上,白操心!喝!"这醉汉又指着高猛的鼻子数落,"你说、你说,你从三征高丽到现在,立了多少战功,割了多少只耳朵……对,八百只耳朵还有多,你才是他妈的一名二百人长,跟老子一?样,屈、屈不屈?老子算啥,你多能!好,好,喝!"又一杯酒下肚,他的头脑仿佛清醒了些,忽然作出非常神秘的样子,"嘘,你听说过了吗,皇上在雁门破城那次,给吓哭啦,眼睛肿得像桃子,娘儿们腔,还做他妈的皇……好,好,不说,不说,哎,这事你到底听说过了没有?说啊!不要光老子一个人干说,你听了下酒!"
  高猛懒懒地答道:"我没有听说过,即使刚才你说过了,我还是没有听你说过.话从你口一出,就被风吹掉了,没有落到我耳朵里.雄哥,别说了,不要再说一句,咱们是来喝酒的,来,干了!"
  次日下午,高猛亲眼看见二十几名军士被头上插标、口塞碎布绑赴刑场,据一位熟悉的军佐介绍,他们与传播某个谣言有关.军佐说,他还听说这谣言的制造者就是皇上身边的铁甲卫士,他们也全部给剁了头.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听说而已,万万不可和第三人讲.军佐说完时,已对顷刻之前的舌头伸得太长感到追悔莫及.
  第四章、瓦岗军(2) 筑东阳
  
  当天晚上,高猛骑马私自离开了军队,向家乡濮阳五十多岁老母所在的方向驰去,背负着兄弟李世民所赠送的玄铁剑.
  谁也无法想象,雁门一役对皇上的打击是何等的深重.十几年来,他由权力的顶峰走向荣耀的顶峰,最大的成就乃是控制了突厥,他的"圣人可汗"的称号,就是突厥可汗给奉上的,为万国紧跟着认可.如今突厥反成了要取我性命的仇敌,成为大隋国最大的外部隐患, 十几年来呕心沥血缔造的帝业,就像在沙堆上建宝塔,轰然崩垮了一大半.他第一次感到无比的迷茫,又极其心灰意懒.他是如此的颓丧,竟一连多日沉溺于酒色之中.
  一日夜晚,皇上带着若干侍卫和宫女来到宫殿群最西边的一座,发散郁闷,观赏茫茫群山在黑暗中的景致,却看到了原野里磷火弥漫,像一片燃烧的蓝色的星星,又隐隐听到有妇人在哭泣.皇上令左右侍卫前去察看那是何物,侍卫回来报告:"那是鬼火."皇上当时就哭了:"这是百姓因服役过劳而死,现在接近年末,莫非他们的魂魄想故乡?"乃令身边人洒酒点香祭祀,又让术士作法,帮助导引游魂顺利返乡.似乎为鬼魂所惑,接下来一连多日,皇上都觉得头晕目眩,这件事让他略略知道了自己造下的罪孽是何等的深重,他既内疚,又感到茫然,心灵在两极之间挣扎,几乎失去了平衡,最后干脆强制自己从此不再细想这些.可一些往事却一再强行地窜上心头,他看见哥哥杨勇在大雪、狂风和地震中极度惊惧地爬上东宫院子里的大树,向父皇所在的方向大声诉说着自己的冤情,后来自己一登极,马上派人将哥哥勒杀;他看见父皇在仁寿宫病重躺在床上,蔡夫人上前哭泣:"太子非礼我!"父皇大怒,咬手指出血,挣扎着要下床,杨素和张衡闻讯匆匆赶了进去,自己躲在屋外窥探,只听见有人用木棒猛击父皇的前胸,父皇惊呼冤痛,声音何其凄惨……这些诡异场面几乎无法从脑海里抹去,只要一闭眼,总是浮现在眼前,让自己惊惧流汗.他从此得上了衰弱症,要让宫女抚摸脑袋,摇晃身子,产生像在行宫上巡视时那般动荡的身体感觉,才能安静入睡.
  翻过年头,在朝堂上,皇上开始正式向大臣们询问盗贼的事情,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知道皇上的困境,安慰他说:"盗贼越来越少了,不值得为它过虑."皇上追问:"比原来少了多少?"宇文述答称:"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皇上有些欣慰,不放心地找苏丞相查证,苏丞相不愿说假话,也不敢说真话,只好悄悄转到殿柱后面呆着.皇上把他喊过来询问.苏丞相说:"臣非专管此事,不知多少,只是忧虑盗贼渐渐逼近了东都."皇上说:"什么意思?"苏丞相说:"过去盗贼占据着长白山长白山:在今山东章丘东北.大业七年山东邹平人王薄在此举义,揭开了隋末内乱序幕.,现在他们已靠近了荥阳、汜水荥阳,今河南郑州.汜水,又称武牢关、虎牢关、成皋关,今河南省荥阳县汜水镇.."皇上不高兴地退了朝.
  自古何代无盗贼?既已出现,必须除灭,岂能容忍草民挑战帝皇的无上权威.过去皇上曾对御史大夫裴蕴说,想不到杨玄感一呼居然有十万人跟从着谋反,这让朕更加知道天下人不需要太多,多了就要相聚为盗.尧舜禹的时候有朕这么多人么,不也达成了天下太平?对那些参与谋反的家伙,不全给铲除掉,会让人认为谋反还是他们攀龙附凤的机会.裴蕴忠实执行了皇上的旨意,将卷入叛乱的人士及其亲朋杀了三万多人.连那些在杨玄感开仓赈贫时敢于接受粮食的饥民,都抓来给活埋了.皇上对裴蕴很是满意,赏赐有加,还把裴蕴的经验推广到全国,授予各地的军政长官拥有处决叛逆不须上奏的杀人权,以及对叛逆者的九族实施抄家破财的权力.这些强悍的政策令各地为朝廷效劳的官吏们尝到了很大的好处,执行得非常到位,甚至远远过了头.没想到百姓叛逆成了习性,投靠盗贼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
  民部尚书樊子盖是皇上强悍政策的最积极的执行者之一.按照皇上的标准,如果不计较文采方面的缺憾,樊尚书几乎是一位当代完人,他既能像雁门之役中那样效死节,又能尽忠直谏,还能毫不手软地扑灭叛逆.在打击杨玄感时,单他的部队就杀了数万人.近来绛郡绛郡:今山西新绛.有盗贼敬陀、柴保昌拥兵数万,骚扰山西,皇上乃派樊尚书带兵进剿,樊尚书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有见大军开来恐惧自首的,不管老少一律坑杀.有消息称,樊尚书已把盗贼的地盘扫荡得千里无人烟.
  看起来盗匪一时三刻是剿灭不尽的,伟大的帝业是否还有再次复兴的机会?皇上几乎是最后一次鼓起斗志,向文武百官问起如何运筹第四次远征高丽的事宜.苏丞相回答:"这一次出征不必发兵,只需要赦免全国的盗贼,就可以得到数十万兵力,派他们东征,他们因免了大罪而高兴,争着立功,何愁灭不了高丽."苏丞相委婉而巧妙地表达了一套与强硬政策不同的怀柔方略,对于他来说,这要经历了多少个夜晚的犹豫和彷徨,才排除种种顾忌,把它端到皇上的案前.他不能回避作为丞相的职责,也希望能够对皇上有所触动.
  皇上一时还没弄明白内中的深意,不以为然地说:"朕去了还不能攻克,这些鼠辈怎么能行?"
  第四章、瓦岗军(3) 筑东阳
  
  苏丞相奏完退朝,下殿刚走,御史大夫裴蕴便上前启奏:"这老儿对皇上出言不逊,天下哪有这么多的盗贼?"
  皇上这才想到,原来苏丞相在绕着弯儿批评自己的大政方略,一贯安详忍耐、寡言深沉的他,忍不住勃然大怒:"老东西一肚子奸诈,竟用盗贼来胁迫我,我恨不得把他拖回来掌嘴!"皇上气得大口呼吸,又强行压了下去,"念他年老了,跟了我多年……唉,我对他实 在是忍了又忍!"
  在最短时间内,裴蕴搜罗了苏丞相的种种劣迹上表劾奏,皇上批复同意,下诏数落苏威"朋党为奸"等多项罪状,将他除官为民.
  不久,事情更进了一步,苏威又被人检举与突厥勾结,阴图不轨.朝廷于是立案侦查,苏威上书自陈侍奉两朝三十多年,竭尽了忠诚,也未能帮皇上把事情办好,实在是罪当万死.苏威的上书唤醒了皇上内心的某些记忆,对这老儿颇生怜悯之情,只将他放逐回家了事.
  但这场小风波令皇上的心灵严重受挫,从此绝了再次征讨高丽的念头.不久,民部尚书樊子盖从前线归来,生病去世,令皇上黯然神伤了一阵子.大运河的喧嚣与骚动渐渐归于平稳.
  一当从帝业的幻觉到现实中来,皇上就清醒地认识到危险正在逼近,死神如飞箭一样已悄悄来到脚边.突厥的威胁仅仅是个开始,始毕可汗的数十万铁骑,可以下雁门,也可以下长安.而在东都洛阳,正如前丞相苏威所言,烽火和盗贼正在迫近.危险可能像雁门之役一样,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袭来.在雁门,那羽箭仅仅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他可永远不想再见到那种危情的重演.有一日夜间,大业殿西院发生火灾,皇上以为是盗贼来了,惊起奔入西苑,尽管还能保持着帝王风度,但仍然藏匿在草丛间,只到获得确切消息并且将火扑灭后才.他已经受不起任何过分的刺激了,他的确喜欢听到盗贼越来越少的消息,但一当面临不明的危险,他又会把盗贼想象得非常的不简单,像在雁门那样的轻敌错误,他再也不想重犯了.从此,他由四处冒险甚至有些冒失的思维,一退而回到追求万无一失的稳妥道路上.
  长安从此不再高枕无忧了.洛阳又面临着不可测的危险的包围.那么,只有南下江都一条路可供选择.皇上在江南经营已久,在民间也施下无数恩德,一旦形势失控,凭着江南的天险和富饶,割据一方,才是绝对安全的方略.
  在一个圆月之夜,皇上带领数千名宫女游宴西苑.那些近来才有机会与皇上亲近的美女,从皇上的私下聊天中,得知皇上要再下江南,依照级别,她们是不能从行的,于是感慨自己的命运,轻轻地啜泣着,把脸伏在皇上的膝盖上摩挲,祈求皇上不要南巡,将她们丢弃在东都.皇上泪光盈盈地对着月光,双手软软地抚摸着美人儿的脸蛋,替她们揩掉一滴滴清泪.他空洞地向她们许诺,离别只是暂时的,明年还会相聚,但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去,很难再有机会回来了.
  于是皇上猛喝了几杯烈酒,唤来笔墨,飞草了一首《清夜游》,诗曰: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美人们在皇上的诗草上又洒下一滴滴清泪,大家度过了一个秋月一样冰凉的夜晚.
  在东都逗留了九个月后,皇上终于再次登上龙舟,沿着运河,向江都进发.自苏丞相罢官之后,已经没有多少重臣敢于出面劝谏了,只剩下一个右候卫将军赵才,此人仗着久任皇上贴身侍卫的老资格,斗胆进言劝皇上"还京师以安社稷",皇上大怒,将赵才逮捕关押.赵才的命运封住了所有重臣的口.只有一些下层小官不明朝廷底细,如正六品的建节尉任宗,从九品的奉信郎崔民象,居然站出来,上书阻止皇上巡幸江都.对于这些胆敢超出职权范围议论国家大事的芝麻官儿,皇上不动声色,一概处斩了事.
  临行前,皇上把保卫京师长安的重任托付给了忠谏之臣阴世师,他诚恳地对阴将军说:"我的孙子代王留守京师,将军世代忠诚,朕早就知道.朕今日就把保卫京师的重任交给将军了,上次在雁门将军显示了远见卓识,证明将军的能力足以捍卫京师的安全,将军不会辜负朕的期望吧!"阴世师又一次用热泪和热泪一般的语言回报皇上对他的特殊信任.
  自从民部尚书樊子盖去世后,山西的形势越来越危急.它处在两种强大的压力之下,一是突厥袭扰,一是盗贼蜂起.看来只有起用表兄李渊出任右骁卫将军的要职,担当大隋北部边疆的屏障.表兄李渊的才干足以当此重任,缺点就在于太过能干了一些,如果不是他在雁门之役表现出相当的忠诚的话,皇上本来对他是很不放心的.
  那是个乌云满天的傍晚,高猛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濮阳县侯家坞.村口那棵满是刀疤的大槐树,他老远就认出了.在村子里,他看到了一路上常见的齐腰深的蒿草和窜来窜去的野兔.在出了县城二十里地,他还遇见了狼群,它们耷拉着烂了舷儿的舌头,远远地跟着他的马跑了好一段路,却为他回眸时的杀气所威慑,最终又怏怏离去.从那时起,他的心中便隐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在村中,他没能找到母亲,也没找到母亲住的茅草屋,在原来的那片地头,只有一座残留有火烧痕迹的废墟.
  第四章、瓦岗军(4) 筑东阳
  
  心紧紧地揪着,高猛纵马赶到弟弟高明的住处.高明的媳妇是四方有名的悍妇,和母亲总是吵架,母亲气得只好单独过活.高明的住处在村子东头儿,在那里,高猛看到的又是一座被火烧掉的废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多么急于要找人问一问,急得简直就要发疯.可打进村以来,还没有从哪一间房舍中见到一位乡亲,人类似乎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一切仿佛是幻觉, 仿佛是恶梦中的情景,又是如此地令人恐惧.
  他骑马在村口徘徊,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在已接近天黑的微光下,那更像是一个鬼影,瘦瘦的,左一拐右一蹩的.近前一看,原来是乡邻严叔.严叔被他吓了一跳,因为严叔早先也把他当成了一个返乡的鬼魂,后来好不容易才认出了他.从严叔那里,他知道了村中发生的巨大变故:两年前,因为领头抗税,他的弟弟高明被官府抓去,活活地打死了,两座房子都是在抓走高明的那天晚上给烧掉的.高明的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回了娘家,高母日夜哭泣,又哭瞎了双眼.半年以前,邻府的盗贼刘胡儿打这儿"过大路",刘胡儿的队伍听说是有名的吃人肉的主儿,只要没犯过瘟疫的,心肝儿挖出来给炒着吃,大腿剁了炖汤.村里人吓得全都出去逃难,高母也是半爬半摸着上路的.严叔本来也要走,不巧那几日拉肚子,拉得不成人形,只好勉强爬到后山一堆草丛里躲着,三天后队伍走了,再偷偷回家取点生面,又继续在山上躲了一旬.后来村子里逃难的人回来了一些,有人说在邻县普集见到过高母,在十字路口讨饭,双腿已经瘫了,只能顺地爬.再后来又有好几支队伍"过大路",村子里渐渐就空了.
  高猛在黑暗中哭着走出了村子.接下来十几天里,他驱马找遍了侯家坞和普集之间所有的集镇.他的军官打扮,给了他过路的某些便利,也几次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直到他心怀侥幸斜出到菜园坝,就在他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准备着放弃时,他在木桥下的一块木板上发现了母亲.
  那似乎是另一位老婆子,她的头发像棉絮一样飘着,脸像块门板一样坚硬,眼仁里露出鸡眼似的白障,双腿盘在那里,像两根干柴棍.当他尝试着呼唤她时,她好像辨认着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可她的眼睛还在空洞地犹豫着.
  母子相认后,就像河面的风一样呜咽个不停,流了河水一样多的眼泪.母亲虽然老了,干了,可还像过去那么达观,尊严.她抓着高猛的手摸个不停,一边用黑黑的手指去捋眼角的泪花儿,一边笑着对高猛说:"儿呀,在外娶媳妇没有?为娘的可一直牵挂着呢,娘已经为你谋好了,盼了好久盼你来,瞧一瞧,中不中……唉,娘也知道你在皇上身边干事呢,娘不过是瞎想,可没想到真把你……嗨,还哭个啥,娘是高兴得很,娘跟你说正经事儿,娘帮你谋的姑娘可好啊,声音软软的,手也软软的,模样肯定不赖,心眼可是没说的,你娘这条命,就是她给救下来的,要不,早就顺着河漂走."
  一座小小的家院,中间的空地上长着一棵大槐树,两旁有十几间厢房,向北的一面是打通的,堆放着一排排青竹.高猛把背上背着的母亲轻轻放在一条木凳上,把指逢夹着的缰绳拴在大槐树上,这时,帮工已喊出了竹行的账房,一位挽着高髻、脸蛋红朴、眼睫一扑一闪的姑娘从北边袅袅地走过来,高猛老远便闻到了姑娘身上青竹的沁香.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似乎还能感觉到那股纯净、幽淡的香气,还能看到当时透过竹排的空隙映过来的正午河水的波光.
  "大娘,您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儿子……"说到这里,姑娘脸就红了,红得让人心田格格一荡.从瞎眼母亲的高声絮叨中,高猛再一次听到了姑娘对母亲好的一些细事:每逢雨天母亲讨不到饭食,姑娘就塞给她一块大饼子;那次被狼舔掉了一块肉,血像沁泉一样沁个不停,又是姑娘闻讯赶到小桥下,送上膏药,帮忙洗净贴上……姑娘红着脸阻拦着母亲的絮叨,手像嫩苗在风中轻柔地摆动,身体流动着醉人的波光.她似乎不敢多看高猛,但偶尔投来的眼神却是那般热烈,又带有几分顽皮.
  姑娘名叫辛秀,姑娘的父亲叫辛知几,他听说来了贵客,从厢房里踱过来,他的身子是那样的肥胖,走路时几乎看不到腿弯儿在动.听说高猛身任左骁卫的二百人长,他的眼睛霎时亮了;后来听说已经"退了役",眼睛里的亮光霎时又黯淡下去.见话不投机,高猛恭敬礼貌地告了辞,辛知几不失礼节地送了客.
  高猛在镇上租了两间厢房,和母亲一道住下,筹开着一家豆付铺.当高猛再次看到辛知几时,辛知几起初没有看到高猛,那时,他正被脱得赤条条的,反绑着四肢,吊在院子中间的大槐树上,身下的地面已经湿了一片.阳光照在他胯下的黑毛上,院子外百十号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那里,人们议论着他的阳具之大和生儿子的能力之弱,不时地传出一阵阵哄笑.
  把辛知几给"吊猪肉"的,是有名的盗贼"吊疤眼",他头扎黄毛巾,左眼皮耷拉着,下巴黑匝匝的一排胡须,正坐在院子空地的一把椅子上,身边簇拥着五六十个杆子兵,还有一些在进进出出的,用铁铲和钉镐到处乱挖,想挖出地下的宝藏来.
  第四章、瓦岗军(5) 筑东阳
  
  院子北边的堂柱上,赫然绑着辛秀姑娘,她头发凌乱,双目红肿,眉宇间却流露出倔强气.
  当"吊疤眼"口称着"岳父",令人搬来香油桶,要给辛知几上"文火烤猪油"的刑罚时,身穿蓝布衣的高猛从肩上的木渣袋子里抽出玄铁剑,撞开院子门前的两位杆子兵,闪电般地突入,他的身子一个飞旋,手中的玄铁剑已削倒了五六人,然后架在"吊疤眼"的颈脖 上,后者虽已起身,却没来得及离开座位.
  高猛用铁臂紧箍"吊疤眼"的颈脖,倒拖着一路小跑,把"吊疤眼"给拖到河边,这样他的身后便没有了冷箭的威胁.他开出的交换条件是:所有的杆子兵退出菜园坝五里路,发誓永远不再打这儿"过大路",他就用自己的马把"吊疤眼"给平安地送回去.
  没想到"吊疤眼"一时泼皮性起,将高猛的条件一口回绝,吵闹着让杆子兵放箭过来,要和高猛同归于尽.高猛把剑刃端到"吊疤眼"的耳朵旁,正要取下一只——
  "猛哥,暂且住手!暂且住手!"随着一声叫喊,一位包着黄毛巾的年轻人拨开众人冲过来,"我是孟君贤,来晚了一步,大家都是一家人,切莫误会,快,都把刀剑搁远点!"
  孟君贤是高猛的同村,小时候非常要好,现在做了"吊疤眼"的军师.当他把从退役士卒那儿听来的高猛的战功一一道来,"在辽东,割了高丽人六百多只耳朵,在雁门,割了突厥一百多个脑袋,""吊疤眼"的神色才开始着慌,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但仍然硬撑着一口气,死不低头.直到孟君贤又亮出高猛是王伯当学剑的师兄弟的牌子,"吊疤眼"才假装卖给王伯当一个人情,双方总算达成了交易.孟君贤告诉高猛,王伯当现在是附近几县义军的联络人,正筹划着要把十几路杆子合并成一路,加入瓦岗寨瓦岗寨:在今河南滑县东南.的大军里,与暴君杨广公开亮旗对抗.
  临走前,孟君贤再三要求高猛加入"吊疤眼"的义军,他情愿让出第二把交椅,被高猛坚决地拒绝了.
  十天以后,大难不死的辛知几做了高猛的岳父,瞎眼的高母也被接了过来,两家人合为一家人.辛知几还罕见地出资办了镇上第一个护民团,他做团总,女婿高猛做教头,手下有五六十号乡勇.有前羽林军官带队,护民团要完成保家逐盗的任务,可说是绰绰有余.附近的杆子要打这儿路过,都远远地绕着走.而官兵们履行例行公差经过本地时,都要下马摘盔,对那位割敌八百多只耳朵的记录保持者表示敬意.
  三个月后,高猛已身在瓦岗寨,穿着马队教头的赭黄服.在这以前的一日夜间,师兄王伯当带着一干人穿便衣来到菜园坝,他告诉高猛,瓦岗寨正急需他这样的职业军官,大家一起打江山吧,将来一起坐江山.
  妻子辛秀非常支持他上山,她说:不能辜负了你的一身本领.高猛说:建功立业我已经不指望了,感觉前面是一片黑,没能耐看透它.但我要报复,用我的剑,向暴君,向杀害我弟弟的官府、向把村子弄得十室九空的响马们报复,在这乱世,我不能伸长脖子等人割.
  眼泪好像就是为母亲和妻子造出来的,在战场上我从不流泪.哦秀儿,我还想和你合骑着马,沿着河水往下走,我的手轻轻抚在你的嫩玉米上.在蒿草地,我进入你一次又一次,我们一起做着向前的姿势,看着高高的天空,看着河水,像水浪一样波动……哦秀儿……哦秀儿……我要啜一啜你嫩玉米的浆汁……
  那青衣中年男子望着窗外,侧对着众人,他中等个头儿,体魄壮实,神情高傲.他的身旁方桌上大咧咧地坐着一位穿红袍的壮年男子,长着又高又尖的大鼻子,头骨和脸骨凸出,下颌一撮黄胡子,正剥着花生下酒,他的双腿交叉,在桌边摇摆着.
  中年男子名叫李密,呷着酒的那位是大名鼎鼎的"飞将"单雄信.
  在两人面前,一张大台的周围,坐着二十几位瓦岗寨的头领.坐在北边首席的是位大胡子,眼神和善,身体斜靠在椅背上,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象,他即是义军首领翟让.
  一位头发蓬乱得像头发怒狮子的大个儿坐在翟让的右侧,说话的声音也宏亮得像狮子吼叫,他是军师贾雄.
  贾雄的下方是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额头宽广饱满,神态文静而安详,他是徐世.
  翟让的左侧第五位是他哥哥翟弘,面庞干瘦,正把玩着一串珍珠玉饰.他的下位是美髯公王伯当,高猛就坐在王伯当的身边,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瓦岗寨的一些老将和一批刚刚投过来的豪杰,就分坐在众人之间.
  他们正在荥阳北郊群山脚下的一排青瓦屋内议事,义军自渡黄河、破金堤关、包围荥阳已经有十天了,眼看荥阳指日可破,敌人却来了大队援兵,为首的正是义军的老对头张须陀.众头领正合计着如何迎敌,为是攻是守、是进是退争论个不休.
  自上山后,高猛参加了一系列的出击,过着一段骑马四处奔驰的战斗生活,义军在黎阳黎阳,今河南浚县.、汤阴和荥阳、汜水之间大范围地打圈子.这是翟让、徐世、单雄信这些山寨元老们的拿手好戏,面对这种战术,即使训练有素的官军也无可奈何.在足智多谋的徐世的建议下,他们袭击了大运河上的官府船队,可惜暴君杨广刚刚过去不足一旬,没能给他一个有力的惊吓.他们曾经在平原地带遇到过一座"无耳城",这里所有的男人都被官兵割掉了耳朵,因为皇上信赖的太仆卿杨义臣素来喜欢凭耳朵点校战功.经李密建议,翟让从此取消了义军依然沿用的这一传统手段,用点校郎中临场核查来代替.在林县老林,他们屠宰了拒不向义军供应粮草的响马"阴拐子"的队伍,这支队伍几乎人人都会玩这样一个游戏:把未满半岁的婴儿高高地抛起,然后用长矛尖在下面稳稳地接住穿透.在四处游击的过程中,马队在义军中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职业军官出身的高猛,也由马队教头升到了山寨头领之一的位置.
  第四章、瓦岗军(6) 筑东阳
  
  然而,李密却建议义军结束这种颇为成功的游击状态,转入以攻城掠地为主的正规作战.喔,李密转过身来了,看他那双有名的灼灼闪亮的眼睛,它拥有那样强烈的电光,连当今皇上也受不了它的光芒.据王伯当说,李密十六岁就继承了父亲的勋爵,曾经有幸出任皇上仗下的卫士,皇上退朝后问宇文述:"刚才在朕左仗下的黑孩子是谁?"宇文述回答:"是蒲山公李宽的儿子李密."皇上说:"这小子的眼睛亮得不同寻常,以后不要让他再来了."宇文述后来将这事告诉了李密.李密把这段私人轶事对好友讲出来,不无对自己眼神的威 慑力感到自豪的意思,更是暗示自己的雄心壮志.看那双眼睛现在扫视众人的架势,几乎每一个人都为它坦荡而逼人的亮光瞧得竦然心动,像有一阵闷雷从心头滚过.它的主人迟早要成长为当今皇上的克星,高猛有这么一种预感.
  让皇上说中了,后来李密果然卷入了杨玄感的叛乱,被杨玄感远道从长安接到黎阳,奉为谋主,成为"首恶"中的一员.据王伯当说,李密与杨玄感的渊源还得从杨的父亲、丞相杨素说起.一次李密去拜访一位朋友,半路骑在牛背上读书,将书卷挂在牛角上,被杨素碰见了,和他交谈,大奇,就令儿子杨玄感和他结交,从此两人成为好友.杨玄感起事后,李密劝杨玄感首先快速攻取长安作为基地,拒皇上大军于潼关外.杨玄感不能接受他的计策,结果迅速地失败了.李密化装逃跑,半路上被捉住,要送到皇上所在地,接受剁为肉泥炖汤的命运.押解中途,李密指挥同党花金钱收买了押送人员,乘他们放松警惕,把墙打穿了一个大洞,偷偷跑掉了.后来他前往投奔盗贼郝孝德,郝孝德对他很不礼貌.又投奔首举义旗的王薄,王薄也不拿他当一回事儿.他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困境,甚至到了削树皮填充肚子的地步.没办法,只好重新回到官府统治的区域,躲藏到淮阳,化名做了个教书先生,由于写了首反诗,被当地官府下令捉拿,只得再次上路逃跑.这次他被迫打破逃亡者的禁忌,秘密地去找妹夫雍丘令丘君明.丘君明不忍拒绝,将他转寄到游侠王秀才家,王秀才将女儿嫁给了他.丘君明的从侄丘怀义向朝廷告发了这事儿,皇上令丘怀义自己直接带着朝廷的敕书去梁郡梁郡:今河南商丘.官府.官府派兵把王秀才的家院团团围住,碰巧李密出外,侥幸逃脱,丘君明、王秀才和他的女儿都被处死.
  半年以前,翟让第一次见到前来上山投靠的李密,就将他给绑了起来.多亏出面引荐他的另一支杆子的头领王伯当起身劝说,要反隋必须借重李密这样的文化人,翟让恍然大悟,立即将他释放了.李密和王伯当奔赴各地,成功地说服了十几路杆子投奔瓦岗寨,令义军兵力猛增,翟让非常高兴,从此把李密奉为谋主.李密随义军游击四方,很快发现,义军兵力增多了,粮草日显不足,这样下去无法持久,便向翟让建议,压缩活动范围,主动出击进行正规作战,占领运河一带的国家粮仓,依靠它招揽更大的军队,建立隋军无法摧毁的永久性地盘.翟让和大伙儿都被说服了,于是就有了跃进数百里、跨越黄河、攻破金堤关、围攻荥阳的军事行动.这是瓦岗义军发动的第一次大规模进攻战,义军迅速地占领了荥阳附近各县,只有荥阳郡城未能攻下.
  荥阳郡守杨庆向远在江都的皇上飞章告急,皇上急调齐郡齐郡:今山东济南.通守张须陀出任荥阳通守,率精锐主力二万人前来增援.张须陀可以说是瓦岗义军的"老朋友"了,三年来,两军大小进行过三十多次交战,几乎每月都要激战一次,张须陀虽屡小胜,却无法大胜;瓦岗义军虽屡小败,却未曾大败.义军一旦形势不妙,便采取长距离大范围打圈子的战术,拖得张须陀军也真够呛.后来张须陀军被皇上调到匪患更严重的齐郡,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据探子报称,他一战就击败了盗贼左孝友的十余万人,进而又剿灭了解象、王良、郑大彪等部,后来又与盗贼卢明月决战,将卢明月的十几万人一举歼灭,卢明月只带着数百骑逃向河南,张须陀将砍下的卢明月部下的脑袋堆成了五座小山,广邀各地父老参观,令他们回去后宣传官军的赫赫威势.皇上大喜,升张须陀为齐郡通守,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专司镇压民变.现在皇上把他给调过来,就是要用他这个常胜将军兼瓦岗军克星,给瓦岗军一个彻底的解决.
  瓦岗军久困于荥阳坚城之下,而且远离瓦岗老巢,如果再与张须陀军进行拉锯式的交战,一旦不利,将有被强敌赶入黄河喂鳖的危险.首领翟让就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和他拥有相同的经验和思虑的军师贾雄进而补充道,应该发挥我军历来最擅长的打圈子战术,先虚晃一枪,然后趁天黑作一招"金龙摆尾"遁去,张须陀又能拿我怎么样?
  李密摇了摇头,双手按在大台的边沿,凝视着作战地图,久久不语.这张作战地图是他亲手绘制的,也自打他上山以后,瓦岗军才开始使用地图.在那以前,翟让他们都是凭记忆辅助决策,他们的记忆力饶是惊人,周围二十几个县的山川地理,他们都记得滚瓜烂熟.
  在单雄信、翟弘和七八个义军头领表示赞成"走为上策"的意见之后,李密沉吟着提出:"我们能不能设想一下,在这里打它一仗,把张须陀给一举灭掉?"
  第四章、瓦岗军(7) 筑东阳
  
  众人尚未答话,只听门外有人叫道:"鹿肉来啦,上等的鹿肉,全料卤好的!"
  一阵踏踏的脚步响,走进来的是"吊疤眼",他手举着一大串暗色的肉块儿,口中还嚷着,"薛家庄华师傅的好手艺,吃了壮阳生贵子!"
  翟弘乐得哈着牙,直招手:"嗨,‘吊疤眼’,真有你的噢,这鹿肉又是从哪儿给吊来 的?"
  "不是说了嘛,薛家庄,薛御史的府上!他有二十几个小老婆.""吊疤眼"得意地走了过去,先把一大块鹿肉捧给翟让,"祝将军再生龙子!"翟让乐得哈哈大笑:"龙子我不配生,虎子我还想生一窝儿!"众人跟着大笑.
  "吊疤眼"把一块鹿肉摆在军师贾雄的面前,贾雄接了.又把一块鹿肉摆在李密的空位前面,李密皱着眉头,勉强点了点头.
  翟弘一扬手:"我这儿的呢——"话未完,"吊疤眼"潇洒地一甩手,一块鹿肉从空中划过,啪地落在翟弘的桌面,军事地图上顿时出现了一块油腻印.
  "吊疤眼"转身递给单雄信一块鹿肉,又把手中的一扬:"还有谁想生虎子,狼子,豹子?"
  "这儿——老子只想生兔子!"一位头领边扬手,边站起身走过去.众人哄笑着去抢鹿肉.
  高猛看见李密紧皱眉头,俯身盯着地图,嘴唇甭得紧紧的.
  翟让手一挥,大声说道:"都坐好,不要站着,边吃边谈,下面继续沿着李先生刚才的话头讲——"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口里嚼得格吱有声.
  李密目光中深藏的猛兽再次出了笼子,他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沉声说:"我刚才的话是,我们能不能就地打它一仗,把张须陀的军队给一举灭掉?"未等众人回答,李密又高声说道:"我的看法是,能!别看张须陀多么强悍,但他勇而无谋,军队刚刚打了几个大胜仗,肯定是既骄傲又狂躁,对付这样的蠢物,可以一战把他擒住!"
  众人如听天书,茫然地看着李密.李密含笑看了看众人,又笑着对翟让说:"将军您只要列阵对敌,我保证为你击破敌人!"
  李密的眼睛里放射出自信的光芒.翟让犹豫着,沉吟不语.军师贾雄撇着嘴巴,质问李密道:"李先生说得倒轻巧,你倒说说,你怎么帮我们把张须陀给擒住?"
  李密微笑着,用手在地图轻轻地一推:"利用他的骄傲,"又往回一拉:"引他进入埋伏,"最后双手做了个合抱的动作:"然后聚而歼之!"
  贾雄冷笑着说:"张须陀就这么听你的,不要搞得我们反被他包进了袋子!"
  李密不作回答,反而坐下了,端起碗,喝了一口茶.
  "世——"坐在后面桌子上的单雄信叫了声,"尝一尝,把鹿肉和花生一起嚼,有一股火腿的味道!"他把手中的鹿肉和着一大把花生捧了满捧,上前堆在徐世的面前.徐世和着两味嚼了嚼,点头表示认同.
  单雄信把衣袍上的花生屑儿大手拍了几拍,然后对李密说:"李先生,我想知道的是,冒这种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贾雄对着单雄信大声吼道:"嘿,什么好处!我看纯粹是拿咱们做饵子,朝虎口里送!"
  李密看了看贾雄,又看了看单雄信,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不说.
  翟让一下子变得非常犹豫,他用手指了指一圈人:"你们大伙说说,怎么才妥当,是打,还是今晚就退?"
  没有人开口说话.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世这时发了话:"我赞成李先生的意见."翟让感到很意外,"咦"了一声,眼睛、眉毛和胡子同时都转向徐世.
  徐世点点头,继续说:"总是这样被张须陀在屁股后面追来追去,也不是个办法.既然迟早总要和他决一死战,那么,不如现在开始.李先生刚才分析得有道理,现在决战,条件对我们最有利,因为敌人骄狂得不得了,总以为我们不是他的对手,这时候最容易打他个措手不及."
  "叭、叭!"单雄信猛击大腿,站起身来,"世和李先生说得有理,老子早就不想跑了,就跟他奶奶的张驼子大斗一场吧!"他像豹子般边来回走动,边发出大声的吼叫,"看看是你死,还是我活,来吧,张驼子,来吧,秦跛子,来吧,罗麻杆!来来来,大战一场,老子再也不跑啦!"
  他的吼声震得屋顶的瓦片发颤,不知为啥,这吼声又戛然而止.
  瓦岗军的老将们都会心地笑了,新来的头领们则被单雄信的这阵势吓得你看我,我看你.
  李密对翟让轻声说道:"现在就是想退,也退不了,敌人逼得太近了.即使要退,也要狠狠咬他一口,才退得出去,黄河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翟让点头称是,徐世和单雄信的同意,已帮他拿定了主意:"那就打一仗吧."
  李密微微一笑.
  贾雄急得跳了起来,在单雄信的桌子边晃来晃去,狮子毛一甩一甩的,"单老二,你们这样太冒失了,太危险了,李先生,"他又踮着脚尖,跳到李密的面前,用手胡乱敲了敲地图,"你倒说说,怎么能把敌人给包起来,你说呀!"他的声音尖得直朝上刺.
  李密冷峻而低沉地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能在这里回答."
  "唉,我的妈哟——"这头饥饿的狮子又急得掉头而去.
  第四章、瓦岗军(8) 筑东阳
  
  翟让白了贾雄一眼,然后对众人说道:"就这么定了,干它一场再说!"
  "通"的一声响!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贾雄急得用短剑把单雄信坐的桌子给砍下了一角.也就这么一瞬,他的情绪好像顺利地平息了下来,只见他温柔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你们这样太冒失!我说在前面了,不信等着瞧!" 众人呵呵大笑,在笑声中,人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
  前面是一排又一排的长枪,长枪旁竖着盾牌,盾牌后面站着弓箭手.
  隋军方阵刷刷向前,脚下发出整齐的声响,在头顶上空腾起漫天的灰尘,它像一只拥有千万只细足的怪物,迅捷地向前移动.它的脚下,曾经践踏过左孝友、解象、王良、郑大彪、卢明月等盗贼无数面战旗,践踏过十几万血糊糊的人头和更多的残肢断臂.
  张须陀将军骑着马,通过身边的军鼓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方阵缓缓向前推进.权力和指令,由他的吼声和竖着战刀、青筋暴跳的右手上发出,那些声音和手部动作是简洁的,充满了自信的简洁.他的浓眉怒竖着,肥大的四方脸盘上纵横爬着五六道粗细不均的刀疤,这是历次战争的记号.他的眼神是冷峻的,有鲜血的海面在眼睛里荡摇.
  当翟让率领上万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张须陀眼里的血海就开始沐浴在笑意的阳光之下.瓦岗军的战斗力是天底下少有的强悍,他们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扑上来,那些光着上身的长枪手投过来一枚枚呼啸的长枪,刁钻而又凶狠,方阵里不断有士卒中枪倒下,但立即有预备队在盾牌的掩护下补上空缺.像石子投入水面,方阵阵形出现了几处波荡,但马上恢复了平静.随着张须陀的军刀一指:"前进——"方阵开始启动,军鼓马上变音,像快速博动的心脏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方阵的步伐开始加快,很快便与瓦岗军短兵相接,两军阵形的前沿,就像两排凌乱的牙齿在凶猛的撕咬.但隋军方阵很快显示出有组织的打击力,它将一排排弓箭射将过去,密如雨雹,阵前的瓦岗军被迫举着盾牌拼命遮挡.这时候,随着张须陀的一声吼叫,军鼓急剧地响起,隋军方阵前排的长枪刷刷出手,一当它们和瓦岗军的盾牌像两牛相斗一样顶住,第二排的长枪手又从前排的空隙钻出,向瓦岗军盾牌的侧翼乱戳,瓦岗军的前排抵挡不住,连退了十几步,以缓冲隋军方阵两排长枪的强劲压力;隋军第三排长枪又钻出,像豹子一样躬着身子,紧紧地贴了上来,头顶上又是一阵箭雨飞向瓦岗军.瓦岗军终于招架不住,像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地退潮,但阵形并没有散乱.张须陀在马上又一挥军刀,方阵步伐猛然加快,所有的长枪向前,举起一座枪的树林,口中发出"杀啊、杀啊"的可怕叫喊.在它的排山倒海般的冲击下,瓦岗军的前锋终于由节节后退变为转身奔逃,上万人杂乱的奔跑脚步震得地面颤栗,在人群的上空,空气发出了旋风似的尖啸.张须陀军刀一指,大声吼道:"骑兵出击!"长枪队刷地闪出一条通道,数千轻骑呐喊着冲出,向奔逃的瓦岗军杀将过去,待骑兵全部冲出后,方阵又刷地合拢,向前快速跟进.
  翟让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的身边簇拥着数百名精锐骑兵,一直努力维持着阵形.在杂乱的奔跑声中响起了军官们狮虎般的狂吼,他们喝斥着、驱赶着,不准步兵横窜,于是万人大军在快速撤退的途中,队形并没有乱到溃不成军的地步,而是隐隐保持着一种无形的板块式联系.当隋军骑兵迫得太近时,瓦岗军便转身射出一阵乱箭,投出一批长枪,乘隋军骑兵忙于遮挡,又快速地将两军拉开一段距离.
  两军在原野上奔跑,一方边战边退,另一方强有力地推进,迅速离开了原来战场十几里地.
  如果张须陀将军像往常作战一样带领着骑兵冲在最前,那么他应该看出大海寺一带复杂地形隐藏的重重杀机,至少他会将大军追击的速度放慢,然后令一支骑兵先驰到大海寺北面的树林里搜查一阵,若无异常再向前进.但是他现在行进在骑兵的后部,步兵方阵的前列,在这个结合部,就像两根系在一起的绳索的节点,他用自己的吼叫声和战刀把步、骑两种力量扭成一个整体,以预防着抗击前方敌军突然发动的反冲锋,这支敌军非同寻常,它总是云一样地飘走,又云一样地飘来.处在这个结合部上,他看不见前方正在发生的微妙的地形变化.而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则按照将军在战前的部署,谋求紧紧地咬着敌人,狠狠地压迫敌人,最终将敌人阵形冲散,打得敌人落花流水.等到张须陀将军想起来后悔,战局已覆水难收.
  当隋军骑兵越过大海寺继续向前追击瓦岗军,张须陀率领步兵方阵紧随其后,依照一种流水或者风一样的惯性,呼拉越过了大海寺.就在这时,李密带着高猛、常何等数十名游骑和一千名步兵从大海寺北面的树林里冲出,出现在隋军步兵方阵的背后.
  在放箭射击之后,李密带领下的一千多瓦岗军步骑,像一把巨大的刀子嵌进了隋军步兵方块的后背.他们挥舞着刀枪猛砍狠戳,大批隋军步兵来不及转身便中刃倒下.在出鞘之前,玄铁剑就像有预感似的,伏在高猛背上轻轻地哭泣,高猛刷的一反抽,它像一条黑龙奔腾而出,在半空中飞旋着,只听得"夺、夺"有声,一个个人头、一只只断手、半截半截的脸面飞起到半空,血光噗噗彪在高猛身上.高猛和常何带领数十名游骑,向隋军纵深猛插,玄铁剑下挡我者死,隋军纷纷躲避,人流丛中闪出了一条水沟般的通道.这水沟急速地打了几个回旋,便将隋军步兵阵形搅乱了一大片.
  第四章、瓦岗军(9) 筑东阳
  
  张须陀勒马转身,拼命地去堵住惊慌乱窜的步兵们.他逼令部分精锐向着李密队伍冲杀方向迅速列出一小块方阵,还没等他完成这一部署,身后的骑兵又乱哄哄地向步兵退缩,左右两边的军士们也惊惶地骚动起来——在广阔的原野上,有三支瓦岗军,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向张须陀军滚滚杀来,他们高声呐喊着,人头黑压压的,像黑色的洪水汹涌而至.南面是反身拒战的翟让部,约有上万军士;西面是从一处洼地杀出的徐世部,有五千军士;东面是从一条水沟跳出的王伯当部,有三千军士.这三支瓦岗军很快杀奔过来,将隋军团团围住,又 不断地派精锐凶猛地突入隋军阵内,把隋军冲得步骑杂错,互相践踏,乱不成形.
  张须陀眼里的血海已经消退了,现在被后悔和绝望充满着.有片刻,他甚至立马站在动荡不定的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武骑尉韦鼎领着一簇铁骑驰过来护卫他,他收住散乱的神色,突然大吼一声,拍马率队向北冲去.在砍杀了十几位瓦岗军步兵后,这一队人马被高猛、常何带领的骑兵拦住了去路.韦鼎奋力驱马撞向高猛,张须陀乘势从侧边空隙冲出,一路突进,终于跳出了两军交锋的战团,来到北边草地上.
  张须陀扫视了一下四周,见只有十几骑跟着,便问道:"秦琼在哪里,罗士信在哪里?"众人回答不知道.张须陀失神地看了看身后的原野,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猛一锁眉头,率众重新驰入战场.
  大隋建节尉秦琼正紧张有序地收拢着人马,他壮实得像座铁塔,眉宇间隐约像有惊雷要迸发,却又在乱军中立马不动.他身边簇拥着二百多名铁骑,手持刀枪,布成半弧形.王伯当率领的步兵对他们连续发动了三次突击,都被赶羊似地给驱赶了回去.秦琼也不追赶,只是大声吆喝着,招呼散乱的步骑向他靠拢.忽然,他听到了远处乱军中张须陀发出的喊叫:"秦琼啊,秦琼啊,你在哪里?"声音狂乱中含着凄怆,就像父亲在找寻失散的儿子.秦琼眼泪刷地流下,他纵声大叫:"将军,秦琼在这里!秦琼在这里——"但是张须陀的喊声却越飘越远.
  秦琼令骑兵组成冲锋队形,准备向张须陀刚才喊叫的方向靠拢,这时,却有一彪军冲杀过来,为首的身穿红袍,手中的长枪跃跃欲试,像蛇头吐着蛇信儿,隋军步兵见状惊骇得纷纷躲开,秦琼认得,那是瓦岗军"飞将"单雄信,曾经与他多次交过手.面对单雄信的锋芒,三名隋军骑兵拨马上前,同时举枪向单雄信捅去.只见单雄信在马上轻忽一闪,伸左臂夹住刺来的两支枪,右手举枪,笃地将第三支枪荡开,乘势斜插,捅进那隋军的腰部,用力只一挑,像挑稻草人似的,将那隋军挑到半空中,"啪"的一声扔下地.另两人吓得弃了被单雄信夹住的枪,掉转马头便逃,但他们的马却没有单雄信的枪快,只见那枪头倏地飞入一人的后背,又哧地拔出一道血光,在空中像杂耍似的崩成弓弧,重重地弹在另一人的腰胁间,那人当即口喷鲜血向前倾倒.
  "秦琼,还不快快下马投降!"吼叫间,单雄信的长枪已突到秦琼面前,秦琼举锏将它架住,大吼一声发力,反转铁锏将长枪朝下压,两件兵器在空中像两头畜生较起了劲儿,胯下对冲的战马却擦肩而过,把缠斗在一起的两件兵器给生生拆开.
  单雄信猛勒战马,正要调头再冲过去,忽见一员飞骑从外面杀将过来,鼓鼓的黄色披风里露出麻杆一样细的胳膊,正是大隋建节尉罗士信!那罗士信将手中所提一物猛地向单雄信掷去,单雄信挥臂将它格开,感觉好生古怪,朝下一瞧,一个人头正在地上打滚儿,激得他身体一颤.他害怕受到罗、秦二人的前后夹击,举枪拨开罗士信刺来的枪头,像一阵红色的旋风飞驰而去.
  张须陀已经杀进杀出了三次,都没有能够找到秦琼和罗士信.他的心智逐渐溃乱,浑身感觉疲惫无力,体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了.身边卫士刘武对他说:"将军,不要再找啦,我们还是冲出去吧."他双眼绝望地看了看天空,长叹一声:"唉,主力都丢光了,我还有何面目去见皇上!"这句话帮他完成了正在脑海中运筹的思考.他既下定了决心,便不再抵抗,任一支飞箭噗地钻入大腿.他曾经是多么骄傲,踏平了多少盗匪,皇上对他的器重更令他无比的自豪.皇上曾令宫廷画家把他和罗士信作战布阵的场景画成一幅宽轴,派中使中使:皇帝的专职使节,一般由宦官担任.送往前线,当面交给他."还有另一幅同样的画,朕把它挂在皇宫里,"在中使随身所带的诏书中,皇上这样说,"只要一看到它,朕就能立即想起两位爱卿的忠勇和劳苦."这幅画被他视为最金贵的宝物,一直带在身边.
  又一支羽箭透过正在与敌人格斗的隋军的空隙飞过来,嗖嗖有声,没入了他的腰胁,他疼得牙关紧咬."将军,"刘武哭着上前挡在飞箭所来的方向,喊道,"您这是何苦……"正要弯腰帮他拔箭,他一摆手:"不用白费力气了,我的心意已决定了."他从斜背的包带里艰难地取出皇上的赐画,把它交给刘武,"你们争取逃出去吧,这幅画是皇上恩赐的,非常金贵,请帮我把它交给罗士信.皇上啊——"他又一次长声叹息,随即横刀往颈脖处一抹.
  秦琼和罗士信带着二百多名骑兵组成了一个菱形冲锋阵,在乱军中向东突进,途中所向披靡.秦琼和几名铁骑边驰马边叫喊:"将军,将军,你在哪里?"突然,斜刺里冲出刘武和几名卫士,老远就嚎哭着喊道:"将军已经自决了!"他们边哭着边跑过来,把皇上的赐画递给折马赶来的罗士信.罗士信打开赐画一看,顿时嚎啕大哭.
  第四章、瓦岗军(10) 筑东阳
  
  秦琼头脑里一阵晕眩,感觉天空像个倒扣的盘子在摇晃,忙双手撑扶在马鞍上定神.但是当他发现其他铁骑个个面露惊恐之色时,他的心顿时冷静下来.他硬生生收住眼泪,低声对众人喝道:"要活命就不要惊慌!听我的号令,前队变后队,向刚才的步兵队靠拢!"在他和罗士信的指挥下,这簇铁骑保持着严整的队形,缓缓向西北驰去.
  一骑红衣人率数百名步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又是单雄信,他找来了帮手高猛,吵嚷着 要与秦琼和罗士信好好厮杀一场."秦琼快投降吧,不然我要割你的人头当夜壶儿!"单雄信大声吼叫着拍马冲过来,高猛迅速驱马赶到他的侧翼作掩护.秦琼和罗士信相互对视了一下,突然像打雷一样发出一声狂吼,率众铁骑迎上前去.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响过后,地上呼拉倒了一大片人马,还有七八个军士在马身下凄厉地哭喊着.
  混战中,高猛的玄铁剑承受了秦琼的铁锏连续三次的重击,每一次都好像是一堵高墙压了过来,令他感到气闷.这人好大的力气!可玄铁剑也不是等闲之辈,就在双方第三次错开马头的一刹那,随着高猛一招"金鹏展翅",玄铁剑划过一道黑弧,轻轻掠过了秦琼的左臂,在半空中洒出一线红光.秦琼若无其事,也不掉转马头,纵马直接飞驰而去.
  "这人好生了得,受了伤,却像个铁人没有动静."高猛一边沉思,一边驱马避开一具倾倒过来的战骑的身体,"今日玄铁剑已经饮了一位好汉的血,又伤了这位好汉……唉,人在杀场,身不由己."
  单雄信正与罗士信架枪角力,渐渐有些占了上风,忽见斜刺里一骑飞驰而至,一道铁锏向他当头砸来,他慌忙拨马后退,挑开罗士信的枪头,横枪去架那铁锏.铁锏的主人秦琼已驰到近旁,却猛然纵身侧出,在双马交错的瞬间,一锏反打在单雄信座骑的后腿上,那座骑的后腿应声折断,整个马身像颓墙断壁倾倒在地上,把单雄信跌了个五脚朝天,有这么短短的一刹那,他像个红色的蛤蟆乱蹬着四肢,随后才翻身滚爬起来,说不尽的狼狈.不远处高猛慌忙拍马来救.
  秦琼也不恋战,和罗士信旋风般兜了一个小圈,救出大部铁骑,迅疾向西北角的步兵群驰去.
  单雄信已爬起身来,在后面跺脚大骂:"秦琼你这个王八蛋,偷袭马的屁股算什么好汉,有种的再给我回来……"正吵嚷间,忽见徐世带着上千人组成的长枪队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正在格斗中的一些隋军散兵见了,像兔子见到了猎人,盲目地四下躲避.
  "看啊,"徐世左手一扬,"张须陀的脑袋!"
  "张须陀死啦!"正在格斗中的人们欢呼起来,"张须陀死啦,我们胜利啦,万岁,万岁!"
  一些隋军散兵见了,低头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徐世、单雄信和高猛率领瓦岗军浩浩荡荡地一路杀向西北角的大海寺,在它的门前,秦琼、罗士信正在集结着乱军中的隋军步骑.当瓦岗军靠近,一阵箭雨突然从隋军阵中飞出,众人忙着躲箭时,秦琼又率领数百名铁骑冲了过来,发出野兽被围困时那种愤怒的狂吼,他们严整的队列和纵横交错的刀枪似乎不可阻挡,一气将瓦岗军逐退了大半里路.
  在徐世的喝令下,瓦岗军虽然连连退却,却保持了阵形不乱.他们正准备着迎接隋军的第二波反击,却奇怪地看到了秦琼率铁骑转身驰去.徐世害怕中计,不敢纵兵紧追敌人,只是命令长枪队保持阵形,排成纵深梯队,向前步步推进.前方不远处,秦琼率铁骑缓缓退入了大海寺北面的树林里.在众人眼皮底下,闪闪发亮的军刀像烟云一样在树林边消逝了.
  "英雄啊,"徐世立马叹息着,对单雄信和高猛说道,"英雄啊."
  第五章、李渊入狱(1) 筑东阳
  
  晋阳城内太原郡隋太原郡郡治在晋阳(今山西太原),下辖晋阳、榆次、太谷、交城、龙山、文水、平城等十多县.守府,宽阔的庭院内,柏树森森.
  一棵几围粗的柏树树干上挂着一只箭垛,空中接连飞来三支羽箭,正中垛心.
  持弓人李渊气定神闲地看了看,又从箭袋中取出三支羽箭.不远处,一名卫士正一脚踩 在一只箭垛上,双手用力拔取箭头.
  这时,一骑红衣飞驰而至,到了近旁跳下马,把缰绳递给上前的卫士.
  李渊心无旁骛,弯弓连射,嗖,嗖,嗖,三支羽箭飞过去,又中垛心.
  红衣人叫了声:"爹爹!"
  李渊收起弓,转过身问道:"世民,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我到慈恩寺去为妈妈上香去了."李世民答道.
  李渊神色变得滞重,用手抚着儿子的背,无言地往堂上走去.
  "我帮爹爹和哥哥弟弟都上了香许了愿."李世民说着,稍稍加快了脚步,赶上前把座椅摆正,让父亲坐了,自己也挪了把椅子坐下.
  "你母亲可真是冰雪聪明,"李渊手扶在膝盖上,沉吟着说,"她从小被舅父周武帝天天带着,见识可不同于一般女子.你三姐有一点点像她,唉."他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
  "我听妈妈说过,不要以为做什么帝啊王啊的,就真的有多大能耐,有些不过是欺负孤儿寡母得来的."
  "你母亲指的是老虎的父亲."李渊本能地扫视一下四周,低声说,"当老虎的父亲受禅登极的时候,你母亲扑在床上哭着说,‘就恨我不是个男人,救不了舅父家的大难.’那时候你母亲只有十岁."
  "妈妈还说,我们家也不要自己看轻了自己."
  "你母亲心比天高,她希望你们兄弟几个有出息.在她眼里,我这个丈夫有些不够格."李渊苦笑着自嘲道,"你们不知道,她对为父的帮助有多大."
  女人有时候比男人还要敏锐.三年前李渊在弘化郡都督关右诸军事弘化:今甘肃庆阳.关右:萧关以西.,胡人送给他几匹宝马,他的妻子窦氏不断地提醒他说:"皇上好鹰爱马,你是知道的,你的这些马已经够了进奉皇上的水平,不能久留在这里,如果有人说了出去,必然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希望夫君仔细考虑."李渊实在太喜欢这些马了,一直犹豫不决,后来果然因此受到了皇上的严厉斥责,被剥夺了实权,调到涿郡重操督运粮草的旧业.不久,窦氏在涿郡病逝,年仅四十五岁.李渊追思妻子的话,才开始韬光养晦,多次寻到上等的鹰犬进献皇上;上次雁门之围时,他也赶在各路勤王军的最前面,结果很快便被擢升为右骁卫将军.挂上将军印后,李渊曾流着眼泪对几个儿子说:"我如果早听你们母亲的话,做到这个官位就已经很久了."
  妻子窦氏的胆色在世间真是少有,可惜她不断地生儿育女,又随着丈夫的官任到处迁移,严重损害了体质,没有经受住疾病的煎熬.窦氏的父亲是神武公窦毅,母亲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她生下来时头发便垂过了颈脖,三岁时头发已经长得与身体一般高.舅父周武帝特别宠爱她,将她养在宫中,可以算是她的半个父亲.周武帝曾纳突厥可汗的女儿为后妃,但很不喜欢她.当时窦氏才六七岁,私下里对周武帝说:"现在国家没有统一,突厥还很强大,希望舅舅能忍住心里的不快,对突厥公主表面上好一些,这样做对国家有好处.将来,只要得到突厥的帮助,那平定江南、关东关东:函谷关以东的中原地区.就不难了."周武帝认认真真地接受了外甥女的意见.窦氏的父亲知道这事后,对妻子襄阳公主说:"这个女儿才貌如此出众,可不能随便许了人,应该给她谋个伟丈夫才是."女儿长大后,夫妻俩想出了一个很特别的法子,在门屏上画了两只孔雀,那些贵公子有前来求婚的,就让他们射上两箭,夫妻俩暗中约定,凡能够射中孔雀眼睛的,便将女儿许给他.前后数十人来过,没有一个能够成功.李渊是比较晚来的,他随意射出两箭,简直如有神助,每一箭都射中一只孔雀的眼睛.窦毅大喜,于是把女儿嫁给了李渊.后来李渊曾跟几个儿子开玩笑:"当时如果你们的舅爷神武公先把规矩讲明白了,我一慌神儿,说不定就没有你们啦!"其实李渊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神射手,去年在龙门剿灭盗贼毋端儿时,他率骑兵向敌冲击,一连射出七十箭,每一次都有敌人应弦而倒.几个儿子中,只有老二李世民接了父亲的代,现在他与父亲比试射术,已经是互有胜负.
  窦氏为人很有孝名.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常年患有重病在身,多次病危.其他的妯娌因为独孤氏性子严厉害怕受斥责,都称病来得少,只有窦氏昼夜服侍,忙得不脱衣履,瞌睡来了便打个盹儿.这样一忙往往就十好几天.她善于书法,模仿李渊的字简直一模一样,到了外人辨认不出真假的地步.她常常把用在舅父周武帝身上的睿智用在夫君身上,还一直有意无意地怂恿夫君志存高远.面对这位高贵、美貌、才德俱佳的妻子,李渊多少感到有一些压力.
  "有个道人,"李世民说,"妈妈说你也认识,曾偷偷地说过,真正的龙气是在武川武川: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武川县.,武川的龙气至今仍没有消散.天命无常,唯有德者居之."
  第五章、李渊入狱(2) 筑东阳
  
  "为父的怎会不知道?不过,"李渊眨巴了一下眼睛,带着戏谑的神情对儿子说,"道人当时对为父的说的只有前面的两句话,后面两句,好像是你加上去的吧."儿子笑了,但神色马上变得凝重.李渊用手指向着儿子脑袋轻轻点了点,说道:"你一大早就绕着弯子说话,我难道不明白你的意思——在代你母亲向为父的施压,想让为父的‘龙飞于天’啊,不过,现在是‘潜龙勿用’的时候,还不到‘见龙在田’、‘龙战于野’的时候." 武川镇,李渊祖辈的故乡,几年前他曾经去那里访过古,在一片茫茫荒草中烧过几炷香,那不过是大漠的边沿、胡汉杂居地带的一个外表上普普通通的军屯,它居然蕴藏着如此深奥幽远的龙气,这里已经诞生了周、隋两个朝代的开国皇帝,看今日天下大乱的形势,是否还会出第三个呢?
  六十年前,武川镇一群垦边的农民组成了一支军队,在宇文泰的带领下,经过四海征战,这支军队成长为乱世中华最强大的武力,宇文泰凭借它掌握了西魏实权,他的儿子宇文觉凭借它建立了北周,其中一位将军杨忠的儿子杨坚,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又凭借它蔓延而成的盘根错节的势力建立了大隋.在当年西魏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中,宇文泰,李渊的祖父李虎,杨坚妻子和李渊母亲的父亲独孤信,属于八柱国中的一员,杨坚的父亲杨忠属于十二大将军中的一员,后来也升为柱国.他们之间互相提携,互相通婚,加强了他们的势力.这个由平民上升起来的、以军功为基础的勋贵集团,并没有在享受了荣华富贵后陷入奢糜和颓废,他们的手脚没有发软得拉不开硬弓,耍不欢刀枪,而是依然保持着马背上的人对武功和射术永恒的崇尚.他们中大部分是汉人和带有胡人血统的汉人,但是他们却同胡人一样,看不起汉人的文弱气.北魏孝文帝曾经大力对胡人实行汉化,但这个军事集团在它勃勃上升的时节却似乎有意反其道而行之,将汉人给胡化,那些伟大的军人们,被宇文泰和他的汉人谋主统一地将汉人的姓氏改为鲜卑人的姓氏,杨忠被改为普六茹氏,李虎被改为大野氏,窦氏的叔爷窦炽被改回祖上的纥豆陵氏,这些姓氏直到当今皇上的父亲文皇帝君临天下的时候才陆续地给改了回来.这种汉人的胡化是由开化走向了蒙昧么?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它出自于一种深谋远虑,它的结果,是将骑马民族对运动的嗜好,对暴力和血勇的崇尚,对简单而真挚的情义的趋向,融入了新造的杂交之后汉人的血脉里.那个道士名叫王知远,他曾经游历过上下四方,在作出上述秘密言说后,还曾神秘地、玄虚地对李渊说过,武川的龙气,是由三百年南北分立郁沉的英雄气氤氲而生的帝王气,它注定要杂胡汉为一家,通盘改变汉人的血气.李渊也不十分懂得,王神仙说的这些是否太过玄远了?
  在与四方人士打交道中,李渊和李世民父子总能直接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流露出的来自祖先的秉性,父子俩的血脉里都流动着血勇和暴力,像所有马背上的人那样,他们每天的生活已经离不开驰骋、射箭带来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快感,这就是他们酒囊里的烈酒,那些宝马和良弓就是他们最心爱的女人.他们曾经听到过长辈中常有人在私下说,"瞧,那些汉人,"或者,"唉,那些胡人,"对这些他们都一笑置之,祖先的口头禅到了他们这一代都已经被淘汰了,成了过时的、别扭的玩艺儿,他们是那么简单地活着,简单地表达着内心炽烈的情感和真挚的情义,简单地显露和隐藏着勃勃上升的雄心.
  李渊七岁时,父亲李日丙就去世了.当年小李渊便承袭了唐公爵位.当今皇上的父亲文帝杨坚受禅登基时,李渊已十六岁,特补千牛备身,在文帝身边做御前侍卫.有六年时间,他亲见姨父如何处理政务,心中隐隐有所感觉,对于后来心藏四方之志的人士说,那是一所不错的治国学堂.姨妈独孤皇后对他特别宠爱,于是从二十二岁起,他便做起了地方官,累任谯、陇、岐三州刺史.当今皇上登极后,他又做了荥阳、楼烦二郡太守,后来被征为殿内少监,大业九年升任卫尉少卿.皇上远征高丽时,李渊奉命在怀远镇督运粮草.等到杨玄感反叛,李渊第一个向皇上报告消息,皇上诏令李渊驰往驿西镇弘化郡,将与杨玄感有牵连的元弘嗣逮捕,兼知关右十三郡军事.
  李渊凭着皇上表兄的身份,第一次执掌兵马,对皇上还是很感激的.他在关右接纳豪杰,奖善罚恶,干得颇为欢畅.可不久便因未献良马之类的事受到诏书的谴责,接下来又被剥夺了军权,调到涿郡重操督运粮草的旧业.这时候他的妻子窦氏因病去世了.正在哀伤之际,前来吊丧的外甥女王氏把他扯在一边告诉他,前段时间他在关右时因病未能及时奉诏赶来,皇上对他产生了疑心,问恰巧在一旁的王氏,你舅舅为何还不来呢?听说是有病后,又问,可会死吧?李渊知道后,非常非常地震惊,心中从此悬上了一块沉重的铅石.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身安全产生了担忧,这是他与皇上的亲戚关系都保障不了的.他重新想起妻子生前的建议,开始纵酒寻乐,装扮成一个庸碌贪欢之人,开始向皇上进献鹰犬,还放下了皇亲国戚的架子,向皇上身边的亲信宇文大将军、王公公、裴御史等不断地行贿.这招儿果然很灵,他很快得到了升迁,被任为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雁门解围后的第二年又被任为右骁卫将军,重新掌握了实质性的兵权.这时候李渊的脑袋已经彻底清醒了.一件还在他担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之前发生的事,更增强了他的忧虑.大业十一年三月,皇上以民间流行图谶"李氏当为天子"为由,借故处死亲外甥女婿李敏,并将大隋开国第一功臣李穆的后代李金才等三十多人全部斩杀,后来更有传说皇上要"尽诛海内凡姓李者",闹得人情像风浪一样荡摇不定.这一切都令李渊明了,他的身家性命是没有保障的,向上不断地升官并不能减小所面临的危险,倒好像在向陡峭的悬崖攀爬,每升一步都感到危险增加一分,如果手没有抓稳,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悬崖.在保身的强烈渴望中,他血脉里运动和进攻的激情开始燃烧,以前隐隐产生的一些念头,现在开始发育成型,变为四方之志.
  第五章、李渊入狱(3) 筑东阳
  
  来到太原不久,李渊便意味深长地对儿子李世民说:"唐公是我的封号,而太原正是过去唐国的属地,现在让我来这里,真是天意呀.上天给的东西如果不要,反过来将引祸上身."他不露声色地开始一步步积蓄实力,在官场和民众中树立恩德.由于在镇压盗贼和抵御突厥方面功勋卓著,月前,皇上又下诏任命他为太原留守,这证明他的才能已经使他成为大隋国的边防长城.但是,皇上又同时任命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作为他的副手,显见对他很不放心,让这二人从旁监视他.不过凭这二人的能耐,又如何束缚得了即将应运而 兴的潜龙.他外表作出日夜沉溺于酗酒博戏之中的颓废姿态,来迷惑这二人.暗地里,他拿出巨额钱财,密令二郎李世民在晋阳招揽豪杰,偷偷地训练骑兵.大郎大郎、二郎:古代对一家长子、次子的俗称.李建成留在河东,也按照父亲的要求暗中结交地方英俊.一批有心的地方官员、职业军官和逃亡者已经聚集在他们父子的帐下.二郎李世民年轻,性子到底急迫些,不断地受了各路豪杰的怂恿,恨不得马上举起义旗;李渊见惯了四海风浪,慎之又慎,宁愿落了晚,也不愿仓促起事.对于李渊来说,他潜伏爪牙、持重不动的主要原因,是掌握在手中的兵力太少,不过万余人,在这个乱世,在各地官兵和盗匪动辄拥有数万、十数万的年代,这点兵力的确不够用来迅速成就大局面.为当今皇上卖命这么多年,刚刚才尝到了那么一点滋味,马上丢掉,实在可惜.他还想从手中掌管的大隋的一座金矿中淘到更多的真金:军队.
  在这个充满哑语的早上,李渊还告诉自己的儿子,几天前的夜间,晋阳西北的龙山上方突放光明,如烈焰冲天,接着,一道紫气直冲西南方向而去.这是行军司铠武士镬来说的,他说同时在场看到的还有城墙上七八个守更人.武士镬本是并州文水的木材商人,很喜欢交游江湖人士,李渊在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时曾率军路过文水,住在他家里,武士镬倾尽资财,刻意与李渊结交;当李渊获得太原留守的要职后,便提拔武士镬做了行军司铠,专管军队后勤,这不刚上任才有一个多月.第一次做官的武士镬正来着劲儿,在秘密向李渊报告龙山的紫气这一异常天象时,他还顺便带来了一片符瑞,像地契一样,它被武士镬用上等油纸包了好几层,武士镬一层一层地轻轻翻开油纸,露出一个又像桃花的外形、又像是太极术数的图形.除此之外,他还带来了一部兵书,纸是暗黄色的,书边儿都发了毛.他先看了看四周,然后用神秘而热切的目光看着李渊,低声地问道:"大人,你听说过‘桃李子得天下’的图谶么?"
  李渊摆了摆手,低声地回答:"不要再说了.这些兵书禁物,你先拿回去,将来会用得上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就够了,以后有富贵大家同享."
  武士镬的神色马上变得非常疑惑,把油纸一层一层地迅速包好,忐忑不安地走了.
  "他不是久经江湖或者官场的人,不应该让他知道得太多."在转述完了这件事后,李渊对李世民说,"但他毕竟还是我提上来的,有些事情还得交给他帮办,不过要含蓄点儿."
  李世民还没答话,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停住了嘴边的话;片刻进来了一位军佐,他向李渊汇报:据探马来告,盗贼历山飞的部下甄翟儿的二万多军队,自在上党将慕容将军所部击溃后,又折转向洪洞,直驱鼠雀谷鼠雀谷:今山西灵石县汾水河谷.,看样子是要再次围攻晋阳.
  李渊问:"探马还在廊房么?"
  "是的,大人,他可够累的了,昨儿一夜他跑了二百八十里."军佐答道.
  "走,会会他,详细了解一下."李渊边起身,边对李世民说.
  军佐行了个礼,转身小跑出门,抢在前面安排去了.
  李世民盯着他的背影,边走边对父亲说:"武士镬真的信了么?"
  "表面上不信也得信,甭去管他内心怎么想.我们倒是不能过于相信这个商人——他一来便和王、高二人套得很近!"
  李渊说着,眼里闪着狐疑.
  刀枪折射着冰冷的阳光,军旗被寒风扯得呼呼作声.在心脏跳动般的战鼓督促下,六千步骑排着军阵,向雀鼠谷缓缓推进.
  太原留守李渊和虎贲郎将王威走在队伍前排,李世民骑马跟在父亲的身旁,他背负长弓,眼神好像冰冷的海洋.
  煮了一锅饭,来了两桌客.在李渊接到甄翟儿大军席卷河西、向太原挺进的情报的当晚,烽火由西北的群山一呼一呼地传到了晋阳城,它的火舌舔癥着黑暗的夜空,长长绕绕的、断断续续的躯干像一条巨大的不可捉摸的火龙,令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感到心慌.第二天边塞的快马便到了,马邑马邑:今山西朔县.郡守王仁恭飞章告急,突厥数万人已越过长城,向马邑、雁门一带扑来.一南一北两路敌人好像互相通了气似地同时发作,向太原取夹击之势,这可是李渊遭遇到的数年来最大的军事危情.太原只有一万五千多兵力,其中骑兵四千多,步兵一万一千多.李渊将三千步兵、五千骑兵分给虎牙郎将高君雅,让他带着火速北上,紧急增援马邑.他和王威带着五千步兵、一千多骑兵南下迎击甄翟儿的大军,只给晋阳留了一千多守军.昨日傍晚,部队赶到了介休,深夜探马来报,敌军已在离他们只有四十里地的野外扎营.本日一大早,在官兵睡足吃饱后,李渊率军迅速前进,本来计划抢占雀鼠谷,凭高阻截敌军.谁知还在途中,先头部队便飞速来报,敌军已进入了雀鼠谷.李渊立即放弃了原来的作战计划,令大队放慢步伐,整好队形,继续向前推进.
  第五章、李渊入狱(4) 筑东阳
  
  大队行进到离雀鼠谷口十三四里地的平原上,突然前方出现一群黑点,前锋又飞马来报,我军已经和敌军先头部队遭遇了!
  李渊一举令剑,长吼一声,军鼓马上奏出"停止前进"的指令.远远地看去,敌军的大队也停了下来,黑点密密麻麻地越聚越多.两军中间自动地隔了一两里地,就像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各自停在岸边,忙着调兵排阵. 从无形的河岸这边看过去,对面黑点渐渐排成一片黑压压的阵势,似乎为了壮胆吓敌,甄翟儿的军士们不断地发出"嗬嗬"、"嗬嗬"的吼声,那吼声像浪涛一波一波地漫过来.官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脸上透着恐慌.
  正和李渊、李世民几个商议着军机,王威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时地别过身子朝对面敌军眺望,又倏地回首,眼光里似有野兔跳跃着,脸色也一次比一次灰暗.李渊见了,笑着对他说:
  "这些盗贼爱的是钱财,仗着一连赢了几仗,眼光高得不知自己是老几了.如果我军和他拼蛮力,可能一时还拿他没办法.如果用智略来对付他,他就要完蛋啦.我最害怕的是他跑到山上不和我打,他既然敢和我对阵,保证能一仗把他消灭.王将军,不必担忧."
  王威勉强挤了挤笑容,把眼里的兔子藏到眼皮后面.
  李渊把部队分成两种阵形,将老弱士卒放在中间,根据李世民的建议,让他们竖起了多面旗帜;将后勤辎重跟在老弱士卒的后面,最后面放置了军鼓和军旗,作为一个大阵.又把麾下精兵数百骑分置为两队,放在大阵的一左一右,作为小阵.王威和军校们不知李渊要做什么,李渊也不做解释,布阵完毕,他手执马鞭,与年轻的儿子李世民向对面的敌军指指点点,李世民面色没有任何表情.
  不久,对面敌阵发动了,在喧闹的鼓声中,走过来了敌军长长的队伍,离官兵越来越近.
  李渊一声令下,王威带领大阵先行,迎向敌军,呼拉拉一片军旗向前拥去.敌军前锋似乎停住了,突然,有数千骑兵吼叫着,向官兵大阵中的军旗区飞驰而来,显然,他们把那里当作了主将李渊的所在地.当敌骑接近时,大阵的老弱士卒们还未接战,便像被蜂螫了头的马匹,张皇着向四周散开.敌骑见势越驰越快,吼叫着冲入官兵大阵,王威惊恐之极,竟然掉下马来,左右侍卫慌忙上前拖着他的胳膊往后猛跑,幸而敌骑没有发现他的身份,继续向大阵中央驰骋,让王威顺利地跑掉了.
  敌骑突进到中央,抢了数十面军旗,忽然又看见了后队的辎重,便猛冲过去,辎重队的官兵落荒而逃.敌骑本是没有受过训练的盗贼,见了军资,竟然纷纷下马去抢,乱得就像街头群哄的泼皮.
  这时,李渊和李世民分别领着小阵中的左右两队骑兵,大呼着飞驰出击,像两只张开的翅膀,对敌骑军阵后半部实施左右夹击.官兵们一边纵马一边射箭,地面上的和马背上的敌军措手不及,无不应弦而倒,整个先锋队伍乱作一团.李渊和李世民率军逼近后,毫不停步地突入乱军之中,挥着刀剑猛砍.敌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杀吓破了胆,拼命地向回奔逃.
  在乱阵中,李渊和李世民勒马打了个照面,李渊问道:"见到了王威大人没有?"
  李世民一摇头说:"没有,刚才敌人把他那一块儿冲垮了,天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管他了,"李渊快速地说,"我带队去追击敌人,争取把它冲得全线崩溃,你转回去把步兵给整好阵形,带上来杀入敌阵,要快!"
  "是,爹爹!"李世民话刚说完,就见李渊拨马冲出,边驰边喊:"左右二队,快跟着我猛冲过去,冲垮敌人!"
  众骑兵像一支支飞箭,射向正在往大阵逃跑的敌军.
  李渊显然过于轻视了甄翟儿大军的战斗力.当他率领数百名精锐骑兵飞驰突入敌阵后,虽然砍倒了大批敌人,引起了一阵慌乱,但敌人毕竟是一个拥有二万多兵力的庞然大物,用一个顽童的力气,是无法把它的成人身躯给推倒的.它在慌乱中镇定了下来,用优势兵力把李渊和他的数百名骑兵围上了好几匝,李渊率队左冲右突,都无法脱围而出.
  李世民正带着整好队形的步兵向前奔跑,一名骑兵飞驰而回,向他喊道:"二郎,敌人把李将军他们包围了,他们突不出来啦!"李世民一惊,勒住马,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正在行进中的步兵,官兵们刚刚听说了主将冲在最前,现在又听说被敌人围住了,个个神情感奋,脸上奔流着血气.
  李世民对一名步兵校尉说:"我带骑兵先杀进去解围,你们带大队火速赶上,顺着敌人乱阵的口子冲进去,要快,要狠!"步兵校尉点头应诺.李世民又对报信的骑兵说:"你用最快速度赶到后面,把骑兵都叫上来,我在前面等着,要快啊!"
  "是!"那骑兵飞驰而去.
  李世民飞马赶到战斗最先发起的位置停下,远远地看去,敌阵就像一个布袋里装了一只外面看不见的小动物,忽然向外鼓出一个大包儿,忽然又陷进去一个小窝儿.片刻,分散在各处的骑兵陆续赶到,共有数百名之多.李世民策马前出了五六步,然后调转马头,摘下肩上的长弓在手,对着众骑兵说:"将军和弟兄们正被敌人围在那边,我们要冲上去,把他们救出来,还要冲个对过,再转回来,把敌人阵势给搅乱,后面的步兵马上就要赶到,前后对着一夹击,敌人就垮了——各位弟兄,大家跟着我,先使用弓箭冲击敌阵,都准备好了没有?"
  第五章、李渊入狱(5) 筑东阳
  
  他的相貌如同闪电,说话铿锵有力,如同金器撞击.众骑兵血液里的火焰呼地全涌上来,众人手持长弓,大声吼道:"准备好了!二郎,你就下令吧!"
  "杀啊——"李世民像一道闪电飞驰着突了过去,临近敌阵时,他取箭在手,嗖嗖嗖,一个个敌军应弦而倒,骑兵们的羽箭紧随而至.那些没有经历过残酷战斗的农民军们,没有料到官军骑兵在尚未与他们的兵器接触之前,便射出密如雨点的羽箭,呼拉拉倒下了一大片 .在箭雨的冲击下,敌阵中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顿时一层一层地脱开.这时,小包内的小动物又猛烈地撞动,将小包从内里给撕开了,李渊带着众骑兵杀了出来,与李世民所带的骑兵队会合了.
  李世民驱马奔向父亲李渊身边,未等靠近就大声喊了几句,边用手向前方敌阵纵深方向指了指,从李渊身旁又冲了过去.李渊拉马打了个回旋,对众人喝道:"弟兄们,步兵马上就要到了,向里冲啊!杀——"
  会合后的官军骑兵几乎没有停步,又杀气腾腾地向敌阵纵深发起冲锋,敌阵像碎土遇到了洪水纷纷崩塌.官军骑兵绕着溃乱的敌阵打了个回旋,刚一返身,就见所来的方向敌军四下乱窜."步兵上来啦,杀啊——"李渊大吼着,率领官军骑兵冲向被官军步兵赶回的敌军,两下夹击,敌军彻底地炸了阵营,一个个盲目奔逃的敌军被来自身后的刀剑削飞了肩膀、头皮,有的被长枪给活活地钉在地上,敌军骑兵的马蹄踩着步兵的身子,竟也不勒缰,只是继续向前飞逃.
  大批大批的敌军扔掉手中的刀剑投降.见有官兵举刀上前,正在回旋驰骋的李世民大喊:"不准杀降,向前继续追击!"
  那个从来没有打过照面的甄翟儿将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官兵们确切知道的是,甄翟儿的大队人马没有跟着跑掉,而是躲进了鼠雀谷,与他们一直等候在那里准备胜利后打扫战场的家属们会合了.大伙儿一合计,决定向太原留守李渊投降,不再做盗贼啦.摆在平原上官军面前的,是一支奇怪的军队,队伍里男女老幼数万人,牵着牲畜,驮着包裹,带着锅碗.嗬,他们是一支以吃饭和抢掠为主要目标的军队,走到哪儿吃到哪儿,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曾经在他们的头领历山飞和甄翟儿的带领下,过州打府,像漫山遍野的蝗虫,吃光了一州的粮食,又去吃另一州的庄稼.所占郡县的官吏、劣迹斑斑的官府走狗和敢于抵抗的豪强们,被他们逮住后,一家一家给杀光;一般平民百姓不会受到他们多大的侵扰,但粮食和像样的家具往往会被他们抢走,至于被抢走了粮食的民众如何生存,没有人会认真考虑.在十几万游民跟着他们做了盗贼或义军的儿子、兄弟、父亲们一道行动的情况下,除了抢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够解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呢?甚至一些游民已经习惯了抢掠生涯,再让他们停下来劳作,他们可受不了啦.最后,在被他们蝗虫一样席卷一空的州府,饥荒闹得更厉害了,而他们自己下次再打圈子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抢了.于是民众、游民和盗贼、义军们纷纷死于饥荒这个本时代最大的敌人,大伙儿都成了乱世盲目行动的受害者.
  半年前,李渊曾受命接替民部尚书樊子盖去绛郡剿灭盗贼敬陀,他吸取了樊尚书采取严厉镇压导致更多百姓跑反的教训,实施了镇压和招抚相结合的政策,那些盗贼大多来自本分的农家,得知后纷纷返乡投降.叛乱平息后,李渊严厉管束地方官吏不得扰民,还从盗贼中间选拔了万名军士充实到各地官府武装中.从此李渊在山西、河东一带获得了仁慈的名声,所以甄翟儿的部下在指挥中枢崩溃后很快便放心地投降了.
  李渊留了个心眼儿,筹划着将其中的健儿选拔入官军,而将他们的家属和其余投降的盗贼带回到晋阳附近,安置他们垦荒过活,在这里,那些野马式的游民将受到官府严厉的管束.
  还是在雁门解围之后,在皇上由洛阳南下江都后不久,突厥又一次扰边,皇上于是诏令李渊率太原兵马前往马邑,与郡守王仁恭共同保卫北部边疆.李渊很有些不情愿,但不得不服从,他私下对李世民说:"自古以来边疆就有胡人为患.现在皇上害怕塞虏,竟然躲到江南去了,国内反叛的多如猬毛,就这个样子,他怎么解决得了胡人为患的问题?上天可能要用它给我一个考验吧,当然也是一个机会.我要用一个长远的办法,比如和亲,将边疆问题稳定较长一段时间,但首先得让他感受到我们的实力,能否成功,就在此一行."
  到了马邑,李渊与王仁恭两军兵力不过八千多人,王仁恭因为兵少很感害怕.李渊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了一个"胡服骑射"的主意,从两军中选拔了会骑射的二千多人,亲自带他们在野外进行训练,饮食居住一同突厥,追逐水草牧马,把斥候斥候:古代军中侦察兵.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每逢突厥的斥候前来侦察,就让军人们旁若无人地驰骋射猎,炫耀武力.李渊尤其善射,每见走兽飞禽,发无不中.突厥每见到他们,常不敢当,总是自动退走.如此再三,众军士才获得了信心,想和突厥比试比试.后来果然与突厥发生正面冲突,李渊纵兵出击,大破突厥军队,缴获了突厥特勒所乘骏马,斩首数千级.从此以后,突厥人知道了李渊会带兵打仗,有他在的时候,不敢轻易南下.
  第五章、李渊入狱(6) 筑东阳
  
  这支二千人的精锐骑兵,便成了李渊麾下的核心主力.李渊近年镇压各地盗贼,也主要依靠它.它后来扩充到四千多人.这一次突厥和盗贼南北夹击,李渊令高君雅带走了三千骑兵,最精锐的一千多人则随李渊南下,在消灭甄翟儿主力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些精锐的壮士们和李渊父子的关系非常亲密,作战时令行禁止,李渊父子能像控制自己的呼吸一样调派他们.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也是李渊父子实现四方之志的军力之基.鼠雀谷大战胜利后,在晋阳的路上,李渊父子便已筹划好,要把降卒中的一批健儿吸收到这支核心 主力中,将全军主力和核心部队同时扩大一倍,然后严加整训.
  "二郎,现在将军又得了几万降卒,收编之后便可以动手啦,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占了先机."回到晋阳的第二日早晨,李世民的好友刘文静便找上门来.刘文静是晋阳县令,他家世代居住在长安府武功县,因此也是李世民的老乡——大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李世民出生在武功县渭水河畈的李家大宅院里.
  "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要等到增援马邑的部队回师以后."李世民轻轻地说,他与这位老乡在许多事情上看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我父亲那儿还没有定下最后时间.他做事你知道,是慎之又慎,力求万全,总认为我们两个太急躁."
  "看来,我们得找一位将军最信任的人,帮我们表达这个意思,但又不能让将军看出是我们推他来的."刘文静马上接口,他的话说得很快,许多事情早已在心中想好了.
  "嗨,你总是把我的话抢着说了."李世民朗声笑了,刘文静也呵呵笑了.
  刘文静长着一张丰润宽长的脸,意气轩昂,穿着一身县令的官服,飘飘洒洒.他家世代为官,父亲战死在疆场,但他官运不佳,四十来岁仍然屈居七品之职,与他自许的才干权略很不相称.他长期在李渊的手下做事,从李渊收买人心的诸多举措中观察到李渊有四方之志,于是主动和李渊作深度交往.在认识了李渊的儿子李世民后,他对好友、晋阳宫副监裴寂说:"你注意观察一下李将军的二郎,不是常人啊,豁达大度类似于汉高祖,神武强悍接近于魏武帝魏武帝:曹操.,虽然现在年少,可能有天命呢."裴寂不以为然,他可没从这毛孩子身上看出有多少道道儿.
  当杨玄感的谋主李密从王秀才家逃脱、再次在江湖上出没后,皇上下令全国通缉,太原有人揭发晋阳县令刘文静的妻子是李密的亲戚,皇上于是下诏把刘文静关进了太原郡监狱.李世民买通狱卒入监探视,摒除了外人后,监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刘文静第一次向李世民端出了内心最隐秘的想法:"现在天下大乱,如果不出现商汤王、周武王、汉高祖、光武帝四人分别是商、周、西汉、东汉四朝的创立者.那样的命世之才,是不能达到天下太平的."李世民反问道:"您怎么知道这样的命世之才没有诞生呢?只是恐怕常人认不出来而已.我费力来到这里,并不是要表示一下儿女情长,而是要和您商议大计,今日处在这个绝地,反而没有任何人打扰,请您全面讲述一下您对时局的思考吧."刘文静说:"好.现在全国盗贼蜂起,皇上逃窜江南,只要有真命天子出现,政策得当,应天顺人,举旗一呼,四海不难平定.眼下太原百姓很多,都是因为躲避盗贼逃进来的.我做了县令好几年,与城中的豪杰都有交情,如果一朝起事,可以立即得到十万兵力,你的父亲所率领的官兵也有数万人,一声令下,谁敢不从?起义后兵锋主要指向哪里——京师长安!愚蠢的皇上把长安空在那儿,留待真命天子去取呢.如果你父亲率领十几万大军乘虚入关,占领京师,号令天下,不用半年,帝业可成!"李世民高兴地笑了,在那一瞬间,他笑得何等的神采飞扬,他对刘文静说:"您的话正合我意,下面就让我们把它变成现实吧!"
  于是李世民向父亲详细说明了刘文静对大局的分析,李渊深深表示赞同.在李世民的建议下,李渊派出亲随携带金银珠宝前往江都,路上亲随经历了不少风险,总算顺利到达,他将金银珠宝分别送给了皇上身边的亲信御史大夫裴蕴和王公公等,请他们为刘文静说些好话.不久皇上果然下诏将刘文静放出,而且官复原职.
  有了这番经历,李世民和刘文静终于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俩常一道出入,暗中收买宾客,招纳壮士.刘文静将晋阳城内各路江湖豪杰引见给李世民,李世民花费大笔钱财和他们交朋友,不管对方是卖布的,赌博的,还是看门的,做大户家奴的,只要有一技可称,一艺可取,都与他称兄道弟,没有任何生分的地方.所以这些江湖豪客非常喜欢他,乐意跟他相处,相约有朝一日跟着走.李世民很喜爱聚众博戏,他精于此道,总能找出其中的窍门所在.当然,同父亲李渊贪杯一样,博戏也是他迷惑别人耳目、接纳民间壮士的一种"障眼法".
  李世民和刘文静显然已经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密谋集团,刘文静也以李世民的谋主自居,在这个乱世,他的"张良"梦终于长出了翅膀.在这个早上,当两人商量着如何找一位能说服李渊加速行动的人选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刘文静的好友、晋阳宫副监裴寂.
  第五章、李渊入狱(7) 筑东阳
  
  裴寂是李渊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两人曾一道担任过文帝杨坚的御前侍卫.当李渊来到太原任职时,裴寂正任着晋阳宫副监.两人常常在一起叙旧,一块儿喝酒、下棋,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泡在一块儿.李渊因为妻子数年前就病逝了,难免有些需要女人的抚慰,裴寂便从市井中为他招引一二.两人的关系总之是好得没得说的,什么话,由裴寂那儿说出,对于李渊来说,可跟从别人口中说出的不一样. 刘文静告诉李世民,跟裴寂这样傲慢的老官僚要说上正经话,是不那么容易的.他自以为见惯了风雨,不爱理会人家的茬儿.不过,他有点贪杯,也嗜赌,爱沾点小便宜.得从他的这些习性入手,和他套套近乎,再寻找说话的机会.
  "在你的朋友中,有谁喜欢和裴宫监一道博戏?"李世民问道.
  "龙山令高斌廉."刘文静沉思着说.
  这时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进来说道:"叔叔来了."一位彪形大汉随后嗒嗒地跟了进来,却是长孙氏的族叔长孙顺德.李世民起身为他搬了把凳子坐下,长孙氏张罗着倒了茶,又为众人加了滚水,然后退出.
  在李渊这棵大树下,庇护了许多被大隋朝廷逼得走投无路的人士,长孙顺德便是其中的一个.他是长孙氏父亲长孙晟的族弟,曾任右勋卫,因为逃避辽东之役,亡命在晋阳,依靠李渊和李世民生活.他长得浓眉长须,为人果敢勇猛,是李渊和李世民核心机密的主要知情者之一.还有一个亲戚跟他一样的门客身份,那人名叫窦琮,是李渊妻子窦氏的叔伯侄儿,现在也亡命在太原.过去在关中关中:今陕西一带.时,在一次亲戚聚会的宴席上,他曾为了扯酒,和李世民闹了点小小的不和,当时他担任着左亲卫,稍稍气盛了些;现在为了生计所迫投到人家门下,总觉得有些不自在,怀疑这怀疑那的.李世民了解到他的这一心理后,特意对他多加照顾,经常出入他的卧室,好像从没有过去那回事,窦琮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也是一身好武功.
  长孙顺德来后,李世民和刘文静搁下了前面的话题不谈.长孙顺德告诉李世民:"刘弘基要我来告诉你,他近日又得了四匹好马,一起带过来不方便,要二郎去挑一匹."
  "不是又从哪儿偷来的吧?"刘文静笑着说.
  "刘弘基要我转告二郎,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一次来源绝对正宗."长孙顺德说着,浓黑的眉毛下小眼睛里满是轻快的笑意,"不过他每次都这么说啦."
  "只要马好就行."李世民想起刘弘基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禁觉得好笑."偷来的有时反而更好些."
  "他还专门卖了个关子,说这四匹马中,有一匹是千里宝马,他要试一下二郎有没有伯乐的眼光."
  "哦,是吗?"李世民的兴趣果然被逗起了,"好不好,一骑就知道.走,看看去!"
  长孙顺德一边起身,一边说:"二郎,这回得了几万降卒,应该搞得快些了吧?"
  李世民指了指刘文静说:"叔叔的意思正和刘先生的一样."
  "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刘文静对着长孙顺德一拱手,又对李世民一拱手,说,"二郎,我就不跟着去了.先走一步,告辞了!"
  "好,你先办着,晚上我去找你."李世民说着,站在那里,先让刘文静走了出去.
  刘弘基是雍州池阳人,曾继承祖荫为右勋侍,但他年轻时喜爱交游,不事家产,后来皇上进攻高丽时他应征入伍,因为家贫缺少路费走得慢,行到汾阴,估计过了期限,当被问成斩首之罪,便与同行的有意杀了一头牛,被当地官吏抓进县狱,竟躲过了死罪.在狱中一位异人教了他识别良马的绝技,后来他亡命江湖,竟靠盗马为生,渐渐漫游到了马市行情大好的晋阳城.在马市,他与前来买马的李世民结识了,有意和李世民套了交情,后来发现李世民有着非同寻常的气度,便死心塌地投效了李世民.李世民爱马如迷,也正需要有这么一位伯乐从旁指导,两人亲密非常,出则连骑,入则同卧.
  在刘弘基私家宅院的马厩里,从四匹骏马中,李世民一眼就瞅中了那匹纯黑色的骏马,它黑得发亮,长得膘肥体壮,奇怪的是,它的四只蹄子都是白色的.
  "挑中啦?这么快就挑中啦?可不能后悔!"刘弘基在一旁严肃地问,他长着尖脸,眼睛奇亮,正一闪一眨的,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滑稽.
  李世民也不答话,一手抓住马爵,一手上前轻轻摸了摸马唇,那马不情愿地抗拒着,耳朵直向内弯.
  李世民又扶了扶马鞍,猛然翻身上马,抓稳缰绳,两脚轻踢马腹,马嗖地窜了出去."要严防他打蹶子!"刘弘基在后边不放心地喊道.
  李世民纵马驰骋,房屋、城墙、大树、人群从侧旁缓缓掠过,耳傍风丝飕飕,马身像运河起风时的一艘小船那样颠簸着,有一种波浪起伏的感觉.有熟人迎面而来,向他打了个招呼,侧身看时,那人已在十几丈之外.这马奔跑的速度的确极快,却跑的很平稳,显示了它对自己身体极强的控制力.同一切骏马一样,它不会轻易向一名骑手表示屈服,李世民只要一拉马缰,就能感觉到它的桀傲不驯,它要按自己的意志确定飞驰的速度.
  第五章、李渊入狱(8) 筑东阳
  
  已经绕着晋阳城驰骋了大半圈,马身都没有流汗,可见它的体力是多么充沛.但是李世民身上的汗却流了下来,流到了马背上,在风中这汗流得令人畅快,他一时性起,向一座小山驰去,上山时马的步伐略略放慢了些,但是直到山顶,都没有听到马的喘息声.真是好马啊,李世民不禁惊叹.纵马在山脊驰骋,看着山下的晋阳城,那种感觉,就像从另一个世界看地面,缥缈,浮动,恍恍惚惚. 正在这时,马儿下山了.
  有这么一瞬间,李世民失去了对马背的感觉,身子好像要飞起,又好像向着大地撞击而去.他紧紧地夹住马腹,脚尖蹬到最紧处,身子稍稍弯伏着,但尽力向后遁着.那马像风一般地向山下飞奔,没有减速,甚至反而在加速,它就像在玩一种冲坡的游戏,借助冲坡的惯性,把速度几乎加到极限,快得就像闪电一样,对,的确是闪电的感觉,而李世民自己就坐在这闪电上,感觉已成了闪电的一部分,左右两侧的林木像被快速放倒一样几乎贴到地面上.可以感受到这匹闪电一样奔驰的骏马身上带着的强大力量,而自己正在顺应着这一力量起伏、冲刺.当马儿很快到达山下的平地,李世民终于可以断言,他没有被这一强大的力量所抛弃.
  这时候,李世民才发现自己全身已被汗水弄得透湿,就像淋了一场小雨.他恍惚有一种九死一生的感觉,但这种感觉马上消失了,因为他从正在奔驰的马背上感受到了这马拥有的收放自如的能力,它一直是那么自在惬意,似乎在用这种自在惬意告诉马背上的骑手,刚才它并没有冒险,而是有效地掌控着速度.只要你相信它的控制力,只要你能够顺应它的强大力量,你就是安全的.难道我会被摔下来么?当然不会,李世民自忖,那么刚才就是安全的.这时李世民的手无意摸到了马身上的汗水,在玩耍了冲坡的游戏之后,它的汗水终于流了下来,现在它正在享受这份被风吹着汗水和毛孔的畅快劲儿.
  回到刘弘基的宅院后,马儿愉快地打起了响鼻,李世民跳下马,上前抱住马的脖子,用手抚摸着它的脸.他发现,那马的大眼睛里露出如水的温情.
  "它服了你啦!"刘弘基在一旁叫道,"给它起个名字吧."
  "就叫它‘白蹄乌’吧."李世民轻轻地说,双手仍然搂着马的脖子.
  龙山令高斌廉走后,裴寂还没有从赢钱的氛围中拔出来.
  "怎么样?我请客."裴寂懒洋洋地说,他的眉毛很淡,若有若无的,面庞白皙清秀.在一堆叠得老高的银子面前,他的神情并不特别兴奋,只是用不断弹着的中指和食指书写着他的心意,"不知怎的,最近我的手气总是这么好."
  "是啊,你最近连赢了三天."刘文静羡慕地问道,"有几百万钱了吧?"
  "差不多吧."裴寂仍是不经意地回答.
  一旁闷坐着的李世民一副深表遗憾的样子.
  如意轩的炒牛肝和双飞翼颇为爽口,几杯酒下肚,裴寂和刘文静的话多了起来.刘文静逐渐把话题往正经事上引,裴寂也难得有今日的好心情,把心中深藏的忧虑倾诉一二.乱世非进取不能求生存,眼下的平静也只是暂时的平静,双方在这方面早就共识,现在又重新确证了一次.随后,刘文静便把李世民和他的行动计划直接给讲了,最后强调:整个密谋的幕后主脑是李世民的父亲李渊.
  "是老李吗?"裴寂问李世民,李世民点头表示肯定,裴寂仍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想不到这老头儿隐藏得这么深,把我这个老江湖都给蒙住了!"
  "现在的问题是,得了这批降卒后,太原的军队就有了两三万人,这么多兵力集中在一地,消息通过高、王两条鹰犬报上去,必定会引起皇上的警觉,如果把军队拆散,或者预先做点儿防备,形势就将对我们由目前的很有利,转为不利,甚至很不利.况且,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所以,事不宜迟,必须及时行动,为大事者不能不果决."
  对于刘文静讲述的核心意见,李世民表示完全同意.
  "你们说的非常对,必须抢在别人之前占领关中,号令天下.这是要点."裴寂是个不愿任人宰割而又对未来不无想象的人,他的智慧和经验使他能够迅速判明李世民和刘文静的计划的合理性所在,但他似乎仍处在震惊之中没有拔出,"这老头还蛮会韬光养晦呢……对,他是比较谨慎,咱侍卫‘左仗班’就数他最沉得住气,这老狐狸……好,你们的意见我基本赞成,我去给讲讲,需要的时候,刘兄再来做进一步的说明."
  "好,一言为定."
  在向李渊转述了李世民和刘文静的计划和设想、并表达了自己基本赞同的意见后,裴寂等于正式加入了这个密谋集团.有了裴寂这么经验老到的朋友帮忙定夺,李渊似有所动,他又招集裴寂、李世民和刘文静一道秘密地商议了一回,慎重地得出了结论:加紧行动准备,待军队磨合成熟,就举起义旗.
  数日过后的一个黑夜,西山的烽火又不祥地燃成了一片,火舌舔癥着黑暗的天宇.次日果然有快马来报,王仁恭和高君雅的联军中了突厥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了!晋阳城军民一片恐慌,以为突厥铁骑又要南下了,好在不久便传来了突厥在捞了一个肥手之后退出塞外的消息.过了几天,高君雅将军从前线回到了晋阳,随身仅带了一百多人,接着又有一些伤兵络绎不绝地.高君雅告诉李渊,从太原带去的八千官兵中有六千为国光荣捐躯或负伤,其余一二千人马邑郡守王仁恭无论如何恳求留下帮助守边,边塞的兵力现在已经空啦.李渊十分愤怒地指责高君雅违背了当初出发前李渊为他制定的"只准防守,不准出击"的战术安排,给军队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理当受到国法的惩罚.但一考虑到高君雅是皇上的亲信,害怕承担打击皇上亲信的罪名,李渊强忍了,没有抓捕高君雅.高君雅生性庸碌得很,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惭愧的姿态,那份安然自在的样子,好像刚刚前往边塞游览归来似的.
  第五章、李渊入狱(9) 筑东阳
  
  私下里,李渊痛心得甚至掉下了眼泪.他呕心沥血训练出来的精锐部队,就这样丢掉了一大半,对他整个积蓄实力的安排损害得多么严重,这事儿让他感到非常颓丧.原定加紧行动准备的计划就这样拖延了下来.
  一旬过后,皇上的使臣乘驿站快马来到晋阳,根据皇上的诏书,以"纵虏为患,严重失职"的罪名,把太原郡守李渊收捕入狱,择日起程,押送江都,另将马邑郡守王仁恭定期斩 杀.
  当李世民独自来到狱室探望父亲时,李渊向儿子承认,他为没有及早起兵感到后悔.
  狱室的条件比较舒适,所有的人都退了场,狱卒们对李渊蒙受飞来横祸都十分同情,况且二郎使钱大方是众所周知的.
  李渊对儿子说:"大隋的气数已尽,我们家本来承继了‘桃李子有天下’的符命,为父的之所以没有及早起兵,是考虑到你的兄弟远在河北,一时还赶不过来.谁知突然遭受这飞来横祸,后悔也晚了.你不要空在那儿难过,看见形势不对劲儿的时候,你要先走,赶紧去通知你的哥哥也跑.可不要愚蠢得全都被人家抓起来杀掉了,家破身亡,让真正的英雄耻笑我们父子不中用."
  见儿子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李渊又安慰道:"天命无常,你不要太过于焦虑了,周文王当年也遭受了‘?里?里在今河南汤阴,传说商纣王曾将周文王拘禁在此地.之厄’,但他的儿子武王很有出息,最后率领义军会盟孟津,诛灭了暴君殷纣王.你们兄弟如果能做周武王的事业,为父的即使遭遇到了不测,九泉之下也会和你们的妈妈一道感到欣慰的!"
  "爹爹,您不要这么说,我把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李世民急切地说,声音适当压低了些,"我和刘先生、裴宫监、长孙叔叔他们已经约好了几百名壮士,随时可以动手!一旦处置了高、王二位鹰犬,估计官兵也会跟着我们走的,凭着爹爹在晋阳的民望,振臂一呼,马上可以聚集起来十万人!这次突发的灾难正好可以成为我们动手的契机,这是老天爷在督促我们兴兵啊,爹爹,我们不能再犹豫了!"
  "世民,要冷静,可不能轻举妄动."虽然处在危险的境地,李渊也没有改变日常的缜密思维,他为李世民一条一条地分析道,"现在我被捕了,军权落到了高、王二人手里,他们对我们正防备得紧,事起仓促,官兵们起来响应的胜算到底有多大?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再说,就算我们得手了,就算彻底控制了晋阳吧,精锐部队已经被高君雅那王八蛋损掉了一半,剩下的兵力不足一万,降卒是新附的,甭想他们有多大的战斗力,凭着这点正规兵力,能够实现乘虚入关的宏图么?仗是要靠经过训练的军队来打的,草寇倒是人多,但有什么用?过早地暴露了我们远大的目标,会前功尽弃的!世民,你要好好想一想,甭着急,越是这个时候,头脑越要冷静."
  李世民见说服不了父亲,又搬来了裴、刘二人,为了防止给狱卒造成集体谋划着什么的印象,这次他没有跟着进去.
  刘文静对李渊说:"将军你知道,周易上说,‘知几其神乎?’现在天下大乱,将军处在容易引起皇上猜疑的位置,功高震主,早晚他是要对你下手的,必须尽早防备才是.您看,这次本是副将的过失,被无辜加在主将身上,说白了,是皇上找到了个害您的理由,如果押送江都,不仅路上危险,到了江都就更危险啊,相信将军您不会伸着脖子等着人家来割吧?现在晋阳起兵的条件已经成熟了,兵强马壮的,还是有着席卷关中号令天下的可能的!就算像您对二郎所说的那样,入关的胜算不大,但只要义旗一举,四方响应,从此独霸一方,做个处在四战之地的曹操,边作战边筹划大局,也是不错的选择啊!"
  "说一千道一万,反正不能就这样被老虎给白白地吃掉,要抓起武器反击!晋阳士马精强,民心也完全向着我们,我这里历年蓄积了几十万财物,就是留到这个时候用的."裴寂对李渊说,那张白皙的面庞现在也已被愤怒和焦虑给占据了,"老李,你就领着我们逐鹿中原吧!"
  李渊很是感动,对两位的思路基本表示赞成,但他坚持说,还是没到那个时候.要沉得住气.
  在僻静处,李世民问探监出来的裴、刘二人:"怎么样,我爹爹同意了没有?"
  裴、刘二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李世民的眼睛里顿时泪光莹莹.
  "万一那暴君突然再派使臣来督促上路怎么办?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反应都来不及啊,爹爹,太危险啦!"李世民又进去对父亲说,他为父亲的安全担忧得哭了起来,"您实在不愿意贸然起兵,那就越狱逃走吧,带我们上山做盗贼去,当年汉高祖不就曾在芒砀山中做过几年盗贼吗?等到形势变化后,再筹谋施展宏图也可以呀."
  李渊心中怆然地说:"我今年的时运很背,无辜遭受到这么大的灾难,平时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没法避开它.但是,"越是在困境中,李渊反而越是相信人的天命,"只要天命在我身上,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挡我的兴起,说不定就从这次开始!"这位酷爱博戏的老狐狸决定拿自己的命运赌他一把,"只要有天命保皊,他又怎么能够破坏天命把我灭掉,为父的何必贸然采取逃跑这种下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都丢得一干二净!"李渊念念不忘的还是军权,他认为,为此冒险是值得的,"等着瞧吧,他现在还是被我迷惑着,不见得知道我对他到底有多大的威胁."
  第五章、李渊入狱(10) 筑东阳
  
  李世民见说服不了父亲,只好回去了.他和最要好的勇士们约好,又与刘文静等做好了通盘筹划,再过十日,无论如何都要举兵起义,事情不能这样长久地耽搁下去了.
  "行动如果不顺手,你还是回老家你哥哥那儿去吧,"李世民对妻子长孙氏说,"到时候我让几名卫士便装送你,你现在就简单地准备一下行装." 长孙氏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她长着明亮清澈的凤眼,眼神里有着鹿一样的温柔,鸽子一样的坚韧.她拉着李世民的手,娇矜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哪儿都不走,万一不顺,我就跟你们一道上山,反正你们做饭洗衣也需要一个人,我还会骑马,你放心,我才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呢!"
  李世民把她温滑如玉的身子紧紧地搂住,默默无言地用手抚摸着她那缎子一般的黑发,又抚向发髻上的银簪,顺着银簪滑下去,指尖轻轻地滑过她冰凉的额头,抚到了她长长的睫毛,轻轻地帮她拂去眼帘下的泪沟.她紧紧地贴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努力做着微笑的表情,轻轻地对丈夫说道,又好像自言自语:"我不会辱没祖先的,你看,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是精密凿镂的银饰,匕首的光寒得像一道冰水.它似乎在说:大隋名将长孙晟的女儿这里,没有"委曲求全"四个字.
  三天后,南边突然来了皇上派来的新使臣,坐着驿站的快马到达城下.当时已是深夜,骑尉温大有轮值在城西门楼上睡觉,开门时一问,原来是皇上赦免李渊的诏书到了,他赶忙叫醒哥哥温大雅,让他火速骑马到郡狱中向李渊报告这一好消息.使臣受到了人们非常丰厚的款待.诏书上同时赦免了王仁恭的死罪,令他们两人官复原职,依然统领旧部.过去,自从皇上去了江都,由太原到江都的道路经常为盗贼隔断,兵马讨捕都来往不通,信使和行人经常不能到达目的地.唯有这次使臣从江都到晋阳,一路上居然没有碰到劫掠,按太平时期的日程赶到了,大家都觉得吃惊,好消息总是来得这么快啊.
  当温大雅半夜来到狱室向李渊报喜时,李渊还在睡梦中,听到敲门声惊起,听完后,他拉着温大雅的手,高兴地笑着说:"今后的岁月,都是上天白给的."
  回到家中,李渊还不断地向儿子李世民感叹道:"我听说只有神灵才不走路就赶到,不加速就飞快.这次使臣走这趟路,简直快得就像有神灵相助似的.这是上天要用这件事来催促我,不能再浪费时间,应当见机而作."
  李世民高兴得就要跳起来了,欢笑着问父亲:"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老狐狸毫不含糊地回答.
  阴暗的天空似乎只有几十丈高.大片大片的雪花儿纷纷扬扬地飘下.一面写着"蒲山公"的军旗在风雪交加中绕着旗杆低低地摇晃.
  弯弯的队伍在雪泥中艰难地跋涉.
  一位瘦小的士卒肩膀斜扛着红樱枪,双手插在袖筒里管住枪杆,又同时紧裹着单衣,身子瑟瑟发抖,步子几乎一步一拖,踯躅在雪泥中.
  在他身后不远处,身材壮实的李密大踏步地走着,身后的卫士拉着他的座骑,座骑上坐着一位病怏怏的士卒.李密渐渐赶到瘦小的士卒身旁,停下来看了看,忽然脱下身上的棉衣,硬向瘦小的士卒胳膊上套.士卒试图拒绝,但在李密威严而和蔼的目光注视下,棉衣最后还是穿在了瘦小的士卒的身上,李密帮忙扣好了最后一颗布扣.
  随后,李密超过瘦小的士卒,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这支长长的队伍,是李密自己的军队,是他,不是翟让或者别人,才是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
  他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武装,看得出,他对士卒是多么地爱惜.
  大海寺一战歼灭了张须陀军主力,只有秦琼率数千人成功逃逸,一路逃进了虎牢关.在虎牢关的军营里,一想起张须陀将军为救部下三进三出杀场,最后死于非命,秦琼、罗士信便放声号哭,数千名官兵跟着号哭,一连哭了三天三夜都止不住,直哭得天降暴雨,直哭得房屋和城墙的墙壁纷纷掉渣儿,直哭得河南郡县为之丧气.
  翟让见李密的确很有本领,便让他另建牙旗,自领一部,号称"蒲山公营".这是厚道的翟让对李密立下的功勋的犒赏.战后军师贾雄曾携一壶烈酒,前来向李密表示钦服,可李密文不诌诌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就是不愿将那壶酒一气给干了.从此,贾雄、翟弘他们就和李密闹起了别扭,暗地里给"蒲山公营"的军士们穿起了小鞋.单雄信等瓦岗元老的心眼儿自然偏向老朋友,时不时借着酒劲儿凌辱李密的士卒.李密忍无可忍,便向翟让投诉.宽厚的翟让也好生为难,他想了又想,干脆对李密说:"现在粮食物资都不缺了,我还是想回到瓦岗寨去,你如果不愿意跟着去,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我们就此分手吧."
  李密在送走翟让他们后,就这样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着"蒲山公营"向西进发.在弯弯的队伍里,还走着王伯当,走着高猛,他们被分配到李密的麾下,帮助统领新军.
  队伍行进到黄昏时分,迅速地占领了康城康城:今河南禹州..接下来不到一旬,李密又不费一兵一卒,说服了周围数城投降."蒲山公营"军阵整肃,李密对士卒要求极为严格,自己生活和穿着都十分简朴,所得到的金银财物,每次都全部拿出分给部下,自己不留一分.于是人人都乐为所用,胜利的形势如潮水越涨越高.
  第五章、李渊入狱(11) 筑东阳
  
  当李密在西边连连得手的快报传来时,翟让的大军离瓦岗寨已没有几日路程了.他们由城市走向山区,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惶.先是徐世说得单雄信后悔,后是单雄信又说得翟让拍脑壳儿,这时又传来李密的"蒲山公营"迅速得到极大发展的消息,人们心里的难受劲儿就更不用说了.于是翟让率领数万瓦岗军浩浩荡荡地折回身,重新回到了荥阳一带.在与李密会合前,一贯不喜说人的翟让,也把贾雄、翟弘他们叫来"揪了一通耳朵". 应李密的要求,翟让和李密举行了秘密会谈.李密对翟让说:"现在天下大乱,正是英雄崛起之时.明公统率着如此强悍的军队,应当扫清天下、消灭群凶才是,怎么能总是躲藏在草间,做一名小盗贼呢?现在暴君杨广远在江都,东都一带人心惶惶,留守的官员内部离心,号令很不统一.如果明公亲率大军,袭取兴洛仓兴洛仓:亦名洛口仓,在今河南巩县东南.,开仓济贫,远近谁不来归?百万之众,一朝可集.我们必须抢占这个先机,机不可失啊!"
  翟让听后呵呵地笑了,他对李密说:"我不过是郡衙的一名法曹,能有今天就很不错了,哪里有‘扫清天下’那么高的想法!说远了,说远了!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咱们不能让别人先抢了兴洛仓,请你带队先走,我率众军作为后殿."
  大业十三年二月九日,翟让和李密率领精兵七千人,秘密地从阳城出发,翻过方山,自罗山一举袭占兴洛仓.瓦岗军开仓放粮,任老百姓自取所需,当天晚上便有数十万民众赶来背粮,大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有几万精壮男子干脆投了军.
  留守东都的皇上之孙越王杨侗杨广太子杨昭早死,杨昭生有三子,燕王杨絯此时随杨广南巡江都,越王杨侗留守东都,代王杨侑留守长安.得知兴洛仓失陷的消息,急派虎贲郎将刘长恭率步骑二万五千人东攻瓦岗军.东都民众都以为瓦岗军是饥饿的盗贼前来偷米,乌合之众,一攻便破,都争着应募,连国子三馆的学士和贵族亲戚们都来从军.与此同时,越王杨侗又命令虎牢守将、光禄大夫裴仁基引兵西攻,约定于二月十一日在兴洛仓城南两军会师.
  兴高采烈的刘长恭军走得很快,结果在十一日天亮以前就赶到了.为抢在尚未赶到的裴仁基之前立下头功,刘长恭没等士卒吃早饭,便令军队渡河强攻.
  谁知整个隋军的会战计划早就被李密派往东都的密探裴叔方给截取了,对于敌方的情况,李密已经了如指掌.由于裴仁基军的基干是张须陀军余部,由秦琼率领着,战斗力很强,而刘长恭军属于临时拼凑,经不起打击,李密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弱敌,待吃掉刘长恭军后,再集中全力对付裴仁基军.这时瓦岗军的大队人马已随后赶到,翟让和李密于是精选出骁勇善战的士卒,分成十队,其中四队专门对付东线裴仁基军,六队对付西线刘长恭军.
  战斗一开始,翟让又假装败退,隋军蜂拥追赶,埋伏在一旁的李密率军从侧翼横冲过去,将饥疲的隋军的阵形斩断为几截,那些穿着鲜华衣饰的贵族子弟几乎一触即溃,不少人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军之中.全军死伤大半,刘长恭易服潜逃,窜回东都.裴仁基闻讯后,急忙缩回,屯兵百花谷,凭险固守.
  这时,瓦岗军内部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儿:一日下午,徐世和王伯当忽然找到首领翟让,秘密地向他提出,能否把瓦岗军的头把交椅让与雄才大略的李密?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大哥,咱们都不行呀,哪儿跟哪儿啊,看人家的那一套,文的武的,远的近的,真是没得说,得把咱义军的局面向前推啊."其余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令两位老战友感到有些吃惊的是,翟让竟很爽快地把这事儿给答应了.
  "行."
  翟让心里的感受既有些难堪,又有些奇异.两次辉煌的胜利之后,李密提出的攻取天下的远略已经初步征服了他的心,攻取天下总得有个头儿才行,不过这个头儿绝不该是他自己.他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能挑几斤担.他本是东郡东郡:今河南滑县.韦城人,曾任郡府法曹,因为私自放走了一群本来该去修运河、却在途中生了病的民夫,被抓起来判了死刑,关在牢里等候执行.看管他的牢头名叫黄君汉,平时爱耍枪弄棒,见他颇重信义,又有一身武功,认为他可以做一方豪杰,拯救百姓性命,便将他私放出狱.他于是带领一批亡命徒逃到瓦岗寨举起义旗.他生性豁达,又骁勇善战,对阵前指挥格斗颇有心得,就像裁缝做衣、铁匠打铁一样,总有那么一些个人的绝招儿.瓦岗军能够在实战中成长为天下精锐,他居功至伟.同大多数义军官兵一样,他举旗造反,是为了在乱世中先保住性命,再等待有圣贤出现,使天下重获太平.如果能够攀龙附凤,当然就更好了.他见李密胸怀韬略,腹藏良谋,加入瓦岗军不久,便帮助取得了两个前所未有的大胜利,内心里对李密是十分推崇的.再加上李密出身武将世家,嗨,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奎星,而且听说多次命悬一线都安然无恙,莫非他真要应了那圣贤的天命?当然,现在谁也说不中.但是,翟让是个非常实在的人,他明白自己的能力的确很有限,已远远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战胜刘长恭军之后的几日内,瓦岗军兵力就扩充到十几万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别说拿出自己的一套方略了,就连别人提的建议要听懂它,都感觉好费劲儿.所以,为了大局,他乐意接受徐世和王伯当两位老战友的设想,这设想似乎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水已经流到门前,不能犹豫了,要推举贤人.
  第五章、李渊入狱(12) 筑东阳
  
  怕心里不踏实,当晚翟让找来了脑袋瓜儿最好用的朋友军师贾雄商量.贾雄抖了抖满头的狮子毛,很严肃地说,这个问题干系重大,他要回去好好考虑一宿.第二日清早,贾雄找到翟让说:这一夜,我反复揣摩来又揣摩去,觉得你们讲的都很在理儿,大哥好大的气魄,好大的度量!后半夜我测了半天的字儿,忽然发现,大哥你的贵名儿翟让的"翟"字接近"泽"的音,李密将军世袭蒲山公,落在个"蒲"字上,"蒲"是芦苇,非"泽"不生.所以啊,李密他要成就大业,还非得靠你翟让给托着才行.这不是天命么,大哥! 听了这一席话,翟让感觉就像被雷电击中了身子,浑身麻麻地起了层鸡栗儿,原来天命就离他这么近,在天命里面,自己还占据着紧挨主角儿、托衬主角儿的位置!他的身子现在似乎正在天命的笼罩下摇晃着,颤栗着,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奇妙、非常奇妙的时刻.
  翟让有所不知的是,爱耍小脾气的贾雄与李密的关系已今非昔比.贾雄见李密的威信蒸蒸日上,就十分聪明而且迅捷地把原来两人那种军师与军师的关系,转变为部下和主上的关系.这让李密享受到了一种因征服了某种艰难事物而产生的强烈快感.同他一贯的"爱人下士"作风一致,他对贾雄厚加抚慰,贾雄则往他那里殷勤地走动.
  他们和徐世、王伯当一道去找李密,李密表现得像第一次才知道这事,他对翟让说:明公的壮举,出于大义,抛却了一己之私,让我好感动,也好惶恐.明公啊,正如刚才贾先生所说的,你的诚意能够感动上苍,你是真正的海量!可离了你,我也不行啊,你是"泽",我是"蒲",泽蒲啊,泽蒲啊,没有泽,哪儿有蒲,没有泽,哪儿有蒲!这都是天命啊!
  翟让眼里的泪花直转,却又傻呵呵地笑了.
  在洛仓城一战胜利八天之后,二月十九日,翟让率瓦岗军众头领共同替李密上尊号为魏公.按照惯例,李密起初作出非常不愿接受的样子,在众头领一再请求下,他才勉强答应了,由众头领簇拥着,登上坛场,敬告天地,然后即位,改大业十三年为永平元年.
  魏公府置三司、六卫,设行军元帅府,置长史以下官吏.魏公李密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司徒府也置长史以下官吏,人数是元帅府的一半.任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主掌军队.其余王伯当、贾雄、翟弘、高猛等各有封拜.
  东都.在城墙上悬赏捉拿叛贼李密的画像面前,一位秀丽的女子看着看着,产生了奇异的幻觉.她从东都逃了出来,自称名叫李玄英,在江湖上求访悬赏画中的人物李密,到处传扬"李氏当为天子","斯人当代隋家".有人问理由何在,李玄英说:"不久前我在大路边听到一些童子唱着一首歌谣,一问,说叫《桃李章》,它的词儿是:‘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桃李子’,是说逃亡者是李氏之子;皇与后,都指的是君王;‘宛转花园里’,是说天子在扬州回不来了,迟早将要葬身在野地沟壑之中;‘莫浪语,谁道许’,说的是要人说话做事严密,落在个‘密’字上.所以这首童谣说的是天命将应在李密身上."江湖上的那些豪杰听了,都大为震动,便带着李玄英一起去投魏公李密.人们公认童谣传达了神秘的天意,"桃李子得天下"的谶言已众所周知,但这首童谣,李玄英却是唯一的见证人,对于她的明亮的智慧,对于她双那充满着梦幻色泽的眼睛,李密心里产生了肉体上的香甜感觉.到了晚间,当他把她举了起来,她直觉得天旋地转,却又用无边的波浪和香甜把他淹没.这对奇男儿与奇女子就这样结合了.童谣也很快在四海流传.
  李密即魏公位的消息一传开,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盗贼或义军们无不响应,山东孟让、平原郝孝德、林虑山王德仁、济阴房献伯、上谷王君廓、长平李士才、淮阳魏六儿、魏郡李文相、谯郡黑社、济北张青特、上洛周北洮、胡驴贼等或派使者表示归附,或率军来归.通往兴洛仓、荥阳一带的路上,络绎不绝地走着前来投奔真命天子的人马.李密每日开朝,都要在议事厅查看百营簿,那上面统计出,魏公在纸面上已经拥有了四十万兵力.在军事地图上,记室们每日还都要为新附的义军添上几面小红旗,欣赏这张插满了小红旗的地图,已成了李密的一大乐趣.
  在一口硕大的铁锅前,单雄信装满了一碗米饭,随手把饭铲递给下位的秦琼,对这位曾经相互厮杀了三年、对马交锋了十几次的敌人,他递过来的的确是饭铲,不是长枪.秦琼是随镇守汜水的隋将裴仁基一道率军连带着虎牢城投降过来的,裴仁基因为上次洛仓城一战没能按期赶到与刘长恭会师,一直担心被皇上下一纸诏令给杀了,他对秦琼和罗士信等非常信赖,每次击破敌人,获得的金银资财都拿出来奖励士卒,但是皇上派来的监军御史萧怀静总是不许他这样做,士卒对这位监军御史恨得牙痒痒.监军御史又屡屡寻觅裴仁基的过失,上疏劾奏.仓城之战的失期更被他紧紧抓住不放.李密了解到裴仁基的狼狈处境,秘密派人劝说他投过来,裴仁基于是斩杀了监军御史,率部正式加入了瓦岗军.李密拜他为上柱国,封河东郡公.
  第五章、李渊入狱(13) 筑东阳
  
  起初,单雄信常闹着要与秦琼比武比个高低.经高猛提议,两人改为比酒,常常一醉方休.酒喝到兴头,单雄信常自称,老子现在已经是天下第一武将了.有酒友不服,问他有何理由,单雄信摇晃着拇指、酒瓶和脑袋说,自秦哥来与咱们会合,官兵军营里就空啦,老子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么!
  李密早就听说过秦琼的大名,他常拉着秦琼、罗士信他们在军帐里聊天,有时聊得太晚 ,干脆一起横躺在一张大床上.
  李密选拔军中最骁勇的壮士八千人,号为内军,任命秦琼、罗士信、高猛,还有一位新近投奔的好汉程咬金四人为内军骠骑,来统领内军士卒.李密常对人说:"这八千人可当百万."
  东都洛阳.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逃避战乱过来的人闲荒着,个个面色菜黄.
  乞丐朱有摇晃着身子向前走去,头发蓬乱得像把枯草,腰间系了根草绳,草绳上斜吊着一把军用水囊.
  两年前,在和李世民分手后,朱有由武镇转道去了龙泉,从城墙上的征兵告示上,他得知了皇上被围于雁门关、急招天下兵马勤王的消息.他的散骑大夫身份使他很快获得了方便,乘驿站快马赶往宁武关投军.不料在接近宁武关的途中,突然出现了一支突厥人的抄掠队,将他和一行人捉走,绑在马背上,身上的八根金条也被搜走了.他被捆得像只麻袋,腰身伏在马背上,头和脚都朝下,结果马儿颠簸得他五脏六肺都吐干了.一路上不断地有百姓加入"麻袋"行列,乘突厥人喝水停步时,一位黄胡子大叔低声告诉他,你穿着官服,到了大帐分人时,可就危险了.大叔解释说,这突厥地广人稀,近来也学起汉人在荒地上种植小麦,所以南下时既抢掠财物又抢劫人口,分给贵族和武士作奴隶,在他们的土地上和作坊里干活.对于医师和工匠,他们一般让他重操旧业;对于官员,则要不客气得多,主要是防止他逃走后将突厥的虚实动静报告给朝廷,所以一般都要杀掉,或者送到极北穷寒的地方牧羊.朱有告诉大叔,我会打铁.大叔说,好,你就说你是军队里管打铁的,兴许不会有事.在马上走了两天两夜后的傍晚,突厥抄掠队终于回到了他们的大帐,不久便开始分配奴隶,一名突厥军士走过来,一言不发,抽刀就砍,朱有本能地一闪,刀砍在肩膀上,鲜血彪出老远.朱有急喊:我会打铁!我会打铁!军士一迟疑,过来了一名通译,问朱有说什么.我会打铁.会打兵器么?不会.会打农具?会.
  突厥人也没多问,就将朱有分到了一位贵族的铁铺,在那里他干了两年,尽管技术相对生疏,但在大多数都是冒牌货的汉人中,他被推举为师傅,再加上头脑机灵,很快得到了主人极大的信任.为了寻求回国的机会,只要主人有令,他就跑得很欢;主人不在场时,作为工头,他也督促得很勤.主人一高兴,让他和当地一名牧民姑娘成了亲,草原上为了防止近亲结婚出现痴呆病傻,是非常鼓励这种远距离通婚的.三个月前,他的突厥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的存在,他才有资格被选为通译,参加了突厥人的骑兵部队,南下汉地抄掠.过了河曲,他就瞅准了机会,乘黑夜骑马跑了,对方叫骂着追了一阵子,也就放弃了.尽管他知道突厥人把人口看得很金贵,不会拿他那个天生就是奴隶的儿子咋的,但在路上他还是为这个注定没有父亲的孩子流了不少眼泪.
  当初为了防止他跑掉,突厥人没让他身上带分文银子,他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口音说服了一位老爷爷,用身上的羊袍换了一件旧棉衣,这棉衣被他一直穿到了今天.本来胯下的骏马可以换笔像样的资财,但在向河东的官兵们介绍自己的散骑大夫身份时,骏马又被官兵们在大笑中给牵走了,官兵们用亮晃晃的战刀在他的脖子上比划着,令他想起了突厥军士那冷不丁的一刀,只好知难而退.倒是一群盗贼在把他从昏死中救醒后,反而送给了他两斤白面、一块猪皮,那猪皮就成了他雨天的主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了两个月时间边乞讨边行路,从河东把自己拖到东都来的.但是皇上不在东都,听人说,皇上自那年从雁门解围回到东都后,第二年就去了江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东都也非常缺少粮食,几乎乞讨不到任何饭食,好在人们还没有开始摘树叶、刮树皮,所以七八天来朱有还勉强有东西维持,只是几乎拉不出大便,肚子涨得可真难受.
  刚才经过一座寺庙时,乞丐朱有在这样的心境中仍然举手合什,心中默默祈祷着,他的好运似乎便从这时开始了.当一阵马蹄声和士卒喝道声传来,他在躲向路边时不经意地一望,这一望让他时来运转,他猛地大喊一声:"王千牛——"骑兵群中为首的军官一惊,拉缰放缓了马步.他又大喊一声:"王千牛!是我朱有!"循着声音,一把明晃晃的战刀横了过来.马上的军官一挥手,刀光停在了半空中.在他第三次大喊时,那军官终于认出了他.
  王千牛现在已是东都越王府鹰扬郎将,他没有忘记当初共事时朱有借助一种特殊的信任关系在皇上面前为他所做的美言,包括王千牛特意要求他转述的王千牛私下是怎样念叨皇恩浩荡之类.在他的帮助下,乞丐朱有重新变回了散骑大夫朱有.
  王将军很快把朱有引荐给尚书右司郎卢楚,因为卢楚他们正急着寻找像朱有这样为皇上所信任的人士.最近几月,东都受到了瓦岗盗贼极大的军事压力.四月初,贼首李密派裴仁基、孟让率二万余人袭取了回洛东仓,烧了东都天津桥,又纵兵大掠.东都官兵出击,裴仁基、孟让大败而归.李密愤怒了,亲自率兵三万逼近东都,东都又出动七万官兵拒战,结果败回.东都被皇上经营了多年,现在拥有兵力达二十多万人,但在强悍的瓦岗军威逼下,紧张得全城警戒,官兵白天黑夜都不敢解甲.东都最大的困难在于城内乏粮,而布帛堆积得像山一样高,以至于军士们用上等的丝绢来作水井吊桶的绳索,还把布匹当作柴禾烧.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东都总有一天会断粮,那时候即使盗贼不打进来,官兵自己都会发生内乱.东都的主持者、皇上的孙子越王杨侗和一些留守大臣认为,必须派人把东都的危情告诉皇上,请皇上速回两京,主持大局,否则东都一破,大隋的江山就不保了!
  第五章、李渊入狱(14) 筑东阳
  
  卢楚性子鲠急,说话有些口吃,言语涩难,让朱有半天没大听懂他说了什么.经过王将军的解释,朱有才明白,卢楚说,他认为朱有是前往江都向皇上说明真相、请皇上克日回京的合适人选之一.据王将军前前后后介绍,卢大臣为人正直无私,皇上去了江都后,东都官僚多不奉法,卢大臣严厉纠举,不管对方是什么人都绝不姑息,所以民望很高,堪称国家的栋梁. 从卢大臣身上,朱有似乎又看到了监工都尉的影子.他把自己几年来的经历见闻和想要向皇上报告真情的想法全给卢大臣一一讲了.卢大臣流着眼泪、结结巴巴地说,想不到散骑大夫有如此浓厚的爱民护主之心,真是可敬可佩,皇上是了不起的圣君,但身边被一群奸邪之徒包围了,他们报喜不报忧,蒙蔽了圣听.现在是国运万分危急时刻,正直的官员必须站出来,向皇上说明真相,说服皇上回到两京,通过招安盗贼寻求化解危机之道;如果皇上像汉武帝那样下轮台罪己诏汉武帝统治后期天下骚动,武帝遂下《轮台诏》向天下反省己罪,宣布今后不再出兵征伐.,大隋江山说不定还有救,甚至恢复三征高丽前的太平盛世都有可能.朱散骑啊,你的心意诚敬,一定能够感动圣听,为国为民立下不世之功.
  卢大臣的鼓励令朱有坚定了以前的设想,感受到自己所负使命的神圣.卢大臣等东都官员的期待,更让他觉得肩上被压了重物,甚至压得胸肺呼吸都有些不畅.几天后,他被任为太常丞元善达的副员,作一般百姓打扮,向江都进发.
  江都宫殿的巍峨可比美于京城和东都,却又多了几分江南楼阁的妩媚.皇上自从打"圣人可汗"的巅峰滑落下来,精神一直都没有得到恢复.以前那个风姿端庄、忙于规划全局的伟人逐渐消失了,那颗长髯浓黑、碧眼炯炯的头颅不再常常俯瞰着地图,而是不时地扎在美人的嫩乳下,在嫩乳的波浪之间揉搓,无数江淮民间秀女和四海美人的嫩乳沟回成了皇上优游其间的新运河.他不分日夜地在这新运河中巡视,在细语、体香、脂粉、汗水、阴液和欢叫中滑行,然后头枕着鲜嫩的波涛睡眠.有一段时间,困扰他很久的失眠症竟被这波涛治好了,他也正想纵情于其间,无限地啜饮,暂时忘却运河之外的一切烦恼.
  皇上的酒量本来是惊人的,过去一直有所节制,现在则是酒卮不离口.他用统编征辽大军的风格,把后宫编为一百零八房,就像征辽大军出发时日行一军、摆出绵延千里的一字长蛇阵一样,他每日令一房美人儿作主人,在她的房间里摆下丰盛的宴席,由皇上与皇后以及宠幸的爱姬一道宴饮.外边走廊里也总是摆了一桌又一桌的酒席,坐着上千位四方贡献的美人儿.这支饮酒大军经常是一醉方休,每当席散,在朦胧的烛光下,在酒气和香风中,美人们像风中的衣袂,飘飘摇摇地向自己的宫房摸去,每当看到这一幕,皇上的心里是多么失落和凄凉.
  这段时日,皇上爱看人间的景致,每逢退朝,他就脱下龙袍,幅巾短衣,手拄拐杖步行,走遍了江都各个楼台宫馆,常常天不黑不朝回走.他的眼睛总在热切地观赏着各种奇花异景,好像唯恐看不够,要把他们全部装进心里带走.
  在大运河的汹涌波涛把江山社稷给弄翻了后,他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死神像飞箭一样从看不见的黑暗中悄悄射来.
  皇上自己会占候卜相,又喜好说吴语.酒散后的深夜,他常常端着一壶酒,在宫楼上仰视星空,观察天象有无异常变动."外间大有人想害侬,取侬而代之,"皇上曾对皇后这样说,"然而再怎么,侬仍然要被他们封为长城公开皇九年,隋灭陈,陈后主陈叔宝被虏往长安,后病死于洛阳,被追封为长城县公.,你也不失做个沈后,还是一道有酒喝!"长城公是江南陈国的后主死后的赠号,皇上还是晋王时,带着五十五万大军深入陈国把他捉回了长安,皇上以"长城公"自比,可见心里在朝哪儿想.于是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直至沉醉.
  在这样没落的心境中,皇上接待了从东都出发、途中时而步行时而乘船历尽艰辛终于抵达江都的元善达和朱有.
  "朱有,你还没死啊!"皇上见了散骑大夫朱有,高兴得笑了,胡子在笑中抖个不停,"有人说你投了贼,我说你那么忠于朕,怎么会呢.看,朕还是没有看错你啊."
  "皇上,有您在,朱有怎敢死去?"朱有伏地哭泣,像儿子遇到了失散已久的父亲.
  元善达首先向皇上启奏道:皇上啊,越王特命臣等前来向皇上汇报实情,现在东都真是危在旦夕啊,盗贼李密的兵力有百万以上,日夜围逼东都,洛口仓被盗贼占据了,东都城内反而没了粮食吃,如果皇上赶快回去,盗贼是乌合之众,肯定一哄而散,如若不然,东都便要落入盗贼手中啦.臣所说的没有半分假话,唯请皇上依越王所请,早定北归大计,两京军民正翘首以待啊.
  元善达说到这里,已然是泣不成声.他的话令皇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整个面孔都焦黄了.
  这时候轮到了朱有陈述.朱有肯定了元善达的奏言的真实性,他转述了东都越王杨侗和大臣卢楚要自己传达圣上的话.接着,他讲述了两年前他离开涿郡后在民间的所见所闻,运河的工地,东莱的船坞,家乡的饥荒和瘟疫,比盗贼还要凶恶的官兵,荒原上一堆堆无主的白骨.皇上啊,您是伟大的,在朱有的心中,您永远是世上最贤明的,请您不要上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当,就是他们把您的江山给搅乱了,请您回到两京吧,把贪官污吏赶到一边,该斩的斩,该关的关,该流放的流放,然后对黎民百姓说,朕知道你们不是真要造朕的反,除了少数坏人外,大都是被贪官污吏给逼的.你们回家吧,朕不追究你们啦.皇上啊,您可得眷顾您的在热锅里挣扎的子民啊.只要您知道了实情,就会眷顾他们的,对不对?现在全国多少地方都没有粮食吃,人们连树皮都啃光啦,张家和李家把儿子换着当饭吃,在运河两岸,却还有多少仓储堆满了粮食,请您开仓放粮吧,官府的一把米,就能救百姓的一条命啊.皇上,如果您原谅了他们,救援了他们,他们肯定会感激您、报答您的,怎么说您也是他们的皇上.这样做,大隋的江山就有救啦,皇上啊!
  第五章、李渊入狱(15) 筑东阳
  
  朱有在畅言胸臆时,偶尔会看一下皇上的反应.当他看到皇上的表情十分愤怒时,心里不禁叫了起来:完了,完了,"土花瓶"一摔就碎,就当十天没有讨到一粒米,两眼一黑,唉.但是当他快要讲完时,却发现皇上双手蒙面呜咽着,他的心里顿时被一股热浪充填了,滚烫滚烫的.
  讲完后,朱有模仿当年监工都尉的样子,伏地痛哭,在痛哭中,他把几年来的辛酸都随 眼泪给倾泻出来.
  "想不到……朕的子民……这样苦……"皇上抽泣着,"这些贪官污吏有罪啊,应该……剥皮抽筋才是.虞丞相,"站在一旁神情严肃的虞丞相应了一声,"你们赶快给朕制定一个开仓放粮的计划,不要让朕的子民再……再……"皇上难受得几乎说不下去了.
  虞丞相躬身拜了两拜,说道:"臣遵旨,立即就办."
  "为了朕的子民和江山社稷,朕又何惜一身."皇上止住抽泣,双眼怔怔地望着前方.
  朱有和元善达退下后,皇上还没有从巨大的精神创伤中恢复,反而焦躁得站起身来,像只饿极了的老虎,在宫殿内走来走去,目露凶暴之光,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失控的样子,如果下面真的发现了某一位大臣属于弄得他江山动摇的贪官污吏,这饿虎肯定会立即扑过去,将他撕成碎片.
  这态势令虞丞相处于相当的恐慌之中.他害怕下面有人因为极小的事由,便被这情绪即将失控的饿虎所伤.他的智慧正在迅速地运筹着,紧急寻求应对之策.
  虞丞相名叫虞世基,本是陈国的尚书左丞.陈亡后到长安做了名小官,家穷得入不敷出,以至于经常上街卖书法字帖挣回几个小钱.后来写诗述怨,传到上流社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被当今皇上的父亲超常拔擢为内史舍人,为皇帝掌管文翰起草诏书.当今皇上即位后,因为一贯亲睐江南,对他更加信用,苏威罢相后,他被进为首席宰相.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早在去年十月就因病在江都去世了,当时皇上颇为伤感,有意重新起用苏威.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齐奏皇上,说苏威年龄太大,头脑已经不清醒了,又行走不便,一身老病.皇上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起初,虞丞相还是兢兢业业忠于职守的,在来江都的路上,经过巩县时,鉴于盗贼一天比一天多,虞丞相请皇上发兵屯卫洛口仓,以防止出现意外.皇上不听,还嘲笑说:"爱卿是地地道道的书生,这也怕那也怕."后来形势变得越来越糟糕,虞丞相知道皇上是听不进忠谏之言的,讲多了反而会引火烧身,过去功臣高、贺若弼、薛道衡、张衡被皇上诛杀,都是前车之鉴.虞丞相可不想让那样的命运落到自己身上,虽然居于首辅之位,却往往只是唯皇上意志是从看皇上脸色行事,不敢有违背皇上旨意的地方.当天下盗贼势力越来越旺,众多的郡县被盗贼攻占,虞丞相知道皇上非常不愿听到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于是只要有地方前来上告不利消息的,就要么隐瞒,要么说小一些,不把真实情况上达.因此,皇上越来越失去了对外间真相的了解.皇上曾派太仆卿杨义臣前往河北捕盗,降贼数十万,杨义臣骄傲地列表上奏.皇上叹道:"我过去没听说过盗贼有这么猖狂啊,杨义臣降服的贼人怎么这样多啊?"虞丞相回答说:"鼠辈虽多,不足为大患.但杨义臣灭了他们,手中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恐怕不是一件好事."皇上说:"爱卿说得对."急忙派使臣追上杨义臣,把投降的军人全都解散,放回草莽中,这些人回去后不久,因为没有粮食吃,又重新跟着叛贼走了,所以尽管杨义臣很能干,盗贼仍是平定不了.在竭力保住官位的同时,虞丞相也不放弃寻找做官的乐趣.他的外表沉稳审慎,颇具首辅气象,但背后却又纵容手下人鬻官卖狱,贿赂公行,门庭若市.于是朝野之士对他非常怨恨.朝政也变得越来越坏.
  维持现状是虞丞相的主要使命,即便这现状是一艘即将翻倒在水中的船,他的任务也不是想方设法将船扳平,而是维持船长和船员之间的相安无事,至于船翻了是否会将大家一起扣在水中,就要听天由命了.
  "皇上,越王年龄还小,他身边人有意把事情说得严重些,来抬高自己的身价,迫使皇上按他们的意志行事!"现在,虞丞相找好了说辞,便上前启奏道,力图把皇上的情绪给抚平,将他身上的猛虎给赶走."皇上,您想一想,如果情况真像这两人所说的那般严重,那么,他们又怎么能来得了这里呢!"
  皇上勃然大怒:"元善达这个小人,敢在朝廷上侮辱我!想靠这个升官吗?办不到!怎么朱有这孩子也跟着沾上了不良习气?不过,他还是忠于朕的,其志可嘉——虞丞相!"
  "臣在!"
  "刚才要你制定开仓放粮的计划,还是要继续去办.另外,准备为东都调派一些官兵增援,免得他们吓破了胆."
  "是,皇上.那个元善达怎么办?"
  "这种奸狡之人,你竟敢还在朕面前再提起他!"
  虞丞相唯唯诺诺走下台阶,冲着台下侍立的御史大夫裴蕴颔首示意,裴蕴挤了挤眼睛表示领悟.
  一个时辰过后,礼部馆舍里,元善达和他的副手朱有被御史大夫派来的军士就地软禁了.朱有正在赞叹着皇上的伟大圣明,筹划着次日朝廷一有答复,便去拜访沈光、王公公等老朋友,现在突然遭受如此待遇,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从军士那里,他们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第五章、李渊入狱(16) 筑东阳
  
  数日后,元善达和朱有被民部派往东兴催运粮食,据说这批粮食解到后将想方设法运送到东都.两人高兴地受命出发了.在一座小桥边,他们遇到了抢掠的贼人,元善达为群盗所杀,朱有走投无路,跳进了小河,不久就浮起,倒扣在水面,像一片树叶儿一样朝下游飘去.
  第六章、太原起兵(1) 筑东阳
  
  晋阳城郊的一处原野,二千名骑兵在长孙顺德的指挥下向远方冲刺,身后飞起漫天的烟尘.
  一声喝令下,骑兵纵队掉头向回冲杀,在飞速奔驰之中,队形仍然保持着严整,军刀飘忽,像一条闪烁着星光的冰河.伴随着越来越近像暴风雨一样急骤的马蹄声,健儿们发出雷霆般的怒吼:"杀啊——"军刀砍下,一个个木桩夺夺飞出,像人头一样四下滚动.看热闹 的百姓个个吓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哎呀,这才叫正规军!"人们赞叹起来.
  "是啊,我看比突厥的铁骑还要强呢!"
  "刀准,那箭也准,不信你待会儿看!"
  人群身后不远的大树下,一位白衣骑马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紧皱着双眉,神色间一片深深的忧郁.
  他是马邑郡丞李靖,长着高高的鼻梁,目若朗星,容貌魁伟.一个多月前,边塞马邑发生了叛乱,军官刘武周突然袭杀了郡守王仁恭,领着上万人作乱,李靖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随雁门的官兵前往讨伐刘武周,又遭到刘武周和突厥骑兵的联合夹击,大败而还.李靖随后飞马赶到晋阳,向太原郡守李渊汇报军情,此后一直滞留在这里.这一日,李靖骑马往郊外散心,偶然碰到了这场骑兵演习.
  李靖是京兆隋置京兆郡,领京师长安及附近二十余县.三原人,舅父是大隋名将韩擒虎,他年轻时,舅父每与他论兵,总是称善,还鼓励他说:"配和我谈论孙吴兵法的,只有你了."他满腹文武才略,可惜一直未得施展,又遭遇如此巨大的变乱,一肚子惆怅,正为家事国事忧虑.凭他的军事阅历,他知道眼前的骑兵已经是大隋最精锐、最强悍的军队了.李渊拥有这样精锐的军队,为何不去援救马邑和雁门,留在这里做什么?李靖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几天,李靖向高君雅将军和鹰扬府几位熟悉的军官打听这事儿,他们都表现得很吃惊,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大规模的一支骑兵存在.他们说,郡守李渊最近的确在招募武勇,准备对付刘武周,因为已经和朝廷失去了联系,招募武勇的事是郡守自己决定的.具体事务由李渊自己分管,他们不大清楚.
  从所看见的骑兵的数量,李靖就可以推知新募武勇将有多大的规模,而这样大规模的军队征召,居然一没有朝廷允许,二又不为军中同仁所知,为何如此神秘?而且据他现场观察,在参加演习的骑兵中,最少有三成是老兵,十分地剽悍,可见这支骑兵的骨干囤积已久啦!他的心里蹦跳出一个词儿:"刘武周"!莫非,太原郡守李渊心怀帝王之志,要做第二个"刘武周"!李靖几次尝试过否定这一致命的怀疑,但思前思后,他明白这一怀疑是没法儿推翻的.
  他不敢再向朋友们打听下去,尽管早就听说高、王二将军与李渊不和,但他也不敢轻信,万一那是李渊同党制造的假相,他就有性命之危了.他明白,此事极端险恶,极其微妙,必须立即向皇上告发此事,否则大隋的江山危险了,因为太原的地位太重要,而李渊的能力太强.
  情急之中,李靖采取了一种机巧的办法,他向朝廷设在晋阳的驿站站长秘密请求,把他当作朝廷命犯给囚禁起来,用快马火速送到江都,好向皇上报告太原即将发生严重军事叛乱的危情.驿站站长告诉他,由晋阳到江都的驿道最近已经被沿途盗贼给完全封住了,只有先从晋阳赶到长安,再由长安想方设法转向东都和江都.李靖只好接受了,他立即被双手套上木枷,押上快马,驰往长安.知道他此行的真实意图的,只有驿站站长一人.
  王仁恭要算李渊的好朋友了,毕竟一道在边陲共同抗击突厥两年之久.过去他曾是大隋国有名的清官,当他由汲郡太守调任信都太守时,汲郡吏民拦住马头,在道上号哭,数日不让他出境.在马邑郡守的任上,他曾经多次以微弱兵力击破突厥铁骑.自从天下大乱、尤其是与远在江都的皇上消息不通后,王仁恭渐渐地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受赃纳贿的贪官.去年底到今年初,马邑一带发生了大饥荒,由于无法与皇上联系,王仁恭不敢擅自开仓赈济百姓,结果眼睁睁地看着本郡大量百姓被饿死,而身为郡守的他近乎无所作为,令马邑士民怨声四起.
  鹰扬府校尉刘武周过去李渊是见过的,长着一双飘忽的眼睛,身材高大威武.据说他深受王仁恭信赖,担任着王的卫队长,他和王的侍婢早就私通上了,时间一长,害怕事情败露,又见天下大乱,暗暗产生了枭雄之心,于是以开仓济贫的名义纠集乡闾豪杰,假装入郡府言事,乘王仁恭不备,把一柄短刀捅进了王的后背.他的同党迅速占据了要津,也真的把粮仓打开救济百姓,引得四方百姓前来投靠,不到十天便聚集了上万兵力.为了防止受到朝廷和突厥的两面夹击,他派出使者向突厥始毕可汗称臣纳贡,当他与来自雁门的平叛军对阵时,突厥的援兵到了,两下夹击,平叛军大败,退回雁门郡城固守.这是大业十三年二月间的事儿.到了三月份,刘武周又攻取汾阳宫,把俘获的大隋宫女敬献给突厥始毕可汗.始毕可汗回送他一千匹战马,还封他为定杨可汗,赠给他一面突厥的狼头大纛.刘武周于是即皇帝位,立妻沮氏为皇后,改元天兴,设置百官.
  第六章、太原起兵(2) 筑东阳
  
  李渊听说刘武周称帝的事非常感慨:"自从天下大乱,盗贼蜂起,还没有一个敢自称王侯的.刘武周不过是边塞的一个混小子,一朝暴发了,就敢自称是天子,胆儿可真够大的啊,这说明世道人心的确变啦."
  "这就和当年秦末陈胜起事,为汉高祖开辟了道路一个样,"李世民兴奋地在室内走来走去,手中拿着一根箭杆挥舞着,"现在是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就看谁跑得最快,谁最 强有力了."
  他们呆在晋阳宫的一间密室里,围着一张木台,台上放了一副博盘.室内还有两人,一人是这儿的主人、晋阳宫副宫监裴寂,另一人是晋阳令刘文静.
  刘文静不停地把手中的色子掷出,色子的溜溜地旋转着."我觉得刘武周虽然凶暴侥幸,但在对突厥的态度上还算明智,"刘文静说着,用手上前把色子按住."否则,两面夹击,他活不到今天."
  "正合我意!"李渊仰首拈须,笑着说道,"早在前年我第一次去马邑,就酝酿了一个和亲的设想,历代对待边患,都是先和亲,送给他一些财物,等到中国实力强盛后,再用武力解决它.刘武周与突厥联合只是一时的求生小技,对于我们来说,这是长期的大韬略.突厥的问题当今皇上解决不了,他在雁门受了一次惊,就吓破了胆,逃窜到江南不敢回,这个问题只有我们能够解决."
  众人一致认为,现在是着手准备起兵的时候了.两个月前,在出狱不久,李渊便安排刘文静私造诏书,以皇上的名义宣布,发太原、西河西河:今山西汾阳.、雁门、马邑士民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全部应征入伍,约定年终在涿郡集合,准备第四次出击高丽,闹得太原一带人心恐慌,很多人都想作乱.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一招了,因为出现了更好的借口:刘武周事件.
  "我要让高王二人来求着我征集新兵,我作出一个不得已的样子,勉强接受他们的请求,哈哈!"李渊的这一设想被众人认为很具可行性,就这么干了.
  "差不多了吧?"裴寂起身说道,"我去搞点吃的,喝他几盅!"他走过去拉开门,门外天色已近黄昏,晚霞从对面的墙上折射进来,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见开了门,朝这边点了点头,却是长孙顺德,他在示意一切正常.
  过了一会儿,裴寂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女子,端着一个盛满了酒菜的大盘,那女人长得婀娜风流,似乎不像一般的伙房中人.
  李世民看到那女子瞟李渊的神情有些异常,再看了看父亲李渊脸上也露出几分不自在,就背过身子,做了个鬼脸,向刘文静示意.刘文静不敢回应,只是似懂非懂地不住点头,玩着他的掷色子游戏.
  郡府议事厅.李渊和王威、高君雅等在商议军机大事.众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烽火台传递过来的边塞风云.
  早在一个多月前,刘武周作乱之初,李渊就对王威、高君雅等人说:"刘武周闹得很凶,我们都负有讨灭的重责.如果让他进入汾阳宫,将皇上的妃嫔抢走,我辈又不能将他剪除,按国法都是要被灭族的啊.可是要征讨他,这点兵力怎么够!"高君雅等非常恐惧,一再主张要召集新军.李渊见他们急成那个样子,便装作深思熟虑地说:"等到他攻占楼烦后,我们再暗中做些准备,外表做出无意和他硬来的姿态,免得他在我们尚未准备好时就来相攻."
  现在刘武周已经南破楼烦郡,进据汾阳宫,宫女都被他抢走,还送给了始毕可汗,消息要是传到皇上那儿,对于大伙儿来说可是非常的不妙,几个月前李渊遭受的无妄之灾便是一个小小的先例.
  "现在可真是危险啦,"李渊严肃地对同僚们说,"应对危险的办法有三条:军队必须戒严,城内必须加强守备,粮食必须拿出来救济灾民.这三条缺一不可,都必须尽快操办,请诸公帮忙判断一下,该如何运筹."
  王威他们哪里想得出什么更好的主意,这会儿他们对李渊可尊重啦,只见王威起身对李渊拜了两拜,说道:"今日太原士民的命运,就掌握在将军手中.将军你就决断吧,你觉得合适就行,我们都听你的!"
  "按说军队的一切重大行动,都要听从朝廷的节度,军中不能擅自作主."李渊从容不迫地说,"但现在的情况是,刘武周离我们只有数百里,江都却远隔三千多里.现在驿道又被沿途的盗贼封住了,如果要等朝廷的指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在这里把自己绑在柱子上,可刘武周这王八蛋却灵活得很,只要他认为合适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攻打哪儿就攻打哪儿,所以他四处攻城,还没有哪个城是他攻不破的!"李渊作出非常诚恳的样子,跟大伙儿掏心里话,"各位都是国家的栋梁,忠诚爱国,心如铁石,都想着一起努力,共除国难,这是没有疑问的.既然大家的想法一致,那么,为了国家大计,就必须采取非常举措,改变过去那种自缚手脚的愚蠢做法,看到怎么做对事情有利,就怎么做,千万不能相互猜忌、像以前那样把人朝歪处想,形势不允许我们不齐心啦."这些话说得在场的高王二人脸上有些发烧,李渊也就点到为止,"后面遇到事儿,大家一起来商量,觉得好的就由我们自己定啦,定了就做吧,等驿道通了再启奏皇上,只要我们把事情办好了,皇上哪会怪罪我们?眼下看来,形势越来越紧急,如果在军事上不赶快决断,采取一些强硬的做法,可能连太原都不保啊!"
  第六章、太原起兵(3) 筑东阳
  
  "将军的才略,远近各郡都知道,将军又是皇上的近亲,这儿的事情,你不来管,谁愿意尽力!如果将军你再犹豫来犹豫去,大家就更紧张了!"王威,高君雅,包括裴寂,都显得对前一阵子李渊的动作迟缓很不满意,但又不好意思点得太透.这郡守,自打上次蒙了一回不白之冤,便畏首畏尾,该干的事儿都不干.现在总算醒过来了,得赶快动作啊,如果刘武周和突厥联手南下,事情就很不好办啦. 李渊似乎迫不得已地听从了众人的意见,愿意在今后为决断如此重大的军机事务承担风险.王威、高君雅等人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都欢快地表示乐于听命.
  过去李渊与王威较着劲儿,总是压着王威不加提拔,现在为了表示非常时期"和为贵",李渊当场决定让王威兼任太原郡丞,还当众表扬他"为官清恕",令他与晋阳宫副监裴寂一道检校仓粮,向军民发放救济.高君雅自上次率军去马邑大败而归后,虽然面上硬撑着,但总被众人背后用手指捣脊梁沟儿,滋味也不大好受;现在李渊专门提到他最光彩的地方:他过去在镇守高阳时,没被敌人破城,说明他富有守城经验,于是安排他巡行城池,负责打造捍御器械.至于兵马铠仗,战守事机,召募新兵,严加训练,军民征发,这些事比较复杂,也非常专业,就由李渊一人多劳了.
  这么一来,王威、高君雅都觉得李渊比较公正,好像真的有点在危机之下抛弃前嫌的味道,两人甚至感动得眼里涌出了薄薄的一层泪花儿,又偷偷地揩去.
  奉太原留守李渊之命,打着抗击刘武周的堂堂正正的旗号,李世民、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分别前往太原各地招募新兵.五六天后,司兵田德平粗略总算了一下,前来报道的精兵已达三四千人,于是向李渊请示在何处安营.李渊指着城郊的兴国寺说:"勤王之师,就是要兴国的,把他们安置在兴国寺正好."他害怕王威、高君雅发觉自己对新兵过于关切而生猜疑之心,不再对这事儿多加过问.晚上回家他对李世民说:"古代的君王凭借精锐三千,足以建成霸业.把他们放到兴国寺,正是我们要兴起的好兆头."
  李渊随后又令刘文静和裴寂私刻朝廷公章,伪造朝廷公文,把晋阳宫仓库里的物资取出,供武装新军使用.长孙顺德和窦琮则负责把新兵中的精锐抽出来,和以前李世民、刘文静秘密组织的数百名健儿汇编成骑兵,在郊外加紧进行正规军事训练.刘弘基继续到太原附近招兵买马.
  几天前,李渊已派出家僮,飞速潜往河东,密召他的儿子李建成和李元吉赶往太原会合;另外还派家僮潜往长安,密召他的五对女儿女婿速来太原.
  又过了段时日,前来兴国寺报到的新军已达上万人,然而李建成兄弟仍然没到.晋阳市面上和官府中的人们对新兵的到来议论纷纷,刘文静听到了有些着急,这天傍晚,他赶到郡守府后园去找李渊,结果没见到人,便又赶往兴国寺,碰到了正在整训新军的李世民,李世民把他引到僻静处说,李渊已经住进了晋阳宫.
  "就是上次那个女子么?"
  "对,是宫里的……"
  "这是好事啊,将军真有帝王气象."刘文静对这事儿先表示了一番赞叹,然后把市面上和官府中对于招募新军的种种议论告诉了李世民.
  "本来这么关键的时候,是不能贪图安乐的,"李世民皱着眉头说,"当初裴寂提出想请爹爹住到晋阳宫,但又吃不准,就问我妥当不妥当,我回答说有何不妥,这是龙兴之兆.当时我的想法是,一来这段时间爹爹的安全非常重要,爹爹住到那儿,谁也不会知晓.二来这样他们犯下了天条,背负的压力就更大,可以逼着两位老先生动作更快一些!"
  "二郎的想法我很赞成,现在就到了需要逼迫他们加快动作的时候啦!"刘文静着急地说,"眼下新军已经募集了这么多,风声日益走漏,夜长梦多啊,谁知道大郎什么时候赶到?万一被高王二人察觉,发生了异常变化怎么办?"
  二人来到晋阳宫找到裴寂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透过灯笼看裴寂,怎么看都显得有几分诡秘.
  "你没有听过‘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个说法吗?老裴!将军名应图谶,应该早日顺天从命,你为何不劝将军早日举兵,却这般拖延不休,是何道理!"刘文静开口便这样说道,因为事态越来越紧迫,他的情绪显得有些控制不住了,"而且,你身为宫监,却把宫女拿来招待客人,你死了可以,又何必拖累将军?"
  裴寂的火气也腾地冒了上来,他厉声叫道:"老刘,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
  "刘先生是说得急了些,"李世民连忙从中劝解,"但都是为了大局,两位切莫争吵."
  "老裴,我是为你好,如果事情传了出去,是灭族的罪啊,得赶快动手,不能让事情坏在犹豫、拖沓上面啊!"刘文静尽量缓和了语气,算是对裴寂火气的平息.
  裴寂答应马上去督促李渊,刘文静不愿见到尴尬场面,便借口家中有事先回了.
  夹着尾巴过了这么多年,李渊现在终于放开了,岂止是一般的放开,简直是大大的放开.他即将走上的道路,是一条真龙兴起之路,是一条战争之路,是一条杀人如麻之路,也是一条为所欲为之路.在这条道路上,没有人再给自己立规矩、下指令,我就是法,我就是命令,我将在这条道路上尽情施展统帅万军、治国安民之才,也将肆意放纵自己的欲望和意志.在帝王那里,一切都是不受束缚的.当李渊决定举义造反时,他的身体首先造了反,当他向自己宣布决意走上叛逆之路不再反顾之后,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阳具的骚动,脚一迈,阳具就骚动,风一吹,阳具就骚动,酒一饮,阳具就骚动.这就是造反者的感觉啊.看看晋阳宫中的美人的脸蛋和胸脯,就知道做皇帝是多么的滋润.当他和几位美人进行肢体的波浪运动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先从皇上的宫女身上造了皇上的反,造了大隋王朝的反,这种突破禁区的尝试真是别有一番刺激.他自嘲,他的帝王生涯首先是从床上开始的.
  第六章、太原起兵(4) 筑东阳
  
  当李世民和裴寂进来时,他们看到的李渊就像吃足了豆料的马一样,精神抖擞地在室内练剑,他穿着单衣,白皙的身体上露出的肌肉通红通红的,显然是刚刚洗完了澡.对于李世民和裴寂关于如何加紧行动的几条建议,他全都答应了,并且主动把最后期限定为一个月,要他们回去后就按照这个日程紧急部署,同时决定再次派出密使,前往河东催促李建成和李元吉赶得快一点儿. "我这大腿,很久不在战场驰骋,肉已经松弛了,"李渊自嘲道,"现在大事情即将来临,这肉自己就硬起来了,哈哈,又要奔啦、杀啦!"他的感觉可真惬意.
  裴寂和李世民走出李渊的房门,来到了夜空下,想到刚才所见的李渊一副从善如流、雄气十足的样子,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
  "看来当初是做对了."裴寂对李世民说.
  两人都笑了.
  幽暗的天空中铺满了星斗,一阵清风吹过,星斗像水花儿一样飘动.
  刘文静的感觉是敏锐的.高王二人的确被惊动了.
  首先令高王二人产生怀疑的是李渊任命了两位逃犯长孙顺德、刘弘基作新军统领,这可是严重犯禁的;其次,他们一点都不知道李渊到底招募了多少人,只知道人数可不少.种种迹象表明,李渊决不是像他口头上所说的那样在为朝廷招募军队.这令他们怀疑李渊有"非常之志".两人叫来了负责为军队配给军械的行军司铠武士镬,问他,新军的军械物资是不是由他负责配给,配给了多少人的?武士镬回答:不是啊.那么你知道是谁?不知道.这么一来,两人对李渊就更加怀疑了,原来,李渊对新军居然还有另一条物资配给线,这样一来他就把消息给完全封锁起来了,做得可真够隐秘的!
  "长孙顺德、刘弘基都是拒绝皇上应征的逃犯,犯下的是死罪,怎么能让这种人来领兵!"王威气愤地说道,他也想顺便征求一下武士镬对这事的意见,"我想把他们抓起来拷问,查查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鬼,你觉得如何?"
  "这两人都是李将军的客人,如果这样做了,一定会和李将军发生大的冲突,不是很妥吧?"武士镬提醒他们.
  高王二人不再说下去了.
  司兵田德平原来负责点校新兵数目,并登记入册,自从新兵安营到兴国寺后,招募者就把新兵报到处也改在兴国寺.从此,田德平再也不知道到底招募了多少兵力.事情这么蹊跷,不能不引起他的怀疑.他找到同僚武士镬商量,是否应该劝王威大人主持调查一下兴国寺募兵的情况,武士镬劝他道:"讨捕之兵,本来就属于李将军掌管的范围,王大人和高大人只是副手,哪管得了这事!你可别犯傻!"田德平知道得罪实权人物的危险性,随即放弃了这一想法.
  上述两件事,都是由武士镬前来向李渊悄悄汇报的.武士镬平时对高王二人和李渊都套近乎,但遇到了大事,他还是要偏向实力最强劲的李渊的."这事儿我平时都很少过问,由他们先干着,搞完了再让兵司和你那儿参进来,田德平太多心啦,王大人就有点……哼,想整我可没那么容易."李渊作出愤愤不平的样子."多亏你从中调和了一下.你帮的忙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大敌当前,本该一致对外,可有些人总是想和我过意不去,等我翦灭了刘武周后,有些事情我要好好向朝廷参他一本."
  武士镬又带着一团疑云走了.
  晚上李渊和裴寂见面时,裴寂还对李渊说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前一阵子滞留在晋阳的马邑郡丞李靖,近日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一再催我发兵去救马邑和雁门,"李渊沉思着说,"现在他倒先跑啦."
  "这人不像遇事退缩的人,可能是去投了哪个朋友或亲戚."裴寂说道.
  尽管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但他们总觉得李靖失踪这事多多少少有点不对劲儿.
  这些日子老天一直不下雨,庄稼地里干得冒烟,禾苗都快枯死了.自从周围几个郡都因饥荒发生了叛乱以来,官员们可真把民众的生计当成一回事儿在对待.在上午的议事会上,分工负责这摊事的郡丞王威提议,似应由郡守李渊率领主要官员,择一个良辰吉日,到晋祠祭奠上苍,祈求降雨.这是件好事,李渊答应了,时间粗略定在三四天后.会上王威、高君雅也没向李渊提到募兵之事,看来是知难而退了.李渊心想,相安无事就好.当然也得提防着他们背后搞些小动作.
  到了中午,李渊忽然被儿子李世民叫出,领到郡府后面一个僻静的树林里.远远的,李渊就看到有个人躲在树干后面窥探着,仔细一看,却是晋阳乡长刘世龙.在这一瞬间,李渊的耳毛刷的竖起:要出事了!
  刘世龙是晋阳有名的富人.他对郡守李渊颇为仰慕,曾通过晋阳宫副监裴寂的引见,拜访过李渊,李渊接待他时,表现得很热情.谈话中,刘世龙聊起他和高君雅大人也很熟,裴寂直接道出高君雅无能愚昧,仗着与皇上的关系不断地给李渊穿小鞋等等丑陋之事,刘世龙听了,表现得相当义愤,连称交错了朋友,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没有交错朋友."李渊对刘世龙说,他正需要找一位和高君雅、王威关系好的朋友,常到二人那里走动,帮忙探听一下二人都想了哪些害人的勾当,让李渊事先知道了,也好有个防备.刘世龙答应扮演这一角色.李渊非常高兴地承诺,日后若有富贵,绝不会忘了帮过大忙的朋友.从此,刘世龙经常主动出入高君雅、王威的家,探听到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偷偷地前来告诉李渊.所以李渊对于自己的对手的动向一直很清楚.
  第六章、太原起兵(5) 筑东阳
  
  现在刘世龙匆匆赶来,是要向李渊报告一个重大线索:昨日下午,高君雅和王威来到他的家中,让他带路去晋祠,说是郡守您和郡里的主要官员近日要去那里祈雨.但是到了晋祠,高王二人却草草了解一下祈雨仪式,然后花了大量的时间,绕着晋祠走了好几圈,反复查看周围的地形,问他附近有哪些大路小路,能通到哪里.二人的行为显得十分蹊跷,让刘世龙强烈地怀疑两人想在那里"图谋不轨",加害于李渊.所以他特地赶来,请李渊严加防备. 像一道闪电从心头掠过,李渊嘭地全明白了:原来今日上午王威假惺惺的,安排的却是这出戏.他对刘世龙表示了深厚的谢意,然后请他赶紧回去,以防被高王二人和他们的爪牙看到了.
  "我还要再去两人家中探一探么?"刘世龙问.
  "不必了,免得打草惊蛇."李渊说,"你回去静静地呆着就是了.这事儿最近几天就会解决."
  回到家中,李渊对李世民说:"鼠辈差点让老夫上了当,不过老夫的骨头硬得很,有那么好啃的么.他们的阴谋,正好给了老夫一个歼灭他们的契机."
  当天晚上,在晋阳宫的那间秘室内,李渊、李世民和裴寂、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一道召开了秘密会议.会上,众人认为,在晋阳宫采取行动,比在郡府议事厅更容易控制,因为这里是裴寂作主的地盘.由于近来李渊多次让高王二人在这里与裴寂共同商议如何赈灾救民的事务,所以,将明日上午的郡府议事会像往常一样临时改在晋阳宫,应该不会引起高王二人的怀疑.于是,李渊布置长孙顺德与鹰扬府司马赵文恪当夜从兴国寺挑选精兵五百人,交由李世民亲自指挥,于明日拂晓埋伏在晋阳宫城东门外左侧,防止出现意外.又安排刘文静当夜写下一张伪称高王二人与突厥勾结的密告信,由鹰扬府司马刘政会明日在晋阳宫的议事会上递交李渊,作为逮捕高王二人的事由,刘文静和刘政会今晚应反复排练好这出戏.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则带着二十几名精锐武勇,明日一早埋伏在晋阳宫议事厅旁的房间,准备执行逮捕任务.为防止出现意外,李渊勒令当夜众人不得独自入睡,以免贻误大事.对上述吩咐,众人表示没有异议,李渊一声令下,众人像狮虎一般扑腾着起身,踩着重步,悄无声息地分头走了.
  第二日清晨,该准备的全都准备到位后,李渊在晋阳宫议事厅早早就座.约在辰时,军佐引王威、高君雅二人进入大厅.几个人刚刚开始议事不久,晋阳令刘文静便引着鹰扬府司马刘政会匆匆走进大厅,向李渊大声禀报:"将军,刘司马说他有一份密状,要告某人谋反!"
  李渊从容不迫地说:"刘司马,你就把密状交给王大人看看吧."
  王威、高君雅二人神情霎时紧张起来,眼睛直怔怔地盯着刘政会.
  "不行!"刘政会叫道,"我所告的正是王副留守的事,密状我只能交给李大人看!"
  王威、高君雅二人把眼睛紧张地转向李渊,嘴巴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真有这事么?拿来我看看!"李渊皱着眉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他把密状接过瞧了一遍,摆出十分怀疑的神态,对王威说,"这上面说你暗中招引突厥入寇太原,你要不要拿去看看?"
  王威呼地站起身子,一捋长袖,身子像街头汉子要打架似地摇晃着,口中大骂道:"这是反贼想杀我,这是栽赃陷害我呀!"高君雅也双腿发抖着站起身来,脸色惊恐得像座坟墓.
  这时刘文静侧着身子向隔壁大喊:"快来人啦,这里有人要造反!"话音未落,长孙顺德、刘弘基带着刀剑冲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二十几名手执兵器的武勇,在李渊的指令下,他们把王威、高君雅二人绑成了两个糯米粽.
  "李渊,你指示坏人诬陷朝廷命官,你坏了良心啦,你想造反吗,造反是要灭族的!"两个糯米粽边挣扎边狂呼乱叫,刘文静递过早就准备好的毛巾,让长孙顺德和刘弘基把二人的嘴给堵上,二人口中还在拼命地呜呜着,挣得汁水都流了出来.
  李渊扬了扬手中的密状,对二人说道:"还想抵赖么?这就是你们勾结突厥的铁证,待我仔细查实了,绝不轻饶你们!想不到,想不到哇,真是人心隔肚皮……"李渊摇头叹息着,令卫士将二人关到大厅旁边的厢房.
  这时候,李世民正骑在马上,带着五百名步骑在晋阳宫城东门外左侧的街巷里防范意外.早晨的阳光照在一片长长短短的刀枪上,发出冰块融化一样的水光.李世民的眼睛像剑锋一样冷酷,神态却是那么安详.
  当刘弘基飞骑过来,远远地扬了扬手中的红布,红布像火焰一样飘动着,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这标志晋阳宫大厅里已经得手了.李世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放幻出冰冷的阳光,他向后面招了招手,命令五百名步骑随刘弘基向晋阳宫进发,他落在最后压阵.
  一个大时代,就这样像清晨白色的太阳一样到来了,四下里还是一片晨雾,伴着步骑有序而又朦胧的脚步.
  时为大业十三年五月十四日.
  正当晋阳官府和军队中的一些人为王威、高君雅二人私通突厥感到突然和有些疑虑的时候,五月十七日早晨,突厥数万骑突然兵临晋阳城下,它的先头部队从北门飞驰而入,当它从东门突出时,士卒的马背上飘曳着从市面上抢来的花花绿绿的绸布,有的刀尖还挂着模糊不清的人头.
  第六章、太原起兵(6) 筑东阳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件.听说突厥的大队还在后面,晋阳城内士民一片惊恐,有一阵子乱得像马炸了营似,又不知向何处逃难.郡守李渊却仍然是那么从容不迫,他命令李世民把兴国寺的新军迅速由城郊训练场收缩回城内,由李世民率领精锐骑兵在城内干道附近隐蔽;又命令裴寂和刘文静等人分别把守各道城门,并且勒令把所有的城门全部打开,不准关闭,城墙上不准竖一面旗帜,守城的士卒任何人都不许从城牒向外张望,也不准高声说话.另外他还派甄翟儿的前部下、投降了的贼帅王康达率领所部一千余人,与鹰扬郎将杨毛等,潜往 北门暗处设伏.李渊告诫他们:"等到突厥大队过尽后,你们从后面截抄他们的马群,留作以后军用."
  一切都安排好后,李渊登宫城东南楼向外观察,从早上到中午,晋阳城四周的原野上突厥骑兵扬起的烟尘一直不落.但他们似乎都被晋阳城门大开、城墙上无兵无卒无旗无鼓的神秘景象吓住了,没有一支骑队敢再次突入城内.
  王康达所率的部队,早在跟着甄翟儿做盗贼时就是飞骑抄劫的高手,相当骁勇精锐.到太阳即将落山时,他们以为敌人大队已经走远了,便从北门突了出去,抄劫突厥后队的马匹.谁知突厥前队突然像旋风一样杀了个回马枪,与后队两相夹击,顿时,北门外的原野上敌我双方所有的步骑都隐入了一片漫天的尘埃中.不久在汾河边出现了一些人马,纷纷向河中跳下.到了晚上,城里人才知道那一炷香功夫发生的事情:原来,在强大的突厥骑兵冲击下,王康达部几乎没有反击之力,被迫向汾河退却,最后大部死于突厥骑兵的长刀之下,王康达坠汾河而死,只有杨毛等一二百人跳进河里游到对岸才得以逃脱.当时晋阳军民只依稀地看见突厥骑兵在河边杀鸡宰羊般的阵势,不少人吓得扶墙站立,面白如纸,只有李渊神色依旧自若,似乎比平常还多出了几分笑意.
  "看来突厥一时三刻还走不了,得采取一种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的战法."入夜,晋阳城仍旧处在突厥铁骑的包围之中,李世民于是向父亲建议,把当年雁门守城的经验用到保卫晋阳上.他对战法的具体意见是,连夜派部分兵力出城,战马和步兵的脚上都绑上粗布,以免弄出声响,悄悄地从突厥军队尚未扎营的西南角溜出去,次日早晨再从别的大路上正正规规地向晋阳城开过来,给敌人造成我增援部队到来的印象,然后占领附近的山峰和高地,对敌人摆出包抄之势.万一敌人强行攻城,城外军队也可以支援城内,在敌士气衰退时内外夹击,给敌造成有力打击.
  李渊批准了李世民的意见,只是要求出城的将士远远地看见突厥人后,迅速地靠近附近的险要地形,决不可与突厥人浪战.如果得知突厥撤围后,不能猛追,只要远远地跟着,将他们送出境就回来,这样敌人便无法知道我实力的深浅.
  当日深夜子时,李世民与刘弘基、赵文恪率五千新军悄悄溜出城去.
  第二天,城外的突厥骑兵发现晋阳来了援兵,赶忙分兵应对."援兵"依山扎营,也不来攻.望着山上飘扬的"援兵"的战旗,又看着晋阳继续大开着的城门,突厥人更加犹豫不决了.
  晋阳城内这时也的确是全民皆兵,除了拿菜刀、棍棒、绊马索的市民,街巷义勇也都被李渊顺便编入正规军,拿起了刀枪剑戟.人们发誓,如果突厥骑兵再次突了进来,不留下马的屁股绝不让他们出去.
  现在官府和军队中的人士都相信了突厥人是王威、高君雅这两个坏蛋暗中召来的,人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二人,当刀斧手把二位的人头挂在城中心的阁楼上时,路过的市民都向人头扔石块儿.
  接下来两天,山上的李世民继续做着夜间派军队向外开、早晨开回的惑敌动作,山林间五颜六色的旗帜越来越多了.
  到了突厥围城的第五天早上,李世民站在山顶,发现绕着晋阳城的一圈小磨菇全部消失了,就亲率精骑追了一圈,然后回城向李渊报告,突厥大兵已在昨晚撤围跑掉.
  晋阳城内一片欢腾.官员和乡绅们纷纷来到郡府向李渊祝贺.
  经过了这一番战争考验,亲信们对李渊拥有天命的认同上升到了更高一层.李渊指挥众人忙着开仓济贫,招募军队,征调物资,忙得不亦乐乎.
  但是李世民、裴寂和刘文静们却忧心忡忡.在这四天时间里,人们已经看到了突厥的铁骑是何等的强悍.运用强大的实力,始毕可汗的手掌已经探进华夏内部,在最近几个月中,他在大隋边陲接连任命了三位汉人天子——马邑的刘武周被始毕可汗任命为定杨天子;朔方鹰扬郎将梁师都造反,被始毕可汗任命为解事天子;榆林郡徙边罪犯郭子和率众攻杀郡丞,开仓济贫,自称永乐王,又被始毕可汗任命为平杨天子,郭子和坚称不敢当,始毕可汗便再任命他为屋利设.
  众人一致认为,在势力达到巅峰状态的始毕可汗面前,李渊早期设想的和亲输物政策是最可行的.如果要将义军主力用于向西发展、长驱直入抢占关中,就必须用与突厥结盟的办法巩固北部战线.
  归纳众人的意见,李渊亲笔给突厥始毕可汗写下一封书信:
  "突厥始毕可汗在上:
  近日您听到了什么而来,看到了什么而去?自去自来,难道不是天意么?我知道天意,所以不远送您.您知道天意,也必然认同我.
  第六章、太原起兵(7) 筑东阳
  
  当今我大隋进入乱世,老百姓困穷之极,如果不加以拯救,将为上天所责.我将要大举义兵,西取长安,平定四方叛乱,将主上从江南迎还.那时我大隋与您修复友好关系,重新回到开皇时代的和睦状态,难道不是好事么?而且今日我皇上虽然与可汗产生了一些不愉快,但可汗难道忘记了我高祖对贵国的厚恩么?如果能够听我一言,不要侵扰汉地的百姓,我军西征所获得的子女玉帛,都可以送给可汗.如果您觉得路途遥远,不愿带兵深入,只需和我友好结盟,不劳您派出兵马,便可以坐分宝玩,我军的战利品,可供可汗随意挑选." 在结尾处,李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李渊启".负责为文字润色的温大雅请示说:"大人,突厥不识文字,只贪图货财,多给他些不就得了,结尾还是改‘启’为‘书’吧.""启"字带有以下秉上的意味,"书"字则是对等相待的用词.
  "这你就没我懂得多!"李渊笑着对温大雅说道,"自从中原动乱以来,中国人向四方逃命的人很多,到胡人中的书生也不少,中国的礼仪也已经传到了蛮族那里.我现在对他很恭敬,他都不见得相信我.假如我有轻慢之处,被他看出来了,或者被他身边的汉人书生给看出来了,将使他对我更加猜疑.古人云:‘屈于一人之下,伸于万人之上.’‘启’不就是一个字,值不了千金吧?现在就是千金也愿意给他,一个字我又何必吝啬呢!"
  使者飞骑北上送信,到了第七天,使者了,他随身带着的突厥始毕可汗的回信内容,令李渊等人大为震惊.在信中,始毕可汗首先感谢李渊告诉他西取长安的事,还说,我早知道李将军是非常之人,果然要做非常之事.天意将让将军平定华夏.但是,对于李渊所提出的要将隋主"从江南迎还",始毕表示了相当的不满,他说,这话说得不好,我不能接受.隋主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如果将他迎还,他对你李将军会妒忌的,再说他和我在雁门有旧怨,必然与我相互攻伐.
  始毕可汗像不经意似地告诉李渊:上次去晋阳的只是我手下的一位特勒,如果有兴趣,我也可以前往晋阳,或者随便找一个地方和将军会猎,当然我更乐意跟李将军合作做一些事,共同分享其中的利益.他暗示道,像刘武周和梁师都向我称臣,我就任命他们为天子,还送给他们所需的马匹,对他们亲如儿子.如果将军愿意像刘武周那样由自己来做天子,我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派些骑兵和你一道西进.
  "咳,大雅啊,"李渊把信朝大台上一掷,强忍着怒气,没有发作起来."看到了吧,始毕比你想象的要贪婪、凶暴得多啦.他是想逼老夫做刘武周,做他手下的第四位汉人天子!"
  众人把信传阅了一遍,都为始毕粗鲁的威胁和暗示感到极为生气和难堪.但是,一想到始毕的话语背后站着那飘如风疾如云的数十万铁骑,众人都不愿轻率地发出一些豪言壮语.这件事好复杂!
  "如果不依了始毕的条件,"刘文静打破沉默,向众人分析道,"和他一直对抗下去,刘武周必然会寻机从中渔利,一旦他探听到我们西进的消息,很有可能就领着突厥来取太原,到时候我军面临的便不仅是两线作战的危险了,甚至可能一夜崩溃."
  "你的意思是可以认可始毕的要求?"李渊重复着刘文静的意思,好像再次向他确证.
  "是的,可以向他称臣."刘文静使劲地一挥手,似乎要把那些谨小慎微的思虑给拨开,说话时他的眉毛像两条小蛇一样飞起."就像当年的汉高祖对待冒顿单于冒顿单于:汉初北方游牧民族匈奴的国君,曾将汉高祖围于平城白登七日七夜.汉高祖为了解围,被迫与冒顿单于签定秘密协议赔款和亲.那样,先委曲求全,等到翅膀长硬了再说.一旦我们拿下了长安,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啦!"
  李世民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在室内走来走去,步伐里写满了不安和焦躁.
  李渊看了儿子一眼,又转向裴寂问道:"老裴,你的意见如何?"
  "也只能这样了吧?"裴寂摇着头,十分为难地说,语气中满是犹豫和不肯定."这样当然不大好,但不这样便没有西征的指望了."他沉吟了一下,又出了个主意:"我看上次我们许诺的战利品肯定令始毕动了心,既然他贪财,事情就好办,可以把晋阳宫里的杂彩匀出二万段来送给他,再出一大笔钱买它几百匹马,填满他的嘴巴,以后还可以不断地这样做,让他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好处,远大于他从刘武周那里得到的好处."
  朝廷在晋阳宫里放着很大一笔物资,近日裴寂带人清点了一下,有上米九万斛,杂彩五万段,甲四十万领.裴寂造了个表交给李渊,把这笔物资全部充为军用.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做出比刘武周要小得多的让步."李渊赞叹地看着裴寂,把他没说出的意思给说了.
  "对,是这样."
  "世民,你的意思是什么?"李渊叫住了仍在缓慢而沉重地走动着的儿子.
  "我接受刘先生和裴先生的意见."李世民很干脆地回答,他的目光总是那么明朗,好像照射着很远的地方."始毕的手虽然伸到了汉地,不过抓的只是财物,而不是土地,他的目光非常短浅,他今日的强盛很容易衰落,等我们取了天下后,再和他较量较量!"
  第六章、太原起兵(8) 筑东阳
  
  刘文静和裴寂等人又提议,前面拟议中的起兵口号——"将皇上从江南迎还"——虽然仅仅只是口号,但既然始毕可汗不愿接受,那么可以做一下适当调整.
  李渊最后说,此事干系甚大,大家回去后再想一想,过几日再聚会商讨,做定论时一定要慎重又慎重. 六月一日,李建成、李元吉和柴绍三人带着满脸黄土和焦阳赶到了晋阳,李渊和李世民非常高兴,大伙也都乐开了怀.李建成和李元吉在接到父亲的指示后,就立即动了身,但路上走得可真不快.他们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小弟李智云,只有十四岁,是李渊的妾万氏所生的,李建成觉得他太小,就没有带着一起走.在路上他们碰到了同样赶往太原的李渊三女婿柴绍.柴绍和妻子李氏住在长安,在接到李渊叫他们逃走的书信时,李氏劝他一个人先走,她说:男人抓住了是要杀头的,女人家大不了就没籍为奴.咱夫妻俩一道走不方便,父亲那里需要帮手,你一个人快点去,我到乡下随便找个地方躲一阵子.于是李氏就去了他家在讄县的别墅.李建成与柴绍会合后,便和他商量说:"现在父亲恐怕已经起事了.下面还有千里路程,万一出事就完了,我想还不如先投奔某一处山上的小贼,后面看看形势再做计议."柴绍说:"这样不行,越是危险,就越应该快点跑,虽然辛苦些,但不出事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投奔一个小贼,让他知道了你是将军的长子,说不定把你抓起来送到官府,换上它一大笔赏钱,那样白白地死了划不来."李建成觉得有理,就一道日夜不停地赶路.走到鼠雀谷,便听到了李渊已经斩杀了高王二位朝廷命官的消息,于是三人高兴得互相祝贺,庆幸多亏依了柴绍的主意.
  大郎李建成到后,正式举义的条件基本成熟了.于是裴寂和刘文静等人让李建成、李世民领头,带着众人上书李渊,要求仿照古代商朝宰相伊尹放逐商王太甲、汉朝大将军霍光废掉皇帝昌邑王的惯例,废掉当今皇上杨广,尊他为太上皇,而立京师留守代王杨侑为新皇帝.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晋阳宫议事厅内,李渊读着这份文书,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怪诞的感觉,原来堂而皇之的斩蛇举义的书面理由,总是这么滑稽:他李渊现在身在太原,却可以宣称废除远在数千里外的江都的表弟杨广的皇上资格.表弟,你听了可不是滋味吧.却又宣称拥立同样远在千里外的长安的表孙代王杨侑为皇上.这表孙可真够陌生的,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肯定是不会同意叔爷的意见的.有谁给了他李渊这项权力?当然,这要在后面靠手中的剑来说话,可现在这把剑还没开始说话呢!如此行事的道德依据,又是援引几千年前的商朝和几百年前的汉代的先例,这实在有些像道士的作法和方家的魔术了吧?但古往今来的真龙天子兴起时,可不都是这么干的!
  待读完文书,李渊忍不住笑着说:"这样做起来,可以说是‘掩耳盗钟’,谁人不知道是咋回事哟!"他边笑边摇头.
  但是,面前站着的李建成、李世民、裴寂和刘文静等十几个人,个个都紧崩着脸,咬着牙关,非常非常地肃穆.他们眼里闪过一丝惊异的光,似乎觉得这出戏的主角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发笑,有点儿古怪了些.
  李渊自己也感觉有些欠妥,便停住了笑,作出同大家一样的表情.
  裴寂忽然走上前来,一言不发,用那双白嫩的手向李渊的脚上摸去,李渊低头一看,原来他刚刚在匆忙中把木屐左右穿反了,难怪一直隐隐觉得有些卡脚,对于一贯爱整洁的李渊来说,这可是蛮希罕的事.李渊皱着眉头,看着裴寂认认真真地把两只木屐给调顺了.
  "唉,将军连双脚也开始造反啦!"裴寂站起身后,对大伙儿说道,"这是行动之兆.最终木屐又正了位,是行动成功之兆啊."
  李世民哈哈大笑,眼睛里似乎有光华四下飞迸.没有人随着李世民一道笑出声,也没有人接过裴寂的话头.
  "事态急迫,不能不采取非常举动."李渊把话题引到文书的内容上,"这样虽然不会令后主满意,好在没有辜负先帝.先帝于我李家、于各位都有大恩哪!既然大家的意见相同,我也不便改变了.咳,恨就恨‘天子胸中无大略啊,股肱大臣就懈怠啊,天下万事都败坏啊见《尚书·益稷》,原文是:"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隳哉."’!高祖好端端的江山,看看都乱成什么样子了,老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
  李渊说不下去了,泪水刷刷地流下,鼻翼一抽一抽地吸溜着鼻涕.
  裴寂、刘文静等人的眼圈都跟着红了,不红的人士也尽量低着头,免得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圈没有跟大家保持一致.
  众人接过话头说,高祖把江山传给后主,让奸臣杨素做了顾命大臣,弄得天下大乱,是早晚的事儿.现在天怨人怒,山川鼎沸,上天对暴君的惩罚,迟早是要降临的.将军领着我们造反举义,正是要顺天从命,吊民伐罪.
  有了这个废旧帝立新帝的意见,第二天众人再次聚会商议突厥问题,就可以做出定论了.李渊最后拍板,立意既废掉始毕痛恨的后主,又向始毕称臣纳贡,可以说满足了始毕的基本要求,但因为立了新帝,李渊又巧妙地避开了像刘武周那样做儿皇帝的尴尬处境.嗬嗬,毕竟大家都是老官场,老江湖,老狐狸啦!
  第六章、太原起兵(9) 筑东阳
  
  由温大雅执笔,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前面的意见系统总结了,凑了一封给突厥始毕可汗的书信,开头第一句便是:"臣李渊启奏突厥大可汗陛下……"
  信写完后,李渊再次对众人强调说:我作为大隋新帝的臣民,向突厥之主称臣,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大隋新帝并没有向突厥之主称臣,两国之主乃是平起平坐的关系.这就是我们与反贼刘武周根本不同的地方.众人连忙点头称是. 信改定后,李渊亲自用漂亮的小楷把信抄好,当日就派出使者,把书信驰送突厥.
  这次始毕可汗应该满意了吧?
  在李渊处决高王二人后,那位经常和李世民、裴寂赌博的龙山县令高斌廉却拒不从命,暗中派使者化装为民,前往江都,请皇上出兵平叛.皇上知道李渊造反后,非常害怕,下令东都和长安严为戒备.西河郡官府也不时地向江都的皇上通告晋阳的消息.
  大郎李建成到来后,李渊不必为长子的安全担心了,很多事情开始正式运作.六月初,他向周围各郡县发出檄文,自称"义兵",声称要吊民伐罪,龙山和西河自然都不接受他的号令.李渊说:"龙山是孤零零的一座山城,不好攻打,也对我构不成大的威胁.但西河拦住了我未来西征的路,它的路也大都是绕山的险道,不能留着它."六月五日,大郎李建成和二郎李世民奉李渊之命率军攻打西河,刚刚被任命为太原令的温大有和他们同行,帮忙参谋军事,除了路上所需,军队只带了能用三日的粮食.
  临行前,李渊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还年轻,没有多少指挥经验.我先用这个郡城来试试你们做得如何,别人都在眼睁睁盯着你们,你们应该好好努力."
  李建成拉着弟弟李世民跪在父亲的面前,回答说:"儿子从小就蒙受父亲的教诲,对自己对士卒都知道要从严要求.如果我们这次征伐失败了,请父亲用军法处置我们."
  这次出征所带的队伍中未受训练的新军居多,李建成和李世民害怕军士们不听号令,在出征前首先宣布了军法,诸如抢一匹丝绢砍脑袋、命令二次不听从就要坐监之类,只听得军士们个个竦然心惊.
  在向西河进发的路上,李建成和李世民与士卒同甘共苦,同起同睡.一听说前方有敌情,李世民立即上前查问清楚.在行军大路附近的瓜果蔬菜,规定不买不能吃.如果有军士——噢,他们现在叫义士啦——如果有个别义士暂时难改旧习,偷瓜果吃被发现了,李建成和李世民便马上派人原价付给瓜果蔬菜的主人,也不追问究竟是谁盗窃的.路旁如果有长老送给义军蔬菜食物茶水,他们会认真地感谢长老的好意,与在场的军人共同分享这些赠品,从不单独享用.如果碰到送肉送酒、还带着做酒席的厨具来的人,他们便慰劳并请这些人回去:"这是隋朝的旧套套,我们可不愿意扰民."这样做了,老百姓都响亮地赞叹,将士们听到赞叹都很高兴,觉得身在义军的队伍里很光荣,个个发誓到了西河要好好地干他一场.
  队伍来到西河城下,李世民没有穿戴盔甲,径直来到城壕边宣传义军的宗旨,城上的官兵听了,可以看出,他们的面色同城头的军旗一样在动摇.李建成和李世民对西河先采取了围而不攻的做法,城外的百姓要入城的,不问男女大小,都放他们进去.城里的官兵看到义军是这样宽容,心中的旗帜可就摇晃得更厉害啦.只有郡丞高德儒坚持着往心里不断地添加大石头,要为皇上效忠到底.六月十日,义军发起总攻,飞梯刚刚竖到城墙脚下,义士们便争抢着往上爬.西河郡司法书佐朱知瑾等人率领手下的那部分守城官兵不是抵抗,而是转身奔向郡府,把高德儒五花大绑,送到义军的军门.
  "你这个奸臣,明明看到的是孔雀,你却慌称看见了鸾鸟."李世民当面数落高德儒道,高德儒这时像一堆肉卸在地上,肉缝间喘着粗气.大业十一年,有两只孔雀从洛阳西苑飞落到宝城朝堂前面,被当时身为皇上亲卫校尉的高德儒等十几个人看见了,人人都议论着孔雀的美丽,独独高德儒迅速向皇上上书,启奏他看见了鸾鸟,这时候孔雀已飞去,无法验证,皇上非常高兴,破格提拔高德儒为朝散大夫,还给在场的人全都颁发了赏赐,不久皇上又在高德儒发现"鸾鸟"的地方修起了一座鸾仪殿.高德儒就这样走进了王公大臣的行列."你迷惑后主,让后主以为是好大的祥瑞,天下人谁不晓得那是孔雀!当年赵高指鹿为马,跟你这套多相似啊.义军现在要吊民伐罪,没有不杀你这种赵高一样奸臣的道理."
  于是李建成和李世民下令将高德儒斩首,将他的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除此以外,不杀一人,对西河郡官民秋毫无犯,所有的官员照任旧职,负责维持治安,赈济灾民.简单地处理完这些事务后,李建成和李世民率军.
  六月十三日,李建成和李世民率军回到晋阳,路上来回总共用了九天.李渊非常高兴地说:"像这样用兵,纵横天下都行啊."两个儿子的成功为他把军权全部掌控在家族手中提供了最佳理由,于是他就在当天敲定了入关计划.
  还在入城时,李世民便看到城墙上和大街上到处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旗帜,它们夹杂着被插成一簇一簇的,像一朵朵硕大的桃花.以前的蓝色、赭色之类的旗帜都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奇地向父亲问起,父亲爽朗地笑着说,这都是刘文静的主意.
  第六章、太原起兵(10) 筑东阳
  
  几天前,李渊收到了始毕可汗的回信,信中答应接受李渊的称臣纳贡,说要派遣突厥的柱国康鞘利等人前来接收二万匹绸缎,同时送来快马一千匹与李渊做生意,康鞘利顺便还将带来突厥的狼头大纛一面,白旗若干,供大军出行时使用.在信中,始毕还答应可以派兵帮李渊西取长安,要多少兵力,随李渊的意思.
  众人一致认为,始毕的回信证明他接受了李渊提出的"用称臣纳贡换和平"的结盟条件 ,这可是一桩了不起的收获,大军西征可以无后顾之忧了.
  鉴于康鞘利即将到来,刘文静建议立即将全军的旗帜改为白旗,以向突厥人表示诚意.李渊沉吟着说:"难道全听他们的吗,加一些红旗不行么?"他本来喜欢红旗,另外自然是有些顾忌别人的闲话.
  就这么一刺激,让刘文静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建一半白旗,一半红旗,排成桃花的形状.对大隋国人可以解释说,这是应了"桃李子得天下"的图谶.对突厥人可以解释说,我们已经用了突厥的白旗啦,狼头大纛我们暂时用不上,那可是天子用的,留着以后再说吧.
  这可是个绝妙的计策!李渊高兴地接受了刘文静的意见.于是,整个晋阳城很快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旗帜,处处簇拥成大大小小的桃花状,恍惚之间,人们觉得晋阳城好像变成了一座大花园.无论白天黑夜,花园中都不时地传出男女老少哼唱的全国流行歌曲《桃李子歌》,不过歌词已被刘文静给改过了——"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
  刘文静曾向李渊解释说,这个"桃"字含着天机呢,"桃"就是"陶"啊,指的是陶唐氏,帝尧的姓氏,将军世袭唐公勋位,这个"桃"字和《桃李子歌》,不正是暗示唐公拥有天命么?李渊看着飘曳的旗帜,笑着说:"现在花园有啦,不知道黄鹄怎么样.我当一飞千里,以应图谶."
  "刘先生的确是聪明人,"李世民听了父亲的叙述,笑着评价道,"简直眨眼一个见识."
  六月十四日清晨,晋阳宫正门外新搭起的一座将坛周围,聚集了数百位锦衣人士,那锦绣的衣裳鲜艳艳的,波动着一道道彩光,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裴寂、刘文静等站在最前排,后面是太原郡主要官员、义军主要将领和本地乡绅长老等.
  将坛的边沿插满了红色和白色的旗帜,在晨风中呼呼飘曳.从将坛的周围向身后看去,远处的街道上,站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义军,自从五月十四日后实行开仓放粮以来,太原附近的百姓赶来投军的每日都在一千多人以上,二十几天内,义军的兵力就增加了好几万.现在他们一路排向城中,排向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城墙上每隔几步便肃立着一名全副武装的义士.
  当太阳升起之际,李渊正式登坛,宣告接受众人推举的大隋国大将军之位,他在坛上发布命令说:"诸侯立三军,是春秋的定制,孤今日建立霸业,应该和晋文公相仿,可建三军,分为左右,选择最合适的人做统帅.各位军士既是义军,还可以呼为义士.我三军义士理当躬行仁义,扫除四海奸恶,拯救斯民于水火,各位,有上苍庇护着我们,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努力吗?!"
  李渊接着宣布,封大郎李建成为陇西公,兼领左领军大都督,左三统军隶属在他的麾下.封二郎李世民为敦煌公,兼领右领军大都督,右三统军隶属在他的麾下.封四郎李元吉为姑臧公,中三统军隶属在他的麾下.任命裴寂为大将军府长史、刘文静为大将军府司马.以殷开山、刘正会、温大雅、唐俭、权弘寿、卢阶、田德平、武士镬等为掾属、记室、参佐等官,以长孙顺德、窦琮、刘弘基、王长阶、姜宝谊、杨毛等分任左右统军、副统军等职.其余文武职员,都随才铨用.
  在这个暖风习习的上午,当各种仪式完成后,有一位自称俗姓李氏的僧人,带着一只纯白色的异鸟儿前来献供,在场的人个个都觉得好神奇好神奇,却没有一个能够说出异鸟儿叫什么名字.李渊恭敬地接受了,令随从把异鸟儿供在一旁,随即要回赠僧人一些钱物,僧人拒绝接受,向李渊和众人作了一个长揖,飘然而去.众人茫然不知所措.到了下午未时古代将一昼夜分为十二时辰,一个时辰等于现代两个小时,其对应关系是:子时(23~1时),丑时(1~3时),寅时(3~5时),卯时(5~7时),辰时(7~9时),巳时(9~11时),午时(11~13时),未时(13~15时),申时(15~17时),酉时(17~19时),戌时(19~21时),亥时(21~23时).,又有一只纯白色的异鸟儿从晋阳宫院墙内的大树顶上掠过,飞落在大将军牙仗前面的树上,左右卫士们爬上树,很容易便把它给捕获了,在它的小腿上给拴了根红色的绸带,系在先前那只纯白色的异鸟儿旁边,两只鸟居然一见如故,亲昵地相互啄起了小嘴儿.在场的众人和李渊一样现出了惊异而又恭敬的神色,一些人小声地议论开来,一阵阵神秘的颤栗窜上了人们的脊背.
  李建成和裴寂几乎难以察觉地转动了头颅,眼神对视了一下,会意地眨了眨眼睛.
  李世民皱着眉头,默默无语地看着坛边红色和白色的旗帜在风中飘来飘去.
  坛上的大将军李渊的神情仍是那么地肃穆.
  第六章、太原起兵(11) 筑东阳
  
  兴洛城.
  长达四十里的简易城墙把周回二十里的洛仓城围在中间.这是瓦岗军简陋、平易的都城,这里已经看不到大隋国常见的瘦得像风干了的腊肉一样的男男女女,军人和百姓的面庞都像米袋子一样饱满,那些米袋子就堆在洛仓城内一排排高高耸立着的粮仓里. 六月十四日,兴洛城的干道上布满了一队队严整的步骑,一排排刀枪剑戟发出着阴惨惨的光芒,就和天空中低垂的乌云和军士的面色一样阴森.
  翟让和徐世等人站在路边,目送着行进的队伍,不时地向熟悉的部下无言地拱拱手.
  魏公李密骑马前行,长长的黄披风就像一面前倾的军旗.他的脸上多了两道嫩红的刀疤,像爬着的毛虫.在看不见的右臂上,还有一个箭窝.五月下旬,皇上派来监门将军庞玉、虎贲郎将霍世举率关中之兵救援东都,与东都兵会合后,在回洛仓附近与李密所率的瓦岗军展开激战.五月二十八日,瓦岗军对官兵大阵实施突击,李密率精锐的内军铁骑冲在最前,不料官兵早有防备,稍稍退却后,突然发射出一阵箭雨,然后对瓦岗军进行反冲锋,处在最前列的李密防备不及,右肩臂铁甲的缝隙中了一箭,当即伏在马上,后面官兵铁骑扑了过来,幸好有高猛在旁,手持玄铁剑张牙舞爪削倒了一大片,护着李密和他的座骑回到大队中.李密所中的一箭喂有草毒,他的右肩臂很快肿成了一个小南瓜,在营中卧床不起.官兵乘机攻营,瓦岗军抵挡不住,只好放弃了回洛仓,抬着李密逃回了兴洛城.李密回到魏公府,请军医将箭伤中毒溃烂处挖掉,结果留下了这个箭窝.伤势没有好尽,他就又带上八万精兵再次杀向东都寻敌复仇.
  当兴洛城缩为远处的一片黑点,李密仍然沉浸在乱云一般的思绪中.回到兴洛城割掉箭毒的第二日,徐世便送来了一位名叫徐洪客的泰山道士的献策书信.徐洪客在书信中分析说,"大众久聚,恐怕米尽人散,师老厌战,恐怕难以成功."他劝李密"乘进取之机,借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这是一套学习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略.当年杨玄感造反,李密为谋主,曾献给杨玄感上、中、下三策供他选择,上策是拥兵入蓟,扼住征辽隋军的咽喉,断绝暴君杨广的归路,官兵粮尽将不降则溃,暴君杨广可不战而擒.中策是帅众西行,经过坚城不停留,直取长安,号令天下.下策是袭取东都,偷袭不成则引兵围攻,万一攻不下,四方官兵围上来,后果就无法预料了.杨玄感偏偏选取了下策,果然久攻东都不下,当官兵围上来后,这才开始按李密所献的中策行动,结果在赶往长安的途中,遭到官兵的合击被歼灭了.李密也从此踏上了漫长艰辛的逃亡之路.现在徐洪客所献之策,有些像他当年献给杨玄感的上策.然而他思前虑后,竟无法采纳.从兴洛城向江都,路程遥遥千里,暴君杨广在江都还有十几万精锐兵力,身后的东都也有十几万兵力,如果受到这两支军队的前后夹攻,胜算的确太小.他虽然不能接受徐洪客的计谋,却相当欣赏他的智慧,很快回书一封,盛情邀请徐洪客前来加盟.可是信发出后,一直没有回音,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徐洪客似乎从人间消失了.
  十几天前,还有人向李密献计,请瓦岗军不要总在东都附近与敌进行拉锯战,而应该西取长安——这也正好是当年李密向杨玄感所献的中策.此人名叫柴孝和,是隋巩县长,两个月前他和监察御史郑廷页一道投降过来,被李密任命为护军.一个月前,他在议事厅对李密这样分析说:"关中山川坚固,秦、汉就凭借它成就了帝业.现在我军最好的方略,就是让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您亲自挑选精锐主力,西取长安.占领了京城后,大业稳固,军力强盛,然后再逐渐向东用兵,平定河南、洛阳,然后发檄文便可令天下来归.现在隋失其鹿,天下英雄豪杰共逐之,如果瓦岗军不早点攻取长安,一定会有人先我而抢占它,那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这的确是上策,我也这样考虑过很久."李密回答道,"但是暴君杨广还在,听他指挥的军队还多,我的部下都是山东人,看见洛阳没攻下,谁肯跟我西进!各位将领都是群盗出身,把他们留下又会相互争斗,果真这样,则大业垮啦.最重要的是——"李密指着军事地图,神情沉重而又烦闷地说,"东都现在最缺粮食,而离它最近的洛口仓和回洛仓都被我掌握着,东都几十万人苟延残喘,就快喘不过气了.如果我带兵入关,带的人马少了,无济于事;带的人马多了,东都之兵大举反攻,把几个粮仓给抢回去,又将重新恢复生机."说到这里,李密的眼里放射出一道明亮的光芒,"我现在就是要紧紧扼住东都的咽喉——粮仓,已经扼了好几个月,绝对不能松手."
  柴孝和见李密没有采纳他的意见,非常难受,他考虑了好几天,后来对李密说:既然大军不能西进,请允许我带些人马悄悄入关,看看有没有机会.李密答应了.
  五月下旬,柴孝和带着数十骑潜入陕县,一路上打着李密的旗号招募军队,山间的义勇投奔他的很快便达到一万多人.就在这时,传来了李密的军队在回洛仓大败的消息,新募的军队受了惊,渐渐都走散了,柴孝和带着数百名轻骑重新回到兴洛城李密的身边.唔,他现在正走在队伍中间.
  第六章、太原起兵(12) 筑东阳
  
  这真是一座鬼打墙,撞来撞去都撞在墙上.做谋主时似乎是很清醒的方略,为何一到亲自主持运作时,便受到这么多约束和限制?难道谋主和主将的思虑就是不同?现在我既放弃了南下之路,又放弃了西进之路,继续在正面的东都寻求突破,究竟是得计,还是失计?这在今天可能是无法判别的,只能边走边看.在五月底的回洛仓大败后,西进的时机更是暂时丧失了,贸然行动将陷入敌人的两面夹击之中.柴孝和在陕县迅速将几十骑扩编为上万人的辉煌经历,证明了西进的确蕴藏着巨大的机遇;但对于十几万瓦岗军来说,要大规模西进, 必须首先歼灭东都的官兵主力,摆脱后顾之忧.而东都,按照李密的估计,只要扼住粮仓不让它得到,它在兵力和粮食上都是损失一笔少一笔,总会有消耗光的时候,所以李密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与东都之敌争抢回洛仓,进行野外会战,不给它以喘息之机.如果通过这种连续性的拉锯式的战争最终将东都之敌拖垮,把这座坚城和运河两岸的粮仓永久地攥在我的手中,然后凭借四海推崇的民意,先西取长安,再以瓦岗军为核心,将三秦子弟和山东义军混编,可以得到百万大军,凭着这百万大军征讨四方,不过数年便可以平定天下——这,就是李密心中成就帝王之业的大政方略.是耶非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不过,不管怎样,柴孝和在提出西进的方略和亲身尝试实施这一方略时表现出的超凡胆略,让李密又发现了一位难得的英才,柴孝和身上的那么一股劲儿,让他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要建立帝业,非得好好重用这样的英才不可.李密已在心中发誓,要在柴孝和的肩上逐步加重担子.
  李密率众继续向东都进发,六月十六日,瓦岗军与官兵相遇,次日,两军大战于平乐园.李密这次把骑兵放在了大阵的左边,右边放着步兵,中间放着强弩队,强弩队背后是长枪队,长枪队背后又放了一千只大鼓.当官兵大阵冲来,强弩队射出箭雨,官兵纷纷倒下,随着李密一声号令,一千只大鼓发出江河一样奔腾浩瀚的轰鸣声,长枪队刷刷地钻了上去,向敌人发动了密集冲击.敌人大阵稍稍有些动摇,左边的单雄信、秦琼、高猛率领骑兵突将过去,斜刺里将敌阵拦腰冲断;右边的步兵在王伯当、裴仁基的率领下势不可挡地压了上来;在这样的三面夹击下,官兵全线崩溃,瓦岗军乘胜收复了回洛仓.
  粮食是李密逐鹿中原的大政方略的核心所在.由于瓦岗军反攻及时,官兵们没能获得足够的时间,将回洛仓里的粮食更多地运往东都,那些要命的粮食再次回到了瓦岗军的手中.在李密的指挥下,瓦岗军对粮仓里的粮食重新进行了登记,又在回洛仓周围修建坚固的城墙,他们可不想让粮食再次落入敌手.
  就在这个时候,李密得到了探马报来的消息,说李渊已在太原起兵,并且自称大将军.李密像一头豹子般迅捷地来到军事地图前,把食指按在京城长安的标记下,久久不动.
  六月十七日上午,突厥柱国康鞘利带着一群突厥官员和一千匹马来到了晋阳城,大将军府司马刘文静将他们安排到城东兴国玄坛住下了.康鞘利等路过太上老君的塑像时,还拜了三拜,从刘文静那里,他们知道了,这位神仙便是唐公李渊最早的祖先,哦,这的确是一个高贵的世家.下午,刘文静领着康鞘利和级失、热寒、特勤、达官等官员参观了整个晋阳城,指点了到处飘扬着的白旗,说了些令人耳烫的软话,令康鞘利等大为高兴.
  第二天上午,在晋阳宫东门侧舍,李渊以臣子的身份,跪接了始毕大可汗的书信和所赠的狼头大纛,并向北遥拜,祝始毕大可汗万寿无疆.到了中午,康鞘利等参加了由李渊主持的接风宴席.宴席可真够气派的,有喝不完的美酒,有数不尽的佳肴,还有新臣子们对始毕大可汗没完没了的赞颂,结果康鞘利等人全都醉啦,醒来时全都躺在美人的怀里,和美人一起躺在客舍的床上.
  第三天早晨,裴寂和刘文静等人来到了康鞘利的房间,他们给康鞘利带来了两箱金银,一大盒珠宝,还有一箱绸缎,康鞘利乐得眉开眼笑,笑得脸上的皱纹直朝下掉,双手像搓马的缰绳那样搓来搓去."这唐公,可真是大贵人家出身的,刘武周他们,真个没法比!"康鞘利不住地念叨.随后裴寂和刘文静挨着房间,给每一位使者都送上了跟他们的官职相称的一份厚礼.
  下午,晋阳方面和突厥使臣开始进行马匹交易,裴寂从突厥带来的一千匹马中,挑出了五百匹比较好的,然后用二十万两银子把它们给买了下来.
  在场的义军官兵看见还有五百匹马没动,就眼热得发烫,他们向大将军李渊提出,最好能动员军中家境宽裕的人自己掏钱,把这些马全部买下,这样义军又可以多出几百名骑兵啦.
  李渊摇头拒绝.
  "他们的马就像羊一样多,他要一直这样送过来,恐怕我们买不起吧?"李渊抽空对这些官兵悄悄说道,"胡人贪得无厌,我们买少些,就是向他叫贫,向他们显示我们并不急需马匹,好让他们以后不要老想着打我们的主意.大家不用浪费自己的家财啦."
  康鞘利等人在晋阳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六月二十六日,他们起程突厥,刘文静跟着一同去,他将面见始毕大可汗,亲自送上李渊向大可汗献供的杂彩二万段,这二万段杂彩放在几百个上等的柳条箱子里,装满了二三十辆大马车.另外,刘文静还将把参战的盟军带回来.
  第六章、太原起兵(13) 筑东阳
  
  刘文静临走前,李渊告诫他说:"突厥的骑兵来得多了,将成为我们的负担,超过了几百骑,我们又用不上.我们主要提防的,是刘武周引他们来骚扰太原.再说参战突厥的几百匹马吃的都是草,耗不了我们多少粮食,但有他们支援,我们的声势可就大啦.你一定要揣摩其中的细微末节,千万不能带多了盟军."
  刘文静承诺而去. 七月四日,李渊任命四郎李元吉为太原郡守,率领中三军一万多人留守晋阳,文武大事都由他最后拍板决定.当日,全军移营于武德南.
  七月五日,在武德南的平原上,三万义军排成了严整队形.一位军佐引着大将军李渊登上军门,掌旗官仗立着一面大白旗,在大白旗下,李渊向三万义军念了出征誓词.
  这誓词好长好长,义军士卒大多数没有文化,听得似懂非懂的.李渊念完后,大将军府长史裴寂还是站在台上简略地讲解了下.誓词的大意是:
  上天眷命,托付隋室.于是我高祖文皇帝,以皇后父亲之尊担任宰相,承天之运,受周禅让古代以帝位让给贤者称为禅让.自曹操之子逼汉献帝逊位禅让后,禅让常成为新朝皇帝登极的仪式.,登极为帝,经纶帷幄之间,揖让岩廊之内,不过数月便再造华夏.自从舜、禹以来,得天下没有如此这般容易的.在文皇帝治下,中国得到了一统,万民享受了太平.然而圣人千虑,失于知子.一切动乱之因,都在于此.真是特别啊,当今皇上的行为——妒贤嫉能,忌刻狂悖,拒谏信谗,残忍嗜杀.巡幸无度,穷兵极武.喜怒无常,亲离众叛.修运河,筑长城,建离宫,三征高丽,害死了亿兆丁壮;路途转输,累死了百万老幼.向民众重敛征税几无限度,天下粮食货财都被官府蚕食,从水陆运走.以至于官逼民反,十分天下,九为盗贼.荆棘长到了官厅宫房,豺狼奔跑在大道小路.原野上死人的骨骸多如荒草,干枯的尸体多如乱麻.边疆诸胡全都离心,四海之内天翻地覆.当今皇上却无动于衷,钳制众口,如同坐在一堆干柴上等待燃火.赫赫大隋,眼看就要亡国了!我李渊虽然庸愚,得到了世人一些过誉的嘉许,继承了七世优秀祖先的荫庇,掌管着骁卫禁兵,守封在陶唐祖地,义无反顾,不能不发起勤王之师.只要有利于社稷,我专断就是对的.现在我军兴甲晋阳,尊奉代王为我大隋新帝,放逐江都的后主为太上皇,先扫定咸洛,后平定四海,恢复文皇帝的伟业,拯救受苦受难的苍生.凡我士民和义军豪杰,望体恤时难,共雪国耻.服从同盟,永无贰心.如果有谁违背此盟,天神一定会除灭他!
  解释完毕后,裴寂又带领全军将士将誓词的结尾念了一遍,三万根食指同时庄严地指向了天空.
  誓师之后,李渊令人将这份誓词散发到附近郡县,向世人宣扬义军的出兵宗旨.
  随着李渊一声喝令,战鼓咚咚响起,大军浩浩荡荡地向南开进.
  七月八日,李渊率军抵达西河郡.在这里,他忙了一天政务.他办公时,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遵命在一旁观摩学习.他对两个儿子说,他现在主要抓五件事:礼敬长老,哀抚孤儿,赈济穷人,擢任贤能,平断狱讼.他下令当场授予所有前来参拜他的七十以上老人通议、朝请、朝散三大夫官职,还当场为当地公认的有才能、懂文学的士人授予各种散职,那些前来参军的义士,都以报名先后为顺序,全部授予宣惠、绥德两种尉官.在太阳落山前,他已经亲笔为一千多人写了委任状,最后写得手都肿了.
  可这是快乐的肿啊."孤所以自强不息,为的是帮义兵制造声势,让天下人望风来归."他对两个儿子道出了深沉的思虑.
  太阳落山后,李渊又带着李建成和李世民,还有家僮十几人,到城外巡行营幕.所有的军务,比如器仗精粗,坐卧饮食,粮禀升斗,马驴饥饱,甚至仆人奴隶的安适与否,他都要亲自一一检查到.发现有谁做得不好,他当即令身边人帮助那人做好,也不责备他的上司.
  "自古以来的天下神器,圣人大宝,没有大功大德,是不可能担当的."在习习的夜风下,李渊边向前走,边对两个儿子说,"大舜年轻时干农活,后来才登上帝位;大禹为治黄河栉风沐雨,才赢得大舜的禅位.从那以后,所有的开基创业,没有一个不是如此."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柔和,像在用声音抚摸着儿子的头颅,"为父的从小生长在勋贵之家,少年时过得优哉乐哉,欢娱得不得了,没有经历过饥寒,也没有从事过贱役,至于那些险阻艰难的事儿,听说过很多,却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次举义起兵,我想把人间的各种滋味全都尝一遍.有些事如果我不亲自去做,恐怕会违背上天的旨意.你们兄弟两个也要向我学,不要偷懒,不要懈怠."
  李建成恭敬地说:"爹爹,孩儿一定会按您说的办!凡事多锻炼一些,对我们有好处."
  "爹爹,您只要负责军机大事的决策就够啦,"李世民不以为然地说,"至于招集四方来投的人,战场上指挥三军驱驰,由我们来具体承办.其他那些平常琐事,交给主管的官员不就行了.如果大大小小的事情爹爹都要管,恐怕会害得您太耗神了.这样还会让将佐们以为自己不被信任,没有实权,心里怀疑这怀疑那的."
  第六章、太原起兵(14) 筑东阳
  
  "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李渊有些生气了."你们各自该做什么,我会不清楚?但是你知道不知道,晋阳跟我们造反的人,可以叫同心之人,但现在还不能做到和我们共命运,我能够不多留一份心思吗?汉高祖兴起的时候,有萧曹之辈为他做事,但他的儿子不行.我现在有你们两个儿子,却暂时还没有萧曹之辈顶着做事.我能不多劳一些,也多教你们一些吗?你们要好好领会我的意思." "孩儿错了,爹爹说得有理."李世民说道.
  打这以后,李渊任命温大雅做大将军府记室,将李渊每日处理一切大小军务的指示都记录下来,交给各部执行.义旗之下,每日有一千多人来到军门,请赏论勋啦,告冤申屈啦,由主帅李渊定夺.有一名白面士卒因为同伴打呼噜,嘿,也告上来了,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围着看热闹的就更多了.李渊往往听完就断,像流水一样没有阻碍.
  第七章、进军关中(1) 筑东阳
  
  黄亮黄亮的雨水汇成了一片片水凼,水凼里淹着一椟一椟的杂草,从贾胡堡贾胡堡:今山西汾西县北.上向下看,整个凹地就像一片水草湖.秋雨还在不急不慢地下着,像一片轻柔而又黏搭搭的网,天空和地面都被它黏得软沓沓的,人心也被它黏得说不出的郁闷和烦躁.
  一位汉子纵马趟着水草向贾胡堡这边奔驰而来,他戴着赭色蓑笠,穿着赭色蓑衣,像一 只赭色的刺猬,半躬在马背上.
  到了城堡下的栅栏边,汉子轻巧地跳下马,向守门的义士打了个招呼,一名义士转身向军帐小跑,身后留下一窝一窝的黄泥坑.不一会儿,义士带着一名军佐从军帐中出来了,军佐领着汉子向城堡高处跑去.
  汉子受西河郡府委派,送来了一封魏公李密写给唐公李渊的密信.这封书信很快摆在了军门大帐里的木台上.大将军李渊把书信看了又看.
  "我与兄虽然亲缘流派不同,但都来自同一个祖先."魏公李密在给李渊的信中说,"我虽然本领和德性都还虚薄,却被四海英雄共推为盟主.希望我俩互相提挈,戳力同心,一道捉子婴子婴:秦二世兄之子,被赵高立为秦王,后向刘邦投降.于咸阳,灭纣王于牧野,岂不盛哉!"他还要求李渊率领步骑数千自动来到河内河内:今河南沁阳.此处泛指黄河中下游地区.,赶至洛仓城,和他李密面结盟约.
  李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惆怅的心思还在被这场绵绵秋雨黏连着.他坐在木椅上,怔怔地望着大帐门口的水凼亮晃晃的水光.今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啦,自从七月十四日大军进至贾胡堡,便碰上了这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到今日已经下了七天,还没有停歇的迹象.贾胡堡离霍邑霍邑:今山西霍县.五十余里,霍邑西北靠着汾水,东靠霍山,扼守着道路的要冲.据探马报知,长安留守代王杨侑派了虎牙郎将宋老生率领精兵二万在霍邑拒守,拦住了大军西进的去路.又派了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带着辽东兵及骁果等数万余人据守河东,与宋老生相互支援.义军本来计划前往攻克霍邑,这将是西征的第一战,谁知还没靠近敌人,便被秋雨阻滞在贾胡堡这里,动弹不得.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现在是夏秋之交,身子骨儿还不感觉冷,但心里却是越来越凉.
  不一会儿,李建成、李世民和裴寂等人闻讯赶来了.大家读了李密的来信,都和李渊一样不屑一顾.李世民指出,李密虽然享有四海盛名,却似乎为盛名所累,他的眼睛只盯在东都洛阳,不知天下为一盘棋.说什么"捉子婴于咸阳",就是说到长安活捉代王,他又一直不西进.说什么"灭商纣于牧野",就是说下江都灭了后主,他又一直不南下.他同时把这两条进取路线都摆出来,说明他心中充满了犹豫,不知谁轻谁重,谁可行谁不可行.他的心里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要真正去实施"西进"或者"南下"方略,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想试探一下我军究竟朝何处发展,最终目标如何.
  裴寂基本赞成李世民所作的分析,他认为李密要求李渊前去和他会盟,是一种霸道却又空洞的威胁,对此可以置之不理.现在对我军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李密,而是这场不见停歇的秋雨,这雨下得军心实在糟糕透啦.
  李建成、李世民听了,愁上眉头,也不言语.
  "李密妄自尊大,鲁莽放肆,犯不着和他较真."李渊说道,"我们今日正瞄着关中,如果为了在言辞上逞强和他闹崩了,就是平白无故增加了一个劲敌;不如说些软话,谦卑一点,把他捧得高高的,让他更加骄横,对我没有防备."李渊的眼睛狡诈地眯着,洋溢着快乐的笑意."他现在正在帮我抵拒东都之兵,使我能够专心西征.你就是找几个韩信、彭越韩信、彭越:楚汉争时刘邦手下独当一面的将领.,还不如借用李密的力量.等到关中平定了,我们再凭险据守,养育实力,慢慢地看着他们鹬蚌相争,我们就做那个渔翁,准备着捡便宜吧!"
  于是李渊让记室温大雅给李密写了封回信,信的大意是:"自从有书契以来,中国还没有过像今天这样剧烈的战乱.我虽然庸劣,但毕竟深受祖先荫庇,身任朝廷命官,有责任解救时艰,因此大会义兵,和亲突厥,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万民,必有司牧.当今司牧,非您魏公,谁又配当!老夫年逾五十,自无此愿.衷心愿意拥戴大弟您,也希望有机会攀龙附凤,唯望大弟您早应图,入登大宝,满足万民的期冀!如果那时能够被您优容,封于唐地,继承祖先的勋位,老夫就满足啦.‘灭纣王于牧野’,是我所不忍言的;‘捉子婴于咸阳’,也是我没能力做的.山西一带,还需我安揖平定;远赴河内与您相见,我还暂时没有时间."
  "这封信够李密老弟快乐一段时间吧?"李渊大笑,众人也跟着笑了."不过这雨下得可真够呛,真是出师,出师……咳!"他硬生生地把"出师不利"的后面两字儿给吞进肚子里.众人的面色马上和李渊一道凝固了,变成了秋雨的色泽.
  秋雨继续下着,时而像水豆一样撒下,时而像牛毛一样飘个不停,急一阵缓一阵的,似乎永远没个停歇.毕竟远征的经验不足,大军只带了十五天的粮食,到了七月二十四日,粮食只剩下三四天的了,李渊于是派了军佐沈叔安、崔善为挑了队伍中的老兵回太原,再运一个月粮来,等到雨停再继续前行.
  第七章、进军关中(2) 筑东阳
  
  本来在七月十八日,李渊接到了突厥的使者来报,说他们已经派盟军和刘文静一道上路了.不知为何,直到今天他们还没赶到这里.于是有人猜想,刘文静是不是被扣留起来了?有人进而怀疑,刘武周知道了我军南下,肯定会带突厥乘虚掩袭晋阳.不久,这些怀疑和猜想不知咋的居然变成了流言,越传越广,流言有鼻子有眼的,说刘武周正带着突厥铁骑走在通往晋阳的大路上,有的甚至说刘武周和突厥已经把晋阳给包围啦,弄得军心就像风中的军旗一样飘摇. 一日夜间,一支新军突然炸了营,说是突厥打过来啦,有二三十个新兵娃子已经光着屁股窜到雨中,在黄泥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乱跳,被轮值查夜正巧经过的副统军窦琮给喝住了,全部赶了回去.次日一查炸营的根由,却是一名新兵发恶梦呼叫,被同伴当了真,跟着胡乱喊叫,因而惊吓了众人.李渊于是下令把队伍新老混编,在军营的每一个帐篷门口,晚上都要安排几名老兵横躺着把住,另外巡夜又增加了几班.
  "宋老生、屈突通连兵据险,不容易迅速攻下啊."在李渊召集的议事会上,裴寂忧虑重重地说道,"突厥贪婪无信,唯利是图,如果刘武周去引诱他,很难说他不会动心呀.传言不能说是真的,但谁又能保证它是假的呢?万一是真的,又怎么办?晋阳是一方都会,义兵的家属全都在那儿,如果家属被人家抄走了,军队还不崩溃了么?所以与其困在雨中不能前进,还不如回救老巢,护住根本重地,等形势好转一些后,再作西征不晚哪!"
  唐俭、王长阶等人都赞成裴寂的意见,认为这样持重,是万全之策.
  "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李世民着急地站起身来,话也因焦虑而说得飞快,"现在这里遍地都是青苗,如果粮食真的断了,还可以煮谷浆吃,活人还怕被饿死吗?宋老生这人轻躁得很,可以一战而擒.刘武周与突厥表面上拉得很近,其实内心里互相猜忌.他敢南下抄我们的晋阳,就不怕突厥抄了他的马邑么!当初我们举义起兵,立意就是要不顾一切代价先入长安,号令天下.现在遇到了一个小敌,便突然想班师回晋阳,恐怕义军心凉,一朝解体了!就算回到晋阳,守着一城之地,不过是做一个小贼而已,别说取天下,恐怕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了!"
  "二郎啊,你把话说得过头了吧!"裴寂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眼皮眨了眨,语气显得很随便,"不回晋阳,就继续呆在这儿躲雨,不进不退的,万一晋阳失守了,你能保证军队不哗变么?回到了晋阳,军队就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会散么?大将军的威望这么高,兵带了这么多年,会让军队说垮就垮么?"他像个老行尊,胳膊伸得长长的,胡乱捣着食指,"二郎啊,我和大将军认识了几十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啦,我们经历过的事多啦,知道做事是有章法的,很多事都坏在年轻人急躁冒进上面,还是稳当点儿好."
  李渊点了点头.
  "谁知道这雨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啊?往年这个时候,一下就是一个多月."左领军长史陈演寿旁敲侧击地说道.
  "是啊,是啊,稳当点儿好."众人都表示同意.
  "建成,你是什么意见?"李渊问道.
  "我以为老二说的有理.爹爹,我们不能轻易退兵."李建成温和地说道.
  "裴长史,请问你们过去有过举义的经验么?"李世民脸涨得通红,但仍然竭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恐怕还是第一回吧?这次西征,老经验不见得都用得着!你看杨玄感,败就败在犹豫不决上,他要是早点西取长安——"
  "你爹爹可不是杨玄感,"裴寂笑嘻嘻地摆摆手,打断了李世民的话,"杨玄感值得一提么,此人有勇无谋,莽夫一个."
  "算了,大家就议到这里吧."李渊出面平息了这场争议,他转向众人,作出了决断,"那就先退回晋阳吧,看来不收拾刘武周,心里总感到不踏实."
  "什么时候开拨?"长孙顺德问道.
  "左三统今天下午就走.右三统准备着明天一早走.兵贵神速."李渊回答.
  秋雨像在印证裴寂的话似的越下越稠.到了黄昏,还刮起了风,白白的水气被风吹得长长的,像一波一波的水国骑兵向前飘忽.天渐渐地黑了下来,秋雨在黑暗中淅淅沥沥地浇着.
  李世民穿着长靴,乘着茫茫的夜色,在凹地的水凼中趟来趟去.不远处,左三统的将士正一队队地向晋阳方向撤退,那哗哗的趟水声,就像命运的脚步,踢踏在他的心上.
  这个看来很平常很平常的雨夜,可能就是决定大军,决定众人,决定自己的命运的时刻.
  天机啊天机,一失不再来!李世民恍惚看到,在大军一队队撤向晋阳的时刻,天机就像一条浑沌的龙,正在黑暗和夜雨中沿着水凼的表面滑行,朝着大军撤退的相反方向飞去.
  是时候啦,大丈夫该出动了,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大雨中李世民走到父亲的住处.大帐外站着四位穿蓑衣的卫士,为首的见了李世民,轻声地说:"二郎,大将军已经睡了,他说明日要赶早走!"
  "我想叫醒爹爹,有紧要事要和他商量!"李世民着急地说.
  "不行啊,二郎!"那卫士为难地说,"大将军专门交代过,就是他儿子来了,也不准叫他!"
  第七章、进军关中(3) 筑东阳
  
  李世民立即明白,这是由于帐中有女人同眠的缘故.
  好容易聚集的希望,像一堆码起来的砖瓦,被人一推而倒.李世民的心几乎揪成了一陀儿,像个陀螺急速地旋转着,他绝望地仰头看着黑暗的夜空,雨水漂打在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上. 夜空似乎从高处向下坠落!
  "爹啊——"李世民突然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爹啊,这样怎么得了啊!爹啊,这样怎么得了啊!"
  他的哭声好像猛兽受伤后的嚎叫.
  突然大帐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外边哭?"
  爹爹醒啦!
  "是我,爹,我有紧要话和您说,爹——"李世民哭喊道.
  "好啦,好啦,别哭啦,我马上就起来了."
  李世民进门时,李渊惊问道:"世民,你怎么没穿蓑衣,全身都淋湿透了?"
  军床的枕头上只看到一堆头发,那女子的脸背到那边去了.
  "爹爹,我是哭我们要完啦,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啊!爹——"李世民又哽咽了.
  李渊劝道:"世民,既然进来了,就慢慢说,急什么?在那边坐下吧!"
  李世民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吸了一口气,终于平静地说道:"爹爹,您曾经指挥过多少次战斗,知道军队是不能随便后撤的.现在我军刚刚举义,看起来声势很大,其实心里非常脆弱,如果一直向前进,大军就会斗志高昂;如果一向后撤,它就会一哄而散;大军一散,后面的敌人跟着上来,我们不是很快就要灭亡了吗!"
  "继续讲你的吧!"李渊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现在朝廷听说我们起了兵,非常忧虑,把骁将精兵都依次布置在我军西进的路上.这是一个两军决战、在战场上分出个你死我活的架势啊,如果我们没和敌人接触便轻率地撤退,士卒们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还以为敌人太强大啦,还以为我们自己垮啦,士卒们胡乱恐慌,你吓我我吓你,肯定会出问题的!那样军营内外都成了我们的敌人.那时候北边的突厥和刘武周将趁火打劫,南边的宋老生和屈突通也会追逼过来,我们南不能南,北不能北,回没有个回处,去没有个去路,就像掉进了河里,不用别人打,自己就把自己给淹死啦!怎么能说不危险呢!
  "现在断了粮食又怕什么,遍地都是生谷浆可以煮着吃,最可怕的是临战怯场.只要向前进,就总会有粮食,总会有军队.就是要进取才行!李密倒把几个粮仓看得过于金贵,没有一点深谋远虑,把关中之地白白地让给我们,我们难道也像他那么傻,放着关中不要,又让给别人吗?宋老生行军打仗历来轻躁,我军向前逼近,攻破他的霍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们这支队伍大都是新军,非常需要一场胜利来建立信心,可不是需要一场撤退和逃跑!我们能否成就大业,建立威望,就看这第一场战斗能否取得全胜了!
  "爹爹,您可不能真的信了他们的话,他们口头上说是要保卫晋阳,其实是想顾他们的家,保他们的命,为这找一个好听的借口罢了!孩儿是那种上战场不要命地拼杀的人,不是那种讲空话的人.爹爹,您常说种地要问种地的,织布要问织布的,现在打仗您是不是要问我们这些打仗的,问他们那些文人做什么!
  "爹爹,等雨停了向前进军,如果不能杀了宋老生,攻下霍邑,孩儿愿意割下脑袋见您!"
  "世民啊,你终于把为父的给说服啦."李渊感慨地说,"只是左军已经出发了,怎么办?"
  "右军准备好了但没走,左军虽然走了,估计也没有走多远,我去把他们给追回来."
  "且慢,先派卫士把你大哥叫来说一说吧!"
  李建成很快到来了,他对父亲说,他完全赞成弟弟的意见,把左军给追回来!
  "你们兄弟俩的谋划才是对的,就这么决定了!"李渊既高兴又不满,"那些懦夫之徒,差点儿坏了老子的大事!"
  李建成和李世民连夜带人分两路骑马去追左军,终于在深夜把左军追还.
  第二天的议事会上,李渊对诸将解释说:
  为何我要把左军追回来,把昨日定好的计划改变了?是因为我昨夜做了个梦的缘故.昨夜我很早就睡着了,睡着后我作了一个怪梦,这梦可真有些怪,我说给你们听听.
  我梦见了有一位白衣老父到军门拜访,他说,"我受霍山之神的派遣,来向大将军您传话:如果你们要去霍邑,就得从东南面靠山取路,到了八月雨就会停,我会帮大将军攻破那城,可是你得为我立个祠庙."那白衣老父还说,东南面那条路虽然险峻,但军队行走时,霍邑城中是看不见的.如果你们走大路,只要走上十里,霍邑城上人就远远地看见大军来了.
  李渊说:山神为我指了这条路,我得听啊.你们都看过《战国策》吧,当年这个山神也向赵襄子托过梦,他没有欺骗赵襄子,也应该不会欺骗我吧.
  说完,李渊看着众人,哈哈大笑.
  裴寂狐疑地向李世民望去,只见李世民一脸肃穆地听着父亲的说话.
  既然是山神指点的神机,那大家就听山神的吧.这是包括裴寂在内的众人的一致意见.当李渊的梦传了下去,义军将士个个抱拳向着霍山遥拜山神.军心渐渐有些平稳了.
  第七章、进军关中(4) 筑东阳
  
  没过几天,就在二十八日,太原运来的第一批军粮到了,这时候大军库存的粮食仅仅还够吃一顿的.
  八月一日,秋雨也停了.军营里一片欢腾.
  李渊指着霍山对众人说:"这位山神的话,看来确实灵验."于是命令部下修庙设祠, 由李渊亲自上祭.当李渊祭完走后,后面将士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跟过来拜神许愿.
  第二天,大军在太阳地里曝晒行装,整顿铠仗,所有的秋雨和惆怅都被太阳给晒跑啦,阳光在屋顶、在树梢、在空中飞舞.
  八月三日一大早,大军出发了,沿着东南山道向霍邑前进,要走七十余里路程.
  大军刚走的时候,四下里雾气很大,不久太阳出来了,雨后山林的秋色一片澄明透亮.
  "今天的行动,就看两位将军的了,"李渊对两个儿子戏谑道,"你们看这秋天的景色多么漂亮,好像上天有意安排的.不过我有些担心宋老生胆怯了,不敢和我们野战,如果他闭门守城,我们拿他怎么办?"
  李世民在马上沉吟着说:"宋老生出生寒微,很勇敢却没智谋,靠讨捕小盗获得这么大的名声.这次他来霍邑前,肯定受了很大的犒赏.如果他不出战,就不害怕上司怀疑他畏缩不前么?我们用轻骑挑逗他,不怕他不出战.如果他一定要固守,我们便可以诬赖他和我们暗中有联络,他又没有什么见识,不知道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的左右都是些凡庸小人,肯定会猜疑他,免不了会上密表告他,说不定上司会下令把他杀了."
  "是啊,"李建成接过话头说,"像这种小聪明的人,为了洗刷别人的怀疑,也定会出来和我们斗一场的!"
  "宋老生不能乘我军在贾胡堡缺粮的时候主动向我进攻,我就知道他做不成什么事.你们兄弟的筹划,把该想到的都想到了,只是实行的时候要千万小心."李渊满意地说.
  下午未时,李渊率领麾下数百名轻骑,先行赶到了离霍邑城东五六里的地方,等待步兵大队的到来.他还没下营,就派李建成和李世民各率数十骑逼近霍邑城,观察战场地形.李渊将其他骑兵分为十几个小队,命令他们从城东南迂回到城西南,边驰马边指手画脚,好像又想安营又想攻城的样子.同时又派了殷开山赶回去把马步等后军叫上来.
  "宋老生,见了老子来了,还不赶快下来投降!"
  "宋老生,敢当老子的路,看老子不吃了你!"
  ……
  李世民身边的骑士对着城上隋军大骂,骂得城上人焦躁,用砖头、石子儿和更肮脏的话还骂.
  李世民微笑着骑在马上,带着这群骂军,缓慢地绕着霍邑城转了一圈,回到了父亲李渊那里,这时后军已经赶了上来.李世民把地形简略地给李渊划了划,李渊起先想让军士先吃了饭再上前作战,李世民指了指远处城墙上晃动的军旗说:"敌人要出动了,机不可失!"李渊沉吟了片刻,下达了作战命令:李建成领左军屯于东门,李渊跟着左军坐镇指挥.李世民率右军切断南门大路,防止敌人逃跑.于是战鼓咚咚,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向霍邑城涌去.
  大隋虎牙郎将宋老生的身体隐藏在盔甲之中,拖着一小把黄胡子,眉毛和鼻子翘出在盔甲之外.刚才在城上看到了敌人几十位骑兵叫骂着,指指点点的,后来又远远地看见敌人的后军上来了,他判断:反贼是想直接迫近到霍邑城下安营,等到明日再行攻城,那样他的二万兵力便要被围困在城中出不来了.他可不想这么被动,得乘敌人远道疲劳,把敌人给赶回去.于是他命二万步骑兵力分两路,一路从南门杀出,一路从东门杀出,他自己亲自率领东门这一路上战场厮杀.
  李渊看见宋老生的军队扛着绛红色的帅旗出了城,心中暗暗地高兴,但他又担心宋老生背靠城墙不肯远斗,一旦不利又可能立即缩回城内,便勒令左路义军步骑向后稍稍退缩一两里,假装要避敌锋芒.李世民的右军也很快接到大将军的军令,缓缓地向后退却.
  宋老生看见李渊的军队向后退却,以为敌人害怕啦,果然引兵向前,在离城约有一里多的平原上布好阵势.然后战鼓齐鸣,在宋老生的率领下,隋军大阵快速地向前推进.李渊没想到宋老生来得这么快,在撤退中左军的方阵有些混乱,他尚未把阵形重新整好,便被迫迎战,羽箭像雨一样飞向隋军,隋军前队霎时倒下了一片,后面的却举着盾牌,凶猛地吼叫着冲了上来.阵形凌乱的义军经不起这般猛烈的冲击,纷纷向后退让,左军大都督李建成忙拉缰绳调转马头,不料马受了惊,猛地一跳,把李建成摔下马来,几名卫士赶忙上前把他救起,队伍变得更乱了.李渊追在退却的大队后面,大声吼叫着,竭力不让队伍跑散,碰到了窦琮等军官,就喝令他们带队上前,尽力抵挡一阵.
  这时候李世民已经率右军后撤到离城约两里的位置,远远地看到左军被宋老生的大军逼退,几乎停不住阵脚,隋军仍在后面猛冲,渐渐地已经冲了二三里地.他知道左军形势有些不妙,连忙作出决断:令身边的右军长史柴绍率领五六千步兵顶住当面之敌,令身边的军头段志玄整顿骑兵准备马上和他一道冲锋,令一名军佐到后面叫刘弘基带领其余骑兵快速跟上,令赵文恪带领一部分步兵跟在骑兵后面,向东救援左军,尽可能不要掉队.
  第七章、进军关中(5) 筑东阳
  
  指令完毕,李世民大喝一声,驱动跨下的白蹄乌,驰下了一道陡坂,他的身边紧跟着两骑卫士,三道烟尘直直地向宋老生军阵的后背飞去,段志玄带着数百名精骑紧紧地尾随在他们后面,身后腾起了一大片长长的烟尘.
  "杀啊——"白蹄乌像飞箭射向敌阵,李世民抡刀左挥右砍,一个个头颅和肉块儿在血光中飞舞. "杀啊——"数百名精骑冲进了敌阵,所到之处,隋军像草杆儿似地倒下,马蹄从残肢断臂中、从血泊中、从正在嘶哭的隋军士卒头上踏过.
  激战中,李世民感觉手上发滞,举刀一看,刀口全卷啦,他飞刀掷入一名逃跑隋军的后背,刷地从背上又抽出一道雪光,向缩作一团的刀丛枪林突进.
  李渊在阻止左军继续退却时,突然发现宋老生的后阵像麦地被人趟得直摇晃,便知道右军已经赶来增援了,忙带着左军向追赶他们的敌人发起了反冲锋.在两股相反的力量冲击下,宋老生的军阵荡来荡去,渐渐有些坚持不住了.
  李渊见势,灵机一动,令身边军士大喊:"宋老生已经死了!宋老生已经死了!"义军将士听了,发出一阵热烈地欢呼,像猛兽一样跳跃起来,向隋军猛扑.
  隋军听说主将已死,个个无心恋战,军阵几乎一触即溃,像无数只野兔四下乱窜,地下丢满了军仗旗帜.义军像撵兔子似地穷追不舍,军头们想维持队形,喝令士卒不要走远,可哪里还管得住,队形全乱套了.
  宋老生带着十几名骑兵冲出义军右军步骑的重重阻拦,向霍邑东门奔去,却发现东门已被义军右军的步兵挡住,城里隋军害怕义军冲进城,早把悬门给放了下去.宋老生远远地看了,直接驰马抵达城壕,迅速跳下马,跃下壕堑,又爬了上去,跑到城墙根儿,喝令城上隋军吊下绳索把他拉上去.正忙乱间,刘弘基率领一百多名步骑追杀过来,宋老生留在城壕边的随从死的死,降的降,跑的跑.有十几名义军步兵跳下城壕,跟着爬了上去.
  宋老生已经被城上的吊绳拉到了一丈多高的位置,却被几名步兵跳起来砍断了吊绳,他的身子直往下落,还没落地,几支刀枪已经戳在他身上.他落地时已是满身重伤,却还能奋力一扑,从刀枪丛中滚了过去,跌落到旁边的城壕里.
  正在城壕那边紧紧盯着的刘弘基看了,嗖地从马上跃下,只几闪便窜进壕沟,奔到正在快速奔爬的宋老生后面,连剁两刀,把宋老生剁翻,然后切了宋老生的人头,提在左手窜了上去,那人头一路彪着血,城上的飞箭噗噗地落在刘弘基的身前身后.
  刘弘基翻身上鞍,拍马驱驰,穿过还没有完全结束战斗的杀场,找到了大将军李渊,把手中宋老生的人头拿给李渊看了,李渊连声夸奖.刘弘基可高兴啦,左手紧紧地攥着人头,在前来看稀奇的军士面前晃荡了几下,宋老生那怒睁着的环眼吓得军士们惊恐地向后退缩,人头的颈脖断口仍在向下沁着血水,弄得刘弘基浑身血糊糊的.
  很快,李世民带着追击逃兵的骑队转了回来,来到了父亲的身边.他立住马,举刀一看,嗬,刀刃又卷啦.他把刀轻轻地扔到地下,对身旁的刘弘基夸耀道:"我砍卷了两把刀,杀了四五十个人."
  "我杀了宋老生哪,二郎!"刘弘基又把手中的人头举得高高的.
  李渊带着李建成、李世民、刘弘基和身边的步骑向霍邑城逼近,在他们经过的几里长的杀场上,遍地都是鲜血和僵尸.他们来到离城墙约有半里的地方停下了,身后几万义军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回身看去,那阵势就像暴雨来临前夕迅疾移动的乌云.
  这时日头快要落山了,战士们披着霞衣,欢快地跳跃着,呐喊着.李渊见士气正旺,便下令立即攻城.义军本来没有准备攻城器械,干脆搭人梯爬上去,由弓箭手在城下发射羽箭作掩护.仅仅用了两三回合,义军便登上了城墙,在黑暗中占领了整个霍邑城.
  第二天一早,李渊带着两个儿子巡视了昨日的战场.
  柔和的阳光照在原野的一具具尸体上,一个个面庞好像沉睡中的面庞,在睡了一夜后,他们还没有醒来,看来还要一直这样睡下去.秋风翻动着地上的军旗,翻卷着沉睡中人们的衣角,吹拂着他们身边的荒草,荒草边有一块块暗色的污印,那是昨日鲜血沁入草根留下的痕迹.在秋风下,荒草已经发黄了,等到明年春天,它们又将长出新一茬绿芽儿.
  "这些死人里面,有多少本来是想投奔我们的啊,都是宋老生作的孽."李渊神色怆然地说道,"他们死得太无辜了,静静地想一想,真为他们感到痛惜.但愿以后我们能多用文德感召人们,刀兵还是越少动用越好."
  李建成一脸愀然.
  李世民双手合什,对着阳光下沉睡中的人们低下了头.
  这是战争,是屠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我并不想你死,你也不见得想着我死.我们都在谋划着求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安排我们各自为求生而相互厮杀.冤魂啊,请你原谅我,如有西天,请你向西天飞去,在那里,不会有人因为瘦弱无力而在恐惧中颤栗.
  回到霍邑府,军门前排着一队队士卒,一个个笑得只见到一张嘴,官员们正忙着为他们登记战功.
  第七章、进军关中(6) 筑东阳
  
  一名司勋官上前报告,登记战功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有随军的劳工和仆隶们的功勋不知道该怎么入档.
  "难道刀砍来、箭飞来的时候,会认什么贵贱么?你这个问题问得可真没水平!"李渊批评道,"如果奖惩不公平,谁还愿意努力?对劳工和仆隶,只要有功,就得和一般人完全一样给记功,不准有任何歧视." 说完,李渊转身问两个儿子:"你们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爹爹!"李建成、李世民朗声答道.
  大多数俘虏都参加了义军,他们连同霍邑城中士民参军的,都被大将军李渊分级授官,同等的职位与最早在太原起兵的人们一律同等待遇.李渊还让他们同乡跟同乡分在一起,尽可能找同乡中的贤才作军头,对他们一点都没有不放心的样子.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似的.俘虏中有一些祖籍关中的官兵想回家乡,李渊都授予他们五品散官放还.宋老生也被按本官之礼下了葬.当这些仁义之举传出后,前来归附的人更多了.那些乡村堡坞来的人,不管贤愚贵贱,入了军门,都由大将军亲自授予朝散大夫以上的官职.
  人们对此议论纷纷,连裴寂也向李渊絮叨,他对新人和普通百姓授的官未免太高了点.
  "这事你真的没我懂,"李渊笑呵呵地说道,"汉高祖是怎么兴起的?就是舍得封赏人家.大家一起打天下,有了好处,是不能独享的.如果天下人都把我的勋位看得金贵,不就更愿意跟着我走么?后主啊就败在这件事上,你看雁门解围那次,到了东都开始行赏,危难时许别人当大夫,一免了祸便只给人家一个小尉官儿.从那以后,不论将领还是士卒,谁还愿意为他卖命!我早想好啦,在封赏这事上,就是要和后主反着来才能兴起.它的作用可大着呢,抵得上百万雄兵,我就要靠这定天下,不信你等着瞧!"
  八月八日,义军进驻汾郡.
  八月十三日,义军攻入绛郡.通守陈叔达率部下面缚请罪,李渊把他们放了,并不问罪,像过去做同事时那样待他们.
  八月十五日,义军行进到龙门县.这时刘文静和康鞘利赶到了义军中,他们带来了突厥盟军五百人,马二千匹.李渊表面上对突厥亲热得不得了,私下里他对刘文静说:"我军已经快渡黄河了,突厥才赶到,而且马多人少,真是合我的心意.不过,当初可是把我们急的……"
  九月三日,河东郡府大厅.
  须发尽白的屈突通将军伏在军事地图上,手指尖在黄河一线摸索,他的内心像黄河之水一样波荡着,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波荡.这一关恐怕过不了啦,但在这乱世,这一关迟早得过.已经活到五十九个年头,也活够了.这脑袋愿意为两任帝王落下地.
  先帝于我有恩啊.屈突通常常这么念叨.他是长安人士,父亲曾任北周巩州刺史.他自幼性格刚毅,持身清正,开皇中曾任亲卫大都督.文皇帝有次令他往陇西检查牧政,他查出了两万匹隐藏起来的马,文皇帝生气得很,要把太仆卿和马政监官一千五百人全给杀了.他劝谏说:人死了不能复生,陛下至仁至圣,怎能为了畜产去杀这一千五百人呢.文皇帝瞪眼大骂他,他仍然跪在地上叩头说:宁愿让臣一个人死,希望能留这一千五百人的性命.文皇帝醒悟了,减了这些人的死罪,还把他提拔为右武候车骑将军.他做官奉公正直,六亲不认,他的弟弟屈突盖当时为长安令,也和他一样的性格.当时人流传着这样的话:"宁食三年艾,不见屈突盖;宁食三年葱,不逢屈突通."可见两兄弟狠出了名.
  文皇帝崩后,当今皇上对他更是看重,把他升到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在镇压杨玄感叛乱中,他屡出奇兵,被皇上认为精通军务,曾派他任关内讨捕大使,他又一举击溃了盗贼刘伽论的十几万大军,在上郡南山,他把上万个盗贼的人头堆了几座山,好好庆祝了一番.皇上巡视江都,令他镇守长安,可见是把他倚为国家栋梁.
  天下为何会乱成这个样子呢?这是他很久都无法理解的事,皇上是很好的皇上,三征辽东的确不妥,但都已经过去了啊.盗贼该歇下来了吧.皇上任用了大批像我屈突通、樊子盖这样的忠臣良将,我们都很尽力啊.樊子盖是屈突通的好朋友,和屈突通一样,在官场的名声很好,他在做武威太守时,和汲郡太守王仁恭同时被考评为大隋国善政第一,都是有名的清官.大家都忠于职守,捕杀盗贼从来不遗余力,可杀呀杀呀,总杀不尽,这人心是铁了怎么的,简直越杀越多,现在连关中也都到处是盗贼.咳,出怪啦,究竟是天命如此,还是皇上真的做得有些……咳,臣子是不能议论皇上之过的.算了吧.我这一辈子都沐浴在文皇帝和当今皇上的浩荡恩德下,别人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使命就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把这条老命回报给两任帝王,在史书上落个忠臣孝子的名声,就够了.老家伙,你这一世不够风光的么,别的就不要想那么多.
  李渊过去是见过多次的,很会开玩笑,有些老滑,也有点王公贵人的傲气.他可是皇上的表哥,现在居然造反啦,当年怎么也看不出啊,老狐狸,藏得深呢!到底是良将世家,杀伤力可不同于一般草寇,霍邑一战宋老生便毙了命,据说现在已拥有兵力十几万人,都想从推倒大隋江山中谋到好处,逐利之徒,不可当也.一生闯过了多少关口,看来李渊这一关难过,不妙啊不妙啊,老屈你的脑袋不妙啊,难怪近日老做怪梦,唉,想那么多做什么,尽最大努力,对皇上有个交代,除此之外,全凭天意.不管怎样,我不会做宋老生第二,只一天便给人家灭了,窝囊之极.李渊,我是斗不过你,但我也要让你吃我吃得不舒畅,要好好卡一卡你的嗓子,有种你就把我活活吞进肚子吧,你这反贼!
  第七章、进军关中(7) 筑东阳
  
  他正在沉思的时候,一名军佐进来报告:"探马今早回来报告说,反贼昨日在梁山渡口指指划划的,看来是想渡到河那边."好,知道啦,去叫桑显和将军来我这儿,去吧.
  梁山,嗬,梁山在这里,反贼从这儿拐过去断了我的后路?军书上怎么说,半渡而击!呵呵,纸上的东西,说说而已.把几万人马全部拉过去,过到河那边顶着?他后面的大队上来把我这一座坚城给占了,岂不正中了反贼的下怀?但又不能不拦一下,一来,打击一下反 贼的气势;二来,必须对代王有个交代.将在外,稍有不慎便会让人怀疑,什么逗留不进呀,什么避战养贼呀,没事给自己找事.那么,就让桑显和带几千人从蒲津桥过到河那边去拦一下吧,怎么拦,由他定,反正不要让自己被反贼灭掉了,能捞多少便宜就捞多少.显和,我的铁杆兄弟,这次得靠你多劳,好在你身经百战,一身的刀疤几十条,条条都记着沙场经验,这次但愿不要再添几条,我老屈还得靠你在前面撑着,我们一道给皇上撑着.哦,显和你来啦,先坐下,先坐到地图那边,我跟你细说一下.吃早餐没有?什么?早餐也喝酒?要打仗了,马上戒掉!得了,你这个小老头!
  九月四日,黄河边梁山渡口.河中间十几只渡船正向南岸划去,船上坐满了义军将士,人群中插着的红旗和白旗像水波一样飘动.
  岸边一队队义军排着整齐的队伍,正一个一个地依次上船.
  "你知不知道我升官哪?"刘弘基眼神像水光一样闪亮而昏黄,大嘴裂开笑着,问身边的左一统军王长谐.
  "咋会不知?"王长谐回答,他又瘦又高,活像个河里的鹭丝,笑容却很和善."你早就吵遍军营了,就差没拿个锣边敲边喊——老刘由右一副统军升为右一统军啦!"
  "咳咳,我是说正经的,还有一个官职你咋不知?"
  "还有什么?"
  "右光禄大夫,正三品哪!"
  "咳,不就是一个右光禄,我看你高兴过头啦,没见过世面."
  "什么,老子没见过世面?老子的爹好歹做过河州刺史,老子也是世袭的右勋侍,你是不是嫉妒了老子,说话才这么酸?"刘弘基有点发怒了,眼睛睁得圆圆的.
  "哈哈,经不住激了,你呀,永远是个猴子性格,做了右光禄,还是一触即跳!"王长谐笑得身板儿左右闪动,这时一名军佐前来报告,十五艘渡船已经装满了.王长谐用眼睛认真地把渡船扫了一遍,见没什么不妥,便一挥手,"好了,离岸吧!"军佐转身跑了十几步,举起一面红旗,大吼一声"出发",河边顿时传来哗拉哗拉的趟水声.
  王长谐又转向刘弘基,抬手向河对岸指了指:"喂,对岸那个,还是个左光禄大夫,从二品,比你高一阶!"
  "你是说孙华?毛头小伙儿一个!"刘弘基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大将军封他,不过是为了笼络关中的人心!"
  "不要小看人家,虽然刚过二十,官兵追了好几年,硬是灭不掉他.他的兵力虽说少了点儿,只有几千,但少了跑起来才快啊,有种!"王长谐对孙华赞不绝口.
  孙华是关中群盗中最强的一个,至少黄河边上的民众是这么认为的,他率领所部数千强兵四处劫掠,非常富实,泺水以北无人敢当.八月十八日,李渊率军抵达汾阴后,派人给孙华送去了一封书信,要他赶过来加入义军.八月二十四日,孙华从郃阳率轻骑渡河,来到壶口拜见李渊.李渊和他握手,一同坐下谈话.本以为孙华这么大的名声,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长者呢,见面才知刚过二十,面相和说话都很憨直,这让李渊一开始多少对他有些轻视.后来见他非常殷勤诚恳,自有几分天生勇武,越看越不简单,于是对他厚加抚慰,封他为左光禄大夫、武乡县公,领冯翊太守,他的部下的功劳也都被勋司一一登记了,相应地都封了官,还赏赐了不少财物.李渊这样做,自然是希望关中群盗效仿孙华的行为,纷纷前来投靠义军,壮大义军的队伍和声势.
  九月初,李渊令左领军长史陈演寿和王长谐、刘弘基率步骑六千从梁山渡口渡过黄河,作为先遣队在黄河西岸等待大军,并巩固滩头阵地.在下游十几里处有一座蒲津桥,按李渊的命令,部队必须拆掉这座桥,隔断河东之敌的后路,对敌形成前后夹攻之势.孙华被任命为这支先遣队的先锋,在前面为全军引路,现在孙华已经先行渡河,在对岸扎下了营盘.
  "这毛小伙儿是不错,真的该受封,"刘弘基见王长谐摆起了孙华的好,也转了口径表示服气."大将军这样高封他,肯定会诱惑得关中人打起飞脚来投义军,你信不信?"
  "当然相信,不过你心里也莫搁得慌,你是二郎最要好的朋友,大将军肯定要压一压自己人,对生人更要拔高一些!再说在咱们太原起义的人中,就数你封得高啦,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胡说!我啥时候不满意过?待我再斩个屈突通的人头,不就赶上来了——至少从二品!哈哈,话一出口,手就痒啦,像真攥个了人头似的!"
  "又吹上了,好运道总是你的?哎,算啦,谈点别的,老刘,你说大将军如果做了皇上,我老婆会封为几品?"
  "哈哈,这么早就想着封妻荫子了?是不是筹划着给小妾也谋个爵位,好让她高兴高兴?哎,你到底娶了几房小妾,弄得你这么瘦?"
  第七章、进军关中(8) 筑东阳
  
  下午未时,这支队伍全部渡过了黄河.昨日临行前李渊曾经专门向几位将领交代过:"屈突通虽然本事不大,仗却打了很多年,他害怕在代王那儿落个不战之罪,不敢不出战.所以可能会瞅空子对你们突然袭击,你们要严加防备,守住要冲."孙华抢先过河扎营布阵,为的就是防止隋军来个"半渡而击",渡河时众人的心一直都悬着.现在队伍全部过河后,他们也没有放松警觉,而是令战士们打牢营盘,夯实壁垒,还远远地放出了斥候. 当夜亥时,大隋虎牙郎将桑显和果然率领骁果数千人来袭,隋军个个口中衔着箭杆,马蹄上包着厚布团儿,宰了义军斥候、放倒了前哨后,突然向王长谐的营盘发动袭击,那从看不见的黑暗中发出的奇怪吼叫可把刚刚脱衣睡下的义军给吓坏了,第一道栅栏很快被隋军突破,双方在第二道土墙边展开了激烈争夺.好在将领们预先便安排好了如何应对偷营的办法,于是刘弘基率本营盘的义军对偷袭的隋军实施了猛烈的侧击,孙华和骑将史大柰率数百劲骑绕到隋军的背后发起突击,三下里一夹,隋军马上垮了,转身向空档处四散奔逃.义军乘黑一路追赶到饮马泉,灭掉了最后一股成群的隋军,事后统计,斩首和俘虏的隋军有一千多,其余的都跑散了.桑显和穿着只有半边袖管儿的战袍,孤身一人飞马逃回了河东城.第二日上午,刘弘基、王长谐又按李渊之命拆断了下游的蒲津桥.
  李渊听到刘弘基等人报来的胜利消息,高兴得直摸胡须:这是主将预见在先起的作用啊.
  几天前,有一个汾阳人叫薛大鼎的,来到军门向大将军李渊建议:"请不要去攻河东,从龙门直接渡过黄河,攻占永丰仓永丰仓:在今陕西华阴县境内.,然后传檄四方,关中唾手可得."
  李渊听了觉得有理,准备就这么做了."屈突通这次失手后,我军继续进逼围城,他肯定不敢再出来啦."他对李建成和李世民说,"干脆就令刘弘基、孙华他们堵住他的来路,然后我军就从壶口渡过黄河.易经上说‘利涉大川’,就在此时,哈哈."
  然而,李建成、李世民和将领们都坚决要求先攻河东,李渊于是转而接受了大家的意见.他觉得薛大鼎很有才能,一早就任命他做了大将军府察非掾.
  九月九日,部队正在准备攻城器械的时候,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文城太守郑元被槛车押着,送到了军门,这是通议大夫张纶立下的又一大功.早在六月二十三日大军没出发前,李渊就从晋阳派出张纶率一支军队经略稽胡、离石、龙泉、文成诸郡.七月十七日,张纶攻下了离石郡,破城时乱兵杀了后主的叔弟、太守杨子崇.七八月间,张纶的军队又从离石出发,攻下了龙泉、文城等郡,捕获了文城太守郑元,直到现在,郑元才被送到这里.李渊见了郑元,慰问了一番,将他放走了.
  九月十一日,李渊率大军来到河东城下,他和李建成、李世民、长史裴寂分东西南北四块儿,把河东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李渊登上城东的高地,向西眺望城内,屈突通果然不敢出兵,闭门自守,城墙又高又陡,看起来不大好攻.李渊想测试一下战士们的斗志如何,便下令尝试攻城.南面李世民所部搭着云梯,呼啸而上,很快有一千多人登上了城墙.但这时候下起了大雨,其他各路无法上城,李渊为了避免牺牲健儿,下令立即撤退,那上了城的一千多名勇士大部分只好倒扒着滑下城墙.
  部队退下后,李渊命令大军直接在黄河边扎营.他再次想起了薛大鼎的建议.形势发展得真快啊,现在,如果包括留守晋阳的部队和张纶的部队在内,义军的兵力总共有十几万了,这是一支足以席卷天下的武力.下一步该怎么走,是留下继续进攻河东城,还是像薛大鼎建议的那样,把河东城丢在那儿,指挥大军直趋关中?李渊心里犹豫不决,他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屈突通手下有几万精兵,占据着坚城,我们把他丢在这儿向前走,如果进攻长安不成,朝后退必定会被屈突通拦住,那时候将腹背受敌,太危险啦."裴寂慎重地提出了他的考虑,"我看不如先攻克河东,然后再西入关中.长安就依赖屈突通作为援助,屈突通一败,长安必破无疑."
  唉,不知怎的,李世民的意见又和裴长史顶上了:"我不赞成留下攻城.自古道,兵贵神速,我军带着连续胜利的威势,率领四方归附的义军,浩浩荡荡地西上,留守长安的敌人将望风破胆,有智慧也来不及谋划,有勇气也来不及决断,我军攻取长安,就像把秋天树上的枯叶一摇全都摇下来了.如果我军恋战,长期逗留在河东这座坚城之下,那长安的敌人就有时间调整部署,准备得足足的,等我军来攻.那时候我军进不能攻克长安,退又为河东牵制,浪费绝好的时光,弄得军心沮丧混乱,大事就要败坏啦.况且关中蜂起的义军,都还没有正经投靠一个主人,谁先到,他们就跟了谁,我们能让别人抢先么?屈突通不过是一条看家狗,何必把他看得过重!"
  李世民和裴长史哟,在人们感觉中就像两位很特别的弓箭手,一个总向天空射,另一个总向地下射.一个是武赳赳,另一个是文诌诌.一个险中求胜,另一个沉稳持重.
  好一个大将军李渊,把两种意见各取一半儿:决定下面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堵住河东通往长安的大道,另一路则直接向长安挺进.目前先渡河攻取至关重要的永丰仓再说!
  第七章、进军关中(9) 筑东阳
  
  马上就要入关了,人们认为,得用更重的名头来威震关中.于是李建成、李世民、裴寂、刘文静带着众将领,请求李渊设置唐公府,自任大隋国太尉一职.李渊接受了.从此大将军李渊变成了太尉李渊.
  四下归附的人士像潮水一般涌来.前几日,冯翊太守萧造率官员举郡归降.华阴县令李孝常占据着永丰仓,近日也派来妹夫窦轨前来送降表,同时告知李渊,他们被迫继续接济着 河西的大隋军队.长安附近各县也纷纷派使者请降.每天还有上千位关中豪杰前来投军.李渊说:"我没有渡河,就是在听关中的消息,既然关中的士民都等着我来,那就过河吧!"于是下令部下以少牢之礼祭祀河神.
  九月十三日,大军开始按顺序渡过黄河.
  九月十七日,过河后的李渊住进了长春宫长春宫:在今陕西大荔朝邑镇西北..三秦的父老兄弟和各郡县的长吏豪族,都像赶集一样前来拜访、投效.李渊一一接见,厚加慰劳,仍然像以前一样,给每个人都授予不同的官职.于是关中民众非常高兴,互相传话说:"这才是真命天子啊,怎么来的这么晚呢."多人都乐意为义军充当前驱.
  九月十九日,按照前面的筹划,李渊把大军分为两路,一路由大郎李建成率司马刘文静、统军王长谐、姜宝谊、窦琮等,带领数万军队,驻扎在永丰仓;令刘文静从永丰仓出发,带着粮食和数万军队把守潼关,由长孙顺德、窦琮、段志玄为副将,一道防备着河东屈突通向义军反攻,太尉李渊将在这路军中坐镇.另一路由李世民率刘弘基、殷开山、杨毛等带领数万军队,沿着高陵道,去进攻泾阳、云阳、武功、銩稨、讄诸县,绕到长安城的西侧,为大军合围长安扫清障碍.
  这是李世民第一次带领大军独立征战.前面是茫茫的平原、丛山和丘陵,身旁是耀眼的军旗、咚咚的战鼓、水光闪烁的刀枪,还有数万张鲜活的面孔,身后没有另外一位掌舵人.这万军之中,主将便是我了,数万双等待指令的热切目光,投向我的脸上.我的脸上没有燃烧,奔腾的热血,不要再轰鸣,尽量地凉下来吧.眼前的一马平川,不要再像一张大盘子那样晃荡,要把山河的盘子端平.我的嘴角像刀剑一样缄默,这掌握着权柄的右手决不轻举妄动,跨下的白蹄乌踏着稳重的节拍,万军的脚步都得随着这节拍而动.我们要踏平山河、踏平原野,要向云彩下一切沸腾的城池进军,万军随我来吧.
  波涛浩渺,如山涌起,
  星汉灿烂,隐没其里,
  世代更替,永泛江水,
  流英雄血,流英雄泪,
  ……
  苍凉的歌声飞出了窗外,轻轻落在了窗外榆钱树的黄叶片上,黄叶片随秋风飘飘落下,泪水却一滴一滴地洒在书卷里.
  唱歌和流泪的是那位身材高大、长着厚重的鹰钩鼻的王宫监王世充.哦,他现在已经不是江都宫监了,而是节度十几万隋军的将军,可以称上是皇上的一只膀臂啦.
  在这秋风萧瑟的九月里,皇上终于调集了王世充、韦霁、王辩及河内通守孟善谊、河阳郡尉独孤武都各率所部会师东都,九月十二日,越王杨侗派出虎贲郎将刘长恭率东都留守兵,庞玉率驻偃师官兵,与王世充等共计十几万大军,向瓦岗军发动了大胆的进攻,直接楔入瓦岗军的腹地重心——洛口仓,在洛口仓的对岸修筑了坚固的营寨,与李密的大军夹洛水相守.这支大军的主帅原定由驻守涿郡的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担任,七月间,薛世雄率幽、蓟精兵三万人向东都洛阳进发,第一步先与河间各县官兵合剿河间盗贼窦建德,结果在大雾中受到窦建德的偷袭,薛世雄全线崩溃,只带了数十骑逃走,他又惭又怒,回到涿郡不久便生病死掉了.皇上于是下令各路大军受王世充节度.
  现在在军门内,王世充穿着丝衣,唱着皇上所作的歌,一手抚在书卷上,一手敲打着节拍,几乎完全沉浸在皇上创造的意境中,满头卷曲的头发在高髻上微微地耸动.他是西域人士,本姓支,后来徙居新丰.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王粲,他因而改姓王氏,成年后官做到了怀、汴二州长史.开皇中,他凭着军功被授任兵部员外.他明习法律,长于舞弄文墨,看了很多书传,尤其喜爱兵法.大业年间又被皇上任命为江都郡丞.皇上几次巡幸江都,善于察言观色的他顺从皇上的意思,每入宫奏事,都很中皇上的心意.于是又以郡丞的身份兼任江都宫监,把皇上的行宫雕饰得万般华美,四方奇珍异物都集中过来,因此更受皇上的亲昵了.皇上的宏大方略真可说是雄迈万古啊,唤起了多少王世充们的英雄梦,这点小小的享乐又算得了什么.他那么热爱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皇上带兵征讨四方,他要在其中立下万古功名.在修筑大运河、一领万国、缔造百代伟业方面,他可以说是皇上的一位小小的知己,是皇上意志的一位绝对忠实的执行者.无奈天命竟是那样不可预测,想不到皇上竟然败在一个小小的高丽手下,继而四海盗贼蜂起,边塞突厥为患,皇上的伟业功亏一篑,多少王世充们的梦想也随风飘散,让人怎不为皇上流血,为英雄流泪!
  没有皇上的慧眼,哪有我边塞胡儿王世充的今日!皇上拔我于庸官俗吏之中,于我有再造之恩.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叛,吴人朱燮、晋陵人管崇起兵江南响应,自称将军,拥众十余万.皇上派遣将军吐万绪、鱼俱罗讨伐,都不能打败盗贼.王世充发江都万余人,以偏将之身参战,却多次击败敌人.每次获得胜利,他都归功于部下,所缴获的军资,他都分给士卒,自己一点都不要.因此将士都乐意为他出力,他的部队战功也最多.后来他又奉命发淮南兵数万人讨伐盗贼元进.他渡江之后,连战奏捷,元进在战斗中被杀死,余众或降或散.他召集先降的贼人在通玄寺佛像前焚香为誓,约定贼人们只要投降都不杀.那些逃散的贼人起初想入海为盗,听说后不到一个月几乎都来归降了,在一个夜间,他把他们全部逮捕,活埋在黄亭涧,死的有三万多人.从此元进的余党重新相聚为盗,官军怎么讨都讨不尽.大业十年,齐郡盗贼孟让从长白山下到各郡抄掠,到了盱眙,兵力有十几万.他带兵抵抗,故意摆出老兵瘦卒示弱,在都梁山建了五道栅栏,相持很久都不出战.后来等到敌军松懈时,突然出兵奋击,大破敌军,并乘胜追击,将敌军全部击溃,孟让仅仅带了几十骑逃走,被斩首的达万人,六畜、军资全被缴获了.皇上这才认识到他不仅果断刚忍,而且很有将帅才略,开始派他作为主将领兵,讨伐各个小盗,他几乎每一次出动都能破敌.
  第七章、进军关中(10) 筑东阳
  
  他也很善于通过皇上的亲信反映自己的优点,总能巧妙地让皇上得知他是多么忠君,多么勤苦.大业十一年,突厥围皇上于雁门,他带着大批江都士卒,火速赶往雁门赴难.在军中,他每日不梳头发,不洗脸,总是不断地悲泣,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解盔甲,要睡就睡在干草上,表示要和遥远的皇上共患难.这一切监军自然都看在眼里,后来报告了皇上,皇上更加认识到他是少有的大忠臣,对他更加信任了. 大业十二年,皇上到了江都,将他升为江都通守.他率军击破了盗贼格谦的十几万人,又进讨盗贼卢明月,在南阳将他歼灭,斩首数万,虏获极多.当他胜利回到江都,皇上是那样高兴,亲自倒了一杯美酒赐予他喝下,就他所见,还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到这么高的待遇.皇上啊皇上,你赏识英雄,英雄也甘愿为您效命!
  这时王世充知道皇上的忧郁需要慰籍,于是对皇上说,江淮良家多有美女,听说圣上来了江南,对圣上多么崇拜和向往,却没有缘分见到.皇上听了感觉就上来了,密令他到民间选拔秀女,凡姿质端丽法相清贵的,就从国库和入京供物中拿出礼物聘取.所花费的资财不可胜数,帐上都写着另有它用,不显出真实的用途.于是皇上只要看到眼前的江南秀女,便能想到他王世充对自己的爱心.
  所有的投入都得到了报答,现在他终于得到了向往已久的军权,在乱世这可是最重要的权柄,不过不是在多年前设想的边陲,而是在国内战场,但都是英雄创业的良机啊.在这里,他面对的不是过去常见的一触即溃的草寇,而是四海之内最精悍最狡狯的反贼:瓦岗军,李密.但是与天下最强者对峙,才能把内心全部的文武才学发挥出来,如果克掉了天下最强者,自己也就显出来了.作为主将,面对强敌,他十分谨慎,思考周密,筑牢营寨,以守为攻.瓦岗军毕竟自恃强盛,常主动渡过洛水,向他发起进攻,双方多次作战,互有胜负,一次瓦岗军企图乘黑偷袭,中了他的埋伏,不少人被赶进了河里,后来听说李密的护军柴孝和也被淹死了,可见"以守为攻"方略的有效.
  下面李密会采取什么策略打破目前两军对峙的僵局?他是否会忍耐不住,盲动躁进,给我军创造机会?在感怀过去、且歌且泪之后,王世充把思虑转到研究目前的战况上.于是地图被摊开放在桌面上,他的手指在江河、山岭、关隘、道路之间移动.沉吟良久,他忽然又取出龟策,在地图旁一一摆开,一遍遍地掐指推算.偶尔,他笑了,又摇摇头,自言自语.
  一声报告之后,一名军佐走了进来.王世充见了,不紧不慢地用手把龟策推成了一堆.
  军佐说,黎阳仓被瓦岗军攻破了!
  啊,王世充大吃一惊,他俯视地图.黎阳仓!知道了,你走吧.黎阳仓!厉害呀,李密,这样你就拥有三大粮仓了.这次他奉皇上之命来救东都,首要目标就是要争夺回洛仓.这下倒好,黎阳仓又丢了,不知皇上如何看待我哟!临行前,皇上曾专门提到,朝廷已经令黎阳仓放粮济贫,以免被盗贼利用,说朕不管民众死活,朕心里何日不在忧虑天下的子民呢!现在全反过来了,黎阳仓又成了瓦岗盗贼收买民心的工具,这下盗贼的势力又要大增啦,不久这里就会感受到瓦岗盗贼粮袋子的重量,不妙啊不妙啊.越王杨侗会不会令我前往救援,把黎阳仓给夺回来?他一个娃娃懂什么,尽受身边大臣操纵,那些人不过是些不通军务的书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是不会冒险长途跋涉的,那样在路途中就可能全军覆没!李密啊,你是不是正盼望着我王世充离开坚固的营寨,扑通跳进你用铁锹挖下的陷阱呢?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就让咱们斗一斗,看谁的心计更高吧.现在我要和你比一比,谁更有耐性,谁更沉不住气,我这里正不停地操练着,准备迎接你的大举进攻呢,到时候我可要给一个好看.嗬嗬,这种比试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九月二十二日,洛口仓.
  高猛背负着玄铁剑,骑马走在郭门外的大路上,马蹄踩在厚厚的白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从仓城至郭门,大路上洒满了白米,有的地方厚达数寸,就像专门用白米铺了一条路似的.他把马步放慢,好像不忍心纵快马践踏这些珍贵的粮食.难道跑得慢,就不是在践踏么,不过是让自己稍稍宽一些心罢了.从小母亲便教育他,要珍惜粮食啊,有一次一颗豆子从他的筷子上掉了下来,母亲爬到地上,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那颗豆子,用衣角擦拭干净,开豆皮,把豆米吃了,然后用筷子点着他的小脑袋说,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有一阵子,他真的有些害怕头顶的雷电了.看看现在地下的白米,他头顶上似又有雷电在隐隐作响.
  他刚刚为母亲、妻子、儿子和岳父送了一些钱物.他们驻在城郊的家属院落里,与秦琼的母亲为邻.今年春夏之交,河内发生了大水灾,黄河也决了口,淹没了两岸无数村庄,庄稼地里几乎颗粒不收.饥民们在吃光了所有的动物、粮食和树皮后,又到处去捡死人的骨头熬汤.官吏和富人们都成了饿疯了的人们攻击的目标.由于高猛家族卫乡有功,饥民们没有拿他的商人岳父辛知几咋的,但还是把他家"吃了大户",随便也把他所有的家当一抢而空.辛知几麾下的护民团好像没看见似的,说不定还是幕后的指使者呢.辛知几伤心之下,带着两家人投了洛仓城的高猛.高猛很高兴地和亲人团聚了,整日里抱着才半岁的儿子亲个不停.魏公李密知道后,特意批给他十天的假期,魏公可真够仁义的.
  第七章、进军关中(11) 筑东阳
  
  刚才岳父辛知几还告诉他,昨日他和女儿去洛口仓领粮食的时候,看见还和往日一样,粮仓里没有人防守,没有人过秤做个记录,又不要任何取粮的文券,随便你进去,取多少是多少,只要你拿得动.但真的有人贪心,一次背了太多的白米,离仓之后,越走感觉越重,扛不动了,就在大路上倒掉一些,哎呀,看了那个真叫人心疼.高猛知道,各地义军连同他们的家属前来运粮的将近百万口,几乎都空着两只手来,没有罐,也没准备布袋,就简单地采集荆条编织成筐,用筐子进去装米,走一路漏一路.这些为他亲眼所见,他上去说了,人 家也不真心听你的,路上那些像铺路似的白米,就这么来的.白花花的米被车轮碾,被马蹄踏,被人的脚步踩,真是要遭雷打啊!
  高猛骑马进了郭门,城内街道上也都铺着一层粮食,但颜色已经被踩得污黑了.当他纵马走上几道高岗,回身向河边看去,嘿,又看到了一个稀奇儿:洛水河岸七八里之间,看上去都和白沙一样,那哪是什么白沙,全是那些败家子们丢的白米哟,古往今来,估计都看不到这一奇特的景观吧.可以想象,当年皇上,那个鸟皇上,集中了多少粮食到这里来啊,路上为这粮食又累死了多少人,现在河南、河北到处发水灾,多少人吃土、刮树皮、熬人骨汤,却见不到一颗米!天啊,这世界怎么怪异成这个样子!魏公啊,大好人一个,他开仓放粮,洛口仓开了,兴洛仓开了,连新近打开的黎阳仓也开了,救了几百万老百姓,真是老百姓的大救星啊.但是,放任人们这样对待粮食,总让高猛觉得有点不妥,派一些人管一管,照样分粮,但要求人们莫扛那么多,路上不准倒,不是更好么?不知咋的,这时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送给他玄铁剑的年轻朋友李世民的形象,他还清晰地记得李世民在一箭射到偷物士卒的发髻后说道:"在我的队伍里,永远不要有这种下作玩艺儿……"他多严厉啊,这,这,好像跟眼前的散乱不大相关吧,但琢磨来琢磨去,总感觉有那么一点点关联.听说世民的父亲李渊已经在太原起了兵,原来世民当初要他去太原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在魏公手下也挺好啊,大家都在为反抗暴君而战斗,四海之内的兄弟们迟早有一天是要会合的!他盼望,将来有机会,也能用背上的玄铁剑,为世民和他的父亲做一些事,好对得起那份重如泰山的情意.哦,胸口有点发烫!
  高猛进了军营,碰见了魏公李密的谋士贾闰甫,便把自己关于粮食的所见所闻都和贾闰甫讲了.贾闰甫说,他待会儿就要去见魏公,会把这一切告诉他的.高猛听后回自己的部队去了.
  魏公府客厅内,四处都是书卷,没有陪侍美女,也没有摆设珍玩.桌上放着一些盘子,装着没吃完的剩菜,菜里没有肉,无非是一些瓜豆菜叶.魏公李密刚刚又接待了一批从东都洛阳逃出来的长安老乡,他们的出身、相貌和说话简直寒伧得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可李密和他们亲切地聊了一个时辰,还让妻子李玄英招待他们吃饭,呶,桌上就是刚才吃剩的菜.李玄英见贾闰甫进来了,连忙收拾起碗筷,李密对她喊了声:"不要倒了,留着晚上热了吃!"
  贾闰甫是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的儿子,贾务本在大海寺之战中也受了重伤,后来逃到汜水后伤发身亡,可以说,贾闰甫和瓦岗军是有杀父之仇的.但当初在汜水劝说裴仁基归降最力的正是贾闰甫,裴仁基便派他秘密赶到洛仓城向李密请降.李密大喜,当即任命他为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然后派他回去复命,裴仁基率军归降的事很快全办成了.从李密的身上,贾闰甫看到了张须陀那般的仁爱亲和,还看到了一位英雄江河般宽广的胸襟,在这乱世,真我主也,足以托付终身,也值得我为他效命.父亲和张须陀在战斗中的伤亡,不过是各为其主,各谋其事,何来个人恩怨?加入义军后,贾闰甫和秦琼、罗士信们看了李密和瓦岗军的作为,才真正地服气,父亲和张须陀输在这样的英雄手下,真的不冤.而他们为暴君杨广献出了生命,多少有些不值.现在跟着魏公李密为天下人除暴安良,这才真正走在正道上.
  没等贾闰甫开始说事,李密便兴奋地告诉了他徐世在黎阳的最新进展.在春夏之交的大水中,河南、山东饿殍遍野,皇上下诏开黎阳仓赈济饥民,但是管理黎阳仓的官吏们不情愿,偶尔心情好了才象征性地给几百人一人发一碗两碗米.因为没有人救助,河南、山东每天饿死的人都有好几万.徐世见到这些,心里悲伤,脑袋又转开了,他对魏公李密说:"天下大乱,本为饥馑.现在如果我们再攻下黎阳仓,大事就要成啦."李密说,好啊.正巧这时武阳郡丞元宝藏率领全郡投降李密,李密便派徐世率麾下五千人从原武渡过黄河,与元宝藏和郝孝德、李文相及洹水张升、清河赵君德等各路义军共同袭破黎阳仓,把那些恶狼似的官吏全给杀了,然后打开粮仓,任民众随便取粮,十天之内,就有二十多万人加入了义军.河间义军窦建德、山南山南:秦岭以南、重庆至岳阳以北的长江流域,大致包括湖北大部和四川东部.盗贼朱粲等都派使者表示归附.不少地方官府都为瓦岗军在饥荒中的义举感动了,武安、永安、义阳、弋阳、齐郡都纷纷上表向李密投降.
  第七章、进军关中(12) 筑东阳
  
  二十多万啊,如果把他们都训练好,又可以建成一支精兵啦!李密兴奋地讲着,手掌不断地上下翻飞.我军粮食永远都不会缺,倒是要加紧炼铁,打造兵器,不至于总让新军举着棍棒去对着敌人的刀枪吧?噢,听说了吗,暴君杨广今年真的在向咱义军学着开仓济贫啦,这是徐世在黎阳确证的消息,这事还真滑稽,但他手下的贪官污吏不执行啊,这就是他为何注定要败亡的道理! 贾闰甫首先告诉他,洛仓城现在有了第一座魏公生祠,不知哪儿来的一位江湖画家,为魏公画了幅像,还真有几分像呢,后面模仿佛像打着祥光.老百姓自动前来膜拜,还口称魏公是"大救星".拜的人可多了!有官员路过看了,嫌寒伧得慌,想拨笔款子给修得正规一些,于是向贾闰甫请示.贾闰甫觉得,单单今年这几个月,魏公开洛口、兴洛、黎阳三大粮仓赈济民众,至少救了百万以上人的性命,如此恩德仁义,古往今来何时何人曾有?!所以修一座像模像样的生祠,足以应验天命,激励后人响应善举,也算是一时盛事.
  李密的眼睛里飞翔着奇异的光亮和泪花.他说,百姓的称道令他感动,人啊,将心比心,你为人家做了多少实在事,人家就回报你几分真情.不过开仓济贫是瓦岗军一起做的,怎么能归功于我李密一人身上呢,所以民间立生祠是不妥的,义军自己立就更不妥了,你还是令人去把它拆了吧,心意我全领了,你就跟父老乡亲们说,我李密好感动,只想着将来为百姓做更多的事,来回报这份真情.
  贾闰甫连连叹息,随后又向李密提到路上到处都是粮食的事.李密马上插话说:"孔子说‘足食足兵’,这可以叫做‘足食’了吧!"看上去他满脸都是得意之色.
  贾闰甫把高猛的所见所闻向李密转述了,然后说了一些自己的观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他对李密分析道,"现在民众之所以拖着妻儿老小、川流不息地来投奔魏公您,就是因为我们这里有粮食吃,没想到管度支的官吏竟然对粮食不爱惜到这种程度!恐怕一旦米尽人散,没有人帮助明公去成就大业了!"
  李密一听,有道理啊.好,那就请你出任司仓参军事吧.不用推迟,你管好就是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有大事向我汇报,来,来,写个授权文状……好,玄英,把印盖拿来……好了,拿去吧.对,赶快去办就是了.
  看着贾闰甫的背影,李密颇生感慨,人才啊,见识广,又能直言,对我很有助益.要成就大业,这种人才越多越好.世间人才难得,就靠你去发掘了,发现一个重用一个才是.咳,要是孝和不死,那该多好啊,哀哉孝和,不世出的英才,看得长远,又果于行动,我将你视为我的张良、孔明,正要将重任寄托在你身上,你竟然淹死在洛水里,老天爷为何要让你这么命短,你西取长安的远略还没正式运作,你胸中的才学和抱负都还没有得到施展!孝和,我已把你当作知己,是不是我误了你呢?你入土时我为你洒下了多少热泪,现在一想起,仍然止不住悲伤.算啦算啦,干点别的吧,别总想了.
  他回到书案,展开了一卷文稿读了起来,这是一位名叫魏征的人写的.武阳郡丞元宝藏归降后,每次送上的表文,都让李密爱不释手,他一问才知,都是元宝藏的书记魏征写的,他赶紧把魏征召来,任命为元帅府文学参军,负责掌管记室.这魏征长得身材高大,但相貌平平,来到元帅府让他感到意气风发,上来就向恩公进了一份密状,上列十条秘计,昨日读了两条,还真有些意思.看这个——第三策,在黎阳和洛仓之间实行军屯,召集流民.嗬,这是曹操曾用过的计策,可我现在粮食多得很,军屯还不是当务之急.再看看,第四策,可征召一批归附义军首领的长子来洛仓城做官,实为质子,然后从各地选调一批长于军事者南边向江左游击,北边向燕赵游击,西边向长安游击,一边拓地,一边招兵.唉,魏征,点子奇,文字也写得好,就是不了解这些盗贼出身的义军的性格,这不是边陲部落,也不是官场,大家讲的兄弟情谊,肝胆相照,你要他出儿子为人质,对他来说就"见外"了,他不听你的,你拿他如何是好!他们以前做盗贼时,干的都是杀人抢掠的勾当,个个都是一方之主,喝斥别人惯了,非常任性,对他们不宜约束过强,得用感情而不是各种压力和机关来笼络他们.前一阵子暴君杨广派江都郡丞冯慈明到东都去传达旨意,路上被瓦岗军所获,他李密久闻大名,几次劝降,冯慈明誓死不从,他大怒,将冯慈明关押起来.冯慈明又说服了看守席务本放他跑了,路上就给江都和东都写信报告从瓦岗军中刺探到的军情,到了雍丘又被瓦岗军抓获,他李密再次义而释之.结果冯慈明刚走出营门,便被翟让给杀了.咳,翟让好无王法,把他精心设计的招降给破坏了,可又能拿他怎么办?军令难行啊,好为难,好为难!弟兄们大都出身草莽,没有活路才被迫造反,哪有多少文化,也没见过多少世面,毕竟不同于朝廷命官,一不高兴他们就要掀桌子,就要拔刀砍人,这一切令他很头疼,很难堪.不管远的近的,给他们使用太硬的约束,只会适得其反.这些是魏征所不懂的,但又不能对他直说,也不能打击他的热情.
  西边向长安游击,又是一条柴孝和的路线.自从敌人直接扎营到我洛仓城对岸,已形成两军对峙的格局,谁也脱不开身.现在有没有哪路义军离长安近?哦,有李渊,已经渡过了黄河.上次李渊的回信,曾令自己高兴了一阵子,拿给同事们都看了,跟他们说,唐公也推举我,天下就不愁定了.士气当时为之一壮.但现在看来这老狐狸是蒙人的,还是想着先我入关,袭取长安,可惜我大军现在完全被王世充钳制住了,得把王世充摧毁才能脱身.听说李渊已经占据了永丰仓,看来也可能谋的是粮食,粮仓是当今天下头等要地,这一点我最先认识到,他们都跟着我学,哈哈.李渊算什么,我军是身经百战,李渊一路才打了一场正规战.第二个大战就丢下个屈突通啃不动,背上有刀,怎能容李渊轻举妄动?下面恐怕跟河内的形势差不多,李渊将在永丰仓与敌人展开相当长的争夺战.隋军两头一夹,够他李渊忙乱一阵子的了,哈哈,老哥,老狐狸,就看你的本领顶得住顶不住,你们斗个两败俱伤,我这边一腾出手,便要去收拾残局了,这一次不能再迟疑.
  第七章、进军关中(13) 筑东阳
  
  是呀,得先解决王世充.来,再研究研究河内的军情.我早给王世充准备了陷阱,可这家伙倒挺沉得住气.上次我军过河偷营,结果中了他的埋伏,看来此人有些真才实料,据说他曾经踏平过许多义军,用兵才略非同寻常啊.好,雄才一个,我这里已经为你留下了位置,等着暴君杨广把你逼到悬崖边,你自然就来啦.现在义军又攻取了黎阳仓,你要受点上司的压力,自古从没有权臣在内而将军可以立功在外的.你无所作为,看着官军这里挨打那里挨打,上司会由着你的意思做?你和我较劲,比试谁更持久,绝对是搞错啦,你没有粮食 ,我有粮食,你有上司干扰,我自己就是最高上司,比下去谁吃亏?我怎么挑逗你,你就是坚决不出战,躲在坚固的营盘内,挖了一条条壕沟,用弓弩、火把、抛石机挡着,让我上不来,又让我走不了.好啊,看我怎么对付你.我得利用一下当前的大好形势,想个法子,调动调动你.
  九月下旬,李世民率军向长安西侧进攻,这一路真像风卷残云.
  九月二十一日,在华阴县渭水北岸,他和三姐率领的一万多义军会师了,姐夫柴绍也随军到达.
  当初柴绍从长安潜赴太原,三姐一人回到讄县别墅,把家财散给庄客,招引山中逃亡者加盟,聚集了数百名义士.这时李渊的堂弟李神通也从长安逃入讄县山中,与长安大侠史万宝等起兵响应太原起义.附近的司竹园还有一名西域胡商何潘仁有一支杆子,兵力达数万,何潘仁自称总管,劫持了前尚书右丞李纲做长史.三姐知道后,就派他的家奴马三宝前往何潘仁处,劝说他与李神通合兵攻打讄县,很快便打下了.李神通的队伍也发展到一万多人,他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启用前东城长令狐德盞为记室.三姐又派马三宝去游说义军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部,这些人都带了几千人前来会合.当时京师留守多次派兵讨伐这支造反的队伍,每次都被何潘仁和马三宝率军打退.三姐又率军进攻銩稨、武功、始平,都攻下了,几支队伍总共发展到七万人,三姐是众军共推的盟主.
  当李渊率大军行进到河东,三姐就派人去向父亲汇报,李渊高兴得不得了.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李渊就派柴绍带着数百骑沿南山迎接三姐的队伍,夫妻俩很快会合了.对于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等人,李渊都一一写信慰劳,分别授予官职,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等着敦煌公李世民的到来,并受李世民的节度.
  李世民这一路进军,每日还有几千吏民及义军来投奔,就跟雨季的溪流归入江河一般迅猛.和父亲一样,李世民在军门诚恳地接待每一位归附者,坐在简易的木台上亲手用毛笔为人们当场书写委任状,将其中的豪杰选为幕僚和下属.郿城人丘师利和弟弟丘行恭率兵数万到渭北来加入李世民的大军,李世民任命兄弟俩都做了光禄大夫.隰城尉房玄龄独自一人来到军门,当面交给李世民一份攻取天下的秘密建议,李世民与他一见如故,任命他为记室参军,作为幕府中的谋主.房玄龄也以为遇到了平生知己,竭尽心力,知道了的没有不去做的.
  大军西行到了泾阳,又击破胡贼刘鹞子,将他的队伍吞并了.这时大军已经发展到九万人,还有一些三姐的盟友在长安的西边没与大军会合呢.泾阳在长安的北边,李世民在这里分给刘弘基、殷开山六万兵力,令他们南渡渭水,作为大军的第一波攻击梯队驻扎在长安故城.长安城留守派出卫孝节率军从金光门中出战,刘弘基先退后进,猛烈地反击,于是大破隋军,稳住了阵脚.
  李世民率剩余的三万兵力向西进军,南渡渭水到了司竹园,李仲文、何潘仁、向善志这些三姐的盟友在这里终于与大军会师了.九月二十八日,李世民从銩稨派人火速赶往永丰仓向李渊报告,请李渊早日率军开赴长安城下,领导总攻大计.然后他进军到讄县,和叔父李神通的队伍会合,大军继续向东,行进到长安西面、距长安只有一百多里的阿城,在这里停了下来.这时李世民身边又有了七万兵力,如果将刘弘基、殷开山率领的六万兵力算在内,就有十三万了.长安附近的父老乡亲带着牛肉美酒来到军门慰劳大军的不可胜数,李世民都一一诚恳地感谢了,把他们送回,一个都不接受.在大军驻地内,军令严整,秋毫不犯,士农工贾,各安其业.
  长安城内,代王杨侑只有十三岁,诸事都依靠刑部尚书卫文升作主,卫文升年老,听说李渊的大军已经逼近长安,忧惧成疾,不再管事.只有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凭借坚城拒守.他们见民众纷纷归附义军,害怕京城人全跑到对方那边去了,便把城郊民众迁进城内,把粮食运入皇宫内,做着持久守城的打算.
  当李渊的大军放弃河东不攻,直接渡河占领永丰仓后,屈突通将军着急了,他留下鹰扬郎将尧君素坚守河东城,自己亲自带领数万军队渡河南下,想走到武关,取道蓝田,回到长安保卫京师.不料在潼关便受到了刘文静率领的义军的阻击,再也无法向前.
  李渊在永丰仓看到许多箱包装满了粮食,多数封题都没有撕开,便非常高兴:"我千里远来,就是急于得到它,现在既然到手了,还怕什么呢?"没有下马他就命令开仓大赈饥民.九月二十五日,他率军进驻冯翊郡,经过祖先的旧宅,为五庙摆了酒食做祭祀.当初,在周齐战争开始时,周太祖宇文泰赏赐下属田宅,李渊的祖父李虎和皇上的祖父杨忠在这里做了邻居,杨忠的家宅在郡城东南,西临大路.李虎的家宅在郡城西北,面对泺水.两家东西相望,只隔了二里路.几十年前,杨家出了受命之主,几十年后,该轮到李家啦.武川镇的龙气何时迁移到这里呢,天意啊真是神秘不可测.古往今来,都没有这么希奇的事吧.
  第七章、进军关中(14) 筑东阳
  
  九月底,在接到李世民的报告后,李渊大喜,他估计屈突通南下无法向西,不足为患,于是令李建成挑选永丰仓的精兵从新丰直趣长乐宫,又为在潼关阻击屈突通的刘文静军增加了上万援兵.然后他率军紧随李建成之后,经下,过栎阳向长安进发,沿途后主所置的一切行宫、园苑都被他下令散掉,宫女全部放出,还给他们的父母亲戚.在蓝田,他的二女婿左亲卫段纶又带了一万多义军归附了大军. 冬十月四日,李渊进至灞上,停在大兴城春明门的西北,与李建成和李世民各自率领的总共二十多万大军会合了.三姐见到了父亲,父女俩乐开了怀,在围城的大军中,她与柴绍各置幕府,独立成营,人们将她的队伍号为"娘子军".
  李渊下令各军住在军营壁垒里,不准进入村居,更不准骚扰、侵犯民众,要把秩序维持得像没有打仗时那样平静祥和.李渊多次派遣使者到城下向卫文升等说明,义军来这里,是志在"尊隋",望城中人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城中人从来不作回应,只是不断地加固防守.
  李渊一直在郊外等待着城中的回音,军队隔着长安几十里驻扎,没有进逼城下.这样过了七八天,众将领纷纷前来对李渊说:"京城不开门投降,是隋运将亡的征兆.上天既然要它灭亡,不是哪个人能够扳得回的.现在这么多军队驻着,每日都要白白浪费多少粮食,一直等着他们出来投降,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不如围攻一下,给城里施加一些压力,看他们究竟如何反应."
  李渊说:"如果义军进城,刀兵戳在宫阙上,飞箭射在代王的黄屋上,人家将怎么说我呢?"
  "自古没有周成王那样的明君,就行不得周公之事."众将领回答说,"万一有狡悍的强人,知道义兵已经平定关中了,前来争夺京师,哪可就麻烦了,请太尉三思."
  李渊心中仍然犹豫,没有作出最后决断.
  那些关中新附义军头领们,因为没参加太原起义,还没立下大功,怎愿意放掉眼前的机会,于是不等李渊下令,干脆自作主张,率领所部兵马,从不同的地段逼近长安城.李渊害怕他们失手,于十月十四日急忙下令李建成、李世民率大军赶上前增援.全军就这样混乱地开了上去,逼近长安城下,把它团团围住.李渊简单地分了工,长安城的东面、南面由李建成负责攻打,西面、北面由李世民负责攻打.城中隋军见几十万人马铺天盖地地压上来,吓得不得了,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屈突通和东都前来救援上.
  十月十七日,关中新附义军头领们又请求率领敢死队先行登城.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怎么拦都拦不住.这时李渊正在春明门外,听到消息后骑马赶来,在罗郭安兴坊住下,亲自弹压众将领的无纪律行为,他甚至有点生气了.
  当接到长安告急的军书后,屈突通将军全身都飘起了火焰.京师即将陷入贼手,我这里精锐兵力居然被隔在几百里外的潼关,这也太对不起皇上了,我是怎么为他保卫京师的哟.老骨头该在这个时候抛出去啦.他找来了老战友虎牙郎将桑显和,两人对着地图,反复推敲,定下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偷营计划.他把军中精锐全部选拔出来,让他们吃好睡好,做足各种准备,然后交给桑显和带着,在一日深夜子时,偷偷潜往刘文静的军营实施偷袭.刘文静果然疏忽大意,没做什么防备,被桑显和带的精锐隋军打得晕头转向,死了好几千人.到了天亮,在义军的三座营栅中,桑显和已经攻下了两座,只有刘文静一座被他拼死顶着.刘文静一直坚持在第一线指挥作战,却不幸被流箭射中,义军见主帅站着出来,又横着被抬了进去,心中更加慌乱了.桑显和乘势率军攻入营栅,被窦琮带着敢死队给赶了回去,但桑显和很快又纠集了一批生力军冲进来,重新把栅营给占了.刚刚抬回的刘文静不得不又令卫士把自己抬走.段志玄是太原起义的老军头了,他见形势危急,亲率二十骑实施反突击,把隋军用军刀硬生生刮出栅门,还追上去,顶得远远的,一路杀了几十人才回来,这边窦琮忙着带兵赶修营栅.但就在段志玄转身之后,一支流箭追上了他的脚后跟,一时间真是疼痛钻心.他偷偷把箭拔掉,由于害怕众人心慌,一直忍着不说,等隋军又被桑显和驱赶着围上来,他再次带领百名骑兵和上千名步兵发起反击.这样反来复去,义军的士气渐渐恢复了一些.桑显和军前半夜出发,后半夜开始作战,现在太阳快到头顶,士卒都疲极饿极,既然暂时攻不下这最后的营栅,就先吃饭休息一下吧,于是他命令后队把军餐传上来,让士卒们吃了再战.就这一会儿功夫,躺在担架上的刘文静定下了奇计,他分出部分兵力重新夺回另两个已经丢失的营栅,另派窦琮率数百骑突出重围,假装逃跑,实际上逗一个圈,绕到隋军的背后发动冲锋,一路上见到另两个营栅中被打散的义军,就令他们赶回来参加围攻.当桑显和的队伍吃饱整顿队形准备发动致命的攻击时,窦琮率数百骑出现在他们的后背,挥舞着刀枪猛烈地冲刺,这边三个营栅中的义军见了,大呼着奋勇杀出,前后一夹,桑显和的军阵无法抵挡,像熟鸡蛋一样被挤得粉碎,大部分隋军投了降,少数在原野里没命地乱窜,有些腿长的甚至一气从潼关窜到了武关.桑显和又是孤身一人赤裸着上身逃回屈突通的大营,两位老战友抱头痛哭.
  第七章、进军关中(15) 筑东阳
  
  这时候,太尉李渊仍陷在莫名的犹豫中不能自拔,他仍在那里等啊等啊,等着城里的代王率众开城投降.十月二十七日,义军各部争着把所造的攻城器械抬到城墙下,李渊又勒令他们不准擅动.
  "自从太原起兵以来,咱们什么时候出现过在一个地方老待着不动的情况哟!"李建成、李世民和裴寂等文武重臣坚决地向李渊请求道,"义军长驱直入,很少有攻不下的城池. 现在到了京师,不早日把它攻下,难道等敌人的援军过来打咱们吗?再说这样也会让那些刚刚归附的人私下里看轻咱们太原的老兵,说咱们胆怯,做不成什么事!这可不是小问题啊,请您速速作出决定."
  "咳,既然是打仗,强弩长枪,我难道会不许使用吗?"李渊叹息又叹息,"我只是希望四方的人都知道,我是迫不得已才攻城的.既然不得不动武,就任你们各位将军按照民众的要求办."他这是含蓄地答应可以攻城了,但又约法三章:"对于大隋的七庙及代王和一切宗室亲戚,不得有任何侵犯."他又令立下军令状:"有违反这些规定的,将诛灭三族."
  于是各军在营内大造攀城用的木制斜坡,以及各种攻城战具,云梯一个比一个陡,冲梯一个比一个高.围绕着长安城的竹林树木,几乎全被义军给砍光了,用来制造上述器械.
  当刘文静大败桑显和的消息传到军营时,李渊就更放心了.
  十一月九日,义军各部自发地逼近长安城墙.李渊听说后立即驰马前去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才走到景风门东面,便接到前线快报,说李建成部下军头雷永吉已经率先登上了长安城墙,守城的隋军士卒就像土块儿遇水一块一块地崩垮啦.
  远远地看去,在广阔的原野上,无数的红旗白旗,一排排的云梯,寒光闪闪的刀枪,像翻过一座山头似地越过了城墙.所有的人都在呐喊,奔跑,像浩浩荡荡的洪水要漫过一处堤坡.
  李世民骑在马上,带着一排排骑兵,身后是步兵方阵,向着已经大开的长安西门大踏步走去.遵照父亲李渊的指令,他和哥哥李建成按预先定好的方案,有秩序地开进长安城,拿着图纸实施接管.当白蹄乌踏过西门口,踏进城内第一步,李世民霎时意识到:大隋王朝就这样被大军踏在了脚下,一个新的王朝到来了,它的铁蹄每走一步,都踩下一道刀剑的印痕.
  大军入城之后,将府库、图籍一一封存.军法官四处检查,严禁军队掳掠,严防有人趁火打劫.军人不准离开自己的分队四处乱跑,不准互相惊扰.官民都感觉没有受到惊扰,无数的笑声在街道的上空轻飘地飞翔,书生们文不诌诌地说,这完全就像汉高祖刘邦入关时那样啊.
  代王杨侑呆在东宫,身边人都跑散了,只有侍读姚思廉陪侍在侧.有义军军士想登上殿,姚思廉厉声喝斥道:"唐公举义起兵,立志尊隋,各位不得无礼!"众军士都很惊愕,立在庭下不敢乱动.太尉李渊入城后,首先赶来东宫,向代王杨侑行跪拜之礼,然后将他迁居到大兴殿,允许姚思廉扶着代王走到顺阳阁下,随后交由义军陪侍.姚思廉哭着向代王行了臣子之礼,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李渊出了皇城,把军门迁移到长乐宫川上住下了,他向长安民众约法十二条,除此之外,大隋各项苛刻的法令都被废除.
  以前,后主规定,凡是犯上作乱者都要发掘他的祖坟,污辱他的祖先.李渊在太原起兵后,阴世师、骨仪等按照这条法令,命令京兆郡寻找到李渊的五服祖墓所在,全给发掘出来,将尸骨抛在野地里.李渊对此非常痛心,每一提及必定流泪.上次李建成和李元吉向太原逃亡时,因为嫌弟弟智云年龄小把他留在了河东,后来当地官吏把智云抓捕,送到了长安.现在已经证实,十四岁的智云当时便被阴世师下令杀害了.李渊和几个儿子为此哭了好一阵子.十一月十一日,李渊抓捕了大隋长安留守大臣阴世师、骨仪、崔毗伽、李仁政等,命李建成将他们斩杀在朱雀街上,卫文升在几天前已经生病死掉了,算是逃过了这一刀.除此之外,一人不问.
  不,不对,还有一人,曾经差点儿要了李渊的命,而李渊当时竟然还不知道!他现在躲在长安城里,被人揭发出来了,他就是那位自锁上变、要向后主告发李渊谋反的马邑郡丞李靖.他是后主的忠臣,可是李渊大大的仇人.好啊,这狡诈的家伙,原来突然从晋阳失踪,为的是这一招啊,这个小小的谜底到现在才解开了,要不是由长安到江都的道路被沿路的义军给挡住了,这家伙现在应该呆在他的后主身边吧.
  黑色的胡子,闪亮的刀斧,绳子上的细脖子,一腔血光.高鼻大眼的李靖心想.完蛋啦,完蛋啦,一阵疼痛好忍,这导向黑暗睡眠的疼痛应该不无甜蜜之处,它当是红色的甜,是血的甜.只要你能克服那剧烈撞击之下的瞬间紧张,你便能用魂灵品尝这奇异的甜.可是,这方寸之间蕴藏着的智慧,打熬了多少年,本可以让一个国家兴起,让一个国家灭亡.还没有拉出来操练,还没有让万世万代的人知道它的分量,就这样白白地废掉了?可惜啊,可惜了——我的肉身不可惜,但寄寓在这肉身之上的智慧可惜了,它本不属于我,它是上天赐予的,本该属于丹青史册!
  这个冥顽不化的家伙,竟敢下我的暗手!唐公李渊怒喝道,给我拉到朱雀街上去!
  第七章、进军关中(16) 筑东阳
  
  李靖挣着绳索大呼:"唐公您兴起义兵,为的是除暴安良,为何要因为私怨斩杀一位壮士呢!"
  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句,他在为寄寓肉身之上的智慧呼叫,这是绝望之中的一次出击,他要最后赌一赌,看有没有对这智慧识货的人!七八百年前,名将韩信在低微时和同事无意烧掉了军库,在刀斧顶着脖子比划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喊了一声,结果碰到了识货人!今 天呢?
  "爹爹,且慢!"不是幻觉,是真的有识货人出现了!他就是唐公李渊的儿子李世民,见过,见过,在晋阳,还是那样的神光照人."李靖虽然冥顽,也是忠于其主,情有可原,孩儿在晋阳和他打过交道,他很懂兵法,后面平定天下用得上像他这样的壮士啊,爹爹!"
  李渊仔细端详了绳索中的李靖,他的声音是这么的雄壮,他的相貌是这么的魁伟,好一条不认命的汉子!
  "伙计,你在照搬韩信的故事呢!看来的确懂些兵法,还敢用兵法救命,不错!"李渊感觉又好笑,又好奇——历史好像真的倒回了几百年前啦.
  "臣希望唐公能做汉高祖!"李靖在绳索中祝愿.
  "哈哈,好你个李靖!汉高祖能做的,我为何不能做?!放了他!"因为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大度,李渊感到非常快乐,他向儿子李世民看去,李世民已经快乐得眉开眼笑了.
  李靖伏在地上,重重地谢过了李渊的不杀之恩.
  "爹爹,就把他分到我的帐下吧!"
  "好吧,我不都在按你的意思办?"
  "谢谢爹爹!"
  哦,同一个细节在几百年中出现了两次,他就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生命奇迹般得到了再生.这不是做梦!可见智慧自有天命.天命肯定要庇护他精心浇灌的智慧.我的肉身不过是顺便捡了个便宜.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经历,天命借助了唐公和他的儿子创造了一桩奇迹,每一个参与者都显得非常奇特,奇特得让人头脑眩晕!
  唐公已经表现得像汉高祖,不知我李靖能否赶得上韩信?哦,绳索开啦,好啊,好啊,大丈夫不仅获得了新生,而且已经遭逢到了企盼已久的明主,天赐的机遇来啦!既然解脱了羁绊,自当挥洒才智,哈哈,让我在心底大笑几声,不久便要轮到我唱戏啦.
  第八章、祸起萧墙(1) 筑东阳
  
  十一月十一日,洛仓城.太阳照常升起,天地间了无异象.
  但有一个人的心里却产生了异象,乌云翻滚.
  十月中,远在江都的皇上收到了来自山东郡县的密报,说有可靠消息称,王世充将军率大军驻扎在洛仓城对岸,小打小敲做做样子,暗中和瓦岗军秘密谈判,具体内容不知.皇上 大怒:这肯定是反贼造的谣,想离间我君臣关系.不过他又说,王世充军中集中了大隋四方精华,长期畏怯不敢决战,何日才能讨灭反贼?于是他派出使臣,行走了千里,来到王世充的军营,宣布提升王世充为左卫大将军,同时督促他渡河进击反贼.
  在皇上的指令下,王世充不得不改变以守为功的方略,这方略他本已坚持了将近百日.十月二十五日夜间,王世充率军偷偷渡过洛水,在黑石建立了营垒.第二天,他分兵守营,自己北岸,亲自带领精兵在洛水边布阵.李密知道王世充出动后,急忙引兵渡到洛河北岸,要与王世充进行野战,结果遭到王世充的步兵方阵强有力的冲锋,瓦岗军大败.李密率麾下精骑渡回洛水南,其余的队伍向东退到月城,王世充追了上去,将月城团团围住.李密从洛水南岸率领骑兵直趋黑石,黑石营垒中的隋军非常恐惧,一连点燃了六道烽火请求紧急增援.王世充慌忙从月城撤围,赶到黑石对岸渡河,救援被李密围困的隋军.李密率骑兵向刚刚过河的王世充军发动了密集冲锋,大破隋军,斩首二千多级.
  十一月九日,王世充与李密再次展开野战,两军隔着石子河布阵,李密布了一个硕大军阵,南北长达十几里.司徒翟让首先与王世充交战,佯装不利而退,王世充乘胜追逐,被早已埋伏在两旁的王伯当军和裴仁基军横冲而入,把他的后军截断.李密率领中军迎头发动强劲反击,王世充大败,率军拼命向西逃跑.
  这次辉煌的胜利,将使瓦岗军获得一段时间的休息.魏公李密立即着手解决瓦岗军内部长期存在的纠纷.
  他要解决的目标是司徒翟让.
  李密和翟让,一个是前任首领,一个是现任首领,时间长了,难免会为一些事产生矛盾,有时意见顶住了,双方都还客气,互相做些退让了事.翟让以为大家还是像以前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时候那样随便,心里都是透明的呢,于是一切纠葛在他那里都随风飘走.但在李密那里退让全都装进了肚子,变成了渣滓,越积越多.在人主那儿,是不能有委屈的,他的话就是军法,被人否定了,那他可受不了.
  翟让身边有些人对没能更加接近最高权力感到不过瘾.司徒府司马王儒信就劝翟让自己任命自己为大冢宰,总揽一切事务,巧妙地夺掉李密的大权,翟让听了一笑了之:"老哥,你想到哪儿去了!"翟让的哥哥翟弘现在已经被封为柱国、荥阳公啦,他更是粗愚得很,当众对弟弟说:"天子应该自己做嘛,干嘛要送给别人!你不情愿做,我来当!"翟让听了,哈哈大笑,全没把哥哥的胡言乱语当一回事.在场的一个人将这一幕秘密地向李密作了汇报,李密听了,感到非常厌恶.
  总管崔世枢从鄢陵刚刚来投李密,翟让像以前在瓦岗寨四处劫掠时"吊大户"那样,把崔世枢扣在司徒府里,向他索要财物,崔世枢让人去办,还没办好,翟让便要对他加刑,被李密知道后把他接走了.翟让与李密的元帅府记室邢义约好一道赌博,邢义晃来晃去没参加,结果被翟让逮住了,打了八十杖.翟让有次还对李密的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说:"你以前攻下汝南时,得了多少宝物啊,全都给了魏公,一点都不给我!噢,你知不知道,魏公本来是我立的!"房彦藻是李密的老朋友,两人一道参加了杨玄感叛乱,他的心术很深,在绘声绘色地转述翟让的原话时,他还自己悄悄添加了那么一点儿,说翟让当时还曾说,"将来怎么样还不知道呢!"这句话可真要命,一下挑动了李密的杀机,那杀机像野火一样,从李密的鹰鼻向上爬进了眼睛,李密任那野火在眼睛里劈里啪啦地燃烧,嘴巴却甭得紧紧的,不发一言,却被房彦藻瞧了个仔细.
  房彦藻于是又发动左司马郑廷页共同劝说李密:"翟让贪愎不仁,有无君之心,应该早日把他除掉."
  "翟司徒是有些粗鄙,但心眼很实在!对我也是……咳!"李密显得非常犹豫,"我如果向他下手,瓦岗老将们会怎么看我哟!"
  "明公要图天下,还讲什么妇人之仁!"房彦藻很不以为然,"自古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解决了一人,便可以结束两府之间的冲突,难道还要让义军政事继续这样混乱下去吗?"
  李密不断地叹着气."是得果断……但现在是否为时尚早?"他仍然顾虑重重."天下没定,突然在内部自相残杀,谁还再敢来投我们?"
  "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断了小的,就可以保全大的."郑廷页警告说,"如果让他先动手,我们再后悔就来不及啦."
  按照权力斗争的规则,按照原野猛兽厮咬的经验,上述下手的理由可以说是非常充足,它们终于压倒了李密心中残存的对兄弟情谊的考虑.仿佛有一道来自虚空中的声音对他说:这不是嗜杀,不是行不仁之举,而是去小仁,存大仁,是为了成就帝业.
  秘密计划做好后,一直深藏在几个人的心里.直到现在瓦岗军大破隋军后,李密才决定实施它.他一旦作出了决定,下手便非常明快.
  第八章、祸起萧墙(2) 筑东阳
  
  十一月十日,石子河战斗刚刚胜利结束,李密就邀请翟让和所有重要官员第二天到魏公府参加庆祝胜利的酒宴.当天晚上,几个人把一切都布置好了.
  十一月十一日接近中午,翟让和哥哥翟弘以及哥哥的儿子司徒府长史翟摩侯一同来到魏公府,客厅里已经呆满了人.李密和翟让、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徐世、王伯当共坐一桌,单雄信等人都站在旁边侍立,房彦藻、郑廷页作为内勤来回张罗着. 开宴的时候到了,另一种时候也到了.闷雷在李密的心中隐隐地滚动.
  "今日要和各位大官喝个痛快!"李密看了翟让一眼,翟让憨厚地笑了,双手笼在袄袖里.李密继续说:"这一桌不需要太多人,那几张桌子搬到隔壁,其余的弟兄都坐过去吧,身边人留下几个倒酒的就够了."
  其他人身边的卫士都离开了,翟让的卫士还在.
  "今个大家这么快乐,"房彦藻请示李密说,"天气又很寒冷,司徒的卫士也应该给他们酒食吃."
  "听司徒的意思."李密向翟让征询.
  "好啊."翟让眼睛里闪烁着慈祥的光.
  于是房彦藻领着翟让身边的卫士出去了,只剩下李密贴身卫士蔡建德持刀侍立.
  大家说啊,笑啊,看着桌面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肉菜,火炉上烫热的酒飘出了阵阵酒香,翟弘、翟摩侯、裴仁基、郝孝德、徐世、王伯当,每一个人眼里都像翟让一样笑着,闪烁着胜利者的快乐和惬意.
  只有一人,剑客蔡建德,他的眼神就像他手中的刀一样扑朔不定地闪着寒光.
  酒都斟好了,还没开始吃.这时李密告诉翟让,他昨日得到了一张上好的檀木弓,翟让"哦"了一声,表示感兴趣.李密转身取来檀木弓,交给翟让试试,翟让大拉拉地侧坐着,身体张得开开的,笑意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洒在檀木弓上,他端起双臂,用力一拉,将弓弦拉满.
  李密叫了声:"好!"就在这一瞬间,蔡建德手中的刀猛地抡起,砍在翟让的后脑勺上,鲜血顿时像箭一样喷出,翟让发出耕牛在被宰杀时那种惨烈的狂吼,高大的身躯猛地扑倒在面对着的床前.
  室内所有的笑容在一瞬间都变成了血光.在李密的心中,暴雨像江河一样倾泄下来,电闪雷鸣,剧烈得就像天空要破裂了.
  翟弘、翟摩侯惊惧之极地起身,还没来得及跑,便被蔡建德的刀旋风般砍倒,血肉飞溅到桌上的酒菜中,滴出了一杯杯血酒.
  一道黑影像豹子似地窜到门口,门口卫士一刀砍在他的颈脖上,血光彪出,那黑影扑通倒地,却是徐世.卫士抵近抡起一道雪光,正要狠狠地抡下去.
  "住手!"室内王伯当大声喝道,卫士手中的雪光一顿,"不要杀老徐!"
  卫士侧脸向李密看去,李密手一挥:"没要杀他,快把他扶起来上药!"
  王伯当连忙张罗着派人去叫医生,自己上前去扶血泊中的徐世.
  隔壁传来了桌椅碰撞的声响,李密带卫士赶了过去,只见一具血糊糊的无头身躯垮坐在桌子底下,那人头却滚在屋角,可以依稀辨认出那是司徒府司马王儒信的人头.一条大汉被几名卫士死死地按在地下,李密一看,是单雄信.单雄信见了李密,不住地叩头,哀求饶命.
  "放了他吧,"李密对几名卫士吩咐道,眼里含着悲怆的泪水,"本来就没要杀你."
  所有的将领和官员都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开口乱问.裴仁基、郝孝德跟着出了正厅的门,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血,眼里都含着泪,却不敢掉下来.
  "我与各位同起义兵,本来是为了除暴安良."李密沙哑着嗓子,大声向众人解释道,"翟司徒独断专行,贪财暴虐,经常凌辱群僚,不讲上下之尊,现在只诛杀他一家人,跟各位没有关系."
  众人沉默不语,惊惶地互相看着.
  李密命卫士将徐世扶到议事厅,这时医生带着药包赶了过来,李密亲自为徐世颈脖上的创口敷上膏药.徐世面色苍白,双眼失神地瞪着墙壁.李密侧过身子,用手抹了一把眼泪.
  李密的心中大雨滂沱,和着鲜红的血,和着咸涩的泪.
  军营里,翟让的部下知道了屠杀的消息,个个非常愤怒,吵嚷着要自动解散.李密派出单雄信前往抚慰,说明他杀掉翟让的意图是为了瓦岗军的未来.到了下午,李密没带一个卫士,独自一人骑着马,来到翟让的军营,和将士们一一握手,亲切地表示慰问.他命令将翟让的队伍分给徐世、单雄信、王伯当三人统领,将士们的心才逐渐安定下来.
  太阳照常升起,又照常落下.天地间了无异象.但从前的好时光永远不再.
  李密的心中,永远发生着莫名的悸动.在夜间,他时常梦见翟让的人头在风雨中飞舞,带着慈祥憨厚的笑容,那人头像黑色的鸟儿,忽而飞舞在刀枪林立的战场中,忽而飞舞在魏公府的屋梁上,忽而飞舞在遥远的瓦岗寨上空,山上的房屋和栅栏像洪水中的草庐一样,一段段地倒塌.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李密一身冷汗,脸上挂着冰冷的泪水.
  好长一段时日的深夜里,徐世都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早上起来,他时常发现枕巾湿润了一大片.他虽然还在众人大笑时跟着一起笑,但话越来越少,以前那个聚集一大帮好友喝着烈酒、谈天说地的"大豪客"见不到了.
  第八章、祸起萧墙(3) 筑东阳
  
  单雄信在酒后时常无故地傻哭,清醒时又时常咆哮般大笑,笑得锯铁一般刺人.过去在战场上,他给每一个敌人的身体只来那么一刀,现在他往往要来上十刀、二十刀,而且自己叫停,也停不住手.
  高猛也偷偷在酒后流过几次泪,为死去的翟司徒,也为活着的魏公李密.他越来越少和一群好友扎堆畅饮了,总是不断地回家,沉浸在云朵一般暖暖的亲情里. 对岸隋军大营里,王世充得到了李密发动突袭杀死翟让的消息,深深感到失望.从俘虏兵身上,他早就知道了翟让和李密之间的不和睦,一直企盼着两虎相争,给他带来可乘之机.听说李密在打败他王世充后才一日便下手解决了翟让,王世充惊叹不已:"李密行事如此明快果决,是龙是蛇,真不可测啊!"
  一天早上,李密收到了来自远方的一封信,他拆开一看,信是金毛狮子贾雄写来的.一开头,贾雄就说,等您魏公接到这封信时,他贾雄已经离开了瓦岗军的地盘,他将在一个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隐居,像他这样才能不高的小人物,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挂念,他将永远记得在瓦岗军里渡过的这段美好时光.在信末,贾雄附上了一段话:
  泽蒲啊,泽蒲啊,没有泽,哪儿有蒲!泽已干涸,蒲将何依?
  李密看了,脊背窜上了一道闪电!
  潼关,隋军军营.屈突通将军越来越感到自己就像秋后的庄稼,正逐渐接近末了.身边的亲信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劝他向李渊投降,屈突通流泪说道:"我侍奉了两代人主,他们对我施予的恩德很厚.吃着人家的俸禄,到了有危难时却要逃开,这事我做不出来啊!"他常常抚摸着颈脖对自己说:"这儿要为国家挨一刀!"他每次出巡军营慰劳勉励将士,没有一次不流下眼泪的,人们看着他越来越苍老的背影,不忍心背着他私下讨论叛逃自保的事.
  十一月底,屈突通的家僮赵七突然来到了潼关军营,告诉他说,长安已经被义军攻下了,他和其他潼关隋军在长安的家属都被义军俘虏了.丞相李渊派赵七来告诉他这一切,召唤他归降,莫做无意义的抵抗.丞相李渊?哦,赵七还带来了皇帝杨侑的一封诏书.诏书中说,本月十五日,代王杨侑已经即皇帝位于天兴殿,大赦天下,改大业十三年为义宁元年.遥尊江都的后主为太上皇.新皇帝随后任命李渊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丞相李渊敬爱圣躬,兴起义兵,志在尊隋,除暴安良.将军你对于大隋的效忠皇上是知道的,希望将军认清大势,归顺京城,保全妻子,切莫让官兵作无谓的牺牲.对于将军这样忠诚勤勉的英才,朝廷肯定是要重用的,等等.
  屈突通感到头晕眼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李渊在幕后操纵的,这反贼迟早要抛开杨侑,自立为帝.要我配合他做叛贼逆臣,纯属作梦.皇上啊,我没能力帮您守卫关中,只有尽节啦.屈突通一气之下,把前来送信的家僮赵七给斩杀了,以表示自己尽忠皇上的决心.然后他留下老战友桑显和镇守潼关,自己亲自带领主力向东逃跑,想赶往洛阳,与越王杨侗会合.但是他带兵刚走不远,桑显和便举城投降了刘文静.刘文静派窦琮、长孙顺德、段志玄率轻骑追赶屈突通的队伍,同行的还有桑显和以及屈突通的儿子屈突寿.到了稠桑,终于追上了.屈突通就地布阵防守,窦琮派屈突寿上前跟父亲说明,再抵抗是没有意义的.屈突通大骂道:"这个贼人是哪儿来的!过去我与你是父子,今天我与你是仇人!"他凶狠地命令身边的将士向儿子射箭,将士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时桑显和跑过来对众人喊道:"现在京城已经失陷啦,你们都是关中人,要朝哪儿跑呀!"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武器投降了.
  屈突通知道没法让众人拿起武器抵抗了,便翻身下马,对着东南方向拜了两拜,"皇上啊,"他大声号哭着喊道,"臣的力量用尽了,不是我情愿辜负国家的啊,天地神灵知道真情!"
  窦琮命令义军上前,把不作反抗的屈突通五花大绑,押送到长安,其余隋军将士都加入了义军队伍.
  "我们相见咋这么晚哪?"在丞相府武德殿上,李渊这样问屈突通.
  "我不能尽人臣之节,力量用尽了,才被弄到这儿来."绳索中的屈突通哭着说,"我真是本朝的耻辱,也没脸见代王啊."
  李渊叹息道:"公真是大隋的忠臣啊."于是命令卫士们将屈突通身上的绳索解开,当即任命屈突通为兵部尚书,封蒋国公,兼任秦公李世民元帅府长史.
  屈突通叩谢了李渊不杀之恩.他的举止仍是那么低调而沉痛.
  李渊又派屈突通到河东去招降鹰扬郎将尧君素.老头乘马走了好几百里,来到河东城下呼叫尧君素出来和他说话.尧君素见了屈突通,欷着眼泪和鼻涕,像受不了似地撑在城墙上.屈突通的眼泪也刷刷地流下,沾湿了一大片衣衿.
  "我们已经失败了,"屈突通对尧君素喊道,"义军所到之处,百姓无不响应,长安已经被他们攻占啦,代王被立为皇帝,和丞相李渊在一起,形势已经到了这一地步,将军应当早日归顺."
  "公为国家重臣,主上派您镇守关中,代王托付您保卫社稷,您干嘛背叛国家,贪生投降,还要为人家做说客呢!"尧君素沉痛地质问道,"您看你所乘的马,就是代王赐给您的,您还有脸骑着它呢!连我都为您感到羞耻!"
  第八章、祸起萧墙(4) 筑东阳
  
  "咳!君素啊!"屈突通委屈地说,"我的力量都用尽了,才到了这一地步."
  "我的力量还没用尽呢,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尧君素说.
  屈突通惭愧地退走了. 尧君素原是后主做晋王时的侍卫,后主登基后,他一步一步升到了鹰扬郎将的职位.他可不想辜负后主,已立下了必死的决心.这时河东城已被义军团团围住,与外界断了音信.尧君素做了一只木鹅,把详细说明实情的书信系在鹅颈沾不到水的位置,命人将木鹅放到黄河中,顺流浮了下去.不久,木鹅被河阳守城的官兵捞到了,很快送到了东都.东都留守越王杨侗读信后感动之极,于是任命尧君素为金紫光禄大夫,秘密派人想方设法溜进了河东城,向他宣布了这一光荣的升职.
  十二月十七日,扶风郡扶风郡:今陕西凤翔.城下.
  李世民率领八万大军布成战斗阵形,铺天盖地像一堵宽阔无比的墙,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推进.在上月新皇帝登基后,他被封为京兆尹京兆尹:京兆府行政长官.、秦公,哥哥李建成被封为唐世子,弟弟李元吉被封为齐公.其余义军将官的职位都有晋升.在李世民身边的队伍中,有吏部侍郎殷开山,右领都督、河间郡公刘弘基,秦公元帅府参军李靖,太子监门率马三宝等.
  与大军对阵的是西秦霸王薛举之子薛仁杲的军队.
  几年前,在边城金城金城:今甘肃兰州.,有一位大富商,名叫薛举,长得非常魁梧,威风凛凛,他性格凶悍,擅长射术,极其骁武,家产在百万以上,常用来交结江湖豪猾,被奉为一方之雄.他还担任着大隋金城府校尉.那几年陇西常闹饥荒,饥民蜂起作盗贼,金城令郝瑗招募了数千军士,任命薛举作为军头,派他们前去讨平盗贼.在发放兵甲的酒宴上,薛举与儿子薛仁杲及同谋者十三人,在酒桌上劫持了郝瑗,然后控制了整座郡城,打开粮仓赈济饥民,饥民纷纷赶来投军.薛举自称西秦霸王,招集群盗,四处征伐,所到之处,攻无不克.
  在粃罕,有隋将皇甫绾的一万军队驻扎着.薛举选拔了精锐士卒二千人前去偷袭,与皇甫绾的军队在赤岸相遇,双方列好阵势,还没开战,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很快又下起了暴雨.一开始,狂风对着薛举的军阵猛吹,而皇甫绾却没有乘机发起攻击;忽然,风又转了向,对着皇甫绾的军阵猛吹,天色昏暗下来,皇甫绾的军中一片惊慌.薛举一声令下,拍马冲在全军最前列,部下紧紧跟在身后,向皇甫绾的军阵发动了猛烈的冲击,隋军全线崩溃,薛举顺利占领了粃罕.这时,又有一位羌族首领钟利俗拥兵二万在岷山界,带着人马投降了薛举,令薛举的声势大振.薛举于是率军攻城略地,不过十几日,就占领了陇西一带,兵力达到了十三万.本年七月,薛举在金城称帝,以妻鞠氏为皇后,母为皇太后,子薛仁杲为齐王,授东南道行军元帅.
  本年十一月,薛举派薛仁杲率军进攻扶风郡,禥源盗贼首领唐弼率众抵抗.在这之前,唐弼拥有十万兵力,薛举派使节招降唐弼,唐弼带军前去归附.薛仁杲乘唐弼没有防备,发动突然袭击,把他的大军给吞并了,唐弼仅仅带了数百骑逃掉.于是薛举的势头更旺了,兵力号称三十万,计划先拿下扶风郡,然后乘胜进击长安.现在薛仁杲的十万大军在扶风郡城下受阻而不能前进.唐弼派遣使节向李渊投降,并请求紧急增援,李渊于是派李世民率八万大军迅速赶来,还没赶到,唐弼的队伍就在郡城外吃了大败仗,唐弼随即被郡守窦所杀.窦又立即联合河池郡守萧蠫一道向李渊请降,半路上便接到了李世民的大军.
  薛仁杲统率的军队都是陇西一带的精锐士卒,他们生活在边域,因为随时都要准备和入侵的胡人作战,所以普遍从小习武,擅长骑在马上射箭,十分骁勇.现在薛仁杲就率领上万骑兵,凶猛地向李世民的军阵冲来,军刀雪亮,身后拖着冲天的黄色烟尘.
  殷开山和李靖奉命率领着步兵方阵,当薛仁杲冲到阵前约有一里多地,殷开山一声喝令,步兵方阵霎时停下,强弩队钻出到队伍的前列,发射出一阵箭雨,冲到最前面的敌骑纷纷倒下,敌军阵脚渐渐停住了,纷纷下马拿出盾牌来挡箭雨,又反过来向义军射箭,双方形成了对峙.
  在薛仁杲的命令下,大批骑兵下马排成战列,顶着盾牌,举着军刀,向义军发起了凶狠的攻击.义军这边由李靖率长枪队和盾牌队冲到最前,与薛仁杲的军队锵地一接阵,义军盾牌队举着硕大的盾牌挡住对方的军刀,长枪队的长枪从大盾牌的缝隙猛戳过去,薛仁杲的军队哪见过这般斗法,很快抵挡不住,向后步步退却.义军这边像硕大无比的巨兽越顶越快,薛仁杲的军队则像一头成群的小兽越来越快地后退.
  就在这时,义军的战鼓突然变音,急骤的战鼓声中,李世民率数千骑兵从左侧飞驰而上,刘弘基率数千骑兵从右翼包抄过来,像两把利剑,从两侧捅进了薛仁杲的军阵,殷开山和李靖又率领步兵从正面发起了凶猛的冲击,在三个方向的强大打击下,薛仁杲的军阵迅速溃散,士卒转身拼命奔逃.李世民和刘弘基带着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薛仁杲的队伍骑兵很多,逃得也飞快,刘弘基带着骑兵一直追到陇坻才收兵回营.
  第八章、祸起萧墙(5) 筑东阳
  
  战后,李世民命部下清点战果,斩首数千,俘虏上万.
  几天后,大军奏着欢快的鼓乐,浩浩荡荡地班师回京.
  十二月二十三日,洛仓城. 野战军营内,魏公李密正讯问一名从王世充的军队中逃亡的军士.
  "王世充的军中正在做什么?"李密问道.
  "我昨天还看见他们在招募新兵,又不断地给将士吃酒席,不知是什么缘故."军士回答.
  "好吧,你下去吧,在我这里要好好干.来,赏他两千个钱."李密亲切地说,等到军士走远,向他身旁的裴仁基说道:"我差点落到这胡儿的算计中,光禄大夫你知道吗?我军很久不出战,王世充的粮草快吃完了,求战不得,所以又招募新兵,又给将士吃喝,想乘着没有月亮的夜晚突然袭击我的仓城,我军得赶快做防备."
  于是李密命平原公郝孝德、琅笽公王伯当、齐郡公孟让率领本部兵马秘密进至洛仓城两侧,等待敌人的到来.
  当夜三鼓,王世充的军队果然渡河前来偷袭,王伯当首先遭遇敌人,黑夜里只听得脚步乱响,不知敌人来了多少,瓦岗军有些抵挡不住.王世充军逼近洛仓城,李密的行军总管鲁儒率军抵抗,这时王伯当把刚才向后跑的士卒收拢,从侧翼发起反击,黑暗中王世充军受到夹击,军阵大乱,骁将费青奴被杀,士卒战死、溺死的有一千多人,其余的有的在黑暗中乘船跑了,有的沿着河边向上游跑掉了.
  接下来,王世充与李密多次交锋,都没有打过胜仗.这时,越王杨侗派遣使者慰劳他,他向使者诉苦说兵少,部队连续作战很是疲惫,越王杨侗又向他增派了七万兵力.
  王世充既然得到了增援,就向李密在洛北的军营发动了主动进攻,将瓦岗军的军营攻克,随即屯兵巩北.
  第二年春正月十四日,经过长期周密准备,王世充命各军造浮桥渡过洛水进击对岸的李密军,由于各军造桥的进度不一,桥先造好的过河后,就率先发起了进攻,旁边的友军还在忙着搭桥呢.大隋虎贲郎将王辩率军冲在最前,很快便攻破了李密军营的第一道栅栏,李密营中的士卒十分惊慌,眼看就要溃营;王世充在河边不知,他正想改变各军步调不一的混乱情况,以防受到李密的反突击,于是令身边人吹响牛角,收拢队伍.乘着敌人撤退的当口,李密率领数千名敢死队紧随退兵之后,发动了凶猛的突击,王世充的军队抵挡不住,军阵完全崩溃,士卒们乱糟遭的,争抢着涌上浮桥,向洛水北岸逃去,结果许多人掉进河中,淹死的就有一万多人.虎贲郎将王辩也死在水中,王世充本人在身边卫士的顶扛下,好不容易才逃回了北岸,这时北岸各军看见对岸隋军失败的惨状,已经吓得全部溃营.
  王世充一边逃跑,一边在路上收拢士卒,他不敢逃向东都,而是向北逃往河阳.当天晚上,军队正在野外露营,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又下了暴雨,军士们大都从洛水里爬上来,衣服透湿一直没干,被冰冷如铁的寒风一吹,个个浑身筛糠一般打颤,在路上又冻死了一万多人.
  王世充仅仅带着数千人逃到河阳,他羞愧难当,自己把自己关进监狱,上表向越王杨侗请罪,越王杨侗派使者赦免了他,召他回到东都,赏赐给他很多金帛,送了几名美女,以抚慰那颗很是受伤的心灵.王世充派人四处收拢那些逃散的士卒,总共得到了一万多人,重新驻扎在含嘉城,从此再也不敢出战了.
  李密率军乘胜进据东都附近的金墉城,把破烂不堪的门堞、庐舍修好,让军队驻下.连东都城内都可以听到李密军队咚咚的战鼓声.
  不久,李密率领三十多万兵力,在北邙北邙山:在洛阳城北,上有魏宣武帝元恪的陵墓.山脚布成军阵,浩浩荡荡向南逼近东都上春门.
  二月一日上午,大隋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率领隋军出战.当他们来到原野,我的妈哟,原野上到处都是敌方的士卒,像天边的群山,又像浩瀚的海水.主帅段达见了,首先两腿发软,胸口直流冷汗,转身率兵向回跑.李密见了,挥军猛扑过来,隋军还没交战,就全线崩溃.段达由于跑在最先,很快逃回了城内,民部尚书韦津到底慢了几拍,被随后赶上的瓦岗军戳得满身都是窟窿.
  李密挥军对东都发起了第一波攻城,由于护城河太宽,城墙太高,瓦岗军几乎有力使不出,又被城上射下的一阵又一阵的箭雨驱退.李密决定采取长期围而不攻的办法,他知道城内的粮食几近枯竭,隋军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在巨大的胜利影响下,偃师、柏谷及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检校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等都率领各部向李密投降.窦建德、孟海公、徐圆朗等天南地北的义军头领都派使者奉表劝李密称帝,李密的部下也在裴仁基的带领下上表请李密即皇帝位,李密回答说:"东都还没平定,不可以谈论这事."
  五十啦,还没老哇,铜镜中的朕,仍是这么的雄武,浓髯飘飘,仍是这么的黑黝,仪态仍是帝皇般的端庄.但眼神里却含有无限的苍凉,它曾经饱览祁连的雪,饱览大漠的夜:"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满天的星斗,颗颗像要朝下坠落.它曾经流连大运河汹涌的波涛,波涛卷起一堆堆白雪,白雪飞上了忠臣良将的耳鬓发稍,像杨花柳絮一样飘飘.它曾经从五重行宫上俯瞰四方生灵:大绿大红的新装,黑压压的头颅,缓缓拉着龙舟,龙舟就像御风而行,逍遥若仙,"咳嗬、咳嗬"的纤调,多么雄浑的音乐,与鱼龙漫延之乐相比,别有一番情趣.音乐呀音乐,就像饭食,不可一日无有,音乐中起舞,让人血脉贲张,心田撞撞.胡人的舞,脚尖的舞,就要比汉人更有节奏感.可汉人的细腻,极尽刚柔幽玄,男人的沧桑诙谐,女子的婀娜柔蔓,胡人又怎能比拟.它曾经追踪过万只雄鹰飞翔于云天,像黑色的魂灵,时而俯瞰天下,时而翱翔九霄——呜呼神物,朕愿化身为你,永在云空逍遥!哦仿佛天人感应,朕爱神鹰,神鹰也藏在朕的眼中,藏在四海之主的眼中,藏在圣人可汗的眼中.可而今,神鹰已从朕的双眼中飞走,已随大运一道飞走,一飞走啊便永不复返.看啊,镜子中的双眼,在神鹰飞走之后,是多么空洞,又多么散乱!从前,神鹰藏在朕的双眼中的时候,它射出了无形之剑,鞭挞着天下,多少人为它的剑气所摄,在朕的脚下匍匐颤栗.可而今"圣人可汗"垮了,神鹰走了,剑气散了,四海在喧嚣沸腾.朕的精气神啊,想振作却无法振作,想不颓丧却无法不颓丧,灰暗的肤色记载着朕没日没夜的忧虑,一个蔫下来的黄葫芦?不,朕要做一个永不变形的玉翡翠.光彩黯淡归黯淡,但帝皇之威不可失.看,朕一抖擞精神,依然有帝皇十足的霸气和尊严.整个头颅依然是这般漂亮精致,玉翡翠啊,天命多年来就曾寄托在你里面,而今天命似乎飞走啦.天命既然飞走啦,这玉翡翠又如何保得了啊!
  第八章、祸起萧墙(6) 筑东阳
  
  "好头颈啊,由谁来砍它?"皇上回头对皇后说,手举着铜镜,端详又端详.
  "皇上啊,您为何说出这般不吉之言?"皇后惊惧地问道,秀眼瞪得圆亮圆亮.
  "贵贱苦乐,不过是宇宙间轮回的一景,大贵大乐之后,再来点愁苦,又有何伤!"皇上笑着说. 轮回啊,贵贱轮回,苦乐轮回,生死轮回.人生本处于宇宙的大轮回中,生而后死,就是一轮回,死后化身为猫为狗,是另一轮回.什么是死亡,死亡就是进入下一波轮回的开始,它是一个黑暗的洞,洞的那一头据说是空明透亮.朕自幼便喜爱钻研佛学,深为这轮回之理着迷.死亡,不过是加入新的轮回,应该大欢喜才是,庄子就为妻子的死亡鼓盆而歌.是啊,死亡是值得庆贺的,为庆贺加入轮回,朕也愿意歌唱,用丝竹,用美人的嫩乳和莲花.每一次高潮喷射,喷射到嫩乳和莲花上,都是在歌唱,歌唱毁灭和死亡.过去没有的现在出世了.过去曾有的现在消失了.高潮之后总是感到空落和疲乏,同时又获得了异常的宁静,一切对死亡莫名的紧张和伤感似乎都在这宁静中暂时消失了,所以嫩乳和莲花啊可以解忧愁.我曾经同时和十几个嫩乳和莲花一起揉搓,就像回到婴儿时节,鲜嫩的波动,羽毛的撩拨,我的心飞啊飘啊,耳傍似乎响起幽玄的丝竹之声,一切忧愁和渣滓都下沉了,丢弃了.嫩乳和莲花啊,无限的香甜和柔软,我愿从那里进入轮回.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佛经《金刚经》上的话.."如来的话是真理,凭经验不是如此么,过去是空,明明有,却无法把握,难道不叫空.山河万象为空,既然流变,毕竟空.人生为空,既然有死,自然空.人生之空,好比这面铜镜,镜中之我为空,镜外之我又被拿捏在谁人的铜镜之中?既然生是空,身也空,何必执着于我,何必恐惧于死,念念贪生,不可忘怀,又何其蠢也!镜子啊,破了便破了,也到该破的时候了,只是肉身这面镜子破碎时,那铜片裂开时的疼痛真叫人难以忍受,这是轮回之苦哟.朕,已经找好了毒药,来减轻这轮回之苦,把它贮藏在几个小瓷瓶里,随身携带着."如果贼人来了,你们要先饮下去,"朕反复交代过几位最宠爱的妃嫔,可不能让她们为贼人所糟踏,她们的嫩乳和莲花永远只属于朕."然后朕再饮下去."哈哈,朕就是要和这些嫩乳和莲花一道加入轮回.这一刻越来越临近啦,朕有这种预感,朕的预感往往奇准.铜片裂开,苦啊苦,但朕不会哭泣,朕要为加入宇宙的轮回而大欢喜,朕要庄严得像一位帝王去迎接死亡;再苦再疼,朕都不能丧失帝王之尊,朕要用平静和欢喜告诉他们,朕并不恐惧死亡.
  皇上啊,一面在幻想中做着迎接未来的准备,一面在现实中竭力把这一时刻的到来朝后推迟又推迟.他的心灵完全活在这两种相反力量的推搡之中.当李渊进入关中、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失败的消息传来,他大惊失色,震撼得双手不知朝何处摆放.当初李渊在太原一起兵,他就令虞世基到长年生病在家的老丞相裴矩那里去问应对方略.老丞相十几年辅佐皇上处理边域事务,经验十分丰富,一说话就在点子上:"太原发生了叛变,京城长安有危险,隔得太远无法控制,恐怕容易丧失事机.希望皇上能够及时赶回京城,方可平定这一重大危情."皇上不是不想回长安,而是路途实在遥远而且危险,到处都被盗贼阻断了,他多次派兵进攻盗贼,一直都未能打开归路.于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长安丢失了.表兄李渊还把他任命为太上皇啦,原来这表兄人面兽心,早就在谋算朕的皇位啊,伪装得比朕当年做晋王时还深,可惜朕当年初心不够狠.什么太上皇,将来落入他手中不都要杀掉.咳,世道一乱,人心难测啊.
  既然西归之路已绝,那就下定决心割据江南吧.这条路他早就设计好了,新的京都就建在丹阳丹阳:今江苏南京.,保据江东,做一代孙权也未尝不可."我梦江南好."这梦真灵啊.新年之后,他在朝堂上令群臣商议迁都的事.丞相虞世基等人都认为很好,只有右候卫大将军李才摆出各种理由反对,坚决请求皇上马上长安,李才与虞世基争得很凶,最后摔门而出,这在过去可是没人敢啊.门下录事李桐客也提出了反对意见:"江东潮湿,土地狭窄,道路不便,内要供奉皇室,外要供给三军,百姓的财力承受不了,恐怕民要乱、军要散啊."御史大夫裴蕴立即弹劾李桐客诽谤和诋毁朝政.李桐客不敢说话了.于是公卿都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江东人民很久就盼望着皇上前去巡幸,皇上过了江,安抚他们,就近治理,这是大禹一样的伟业啊."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皇上于是下令修建丹阳宫,等修好后便正式迁都到那里.但是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妙啊,这几天,有一只乌鸦居然飞到宫内幄帐中来做巢,赶都赶不走.晚上,皇上端了一盏酒窥测天象,发现有一道荧光掠过帝座.接下来又听到了这么一件奇怪的事儿,有一块石头居然从大江的上游一路飘浮了下来.皇上在白天看日头,又看到日头光芒四散,红得像在流血.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啊,皇上心里十分厌恶,不断祈祷着,希望这段时间赶快过去.
  要迁都丹阳,从此不再做长安的努力,最大的阻力来自身边的羽林军——骁果营,他们大都是关中人,一直想家乡.这是最令人忧虑的事.自从到了江都,常有骁果偷偷逃跑回家,去年秋天,郎将窦贤率领所部人马偷偷西逃,被皇上派铁骑追赶上,全部斩杀,但是逃亡的风气还是止不住.皇上着急得很,曾请足智多谋的裴矩帮忙想个方法.
  第八章、祸起萧墙(7) 筑东阳
  
  "皇上在江都停留了已有两年,羽林军们都没有家口,"裴矩拈着白胡须,慢吞吞地说,"人没结过婚,不知道男女情事,心里难免就不安定.臣建议皇上允许士卒在本地结婚."
  "公的办法好多,这真是天下奇计啊."皇上大喜说道,于是令裴矩负责办理为将士们娶妻的事. 裴矩将江都境内寡妇及未嫁女都召集到宫监里,又召集将帅和士卒分批进来,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妻子.那些以前和当地女子、女尼通奸的,还允许他们自首,和相好的正式结婚.骁果们都很高兴,互相称道说:"裴公真是个好人啊."
  皇上以为这下可把骁果营给稳住了.但是他和裴矩都没有想到,骁果们的父母兄弟都在关中,在这乱世,他们是多么担心家人的安全.现在,当他们得知江都的粮食快要吃光了,皇上又准备迁都到丹阳,他们的心里就着了慌,形势已经把他们逼到必须作出选择的地步:他们一定要回家!谁也别想挡住他们回家的路!
  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
  虎贲郎将司马德戡是扶风人,素来受皇上的宠信,皇上令他率领骁果驻扎在东城.司马德戡与他的好友虎贲郎将元礼、直阁裴虔通秘密谋划道:
  "哎呀,现在骁果人人都想逃,我想对皇上说,又害怕惹怒了他,把我杀了;不说呢,将来事情发作,我也要被问个灭族的罪,怎么办啊?我又听说关内已经失陷在李渊手中,李孝常在华阴投降了反贼,皇上把他的两个弟弟囚禁起来,很快就要杀掉.我辈家属都在关中,已经落到了李渊手里,能不担心也会碰到类似的事吗?"
  两位朋友听了,都十分害怕,说:"是啊,有什么办法吗?"
  "如果骁果要逃亡,我们不如和他们一起逃走."司马德戡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行!"两位朋友都赞成.
  他们又互相串老乡、找朋友,结果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覆、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士杨士览都加入了这个密谋团伙.他们日夜在一起商量方案,订立协议,甚至在众人场所都公开谈论叛逃的事情,一点都不避人.
  一位宫女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便向皇后报告:"外间个个都在谋反."
  "那你去向皇上汇报吧."皇后对她说.
  那宫女便去和皇上说了,皇上大怒,认为这不是一个宫女该管的事,当场下令把她斩杀.
  这以后,还有其他宫女再向皇后报告:"宿卫的骁果偷偷在那儿谈论谋反的事."皇后就说:"天下事一朝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无可挽救了,何必再说呢!不过是又让皇上白白地担忧!"
  从这以后,再也没有人向皇后和皇上报告了.
  虎牙郎将赵行枢与将作少监宇文智及的私交很好,勋士杨士览又是宇文智及的外甥,二人将密谋告诉了宇文智及,并且对他说,领头的司马德戡已经约定在三月十五日一道与众人结伙儿西逃.宇文智及赞成行动,但反对偷偷逃跑的计划:"主上虽然无道,但威令还在,各位如果偷偷逃跑,皇上下令抓捕,你们又像去年秋天窦贤那样白白地送死.现在是上天要令大隋灭亡,四海英雄风起云涌,我们同心反叛的人数既然已经有了好几万,干脆一道干大事,这也是帝王之业啊."
  宇文智及是大将军宇文述的儿子,他的头脑果然不同一般,话说得很在理,赵行枢回去和众人讲了,司马德戡等人都表示赞成.于是又根据宇文智及的建议,派了赵行枢和薛世良去请宇文智及的哥哥、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出任这次秘密行动的主谋,预先大家做了防止宇文化及变脸的准备,对天诅咒了一番,然后才把这一切都讲给宇文化及听.宇文化及生性不大机灵,又很胆小,听了这事,脸色马上变了,身上直流冷汗,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末了还是答应加入.
  司马德戡派许弘仁、张恺进入备身府."皇上听说骁果要叛乱,就准备了很多毒酒,"他们向认识的骁果声称,"要请众人吃酒席,把所有人都毒杀,只留下南方人在这儿."骁果们听了,都很害怕,互相转告,骚动得不得了,互相催促着,闹着要尽早发动兵变.
  江阳长张惠绍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骁果即将发难的消息,赶忙骑马来到御史大夫裴蕴的家中报告,两人一道策划,想让张惠绍假传圣旨,调城外的军队突然逮捕宇文化及等人,然后再回宫拯救皇上.他们商议好后,派人秘密向丞相虞世基报告,虞世基怀疑事情没有告发的人所说的那般严重,勒令他们不要乱来,等消息确实以后再说.镇压叛乱的事就这么搁下了.
  三月十日,司马德戡召集起参与密谋的骁果军官们,向他们传达了谋主宇文化及的决定:动手的时间就定在今晚."听将军的命令!"众军官都这样说.当天,刮起了大风,天空中一朵朵浓云低垂,久久没有飘散.
  吃过晚饭后,司马德戡派人把御厩的马匹全部偷了出来,到处都可以听到骁果们霍霍的磨刀声.
  这天夜里,轮到元礼和裴虔通在阁下值班,专门负责殿内的安全;唐奉义主管把守城门的事,他与裴虔通约好,各道大门都不下键上锁.
  到了三更夜,司马德戡在东城将几万反叛的骁果都集中起来,举着无数道火把,与皇宫这边的伙伴遥相呼应.
  第八章、祸起萧墙(8) 筑东阳
  
  皇上在宫内望见了火光,而且听到外面人声喧嚣,便走出来问:发生什么事啦?
  "草坊失了火,外面人正在救火呢."正在值勤的裴虔通躬身回答.
  这时宫中已经得不到外面的丝毫消息了.皇上一听,以为真的是失火,便又进去了. 这时,宇文智及已调集一千多名骁果,把宫外各条街巷完全给封住了.
  十六岁的燕王杨絯发觉出了事,连夜穿过芳林门侧的水洞爬了进来,到了玄武门,他对卫士诡称,"臣突然中风,重得就要死了,"杨絯拼命做出歪嘴流涎的样子,"臣想当面向皇上告别."裴虔通不让他进,反把他囚禁了起来.
  三月十一日,天还没亮,司马德戡带兵来到宫外,下令动手捕人.他分给裴虔通一部分兵力,将把守各道宫门的卫士都给换了.
  于是裴虔通带领数百骑乱兵从宫门进去,走到成象殿的时候,宿卫的侍卫见到了他们,慌得大喊:有贼人来啦.
  裴虔通立即退了回去,把各门都关闭起来,只留了东门开着,派人进去把殿内宿卫的侍卫全都赶走:谁留在里面,莫怪我们不客气!那些侍卫乖乖地走出来,把兵器扔在地下跑了.
  远远地来了一批人,为首的是右屯卫将军独孤盛,他见情况有些反常,就对裴虔通问道:"哪来的队伍,搞得怪模怪样的!"
  "事情已到了这地步,"裴虔通回答,"不干将军的事,将军不要乱动!"
  "老贼,说的是什么话!"独孤盛大骂道,他还没来得及披甲,就和身边十几个侍卫上前,挥刀喝斥道,"天子在此,你们想干什么!"
  乱兵一拥而上,将独孤盛乱刀剁死在台阶下.
  千牛独孤开远率领殿内兵数百人跑到玄武门内皇上的寝宫,敲着木壁向里面请示说:"皇上,皇上!现在还有军队呢,还能击败反贼.皇上如果出来督战,众人就不敢乱动了.不然,马上要遇到大危险啦!"
  里面没有回音.敢情是皇上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早就跑到别处躲起来啦.
  独孤开远身边的士卒吓得跑开了.乱兵赶过来,将独孤开远抓捕.后来碰见了乱兵中的熟人,怜悯他忠诚勇敢,就把他给放了.
  这时宫外又跑来了一群军士,举着刀枪,吵嚷着要保卫皇上,却是千牛宇文三郎.宇文三郎是皇上的亲戚,从小养在宫中,皇上很喜欢他.每有游宴,三郎都充当侍从,以至于出入皇上的卧室,进进出出守门侍卫都不阻拦.时间长了,三郎竟然和宫女们淫乱,甚至包括妃嫔和公主都和他有一腿.皇后将他的丑事告诉了皇上,皇上也不忍心杀他,待他跟过去一样,只是不准他随便再进出了.当黑夜里骁果们闹将起来的时候,三郎正在玄览门,发觉后赶忙要进宫报告皇上,被把门的裴虔通的亲信拦住不让进,他只好退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后来发现乱兵要进宫抓人,三郎急忙带领五十名侍卫前来营救皇上,结果很快被猛兽一样的乱兵给吞噬了.
  平时,皇上选取骁健的官奴数百人,安排在玄武门防守,命名为"给使",以应付非常事态,他们的待遇要优厚于其他人,皇上甚至将宫女赐予他们为妻.掌管这支军队的将领正是皇上最宠信的折冲郎将沈光,他的顶头上司是司宫魏氏,魏氏也是皇上最信任的宦官,现在却被宇文化及暗中收买了,作了乱兵的内应.十日晚上,魏氏假传皇上的指令,让沈光和这些"给使"们放假外出,他们高兴地找自己心爱的女人去了,现在事起仓猝,这些皇上最倚重的军人竟然没有一人在场.
  司马德戡顺利地率兵从玄武门进入,乱兵们踩着铺了上等青砖的地面奔跑,朦胧的晨光中,一道道宫墙回响着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无数不可捉摸的野兽闯进了这空空荡荡的禁宫.
  西阁.皇上在寝宫里换了衣服,逃到这里已有多时了.他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间中夹杂着兵器轻吟的撞击声,他知道,这最后的时刻正在逼近.
  这时他本能感兴趣的是,究竟谁是这场叛乱的主谋呢?
  "莫非是阿孩吧?"他边竖着耳朵倾听外边的动静,边侧身对皇后说.
  阿孩是皇后所生的第二个儿子齐王杨?的小名,当皇后的长子元德太子因病去世后,朝野都以为杨?当继承太子的宝座,对他拼命地巴结,父母也对他宠爱非常,他变得骄横起来,亲近小人,多行不法,追逐声色犬马,还时常强奸民女,惹得皇上越来越讨厌他.他又生性勇武,经常带兵游逛,打猎时也打得比皇上多得多,也不懂眼色分给皇上一些,皇上对这个儿子又恨又忌,便令人找碴儿治他的罪."朕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杨广此言意指只剩下一个正出的儿子(皇后所生).,"皇上曾对侍臣说,当时赵王杲还是一个孩子,皇上话中没把他算在内."否则,就该把他拉到市面上砍头,以明正国家的法令."从此杨?便被父亲软禁起来,总有一名武贲郎将在他身边跟着.为了防止儿子发动政变,皇上派给他的侍卫都是一些老弱,凑数而已.现在在黑暗中遇到这突发的叛乱,皇上第一个就怀疑到可能是杨?主谋.
  在这短暂的时刻,皇上的眼前掠过了十几年前发生在仁寿宫的一幕:父亲,血光,惨叫……马上轮到了我啦,轮回?轮回?
  形势已经不允许他多想,最前面的脚步和刀剑声已经停在了窗外,后面的还一阵阵地涌来.
  第八章、祸起萧墙(9) 筑东阳
  
  裴虔通与元礼带着乱兵来到了左阁,司宫魏氏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乱兵涌进了永巷."皇上在哪儿?皇上在哪儿?"他们互相询问着.
  这时有一名美人推门出来,用手向内一指.校尉令狐行达拔刀便朝室内闯,皇上在正厅里,隔着窗户看见了,便对令狐行达说:"你要杀我吗?" "臣不敢,只想奉皇上西归."令狐行达回答.
  他走上前,一手拿着刀,一手扶着皇上出门下了台阶.
  皇后和一群宫女仍留在了室内,被乱兵用明晃晃的战刀看管起来.
  裴虔通本是皇上做晋王时的亲信,皇上见了他,便对他说:"卿不是我的老朋友吗?有什么怨仇要反我呢?"
  "臣不敢反,"裴虔通回答,"只是将士们想回家乡,要奉陛下回京师."
  "朕正要回京师,"皇上顺着他的话音说道,"为的是上江米船没到,今天我就和你们回去!"
  裴虔通不再多言,只是派人把皇上严加看守起来.
  天亮后,裴虔通派铁甲骑兵前去迎接反叛的主谋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度过了一个惊恐不安的夜晚,听到叛乱成功的消息,仍然战栗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在众人簇拥中,不断有人上前向骑在马身上的他问候,他低头死死地抓住马鞍,口中直称"罪过、罪过".他是一个从未独立做过什么大事的人,靠着父亲的功勋和皇上的宠信才得到今天的高位,现在主持起这桩远远超出自己能力的事,令他的心跳得简直比马还大.到了宫门,司马德戡出来迎见,将他引入朝堂,众人都称他为"丞相".他坐定后,好不容易才从梦游一般的心境中清醒过来,下令将皇上押出江都门游街示众.
  "文武百官都在朝堂上等着,"裴虔通于是进去对被看守着的皇上说,"皇上必须亲自出去慰劳."
  他把自己的坐骑牵来,逼皇上坐上去.皇上嫌他的马鞍太破旧,在换了一副新马鞍后,才坐了上去.
  裴虔通一手牵着缰绳,一手举着战刀,拉着皇上出了宫门,乱兵见了,个个鼓噪起来,声音震动了地面.
  皇上的脸红了,他感到十分羞耻.过去,他们可全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啊,被造反原来是这般感觉!
  宇文化及远远看见皇上要被牵到朝堂这边来,双手直乱摇,"干嘛拉这家伙到这里来,"他着急地喊道,"赶快回去下手."
  "世基在哪儿?"皇上见又被牵回,便问起了他的丞相的状况.
  "已经杀头了!"乱兵头目马文举回答.
  于是众人又将皇上带回到寝殿,裴虔通、司马德戡等人都拔出雪亮的战刀站在一旁.
  "我有何罪,竟弄到这地步?"皇上叹息着说.
  "陛下丢弃宗庙,巡游不停,对外好战,对内荒淫,"马文举响亮地驳斥他,"让天下多少男丁死在战场,多少女子和老弱饿死在沟壑,遍地都是盗贼,又专门任用那些奸臣,从来都听不进忠谏之言,怎么还说无罪!"
  "我实在对不起百姓,"皇上目光睥睨了一下四周,"至于你们,都荣华富贵到了极点,怎么还会这样做呢!今天的事情,谁是主谋?"
  "全天下的人都恨死了你,何止哪一个人!"司马德戡愤怒地说.
  在场所有的人又鼓噪欢呼,皇上沉默了.他尽力维持着帝皇的仪态.
  宇文化及派了内史舍人封德彝前来数落皇上的罪状,封德彝刚刚有气无力地说了两句,便被皇帝上打断了话头.
  "卿是士人,怎么也这样啊!"皇上轻轻地责备道.
  封德彝面红耳赤地退下了.
  这时几名乱兵将十二岁的赵王杨杲拉了进来.赵王杨杲看见父皇非常危险,忍不住号哭个不停,哭得皇上心慌意乱.
  "赵王年龄尚小,请你们留下他一条性命."皇上柔声向裴虔通请求道.
  裴虔通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小孩立即杀了!"他嘶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屑和挑战的快感.
  "不要——"皇上忙做出伸手阻拦的姿势,一名黑胡子已举起战刀,"嗨"的一声劈了下去,将赵王杨杲劈为两截,鲜血溅了皇上一身.
  皇上眼前一片红光,泪水像鲜血一样涌出,又极力忍住,可头部的眩晕一阵接一阵.
  来啦,终于来啦,轮回!
  黑胡子上前一步,又高举战刀要劈杀皇上.
  "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能用锋刃!"皇上沉声向黑胡子说道,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帝皇尊严,黑胡子一怔,举刀的手软了下来.
  "取毒酒来!"皇上环顾四周,在这一瞬间,他又恢复了鹰的神色,但很快黯淡了下去.
  平常早就准备好的毒药,刚才慌乱中没能找到.美人们都已逃散,不能和她们一道轮回啦.
  "你是在耽误时间吧,不行!"马文举恶声喝道,他指令令狐行达上前,把皇上推坐在地下.
  轮回!皇上平静地解下一条练巾,递给令狐行达,双眼怔怔地直视前方,目光好像要穿透墙壁,看到大海和云空.
  令狐行达把练巾缠在皇上的脖子上,用力狠扼.
  喘……不过气……轮回……黑暗的海……
  "他死啦!皇上死啦!皇上死啦——"
  乱兵跺脚鼓噪,随着他们的叫喊,无数咚咚的脚步潮水般向这里汇集.
  第八章、祸起萧墙(10) 筑东阳
  
  到了下午,皇后与宫女们拆了漆床板做了一副小棺材,将皇上和赵王杨杲的尸体同时放到小棺材里,停在西院流珠堂.
  处死皇上后,宇文化及又下令将皇上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皇上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还有那个被裴虔通囚禁的十六岁的燕王杨絯都被杀掉. 齐王杨?近日感觉很是不妙,穿着官服要上朝时,无缘无故就有血从衣裳中流下.坐在房间里,突然有几十个老鼠跑到人面前爬着死去,一看个个都没了脑袋.杨?很是厌恶.第二天乱兵便来逮捕他,这时杨?睡在床上还没起身,乱兵进来了,杨?吃惊地问道:"你们是哪儿的?"没有一个人回答他.杨?还以为是父皇下令抓他,于是说道:"请各位禁军慢一些,儿没有辜负国家."乱兵一言不发,一边一个拎着他,将他拖到街头砍下脑袋,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时遇害.可怜杨?,至死都不知道杀他的是谁.死时年三十四.
  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士及娶了皇上的女儿南阳公主,因为害怕南阳公主泄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事先便没让三弟知道谋反的事.当叛乱发生后,宇文智及派遣家僮庄桃树到三弟的府上把南阳公主杀掉,庄桃树不忍心,便把南阳公主绑了起来,送交宇文智及,过了很久,被宇文士及找上来,才把她放了.
  秦王杨浩平素与宇文智及关系很亲密,他竟靠着这重关系保住了脑袋.
  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他们的全家老小,统统杀掉了.
  裴蕴事先想镇压叛乱的计划被虞世基否定了,当乱兵雪亮的战刀架到脖子上时,裴蕴忍不住叹息道:"跟南方佬商议,怎能不误人事!"
  虞世基被乱兵押到宇文化及的面前,他的弟弟、起居舍人虞世南抱着哥哥大声号哭,虞世南一贯勤俭恭敬,名声相当好,乱兵不忍心加害他,他哭着请求让自己代哥哥死,宇文化及没有答应,还是把这个世人公认的头号奸臣处决了.
  老丞相裴矩知道迟早会出乱子,即使是厮役都对他们很尊重,又主张为骁果们娶妻,等到叛乱发生后,乱党们都说:"裴丞相没有罪."不久宇文化及来了,裴矩迎到他的马头向他鞠躬,于是免除了杀头的厄运.
  老丞相苏威因为很久不预朝政,也得以幸免.苏威名震四海,他亲自去参见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集合了全体乱党一道接见他,对他的礼数十分周全.
  宇文化及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他假托皇后的指令立秦王杨浩为帝,让他居住在别的宫殿,只干些发诏画敕的事,派兵把他严密监守着.宇文化及任自己和二弟宇文智及为尚书左仆射,三弟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
  三月二十七日,宇文化及下令内外戒严,宣布要回长安.皇后六宫都像过去那样布成御宫,宇文化及在御宫前面另行搭起了一座御帐,他就在御帐中处理事务,兵仗侍卫都模拟皇帝的规格.这支众达十几万的回乡大军抢夺了江都百姓的渔船,取道彭城水路向西进发.
  折冲郎将沈光过去一直是宇文化及的好友,他的骁勇谁人不知,宇文化及掌了大权,对他照样重用,仍命他掌管"给使"营守卫御宫.但是现在他沉浸在对十日夜晚脱离岗位深深的后悔中,为何当时不向皇上多问一声呢,为何这般糊涂?他时常一个人呆着,一回想起过去皇上对自己的提拔眷顾,就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对于宇文化及这位上司,他简直恨之入骨.
  叛军走到显福宫,虎贲郎将麦孟才、虎牙郎钱杰和沈光秘密谋划道:"我们都受了先帝的厚恩,现在低头侍奉仇人,受他的驱使,有什么脸面活在世间啊!我们一定要杀了反贼,就是自己死了也不遗憾!"
  "我正是这样期望将军的!"沈光哭着说.
  麦孟才于是纠合好友和部下几千人,约定在早晨出发前对宇文化及发动突然袭击.但是有人走露了消息,宇文化及急忙和亲信跑出营外,派人通知司马德戡等率兵前来讨伐.沈光半夜里听到营内有人喧哗,知道事情被人发觉,当即率兵突袭宇文化及的帐篷,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急忙转身时,遇到了新任的内史侍郎、乱党元敏,沈光数落了元敏的杀君之罪,挥刀把他杀了.这时候司马德戡带兵围了上来,沈光和他麾下"给使"营的几百名壮士奋力抵抗,直到战死,没有一人投降.他们总算在这里补上了尽忠皇上的使命.其余同仁都死于叛军刀剑下.
  叛军开走后,留守江都的右御卫将军陈棱从成象殿抬走皇上的棺木,取宇文化及所留辇辂鼓吹,粗备天子仪卫,将皇上葬在吴公台下.下葬前打开棺木时,人们看见皇上容貌端庄,一副帝皇的仪态,就和活着时一样.他就这样被埋入黄土,加入了永恒的轮回.
  四月三日,东都西郊原野.
  阳光下红旗和白旗飘曳,刀枪掠过阵阵水光,在李建成和李世民的指挥下,七万东征大军分批撤退.
  本年二月,丞相李渊得知李密率瓦岗军逼近东都城下,担心他得手后势力强大得不可控制,就任命世子李建成为东讨左元帅,李世民为东讨右元帅,带兵七万,打着救援东都的名义出兵东征.三月初,义军来到东都西郊,驻扎在芒华苑.李建成和李世民派人到东都城下要求入城拜见越王杨侗,以便两军联手共抗李密,东都隋军拒不接纳.李世民率军进逼璎珞门,城内隋军开出上万人交战,被打得几无还手之力,慌忙退回城中,从此闭门不出.不久李密率瓦岗军前来向义军施压,双方军队稍稍接触了一下,便各自退走.
  第八章、祸起萧墙(11) 筑东阳
  
  东都城中有不少官员秘密派人前来,声称愿做内应,希望义军攻城.右元帅李世民说:"我们刚刚平定关中,根本重地尚未巩固,大军跑这么远来,即便得到了东都,也守不住."就没有接受他们的要求.
  出发时丞相李渊曾规定,这场远征以不影响春耕为原则.现在正是各地春耕开始之时,军士们的家中大都有田待耕,加上后方征调了十几万民?转运粮草,对关中的春耕不无影响. 于是李建成和李世民决定退兵,今天便是大军的西归之日.
  "城中隋军见我军撤退,必定在我后面追踪."李世民作出了这一预见,主帅李建成和随军将官尚书萧蠫、上柱国屈突通、左元帅府长史刘文静、右元帅府长史殷开山都对此表示同意.于是义军在归途中设下了三面埋伏招待追兵.
  不久隋将段达果然率一万多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到了三王陵,义军左有窦琮,右有桑显和,殿后有刘弘基,三面军队几乎同时杀出,把隋军主力包围起来,左冲右杀.段达大败,落荒而逃.李世民率义军乘胜追击,一路追赶到东都城下,耀武扬威了一番,城中人连箭都不敢朝下射,怕把虎狼似的义军惹毛了.事后检查战果,共斩杀了隋军人头四千多个,俘获隋军八千多名.
  "这下东都城内该丧胆了,李密也不敢轻视咱们了吧!"李世民骑在白蹄乌上,含笑对屈突通说道.
  "是啊,是啊."老将军应和着,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几丝喜悦,又有几丝悲悯.他的两个儿子还在东都里面,叫他如何不揪心.
  李建成和李世民在东征所占地盘新设置了新安、宜阳两个郡,令行军总管史万宝、盛彦师率兵镇宜阳,吕绍宗、任瑰率兵镇新安.其余大军继续西归.
  东都城内越王杨侗号令出不了城门,经过这一次战败,人心更加动摇了.朝议郎段世弘等本来已在秘密和李建成、李世民的军队联系,想来个里应外合,现在义军已回,他们又派人和李密秘密联系上,约定在五月七日夜晚打开城门引瓦岗军入城.结果消息走露,越王杨侗命王世充将段世弘等全部抓捕斩杀.李密听说城中内应业已失手,非常遗憾地退了军.
  五月六日,李建成和李世民率军回到长安.他们给丞相李渊带回了一个重大消息:太上皇杨广已在江都被骁果营发动叛乱杀害了.李渊大哭,几乎昏厥倒地,身旁大臣劝他节哀,他回答:"他毕竟做过我的主上,路远不能救他,又怎么不感到哀伤呢!"于是令长安官民为杨广发丧.
  五月十四日,新皇帝杨侑将皇位禅让给唐王李渊,自己退居代王官邸.
  五月二十日,唐王李渊即皇帝位于太极殿,下诏大赦天下,改隋义宁二年为唐武德元年.无论官人、百姓,一概赐爵一级.过去一年义师所到之处,免征税收三年.停用"郡"的称号,改称为"州","太守"改成称"剌史".按五运推演,本朝天运为土德,因此以黄色为最尊贵.
  随后,大唐皇帝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尚书令,裴寂为尚书右仆射尚书令为尚书省长官,尚书左右仆射乃尚书令的副职,为尚书省实际负责政务者,掌统理六官、纲纪庶务,地位与中书、门下两省正职等,而实权尤重.唐初,尚书左仆射实为第一宰相,尚书右仆射实为第二宰相.纳言为门下省长官(又称侍中),内史令为中书省长官(又称中书令).,刘文静为纳言,萧蠫、窦威同为内史令,屈突通为兵部尚书.数日后,又立李建成为唐太子,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另封十几位宗亲为王.其余文武百官各有封赏.
  当先帝杨广遇难的噩耗传到东都,越王杨侗哭得昏厥过去,将军王世充也哭得几次以头撞地,满面是血.多少日,东都到处都是泪水.五月二十四日,东都留守官员奉越王杨侗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改本年为皇泰元年.追谥先帝杨广为"明皇帝",庙号世祖,以段达为纳言、陈国公,王世充为纳言、郑国公,元文都为内史令、鲁国公,皇甫无逸为兵部尚书、杞国公,又以卢楚为内史令,郭文懿为内史侍郎,赵长文为黄门侍郎,共掌朝政,时人号"七贵".皇泰主杨侗眉目如画,风姿端庄,为人温厚仁爱,东都的人们都说他有帝皇之风.
  六月,宇文化及率领叛军走在通往东郡的大路上,数万铁骑卷起漫天的烟尘,铁骑之后却是几千辆吱吱呀呀的牛车,载着货物和红红绿绿的宫女在土路上颠簸,后面押阵的是庞大的步兵队伍.
  现在宇文化及像皇帝一样占有着六宫的美女,对他的奉养奢华得同暴君杨广一样.每到宿营地,他在军门中向南坐着,如果有人向他汇报事情,他就沉默着,不说一句.回到住处的帐篷,他才把奏事的人交上来的文状打开,与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等人一道商议,商定解决的方案,令文书记下作为指令发出去.
  从江都出发时,叛军步兵走的是水路,骑兵沿江而上.到了彭城,水路不通,步兵上岸,又抢夺了百姓的牛车二千辆,用来装载宫人和珍宝.其余的戈甲器械,都交由军士们背上,路走得越久越让人感到沉重,军士们开始埋怨新的执事者.
  司马德戡凭借杀帝之功获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仍感到不满足,密谋着发动新的政变,取宇文化及而代之.事先他派人前去和盗贼孟海公接头,想引对方为外援.只等孟海公的军队一到,他就立即动手解决宇文化及.消息走露后,宇文化及派了三弟宇文士及假装游猎路过司马德戡的军中,司马德戡还不知道事情业已败露,便出营迎接,结果被抓了起来,用绳索扼死,同党十几人随后都遭到处决.孟海公来后,见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情景,这支军队的强悍令他十分害怕,他眨眼间换了另一副面孔,拿出了很多牛酒犒劳叛军,叛军当仁不让地享用了.
  第八章、祸起萧墙(12) 筑东阳
  
  叛军继续向前行进,在巩洛一带被李密的守军据险挡住了去路.宇文化及无法从这里向西走,只好率军折向东郡,东郡通守王轨率领整座城随后向叛军投降.
  东郡的粮食肯定是经不起这支庞大军队消耗的,但是离这里数百里之外的黎阳仓粮食却是多得很.于是宇文化及将叛军的辎重留在滑台,任命王轨为刑部尚书,负责看守它们,字文化及亲自带兵北趋黎阳. 瓦岗军在黎阳的守将是徐世,为了躲避叛军咄咄逼人的锋芒,他主动放弃了黎阳城,将兵力全部集中起来保卫仓城.宇文化及迅速进占黎阳城,然后分兵包围了仓城.徐世一边加强防守,一边飞章向李密告急.
  正在东都前线的李密接到消息,急忙率精锐步骑二万前来救援,他没有直接到黎阳向徐世靠近,而是停在滑台的西部清淇,在那里营造壁垒,与徐世举烽火相互呼应,他令队伍在军营前挖上三道很深的壕沟,将壁垒夯得又高又结实,就是不与宇文化及的叛军进行野战.宇文化及每次进攻仓城,李密都率军攻击他的后背.
  宇文化及大怒,写下战书要与李密正面交战.李密与宇文化及隔着卫水对话."你们宇文家人本是匈奴贵人的家奴,姓‘破野头’,"李密数落道,"你们父兄子弟,都深受隋朝的恩典,世代富贵,满朝找不到第二家.主上大德有亏,你们不能牺牲生命匡正,反而发起叛乱谋杀君王,还想篡夺皇位,真是天地不容,还想朝哪儿跑!如果赶快过来归附于我,还可以保全你的后代子孙."
  宇文化及被骂得张口结舌,低着头瞅着地面很久,又猛地抬起头来."我要和你说的是战场厮杀的事,少跟我来这套书本上的话!"他眼睛瞪得像铜铃,凶狠地大吼道.
  李密对身边人说道:"宇文化及蠢笨到这种地步,还异想天开要做帝王,我折根木棍就可以驱赶他!"
  双方隔河对峙,谁也不愿主动渡河进攻,到了傍晚,各自引兵归营.
  宇文化及一面向西设立营栅阻击李密的骚扰,一面造了许多攻城器械,向仓城逼近.徐世在城外挖掘壕沟,将宇文化及的军队和攻城器械阻在壕沟前,城上又拼命射箭,用发石机抛下大石头,将叛军击退,使得他们根本无法接近城下.徐世又从壕沟底下挖了一条地道,乘黑派出敢死队对叛军发动突袭,叛军在夜幕中不知来了多少敌人,吓得几乎丧失了斗志,第一线的队伍全部溃了营,辛苦多时营造的攻城器械全被瓦岗军烧掉了.两军形成胶着状态.
  东都方面听说宇文化及率十几万叛军西来,上下震恐,生怕叛军攻击黎阳仓城不下,改走洛阳一线,甚至干脆围攻洛阳,洛阳实在脆弱,经不起两线夹击了.有一位小官名叫盖琮的上书皇泰主杨侗说,可以派人游说李密,和他联手抗拒宇文化及.执掌实权的大臣元文都赞成他的意见."现在大仇不能雪,兵力又不足,"元文都对卢楚等说,"不如赦免李密的罪行,让他一心一意地攻打宇文化及,两贼相斗,我们坐等双方累垮.等宇文化及被打败,李密的军队也精疲力尽了;再说他的将士贪图我们的厚赏,就容易被离间了,说不定到时候连李密都可以逮住."卢楚等认为这个分析在理,于是说服皇泰主杨侗便任命盖琮为通直散骑常侍,令他带着诏书前往游说李密.
  这时李密正在为陷入两线作战境地而苦恼,西边与东都相持了很久,东边又与宇文化及进行着残酷的战斗,令他常常担心东都的军队对他的后背和老巢发起突然袭击.见了杨侗的特使盖琮,他非常高兴,同样抱着离间东都内部的想法,答应和东都联手,于是上表请求归降,并愿担当讨灭宇文化及的使命.皇泰主大喜,正式下诏任命李密为大隋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命令他扫平宇文化及,然后入朝辅政.另封徐世为右武候大将军.同时还下诏称赞李密的忠勇表现,强调说:"将来的用兵机略,一律接受魏公的指挥."
  元文都等人对于双方的和解大感满意,他们以为危险已经消除了.李密历来不杀降的记录,给了他们很大的安全感.至少从今往后,他们可以不再担心掉脑袋了,李密的军力是多么强大啊,无论将来形势再怎么演变,都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儿,可不是么!于是东都的文武官员在皇宫东门摆下酒宴,欢庆和解的达成,连将军段达都带着众人端着酒杯,跳起了舞蹈.
  但是在欢乐之中,有一只鹰阴鸷地盯着众人,他就是身穿战袍的王世充将军.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像被人用刀剑砍了几记后的脸色."朝廷的官爵,居然送给贼人,"他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元文都等人狂欢的场面,低沉而恶声恶气地对起居侍郎崔长文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心里在冷笑:你们也不问一问我王某的想法,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段达喝了一大口烈酒,举臂一伸一缩旋转了一圈,目光无意中与那只鹰寒冷的眼神相接,顿时打了个冷噤,像抽了骨头似的,舞蹈的动作慢慢疡了下来.
  元文都等人也觉察到王世充近来的怪异表现,他们怀疑王世充可能暗中勾结宇文化及,将东都城献给叛军,于是暗中加强戒备.双方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然而却在外表上加以掩饰,互相作出很亲善的样子.
  秋七月,皇泰主杨侗派人前往李密的军营,册封李密为太尉,李密向北跪拜,恭敬接下了诏书.既然西边已经没有了忧患,他就将东都北郊的瓦岗军精锐部队全部调到东线,在童山设立了新的军营,与清淇、黎阳仓城互为犄角,对叛军作三面围攻状,他运筹着,要给宇文化及以致命的打击.
  第八章、祸起萧墙(13) 筑东阳
  
  李密侦知宇文化及的军粮快吃完了,就假意和他讲和;宇文化及大喜,让队伍放开吃米饭,也不加以节制,希望能用牛车上的珍宝换取李密的粮食.正好李密手下有人违背军规犯了罪,逃亡到宇文化及的军营,把真实情况讲了,宇文化及非常愤怒:既然粮食快吃完了,就和李密决一死战吧!
  于是宇文化及率军渡过永济渠,天还没亮,便向李密设在童山的军营发动了突然袭击. "魏公!魏公!"李密在睡梦中被程咬金叫醒,"敌人偷袭我们啦!"
  李密火速穿好衣服,程咬金帮他飞快披好盔甲,这时,只听见无数辟辟啪啪的脚步密得像洪水从军帐外漫过,伴随着杂乱而恐慌的叫喊.
  李密钻出军帐,"锵"的一声,抽出宝剑,一道光华划入朦胧的晨光中,侍卫已经把战马牵到了门口."你赶快把左右营的内军抓住,抓住多少是多少,"他翻身上马,冲程咬金喊道,"立即赶上来反击!"
  "是!"程咬金的声音从几丈之外传来.
  李密带着蔡建德和五六名侍卫向前方驰去,一路上溃兵继续像流水一样从身旁漫过,前面是第五道营栅,也是军营最后一道防线.李密刚赶来到这里,又退下来一群溃兵,他们边跑边喊:"骑兵来啦,骑兵来啦!"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传来,伴着"啊——啊——"的尖啸,是叛军的精锐骁果营攻上来了!必须挡住他们的势头,否则整个军营转眼就要崩溃!
  李密纵马跨过栅栏,"我是魏公!"他举剑高呼,"跟我冲啊,把骑兵打回去!"
  这时,一股溃兵拥挤着奔过来,有十几人被挤倒在李密的马蹄下,李密的座骑一个失蹄,竟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身后的蔡建德飞速跳下马,把他从人群中拉出.
  李密大怒,挥剑砍倒了一名溃兵,"不准跑,给我回去!"他怒吼道,又挥剑砍向第二个,蔡建德率领五六名侍卫跟着向溃兵边吼边砍,"砍死你,快回去!"吓得溃兵朝后直退,逃跑的河水渐渐停歇.
  李密看见一位大个儿倒拖着一面战旗楞在当场不知所措,便上前一把将战旗夺了过来,朝上一举,"我是魏公!"他大喝道,"大家跟我攻上去,把敌人骑兵拦住,每人找一根长枪,二十人一组,专蹩马腿,把骑兵蹩倒!"他回身向栅栏处一望,士卒们正从栅栏上翻过来向这里聚集."我再说一遍,每人找根长枪,二十人一组,专蹩马腿,把敌人的马蹩倒——大家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在场的几百人大吼道.
  "好!跟我走!"李密高举战旗,拨开众人向前奔跑."大家跟我喊——找长枪,蹩马腿!"
  "找长枪,蹩马腿!"几百人高喊着,忽拉拉地跟着李密向前冲去.
  越来越多的溃兵加入了反击的队伍.
  骁果铁骑冲过来了,远远可见那些像星光一样闪亮的战刀.在李密的率领下,大家齐声高喊着"蹩马腿哟——",把旗帜、长枪、长稍和栅栏杆朝飞驰而来的铁骑前蹄绊过去,铁骑来不及躲避,"哗啦"倒下了一片.
  "蹩马腿哟——"瓦岗军愤怒而欢快地叫喊道,一片一片的骁果铁骑倒下了,未被绊倒的骑兵也被冲散,在空地、帐篷和障碍物之间与瓦岗军的步骑展开了厮杀.
  "冲啊,把敌人赶回去!"李密一手举着战旗,一手斜刺着宝剑喊道,溃兵几乎全部转身跟着他向敌军冲去.骁果铁骑密集的冲锋队形全部被打散了,只好朝回退却.
  突然,一阵凶狠的叫骂声逼近过来,却是叛军的步兵敢死队上来了.李密身边的瓦岗军人数只有一两千,被几千名敢死队逼得步步后退,一路退到刚刚出发时的栅栏处.
  "就退到这里!"李密大喝道,"援军马上就来!顶住它!"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瓦岗军欢呼起来:"内军上来,杀啊!"
  一匹匹战马从头顶的栅栏上飞过,杀向叛军敢死队的军阵中.敢死队鬼哭狼嚎,转身没命地逃跑.
  李密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时天已大亮,他浑身像浸了水似地湿透了.
  当数千名骑兵冲过后,又有上万名步兵紧跟着杀了上来,为首的是裴仁基.他见了李密,高兴地喊道:"原来是魏公把敌人挡住了!"
  李密把手中的战旗一掷."快,跟上骑兵,把敌人一直赶出军营!"李密命令道.
  "好啊,"裴仁基伸手一举刚刚接过的战旗,"您等着好消息吧!"
  当裴仁基率领步兵配合内军骑兵把敌人赶出第一道栅栏,数万名叛军步骑又黑压压地盖了过来.
  这时,李密和王伯当带着上万步兵上前增援,瓦岗军一齐出营冲杀,叛军败退了下去.
  三张满是鲜血的脸向李密迎来,却是内军骠骑秦琼、高猛、程咬金.裴仁基从他们中间钻出,把手中的军旗朝地下一插."魏公,您这是从哪儿找来的旗帜?"他用手一指.
  李密一看,却是一面二百人队旗!
  众人哈哈大笑.
  瓦岗军十几万大军的营寨竟差点被叛军攻破,可见叛军已是倾巢出动了.李密判断,宇文化及在吃过早餐后定会发起新的进攻,于是他令裴仁基回到军营后面火速将单雄信、孟让、罗士信等将领以及被打散的溃兵找回,组编为战斗队形,分批开上前沿.王伯当则负责加紧整修栅栏,准备迎接敌人新的攻击.秦琼和程咬金则负责将内军骑兵收缩到第二道栅栏右侧,等步兵在防守中消耗了敌人的攻击力后,再发动大规模的反击.高猛则被李密指令带上一百名精骑飞速赶往清淇,将驻扎在那里的由郝孝德指挥的二万精锐步骑召来增援,插进敌人的后背.
  第八章、祸起萧墙(14) 筑东阳
  
  "你的任务最重,"李密对拿着他的手令的高猛吩咐道,"记住,敌人肯定会派骑兵追赶你们的,要想办法甩掉他们!"
  高猛装好手令,翻身上马,带着秦琼挑好的一百名精骑向北驰去.
  行不到二三里,便遇到正在吃早餐的大队叛军步兵,高猛一抽玄铁剑,"冲过去!"百 名精骑排成密集队形,用战刀在步兵群中砍出一条血的通道,杀出敌阵后,又继续向前飞驰.
  忽然,一位军士拍马赶上高猛."高骠骑,敌人的骑兵追上来啦!"他边喊边用手向后指.高猛扭头一看,上千敌骑吆喝着,紧紧追在他们的身后,距离越来越近.
  "你们负责拦截,掩护我走,完事后绕一圈儿回军营!"说完,高猛一夹马腹,驰离众人.
  身后传来兵器撞击的铿锵声响,高猛也不回头,只是连加三鞭,继续飞驰.
  弟兄们危险啦!但顾不上了,召来援兵就是一切!
  跑着跑着,忽然发觉身后有尖锐的呼啸破空而至,是飞箭!高猛一低头,伏在马鞍上,侧首一看,又有三五十骑快马追了上来.飞箭打着呼哨从耳边纷纷飞过,落在快速变幻的地面上.
  高猛略一思索,调转马头向东驰去.他一气急驰了十几里,翻过了一座小丘.
  十几骑追兵跑在最前面,他们刚刚驰下小丘,就看见高猛突然调转马头,大吼着冲杀了过来,玄铁剑在半空中飞舞,旋,旋,旋掉了一个脑袋,两个脑袋,三个脑袋!两位敌骑拨马便逃,玄铁剑一个飘忽,掠过两匹马的臀部,划出几串鲜血,两匹马受惊似地一蹦,把主人掀下马背,继续一蹶一跳地乱奔,两名骑兵则在地下连爬带跑.
  两把战刀同时向高猛当头砍来,高猛向左一闪身,玄铁剑猛力架向右边的一把战刀,"呛"的一声重响,高猛顿时感到虎口一麻,那敌骑的战刀却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高猛见了,握剑的右手顺势斜砸,玄铁剑重重地斫在敌骑的大腿上;随即又锲入空挡,一招金鹏展翅,剑尖削过另一位敌骑持刀的胳膊,那胳膊居然仍握着战刀,喷着血光,飞向几丈之外."噗"的一声,前一位敌骑栽倒在地,马蹬上赫然残留着一条喷血的断腿!
  一名敌骑已逃回小丘上,似乎有些不甘心地望着高猛,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高猛一扬虎眉,"口地"的一声断喝,好像晴空霹雳,吓得那敌骑浑身打颤,叽哇乱叫着揪马向回逃去.高猛哈哈大笑,他正需要留个报信的,所以也不追赶,而是转身向三四名落荒而逃的敌骑驰去,从背后赶上去砍死了其中的两名,余下的则任跑掉了.
  高猛拨马向北飞驰了十几里,才调转马头向后看去,远远地又有二十几名敌骑跟在后面,见他回头,那群骑兵也停住了,不再上前.高猛举起玄铁剑,大喝一声向敌骑冲去,二十几名敌骑吓得转身就逃.当他们逃到自以为安全的地带回头再看时,那位凶神业已不见了.
  下午未时.童山下瓦岗军营栅内.
  在这一天的战斗中,叛军和瓦岗军进行了五次拉锯战,李密三次用步兵方阵和侧翼骑兵与叛军骁果营的铁甲骑兵进行了对冲.骁果的战斗力果然非同一般,甚至可以说是从未遇到过的强敌.他们为了求生而战,又因为受到欺骗而愤怒,身负着杀君的恶名,使他们表现出决不投降的劲头,在自己大批大批倒下的同时,也给瓦岗军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现在,面对着又一次汇集着的敌人,李密必须发动新的突击.不能让人数众多的敌军围攻太久,以防军营溃乱.必须坚持到高猛搬来援兵为止.但经过大半日的激战后,将士们都已精疲力尽,手脚和兵器几乎都软了.那个往日生龙活虎的单雄信,那道红色的旋风,怎么一直都看不见呢,算啦,就让他在后面整顿队伍吧.得给宇文化及设下一个三面埋伏,先让王伯当防守,由第一道营栅退往第二道营栅,然后左翼由裴仁基、孟让带步兵方阵,右翼由秦琼、程咬金带内军精骑,同时从斜刺里戳进敌阵,王伯当再从正面挥兵反攻,李密跟在右队督阵,这一次定要把敌阵彻底冲破.
  宇文化及发动新一轮攻势的队伍果然陷入了李密的三面埋伏中.叛军的大阵开始混乱,士卒们哭着喊着贴着地面拱动,军旗刀枪丢得像被砍倒的庄稼,真是好兆头,"冲啊!"李密挥剑一指,率军乘胜追击,一气追到宇文化及的大阵前.
  眼看就要突进宇文化及的大阵,突然,叛军第一排军士刷地闪开,露出一排排强弩,嘣嘣嘣——蓝亮的箭头像雨点飞速而来,隐隐带着奇怪的哨音,中埋伏啦!瓦岗军倒下了一大片,李密不顾撞在全身铁甲上叮当乱蹦的飞箭,侧身向周围的军士高呼:"快后撤!"就在这时,一只飞箭带着哨音没入他的颈脖,他从马背上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瓦岗军见主帅摔下马来,个个心中发慌,转身便逃.
  李密贴身卫士蔡建德拔掉自己手背上中的一箭,带出一块血肉,随后顺马近前一看,只见李密僵硬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正要下马,忽见一簇敌骑飞驰而来,心中着慌,拨马便向后逃.
  这簇敌骑渐渐驰近,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彪军马抢过来,迎向敌骑展开对杀,一员战将则直接驰到李密近旁,轻盈地跳下马,俯下铁塔般的身躯扶起李密,将李密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却是内军骠骑秦琼.秦琼用手一摸李密的鼻孔,发觉还有呼吸,不禁大喜,正要抱李密上马,却见敌骑冲开阻拦的瓦岗军骑兵,向这边杀来.他一个飞跃跨上座骑,铁锏猛挥,把两三名靠近的敌骑砸下马,左手揽住一杆斜刺过来的长枪,用力一拖,硬生生将那敌人拖下战马,半空中给了那敌人后背一锏重击.
  第八章、祸起萧墙(15) 筑东阳
  
  又有十几名敌骑密集成群,缓缓地逼近.秦琼立马不动,握着铁锏的右手青筋暴跳,突然他大喝一声,举锏冲向敌骑.五六根长枪同时戳向他的头颅,他略一侧闪,挥锏拨开几根长枪,反手一抡,铁锏砸在为首的敌骑头上,那敌骑顿时脑浆迸流.两根长枪顶在他腹部的铁甲上,崩成了两道弓背似的弯弧,他纵马撞过去,用铁锏左挥右抡,将两位对手打下座骑.其余敌军见了他这般发疯似的斗法,拨马打了个小圈,便向回逃跑.他也不上前追赶,而是转身回到李密的附近,用铁锏拨开一支支射过来的飞箭.他的马一进一退地盘旋着,就像 跳着一种特殊的军舞.
  叛军再次集合了上百名骑兵,缓缓逼上前,秦琼身边仍然空无一人,他举着铁锏,狠狠地盯着前排的敌人,随时准备暴发.
  就在这时,程咬金率领数百骑兵飞马来救,敌骑转身逃走,程咬金挥众追杀了百十丈,随即收拢部下掩护秦琼抱着李密驱马撤退.一名高大的骑兵最后回到众人身边,迟疑了一下,忽然又转身怒吼着挥舞战刀杀入敌阵.
  "他是谁?"程咬金急忙问道.
  "蔡建德!"一名骑兵答道.
  众人边撤退边向后看,只见蔡建德在敌阵中挥刀左劈右剁,眨眼间砍倒了几十人,他拨马回退十几步,等敌人包抄上来,又大呼大叫着突入敌阵,远远的只瞅见他的战刀飞舞,往敌阵越陷越深.
  众人心里明白,蔡建德为刚才的失误作了补偿.他让众人都见到了他所作的补偿.
  众人回到第一道营栅,堵住了上千名叛军的归路,将他们全部歼灭.四下里一看,到处都是打散了的瓦岗军士卒.
  在灌了些凉水后,李密清醒了,他的伤势很重,面如白纸,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用手指了指秦琼.这时,从军营后面跑来几名军佐,见了半躺在众人怀里的李密,"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
  "魏公啊,"他边哭边说,"孟让将军死啦,裴仁基将军肩上被砍了一刀!"他的身子摊倒在地,哭得再也说不下去.
  李密一听,又晕了过去.
  秦琼的头脑也是一阵眩晕.他的腰间敌人长枪戳处已流了不少血.他恍惚再次回到了两年前的大海寺战场.不过身边的李密正是当年的敌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就像进入了梦境一样.
  "不能慌,不能乱!"秦琼猛一定神,向四周喝道,"下面按照魏公的命令,由我来指挥战斗."
  他吩咐程咬金派人火速到军营后面找回王伯当,并将溃散的步骑组编成队,全部开上前来.又命令身边军士立即分组编队,步兵一部分抢修营栅,一部分快速做饭;骑兵则完全集中,随时做好打退敌人进攻并乘胜反击的准备.
  李密不久又醒来了,士卒们见了,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些.在秦琼的代理指挥下,瓦岗军又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还两次出击,将敌人赶得远远的.
  到了黄昏,瓦岗军突然看到叛军的阵后出现了乱象."援军来啦!"人们兴奋地高呼,"援军来啦!"
  秦琼率领所有的队伍出营反攻,两下里夹击,叛军全线崩溃,但很快到来的夜色帮了他们的大忙.瓦岗军一气追了二三十里,面对黑黢黢的原野,只好收兵回营.
  高猛见了程咬金,欢快地大叫道:"我们胜利啦!"程咬金扭头不应,手却伸过来,将高猛的肩膀重重地拍了一下.
  没有人欢笑,也没有人说话.黑暗中依稀看见人们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李密躺在担架上,静静地仰望着满天星斗.哪一颗才是将星?它刚刚是否摇摇欲坠?他读不懂神秘的天意.这场血腥的战斗使他感到如此的空落,他甚至觉得时运就像夜风一样正从他的手指尖儿滑过.
  不能这么悲观.他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毕竟是我们胜利了,这是一场胜利,胜利!宇文化及完蛋啦!
  宇文化及率领败军一路撤退了数百里,随后东入汲郡寻找军粮,又派出搜粮队拷掠东郡的官民,令他们限期交出一定数量的米粟.本已投降他的东郡通守王轨忍受不了他的暴虐,便派通事舍人许敬宗秘密潜往李密的军营请降,李密立即任命王轨为滑州总管,任命许敬宗为元帅府记室,与魏征共掌文翰.
  老丞相苏威也留在东郡,这时随众人投降了李密,李密仰慕他的名声,专门把他招来,十分礼貌地接待了他.苏威见了李密,也不敢谈论帝室的艰危,四海的沧桑,只是拜了又拜,口称:"没想到今日又看到圣明的您!"他一心保命的举止令许多昔日的降将很是瞧不起.
  宇文化及听说王轨又反叛了他,非常恐惧,于是从汲郡带兵北上,想抢占一些河北的地盘.他手下的将领陈智略率领岭南骁果一万多人,樊文超率领江淮短矛队、张童仁率领江东骁果共数千人,一道投降了李密.
  就这样,宇文化及手下当初浩浩荡荡的十几万回乡大军,现在只剩下两万多人,灰溜溜地向魏县开去.
  李密知道宇文化及已经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了,便留下徐世在黎阳一带戒备着,自己亲率大军西还巩洛.
  第九章、讨伐西秦(1) 筑东阳
  
  武德元年七月,陇西泾州高高:今陕西长武县北..
  自封为西秦皇帝的薛举率十几万大军进逼城下,他的对手大唐秦王李世民却躲在坚固的城墙后面拒绝出战,令他进退两难.
  去年十二月,薛举的儿子薛仁杲在扶风被李世民打得大败逃回,当时薛举很害怕李世民 乘胜追到西秦的都城金城,便问他的臣下说:"古来有天子投降的吗?"
  "很多啊!"黄门侍郎褚亮回答,"越帝赵佗最终就归降了汉,蜀主刘禅也到晋朝做了官,近代萧琮萧琮:杨广皇后萧氏之兄,原为后梁国主,杨广登极后拜为内史令,后病逝.家至今仍安享着富贵.归顺之后,祸就转为福,自古都是如此."
  "皇上您不该这么问,褚亮的回答又何其荒唐!"卫尉卿郝瑗上前几步说道,"过去汉高祖多次打败仗,刘备也曾丢下妻儿自己先逃跑.打仗总是有胜有负,哪一朝不都一样?怎么能因为一战失利,就想些亡国的办法呢!"他进而对薛举讲了些掏心窝的话,"再说,我们都可以投降唐国,而皇上您却不能.为何?因为,我们投降后大小总有个官做,总有俸禄可拿,而皇上您投降了,就很难说会遇到什么啦!"
  薛举对刚才的贸然提问感到后悔,便掩饰道:"朕只是随便问问,试探一下各位会怎么想罢了."
  褚亮本是大隋太常博士,因为与杨玄感有私交,被朝廷贬为西海郡司户.薛举称帝后任命他为黄门侍郎,实际担负着丞相一职.郝瑗本是大隋金城令,当年被薛举劫持后,薛举并没有将他杀害,反而任命他为卫尉卿.他心里对薛举是很感激的.当年做大隋官员时,他总感到有力使不出,似乎陷在一张网中不能自拔.自从参加了薛举的造反队伍后,他胸中的抱负和才学得到了激发.现在,当薛举的火炉黯淡之际,他反过来用从薛举身上汲取的力量为薛举添加了一大把柴禾,火炉又开始熊熊燃烧.
  自从这次谈话后,薛举厚赏郝瑗,把他奉为谋主.郝瑗尽心尽力地帮薛举重整军队,还建议薛举向突厥送去厚礼,拉突厥与西秦联合出兵进逼长安.突厥人正尝着李渊送上的甜头,不愿立即与大唐断交,令郝瑗的妙计流了产.
  本月初,薛举率精锐主力前来泾州,与唐军争夺高城.有郝瑗的辅佐,薛举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但唐军主帅李世民一直避而不出,令薛举一筹莫展.唐军有的是粮草,而薛举缺的正是这个,长此以往西秦大军怎么耗得起!但郝瑗劝他要有耐心,静静等待时机的变化.郝瑗还建议薛举派出两支骑兵分头游击豳、岐二州,一方面抄掠粮食,另一方面对唐军的侧翼形成威慑.郝瑗这样做了,唐军果然分兵应对.
  七月九日清晨,高城内.郡府后院的一间青瓦厢房内,唐军主帅李世民卧病在床,面如淡金,嘴唇起泡,额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他染上了疟疾,已经有三天了,身子时而发热,时而发寒.恍惚间,他走上一座迷蒙的小桥,小桥下面没有一根柱子,只是一片茫茫的黑暗.每当他走到小桥中间,小桥就突然断掉,他又回到了桥头,再次向断桥处走去……他惊慌地挣扎,终于苏醒过来,身上竟挣出了一层虚汗.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软软地照到室内,留下一片淡金的影子.他看着绿色的被面,朱紫色的大门,门外摇曳的黄菊花……感到眩晕、清新、明亮.在这一瞬间,他好像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妈妈,骄傲英爽的妈妈,她总是那么慈祥、亲切,眼神里永远有蜜糖,让他感到沁甜,这一切又从记忆中像早晨一样苏醒了.他记起八岁时他也曾生了一场大病,妈妈带着他到寺庙里上香许愿,高大的金色的如来头顶着屋梁,神秘地对着他微笑,烟雾缭绕就像是仙气飘飞.妈妈穿着淡蓝色的衣衫,用柔软的胳膊揽着他的肩膀,他将头紧紧靠在妈妈的怀里,感觉就像云朵一样温软、馨香、甘甜.这一切恍如昨日,清泪从他的眼角颗颗滚落.
  侍从陆冲从外边走了进来."您醒啦,秦王?"他从瓷盆里拈起一条洁白的丝巾,拎成半干半湿,上前帮李世民换到额头上.
  "刘长史、殷司马他们来过没有?"李世民声音虚软地问道.
  "他们昨天下午就带队伍到城西扎营,今天估计要和敌人交战啦."陆冲漫不经心地答道.
  "什么?"李世民大吃一惊,双手强撑着要坐起来."没有我的指令,他们怎敢把队伍带出城?我昏睡了多长时间?"
  "从昨天午时,一直到现在."陆冲说着,上前扶着李世民坐直身子.
  "天啊,这下要出大事了,他们肯定要打败仗!"李世民伸手搭住陆冲的胳膊,想挪动身子下床,但浑身像嫩苗一样使不上劲,头部也晕得直朝下坠,只好停住不动."乱来呀,真是乱来!他们这样目无军纪怎么得了!快呀!"他对陆冲嘶声喊道,"把房记室叫来,拿笔墨给刘长史写封急信,把队伍立即收回城里——别管我,你快去,快去啊!"
  高城西南,秦王元帅府长史刘文静将八万唐军布成了一个前后两节的阵势.元帅府司马殷开山率一万多名骑兵排在大阵前部,刘文静自己率六万多名步兵跟在骑兵之后.在闪亮的枪林中,飘扬着数百面杏黄旗.这是七月的早晨,太阳刚出来便烤得人直流汗,天空中的云朵像大团大团的棉花悬浮着,原野上几乎没有一丝风.
  第九章、讨伐西秦(2) 筑东阳
  
  刘文静静静地立马不动.他的前方是骑兵队列,他的身后摆着上百面军鼓,军鼓之后是步兵方阵.作为这支大军的临时主帅,他处在军阵的核心位置,连接着步、骑两军.他丰润的长脸上意色飞扬,眼神滚烫滚烫.继潼关之战半年之后,他又一次体验到了独立掌管军权的滋味.在他的内心深处,凉飕飕的惬意和焦灼的压力反复交织.
  昨日上午,刘文静和殷开山照例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李世民,李世民授权刘文静在他生病 期间代理指挥军队."你们不要性急,要坚持我的避战韬略."李世民低声地告诫两人,"薛举悬军深入,粮食越来越少,迅速决战对他有利,持久对他不利.如果他前来挑战,你们千万不可跟他交锋.等我的病好了,我保证为各位击破此贼!"
  从病房退出后,殷开山眨着眼睛对刘文静说:"大王是考虑到您不会指挥打仗,才说出这番话.现在敌人已经知道大王生了病,必定十分轻视我们,我们应该显示我军强大的武力,震住他们的嚣张气焰."
  "二郎以为我是老裴,平日里只知道摆弄些文墨,没见过战场流血和尸体!"刘文静的面庞微微发红,眼神里满是倔强气."屈突通不是我抓住的吗?他现在还做了大唐的兵部尚书呢!当然,你不也带过六万大军,第一个攻打长安的不是你么!"
  两人互相恭维着,都感到心痒难禁.回营后,他们立即将大军调出城外驻扎.几年来,他们与李世民朝夕相处,共商大计,吃饭在一个锅里,睡觉在一张床上,这种亲密无间的交情,使得他们根本不去考虑——李世民是否会接受他们违背军令的贸然举动.在他们的下意识里,这算得了什么,嘿,打个胜仗不就万事大吉了?
  在野外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刘文静还是颇为紧张的,一直提放着敌人偷营.到了天亮,那颗悬在半空中咚咚跳了一晚的心才平静下来.他对自己既谨慎又大胆的表现感到满意,这才像个做统帅的样子.现在危险业已过去,我军像虎狼一般摧残敌阵的时刻到了,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这时,一名元帅府军佐从军阵的空隙穿出,向这边赶来,双腿快得像车轱轳,打得衣裤啪啪作响,口中长啸着"报——",声调激越而粘稠.军佐飞快地跑到刘文静面前,递上了李世民十万火急的书信.刘文静皱着眉头读了,随手把书信折了几折,塞进军袋里.他对军佐说,回去告诉大王,就说书信我已经收到,但敌人已在对面,等我击破敌人后,回去再详谈.军佐转身钻入了茫茫人海中.
  接着陆续有人前来报告,八大总管都已率军布好阵势.刘文静冷眼扫视了四周,衣袖潇洒地一甩,手中宝剑闪亮地刺入半空."前进!"他大吼一声.
  身后战鼓咚咚地响起,前面的骑兵开始移动,并逐渐加速.灰尘渐渐腾起,在阳光中上下翻飞.在刘文静的指挥下,步兵方阵紧跟在骑兵的后面,保持着一种小跑的速度.
  在第一线,大唐骑兵在总管刘弘基、马三宝的带领下,向西秦军阵发动了凶猛的冲击,经过几番较量,敌人果然顶不住,缓缓地向后退去,又不断射箭阻滞大唐骑兵追击的速度.
  殷开山见状大喜,下令骑兵紧紧咬住敌人,一定要把敌人压得喘不过气,最终把敌人军阵冲个落花流水.于是骑兵加快了进攻的节奏.跟在骑兵后面的刘文静虽然不了解前方的具体情况,但从地下踩着的敌人的兵器和战旗便知道情势大好,于是指挥步兵方阵快速跟进.
  八万大军脱离了原始阵地,脱离了背靠的青砖城墙,向前不断地推进.在黄雾一般的灰尘中,士卒们咳嗽着,吼叫着,咚咚的战鼓声响和军阵杂沓的脚步声响,汇成了一道声音的河流,伴随着黑压压的头颅,浩浩荡荡地向前方卷去.
  当这个硕大的军阵急速前行了七八里,成为远方的一排排暗色的野蒿后,高城墙下出现了奔腾冲撞的铁骑和漫天的黄尘.这是薛仁杲率领的上万名西秦铁骑.当他们发觉已经成功地包抄了唐军的后路时,兴奋得挥刀狂呼,震得城墙壁久久地回荡着颤音.薛仁杲战刀一指,西秦铁骑纵马向唐军后背突去,平原上顿时黄尘滚滚.唐军的步兵方阵还没来得及调头,西秦铁骑便已突了进去,快刀闪亮处,大唐步兵血肉横飞.在没有遇到像样抵抗的情况下,这场战斗几乎成了一场轻松的屠杀.
  正在伪装后退的薛举看见唐军大阵的后背乱作一团,急忙挥军反击,却受到了刘弘基、马三宝的强劲抵御.他正感到吃力,就见大队西秦铁骑从背后冲入大唐骑兵的军阵,像切饼似地把唐军切成几块.
  刘文静在乱军中试图组织队伍抵抗,但很快被密集冲锋的西秦铁骑将队伍冲散.他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像围猎似地屠杀唐军,眼泪刷刷地流淌,神情似已呆痴.一名卫士拉着他的战马,在一百多名士卒保护下向南奔逃.
  几乎绝大多数队伍都被打散,只有刘弘基还掌握着一支三千来人的步骑.他不断喝斥着,令队伍向南撤退.如果敌人大队步兵冲杀过来,他就指挥骑兵发动短促反击;如果敌人大队骑兵冲杀过来,他就指挥队伍连放乱箭阻拦,不准敌骑靠近.在乱纷纷的战场上,这支三千来人的队伍就像一个不大规则的磨盘,向南迅捷地移动.
  刘弘基的嘴唇咬出了血,内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哀伤.他深知,弃军而逃是容易的,但那样如何向秦王李世民交代呢!他担任着左一行军总管,带的是大唐第一军,是太原起义的老队伍,可不能轻易丢弃.他想把这些精锐的老兵们带出去,能带多少就带多少.皇上和秦王对他恩重如山,将他从一个盗马贼,提拔到今日右骁卫大将军的高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六月间,他被列入大唐十四位开国元勋之一,同这些元勋一道,得到了皇上颁发的免死券.其中秦王李世民、尚书裴寂及纳言刘文静,可以犯两次死罪而不杀.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和他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还有右屯卫大将军窦琮、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内史侍郎唐俭、吏部侍郎殷开山、鸿胪卿刘世龙、卫尉少卿刘政会、都水监赵文恪、库部郎中武士镬、骠骑将军张平高、李思行、李高迁,左屯卫府长史许世绪共十四人,可以犯一次死罪而不杀.这是多大的荣耀,多大的恩德!在严峻考验降临之际,他身为大唐右骁卫大将军,怎能不战斗到底!
  第九章、讨伐西秦(3) 筑东阳
  
  这支且战且退的队伍很快引起了西秦将领的注意.他们派来了数千名精骑对唐军进行追逐,但唐军的飞箭令他们无法接近.西秦铁骑也不着急,只是利用马力的优势,绕着这支队伍不断地打圈,时进时退,引诱唐军不停地射箭.当唐军的羽箭终于耗完后,西秦铁骑便蜂拥而上,来回冲杀,很快将唐军密集的阵团冲散.刘弘基在与两员敌将对杀时,座骑从后面中了一刀,他和座骑几乎同时倒地,被五六名敌兵一涌而上,死死地按在地下.那一刻,他紧闭双目,万念俱灰. 刘文静率领身边卫士逃出战团,也不敢高城,只是朝着长安方向拼命奔逃.一路上他收集了两三千名溃兵,与李思行、张平高两位行军总管会合,天渐渐地黑了,他们就在原野上露宿.第二天行经渭水河边时,百感交集的刘文静猛然从马上一头扎进水中,被卫士们下水救起.他被人换下湿渌渌的衣服,半躺在地上,元神似乎只剩下了一半,双目凹陷,面如死灰.队伍只好原地停下.过了许久,他才稍稍有了些恢复,便派人高城打探,得知秦王李世民昨夜已顺利突围,元神才渐渐又了一些,面庞也恢复了一点人色,于是又率领残军继续向长安撤退.
  李世民在得知唐军遭到围歼的消息后,从病床上强撑而起,在陆冲等人的搀扶下来到城墙上,指挥守军打开城门,接受败退而归的唐军入城.他令弓箭手在城上射下一阵阵箭雨,阻止敌军接近护城河.西秦军激战了大半日,又忙着打扫战场,当日已无力再行攻城,便在城外陆续驻扎了一两万人的队伍.入夜后,李世民令唐军做好了可供三五餐吃的饭食,除了晚餐,其余都作为军粮装好带上.深夜子时,三万多将士口衔箭杆,马蹄裹布,从东门分批撤退.大胜之后的西秦军在睡梦中全无动静.太阳升起时,李世民已经率全军走了五六十里地,他们又走了两个时辰,然后躲进森林里休息,直到夜晚才钻出林子,点着火把行军,从而彻底与西秦军脱离了接触.在撤退的路途中,李世民起先躺在担架上,率几千精锐为全军殿后.后来疟疾渐渐消退,他又重新骑上白蹄乌,在茫茫草原上驰骋.
  西秦皇帝薛举在胜利后第二天便开进了高城.经统计战果,发现竟将唐军斩首一万多级,俘获三万多人.为了向这支去年打败了他们的军队报复,薛举下令将三万多俘虏全部斩杀.唐军有的被断舌、割鼻,有的被放进大石碓里捣碎.薛举的儿子薛仁杲干脆将俘虏成批成批地推进大坑里活埋.高郡长史庾立被俘后拒不投降,也被薛仁杲叫人将他脱光了衣服,架在炭火上猛烤,烤得人肉吱吱作响,人油一滴一滴地落进火中.人肉被烤得脆黄后,薛仁杲令在场的西秦军士一人割上一块,就着烈酒吃下肚子.
  刘弘基和李安远等高级俘虏还算幸运,他们被薛举关进了监狱,留待将来和唐军作交换人质之用.
  薛仁杲力大无穷,善于骑射,作战骁勇,军中号为"万人敌".然而他很热衷于在杀人后又将被杀者的妻妾霸占.把人的身体变着法子割来砍去,是薛仁杲恒久不衰的乐趣.这似乎有祖传因素.他的父亲总是杀降坑俘,而他的母亲也生性暴酷,好找小碴儿鞭挞身边人,有时将受刑者双腿埋在土里,仅仅露出腹背,免得他在连续用刑时翻来滚去.许多人就这样被打死.薛仁杲可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攻下一地,他就把富人们全都倒悬在屋梁上,用醋灌鼻,或者用竹签捅进屁眼和生殖器孔,逼迫他们交出藏匿的金银财宝.他的声名是如此的响亮,不少将士看见他发怒,就吓得腿弯儿直打颤.
  西秦皇帝薛举的谋主郝瑗是这次围歼战的幕后设计者.大胜之后,他又劝薛举乘胜扩大战果.他说:"现在唐兵新破,关中骚动,我军应该乘胜东进,直取长安."薛举认为有理,正准备行动,不巧染上了急病,竟卧床不起.八月九日,薛举突然病死.太子薛仁杲即皇帝位,迁都折折:今甘肃泾川县东.城.
  对于这个比他还要残暴的儿子,连薛举都感到不满."你的智略纵横,足于办我家事."薛举曾严厉地警告儿子道,"但是你对人太过于苛毒、暴虐,对将领们只有威吓,没有一点恩德.像你这样乱搞下去,最终定会把我家的江山搞垮,你要好好改一改了!"可薛仁杲杀人施刑已成习性,就是改不了.薛举死后,薛仁杲掌管了西秦军的最高权力,由于他素来和将领们矛盾很大,他的即位引起了将领们的恐惧,个个都猜疑他说不定哪天会对自己下手.足智多谋的郝瑗对于薛举的突然死亡哀痛之极,哭得过于悲伤,竟一病不起.
  由于要大造陵墓,所以薛举的棺材停在折城中尚未下葬.就在这时,唐国的讨伐大军赶到了.
  七月中旬,李世民率败军撤回长安.皇帝李渊非常愤怒,整个长安城也都震动了.大唐开国不过一个多月,就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出战的八万大军中有近五万人或惨死在战场,或做了俘虏而被敌人杀害.阵亡者的家属哭天喊地,在长安城外渭水河边,他们向着西方烧纸点香,呼唤亡灵回归故乡,天上的愁云惨雾经久不散.
  李渊和李世民父子感到极为羞耻,极为伤痛,决意对造成失败负有主责的大臣进行严厉惩罚.刘文静未经允许擅自改变军令出战,被大理寺定为死罪.鉴于他是开国元勋,李渊特别免除其死罪,改为除名——撤销一切职务.刘文静六月份才到手的两次免死券,七月份便用掉了一次.殷开山也落了个减死除名的处罚,他从此可更要夹着尾巴做人了,因为他的免死券一次便用光了.
  第九章、讨伐西秦(4) 筑东阳
  
  李世民请求父皇按照诸葛亮当年在马谡丢失街亭后的做法,对自己连降三级使用,被李渊拒绝.李渊认为,这样做不利于军心的稳定.大唐刚刚建立不久,非常需要军心的稳定.
  "军纪不严,乃是一条灭亡之路."在家中静养时,李世民对这次战败反复咀嚼,像咀嚼一粒粒苦胆.他恍惚看见几万将士的鲜血洒遍了原野,汇成了一条满是裂缝的血河,他掉在这条腥红凌乱的河中,被无数残肢断首和求生的呼喊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头肉似乎 在一块块地塌缩.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吃不下肉食,因为那令他想起了阵亡将士血淋淋的身躯.在经过了几个下油锅式的不眠之夜后,胡髭像乱草般一茬一茬地钻出了他的面颊.
  第一年的胜利来得太快,迅猛得就像狂飙掠过原野.到处都是沸腾的场面,喜悦的笑脸,飘扬的彩旗.军队几千几万地投过来,像面团一般膨胀.总是胜利、胜利,让人欢乐,也让人浮躁,如同在云雾中滑行.加上既然作为义军兴起,相互间讲的是个"义"字,是个"情"字,过去森严的等级被丢在一旁,人与人之间就像兄弟一样亲切、随便.太原元从义军的骨干是昔日的大隋边防军,在李渊的严格管束下,一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但举起义旗后,上层将领之间一直很宽松.融洽感情和自动服从,成为李渊父子发号施令的基础.进入关中之后,百十位各地群雄加入进来,更使得义军上层没有了规矩,在进攻长安城时几乎都乱了套,不等李渊发令,群雄们揎起衣袖,互相争抢着就一举登上了城墙.可见将领们自作主张、擅自行动的问题由来已久.就算弄出了漏洞,李渊父子也不忍过重地弹压.于是人们越来越变得桀傲不驯.人人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打仗专家.这次刘文静、殷开山不就是因为和李世民关系太熟,所以干脆连下令打仗这种要命的军国大事未经允许都给代劳了?
  对刘文静和殷开山的处理是相当重的.对所有的重臣、所有的起义元老来说,这都是一个严厉的警告.军令如山倒,既要倒向士卒,也要倒向将领,以往那个放纵友谊的时代必须结束了.战争是非常残酷的事,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对将领和大臣的手软,就是对大唐王业的残酷,就是对士卒生命的残酷,有高城下唐军的悲惨遭遇作证.这次大败之后,必须用剑划出一条线,实施新的军法.我能痛下狠手、令出如山,让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么?李世民自问.当然能.他喃喃地答道.我会对自己果断,对别人果断.慈不掌兵.我的心是不会软弱的.
  李世民将自己痛苦的反省和李渊一一细说了,李渊对此深表支持.父子俩反复讨论,捋清了一些整肃部下、指挥作战的基本方略.
  时近仲秋,粘稠的浓云渐渐被秋风吹走,天空变得高远、湛蓝而明亮.
  去年攻占长安后,李世民就将妻子长孙氏从晋阳接了过来,现在妻子已经怀孕了,自己将做父亲了.他常常伏在妻子的肚子上倾听生命最初的冲动.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像初上战场那段时间一样新奇.长孙氏的哥哥长孙无忌在去年义军渡河后前来长春宫拜见,被李渊授予渭北道行军典签,他小时候就与李世民友善,好学读书,博通文史,深明事理,很有筹略,现在公余也常来秦王府和李世民聊天.李世民渐渐从痛苦的泥潭中拔脱出来.但每到夜间,心灵中那些被毒蛇螫咬过的伤口仍在梦中隐隐作疼.
  薛举病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通过间谍的密报,皇帝李渊得知西秦内部不稳、盛极一时的势力出现了衰退迹象,于是果断决策,在八月十七日任命秦王李世民为元帅,率兵十万,对薛仁杲进行第二次讨伐.
  在萧瑟秋风下,杏黄旗猎猎作响,唐军将士穿着闪亮的盔甲,个个步伐稳重,面色沉郁,像无声的洪流向西开去.临行前,李世民向父皇发誓:这一次必定成功,儿定会万分谨慎.好啊.皇帝李渊说道.否则下一次朕将亲自带兵出征.爹爹放心吧.李世民神色刚硬而明朗.
  为了加强战场决断的稳健性,皇帝李渊还派出兵部尚书屈突通出任行军元帅府长史,充当李世民的助手.上次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刘文静.这次刘文静和殷开山也随军征战,他们以平民之身,暂时代理副职,这是皇帝李渊给他们的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两人现在可老实多了,以前看人时总是仰着,现在平视着,总是带着亲切的笑容.办事时说动就动,有时甚至像军佐们一样小跑着来回.
  李世民主抓军政要务,至于日常具体事务,他坚决地交由各个部门处置,元帅府杂务则由记室房玄龄、参军杜如晦两人打理.李世民本来为秦王府收罗了很多贤才,但朝廷的局面越做越大,各方面都需要得力人选,所以将秦王府中官属调走了不少.像李世民十分赏识的李靖,就在六月份调任岐州刺史,这当然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多多少少令人有些遗憾.杜如晦是京兆杜陵人,祖父杜果曾任隋朝工部尚书.杜如晦年轻时聪明通悟,好谈文史,大业年间曾被朝廷调选上去,吏部侍郎高孝基对他非常器重,曾告诉他:"你有应变之才,当为栋梁之用,希望好自爱惜."但是按当时的选官条例,只能授予他滏阳尉.杜如晦深以为耻,干了不久便弃官而去.义军攻克京城后,他被好友房玄龄引荐入幕,六月份他被任为秦王府兵曹参军,不久吏部又调他出任陕州总管府长史.房玄龄对李世民说:"府僚调走的虽然很多,除了李靖,大都不足惋惜.但是杜如晦可是王佐之才啊.如果大王仅仅安于做一名藩王藩王:守藩亲王.,当然用不上他;如果要经营天下,非得用此人不可."李世民大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差点失去了他!"于是他向父皇上奏,得以留用杜如晦继续做秦王府属官.房玄龄思考事情很周密,但往往过于谨慎了.杜如晦则不拘小节,只抓大体,长于机断.两人配合起来,堪称天作之合,为李世民出了很多好主意,也让他省了不少精力.
  第九章、讨伐西秦(5) 筑东阳
  
  从长安出发五六天后,李世民率军逼近高城外.大军在城东南山坡下扎营.李世民令队伍夯实营垒,在军营外挖下三道又深有宽的壕沟,还分兵护住粮道.薛仁杲见唐军前来讨伐,大为紧张,派出将军宗罗目侯率十几万大军前来救援高城.宗罗目侯仗着兵强马壮,多次向唐军挑战,李世民都坚壁不出.
  唐军将领们又性急了.既然西秦皇帝新立,军心不稳,何不乘此机会,不断给敌人施以 强劲的打击,促使他们早日溃散?就像上一次带兵的将军们那样,他们个个摩拳擦掌,吵嚷着要求出战.
  "我军刚刚打了败仗,士气很有些沮丧,你们不能不看到这些啊."李世民耐心地对他们说,语气十分平和."敌人因为获胜而骄狂,有轻我之心,一定轻躁好斗,如果我与他野战,正中他的下怀.我军应该坚守壁垒,不断地消磨敌人的士气.等到他士气衰竭,我军再出营对他发动猛烈的攻击,必定可以一战破敌,这是万全之策."
  一些将领仍然按捺不住,跃跃欲试.
  李世民沉下脸,厉声说道:"谁再敢叫嚷出战,就立即斩首,定当不赦!"
  他坐在虎椅上一动不动,眼神里掠过野兽般的红光,脸上泛起了一层蓝青色.无形的杀气立即笼罩了整个军帐.众将领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秋风掀得帐篷角呼呼作响.
  在李世民的吩咐下,房玄龄火速起草了"严禁请战"的军令,随后向全军将士作了宣告.
  一个"斩"字说出口,像一把利剑,把唐军上层的一团和气给击穿了.它让请战的将军们非常尴尬,让刘文静和殷开山们脸红如血.它是多么地粗暴,简直太过分了.大家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用得着这般生硬么?可李世民那刀剑一般冰凉的神色分明是在说:用得着,必须如此.表面上,李世民似乎是一时冲动发狠,其实,这是他蓄谋已久的决断——他早就运筹好了,要在适当的时机,用这个"斩"字,把将领们和主帅之间在用兵打仗韬略上的不良争议一举砍掉,在军队上层建立起严明的、甚至是残酷的军法.从此,在军机大事的决断方面,大家不再是朋友与朋友的关系,而是主帅与部下的关系.部下们应该只被允许在限定的范围内发表不同意见,对于主帅已经作出的决断,必须没有二话地执行.
  上次五万唐军的惨死,已经使坚壁不战的韬略成了定论.如果还要围绕它争来争去,岂不是一群不明事理的混蛋.对,只有用混蛋来指他们,才算够劲.实际经验显示,一名将领对于战场上的冲杀可能组织得井井有条,但在事关全局的韬略上,他经常是一无所知却还想逞能.如果一名主帅不能清醒地认识到大多数将领在韬略上的缺陷,允许那些混蛋与你扯混理,没完没了地争论,那主帅毫无疑问也是个混蛋.在这战乱年代,将领做了混蛋,还没什么了不起;主帅如果做了混蛋,注定要带着大家一道走入绝路,还奢谈什么平定天下!一支军队,必须能够坚决地贯彻主帅的韬略决断,做到令行禁止.朋友们,对不起啦.跟得上的,向前走.跟不上的,就退下吧.五万将士的鲜血,不允许我还留在原地徘徊.
  军营外,宗罗目侯每日派人叫阵.那些挑战者十分张狂,骂出了很多难听的话,有的甚至跳起脚来,脱光上身,点着李世民的名字肆意辱骂.有些唐军忍不住气愤,又不敢破坏"不准射箭"的军规,就捡起石块扔过去打那些污言秽语的家伙,结果被军法官现场抓获.在李世民的指令下,几名扔石块的军士每人被痛打了四十军棍.
  见唐军巍然不动,宗罗目侯又派了几百名骑兵拉着骏马,来到离唐军营盘很近的地带嬉戏赌博.为了表示对唐军的轻蔑,健儿们甚至连盔甲都脱下了.但是唐军营垒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几名健儿为了激怒唐军,故意在营盘壕沟前面的空地上赛马.有一位矮个子每次都将同伴拉下一大截距离,他光着上身,露出一身白花花的细肉,面部却瘦削得如同板刀.他驱马冲到营盘壕沟前时,居然没有勒住,而是一提缰绳,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跃到宽阔的壕沟对面.又作势向第二道壕沟飞驰,临到沟前,却又硬生生将奔马停住,马儿昂首嘶鸣,就像要掉进壕沟一般,却依然稳落在沟边.矮个子拉马掉头驰骋,轻易便飞马过沟,向回表演起冲刺的动作.只见他向左跳下马背,从地上拣起一颗石子,手在马鞍边稍一着力,便飞身上马,没跑几步,又向右跳下.这样翻来复去,就像被粘在马背上永远掉不下去.健儿们在一旁发出阵阵喝彩声.
  "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吗?"李世民站在壁垒后面,对右边的房玄龄说道,"我在想,他们都将是我军不久以后的战利品,不仅指马,还有人!将来我军逐鹿中原,正需要这样精锐的骑兵打头阵,哈哈!"
  "您注意观察,对,就是那些骑兵身后,就是地上."李世民又对左侧的屈突通说道,手指轻轻指点了几下."您看见了什么?有点亮,嗨,您的眼睛有些花了,那是特号大弓,草原上射雕用的,看来他们都是一批好射手啊!"他扫视了一圈附近的将士."敌人想装作没有盔甲保护,好引诱我们贪便宜,向他们射箭,然后他们使用大弓回击,肯定会给我军造成很大的杀伤.我军如果因此斗气发狠,派兵追杀这群射雕人,他就达到诱我出战的目的了!"
  第九章、讨伐西秦(6) 筑东阳
  
  在场的将士们都静静地听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位矮个子,他正站在奔驰的马背上表演杂耍.
  九月,东都乾阳殿.
  王世充将军看着在刀剑看护下的皇泰主,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先帝杨广的内疚,又有 一种即将龙飞九五的亢奋.种种复杂的情愫像潮水一波一波地撞击着他的心灵,催生出绵绵不绝如同音乐般缠绵的悲情,令他的眼圈总是感到潮湿.
  在过去的两个月中,东都发生了血腥的政变,王世充作为最后胜利者掌握了东都的军政实权,他现在正秘密筹划着,要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打击目标就是他的老对手李密.
  几个月前,李密在与宇文化及作战时,每次打了胜仗,都派使者向皇泰主告捷.东都人都很高兴,王世充将军却郁郁寡欢,他在私下对部下说:"元文都之流,不过是些刀笔吏罢了,我看他们将来必定会被李密擒杀.再说,我军多次与李密交战,杀了人家父兄子弟,前后该有多少啊,一旦落到人家手中,咱们还会有命吗!"听了他的话,部下果然对李密产生了深深的戒惧.
  元文都得知王世充在对部队进行动员后,非常恐慌,便与卢楚、段达等人秘密筹划,想乘王世充入朝之际,设下伏兵将他诛杀.段达这个人生性懦弱,他早被王世充精悍的实力和阴森的气势吓坏了.只要一回想起那次在东门酒宴上所看见的王世充冰冷的眼神,他的心里便直打哆嗦,一旦失手就小命不保的忧虑,使他咬紧牙关,作出了秘密倒向王世充的选择.他暗中派女婿张志将元文都、卢楚等人的密谋告诉了王世充.王世充得知后,立即调集军队,抢先动手.
  七月十五日夜三鼓时分,王世充率领军队突袭含嘉门.元文都听说后,慌忙入宫,奉皇泰主登上乾阳殿,令羽林军闭门拒守.元文都亲自率领皇宫宿卫,想要从玄武门出去,从背后对王世充发动袭击.但长秋监段瑜声称一时找不到门钥,队伍不得不在门后停留了很长时间.不久天快亮了,元文都等不及,率军折回来,想从太阳门出去,刚刚退回乾阳殿,王世充已经从太阳门攻了进来,元文都身边的队伍一哄而散.
  王世充的内应段达令将军黄桃树上乾阳殿捉拿元文都.元文都对皇泰主说:"臣早晨死,晚上就会轮到皇上您了!"皇泰主恸哭着令侍卫将他送交黄桃树,他被送到兴教门王世充那里,王世充令军士用乱刀将元文都剁为肉泥.在此之前,卢楚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两人的儿子随后也都被全部抄斩.
  段达又假传皇泰主的诏令,开门迎接王世充进来.王世充先命令把宫殿侍卫全部换成自己的亲随,然后才到乾阳殿去晋见皇泰主.
  "你专权独断,擅杀大臣,却不曾向朕奏报,难道是为臣之道么!"皇泰主坐在龙椅上,神色严正地对王世充说道,"你要放纵手中的强力,可敢杀我!"
  "臣承蒙先皇提拔,才有今日,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王世充伏地叩头,流泪悲哭着说,"元文都等人包藏祸心,想召李密来危害社稷,痛恨臣不与他们合作,对臣妄加猜嫌;臣为了救命,才擅自行动,实在来不及秉奏.如果臣心里怀有非分之想,将来辜负了陛下,天地日月可以作证,臣必定满门抄斩,一口不留!"
  他哭诉时,眼泪在脸上流成几道小溪,话语从口中尖细地蹦跳而出,带着侃侃的韵律.
  十六岁的皇泰主被王世充表现的忠诚打动了,让宦官领他登上玉阶,和他谈了很久,随后又带他一起去见皇太后.王世充按照胡人的风俗解开头髻,披散头发,指天发誓,声称永远不敢对皇泰主产生贰心.皇太后和皇泰主都感到安心,于是任命他为左仆射、总督内外诸军事.
  王世充在掌握了东都的军政大权后,任用哥哥王世恽为内史令,让他控制宫内事务.王氏子弟分别统管着各部兵马.政务则被分成十块,交给同党担任主官.文武百官都听命于王世充,皇泰主只是拱手而坐,无所事事.
  当东都发生政变之时,李密正走在入朝参见皇泰主的路上.到了温县,他听说元文都等人已经被王世充诛杀,急忙金墉.他的内心很不情愿放弃历尽艰难才与东都达成的和解.就这个问题,他专门向了解东都内情的老师徐文远做了请教.
  年轻时代,在长安,李密曾经受教于儒生徐文远.徐文远近来担任了皇泰主的国子祭酒,一次他亲自出东都上山砍柴,被李密的部下抓住,徐文远声称魏公李密还是他的学生,于是被送到了李密那里.李密请徐文远向南坐在交椅上,自己以学生的身份向老师磕头.
  从徐文远的口中,李密得知,他的对手王世充也曾做过徐文远的学生,这真是一件奇异的巧合.现在,在王世充控制了东都之后,李密想听一下徐文远的判断,他是否该进入东都,以维系过去的协议?
  "世充也是我的门人,我怎不了解他?"徐文远拈着几根胡须,摇着头说,"他为人残忍褊狭,既然一朝掌握了大权,必定怀有非分的打算,将军前面的协议必须放弃了.不破世充,你不可入朝啊."
  "开始我还以为先生是一介书生,不明实际事务,现在您坐在这里研判大计,又是多么通透啊!"李密接受了老师的意见,对徐文远更加敬重了.
  第九章、讨伐西秦(7) 筑东阳
  
  虽然心愿稍稍受挫,李密仍沉浸在云雾一般的骄傲和喜悦之中.看一看吧,王世充的主力早已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宇文化及强悍的返乡大军又被他摧残得不成形状,窦建德、孟海公等群雄也都向他俯首称臣.环顾山东,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对他产生较大的威胁.议事厅那张插满红旗的地图,标志着他作为四海盟主的疆域.凭着如此旺盛的势头,再进一步,他就可以与唐国皇帝李渊两雄并立了.他啊,没去细想,各地名义上归附的几十万军队,是不能当真的.他曾派房彦藻前去征召窦建德前来加盟,窦建德卑辞厚礼,假托北方有罗 艺南侵,必须亲自捍御,横竖就是不来.一向轻躁的房彦藻带着窦建德送给李密的几车珍宝返程,半路上却被盗贼王德仁袭杀.当然,李密自己的兵力也有二三十万,但这些兵力,不少属于那些因缺粮而加盟过来的队伍,他们基本上都是"听调不听选"啊.一些新近归附的宇文化及旧部,也还没有真正融入大军的氛围.李密的起家之本——他的核心主力——老牌瓦岗军的实力,在与宇文化及进行的惨烈交战中已经严重受损,近乎伤筋动骨,成了半个残废.众多的精锐士卒和上好战马死在了童山战场,还有更多的人伤病在身.这一巨大的损失,使得军队内部原来被持续不断的胜利掩盖着的矛盾渐渐暴露了出来.自从杀掉翟让之后,李密同瓦岗老将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疏远,那不是一时的大度展示便可以消融或弥补的.人们埋怨他热衷于招降新附之众,而对于老功臣太过冷淡.比如单雄信,早在李密上瓦岗寨之时,他便已是瓦岗军三位主要首领之一,但后来投过来的裴仁基、郝孝德和孟让等人在官职、爵位上都一一超过了他,弄得他连头桌酒席都坐不上,可以想见他的心头是如何的不平,这是任何浮言虚辞都无法慰藉的.很多老将心中也都有类似的感觉.但是打硬仗靠的却是他们.在财政上,李密长久以来都没能化解物资匮乏的状况,大魏简直就不叫正规的政权,虽然三大粮仓里的粟米吃不完,但府库里却很少金银绸缎.将士们立下的战功长期得不到奖赏,家属生活依旧是那么贫寒,却要去面对一场接一场的血战,让人心里越来越厌烦.这些不满,再和翟让被冤杀搅在一块儿,像污毒一样,将人们的心田一块接一块地沤烂.于是在瓦岗军的官话之外,在瓦岗老将中间,又自发地产生出一种小圈子里的悄悄话.在那些悄悄话里,李密被描得又脏又黑.私下场合里,徐世对这些悄悄话是抵制的.但在一次酒宴上,他曾借着酒劲,把人们的一些不满公开对李密讲了,弄得李密很不舒服,当场就拉下了脸.事后,他对徐世也没见外,该重用还是重用,但徐世批评他的地方,也不见他有多少改变.徐世说了等于白说.矛盾和怨恨继续向纵深发展.李密对此却缺乏足够的敏感,他没有意识到这些离心因素可能引起的严重危害,心思仍旧沉浸在入主东都的梦幻中.前几个月,李密玩假投降玩得的确很机智,使义军和东都之间的长期对立部分得到了化解;借助自己宽厚仁慈的名望,李密成功地从东都分化出了一个亲李密的文臣群体.但他绝对料想不到的是,瓦岗军内部也同时受到了对方的分化.既然"义军"的旗号可以随便放弃,那么,归附于谁,不都一样?这就给那些怨恨李密的人们提供了更多的选择路向.现在,在东都城内亲李密的文臣已被王世充全部屠灭之后,李密深知,必须打上一仗,才能实现入主东都的梦想.但他仍凭着过去的经验,以为王世充兵微将弱,朝夕可平.对于李密来说,东都实在太重要了,他早就筹划着在东都称帝,大封功臣.东都城内丰饶的金帛,可以用来犒赏三军,使大魏真正地像个国家的样子.
  李密的核心主力在童山战斗中严重受创的情况,被他的老对手王世充侦知得一清二楚.自从今年正月洛水惨败以来,这只猛兽潜伏爪牙,强行忍耐了大半年不出战,一直在训练士卒,好吃好喝给他们养膘.现在他通过政变夺取了东都的军政大权,就将重要的职位全都分配给他的亲信部下,使他们对他既感激,又佩服.东都的物力已经可供他任意调配.他于是厚赏将士,大造器械,秘密筹划着乘瓦岗军因惨胜而内部不稳之际,给李密以致命的打击.
  王世充最大的弱点是缺少粮食,不过这个也不用担心,因为李密已经自动送来了.东都缺粮,但绸缎堆积如山.瓦岗军少衣,粮仓却高耸入云.在上次双方和解之后,元文都等人就请求用绸缎向李密换取粮食.当时李密还有些犹豫,但他的长史邴元真为了从中谋利,便想方设法劝李密答应,李密竟被说服了.在这以前,东都人投降李密的,每日都在一百多人以上;用绸缎换到粮食后,投降的人一日比一日少.李密这才知道后悔,便匆忙下令停止交易.但王世充已乘机囤积了足够的军粮.
  在即将对瓦岗军发动攻击之前,王世充还担心自己的队伍对于战胜那个强悍的对手没有信心,毕竟多次被李密打得落花流水,将士们的心中怎会没有畏惧呢.他挖空心思,想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直接模仿《史记·田单列传》中的情节,偷偷和一名普通的左军卫士张永通谋划,让他诈称自己曾三次梦见了周公.当着很多人的面,张永通声称,周公令他转告丞相王世充,应当率军攻击瓦岗盗贼.王世充好像第一次接触到张永通,当众庄严地表示,他愿意接受周公的神意.他还恭敬地为周公修了座庙,每次军队出动,都要先到周公庙里祈祷一番.不久,周公又"托梦"给张永通,要他转告王丞相,如果赶紧征讨李密,便可以建立大功,不然,士卒都要得瘟疫死去.王世充的队伍大多都是南方人,他们对张永通的一套十分迷信,听了神的传话,都坚决请求征讨李密.王世充顺从了众人的请求,从东都的军队中挑选出精锐将士二万多人,战马二千多匹,各种军资都选取了最好的.
  第九章、讨伐西秦(8) 筑东阳
  
  九月十日,王世充的军队从东都出发进讨李密,在所有的战旗上,都写着"永通"二字.这支休养了大半年的队伍精神抖擞,杀气腾腾.第二天,王世充率军抵达偃师,在通济渠南扎营,并立即在通济渠上造了三座浮桥.
  李密得知敌军出动后,急忙留下王伯当率军守卫金墉,自己亲率精兵赶到偃师城北部,堵住了邙山要道,严阵以待. "王世充倾巢出动,东都城内必然空虚.我们是不是应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当天中午,在李密召集的紧急军事会议上,他最信赖的部下、上柱国裴仁基向他这样提议."我军可以分兵守住要道,令他无法向东推进,然后我们挑选精兵三万,沿着洛水西上,进逼东都.如果王世充回军救援,我军就按兵不动;如果王世充再次出动,我军就再次进逼.如是再三,我军便游刃有余,他反而疲于奔命,一定可以将他打败."
  "你的建议非常好."李密当即表示赞成."现在东都兵有三不可当:兵仗精锐,是其一;下定决心,深入我腹地,想与我决斗,是其二;粮食要吃完,绝境求生,凶猛异常,是其三.我只要凭坚固守,积蓄我的精力,消磨他的士气.他求战不得,想逃无路,不过十日,王世充的头颅便可以送到军门来了."
  但是陈智略、樊文超、单雄信等几位将军坚决请求出战.他们说:"王世充的士卒还剩下多少呢,他多次惨败在我军手下,早已闻风丧胆.《兵法》上说,‘倍则战’,况且我军超过他们岂止只有一倍!眼下刚刚投奔过来的江淮劲卒,正希望借这场战斗建立功勋.借助他们高昂的士气,对敌人发动猛烈攻击,还愁不能把敌人一战歼灭!"
  听了这番话,众将领都激动起来,挥拳捶胸,吵吵嚷嚷,主张出战的要占十之七八.李密被众人慷慨激昂的斗志打动了,便顺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裴仁基苦苦劝阻,却不为李密接受."魏公啊魏公,"他重重地跺脚叹息道,"你一定会后悔的!"李密宽和地笑了笑.
  元帅府记室魏征忧虑地看着这场军事会议以决定出战而告终结.会后,他拦住即将从山脚军营偃师城的元帅府长史郑廷页,试图做最后一次劝谏."上次童山交战中魏公虽然取得了胜利,但骁将锐卒死了很多,战士们厌战心很强,这两条,都很不利于出战迎敌."魏征冷峻地为郑廷页做了分析,希望能够说服他,进而请他前去说服魏公李密."况且王世充缺粮,志在死战求生.这种拼命之军难以和他硬碰硬地交战,不如深沟高垒,阻击敌人.只要十几天,王世充的粮食便会吃光,到时候他非撤退不可.等他撤退时追击,一定能大获全胜!"
  "这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郑廷页甩了甩马鞭,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天下奇策,怎么是老生常谈!"魏征气得把衣袖一甩,转身就走.
  当天下午,王世充派数百名精骑作先锋,渡过通济渠,对李密驻扎在偃师城北的军队发动了突然袭击.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
  部署在偃师城北的是单雄信的外马军.李密率领裴仁基的步兵和程咬金的内马军驻扎在北邙山上.王世充军数百名精骑异常勇猛地攻入单雄信的军营,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搅得单雄信乱不成军.李密见单雄信遇到危险,也不知敌人来了多少,便派裴仁基的儿子裴行俨与程咬金率领二千骑兵前去救援单雄信.裴行俨一部分骑兵率先冲入,向敌骑发动反击.训练有素的敌骑迎面射来一阵箭雨,裴行俨的面颊中了一箭,从马背摔到地下,几名敌骑赶过来要取裴行俨的人头.这时程咬金飞驰而来,持战刀连杀数人,将敌骑逐退,然后飞快地跳下马,抱起裴行俨,让裴行俨的身子伏在马背上,又飞速上马,向大队驰去.突然,一根长槊长槊:古代兵器,杆儿比较长的矛.洞穿了他的腰胁,从脊背穿透铠甲刺入,又从前腹挂着血肉穿出.程咬金"啊"地惨叫一声,猛然回身,用手臂折断长槊,再一刀削飞偷袭者的脑袋,鲜血和血泡从敌人颈腔处喷射而出.程咬金继续纵马驰骋,无人再敢上前追击,终于把裴行俨救回.战场上双方继续混战,直到天黑后,才各自收兵回营.晚上清点时发现,李密骁将孙长乐等十几位战将都在战斗中受了重伤.
  李密没有觉察到敌军表现出的极为强悍的战斗力,而仅仅把单雄信的被偷袭当作一场意外.连宇文化及的十几万精兵骁将都被摧毁,在他手下一败再败的王世充又算得了什么!在这种骄傲心理驱使下,他甚至在扎营时连壁垒都不设,壕沟都不挖,草草了事,只等着明日双方展开大会战,一战将王世充了结.
  第一天所作的试探性进攻的效果,让王世充心中有了数.看来多少天的艰辛努力没有白费,本军表现得相当精悍,而敌人不出所料,是那样的虚弱不堪.既然如此,可以进行决战了!入夜,王世充下令军士们喂好战马,尽早入睡.子时,他令二百多名精骑先行出发,潜入北邙山,在溪谷中偷偷地埋伏下来.随后又令伙房连夜就把早餐做好.到了丑时,他便叫醒将士,让他们坐在被窝里吃完了饭食.
  九月十一日凌晨,王世充率军布好阵势,他对全体将士盟誓:"今天的战斗,不仅是要争个胜负,而且是要决生死.如果我们胜利了,各位荣华富贵自然到手.如果失败了,必定没有一人可以幸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保住自己的生命而战,不仅是为了国家.望大家清楚自己的处境,努力,努力啊!"
  第九章、讨伐西秦(9) 筑东阳
  
  天快亮的时候,王世充率全军发动了进攻,由于没有遭遇到壕沟的阻拦,前锋很快逼近到北邙山脚瓦岗军营的简易栅栏边.瓦岗军大部分刚刚起床,还没吃早餐,看见敌人已呼啸而来,吓得一阵慌乱.李密迅速把军队开到栅栏后的空地上,还没来得及布成阵势,王世充便挥军推倒栅栏,凶猛地冲杀过来.他们是这样的强悍,瓦岗军前锋根本抵挡不住,不断惊惶地向后退却,但后面军士的退路被山脚挡住了,于是乱作一团,被王世充军像快刀切菜一般斩杀,一排排地倒下.瓦岗军后阵自相践踏,发出一片凄厉而杂乱的叫喊,一些人转身向 山坡上奔逃.
  李密见势不妙,在人群中大声疾呼:"高猛在哪儿,高猛在哪儿?"秦琼在上次童山战斗中腰部受伤,一直在家养病,昨日程咬金又受了重伤,内马军现在暂归高猛指挥.听到主帅李密的呼叫,高猛率数百名铁骑从乱军中挤了过来.
  "快,向敌人反击!"李密挥剑向前一指,对高猛下令,"把敌人赶回去,一定要赶回去!"高猛回了声:"是!"随即狂吼着率身边的铁骑杀向敌军.在短短的百十丈路上,瓦岗步兵像受惊的兔子四散奔逃,内马军几乎是踩着乱军的身体,硬生生地在人群中趟开了一条路.
  高猛率十几名长枪骑兵并成一排,打头向虎狼般张牙咧齿的敌军步兵冲去.几百名铁骑随后奔腾而上.李密又组织了几千步骑在身后紧跟而进.敌军步兵无法抵御瓦岗骑兵的冲击,几乎一触即溃.高猛率军乘势向敌阵纵深挺进,像船在水中行走一般开出了一条通道.敌阵猝不及防,出现了混乱.但王世充立即调来大队骑兵上前阻挡高猛的攻势.于是双方展开了一场混战.高猛的玄铁剑上下飞旋,一连砍倒了十几名敌骑,敌骑仍不顾死活,霸咧咧地密集着冲过来.那些主人坠地、浑身是血的战马夹在两队骑兵中间无处可逃,受惊地仰首悲鸣.敌骑一波接一波地冲撞过来,那些无主的战马受逼不过,竟顶得高猛的战马连连后退.高猛令身边的铁骑靠拢在一起,布成一个尖角形状,高猛就处在尖角的顶端,他一声吼叫,率领尖角向敌骑发动了强大的突击,一个个人头、断臂和肉块在刀剑下横飞.但是敌人再次用战马群、活人和死尸将他们生生地挤回.双方都有大批战马受伤倒地.这时,一名军佐从身后赶上来,向高猛传达了李密的收兵指令,高猛于是率骑兵缓缓退往北邙山脚,敌骑不知底细,也没敢追赶.
  乘高猛率铁骑反击敌军之际,李密已经收拢了乱军,重新进行了简易地编队,在山脚和半山腰布成了阵势.这时天已大亮,太阳从山坡上照了下来,照在士卒惊恐而又咬紧牙关的脸上,照在李密阴郁而又有些焦急的脸上.李密明白,必须用一次胜利来鼓舞业已动摇的士气.于是他来到高猛身边,准备亲自带领骑兵冲锋,骑兵们非常振奋,发出了嗬嗬的欢呼声.
  在李密和高猛的率领下,内军铁骑冲向敌阵.当前锋冲至离敌军将近百余丈的地段,敌军突然抬出事先准备好的强弩,发来密如飞蝗的羽箭,内军铁骑纷纷中箭倒下,战马横躺在地上,发出阵阵哀伤的嘶鸣.只有十几骑突入敌阵,但很快便被吞噬.
  李密和高猛火速商量了几句,从后面调来大批盾牌,随后又迅速把骑兵布成三个大尖角.在向敌军射去一阵又一阵箭雨、逼得敌军忙于躲避之后,高猛带第一个尖角举着盾牌,迎着敌军的飞箭,率先突入敌阵;罗士信率第二个尖角,李密带第三个尖角紧随而入.敌阵开始扰动.高猛挥舞着玄铁剑,专朝集结成团的敌骑冲刺,一匹匹敌军战马扭动着身躯,摇摆着倒下,后面的敌骑哄然散开.高猛冲刺过后,用衣袖揩去脸上的血迹,回首一看,刚才散开的敌骑又渐渐地聚拢.他高举玄铁剑,再次冲杀过去.
  裴仁基率领步兵方阵和新归附的樊文超、陈智略跟着杀了上来.在射出一阵阵箭雨过后,成排成排的盾牌举在前锋的头顶,挡住敌人的刀枪,然后长枪队枪头如飞,从盾牌的空隙向敌军步兵猛戳.一旦敌阵开始退却,樊文超便率领江淮短矛队从盾牌和长枪丛中豹子般钻出,对准敌军的腰胁猛刺;陈智略率领岭南骁果接力而进,像青蛙般跳跃着上下乱砍.为了在第一场战斗中建立功勋,他们的确表现得十分骁勇.
  由于战场太小,瓦岗军庞大的兵力尚未完全展开,郝孝德带着数万名步兵密集在山脚下,向前作缓缓移动,等待着敌军后撤,为他们拉出空档.
  尽管瓦岗步兵攻得十分凶猛,但王世充的步兵大阵仍将瓦岗步兵顽强地抗住,他们以极慢的速度向后步步退却.一旦阵脚不稳,在后面督阵的王世充便率领几千精锐士卒发动反击,这样双方基本形成了对峙.
  王世充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突然令部下从军阵中拉出一个人,这人混身捆着绳索,军士们把他的乱发一掀,哎嘿,长得好像李密!军士们吼叫着将这人拖拉到两军阵前,对着瓦岗军大喊:"李密已经被我们抓获啦,你们还不投降!"王世充的士卒一看之下,高兴得狂呼:"万岁!抓住李密啦,抓住李密啦!你们赶快投降吧!"
  瓦岗军的前锋恰巧都是新归附的陈智略、樊文超的队伍,他们对李密的相貌并不熟悉,以为主帅真的被抓获了,个个面露惊恐之色,强硬的手臂开始发软.
  第九章、讨伐西秦(10) 筑东阳
  
  王世充军紧紧抓住对方的恐慌,全线压上去突击,将瓦岗军的军阵冲开了几十处缺口.那些江淮勇士扛着"永通"旗,在瓦岗步兵大阵内恣意砍杀,出入如飞.督阵的裴仁基无法掌控队伍,不断向后退却,与郝孝德的几万步兵合流后,竭力挥军去堵填像洪水一般泛滥的缺口.
  但是,又有新的打击降临到瓦岗军的头上.正当两军交战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尖利地呼 喊:山上起火啦,山上起火啦!瓦岗军士卒回头看去,只见山腰和山脚的军营都冒出一道道浓烟,在阳光下飘着淡淡的火苗.面对这一奇变,将士们个个心慌意乱.
  原来,在两军拉锯式交锋之际,埋伏在北邙山溪谷中的王世充军二百多名精骑紧急发动,冲上山顶,又冲到瓦岗军设在山腰和山脚中几乎无人防御的营盘,纵火将营中帐篷全部点燃.随后他们取出随身携带的上百面军旗,套在长枪杆上,站在山腰处,呼呼地摇晃着,还冲着瓦岗军大喊:"你们已经被包围啦,赶快投降吧!"
  顷刻之间,瓦岗军步兵大阵全盘崩溃.人们潮水一般四处奔逃.在山脚处,成千上万的士卒拥挤在一堆,无数的头颅在腿孔和脚下呼叫着"救命".裴仁基和郝孝德嘶吼着,挥刀四下里猛砍,想阻挡住溃兵的潮水,结果两人反被这潮水冲散.
  瓦岗步兵的溃散,将内军铁骑的侧翼暴露给敌人.王世充立即令他的步兵向内军铁骑发动横击.在两下夹击之下,内军铁骑的军阵立即破成了十几个碎块儿.
  李密眼看着军队全线崩溃,如坠云雾之中,脸上的吃惊之色像木雕一般凝固着.高猛率一百多名精骑护卫着他向东撤退.李密就像根木桩,呆痴地竖在马背上,勉强维持着没有掉下去.在奔逃了十几里地后,他们收拢了上万名溃兵.这时李密略略缓过一点神儿,派人向驻扎在偃师城外的单雄信送信,要他立即率外马军退向洛口.随后,李密率残军先向洛口退却.
  新近归附李密的张童仁和陈智略被王世充军抓获.王世充对两人好言抚慰,两人立即向王世充投降.郝孝德和樊文超则死于乱军之中.
  裴仁基率数千残兵绕到北邙山后背,逃进了偃师城.
  单雄信本已将外马军在城外布好了阵势,准备按李密昨日的安排,从后背向王世充发动攻击.在接到李密要他向洛口撤退的指令后,他迅速率外马军撤走,刚刚出营二三里,王世充便率军向偃师城扑来,将偃师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入夜,一些来自东都的降卒翻城与王世充军接上头,然后由内应打开城门,王世充军一涌而入.裴仁基、郑廷页、祖君彦、程咬金、裴行俨等数十名将官全被抓获.王世充劝众人投降,被众人拒绝,王世充居然没有施下杀手,而是将他们关押起来.
  在内马军即将崩溃的时刻,罗士信依然跃马突进,结果身中数箭,从马上摔到地下,被王世充军抓获.王世充平素就知道罗士信的骁勇名声,于是亲自为他解开绳索.罗士信深为感动,便向王世充投降了.王世充模仿李密招降纳叛的样子,与罗士信同吃同睡,让罗士信在惭愧之余,又生了几分希冀,以为再次遭遇到了明主.
  当初,王世充的家属留在江都,后来跟着宇文化及的回乡大军行至滑台,又随王轨投奔了李密,李密将他们留在偃师城,想用他们来招降王世充.等到偃师城破,王世充与他的哥哥王世伟、儿子王玄应、王虔恕、王琼等再次见面了.
  用家属招降这一招儿,虽然李密没用上,却给了王世充以很大的启发.在攻破偃师后,王世充率军进逼洛口.他首先派兵到郊外去抓瓦岗军将士的家属,这可是李密压根儿没有想到的.结果洛口仓守将邴元真、郑虔象以及王伯当、单雄信、秦琼、高猛等人的父母妻子,都落到了王世充的手中.王世充亲切接见了这些家属,对他们厚加抚慰,让每家选派一名兄弟或家仆,偷偷进入洛仓城,去招降邴元真等将领.
  邴元真原是一名县吏,因为贪赃被上司发现,便逃到瓦岗寨,投靠了翟让.翟让见他有行政经验,便让他做了书记员.等到李密建立魏公府,广泛选用优秀人才来做属官,翟让便推荐邴元真为元帅府长史,李密碍于情面任用了邴元真,但行军打仗等大事都不让他参加,只让他管理后勤事务.在职权范围内,邴元真仍像在隋朝官场中那般贪赃枉法.这次李密西征王世充,留邴元真防守洛口仓.当李密败回洛口后,部下宇文温私下对李密说:"不杀邴元真,必为大患."李密不作一声.有人将这事告诉了邴元真,邴元真顿生异心.当他的家属带着王世充的密信找来后,他立即在队伍中筹划叛变,并秘密派人接王世充军过河.有人获知了内情,火速赶来向李密报告.李密有意不将这事说破,而是与秦琼等人筹划,想等王世充军有一半渡过洛水时,对王世充军突然发动攻击.
  但是李密的时运是如此的不妙.当王世充的队伍过河时,李密的斥候由于过于劳累,在河边打了个盹.等他醒来后,王世充军已经全部渡过了洛水.他急忙飞马向李密报告,李密见良机已失,非常犹豫,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放弃攻击.他令单雄信率外马军向他靠拢,准备凭坚固守.但这时单雄信也被家属和邴元真的密使说动,拒不接受李密的军令.
  第九章、讨伐西秦(11) 筑东阳
  
  送信的军佐飞马还告李密,李密的脸色顿时大变,先是涨得通红,随后渐渐转为死灰.自从杀死翟让之后,单雄信一直表现怪异,郑廷页认为单雄信包藏祸心,劝李密把他杀了.李密正为冤杀翟让而后悔,不忍心再向单雄信施下杀手,甚至不忍心剥夺单雄信的兵权.现在在这最危急的时刻,单雄信果然率领相当一部分核心主力背叛了他.
  王世充军布好阵势后,凶猛地扑了过来.李密估计无法与他对抗,便留下伤病尚未痊愈 的秦琼和高猛率少数骑兵断后,自己率领身边的步骑向虎牢城撤退.
  邴元真将仓城献给了王世充,单雄信也率外马军向王世充归降.秦琼和高猛所部骑兵则被王世充军团团围住.
  高猛护着虚弱的秦琼,与敌军反复冲杀.他挥舞玄铁剑,一气斩杀了二三十名敌骑,夺路向东突围.刚刚冲下一个山坡,却又被五六百名敌骑拦住了去路,这时他身边只剩下十几名内军铁骑,大家相互鼓励着,准备与敌人血战到底.
  突然,从敌阵中奔出一骑,口中大声喊叫着秦琼和高猛的名字.他自称是单雄信将军的侍卫,是单雄信将军要他前来秉报,秦琼的老母和高猛的全家老小,已经全部落入了王世充将军的手中;如果不投降,两位的家属性命难保.单雄信将军也正是为了家属的性命而归降了王世充将军.那人手中摇晃着一张纸条,说是单雄信将军的签字.秦琼和高猛让他单独走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纸条一看,的确是单雄信那歪歪斜斜的字迹,上面的文字证实那人所言不虚.
  秦琼和高猛挂着屈辱的泪水,将宝剑收入鞘,带着十几名内军铁骑,随那侍卫走了.
  李密在率军撤退的路上,打算前去黎阳,那里有着徐世指挥的几万瓦岗军精锐.
  "当初您杀翟让之际,"有人对李密说,"徐世差点被砍死.现在失利后跑到那里,怎么能保证不出事呢!"
  李密的脸色又一次变为死灰.他想起了单雄信的背叛,又想起徐世与翟让、单雄信多年的深情厚谊,于是放弃了前往黎阳的想法.
  到了虎牢城,又得知了王伯当放弃金墉退保河阳,李密便率轻骑从虎牢赶到河阳,与王伯当率领的几万兵力会合了.
  在河阳,李密得到了确切消息,他的妻子李玄英那天从洛口撤退时,在兵荒马乱中落入了王世充的手中.王世充对她倒也以礼相待.但她生性刚烈,竟在夜间上吊身亡.李密为此大哭了一场,此后一想起她便黯然神伤.
  众将领开会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李密首先提供了一个大致方略,准备南以黄河为天险,北靠太行,东与黎阳徐世联手,先求安定,再图进取.
  众将领此时已六神无主,也没细想,就否定了李密的计划:"恐怕不行吧?我军刚刚失利,人心恐慌得很,如果继续停留在这一带,恐怕士卒没几天都要逃光啦.现在还有谁愿意再打仗呢,您的计划恐怕难以成功啊."
  李密听了,顿感心灰意懒."我所依靠的就是大家."他长叹一声,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如果大家不愿意这样,我就无路可走了."
  李密绝望地仰视着天空,突然拔出宝剑,想要自杀向众人谢罪.
  王伯当上前抱住李密拿剑的手臂,大声号哭,几乎快要昏厥.其余人哭着下掉李密的宝剑,放到远远的地方.众人都悲伤地哭泣,久久抬不起头来.
  好半天众人才止住哭,默默无言地互相看着.秋风萧瑟,一阵冷似一阵.
  李密心里如同有一团热流在回荡.他被这种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深深地感动了,便想为弟兄们谋一条好出路.
  "如果各位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一道投奔大唐."李密又对众人说,"我李密虽然对大唐没有什么功劳,得不到人家多少款待,但各位却肯定可以得到荣华富贵."
  "明公与大唐皇帝是同姓,"府掾柳燮立即表示赞成."况且以前还有同盟之好.虽然没有一道起兵,但是我们包围了东都,断绝了暴君杨广的归路,使大唐皇帝不经激战便攻占了长安,这也是明公的功劳啊!"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表示同意李密的投唐建议.
  李密转身对王伯当说:"将军的家族好多人都落到了王世充手里,难道也要和我一道西行吗?"
  "过去萧何带着全族子弟跟从汉王打天下."王伯当又抹了一把眼泪,紧咬着下巴说道,"伯当恨不得让所有的兄弟一直都跟随着您,怎么会因为您今日失利就随便离开呢!这一去纵然是在荒野被分尸,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无不感动.李密当即宣布,愿意随同入关的人一起走,不愿意的可以自谋出路.随同李密一道入关的共有二万人.
  得知李密西逃后,王世充带着各位俘虏的亲属,带着单雄信、邴元真和罗士信等降将,来到了关押裴仁基、郑廷页、程咬金、裴行俨的地点,向众人说明李密业已逃走,希望众人归附.众人无奈,只好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再次成为同事,不过主帅由李密换成了王世充.王伯当的全家老小则被王世充下令斩杀.
  王世充率领老队伍和十几万刚刚归附的新军浩浩荡荡地东都.路过大运河时,望着滔滔的河水,王世充不禁想起了皇上,眼泪无声地流下.他轻轻哼起了皇上所做的《大运河》的曲调:
  第九章、讨伐西秦(12) 筑东阳
  
  大运河啊大运河,
  你波涛浩渺,如山涌起,
  星汉灿烂,隐没其里, 世代更替,永泛江水,
  流英雄血,流英雄泪,
  ……
  十月十二日,王世充率军回到东都,把战利品陈列在皇宫门外.三天后,皇泰主任命王世充为太尉、尚书令,让他开太尉府,自选官属.王世充很想学一学李密礼贤下士、招降纳叛那一套,骁勇的裴仁基父子尤其得到了他的器重,其他如单雄信、秦琼、程咬金、高猛、罗士信等都被封为将军.
  李密和王世充共同的老师徐文远再次回到了东都.每次见到了王世充,他必定首先下拜.有一位好友私下里问他:"您老见了李密那么倨傲,见了王公却这么礼敬,是怎么回事啊?"
  "嘘——"徐文远左右望了望,悄悄地说,"魏公,是君子啊,心胸广阔能容贤才;王公,骨子里小人一个,连老朋友他都敢杀,我怎敢不拜他哟!"
  去年春天,当边域一带接连发生叛乱后,五原郡通守张长逊为了自保,主动依附于突厥,被始毕可汗封为割利特勒.义军入关攻占长安后,张长逊上表归降,被任命为五原太守.李渊称帝后,将五原改名为丰州,张长逊改任丰州总管,但他依然保持着对突厥的效忠关系.今年秋天李世民再次率军出征西秦后,为了彻底切断西秦与突厥之间的联系,皇帝李渊和太子建成秘密决定:将丰州和榆林两地割让给突厥,以换取突厥对大唐的军事支持.大唐与突厥很快达成了秘密协议.丰州和榆林的汉民立即迁移到灵州境内安置,突厥则便派将领郁射设率所部万余家入处新地,与大唐以灵州为边界.十月下旬,突厥派出二千铁骑与张长逊的丰州兵马一道,直接开到陇西高城外与秦王李世民会合,令唐军的士气为之一振.
  到十一月初,李世民率领的唐军与宗罗目侯率领的西秦军业已相持了六十多日.现在,西秦军的粮食即将吃完,军心日渐离散,先后有将领牟君才、梁胡郎和内史令翟长孙等率领所部来降,连薛仁杲的妹夫、西秦左仆射钟俱仇也将河州献给了大唐.李世民判断敌军即将垮掉,于是命行军总管梁实率一支队伍在浅水原建立简易军营,引诱敌军来攻.
  宗罗目侯见唐军终于出战,非常高兴,便率领全部精锐对梁实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梁实闭营不出,死死地坚守着;军营中将士和战马饮用的水全断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宗罗目侯加紧攻击,梁实的营寨眼看就要被攻破.
  秦王李世民估计已将敌军拖得疲惫不堪,便对众将说:"可以出战消灭敌人了!"休整了两个月的唐军鼓着坚实的下巴,响应的声音格外嘹亮.
  十一月六日一早,李世民先派右武候大将军庞玉率三万兵力在浅水原南面布下军阵.庞玉原是东都隋将,几个月前逃出东都,投靠了大唐,被皇帝李渊派来参加这次西征.庞玉列阵不久,宗罗目侯便从梁实的军营外撤下部分精兵,与高城里开出来的主力会合在一块儿,对庞玉的军阵发动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唐军咬牙苦战,西秦铁骑反复冲击,庞玉的军阵几乎快要溃散了.
  就在这时,李世民率五万大军从浅水原北面出现在西秦军的后背,刀枪林立,旌旗蔽日.在相距不到两里的地方,西秦军发现了唐军的到来.主将宗罗目侯急忙分出大部主力,布好阵势迎战.
  李世民令老将屈突通率领步兵随后跟进,他亲率精锐骑兵冲在前面,先行对敌阵实施突击."冲啊——"只听得一声吼叫,白蹄乌驮着李世民飞驰而去,身后数千名精骑紧紧跟上.顿时,黄尘像旋风一样追在骑兵的后尾,马蹄像急骤的鼓点迅猛敲击着地面.全军为主帅的英勇冲锋所激动,一齐发出"冲啊!冲啊!"的怒吼.几万步兵整齐的脚步踏得大地都在颤栗.
  李世民驱动白蹄乌,速度越来越快,他再加一鞭,白蹄乌倏地四蹄腾空,落下地一点又腾起,像飞一般窜向敌阵.在突入枪丛刀林的一刹那,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倚天长剑倾身长击,刷——五六名敌军哀嚎着倒下,更多的人腾跳着闪开,敌阵霎时被撞出了一个大窝.他身后的数十名精骑几乎同时冲入了敌阵,锋利的兵刃像镰刀割过麦杆一般划过敌军的身体.当几千名骑兵全都杀入战团之后,敌阵像盆中之水被搅得浪荡不定.片刻,屈突通率步兵怒吼着杀奔上来,与敌短兵相接,平推而进,逼得敌阵接连退却.南部的庞玉军见主力已从敌人后背包抄过来,大为振奋,转而发动了强劲的反击.西秦军本来与庞玉军已经格斗了很久,体力消耗很大,这时再与李世民从北边带来的精力充沛的唐军格斗,大都手臂发软,几个回合之后便已不是对手.在两面夹击之下,西秦军起先是北部阵线崩溃,紧接着南面也被打垮.在广阔的草原上,到处都是撒腿奔逃的西秦士卒,他们跑起来可是特别快,只有几千人被杀死在战场、其余大都在原野上不辨方向地四下乱窜.有上万人在唐军闪亮的战刀追赶下,慌不择路地跳进了山涧,被淹死的不可胜数.宗罗目侯则率领残部向西秦都城折方向逃跑.
  李世民向屈突通简要地交代了如何打扫战场,如何优待俘虏、如何分兵攻占高城,而后率大军急速赶往折城等各项事宜.随后,他带上三千多名精骑,准备立即出发,向折城方向追击宗罗目侯的残军.
  第九章、讨伐西秦(13) 筑东阳
  
  但是李世民的马头被太子詹事窦轨拦住了.窦轨是李世民的叔舅."薛仁杲还占据着坚城,虽然我军击破了宗罗目侯,还是不能轻率冒进啊."窦轨苦苦地劝道."请秦王按兵不动,等形势明朗以后再进军不迟.临走前皇上可是一再交代,要我遇事时向你多提建议,请秦王三思."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了,并非一时冒进."李世民向窦轨解释道,"现在敌人的 主力已被我击溃,我军已成破竹之势,机不可失,必须立即进军,请舅舅不要再说了!"
  窦轨摇头叹息,将身子挪到一旁.李世民缓缓驱动战马,加鞭奔驰,大队骑兵紧随其后.
  一路上不断遭遇到在逃的西秦军残部,李世民率骑兵猛扑上去,追杀一阵,但并不留恋,而是继续快速向前奔驰.不久,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骑兵队伍停住,就地吃了干粮,喝了水,也喂了马.李世民在黑暗中跟众人约定明早在折城下会合,随后又率军启程,乘着初月的微光在夜色里飞驰.
  在微光闪烁的黑夜中骑马,感觉就像在飞.可以听到迷蒙的风在耳傍呜咽,像无数的精灵在低低絮语.马背上的鬃鬣拂扰在手边,毛毛痒痒,让人恍惚觉得风儿好像就是如此丝线般的形状.好马啊,白蹄乌,真是马中之王,它驮着我这个人中之王,是多么的欢快!直到现在,它仍然没有流汗,该是多么的强健!昂首竖耳,又是多么的骄傲!李世民再加一鞭,白蹄乌又一次腾空而起,好像过了很久,才轻轻落地,轻轻一弹,又腾空向前.在朦胧的云雾中起伏,有一种追风的感觉,这马快得的确就像风,甚至已跑在了风的前面,领着风儿飞驰.它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是这黑夜之国的主人,在驾驭着莽莽苍苍的迷雾.黑暗中,山川木石都用些微的亮光发出一种嘶嘶的叫喊,这叫喊带着秋风一般的冰凉.但是李世民并不感到寂寞,虽然所有的骑兵同伴都被他甩在身后,但不时可以听到他们加鞭追赶的低叱声.在马背的颠簸中,他身上的汗不断彪出,但都被沁凉的秋风吹散到黑暗中,战袍也被吹得粘的.仿佛所有的汗毛孔,都被凉风像水一样地灌满.弯月渐渐升高,迷蒙的月华,就像绵绵的思绪,洒满了辽阔空明的天宇.
  李世民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夜.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当他来到泾水河畔,他立即看到了黯淡斑驳的折城墙.他停在清凉碧绿的河边,秋风带着水气迎面掠来,像轻微的灰尘呛得白蹄乌打了一个响鼻.他在马上掐指一算,这一夜,竟然奔驰二百多里!
  稍等片刻,有二十多骑赶了上来.李世民就带着这二十多骑趟过泾水,溅起一片片飞珠碎玉,直接冲刺到折城下.城上的西秦军见了他们的装束,就惊慌地呼喊起同伴,很快南门啷一声吊下.
  李世民发现城东有一片高地,就一夹马腹,向高地冲刺过去.白蹄乌像箭一般飞驰而上,到了坡顶,李世民一勒马缰,白蹄乌嘎然停步,昂首奋起,四蹄腾空,鬃鬣纷飞,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欢叫.它好像在说:折城,我一定要把你踏在脚下!
  在李世民到达前不久,还在睡梦中的西秦皇帝薛仁杲被刚刚赶到的宗罗目侯将军喊了起来.宗罗目侯告诉他,西秦主力已在高城下全军覆没,敌人已经紧追过来了!他震惊得连愤怒都忘了发出.当守城将官紧急前来报告大唐骑兵业已出现在城下、并且极为嚣张时,薛仁杲身上的血性猛地被唤起,他随即率领羽林军主力,迅速开出城外布阵,准备乘唐军立足未稳之际发动突击.
  李世民见西秦军出城布阵,便退到离泾水河边约有两里的地方.这时他的三千精骑已陆续赶到了一大半,他将队伍编成简易的战斗队形,随后令军阵稳立不动,等待敌人前来进攻,在给敌以较大的杀伤或消耗之后,再发动反击.但是薛仁杲也按兵不动,显然他不愿离开城墙太远,以防被唐军断了回城之路.双方都在静静地等待.突然,有几名骑手从西秦军阵中飞驰而来,后面并无大队人马跟着.当他们走近才知,这是薛仁杲的骁将浑等几个人临阵前来归降.大唐骑兵和善地接收了他们,李世民将这一消息向唐军将士一公布,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
  从身后的城墙上,薛仁杲听到了唐军欢呼的回音,他不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害怕投唐的浑等人引唐军来攻,心中越发恐惧.对面唐军的骑兵越聚越多,每新来一队,唐军都要发出一阵令人恐怖的喝彩,无人知道唐军后面还要来多少.再看看己方将士,个个惊恐不安,面色焦黄得如同脚下枯萎的草叶.他顿时觉得,要与刚刚获得大胜的唐军进行野战,是何等的轻率,连忙率军入城拒守.吊起的南门又啷一声吊下.
  李世民见秦军入城,便将身边骑兵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河边,扛举着军旗,横排成长长的阵势;另一半则由他亲自率领,绕着折城驰骋一圈,既向西秦军示威,又考察了实际地形.到了傍晚,屈突通率领大军赶到了,李世民于是指挥唐军在天黑前将折城四面围住,几条主要的出城大道上都驻扎了重兵.
  到了后半夜,守城的西秦士卒争相吊下长绳索从城墙上爬下,跑到唐军警戒线一带归降.
  在度过恶梦连连的一夜后,第二天一大早,薛仁杲便召集群臣举行御前会议,商讨如何应对大兵压城的危局.众大臣都和宗罗目侯一样业已丧魂破胆,黄门侍郎褚亮一提出投降的建议,众人便纷纷表示同意.薛仁杲无计可施,只好率领文武百官开门出降,李世民礼貌地接受了.他接过降表细细一读,才知道薛仁杲身边只剩下精兵一万多人,城内百姓总共也只有五万多口.
  第九章、讨伐西秦(14) 筑东阳
  
  当日,李世民率唐军开进折城,将各部接管过来.他带着众将领来到府库查看.西秦官员遵命用钥匙打开大门,嗬,里面的珍宝堆积如山,发出一片灿烂夺目的光亮!
  在场的人感到眼花目眩.不知是谁开的头,众将领突然蜂拥而上,抢着把珍宝大把大把地朝怀里塞,朝军袋里填,个个只恨没有预先带来一只大口袋.有时候两人同时抓到一条金链或者一件精致的玉器,还互相嘻笑着,半真半假地争夺几下.好在身为大唐高级将官,多 少都有几分雅量,还没有人真的争斗起来.
  李世民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心里非常厌恶.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扫来扫去,心思在急速地转动.但考虑来考虑去,他还是决定不动用军法,免得扫了众人的兴.只见太子詹事窦轨的脖子上挂满了大串大串的金饰,庞玉将军已经将披风脱下,露出光亮的铠甲,他把披风迅速地做成了一个简易包裹,然后把珍宝一堆一堆地朝包裹里捧.众人见了,纷纷效仿.代理副司马殷开山只穿了一层单衣,如果将单衣脱下,实在太有损于朝廷命官的尊严,只好将袍脚兜起,拼命朝上面堆放珍宝,下面却露出了满腿的黑毛……
  这一切令李世民觉得滑稽之极,他放声大笑,连屋瓦也跟着一起发笑.众将官不好意思地扭头看了看,又慌忙埋下头,在珍宝堆里拼命地扒拉.
  李世民走到门外,发现一位老军站在青砖地面上纹丝不动,面色平淡,他是元帅府长史屈突通.
  当李世民下令锁门后,众将官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是张着两腿、兜着半袍金饰走路的窦轨.
  杜如晦从监狱中接出了刘弘基等人.李世民上前紧紧握住刘弘基的手,拉着他一齐坐下,两人都是热泪盈眶.李世民告诉他,在他被俘后,皇帝李渊被他临难不屈的事迹所感动,赐给他家里丰厚的粟米布帛,还派出使者前去慰问.刘弘基听了,双手捂脸哭了起来.李世民又向他宣布,从即日起,恢复他的左一总管的军职.
  随后,李世民又让杜如晦领他去慰问从监狱放出来的其他大唐将士.
  房玄龄和刘文静进城后就忙着接收西秦的图书文档.完毕后,房玄龄又引着西秦的黄门侍郎褚亮前来拜见李世民.李世民久闻褚亮的大名,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当场任命他为秦王府文学.
  在当晚举行的宴会上,众将官向李世民举杯庆贺胜利,李世民与众人一道连饮三杯.酒后,众人高呼"万岁",全场一片欢腾.有将领停住筷子,向李世民问道:"刚开始时,秦王您在浅水原一战击破了敌人主力,但敌人的主子还防守着坚固的城池,秦王您又没有攻城器械,却率领轻骑追击,又不等步兵到来,便直接逼近城下.大家都估计这座城池没那么容易攻下,没想到第二天敌人就主动投降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啊?我们好像赢得稀里糊涂的,不弄个明白,这酒都喝得不快活!"
  "是啊,是啊,这究竟是咋回事啊?秦王您给大伙说说吧!"众人应和着,请求李世民回答.
  "这是一种连续打击的策略,迫使敌人来不及考虑,来不及调整部署,所以赢得非常快."李世民用一支筷子比划着说,"宗罗目侯仗着前次打了胜仗,又在高城里养精蓄锐已久,看见我军一直不出战,他心里对我是非常轻视的.等到我军猛然出来应战,他是很高兴的,就出动全部兵力来攻梁实将军和庞玉将军,久攻不下,士卒的体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时我军从敌人的背后冲过去,敌人身体发软,完全无法招架,便一散而逃.但是被俘虏的、被杀死的并不多,几乎都跑光了.如果我不赶紧追击敌人,让败兵跑回这里,任由薛仁杲将他们收拢安抚,后面敌人将有可能恢复元气,到那时就不大好对付了.敌人士卒都是陇西人,我军追得很急,他就会朝家乡跑,于是敌人的都城反而空虚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敌人在都城仅仅留了一万多人,我军直接追过来围城,他吓得慌,所以立即投降.这些都是我预先谋划、反复推算过的,各位不是都已经看见了吗?"
  众将领心服口服,笑到了心坎里,将一杯一杯的烈酒倒进了肚子里,浑身就随着烈酒一道燃烧.李世民看到他们红光满面的样子,也快乐得满面红光.
  在随后的几天里,李世民下榜招降那些在高城外被打散的西秦将士,一些靠当兵吃饭的人陆续赶来了,李世民将他们与折城的降兵混编在一起,于是获得了精骑数万.李世民仍令薛仁杲的弟弟薛仁越和宗罗目侯、翟长孙三人担任这支队伍的将领.他和这些将领一道去郊外草原上游猎驰射,有意将后背露在这些将领的刀枪和弓箭下,表示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嫌疑之心.西秦见了,都非常感动.而李世民显露出的精妙箭术和超凡气概,更是令他们钦服不已.
  参战的二千突厥骑兵在浅水原之战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现在论功行赏,从李世民那里获得了丰厚的赏赐.他们带着大批战利品以及大唐送给始毕可汗的数十车珍宝,兴高采烈地起身返程.
  这些事完结后,李世民便率大军向长安进发.走到豳州地面,迎面遇到了皇帝李渊派来的使者,与使者同行的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原瓦岗军主帅李密.李密刚从东部赶到长安归降大唐没几天,便被皇帝李渊派来慰劳秦王李世民.显然,李渊要用胜利之师给昔日争雄天下的对手来一个下马威.
  第九章、讨伐西秦(15) 筑东阳
  
  使者向李世民转述皇帝李渊的话说:"薛举父子杀死了我大唐多少士卒,一定要将他们的部下全部诛杀,来抚慰冤魂."
  李世民听了,沉吟不语.
  一旁的李密劝道:"薛举虐杀无辜之人,这正是他灭亡的原因,皇上又何必怨恨呢?对 于已经归附的民众,不能不厚加抚慰啊."
  李世民点头表示同意.他决定将李密的意见向父皇转达,并将复仇一事交给父皇自行处理.对于当面这位身材矮小、眼睛却熠熠闪亮的中年人,他的心里充满了尊敬.从几句简单的建议中,他就明白了李密为何能名扬四海、威震一时.
  李密几天前见过李渊,言谈间充满了骄傲,他没能从李渊平易近人的风格中读出更深的意味;现在见了李世民从善如流、英姿勃发的举止,他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秦王真是天下英物啊!"他私下里对殷开山说道,"不如此,怎么能够平定祸乱呢!"
  十一月二十二日,秦王李世民回到长安,他把李密的建议和自己的考虑告诉了父皇李渊,李渊接受了两人的意见,只将西秦皇帝薛仁杲在街市中斩杀,将对投降的唐军实施大屠杀的主谋仵士政扑杀,将张贵腰斩,将薛仁越削职为民,其余人如宗罗目侯、翟长孙等,则全部予以赦免,让他们继续担任军职.受到西秦迫害的烈士刘感被追赠平原郡公,谥为忠壮,由他的长子继承父爵.英勇不屈的刘弘基则恢复了全部官爵.
  李渊在皇宫举行了盛大宴会,犒劳胜利归来的将士们.他看似随意地对群臣说道:"各位共同拥戴辅佐,使朕成就了帝业.如果天下平定了,大家可以共保富贵.但如果让王世充之流得了志,各位还会有后代吗!像薛仁杲君臣这个下场,难道不该作为我们的前车之鉴!"
  平定西秦后,长安从此高枕无忧,大唐的兵锋即将转向东方.根据这一考虑,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太尉、陕东道行台尚书令,让他出镇长春宫,关东兵马全受他一人节度.他任命刘文静为户部尚书,兼任陕东道行台左仆射,同时恢复了殷开山的爵位.
  在向父皇详细讲述战争的经过时,李世民专门提到了众将领当面争抢珍宝的细节,乐得李渊开怀大笑.李世民还告诉父皇,他当时非常犹豫,很想动用军法制止,但后来还是默许了.从这件事得出的经验教训是,以后不能带着众将官前去查看府库,只需令房玄龄、杜如晦几人直接处理就够了.另外,既然对珍宝的热爱和期待是人之常情,那么,将来在胜利之后,可以主动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珍宝,赏给有功之臣,这样更能增强将士们的斗志.
  "你的考虑很对."李渊赞许道."众人热爱珍宝,想把家庭弄得漂亮一些,奢华一些,正可以让朝廷因势利导,用功名利禄吸引和激励他们为大唐建功立业."
  李世民又告诉父皇,当时在场人中只有屈突通一人秋毫无犯.李渊听了,立即派中使把屈突通召进宫殿,亲切地对他说:"公清正廉洁,始终如一,真是名不虚传啊."
  他当即赏赐屈突通金银六百两、彩物一千段.屈突通叩头谢恩.李世民在旁笑容可掬地看着这一幕.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1) 筑东阳
  
  在庆祝唐军胜利归来的宴会上,李密显得郁郁寡欢.他以堂堂英雄之身,竟被任命为光禄卿,负责筹办朝廷宴会中上菜进酒一类的事务,令他深深感到羞耻.退朝后,一连几天,他都呆在公馆里不出门,心情很不愉快.
  当初李密率二万人马向长安进发时,皇帝李渊派出一个又一个的使臣前来迎接慰劳."我曾经拥有百万之众,一朝落到这个地步,是天意使然啊."李密兴奋地对身边人说,"现 在失败后投奔唐国,如果蒙受特殊的礼遇,我定会竭尽忠诚,对得起人家!山东一带我还有几百座城池,他们知道我到了这儿,见了我派去招抚的人,肯定都会归附唐国.到那时,我和东汉的窦融窦融:东汉初年名将,曾割据河西,后主动归附汉光武帝刘秀,被任为大司空,极尽恩宠.比起来,功勋也不会显小.难道不会给我一个宰相级的职位?"等到他们来到长安,李渊接待他们的礼数一点也不隆重,朝廷有关部门对他们也不大友好,那二万人的队伍得到的粮食都不够吃,将士们都感到失望,一时颇多怨言.掌权的裴寂等人又来向李密和众将领索要财物,令他们心里愤愤不平.而李渊也并没有如李密所愿,封他为宰相,仅仅封他为光禄卿、上柱国、邢国公.这光禄卿竟是一个服侍人家吃喝的角色!对于曾经做过战争领袖的李密来说,这职位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尽管李渊待他很亲切、很尊重,言谈中常称呼他为弟,还将叔舅的女儿独孤氏嫁给他,但他总觉得这一切都是虚的.
  一日夜晚,王伯当来府上看望他.王伯当虽说被李渊封为左武卫大将军,但也以李密受到的冷淡引为耻辱.
  "天下大事,全看明公心里怎么看待."王伯当劝慰李密道,"现在徐世在黎阳,张善相在罗口,河南兵马屈指可计,这里的确不是我们久待之地!"
  李密于是拿定主意,决意离去.他假意向李渊献计说:"臣凭空接受了皇上的封赏,干坐在京师,没做一点实事回报;山东一带有不少队伍是臣过去的部下,请派臣前往招抚他们.凭着我大唐国威,臣消灭王世充就如同从地上拾起一根草芥一般容易!"
  李渊听说李密的许多旧部都不愿归附王世充,也想派李密前去招抚.不久前,就在李密刚刚到达长安后,李密的记室魏征由于没受到朝廷重视,为了建功立业,便上表自请前往山东招抚,李渊任命他为秘书丞,指令驿站用快马把他送到黎阳.黎阳守将徐世与魏征关系很好,魏征将李渊的一封亲笔书信交给徐世,劝他早日归附大唐.
  徐世决定归降,他对长史郭孝恪说:"这里的军队和土地,都是属于魏公李密的;如果我上表将它们作为自己的东西献给大唐,岂不是从主人的失败中捞取好处,自以为功,来博取富贵?这种行为我以为是十分可耻的.现在我们应该开列郡县户口、士马总数,先报告给魏公,让魏公自己亲自献给大唐."
  徐世于是派郭孝恪随魏征一道乘驿站快马前往长安,又向大唐在河北的军队将领淮安王李神通运送粮食.
  李渊听说徐世的使者到了,便很高兴地接待了郭孝恪,却只见到一封书信,还是写给李密的,觉得这事十分奇怪.郭孝恪便把徐世的心意原原本本地对皇帝李渊讲了.李渊听了后,十分感慨地说:"徐世不背叛主人,不邀功领赏,是世间少有的忠臣啊!"于是赐徐世姓李.郭孝恪则被任命为宋州宋州:今河南商丘.刺史,等将来从王世充手中打下宋州后,他就可以正式上任了.
  从徐世这件事上,李渊感受到李密在山东的确很有影响力.现在李密提出重返山东,如果准其所求,倒也是发挥他的作用的一种办法.但是群臣劝谏李渊道:"李密生性狡猾,反复无常,现在派他前去,就像把鱼投进泉水里,把虎放归山林中,他必定不会回来!"
  "帝王自有天命,不是随便一个小人物就能做的."李渊坦然而笑,"假使他叛变逃走,不过是‘蒿箭射入蒿草’,命该做蒿草的,谋来谋去,最终还是落个做蒿草的命!就让他和王世充二贼相斗,我坐收渔利,等他们精疲力竭,再把他们全部收拾!"
  十二月一日,李渊正式委派李密赶赴山东收抚部下.李密怕引起李渊的怀疑,不好直接要王伯当随行,便请求带上贾闰甫.李渊批准了,他命李密和贾闰甫两人一同登上御座,坐在他的身旁,一道吃皇帝的御食.李渊亲自向两人敬酒."我们三人同饮了这杯酒,来表明是一条心;祝你们好好地建立功名,以满足朕的期望."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渊呵呵笑了."好,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换.确实有人不想让弟弟你前往山东,朕以一颗赤心待你,不是别人能够挑拨离间的."
  饭后,李密和贾闰甫叩头接受使命.李渊一高兴,临时又加派王伯当作为李密的副手一同启程.
  李渊令李密将他的旧部一半留在华州,另一半由他带着出关.李密的长史张宝德被安排在出发的行列中,他担心李密逃走,会祸及己身,便秘密上书,声称李密必定会叛逃.李渊的心意于是中途改变,又担心李密惊恐生变,便降下一道圣旨假意慰劳,令李密留下他的部下慢慢走,他自己单骑入朝,接受新的任务.
  李密率军走到稠桑时,接到了这道圣旨,便对贾闰甫说:"皇上派我出关,又无故召我回去,走之前皇上曾对我们说,‘确实有人不让走.’现在证明皇上听信了他人的挑拨.现在我如果回去,肯定活不了,不如攻破桃林桃林:今河南灵宝.县,把它的军队和粮草收归我有,然后向北渡过黄河.等到消息传到熊州熊州:今河南宜阳.,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如果能够进入黎阳,大事必定成功.你意下如何?"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2) 筑东阳
  
  "皇上待明公十分优厚啊."贾闰甫劝道,"况且皇上的姓名,正应了图谶上的预言,天下终归要被大唐统一.明公既然已经向人家归附了,怎么能再生二心!"他为李密分析道,"任瑰、史万宝守卫着熊、谷二州,我们早上发动,他们的军队晚上就到了.即使攻克了桃林,军队又怎能马上集结起来呢?一旦被人称为叛逆,还有谁愿意接纳!"他恳切地向李密建议道,"从明公的角度考虑,不如回长安接受朝廷的指令,向皇上表明自己原本没有二心,别人的谗言自然绝迹;那时候再要到山东去,慢慢等机会、想办法还可以啊." "大唐皇帝让我与凡俗之士同列,叫我如何受得了!"李密怒气腾腾地说,"再说应验图谶上的预言,他和我都一样!这次他不杀我,让我东行,足以证明我是‘王者不死’!纵使大唐占有关中,山东最终还是属于我的!现在上天想帮我,我能够不接受,还要把自己的手绑起来自投罗网么?真是岂有此理!"说到这里,李密表现得十分痛心,"你是我长期信赖的心腹,没想到竟会这么想!如果你变了心,我就杀了你再走!"
  贾闰甫哭着说:"明公虽然应验了图谶,但观察近来的天意人事,恐怕大业已经难以成就了.当今天下大乱,人人都想出头,谁强谁就是王.明公眼下要四处投奔,但估计会有多少人愿意再听您的呢!况且自从您杀掉翟让之后,人人都说您忘恩负义,现在谁还肯把手中的队伍交给您呢!如果人家担心您要夺他的队伍,先行动手自救,一朝失势,哪里再有我们的容足之地!除非像我这样对您忠心耿耿的人,谁肯直言不讳,把这一切讲给您听!愿明公认真考虑,只怕一旦走上另一条路,再也无法后退了.如果明公的路走得通,我又何必在乎一死!"
  李密大怒,拔刀就要砍他;王伯当等人连忙拦住,李密才收刀入鞘.贾闰甫忍受不了这一屈辱,转身向熊州方向跑了,以后不知所终.
  王伯当也被贾闰甫的一番话所打动,指出反叛大唐的计划不是很妥当,但李密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义士的忠心,不因为存亡而改变."王伯当毅然说,"明公一定不听大家的劝告,我王伯当愿意与您死在一起,只怕这样做了,还是难以成功啊."
  在李密的指令下,众人动手将李渊的使者抓起来杀掉.十二月三十日早晨,李密欺骗桃林县官说:"我奉诏暂时回京师一趟,我的家人想寄住在县舍里."县官答应了.李密于是选拔骁勇数十人,穿着妇人的衣服,头罩面纱,将刀藏在长裙下,诈称他们是李密的妻妾,由李密带着住进了县舍.片刻后,骁勇们换了男装,突然杀出,占领了县城,抓了一批男丁,编入原来的队伍.然后直奔南山,沿着险要的山路向东而行.同时派人飞马前往通知伊州伊州:今河南汝州.刺史张善相,令他率军接应.
  桃林发生叛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熊州.右翊卫将军史万宝镇守熊州,他对行军总管盛彦师说:"李密,是一位十分骠悍的盗贼头儿,又有王伯当辅佐,现在决计反叛,恐怕难以阻挡啊."
  "请拨给我几千人马拦截他,"盛彦师笑着说,"我一定割下他的人头给你看."
  "你有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呢?"史万宝有些不大相信.
  "兵法讲究欺诈,请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盛彦师回答.
  盛彦师率几千人马越过熊耳山南面,在弯弯曲曲的山路边设下埋伏,他令弓箭手潜伏在山路两旁的高地上,其余士卒则隐藏在溪谷里.他对士卒们下达命令道:"等到反贼渡过溪水的一半,你们就同时发动攻击."
  有亲信军官疑惑地问道:"听说李密要到洛州去,你却带着我们进入深山,这是为何呢?"
  "李密声称要到洛州去,其实是想出人意料,南下襄城,跑到张善相那儿去."盛彦师笑着答道,"如果反贼抢先进入谷口,我从后面追赶,山路又险又窄,有力使不出,他只要派一个人殿后,我都拿他没办法.现在是我们抢先进入了谷口,一定能把李密灭掉!"
  李密渡过陕水之后,以为后面的行程没啥大问题,便率军缓缓前进,果然翻过熊耳山向南走,正好走进了盛彦师设下的埋伏中.
  盛彦师的弓箭手发出的第一波飞箭全都射向了穿着黄色披风的李密,李密陡然从马背上摔倒在草丛中.一根尖锐的箭头戳进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不上.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想抬起双手伸向颈脖,双手却似有千钧之重,像鸡爪一样颤抖着无法上抬.他感觉到鲜血正从箭头旁幽幽沁出,像蛇一样爬到他的胸口,爬到他的腹部,又向地面滑去.他的两眼开始发黑.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眼皮上,竭力睁着双眼,瞪望着正在荡摇旋转的天空,感觉到身子正在飞起.一股沉重的力量终于把他的眼皮耷下,令他进入了闪着亮光的黑暗中,他就在光亮和黑暗中飞起,进入了无知无觉的世界……
  在狭窄的山路上,李密的队伍被突然杀出的唐军拦腰切断,首尾不能相救.王伯当在四处寻找李密的途中被唐军一枪戳穿后背,其余大部分将士逃进了山林,四处躲避着唐军的追捕.
  战后,盛彦师派人找到了李密和王伯当的尸体,把他们的脑袋割了下来,用快马送往京城长安.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3) 筑东阳
  
  皇帝李渊见到李密的人头,高兴异常,立即封盛彦师为葛国公,但仍在熊州领兵.
  李渊把李密的人头用驿站快马送到黎阳李世那里.使者向李世详细讲述了李密出行、谋反及被杀的整个过程.李世把李密的人头供在北面的高台上,跪在面前大声号哭,哭得咯出了鲜血,昏倒了过去.醒来后,他向皇帝李渊上表,请求收葬李密.李渊下诏,令熊州官员将李密的尸体送往黎阳.李世穿上孝服,按照臣子对君主的礼仪置办丧事.他安排了盛大的 仪仗队,全军都穿上白衣,将李密安葬在黎阳山南.李密一贯深得人心,很多将士在悼哭时都呕出了鲜血.
  接下来一段岁月,整个黄河两岸,从洛阳到黎阳之间,向东一直蔓延到海滨,在辽阔的中原地带,那些曾经受过李密的恩典、分享过三大粮仓粟米的百万民众,在得知魏公李密已经离开人世的消息后,很多人都淌下了哀伤的泪水,不少民众虔诚地将一炷香烛点燃,用缭缭清烟,追随在万古碧空游荡的李密魂魄.
  李渊对处置李密谋反事件的结局感到十分满意.他欣赏李世对李密的忠诚,正如他当初欣赏屈突通对于隋后主杨广的忠诚.他此前已给隋后主封谥号为"隋炀帝".那位坚守河东誓死效忠后主的尧君素已经被部下杀掉了,他的人头也被送到长安,时间就在李密的人头送来之前二十多天.遗憾的是河东城没能乘势拿下.
  尧君素坚守河东有一年多.几个月前,东都的隋朝高官监门直阁庞玉、武卫将军皇甫无逸先后逃到长安归降,李渊都令他们前往河东城下,为尧君素陈说利害.李渊又派人赐予他金券,保证他投降后不加杀害.但尧君素还是没有投降之心.他的妻子也曾到城下对他说:"隋室已经灭亡了,天命已经归属于大唐,夫君您何必自找苦吃,自取祸败呢!"尧君素大吼:"天下事不是你们妇人所懂得的!"他引弓向妻子射去,一箭将她射倒.十一月十二日,他在守卫战中抓住了李渊的二女婿赵景慈,下令在城外将赵景慈斩首,以表他誓死不降之意.他也自知这样下去没有希望,然而既然立志一死,就决不动摇.每次谈到大隋,他没有一次不欷流涕.他曾经对将士们说:"我是皇上做晋王时的老臣,累次蒙皇上提拔,在大义上,我不能不为他而死.现在河东的粮食还够吃上几年,吃光了这些粮食后,足以知道天下事结局如何.如果隋室一定要灭亡,天命的确归属于新的朝代,我就自愿割下人头,送给各位向新朝邀赏."河东的百姓和全国百姓一样,深受隋朝暴政的戕害,只要有人举起义旗,个个都愿参加.但是这尧君素天生就善于统领部下,使人们几乎没有机会反叛.到了本年底,城中士卒抓获了不少俘虏,才知道皇上开春就已在江都被杀,人们的心思逐渐发生动摇.尧君素又将粮食留给军队,城中百姓是死是活,他一概不管,以至于城中发生了大饥荒,一些百姓饿得靠吃死人或活人肉为生.军士们看在眼里,再也无法忍受了.于是尧君素身边的侍卫薛宗、李楚客突然发动袭击,将尧君素斩杀在床上,随后带着他的人头,跑到城外向大唐军队归降.尧君素的人头立即被送到了长安.唐军还没有来得及进城,尧君素的亲信、朝散大夫王行本就作出了迅烈反应,他本来带着七百名精兵住在其他地方,听说发生变乱后,急忙赶过来营救,得到的却是一具无头的尸体.他随后抓捕了薛宗、李楚客的同党几百人,将他们全部砍头,然后又登城拒守,唐军还是没能攻下.
  大唐武德二年闰二月一日.聊城.
  自称夏王的窦建德率十几万义军,将自称大许皇帝的宇文化及围困在城内.宇文化及多次出战,都遭到窦建德的迎头痛击,只好龟缩在城内,岌岌可危.
  自从去年七月在童山与李密决战大败逃到魏县后,宇文化及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在魏县,他的部下张恺等密谋逃走,被他发觉后把主谋全部杀掉.渐渐地,他的心腹越来越少,兵力也越来越少.兄弟三人别无他策,每日只是聚在一起饮酒,呆楞地看着歌伎妖冶起舞,伸缩着嫩藕一般的手臂.宇文化及每次喝醉,都要责怪宇文智及一番:"干这桩事,我当初并不知情,都是你安排好的,强迫我来当头儿.现在到哪儿都搞不成事,队伍天天逃散.头上罩着杀君的恶名,弄得普天之下没人愿意接纳我们.现在要灭族了,难道不都是因为你!"说着说着,他就抱着两个儿子哭泣.宇文智及大怒,反唇相讥:"事情顺利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种话?噢,等到要失败了,就想把罪名归到我身上?干嘛不杀了我去投降窦建德!"兄弟几个争来吵去,也没个长幼之尊;酒醒了又喝,喝了又醉,长期如此,部下逃亡的就更多了.宇文化及自知必定失败,就感叹道:"人生终有一死,为何不当几天皇帝!"于是毒死所立的秦王杨浩,在魏县即皇帝位,国号大许,改元天寿,终于过了番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瘾.
  去年年底,大唐淮安王、山东招抚大使李神通被皇帝李渊派往山东攻城掠地,后来受到了黎阳李世的粮草接济,势力大为兴旺.这时候宇文化及正率叛军大举进攻魏州,魏州总管元宝藏拼死抵抗,双方鏖战了四十多天,宇文化及不能取胜.魏征以老部下的身份前往魏州,劝元宝藏降唐,元宝藏接受了.李神通抓住这个机会,率领几万唐军进击业已疲惫的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抵挡不住,率叛军向东逃到聊城.李神通看到宇文化及已经走入穷途末路,便率军紧追不舍,将聊城团团围住.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4) 筑东阳
  
  占领着河间众多郡县的窦建德也想赢得消灭杀君之贼的名声."我是大隋的臣民,隋主是我的国君."窦建德对自己的部下说,"宇文化及这贼人杀掉了先帝,就是我的仇人,我不能不将他讨灭!"他率十几万大军向聊城进发.宇文化及见势不妙,拿出丰厚的珍宝引诱海边的盗贼投靠自己,隋末最早在长白山起事的王薄贪图珍宝,率队伍前来和宇文化及共守聊城. 宇文化及和李神通相持了一段时间,叛军的粮食渐渐吃光了,便请求投降,但李神通拒不接受.安抚副使崔世劝他不要这样做,他傲慢地说:"将士们受苦受累这么久,敌人粮尽计穷,早晚之间就要被攻破,我正要一个强攻把他们消灭,好显示国威,并且把他们的金银财宝夺过来,分发给将士们;如果就这样接受他们的投降,又拿什么来劳军呢!"崔世说:"现在窦建德的大军快要到了,如果宇文化及没有消灭,我军将内外受敌,必定失败.如果接受敌人投降,不攻而下,轻而易举就赢得大功,何必去贪图他们的金银财宝,而冒那么大的风险呢!"李神通大怒,把胆敢顶撞他的崔世囚禁在军中.不久宇文士及从济北运来了粮草接济城内,军士气又振作起来,继续顽抗下去.李神通督军猛攻,贝州刺史赵君德奋勇冲锋,第一个登上了城堞,李神通远远地看见了,心里嫉妒他抢了头功,就令部下鸣鼓收兵,全军将士奉命纷纷撤回,赵君德大骂着从城墙上倒趴着溜了下来,这次攻城又没能成功.不久,窦建德的大军赶到附近,李神通只好率军退走.
  在遭受了李神通几万人马的轮番攻击后,宇文化及又受到窦建德的十几万人马更加凶猛的围攻.又是抛石砸到城堞上,又是撞车送上敢死队,宇文化及的军队终于顶不住了.二月一日晚,前来帮忙守城的王薄率先叛变,将城门打开,窦建德的大军一涌而入,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等人全被活捉.
  窦建德首先前去拜谒大隋皇后,口中自称为臣,又换上白衣追悼先帝杨广,哭得十分悲伤.传国玉玺和护卫仪仗都被他收走,跟着叛军一道来的隋朝文武百官也得到了他的礼遇,那些当初发动叛乱杀掉先帝杨广的头目宇文智及、杨士览、元武达、许弘仁、孟景,都当着隋朝文武百官的面被斩杀,他们的人头被悬挂在军门外的旗杆上.宇文化及和他的两个儿子被用槛车一路吱吱呀呀地送到襄国斩首,一辈子都不善言辞的宇文化及,在临死前也没别的话,只是不断地絮叨:"我不辜负夏王!我不辜负夏王!"可夏王为了心中的仁爱忠义,还是把他的人头剁掉了.
  五六年间,窦建德由高鸡泊高鸡泊:在今河北固城县西南.中的一名小强盗,崛起为统帅几十万义军的一方枭雄,都拜他心中的仁爱忠义信念所赐,当然,他也具有乱世所必需的智略、果敢和狠辣.
  窦建德是清河郡漳南漳南:今山东德州西南.县人,少时一诺千金,名重江湖.曾经有同乡死了亲人,因家贫安葬不起,当时窦建德正在驱牛耕田,看见了同乡哭得凄惨,长叹一声,停住手中的活儿,把耕牛送给同乡办丧事,从此大为乡党所称颂.他曾经做过里长,因为犯法逃掉了,正好碰上朝廷大赦,才得以.他的父亲死时,当地送葬的竟有一千多人,但亲朋好友送给他的财礼,他一概谢绝.
  大业九年,朝廷募兵征讨高丽,本郡选拔那些特别勇敢的人充作下级军官,窦建德被任为二百人长.当时山东大水,很多民众流离失所,接着又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一茬又一茬的人被饿死.同县乡民孙安祖刺杀了暴虐的县令,逃到了窦建德那里,窦建德把他藏了起来.他对孙安祖说:"现在黎民百姓快要活不下去了,主上不加抚恤,却还要第二次远征高丽,不知又要死掉多少人啊!大丈夫当乘这个机会起事,干嘛到处逃亡呢!你知道高鸡泊那个地方,方圆几百里,长满了芦苇,你可以逃到那儿去,偷空出来抢些东西用.先慢慢地聚集一些人马,等到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肯定可以干出大事来."孙安祖答应了.窦建德于是招诱逃兵以及穷得没有家当的光棍汉,集中了好几百人,交给孙安祖带进高鸡泊做了强盗.当时在泊中还有两只队伍,一支是张金称带的百把人的队伍,占据着沙洲一带.另一支是高士达带的一千多人的队伍,驻扎在靠近清河一带的湖地.
  这三支强盗队伍每次跑到漳南抢劫的时候,凡经过一个地方,都要杀掠民众,焚烧房屋,独独不进窦建德家所在的那一片民宅.于是郡县官吏怀疑他与强盗暗中勾结,就把他的家属抓进监狱,不论男女老少全部杀掉.窦建德听说家族被屠灭,便率麾下二百多人逃到了高士达手下.高士达自称东海公,任命窦建德为司兵.后来孙安祖被张金称火并杀害,他的部下好几千人都投到窦建德这边.从此这支队伍越来越旺,兵力很快发展到上万人,但还是以高鸡泊为老巢.高士达又任命窦建德为军司马.窦建德总是诚恳待人,与士卒同甘共苦,士卒因此乐于为他效命.
  大业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绚率兵一万多人前来讨伐高士达.高士达与窦建德假装发生了内哄,由窦建德率精兵七千前去向郭绚投降.郭绚信以为真,不加戒备,窦建德乘接近郭绚军营之际,突然发动袭击,大破敌军,斩下郭绚的人头献给高士达.当年,朝廷又派太仆卿杨义臣率兵一万多人发动第二次征讨.杨义臣一到,便在清河歼灭了张金称的队伍,还将所有的俘虏全部坑杀.接着杨义臣又来到平原,准备进入高鸡泊讨伐高士达.窦建德认为隋将中就数杨义臣最会用兵,于是劝高士达避敌锋芒,率军躲到很远的地方,等杨义臣军疲惫不堪时,再寻机回兵袭击.但高士达拒不听从窦建德的建议,留下他坚守营寨,自己亲率精兵抗击杨义臣.在取得一场小胜之后,高士达纵酒高宴,结果五日后双方再战,高士达中了杨义臣的埋伏,临阵被乱兵杀死.杨义臣乘胜进攻营寨,窦建德早就带着一百多名精锐军士驻扎在既险要又便于逃跑的位置,当强敌围攻上来时,他迅速地逃掉了.杨义臣以为基本上已把这支队伍解决,便把平叛大军开走了.窦建德重新回到高鸡泊,将逃亡的士卒重新招集起来,又有了几千兵力,窦建德自称将军,不久又兴旺了起来.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5) 筑东阳
  
  当初,盗贼们抓获了隋朝官吏和读书的士子,都会把他们全部杀掉,只有窦建德每次抓获这些人,都真诚地加以礼遇.有一次队伍俘虏了饶阳县长宋正本,窦建德不仅不杀,反而把宋正本待为上宾,让宋正本帮他参谋军机大事.此后,渐渐有一些隋朝官吏仰慕他仁爱的名声,带官军连同城池一道归附他.大业十三年正月,窦建德在河间自称长乐王,年号丁丑,设置文武百官.当年七月,隋帝杨广派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率燕地精兵三万南下讨伐李密,军队所过之处盗贼一律剪灭.薛世雄走到河间,首先进讨窦建德,窦建德率军 放弃多座城池向南撤退,声称要回到豆子豆子:在今山东惠民县西..薛世雄以为窦建德害怕自己,便不再加以防备.窦建德秘密率军,谋划大举偷袭薛世雄.当军队来到离薛世雄军营一百四十里的地方,窦建德率敢死队二百八十人先行出发,令大队人马随后跟进.在路上,他同敢死队约定:"如果是夜里赶到,我们就突袭敌人的军营;如果天亮才到,我们就投降算了."当他们飞马赶到离薛世雄军营约有一里的地带,天色已经快亮了,窦建德和众人惊惶地商量起投降的事,却发现天降大雾,人在咫尺之间互相都看不清.窦建德高兴地说:"是上天在帮助我们哪!"于是带领众人突入薛世雄军营发动袭击,薛世雄的军队在大雾中不知敌人究竟来了多少,全都炸了营,士卒纷纷跳到栅栏外逃跑.窦建德的大队人马随后赶到,将薛世雄的三万精兵一举击溃.从此以后,窦建德在河北一带所向无敌.
  窦建德曾经攻下了景城,抓获了户曹张玄素准备斩杀,景城县民众一千多人来到军门号哭,请求不要杀掉张玄素.他们说:"张户曹清廉无比,大王如果杀了他,靠什么鼓励人们学好啊?"窦建德于是放了张玄素,任他为治书侍御史,被张玄素婉言谢绝了.后来等到皇帝杨广在江都被杀的消息得到确证后,窦建德又任张玄素为黄门侍郎,张玄素这才接受.
  河间郡城被窦建德围了一年多,多次爬城都无法攻克.郡丞王琮清正廉洁,士民都乐意为他效力.后来,城中粮食终于吃完,又听说皇帝杨广在江都被杀害,王琮便率领官吏士民为皇帝发丧.窦建德听说后,也派了几名使者前往吊丧,王琮顺便通过使者请降,窦建德表示接受,还准备了许多精美的食物等待他的到来.
  王琮亲率郡府官吏前来军门投降,他们全都穿着白色的孝服,个个五花大绑.窦建德亲自为王琮解开绳索,和他谈起隋亡之事,王琮伏在地上悲痛欲绝,窦建德也跟着哭泣.
  将领中有人喊道:"王琮抵抗我军这么久,杀了我们多少人啊,现在是没法子才出来投降的,干脆把他用锅煮了吧!"
  "这是一位义士啊!"窦建德生气地反驳那位老朋友,"我正要重用他,来鼓励那些立志忠君的人,怎么能把他杀了呢!过去我们在高鸡泊中做小强盗,还可以随意杀人,现在要安百姓定天下,怎么能杀害忠良呢?!"他当即下令军中,"过去和王琮有仇的人听着,今后谁敢动王琮一根指头,我就诛灭他的三族!"
  当日,窦建德就授予王琮瀛州刺史的职务.当王琮投降得到优待的消息传开后,周围众多的郡县官吏纷纷上表向窦建德投降.他的队伍很快就发展到十几万人马,终于由躲在高鸡泊里打家劫舍的小强盗,成长为四方民众真心拥戴的义军.
  去年冬至,窦建德在金城宫设宴,有五只大鸟自天而降,几万只各种各样的鸟都飞来跟在后面,到了第二天才飞走.窦建德于是改年号为五凤.有一位宗城人献上玄皀一枚,景城丞孔德绍启奏:"过去夏禹登极的时候,上天也是降下玄皀.现在大王获得的祥瑞与大禹相同,臣以为应该把国家称为夏国."窦建德接受了他的意见,从此自称为夏王.
  不久,那位曾在山西多次和李渊作战的盗贼历山飞率领十万军队前来和窦建德联合.窦建德假意待历山飞很好,在历山飞丧失警觉之后,窦建德突然发动袭击,将他杀掉,把他的军队和土地全盘吞并.
  现在,在这闰二月之初,窦建德没费多大气力,又消灭了臭名昭著的弑君者宇文化及,他的影响就更大了.从过去到现在,他每次打了胜仗,攻占了一座城池,所获得的金银财宝,全都赏赐给将士,自己一无所取.他素不吃肉,只吃蔬菜和糙米饭.他的妻子曹氏不穿绸缎,使唤的婢女才有十几人.这次,他获得的宫女有上千人,都长得很漂亮,他同情宫女们的孤苦境遇,将她们全部放走.得到的骁果营将士还有一万人,也全部放走,任他们关中.
  窦建德又任命隋朝黄门侍郎裴矩为夏国尚书左仆射,兵部侍郎崔君肃为侍中,少府令何稠为工部尚书,虞世南为黄门侍郎,欧阳询为太常卿,其余的隋朝文武官员都按照才能分别授官,委派处理政务.有想到关中及东都的,也尊重他们的意愿,送给他们衣服、粮食和旅费,派兵护送他们出境.
  窦建德又追谥先帝杨广为隋闵帝,封齐王杨?的儿子杨政道为郧公.和李渊一样,他也向突厥称臣进贡,保持着联盟关系.隋义城公主嫁给了突厥可汗,这时候派使者前来迎接大隋皇后.窦建德派一千多骑兵护送大隋皇后和杨政道抵达突厥,还把宇文化及的人头送过去献给义城公主.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6) 筑东阳
  
  窦建德从做强盗起家,虽然建立了国家,但一直没有礼乐典章制度,现在有了裴矩为他制定朝廷各项礼仪,修订律法条文,一切才开始变得像个国家的模样.窦建德大为兴奋,常常向裴矩咨询礼仪典章知识.
  东都洛阳.闰二月十五日,秦琼和程咬金坐在一间小屋里,饮着白干,也没下酒菜. 他们低声说着话,神色间充满了浓黑的忧郁.有一个秘密计划正在酝酿之中:脱离王世充,投奔大唐.过几日,东都军队就要征讨大唐谷州,这是瞅空逃走的良机.
  王世充对他们两个相当不错,表面上待遇甚至比李密给的还要高:秦叔宝被任为龙骧大将军,程咬金被任为骠骑将军.
  但是王世充没有赢得两人的心.他们看不起王世充,非常地看不起.
  "王公气量狭窄,说话信口开河,动不动就发誓诅咒,"程咬金吸溜了一口酒,低声对秦琼说道,"简直就像一位老巫婆,岂是能平定天下的主儿!"
  "是啊,他的嘴巴太甜,就像抹了蜜,但又有几句是真的?"秦琼一口干了一盅,又用酒壶给自己斟满.
  两人一致认为,这样的人主是不能托付终生的,如果一直跟着他,最后只会走向灭亡.但是王世充是何等狡诈的人物,他这次开春便对大唐发动战争,并不仅仅是为了夺取大唐的土地,更是要令刚刚归附他的将领们手上先沾染一些唐军的鲜血,从此断了他们投奔大唐的路,只好死心踏地跟着他走下去.这就好比加入盗匪团伙时,首领总要先逼你砍下一个无辜之人的头颅,让你身负罪孽,永远无法抽身.
  正因为如此,两人决意,想方设法在针对大唐犯下血债之前逃亡.
  但王世充又为将领们可能的异常举动设置了重重障碍:就在昨天,秦琼的老母亲和一批高级将领的家属被接到了宫中,表面的理由是说皇泰主担心大军出征后将领们的亲人寂寞,要让皇后和嫔妃们帮忙照料.其实大家都很明白,他们的家属不过是做了王世充的人质.
  对于投奔大唐的事,秦琼和程咬金已经筹划了很久.现在机会来了,而且形势还逼得你非得接受这次机会不可——只要上了战场,就根本没法避免对大唐将士施下杀手.所以如果要逃,就必须赶在上战场之前逃掉.但是被王世充扣押起来做人质的老母亲怎么办?这可真叫秦琼犯难!
  程咬金同情地看了一眼好友愁云惨雾般的面色,但又不忍心多看,只是呆楞地盯着酒壶.他的父母留在家乡,由几位兄弟照看,所以很幸运,没有落入王世充的魔掌.他深知,秦琼正面临着一个必须作出的艰难选择,可能是生离死别,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咳,留下,母子俩都没命;走了,可能还活一个.走吧,必须走,机会也就只有这一次了!"秦琼连饮三杯烈酒,面部被烈酒烧出了一层红光,那些云雾渐渐消散,表明他已作出了决断.
  "我们做事留些余地,可能王公也会对伯母留些余地."程咬金宽慰秦琼道.但他知道,这种可能不大.不狠辣,便没有他王世充的今日.
  "但愿如此!"秦琼又连饮了几杯.
  那么,军队里还要带哪些人一同逃亡?罗士信负责后勤,就不必提了.裴行俨也不行,因为他的父亲裴仁基留守东都,他一走父亲必定完蛋.高猛也不能通知,他的母亲、妻子和儿子都做了王世充的人质.咳,可以想象,昔日这些生死与共的朋友们,未来的出路必定不妙.在一大群同样面临着两难选择的武将中,只有秦琼才有决断力.他的胆应当比斗还大.
  这都是命啊!朋友们,嗨,朋友们,我们就要分手了.未来相见时,我们可能成了敌人.那时候,我们的刀剑应该如何呢?是你戳我、我戳你,还是一个指着天空,一个指着地面?
  两人把酒壶里的酒一气喝干.
  闰二月十九日上午,王世充率领五万军队出现在谷州九曲.对面几里之外,大唐将领李靖和谷州刺史任瑰正背靠营垒布阵.
  秦琼与程咬金率领着本部骑兵排在军阵的右翼,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
  一个个军佐飞跑着过来,单膝跪在王世充面前,报告各支队伍的布阵情况,又起身飞跑而去,背上的令旗在风中呼呼作响.
  王世充骄傲地微笑着,鹰鼻高耸,眼睛像刀剑一般看着远方.
  秦琼与程咬金对视了一下,又向身后的骑兵看了看,对着众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突然低声叫道:"走!"两人刷地率领几十名骑兵纵马向西奔驰了一百多步,又猛然停下,阳光下一阵黄尘飞扬到他们的头顶.在他们的对面,正是主帅王世充,他非常吃惊地看着秦琼等人突如其来的举动.
  还没等王世充开口,秦琼与程咬金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身后几十位骑兵早已拉满了长弓,弓上搭着蓝亮的箭头,对准了王世充的面门.十几名卫士迅速挡在王世充的前面,将王世充防护得严严实实.
  "王将军!我等蒙您特殊的礼遇,心中一直想着报答."秦琼声音响亮地对人群中的王世充说道,"但是将军生性好猜忌人,又喜欢听小人们的谗言,您这里不是我等安身立命的地方,请允许我等从此告辞!"
  说完,秦琼与程咬金双腿着地,啪、啪、啪叩了三个响头.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7) 筑东阳
  
  王世充又惊惶又羞愧,不知说什么才好,眼睁睁地看着秦琼与程咬金翻身上马,率几十名骑兵向远方驰去,他们身后带走了一长溜黄尘.王世充突然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军阵中的士卒们纷纷交头接耳.高猛骑在马上,背负着玄铁剑,眼里含着一眶泪水.
  秦琼与程咬金率领几十名骑兵奔向大唐军阵,老远就喊是前来归附的,手中的兵器和弓 箭全都收起着.李靖和任瑰见了,高兴地令队伍闪开一条通道,由任瑰将他们接入营内.李靖仍在军阵中指挥.
  李靖的生活犹如一艘小船行在大江大河中,总是遭遇到不测的风浪.去年他被任命为岐州刺史,有人凭空揣测大唐皇帝的意思,来到长安向朝廷控告他谋反.皇帝李渊命一位御史查验,他对御史说:"你去查李靖谋反的事,如果情况属实,就要把他处决."御史知道李靖的冤枉,他带着告密者一道从长安到岐州去,走过了几个驿站后,佯装把控告状给弄丢了,装出很着急的样子,用鞭子抽打拿公文包的小吏,然后向告密者请求道:"李靖谋反证据确凿,我亲奉圣旨去处理他,现在却把控告状给丢了,这不是要侥幸救李靖一命么,不能这么便宜了他!请你再写一份吧."告密者只好当场重写了一份交给御史,御史把藏好的旧状取出,与新写的一一核对,发现了很多不同之处,当日就京城,向李渊报告了.李渊大惊,把诬告的人治了罪.李靖于是安然无恙.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自然对御史十分感激.今年开春,皇帝李渊又调他前来谷州协助任瑰防卫,表明了对他的信任.这也是他作为将领第一次独立面对重大的军情.与他对阵的是身经百战的枭雄王世充,他正要借残酷的战斗寻找感觉,尝试各种智略.
  当因秦琼与程咬金临阵叛逃引发的混乱过去后,王世充又硬着头皮率军前来攻击唐军.李靖指挥步兵方阵对敌人发动冲锋,王世充佯装败退,试图引诱唐军脱离营垒.李靖看出了敌人的阴谋,不仅没有追击,反而率军缓缓撤退.王世充无奈,令埋伏在两翼的骑兵出动,对唐军发起凶猛的突击.李靖率军退入营垒,王世充军乘势逼近,尝试攻击营栅,却遭到唐军埋伏的弓弩强劲的射杀,战马一片一片地倒地.王世充率军后退,李靖打开侧门,率骑兵乘胜追击,小有斩获,却并不追远.双方各自收兵回营.
  秦琼与程咬金的叛逃令王世充大丢面子,也让他心灰意懒.他在军营里呆坐了几天,也无意再次出战.上苍作证,他对他们可是真诚的,可他们为何都如此不买帐!真是难改反复无常的盗贼性格.他也知道,他们对他的不杀之恩不无感激,行动也留有分寸,至少他们没有对他临阵发动突袭.唉,人心真是奥秘无穷啊.
  两个月前的正月二日,王世充把隋朝所有高官、名士都同时任命为太尉府官属,他真诚地探寻着任用贤才的方法,他在太尉府门外立下了三块牌子,一求饱具文学才识且能处理实际事务的文才,二求武勇智略能够冲锋陷阵的武才,三求身有冤情没有得到公平对待的人士.受这三块牌子的感召,每天到太尉府上书陈情的人都有好几百.王世充一一接见,亲自审读他们的上书,对他们殷勤慰问.他是那么的恳切,令所有的人都高兴而归,以为太尉对自己言听计从,然而过了一阵子才发现,他们的献计都没能得到真正的采纳.甚至对于一般的士卒仆役,王世充都说上一大堆甜言蜜语,但并不给众人施以实际的恩惠.
  王世充这次进攻谷州,表面上是要打上几仗,抢些土地;真实的目的,却是要召集文武大臣中的亲信,商议如何受禅登极的事.当初在杀了元、卢等人之后,王世充担心人们内心里不服,还谗媚地侍奉了一阵皇泰主,表面上对皇泰主十分恭敬.他又自动请求做了皇泰主母亲刘太后的干儿子,为她上尊号为圣感皇太后.但过了不久,他自以为大局已定,就变得骄横不可一世.曾经有一次,他在宫中吃了皇泰主赐予的饭食,回家后大吐不止,怀疑被皇泰主下了毒,从此以后不再上朝.皇泰主心知他终将作出篡位的事,而自己又控制不了,只好自寻其乐,将宫内府库里的绸缎取出,大造幡花;又将衣服珍宝拿出来,交由僧人分发给穷苦人家,来为自己祈福.王世充得知后,便派他的党徒张绩、董浚负责把守宫门,使宫内杂物毫厘不得出外.
  现在,在军营中,王世充勉强克制住因秦、程二将叛逃引发的烦闷,召来一些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和他们商议受禅登极的事.外兵曹参军戴胄等人当面表示反对,王世充诡称接受他们的意见,将他们打发走了.长史韦节、杨续等人宽慰他说:"隋室气数已尽,灭亡理所当然.非常之事,本来就不能和常人商议."太史令乐德融也上言,最近的天象有利于除旧布新.王世充于是决意称帝.
  数日后,王世充率军东都.他首先下令将业已抓进监狱的秦琼老母秘密处死.他定下了受禅计划,第一步先像魏晋的曹丕、司马炎一样,接受皇帝赐予的九锡,为禅让铺路.将军段达被派往皇泰主处,说明王世充的这一要求.皇泰主表示反对,他说:"郑公近来已经和当初的李密一样官拜太尉,从那以后,又没有立下特殊的功绩,为何又要加官呢?等到天下再安定一些,商议这事还不算晚."段达干脆说白了:"太尉一定要做!"皇泰主将段达看了半天,才冷冷地说道:"那就随他吧!"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8) 筑东阳
  
  三月十二日,段达等人宣布:奉皇泰主诏令,任命王世充为相国,假黄钺,总摄文武百官,进爵郑王,加九锡.
  不久,王世充又令段达、云定兴等十几人入奏皇泰主,直接要求他让位给郑王.皇泰主大发了一阵脾气,吓得段达等人汗流浃背.王世充另派人进宫对皇泰主说:"现在天下大乱,需要立长者为国君,等到四方平定后,我再把皇位还给你,我一定会兑现诺言的!" 四月五日,王世充宣称,皇泰主有令,将皇位禅让给郑王.他派哥哥王世恽将皇泰主囚禁在含凉殿,接下来,王世充三次上表向皇泰主表示谦让,拒不接受皇位,皇泰主又三次下诏敦劝王世充一定要接受.这些事情皇泰主一概不知,全是韦节等人用笔杆耍的把戏.
  随后,王世充派将领带兵入宫清扫,又派术士用桃木煮汤洒水、用苇草点火熏烟,为禁宫驱除邪气.
  四月七日,王世充乘坐法驾,入宫称帝,改年号为"开明".他立长子王玄应为太子,次子王玄恕为汉王,其余兄弟宗族十九封为王.以苏威为太师,段达为司徒,云定兴为太尉,杨续为纳言,韦节为内史,郑廷页为御史大夫,其余大臣各有封赏.
  王世充又令国子助教陆德明做汉王王玄恕的师傅,令王玄恕上陆德明的家门行拜师之礼.陆德明引以为耻,故意服下巴豆散,卧在床上称病不起.王玄恕进门跪在床下,陆德明躺了很久,当着学生的面起床拉痢疾,一直不和王玄恕说一句话.
  汉王王玄恕的确没有出息,他偷空便和越王王君度、将军丘怀义、郭士衡带着侍妾、歌妓一道饮酒、赌博,被侍御史张蕴古看见后,向皇帝王世充上章弹劾.王世充大怒,令侍卫拉着王君度和王玄恕两人,一连打了他们几十个耳光,他还觉得不解气,又命将两人引到东上阁,每人打了几十棍.至于丘怀义、郭士衡二位将军,则没有问罪.张蕴古弹劾有功,得到了一百匹绸缎的赏赐,还被提升为太子舍人.
  王世充决意改革旧弊,像他的年号显示的那样,建立"开明"政治.他在金銮殿外和玄武门外设置了座位,亲自接受文武百官和士民的奏章.有时候他轻装骑马游历街市,也不派兵清道,民众望见后,闪到道路两旁就可以了.王世充手持缰绳,勒马缓缓前行,对着两旁的民众高声地宣言:"过去天子居住在九重深宫中,下面的事情无法让上面知道.现在我王世充并非为了贪图帝王的宝座,只是为了拯救乱世,我愿像一州刺史那样,亲自处理政务,和士民一道共同讨论朝政,只是担心宫门还不能让大家随便出入,所以我还在宫门外设立了座位,听取汇报.你们应该尽量来向我讲一些你们想说的事情."在场的民众都很感动.他又下令:在西朝堂接受冤案申述,在东朝堂接受官民的批评建议.于是每天前来上书的又有好几百人,所上文书的内容不胜其繁,怎么看都看不完.几天后,他就不再出宫直接面对民众了.
  王世充每次主持朝会,对大臣的态度十分殷勤.所作的训示言词重复,总是嗦嗦,想把千头万绪都点到说清,连侍卫们都听得疲惫不堪,各部奏事之人也累得听不下去.御史大夫苏良向他劝谏道:"陛下说话太多,却没有要领,只要作出大致判断和结论就足够了,何必说得那么细呢!"王世充沉默了好久,也不怪罪苏良的直言,但他生性如此,最终还是改不过来.
  礼部尚书裴仁基和左辅大将军裴行俨素有威名,引起了王世充的嫉妒.自从秦琼和程咬金临阵叛逃后,他们父子俩便成了王世充重点怀疑的对象.父子俩心中更加不安,便与尚书左丞宇文儒童、散骑常侍崔德本密谋袭杀王世充和他的党徒,重新尊立皇泰主为帝;他们的密谋不小心被人告发,王世充先行动手,将裴仁基、宇文儒童等夷灭三族.
  齐王王世恽对王世充说:"裴仁基、宇文儒童等人谋反,正是因为皇泰主还在的缘故,不如早点把他杀了."王世充表示同意,便派王世恽的儿子唐王王仁则及家奴梁百年前去毒杀皇泰主.皇泰主向他们恳求道:"请你们再向太尉说一声,依他以往的誓言,不该这样做啊!"梁百年打算回去向王世充求证,他是否曾经这样承诺过绝不杀死皇泰主,但王仁则不准;皇泰主又请求与母亲刘太后诀别,王仁则又不准.皇泰主于是摆设香案,向佛祖行礼,祈求道:"愿从今往后,永远不再出生到帝王之家!"就把毒药喝了下去,一时还是不能死,王仁则和梁百年便上前用丝绢把他活活绞死.
  有一位少年,名叫白胡儿,今年十五岁了.他的父亲白有德是安养县乡民.大业年间隋朝官吏横征暴敛,当地赋税超收了二十年,民众穷得卖儿卖女.白有德因为曾经在东都服过兵役,见过世面,就被乡民们推举为领头告状的人.白有德到县衙告状,被县官关了三个月,一气之下,他带着状纸跑到东都,在朝门外喊冤,正巧碰到了有些结结巴巴的尚书右司郎卢楚.这位有名的清官一听之下,非常愤怒,就把白有德引到尚书府,请执政的元文都写下一道公文,严令安养县令减轻民众赋税,如有违反,将把县令捉拿到东都问罪.公文被驿站快马送达邓县,白有德高兴地怀揣着元文都送的几两碎银,前往安养县衙,查询东都留守批复执行的情况,却被县令以扰乱公堂的罪名抓进监狱.在狱中,县衙官吏安排了牢中恶棍给了白有德几顿饱打,第三天晚上他就断了气.白胡儿的母亲一连几个月都不知道丈夫上东都告状的情况究竟如何,后来还是同牢的一位难友出狱后,因为是邻村人,就顺便过来向她讲了白有德的遭遇.她就披麻带孝,跑到县衙里哭诉,要求归还丈夫的尸骨,却被衙役们用乱棒赶出.接下来她又去县衙哭闹了几回,惹得官吏们心烦,暗中唆使衙役黑夜里把她捆起,卖给了邻县一个大户人家做女仆.白胡儿当年才十岁,家里爷爷奶奶早已过世,见母亲多日没回来,就上县城到处打听,没得到一丝信.后来有一位好心人悄悄告诉他,他的母亲曾经几次到县衙里哭闹,那里的官吏吃人不吐骨头,估计早已对她下了暗手,孩子你可不要犯傻.十岁的白胡儿突然失去了父母,心中茫然回到了家中.不久,父母留下的五亩水田又被村中大族中的一个无赖强行霸占,村里无人敢替他出头,白胡儿还想上门讨要,无赖给了他一顿拳脚后,宣称要把他剁碎了喂猪.白胡儿吓得逃离了家乡,从此流浪在周围几个县,靠讨饭为生.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9) 筑东阳
  
  十三岁那年,在襄阳郡,一支盗贼队伍路过本地,其中一位小军头可怜白胡儿的生世,就把他带到队伍里,做了个小马弁.白胡儿从此跟着队伍过州打府.这支队伍的主帅名叫朱粲,曾经做过县衙佐史,他在从军讨伐长白山盗贼时被俘,随即加入了盗贼团伙,不久他自己拉出了一支队伍,他把队伍称为"可达寒",没有人知道"可达寒"的称号出自哪儿,是什么意思.朱粲的队伍行踪飘忽不定,一会儿渡过淮水,攻下竟陵、沔阳,把两座城里的人全部杀光,一会儿又转过来剽掠山南,攻下一个州县,杀光一个州县.他们多次因打了败仗 而衰落,又多次复兴,去年朱粲在冠军县自称楚帝,兵力曾经达到二十万.每次攻破一个州县,他们都把仓库里的粮食搬到外面,把民众埋藏在地下的粮食也都一一地挖出来,充作军队的粮草.往往还没吃完,就再往别处去,走之前还把搜刮到的粮食纵火烧掉,最后甚至连整座城池都点火烧掉.等到下回这一二十万大军又回到这座城池时,已经没有粮食可抢了.这支大军所过之处,很多地方都发生了粮荒,百姓一家一家地饿死,活着的人没有办法,就吃死人的肉.朱粲的军队回来后,由于缺粮,只好把活人杀了吃,于是渐渐养成了吃人肉的习惯.有粮食吃的时候,他们就只吃婴儿,把婴儿蒸熟了,慢慢地用筷子挑着吃.楚帝朱粲最懂得如何品尝婴儿的美味,他常常对部下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人肉啊!只要中原还有人活着,我们还愁没有东西吃?!"他竟然公开下令,如果抓获了妇人幼儿,都分给军士们养着,做活动的干粮,留待日后缺粮时慢慢吃掉.隋朝著作佐郎陆从典、通事舍人颜愍楚被朝廷贬官到这一带,朱粲把他们强拉到队伍中做官,后来碰到了断粮,两人全家都被朱粲的队伍杀了吃掉.
  十三岁的白胡儿加入到这支吃人肉的队伍中,因为走南闯北好几年,显得聪明伶俐,很快成为引导军士们吃人肉的高手.不久,队伍攻陷了安养县城,白胡儿属于最早登城的一批军士,他带着同事跑到县衙,拿到了衙役花名册.接下来几天,他们按照花名册,把衙役一个一个地搜到,把每一个衙役全家都绑起来杀掉,白胡儿亲自动手杀了二三十人.在整个过程中,曾有人提出,要这么多人肉吃不完,不如留作活口,下次来了再吃.白胡儿为了给报仇雪恨寻找一个理由,就说,下一次不一定还来这里,我们可以把吃不完的人肉割下来,用盐腌了,再风干,作为腌肉带上做军粮.这样又有肉吃,又有粮吃,又有盐吃,一举多得,该有几好啊.众人大喜,便这么做了.白胡儿的这一发明很快传遍了全军,于是军士们到街市中到处抓捕无辜的民众,拉回来杀掉,把人肉割下来腌作军粮.安养县民众因此几乎都被杀光了.
  在杀掉一个衙役时,白胡儿哄骗他说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令衙役说出了当年白胡儿的父亲被打死的经过,还有白胡儿的母亲被卖到邻县的经过,那衙役还告知了买白胡儿的母亲的那家大户的姓名和住址.他最终还是被白胡儿从后背一刀捅死,腌作了军粮.白胡儿还哄骗了一百多位战友,到他的老家,把抢夺他的家产的那个无赖给杀了腌了,村中和邻村的几家富户的粮食和资财,都被这支小队伍一抢而空.还有几位小时候的好朋友跟着一道从了军,从此过上了过州打府吃人肉的生涯.后来大军行进到邻县,白胡儿来到那位大户宅院中寻访母亲,才知道她早在当年被卖过来时,就因被大户家中的一位庄客强奸,含愤上吊身亡.白胡儿找到那个邪恶的庄客,把他杀了剁了腌了,又赶到大户家中,从熙熙攘攘的军士群中,拖出一具死尸,几刀剁下一条肥壮的大腿,扛在肩上就跑,鲜血滴了一路,军中传为笑谈.
  白胡儿的传奇最终结束于朱粲大军后来一次战败而且断粮之时.上万人的队伍呆在原野里,吃光了粮食,吃光了腌肉,一连三日都吃着树叶,早把人吃烦了.白胡儿所在的二百人队里一名与他平日有仇的老杆子便开玩笑说,我们就把白胡儿吃了吧,他鬼主意多,吃的人肉也最多,田里出来的娃儿,居然还长得这么白嫩,他的肉肯定最香.于是在白胡儿呼天抢地的惨叫中,同事们半真半假把他剥光,洗净,沥了血,捆成一团儿,整个地塞入大锅里蒸得透熟,吃起来果然很香.
  这个有趣的故事,是由那支二百人队的长官讲给大唐使臣、散骑常侍段确的跟班董哀章听的.他俩和一群军官坐在一起喝酒,领头的是董哀章的一位淮阳老乡.现在是大唐武德二年四月三日午后,地点是在菊潭菊潭:今河南内乡.县府旁的一座大屋下.过去曾经拥有二十万大军的朱粲,而今只剩下了几千名士卒.中原的人肉还没被吃完,朱粲的队伍却快要跑光了,因为战败、内哄、叛乱、抵抗、饥饿等等.朱粲迫不得已,派使者向大唐皇帝李渊请降,李渊派来散骑常侍段确到菊潭慰劳朱粲.段确呆在县府内和朱粲喝着好酒,他的一名马弁董哀章就溜出来,在县府外和朱粲的部下、刚认的老乡们喝着劣质酒,天色渐渐已近黄昏,酒还没有喝完.军官们讲述的故事,只听得董哀章心惊肉跳,但他仍忍不住追问一些细节,比如,人身上什么地方的肉最香?行家们答道,手掌,真是又香又嫩,吃起来比什么都有嚼头.听说熊掌是大官席上的珍品,没见过,自然也没吃过,不知道和人掌的滋味是否有得一比.还有一位见多识广的军官,曾经到东都打探过军情,他说他曾在东都街市的肉铺上见过卖人肉的,装扮成马肉啊猪肉啊,被他这位行家一眼瞧破了,当然他也不敢说出真情,否则自己的肉可能明日就会摆到案上.人肉和其它马肉、猪肉有什么区别?好简单,马肉、猪肉的油脂会凝结成念珠状,但人肉的油脂却会结成菱角状,要不要当场试试?当然,当然,现在咱们归降了大唐,从此不再吃人肉了.就不知道咱们的头儿忍得住忍不住.对,就是朱粲将军,兴旺的时候他可是皇帝,现在垮了,他就只能做将军啦.他可是中原头号吃人肉的行家!他一喝醉,可就见人就香,还要新鲜的!当然,当然,以后不会了,毕竟恶心,哈哈.再说以后娶了媳妇,可不能让她知道咱吃过人肉,那可把她吓的!搂着媳妇,可比什么都好,哈哈.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10) 筑东阳
  
  军官们都喝醉了,话扯到哪儿是哪儿.董哀章的心可悬到了嗓子眼儿.坏了,坏了!大事不妙!他知道自己的主人段确好扯酒,喝醉之后,什么都敢瞎说,还好斗气耍酒风.这种事以前曾经发生过好几起,现在要是他胡言乱语,得罪了脾气大得要吃人的朱粲,那可不妙了.董哀章心急火燎,赶忙假装出去小便,脱身溜了出来,抬腿便朝县府里跑.这时天色已黑,进门后,在树林处,他碰到了主人段确的随身文书苏邺.苏邺一见董哀章,就哭着说,出事了,出事了. 刚才段确和朱粲喝着酒,喝着喝着,两人都醉了,还要扯着喝.两人边喝边吹起了天下的珍馐佳肴.段确借着酒劲,戏问朱粲道:"听说将军吃过人肉,不知是什么滋味?"朱粲一听,这人好没礼貌,也不为他避讳一下,便没好气地说:"如果吃那些好喝酒的人,就跟吃酒糟拌的猪肉是一个味."段确大怒,谩骂道:"大胆的贼人,你到了朝廷后,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还能吃人肉!"朱粲又恐惧又愤怒,站起身来,下令卫士从座位上抓走段确和跟从的几十人,先把段确剥光了,四肢反绑着,丢进大锅里煮,段确在锅里拼命地惨叫.其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被丢进了新支起的大锅.苏邺还算幸运,被绑在大柱上,旁边搁着一块木板,他将背后的绳索靠在木板的棱角上来回地磨蹭,终于把绳索磨断,乘人不注意时溜了出来,出来就碰到董哀章.
  说话间,两人还听到不远处传来锅中人哀惨的呼叫,又有脚步声渐渐传来.两人急忙躲到树后,几名朱粲的卫士从旁经过,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两人得知朱粲下令要将整个菊潭城里的民众全部杀光,好好地大吃几天.两人顿时吓得心胆俱裂.等卫士们走远后,两人悄悄走出树林,硬撑着从县府门前的持戟卫兵面前走过,穿过几条街道,出了北城,潜入了黑暗的原野.
  两人日伏夜行,从菊潭跑到熊州,然后乘朝廷驿站快马,很快回到了京城长安,把这前前后后一串悲惨的故事,哭着给朝廷官员们讲了,后来听说皇帝李渊知道后,也为段确等人流下了热泪.太史令傅奕专门把整个吃人肉故事的细节一一记下,他沉痛地对两人说,他要把这些写在丹青上,永远载入史册,要让万世万代的人们知道,中国人还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地狱般的乱世,曾经过着这样悲惨之极的日子;要让后人牢记,永远要警惕暴君和暴民.
  四月中旬,东都.刚刚登基称帝的王世充盛情接待了前来投靠的朱粲,封他为龙骧大将军.以前,这是秦琼的官职.
  当初,秦琼和程咬金归附大唐的消息,令皇帝李渊非常高兴,他下令二人前去到秦王李世民处报到.今年正月三日,李世民奉父皇之命前往黄河西岸的长春宫镇守,一备突厥,二守关中,三窥东都.李世民早就听说过秦琼和程咬金的威名,于是对他们厚加礼遇,任命秦琼为秦王府右三统军、马军总管,任命程咬金为秦王府左三统军、左一马军总管.
  自从秦、程二人归唐之后,王世充手下将帅归降的越来越多.王世充的骁将骠骑将军李君羡、征南将军留安,也因为厌恶王世充的为人率众归降,李君羡被李渊任命为轻车都尉,安置在李世民的左右,留安被李世民任命为右四统军.马军总管独孤武都素来为王世充所信任,他因和大唐谷州刺史任瑰是老友,便同步兵总管刘孝元、李俭等人密谋将东都献给唐军,事情败露后,他们全被王世充所杀.
  秦琼和程咬金原来的同事罗士信起初深受王世充的看重,后来王世充对新投降的邴元真之流也给予了同样的待遇,令他感到羞耻.罗士信有一匹骏马,长得健壮高大,奔驰如飞,被王世恽的儿子赵王王道询看中了,便向罗士信讨要,罗士信不给,王世充强行从罗士信手里把这匹马夺过来,赐给了王道询.罗士信把愤怒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五月间,他被王世充派去骚扰谷州,罗士信乘机率部下一千多人向大唐投降.皇帝李渊听说后,派出使者迎接慰劳,赏赐罗士信绸缎五千匹,供给他的部下所需的粮食,还任命他为陕州道行军总管.
  王世充看到用甜言蜜语无法收服将士的心,便反过来采取严刑峻法,宣布一人叛逃,全家无论老少全部处决;如果父子、兄弟、夫妇之间互相告发,可以获得减免.又将每五家编为一保,如果中间有某一家逃亡了,四邻没有发觉,都要论罪诛杀.这样杀人越多,逃亡的越多,以至于上山砍柴的人,出入都要登记数目.上次征讨谷州时对待秦琼等将领家属的办法,现在成了通用的规矩:每当将领们有出征的任务,他们的家属都被提前带进宫中作为人质.东都到处空着的宫城,现在已成了王世充设置的临时监狱,在里面长期关押、软禁的不下上万人.
  秦琼和程咬金得知裴仁基和裴行俨被夷灭三族的消息后,流下了伤痛的眼泪.虽然不知母亲的音信,秦琼可以预想,母亲早已被王世充下了黑手.每一想起这事,他都觉得摧肝拉胆,心中充满了惶愧.罗士信来降的消息又令两人痛快了好一阵子,昔日的战友终于又成为同事了.现在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高猛——他的玄铁宝剑、他的盖世武功、他的缠绵亲情,在那朝不保夕的东都城里,都给他的命运遮上了重重阴影.简直无法料想,他能够有机会拂去这重重阴影走出生天,一切都似乎在劫难逃.
  第十章、十八路反王(11) 筑东阳
  
  高猛的确陷入了巨大危险之中.那位绞死了皇泰主的唐王王仁则,不知从何处打听到高猛那柄黝黑的家伙是世间罕见的宝剑,便想把它夺为己有.高猛当着王仁则亲信的面声称,这剑必须喝足了人血,才会易主.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王仁则慑于高猛的武功,不敢轻易下手,转而请求大郑皇帝王世充帮忙.王世充于是召见高猛进宫,高猛这是头一回前往乾阳殿,到了玄武门,按例必须把身上的兵器摘下,交由大内侍卫保管.高猛非常犹豫,几乎准备转身离去.正在这时,皇帝王世充突然带着王仁则和一群侍卫来到了玄武门.看来这是一 场预谋已久的事件.高猛知道正面临着生死抉择,他的呼吸几乎就要停止.王世充走到近前,高猛只得跪下参拜.
  王世充对高猛说:"朕听说你有一柄玄铁剑,能否借朕一看?"他用那鹰一样的目光紧罩着高猛,高猛顿时觉得冷汗泠泠地流下.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两岁的儿子,心头一软,便将玄铁剑连鞘摘下,倒拿着递给了王世充.
  王世充抽出玄铁剑一看,剑锋是黑黝黝的黑,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黑色是他历来不喜欢的色泽.他冷峻地举起玄铁剑,对着一名侍卫手中握着的长戟用力一砍,"锵"的一声余音不绝.他凑上前检查长戟,发现长戟只是被玄铁剑砍出了一个凹坑.随后他将玄铁剑递给了侄儿王仁则.高猛的心几乎收缩到了一块儿.
  王仁则在王世充的示意下,使尽全身力气,用玄铁剑对着长戟连砍三次,仅仅砍出了三道小印痕.他正感到意犹未尽,玄铁剑却被王世充夺走,收入剑鞘,还给了高猛.高猛叩头表示感谢.
  "世间并没有削铁如泥的宝剑.玄铁剑的确是宝物,但对于没有多少武功的你又有多大用处?"王世充告诫王仁则道,"你已经见识过了,就到此为止,不准再难为高将军."
  自从上次夺马逼反了罗士信,王世充便暗暗决定对自家子弟严加管束,不想再遇到同样的事.他知道,单单靠暴力裹挟,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我早听说了,你可能是中原武功最高强的人.哦,将军,请不要谦虚."王世充亲切地对高猛说道,"你现在是朕的骠骑将军,委屈你了,朕要封你为——金吾大将军.你的家人在哪里?哦,宫中,那儿不错.什么,不准探访?仗打完了二十几天,还管得这么严,过分了,过分了,是内史令乱来,好,朕特准你接妻子回家,儿子和老母就……就留在宫中,那儿条件更好,朕决不会亏待她们!有问题你就直接找朕.朕现在就封你母亲为南皮郡君.你可以十天去探望一次,这可是特许,很少人得到.哈哈,你可以光宗耀祖啦.好好帮朕打几个大胜仗吧."
  高猛就这样如在云雾中保住了玄铁剑和全家人的脑袋,而且还荣升为金吾大将军.他感觉自己在泥潭中陷得更深了,越来越难以自拔.当他拿着圣旨和一袋王世充赏赐的珍宝前往宫中探望家属并接妻子回家时,他才知道这次奇遇实在太有意义,看守的简直是大旱逢雨:母亲和妻儿(他的岳父辛知几在去年腊月间已生病去世)已经饿得黄皮瓜瘦,宫中的粮食被看守的军士们贪污了,每人每天只给一把米充饥,里面每天饿死的家属都有好几十人,而这些人的父兄正在各地为大郑王朝卖命,甚至一些卖命的将士正在东都城内,却对自己家属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景况一无所知!
  高猛愤怒地将宫中惨况向皇帝王世充作了汇报,王世充下令追查,将二十几位当事人一律斩杀,情况暂时有所好转.
  高猛的母亲因为荣获南皮郡君的勋位,高猛的儿子因为成了金吾大将军的儿子,从此受到了特殊的优待,有专门的宫女负责看护.但是,人质终究是人质啊.妻子在家中每次想起两岁的儿子,都难受得蒙被痛哭.
  每当看到这一幕,高猛心中就感到无比的愤懑,但这愤懑最后总被一种虚软的无奈所化解.这无奈是一张大网中小麻雀的无奈.即使你是只雄鹰吧,你也冲不破这张大网,你仍将感到无奈.这张网,是玄铁剑无法砍断的.明知道自己要和这张网一起掉进熊熊大火,可你又有什么能力阻止?高猛知道,他做不了秦琼,无法抛下家人投奔大唐.他把家人、把老母和妻儿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所以尽管拥有盖世武功,他自知这一身注定不能建功立业.既然老母和儿子在王世充手中掌握着,他就只能为王世充卖命了.今后他肯定要和王世充一道灭亡.酒啊,来吧,用你烈火般的烧劲,来烧我这颗无可奈何的心,让我肚子里的血和泪,以及所有的内脏,都和你一道燃烧吧!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1) 筑东阳
  
  他的鼻子又尖又长,鼻梁高耸,左脸长着一排雀斑,颧骨鼓得像山丘,面颊深陷.他总爱大笑个不停,笑的样子可真够吓人的:眼睛里像生出了一丛黄毛刺儿,牙齿像头狼一样白森森地露着,双肩左右乱晃.
  他是李建成和李世民的四弟、齐王李元吉,官拜并州总管.现在,他正领着三十多辆马车,在晋阳郊外百姓的麦田里奔驰.这是武德二年二月中旬,阳光下麦苗青青,在奔驰的马 车前面,五六只野兔和狐狸没命地逃窜,口中吱吱叽叽地尖叫着.
  车轮在麦地里留下一道道黄色的辙痕,麦苗翻露出灰绿色的背叶.远处几位农夫心疼地看着,眼神里充满了焦黄的愤怒,却不敢说话.
  这时,一辆马车在一位瘦矮的农夫身旁嘎地停下,几匹马顿时发出啾啾的嘶鸣,马蹄在地上乱刨.农夫盯着车轮和马蹄,脸上的愁苦之色更加重了.突然,马车上飞出一支红缨枪,直戳农夫的面门.农夫大惊,竟忘了逃走,只是本能地把头一撇.那红缨枪原是瞄准了农夫的发髻刺来的,一下扑了个空,便一回抽,嗖地插向农夫的后背,这下正好刺进了农夫的棉袄里,枪尖从另一头蓝亮地穿出,却没伤着农夫的皮肉,但农夫已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运枪人哈哈大笑,眼神里射出一簇簇黄毛刺儿,他的脸正是李元吉那张尖长的脸.只见他"嗨"地一声,双臂猛然发力,长枪弯成弧形,竟将那农夫挑到了半空中,用力一扔,将农夫丢进不远处的一个水洼里,叭地粘在泥水中.
  "好啊,大王真是神力!"
  "大王怕是比突厥的骁果都要厉害!"
  几辆马车上的人们纷纷夸奖道.
  那农夫从水洼里跌跌撞撞地爬起,吸溜着眼泪和鼻涕向远处跑去.
  自从前年七月李渊率义军挺进关中后,李元吉一直在太原镇守.李渊称帝后,将太原改为并州.今年开春,又令殿内监窦诞、右卫将军宇文歆前来辅佐李元吉管治并州.李元吉生性狂躁,喜好奢华,手下奴仆、宾客、婢女、侍妾竟达几百人;李元吉喜欢让他们披上战甲,用真刀真枪玩打仗的游戏,前后有很多人死伤,连李元吉自己也被戳伤了胳膊.他的乳母陈氏苦苦地劝他不要这么做,说话时不巧碰上他喝醉了酒,他借着酒劲,令卫士把乳母活活打死.他在太原俨然小国之君,完全由着性子玩耍,他曾当街射人,观看老百姓如何躲箭,从中寻找快乐.半夜三更,他又打开府门,到别的地方奸淫女人.但他最喜好的事还是打猎."我宁可三天不吃饭,也不能一天不打猎."他曾经这样表达过对驰骋田猎生涯的热爱.他经常带着由三十多辆马车组成的游猎队跑到郊外,车上装满了捕鸟、捕兽的工具.新来的窦诞娶了他的姐姐襄阳公主,也是个热衷于玩乐的主儿,两人一道带着游猎队在原野里追赶野兽,一路上就这样肆意践踏农夫的禾苗.
  当这三十多辆马车呼啸着跑远后,麦地里的农夫渐渐聚集起来,他们愤怒地痛骂齐王和他的侍从仗势欺压民众,吵嚷着要告到京师去告状.于是他们气鼓鼓地放下手中的农活,一起来到当地的三老家中反映冤情.
  次日,三老进了晋阳城,将齐王在麦地里打猎的恶行向右卫将军宇文歆作了倾诉,宇文歆答应为他们作主,三老感激地回去了.李元吉回府后,宇文歆就这事向李元吉做了一番劝谏,话还没说完,李元吉便将手中的马鞭一扔,扭头就走.宇文歆无奈,只好上表将李元吉的种种恶行向皇帝李渊作了告发.
  闰二月二十二日,李渊下诏免除李元吉的并州总管一职.李元吉惶恐了一阵子,后来又接受了窦诞的建议,收买了一批太原父老,让他们乘马车前往长安,亲自到皇宫门外为他求情.李渊接见了这批父老,听了他们为李元吉所讲的好话,感慨地对侍臣说道:"老四贪玩归贪玩,还是很得人心的嘛!"心里一高兴,便于三月十五日又恢复了儿子的官职.
  马邑.
  李元吉在太原的胡作非为,被定杨天子刘武周通过间谍弄得一清二楚.他长期窥视太原,却又不敢轻易下手.他是一个实在的人,颇有自知之明,他有着威风凛凛的相貌,有着统御江湖豪杰的干才,就是没有用兵打仗的本领.有一位上谷人名叫宋金刚,长期在易州界面做强盗头儿,手下有一万多人,一直和定州盗贼历山飞互相声援.当历山飞为窦建德袭灭时,宋金刚飞速赶去营救,被窦建德的大军轻而易举地击败,宋金刚率剩下的四千人投奔了刘武周.刘武周早就听说宋金刚善于用兵,见了他十分高兴,便封他为宋王,将兵权交给了他,还把家产分了一半给他.宋金刚非常感激,便赶走原来的老婆,另娶了刘武周的妹妹为妻.两人随即成了一家人.宋金刚为刘武周分析了山西一带的虚实,认为李元吉在太原的乱政正是他们的天赐良机;他劝说刘武周攻占晋阳,然后南下争霸天下.刘武周大喜,任命宋金刚为西南道大行台元帅,让他和自己一道率精兵三万进攻太原.
  三月底,刘武周亲率五千精骑从南面包抄晋阳,兵锋抵达黄蛇岭,同行的还有一部分突厥骑兵.齐王李元吉令车骑将军张达带一百名步兵先去试攻一次.张达嫌兵力太少,很不想去,被李元吉强逼着出战,果然一战覆没.张达恨死了李元吉,便领着刘武周军去偷袭榆次,四月二日,榆次被刘武周攻占.不久,刘武周率军北上,将晋阳城包围起来,但晋阳城墙十分坚固,刘武周军一时无法攻破.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2) 筑东阳
  
  大唐皇帝李渊得知晋阳危急,便派左武卫大将军姜宝谊、太常少卿李仲文率军前来增援.五月下旬,援军越过黄河,向并州一带进发.
  刘武周和宋金刚见大唐援军即将到达,便由宋金刚率主力从晋阳城外南下迎击敌人.六月十日,宋金刚率军进逼介休城,在介休城内,有一名和尚名叫道澄,武功高强,被宋金刚重金收买,他在半夜里用佛幡结成长绳,让宋军的敢死队员顺着长绳爬上城墙,于是介休城 落入了宋金刚的手中.
  几天之后,大唐援军抵达雀鼠谷.宋金刚派出将领黄子英往来雀鼠谷,多次以轻兵向唐军挑战,两军刚刚接战,黄子英就假装败退,如是再三,令姜宝谊和李仲文以为敌军战斗力不过如此,便率领全军乘胜追击,结果陷入了宋金刚设下的埋伏中,唐军大败,主将姜宝谊和李仲文都做了俘虏.
  援军战败的消息传到长安,皇帝李渊大为震惊,急忙召集重臣讨论如何应对危情.尚书右仆射裴寂挺身而出,要求带兵前去征讨刘武周.
  裴寂是李渊最信赖的大臣,受宠程度在群臣中无与伦比,他得到的李渊赏赐的珍宝衣物多得不可胜数.李渊如果吃到一道菜觉得口味好,常常令尚书奉御将这道菜也同样送一份给裴寂.朝会时,李渊常引裴寂坐在身旁,在宫时也常把裴寂请进卧室;称呼上,往往称裴寂为"裴宫监",而不叫他的名字.对于裴寂的建议,他很少有拒绝的.在李渊的眷顾下,裴寂可以说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现在他又忽发奇想,要发掘一下自己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能,这是一种新鲜的尝试,说不定一位名将就这么练出来了.由于过去长期在太原一带做官,对山西的地理风物比较熟悉,所以他自认对于带兵出征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李渊对裴寂的要求满口答应.六月十六日,李渊任命裴寂为晋州晋州:今山西临汾.道行军总管,授权他在外可以根据需要独立决断.于是裴寂带领八万大军从长安启程,向山西进发.姜宝谊和李仲文已经从敌营中逃回,又跟着一道出征.
  一个月后,裴寂率大军进抵介休,宋金刚凭借坚城抵御,两军相持了多日.裴寂既然无法攻克介休,只好率军撤退到几十里外的度索原,依山筑营,全军靠山涧水饮用、做饭.宋金刚派斥候前去侦察,发现了唐军在水源上对于山涧的依赖,便派出一支奇兵断绝了唐军的水源.唐军士卒干渴了数日,忍耐不住,主帅裴寂只好将军营移向汾河边.宋金刚乘唐军移营之际,突然发动凶猛的攻击,唐军全盘崩溃,四散奔逃,裴寂骑马跑了一天一夜,才逃回晋州.这样,在晋州以北,除了李仲文和浩州刺史刘赡率军死死守住的西河,其余的城池全都被刘武周和宋金刚攻占.
  姜宝谊再次被宋金刚俘虏,他又密谋逃跑,被宋金刚发现后杀掉.裴寂打了大败仗后,上表向李渊谢罪,李渊派使者向他表示抚慰,仍令他在前线继续指挥作战.
  在打败大唐援军后,宋金刚率主力北上,与刘武周驻扎在南山的军队会合,再次围攻晋阳城.齐王李元吉得知增援无望,便欺骗他的司马刘德威说:"你率领老弱守城,我要带精兵出战."九月十六日深夜,李元吉率领晋阳城内的精锐部队乘黑出城,簇拥着自己的妻妾向西狂奔,逃向长安城.李元吉刚走,刘武周就兵临城下,晋阳土豪薛深打开城门,刘武周大军一拥而入.晋阳沦陷了.
  长安.太极殿.
  李渊听说晋阳失陷、李元吉弃城西逃后,大发雷霆."晋阳有强兵好几万,粮食可以吃十年,大唐本是从那儿兴起的,而今竟然落入了敌人手中,真是可恨啊!"李渊对礼部尚书李纲愤愤不平地说,"元吉年幼不懂事,这都是宇文歆的责任,看我不杀了他!"
  "齐王年少,骄横放纵却是出了名的."李纲劝谏道,"窦诞不仅不劝他,还同他伙在一起瞎胡闹,晋阳的士民早就对他们很有意见,今日的失败,主要是窦诞的罪过.宇文歆曾经多次劝谏,但齐王就是听不进去,他是忠臣,怎么能杀呢!"
  李渊听了,面色青寒,随即转了一个话题.
  第二天,李渊召李纲进宫,把他拉到御座上,与自己坐在一起."我有你的帮助,才不至于滥用刑罚."李渊恳切地说,"元吉自己做得不好,不是他们两人能够管得了的."于是将三人全部赦免.
  不久,李元吉等人回到长安,李渊将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他不大理睬.元吉找到大哥、太子建成向父皇求情.李渊的怒气渐渐消了,又授予李元吉侍中、襄州道行台尚书令、稷州刺史等官职.
  刘武周占领晋阳后,便把都城迁了过来,又派宋金刚率军南下,进攻晋州.裴寂派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坚守晋州,自己在虞、泰一带坐镇.宋金刚的大军兵临城下,没几个回合,便一举翻上了晋州城墙.刘弘基第二次做了俘虏,不久他从关押的地方翻墙而出,悄悄偷了一匹快马,成功地逃了出来.
  宋金刚的大军继续向南推进,很快进逼绛州,攻陷龙门.不久又向东进发,将浍州浍州:今山西翼城.一举攻克.他的军锋越来越锐利,似乎势不可挡.裴寂吓得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计策是坚壁清野.每天不断地派人督促虞、泰二州的民众进入城堡,将他们家中的粮食和资财全部焚烧光,以防止落入宋金刚军队的手中.老百姓深受惊扰,对唐军产生了极大的怨恨,不少人都想起而反抗.夏县平民吕崇茂率众起兵占领了县城,自称魏王,派人与刘武周联络.裴寂派兵征讨,却被吕崇茂打败.李渊直接下诏,令永安王李孝基、工部尚书独孤怀恩、陕州总管于筠、内史侍郎唐俭等人从蒲坂前线率军前去进讨吕崇茂.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3) 筑东阳
  
  李渊随后又将裴寂征召入朝,将他严厉地斥责了一番.为了表示要他为战败负责,李渊还将裴寂抓进了监狱.几天后,李渊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些太过分,便把裴寂放了出来,跟以前一样宠信他.
  这时候尧君素的部下王行本依旧据守着河西蒲坂,唐军一直无法将王行本消灭,王行本也和刘武周遥相呼应,令关中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李渊焦急万分,亲自写下手令,派中使送 给远在长春宫的李世民,跟他商量说:"敌人的势头是如此旺盛,很难与他争锋,朕准备放弃黄河以东,将军队全部撤回,严守关西,再等待时机."
  李世民坐镇长春宫,一直密切关注着山西的战局.读了父皇的手令,他立即上表反对."太原,是大唐帝业的发祥地,是国家的根本所在;"他在信中这样说,"河东物产丰富,京城都靠它汲取财力;如果一举将它们全部放弃,臣内心里接受不了.请拨给臣精兵三万,臣必定能歼灭刘武周,收复汾、晋所有的城池."
  好啊!还是我儿世民英雄豪迈!李渊读信后,神气为之一壮.他想起了世民在战场上多次赢得的重大胜利,心中后悔不该允许裴寂在打仗这样危险的事情上尝试自己的梦想,从而给国家带来巨大的危机.他本该早日让具有卓越用兵才能的世民出马征讨敌人.世民做主帅,既稳健,又强悍,用兵灵活机动,总能出奇制胜,一直被他倚为大唐国的万里长城.他将大唐的精锐主力全都交由世民掌管着.嗨,我怎么会想到后撤呢?还有世民率军驻扎在黄河西岸嘛.李渊不禁在心中责备自己一时紧张过度.有我的统御之术,有世民的将帅之才,我父子联手,有谁能撼动我大唐的江山?
  于是,李渊下令征调关中各地兵力,汇集到华阴长春宫,由秦王李世民统一指挥,准备渡过黄河,进击刘武周.
  正当各地加紧进行军事动员的时候,朝廷内部却突然出现了一桩敏感事件:太原起义功臣刘文静被人控告谋反,李渊把他抓进了监狱.审判刘文静的罪行,便一时占用了李渊的主要精力.
  刘文静很久以来都对裴寂心怀不满.他认为自己才干比裴寂高,又建有军功,职位却处在裴寂之下,心里很不平衡.他生性高傲豪放,喜谈天下大计,与李渊亲切实在的统御风格有些不大合拍.李渊刚刚登极称帝之后,常常和大臣们一道吃饭,坐在一条长椅上,几无君臣之分.刘文静劝谏李渊道:"从前王导有一句话,‘如果太阳跟万物总在一条线上,那么生物又怎能蒙受到万丈光芒从高空照射呢!’如今皇上和臣属的位置没有差别,不是长久之道啊."李渊不以为然:"过去汉光武与严子陵同睡一张床,严子陵将脚压在汉光武的肚子上.现在各位大臣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有的是平生亲朋好友,当年的友情怎能忘记,请你不要在意这些!"刘文静怏怏而退.他的个性使他无法融进李渊的私人小圈子,于是和皇帝的感情越来越疏远.今年春天,刘文静被派到李世民身边一同镇守长春宫.他身任民部尚书,却被支到外地,显而易见是李渊厌烦他,他更怀疑是裴寂从中捣的鬼.当裴寂率军出征晋州之后,朝廷大事缺乏精通实务的相才打理,李渊才将刘文静调回长安.这本来是刘文静上升的一个契机,他也干得颇为卖力.当裴寂因战败而灰溜溜地京城以后,刘文静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他没想到,李渊那么快便恢复了裴寂的职务,依旧把无比的宠信加在裴寂身上.刘文静真的嫉妒了.想当初,他从高战败归来后,被除名了好几个月,通过第二次征战胜利,才恢复了原来的职务.相比之下,李渊对裴寂有多偏袒啊!于是,刘文静本能地对裴寂产生了较大的癥触,每次在朝堂上商议军政要务,两人的意见几乎都对着来:凡是裴寂所肯定的,刘文静一定要否定;凡是刘文静所肯定的,裴寂也一定要否定.在很短的时间内,两人的关系急剧恶化.
  事情出在一次酒后失言上.那天刘文静和弟弟通直散骑常侍刘文起在家中喝酒,刘文静向弟弟发了一大通牢骚,越说越激愤,后来简直无法控制情绪,便乘着酒兴,拔出佩刀砍在屋柱上,谩骂道:"我迟早要杀了裴寂这王八蛋!"那段时间,他们的家中很不宁静,多次闹起了妖怪.刘文起这人很迷信,便召来巫师在星光下披散头发,口中衔刀,作法镇邪.
  这两件事,都被刘文静的爱妾桃儿看到了.桃儿最近在与其他美女争风吃醋中失了宠,对刘文静满怀怨恨,回家省亲时,便把所看到的情况和哥哥讲了,经过这一番发泄,她心里才略略感到一丝快意.但她的哥哥却以为刘文静真的要谋反,怕连累了自己,急忙向朝廷揭发了刘文静的异常举动.
  皇帝李渊把刘文静兄弟俩抓进监狱,派裴寂和萧蠫出面审问.
  "太原起义之初,我作为司马,大致和裴长史的名位差不多."刘文静全无了往日的豪气,头发乱蓬蓬的,神情颓伤之极,他向两位主审官原原本本地坦白道,"而今你老裴做了仆射,身为第一宰相,住着上等的住宅.而我刘文静官职跟众人差不多,年年东征西讨,老母留在京师,住个房子都还漏雨,心里实在是有些不满,醉酒后控制不住,才口出怨言."
  当李渊看到这些供词后,便对群臣说道:"凭着刘文静这些话,就足以证明他想谋反."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4) 筑东阳
  
  礼部尚书李纲和内史令萧蠫竭力辩说刘文静并无谋反之意.
  远在长春宫的李世民得知这一重大变故后,接连上了好几道奏章,为刘文静说情.他说,当初在晋阳筹划起义时,是刘文静最先定下了西取长安的非常之策,然后才让裴寂知道;等到平定了京城,两人的待遇差距太大,所以刘文静才口出怨言,这绝不是谋反.请父皇明察. 李世民历来对李渊有很大的影响力,他的辩护使李渊产生了犹豫,但裴寂却有意把话朝李渊最忌讳的地方挑:"刘文静的才干谋略的确超过常人,但他的个性粗疏、凶险,对皇上您和裴寂二人的怨恨藏了很久.现在天下还没平定,外有强敌逼近,如果将他赦免,必定留下大患."
  李渊正为了山西的危情而处在极大的焦虑之中.听了裴寂的挑唆,他杀机陡起,终于下令处死刘文静和刘文起两人,并将他们的家产抄没.
  刘文静临刑前,抚摸着胸口,惨痛地说:"自古人们都说,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看来真是这样啊."他死时五十二岁.时为武德二年冬十月四日.
  李世民远在长春宫筹办出征事务.由于军情紧急,他无法抽身回长安当面为好友说情.当得知刘文静已被斩杀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他伤痛地哭了很久,觉得非常对不起这位一道筹划天下大计的老友.他知道,父皇已被迫在眉睫的军事危情弄得精神紧张、举止反常.对于那位火上浇油、竭力把刘文静往死处整的裴寂,他十分痛恨,但只能把这种痛恨深深藏在心底.在这危难时刻,他没有权利过多地沉溺在私人情感中,便忍住心头的伤痛,加速进行出征准备.
  十月二十日,李渊抵达长春宫,亲自为出征的大军送行.他问李世民,你将用何种战策对付刘武周?李世民回答,我将像对付薛仁杲那样,先守后攻.李渊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十月二十八日,龙门.滔滔黄河冻结成一面弯弯绕绕的长镜,一队队唐军踩着坚冰走过黄河,不时有人踩滑了脚,身子一溜老远,刀枪溜得更远,引来周围一阵笑声.
  秦王李世民披着黄色大氅,骑在白蹄乌上,缓缓踏过黄河.到了岸上,他抬头向远方眺望,一排排士卒从身旁经过,踩得积雪"咯哧、咯哧"作响.
  "白蹄乌渴啦,秦王——"侍卫陆冲对李世民喊道,"它在舔雪吃!"
  李世民一提马缰,免得白蹄乌贪吃白雪,呛得热肺生寒病.白蹄乌生了气,啾啾地嘶叫起来.
  八万唐军渡过黄河后,挺进到龙门以东的柏壁扎营.柏壁是一座建造在丛山中的古老城堡,北靠汾河,既便于防守,又不会被断绝水源,是一座十分惬意的驻军营地.李世民令唐军在军营前挖下了五道深壕,使得敌人无论步兵还是骑兵都无法轻易迫近.
  这时,河东各个州县在经过双方多次掳掠之后,仓库为之一空,民众都躲进了山林和城堡中.唐军随身所带粮食不多,后方一时又接济不上,仓曹官便前往民间征粮,却一无所得.李世民令房玄龄写了一份劝谕民众支持唐军的文告,向四方广为散发.百姓听说当年的二郎亲自挂帅出征,可高兴了,纷纷向龙门一带逃难.李世民令仓曹官花钱向百姓收购粮食,很快就解决了一时的给养问题.不久永丰仓的粮食便送到了.
  宋金刚得知唐军再次前来,便率大军冒雪逼近柏壁.李世民登上柏壁东部的玉壁城观察敌情.在深暗低沉、几乎贴着山梁的天空下,敌人在雪地上排成军阵,战马雄壮,刀枪如林.李世民紧盯了半个时辰,大雪飘飘而下,敌阵却巍然不动.
  他回头对跟在身旁的堂弟李道宗说:"敌人仗着人多,前来邀我出战,你看我应该怎么做?"
  "敌人连续取得胜利,兵锋锐不可当,可以用计谋来对付他,如果直接与他交战,估计很难取胜."李道宗分析道,"我军应该深沟高垒,不与他野战,挫伤他的锐气;敌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很难长久地坚持,等到他粮食供应不上,最后没了吃的,自然会军心离散,那时我军可以不战而胜."
  "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李世民笑着说.
  李世民于是坚守壁垒,拒不出战.宋金刚深通兵法,也不急于主动进攻唐军依山而立的坚固壁垒.双方平静地对峙了三四日,天气突然放晴,太阳一出,冰雪消融,天气比下雪时还要冷几分.宋军只好踩着泥泞的路面,撤退到浍州一带.
  当大地渐渐干燥,湛蓝的天空高耸而辽阔,从浮流着冰块的河面吹来一阵阵冰冷而清新的空气,站在山城上,遥远的山川万象尽收眼底.一个晴朗的早晨,李世民亲率二十几名轻骑,前往浍州一带侦察敌军的动静.他们在山林和原野中奔驰了一天一夜,来到浍州城西面的原野.李世民令众骑兵分散隐蔽,三人一组,仔细观察各个方向敌军的情况,用墨粉笔在纸上简要勾画出附近的地形,同时,三人之间轮换着休息.吩咐完毕,他和侍卫陆冲登上一座小山丘,在草丛里躺了下来.白蹄乌和陆冲的战马被放在一旁吃草.两人都疲惫不堪,很快便睡着了.
  啼、啼、啼,啼、啼、啼,这是一群战马在草丛中轻轻奔跑的脚步.它们正从远处向山丘逼近.
  李世民侧躺着,一动不动,响亮地打着鼾.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5) 筑东阳
  
  战马上有脑袋低伏,战刀高扬,掠过一道道阴冷的雪光.他们盯着山丘上两匹战马驰来,越驰越近.马蹄声越来越重,得、得,得、得地敲击着地面.
  李世民和陆冲依旧沉睡不醒.
  突然,草丛中钻出一只老鼠,吱吱地尖叫着,它的身后一只花蛇沿着草丛嗦嗦滑动,紧 追不舍.老鼠慌不择路,一下子撞在了陆冲的脸上.陆冲睁眼一看,"啊"的一声坐起,老鼠向后一挫,又从陆冲的腰旁窜走,花蛇紧跟着嗖嗖地溜了过去.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陆冲转身一看,看见了战刀和一张张狞笑得像刀锋的脸,啊,敌人!他连爬几步,一掌推醒了李世民.李世民揪身坐起,看见敌人已到近前,非常吃惊,对陆冲喊了声:"快跑!"随后几步奔到正在吃草的白蹄乌身边,嗖地跳上马背,双腿一夹,便驰下山丘.陆冲骑马紧跟在后.
  已逼近到山丘下的敌骑见目标已经逃跑,急忙纵马快速追来.
  李世民驰马跑了百余步,回头一看,敌骑已追了上来.他们的战马早已在奔跑,很容易调到最大马速,而白蹄乌刚刚起动,马力还没跑开,眼看着敌人离后背越来越近.李世民边纵马驰骋,边飞速取长弓在手,从箭袋里挑出一支大箭,侧身向后,将弓拉到最满,瞄准奔驰在最前面的一员骁将便射."崩"的一声,大箭闪电般飞出,直中那骁将的前胸,那骁将翻滚下马,惊得他的战马四蹄直跳.后面紧跟而上的几匹战马也都乱了马脚,打着半旋,啾啾地嘶鸣.所有的追兵都惊呆了,缓缓停了下来,有人飞身下马,跑上前翻开那骁将的身体一看,一支粗长的羽箭穿透了那骁将胸前的铠甲,钻进了他的心窝,箭杆入肉处仅仅沁出点滴鲜血,但人已经断了气——好厉害的大箭啊!围上来的一圈骑兵个个目瞪口呆!
  乘这段时间,李世民带着陆冲已经冲刺到很远的地方.约摸过了二三里地,李世民回头再看,敌人早就没有追上来,而是远远地停在山丘附近,向这边茫然地眺望.
  李世民继续驰骋,渐渐收拢了十几名轻骑,众人马不停蹄地向回赶路.当天深夜,他们回到了柏壁军营.第二天一早,掉队的军士也赶了回来,居然没有丢失一人!看来那支大箭真的起了大作用.
  上午,汇总了众人勾勒的草图后,对这一路的地形,李世民已经了然在胸.下午,李世民召集屈突通、殷开山、房玄龄、杜如晦、长孙顺德、刘弘基、秦琼、程咬金、翟长孙等将官,一道对原用的地图进行改动、增添,勾画出一幅从柏壁到浍州的山丘、河流、原野、城堡的大致图形.随后,大家便对在这一带可能发生的各种交战反复进行模拟.
  秦琼看着李世民紧锁的像隐藏着风雷的眉宇和随着手指移动、不断闪眨的明亮而锐利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李密和王世充的形象,好半天都挥之不去.
  在这以后,李世民不断派将领到附近各个方向前去侦察地形,将主要的道路图纸都重新修订,同样进行各种战斗模拟.
  十二月十一日,夏县郊外.
  永安王李孝基奉皇帝李渊之命,率二万大军围攻造反的吕崇茂,已经有十几天了.陕州总管于筠劝李孝基采取速战速决的战法,发动连番攻击,将夏县城一举攻下.但工部尚书独孤怀恩却建议先造好攻城器械,再让军队用云梯爬城.独孤怀恩率军久困于蒲坂城下,无所作为,见了坚城就头痛,可不愿再冒风险.李孝基采纳了独孤怀恩的意见,对夏县围而不攻.吕崇茂见唐军围城,便派使者向宋金刚紧急求援,宋金刚令将领尉迟敬德、寻相率援军赶了过来.本日一早,尉迟敬德率军向南迂回到唐军的后背,突然发动猛烈的攻击,吕崇茂也率城中兵马冲杀而出,唐军腹背受敌,全部覆没,李孝基、独孤怀恩、于筠、唐俭及行军总管刘世让等人都做了尉迟敬德的俘虏.
  几天以后,尉迟敬德、寻相率胜利之师兴高采烈地行进在回浍州的大路上.当他们经过美良川时,突然遭受到一阵又一阵的箭雨的袭击,尉迟敬德的队伍猝不及防,纷纷中箭倒地,一些士卒慌忙趴到地上,另一些则被军官们喝令拿着盾牌护在骑兵的前面.
  "冲啊——"一声吼叫之后,一彪骑兵从左侧冲杀过来.当头一将驱马快得像一阵旋风,他躬起铁塔般的身躯,手擎铁锏,左砸右打,正是大唐秦王府马军总管秦琼!秦琼所到之处,敌骑一个个摔下战马,他带着这支骑兵在敌阵中横冲直撞了几个来回,便将敌阵冲得七零八落.
  这座黄衣铁塔终于被另一座白衣铁塔拦住,这白衣人身高八尺,额头宽阔得能够跑马,眼神黑亮如漆,正是敌将尉迟敬德.两人拍马相对,秦琼虎眉倒竖,挥锏砸向尉迟敬德的腰胁,被尉迟敬德一枪轻盈地挑开,就这么一个回合,两人的马头已然错开.秦琼猛勒缰绳,回转身躯,大吼一声,纵马冲撞过来,手中的铁锏已向尉迟敬德当头砸下,尉迟敬德一舒腰身,横枪硬生生接住了这一重击,不料这一重击竟有千斤之力,震得他双手虎口流血.秦琼的手也红了一片,他刚刚回身收锏,尉迟敬德手中的长枪便像蛇一样缠了过来,枪头直抵秦琼的胁下,被秦琼持锏一招"苍龙摆尾",将对方的枪头砸向地面,两人的战马又已然错开.
  这时,殷开山率一支骑兵从右侧突进战团垓心.尉迟敬德和寻相见腹背受敌,拍马便向北逃,秦琼纵马赶上去阻截,却被尉迟敬德手中似乎无处不在的长枪拦住了去路.尉迟敬德边战边退,赶在殷开山率军兜住退路之前,掉转马头飞驰而去,秦琼在后面紧追不舍.两位骁骑像两只飞箭从原野划过.眼看两人离前面的寻相等人越来越近,尉迟敬德却突然拉马向东拐去.秦琼在后面略一迟疑,正要作出反应,忽见一阵黑点飞向了他的面门,饶是他应对迅捷,将身子急速地伏在马背上,刹那间,十几支羽箭带着尖锐的啸声从头顶飞过.秦琼吓了一跳,猛拉缰绳,将座骑硬生生地钉住地上.又一波飞箭带着哨音射来,被秦琼挥锏一一挑开,但座骑的左前腿已然中箭,趔趄着要向下倒.当唐军大队轻骑赶过来时,尉迟敬德等人已经变成了原野上的一排黑点.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6) 筑东阳
  
  这次战斗虽然没能抓住敌军主将,但仍是一场漂亮的埋伏战,唐军将士单单割下敌人的头颅就有两千多个,抓获的俘虏也有三四千人.
  回到柏壁,秦琼向这次埋伏战的幕后策划者李世民讲述了对阵的尉迟敬德的高超武艺和逃跑妙术."真可惜啊,多出色的一员战将,却为刘武周这傻瓜当差!"秦琼不禁叹息道. "放心吧,说不定哪天他便成了我们的同事!"李世民笑着说.
  李世民将这场埋伏战的情况写成书信,派快马送回长安.数日后,皇帝李渊的使臣便到了,他带来了李渊表扬参战将士的诏书,还带来了李渊专门写给秦琼的一纸手令,上面说:"将军你不顾母亲在王世充的手上,西奔千里前来投我大唐,又这么快便立功报效.朕的肉如果可为你用,朕都愿意割下赐给你,何况是美女、珍宝呢?朕是不会吝惜的,你还要继续努力!"李渊还令使臣带来了一个黄金瓶,赏给秦琼,供他当酒壶用.
  这下可把秦琼感动得热泪飞迸.他面北而跪,郑重地接受了黄金瓶和手令,然后叩了三个响头,遥祝皇上万寿无疆.
  程咬金站在一旁看着,眼热得烫人.
  十几天后,程咬金立功的机会也来了.秦王李世民又接到斥候的报告,指宋金刚要派尉迟敬德和寻相率几千精骑暗中潜往蒲坂,支援王行本.李世民亲自带着刘弘基、翟长孙、程咬金等将领,率领步骑三千,从小道连夜赶到安邑,在一片狭窄的山岗埋伏了下来.从后夜卯时到拂晓,不断有斥候飞马赶到,向李世民报告敌人行进的位置.第二天上午巳时,敌人果然进入了唐军的埋伏圈,遭到了弓弩强劲的射杀.数百匹战马横倒在凹地里,发出悲惨的嘶叫,那叫声甚至盖过了敌兵恐惧和伤痛的哀嚎.敌人乱作一团,拼命地向来路猛冲,想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但李世民吸取了上次殷开山和秦琼设伏的教训,将封口处扎得严严实实,又是连弩从高处朝下飞射羽箭,又是骑兵架设一排排长枪堵住路口.尉迟敬德和寻相四下里寻不到出路,被逼无奈,只好纠集了二百多名精骑,向封口处硬冲.他俩手持战刀,顶在队伍的尾部,严令士卒不准后退,违者一律斩杀.结果,他们竟带着几十名精骑从飞箭之下和长枪丛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向北边飞也似地逃窜.
  李世民率骑兵在后面紧紧追赶.他用长弓将落后的敌骑一一射杀,又纵马更加逼近逃跑的敌人.他一箭射在寻相的肩胛处,寻相忍痛伏在马背上继续飞逃.为了保护寻相,尉迟敬德不惜放慢马速,向李世民还射一箭,却被李世民热辣辣地接住,顺手将箭搭上弓弦,崩的一声,箭头如同闪电向尉迟敬德窜去,尉迟敬德慌忙伏下身子,羽箭穿透了他肩头的战袍,带着哨音飞过,落在身旁的地面上,直吓得他彪出了一身冷汗.但正是由于这一个来回,他与李世民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片刻之后,尉迟敬遇到了救星——一条小河横在眼前.他们几乎没有停顿,直接驱马涌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扑腾着向对岸猛冲猛撞.片刻,他们上了河岸,扭头一看,李世民并没有下河追赶,但赶到岸边的战骑却是越来越多.他们慌忙打马,向前继续飞逃.
  这一次埋伏战就打得更漂亮了:除了为首的尉迟敬德和寻相,敌军几乎全部被歼灭,死的很少,大部做了俘虏,缴获的战马也有上千匹.程咬金脚下堆着三十多个血糊糊的人头,乐得眉开眼笑.
  当李世民率领唐军押着俘虏回到柏壁军营后,全军都沸腾了.众将领欢笑着上前迎接,簇拥着李世民等人回营,边走边向他请战,个个眼里闪着亮光.
  "现在还是没到决战的时候,大家不能性急,今后还愁没仗打?"回到军门,李世民双手抬起,轻轻地朝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声音仍是那么的冷峻."宋金刚孤军深入,他们的精兵猛将全都集中在这一带.刘武周占据着晋阳,全凭宋金刚作掩护.宋金刚的军队没有粮食储备,全靠从周围抢掠过日子.晋阳的粮食很多,但从晋阳到晋州,沿途山路狭窄,运送起来很不方便.所以宋金刚的粮草迟早会吃完.与他相反,我军背靠着永丰仓,粮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应该用我们的优势去拼敌人的劣势,继续紧闭营垒,养精蓄锐,使敌人的士气不断受挫.到了一定的时刻,我们再分兵进攻汾、隰二州,向敌人心腹冲击,作出要切断敌人归路的架势.敌人粮食吃完,又面临被围歼的危险,一定会率军撤退,这一带都是山路,他想跑也跑不快;那时节我军奋力追击,就可以将敌人主力一举歼灭!所以,大家要有耐心啊!"
  众人被李世民的分析说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武德三年春正月,大唐将军秦武通向蒲坂的王行本发动又一次进攻,王行本出战,结果大败而归.他现在已经到了粮尽援绝的地步,只好与部下商议突围逃走,但部下无人愿意跟他一道行动.正月十四日,王行本开门出降.
  正月十七日,大唐皇帝李渊亲往河东,下令将王行本斩杀.秦王李世民率轻骑前往河东晋见父皇.父子俩好好商量了一番前线局势,认为突厥人是解决刘武周的最大变数,它将一直影响到唐军平定天下、收拾东方群雄的大业.突厥始毕可汗早在去年二月便已病逝,他的弟弟继位,人称处罗可汗.处罗可汗还没有享受过与大唐结盟的甜头,他在受到刘武周送上的宝物诱惑后,派兵参加了攻打太原的行动.李渊和李世民商定,立即向处罗可汗派出使节,送上数量大得刘武周无法比拟的绸缎和珍宝,请求处罗可汗断绝与刘武周的联盟,恢复与大唐的传统友谊;并顺便请求处罗可汗派军队加入到唐军这边,对刘武周作战,等到将来收复太原后,必将给予厚报.正月二十九日,李渊起程长安,专门督办这件事.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7) 筑东阳
  
  正月三十日,李世来到了长安.他是从窦建德的军中逃出来的.去年十月,窦建德率军对黎阳发动突袭,一举擒获了李世,同时做了俘虏的还有李世的父亲李盖,魏征,以及投奔在这里的李渊的妹妹同安长公主,还有淮安王李神通.窦建德将李盖带在军中充作人质,任命李世为左骁卫大将军继续镇守黎阳.他还将魏征任为起居舍人,将同安长公主和李神通安置在下博,待以客人之礼.李世日夜谋划着大唐阵营,便卖力地为窦建德打了许多胜仗,果然骗取了窦建德的信任.他建议窦建德攻取孟海公的地盘,窦建德接受了,决定亲自率 大军南下,先派妻兄曹旦率兵五万南渡黄河,令李世率兵三千前往会合,充当全军的先头部队.李世秘密筹划,一旦窦建德到了河南,他就对窦建德发动突然袭击,将他杀掉,夺回自己的父亲,并抢来窦建德的土地归降大唐.正巧赶上窦建德的妻子曹氏生孩子,等了很久,窦建德都没来.窦建德的妻兄曹旦到了河南后,大肆侵扰勒索,闹得归降了窦建德的各路人马怨声载道.李世和一位叫李商胡的杆子首领结为兄弟,约定共同对付窦建德.李商胡的手下有五千多人,他在李世告辞后的当夜,便设下宴席,诱杀了曹旦的偏将二十三人.曹旦的副将高雅贤等人还在河的北岸尚未过来,李商胡便用巨舟四艘载着窦建德的队伍三百人先过河,到了河的中流,立即将他们全部斩杀.有一名兽医跳进河里,游到南岸,立即跑去向曹旦报告,曹旦非常紧张,赶紧做了戒备.李商胡动手后,便派人告诉了李世.李世与曹旦的军营紧挨着,开始时,郭孝恪劝李世对曹旦发动突袭,李世犹豫不决,后来听说曹旦已经有了防备,便和郭孝恪带着几十位亲信骑马逃往长安.不久,窦建德亲自南下进攻李商胡,将他抓住杀掉.窦建德群臣请求诛杀李世的父亲李盖,窦建德不忍心,他说:"李世是唐国的臣子,被我俘虏后,一直不忘本朝,又逃了回去,真是忠臣啊,他的父亲又有何罪!"于是赦免了李盖.
  李渊见了李世,很是高兴,就任命他为行军总管.二月六日,李渊在办完与突厥往来事宜后,再次前往华阴长春宫.李世随行.到了长春宫后,李世奉皇帝李渊之命前往柏壁军营,加入到战斗行列.在这里,他见到了向往已久的秦王李世民,还和秦琼、程咬金等老战友再次会合了.
  李渊坐镇长春宫亲自督战,他要争取在春季将刘武周解决.这时刘武周和宋金刚又派兵进攻潞州,接连攻陷长子、壶关,李渊便调派将军王行敏前往协防潞州.潞州刺史郭子武与王行敏素来不和,有人检举郭子武要叛变投敌,王行敏便把郭子武斩首示众,然后又把前来进攻的敌军击退.李渊又派将军桑显和进攻夏县的吕崇茂.正当他四处督战、忙于调兵遣将的时候,一张扎满了刀剑的网偷偷向他这位大唐皇帝撒来.
  去年夏秋,李渊令工部尚书独孤怀恩率军进攻蒲坂,独孤怀恩久攻不下,士卒伤亡、逃跑的很多,李渊发了急,几次写信指责独孤怀恩督导无方;独孤怀恩大为怨恨,心中陡生异心.独孤怀恩是李渊母亲弟弟的儿子,从小被李渊的姨母、隋文帝的皇后独孤氏养在宫中,前半生一帆风顺,过着含金茹玉的富贵生活.大唐开国后,他仍旧是皇亲国戚,官拜工部尚书.李渊有次与独孤怀恩开玩笑说:"姑姑的儿子都已经做了天子,下一个该轮到舅舅的儿子了吧?"这句话一下点燃了独孤怀恩的雄心,他从此变得很自负,有时私下与好友扼腕叹息:"我家难道只有女儿尊贵么?"在蒲坂郊外的军营里,他久握重兵,受压之后,便决意谋反.年底,秦王李世民率大军进驻柏壁.独孤怀恩便和解县县令荣静和、前五原县主簿元君宝密谋勾结王行本,一道和刘武周结成联盟,与山中的盗贼联手攻占永丰仓,断绝柏壁李世民大军的粮源,合力把李世民大军全部歼灭;再挥军西向,攻取长安.作为回报,他计划将河东的土地割让给刘武周.这个秘密计划刚刚制定不久,独孤怀恩便奉李渊之命率军进攻夏县的吕崇茂,结果被尉迟敬德一战将独孤怀恩、元君宝与内史侍郎唐俭等全部俘获.在夏县关押期间,元君宝与唐俭共处一室,他忍不住对唐俭说:"独孤尚书最近正在谋划一件大事,如果他早点能决断,我们怎么会受这份耻辱啊!"几天后尉迟敬德率军浍州,在美良川受到殷开山和秦琼的伏击,队伍全部溃乱.当时独孤怀恩正被押在尉迟敬德的军中,乘着战场的混乱逃了回去,李渊又命他带兵进攻蒲坂.元君宝在得知独孤怀恩成功逃走的消息后,又高兴地对唐俭说:"独孤尚书能从危难中解脱,又回到蒲坂,真是‘王者不死’啊!"唐俭估计独孤怀恩谋反的第一个目标可能就是皇帝李渊,于是非常着急,但人关押在里面,实在无法动弹.不久,被俘的李孝基、于筠、唐俭、元君宝等人又被吕崇茂秘密派人送到浍州尉迟敬德的军中;李孝基身为永安王,又被送到晋州宋金刚那里,李孝基密谋逃跑,结果被发觉,宋金刚下令将他斩杀.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唐俭急得简直要发疯,他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找了个机会向敌将尉迟敬德建议,可以派人去长安和大唐谈判,双方和解,不再打仗,岂不更好?尉迟敬德刚刚挨了李世民的两记闷棍,知道继续打下去得不到什么好处,便对这个建议表示出浓烈的兴趣,同意派被俘的大唐陕东道行军总管刘世让带信回去.唐俭便抽空把独孤怀恩谋反的事秘密和刘世让讲了,刘世让也十分着急,出了浍州,他便不断地加鞭赶路.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8) 筑东阳
  
  此时已是二月十六日.王行本早在一个月前投降后被斩杀,独孤怀恩已率唐军进驻了蒲坂城.皇帝李渊从华阴长春宫出发,渡过了黄河,来到了蒲坂城对岸的河边,又坐上大船,将要到对岸去,进入蒲坂城巡视.船已经开走一百多丈,刘世让才赶到,急得在岸边拼命地叫喊.李渊忙令大船岸边,听了刘世让的汇报,他大惊失色:"我幸免一死,岂不是天意吗?"于是派使者坐船过河,进城召独孤怀恩前来见驾.独孤怀恩还不知道谋反的事业已败露,便一个人乘船来见李渊,下船后便被捉了起来.李渊派人入城,分头将他的党羽全部 抓捕,一审之下,众党羽全部招供.二月二十日,李渊下令诛杀独孤怀恩和他的党羽.
  李渊继续留在河东一带督导战争.当桑显和率唐军急攻夏县时,尉迟敬德又抄小路引兵前去增援吕崇茂,与唐军在夏县城郊形成了对峙.李渊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计策,他派人秘密潜入夏县城中,宣布赦免吕崇茂的罪行,任命他为夏州刺史,令他对尉迟敬德发起突然袭击.事情正在谋划间,却被尉迟敬德发觉,他抢先动手,把吕崇茂抓起来杀掉,并完全控制了夏县城.桑显和见攻城无望,只好引兵退走.不久尉迟敬德也率军撤退.吕崇茂的余党又起兵占据了夏县,继续抗拒唐军.
  四月初,一直等待着前线发生变化的李渊终于忍耐不住,带着淡淡的失望了京城长安.
  变局恰恰就在这时出现了.
  四月十四日上午,柏壁军营.
  一队队骑兵从军门开出,在杏黄旗的引领下,在壕沟前的小平原上排成战列.
  李世民骑着一匹矮胖肥壮的马,缓缓来到军阵前面.军阵中洋溢着轻快、紧张的气氛,将士们的脸庞燃烧着红晕,战刀和铠甲被擦得比平时要亮许多.战马吃的也比平时要饱,它们原地嗅着青草,打着响鼻.越来越多的战马加入军阵,尽管它们的躯体昨日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但四下里仍然散发着马儿特有的汗气.李世民的座骑好像预感到什么,亢奋地在草地上刨着马蹄,忽然,它猛地向前一窜,李世民吃惊地用力紧拉缰绳,马儿愤怒了,将头高高地昂起,奋力地嘶鸣起来,声音悠长而又嘹亮.其它的马也跟着嘶叫.一旁的军士们好奇地议论开了:
  "这马叫得好大声!像头小老虎!"
  "当然,秦王的马,声音肯定比别人的马要大!"
  李世民笑了.这马的确非同寻常.它本是突厥盟军中一位特勤进献大唐的礼物,毛色黄里透白,所以李世民给它起名叫"特勤骠".别看它身材有些矮,但四肢极为健壮,蹄掌的搭劲很强,速度飞快,就是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撒骄、发怒.李世民的另一匹座骑白蹄乌跟它相比,虽然短距离奔跑的速度要快不少,但长时间的奔驰就赶不上年轻力壮的特勤骠了.现在,李世民要率军追击业已潜逃的宋金刚军,估计要连续奔跑很长很长的路,所以选择了特勤骠作为座骑.
  到四月中旬,李世民已和宋金刚相持了五个多月,两军都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正面交战.五个多月,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岁月,从大雪纷飞到春暖花开,从穿着厚重的棉衣到单袍飘洒,李世民统帅着一支战斗力比宋金刚要强、兵力比宋金刚要多、物资供应比宋金刚要丰厚的军队,却龟缩在壕沟以内,坚壁不动,表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令宋金刚感到非常恐惧.这是大块头的虎豹般的耐性,一旦它出动嘶咬,会将对手的骨头都嚼碎!
  在这五个多月里,宋金刚的刀锋早已磨钝生锈.英勇无比的尉迟敬德和寻相两次大败在李世民的突然袭击下,以至于他们一谈起秦王,总是疲软乏力,唉声叹气.在晋州到晋阳的中间地带,唐军还一直据守着西河,像一根骨头卡住了宋金刚的咽喉.为了拔掉这根骨头,宋金刚多次派兵攻打西河,都被李仲文凭借高高的城墙和险要地势把他们驱退.
  几个月前席卷山西的宋金刚现在变得极为被动.他无法打开困局,而军队的粮食又即将吃完.军心开始浮动.对手李世民更瞅准这一机会,要给他以致命的一击——四月七日,李世民令刘弘基率两千精骑从柏壁出发,取道隰州,直趋西河,做出要切断宋金刚归路的态势.宋金刚急忙派上万兵力在交口一带对刘弘基进行拦截,刘弘基靠山扎营,坚壁不出,双方形成了相持.但宋金刚已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不知唐军还有多少后续部队在茫茫山林中运动,要将他的归路截断,于是仓促下令全线撤退.他计划将主力撤回晋阳,凭借坚固的城墙和丰饶的物资,作长期固守.
  四月十三日深夜,宋金刚率军从晋州、浍州一线秘密撤退,他的行动相当隐秘,速度也非常之快.次日一早,在浍州城外的斥候发现敌人已经逃跑,急忙飞马回柏壁报信.李世民一惊而起,等待了五个月的战机就这样突如其来!他下令全军紧急出动,人吃好,马喂饱.半个时辰不到,近万名汉、突骑兵已在军营外整好了队形.在他们的前面,站立着李世、秦琼、程咬金、翟长孙、秦武通等一批将官.
  李世民派出十名骑兵拿着他的手令,火速从隰州北上交口,通知刘弘基率军驰往介休一带,阻住敌人的归路.又令屈突通、殷开山率七万步兵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出动.然后他一声令下,骑兵大队立即出发.李世民和秦琼并肩驰骋在全军的最前列,身后大力士公孙武达骑马扛着一面杏黄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唐"字,在原野间凌空飘扬.当所有的骑兵全部出动后,队伍在原野上拉成一条巨身长龙,长龙的脊背上拖着冲天的尘埃.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9) 筑东阳
  
  这是没有拘束、恣意驰骋的一路.快马加鞭,向前!向前!树木、山丘、草莽、房屋,一切都快速后退着向身后隐去.大地像棋盘一样拉出一条条长线,围绕某个看不见的原点旋转.李世民身上的汗水欢畅地流淌,风声和阳光唱着悠远的歌谣,在大地和长空之间回响.特勤骠,快呀快呀,不仅跑,而且飞吧,像永不下坠的飞箭,像劈里啪啦的闪电,追上那朵白云,追呀,追呀!追上那朵红云,追呀,追呀!哦,追上了暮色,追上了云雾,追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茫茫黑夜里奔驰,对地面的感觉几乎失去,就像真的在腾云驾雾.哦,月亮 升起来了,今日是十四,无怪乎月亮这么圆,它朗朗地凌驾在万古长空,把朦胧清凉的水光洒向草丛、地面和山陵,洒进了人们的心田.月光下的一切似乎都像云雾一般缥缈.还记得从高城驰往折城的那一夜吗?在黄土高原上起伏,像河水、像风一样起伏,那便是飞的感觉.现在,我们又一次乘着月光飞翔,只是马背上不时传来的颠簸和振动,告诉我们还没有脱离地面.但我们的感觉依旧是这么朦胧.可是月亮啊,飞得比我们还要快,它飞过了我们的头顶,飘向了西天,一步一步地坠落,带着寂寥的歌声坠落.哎呀,新的一天泛着红光从东方降临,怎么还是没见敌人的踪影!难道敌人先让步兵走了几日,骑兵一飙而逝,令我上了他的当?这一着急,可把朦胧睡意驱散了,身子从云雾中彻底跌落到大地上,汗一层接一层地彪出,饥饿也在腹中咕咕地鸣叫.可太阳依旧慢吞吞地从群山中爬出.太阳一出,地气灼热,人心就慌.还记得那个清晨带着二十几人冲向折城下的情景么?我们驱马趟过泾水,河水波光粼粼,沁甜而焦灼.焦灼?哦,是自己渴了.这干渴的感觉像嗓子里的折皱,忍着、忍着,向前、向前,不能停下!想点别的,比如西瓜、水桃,望梅止渴!可这儿不是梅林,是干橛的皱纹般的纵树皮,还有沟壑纵横的柳树皮!好了,又一次来到原野,莽莽苍苍的野蒿上似乎蒙着一层水粒,草杆粗壮干亮,嚯,钻出了一只野兔!野兔,看我不追上你!好你个野兔,还懂兵法,会打圈儿!是不是宋金刚派来的?想诱我走入歧路?我岂会上你的当,我要笔直地向前,追你的主人去啦!
  哇,看到水了!碧蓝清凉沁甜的水色!白云隐隐沉入了水中,亲爱的汾河,我们又重逢了!好,就在这儿歇脚,先弄水喝.怎么只有几十骑跟上?得啦,把马牵到下游去!过去!这河水好甜,几无一丝杂质,可以喝饱当饭吃.不行!把那贪睡的家伙给我拉起来,不起来就用鞭子抽!必须先吃后睡,这是军规!秦将军,请过来——味道怎么样?请看地图,我们大约已经到了这里,这一昼夜,行了二百多里,哈哈!在这儿睡一觉后,还要加快!好,又来了五六十人,哦,是程将军,不晚、不晚,至少是第二名.你们先喝水,再吃干粮.程将军,拿着这个,待会儿尝一尝,比鹿肉还香!哎,秦将军,你拿着我的长弓,做一回军法官,军法有这么几条:一,一律停下;二,不准喧哗;三,马到下游;四,先吃后睡;五,睡俩时辰.就这五条,违者军法处置,以长弓为凭证!请你复述一遍——对!带五个军士做监察,另五个派到前边去做斥候,待会司功官到后,每人都记一功!过一个时辰,你把长弓交给程将军,让他接着做军法官,你再睡!程将军听到没有?那好,我睡了.有你们两位在,我会睡得踏实.
  两个时辰过后,骑兵大队再次动身,战马又喂了一次干粮,然后健儿们跨马前行.这时太阳离西山只有一竹竿高,队伍乘着凉风纵马驰骋,不久便穿入了村庄群落.还是没见到敌人的踪影,心里更加着急.一问路旁看热闹的百姓,昨日有队伍陆陆续续地跑过去,跑得可快了.好啊,有希望,追!天色渐渐地黑了,骑兵又在朦胧的月光下飞驰.到了午夜,队伍又停下了,喝水,吃干粮,喂马,解甲,睡觉.在梦乡中,后队渐渐地赶了上来.起身时天已大亮,又顶着斑驳的阳光,飞马掠过丛山野林.
  接下来又过了一日一夜,李世民率骑兵进入了吕州地界,在大路上,他们拾到了敌人丢弃的物件,草鞋,长靴,匕首,里面粘着一层白灰的空面袋.从这些东西上面,他们嗅到了敌人的气息;四周的空气中,似乎残存着战马的汗气和刀枪的水锈味!好啊,这一切证明敌人并没有跑远,揪紧的心略略放松了些.将士们,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快走——驾!
  当天下午,他们终于追上了敌人后队.为首的敌将乃是寻相,他奉宋金刚之命率数千兵力为全军断后.在秦王李世民指挥的铁骑凶猛的冲击之下,寻相的队伍立即溃败,在山冈和原野间四下逃窜,唐军纵马追赶,将散开的敌军大部斩杀,又继续向前.路上不断遭遇到几百、上千一股的敌军,带血的刀剑一阵猛砍,地上便横躺下一堆堆血肉.唐军的战马踏着活人和死人的肢体,卷起一路烟尘.嗬,有几千名敌军胆敢布成军阵,在光裸裸的原野抵抗.唐军一阵阵箭雨飞过,战刀如林地砍下,人群中顿时窜动着一声声哭嚎,哭得那般凄厉,简直把太阳都要哭落下了.这样,在太阳下山以前,他们连续交战了几十回合,箭袋里空空如也,战刀都已砍卷.李世民便指挥军士们在尸体堆里收集羽箭,更换战刀.人们这才想起已有半日没吃食物了,便又在尸体堆中翻找食物,但敌人也和唐军一样口袋空空.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10) 筑东阳
  
  天黑了,李世民率骑兵继续向前飞驰.月亮缺了一块儿升起来了,它的缺口似乎在哭泣,它洒下的不是朦胧的水光,而是清涩的泪水,它在为遭到战刀夺夺砍杀的黑影无声地哭泣.无数黑影在黑暗的原野里蹩着脚步,却逃不过唐军的战刀和飞箭.他们只有黑着眼睛哭嚎,哭得乌云飘过了月亮,哭得大地更加朦胧.可是大唐骑兵仍然像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的后脑勺,那飞驰的马腿,快的像鬼腿.杀啊,杀啊——那叫喊,就像是一种歌唱,为正在进行的屠杀而歌唱.这就是战争,战争就是杀戮,只有用杀戳才能止住杀戳.李世民是这样的骄 傲,是这样的心怀坦荡,毫无羞耻之心地指挥着骑兵,对几无反抗之力的黑影们进行着爽利明快的杀戮,却忘了向敌人劝降,直到将原野上所有的哭嚎声全部击灭,像掐灭烛火一样击灭,才停住手脚.他们在黑影身上摸索,又没有摸到食物!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们又跃上战马向前飞驰,放纵马蹄践踏那些正在熟睡中的敌人的头颅,战刀沙沙地吃入地面.到了后半夜,他们在河边以水代粮,也不解甲,一觉睡到大天光.
  太阳像一个混圆的火球,挂在东面的树梢.李世民率领大唐骑兵在丛山中起伏.到了高壁岭,敌人集中了步骑四五千人,作势要进行反击.李世民身边只有几百名骑兵,排成凹形阵势,却立定不动.对方本来等待着唐军首先进攻,却见唐军越聚越多,只好主动发起冲击.他们杂乱的刀枪和杂乱的脚步尚未近前,李世民便指挥骑兵射来一阵又一阵的箭雨,乘敌军停住阵脚躲箭之际,李世民已率骑兵冲入敌阵,几个来回,便将敌阵冲乱.但敌军仗着人多势众,拼命扎住阵脚,缓缓向山边退却,准备在那里重新整好阵形.这时,他们背后的山峰上出现了一支唐军骑兵,举着战刀,扑向山脚,于是所有的敌军炸营似地飞逃.
  抄了敌人后路的是刘弘基率领的二千骑兵.他奉命从交口赶来截断敌人归路,没想到敌人逃得那么快,也没想到李世民来得这么快.两军会合,一片欢腾,简单地介绍之后,李世民向刘弘基伸手:先给大家来些食物!什么?没有?也在挨饿?算了,算了,兄弟们,跨上战马,继续前进!
  但是有人抓住了特勤骠的马嚼,哦,是刘弘基."大王追击敌人,几天之内赶了这么多路,歼灭了这么多敌人,已经够辉煌的了!"刘弘基恳切地劝道,"大王不能再向前了,得爱惜身体啊!将士们也都和您一样没吃东西,浑身疲乏得要命,大王应该留在这里,等后方的粮食运上来了,步兵跟上来了,再向前走,也不为迟啊!"
  "不对,刘将军!"李世民在马背上摇了摇头,"宋金刚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军队快要崩溃了!这是天赐良机,我们稍一松手,机会就丢了!如果我们停下来,让他跑到前面喘过气,把主要兵力集中到晋阳坚守,晋阳城那么高,我们一时能攻下吗?你想一想,我军攻打蒲坂花了几年时间?敌人攻打西河,又攻了多少次?所以,我军一定要勇猛地追击,坚决地咬住敌人,争取在野战中把敌人彻底歼灭!你说是不是这样,刘将军?"见刘弘基点头,李世民又笑着说,"打仗哪里还顾得上身体,打赢了就是一切!"
  好了,走吧,上马,前进!哦,特勤骠不愿意了?不要嘶鸣,留点力气,你比我们强,总还有草吃吧!各位注意了,前面上坡,一律下马,爱惜马力!好样的,将士们!我知道,你们都不敢喊饿,是因为我这个主帅也空着肚子.实在是速度要紧,不能让敌人跑掉!现在的小辛苦,可以避免将来的大辛苦.这是一场比拼速度的战争.我呕心沥血筹建一支强悍的马军,正是为了此时!普天之下的马军中,就数我们的装备最精良,我们的士卒最矫健,我们的将领最骠悍,我们的心灵最凶猛,而主帅我,也不敢不以扫平天下为己任啊.
  哦,又与汾河相会了,好吧,全体停下,就地宿营.刘将军,你带些人马去找些吃的吧!
  此后两天,李世民率领的唐军铁骑遭到了宋金刚后队依山傍险的阻击,他们不得不停下,将敌军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扫清.他们空着肚子,一直等待运粮队的到来,可这实在是一种奢望,因为他们跑得太快了.十八日刘弘基还为大军找到了一点山果,又割下死马肉煮了吃,十九日与他们交战的全是步兵,他们便颗粒不入.但是,绝对不能停留,敌军主力已近在眼前,如果让敌军全部缩进了介休城,那可就麻烦了.
  二十日午时,到了雀鼠谷南端,终于追上了宋金刚的主力.宋金刚被追杀急了,干脆率领五六万主力停下,背靠山地,对追兵实施反击.他见李世民身边只有几千名骑兵,便主动发起了进攻.
  尉迟敬德和寻相率几千名骑兵冲杀过来,他们要求生啊,一个个狰狞地嘶吼着.唐军的箭雨飞过来,把他们的前锋一排排放倒,但后队缩着肩膀继续向前.李世、秦琼、程咬金驱动战骑迎上去.双方对冲着厮杀.尉迟敬德扔掉钉满了羽箭的盾牌,举枪挑翻了几名持长刀的唐军,却被程咬金持枪架住,两人交战了三五个回合.只见秦琼手持铁锏从斜刺里突向这边,接连砸塌了三五名敌军,又将千斤之重的铁锏砸向尉迟敬德的后背,尉迟敬德不容他近身,便撩开程咬金的枪头,纵马冲进程咬金身后的人丛中.程咬金匆忙回马,尚未顺过长枪杆,尉迟敬德的枪尖已经从一名唐军的面门拔出,带出一彪鲜血,顺手倒戳枪尾,看也不看,便直朝程咬金的心窝撞去.程咬金门户洞开,已来不及回防,情急之下,挥左臂将尉迟敬德的枪尾格开,"梆"的一下,半条胳膊几乎被打麻.尉迟敬德收枪在手,纵马朝后方撤退,秦琼和程咬金在后紧紧追赶,敌军骑兵波浪般地退了下去,但很快受到步兵的增援,反戈一击,双方又一次展开了大混战.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11) 筑东阳
  
  李世民和刘弘基率二千轻骑迂回到右侧,冲向敌步兵大阵.在宋金刚的指挥下,敌步兵劲弩连射、长枪如林,企图拦住大唐骑兵的冲击.羽箭从李世民的左右噗噗掠过,身后不断传来战马摔地的声响和骑兵"啊也"的短促惊叫,他依旧加速飞驰,率骑兵冲入了敌阵,敌阵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宋金刚见势不妙,慌忙收兵,整个步兵大阵像潮水一般退却.几千名步兵被大唐骑兵截住了退路,只好一排排跪下,做了俘虏.尉迟敬德的骑兵见势单力孤,匆忙向后撤退,大唐骑兵乘胜追击,一气追到山脚方才收兵. 这时,翟长孙率后队赶了上来,大唐骑兵的上万兵力几乎已到齐.不久,宋金刚军仗着兵力上的优势,鼓噪着要上前格斗,李世民率军迎战,佯装不敌,故意后退,想引敌军离开山脚.但宋金刚稍稍得势便自行退却,决不脱离山脚的有利地形.双方形成了胶着状态.
  到了下午申时,殷开山率八千步兵赶到了.他告诉李世民,他们是乘船走水路上来的,全军已经一天多没吃食物,后面还有一万多兵力在路上行走.李世民立即令他率军从东侧迂回到敌人后背,从山脚爬上山顶,自上而下向敌军发动进攻.于是,由李世率骑兵掩护着,步兵跑步冲向东边的山脚.
  见唐军要绕到他们的后背,宋金刚的军阵开始骚动.尉迟敬德率骑兵前来堵截,被李世率骑兵拦住,双方激烈地对冲厮杀.殷开山率军绕到后山,从山脚急速向山顶攀爬,山顶早有宋金刚的步兵射箭下来,唐军举着盾牌,手执长刀,黑压压地顶了上去,与敌军争夺起山头.
  傍晚时分,后续的一万多名步兵在长孙顺德的率领下赶到了.李世民立即令长孙顺德率步军跑步从西侧向敌后包抄,由翟长孙和秦武通率骑兵掩护.这一支援军的到来使宋金刚军队的意志彻底崩溃.他们尚未赶到西侧,封住敌人的退路,宋金刚便率大军从西侧向北奔逃.远远看去,逃兵漫山遍野,像蚂蚁一样翻滚,那错乱纵横的步伐,发出石滚滚动一般的声响,在傍晚的阳光下腾起了阵阵粉黄的烟尘.唐军步骑全线追击,敌军一见唐军近前,便纷纷下跪投降.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由于沿途都是山林,宋金刚成功地率部分兵力逃掉了.李世民指挥唐军打扫战场,经粗略统计,今天在这片战场上,唐军总共杀死敌军一万多人,抓获俘虏二万多人,真是空前的大捷啊!
  接下来便是寻找食物.一万多名骑兵,二万多名步兵,二万多名俘虏,一万多具尸体,竟然只找到了一头羊.到此时为止,李世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一点东西,三天睡觉没有解甲了.这一只羊,被伙头军用铁锅煮了,李世民只吃了一小碗,就拒绝再吃,其余的分给在场的将士一人一小碗.全军用河水作了夜宵.
  当天晚上,唐军在鼠雀谷西端平原扎营,大家解甲一觉睡到大天光.起来后,第一件事,食物,没有.再次用河水作了早餐.前面几十里地便是介休城,敌人在城里总有吃的,我军空腹饿了两天,不能再向前了.李世民立即派快马赶回催讨粮食,又派程咬金率百名精骑潜往介休城北,严密监视敌军的动向.刘弘基、秦琼则组成了一个购粮队,到附近村庄向百姓买粮.李世民吩咐他们,如果百姓不愿卖,就暂且借一部分,等军粮送到后马上归还.其余将士全都呆在营中,严禁擅自出营扰民,违者军法处置.
  在李世民军帐附近,住着几户人家,人们见唐军纪律森严,丝毫无犯,便非常喜欢.一位农妇听侍卫说他们的大王几天没有吃饭,便做了一大盆面条,炒了两个青菜,给李世民端来.李世民要送她银两,她拒绝接受.这以后,每顿她都送来一套粗茶淡饭,直到第二天下午第一批军粮从水路送到为止.
  四月二十三日中午,被俘虏了整整四个月的陕州总管于筠从介休城里逃了出来.他向李世民报告,宋金刚在城里也没有粮食吃了,他现在的兵力大约还有二万人左右.李世民判断,敌人既然已经断粮,肯定快要逃跑了.当天下午,他便率大军直趋介休城下,作势即将攻城.为了使敌人军心更加动摇,当天晚上,他令唐军在城墙上的敌军视野所及的村庄乘黑夜用土积成堆子,堆子表面覆盖上一层新到的粮食,做成了几十个这样的假粮堆.第二天,城上的敌军看见唐军竟然建了那么多白花花的粮堆,可以想见是多么恐慌,又是多么眼热啊.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宋金刚打开西门,出来迎战唐军,他背靠城池布下军阵,军阵南北长达七里,摆出了拼死一搏的架势.
  李世民针锋相对,也将军阵布成六七里长,他令总管李世、程咬金、秦叔宝率军攻击敌军的北线,翟长孙、秦武通率军攻击敌军的南线.
  战斗一开始,敌军果然表现得非常凶猛.唐军交战不利,只好向后退却.敌军乘势发动反击,一波接一波地对唐军发动冲锋.当敌军远离城墙后,李世民和刘弘基率二千名精骑抵达城墙下,转而向敌军后背发动了凶猛的攻击,敌军见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即刻全线崩溃.宋金刚率一部分骑兵向北逃跑,李世民率军在后猛追.
  当李世民的骑兵前往追赶逃兵之后,敌人纷纷从西门逃进城内.在混乱中,尉迟敬德竭力保持着镇定,率军抗住李世、程咬金、秦叔宝等人的冲锋,掩护部下有序地退却.秦琼一马当先,所向披靡,冲到了尉迟敬德的面前,却被尉迟敬德率二三十名精骑持长枪拦住,秦琼身后唐军纷纷射箭,尉迟敬德的队伍中不断有人掉下马,但枪林就是不散.秦琼手中的铁锏毕竟太短,只两三个回合,便被几杆长枪戳在他的马头上,他的马惨叫着跳起,将他摔到地上.十几杆长枪猛扑上来乱戳,秦琼挥锏左挑右架,身上好几处受伤,情形十分危急.多亏程咬金拍马来救,众长枪慌忙退却.秦琼换上一名骑兵的座骑,和程咬金再次率军冲锋,却被尉迟敬德指挥弓箭手射来一阵箭雨拦住.在尉迟敬德的掩护下,敌军成群结队地逃进了城内.尉迟敬德最后一个飞驰进城,随后城门一声掉了下来.唐军没有攻城器械,只好把城团团围住.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12) 筑东阳
  
  李世民率骑兵飞速追击宋金刚,一路上不断有敌军投降,但一直没能从俘虏口中问到宋金刚的确切下落,"就在前面!"俘虏们总是说,或者说,"刚才还在这里呢!"每一次都激发起他们的万丈热情,但总是失望,在解决最后一股敌军后,终于失去了宋金刚的音信.这时他们发现前方有一座山寨,近前一看,原来已经来到了离介休城四十里地的张难堡.堡上驻着一支军队,有军士朝上一喊,回话的竟然是唐军!是唐军浩州(西河被大唐改名为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张德政受太常少卿李仲文之命,在此据堡坚守!堡中唐军多次受到敌 军猛烈的攻击,几次差点被攻破堡垒,可谓九死一生.下面的人影告诉他们,是唐军大队到了.可他们不敢相信:唐军还在黄河边上,怎么会来到这里呢?秦王李世民只好上前把头盔摘下,请堡中人辨认."真的是秦王!我们得救啦!"樊、张二将军颤抖着说,堡中人立即发出一阵欢喜的鼓噪和哭泣,并欢呼着向下奔来.李世民的侍卫陆冲对堡中人喊道,秦王今天还没吃饭呢!于是跑下的人又转身吆喝找食物来.不一会儿,樊伯通、张德政和大群士卒带着满脸欢喜的泪水下来了,向李世民献上了一壶浑浊的酒和一竹扇糙米饭.李世民和身边的将士把酒和饭当作胜利的礼品分享了,随后令樊、张二将军派人通知西河的李仲文,明日率军前来介休城下会合.
  李世民回到介休城下,得知今日斩首三千级,抓获俘虏六千人,心中不无遗憾.秦琼告诉他,有不少敌军逃进了城里,为首的正是尉迟敬德,此外还有寻相据守着附近的永安城.众将领忍不住夸奖起尉迟敬德的本领,尤其是与尉迟敬德多次交战过的秦琼,第一个建议将这名骁勇善战的敌将招降过来.秦琼的心底不无遗憾,今日他被几十杆长枪挑翻了战马,弄得十分狼狈,他感到铁锏的确短了些,筹划着改用长枪.
  李世民于是派出任城王李道宗和上仪同宇文士及前往介休城内劝降.宇文士及便是弑君者宇文化及的三弟,宇文化及落入窦建德的手中时,他正好在外运粮,见势不妙,便西逃长安,向李渊投降.他和李渊是多年的老友了,而且他的妹妹也做了李渊的昭仪昭仪:皇帝侍妾,为宫中女官第一等.,很受李渊的宠爱,所以他很快又得到了李渊的信任,派他入秦王府参议军事.
  经过李道宗和宇文士及的游说,尉迟敬德和寻相表示愿意归降,当日唐军便入城接收.尉迟敬德手下竟然还有八千人.李世民见了敬德,左看右看,眼睛闪闪发光."早就知道将军武艺高强,今天终于见了面!"李世民笑逐颜开地说.
  "我总是被大王打败,真是惭愧之极!"敬德很不好意思.
  "不这样,我们哪有机会作同事呢!"李世民戏谑道,众人哈哈大笑,敬德也笑了.
  当晚,李世民摆下酒宴,欢庆敬德和寻相加入唐军.酒宴上秦琼和程咬金拉着敬德直劝酒,敬德刚刚过来,还不知深浅,哪敢多喝!李世民当场任命敬德为右一府统军,任命寻相为副统军,两人跪拜谢恩,被李世民拉起.宴散后,李世民令两人依旧统领着他们的八千部下,在秦琼、程咬金的军营旁扎营.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带着侍卫陆冲,骑马来到了尉迟敬德的军营,向各位新战友表示慰问.尉迟敬德奇异地从旁端详着年轻的秦王,眼里闪烁着泪花.
  回到军门,屈突通已率后军赶到了.他听说李世民接受了尉迟敬德的投降,还刚刚去了尉迟敬德的军营,不禁大为吃惊,便提醒秦王稍稍留意,以防发生不测.
  李世民不以为然地说:"过去汉光武对降将‘推赤心置入人腹’,从而使归附的人们真诚效命.我现在任用敬德,正是要向汉光武学习,为何要怀疑他呢?"
  屈突通不再说话,但神色间仍存留着几分狐疑.
  这时,有军佐来报,李仲文率坚守西河的将士前来会师.李世民和屈突通高兴地出门迎接,唐军一片欢腾.
  下午,李世民率骑兵向晋阳进击.屈突通率步兵随后跟进.
  刘武周在得知宋金刚大败的消息后,恐惧之极,连夜便从晋阳逃出,远走突厥.宋金刚晋阳,见刘武周已经逃跑,便接管了大权,重新整顿军队,准备抗击唐军,固守晋阳.但是没有人再愿意听从他的号令.宋金刚无奈,只好率一百多名亲信逃向突厥.
  李世民率军抵达晋阳城下,刘武周所任命的仆射杨伏念献城投降.被俘的唐俭早已被押送到了这里,他带领投降的官员,将所有的府库先封好,交由李世民接管.李世民入城当日,便派快马驰向长安报捷.
  四月二十九日一早,皇帝李渊接到唐军收复晋阳的消息,高兴异常,在太极殿举行了盛大宴会,和文武百官一道庆祝晋阳的光复.宴会后,他向群臣赏赐绸缎,干脆令他们直接进入御府,尽自己最大的力气,能拿多少便拿多少.为了向恩人唐俭表示感谢,他下诏立即恢复唐俭的官爵,还将没收的独孤怀恩的田宅资财全部赏赐给唐俭.
  在晋阳,李世民从府库里拿出大批财物赏赐给全军将士.数日后,突厥处罗可汗派弟弟步利设率二千骑兵赶到晋阳.按照两月前大唐与突厥签订的协议,他们未经参战便分享了战果,从李世民那里得到了大量的金银、珍宝和绸缎赏赐.不久,他们和唐国的使者一道,带着几十辆装满了送给处罗可汗的财物的马车突厥.
  第十一章、平定刘武周(13) 筑东阳
  
  处罗可汗收到礼物后十分高兴,为了表示他信守承诺,他按照盟友的要求,把前来投奔的刘武周和宋金刚软禁了起来.不久,宋金刚打算逃向上谷,被突厥追获腰斩.刘武周治下的州县纷纷上表向大唐投降.
  五月中旬,李世民率唐军长安.立下了大功的李仲文被李渊任命为并州总管,他率军向刘武周的余部发动攻击,迅速平定了一百多个边域城堡.后来,处在软禁状态的刘武周 暗中计划逃回马邑,事情泄露后,他被突厥人斩杀.
  在夏县,吕崇茂的部下继续坚守着县城,拒不向大唐臣服.五月二十日,正在班师回朝途中的秦王李世民率大军从晋州抵达夏县城郊,一举将夏县攻克.在李世民的指令下,唐军将全城军人和民众——无论老少——一律斩杀.
  五月二十九日,秦王李世民回到长安.
  皇帝李渊听儿子详细讲述了整个追击歼敌的过程.当听到儿子纵马连续飞驰八天、多次日行二百多里、至介休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痛歼敌军主力的细节,激动得胸膛起伏,热血不断地撞击血管.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用手连续做着拉弓驰射的动作,口中喊叫着要重回战场驰骋杀敌.父子俩乐得哈哈大笑.
  为了表彰李世民的战斗精神,张扬大唐的武功,李渊决定将儿子的作战故事编制为一部乐舞.在他的亲自指导下,这部乐舞以雄壮的龟兹乐为基调,用一百人的乐队,一百人的合唱队,一百二十人的舞蹈队共同表演,舞蹈者手持兵器,在舞台上往来突刺,再现激烈而威武的战争场面.乐舞完成后,李渊将它命名为《秦王破阵乐》.
  不久,乐舞在长安街头公开演出,观众们看着看着,纷纷击节呐喊;到了后来更是全场起立,所有的人都像胡人一样踏着节拍,边歌边舞.
  六月十五日,自以为对唐平定刘武周有功的突厥处罗可汗,亲自率万余骑兵南下晋阳,大唐并州总管李仲文出城迎接,并大加慰劳.处罗可汗在晋阳待了三日,城中的美妇人很多都被突厥骑兵抢走,带回到北方草原.李仲文干瞪着眼,一点都不敢出面制止.临走前,处罗可汗留下将领俱俭特勒协防晋阳,在返程的路上,从石岭以北,每到一处险要地方,处罗都留下了协防军队.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 筑东阳
  
  武德三年六月,长安承乾殿.
  李世民怀抱不满周岁的儿子李承乾,在殿中走来走去,小承乾口中咿咿呀呀,忽然下面洒了尿,李世民的衣袍顿时湿了一块,长孙氏忙把小承乾接了过去.
  李世民换过衣袍,顺手拿过一本《庾子山庾信,字子山,南北朝时期梁代诗人,有《庾 子山集》传世.集》读了起来.
  李承乾是去年李世民在长春宫坐镇时王妃长孙氏生下的,因为出生在承乾殿,李世民便为儿子起名叫承乾.今年春天,李渊将孙儿封为恒山王.小承乾眉目长得像母亲长孙氏,小脸蛋胖嘟嘟的,真是可爱极了,李世民抱着他总是亲个不够,而他却不乐意地用小手使劲去推爹爹的下巴,逗得爹爹哈哈大笑.
  "凝真天地表,绝想寂寥前.
  有象犹虚豁,忘形本自然.
  开经壬子世,值道甲申年.
  回云随舞曲,流水逐歌弦.
  石髓香如饭,芝房脆似莲.
  停鸾燕瑶水,归路上鸿天."
  李世民一句一顿地读着庾信的《步虚词》,不时停下来琢磨诗的韵味,他的眼睛望着阁梁的雕花,神思却飘然飞扬."好一个‘芝房脆似莲’!清极,雅极,读着便满嘴生香.但上句‘香如饭’的‘饭’就用得很粗糙,不如用‘竹’字贴切."他寻思着,口中念念有词,一时兴起,便到案前磨墨挥毫,将这首《步虚词》写在纸上.
  看着纸上的墨迹,他得意地笑了,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却看见长孙氏抱着小承乾蹲在银盆前屙巴巴.长孙氏口中轻轻吹着口哨,眉宇间温馨如水;小承乾则咿咿呀呀学着母亲的声音,不过学得可一点都不像.他笑了,心绪如同天上的闲云一般恬淡.
  他对庾信的诗篇是如此的热爱,到了晚间,在月光下,他令侍妾杨氏拿着《庾信集》,为他一首一首、有声有色地读下去,他斜躺在靠椅上,微虚着双眼,静静地听,月华如水般倾泻在靠椅前的一片空地上.杨氏是隋炀帝的女儿,本月初由宇文士及作媒娶进门.她品性贤淑,色艺俱佳,尤其精通诗文,自己也会作诗.这段时日李世民时常由杨氏陪伴,她温柔的身子就像清凉的泉水,帮他驱散了夏日的炎热.她的气质高贵,脸蛋十分耐看,秀丽的眉宇间总含着淡淡的忧伤,惹得李世民心中无限地怜爱,不断用温柔的唇去抚慰那愁山雾水.听她在如水的月华中朗朗地读着庾信的诗篇,他恍惚觉得自己像在清凉的山涧、雅静的古寺、散着幽香的林子间徜徉.
  这种轻快静谧的情致持续了仅有月余,便被刀光剑影打破.平定刘武周后,皇帝李渊激情澎湃,又将除灭王世充的任务提上了日程.自李密败亡之后,王世充要算是当今天下最为强悍的枭雄了,又挡在大唐兵锋东出的要道上;平定了王世充,山东群雄便迎刃而解,四海一统指日可待.
  秋七月一日,李世民奉父皇李渊之命,率十万大军东征王世充.几乎与此同时,太子李建成被派往蒲坂镇守,防止突厥在唐军东征期间发生异动.
  七月二十一日,唐军抵达谷州新安.在这里,李世、秦琼、程咬金和老友罗士信在分别了十个月后再次见面了.在高兴之余,他们为单雄信背叛李密感到气愤,听说他已经休了前妻,娶了王世充哥哥的女儿,赫然成为王世充手下的头号红人,便又大骂他的短视和愚蠢.李世则黯然神伤,他与单雄信原本是瓦岗寨上的结义兄弟,内心里一直想着为单雄信在唐国谋一个前程,现在单雄信居然走到了这一地步,那希望又是何其渺茫.他们又都为老朋友高猛的处境感到忧虑,高猛是那样地热爱家人,家人却被王世充捏在手心作为人质,在即将来临的严峻考验下,性情直率的高猛恐怕难逃王世充的魔掌.
  两天后,李世民初步定下了逼近东都的计划.第一步,他派出在这一带游击了半年之久的罗士信充任全军的先锋,率部进围慈涧.慈涧是郑国的边城,位于新安和东都之间.李世民计划对慈涧故意地攻而不下,引诱王世充前来救援,唐军与敌人的援军交战,寻机将它歼灭.
  东都方面,早在六月大唐朝廷商讨东征之初,王世充便已通过间谍获知了消息,急忙从所统率的各州镇选拔骁勇军士集中到东都.他设置了四镇将军,分派亲信防守东都的四面城墙.这时王世充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他人,重要的城池全部交给亲属把守,他派魏王王弘烈镇守襄阳,荆王王行本镇守虎牢,齐王王世恽镇守南城,太子王玄应镇守东城.这些兄弟子侄当然不会谋反,但对用兵打仗却是一窍不通.
  在得知慈涧遭到唐军围攻后,王世充亲率精锐三万人急忙赶来救援.
  秦王李世民看到敌人已被调动到慈涧一带,便决心在这里与敌人进行一次大会战.为了查清未来战场的地形和敌情,他亲自前往前线侦察.在他回来之前,大军暂住新安,并不急于去救罗士信,以免将王世充惊走.
  七月二十八日一早,秦王李世民率一百名轻骑前往慈溪侦察,不料在途中和王世充的军队相遇.这时双方正走在一条狭窄难行的山路上,唐军骑兵无法纵横驰骋,几千名敌军步兵很快从两侧包抄过来,将他们围住.
  李世民纵马向敌军驰去,手挟长弓连续拉射,当面之敌无不应弦而倒,敌军顿时闪开大路,纷纷向两旁的山岗攀爬,向乱石坑里跳下.李世民冲出重围,转身一看,侍卫陆冲等人还被敌军围困在长枪丛中.他便纵马杀了回去,只听得弓弦崩响,路上的敌军一个个双手抓挠着咽喉倒下.一名年轻士卒被射中了脸颊,像只兔子尖叫着跳跃,好似要把脸上的利箭跳掉.李世民冷竣地扫视四周,看见敌军群中有一员敌将正挥舞长剑指挥着,便大喝一声向敌将冲去,还在半途中便向敌将激射出一支飞箭;敌将一眼瞥见了,惊慌地下伏,脚下踉跄着几乎跌倒,飞箭夺夺穿入他身后一名士卒的嘴巴,喷出一串鲜血和白牙.敌将吓得矮了半截,转身便跑,周围闪动着一条条慌乱的腿.李世民纵马赶上,用马蹄从后背直接将敌将撞倒,又掉转马头,挥动倚天剑,作势要把敌将的头颅削飞,吓得敌将匍匐在地,鸡啄米似地哭求饶命.李世民正需要捉一名将官回去审问,便喝令驰马靠近的陆冲下马,用随身携带的绳索将敌将绑了起来,放到一匹健壮的马上押走.经过这番战斗,敌军已被冲杀得七零八落,唐军轻骑重新聚集在一起.李世民令十几名轻骑断后,自己在前面带着俘虏飞驰而回.傍晚时分,李世民第一个回到了新安军营.在栅栏大门口,他被守门的哨兵用斜刺的长枪拦住了.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2) 筑东阳
  
  "站住,你是谁?"一名军士紧张地喝问.
  "我是秦王李世民,你们怎么不认识了?"李世民吃惊地回答,见军士面露疑虑,他只好取下了头盔,"你们仔细辨认一下,是不是真的?"
  军士们一看之下,惶恐地表达了歉意,李世民冲他们笑了笑,待栅门打开,便驰马而入 ,身后不远处,众轻骑一簇簇飞驰而来.
  回到军门,房玄龄给李世民找来了一面铜镜.李世民持镜一看,镜子里面有一位满面尘埃的家伙陌生地向他瞪着眼睛,他不禁呵呵大笑.
  被李世民擒获的俘虏是王世充手下的左建威将军燕琪,从他的口中,李世民获知了一些重要的军情.
  第二天,李世民率步骑五万进军慈涧,直接绕到王世充军的后侧扎营.这让久经沙场的王世充感到了威胁.当天夜晚,王世充将慈涧城里的戍卒悄悄地撤出,与援军会合后,连夜抄小道撤回了东都.天亮后,唐军看到的只是一座空城.李世民的歼敌计划落了空.
  李世民调整计划,决意对东都采取"蚕食"方法,先派各路人马将东都周围的城池一座一座地扫平,同时截断东都的粮道,将东都彻底地隔离和孤立起来.按照他的指令,行军总管史万宝从宜阳出发占领龙门,从南面包抄东都.将军刘德威穿过太行山,东下包围河内.上谷公王君廓从洛口出发,负责切断东都的粮道.怀州总管黄君汉从河阴出发,走水路袭击回洛城.
  李世民亲率八万大军进至北邙山麓,列成连营驻扎下来,队伍深沟高垒,就这样一步直接迫近到东都的腰胁之下.
  八月十四日,黄君汉率水军一举袭占了回洛仓.王世充见失去了粮仓,心中着慌,急忙派太子王玄应率杨公卿等将领反攻回洛,却无法攻克,便在回洛城西另筑了一道月城,派兵驻扎在那里.
  得知黄君汉夺取了回洛仓,李世民高兴地一跳而起,在室内走来走去.
  "我来考考你们!"李世民对众将官说道,眼睛里放射出灿烂的光华,众人也都像饮了烈酒似地兴奋."今年春天我军和宋金刚相持时,王世充犯下的最大错误是什么?"
  众将官或站或坐,就地比划着想开了,一时没有人轻易接腔.
  "谁回答正确,我便奖他一幅蜀绣!"李世民笑盈盈地说,故意对众人悬赏诱惑.
  "我说!"程咬金抢先举手,急迫地说道,"王世充没乘我军与刘武周对阵时大举进攻关中,是他的最大错误——我说的中不中?"
  "王世充不是不想西进,"李世民微笑着摇了摇头,"而是多次攻打谷州不下,使他丧失了西进的信心.既然西进是他们没有能力做到的,那么他没有西进,便算不上犯了大错!"
  程咬金故作遗憾地鼓了鼓腮,嘿嘿地笑了.
  "王世充没有派兵从阳城北上支援宋金刚,等宋金刚灭亡后,也就孤立了.他没有远见和大视野,看不到不同战场之间的相互关联,眼睁睁地看着大唐把一个个对手平定,下一个又轮到他,今后无论他再怎么折腾,都难逃覆灭的命!"说话的是陕东道大行台兵部尚书殷开山,他轻言慢语,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自从高城下惨败之后,他的个性变得深沉、稳健多了.众人连连称赞他的话在理.但李世民却微笑着摇头,他也不多说,只是点名让司勋郎中杜如晦代他回答.
  "殷尚书的话很有道理,可惜没有说到最关键的地方."杜如晦侃侃而谈,"第一,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同盟,王世充支援宋金刚,自己并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却要付出很多;所以,既便是宋金刚开口相求,王世充也不会和他联手.第二,宋金刚失败得这么突然,是谁事先都无法料及的,所以,宋金刚即便有这样的打算,也来不及向王世充开口.第三,从洛阳出发,经阳城,到浍州,山路崎岖,军粮辎重运送起来十分困难,何况前有我大唐军队据险阻截,后有谷州士卒尾随袭扰,王世充的队伍即便是北上了,也有力使不出,但恐怕很难退回原地.总而言之,王世充不去支援宋金刚,对他来说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算不上犯了大错."
  这一番分析周密而透彻,众人点头称是.
  "让我来说一说吧,不知道对不对?请秦王批评."李世笑眯眯地举手,便不再往下说.等到李世民点头后,他才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当我大唐主力远在山西战场之时,王世充至少拥有半年以上的充裕时间,他完全可以派十几万人马把回洛仓和洛口仓的粮食搬运到东都,尽可能地多储存一些,至少储存上几年吃不完的粮食,从此他便可以安居东都城内,坐观天下人互相厮杀,再机而动.他的智略认识不到这一点,浪费了天赐良机,我以为,这,才是他犯下的最要命的错误,现在他肯定后悔得拿剑乱砍!"
  "啪、啪!"李世民鼓掌表示激赏,众人都跟着"啪、啪、啪、啪"地鼓掌.李世向四周拱手答谢,才慢吞吞地坐下来了.
  "有理,有理!"
  "那当然,世当年就是看管黎阳仓的,还不知道粮食有多重要!"
  众人轰然议论开了.
  "有一点不对!"程咬金伸着手指,着急地喊道.
  "难道您又有了更高明的看法?"秦武通故作吃惊地问道.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3) 筑东阳
  
  "不是,我当然赞成世的意见!"程咬金有些恼火,快速地说道,"我是要说,王世充后悔的时候,不是拿剑乱砍,总是这样的,"他比划了一下"用手指拧着额头,嘴里叫着‘哎哟——’就像个老太婆!"
  众人轰然大笑. "李将军,"李世民双手端着一匹缎面,笑呵呵地说,"这蜀绣就归你了!"
  李世上前恭敬地接过蜀绣,得意地把它高高地举起,作了一个亮相的动作,众人又一次热烈鼓掌.
  在这闹哄哄而又畅快的气氛中,李世民甚至想到要取酒与众人共饮,来欢庆这一重要的进展,但为了维持军纪,他克制了自己的念头.他的许多即兴的想法,都这样受到主动的抑制,作为主帅,他深知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从不随便作出主张.他看着一张张欢笑、红晕的脸庞,继续踩着矫健的步韵,在军帐内踱来踱去.
  对,李世说得完全正确:王世充犯下的最大错误,便是把到手的粮食放置在野外,而不是搬进东都.你说这人蠢不蠢?正因为如此,东都尽管有坚固的城墙,但仍是一座注定要覆灭的城池.王世充啊,你虽然身经百战,但你看你战的都是什么人呀?现在你与我交手,还没开始战斗,你已经注定要失败了.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何回到长安仅仅只有一个月,便前来征讨你了吧?兵贵神速,我就是要叫你在意识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作出反应!现在丢了回洛仓,你才知道害怕,晚了!你不是晚了这十天,而是晚了一百天、两百天!作为主帅,你和我之间的差距便有一百天到两百天这么大.王将军,下面还有什么花样,你就全部拿出来吧.我等着.
  东都城内,王世充既然面临着断粮的危险,就不得不下定决心,通过交战将唐军击退.八月十八日,王世充率五万大军在东都南面青城宫布阵,李世民见势,便率军在东都西郊野外布阵.两军浩浩荡荡地出动,从相反的方向逼近洛水两岸.
  王世充行在全军的最前列."唐国的秦王听着!"他隔着河水对李世民喊道,"隋室垮台后,唐国在关中称帝,郑国在河南称帝,我王世充并未向西侵占你唐国的一寸土地,秦王你突然率军东来,又是为何呢?"
  李世民派骠骑将军宇文士及代替他上前答复道:"现在四海之内都归附了我大唐,只有你阻挠我大唐的声威和教化,我军就为此而来!"
  "我们双方休战讲和,岂不更好!"王世充呼吁道.
  "秦王说了,"宇文士及转述道,"我奉大唐皇帝之命,前来攻取东都,皇帝没有叫我与你讲好!"
  当日,两军隔着洛水对峙,互相静静地瞪着眼睛,军旗隔着洛水飘扬,谁也不愿主动渡河攻击对方.到了傍晚,双方各自带兵.
  次日,在朝堂上,王世充得意地向文武百官宣布:"各位知道李世民为何不敢和我对话吗?因为他是毛孩子,怕见老将军!"这个骄傲的说法很快在郑军中流传开了,人们给李世民起了个绰号:"毛孩子".一叫起这个绰号,郑军便感到气壮如牛.
  不久,李世民从俘虏口中得知这事,他不怒反笑:"是毛孩子,还是老将军,等到在战场厮杀以后再说吧!"
  李世民深知,眼前面对的这场战争,乃是一场持久战.他的基本方略是通过长期围困令王世充粮尽援绝,使王世充最后或自行崩溃,或被迫出战而遭受到歼灭性的打击.与过去平定薛仁杲和刘武周的战法有所不同,在这次战争的初期,唐军不会坚壁不出;只要王世充胆敢率军出击,李世民就将坚决地和他进行大规模的野战,给他以迎头痛击.李世民之所以作出这一战法变化,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有足够的实力和任何对手进行野战,他的将士因前两次战争的胜利而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士气旺盛颇可借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通过不断的野战,逐步削弱王世充的精锐主力.王世充如果和唐军这样拼耗实力,将是十分愚蠢的,因为王世充的力量局限在东都一座孤城之内,只会越拼越少;而唐军却可以从关中大本营不断地获得补充.
  在唐军的威慑下,王世充的部下接连不断地反叛.前后不到两个月,王世充所属的洧、杞、夏等十几个州县纷纷归附了大唐.由于李世民对归降者的权力全盘承认,授权他们自行任命官属,于是归降者更加放心了.
  那位出卖李密的邴元真,被王世充任命为滑州行台仆射.濮州刺史杜才是李密的旧将,对邴元真的背叛行为十分痛恨,见唐军已到,便假意率部归附邴元真.邴元真上当受骗,亲自前往杜才的队伍巡视,杜才将他迎进军营,随即捆绑起来,割下了他的脑袋,派人送到黎阳南山李密墓前祭奠.随后,杜才便将濮州城献给了大唐.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世充的实力越来越缩减,他开始慌张起来.很显然,靠他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击退唐军的围攻的,于是王世充便将希望寄托在寻求河北窦建德的救援上.但这一招早在李渊父子的算计之内.唐军刚从长安出发,李渊便派使者前往河北,游说窦建德,请他与大唐连和;窦建德高兴地答应了,还允许同安长公主、李神通和李世的父亲李盖随使者一道长安.九月十七日,上谷公王君廓连克王世充属下的辕、罗川二县,大败王世充部将魏隐,在龙门缴获了米船三十艘.为了防止敌人赶来救援,王君廓下令将三十艘米船全部凿沉.王世充的粮道被切断了.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4) 筑东阳
  
  在东都,两军长期默默地对峙着,谁也不愿轻易主动出击.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李世民前往马军巡视.到了上午巳时,他刚驰进军门,把座骑交给侍卫陆冲牵走,房玄龄便迎上来对他说:"屈突仆射将尉迟敬德抓起来了!"
  "啊!"李世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怒气腾上他的眉宇,就像悬起了一道闪电. 房玄龄先向李世民递上一封皇帝李渊的紧急诏令,他告诉李世民,这是今日一早驿站快马送来的.李世民打开一看,神色更加严峻了.诏令上写的是,刘武周降将寻相等人,近日在河东一带率军叛逃,着秦王李世民对刘武周旧部严加防范,不得大意,如果彼等出现异动,可立即下手解决,不必先奏,等等.
  房玄龄告诉李世民,今日一早他收到诏令后,像往常一样代李世民打开先看,觉得事态紧急,便立即交给行台左仆射屈突通、兵部尚书殷开山两位重臣阅读.两人十分紧张,他们早就对敬德心怀疑虑,现在更是害怕敬德接到了寻相的密报,突然发动反叛,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怀疑,在这两军对峙之际,万一敬德和王世充秘密勾结,里应外合,后果那堪设想!两人越说越怕,急忙招来太原起义的老将刘弘基、长孙顺德、窦琮,把诏令拿给他们看了,他们也紧张得额头直冒汗,简直觉得叛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连等秦王李世民回来都怕来不及.众人便决定立即动手,先把敬德抓起来再说.于是在屈突通、殷开山的主持下,布置了上百名精锐甲士埋伏在军帐后面,派人假传秦王李世民的命令,要敬德前来军帐议事.敬德刚一进门,便被五六名甲士死死地按在地下.敬德表现出十分震惊的样子,没作任何反抗,被众甲士绑了个结实,拉到后面看管起来.屈突通、殷开山他们正在军帐里等着,只待李世民回来后一声令下,便将敬德斩首,然后再用同样的方式,将敬德军中的亲信给予解决.
  "真是乱来!"李世民怒吼着,大步向军帐走去,"你认为尉迟敬德会谋反么?"他气冲冲地问房玄龄.
  "我看不像,抓他的时候,他一点都没作反抗!"房玄龄神色凝重地答道.
  李世民像一头愤怒的野兽闯进了军帐.屈突通、殷开山、刘弘基、长孙顺德、窦琮等人见他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把情况向他做了简要汇报.
  "你们说他谋反,有什么证据?请拿出来!"李世民沉声问道.
  李世民话中压抑着的怒气让众人感到心慌,他们还从没见到李世民对最亲密的朋友如此凶狠地板着脸,竖着眉毛.连房玄龄站在一旁,都被李世民无声的怒气吓得心里蹦蹦直跳;他明知这怒气并非冲他而来,但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
  见众人不敢说话,李世民更加提高了声音问道:"皇上要你们严加犯范,谁叫你们没有证据便胡乱抓人?"
  众人的心脏如同战鼓咚咚地敲击.室内的空气干燥得简直就要燃烧,只需要一丝火星.
  仗着自己年高德劭,屈突通硬着头皮向前走了几步."这事是我决定的,"他向李世民承担了责任,"主要是怕误事,便赶紧些动了手,是我做错了,这事本该由大王您回来后作决定,我们当时有些慌神儿,把事情想得太危险、太急迫了些."
  李世民对屈突通历来非常尊重,见他发了话,口气变得缓和了些."敬德是真心诚意地归降我大唐的,他怎么会反叛我们呢?立即把他放了!"他的面色仍旧冰冷得如同刀剑一般.
  "嗨,也不能肯定,不能说……这敬德便没有谋反的想法啊!"殷开山苦着脸,显得十分犹豫,"即便是没有,现在我们已经把他抓起来了,再把他放掉,他心里难免会怨恨我们;他武艺这么高强,留下来必定是个祸患,不如顺势杀了算."
  "你们也不想一想,敬德要想反叛,还会落在寻相的后面吗!"李世民立即反驳道,"他跟着大唐才是有前程的,凭白无故,他为何要自毁前程?既然抓错了,那就赶快纠正,怎么能错上加错,乱杀无辜呢!如果像这样对待归附的人,那以后还有谁再敢归附我们?!"
  众人无话可说."你快去把他请过来!"李世民断然对刘弘基下了命令.
  刘弘基带着几名甲士走到隔壁,将五花大绑的敬德带到军帐中.敬德一见李世民,便大叫道:"大王,我冤枉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李世民神色伤痛地对敬德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人."他把脸转向刘弘基,"快把他身上的绳索解开!"
  地上掉下了一堆绳索.敬德倔强地站着,面部呆如木雕,挂着委屈的眼泪.
  "他的配刀呢?"李世民喊道,"拿过来还给他!"
  一名甲士小跑着,从隔壁找来了敬德的配刀,刘弘基上前帮敬德把配刀挂好,敬德露出惊异的神色,又不知说什么好,但脸上的倔强气霎时消失了.屈突通、殷开山等人个个眼里闪着吃惊之色.
  "他们这么做纯粹是瞎胡闹,自己吓自己!"李世民目光如电,将众人横扫了一通,众人羞愧地低下了头."但他们毕竟是为国家着想,才这么做的,并不是出于对将军的私怨,请将军谅解他们."
  敬德难受地点了点头.
  屈突通上前对敬德说:"这事是我做的主,我考虑不周,特向将军致歉!"说完,他认真地向敬德拜了两拜.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5) 筑东阳
  
  敬德连忙摆手,说道:"算了、算了,别、别!"
  场上的气氛仍然有几分尴尬.
  李世民又看了一眼众人,然后对敬德说:"走,你到我那儿去一下!"敬德略一迟疑,便跟着李世民走了. 李世民把敬德引到自己的卧室,找出一个檀木盒,当面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大丈夫意气相投,合得来就做朋友!"李世民目光朗朗,直视着敬德的眼睛,轻轻地说道,"请你不要把今天发生的小小的不愉快挂在心上,我是不会相信别人的谗言伤害忠良的,你要体味我的真心.如果你觉得出了这事以后,在这里继续呆着心里不舒服,这些金子就作你的路费,聊表我们共事的情谊."
  "大王——"敬德哽噎着说,用手推开递到面前的黄金,"这东西我不要!我从来就没有要走的想法,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尉迟敬德就是死了,也不做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好、好,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真心就够了,这事到此为止!"李世民高兴地说,刚才的凝重之色一扫而空,"走,我们吃饭去!"
  当天下午,李世民带着尉迟敬德和五百名精骑来到北邙山的南麓,在山梁上眺望了一阵东都城内的景况,描画了一番城里城外未来战场的地形.事情办完后,他们来到榆窠一带射猎野物,然后登上魏宣武陵访古.
  北邙山山脊骑兵纵马驰骋的一幕,被正在东都城墙上巡查的王世充看见了.他紧紧地盯住远方山脊上那些淡淡的迅疾移动的影子,向身边人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不是敌人的探子?"
  "我看是秦王李世民!"一位将军随口答道,"听说李世民有亲自侦察战场的习惯.这是我军抓获的俘虏经常讲到的!"
  "哦?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王世充的嘴角挂着轻蔑,鹰眼里闪烁着攫取的光芒,"去把单将军叫来!"
  片刻之后,王世充率领精锐步骑一万人悄悄溜出了北门,他们尽量借助地形的掩护,从估计山梁上的人看不见的方向,向魏宣武陵一带窜去.按照王世充的部署,冠军大将军陈智略率精悍的排槊兵赶往正前方的山脚,拦住唐军的去路.王世充和骠骑大将军单雄信率骑兵绕到山后,翻山冲下,两下里夹击,争取将敌人一举歼灭.单雄信率数百名精骑冲在最前面,他们飞驰到背后的山脚下,手牵着马,悄悄登上了山顶.三名在山梁上放哨的唐军陡然看见了他们,便拼命地喊叫:"敌人来了,敌人来了!"正在魏宣武陵一带流连的李世民等人听到叫声,急忙抬头向上张望.单雄信见已被发觉,等不及后队上来,便迅捷地跨上战马,带着身边几十骑凶猛地俯冲过去,他们的眼神直直地瞄着宣武陵旁被一群黄衣人簇拥着的首领模样的人物.
  李世民一见山梁上出现敌人,便急忙奔过去跨上白蹄乌,刚刚抽出倚天剑,一骑红衣人就像燃烧的旋风笔直地向他俯冲过来,两名侍卫企图阻拦,被红衣人挥动手中的长槊左右挑翻.那长槊像一枚飞箭,嗖嗖地闪着蓝亮的光,迅疾地向李世民的脸面刺来.李世民拉马一闪,挥动倚天剑,的一声响,把红衣人的长槊拨在一旁.两人的马头倏地错开了.红衣人迅速掉回马头,再次冲向李世民,这次他控制了速度,调好准头,心中谋划着,要利用手中兵器在长度上的优势,将李世民一次捅穿.他逼近李世民,将长槊蓝亮的尖锋刺向李世民的额头,李世民挥剑一挑,谁知红衣人这次用的是一招假动作,长槊窜到中途,猛地回抽,突然又刺向李世民的咽喉.李世民大惊之下,慌忙侧身,长槊呼地从他的肩头刺过.在这一瞬间,李世民的呼吸几乎停止!
  就在红衣人抽回长槊、正要再次刺出的一刹那,他的背后一名唐军骑兵大吼着纵马冲刺过来,红衣人吃了一惊,刚刚转回身子,一支长枪已经戳在他的胸部,枪尖被里层的战甲硬硬地挡住,发出了一股巨大的撞击力,将红衣人从马背搁倒在地下.那骑兵的战马冲得好快,快得几乎无法收住马脚,直生生地撞在红衣人已经放空的座骑上,那座骑被撞了个趔趄,身子在半空一荡,两只后蹄朝下一挫,又用力窜起,奔向远处.摔在地上的红衣人反应极快,就地接连做了几次翻滚,窜到了几丈之外.
  李世民已然看清,前来救驾的正是尉迟敬德,眼睛里热泪顿时一筛.尉迟敬德喊了声:"大王快走!"李世民一夹马腹,向前冲去,尉迟敬德扭转头,目光向后一扫,长枪在半空中抡过一道蓝弧,拍马紧紧跟在李世民的后面.两位黄衣人一道向山下飞驰,迅速冲过光秃秃的山坡,钻进了一大片青黄色的森林.
  在山岗上,越来越多的大郑骑兵翻上山顶,跨上了战马,向着唐军逃跑的方向俯冲过去,一簇一簇的骑兵紧跟在逃跑的唐军身后冲进了森林.
  冲刺吧,白蹄乌!哦,在山冈上起伏,正是你的拿手好戏.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在林中飞驰,不断地加鞭催马,白蹄乌愤怒地向前飞窜,四蹄腾空而起,掠过一道道坑坑凹凹,驰上一座山冈,又驰下,钻入一片树林.不久,他们回到了军营栅门.
  李世民停在栅门口,快速地对尉迟敬德吩咐道:"你赶紧去找到秦琼、程咬金,要他们把马军全部调出,在门口等着我,随时准备出发!"这时,栅门已开,白蹄乌像一支利箭飞驰而入.到了军帐,李世民跳下马,大步闯进门,对着一脸吃惊的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说:"我刚才在北邙山受到了敌人的突然袭击,敌人十分凶猛,估计王世充也在里面!现在我军立即出发,把敌人包围起来消灭掉,动作要快!敌人正漫山遍野到处搜捕我呢,不能让敌人跑了,快!"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6) 筑东阳
  
  李世民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连忙跟了过来.李世民稍稍凝神,吸了口气,用手指点着地图上的一处说:"我带骑兵主力从山南兜住敌人的后路,"他对屈突通明快地看了一眼,又用手在地图上一划,"左仆射,您带着步兵主力和翟长孙右三营的骑兵,从山北包抄过去,注意——敌人的骑兵很强悍,要多使用弓箭,拦住敌人骑兵的反冲锋,把敌人紧紧压住,压得他无法喘息!"他抬起头,紧盯着殷开山说道,"殷尚书和李世留守大营,严加戒备,防止有敌人从其他地段对我军营发动突然袭击,如果发现东都敌人前来 增援,就立即令李世率军上前拦截!"
  屈突通和殷开山连忙回答:"是!"
  "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没有!"
  "好,立即出发,越快越好,一定要把敌人逮住!"说话间,李世民已经闯出军帐,翻身跨上了白蹄乌.
  当李世民纵马驰出,身后传来了屈突通和殷开山等人的声声吼叫:"快,快叫刘将军!""快叫周将军!"他纵马飞驰到栅门外的平地,平地上已经汇集了上千铁骑,将士们的眼神和身上的刀剑一样闪闪发光,一队队骑兵正从军营里向这边驰来.
  李世民率领几千名骑兵奔至魏宣武陵山下,正好碰到了陈智略率领大郑排槊兵下山,他们一无所获,正要快速地向东都撤退,没料到唐军这么快就赶了过来,慌得不成阵势.李世民和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等人凶猛地冲进敌阵,杀得敌人血肉横飞.排槊兵根本无法拦住大唐骑兵,被李世民等人冲了个透心凉,李世民等来到敌人的后背,又掉转马头插入敌阵.排槊兵在大唐骑兵的来回冲杀之下,向平原方向奔逃无望,只好向山上爬去.
  王世充从抓获的唐军骑兵的口中获知,刚才在宣武陵逗留的正是秦王李世民本人,便十分兴奋,率骑兵沿山快速搜索.突然,翟长孙率大唐骑兵横冲过来,身后卷起冲天的烟尘;王世充慌忙整队迎战,但他的骑兵业已散开,一时无法收拢;他急令骑兵向山腰聚集,不久,屈突通又领着大唐步兵漫山遍野地开了过来,树林里闪烁着无数刀枪的亮光.王世充心知遭遇到唐军的主力,只好下令骑兵全线撤退,但大队人马刚刚拐过一道山梁,便被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所率的骑兵当头截住.唐军前后夹击,王世充的骑兵完全乱了阵,四散奔逃.在单雄信的掩护下,王世充带着一百多名精骑先向北跑了十几里,完全摆脱了追兵后,才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北门逃回东都.
  屈突通见山顶有敌人逃窜的身影,便率大队步兵攀了上去.那些大郑排槊兵见已陷入山前山后的大包围中,无心再作抵抗,纷纷跪地投降.冠军大将军陈智略也被唐军抓获.
  战斗结束后,司勋郎中杜如晦向李世民报告了战果,共计斩杀敌军三千人,俘获排槊兵六千人.
  与郑军首战便取得如此巨大的胜利,令唐军将士十分快乐,他们一边扛着战利品,一边愉快地哼起了《秦王破阵乐》的旋律,还未抵达军营,军营里就用一片欢腾来迎接胜利者的归来.
  回到营中,李世民对尉迟敬德戏谑道:"上午众人还说你必定会反叛,是上天叫我保下了你;人们常说‘好人有好报’,但你为何向我回报得这么快呢?!"
  尉迟敬德呵呵地笑了,满是血痕和尘埃的脸上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李世民又找出了一个精致的长箧,把檀木盒里的黄金和大批的珍宝倒了进去,封上长箧的盒子,递给了尉迟敬德,以酬谢他的救命之恩.尉迟敬德推迟不过,只好收下了.
  在庆功的晚宴上,李世民对屈突通等人说,今天幸亏敬德救了我一命,为我军换来了这场巨大的胜利,敬德当为首功.他便把遇险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众人讲了.屈突通带着殷开山、刘弘基、李世、长孙顺德、窦琮、秦琼、程咬金等人,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向敬德敬酒,把敬德灌了个醺陶大醉.
  从李世、秦琼、程咬金的口中,李世民得知,那位凶悍的红衣人,便是著名的瓦岗"飞将"单雄信.
  哦,原来如此!王世充能赢得这样的骁将为他效死力,便说明他还有战斗力,不可小看.不过他今日败得可真够惨啊.这第一仗赢得真神奇!如同梦幻一般,令人难以置信——要不是屈突通他们绑了敬德,我怎会带敬德和我一道同去?过去总是让陆冲等几个跟着.今日我必定要上山侦察,命中注定要遇到这一劫.为何父皇的诏令不早不晚,偏偏就在今日一早到达呢?这一切无法解释,只有一种答案:这是天意使然.大难不死者,必有天命.如果我注定要迎接天命,是不可能灭于偶然的.我多修仁德,所以天命总是庇佑我.我投敬德以桃,敬德报我以李;回报得如此之快,真是天意啊,看来佛家的因果报应乃是真理.你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天下事莫不如此.我将隐秘地牢记天命,爱惜天命,继续我多行仁义、推心置腹的道路,使天命不会因厌烦而抛弃我.
  王世充啊,你的运气总没我好,是因为你多行不义.你偷袭不成,反丢了近万精兵,你现在大约正在宫中像老太婆那样拧眉头吧?通过这第一战,你应该知道"毛孩子"的厉害了吧?你的智略很有限啊,看你用陈智略的江南骁果打头阵,用兵何其混乱!他们一上阵,几乎未作多少抵抗,便向我军投降了.当年他们也曾这样,在为李密打第一仗时,便向你王世充投降.你用这么不可靠的队伍来做偷袭的主力,说明你无知人之明,你和我相比差得远了,老将军!嗨,排槊,长槊集成排,其实很有杀伤力,不会打得这么窝囊,关键要看谁在指挥他们.在马上,短剑的确不能敌于长槊啊,人言"一分短、一分险",今日我便差点吃亏在这份"短"上!以我的神射,也必须要有敬德的长枪庇护,方可安然无恙.不过,这倒让我想起另一条路子——如果我的弓箭和敬德的长枪搭配,必定是天下一绝,出入于万军之中,无人可当也.这要试一试才知,总要试那么一次.王世充啊,你可不能这么快便投降.五十九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7) 筑东阳
  
  王世充偷袭李世民不成,反蒙受了重大损失,第一次领教到了李世民的厉害.郑军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一口气堵在他的心口窝,一直咽不下去.毛孩……咳,这个称呼实在叫不出口了……就叫你李世民吧,好一个李世民,你反击的速度还真快,还真有几分能耐,像个打仗的样子,我过去是有些轻视你了.但不论你怎么恶,你难道会比身经百战的李密还厉害么?当年的李密自称中原霸主,一开始也像你这么不可一世,最终不还是灭在我手下?我受伤了,你大概会在众人之中嘲笑我吧?可你知道不知道,受伤的猛虎咬人更凶狠!我做 事向来是高深莫测,绝对不会让你估测到我下一步会如何.你懂吗?看我脸在笑,可我要杀人;看我安静着,可我会突然发作——这才叫厉害.你给了我一击,给得好啊,我会还给你更重的一击.你用拳头,我会用刀子.刀子是要大出血的!
  王世充的内心充满了战败的耻辱,充满了对李世民的不服.他汲取了北邙山一战的教训,将精锐主力编为机动兵力,由亲信大将直接掌管,对队伍严加训练.他一直按兵不动,不时窥探着唐军的缝隙,谋划着要给对方以出其不意的袭击.
  令王世充无法想象的是,在战法的改变上,他的对手李世民居然与他不谋而合.
  秦王李世民估计王世充轻易不会以弱势兵力来与唐军决战,更可能采取如北邙山战斗似的突然袭击,便专门成立了一支强悍而精干的机动部队.一千多名武功高强、战斗经验丰富的战士被从骑兵中挑选出来,都穿上黑衣黑甲,分为左右两队,由秦叔宝、程咬金出任左队正副总管,由尉迟敬德、翟长孙出任右队正副总管.李世民令几位将领对这支黑甲军加强训练,尽可能地缩短对敌人的突然袭击作出快速反应的时间.
  十月的一天,行台左仆射屈突通率卫队到各军营巡视,途中突然和王世充前来偷袭大唐军营的队伍相遇;这时天色刚亮,屈突通措手不及,急忙率卫队躲进附近的军营.王世充的队伍有备而来,紧跟着冲进了军营,军营顿时岌岌可危,眼看便要被攻破.李世民得到报信后,急忙率领黑甲军赶来救援,这支马队的行动速度是如此之快,几乎令王世充无法作出反应,便直接将他的精锐部队拦腰冲断,营中的屈突通乘势挥军反击,王世充又一次遭到了惨重的失败,军队被俘获和斩杀的达六千多人,骑将葛彦璋也被唐军抓获.王世充狼狈逃回,从此龟缩在城中,不敢轻举妄动.
  时令进入了寒冷的冬季,河内一带雨雪霏霏.双方更加不愿出门,只是等待敌人前来进攻,于是了经历一段漫长的没有交战的岁月.但是王世充的势力仍在不断地衰减之中.先是九月中旬,王世充的显州总管田瓒率二十五州归降大唐.不久山南的重镇襄阳也被唐军隔断,和王世充失去了联系.十月十五日,王世充的大将军张镇周又率部归附了大唐.不久,大唐行军总管罗士信派兵怀抱婴儿,装扮成从东都逃出来的民众,诈开了东都北面的千金堡,因为堡中军士曾经辱骂过他,他便将堡中人全部屠杀.十月底,王世充的管州总管杨庆也向大唐归降,他的妻子、王世充哥哥的女儿仰药自杀.接着又有荣州刺史魏陆、阳城令王雄、汴州刺史王要汉先后来降.大郑太子王玄应本来奉命监护虎牢,率军驻扎在宋、汴之间,他见周围各州纷纷归附了大唐,便非常害怕,率军奔回东都洛阳.十二月三日,王世充手下的许、亳等十一州又一道向大唐投降.十二月十三日,王世充的随州总管徐毅将州城献给了大唐.不久,梁州总管程嘉会又率部投降了大唐.
  王世充见势力几乎干涸,在战场上又谋不到出路,便非常恐惧,灭亡的预感紧紧揪住了他的心.他派出哥哥的儿子代王王琬和大臣长孙安世前往河北窦建德的都城?州?州:今河北永年.,请求窦建德派兵援救东都.
  当初,王世充和窦建德曾交好过一段时日,自王世充称帝后,窦建德便和他断了交,两国交恶,随后互相攻伐.当王琬和长孙安世来到?州求救,窦建德便召集大臣们商议此事.中书侍郎刘彬建议道:"现在天下大乱,唐得关中,郑得河南,夏得河北,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而今唐派大军进攻郑,自秋天到了深冬,唐的军队越来越多,郑的地盘越来越小,唐强郑弱,郑必定支持不久.如果郑灭亡了,那么夏也呆不长了.我军不如假意劝解,发兵救郑,我从外边进攻,郑从里边突击,必定可以把唐军击破.唐军撤退后,我再慢慢地观察情况,如果郑可以袭取,我军就突然袭击,把它拿下;这样我便可以统摄两国兵马,乘唐军疲惫不堪之际,向西攻取关中,天下便可以统一了."窦建德为他所描绘的这一宏图远略深深地打动了,决意结束与大唐和好的状态,加入到唐郑战争中来.于是,他派出使者前往东都,答应王世充不久将派兵南下救援.他又派出了他的礼部侍郎李大师来到了大唐军中,请李世民撤军西归.
  当李大师来到设在北邙山麓的大唐军营时,已经是武德四年二月初.就在前几日,大郑太子王玄应率几千精兵从虎牢向东都运粮,被李世民派将军李君羡拦路阻击,将郑军全部歼灭,王玄应仅仅带了十几人逃回东都.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东都的粮食开始告急.李世民实施的长期围困方略业已奏效.李大师的到来却表明,又有新的变数突然产生了,看来窦建德的夏军将很快加入唐郑战争之中,必须立即将东都团团包围,绝不能让窦建德的夏军与王世充的郑军会合.李世民于是决意立即进围东都.他将窦建德的使节李大师扣留在军营中,对窦建德的来信也不作答,这样至少又可以耽误窦建德一段时日.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8) 筑东阳
  
  受李世民的派遣,宇文士及乘驿站快马火速赶回长安,向皇帝李渊报告前线的最新消息,并代李世民汇报进围东都的计划.李渊表示同意."回去和你的大王讲,"李渊对宇文士及说,"现在进攻东都,是为了早日结束战争.攻下东都的那一天,隋朝皇帝的乘舆器物,图书档案,凡是不属于私人应有的东西,都由你收集保管.其余的美女和财宝,可以全部赏赐给将士们." 二月十三日,接到父皇诏令的秦王李世民率军进抵青城宫,还没有建起壁垒,王世充便率领2万精兵从东都西门出来,沿着故马坊的城垣和壕堑,面对谷水,布下了军阵.郑军将士们大声鼓噪,作出将要攻击唐军的姿态.
  唐军悬在敌人的腹地,敌人又摆出一副要决一死战的凶猛架势,令许多将士面露惊慌之色.
  李世民率数千名骑兵在北邙山脚下布阵,四五个月以前,他便是在这里大破前来偷袭的王世充.现在,他再一次登上了魏宣武陵,向广阔的战场眺望."王世充已经走投无路,将他的精锐全部出动,想侥幸获胜."他对身边的刘弘基、尉迟敬德说道,"只要今天将他击败,他以后便再也不敢出来与我交战了!"
  刘弘基、尉迟敬德点头表示同意.
  "飒露紫,今日轮到你啦!"李世民轻轻抚摸着战马的颈脖,飒露紫好像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这是一匹纯紫色的骏马,它性情温顺,很善于领悟主人的意思,耐力尤其很强.当李世民骑着它缓缓冲下山坡时,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通过侦察,李世民已成竹在胸.他派出传令军佐,前去青城宫唐军大队中通知行营左仆射屈突通,命令他率步兵五千渡过谷水,主动向王世充发动进攻."一旦你与王世充交上锋,立即点燃烟火通知我."李世民这样要求屈突通.
  一阵急骤的战鼓响起,屈突通率军出动了!
  李世民远远地望见唐军步兵平端着长枪,排成方阵,大踏步地落进谷水,又黑压压地爬上岸,向王世充的军阵开去.
  在更远的地方,王世充的军阵纹丝不动.
  渐渐地,唐军步兵方阵的影子挡住了郑军模糊的腿部、腰部,最后两军连为一片.
  李世民摘下长弓,握在手中.
  突然,一道浓烟从唐军步兵方阵中升起,淡淡地飘散到空中.
  "冲啊——"李世民高举长弓,率先驱动飒露紫向谷水飞驰,李世、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翟长孙等将领率领各队骑兵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飒露紫率先冲进了谷水,一排排骑兵紧随而入,河水飞溅、跌宕,好像整个河面都要掀起.
  李世民驰上岸,率骑兵冲向敌阵左侧.正在与敌人交战的唐军步兵们看见援军已到,顿时欢声雷动.
  在距敌阵约有百丈远的位置,纵马飞驰的李世民转身向后,有力地一挥长弓."一直冲过去,穿透它!"他对周围几十位精骑大声吼叫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骑兵们参差不齐地吼叫道.
  在距离敌阵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李世民指挥骑兵们射出一阵阵箭雨,当面之敌纷纷倒下,其余的慌忙后退着躲箭,敌阵顿时像被手拂动的盆中之水一样波荡不安.飒露紫载着身穿黑甲的李世民,几乎是随着最后一波飞箭撞进了敌阵.
  就在这么一瞬间,李世民感到无比的欢畅,仿佛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舞蹈中.几十位精骑随后冲入.四下里响起了一片兵器撞击的音乐.在轰鸣作响的杀场上,敌军倒下时惊愕的叫喊,就像是歌手们发出的短促咏叹跌宕起伏.在骑兵们飞箭、长枪和刀剑的攻击下,敌军像排练式地临时闪出一条宽阔的通道.通道的两旁是尖叫,是杂乱交错的大腿!
  他们继续向前冲刺.一群群敌军试图上前堵住这把插入腹部的尖刀,却又被那锋利的刀刃刺出一串串血光,挂得人仰马翻.唐军铁蹄纵横,无情地踏向郑军的肚子、头颅和眼睛!
  李世民永不停步地向前驰骋,冲向一片片长枪架成的树林;他早取长弓在手,飞箭连珠般射向敌人的面门和咽喉,树林总是惊惶地一哄散开.
  李世民终于突进到敌阵的背后.前面竟被一道长堤挡住了.他回身看去,却只有将军丘行恭一人跟了上来.
  十几名敌骑眼见李世民、丘行恭二人落了单,便驱马追来,羽箭纷飞.李世民和丘行恭半伏在马背上,顺着长堤向北飞驰,想用极快的速度将身后的追兵甩掉.正在这时,前方突然飞来一阵箭雨,一枚流箭像突如其来的黑点,夺夺钉入了飒露紫的前胸.飒露紫痛苦地发出一声嘶叫,慢慢地减速,停了下来.
  丘行恭见前面的李世民忽然从马背上跳下,心知发生了变故,便猛勒缰绳,就地打了回旋,向身后紧追而来的敌骑连珠般射箭,他每一拉射,便有一名敌骑摔下座骑;后面的敌军见了,惊骇之极,彷徨着不敢上前.
  丘行恭急忙跳下马,将自己的座骑牵给李世民,李世民翻身上马,接过缰绳,搭箭张弓射向前方逼近之敌.丘行恭上前,将飒露紫前胸的羽箭一把拔出,顿时带出一彪鲜血.飒露紫吃痛受惊,愀愀嘶叫着,昂首乱跳而起.丘行恭紧拉缰绳,用力将马头扯下,他一手牵着飒露紫,一手握着长刀,奔跑着冲向敌阵的后背,敌军见了,慌忙举刀相迎.丘行恭张牙咧嘴,双腿跳起,口中大呼大叫,长刀从半空中落下,将一名敌军劈为两半;他又飞跳起来,"呀——呀"地大叫,手起刀落,又一颗人头滚出老远.当面之敌被这般凶神恶煞的斗法吓破了胆,纷纷拔腿躲开.于是在丘行恭的飞跳、吼叫和刀光中,在李世民神出鬼没、每射必中的飞箭配合下,两人又将敌阵穿了个透,顺利回到唐军的大阵之中.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9) 筑东阳
  
  李世民刚刚立定脚跟,就见尉迟敬德率几十骑从敌阵中杀了回来.他叫住敬德,又收拢了三百多名散骑,集中排成战列,由他和敬德带领着杀向敌阵,敌军望风披靡.途中,他们遇见了李世民的弟弟齐王李元吉正带着几十名骑兵与敌军厮杀,便将他叫过来,一齐向前.不久,秦琼、翟长孙也加入了他们的战列.他们像凶猛的虎豹快速地推进,用巨大无比的带刺舌头舔食着敌军的血肉,向前,向前,又突然东折,东折,又猛然回首,回首;所到之处,唐军步骑热烈地欢呼着,加入到这股洪流中,挥舞着手中的刀枪凶狠地刺向敌军.敌军招 架不住,渐渐地快要溃散.
  王世充见郑军已处于劣势,尤其是被战团核心一支大军纵横驰骋、砍杀得不成形状,便十分着急.他率领数十名侍卫在阵中来回奔跑,找到了骁将周承明、高猛和单雄信等人,一同向长堤后退,在那里,他们聚集起五百多名骑兵.王世充亲自将这支小队伍排成密集的冲锋阵形,由披着红色战袍的单雄信打头阵,周承明、高猛居中,王世充殿后,向唐军发动了反冲锋.这股力量来得如此突然,攻了秦琼、翟长孙们一个措手不及,迅速将李世民的大队冲散为几大块儿.
  尉迟敬德反应不及,被郑军围在垓心,十几支长槊向他猛插过来.他急忙侧过身子,几乎要坠在马下,几支长槊从他身旁一擦而过.他大吼一声,伸臂夺下靠近的一支长槊,在空中抡了一个圆弧,反手将槊尖插进了敌人的额头.他的座骑已嗖地掠过敌人身边,窜到敌人的身后.他快速地掉转马头,向来不及转向的敌骑后背冲去,有两名敌骑被他手中飞蛇一般的长枪戳中了脑袋,先后像石头一般沉重地摔下了战马.
  又一波敌骑冲了过来,为首的正是高猛.敬德迎上前,又要施下杀手,独自一人将高猛的队伍冲散.高猛纵马抢入,敬德挥枪便刺向高猛的面门,高猛侧身闪过;就在双方错马的一刹那,敬德反运枪尾,重重地砸向高猛的后背,却被高猛一个侧身急旋,用玄铁剑尖儿挑中敬德的枪尾,把它挑到了半空中.敬德连忙收枪在手,"好重的剑这人!"他吃了一惊,掉马凝神应对.高猛已折回,再次纵马抢入,一招苍猿跃击,玄铁剑直刺敬德的眼睛,敬德手中的长枪本已挑出,见玄铁剑来得凶恶古怪,硬生生地收枪回挡.可玄铁剑并不与枪杆对碰,而是轻盈地一旋,剑锋无声地削向敬德的大腿.敬德心有余力,却无物可挡,眼睁睁地看着那丑陋黝黑的剑锋掠过自己的腿根,飞溅出一串鲜血.两只战马又一次错开了.敬德哪敢恋战,直接拍马向前猛冲,一枪刺入迎面一名敌骑的肚子.正要回枪拔出,却见两名敌骑一左一右运着两支长槊向他冲过来.他撒手弃枪,在马背上猛一侧身,抖动着骨骼撞向敌骑的怀中,在长槊刺过头顶的一刹那,他的双手闪电般地同时向上一窜,凌空将两支长槊抓握在手中,大吼一声发力,硬是将它们夺了过来,两名敌骑惊吓得拨马便逃.敬德像杂耍似地反手将两支长槊倒举在半空中,同时插进两名敌骑的后背,然后奋力一拔长槊,两腔鲜血同时喷到他的身上.他抓正双槊,满脸鲜血,大吼着驰向当面之敌,吓得敌军惊叫着四散奔逃.
  "英雄啊,"高猛看着敬德飞驰而去的背影,口中喃喃自语,"我没有杀他,也不见得杀得了他."他荡着剑锋,横拍在一名唐军骑兵的后背上,那人口喷鲜血,从马上摔向地面."他受了伤,但不会死."他蹂身一闪,左手伸臂夹住一支长枪,右手一剑砍在敌方战马的前腰处,那战马剧痛之下,向前飞跳,将那长枪的主人从背上摔下,那人顺地滚爬着向回直窜.当面的唐军见高猛是如此的势不可当,便纷纷避开,他身后的郑军乘势吆喝着上前追赶.
  高猛继续不紧不慢地向前挺进."将军真是有万夫莫当之勇!"不知什么时候,王世充来到了他的身后.他顿时感到脊背一阵颤栗."皇上!"他侧过身子,在马背上躬身向王世充行了个军礼.王世充一挥手说:"啥时候了,何必多礼!将军继续奋战,朕一定要重重赏你!"说完,王世充率一群侍卫向左侧冲去.
  "我不会为你杀人,但很多人依旧会因我的力量被杀."高猛冲着王世充的背影在心头叹息.忽然,他感受到一阵莫名的痛楚."我在做什么啊,我到底为谁而活着,究竟有没有出路?"一个声音凄凉地问着,令他感到透心的寒冷,在这心灵的寒冷和痛楚中,周围世界急速地向后退去.在轰然鸣响、刀光剑影的战场上,他仿佛失去听觉,失去了视觉,觉得一切都是恍恍惚惚的,心中充满了无边的犹豫和伤痛.
  李世民正挥军横冲敌阵,忽见敌一彪骑兵从斜刺里冲杀过来,为首的正是那身穿红色战袍的单雄信,他心里顿时产生出一种好似面对吃人猛兽时那样的厌恶感.他刚取长弓在手,单雄信已冲至眼前,跃马挺槊,作势要向他的面门刺来.
  上一次我失去了机会,红衣的单雄信对自己说,这一次我绝不会手软.毛孩子,我要将你戳穿,再用短剑取下你的首级.单雄信的马越驰越近.我要把你的首级朝上抛,再用槊尖接住.哈哈!
  蓝亮的槊尖逼近、逼近……
  "嗨!"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是结义的弟弟徐世!
  "这是秦王啊!"徐世大声吼叫,纵马冲杀过来.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0) 筑东阳
  
  单雄信楞住了,头脑里掠过一道模糊的光亮.徐世在说什么?秦王——我正是要杀这秦王啊!他看见徐世愤怒地圆瞪虎目,挺枪向他冲刺,便本能地勒住马头,后退了几步.啊,他护住了他的主,他的主正向他的身后退去.世!想不到在这里与你相遇.好啊,你这个混球,为了你的主,要向大哥动手!你怎么不冲过来刺你的大哥呢,我不会躲!你眨什么眼睛……世,莫非你是在向大哥暗示什么吧?可这是战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我竟被你喊住,竟被你喊慌了!有你捣乱,我怎么杀得了他!你横上来了?可我不会向你先下手.罢了, 罢了,兄弟对阵,还打什么仗哟!
  你这个莽夫一条!李世在内心里狠狠地骂道.你跑什么!你没有看到我向你使的眼色?你是害怕看我的眼睛?李世追上去,单雄信却掉头斜刺杀入人群中.好啊,你跑了,我是要你投过来,你那边快要灭亡了,我想为你谋一条生路.你这没头没脑的笨蛋,一个附马爷便做得你鬼迷心窍!看他拉马跳得多高!
  他们兄弟不忍对杀.高猛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心中感慨又感慨.杀人如麻的单雄信也知道逃走.一向轻躁好勇的他也有这么为难的时候.好一份情意,真比天高!高猛不愿被李世认出,便拉马转向左侧,却看见前方有一位黑甲骑兵在挥剑砍杀郑军,他的剑法狠辣,招招中在郑军的头、颈、腰胁,郑兵呼拉拉倒下了一片,一名郑将慌不择路地逃跑,这黑甲骑兵却飞快地取下长弓在手,一箭射穿逃跑者的颈脖,逃跑者猛然向前栽下了马背.好熟悉的射法啊!这黑甲骑兵转过身,从他满是鲜血的脸上,高猛仍然认出了,他便是李世民!李世民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仍在继续追杀着郑军.那英俊少年如今已成长为威震天下的秦王了!惭愧啊,秦王,我没有投奔你.高猛一剑砍在一位唐军的马头上,唐军栽倒在地,高猛纵马从他的头顶飞跃而过.李世民已然失去了踪影.我没有脸去见你,我正在砍杀你的人马呢.世间有一种混蛋,放弃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自投绝路,那便是我.你定是真命天子,我本该做你帐前的大将,可我却抛不开母亲和妻儿.高猛又一剑拍飞了一名唐兵的长枪,那唐兵一边向后跑、一边吃惊地扭头看.你正在步向胜利,你的胜利不仅是王世充的末日,而且是我高猛的末日.他肯定会向我的家人下手.我将在那时候完蛋!我啊,真辜负了你送给我的玄铁剑,让这天下至宝,随一位庸人,浪过了这英雄辈出的世代.高猛漫不经心地略一闪身,一支长枪贴着他的腰胁刺过,他一把夺下长枪甩在地下,那唐军在马上一个踉跄.高猛的战马已窜至他的身后,玄铁剑轻轻划过了他的屁股,飞出了一串鲜血.身后的郑军一片喝彩.我好为难,好为难!世间还有像我这样奇怪的军士么!我不杀你们,不是为了留后路,我没有后路,只有末路!高猛举起玄铁剑,凝视着黝黑的剑锋上一滴向下流淌的血珠.我是不愿屠杀我兄弟的部下,可你们却和王世充们一样要把我杀掉!
  王世充通过反攻,渐渐收住了即将崩溃的战阵.李世民见势,也率军稍稍向后退却.双方逐渐脱离了接触,各自整束着队形,眼睛里红着血海对视着.
  突然,郑军大阵内的骁将周承明大吼一声,驰马冲向唐军大阵,唐军的飞箭纷纷落在他身后,他像一阵旋风,撞入了唐军人丛,手中的大刀雪亮地飞舞,人丛中传来声声嚎哭.当他飞速离开唐军大阵时,刀尖赫然挑着一个血糊糊的人头!
  郑军将士一片欢腾,唐军将士则一派沮丧.
  李世民眉宇间腾起了一道闪电,眼睛里噼啪燃烧着火焰.他取下长弓,握在手中,胯下战马跃跃欲试.身旁的勇士们都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只等主帅一声令下.但李世民呼了一口长气,还是停住不动,他心中考虑的是——必须针锋相对地打下敌人的气焰.
  他侧身看着秦琼,长弓一指."秦将军,你去把他杀了!"他厉声下了命令.
  "遵命!"秦琼吼叫一声.他略一端详周承明的方位,便纵马飞驰而去.
  郑军停止了欢呼,飞箭如雨般向秦琼射来.秦琼却像一支飞箭射入敌阵.郑军的长槊纷纷向他刺来,他运起长枪左拦右截.这支长枪是他在长安请工匠用镔铁专门打制的,重达二十斤,它是这样的强霸,当面飞来的长槊都被它一一格开,有七八支甚至拿捏不住而脱手飞去.人丛闪开了一条通道.秦琼杀机毕现的眼睛扫视之处,郑军步骑个个担心成为被攻击的目标,像浪一般向后退去.秦琼紧紧地盯着周承明,战马越驰越近.周承明见了,心慌意乱,侧马便要钻入人丛中.秦琼已闪电般飞驰过去,运枪直刺周承明的心窝.周承明挥动长刀去格秦琼的枪头,没想到那枪头竟是如此的沉重,乒地一下将长刀撞开,随即"格哧"穿透周承明的胸甲,火辣辣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数千名郑军看到这一幕,不禁发出了"啊"的惊叫.
  "万岁!""万岁!"对面的唐军发出了雷鸣般的喝彩.
  李世民喜气洋洋,未等秦琼完全,便挥弓一举:"冲啊,消灭敌人!"唐军将士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响应,震得脚下的大地一阵颤栗,随即一浪高过一浪地向郑军大阵发动了冲锋.郑军心惊胆裂,几乎一触即溃.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1) 筑东阳
  
  在长堤处,王世充眼含着热泪,率一千名江淮劲卒发动了殊死抵抗.唐军在这股力量的反击下,又一次向后退却.就这样,从清晨到正午,郑军四次几乎被冲散,又四次重新聚集起来,直到最后完全丧失了体力,才不得不哭叫着撤向城内.
  骠骑将军段志玄在最后一次冲锋时突入到敌阵纵深,由于战马失足倒地,不幸作了郑军的俘虏.两名骑兵夹持着他的头髻向城里跑去.将要渡过洛水的时候,段志玄猛地跳起来, 左右一推拉,两名骑兵猝不及防,被推下马背摔在地上.段志玄翻身跨上一匹战马,掉头向回路驰去,几百骑敌军试图追赶,看到身后唐军浩浩荡荡地杀奔过来,便不敢逼近,让段志玄成功地逃回.
  李世民率军乘胜追击,直抵东都城下,将西门堵住.郑军大部尚未入城,见已陷入唐军包围,惊散南逃,遭到了唐军凶猛的追杀.当日清点战果,唐军共计斩杀、俘获郑军七千多人,自己仅伤亡二千多人.唐军顺势将整座城池团团围住.
  回到军营,李世民又送给了丘行恭一袋金银.
  傍晚,李世民在军帐举行了庆功会,每人限饮三杯烈酒,肉菜尽吃.李世民亲自向丘行恭和秦琼敬了酒.大家吃着闹着,痛快地议论起战斗中的种种险情和趣事.齐王李元吉自称今日砍杀了三十五名敌军,李世民随即夸奖了他几句,但李元吉却觉得二哥的话音里缺乏热情,心中生出一丝不快.
  有人仰慕地吹嘘起敬德的夺槊反刺神技,引起了自认善于使槊的齐王李元吉的不满,他吵嚷着,要求亲自试一试敬德的功夫究竟如何,敬德很是为难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笑容可掬地答应了,他正要煞一煞这位骄横的弟弟的气焰,便令两人去掉槊刃,用槊杆较量一番.
  "要试就试真家伙!"敬德觉得不够刺激,"请将齐王的留下,将我的去掉.即使加上刃,他也伤不了我."
  李元吉嘴角含着笑,内心对敬德十分愤怒,他奋力运槊向敬德刺去,一连刺了十几次,都被敬德巧妙地躲开.
  敬德住了手,李世民却又对他说:"夺槊、避槊,谁更难些?"
  "夺槊难."敬德答道.
  "那你就试一试,看能不能夺下齐王的槊?"李世民命令道.
  李元吉执槊跃马,一心想刺中敬德,却被敬德瞅准空子,三次夺下他手中的长槊.
  李元吉无奈地下马,口中连称敬德果然了得,脸色却涨得通红.
  李世民含着笑,嘉奖了敬德三杯烈酒.
  众将领都看出了李世民让两人比武的真意,从此对李元吉敬而远之.
  有一人兵器虽短,却很是厉害.敬德烈酒下肚,大口嚼着牛肉,心中不住地浮想.他的剑锋好黑,比我的脸还黑.那剑真的神奇,说轻就轻,说重就重,腾刺飞旋,不可捉摸.我初试不利,大腿上了创药,仍在隐隐作痛.不过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他的办法.以后找机会试试.他出手如闪电,马步却不紧不慢,心中似乎没有杀机.真是好怪好怪.
  东都城.一轮似圆非圆的明月飞上了楼阁.
  高猛没有想到,最后的时刻这么快便要到来.王世充终于设下险恶的计谋,将他逼到了非作出选择不可的地步.
  今天上午的战败令王世充的精神受到巨创,感到似乎正朝深渊坠落.他的眼睛绿得像草,双眼似乎一直含着泪,绝望地死盯着天空,在他乌云一样忧伤的心底里,格格地腾起一把把血红的战刀.不能就这样扎入深水淹死,要反击呀,要用最快的速度,像对付李密那样,突然给李世民一个致命的打击!那一次,他拉出了一个假李密.这一次,他又突发奇想,要把所有的战刀架成一丛,对准冒失的"毛孩子"——我还是要这么称呼你——的胸口狠狠地戳去.这战刀丛中第一把战刀,他选中了高猛.单雄信,他的武功不如高猛.看高猛在万军之中,信手杀人,谁人可当?另外,王世充也怀疑,单雄信对他的瓦岗兄弟可能有些手软.反正今天他在战场不如往日那般横霸狂纵.
  这一次绝杀成败的关键,便在于高猛本人是否为我所用.过去我要将皇后的侄女嫁给他,他拒绝接受,声称离不开结发之妻.是真是假?是否以为我注定要失败,而不愿上我的船?那好啊,我要是亡了,便和你们的父母妻儿一道灭亡.不过……高猛爱妻如命,这一点正好可以利用.此外,听说他还是有名的孝子.好啊,好啊,为了你的家人,你总该为我效力吧?你还非得效力不可.就在明天,我需要你的武功,我的金吾大将军!
  下午申时,王世充派唐王王仁则请高猛到宫中议事,高猛告别妻子,来到了乾阳殿.王世充对他说,朕有一个计划,需要请你帮助,由你担当大任,你必定能行.我说出来,你不要拒绝,在我没要你回答之前,你不要插话.你听我说.我知道秦王李世民是个毛孩子,喜欢在两军交战时冲锋陷阵.这些你我都看到过了.我就根据这一点,为他设下一道陷阱.不需很多人手,在万军之中,只要有三百名选锋便足够了.在他带兵冲过来时,我选锋突然插入,截断他身后的队伍,拦住他的去路.他身边可能有一批猛将.这不用怕.我已准备好了八十名选锋手持长槊,八十名选锋操四十副劲弩,分为左右两排.当我围住李世民时,他的那些猛将必定赶来营救,我便令长槊作第一波抵挡;当他们冲开长槊,正好陷入我的劲弩的射程时,我便令劲弩在很近的距离内将他们一一射杀.李世民会不会来?如果不来,我宁愿亲自去作引子,诱惑他来.他会来的,必定会来,因为他是一个毛孩子.这个计划的核心是你,在他冲过来后,你带三十名选锋插入他的身后,把他死死地截住.他向前冲,有我和单雄信在;向后逃,却有你在.只要你拦住一个人,没有谁能从你的当面逃掉.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当今天下,你和你的玄铁剑无人可敌.李世民就是贴身再有几员猛将护着,你不让他走,他便休想从你的玄铁剑下后窜.他们只能向前跑,前面便是我和单雄信,还有我的劲弩.我希望能够活活抓住李世民,用他换取兴洛仓的粮食.那本来是属于我们的.可恶的唐国侵入我大郑的地盘,为我们带来了战火和饥荒,饿死了我东都多少百姓.我这样做,便是为了拯救东都百姓的性命.如果活捉不成,我将杀掉他.你如果愿意为我杀掉李世民,我必定重重赏你,绝不亏待.如果你不愿意,或者机会不佳,我也不怪你.只要你死死封住他的退路,就足够了.我一定能用劲弩射杀他.杀了李世民,唐军便不是我的对手了.他们必定退却,东都民众的生命便可以得到拯救.如果你帮助我完成了这件事,我将封你做兵部尚书.如果你再愿意娶皇后的侄女,我还可以封你为藩王.如果你不愿意,有自己的打算,有其它考虑,比如想退居山林等等,我都答应你,还要送你黄金十车,军士八百,随你带着全家人,愿意到哪儿就到哪儿.我现在代表东都民众,代表大郑朝廷,请求你接受这一任务.高将军啊高将军,你就可怜可怜那些快要饿死的百姓们吧.我对你所做的承诺是算数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2) 筑东阳
  
  高猛听了这番话,感觉好突兀,好阴戾,继而觉得心脏都要崩缩了.他嗫嚅着,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王世充说,你不要说一句话.不要答应,不要拒绝.请你和我先去西苑,去看望一下你的母亲和儿子.哦,刚才你走之后,皇后已把你的妻子接过去了,和你的母亲、儿子住在一起,这下你就放心了吧?你是有名的孝子啊.有皇后照顾她们,你明天的行动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走吧.来呀,起驾. 到了西苑,穿过一座座石山园林,他们来到了翠华台.这里便是王世充软禁高官和将领家属的地方.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是西苑的北门.皇后从坤宁宫时常过来慰问,便走的是这道门.现在她正和高猛的瞎眼母亲聊天,仪态端庄而又慈祥.高猛的儿子被她抱在怀里,吃着一块米糕.在这个缺粮的岁月,米糕是极其罕见的零食.如果不是看到妻子眼里饱含着的惊惶,高猛甚至要为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感动了.
  "怎么样?"大郑皇帝王世充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淡淡地问道,"将军对朕的计划有何考虑?现在你可以正式回答朕啦!"
  他的背后站着一排排甲士,甲士们的脸上是刀锋一般的表情.
  高猛躬身答道:"臣早就考虑好了,只等皇上下令,臣万死不辞!"
  "好啊!"王世充欣然一笑,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真是太好了,将军请记住,朕说话是算数的,朕可以对天发誓!"他亲切地对高猛说,"这样吧,你们全家先聚一聚,今夜子时到玄武门和大家会合.天黑怕你一人不好走,就让仁则在这儿陪着你,到时候由他送你."
  "臣遵旨!"高猛躬身答道.
  临走前,皇后拍了一下高猛瞎眼母亲的手,对她说了句:"我明天上午还会再来看望您!"
  "哎哟,那可怎么好意思,那可怎么好意思!"母亲感动得简直不行.
  王世充就这样走了.唐王王仁则和两排甲士则留在了原地.
  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月亮早已爬上了树梢.它曾经在这里照耀过暴君杨广和他的宫女们.现在又清凉地照耀着高猛和他的妻子.他们在一间阁楼中,躺靠在床上,妻子扎在他的怀中,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一直就这样扎着,久久不愿意抬起.
  要来的,总要来.我扳着指头,一天天地数,总算把它等来了.庄稼成熟了总要收割.秀儿啊,你不要哭得太很,免得误事.记住没有?再轻轻地重复一遍.好了,好了,窗外有耳.我们的孩子,真可爱,眼睛又圆又亮,说话好伶俐,比隔壁的小五子乖巧多了!就是爱戏耍奶奶,反天了,你这臭小子!看我明日回来后不狠揍你的屁股!
  第二天清晨,王世充率领东都城内精锐部队一万五千人从南城右掖门出来,面对着洛水列成阵势.
  他的心像天边的朝霞一样燃烧着.他要再次创造一个奇迹,一举改变岌岌可危的事态,拯救身后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
  晤,单雄信,晤,高猛,晤,长槊兵,晤,劲弩兵,晤,三百名选锋,全到齐了,到齐了.我这一万五千名精锐呀,最后的一把米.置之死地而后生.快点准备!一旦各部布阵完毕,你们便大声鼓噪,引诱唐军来攻.然后,高猛将军,就要看你的哪!
  高猛背负着玄铁剑,驱马踱过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要跟皇帝王世充说说.他的眼睛含笑而恭顺地看着王世充的眼睛.
  王世充亲切地点了点头.王世充身旁的持槊甲士面冷如铁.
  高猛上前,停住战马,伏身鞠躬.突然,他反手从背上抽出玄铁剑,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向前猛一窜,就在这一瞬间,玄铁剑黑黝的剑锋破空而来,王世充本能地一扭头,剑锋直直地刺进了王世充的胸膛!
  王世充"啊"的一声尖叫,身子朝后仰倒.
  玄铁剑却受到了强大的阻力,像刺入了一段墙内反弹而回,那反弹的力道如此之大,令高猛差点把握不住剑柄.
  高猛大惊失色!
  王世充的身子已重重地撞在马背上.
  持槊甲士个个目瞪口呆,当高猛抽回玄铁剑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将十几根长槊乱糟糟地叉在王世充的马头前.
  原来王世充身上至少穿了三层甲衣,玄铁剑仅仅穿透了一层!时机一闪而过,永不再回!
  高猛掉转马头,飞驰到十几丈外,他失望地回头看去,只见王世充已揪身坐起,又有几十根长槊护在王世充的面前,架起了一座干柴堆.
  "抓住他!"王世充尖厉地叫喊道.
  高猛已纵马窜到几十丈外.远处的军士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他骑马从面前冲过.站在持槊甲士前面的禁卫骠骑奉命追赶.
  高猛纵马跑过军阵北端,突然转身向东都城驰去,飞快地钻进了大开着的右掖门.
  禁卫骠骑在后面紧追不舍.
  高猛进了东都城,越过了几条大街,便迅速驱马转进了一片小巷.他左拐右转,穿过了七八条巷道,再回身朝后看,追兵暂时被甩掉了.
  现在最紧要的便是争取时间!高猛边驰马边紧张地思考.追兵估计一部分会继续搜捕我,另一部分会回头向王世充报告.王世充将立即可以判断我究竟会跑到哪里,我得在他派兵赶来之前,完成我的计划.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3) 筑东阳
  
  高猛纵马向西苑飞驰,不久便来到了北门.北门站着一排持戟侍卫.高猛从怀中掏出准备多日的黄绢,手一扬,大声说道:"奉旨入内,有军机要事!"
  一名大眼睛、面容清瘦的军官走上前,接过黄绢一看,沉声说道:"好,将军请随我来吧!" 高猛进了宫门,跟在那军官后面.那军官在前面小跑着,来到拐角处的大树边,那儿拴了一匹马,他上前迅速解开了缰绳.
  "你们都准备好了没有?"高猛飞快地问道.
  "准备好了,全在明秀台,一共二十好几,十五个会骑马."那军官在马背上答道,"但今天皇后没来,说是生病了!"
  "啊,糟糕!"高猛大惊失色,"王仁则在不在?"
  "他倒在!刚刚到,说是代皇后慰问家属呢!"
  "那就只好抓他做人质了!咳,怀武,我失手了,王世充那老贼至少穿了三层铁甲!"
  "什么?三层!算了,你能回到东都便很不错了!"
  "对,算了,前面的事全不考虑它!现在只好去抓王仁则做人质了,你来做幌子,驾!"
  一群巡逻的军士走过来,看着高猛和怀武从他们身旁一驰而过.
  正巧在明秀台门口,他们碰到了前来慰问的唐王王仁则.怀武上前报告说,高将军奉皇上之命找唐王有要事相商,高猛双手举着黄绢呈给王仁则,王仁则接过一看,正要发怒,高猛的玄铁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快,命令你的部下把马交过来!你要不要命?"高猛低声喝道.
  "要、要命!你们全听高、高将军的,他说什么,你们就、就做什么!"王仁则声音直打颤,面皮惨白如纸.
  二十几位逃跑者全都骑上了马,其中七八位孩子和老人则和年轻人共坐一骑.他们是一群长期谋划逃出东都的军官以及他们的家属,通过怀武,与高猛暗中预约了很长一段时日,今天终于行动了,个个神情紧张,激动得呼吸粗重,几名家属更是吓得在马上直打冷颤.
  很快,怀武带人将高猛的母亲和妻儿用一匹马拉了过来.
  "儿啊,儿啊,"高猛瞎眼的母亲直叫唤,"这是上哪儿?你要把娘弄到哪儿?"
  "娘啊,您就别说了,到了您便知."高猛着急地喊道,"人好多!您就将秀儿的腰抱紧些!"
  "好,别说,别说,我抱紧,秀儿啊,别走快了,可别把娘从马背上摔下来!"母亲口中依旧说个不停.
  高猛想了想,便令怀武用布帛将母亲和妻子的腰绑在一起,然后又令怀武将三岁的儿子紧紧地缠在自己的后背上.其他军官家中的老小也这样绑缠好了.
  高猛一直端着玄铁剑,架在王仁则的脖子上不离手.王仁则的胸膛像风箱一样喘息.
  准备完毕,高猛把王仁则绑在一匹健壮的马上,自己随后也跨上了这匹马,身后背着吓得直哭的儿子,带着众人驱马跑向西苑北门.门口的持戟侍卫被王仁则喝斥着打开了大门.
  他们刚刚走上大街没多远,便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追兵到了!
  禁卫骠骑凶猛地向人群撞来,高猛持玄铁剑一发力,王仁则便嘶声叫喊着,令他们走开.禁卫骠骑只好远远地尾随着马队,早有人又飞骑向王世充汇报去了.
  一群人向西走,很快来到了东都西门.高猛又逼迫人质王仁则喊话,西门守卫军官被迫开门.一群人涌出西门,直向谷水奔去.突然,背后又响起了像急风暴雨似的马蹄声响,却是王世充亲自率领上千名精骑赶到了.
  "叔叔救我!"王仁则哭喊道.
  "你这窝囊废,射箭!把他们全都射死!"王世充咬牙切齿地叫道,声音几乎是从心窝里挤出来的,他恨透了高猛,高猛将他奇妙瑰伟的计划全给破坏了!现在,他的心头滚动着刀剑和血泪.他就像受了重伤的野猪,见了什么都想疯狂地嘶咬.
  箭如雨下.二十几名逃跑者相继中箭落马.
  "儿啊!"母亲惨叫一声,和妻子同时从马背上掉下地来,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大人啊,你快来啊!"秀儿挣扎着,呼喊着,滚爬着.
  高猛一剑削飞了王仁则的头颅,血泡喷了他一脸,喷了身后的儿子一脸,儿子吓得没有了哭声.他三剑两下斩断布帛,将插满了飞箭的王仁则的尸体推下马,然后驱马向妻子冲去,流箭集中向他飞来,射中了他的胳膊,射中了战马的眼睛,战马踉跄倒地.
  高猛背着儿子,向秀儿翻滚过去.
  他看见秀儿背上拖着扎满箭尾的母亲身体,向他这边一步步地爬来.在她的身旁,满地都是乱爬着、哭喊着的逃跑者.
  十几名骠骑冲了过来,在高猛快要赶到时,战刀已经掠过秀儿的脊背和头颅,血肉片片飞起.啊,她死了!
  "啊哟!"高猛惨叫一声,眼睛里迸出了鲜血!闪亮的战刀已经掠到他的头顶,他挥剑一架,将战刀磕飞.
  他刚窜起身子,又一杆长枪向他腰间刺来,他顺手将长枪夺下,那人竟摔下马,还没落地,玄铁剑便刺穿了那人的喉咙.高猛窜前几步,将马头兜回,左手一枪扎在马的屁股上,那马受惊跳起,向众骑兵冲撞过去,高猛躲在马身后面,向王世充奔去.王世充大惊之下,拨马回逃.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4) 筑东阳
  
  十几支长槊将受惊的马戳倒.高猛乘势飞步上前,一剑将一名骑兵捅下马,自己翻身飞上马背,运玄铁剑撞开了几支长槊,突然一支长槊戳在他的胳膊上,他疼得一楞怔,又一支长槊蓝亮地向他的头部刺来,他急忙偏头,槊尖擦着头盔掠过.他反手一剑刺入了使槊人的咽喉,又驱马向人丛撞去,玄铁剑横空平掠,削飞了一颗人头,鲜血和气泡从断颈处直向上彪,高猛背上的孩子忽然"啊"了一声,像是吓得晕死过去.剑锋回转,又砍下了一名骑兵的手臂,血光一闪之际,剑锋又陷进了一名骑兵的鼻梁中.众骑兵被这凶猛的阵势吓破了胆 ,慌忙向后奔逃.高猛追前几步,连戳三骑,然后掉转马头向外驰去.
  "快追上他,把他手中的剑夺过来!"王世充在远处高声喝道.
  一句话提醒了高猛.绝不能让玄铁剑落到王世充手里!他拨马折向南面,沿着城墙根儿,朝洛水方向驰去.追兵们也跟着乱糟糟地打了一道弯,在后面紧追不舍.
  渐渐地,追兵越逼越近,高猛突然立住马,那马腾空而起,愤怒地嘶鸣,落地后又被拉着掉转头来.高猛大声吼叫,驱马向追兵对冲而去,追兵躲闪不及,被他一气砍杀了十几人.为了护住背上的儿子,他的腰侧中了一槊,这槊是从很近的距离刺来的,力道之大,竟穿透了铁甲,陷入了他的腰肋.他在钻心的疼痛中伸手折断了长槊,运玄铁剑将那人劈为两截.追兵又在极大的震吓中转身四散奔逃.
  高猛又掉头向南飞驰,直感到腰间的鲜血在咕咕地向外涌,脑袋里发出一阵阵眩晕.孩子.高猛轻轻地说.爹爹救不了你啦,你就和爹爹死在一起吧.爹爹要放弃你了,有更重要的事,等着爹爹做.高猛纵马驰过了城墙.下面,他将穿越一片空地,向洛水靠近.
  身后的追兵再次接近了高猛.高猛又杀了一个回马枪.他放开手脚,恣意挥砍,又将二三十人斩于玄铁剑下.敌骑被他追得鬼怪式地尖叫.他勾身用玄铁剑从地上挑起一把战刀,在半空中用左手接住,然后运起双刃,大吼着冲开了拦住他冲往洛水去路的的长槊林.七八名骑兵中了刀剑落马,他的额头和背上的孩子也都各中了一记长槊.
  高猛驱马驰到河边,红光漫过右眼,天地开始旋转.李世民啊,神射少年!我虽然辜负了你的美意,却不会让别人用这把剑来伤害你.高猛一扬手,将玄铁剑掷到了河中央,玄铁剑像一块石子没入了清澈的水中,古咚一声过后,河水仍旧平静无声地流淌.兄弟啊,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幕,但上苍知道.高猛用衣袖抹掉右眼的红光,将战刀由左手移到右手,随后转过身子,面对着逼近的追兵,嘶吼着冲杀过去.他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一阵箭雨迎面射来,他的面颊重重地挨了一箭.他刚刚拔下箭头,战马却猛然摔倒在地.他从地上跌撞着爬起,跳跃着上前,挥刀砍倒了七八匹战马,砍断了十几人的大腿和颈脖,砍得战刀发钝.又有一枪突如其来地戳在他的喉咙旁,他奋力跃起,将下手者砍下马,上前钝钝地切下了人头,将血红的人头抛向惊惶地躲闪着的敌人.然后他大笑着,像醉汉一般摇晃着,转身冲进了洛水.背上不知生死的儿子的黑色头颅,最后才没入水中.
  大运河,嘿,大运河.
  当日下午,东都乾阳殿.大郑皇帝王世充穿着战袍坐上了龙椅.片刻之前,面色惨淡的他将穿在战袍里面的三层铁甲脱下,再套上战袍,带着浅笑走了出来.在御座前,他把战袍脱下,把精壮的身子裸露给群臣观看.
  "高猛用玄铁剑行刺我,晤,刺中了这里,"他指着胸口的一处红印对群臣说,"却没有伤及我的皮肉,这难道不是天命么!"
  可是他的心却在崩塌、崩塌.他再也凝不起神,去城外野战了.他的双手发软,脚尖冰凉.几许元气似乎早已从头盖飘走.
  "臣听说佛有金刚不坏身,皇上也是啊!"说话的是御史大夫郑廷页,以前他是魏公李密的长史,现在被迫在王世充手下做官,心中郁郁不乐."臣很荣幸,能够生活在佛的世界,臣情愿弃官削发,进入沙门,勤修教理,超度众生,让更多的人知道陛下的神武."
  "你是朝廷高官,拥有很重的声望."王世充勉强劝慰道,"一旦你窽依佛门,恐怕引起众人的沮丧.等到战争结束后,便可以由着你的志愿去做了."
  郑廷页一再请求王世充允许他出家,王世充就是不答应.
  散朝后回到家中,郑廷页自己作主,削发披上了僧服.第二天一早王世充听说后,厉声怒骂:"你以为我必定失败,想变个法儿苟活下来吗?我不诛杀你,怎能制服众人!"于是将郑廷页拖到街市上斩杀.郑廷页临死前谈笑自若,不少看热闹的人都为他的壮烈和安详流下了泪水.
  就在这一天中午,秦王李世民率唐军对东都发动了大规模的攻击.
  一队队唐军士卒肩扛土袋,在东都高高的城墙前面几十丈开外的地方垒起一座座小山,然后一簇一簇地躲在小山的后面;一阵急骤的战鼓声响过后,从数十个小山后面,钻出数千名唐军,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抬着云梯,弯腰奔向城墙根.这时城上开始发射飞箭,八弓弩上搭着的长箭密如车辐,箭镞大得像巨斧,只听得一声重响,长箭带着怪风,呼呼地射出,洞穿了三四百步之外唐军的盾牌,将盾牌兵当胸穿透,又将身后扛云梯的军士的肚腹射穿,流出花花绿绿的肠子.云梯顿时瘫在地上.后面的云梯迅速越过了它,继续向前猛冲,到了离城墙一两百步的地方,城上咣地打出了大皅,重达五十斤的飞石凌空落下来,将云梯砸得粉碎.士卒们在浓烟和灰尘中转身向回奔跑.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5) 筑东阳
  
  到了晚上,唐军乘黑攻城,城墙上点起了一簇簇火把,好像把黑暗的夜空都点燃了.云梯穿过石皅和劲弩,一架架抵达城墙,敢死队员沿着云梯飞速向上攀爬;无奈这城墙太高,云梯也只好造得同样的高,敢死队员们往往还没有爬到一半,便被城上郑军用大盾牌顶住飞来的火箭,迅速上前用粗木杠将云梯顶倒,敢死队员们便重重地摔落到地下,城上人又丢下一块块大石头,砸在他们身上. 惨痛的失败激发了李世民的雷霆之怒,他勒令唐军日夜不停地攻城,连续攻了十天,都无法攀上城墙.城中与唐军暗中联系、想吊下绳索拉唐军上来的人前后共有十三波,都被王世充的游动骁果迅速扑灭.
  由于伤亡太大,在屈突通、殷开山、宇文士及的劝说下,李世民只好下令暂停攻城.
  将士们身心俱疲,对攻取东都丧失了信心,都想关中.众将领推举老资格的刘弘基出面,向李世民建议班师回京.
  "我军这次大举而来,应当一劳永逸地解决王世充."李世民坐在交椅上,沉声对众将领说,"现在王世充手下的各州县都已望风归降,只剩下洛阳一座孤城,他又能坚持多久?眼看就要取得最后胜利,为何要放弃它回去?你们的意见真是荒谬之极!"
  他唤来房玄龄当即草拟军法,下令军中:"洛阳未破,师必不还,令出之后,军中上下胆敢言班师者,斩!"
  刘弘基等人面红耳赤而退,再也没有人胆敢谈论班师之事.
  李世民手拄倚天剑,长时间默默地端坐在军帐之中.没有人敢轻易接近他.能躲的尽量躲开;不能躲的,便步伐轻得像蚂蚁似地蹩进来,办完事后,又一溜烟地走掉.屈突通、殷开山坐在军帐的一角,却仿佛无人存在.
  连续攻城是一个错误的决断.我是一时杀红了眼.久困于坚城之下,"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见《孙子兵法·谋攻篇》.."兵法早已指出了逞强斗狠的危险,我临场却失去了控制.这是惨痛的教训.队伍伤亡了五六千,尤其是士气受到了挫伤.将军们,你们久经沙场,见惯了艰难险阻,本不该发慌,可你们却慌了.但我却不会自乱阵脚.在众心惶惶之际,主帅必须是中流砥柱,必须稳如泰山.将军们,我已经给了你们说话的机会,既然你们的理由没有我的充足,只是反应了人的软弱和短视,我就必须用坚强和远见来领导你们,强迫你们跟着我继续战斗下去,你们的任务便是服从.将军们,虽然平时我和你们亲如兄弟,但是在军机大事上没有兄弟,只有主帅和部将,只有军法.谁敢不从,我就斩谁.我是万军之主,轻易不发一言;如发一言,有如雷霆.此事关系到平定天下的大业,如果心慈手软,只会使战争拖得更长,只会使更多的官兵和百姓死于战火.我也深知,没有人胆敢挑战我的军令,我带领你们取得的一个又一个的辉煌胜利,已使我令出众随.是的,在万军之中,没有那么多时间供人纠缠和浪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再随意挑战主帅的权威,你们要养成乐于服从的习惯,不要像个没节操的人那样摆委屈、闹别扭.跟着我,继续作战下去,我将把你们带向更加辉煌的胜利.你们要有耐心,要将内心的狂乱去掉,像以前那样宁静、安详地等待.
  远在长安的皇帝李渊听说前线攻城受挫,也秘密下诏,令李世民率军.李世民扣下父皇的诏令不让众将知道,随即向李渊上表,坚称东都一定可以攻克.他又派参谋军事封德彝乘驿站快马火速入朝,向皇上当面转述自己对战场形势的分析.封德彝便是那位在江都叛乱中被杨广讥讽后含羞退走的文臣,后来他跟随宇文士及投奔了大唐,被安置在李世民身边襄助军机.
  "王世充得地虽多,大都是表面关系.真正听他号令的,只有洛阳一城.他已经智尽力穷,洛阳城眼看就要攻克."在太极殿上,封德彝对皇帝李渊分析道,"现在如果班师,敌人的势力将重新得到恢复,如果从此互相连接成一片,并获得洛口、回洛的粮仓,今后必定很难对付!"
  李渊听后觉得有理,便接受了李世民的意见.
  李世民又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给东都城内的王世充,为他分析祸福,劝他放弃抵抗,归降大唐.
  王世充没有回信.
  二月三十日,王世充的郑州司兵沈悦秘密派使者向左武候大将军李世请降.李世令上谷公王君廓乘黑夜引兵偷袭虎牢,沈悦充作内应,偷偷打开城门,将唐军引入.唐军于是攻占虎牢,活捉了大郑荆王王行本以及长史戴胄.
  在东都城郭外,李世民指挥唐军挖掘了一条很深的壕堑,在壕堑之后,又筑下长长的墙垒,彻底切断了东都与外界的往来.
  东都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绢一匹只能换粟米三升,布一匹只能换盐一升,古董珍宝,贱如尘土.百姓将草根、树叶全都吃光了,又把浮土放到水桶里摇晃,将乱渣石子去掉后,用得到的细泥掺进一些碎米做成烧饼,吃下去的人无不生病,浑身浮肿,脚跟发软,走上一百步便需要半个时辰.东都街头到处可以看到尸体.当初,皇泰主将百姓迁入宫城,总共搬了三万家,到现在所剩不到三千家.即使贵为郑国的公卿,连糠稃都吃不饱.至于尚书郎以下的官员,弄到一点吃的都亲自肩挑头顶,其中不少人像普通百姓那样挨饿死去.
  第十二章、洛阳之战(16) 筑东阳
  
  大郑皇帝王世充多日不上朝堂,呆在后宫里,面前摊着兵书发怔.偶尔打起精神,摊开筹策、龟片,反复推算窦建德的援军何时可来、胜机何在.摆着弄着,他又陷入了痴呆状态.
  第十三章、虎牢关(1) 筑东阳
  
  武德四年三月,夏王窦建德率大军前来救援王世充.在此之前,他率军将盘踞在曹、戴一带的盗贼孟海公的军队一举攻破,孟海公在被俘后向他投降,被俘获的孟海公将士也被改编为夏军.
  窦建德随即率军西进,途中又集结了盗贼徐圆朗的队伍.到了滑州,王世充的行台仆射韩洪开门迎接.接下来,夏军又一路攻陷了管州、荥阳、阳翟等地,同时不断有王世充的部 下加入进来.双方的兵力合在一起共有十几万,对外号称三十万,水陆并进,军粮由船队运送,溯河西上.三月中旬,这支以夏军为主的联军受到了唐军的阻截,前锋便在成皋东郊平原驻扎下来.窦建德没有忘记他是以国君的身份出征的,一驻下便立即在板渚兴建行宫,同时派使者通知王世充援军已到,要东都方面作好接应的准备.
  在东都城外军营中的秦王李世民,一直密切关注着夏军的动向,他和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在地图上一天天地标出敌人的进度,紧张地对敌情进行分析、判断.
  三月二十二日,有斥候飞马来报,夏军主力已于二十一日下午进抵酸枣.
  第二天一早,李世民又一次接到窦建德的书信,信中要求唐军退回潼关,归还所侵占的郑国土地,与夏国重修前好.
  李世民立即召集众将官开会,商讨应对夏军的方略.众人为窦建德强大的兵力所震慑,纷纷提议回避他的锋芒.独有宋州刺史郭孝恪提出异议.
  "王世充穷途末路,马上便要投降了;窦建德这时候才从遥远的北方赶来救援,未免太晚了些.这是天意要让两位枭雄同时灭亡啊."他走到地图面前,右手指向虎牢,"我军应该固守虎牢城,坚决地把他的军队拦截住,然后瞅准机会出击,必定可以把他一举消灭."
  主簿薛收站起身来,表示赞成郭孝恪的意见:"王世充据守东都,府库充实,所率军队都是江淮精锐,当下他最大的困难在于缺乏粮食.他现在是求战不得,想守又无法持久.窦建德亲率大军远来救援,带的都是最精锐的力量,想一举置我军于死地.如果我们放他进入东都,让这两大强敌顺利会师,那么,河北的粮食将被转运来供应洛阳,战争便不是即将结束了,而是刚刚开始,我军将士就不知要到哪一天才能班师,中国统一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了."
  李世民点头称是.薛收又来到地图前,指指画画,进一步地发挥郭孝恪的意见:"现在我军应该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围攻洛阳,在城外深沟高垒,如果王世充出兵求战,我军应坚决避战;另一路由大王您亲自率领东进,第一步占据成皋,整顿好队伍,等到窦建德的军队到达时,我军凭坚固守,以逸待劳,一定可以在成皋把他打败.窦建德既然被消灭了,王世充便可不攻自下.这样,不过一二十天的时间,便可以擒获两大枭雄."
  李世民又点点头,但并没有开口说话.
  民部尚书萧蠫被皇帝李渊派来兼任秦王府司马,他和屈突通、封德彝等人对郭孝恪和薛收的建议表示异议.封德彝起身,一条条地归纳了他们几位的意见:"我军久困于东都城下,师疲兵老;王世充据守着坚城,一时不易攻克.窦建德又乘胜而来,兵强马壮,气势逼人.我军腹背受敌,形势对我很不妙啊!不如退保新安,等待敌人疲惫不堪时再作反击."
  李世民目光严峻地向在场的将官一一看去.众人知道他要讲话了,便停住了讨论.
  "王世充的军队连打败仗,粮食也快要消耗光了,他君臣上下离心,不用再费力攻城,我军便可以坐等他的灭亡."李世民从容不迫地说,面对如此重大的军务,他说话的声调并不高昂,依旧是那么柔和、平稳."窦建德新破孟海公,将士们都很骄狂,我军占据虎牢,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如果冒险与我交战,我消灭他便很容易.如果他狐疑不决,不敢向我进攻,那么,二三十天内,王世充粮食吃完,将自行崩溃.我军分在东都城下的兵力又可以抽调到东线去,在兵力和在气势上都将彻底压倒窦建德.所以,我军一举歼灭两大枭雄是很有把握的,就看我们如何行动了!"
  李世民将目光转向封德彝等人,分析起他们的退却建议的负面效应:"如果我军不及时赶过去,让敌人攻占了虎牢,河内一带各州县都是刚刚才归附过来的,人心未稳,必定守不住;两大强敌顺利会合,他们的力量便会大大地增强,哪来的疲惫可以供我利用?"
  屈突通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在一种莫名的恐惧左右下,他再次请求主动解开东都之围,令唐军退据险要地带,依据形势发展再做应对.李世民摇头表示否定.
  "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李世民沉声向众人宣布,"就这样决定了!"
  既然主帅已经作出最后决断,众将官便纷纷表示服从.然后大家开始讨论同时进行两线作战的一些具体细节.
  李世民紧皱双眉,嘴角浮现出刚硬的线条.他一边倾听着各位将官的发言,一边不时地察看面前的地图.虽然否定了屈突通的意见,但他内心里仍然对屈突通充满了好感.现在屈突通又围绕李世民带兵东征后如何继续围困东都发表意见,主张不能像薛收所说的一味避战,如果王世充胆敢出战,便给他以迎头痛击,让他知难而退;李世民听着,不断地点头,嘴角一弯,冲他作出了亲切的微笑;在他讲完后,李世民的神色又不自觉地恢复了严肃.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重要的是能够讲出不同意见.意见的多种多样与最后决断的坚定并不矛盾.最后决断只有建立在权衡了各种利弊而不是一时冲动的基础上,才是深谋远虑的.作为主帅,必须有一帮武将文臣总向他提出逆耳忠言,他对军机要务才会考虑得比较周全,行事才会稳健.在这一点上,父皇和他的思路高度一致.父子俩一道搭建了陕东道大行台,它收罗了本时代最优秀的,汇聚了四方英杰.
  第十三章、虎牢关(2) 筑东阳
  
  ——有像屈突通这样品质高尚、具备几十年战斗经验的老将军.他有两个儿子呆在洛阳王世充的军中,临行前皇帝李渊对他说:"东征的事,现在要委托你操办了,但你两个儿子怎么办呢?"他回答说:"臣已老迈,实在不能当此重任.但自从皇上您将臣身上的绳索解下、恕臣不死之后,臣便在心中发誓,要以身报效国家.这次出征臣愿充当先锋,两个儿子如果战死了,那是天命使然,臣绝不会为这些私情影响国家大事."李渊叹息道:"忠义之士,内心竟坦荡到了这种地步啊!"老将军真乃国家柱石,他的优点不在于多谋善断,而在 于执行军令的坚决与可靠.高明的主帅必须善用人之所长.只要你拍板决断,将方案交由老将军这样的人监督执行,保管没错.
  ——有来自隋炀帝身边、具备多年行政经验的封德彝、宇文士及.嗬,他们可是叛逆者,但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别看封德彝现在犯了糊,数月前,在说服父皇不要收兵回关中一事上,他代我陈情,可是议论风生、头头是道.
  ——有做过县令的殷开山.可惜,刘文静已经永远离开了……好了,不要多想.当年在晋阳谋划举义时,我才十八岁,便靠着这几位县令为我提供行政经验.还有刘弘基、长孙顺德这样的太原起义老将,赤胆忠诚,心无嫌猜.他们秉性忠厚,时常代其他将领陈情,挨了训也不记在心里,颇有助于军心和睦.
  ——还有房玄龄、杜如晦这样干练的谋士.元帅府的日常军务,我只指出个大概,由他们草拟方案,传达并监督到位,尽心竭力,知无不为.每平定一方枭雄,众人竞相收罗珍宝,独有房、杜二人招揽贤才,延入幕府.对于那些谋臣猛将,房、杜二人都诚恳地与他们结交,使他们对我大唐产生亲和,愉快地将智慧和勇力贡献出来.房、杜二人本身的才干也是当今天下一流之选.上次宇文士及入朝后回来说,父皇曾专门问起我的奏章一般为谁所起草,他回答是房玄龄.父皇当即夸奖道:"房玄龄每为我儿子陈述一件事,虽然远隔千里,但条清缕细,都和当面谈论一样."房玄龄善谋,杜如晦善断,两人都有宰相之才啊……啊,远了,远了,姑且不去想它.
  ——还有来自四方各阵营的武将.秦琼、程咬金来自李密和王世充,尉迟敬德来自刘武周,翟长孙来自薛仁杲,他们都身经百战,有万夫莫当之勇,而今集聚在我的马军中,冲锋陷阵的能耐堪称天下第一.当然,还有李世,现在他在虎牢,他可更厉害了,智勇双全,众将中就数他能独当一面,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
  ——还有薛收、郭孝恪这样来自四方的智谋之士.薛收饱读诗书,原来躲藏在首阳山中,哈,那可是伯夷、叔齐隐居的地方哟,本来准备响应我义师,却被蒲州通守尧君素劫持了母亲王氏,被迫投到尧君素的麾下,后来瞅准机会,翻城投奔大唐.房玄龄把他推荐给我,我即日召见,考了他一番军国谋略,他侃侃而谈,很有见识.我便任命他为秦府主簿,兼任陕东道大行台金部郎中.在军旅中,他跟在我身边,每有檄书布告要写,他当场挥墨,立等可就,无须删改.而那个郭孝恪,少有奇节,被李密提拔于微贱之中,配合李世驻守黎阳,见多识广.今日两人献擒获窦建德、王世充之策,眼光十分独到,所筹划的方略简易可行,真是天下奇计啊.我对此本有朦胧的想法,被他们这样一补充阐发,如同嫩苗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长出了金黄的麦穗.我如一举歼灭两位枭雄,当为二人记首功!
  统而观之,在行军元帅府内,可以说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有时候,李世民甚至觉得这里便是一个小朝廷.行台——本来就是小朝廷嘛.在统管全局的过程中,他渐渐揣摩到一些处理军国大事的要义.在他的治下,军纪严明,办事公正,任人唯贤.有此三者,即便是大朝廷,又何忧而不治?小朝廷,能治小者才能治其大……当然,当然,这只能在心里想想,口中不能说.那个恶少式的弟弟,齐王元吉,正古怪地在一旁盯着我呢.元吉不务正业,脸上总是阴阴的,谁知他在想些什么.我已经答应了父皇,要好好管束元吉.元吉在我麾下倒也很乖,没敢轻举妄动,不过打仗挺卖力……还算没丢我皇家的脸……
  大计已定,细节已圆.李世民又沉思默想了片刻.在沉默中,他的仪态肃穆而安详,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威严.全场一片静谧,连掉颗米粒都可以听见.
  李世民随即轻声下达了军令:唐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由齐王李元吉为主,屈突通为副,继续围守东都.另一部分由李世民率领着开赴东线战场.
  为了抓紧时间,午饭后,李世民立即率精锐骑兵三千五百人向虎牢驰去.其余步骑定于当晚开拨.这时候太阳正当头顶,骑兵们绕过北邙山,抵达河阳,直趋巩县而去.
  王世充站在东都城墙上,望见了这支骑兵卷起的漫天飞尘,但不知它要做什么,也不敢轻率出击.
  三月二十五日,李世民进抵虎牢关,与李世会师;得知窦建德的大军已经逼近虎牢关,当夜就研究敌情,制定作战计划.
  第二天,李世民率领精骑五百从虎牢关出发,东行二十多里,前去侦察窦建德军营的动向.他决意通过实战来检测夏军的战斗力,便在半路上留下队伍,由李世、程咬金、秦叔宝分别率领着,埋伏在大道两旁;自己仅仅带着三人继续向前挺进;三人中,一人是尉迟敬德,另两人是侍卫陆冲和沈大树.
  第十三章、虎牢关(3) 筑东阳
  
  "我拿弓箭,"李世民对敬德说道,"你执长槊相随,即便敌人有百万大军,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哦,他终于要试一试与敬德一道孤军作战的梦想.
  "青骓啊,你可要稳阵点."李世民对胯下的战马温柔地说道,这是一匹苍白色的座骑 ."你可不要随便跳起了,"青骓的跨越能力很强,可以一跃飞过七八丈的壕沟."要耐住性子,听从我的指挥."青骓虽然没有久经战阵,但轻快活泼."我要带你参加一场血腥的厮杀,让你看到你的同类是怎样失去它的主人."
  李世民略略放慢节奏,与敬德持平,对他说道:"敌人见到了我们就往回跑,算他们聪明."他的眼前,似乎涌现出一片血海.
  四人驰到离窦建德军营约三里的位置,与窦建德的游动哨兵相遇.对方以为他们是唐军一般的斥候,只是简单地做了防备,也不特别在意.
  李世民见敌军没有大动,便大声喊道:"我是大唐秦王李世民!你们敢斗的便来,我与你们决斗!"
  说完,他引弓射箭,正中一员敌将的咽喉.
  其余敌军慌忙逃回.窦建德军中大惊,急忙派出五六千骑兵前来追赶.
  远远看去,敌骑黑压压的一片奔驰而来,身后拖起冲天的烟尘,大地都被马蹄踏得微微震动,侍卫陆冲和沈大树吓得脸都白了.
  "你们先走一步,"李世民对两位侍卫说道,"我与敬德殿后."
  两位侍卫为难地看了看,知道李世民说一不二,便飞马驰去.
  李世民和尉迟敬德放松缰绳,慢慢地向回走.追赶的敌骑渐渐要接近他们,李世民在马背上拉弓便射,将冲在最前的一人射杀.
  追赶者恐惧地停下来,互相说了几句,勇气似乎又鼓起,再次冲上来,却又被李世民接连射杀两人.
  敌骑再次停步,等到聚集起二十几人后,又硬着头皮突上前来.
  李世民立马不动,箭如连珠,一连射杀了五六人;但仍有十几人躲过了飞箭,冲到他们身边,却被敬德持长槊一槊一个,全部捅死.
  其余敌骑再也不敢轻易上前,只是停在那里,等着大队赶到.
  李世民继续慢慢地向回走,当看到几千敌骑集中了一道奋勇追来时,他才和敬德放开缰绳,纵马飞驰.敌骑狂吼着,在后面紧追不舍,不久便被李世民引入了唐军的埋伏中.
  李世、程咬金、秦叔宝从左、右、后三路率军突然杀出,敌骑猝不及防,大败而逃,唐军将他们一路赶回军营.这一仗杀死敌骑三百多人,抓获敌骁将殷秋、石瓒.
  唐军胜利回到虎牢关.从两位俘虏身上,李世民对窦建德的军情有了大致的掌握.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交战,李世民已清楚夏军虽然兵力众多,战斗力与唐军相比却有着较大的差距.
  李世民令薛收写了一封书信,派使者送给了窦建德.信中说:"赵魏一带的土地,一开始便为我大唐所有,却被你强横地侵夺.只是看你对淮安王很有礼貌,又将同安长公主送回来了,所以我大唐与你放弃旧怨,共结新好.那个王世充过去曾与你修好,却断了交,而今他危在旦夕,尽说些浮言虚词诱惑你,你竟率三军之众,为他人服务,将众多的资财耗费在遥远的路途中,你所选择的实在不是好方略.今天我的前锋与你的前锋相遇,你的前锋立即土崩瓦解.在大战之前,我们两家还不互相派使者沟通一下,心里多少会感到不安啊!所以我暂且按住我的兵锋,希望你能作出正确的选择;如果你没把握好这次机会,恐怕将来后悔莫及!"
  窦建德大怒,率主力全盘出动,进抵虎牢关前,却被唐军凭借坚城挡住去路,不得前进一步.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
  在东都,王世充获知秦王李世民已经转移到东线,便率军出城交战,唐军大败,行军总管卢君谔战死.王世充大喜,派出主力猛攻唐军壁垒,结果陷入了李元吉和屈突通设下的埋伏之中,被斩杀了八百多人,大将乐仁窻以及甲士一千多人都被俘虏.
  窦建德的十几万大军被阻在虎牢关下不得前进,就地驻扎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夏唐两军进行了几次小规模的交战,每次夏军都没打赢.李世民又派王君廓率领一千多轻骑偷袭夏军的粮道,大破护粮军,擒获了夏军大将张青特.夏军将领得知粮道被抄后,心里产生了恐慌,他们在攻破孟海公的地盘时,弄到了不少财物,很想早日将财物带回老家.军中于是纷纷议论起撤退的事.
  大夏国子祭酒凌敬发现这一现象后,便向窦建德建议道:"大王应该率全部兵力北渡黄河,攻取怀州、河阳,派大将防守在那里,堵住后路跟来的追兵;然后擂鼓建旗,翻越太行,进入上党,攻取汾、晋,再率主力直扑蒲津,威慑关中.这样做有三利:一是大军北上,如入无人之境,取胜万无一失;二是开拓疆土,招收新军,势力将越来越强;三是关中将受到我军极大的威胁,将自动解开对东都的包围,把主力回撤防御我军.依目前的形势,没有比这样做更好的了."
  "祭酒的话很有道理啊."窦建德对身边的王后曹氏说道,曹氏微笑着表示同意.
  窦建德于是令军队做好北上的准备,但一些人反对这样做.这一段时日,王世充不断派人前来告急.他的两位使臣王琬和长孙安世早晚都在众人面前哭求,请夏军西进救援东都.他们又暗中用金银珠宝贿赂窦建德的主要将领,请他们阻挠北上计划的实施.
  第十三章、虎牢关(4) 筑东阳
  
  "凌敬不过是一名书生而已,"在板渚临时宫殿举行的朝会上,众将领当着凌敬的面,对窦建德说道,"他哪懂用兵打仗的事,怎么能听信他的话呢?"
  凌敬被羞辱得面红耳赤.众将领毫不在意,仍然粗着嗓子,卷起长袖,向夏王请战.
  窦建德动摇了,他向凌敬表示歉意:"现在将士们斗志正旺,这是上天在帮助我啊,凭 着这股士气与敌人决战,必定能取得大捷!很抱歉,我不能按你的建议做了."
  凌敬急得头顶直冒汗,斗胆与窦建德争辩,说他的意见是眼下唯一正确的计谋,如果轻率出战,夏军将面临巨大的危险.窦建德大怒,令侍卫将这位书生强行扶了出去.
  "祭酒的计谋非常好,大王你为何不采用呢?"王后曹氏见状,十分忧虑地对窦建德说,"大王您如果从滏口北上,乘唐国后方空虚,连营渐进,夺取山西,再联合突厥军队一道西抄关中,大唐必定撤军回救,东都之围还怕解不了么!如果屯兵在这里,将士疲惫,物资耗光,要想取胜,还得等到啥时候呢?"
  "军国大事哪是你们女人懂得的!"窦建德怒气未消,又瞪着眼睛斥责王后,"我跑这么远,是来救郑国的;现在郑国危在旦夕,如果我丢弃他们北上,是害怕敌人、背叛朋友的行为,我怎么能这样做呢?!"
  曹氏红着眼圈,不敢再说话.
  在外面的草地上,凌敬走来走去,心如火焚,又颇为沮丧.他的几位好友正巧要进入临时宫殿,他急忙赶上前,把刚刚发生的一幕对几位身为将领或大臣的朋友讲了,请他们帮忙进去劝说夏王改变主意.这些好友为难得直摇头,劝他放弃自己的意见."你得吸取王伏宝和宋正本的教训啊!"他们这样劝戒他道.
  宋正本是夏国的纳言,当属窦建德起家的第一功臣.为了帮助君王早已平定四方,他竭尽忠诚,经常对窦建德直言劝谏.窦建德时常被他弄得很没面子,有小人乘机进谗言,说宋正本私下常将功劳全归在自己身上;窦建德一怒之下,便将宋正本杀害.从那以后,大臣和将领们互相告诫,很少有人再敢向窦建德讲真话了,他的政教渐渐衰乱.王伏宝是窦建德手下的大将,他智勇双全,战功远在众将之上,引起了同僚们的嫉妒,他们向窦建德造谣说,王伏宝独断专行,有很大的谋反嫌疑.窦建德对王伏宝的能耐也很疑忌,便找了个理由,将王伏宝抓了起来;可怜王伏宝临死前还冲着窦建德叫喊:"我没有罪!大王,你为何要听信小人的谗言,将自己的膀臂砍掉?"自王伏宝死后,窦建德的军队便经常打败仗.
  想起两位忠臣的命运,凌敬的身子骨儿便瘫软了.他沿着草地向远方踱去,望着傍晚湛蓝而深邃的天空,禁不住长声叹息.
  在临时宫殿里,窦建德下令众将做好战斗准备,准备早日对虎牢发动大规模攻击.众将听了,欢声雷动.
  夏军的新动向被唐军斥候侦知,他们急忙赶回来向李世民报告:"窦建德准备等唐军战马的草料吃完,到黄河以北放牧之际,对虎牢城发动突袭."
  "好啊!"李世民高兴地说,"我军正好可以借这一点引敌人上钩!"
  五月二日,秦王李世民向北渡过黄河,逼近广武,观察敌人形势.他故意留下战马一千多匹,在河洲放牧,以加强敌人以为唐军缺乏草料的印象;到了晚上,他率军偷偷回到虎牢关.一千多匹战马仍然留在那里.
  五月三日,窦建德果然率领全部军队前来进攻虎牢城,从板渚逼近牛口布下阵势.这个军阵北抵黄河,西靠汜水,南到鹊山,连绵二十里.在震天的战鼓声响中,十几万夏军浩浩荡荡地向虎牢城扑来.
  唐军将领们站在城墙上,见从北到南,辽阔的原野上,全是黑压压的夏军,他们不时地发出吼叫,声音一浪接一浪地传来,震得虎牢城墙像薄膜一般颤动.将领们见了这般阵势,下意识地你看我,我看你,不少人脸色发青.
  李世民见将领们有些慌神儿,禁不住微微一笑,他也不说话,只是带了几名侍卫,驱马来到城内的一座山峰上眺望敌阵.
  "敌军自从山东起家以来,还没遇到过真正的强敌."回到城墙上,他对众将说道,"据我刚才观察,敌军正逼近危险的战场却大声吵嚷,说明他的队伍里没有严明的军纪.他的先头部队直接迫近到我虎牢城下布阵,表明他对我心存轻视.现在他向我求战,我故意按兵不动,敌军鼓起的勇气自然会渐渐地衰竭.他的士卒在军阵中呆得太久,又饥又渴,必将自动退却.到时候我军发动凶猛的攻击,必定可以将他一举击破!"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众将的眼睛,笑着说:"我和各位约定一个时间:过了中午,我军必定可以击破敌人——你们到时候看一看,我的话到底灵不灵?"
  众将听了,将信将疑.
  窦建德对龟缩在城内不敢出战的唐军心存轻视.他派出三百精骑趟过汜水,大喇喇地来到距唐军只有一里路的地方停下.又派人前来向李世民挑战:"请你选派几百名壮士,来和我军的骁勇决斗."
  李世民派王君廓率二百名长槊骑兵前往应战,双方对冲厮杀,唐军时进时退,正好和夏军打了个平手.于是双方各自引兵回营.
  在窦建德的军阵里,有一人骑了一匹骏马,铠甲和兵器都非常鲜亮,从侧翼拐出阵前,向唐军夸耀.
  第十三章、虎牢关(5) 筑东阳
  
  李世民在城墙上远远地望见了,随口对身旁的尉迟敬德说:"他所骑的,真是一匹好马呀!"
  "我去把它夺过来!"尉迟敬德边说边移动脚步.
  "不要去!"李世民连忙制止,"怎可为一匹马损害我一员猛将?" 尉迟敬德不听,径直走过去,叫上骑将高甑生、梁建方两人一道冲刺而出,在阵阵箭雨中突入敌阵,将那骑手生擒,牵着那匹宝马,回到了唐军阵营,夏军无人敢当.
  城墙上的唐军欢声雷动.
  李世民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他将宝马看了又看,试着骑上,果然感觉良好.一问才知,那骑手原来是王世充的侄儿王琬,而这匹宝马,竟是隋炀帝的座骑,名叫青毛马!
  尉迟敬德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连牙齿都在笑!"怎么样?"他得意地对秦琼说道,"我们这么一遭,和你上次刺杀王世充的骁将是否有一比?"
  "原来你一直在暗中和我较着劲啊?当然是你厉害!"秦琼故作吃惊.众人都开心地笑了.一些将领心里的恐惧不翼而飞.
  太阳慢慢划向头顶.李世民见了,便派出快骑前往黄河北岸,将昨日在沙洲放牧的战马召回.按他的计划,一旦战马赶到,唐军便立即出战.
  在辽阔的原野上,窦建德的士卒们从早晨到正午一直暴晒在夏日的骄阳下,个个又渴又饿,汗流浃背,身子像烈日下的禾苗一般软塌,有些人干脆坐到了地上.当后方送水上来时,士卒们纷纷上前,争抢着饮水,军阵里有些小小的混乱.一些士卒更是在队列中走来走去,好像要把毒辣的日头走掉,口中吵嚷着,要求退回军营里.
  李世民远远地望见了敌阵的混乱情形,判断出击的时机已到,便令宇文士及率三百骑兵从敌阵西端向南飞驰.他告诫道:"敌阵如果不动,你就带兵回来;如果动了,你就带兵向东猛攻."
  宇文士及率三百骑兵飞驰而去,敌阵果然骚动起来.
  李世民断定:敌人体力衰退,心志已乱,连战斗队形都无法保持了.
  "好啊,"李世民灿烂地笑着,伸手取下背上的长弓,"可以出击了!"
  身后一阵隐隐的轰响——却是在黄河以北放牧的战马赶回来了.
  李世民走下城墙,向众将下令全线出击.他令秦叔宝率几十名精骑首先冲向敌阵.他和李世、尉迟敬德、程咬金等人率大队骑兵紧随而至.殷开山等人则率步兵军阵跟在骑兵之后冲杀.
  在箭雨中,秦琼一马当先突入敌阵,在他身后,唐军骑兵一波接一波地冲了进去,唐军步兵继之而上,向东渡过汜水,对夏军大阵发起了冲杀.
  朝廷礼仪的正规严谨是窦建德一向非常强调的.在如此紧张的军务中,他都没忘记令群臣在大路上举行朝会.突然,大唐骑兵向他们凶猛地冲来.夏国群臣惊慌失措,急忙向窦建德身边躲去,就像小鸟钻向父母的胳肢窝.窦建德急召大夏骑兵去拦截大唐骑兵,由于地势陡狭,文臣们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骑兵一时竟无法通过;窦建德大声喝斥着,指挥文臣们让开大路,闪到一旁.就在这进退之间,大唐骑兵冲杀过来,把窦建德的侍卫冲乱,也将后面的骑兵队列冲垮.窦建德窘迫之极,慌忙向地势较高的东陂退去.
  左武候大将军窦抗率唐军步兵冲向敌阵,受到了夏军步兵顽强的抵抗,一时竟无法推进.李世民见状,便率骑兵冲入敌阵,所向皆靡;窦抗率步兵紧随而入,当面的敌阵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李世民继续向敌阵纵深冲刺,飞箭如雨一般射来,李世民迎着箭雨纵马冲杀,突然,他感到胯下的青骓马动作明显一顿,俯身一看,原来是青骓马中了飞箭,便杀散当面之敌,然后驱马回撤.路上青骓马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在身边有几十名精骑护卫,他才安然无恙.进了虎牢城门,他下马一看,只见青骓马身中五箭,均被迎面射中,箭全射在马身的后部,可见当时奔跑的速度是何等之快——箭冲马头而发,但当箭飞到时,马头已逝,却挂住了马的后臀!
  "快把什伐赤牵出来!"李世民朝陆冲喊道,陆冲应诺一声,低着头,甩开膀子,飞快地跑进军营,顷刻又骑着什伐赤飞驰而出,在李世民身旁轻盈地跳下.什伐赤是一匹来自大食国大食国:中国古代对阿拉伯哈里发王朝的称呼.的红马,速度极快,流的汗像血一样.
  李世民正要跨上什伐赤,却看见城门洞里跑来一位骑兵,身材瘦削,背上插满了羽箭,活像一只刺猬.李世民很快认出,那是他的堂弟、十六岁的淮阳王李道玄.
  "二哥!"李道玄驰到近旁,向李世民喊道,随即跳下马,"我刚才冲到敌人大阵背后去了!"
  李世民一惊,上前用力帮李道玄拔下背上的羽箭."敌人大阵深不深,堵截得凶不凶?"他向堂弟问道.
  "不是很深,后半部已经有些乱了……哎哟!"李道玄叫了声痛,又继续说道,"如果再多一些人,就可以把敌人大阵冲垮!"
  李世民不由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凝神思索,似有所动.一旁的陆冲从怀里掏出创药,上前为李道玄的几处流血的伤口简单地敷了敷.
  "好啊,就这么做!"李世民举拳叫了声,转身召集骑兵集合.他令骑将史大柰、宇文歆带人到附近拔下上百面军旗,全部卷在旗杆上,迅速赶到这块空地上会合.又令陆冲从军营里牵出他的五匹备用战马,分给李道玄一匹,作为他的副马;其余的令侍卫们全部牵上.当史大柰、宇文歆等人卷着军旗赶到后,李世民向几百名骑兵宣布:现在的任务是冲到敌阵的后面,再扛着军旗杀回来.
  第十三章、虎牢关(6) 筑东阳
  
  "你们怕不怕?"李世民故意向骑兵们问道.
  "谁会怕?""敌人才会怕呢!"骑兵们七嘴八舌地喊道,面色涨得通红.
  "好啊,勇士们,大家立功的机会到了!"李世民取长弓在手,有力地一举,"不要掉队——冲啊!" 李世民带着这群骑兵冲出城门洞,飞速杀入敌阵.不久他们遇到了正在阵中奋力厮杀的程咬金和秦叔宝等人,李世民令他们加入进来,在前面开路,于是很快集中起一千多名骑兵,战马愤怒地嘶鸣,卷起冲天的烟尘,向敌阵纵深不断地挺进,很快便冲到了敌阵背后.
  李世民令骑兵火速将一百多面大唐军旗展开,高举在马上,令士卒们大声叫喊:"你们被包围了,赶快投降吧!"随后,一千多名骑兵们保持着中速,从敌阵后背向回冲锋.
  夏军将士回头看见大唐军旗飘扬,以为真的陷入了包围,顿时吓得两腿筛糠.接着,恐慌像劲风一层层地吹过麦田一样,一波一波地掠过夏军硕大的军阵,使它在顷刻之间全线崩溃.十几万夏军在原野上四散奔逃,汇成了一片脚步的海洋.
  一群精锐的夏军步兵向李世民率领的骑兵迎面冲来,很显然,他们要夺路而逃.大唐骑兵高举雪亮的战刀,凶猛地冲杀过去.在两军即将接近之时,夏军突然射来一阵箭雨,唐军战马纷纷倒地,双方一场混战.
  李世民新换的座骑什伐赤中了五箭,五箭都中在马的后臀上,其中四箭是迎面射来的,有一箭从后面射来——这是李世民掉头追杀从身旁溜走的夏军时,又被新一波夺路而逃的敌军从背后射中的.
  "敌人好厉害的弓箭!"李世民叹息着,对前来护驾的秦琼说道,随即跨上了陆冲牵过来的一匹备用战马,"窦建德纵横河北这么多年,看来靠的便是弓箭厉害!"可眼下窦建德的军队已经土崩瓦解,一簇一簇的夏军士卒像河水一般从他们身旁漫过,当唐军晃着雪亮的刀光快速追上时,许多夏军就地下跪投降.
  "我们骑兵应该冲到最前面,把敌人的逃兵全部兜住!"李世民对周围的将士们高声喊道,他又略略作了一下停顿,随后大吼一声,"追击!"
  于是,在四下里一片烟尘中,再次腾起一道冲天的烟尘.
  在大唐骑兵的猛烈冲击下,夏国骑兵早已全部溃散,依靠骑兵保护的窦建德身上中了一槊,只身逃窜到牛口渚.大唐车骑将军白士让、杨武威渐渐迫近了他;窦建德见追兵已到,便狠狠地用鞭子抽打马臀,催马快跑;马在慌乱中不小心失蹄倒地,窦建德的身子从马头飞过,重重地摔在地下.白士让驰到近前,举槊便向窦建德胸前刺去.
  窦建德已翻身坐在地上,连忙摆手阻拦:"不要杀我,我是夏王,能让你得到富贵!"
  白士让持槊相逼,杨武威下马用衣带将窦建德捆了起来,放在马上牵回.回到虎牢,两人立即带窦建德到军帐去见秦王李世民.
  "还不跪下!"侍卫陆冲喝道,"见了秦王,你竟敢不跪!"
  窦建德直直地站着,神态自若.
  "算了!"李世民一挥手."我自讨王世充,"李世民责备窦建德道,"关你何事,你竟敢越境侵犯,阻挡我的兵锋!"
  窦建德长叹一声说道:"我如果不自己送上来,恐怕还要劳你远征!"
  "你为何不依天命,自动向我大唐归降?"李世民气盛地追问道.
  窦建德摇头不答.
  李世民对窦建德暗生敬意,便不再多言,下令将窦建德关押起来,生活上给予优待.
  窦建德的军队崩溃得如此之迅猛,十几万兵力中,被杀死在战场的仅仅只有三千多人,还有五万人做了俘虏,其余的全部跑散.李世民当天便下令将五万俘虏全部遣散,让他们自回家乡.
  这是一场多么辉煌的胜利啊,敌方君王被擒,一个国家便这样一战而亡!却只杀死了三千人,没有多少敌人冤死,更没有多少我军牺牲,对于心怀怜悯的主帅来说,这是最理想的结局.哈哈,我的兵锋是何等的锐利,我的战法天下无敌.仅仅在这一天过后,中国的一统便已成了定局!这一天,武德四年五月三日,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参谋军事封德彝进入军帐向李世民道贺."当初幸亏没有听您的劝告,"李世民戏谑道,"才有今日的胜利.智者千虑,难免一失啊!"
  封德彝脸色涨得通红,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李世民见状,感到有些后悔.
  次日一早,李世民便率领胜利之师向西进发,到了旧洛阳城,王世充的将领王德仁弃城逃跑,副将赵季卿献城投降.李世民随后与齐王李元吉和行营左仆射屈突通会师.他将窦建德、王琬、长孙安世、郭士衡等人装在囚车里,送到东都城下,向王世充展示.
  王世充伏在城墙上,窦建德昂首向上看,两人说起话来.
  "我圆了对你的信用!"窦建德颤着声音说,"但交战一天就被秦王打败了,这是天意啊!"
  王世充哭了起来.
  窦建德也淌下了热泪.
  见面结束后,李世民又派长孙安世入城,向王世充详细介绍窦建德失败的情况.长孙安世转告王世充,秦王李世民允诺,只要王世充立即投降,便饶他一死.
  王世充又召集众将商议突出重围,南走襄阳.
  第十三章、虎牢关(7) 筑东阳
  
  众将都说:"我们所依靠的便是夏王,现在夏王已经被唐军抓住了,我们就是突围出去,最终还是做不成事."
  王世充终于认了命.回到内宫,他将平日推算命相的卜策、龟片和所有的机密文档全数烧掉. 五月九日一早,王世充身穿白衣,率领太子、群臣共二千多人来到大唐军门投降.
  李世民对他以礼相待.未等侍卫陆冲开口喝斥,王世充便爬在地上,向李世民叩首,紧张地汗如雨下.
  "你不是经常叫我‘毛孩子’吗?"李世民笑着说,"现在见了‘毛孩子’,为何又这般恭敬呢?"
  王世充再次叩首,连忙承认了冒犯之罪.
  胜利之后的李世民意色洋洋.在谈话的间隙,王世充偷偷打量着他那英气逼人的面容,似乎想从上面找到胜利的秘密或隐秘的天命.
  当日下午,李世民便指挥唐军开进洛阳宫城接管,他令部队分守街市,严禁抢劫.唐军纪律严明,无人胆敢违反军令.
  五月十日,李世民骑着白蹄乌,进入了洛阳宫城.他命记室房玄龄先到原郑国中书、门下省去收罗隋朝图籍制诏,但都已经被王世充烧毁,房玄龄一无所获.他又令萧蠫、窦轨等封存府库,将金银珍宝和绸缎全部拿出来,分别赏赐给唐军将士们,将士们喜气洋洋,兴奋得舞蹈歌唱.他还令杜如晦等把军粮紧急分给缺粮的百姓,另派人将回洛仓的粟米用船运来,使洛阳从此不再缺粮,百姓个个欢天喜地.
  第二天,李世民下令将王世充的党徒中罪孽尤为深重的段达、王隆、崔洪丹、薛德音、杨汪、孟孝义、单雄信、杨公卿、郭什柱、郭士衡、董睿、张童仁、王德仁、朱粲、郭善才等十几人抓捕起来,准备斩首示众.
  李世急忙找到秦王李世民,为单雄信求情说,单雄信骁勇绝伦,他愿意将自己的官位和勋爵全部上交,来赎回单雄信的性命.但李世民坚决不答应.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单雄信的红袍和蓝亮的长槊尖的影子,内心感到十分地厌恶.李世跪在地下反复求情,李世民都不发一言,面无表情.李世见没有希望,便哭泣着退了下去.
  他带着眼泪和酒肉去见结义兄弟."我就知道你不会办事!"单雄信失望地说.
  "我并不珍惜这条生命,愿意和哥哥一道去死!"李世哭着说,"但是我已经把这身体奉献给了国家,无法照顾到两头."
  "国家?弟弟,你说得多好听哟!"单雄信不屑地说,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
  "是的,现在的世已经不是过去的世了."李世沉痛、平静而缓慢地说道,"我在年十二三时,做的是无赖贼,那时候出外劫掠,逢人便杀;到了十四五岁,做的是难当贼,凡是惹得我不痛快的,我没有不杀掉的;到了十七八岁,我上了瓦岗寨,和你还有翟让大哥相识,开始学习做好人,上了阵才杀人."他神情悠悠,追述起无边往事,"自从魏公来到了瓦岗,我们接连打下了三座粮仓,开仓放粮,有百万以上的老百姓靠我们的粮食活了命,他们感恩戴德,反过来令我感动不已,我便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们究竟为何要打仗,要靠什么建功立业.可惜魏公他……咳!"他停下了,不愿再提起那段令人心酸的岁月."从此我才认识到做将领的责任.自从归附了大唐,我开始成为天下大将,我带兵打仗,不仅是为了自己谋前程,更重要的是想帮助国家平定四方,使天下停止战争,不再互相厮杀.我们这一代人遭逢的这场战乱,是自古以来的人们所从未见过的.全天下每十个人中,便有七八个死掉了……惨啊!真惨!只有大唐的军队迅速一统天下,才能彻底结束这场战乱,让天下的平民百姓过上安定的日子.所以,哥哥,我对你说‘我已经将身体奉献给了国家’,并不是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骗大哥,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
  单雄信听着、听着,流下了冰冷的泪,他一把将泪揩掉,扭过身子对着李世."弟弟,我要祝你谋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来!"他端起酒壶,一连喝下三杯烈酒,又抓起一撮马肉,塞到口里大嚼."在李密那件事上,我不该听了邴元真的话……"他艰难地说道,嗓子有些哽咽."你们到现在……都还记恨着我吧?"
  李世点点头."我知道,你也是接受不了翟让大哥被冤杀的事,魏公他,咳,真是鬼迷心窍啊……害得弟兄们散的散,死的死……这都是命!魏公他没有天命,迟早……哥,每一想起这,我内心都好难受!"李世将头伏在椅背上,无声地哭了.
  "你别说了!你以为我会怕死吗?在战场上我杀死了多少人!我也该死了!"单雄信又连斟三杯喝了下去."我知道你的主子接受不了我!"他嚼着马肉大笑."就跟你说的,现在天下人大都死?了,再死一个单雄信,又算个啥!"
  "哥哥,你就放心去吧."李世哽咽着说,"你的妻子儿女,有我在,绝不会让她们缺衣少食,明天我就接过来,把你的儿女当自己的儿女待,让你家香火不绝!"
  "谢谢你了,弟弟!我敬你一杯!先谢过了!"单雄信吼叫着,边笑边喝.
  "哥哥,且慢!"李世拔出了宝剑,掀开战袍,一剑从大腿上割下了一块肉,鲜血不住地往外涌.李世不紧不慢地从身旁抓起一大把土灰,洒在伤口上止住血,然后将那块人肉递给了单雄信."哥哥……你把这块肉和着酒吃下吧,让这块肉随哥哥入土,这样我便可以向上苍表示,我们没有背弃昔日的誓言!"
  第十三章、虎牢关(8) 筑东阳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单雄信哭了,他不愿在此时哭泣,以免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怕死,为了掩饰,他用伸开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李世的催促下,他把李世的人肉放在口中嚼了几下,又将酒壶里的酒直接倒进口里,像服药丸似的,把人肉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随后,他又扭头痛哭. 下午,单雄信和段达等十几人被唐军行刑队拖到洛水边斩首.李世为单雄信收尸入棺,在北邙山选了一块墓地,将单雄信安葬了.次日,他依照诺言,将单雄信的家属接到了自己身边.
  以吃人肉闻名于天下的朱粲被斩首后,洛阳的士民争相用瓦砾投打他的尸体,不一会儿,瓦砾便堆积得像一座坟墓那么高.
  李世民将韦节、杨续、长孙安世等十几人装在囚车里送往长安,交由皇帝李渊亲自处置.他下令将无罪而被王世充关入监狱的民众全都释放出来.凡是被冤杀的人,都令萧蠫负责派人为他们设祭,还撰写了祭文,在主牌前朗读表示哀悼.
  从东都降将那里,李世民打听到高猛刺杀王世充的事迹.他从秦琼和程咬金那儿印证了高猛的平生.高猛啊,接过了我玄铁剑的兄弟,你终于没有躲过这场战争.你的盖世武艺,反令你丢了性命.你不愿伏击我李世民而自投绝路,真是义薄云天啊,不枉了你我兄弟一场.一股暖暖的热流在他的胸怀回荡.他令降卒带路,来到了洛水河边,听降卒详细讲述了高猛临死前悲壮惨烈的一幕,不禁流下了热泪.他亲自写下了追悼的文字,在洛水边读了,为高猛痛哭了一场.回到军帐,他又把高猛的事迹写成奏章,飞送到京城给父皇看了,李渊也深受感动,追赠高猛为大唐神剑将军,并下令在洛阳城内为高猛立庙.当高猛的祭庙造好后,李世民带着秦琼和程咬金等人前来上香.此前李世民曾下令寻找高猛的其他亲人,却一无所获.
  罗士信当初曾受到裴仁基的厚遇,内心里十分感激.他想方设法找到了裴仁基一家人的尸骨,自己出钱将他们收敛,改葬在北邙山上.他在裴仁基墓前徘徊又徘徊,对好友程咬金说:"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座坟墓旁边."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秦琼去了监狱,四处打听母亲的下落,当事的狱卒已死,其他人依稀记得,她当时被王世充令人带走了.他跑去问被囚禁的王世充,王世充发誓当时就令人将他母亲放了出去.他又去找王世充的旧侍卫质询,却没有人清楚这事.他便在大街小巷中寻找,洛阳城的百姓说,没有见到你说的那位老婆婆啊.他便在白日、在黑夜骑马穿行在东都的巷道,张着耳朵和眼睛,希望能突然遇到那熟悉的身影,或突然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他依然一无所获,他的神情迷茫又迷茫……
  那位隋代旧臣苏威,在李密失败后入了洛阳,被王世充任为纳言,他遭逢丧乱,所经之处都顺从别人的意志,以求免祸,当时的舆论对他很不以为然.秦王李世民入城后,坐于阊阖门内,苏威请求谒见,称自己身体老病不能下拜,惹得李世民生了气,派人数落他说:公是隋朝宰辅,政乱你不能匡救,于是让天下生灵涂炭,君杀国亡;你见李密、王世充时,都拜伏舞蹈,现在既然你老病如此,就不劳相见了吧.苏威怏怏而退.
  李世民时常带着侍卫,骑马在洛阳宫城中四处转悠.他看到宫殿的巍峨壮丽,看到西苑的千回百转,不禁叹息隋炀帝耗尽民力来满足其奢侈之心,遂使天下百姓堕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主簿薛收接过话头说:"我听说修建高宇雕墙,使殷纣王灭亡;夯土为阶茅草铺房,使尧帝兴旺昌盛.秦始皇大修阿房宫,结果二世而败;汉文帝嫌建露台花钱而舍弃,所以汉朝天命延续了四百载.节俭兴邦,奢侈亡国,自古都是如此.隋后主不注意吸取这些历史经验教训,最终以万乘之尊而被匹夫所杀,使天下生灵涂炭,令隋室土崩瓦解,弄得万世万代的人们都要嘲笑他,就是因为他又奢侈,又暴虐."
  "说得好!"李世民赞扬道,"回去以后,你将这番话写下来,再做一些发挥,交上来让我拜读."
  "不敢,不敢!"薛收连忙谦让,但忍不住喜上眉梢.
  在阳光下,巍峨壮丽的宫殿闪着金光,李世民看着,下意识地感到了喜爱.但一想到在它之下埋藏着数十万役夫的累累白骨,他心里便忍不住泛起深深的厌恶.这宫殿已不是最高权威的象征,而是罪恶的象征,是隋炀帝十几年暴虐统治的象征.一把火,将它烧毁吧,把所有的宫殿烧毁,把那个黑暗的时代烧掉,用熊熊燃烧几个月的烈火,来奠祭天下几千万的冤魂!在李世民的血脉里,似乎有烈火劈里啪啦地燃烧着,令他产生了纵火的冲动.但是他又想到了烧毁阿房宫的项羽.他可不愿做任性而愚蠢的西楚霸王.于是他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数日后,李世民收到了父皇的诏令,在诏令中,李渊要求他将洛阳所有的高门大殿全数烧毁.李世民觉得有些不妥,便回信对父皇说,宫殿的瓦木还可供百姓使用,可拆而不可焚.李渊回信说,必须把这些暴政的标志烧掉,让天下人和后代永远以此为鉴.李世民执行了父皇的旨意,下令将金銮殿——乾阳殿烧毁,将天门及天阙烧毁,将端门楼拆掉,拆下的木料瓦片分给了洛阳平民.
  第十三章、虎牢关(9) 筑东阳
  
  大火刮刮杂杂地燃烧,不时地发出炸裂的声响.到了夜间,远远地看去,半边天都被烧得通红,好像天空都被点燃了.洛阳的百姓远远地看着冲天大火,又是兴奋又是心慌,互相争论着,有人说只烧了金銮殿,有人表示反对,说这火好大,肯定是将宫城里所有的楼阁都已点燃.李世民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脸上闪耀着火光,心里隐隐体味到几分失落.他转身向黑暗的原野看去,在毕剥的火声中辨认着大运河波涛的声响. 在庆功酒会上,李世民对众将官宣称:"论起功劳,郭孝恪当初进献擒获窦建德的计策,王君廓龙门凿沉王世充的米船,这两件功劳,位于众人之上."他随即站起身,专门向两人敬了酒,众将官发出热烈的喝彩.
  几天后,皇帝李渊下诏任命王君廓为右武卫将军,任命郭孝恪为上柱国,任命薛收为秦王府记室参军.其余将官,自左仆射屈突通到擒获窦建德的白士让、杨武威,都各有厚赏.屈突通还算幸运,他的两个儿子居然在战争中保住了性命,父子相见,真有劫后重生之感.
  窦建德的妻子曹氏与左仆射齐善行率几百名骑兵逃回到?州.留守的大臣们想要立窦建德的养子为新的国君,并征兵抵抗唐军;又有人提议到民间抢劫百姓的财物,然后逃到海中做强盗.
  但是齐善行坚决反对,他说:"隋末天下大乱,所以我们啸聚草莽,为的是找一条活路.凭着夏王的英武,平定河朔,士马精强,但是一旦与唐军交战,仅仅一天便被人家捉住了,真是易如反掌;难道不是天命已经定在人家那里了么,这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啊!如今失败到这种地步,守也没有用,逃也逃不掉,反正已经亡了国,何必再伤害平民百姓呢!不如真心诚意地向大唐请降.如果你们一定想要得到财物,就将府库里的东西拿出来分给大家算了,千万不能再残害老百姓了!"
  于是,曹氏与齐善行令人将几十万匹府库的绸缎拿到万春宫东街上,分发给将士们,总共花了三天三夜才分完.他们还派军队分头把守街巷,令分得财物的官兵直接走出城,不准再进入平常人家.这样便将几万军队顺利地解散了.然后,齐善行带着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率领文武百官,以曹氏领头,向大唐请降,并将传国八玺以及破宇文化及所获得的珍宝全部上交.同时献给大唐的还有?、相、魏等州.这是五月十五日的事.
  皇帝李渊得到降表后大喜,任命齐善行为秦王府左二护军,还厚赏了他许多财物.裴矩则被调往长安任职.
  在东都,宇文士及面临着家庭内部的大变迁,精神上受到了重创.当初,窦建德诛杀宇文化及时,隋南阳公主和宇文士及有一个儿子名叫禅师,也被抓了起来.窦建德的虎贲郎将于士澄问公主说:"化及大逆不道,兄弟的儿子都要连坐,如果你舍不得禅师,可以为你留下来."公主哭着说:"虎贲既然曾是隋室贵臣,这事还要问我么!"于世澄于是便把她的儿子禅师杀掉了.公主不久请求出家为尼.等到窦建德失败后,公主将回到长安,路过洛阳,宇文士及请求与她相见,公主不答应.宇文士及只好站在门外,请求公主与他复婚,让两人重做夫妻.
  "我与你乃是仇家,"公主说,"现在之所以没用刀杀你,只是因为叛乱的那一天,发现你事先并不知情."于是喝令他离开.
  宇文士及反复请求,公主发怒说:"你一定要找死,可以和我相见!"
  宇文士及知道公主不会屈从自己,便洒泪拜别了公主.
  七月九日,秦王李世民率军回到了长安.皇帝李渊为唐军举行了盛大的入城仪式.李世民为上将,李元吉为中将,李世为下将,三人都身穿黄金铠甲,后面跟着屈突通、殷开山、刘弘基、秦琼、尉迟敬德等,一共二十五员战将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再后是铁骑万匹,甲士三万人,由雄壮的《秦王破阵乐》伴奏,押着装在囚车里的枭雄王世充、窦建德、孟海公等人,以及隋朝皇帝乘舆、御用器物,前往太庙献祭.皇帝李渊按照盛大的礼仪,请各位将领一道参加了接风酒宴.
  第二天,皇帝李渊召见了王世充,数落了他胆敢抗拒大唐的罪行.王世充答道:"臣罪之大,固然应该诛杀,但陛下爱子秦王已答应饶臣一命."
  七月十一日,李渊下诏赦免王世充为庶人,连同他的妻妾兄弟子侄一同流放到巴蜀.
  窦建德被拉到街市上斩首,一代英豪魂飞碧空,时年四十九岁.
  孟海公也同时被诛杀.
  王世充即将起程前往巴蜀,大唐官吏有意拖延,声称随行的差役没有调遣上来.王世充一家人便在雍州廨舍住着等待.突然有一日,外边有人声称奉皇帝旨意要见郑王,王世充与哥哥王世恽赶紧跑出来,却见到两位高大的男子手执长刀向他们凶狠地砍来,王世充躲避不及,身中几十刀,最后脑袋也被割掉,扔到了一边.
  两位杀手是定州刺史独孤修和他的弟弟.两年前,他们的父亲、皇泰主手下的司隶大夫独孤机因为密谋联络唐军偷袭东都城,被王世充满门抄斩;现在,在几乎没有遇到防卫和抵抗的情况下,他们成功地为父亲复了仇.皇帝李渊得知后,仅仅将独孤修免除官职了事.
  王世充的儿子王玄应及家族其他男子,走到半路上又被大唐朝廷以谋反的罪名全部诛杀.
  第十三章、虎牢关(10) 筑东阳
  
  通过曲折的手段解决了王世充家族后,皇帝李渊心中总算石头落地.
  李渊以为天下业已平定,四海一统,便宣布大赦天下;但仍下令追讨窦建德的余党,抓捕后充军流放到边疆.
  治书侍御史孙伏伽上书劝谏道:"孔子有言,兵、食可去,信不可去,陛下既然业已宣 布大赦天下,又继续将窦建德的部下流放边疆,是否违背了本意,让臣下不知到底以您哪一条诏令为准呢?再说连王世充都作了宽大处理,何况是窦建德的余党呢?臣以为应该将已抓捕到的全部予以释放."
  李渊接受了孙伏伽的建议,但并没有下文取消以前的诏令.山东各地官吏继续搜捕窦建德的将领.
  窦建德败灭后,他手下的将领都带着多年积攒的财物回到了乡里.当地大唐官吏想从中抽肥,便想方设法借用法律条文来处置他们,抓起来后,有时还苦刑拷打,弄得窦建德的旧将个个惊惶不安.窦建德的主要将领高雅贤、王小胡家在?州,他们打算偷偷带着家产逃亡外地,官府追捕得很急,他们只好逃到贝州.
  这时,他们又得知朝廷征召窦建德旧将范愿、董康买、曹湛以及高雅贤等人的消息,便坐不住了.
  "不公道啊,真是太不公道了!"将领们互相感叹着,愤愤不平地说,"王世充拿洛阳降了唐国,他的将相大臣段达、单雄信却被杀掉了.我们这些人到了长安,必定免不了要被砍头!十年来,我们身经百战,早就该死了,现在何必贪生怕死?不如起来造反得了!看我们的夏王,死得好冤屈啊——他抓住了李神通和那李渊的妹妹,都用客人之礼接待他们,可是那李渊抓住了夏王,却把他杀了!真是太没有良心了!我们都是夏王所信赖的人,现在我们如果不起来为他报仇,我们还是人吗!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吗!"
  "反了吧——就是死了,我们也要轰轰烈烈地死!"
  于是众人决意造反.他们焚香占卜.神明指示他们说,奉刘氏为主,一定大吉.于是他们偷偷潜往漳南,去拜访窦建德的旧将刘雅,将他们的密谋告诉了他.
  刘雅拒绝出头为主."天下刚刚安定,"他对昔日的同事说,"我打算终身耕田种桑,不愿再起兵了!"
  众人大怒,认为他没有良心,又害怕他泄露了密谋,便将他杀了.
  窦建德所封的汉东公刘黑闼这时也隐居在漳南;众人前去拜访,将密谋告诉了他,刘黑闼高兴地允诺愿意领头造反.众人大喜.
  刘黑闼祖籍漳南,年少无赖,嗜酒,好博弈,不治产业.他与窦建德很早便是好友,他家里很穷,不能自给自足,窦建德经常资助他.大业年间,他投奔郝孝德为盗,后来跟着郝孝德归附了李密,做了瓦岗军的偏将.李密失败后,他被王世充俘虏.王世充听说他作战英勇,便任命他为骠骑将军.他每每见到王世充的虚伪作派,总是偷偷地发笑.不久,他在战斗中被当时身在夏营的李世俘获,从此回到了老友窦建德的身边,窦建德任他为将军,封汉东郡公,令他率领一支奇兵四处游击.刘黑闼既然在多支军队中当过将领,见识过各种事物,善于根据形势的变化及时作出反应.他作战骁勇,又多狡计.窦建德如果想进攻哪里,便令他负责侦察敌情.他常常偷偷潜入敌营中查看虚实,有时候出其不意地向麻痹大意的敌军发动突袭,常常大有斩获,于是在军中享有神勇的声名.
  窦建德失败后,他潜回漳南,杜门不出.众人来时,他正在种蔬菜,见了大家一心要为窦建德复仇,非常感动,立即宰杀了一头耕牛,摆下酒宴,与大家一道边吃喝着,边拟定了起兵计划.单在他的乡里,就有一百多人加入了义军.
  七月十九日,刘黑闼率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突袭漳南县,将它占据,然后大肆招兵买马.
  八月十二日,刘黑闼率义军攻陷虭县,贝州刺史戴元祥、魏州刺史权威立即率州兵前来征讨,被刘黑闼击败,两人在战斗中被斩杀,有一千多名唐军在被俘后加入了义军.于是范愿、高雅贤等老将军一批一批地赶来归附,刘黑闼的队伍迅速发展到两千人.
  刘黑闼率军在漳南筑起高坛,隆重奠祭窦建德的亡灵,宣布起兵的意图便是要为他复仇.刘黑闼登上高坛,自称为大将军,随后传檄四方.各地窦建德的旧部得知后,纷纷起兵响应.
  当初徐圆朗在兖州为盗,纵兵略地,拥有正式兵力达二万多人.后来他归附了李密.李密失败后,他又投降了王世充.等到洛阳被唐军攻占后,他便归降了大唐,被任命为兖州总管.刘黑闼起义后,暗中写信与他联系,他跃跃欲试,筹划着起兵响应.这时,皇帝李渊派将军盛彦师安抚河南一带,经过他的地盘,八月二十六日,他突然下手,将盛彦师活捉,然后宣布举兵造反.刘黑闼得知后,任命他为大行台元帅.
  对于抓获的大唐将军盛彦师,徐圆朗十分有礼貌,他让盛彦师写封书信寄给他的弟弟虞城县令,要弟弟举虞城投降."我没能完成皇上交给的使命,被反贼擒获了."盛彦师在信中写道."作为臣子不能为皇上早日尽忠,我内心十分惭愧,只有发誓一死;你要好好照顾老母,不要挂念我."徐圆朗看了信,咆哮如雷,但盛彦师站在一旁,却神态自若.
  "你们的皇帝喜欢杀人,"徐圆朗平息了怒气,又笑着对盛彦师说,"你也喜欢杀人.但我不喜欢."
  第十三章、虎牢关(11) 筑东阳
  
  盛彦师惭愧地把脸扭在一旁.他的老家在宋州,前一段洛阳平定后,朝廷任命他为宋州总管,他回到家乡,将平生几十户冤家全部杀光,吓得宋州人见了他便双腿并立,浑身打颤.他的残酷劲可是出了名的.
  "虽然你杀了我的主人魏公,但我也不怨恨你."徐圆朗继续说,"因为那是在战场上发生的事.我乐意向夏王学习仁爱之道,四海之内,谁人不知夏王的厚道?我想向将军请教 一个问题:究竟谁是盗贼,谁是义军——是夏王啊,还是大唐皇帝呢?"
  "你赶快把我杀掉吧,不要在我面前侮辱我的主!"盛彦师突然大吼道.
  徐圆朗摇头叹息着走了.此后,他对盛彦师还像过去一样彬彬有礼.
  不久,盛彦师从徐圆朗的队伍里逃脱归来,重任宋州总管一职.
  九月初,大唐朝廷调集了一支五万人的大军,由淮安王李神通和幽州幽州:今北京,唐武德元年由涿郡改名.总管李艺李艺:原名罗艺,大业年间以军功官至虎贲郎将,后起兵割据涿郡,自称幽州总管,武德三年上表归附大唐,被皇帝李渊赐姓李氏,诏封燕王.指挥,前去剿灭刘黑闼.双方在饶阳城南举行会战.李神通布阵长达十几里;刘黑闼兵力少,便背靠大堤,列成单行,面对唐军.突然,天空刮起了大风,又下起了大雪,李神通乘势向刘黑闼发动攻击;不料大风突然转向,对着唐军猛吹,刘黑闼乘着风势大举反攻,李神通大败,手下的军队损失了三分之二.李艺在西边和高雅贤交战,已经把高雅贤击破,追逐了好几里,听说大军失利,急忙退回藁城;刘黑闼乘胜攻城,李艺抵挡不住,只好率军逃回幽州.
  刘黑闼兵势大振,接连攻陷毛、定等州.各地窦建德旧将纷纷起兵,争杀大唐官吏响应.
  到了年底,刘黑闼率军数万进逼宗城,守城的黎州总管李世弃城逃走,想撤退到?州城去坚守.刘黑闼率军一路紧追,在途中击破了李世的军队,杀死唐军五千人,李世勉强捡得一命,连?州城也不敢进入,一路向西狂奔不已.两天后的十二月十四日,?州土豪翻城响应刘黑闼,?州失陷了.刘黑闼在城东南筑起高坛,祭告上天后,再次奠祭了窦建德的亡灵,然后举行了入城仪式.仅仅半年时间,刘黑闼便收复了窦建德的旧地.他又派使者向突厥称臣,突厥颉利可汗派俟斤宋邪那率领铁骑二千前来助战.
  武德5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定都?州.他任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征召王琮为中书令,刘斌为中书侍郎;窦建德时期的文武百官都恢复了原来的职务.刘黑闼的立法与行政完全仿效窦建德的一套,但人们公认,他在带兵打仗方面的才干,还超过了窦建德.
  京城长安.皇帝李渊一筹莫展.他已派出了七八支军队前去平叛,都被刘黑闼打败,几十名将军狼狈逃回长安.看来只有请儿子李世民出场了.
  平定王世充和窦建德之后,李渊觉得前代所设的官职都不能表称李世民的巨伟功劳,便新设了天策上将一职,地位在王公之上.武德四年冬十月,李渊任命李世民为天策上将,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开设天策府,自行设置官属.
  李世民本以为四海之内已基本平定,便在天策府西开馆,请四方精通文学、历史的名士出任教席,以王府属官杜如晦、记室房玄龄、虞世南、文学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参军蔡允恭、薛元敬、颜相时、咨议典签苏勖、天策府从事中郎于志宁、军咨祭酒苏世长、记室薛收、仓曹李守素、国子助教陆德明、孔颖达、信都盖文达、宋州总管府户曹许敬宗,共十八人,以原职兼任文学馆学士.他们分为三班,每隔一天来文学馆值班并住宿一晚,由李世民供给精美的食物,恩宠、礼遇都很优厚.李世民每次朝会、办事之余,都来到文学馆中,和各位学士一道讨论典籍,有时到了深夜才入睡.时人将他们称为"十八学士",官员和学者对被选中者羡慕之极,称之为"登瀛洲".
  在学习文献的同时,李世民一直关注着东部战场的动向.在从父皇李渊那里得知情况危急后,李世民自请领兵讨伐刘黑闼.皇帝李渊大喜,便任命李世民为东征军统帅.
  武德五年正月初,李世民率军抵达获嘉,刘黑闼闻知后随即放弃相州,退保?州.正月十四日,李世民收复相州,随后进军肥乡,在?水沿岸扎营,逼近敌人的纵深.
  这时,幽州总管李艺又率数万兵力前来与李世民会师.刘黑闼得知后,留下一万兵力,由范愿带领着守卫?州,自己率主力前往袭击李艺.当夜,他的主力在距?州城几十里外的沙河宿营.
  李世民发现敌军主力已北上,便急令将领程名振率军携带六十具战鼓,在?州城西二里外的长堤上使劲地擂动,那咚咚的战鼓声响,将?州城中的墙壁和屋瓦全都震动了.范愿惊恐之极,派人飞马报告刘黑闼,说唐军连夜来攻,声势吓人.刘黑闼急忙率军赶回,只派了弟弟刘十善与行台张君立带一万兵力阻截李艺.正月三十日,双方在徐河会战,结果刘十善、张君立大败,有八千人死亡或被俘.
  ?水县人李去惑凭借县城向唐军投降,李世民派将军王君廓率一千五百名骑兵前往支援,入城与李去惑共守.二月十日,刘黑闼率军进攻?水县城,十一日,他们行进到列人,遭到了秦琼率领的大唐骑兵的突然袭击,刘黑闼军队伤亡惨重.
  第十三章、虎牢关(12) 筑东阳
  
  刘黑闼继续率军围攻?水县城.县城四面都有护城河,护城河宽五十多步,刘黑闼在城东北挖掘了两条甬道,计划一直向城内挖去.李世民三次率军前往救援,都被刘黑闼的军队向外筑下的营栅拦截住,无法继续向前推进.李世民担心王君廓兵久力疲,便召集众将商议.李世说:"如果甬道通到城下,这城必定守不住."行军总管罗士信主动站出来,请求替换王君廓前去守城.李世民于是登上城西南的一座高丘,用军旗招唤王君廓出城,王君廓率部下奋勇出战,终于溃围而出.罗士信率敢死队员二百人乘机入城,代王君廓坚守?水.刘黑 闼的队伍不分日夜地猛攻,正巧赶上下大雪,援军无法接近,罗士信坚持了八天,二月二十五日,?水县城被刘黑闼攻占,罗士信被俘.刘黑闼曾经和罗士信共同做过李密的部下,平素很佩服罗士信的英勇,便想留他一条性命;但罗士信言辞和态度十分强硬,宁死不屈,刘黑闼于是将他斩杀,他死时年仅二十.
  二月二十九日,李世民率军夺回?水县城.他对罗士信的英勇牺牲十分伤痛,经重金悬赏,终于找回了罗士信的尸体.按照罗士信的遗愿,唐军将罗士信的棺木运回洛阳,埋葬在北邙山裴仁基的墓旁.
  三月初,李世民和李艺在?水城南会师,他分兵到?水北面驻扎,在那里挖下深沟,筑起高垒.刘黑闼多次向唐军挑战,李世民都坚守不出;另外又派出奇兵,断绝了刘黑闼的粮道.
  三月十一日,刘黑闼任高雅贤为左仆射,军中大摆酒宴.李世率军逼近敌人军营,敌人慌忙抵抗.高雅贤喝醉了酒,单枪匹马冲在最前,被李世的部将潘毛刺中,从马背摔到地上.他的侍卫急忙赶到,将他抢了回去,但还没到军营他便断了气.
  三月十三日,众将领再次前往敌营挑战,却中了刘黑闼设下的埋伏,前日立下大功的潘毛这次则被刘黑闼的骁将王小胡活捉.
  刘黑闼派兵从冀、贝、沧、瀛各州运粮而来,水陆并进,被李世民的部下程名振发现,他带着一支上千人的奇兵发动突袭,将粮船全部凿沉,将运粮车全都烧毁.于是刘黑闼的军队渐渐地断了粮.
  在?水前线,李世民与刘黑闼相持了六十多天.刘黑闼突然率军偷袭李世的军营,李世民急忙率精锐骑兵猛攻敌人的后背,援救李世,却被刘黑闼率军包围.这时,尉迟敬德率数百名壮士破围而入,李世民与表弟李道宗乘势突出重围.
  李世民估计刘黑闼的粮食快要吃完,必定会前来与唐军寻求决战,便派人在?水上流筑起了一道堤坝.他指示看守堤坝的军官说:"等我与敌人交战,派来使者,你便立即将堤坝扒开."
  三月二十六日,刘黑闼果然出动了,他率步骑二万南渡?水,紧逼着唐军营栅列下军阵.
  李世民有意将出战的时间向后拖延,一直等到唐军吃过午饭,他才令唐军出动.他亲率精锐骑兵向刘黑闼的骑兵发动冲击.大唐骑兵的来势是如此的凶猛,敌人抵挡不住,转身便逃;李世民乘胜纵骑兵蹂躏敌人的步兵.刘黑闼收拢溃散的骑兵,又重新杀回战场,他的部下都殊死作战,打散了便又重新聚集.这样,从正午到黄昏,双方几次收回军阵,又继续上前交战.到了后来,敌人渐渐顶不住了.刘黑闼的亲信王小胡对刘黑闼说:"我们已经用尽了全部力量,应该早点走了."刘黑闼同意了,两人率先从军阵后面跑掉,刘黑闼的部下都不知道这一情况,依旧在战场上奋力与唐军搏斗.
  这时,上游看守堤坝的军官接到了李世民下达的军令,迅速将堤坝扒开,大水汹涌而下,有一丈多深,带着一股奇怪的尖啸.刘黑闼的军队一看后路被大水切断,便全盘崩溃,结果有一万多人被杀死,另有几千人被大水淹死.
  刘黑闼与范愿等人率两百骑逃奔突厥,河北各地全被唐军平定.
  李世民随即率军南下进剿徐圆朗,却被皇帝李渊征召,令他乘驿站快马火速回京,将手下军队交给随军的齐王李元吉统领.四月九日,李世民回到长安,李渊亲自到长乐宫来迎接他.李世民为李渊详细分析了徐圆朗的形势和如何战胜他的方略,李渊表示同意,便又派他直接赶往黎阳,与大军会合后,进攻徐圆朗的地盘.
  接下来,李世民向徐圆朗发动了大举进攻,一气攻下了十几座城池,声威震撼了淮、泗一带.在吴地长期割据的杜伏威感到害怕,便请求入朝晋见.李世民认为下面无需恶战即可取得胜利,便留下淮安王李神通、行军总管任瑰和李世继续进攻徐圆朗.自己和齐王元吉一道于七月六日班师回朝.
  七月八日,杜伏威抵达长安,被皇帝李渊长期留了下来.
  不久,徐圆朗在连战皆败后弃城夜逃,为地方乡勇所杀,他的地盘全部被唐军平定.
  刘黑闼逃亡突厥后,大唐朝廷本以为河北业已平定.谁知数月后,刘黑闼又南下了.这时突厥处罗可汗已病逝,他的弟弟咄絆嗣立,是为颉利可汗.刘黑闼向颉利可汗借了数千骑兵,又重新回到河北、山东一带.他的旧将曹湛、董康买已经逃往民间躲藏,见刘黑闼中原,又起兵响应.大唐皇帝李渊派淮阳王李道玄和总管史万宝率三万大军前往征讨,唐军与刘黑闼军在下博对阵,结果陷入重围,李道玄临阵被杀,史万宝率轻骑逃回.于是河北各州又相继反叛,不到半月,刘黑闼便收复了旧地,重新建都于?州.李渊派齐王李元吉率军进剿,李元吉畏敌如虎,逗留不进.这时,太子李建成突然主动请缨,令李渊感到十分吃惊.
  第十三章、虎牢关(13) 筑东阳
  
  李渊登极之初,李建成便被立为皇太子,经常在长安帮父皇处理一些具体事务.由于他并不以带兵打仗见长,所以一般只上次要战场征讨.武德二年,司竹人祝山海造反,手下兵力有一千,自称护乡公;李建成奉命率将军桑显和进击祝山海,将他一举歼灭.后来凉州人安兴贵将割据一方的李轨袭灭,率领部下来降,李建成又奉命前往原州迎接.当时正值酷暑,李建成却一路游猎,不加节制;士卒受不了苦,有一半以上的人相继逃亡. 皇帝李渊担忧太子不熟悉治国方略,便经常令李建成了解时事;朝中一般事务,只要不是军国大计,都交由李建成裁决.李渊又派礼部尚书李纲、民部尚书郑善果做东宫的属官,帮李建成参谋政务.
  武德四年,稽胡酋长刘?成率领部落军队数万人骚扰大唐边疆,李建成又奉命率军讨伐.队伍驻扎在讃州,与刘?成的军队相遇,李建成指挥唐军进击,大破敌军,斩杀几百人,俘虏一千多人.李建成将俘虏中的几十名头目释放,并且都授予官爵,令他们回去招慰胡人们.刘?成以为唐军真的宽恕了他们,便带着胡中大帅前来请降.李建成担心他们在唐军走后还会反叛,便密谋将他们全部杀掉;于是扬言要在这里增设州县,必需修筑城邑,便征调各地胡人拿着夯城的器械,到建城的地方集中.到了夜晚,李建成指挥唐军将胡人秘密抓捕起来,刘?成听到了消息,急忙逃跑,其余六千多名降胡都被唐军杀害.
  除此之外,李建成基本上没有多少作为.与此相反的是二弟李世民呼风唤雨,连续平定了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徐圆朗等,威名震动了全天下,令李建成的内心很不平静.他感到自己的太子地位受到了李世民的威胁,渐渐与四弟齐王李元吉结为联盟,共同对付李世民.太子詹事李纲多次劝他跟弟弟李世民搞好关系,不要听信谗言,妄生猜忌,又多次劝他少饮酒,多读书,他都听不进去.李纲便向皇帝李渊要求退休,李渊不答应,反而加封李纲为太子少保.李纲很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心中十分郁闷.
  李建成见李世民收罗四方英才延入幕府,也加以效仿.有一位太原人名叫王皀,从小失去父母,志量深沉.开皇末他做了奉礼郎,后来受到汉王杨谅起兵造反一事的牵连,便逃亡到南山深处,躲藏了十几年.李渊入关后,王皀在李纲的推荐下做了世子府谘议参军.李建成立为太子后,王皀又被任为太子中舍人,不久转任太子中允.他忠心耿耿,计谋多端,不仅不像李纲那般老套而且嗦,反而积极主动地帮太子谋划,想方设法压制秦王李世民的势力.李建成对他非常器重,将他引为谋主,大小事情都向他咨询.
  原李密的记室魏征,在黎阳被窦建德攻陷时同李世一道做了夏军的俘虏,窦建德任他为起居舍人.窦建德失败后,魏征又从?州与裴矩一道西入关中.李建成很久便听说了魏征的大名,于是请他做了太子洗马,对他十分尊敬.魏征受恩感激,尽心竭力侍奉太子,他见李世民功业鼎盛,也经常劝李建成早作防范.
  本年夏秋,当得知窦建德的旧部纷纷反叛后,李建成便向曾在窦建德军中呆过一年多的魏征请教平叛大计.魏征向李建成讲述了窦建德的事迹:如何为人仁慈,如何深得士卒之心,士卒又如何乐于为他效命.李建成听了,怦然心动,颇想效法窦建德的作为.魏征又为李建成分析道,自从窦建德失败后,大局本来已定,只是由于朝廷对窦建德旧部采取了过分严厉的政策,才将他们逼反.刘黑闼第二次卷土重来的事实说明,靠杀戮和严刑峻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赦免造反者、安抚人心,才是使叛乱彻底平息之道.这一点朝廷没有意识到,秦王李世民也认识不到.
  "先生的见解真是卓越超凡,可惜与先生这么晚才相聚!"李建成诚恳地对魏征说,"我今日能得到先生辅佐,真是天意啊!"
  魏征十分感动,便劝李建成按照这一方略,亲自领军东征,谋求建功立业.过去,按惯例,遇到解决不了的危情,总由秦王李世民出场,一举将敌人平定.李世民似乎总是拖到最后才出场,这样他每一次出征,都引起天下震动.
  "殿下您只是凭着年岁最大,才占据首位的,过去您较少率军出战,功业自然不多;你对人仁爱,却没能让全国人都知道."魏征对李建成说,"而秦王却功盖天下,中外归心,这样下去,殿下您很不安全啊!而今刘黑闼率领的不过是残兵败将,精锐主力不超过一万,加上资粮匮乏,如果大军前去攻击,必定势如摧枯拉朽,不需要打几次仗,便可将刘黑闼消灭!殿下您最好亲自出征,来建立功业,树立名望,乘势又可以培植实力,结交山东豪杰."
  李建成被说服了,便向父皇请求带兵东征.李渊为太子的进取精神所打动,爽快地答应了.
  武德五年冬十一月七日,太子李建成率军前往河北前线.过去那些属于李世民权限内的,现在一律归李建成掌管;李建成还被授予了临场决断、不必请示的特权.
  李建成率军出征后,李渊还在为窦建德旧部一再反叛的事大生闷气.他对李世民说,你当初就不该把那五万夏军俘虏全放走,而应该像曹操和白起那样,将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部坑杀!李渊进而设想,干脆下诏太子李建成,要他在取胜之后,将山东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坑杀,将幼弱男子和妇女全部驱赶过来填充关中!说出这些想法时,李渊的眼神狂乱,声调高低不平,长期反复的战争令他心烦意乱,失去了往日的沉静.
  第十三章、虎牢关(14) 筑东阳
  
  随着时间的演进,李渊已不是当年那位日理万机的勤政皇帝,他越来越依赖于大臣处理具体事物,而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内宫.对于许多军国大计,他已没有精力去进行详尽研究,往往在匆忙间作出决断,失误渐渐增多,有时甚至让人感到不着边际.他已不是起兵之初那位追求尽可能少杀人、以宽恕别人收买民心作为统御方略的仁慈皇帝,不知是否是因为残酷的战争使人心智发生了变异,他曾下令如同薛举、薛仁杲屠杀唐军俘虏一样反过来对西秦军实施大屠杀(幸被李世民、李密劝阻),曾在刘武周大军南进最危急的时刻冤杀了太原起义的 功臣刘文静.在他身上越来越多地浮现出隋文帝的影子——用人之力,却不愿报人以德.那位在蒲坂救了他一命的刘世让,当时曾受到他厚重的赏赐,他封刘世让为弘农郡公,赐田百亩,钱百万,任命他代理并州总管.当李世民率军在河南与王世充和窦建德作战时,突厥多次南侵太原,都被刘世让率军击退.突厥人使了反间计,声称刘世让和可汗暗中勾结,李渊一怒之下,竟下诏将救命恩人刘世让斩杀,将他的妻儿没籍为奴!将军李仲文在保卫西河时战功赫赫,李世民撤离时,他作为并州总管留守太原,也因为同刘世让一样的原因,被李渊召回长安斩杀.而那位袭杀李密的功臣盛彦师,落于徐圆朗之手,而徐圆朗不杀;后来他逃回来后,李渊却怀疑他未尽臣子之节,找了个理由,将他诛杀.
  对于李渊屠杀山东男子的意见,李世民反复劝谏,认为这样做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叛,也有违于上天好生之德,万万不可施行,才说服父皇放弃这一近乎疯狂的设想.
  当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率唐军逼近时,刘黑闼正在围攻魏州,他率军抵抗,双方两次列成阵势,都没有交战而撤回.不久,燕王李艺又带本部兵马前来与李建成会师,唐军军力大增.
  魏征向李建成建议道:"上次击破刘黑闼时,他的将领都被悬赏捉拿,有的判了死罪,他们的妻子儿女还要被投入监狱;所以前一段齐王来时,虽然宣布了诏书,赦免所有胁从者的罪行,但他们仍不敢相信.而今我们应该将手中的囚犯和俘虏全部释放,向他们解说清楚,好好抚慰,再放他们走,那么我们只需坐在这里,便可以看到刘黑闼的队伍渐渐地散掉."
  李建成按照这一意见做了.不久,刘黑闼的粮食吃完,部下接二连三地逃亡,有的还绑着上司前来投降.刘黑闼担心魏州城中的军队与唐军勾结,对他实施前后夹击,便在一日夜间秘密撤退,将队伍驻扎在运河以南的馆陶.由于在运河上还没搭好桥,队伍暂时停在南岸.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子和齐王率大军追到,刘黑闼令王小胡背水列阵,自己亲自督促搭桥,一旦,桥搭成,他便率先过桥,他的队伍见了,霎时全盘崩溃,纷纷丢下兵器来降.唐军过桥追击刘黑闼,才过了一千多名骑兵,桥就垮了.刘黑闼仅仅带着几百名骑兵逃走.
  李建成派骑将刘弘基追击刘黑闼,刘黑闼为追兵所迫,马不停蹄地奔逃,一直得不到休息.武德六年春正月三日,刘黑闼逃到饶阳,身边才剩下一百多人,个个饿得头昏眼花.刘黑闼所任命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出城迎接,力邀他入城休息,刘黑闼不肯答应,诸葛德威流着眼泪一再请求,刘黑闼才勉强接受,但只敢走到城墙旁边的市场中间暂时歇息一下.诸葛德威立即送来了饭食,众人刚吃了一半,便被诸葛德威派兵抓了起来.原来诸葛德威早已暗中投降了唐国.刘黑闼被押送到李建成那里,和他的弟弟刘十善一道在?州被斩首示众.刘黑闼在临刑前叹息道:"我本来在家中为菜除草,被高雅贤那帮人害成这个样子!"
  至此,刘黑闼发动的叛乱全被平定.
  在军中,李建成按照魏征的指点,大施财物笼络人心,秦王李世民的老部下秦琼、程咬金等人不为所动.然而在吸引新附的山东豪杰方面,李建成大有斩获.有一位将军名叫薛万彻,很有用兵才干,他是隋朝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的儿子.薛世雄在与窦建德交战时因惨败而气病死去,薛万彻便和哥哥薛万均一道逃到幽州投奔罗艺,兄弟俩因为武略出众,受到了罗艺的厚待.后来罗艺归附了大唐,改名为李艺,被封为燕王.薛万均也被封为上柱国、永安郡公,薛万彻被封为车骑将军、武安县公.不久窦建德率十万大军来攻范阳,薛万均和薛万彻兄弟率精骑百人,乘窦建德率军渡河之际发动突袭,城中李艺也率军杀出,两下夹击,大败窦建德.第二年,窦建德又率二十万大军来攻幽州,这次夏军攻势凶悍,已经翻上了城堞,但薛万均与薛万彻却率敢死队上百人从地道里钻出,对夏军的后背发动突袭,窦建德的二十万大军再次溃逃.上次李世民平定刘黑闼的叛军时,与李艺会师后,他见了薛万均,非常欣赏,封他为秦王府右二护军,对他厚加礼遇,却在无意中冷落了薛万彻.这次李建成见了薛万彻,便用心拉拢,薛万彻于是投靠了李建成.李艺也与李建成渐渐亲近起来.在魏征的调教下,李建成展示了仁慈宽厚的风度,令他声名雀起.
  李世民本以为凭着李建成的才能是解决不了刘黑闼的,最后必定还要请自己亲自出马.没想到李建成居然这么快便歼灭了刘黑闼,而且是一劳永逸.这令他感到十分吃惊.当李建成率军还朝后,他才知道原来是魏征做的谋主,心里颇感失落.
  第十三章、虎牢关(15) 筑东阳
  
  李世民又听秦琼等人说,李艺因为投了李建成,以为从此有了大靠山,加上认为自己功高位重,变得日益骄横.这次东征中,李世民的几名老部下到李艺军营里串门,李艺因极小的事由便将他们痛打了一顿.李建成对此仅仅批评了几句便完事.
  李世民十分生气,便将事情向父皇李渊讲述了.李渊大怒,将李艺抓进监狱,很久才将他放了出来,但仍像过去那样对他很好.从此李艺对秦王表面顺从,但内心里恨得要死. 刘黑闼被彻底消灭后,中国的统一犹如数里之外的船舶,业已清晰可见.自从隋末中国陷入大动乱以来,四海之内群雄并起,老百姓饱受战争之苦,终于在大唐政权的治下,通过多次战争,削平群雄,使中原恢复了和平.这场统一战争的主持人当然是皇帝李渊,战争的实际指挥者则是秦王李世民,天下最主要、最强大的枭雄,基本上是由李世民平定的;即便是由太子李建成灭掉的刘黑闼,也是由李世民在第一次平叛中歼灭了他的精锐主力,使他的元气再也无法恢复.在南方,还存在着一条辅助战线,其中最强的两位枭雄,实际上是由将军李靖平定的.
  李靖自从渡过了早期的颠簸之后,用兵打仗的才能渐渐得到了展示.武德三年,他因在谷州抵御王世充有功,被授予独立开府领军的权力.当时萧铣割据荆州,皇帝李渊派李靖前去征讨.李靖率轻骑行至金州,遇到蛮贼数万啸聚山谷,挡住了大军的去路.对于这股蛮贼,庐江王李瑗曾率军多次征讨,但都被击败.李靖到后,与李瑗共同谋划,设下埋伏,杀死、俘虏了很多蛮贼.随后他率军抵达峡州峡州:今湖北宜昌.,被萧铣的军队凭险固守拦住,很久都无法前进.皇帝李渊对他的行动迟缓很生气,暗中下诏令峡州都督许绍将他斩杀.这是李靖遭遇到的第三次生命危险,这一次,他又遇到了恩人庇护.恩人便是峡州都督许绍,他是李渊多年的好友,在皇帝面前还有几分说话权,他十分爱惜李靖的才华,便上书为李靖讲明实情,请求宽恕,李渊这才息了怒,将李靖免罪.正巧这时开州蛮贼酋长冉肇则反叛,率军入侵夔州,赵郡王李孝恭与蛮贼交战失利,李靖率八百人对蛮贼军营发动突袭,将敌人击溃;后来又在险要处设下埋伏,临阵斩杀了冉肇则,俘获蛮贼五千多人.李渊听到胜利的消息后,高兴地对大臣们说:"朕听说‘使功不如使过’,李靖果然取得了成效."便下诏表示慰劳,还手写了一张便条给李靖:"既往不咎,过去的事我已经忘了很久了."
  武德四年,李靖向皇帝李渊上书,陈述了十条平定萧铣的计策,李渊接受了,任命李靖为行军总管,兼任李孝恭的行军长史.由于李孝恭没有打仗经验,军队的决策交由李靖负责.当年八月,唐军集中于夔州.萧铣以为当时秋雨绵绵,江水泛涨,三峡路险,唐军必定来不了,便没有加强防备.萧铣本来拥有四十万正规军,由于将领们骄横放肆,擅自弄权杀人,令萧铣感到很难驾驭,他便以务农为借口,将大部分军队遣散.九月,李靖率军挺进,将要东下三峡,众将请求暂且停兵,等待大水退了后再走.李靖说:"兵贵神速,机不可失.现在唐军刚刚集中,萧铣还未察觉,如果乘水涨之际,突然抵达敌人城下,可说是‘迅雷不及掩耳’,这是兵家上策.纵使敌人知道我军来了,仓促之间征兵也来不及了,必定会被我擒获."李孝恭接受了他的意见,于是进兵至夷陵.萧铣的将领文士弘率精兵数万在清江驻防,李孝恭想去进攻他,李靖说:"文士弘是萧铣手下的强将,他的士卒骁勇,现在他们刚刚丢失了荆门,便出动主力来与我交战,这是救命之师,人人死战,恐怕不那么容易击败.我军应该停留在南岸,不与他争锋,等到他士气衰落,我军再对他发动突击,必定能击破他."李孝恭不从,留下李靖守营,自己率军前去和敌军交锋,果然被敌军打败,逃回到南岸.敌军驾着船,到处抢掠财物,军士们个个身上都背上了重物,头顶肩扛,连路都走不稳.李靖见敌军阵形散乱,便纵兵大击,将敌军一举击溃,缴获了敌军战舰四百多艘,敌军被斩首及淹死的将近万人.
  唐军乘胜直抵萧铣的都城江陵,进入了江陵的外城;又将附近的水城攻下,缴获了很多舟舰,李靖请李孝恭将这些舟舰全部放到江心,让它们随大水飘走.众将不解地问:"这些缴获的东西正要拿来用,干嘛丢给敌人呢?"李靖回答:"萧铣的地盘,南到五岭,东抵洞庭湖.我们孤军深入,如果江陵攻不下,敌人援兵四面围上来,我军腹背受敌,进退两难,即便有舟舰,又有什么用处呢?现在丢弃了这些舟舰,让它们塞江而下,敌人的援军看见了,必定以为江陵已经被我攻破,不敢轻易上前,等他派斥候前来侦察后回去报告,来回需要大半个月,这时候我军已经得手了."萧铣的援军半路上看见从上游飘下来的舟舰,果然迟疑不敢前进.江陵城里的敌军出城交战,又被李靖率军击破,唐军俘获了敌人骁将杨君茂、郑文秀以及甲士四千多人,并乘胜进逼,将江陵城团团围住.
  十月二十一日,萧铣打开城门投降,城中守军一片号哭.萧铣率文武百官,身穿麻衣,头裹布巾,前往唐军营门.他对李孝恭说:"该死的只有我一人,百姓无罪,请不要烧杀抢掠!"李孝恭率军入城,众将都向李孝恭请求道:"萧铣的将帅因抵抗官军被杀的,罪行既然严重,就请将他们的家产抄了,赏赐给将士们."李孝恭似为所动,但李靖坚决不同意,他说:"王者之师出动,为的是吊民伐罪,应该将正义的名声传到四方.他们为了自己的主子而战死,乃是忠臣,怎么能像对待叛逆一样没收家产呢?!现在我军刚刚攻下荆、郢一带,应该向敌人充分展示我军的宽大,来招抚远方人的心;如果我军在江陵抄了他们的家产,恐怕从此以后南面的城池都坚守不降,事情就不好办了."抄家的意见便这样被否定了.在李靖的主持下,唐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人民安居乐业.数日之后,十几万前来保卫江陵的援军赶到了,听说萧铣已经投降,都脱下铠甲,归附了唐军.江汉各地的城池也都闻风归降.
  第十三章、虎牢关(16) 筑东阳
  
  萧铣被押送到长安,皇帝李渊下令在大街上将他斩首示众.李渊封李靖为上柱国,代理荆州刺史的职务,并令李靖主持派人分道招抚南方各地,共将九十六州、六十余万户纳入大唐的治下.
  割据在吴地的杜伏威本来已在武德三年李世民东征王世充时便向大唐上表投降,被皇帝李渊赐姓为李,封为吴王.武德五年六、七月间,当李世民的大军为进剿徐圆朗而逼近江淮 时,吴王李伏威害怕唐军兵锋南下,便自请入朝,结果被留在了长安.皇帝李渊待他很好,任他为太子太保,朝会时,杜伏威的位置被排在李世民之下,李元吉之上,以显示对他的特别恩宠.但是到了武德六年,他的老朋友辅公纏杀掉他的亲信大将王雄诞,在丹阳打着他的旗号起兵反叛大唐,登极为帝,国号为宋.他得知后,在长安忧惧而死.李渊下诏任命李孝恭为元帅、李靖为副,东征讨伐辅公纏,李世、任瑰、张镇州、黄君汉等七总管都受元帅府指挥.军队驻扎在舒州,辅公纏派将领冯惠亮率水军三万驻扎在当涂,陈正通、徐绍宗率步骑2万驻扎在青林山,他们在梁山拉起锁链,横断长江水面,兴建月形城墙,绵延十几里,与冯惠亮互为犄角,抵抗唐军.
  李孝恭召集众将商议进取方略.众将都说:"冯惠亮、陈正通手握强兵,拒不与我交战,所筑的城栅又很坚固,一时是攻不下的.我军不如直指丹阳,袭击敌人的老巢;丹阳一破,冯惠亮自然会投降."李孝恭觉得有理,便想接受,但李靖说:"这里的水陆二军虽然都是辅公纏的精锐部队,但是他在丹阳统率的队伍也都十分强悍.连冯惠亮等人的城栅都很难攻破,那么辅公纏固守的石头城,难道便那么容易攻克么?如果我军到了丹阳,十天半月不能得手,进,则有辅公纏紧咬着我军,退,则有冯惠亮堵住了我军的后路,我军将腹背受敌,恐怕将遇到巨大的危险啊!冯惠亮、陈正通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必定不怕与我野战,只是由于辅公纏指令他们持重固守,想把我军拖得疲惫不堪.我军如果直接进攻他们的城栅,便可出其不意,打乱敌军的部署.歼敌之机,就在此一举."李孝恭最终采纳了他的意见.
  李靖于是率黄君汉等将领攻击冯惠亮,先派一些老弱士卒前去进攻敌营,自然不能取胜,那些老弱士卒转身就跑,敌军乘胜出营追击,遇到了李靖率领的唐军主力,双方苦战良久,敌军溃败,将要回营,却被李世率军拦住了退路,于是四散奔逃,被杀死、淹死的达一万多人.冯惠亮乘一只小船逃掉了.李靖率轻兵率先追至丹阳,大军随后赶到.辅公纏十分害怕,率数万精锐东逃,黑夜里逃到?陵,身边只剩下五百人.他的将领吴骚、孙安暗中计划将他抓捕起来送交大唐,辅公纏吓得丢弃了妻儿,与数十名心腹逃往武康,被乡勇抓获,押送到丹阳.李孝恭下令将辅公纏斩杀,并将他的人头传送长安.于是江南彻底平定.
  辅公纏反叛之初,诈称得到李伏威的书信指令他起兵,以此来欺骗众人.等到辅公纏平定后,李孝恭搜到了辅公纏的公告,不知其中有诈,全部上奏朝廷.李渊大怒,将死去的李伏威除名,将他的妻子儿女没官为奴.
  皇帝李渊对李靖用兵打仗的才能评价很高.他常对大臣们说:"李靖是萧铣、辅公纏肚腹里的毒瘤,古之名将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又怎么比得上他呢!"
  统而观之,在隋末大战乱中,先后有李密率瓦岗军称雄于黎阳至回洛之间,自称魏公,号为四海盟主,在他极盛之时,却被王世充击败.李密率残部归降大唐,后因叛逃而被唐军袭杀.
  有王世充割据东都,自称郑皇帝,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窦建德割据河北,自称夏王,率主力前来救援王世充,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刘黑闼为窦建德复仇而兴起义兵,自称汉东王,被李世民率军歼灭其精锐主力;不久又再次复兴,被太子李建成率军平定.
  有徐圆朗响应刘黑闼的起义,割据兖州,自称鲁王,被李世民的部将平定.
  有薛举、薛仁杲父子割据陇西,自称西秦皇帝,被秦王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李轨割据凉州,自称凉皇帝,被李渊派安兴贵打入内部,与他的哥哥安修仁一道发动兵变,将李轨活捉,于是凉州平定.
  有刘武周割据马邑,被突厥可汗封为定杨天子,后任用宋金刚为将,夺占太原,被李世民率军平定.
  有高开道割据渔阳,自称燕王,部下响应大唐,发动反叛,高开道穷途末路而自杀,于是渔阳平定.
  有朱粲流窜于山南,自称楚皇帝,以吃人肉著称于世,后被各地豪强攻破,先投唐,后投郑,东都平定后被李世民诛杀.
  有萧铣割据江陵,自称梁皇帝,被李靖率军平定.
  有李子通割据江都、海陵,自称吴皇帝,被杜伏威派大将王雄诞率军平定.
  有杜伏威割据江东、淮南,投降大唐,被封为吴王,后来他的部下兼老友辅公纏起兵反叛,杜伏威在京城长安忧惧而死.
  有辅公纏囚杀杜伏威的大将王雄诞,诈称奉杜伏威之令起兵,自称大宋皇帝,被李靖率军平定.
  有林士弘割据虔州、临川,自称楚皇帝,被大唐州县军队平定.
  有罗艺割据幽州,自称总管,归降于大唐,被封为燕王.
  第十三章、虎牢关(17) 筑东阳
  
  有梁师都割据朔方,自称梁皇帝,被突厥可汗封为平杨天子,出没于边域与突厥之间,仍为大唐边患.
  经过多次战争后,中国重新统一于大唐.山河依旧是过去的山河,但民众却大部惨死于战争、屠杀和饥荒,中原人口由隋大业鼎盛时期的四千八百万左右,下降到唐武德年间的一千二百万左右.所以,大唐皇帝李渊常常叹息:自从有书契以来,中国还没遇过像今天这样 惨烈的动乱.
  当中原陷入动荡之中时,北方的突厥正处在它历史上最强大的时期,兵力最高可达四十万以上.突厥的几任可汗充分利用了中原的动乱,当然也希望中原长期如此,处于他的实质控制之下.在相互混战中,中原群雄纷纷向突厥可汗称臣——首先是刘武周向突厥称臣,后来李渊在太原起义之后、入关中之前,为了防止刘武周和突厥联手袭击他的老巢,也向突厥始毕可汗称臣,还从突厥请来八百骑兵作为盟军;但是一旦入主长安,李渊便赖掉了称臣的帐.突厥始毕可汗大为生气,于武德二年二月率军南下,计划侵占太原,不巧遇到生病死去.始毕的妻子隋义成公主嫌始毕的长子什钵絆年幼,便立始毕的弟弟俟利弗设为新主,这便是处罗可汗.按照突厥的陋俗,处罗可汗又娶义成公主为妻,封侄儿什钵絆为泥步设.武德二年,刘武周收买了处罗可汗,从他那里借兵数千,攻占了太原.当年十一月,李世民奉命讨伐刘武周;武德三年春,大唐朝廷又不惜血本,重金收买了处罗可汗,处罗可汗便派他的弟弟步利设率二千骑兵支援李世民,等赶到时唐军已攻克了晋阳城.平定刘武周后,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处罗可汗倚功邀赏,率军进入晋阳,大肆掳掠,将城中美女抢到突厥.
  山东群雄如王世充和窦建德等见突厥强盛,也纷纷效仿刘武周和李渊向突厥称臣.窦建德更是与朔方的梁师都联手,谋划引处罗可汗的大军与契丹、的部落军队大举入侵幽州、并州,在与窦建德会师后,取道滏口攻入晋、绛,威慑关中.突厥军队正待出发时,遇到处罗可汗病死,这个计划便宣告终结.后来窦建德的谋士凌敬和王后曹氏建议他从虎牢关前掉头北上,直趋壶口,收取河东,再招引突厥军队南下,便是有这段渊源作底子.
  处罗病死后,义成公主又嫌他的儿子奥射设丑且小,废而不立,便立了处罗的弟弟咄絆,这便是颉利可汗.颉利可汗又娶了义成公主为妻,封始毕的儿子什钵絆为突利可汗.这样,突厥便有了一大一小两位可汗.以后颉利可汗经常率铁骑侵入汉地,剽掠财物和人口.刘黑闼第一次起兵失败后,逃入了突厥,武德五年六月,他又带着数千突厥骑兵入抄河北,颉利可汗自带五万骑南侵,前锋抵达汾州,又派数千骑西入灵原等州抄掠,大唐皇帝李渊派太子李建成出豳州豳州:今陕西彬县.、秦王李世民出蒲州讨伐突厥.当时颉利可汗正与突利可汗联兵围攻晋阳城,又分兵到周围州县掠走男女五千余口.大唐鸿胪卿郑元被派往突厥军营议和,颉利可汗见李世民率大军赶来,乃引兵出塞,突利可汗则继续在边境一带流连.李世民通过郑元与突利可汗联系上,送给他大批珍宝财物.突利可汗十分高兴,回信表达了对秦王威名的仰慕.于是双方通过书信结为盟好,约定在有急难时相互援救.
  由于各地枭雄相继灭亡,突厥可汗对中原分而治之的图谋落了空.但突厥人对汉地的财物养成了嗜好,于是两位可汗干脆率领强大的骑兵直接入侵中原抄掠财物,成为严重威胁大唐国家安定的边患,从此与大唐军队进入了直接交锋状态.
  而在大唐内部,在京城长安,天下平定之后,太子和秦王之间的矛盾渐渐显露出来,演变为长期、剧烈的冲突.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1) 筑东阳
  
  武德七年五月三十日傍晚.长安乾元殿.
  皇帝李渊与三个儿子一道举行家宴.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坐在李渊的左侧,秦王李世民坐在李渊的右侧.建成和元吉交头接耳,世民独自闷坐着.当大家一道举杯时,动作都有些僵硬,没有平素那么自在. 李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几个儿子,心情颇为复杂.他想劝一劝兄弟几个相互关爱、去除嫌猜,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不和的原因是明摆着的:暗中在争将来由谁继承父亲的皇位——这么敏感的话题,又如何能敞开说呢?
  宫女在后面摇着桔黄的毛扇.李渊单衣上的缠腰金龙在微风中波动.他须发尽白,眼角爬上了深深的鱼尾皱,眼神和面容一样干老.
  李渊目光柔和地端详着世民,恍惚忆起多年前用手抚摸儿子毛嫩头颅时的情景.世民的面庞秀雅得像他妈妈,鼻梁高挺得像为父的我,眼睛明亮得如秋水,眉宇凝重如闪电,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这大唐的江山,实为我父子俩合力打下的.刚进长安时,我被封为唐王,殷开山、刘弘基、长孙顺德,晤,还有刘文静,都劝我立世民为世子.我便问世民的意见如何,当时世民坚决推辞了.现在估计后悔了吧?
  谁都没想到,世民后来用兵会那样地神奇,薛仁杲、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徐圆朗……普天下最狡悍的枭雄,全被他一手平定.我真是洪福齐天啊,生此好儿郎,自当坐天下.我绞尽脑汁,封了他一个"天策上将"的名号,可我知道,他需要的是太子之位.我曾想满足他的期望,又犹豫着放弃,嗨,为父的好为难啊.太子之位早定,如何能轻易更换呢?自古立长不立少,立少乃是祸乱的阶梯.隋文帝废太子杨勇,立老二杨广,致使天下大乱,教训便在眼前!建成虽说几乎一无所长,但仁爱宽厚,我拨乱反正,他以斯文治天下,并不是完全都不合适.相比之下,世民的性格就太傲慢、暴躁,人们都说他目中无人.为父的不能不慎重考虑.
  李世民眉宇微微飞动,目光如电地扫视了一遍在一旁鼓捣着的建成和元吉,又沉郁下来,渐趋于柔和.他的确与两位兄弟格格不入.他们除了是皇帝的儿子,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哥是一位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只知喝酒、打猎,初上战场时,骑马都掉下地.他对我的威名嫉妒得要命,可没有我的功业,又怎会有大唐的天下?至于四弟,简直就是恶少一个,残害了多少百姓,早该废为庶民,可父亲对他过分溺爱,用亲情遮蔽了国法,还让他跟着我捡到了一些战功,从此恶少洗白,摇身一变,成为常胜将军,又开始嚣张起来.对于这个浮夸轻躁、相貌凶恶的弟弟,李世民时时保持着警觉,对他那裸露的目光、黄黑而凌乱的牙齿、一脸的坏笑以及身上发散着的野兽般凶险的气息,感到深深的厌恶.
  他们二人联手对付世民,兄弟之间的争斗不同于战场搏斗,总是难分难解的.论能力,他们二人如何是世民的对手;可是论权势,长兄为尊,建成当太子是自然的.世民担心的是,自己功勋太高,四海归心,大哥又心胸如此狭窄,一旦由他做了皇帝,自己的生命便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世民知道,命运把他投进了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战场.对这场争斗唯一拥有决定权的是父皇,可父皇却没有定见;在消灭刘武周、宋金刚之后,父皇曾亲口说,如果将王世充和窦建德平定了,便让他来做太子.可大功告成之后,父皇的念头又变了.
  随着四海一统,李渊越来越缠绵于后宫生活.他有很多内宠,几年来生下的小王子将近有二十个.为了使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出息,小王子的母亲们拼命巴结太子建成,而建成和元吉为了影响父皇,也曲意逢迎李渊的妃嫔们,谄谀贿赂,无所不至.张婕妤婕妤:皇帝侍妾,为宫中女官第二等.、尹德妃最为父皇宠爱,建成和元吉便在俩人身上用力最多,他们时常独处密室,谁也不让进去,无人能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几年来,东宫,各位王公,妃嫔公主之家,以及后宫的亲戚,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任意违法,官府不敢管束.偶尔有大臣反映到李渊那里,李渊也是一笑置之.
  世民住在承乾殿,元吉住在武德殿后院,他们与李渊的后宫、建成的东宫日夜可以通行,不受禁止.太子、二王出入皇宫,都乘马、携带弓刀杂物,与父皇相见,跟一般的家人一样随便.太子的指令、秦王齐王的教令与皇帝的诏书一样通行有效,朝廷官员都不知道该听哪一个为好,便根据到达的先后来定.
  李世民是何等的心高气傲,他从不向父皇的妃嫔们行贿,那些妃嫔于是竞相称赞建成和元吉,有机会便说世民的坏话.
  平定洛阳后,皇帝李渊派几名贵妃到洛阳选取隋朝宫女,同时挑选一些府库珍宝.贵妃们私下里向世民讨要珍宝,还为自己的亲属求官.世民冷淡地回答:"珍宝都已登记入册启奏朝廷了,官职应该授予有才能和有战功的人."对于她们的要求,他一条都不答应,从此后宫便更加怨恨他.
  世民身为京兆尹,有权管辖治内的公田,因为淮安王李神通在平定徐圆朗时立下了战功,世民便将数十顷公田送给了李神通.没想到张婕妤的父亲同时也看上了这块田,便通过张婕妤向皇帝李渊讨要,李渊当即写下诏令,将这块田赏赐给他,但是李神通因为得到世民的教令在先,田地到手,硬是不给.张婕妤哭泣着向李渊控诉世民:"您下诏赏赐臣妾父皇的公田,被秦王夺下,另行赏给了李神通."李渊大发雷霆,把世民招来狠狠斥责了一顿,世民作了解释,李渊仍怒气不减:"啊,我的手诏反不如你的教令管用了啊!"改天,李渊对老友裴寂说:"这孩子长期领兵在外,被书生们教坏了,不是过去那个儿子了啊!"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2) 筑东阳
  
  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一惯骄横,秦王府官员杜如晦经过他家门,尹阿鼠的家僮将杜如晦从马背上拉扯到地下,上前殴打,将杜如晦一根指头都打断了,口中声称:"你是什么人,敢经过我家门时不下马!"尹阿鼠担心世民向李渊控诉他的罪行,便让尹德妃抢先启奏李渊:"秦王身边人欺负臣妾的家人!"李渊怒气冲冲地指责世民道:"连我的妃嫔家里人都要被你府上欺凌,何况是一般百姓呢!"世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父皇听,李渊就是不信. 世民在参加宫廷宴会时,看着各位妃嫔的面庞,时常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皇后窦氏,便感叹母亲死得太早,没能看见父皇拥有天下的这一天,有时情不自禁地欷一番.李渊见了,便有些不高兴.事后,那些妃嫔们一道向李渊哭诉:"现在天下幸好没什么事发生,陛下您年龄大了,就该多享受一些快乐,然而秦王总是在您最高兴的时候流泪,说的是想念皇后,实际上是憎恨妾等.要是陛下您万岁后,妾等母子必定不为秦王所容,那时候不知我们怎么活啊!哎哟哟!"说着、说着,她们都哀惨地哭了,哭得李渊手心发凉,六神无主.她们还嫌不够,又说:"皇太子就比秦王仁爱孝顺,陛下您如果将妾等母子托付给太子,必定能让我们得到保全."一场哭戏下来,李渊心里难受了好多天.于是他打消了心中犹豫已久的设想,决定不再改换太子.对世民,他越来越疏远;而对建成、元吉,他却越来越亲近.世民从内线那里得知宫中发生的这场闹剧,却束手无策.
  二弟世民是如此的凶悍,他仗着战功累累,目无尊长,可父皇却对他一再袒护.太子建成又向李渊敬了一杯酒,祝父皇万寿,心中却不住地浮想.他的眸子光芒内敛,眼帘下面鼓着薄薄的眼袋,这使他的面相显得有几分和善.自古以来,长子为尊,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二弟,你不服什么?是的,你立有赫赫战功,可那只是一员将领的事.你岂可因此而生非分之心?太子岂是战将可比.在你咄咄逼人的压力下,我也被迫出征,上次平定刘黑闼,我干得不比你差.二弟,你想做杨广谋夺太子位,可我却不会像杨勇那样拱手相让.你以为我终日沉醉于酒色?那是我用来欺骗你的.我的头脑是清醒的.你的眼睛长在额头上,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在笼络人心方面,我比你有一技之长.我能行!我将像平定刘黑闼一样,向你、向父皇、向朝臣和天下人证明,我是够格的.
  你假装清高,表面上从不送礼、从不求人,可你在拉拢山东豪杰和手下战将时,出手又是多么大方,恨不得把整个府库都倒进他们的口袋,这岂不是大慷国家之慨,为自己收买人心?你假借打仗需要,破坏法度,把国家的军队弄成你私人的军队,军中优秀的战将尉迟敬德、秦琼等,都被你收罗在秦府内.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居然还呆在你的府上,拒绝向外调任.父皇对你太骄纵了,任你在京城里驻下一支名义上属于国家、却只听你一人调动的精锐军队.你要拿这支军队干什么?恐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会把自己摆在案板上,任你用菜刀乱剁.我的东宫,也有一支长林兵,募集了四方骁勇和长安附近的江湖豪杰,你有二千人马,我也有二千多人.你有尉迟敬德、秦琼,我有薛万彻、雷永吉.你藏匿罪人,我也敢收罗死囚,只要他武功高强.你在朝廷上结党,拉拢宇文士及、萧蠫、陈叔达,我也有中书令封德彝等人为我说话,父皇而今最爱听封德彝的意见,我在封德彝身上投下的重金没有白花.你有房玄龄、杜如晦为你出谋划策,我也有魏征、王皀辅佐参议,他们不比你的房、杜差吧?
  魏征老嫌我动作犹豫,其实我在寻找更好的时机.四弟总闹着要动手,他毕竟年岁太小,有些浮躁,不知道秦王你的凶险.你的眼神像刀剑,你的说话像刀剑,但长安不是山东,战争已经结束,长安这里斗的不是将才,而是治国智慧,我不比你差!父皇逐渐在摆脱对你的依赖,所有的人都在轰你.我身为太子,绝不会让你长期这样破坏法度,我要为国家匡正秩序.你不是讲实力么,我便跟你讲实力又如何?
  大哥到底没有上过几次战场.总是绕弯啊,周旋啊,旁敲侧击啊,分化瓦解啊,就是不敢动真格的.李元吉举杯讨好了李渊一番,目光也斜了一下世民,随后将一盏酒一饮而下,哐一声,将酒盏丢在台上.我要是大哥就好了,看我如何下手解决老二,不比打一只猎物难多少.别看他在山东风光,这里是京城,是父皇说了算,你是太子,可以泰山压顶,压死他.你干掉他,是正统,他动你,便是叛乱.还需要斗什么斗,简单得很,一刀便解决了,然后宣布,他谋反!我早就跟你说,"我会为大哥一刀宰了他!"可你一到动真格的,便心慈手软.就说上次,咳,提起来我就生气,上次父皇带着你和老二上我的齐府,我早就埋伏好了,让护军宇文宝藏在我的卧室内,二哥一到,便把他捅死.他不就是弓箭厉害么,近身短打他不行!我将他一抱,宇文宝一剑戳来,他就没命了!可你却怕惊吓了父皇,怕父皇不接受,嗨,即便是父皇生了点气,让张婕妤、尹德妃她们哄一哄不就得了!在京城中,老二公然养着一支军队,说是国家的,其实只听老二一人的调遣,不就是谋反的铁证嘛.事后,你还埋怨我预先没和你商量,我当时就跟你说,"我是为你着想,对我又有什么了不得!"我知道你还是下不了手.你心软,他可不心软.你老这么磨蹭,看老二迟早不把我们杀了!那天,你还当场允诺将来即位后,封我为皇太弟,从此我们便绑在一起了.我得变个法子说服你,你只想抓人、不想杀人,那是空想,早点放弃吧.这是你死我活的事啊,我的糊涂兄长!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3) 筑东阳
  
  再说你和魏征他们搞的一套,算什么呀?为了抵消老二的军力,你秘密让右虞候率可达志从燕王李艺那里调来幽州突骑三百名,放在皇宫东面的民坊里,想偷偷地将东宫长林兵中武艺不高的换下,换上他们.点子是好,但这么多人,老二能不早晚都派人盯着?他唆使御史刘瓒将这事向父皇告发,父皇把你召去,指责了一通,于是三百突骑撤走,可达志被流放到?州.还好,父皇为我们留了一手,他要是下诏斩杀可达志,岂不把咱们都给兜出来了?好险、好险.我说我的办法行,你就是不听.事实怎么样?要像打猎那样干,才来劲,得狠, 得快!
  三个儿子闹成什么样子了啊,到了你府上藏一支军队,我府上藏一支军队的地步!李渊心里很窝火,但又自信地以为,这些不过是兄弟之间做做样子吓唬对方,有他严厉地看管着,谁敢动真格的!明日,李渊将前往仁智宫避暑,朝中由太子建成留守.为了避免他走后几个儿子闹出乱子,他特意将世民和元吉带在身边.但他又怕太子乘机在京城打压世民的力量,便把几个儿子集中起来,认真地讲一讲兄弟友爱之道.送行的家宴也是一个说话的机会,尽管场面是如此的冷峻和尴尬.
  "你们兄弟之间要和睦.不要互相猜疑……世民,你是弟弟,有什么事,要听大哥的.你小时候,大哥抱着你四处玩耍,对你可是宠爱啊."世民眼睛湿润地向建成看去,建成却躲闪着避开了世民的目光."论年龄,他为长,比你大十岁;论职位,他是太子,除了我,天下所有人都得听他的;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是带兵的,这些你都懂.为父的也不想多说."
  "爹爹请放心,"世民诚恳地说,"我保证按您所说的做.大哥,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吩咐吧."
  建成口中吞吞吐吐地应付着.
  "建成,你也要对二弟多加体谅,多加照顾.这么多年,你二弟南征北战,也真够辛苦的.你们本是一母同胞,一母同胞怎么能不团结呢?你做大哥,就要像做大哥的样子,不要让为父的为你们几个操心.老四,我说的是老大、老二,也包括你在内."
  "爹爹,孩儿一定会按您的要求办."建成欠身对父皇说.元吉也跟着应和了一句.
  李渊啊,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儿子们有没有将他的话装进肚子里.他沉吟着,想给儿子讲几个历史故事,开导开导他们.他想讲尧的儿子丹朱和舜的儿子商均的故事,又想讲曹操的儿子曹丕和曹植的故事,还有……隋文帝的儿子杨广和杨勇的故事,都觉得有所不妥.最后,他讲了汉景帝和梁孝王兄弟之间的故事.
  梁孝王和汉景帝都是汉文帝和窦太后所生.梁孝王为人极为孝顺,每闻太后有病,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太后也最爱这个幼子.梁孝王常年居住在封国中.有一年,他入朝参拜.当时汉景帝还没立太子,在和弟弟两人对饮时,曾随口说道:"我千秋万岁后,将传位于你."梁孝王辞谢,虽然知道哥哥说的不见得是真话,心里还是很喜悦.后来爆发了七国之乱,梁孝王率军挡住了吴楚叛军,配合太尉周亚夫将叛乱平定,为国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第二年汉景帝便立了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几年后太子被废,窦太后想让梁孝王为皇太弟.大臣袁盎等人坚决反对,窦太后只好放弃了.不久汉景帝立胶东王为太子,胶东王便是后来的汉武帝.梁孝王知道后,对袁盎等人恨之入骨,便派刺客到京城,将袁盎等十几位大臣给暗杀了.汉景帝派使者去梁国,逼令梁孝王的几名亲信自杀.梁孝王通过母亲和姐姐向皇帝谢罪,才勉强过关.等到汉景帝怒气稍稍平息,梁孝王便上书请求入朝.走到函谷关,他改乘布车,先来到姐姐长公主家里躲着.汉景帝派使者接不到人,便慌了神.太后哭泣着说:"皇上杀了我的儿子!"汉景帝心里又忧又怕.不久,梁孝王背扛着斧头来到宫外,向哥哥谢罪.这时太后和汉景帝才放下心来,互相对着哭泣.汉景帝又和梁孝王恢复了过去的兄弟关系,但从此对梁孝王保持了距离,梁孝王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寿限.
  李渊讲完故事后,几个儿子保持着沉默,似乎都没弄懂父皇想说明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大家是清楚的:父皇希望兄弟几个都能像梁孝王和汉景帝那样,"平平安安地活到寿限".
  六月二十五日傍晚,仁智宫.正在这里避暑的皇帝李渊接到了驿站快马送来的急报:庆州都督杨文干反叛了!他一听之下,便知是太子建成乘他外出之际兴风作浪!
  那一天宴会结束后,建成和元吉回东宫密商了大半宿.由于元吉第二天要和世民一道随父皇前往仁智宫,建成便让元吉密切关注世民的动向,他向元吉许诺:"是安是危,就在今年决定了!"他们详细讨论了如何乘李渊不在长安城时通过杨文干招募军队的细节.
  杨文干曾经做过东宫卫士,与建成关系很亲密.在建成的推举下,杨文干做了庆州都督.上次李艺送兵的事被发觉后,建成又秘密踩下了杨文干这条线路,暗中派他招募壮士,找机会送到长安来.现在李渊外出避暑,正是壮士入京的良机.建成便派郎将尔朱焕、校尉桥公山将一些铠甲送给杨文干.二人走到豳州,突然向当地官府紧急告发太子令杨文干举兵,要与长安里应外合.幽州官府立即通过驿站快马将告发密件火速送到仁智宫皇帝李渊这里.与此同时,又有宁州人杜凤举赶到仁智宫,向李渊举报太子和杨文干谋反的事.李渊大怒,假托有其他事,写下手诏召见太子,令他前来仁智宫.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4) 筑东阳
  
  建成一接到父皇的手诏,便知东窗事发.他和亲信们想来想去,推算自己又一次落入了秦王的算计中.他所收买的军官尔朱焕和桥公山,必定早就暗中走了李世民的门路,有意在半路上告发,目的是要令建成一下子陷入绝境.现在事已至此,父皇召他前去,绝无好事;他不敢去,却又不敢不去,究竟如何是好?!太子舍人徐师谟劝他关闭长安城举兵反叛,詹事主簿赵弘智却别出心裁地建议他穿戴简单,坐一辆旧马车,不带卫士,直接到皇上那里请罪,这样兴许还会有救.建成深知,如果举兵反叛,成功的希望必定渺茫,只好接受了后一 种建议,应召前往仁智宫.离仁智宫还有六十里,他便将随从全部留在毛鸿宾堡,只带了十几骑前去见父皇.
  见面后,建成叩头谢罪,请求饶恕,他边哭边为自己辩解,突然哀嚎着一头撞在地上,血流满面,昏迷在地,差点儿没醒过来.李渊的怒气依然不消,当夜将他软禁在幕帐中,只给他麦饭吃.
  李渊令殿中监陈福对建成严加看守,又派司农卿宇文颖乘快马前去召杨文干来仁智宫.没想到宇文颖和元吉是一伙的,他到了庆州,便将实情全部告诉了杨文干,杨文干于是举兵反叛.消息传来,李渊派左武卫将军钱九陇与灵州都督杨师道率兵前去讨伐杨文干.
  李渊变得惊恐不安,他认为仁智宫处在深山之中,万一有什么地方出现一支叛军发动突袭,他将面临极大的危险,于是连夜带着侍卫向南跑到山外,走了几十里,路上碰见了东宫的官属,便令侍卫们分三十人为一队,将他们包围住,全部抓捕起来.他在附近野外住了一晚,天亮后见无异常,才仁智宫.
  李渊想来想去,不忍心对建成治罪,便下诏抓捕王皀、魏征以及太子左卫率韦挺、舍人徐师谟、左卫车骑冯世立等人,打算等杨文干的叛乱平定后,便把这些人杀掉,将罪名推到这些人身上,来减轻太子的责任.
  随后,李渊召见了李世民,和他一起谋划如何平定杨文干的叛乱.李世民说:"杨文干不过是个小丑,竟胆敢反叛,他身边的府僚都应该将他抓住或杀掉;即使不会,只要派一员普通将领讨伐他就足够了."
  "不然,"李渊忧虑地说,"杨文干的事牵连到建成,我担心响应的人会很多.你应该亲自为我走一趟,你回来后,我即刻立你为太子."说到这里,李渊叹了一口气,"我不能像隋文帝那样把亲生骨肉杀了,我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弱小,地方又狭窄,将来如果他能服从于你,你就设法保全他一条性命;如果不能,你制服他易如反掌!"
  世民带着前所未有的愉快心情出发了.在他走后,元吉发动张婕妤和尹德妃等人拼命为建成求情,她们说,建成这样招募军队,全是被秦王逼的,是秦王府藏精锐部队在先,建成为了自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建成已经是太子了,他还求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他完全是针对秦王而为,再怎么也不敢反叛父皇啊,所以他才自投罗网,宁愿把性命交给父皇处置.整个反叛的事,中间有很多蹊跷之处,看起来是有人在设计陷害建成啊,幕后主谋可能便是秦王府兵曹杜淹.太子私自招募军队是真,但杜淹却指使尔朱焕和桥公山二人告发太子和杨文干谋反,这不是有意将太子逼入绝境吗?太子私自招募军队,本意是为了防止秦王乱来,而那二人指控他"谋反",是诬陷太子将军队用来对付父皇,太子他如此孝敬父皇,如此仁爱厚道,怎么可能有这种天打雷劈的想法呢?由此可见,杜淹为了置太子于死地,是何等地心狠手辣!杜淹的背后,有没有指使者呢?皇上啊,你如果这时候改换太子,不正落入了人家的圈套么?
  元吉又请来了中书令封德彝劝说李渊.封德彝举出了大量的历史事例,来证明改换太子的风险,他说,秦始皇将公子扶苏贬去督修长城,结果政权落到了小儿子胡亥手上,使秦的天下二世而亡.隋文帝被次子杨广所迷惑,废太子而立杨广,结果杨广当政,又使隋二世而亡,使天下生灵涂炭,为我等所亲见.与此相反,汉高祖嫌太子刘盈懦弱无能,想换上"英果类我"的赵王如意,遭到大臣们的一致反对,只好放弃,结果,刘氏享有了四百年江山.曹操当年也是如此,立长子曹丕而弃次子曹植.历史的经验教训昭昭在目,怎能不作为我朝之殷鉴!封德彝又说,他在洛阳亲眼所见,秦王长期带兵在外,为所欲为,以为天下无人及我,颇为骄狂任性,如果让他将来继承皇位,他是否将会像隋后主那般行事,是谁都无法预测的啊.太子虽然像扶苏、刘盈一样本领不大,但他宽厚仁爱,礼贤下士,将来安大唐江山者,必太子也!末了,封德彝还严肃地声称,臣与太子并无私情,对于太子的莽撞行为也是非常的不赞成,但心知他绝无反叛父皇之心.说起来,他封德彝与秦王还算有交情,关系一向亲密,内心也真诚地希望秦王将来能善始善终.他之所以在这样隐秘的事情上向皇上进谏,是因为他为人之臣,必须忠人之事,他作为隋朝的官员,没落到何等的地步,能够有今天的地位,全拜皇上您所赐,敢不竭尽忠诚,以图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究竟该如何,由皇上您定夺.
  李渊被封德彝的劝谏深深地打动了.而元吉和内宫张婕妤、尹德妃她们的分析,也使他理解了太子建成如此躁动的苦衷.于是他改变了对李世民的承诺,将建成放了,带着建成回到长安.他令大臣们立即审问尔朱焕和桥公山,二人果然供出是杜淹指使,但建成私通杨文干也是确有其事.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5) 筑东阳
  
  李世民前往庆州镇压叛乱,杨文干的军队果然一触即溃,杨文干本人被部下刺死,司农卿宇文颖也在擒获后被李世民下令斩杀.当李世民高兴地回到长安,却发现形势早已发生逆转,父皇拒绝更换太子,只是指责他们兄弟之间不能相容,并将引发这次叛乱的罪责归咎于太子中允王皀、太子左卫率韦挺,以及秦王府兵曹杜淹,将他们流放到間州.魏征等人则被放了出来. 杜淹是李世民的亲信杜如晦的叔叔,早几年和杜如晦的哥哥杜昭然、弟弟杜楚客呆在东都,在王世充手下做官.杜淹素来与杜如晦兄弟不和,便在王世充的侄儿王行满面前说杜昭然的坏话,王世充便将杜昭然杀了,杜楚客也被囚禁起来,差点饿死.洛阳平定后,杜淹身为王世充的吏部尚书,为恶甚多,论罪将被处死.杜楚客哭着请求哥哥杜如晦帮忙营救叔叔.杜如晦起初并不答应,杜楚客发狠说:"叔叔已经杀了大哥,而今二哥你又怀恨要抛弃叔叔,眼看着一门之内自相残杀光了,活着真没意思!"便拔刀自刎,被杜如晦拦住.杜如晦被弟弟的话打动了,便请求秦王李世民饶恕叔叔,杜淹于是获救.后来杜淹来到长安,做了朝廷小吏,很久都得不到晋升,急得打算投靠李建成.当时封德彝任吏部尚书,将杜淹的动向告诉了房玄龄,房玄龄知道杜淹一肚子狡计,担心他到了东宫帮李建成出一堆坏主意,将对李世民不利,便向李世民说明了情况,将杜淹任为秦府属官.杜淹果然出招狠辣,安排了计中计,不幸功亏一篑.在杜淹被流放前,李世民送给他三百两黄金供他养家.
  李渊又一次将兄弟三人召在一起,痛心疾首地教诲了一番,在父皇勒令下,世民和建成恢复了表面的和好.
  闰七月中旬的一天,李渊到城南射猎,太子、秦王、齐王都参加,李渊令他们骑马射箭,比一比谁打的猎物最多.建成有一匹胡马,长得非常肥壮,他将马牵给世民说:"这匹马很有力气,能跳过几丈宽的山涧.二弟你精于骑术,可以骑一骑试试."
  世民骑上胡马,追赶一只野鹿,胡马突然蹶臀,世民反应很快,从马背上跳下,站到数步之外.胡马在地上打了个滚,又站起身来,世民再次骑了上去.这样一连蹶了三次.世民回头对宇文士及说:"他想用这种办法把我害死,死生有命,又怎么伤害得了我!"有李渊的卫士在一旁听到了,他暗中已被建成收买,便跑去告诉了建成,建成通过妃嫔们对李渊说:"今日秦王的马不小心撒蹶,秦王自言自语道,‘我有天命,将为天下主,怎会浪死!’"李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再召世民进去,指责世民道:"天子自有天命,不是哪个人花费智力便可以求得的;你想这个位子为何想得这么急呢!"世民取下头冠,伏在地上叩头,请下法司查验对质,看他有没有说过这句话!
  李渊怒气不消.正在这时,有官员匆忙入奏,称突厥大军又一次侵入汉地.李渊也觉得刚才有些过火,便借这个机会劝勉了世民几句,令他重新戴上头冠,一道商量如何对付突厥.
  闰七月二十一日,世民、元吉奉命率军前往幽州抵御突厥大军,李渊在兰池为他们饯行.
  这一次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率领全国军队侵入唐地,结成连营,不断南下.李世民率军前去阻截.正巧关中下了很久的大雨,粮运接济不上,士卒疲惫不堪,弓箭和器械都被雨水泡坏了,朝廷及军队中的将官都很忧虑.李世民和突厥大军在間州相遇,他整顿军队,做好战斗准备.八月十二日,颉利可汗率上万铁骑进至城西,在五陇阪列阵.唐军将士见突厥兵势盛大,都感到害怕.
  "现在敌人骑兵逼到了眼前,气焰十分嚣张,"世民对元吉说,"我们不可向他示弱,应当和他打上一仗,你能与我一道冲锋么?"
  元吉惊恐地说:"敌人兵势这么强大,怎能轻率出战?万一失利,后悔莫及啊!"
  "你不敢出战,我单独前往.你留在这儿看着."世民说完,飞身上马,率精骑驰往敌阵.到了近前,他高声对突厥人喊道:"我大唐已经与可汗订立了友好盟约,你们为何又负约前来,侵入到我大唐的国土呢?我是秦王,可汗如果愿意和我单打独斗,就一个人出来和我决斗;如果出动大军,我就用这一百骑应战!"
  颉利可汗不知道李世民在玩啥花样,只在阵前微笑,不作什么反应.
  李世民又上前靠近了些,派一名骑将找到突利可汗说:"过去你和我们秦王曾订立盟约,双方许诺,如遇到急难,将互相救援;现在你也带着军队前来攻击我大唐,为何一点都不讲香火之情呢!"
  突利可汗漠然无语.
  李世民又指挥骑兵向左侧前进,将要渡过沟水,包抄到敌人后面.
  颉利可汗见李世民只带着少数骑兵逼近,又听到"香火"之类的话,怀疑突利与李世民有什么密谋,便派使者阻止李世民说:"大王不必渡河,我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与大王重申过去的盟约罢了."随后,他令突厥大军稍稍退却.
  秋雨下得更厉害了.李世民对众将说:"敌人所仗恃的只是弓箭,现在连阴雨下了这么多天,弓的弦胶都被水泡开,已经用不成了,离开了弓箭,突厥人就像飞鸟折断了翅膀;我们住在房屋里,用火做饭,刀槊照样锋利,我军以逸待劳,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打击敌人,还要等到何时!"于是在雨夜派兵偷偷出动,冒雨向前挺进,突厥人得知后十分紧张.李世民又派人到突利可汗的营帐中,跟他分析利害关系,许诺送给他很多财物,突利很高兴,答应与大唐和好.颉利还想与唐军交战,突利不赞成,颉利只好派突利与夹毕公爵阿史那思摩来见李世民,要求与大唐和亲.突利可汗见识了李世民的神武风采,心中更加钦佩,而李世民坦荡直爽的性格,更是很合突厥人的口味,突利于是正式提出和李世民结为兄弟,李世民答应了,两人上香饮血,对天发誓永不背叛.经过简单商议,突利代表突厥、李世民代表大唐再次订立盟约,各自率军.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6) 筑东阳
  
  在向突厥送上了许多绸缎、珍宝后,皇帝李渊和大臣们认真商议起如何从根本上解决突厥威胁.突厥的倾国出动,令李渊想起了晋阳起义之初遭受突厥围城的情形,他可不愿意见到那一幕在长安重演.有大臣对李渊说:"只因为府库与美女都在京师,所以突厥骑兵总是冲着关中而来;如果我们烧毁长安,迁都到别的地方,突厥人失去了目标,就不会再来了."李渊一想,觉得有理,便派中书侍郎宇文士及乘快马去山南樊、邓一带,看能否迁都到那里.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尚书左仆射裴寂等人都赞成迁都,尚书右仆射萧蠫等人虽持异议 ,却不敢冒犯李渊.
  只有李世民对父皇说:"戎狄为患,自古都有.陛下凭着圣明而强大的武力兴起,一统中华,拥有精兵百万,所向无敌;为何要因为突厥侵扰,就突然想迁都避敌锋芒,岂不让四海之内的民众耻笑我们,也让千秋万代的后人笑话我们么!霍去病是汉朝的将军,还能立志消灭匈奴.臣身为藩王,却让突厥嚣张到这种地步,以至于令皇上您想要迁都,这是臣的失职啊.请允许臣负责办理这事,臣必定能将颉利平定.如果一两年我不能把他擒获,再慢慢考虑迁都计划,也不为迟啊."
  李渊犹豫不决.太子建成插话说:"过去汉惠帝的时候,樊哙《史记·季布栾布列传》载,西汉孝惠帝时,匈奴单于尝为书羞辱吕后,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中郎将季布驳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动摇天下."吕后默然退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想凭着十万军队横行匈奴中.秦王说的这些话,只怕和樊哙吹牛很相似吧?"
  "那时候和现在情况不一样,用兵方法自然也不相同."李世民反驳道,"樊哙是个小角色,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出十年,我必定能扫平漠北,这绝不是夸海口!"
  李渊生气地拦住李世民的话头,依旧派李世民率三十多骑前往山南勘察地形.李世民只好走了一趟,后,他向父皇详尽分析:山南道路崎岖,不足于聚集四方货物,人口和土地远不如关中富饶,一旦边疆有急,从京城无法及时作出支援,这一切都说明,迁都到山南非常不合适.李渊听了,暂时放弃了迁都的想法.
  不久,太子建成和妃嫔们又为李渊解释李世民不愿同意迁都的动机:"突厥虽然多次侵扰我边疆,但只要得到了我们送上的财物,便会自动退却.秦王表面上打着要抵抗外敌的旗号,内心里是想长期把持兵权在手,逐渐完成他的篡位阴谋!"李渊对此将信将疑,对李世民又重新疏远了.
  最近以来的事态,引起了秦府高层的警觉.在发生了诬陷他自言天命的事后,李世民第一次面临着下狱的危险.众人于是深入分析下去:假如秦王真的被下狱了怎么办?假如太子和齐王要乘秦王在狱中时买通狱卒下手怎么办?假如他们乘秦王被关押在狱中时解散天策府的军队怎么办?假如最后皇帝听信了小人谗言,将李世民判以软禁或流放之刑怎么办?
  当然,这些可能性不大,但不可不防.李世民必须做好在监狱中保护自己、甚至劫狱或进行反抗的准备.高士廉有一好友,与典狱长关系密切.通过好友,高士廉与典狱长建立了直接而秘密的交往.李世民让高士廉送给典狱长几十万钱,典狱长为秦王的豪爽所打动,允诺如有需要一定效命.
  李世民一改过去的作风,开始使用金钱和各种手段,与太子、齐王竞争.当初平定洛阳后,李渊赐给李世民和李元吉每人三座铁炉,任他们自行铸钱.现在,李世民和亲信便在朝廷和军队中到处拉拢人马,李世民以军事主帅的手腕,将附从者分为明线和暗线两种,有宇文士及这样的明线,也有一些东宫、齐王府内部的人做暗线,他们只与李世民一人保持秘密联系.
  她的容貌清瘦,有一种咯人的骨感.眼神亮闪闪的.在宴会上,她第一眼看见他毛茸茸的下巴,面庞便飞上一朵红云.她的神情里露出一线惊讶,似乎在说,原来这位名扬天下的二叔,竟是如此这般的英武雄伟!她的仪态端庄秀雅,却不时恍如无意地将一泓清水瞟过来,流露出渴望和挑逗之意.他当时处在众多的亲戚之中,有父皇,有她的丈夫齐王,有太子,有妖媚而傲慢的张婕妤、尹德妃,还有他自己的妻子长孙氏在场,她怎么就如此大胆,不断用波光流转的眼神跟他述说着对他的倾慕!她的大胆令他心如火烧.这是否便是一见钟情?男女之情啊,如同大海和云空那样,蔚蓝、明亮、梦幻而神秘.后来,在宴会和春节的欢聚中,他和她又偶尔见面,她总是用眼神述说着对他的思念,进而热烈地表达出对他的英雄崇拜,那是一种不同于身体贪恋、却比身体贪恋更加强劲而深沉的感情.一发现她对自己的英雄崇拜,他的身体便蜿蜒地蠢动,逐渐硬挺起来.他的激情像烈火一般燃烧,使他爆出从未有过的大胆,乘弟弟喝醉时,对她上上下下详加打量.她的颧骨高高的,神态别有一番安详.在略饮数杯后,眼神变得迷离,风情万种,令人窒息.他的胸怀陡然生出想要挤压她的渴望,想将她挤压得欢叫不已——真是罪过,罪过!要造孽啊,无论如何,她是四弟的侍妾.他强行压住自己的性欲.以后偶尔再看见她时,她的眼神又生出楚楚哀怜之意,令他沉醉得如同烈酒瞬间掠过全身的血管和骨髓.他几次梦见了她,不知她会不会同样梦见他呢?随着兄弟之间关系的紧张,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于是他们开始珍惜机会,一旦相见,便用赤裸裸的眼神大胆搜索对方的肉体,在幻想中淫荡地乱伦.每一次目光的离别,都令双方倍感痛苦.有一名侍妾,长得和她很像,清瘦而秀雅,眼睛里荡漾着一汪清水,但缺乏她那种搂着便要揉碎的骨感,尤其是缺乏那种倜傥不羁的风流气质.侍妾眼神里荡漾的,是对权力的崇拜,而不是她那种向上飞扬的对英雄的崇拜.他很无耻,权且把侍妾当作她,冲击时他闭上眼睛,想着她那双欲说还休的眼睛,向巅峰纵情驰骋,那份升腾而后跌落的感觉真叫人颤栗!事后他久久不动,浑身清凉,如同处在十分陌生的环境里.他继续保持着对她的思念,明知这是一种犯罪.但是,他不愿取消这种犯罪的狂想,而是把它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7) 筑东阳
  
  现在是武德八年,秋高气爽的时节.下午,太子建成派人来邀请他前去参加家宴.他答应了.长期以来,兄弟之间还能维持着表面的关系.父皇因此感到得意,还以为他的说教真的起到作用了呢.李世民不愿让父皇难受.他从不主动挑起过事端,只是对事端进行回应.大哥每次邀请他赴宴,他都不拒绝,他不会示弱,他对自己的强悍和秦府军队的强悍充满信心.大哥的家仆说,晚上喝酒的还有叔父淮安王李神通,他可是李世民的好朋友. 傍晚,李世民带两名侍卫前往东宫,四弟元吉出来迎接,一脸的媚笑,又坏又假,还有意让世民知道他在作假.进屋后,看见酒菜都已摆在席上.大哥把世民拉到身边坐下.有乐舞伴奏.他们边吃喝、边说笑,大哥和他谈起了母亲的往事,他们都动了情,一道落了泪.淮安王也夸起皇后当年在亲戚中享有的孝顺名声.只有四弟悻悻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干杯.他们在眼泪中喝,在往事和亲情中喝,在满怀的刀剑、算计的眼神和虚假的套话中喝.不知何时,他突然感到肚腹暴痛,手一抚,大口酒菜涌上喉管一喷而出.建成的眼神里闪过慌张和关切,有些类似于母亲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冷.鲜血随后大口大口地喷出.他知道自己已中了毒,但忍住不说.元吉的面皮挤作着急的模样,眼神里却盛满了笑意,还有意让头颅摇晃的世民知道他在笑.世民吐了数升血,身子几乎瘫软下去.淮安王李神通拼命架着他,紧张得满身是汗.世民的身子还能挺下去,但他隐秘地感到,他越是作出坚持不住的样子,便越能活着走出东宫.果然,大哥和四弟十分痛心地将他送出大门,他的后背隐隐能感到他们目光的重量,他几乎完全架在李神通的身上,被李神通半拖半搀着,狼狈不堪地向前走,好在回家的路并不算远.
  回到秦府,所有的人都慌了神,妻子、妻兄、舅舅找来医生急救.待李世民有所好转、安睡之后,大家才松了一口气,但个个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终于下手了!"长孙无忌忧心忡忡地对房玄龄说,他们坐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屋内只有他们两人.
  房玄龄点点头,沉重地说:"从今天开始,以后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京城里一旦闹起来,全国都可能出乱子.在这关键时刻,我们不能不深思熟虑!"他将声音放低到只有长孙无忌能够听见的程度,"现在恐怕只有效仿周公的做法,果断地将管、蔡处置掉,外宁中国,内安宗社,彻底摆正秦王的位置.古人说,‘为国者不顾小节’,说的便是这个时候.可不能弄到家国沦亡、身败名裂啊!"
  "我心里也早有这个想法!"长孙无忌表示赞成,"但一直不敢说出来.你今天所说的,跟我长期所想的完全一样."等李世民醒后,他对李世民全说了.
  脑袋仍在胀痛之中的李世民,立即将房玄龄叫进来,问道:"别人要谋杀我的征兆已经显露出来了,我该怎样应对呢?你就讲一下你的真实想法."
  "出现这种两强相争的局面,可以说是历朝历代都有."房玄龄答道,"只有那种圣明睿智的真命天子,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大王您功盖天地,四海推崇,拥有军队的支持,怕就怕您的动作落在了人家的后面."
  李世民按了按头上的毛巾,沉吟了半晌,说道:"那就开始准备吧."
  皇帝李渊听到李神通的汇报后,大为震惊,亲自带着建成和元吉来到秦府抚慰世民.他当面对建成说:"秦王一向酒量不大,以后不准拉他去夜饮了."
  "这都是我的错,"建成诚恳地说,"二弟,大哥向你赔罪了!"他抱拳躬身,行了个礼,还上前帮忙扯了扯世民身上的被角.
  世民一言不发地看着父皇,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李渊见世民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说.
  几天后,世民完全康复,李渊拉着儿子,在后宫花园无人处,将事情的经过问得一清二楚.
  "你说的这些,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来治他啊!"李渊又生气,又为难,想了又想,才对李世民说,"当初在晋阳起义,你是最早定计的;平定四海,你立的功又最大.才入京城立世子时,我本来要立你,是你自己坚决推让给建成,我便成全了你的美意.建成入主东宫已有多年,我实在不忍心夺下他的太子之位,咳!"
  世民默然,李渊也默然.有几只黄色的小鸟在花丛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
  "我看你们兄弟怎么调教都是不和,同在京城里,必定发生冲突."李渊又说道,手中的玉杖在地下敲了一敲,"你还记得去年我跟你们讲的梁孝王的故事吗?我那样讲,是大有深意的.我早就想仿效汉文帝的做法,像对梁孝王那样来安置你.现在事已如此,就这么做了吧!你就回你的行台去,驻守洛阳,自陕以东,都由你主持.我仍令你建天子的旌旗仪仗,一如当年的梁孝王那样.这么安排,你觉得妥当吗?"
  "爹爹——"李世民一下子哭了,"今日您这样安置儿,并不是儿心里所想要的,儿不愿离开您的身边,真的不想这样!"
  说完,他便呜咽着哭泣,几乎无法忍住心中的伤痛.
  李渊的眼角也洒下一串串泪珠,喉结一滚一滚的.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8) 筑东阳
  
  "过去陆贾是汉朝的臣子,将家产平分给五个儿子,就可以吃了这家,再吃那家."李渊故作轻松地说,"何况我是四海之主,以天下为家.东、西两座都城,路途也不是很远,我想念你的时候,就去看你,你也不用这么悲伤."
  李世民便按照父皇的意思,将秦府的家用、物资和书籍一一打包封好.房玄龄、杜如晦、秦琼、程咬金、尉迟敬德等人都进进出出地张罗着,他们外表不动声色,内心里暗暗地为 即将飞出罗网而高兴.他们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小,但笑声却比平时大,几乎一笑便抑制不住.
  建成和元吉得知父皇的安排后,急忙筹算开了:"秦王如果去了洛阳,将得到山东辽阔的土地和众多的军队,必定会成为我们的后患.将他羁留在京师,要制服他便如同制服一介匹夫那般容易."
  他俩密令几位同党向皇帝李渊上书说:"秦王身边多是山东人,听说要到洛阳去,个个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看他们那个样子,恐怕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渊听后又反悔了,便令李世民留在京城里.不久,由于后宫又说了李世民一大箩筐的坏话,李渊又对李世民防范猜忌起来.
  李世民心里感到了恐惧,却不知如何是好.经过与亲信商议,他决定加强在军队中的活动.
  这两年,李靖、刘弘基等驻扎在外地的将领入京述职时,每次都要到秦府拜访.他们多次对秦王说:"大王因为功劳太高被人猜忌,如有需要,臣等愿效犬马之力."
  李世民向他们表示感激."有人要像吕后那样诛杀功臣,可父皇不是汉高祖."他含蓄地说着,要他们留意京城的动向.李靖、刘弘基等人心领神会地走了.
  封德彝从太子建成手上接过了大笔财物,但外表上却摆出不偏不倚的姿态.他见秦王一直牢牢掌握着军队,几乎无法动摇,便感到有些害怕.过去的经验,使他知道只押宝在一方的巨大风险.在与李世民单独相处时,他含蓄地暗示秦王应主动将"管蔡之徒"解决.李世民假装没有听懂.
  封德彝陷入了迷惑,又跑到皇帝李渊面前说:"秦王仗着对国家立有大功,不愿甘居于太子之下.如果不能立他为太子,就得早日给他一个稳妥的安排."李渊面露为难之色.
  封德彝又溜到东宫,劝建成早日对世民下手:"自古为国家大计着想的人,是不能太讲亲情的.项羽声称要煮了汉高祖的父皇,用这要挟他投降,汉高祖回答说,你煮熟了,就请分给我一杯羹吧!大丈夫做事,就要有汉高祖的气魄."建成表示感谢,又送给他不少钱财.
  李世民暗中开始主动出击.他派亲信张亮到洛阳招揽山东豪杰,并加强与李靖、刘弘基等将领的联络.张亮是郑州荥阳人,出身寒贱,少时在家务农,相貌敦厚,却很有心计,志向高远.大业末年,李密率军经过荥、汴,张亮加入了瓦岗军,因为告发了军中的谋反者,得到李密的赏识,被任为骠骑将军,隶属于李世.等到李世归降大唐后,他被皇帝李渊授予郑州刺史一职.正赶上王世充攻陷郑州,他无法上任,孤军无援,只好逃亡到共城山泽中.后来房玄龄、李世向李世民推荐了他,李世民便任命他为秦府车骑将军,渐渐地,他成了李世民的心腹.现在李世民决意加强对洛阳的经营,以便在万不得已时逃到那里举兵,鉴于张亮对河南一带很熟悉,便派张亮前往洛阳,带着秦府军官王保等一千多人一道前往.李世民还给了张亮很多金银财物,任他使用,用以收买四方.
  但是,同李世民派人监控东宫一样,秦府的动静也早在建成和元吉的严密监视之下.元吉出面向李渊告发张亮私自率军出走,图谋不轨.张亮带人刚走出长安城几十里,便被羽林军团团包围.于是张亮被抓进了监狱,但不管刑部官员如何审讯,张亮都不说实话.由于没有证据,张亮被放了出来,遣返洛阳.
  李世民派张亮带一千多兵力离开,也是为了向李渊显示,他并没有要用军队干什么的想法.尽管秦府的军队做了削减,但它的精锐仍在,杀伤力并没下降.建成和元吉对此如鲠在喉,坐卧不安.由于王皀已经被流放,魏征成了太子的谋主,他向太子建议,可以不动声色地采取一种"翦其羽翼"的策略,将秦府的主要将领能收买的便收买,不能收买的,找个借口赶走、调走,最终使秦府的军队丧失元气,成为空壳.李建成和李元吉大喜,决意按计行事.
  其实这一策略早就在进行,只是不成规模而已.去年,建成便找了个理由,上奏李渊,称秦府将领程咬金有统御之才,可调任康州刺史.程咬金对李世民说:"大王的手臂要是都被翦除了,身子也必定保不了多久.咬金现在宁死也不愿离开秦府,希望大王早日想出自我保全的法子."他坚决不去上任,李渊竟不闻不问,建成也无可奈何.
  既然调不走,现在他们便采取收买的办法.首先被选中的是尉迟敬德.尉迟敬德不像秦琼和程咬金那样住在秦府,他在外面买有住宅,好喝酒,还用舞伎助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建成和魏征早将敬德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心想,既然敬德爱这些,那就好办了.于是建成亲笔给敬德写了一封密信,信上说:"我盼望能够得到长者的眷顾,一道建立平民之交,能满足我的期望."随信还送来了一车金银器物.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9) 筑东阳
  
  但是敬德把书信和礼物都回绝了."我尉迟敬德出身贫贱,又遭遇到隋末天下大乱,找不到好出路,很久都跟着叛逆在跑,真是罪不容诛."敬德诚恳而坚决地对使者说,"幸好我碰到了秦王,他于我有再生之恩,现在又让我供职于王府,我只有用生命来报答他的恩德.我历来对太子殿下没有任何功劳,不敢接受这么厚重的赏赐.如果我私下里跟太子殿下秘密往来,便是怀有了二心,一个见利忘义的家伙,对于太子殿下又有什么用处呢?" 使者回去后,将敬德的话对建成复述了一遍,建成气得眼睛发绿.
  第二天,敬德将这事跟李世民讲了."你的心意就跟山岳一样坚定!"李世民感慨地说,"纵然把黄金从地上堆到北斗星,我知道你都不会变心.只是,他要是再送来,你就接下好了,完全不必过虑.要不然,恐怕他们会对你下手.而且,你假意迎合他们,还可以借此了解到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坏事啊."
  "那样做,我自己都会感到恶心!"敬德直摇头.
  元吉听建成说敬德如此无礼,便十分生气,为了使秦府其他将领对他们产生恐惧,元吉派出剑客偷偷去刺杀敬德.敬德出入家门时,见到周围有几位鬼鬼祟祟的家伙,便心知来者不善,干脆将几道大门都打开,连续几天晚上都关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手边放着长刀.刺客多次进入他家的庭院,在门口徘徊,就是不敢进去.
  元吉得知暗杀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向李渊告发敬德,说他因为对当年皇帝下令抓捕他一事怀恨在心,口出大不敬之言.李渊大怒,下诏将敬德抓进监狱,交刑部大堂进行审讯.敬德口中连喊"冤枉".大理少卿便将告密者拉来与敬德对质,两人都声称自己说的才是真话.刑部据此将敬德定为斩首之罪.
  李世民非常生气,直接跑到太极殿向父皇解释:尉迟敬德怎么可能对父皇有大不敬之言呢?他过去是宋金刚手下的将领,投降后大唐没有杀他,这是第一次救他性命.那次寻相反叛,父皇您只是要求我注意那些宋金刚降将的动向,是屈突通和殷开山他们过于紧张,才误抓了他,与父皇您有何干系?臣当时便释放了他,这是大唐第二次救他性命.他深受感动,当天下午便在北邙山上救了臣一命,从此成为我大唐最忠勇的战将.他后来跟屈突通和殷开山相处融洽,对当时绑他的那些人一点嫌疑都没有.他怎么会恨到父皇您的头上来呢?这完全是诬陷!他是一位忠义之士,前一段时间,太子想用一车珍宝收买他,被他拒绝了,他说忠臣不事二主,可能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才遭人陷害!爹爹,您历来教育儿子要尊重忠臣,即便他是敌方阵营中人.儿正是像您教诲的那样去发现和使用忠臣的.儿是敬德的直接上司,爹爹您是敬德的皇上,是儿的父皇.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您口出怨言呢!况且单凭告密者一人之口,又无第三人在场作见证,如何能给忠臣定罪!
  听了儿子的解释,李渊全明白了."这次差点儿弄错了!"李渊对儿子说,"但是既然有人告他大不敬,按照国法,是不能不追查的,你回头跟敬德说清楚."
  "爹爹,这是大唐第三次救他性命,他只会更加感激皇上的!"世民欢天喜地地说.
  敬德就这样被放了出来.
  不久,秦府右二护军段志玄又向李世民报告,太子建成给他送来了很多金银财宝,声称要和他交朋友,被他拒而不纳.李世民听了,十分感动.
  收买计策失败,魏征又帮太子建成出主意,将目标转向秦府谋士房玄龄与杜如晦.他分析,皇帝李渊对战将比较信任,最讨厌文人在背后耍阴谋诡计,便指点建成和元吉向李渊揭发房杜二人在秦王面前挑拨他们兄弟的关系.
  "世民与我们本是一母同胞,哪有那么绝情,还不是被两位书生教的!"建成和元吉对父皇说,"这样下去,谁知道他们会怂恿老二做些什么呢?如果他们的关系正常,为何这两人有家不归,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秦府呢?"
  李渊大怒,下诏令房玄龄、杜如晦回到长安城内自己的家宅中去,如果他们未经皇帝允许擅自进入秦府,定将斩杀不赦!
  在皇宫侍卫的监督下,房玄龄、杜如晦带着自己的器物,灰溜溜地搬走了,留下秦王李世民失落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魏征见计谋得逞,便劝太子和齐王乘李世民失去谋主、心慌意乱之际,对李世民施以决定性的打击.可供选择的计策有三:一,将秦王派往偏僻地带,如凉州、西蜀去守边,这样既可以永久解除威胁,又可以全兄弟的情分.二,请皇帝将天策上将府撤销,将秦王的军队收归朝廷,公开的名义是"防止私人拥有军队".三,发动突袭,先将秦王抓起来,等将他的军队解散后,再将秦王释放,到那时,秦王不过是一介匹夫而已,又有何作为!
  魏征特别强调,关键时刻,谁先动手,谁便为王.
  太子和齐王考虑再三,最终拒绝了魏征的三条计策.对于第一条,他们尤其以为不妥,秦王的将才是那样地令他们害怕,以至于他们绝不允许让他从京城溜走.对于第二条,他们害怕会逼反了秦王,还害怕秦王会提议三方一道撤除军队,将他们拉扯下水.至于第三条,他们表示赞成,但暂时不敢行动,他们十分害怕秦府的精兵悍将,宁愿寻找合适的机会,先不动一刀一枪地解决秦府的军队,然后再解决秦王本人.至少也要把这二者一同解决.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10) 筑东阳
  
  魏征十分气馁,又无可奈何.他隐隐意识到:太子和齐王没有他所要求的那么果决,却可能有超出他想象的狠辣.
  武德九年夏六月一日,皇帝李渊要到太和宫避暑,同往常一样,世民和元吉必须随行.
  当夜,建成和元吉秘密商议,计划乘这一机会,对世民施以致命打击. "等到去了太和宫,我率精兵发动突袭,将他抓住."元吉满有把握地对建成说,"我会把他放进一个土窟中,只开一道小孔,供他吃东西.他要酒,我也会给他喝!"说完,元吉吃吃地笑了.
  远处庭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快出去看看!"建成警觉地对站在一旁的太子率更丞太子率更丞:太子率更令的副职,辅助太子率更令职司禁防、漏刻、钟鼓之事.王緻说,"是什么人来了?这么晚了!"
  王緻出去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中拿着一纸公文."殿下,是兵部值班员外郎来送紧急公函,说突厥骑兵又大举南下了!"他把公文呈给了建成.
  建成和元吉读罢,对视一笑.
  "你看这个机会是不是更好?"建成问元吉.
  "当然,"元吉目露精光,手舞足蹈,"这样可将他和他的部下一道解决."
  "过去我一再跟你说,要有耐心,等的就是这个时候,现在时候到了,我是不会手软的."
  "大哥,只要你定下大计,其余的事由小弟全包了!"
  太极殿.皇帝李渊得知突厥大将郁射设率数万骑兵南下河套,包围了乌城,心中十分郁闷.他的避暑计划就这样被搅黄了.他本来等着世民入宫一道商议对策,但清早便赶到的建成却推荐元吉出任主帅,代世民领军讨伐突厥.他对元吉渴望建功立业感到高兴,便同意了建成的建议.
  李世民匆匆赶到后,得知父皇已决定由元吉挂帅讨伐突厥时,很吃了一惊."我听爹爹的,就由元吉去好了!"为了防止李渊猜忌,他立即表态赞成此议.
  "二哥,我需要调你府上一些将军帮我!"元吉嘿嘿笑着说.
  李世民眉头下意识地一皱,口中却说道:"你要调哪些人?"
  "秦叔宝、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还有……"元吉一时想不起那么多了.
  "那有什么不行!"李渊怕世民犹豫,便代世民答道.天策上将府人马本是国家军队,过去建成率军出征时,总是从天策府调用人马.
  "二哥,你干脆给我一份天策府兵簿得了!"元吉傲慢地摇晃着脑袋说."我要简阅骁勇,尽早带他们出发,军务紧急啊!"
  "可以,我回去整理一下,过几日派人送给你!"世民不紧不慢地回答.
  议事完毕,世民先走了.建成和元吉跟着父皇进内宫吃午饭.饭台前,元吉对父皇说,看二哥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如果不是爹爹您出面说话,他怎肯将这些精兵强将调出来对付突厥!国家的军队,好像成了二哥私人的,这样目无法度,应该抓起来杀头才是!
  李渊将元吉狠狠地瞪了一眼."他有平定天下的大功,你们说的罪迹又没有显露,一旦要杀他,你有什么理由啊?"他的声音很冷淡.
  "理由多得很!"元吉急切地说,"老二经常违背您的诏令,刚刚平定东都的时候,他有意逗留,一点也不急于回京,还将府库的钱财散给众将,为他个人树立恩惠.他骄横放肆到这种地步,难道不是想反叛么?只要将他杀掉,还怕找不到理由!"
  李渊听惯了小儿子的胡言乱语,以今天最为出格.他板起面孔,再也不说一句话.
  午饭后,建成和元吉向父皇告辞,回到东宫.两人分析起元吉刚才与李渊的对话.
  "好事一桩!"建成兴奋地说,"四弟,你作了一次巧妙的试探,爹爹虽然生气,但并没指责你,这说明——如果我们将老二杀了,爹爹虽然不高兴,但并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他不就只剩下我们两个儿子!?"
  "大哥,你分析事情来总是头头是道."元吉拍腿叫好,"当时我真的没想这么多,看来我没白问爹爹一场!"
  "既然如此,我们就抓紧时间定好行动方案,然后再反复推敲,以防哪里出了差错."建成拉着元吉坐了下来,"你将老二的精兵悍将抽走后,秦府不就空了么,而你手中却掌管着好几万军队.到时候,我与老二到昆明池给你摆宴送行,你便令壮士将他带到军帐后面,几个人一起使劲儿拉死他,记住,不能流一滴血!然后,对外便说他是喝酒时突然死了,父皇也不能不相信,上次不也是酒喝多了吗?反正又没伤口,又没流血!然后,我再找人劝父皇将国务交给我处理.我一旦即位之后,便封你为皇太弟.至于敬德、秦琼他们,既然已经落到你的手上,你便将他们全部坑杀,还有谁敢不服?"
  窗外,一条影子贴在柱子后面,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子,然后踮着脚尖儿,悄悄地离去.
  傍晚,秦府.太子率更丞王緻与李世民在室内秘密交谈,原来,他竟是李世民埋下的暗线!他化了装,走小路从侧门进来,将建成和元吉密谋拉杀李世民、坑杀众将军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讲给李世民听了,顺便还把此前元吉计划在避暑地对李世民发动突袭的事也讲了.
  李世民极度震惊,对王緻万分感激;他向王緻承诺,奖赏他钱一百万,绸缎三千匹.现在不便于拿走,等事成后再来取,以后还会重重地报答.随后,他令王緻赶快回去,以免引起东宫人的怀疑.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11) 筑东阳
  
  王緻悄悄从侧门走了.
  李世民急忙唤来长孙无忌,将事态全对无忌讲了.无忌当即劝李世民先下手为强.
  但是李世民却痛苦地摇了摇头.无忌一跺脚,匆匆出门. 李世民仰天长叹,陷入了无边的犹豫之中.
  唉,毕竟是一母同胞,妈妈,我怎忍心杀你的儿子?大哥,你为何要走到这一地步?爹爹……你好糊涂,任他们胡作非为,竟至于要……
  尉迟敬德推门而入,是无忌把他从附近紧急找来的."大王如果再不先动手,"他急切地对李世民说,"肯定会被他们杀害,现在他们比我们的军队多,实力比我们强,皇上又偏向于他们,我们只有抢先动手,才有赢的机会!"
  "咳,骨肉相残,自古都是极大的罪恶!"李世民叹息着说,声调低沉而迂缓,"我虽然长期被他们猜忌,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但考虑到我们是一母同胞,一直不忍心下手.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设计好一套办法,引诱他们先动手,我们再说服父皇,以朝廷的名义讨伐叛逆——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样太危险了!"无忌立即表示不同意,"让他们先动手,岂不是自投虎口!恐怕我们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击,便落入他们手中了!"
  "人之常情,谁不怕死,而今大家誓死跟从着大王您,这是天意啊."敬德又换了个角度,劝李世民道,"您就是对兄弟心存仁爱之情,又怎能忘了大唐社稷呢!大唐社稷要是落到这帮没用的家伙手上,岂不太危险啦?大王,自古以来的贤哲都能大义灭亲,为何轮到您,就这么优柔寡断了呢?!"
  是啊,我为何如此优柔寡断?我的身体发软,手心发凉,背上直彪冷汗.我的元神走了……妈妈,我多想重新伏到您青青的对襟衣袍下,好好痛哭一场,可您与儿早已天人永隔……妈妈,你如何生了这样的儿子……四弟这个小丑,眼睛阴毒得像槊刃,一心想戳我个透心凉……大哥,记得你小时候,总是背着我,将甜糕全让给我吃,而今,你为何如此狠心……
  "大王,你都在想什么呀?说话您都不回一句!"敬德在旁急得直跺脚,"我俩将道理都说给您听了,您怎么还不明白呢?您究竟是怎么了?现在大祸临头,您却反应这么迟钝,哪像当年在战场上的样子!您指挥百万大军的威风到哪去了?连王世充、窦建德那样的枭雄都被您灭掉了,他们俩又算得了什么!"
  要想动手,我岂不早就动手了?可我不能,杀亲兄弟的事……我做不出.他们不同于王世充和窦建德啊,对他们,我举不起刀剑,手上似有千斤之重.
  "大王啊,你只为你个人的名义着想,怎么不为大家考虑一下,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的兄弟!"敬德简直快急疯了,"您就忍心看着大家被他们活活杀掉?大王,这些道理,连三岁小儿都听得懂.如果您再听不进去,我敬德只好向您告辞,请放我先逃命去,我逃走了,无忌也会一同跑!"
  是吗?我是什么人,对我也使激将法?李世民怀疑地向两人看去,一副完全不信的神情.
  "是的,大王,"无忌对李世民说,"如果您不听敬德的建议,大势一去难再挽回!那么秦府的将士们为了保命,肯定要跑.我也只好跟着他们一道跑,带着妹妹和几个外甥!你就忍心让我们被人家的刀枪到处赶着逃难吗?"
  "好吧,"李世民点点头,恍惚从梦幻中现实,斟酌着说,"我刚才所说的话,也不是什么定论,我们可以再想一想各种办法,看怎么应对为最好."
  无忌稍稍松了一口气.敬德一听,转身就出了门.
  夜色已深.侯君集、段志玄、秦琼、程咬金、长孙顺德陆陆续续进来,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紧张,好像整个黑暗的夜空都压在脊背上.众人一致建议,尽快对太子和齐王发动突袭.
  "能否有其它办法?"一考虑动手杀掉二位兄弟,李世民又犹豫了,"这样做胜算又有多大?父皇哪里会有什么反应?这些不能不事先都考虑好,不可贸然行动."他现在真是顾虑重重.
  "大王!"侯君集上前说道,"事情太紧急了,容不得我们这么浪费时间,您得赶快拿定主意.这个时候你死我活,哪顾得上讲什么骨肉之情.周公是圣人,难道他就不讲骨肉之情了吗?碰到管蔡这样的兄弟,为了江山社稷,周公还是要大义灭亲啊!现在大王如果临事不断,坐在这儿等别人上门来杀,既没有保护好自己,又违背了大义,白白牺牲了,一点都不值!"
  李世民神情似有所动.周公,我要效仿周公?
  这时敬德又闯了进来."大王,您还没有决定下来?我的天啊,您看您今天怎么啦,处事反复犹豫,是多么的不智;面临巨大的灾难却不决断,又是多么的不勇!我告诉您吧,现在这么多人都知道了,我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平时在外面住的勇士,包括府里的,一共八百多人,我都派人乘黑把他们集中在秦府里了,弓箭已经拿在他们手上,铠甲也已经穿在身上,个个都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大王您即便想停,也停不住啦!"
  好你个敬德,你想把我逼到动武的份上?可是刀剑怎能轻用?脖子一断,便接不上了……大哥,你要吃我,可我这儿有刀剑呢!
  "元吉那样的家伙,"侯君集又一次上前为李世民分析道,"像虎狼一般凶戾,最终还是会对他大哥下手.过去他的护军薛宝给他奉上符说:‘元吉二字,可以合成一个唐字.’元吉拿着,高兴地对人说,‘只要杀了秦王,取东宫易如反掌.’他与太子谋反未成,便已有取太子之心.这样贪得无厌,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如果让这二人成了事,恐怕天下不再是大唐的天下,中国的百姓又要遭殃了!大王,凭着您的才能,灭掉这二人,就跟地上拾一根草芥一样容易,为何守着匹夫的节操,忘记了社稷的大计呢!"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12) 筑东阳
  
  一提元吉,李世民脸上便生了怒色,但仍沉吟未决."可我爹爹会怎么想呢——"他又摇了摇头.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大王,您觉得大舜是什么样的人?"侯君集问道. "做儿子他是孝顺儿子,做君王他是圣明的君王,这些谁都知道,你又何必多问呢?"李世民答道.
  "大王当然明白这些道理,"侯君集继续说,"但是,假如当年大舜在挖井时,便被他父皇害死了,同鱼鳖一样被淹没在水井里,他以后想对父皇孝顺,还有没有机会?假如他在屋顶上不下来,被父皇点的火烧成灰烬,他还能做圣君吗?所以圣人教育我们说,父母用小杖打我,我就挨着;如果用大杖打我,我就得跑开——这才是真正的孝顺之道吧?"
  "行啦,"李世民起身说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大王决定行动了?"侯君集不放心地追问道.
  "看来只有走周公的道路了!"李世民沉声答道.
  众人互相看着,高兴地笑了起来.
  于是众人和李世民一道继续商议:究竟怎样去攻击他们,是突袭东宫,还是在半路上设伏?我们有八百人,他们有两三千兵力,怎样才能给他们造成致命打击?是否要做好失手后向洛阳逃跑的准备?等等.
  "快,拿卜筮来,测一测胜算如何?"李世民在屋内走了几圈,又停住脚步喊道.
  卜者来了,他庄重地将龟壳在桌面摆成二八形状,然后拿来火,在龟壳上烧出裂纹,天机似乎渐渐从裂纹中露出.众人盯着卜者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时,张公谨进来了.他是李世、尉迟敬德向李世民推荐的人,力大无穷,文武双全.他一见桌子上的龟壳阵,就变了脸色,问敬德道:"都定了吗?"敬德答道:"定了!"张公谨上前,用双手猛地将龟壳推到地上,众人都吃了一惊.
  "大王!"张公谨对李世民说,"大凡卜筮,是用来请神明帮助决断疑问的,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了,还要卜筮做什么?纵然占卜的结果不吉,现在还能停下来吗?请大王三思!"
  "你说得对!"李世民清朗地说,"就这么定了!不会再有反悔了,近几日就行动!大家做好准备,不可松懈!"
  众人都沉声叫好,互相鼓劲.
  不久天色大亮,室内只留下了长孙无忌和高士廉.他们认为,需要将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请回来,敲定行动的细节和全部布局.李世民便派长孙无忌秘密前往城外,去召二人赶来.
  上午,长孙无忌,但房、杜二人却没有跟着过来.无忌说,二人对秦王伤透了心,托他捎话说,"皇上有诏不许我俩再侍奉大王,现在如果我们偷偷来见你,被发现了必定诛杀,我们实在不敢来."
  好啊,两个王八蛋,看形势不妙,便想疏远我了?李世民大怒,对敬德说:"玄龄、如晦难道是要背叛我吗?"
  "也不见得,"无忌说,"我没敢把这儿的情况全部告诉他们,怕出现差错!"
  李世民蓝着脸,取下随身佩带的倚天剑交给敬德说:"来,你亲自走一趟,如果看到他们真的不愿来,你可以把两人的脑袋割下来交给我!"仿佛有毒蛇正噬咬着李世民的心.
  敬德和无忌再次到城外找到房、杜二人,对他们说:"大王已作下了决断,就在这几天扫平贼人,你们应该立即去秦府,帮忙筹划如何行动."
  "这就对了!"房玄龄兴奋地以拳击掌.
  "是啊!"杜如晦也说,"终于把这一天盼来了!"
  "那我们就走吧!"房玄龄对无忌和敬德说.
  "刚才来时,我看到附近有人很蹊跷!"敬德说,"我们四人不宜一起走."
  于是房玄龄、杜如晦穿着道士服随无忌回到秦府,敬德绕到另一条路上.
  房、杜二人与秦王李世民见面后,大家都很高兴,也不多说什么,随即开始商议正事.
  李世民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倚天剑,面容严峻,仿佛进入了战争状态.
  长孙无忌忙把所有的情况都向房、杜二人一一做了介绍.
  "我们现在应该从头到尾,全部考虑一遍!"房玄龄摊开了纸张,边说边写,"究竟怎么动手?战场选在哪里?以什么理由?时间定在哪一天?"
  敬德说:"兵马昨天晚上都集中起来了,时间一长,消息难免会走露!"
  "那非得在明日动手不可!"杜如晦对李世民说,李世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地点就选在玄武门!"李世民轻轻地说,"因为玄武门的守将常何是我的内线!"
  "啊,那太好了!"敬德欢喜地说,"我好像记得他是秦琼和咬金在瓦岗军中的战友!"
  "对,这事只有秦将军和我二人知道!"李世民轻轻地说,秦琼点了点头.
  "大王,我建议您今天傍晚立即入宫,向皇上禀报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皇上必定会让你们兄弟三人明日一道对质,那么,就可以在明日一早,埋伏在玄武门,等二人一到,便把他们杀掉!"房玄龄简略地说出了行动方案.
  李世民点头表示同意.
  众人都觉得这一方案完全可行,必将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第十四章、太子与秦王(13) 筑东阳
  
  "好,第二个问题,"房玄龄飞速写完,又开口道,"我们去多少兵马?人多了容易暴露,少了也不行!"
  "肯定要全部上,对方兵力有两千,我们只有八百,"杜如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冷峻地说,"但是不管太子和齐王身边带多少人马,进玄武门时也只有两人,大王只需带少数人进去,在那里守候着."他转向李世民说道,"我的意见是,我军可以分为几波,大王 您身边带二十几个人进玄武门——"
  "人多了暴露目标,我只要带九个人!"李世民简洁地答道.
  "尉迟将军带六七十名劲骑藏在拐角的地方,作为第二波!秦将军、程将军、段将军作为第三波,带着全部兵力隐蔽在附近,准备应付东宫和齐府军队的反攻.魏征这人老奸巨滑,他们可能在二王死后出动全部兵力,突进宫里,劫持皇上!我们必须坚决将他们拦截住,进而击破他们!"杜如晦说.
  "有道理!是得这样考虑复杂些!"众人纷纷说道.
  "果真如此,我们的兵力明显不足,因为对方的将士也都十分精锐!"高士廉上前对李世民说,"大王,我看可以和典狱长联系,明日把监狱里的囚犯全部放出来,一人一支刀枪,可以得到上千兵力!"
  "好,就这么干!"李世民拍板同意.
  "您还只能在明日清晨行动,"杜如晦对高士廉说,"今日如果去了,很可能泄露机密."
  "对,对,今晚先将秦府的多余兵器装在马车上,明日赶个早,带很多钱财过去,当场说明大王已经动手了,请典狱长立即开仓放囚!"长孙无忌对高士廉说,众人表示同意.
  随后,众人又就每一个细节进行了反复推敲.
  敬德对杜如晦说:"我现在才知,大王为何急着把二位叫来!"
  杜如晦无言地拱了拱手.
  傍晚,李世民率十几名侍卫前往皇宫,见到父皇李渊后,他要求屏除杂人,向父皇揭发了建成和元吉长期以来经常和张婕姝、尹德妃二人独处一室、肆行淫乱并一道联手诬陷李世民的事.
  "臣对于兄弟没有丝毫的亏负,对于他们的陷害多年来是一忍再忍!"李世民愤怒地对李渊说,眼里泪花直转,"他们却想把臣杀掉,这是在为王世充、窦建德报仇啊.爹爹,如果我枉死了,冤魂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到王世充和窦建德们!"
  "儿啊,"李渊惊愕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臣当然有确切的证据!"李世民斩钉截铁地说,"到了刑部,臣会将这些证据全都拿出来!"
  "好,"李渊说,脸上的表情是既羞耻,又愤怒,还有几分将信将疑."我明天召集几位宰相勘问此事,你要早点赶来!"
  李世民告辞走了.
  当天夜里,长孙无忌带着一批珍宝悄悄找到玄武门守将常何.两人秘密商量好明日事宜后,长孙无忌又秦府.
  深夜子时,金星划过了长空.太史令傅奕连夜向皇帝李渊亲呈密奏:"金星出现在秦地,秦王将登上宝座,治理天下."但是李渊已经休息了,没来得及看这份奏章.
  第十五章、玄武门(1) 筑东阳
  
  六月四日拂晓,秦府军队从侧门全体出动.
  按照预定计划,李世民率长孙无忌、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郑仁泰、陆冲共九人,由玄武门守将常何接入,来到宫殿东侧一间厢房内,迅速换上宫廷侍卫的军服,加入到守门卫士行列,在此等待建成和元吉的到来. 在玄武门外右侧树林深处,尉迟敬德率七十名精锐骑兵隐藏着,随时准备支援.
  在离玄武门约两里路的一排民房后面,秦琼、程咬金、长孙顺德、段志玄、丘行恭等率七百多名壮士排成战斗队列,作为前线后援.
  夏日的清晨,没有一丝风.
  昨日傍晚李世民一走,李渊便派中使传令,召裴寂、萧蠫、陈叔达、封德彝、宇文士及、窦诞、颜师古等大臣今日一早入宫,共同审讯核实李世民所告发之事的真假.到了后半夜,一名中使偷偷来到张婕妤的住处,将事态全部向张婕妤讲了.张婕妤急得一夜不能安睡,今日一早,她便令亲信宦官骑马赶至东宫,将消息告诉了太子建成.
  建成急忙派人叫来元吉,两人一道商议起来.
  "我们应该立即组织两府军队,做好战斗准备,"元吉对建成说,"然后称病不上朝,看清形势再说."
  "那样不正向爹爹显示我们有鬼?"建成直摇头,"一旦让老二糊弄了爹爹,我们就危险了!我们应该尽早入朝,最好能抢在老二之前赶到,先向爹爹申明我们的冤情."
  元吉表示同意.在争取父皇的理解方面,他们历来都比世民占有优势.
  "魏征他们到了没有?"元吉问道.
  "没有."建成随意看了看室外,这时天刚放亮,太阳正在欲出而未出之际."再说,这事也不用立即和他们讲."
  元吉明白,这事太丑!
  两人召来翊卫车骑将军冯立、副护军薛世雄,告诉他们可能发生了紧急情况,令他们立即集合两府军队,在东宫随时待命.然后,两人率二十几名侍卫骑马赶往太极殿.
  到了离玄武门约一里路的地方,侍卫们全部留下,呆在了平时常呆的几棵大树前,等待主人上朝归来.
  建成和元吉纵马缓缓奔跑,两旁都是树林,这时太阳已出,阳光照到了柏树的针叶上.
  两人心怀焦虑地驰向玄武门,走到离玄武门约有一百多丈的临湖殿,突然看见玄武门右侧树林里露出一位骑马人,身背长弓,正是李世民!两人顿时感到情况异常,拨马转身,飞驰而逃.
  "大哥——"世民纵马追来,在后面大声叫喊."大哥,回来!"
  两人心慌意乱.身后的马蹄声越驰越近.元吉迅速摘下弓,搭箭向世民射去,他的手颤抖不已,裤裆紧张得直想撒尿,结果三次拉弓,都没有拉满,羽箭飘着射出,掉在李世民的马头前.
  世民渐渐接近,手中长弓搭上一枚大箭,用力拉至最满.
  元吉一瞥之下,吓得伏向马头.
  大箭直向建成飞去,一箭崩入建成的后背,建成立即摔倒在地上.
  元吉没命地打马飞逃,世民又射来了第二箭,直中元吉的肩膀,元吉翻身落马.
  世民只顾射箭,胯下的马并未减速,竟失去了控制,从路上斜入林子中,被树枝绊住马腿,马身整个摔倒在地.世民猝不及防,被摔得头晕眼花,大腿也被马身压住了,一时竟无法起身.
  不远处正在踉跄而逃的元吉见了这一幕,飞也似地奔过来,上前便抢夺世民手中的长弓,世民卧在地上,死活不松手,元吉就势转到世民的身后,用弓背紧箍世民的脖子,世民用双手拼命地将弓背朝外推,元吉则压上了全身的力气,将弓背扼入世民的肉里,世民的脸庞马上涨得紫红.
  这时身后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响,只听得有人大声喝道:"住手!"元吉侧身一看,心脏顿时一阵痉挛:是他的克星尉迟敬德赶到了!身后跟着大群手持刀剑的骑兵.
  元吉慌忙松开长弓,钻进了树林,撒腿向武德殿方向飞跑.敬德在林子中纵马穿行,待追至元吉身后,一箭便将他射杀.
  骑兵们跳下马背,扶起李世民,架着他朝他的座骑跑去.李世民连忙摆手叫众人停下,令几名军士将建成和元吉的尸体抬过来检查,验明两人已完全断了气.
  热血嗡嗡地直朝李世民的头上涌,他感到一阵恶心,喉管有些想吐,就和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一样.有那么一瞬,他除了黄亮的阳光,什么都看不见.
  敬德带着骑兵赶过去追杀建成和元吉的侍卫,侍卫转身而逃,大部分被杀死,仍有少数窜入林中逃脱了.
  敬德赶回与李世民会合."不好了,有几名侍卫逃掉了!"他向李世民汇报.
  "赶快派人通知秦琼他们过来,一定要守住玄武门!"李世民命令道,他的面色惨白,但精神有所恢复.
  三名骑兵奉命飞驰而去.
  李世民令众人将建成和元吉的尸体抬进玄武门,放在一间厢房里看管着.随后,又令常何将手下宿卫全部召集起来,协助防守玄武门.
  不久,玄武门外马蹄声像暴风骤雨一般响起.东宫和齐王府的军队攻上来了!
  东宫离玄武门不远.从逃回的侍卫那里,翊卫车骑将军冯立等人得知了建成的死讯,众人的脸立即变成了死灰色.冯立叹息着,对薛万彻说:"难道有人家活着接受人家的恩惠,人家死了自己就逃难的道理吗!"
  第十五章、玄武门(2) 筑东阳
  
  "为太子报仇!"薛万彻吼道.
  他们正要出门整军,穿着长袍的魏征赶到了.于是几个人边走边说.
  "不能让士卒们知道太子已经遇难!"魏征向众将军建议道,"况且现在太子究竟是被杀还是被抓住,谁也没看清楚!" 众将军表示同意.
  "弟兄们!"魏征手中拿着一副铠甲,在东宫和齐府联军面前大声喊道,"秦王发动叛乱,在玄武门将太子抓走了,大家要一齐努力,去将太子解救回来!"
  "走啊,跟我们一起去救太子!"冯立振臂一呼,率两千精兵杀奔玄武门,他和薛万彻带着数百名骑兵冲在最前.
  尉迟敬德指挥身边七十名骑兵射来一阵箭雨,薛万彻令军队还射,然后挥军冲了过去.尉迟敬德率军冲进敌阵,奋力厮杀起来.东宫将领谢叔方率几百名步兵涌向玄武门,长孙无忌、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公孙武达、独孤彦云、杜君绰七人与常何手下几十名宿卫坚决抵抗.由于门小,两府兵根本无法密集冲锋,谢叔方便令士卒退后,集中了一批弓箭手向大门处射箭.侯君集、张公谨等急忙躲到大门两旁,流箭直飞向门内的宫殿.
  李世民坐在东侧厢房外的一把椅子上,手拄倚天剑一动不动,耳傍传来震天的厮杀声.郑仁泰和陆冲一左一右护卫在他的身边,手持雪亮的战刀.
  箭雨过后,两府兵开始冲锋.李世民大声喝令道:"射箭挡住敌人,再把大门关上!"
  几十名宿卫连番射箭,长孙无忌和侯君集等人乘机关门,张公谨一人顶在大门口.另一些宿卫不断用长枪戳退举着盾牌冲上来的两府兵.
  大门渐渐快要合上,外面的两府兵发了急,吼叫着冲向大门口,试图把门推开.张公谨天生神力,一人硬顶着,竟将十几名两府兵顶得连连后退,大门终于合上.早有宿卫上了管钥,顶上了铁柱.任凭外面人如何用身子咚咚地撞门,大门巍然不动.
  不久,门外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和喊杀声,听得出,大声吼叫着发号施令的正是秦琼!
  李世民心中略感宽慰.厮杀声渐渐地离玄武门越来越远.
  为了保持和军队的直接联系,李世民令侯君集等人将大门再次打开.很快,尉迟敬德率数十名骑兵赶过来护卫.
  战斗正在树林中展开,只听见兵器撞击声、厮杀声、哭喊声和战马的哀鸣声混成一团.
  守宫的云麾将军敬君弘和中郎将吕世衡赶过来向李世民行礼,随后大呼着冲出玄武门,加入了战斗.在即将执政的李世民面前,这正是他们立功的大好时机.
  一群两府兵突然冲向大门,尉迟敬德指挥众军士奋力阻挡,秦琼也率军冲杀过来,两府兵渐渐退却.
  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高喊道:"弟兄们,我们杀到秦府去!"是薛万彻!
  "走啊,杀到秦府去!"两府兵吼叫着呼应.
  秦府的将士们吓得面面相觑.除了尉迟敬德,几乎所有人的家属都在秦府.
  "杀到秦府去!"
  "用他们的家属换回我们的太子!"
  外面的敌人继续吆喝,呼应声越来越远.
  秦府将士嘶吼着上前,与两府兵近身缠战.
  "大王!"尉迟敬德跑回玄武门内,来到李世民面前说,"敌人可能还不知道太子已经死了!"
  "好,你去把两人的脑袋提给外面人看!"
  李世民说完,倒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只听见尉迟敬德飞跑过去,剁头的声音隐隐作响.李世民紧闭的双眼前出现了红光!待咚咚的脚步声消失,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两路血印.
  "你们看啊,太子和齐王早已经死啦!"尉迟敬德在门外高声叫道.
  "啊——"传来了一阵阵绝望的惊叫.
  "赶快放下刀枪吧!"尉迟敬德大声喊道.
  "赶快放下刀枪吧!"秦府的将士们跟着叫喊.
  两府兵溃退下去,薛万彻率几十名亲信骑马向城外终南山奔逃.
  但是冯立拒绝撤退,反而发起了又一轮攻击."为太子报仇啊!"两府兵大呼大喊,又一次冲向了玄武门.
  双方又在大门边展开了激烈争夺.冯立正碰上了敬君弘,一枪将他戳死,吕世衡也死于乱兵之中.
  这时,有一骑飞马向冯立报告:"芳林门又有一支军队向这边杀过来了!"
  却是高士廉率领由囚徒组成的新军从芳林门方向冲杀过来,要与秦府将士会合.
  冯立既然已经杀死了敬君弘,便对身边人说:"这样也可以稍稍回报太子了!"他带着几十名亲信退出了战场.但是身穿铠甲的魏征等人仍然坚持着战斗.
  听到外面的杀声不停,李世民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时尉迟敬德已回到他的身边,左边还站着长孙无忌.
  "敌人怎么还不退,是不是想攻进来劫持皇上?"李世民对两人说道.
  "有可能!"长孙无忌应道.
  "你一人进宫去,"李世民对尉迟敬德说,"好好保卫皇上!"
  "是!"尉迟敬德跨上战马,向后宫驰去.
  皇帝李渊一大早便和先到的大臣裴寂、萧蠫、陈叔达在海池划船,隐隐听到了外面的厮杀声,便令侍卫将船划向岸边;还没靠岸,尉迟敬德便纵马驰来,到了近旁,他跳下马,一身铠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手中长矛幽暗而雪亮,直接跑到了李渊的船边.
  第十五章、玄武门(3) 筑东阳
  
  李渊大惊,问道:"今日作乱的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太子和齐王作乱,"敬德躬身答道,"秦王率军将他们杀掉了,他担心外面的战斗惊动了陛下,特派臣前来护驾."
  李渊坐在船上,对裴寂等人说:"想不到今日竟然出了这事,该怎么办呢?" 裴寂沉吟不语.萧蠫对李渊说:"建成、元吉本来就不是太原起义的主谋,又无功于天下,他们长期嫉妒秦王的功高望重,想方设法谋害秦王.现在他们既然已经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是啊,皇上!"陈叔达接着说,"秦王功盖宇宙,四海归心,陛下您如果让他来继承你,把国务交给他管理,不会有什么事."
  李渊看了一眼敬德的长矛,说道:"好!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长矛的亮光令他十分厌恶,仿佛有巨物堵在嗓子眼.
  敬德上前将李渊扶下船,然后请李渊当场写下诏书,令各军都受秦王指挥,李渊答应了.随侍宦官飞跑进屋拿来了笔墨,李渊草草将诏令写好,派在岸上等候的大臣宇文士及从东上阁门出去向交战双方宣读.敬德跟着宇文士及骑马走了.
  敬德的长矛一走,李渊浑身轻松,这时他才确证儿子并没要伤害他的意思.他又派黄门侍郎裴矩到东宫向太子手下将士宣传皇上的旨意,要他们停止交战,等候朝廷处理此事.
  玄武门外,战斗着的双方离大门越来越远.李世民正带着一帮人,在宫前宿卫府库里给秦府将士和监狱囚犯们分批发放铠甲,突然王妃长孙氏出现了,后面跟着身穿道士服装的房玄龄、杜如晦.
  "王妃来啦!王妃来啦!"众将士一阵欢呼,"哎呀,还在打仗呢,王妃干嘛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呢!"
  长孙氏微笑着向将士们招手慰问,然后来到李世民身边,一道为将士们分发铠甲.将士们心中感激,套上铠甲便向外跑.
  当宇文士及和尉迟敬德赶到后,李世民令两人前往交战地带,向两府兵宣读诏令.两府兵这才死了心,转身四散奔逃.不久裴矩也赶到东宫,颤巍巍地向众人传达皇帝的旨意.已经逃到东宫的魏征眼见将士们纷纷放下兵器逃走,绝望地仰天长叹,他立在空地上,像一根穿着铠甲的树桩.
  李世民正要带将士们前去接管两府,忽然有中使前来,说皇帝召他进宫.李世民便委派长孙无忌、房玄龄和尉迟敬德负责一应事务,自己纵马向后宫赶去.
  李世民进宫见了父皇,一路上恍生物境全非之感.似乎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又都不敢仰视.
  父皇变得苍老、凄凉,面庞像塌陷了一层,但仍高傲地昂着头,茫然直视前方,脖子处露出瘦削而平滑的褶皱.
  待李世民走到近前,李渊开口说道:"儿啊,这几天,为父的差点犯了‘投杼典出《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昔曾参之处费,鲁人有与告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窬墙而走."’的错失啊."他的话里带着重重的鼻音,嘴唇哆嗦着,仿佛有蓝色的凉风不断灌进他的身子,使他不时地打着冷颤.
  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在父皇的面前,"爹爹啊——"他惨闷地叫了一声,哀嚎起来."爹爹,我是出于无奈才……这么多年,他们好几次都谋害我啊,我一忍再忍……呜呜……"他哀痛得说不下去.
  李渊也哭得涕泪泗流,双手紧紧把住儿子的肩膀,以防自己支持不住."儿啊,别说啦,都怨为父的优柔寡断……"他的心在崩碎.
  "爹爹啊……"李世民仿佛婴儿,拼命朝父皇怀里扎,"妈哟……我哟……"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头颅拱进父皇的龙袍,抵住父皇的胸膛,在父皇肥大的乳头上吮吸个不停,一边近乎失控地嘶嚎着.
  爹爹啊,我不是有意要杀哥哥,我让了再让,直到最后,直到最后啊,天日可鉴,我实在无路可走!爹爹,你知道我的能耐,我如果早起心要杀他们,还要等到现在吗?爹爹,你该知道我内心的伤痛是何等的深.妈妈,好惨啊,你的儿被我杀了,你在天上会原谅我吗?我并不想杀他们,可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我,儿不愿窝囊地死去,成为万代嘲笑的对象.妈妈!你可要原谅我,我是最爱你的!爹爹,你从小爱我,可你为何不保护我呢,儿好委屈呀!儿为你打天下,九死一生,你知道儿这几年过的多么艰难!爹爹,爹爹!我实在是迫不得已!
  儿啊,爹爹老糊涂了,没有早日决断,致使事情弄到了这等地步.儿啊,你别怨我,好丑啊,今天的事,我这个为父的,以后还有脸面见人么.我本想将你们兄弟几个的富贵一齐保下,却没料到会有今天.我好短视啊.你们的妈妈要是一直活着,哪会让今天的事发生,是我无能啊.儿,为父的丑啊,丑啊!
  父子俩抱头哭了很久,才在裴寂、萧蠫、陈叔达等大臣的劝说下,勉强止住悲伤.众人早在一旁陪着流下了酸楚的泪.连远处站着的带刀侍卫都不断地用衣袖揩泪.
  东宫.
  秦琼和程咬金率军队将东宫人员全部赶到空地上,女子和老弱一片哀哭,壮年男子都被用绳索绑了起来.
  第十五章、玄武门(4) 筑东阳
  
  "奶奶的,害了老子们多少年!"程咬金恶狠狠地骂道,晃着手中的长刀对秦琼说道,"我们干脆把他们全部杀掉算!"
  侯君集表示赞成,用刀做出来回切割人头的动作.秦琼神色间有些犹豫.尉迟敬德远远听见了,急忙赶过来制止:"不行,杀不得!首恶是二王,现在二王已经杀掉,杀这些胁从者做什么?" "胁从者!"程咬金浓眉一挑,猛地吐了一口唾沫."刚才二王死了,他们怎么还不投降,还死打硬拼了这多时!如果我们落到他们手上,他们难道不会把我们赶尽杀绝?"
  "就算他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们也不能把他们赶尽杀绝!"尉迟敬德劝道."你一定要把他们赶尽杀绝,把他们逼急了,反过来拼命报复,只会给我们带来不安全!"
  "敬德说的有道理!"房玄龄过来了,"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做事,天下现在属于大王的了,我们得为天下做个榜样,能够不杀,便尽量不杀!"
  房玄龄说话很有分量.秦琼也对尉迟敬德的意见表示附和,于是一场屠杀得以避免.
  当天中午,李世民由皇宫来到东宫,与众人商议后,下令将李建成的儿子安陆王李承道、河东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训、汝南王李承明、钜鹿王李承义和李元吉的儿子梁郡王李承业、渔阳王李承鸾、普安王李承奖、江夏王李承裕、义阳王李承度全部斩杀,建成死时年三十八,元吉死时年二十四.他们的孩子最小的不到两岁.
  当儿子们从母亲的怀里被拖走,儿子们凄惨地哀哭,母亲们有的昏厥,有的发了疯,乱跑乱喊,被军士们拉住.不少军士偷偷流下了眼泪.
  可将军们却一脸的冷酷.
  在后宫,尹德妃和张婕姝被抓捕起来,在阴暗的房间里秘密地用丝巾扼死.两人的老家都被抄没.宫中其余建成党徒则一概不究.
  当天下午,在李世民的请求下,皇帝李渊下诏大赦天下,反叛之罪只追及建成、元吉,其余党徒则全部赦免.第二天,太子旧将冯立、谢叔方出来自首,被免于追罪.
  李渊感到再也无脸见朝廷大臣,便把全部权力交给了李世民.六月七日,李渊正式册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又下诏说:"从今军国事务,无论大小,都先由太子处理,再行奏报."
  太子李世民对发动玄武门政变的参与者论功行赏,以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为第一,每人奖给绸缎一万匹;齐王府所有金银财宝和家具器物,全部封存起来,赏赐给敬德一人.其余房玄龄、秦琼等人都得到了十分丰厚的奖赏.王緻和常何两人再一次被赏赐了大量的金银财宝,王緻被封为礼部侍郎,常何被升为左监门中郎将.
  薛万彻与数十骑躲藏在终南山中,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李世民一连三次派人去向他们宣布赦免,薛万彻才放下武器回到长安."这是忠于主人的义士啊."李世民对人感叹道,安慰薛万彻几句,便把他放了.
  那次喝酒被下毒的事得到了追究,但当事人、太子府典膳监任璨坚决不承认曾参与这事.真相便永远得不到证实.任璨被判流放交趾,他的哥哥任瑰受到牵连,由邢州都督降职为通州都督.
  魏征是李世民和秦府上下最痛恨的人士之一.多少狠辣的计谋都出自他的策划.在六月四日的战斗中他一直拒绝后退,最后又在东宫束手就擒.李世民一连几天都没有见魏征,一个奇妙的方案正在他的考虑中,他要让古代的传奇在今日复活.
  马上就要登极了.我面临新的使命,把自己打下的江山治好.手指在大唐地图上掠动,李世民的思绪在飞翔.从河北至河内,大半个中原,我都用马步量过.古人啊,江山过去是你们的,现在是我的,我不会落后于你们,让我们比试比试吧.过往我以武力定天下,今后我将施以文治.我最需要什么?良将如云,贤臣如雨——魏征,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坏得巴牙,却不无可爱之处.他是一把锋利的宝剑,就看你如何使用他.当初,我们擦肩而过,让他落到了建成手上,令建成如虎添翼.靠他的计谋,建成才把刘黑闼平定了,从此威信冉冉上升.魏征的赦免思路当时对我启发很大,我怎么没想到用这一招去对付刘黑闼呢?其实我本该想到的.在对付薛仁杲、宋金刚时,我都竭力控制着不去乱杀人.连薛仁杲投降后,我都不斩,但父皇一定要为死难的唐军复仇.父皇的杀性比我要重,他受到了隋文帝和隋后主的感染,把杀人当作一劳永逸解决难题的办法,杀了刘文静,又杀了刘世让、李仲文和盛彦师,连这些大唐的英雄豪杰他都要杀,更何况是敌人呢.在父皇的影响下,我也渐渐沾染上了杀性.虎牢一战俘虏了窦建德五万士卒,我全都放了.但占领洛阳后,那十几人可不可以不杀呢?到了长安,如果父皇不杀窦建德,不流放窦建德旧将,完全可以避免刘黑闼两次叛乱的发生,天下也会少死掉几十万人.事实证明,不仅士卒,连将领也不能乱杀,因为他们有能力将没有出路的士卒们组织起来.咳,是我们父子把人家逼反了.第一次平定刘黑闼,我依旧不给他的将士谋个出路,当时压根就想不到这一层啊.好个魏征,你启发了我,令我反省了好几年.的确,靠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二十年来,中国人已经死得够多了.得靠仁爱!正如孟子所言,不嗜杀者得天下.事实正是如此.魏征,你有王者之师的才干,你的思路让我的心灵上升到更高境界:能够不杀,尽量不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胸怀.魏征,尽管你是我的敌人,可我依然感谢你.可惜你所投非人,你是不是怕被埋没,太性急了点?我年轻,今年才二十八岁,心比天高,恨不能将天下英雄全囊括到我的府中.你当初如果到了我这里,十八学士中怎会没有你的位置?我这里就需要像你这样见过四海风浪的智者.多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的举动,我和房玄龄等人嘲笑过你,痛骂过你,同时又公开欣赏你的阴谋诡计,哈哈!好了,现在你失败后,该服气了吧?对你我是十分认真的,我已向冯立、薛万彻他们调查过你的情况,你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总希望把我调到边疆控制起来,下毒的事也没你的份.你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后来双方斗得上火,你开始怂恿建成率先下手将我抓捕.看来你真的很懂王者的韬略,幸亏建成没有听你的!不过,即使你再坏一点,像管仲那样射中了我一箭,我也要起用你.我是在做作地模仿古人,以表现自己的大度么?当然不是,我岂是蓬间雀,我要像鲲鹏一样翱翔于九天,乘坐六匹战马,跃上伟业的顶峰!欲创伟业,需要英雄,英雄岂止是解渴的水,更是我的膀臂,没有他们,便没有我的一切.魏征,我需要你的智慧,非常需要.我会像对待敬德一样对待你,也希望你能和敬德一样,成为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哈哈,还没见面,我便全面考核过你了,你已经过了第一关.下面,我还要看看你在危境下究竟如何表现,可不要令我失望啊.
  第十五章、玄武门(5) 筑东阳
  
  上午,魏征被带进来.他被软禁了几日,脸色有些苍白.他的相貌如此平凡,可谁想得到,那胸中竟蕴藏着龙虎风云?你千万不要小看了他的眼睛,要经过多少风浪,才能练就如此的深邃和干练,它在平淡中孕育的道行,可以穿透泰山!
  见了李世民,魏征无言地拱了拱手.好一个长揖不拜! "先生请坐."坐下了,沉默."先生应该知道皇上已经颁布了大赦诏令?"
  "知道,皇上圣明,臣感激不尽!"不浓不淡,没有企求.好,好.
  "冯先生已经放了,我会量才录用.他是个武人,很多事情他没参与."嚯,静静地听着."但是,你作为一位儒生,不去缝合误解,反而离间我们兄弟,究竟是为何?"
  周围的人,都倒吸了口气,为魏征感到害怕.
  "皇太子如果听从了我的话,"魏征淡淡地答道,"必定没有今日之祸."
  他认了,没有躲避.他是个不屈服的战士,看他多骄傲!这份骄傲真叫人喜欢!
  "先生是位正派的人,"李世民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你忠于职守,正是我所赏识的.皇上现在已经赦免了所有的人,我希望先生能够抛弃前嫌,为国家效力."
  魏征楞住了.不是要追究我吗?我的智略给你们造成的伤害最深啊.
  "感谢大王的宽容,臣谨此谢恩!"他又拱了拱手,尽了礼节.
  "我是真心诚意的,先生你很快便会看到."李世民和蔼地说."我希望能向齐桓公学习对贤哲的尊重,也希望你能像管仲一样爱惜自己的才干.我们现在看古人的故事,后人也会看我们的故事.不要叫好名声只让古人享有,我们完全可以做得不比古人差.让我们一起努力,使大唐兴盛起来."
  这是怎样的话,如此缥缈,如此高远.难怪人们都说秦王胸襟辽阔,志气雄伟.魏征想.他的话,唤起了我心中遥远的梦幻.这几日奇特的经历,还有这在今天和古代之间跳跃的话语,恍如镜中影像.魏征啊魏征,莫非你的命运真要在万念俱灰的时刻出现转机?这太奇幻,真叫人难以相信!暂且还是不要相信吧.
  这时房玄龄和杜如晦进来了.
  "大王一直向我们赞赏你的能耐,直到我们去了城外为止."杜如晦开了个玩笑,李世民和房玄龄都笑了.魏征脸上的肌肉勉强动了几动,不过心情开始放松.
  "如果先生不弃,请先生明日便开始在东宫帮忙吧,职位以后再定."李世民用商量的语气说.
  从众人亲切友好的态度中,魏征看出,李世民真心要借用他的才华.但今后能否有所作为,便要看李世民识货的程度了.首先,且看李世民给他一个什么位置.
  魏征再次行礼,李世民还礼.然后,杜如晦带魏征去拜访同事.
  "我今日很高兴!"李世民说.
  "我知道大王为何高兴."房玄龄眨了眨眼睛.
  两人对视了一下.李世民哈哈大笑,房玄龄也笑了,手中尚端着一杯水.
  六月十二日,皇帝李渊下诏任命宇文士及为太子詹事,魏征为詹事主簿,长孙无忌、杜如晦为左庶子,高士廉、房玄龄为右庶子,尉迟敬德为左卫率,程咬金为右卫率,虞世南为中舍人,褚亮为舍人,姚思廉为洗马.
  为了向魏征表示诚意,李世民多次将他引入自己的卧室聊天、议事.魏征渐渐明白了李世民的真心.不久,流放在外地的杜淹、王皀、韦挺等人都被从間州召回.
  六月十六日,李渊写下手诏赐予裴寂等:"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裴寂将手诏拿给李世民看了,李世民表示拒绝.
  六月十七日,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发动叛乱.他身边的将领王君廓想借灭掉他立功,便佯装支持,然后突然率军反戈一击,李瑗身边士卒一逃而空.王君廓绞死李瑗,六月二十五日,李瑗的人头被送到京城长安.
  秋七月六日,皇帝李渊下诏任命秦府护军秦琼为左卫大将军,程咬金为右武卫大将军,尉迟敬德为右武候大将军.任命高士廉为侍中,房玄龄为中书令,萧蠫为左仆射,长孙无忌为吏部尚书,杜如晦为兵部尚书.七日,任命宇文士及为中书令,封德彝为右仆射;又以前秦王府兵曹参军杜淹为御史大夫,中书舍人颜师古、刘林甫为中书侍郎,左卫副率侯君集为左卫将军,左虞候段志玄为骁卫将军,副护军薛万彻为右领军将军,右内副率张公谨为右武候将军,右监门率长孙安业为右监门将军,右内副率李客师为领左右军将军.长孙安业是长孙无忌的哥哥,李客师是李靖的弟弟.
  魏征、王皀、韦挺都被任命为谏议大夫.
  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的党徒分散逃亡民间,虽然朝廷反复下达赦免令,他们还是觉得没有保障;各地官民争相告发抓捕,想借此向朝廷邀功请赏.谏议大夫王皀向太子李世民做了汇报.七月十日,李世民下令:"六月四日以前受东宫及齐王牵连的,十七日前受李瑗牵连的,一律不准对他们提出控告,违者反要受到处置."
  七月十一日,谏议大夫魏征被李世民派往河北抚慰,拥有随机决断的权力.魏征走到磁州,正遇上前东宫千牛李志安、齐王护军李思行被囚车押送着,要送往京师.魏征对副使李桐客说:"我们接受使命时,太子明确地说了,对前东宫、齐府的官属都赦免不予追究.现在再要押送李思行,以后谁会不怕呢?朝廷虽然多次派使者宣布赦免令,人们还是不信,这就叫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们不要因为怕沾上嫌疑,就不去考虑国家大计.只要有利于社稷,自己决断都是可以的.何况这次走时,太子允许我们随机决断!主上既然把我们当作国士来看,怎敢不用国士的担当来回报呢?"于是立即释遣李思行等人,同时仍将这件事的详情向太子飞章急告.
  第十五章、玄武门(6) 筑东阳
  
  李世民见了奏章,对魏征的决断十分满意.现在,大局已定,大政不乱,他感到相当的轻快松弛和惬意.
  那位与他多年相思的齐王妾杨氏,早被他娶进了东宫.
  真是奇妙的感觉,与梦中人做爱,骨头都在燃烧.我的骨髓全流进你的深处.你和我肉 体相粘连,汗水相混合.你的眸子勾人心魄,我爱伏在这一弘清泉上啜饮.你说,秦王,我疼,疼啊.可我爱看你的疼,爱看你的挣扎.你啊,在热烈时,眸子仍是如此的冰冷,真是个冷静的冰美人.你说,秦王,你都快把我揉碎了,我好软好软,你快动,快动啊.你的身子温凉如玉,孔洞滑腻如云,我伏在云上飞翔,背上是甜蜜的凉风.你说,秦王你好雄壮,好英伟,我都快被你捅穿,从长安捅到了东海.美人啊,你的身子扭动,撩拨得我心像风中的火焰乱飘;你的嫩舌像蛇信,在我乳间湿润地滑行;你的乳房像细腻的波浪,不断揉搓着我;我爱你身体的波光水色,爱嗅那神秘的体香,我要把沁香的气息和轻柔的浪语全部吸进肺腑.你说,秦王你的唇拨弄得我好痒好痒,你要深入我的肚腹啊,深入深入再深入.窗外月光如水,如同依稀的梦幻,如同柔曼的音乐.你说,秦王你好大的劲啊,竟把妾弄到空中供你快活.对,我就是要把你举起,如同我将要把这个国家举起.你说,秦王你解脱了我的身和我的心,我愿和你到任何地方一道飞翔.好啊,你坐下,再起,再坐,对,就这样,得停、停,这起伏的感觉真是神奇.你说,秦王啊,你又要带我做什么.我要和你一道向前飞.你说,你要把我的肉弄飞了.不会的,我的爱,我要将你的心弄飞,我要拿捏着你的肉,我动你受,我前你进,让你的乱发飞扬,如同战马的鬃毛.你说,秦王啊,听说您曾带着美人在骏马上做爱?胡说,定你自己瞎编的,你以为我是隋后主么.你说,秦王你不要生气嘛,你的神物已经气小了,不要小啊,还大在我里面吧,小女子我闹着玩,后宫的事您又何必当真.那我们就继续奔驰吧,我冲击、冲击,在神秘的肉国,如同穿过云朵一般的空洞.啊,我快要控制不住缰绳,马儿要向山下飞驰.啊,啊,美人,你知我最会什么?你说,秦王我听说你的箭术天下第一.但你知不知,我还会射另一种箭?你说,哦呀呀,秦王,你射中了我,我啊……真是好烫,烫得心尖都在打颤.我们停止了,停在无风的碧绿的湖面.你说,秦王,你看你把我折腾成什么样子哟,我的全身都是水,骨缝都在疼.你的矫情,你的喘息一般的细语,如同一道清泉,涓涓流进了我的心田.我愿时常向你射箭,和你一道飞翔.
  第二天早晨,在花丛间徘徊,李世民感到神清气爽,精力似乎比往日更加充沛.
  你是否有秘术?他问.
  杨氏妩媚一笑,轻轻摇了摇玉手,如同花枝微颤.
  早餐的饭台上,太子妃长孙氏浅浅地含笑示意,仪态安详而端庄.
  八月八日,李渊下诏将帝位传给太子李世民,李世民反复推辞,李渊一再坚持.
  八月九日,李世民即皇帝位于东宫显德殿,大赦天下;关内及蒲、芮、虞、泰、陕、鼎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它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
  随后,皇帝李世民又将宫女三千放出宫门,让她们回到父母或亲戚身边.由于战乱,许多人已经找不到家人了;以后的数月里,她们将在中原各地的街巷间袅袅而行,将在马车上或空房内凄凄切切地哭泣.
  八月二十一日,皇帝李世民立长孙氏为皇后.皇后少好读书,行为举止完全遵循礼法."世界上最好的两位女人,都属于我,"皇帝李世民曾愉快地对亲信说,"一位是我的妈妈,她是世间最善良、最神奇的母亲.一位便是皇后,她将以贤德母仪天下."
  突厥可汗听说大唐换了新皇帝后,便率领十几万劲骑南下入侵.八月二十四日,突厥进攻高陵.二十六日,泾州道行军总管尉迟敬德和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率军与突厥在泾阳交战,大破突厥前锋,抓获了将领阿史德乌没啜,杀死一千多人.但是不久突厥大队赶到,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被迫后撤.
  突厥大军继续前进.李世民向全国各地下诏,要求派军队前来保卫京城,十万火急.他又急令灵州道行军总管李靖乘驿站快马赶至京城长安,一道商议如何击破突厥.
  突厥前锋很快抵达长安城下,几万骑兵围着长安城驰骋,卷起了漫天的烟尘,像黄雾一样飘到了城里.这时各地救兵还没有赶到,长安城内正规军不过数万人.突厥精骑嚣张地喊叫挑战,在二十七日一天中,竟达到了几十次.李世民大怒,计划出城攻击敌人.但是李靖建议他冷静处理,先从府库中拿出大量财物送给突厥可汗,向对方请求和解;暗中再派精锐部队截断突厥大军的归路,等时机一成熟,便可对突厥发动突袭.
  "好计策!"李世民赞道,"汉武帝也曾想在马邑将匈奴的大军全部围歼,但是失手了.我现在便派你领三千骑兵、一万步兵直趋豳州,路上会合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的军队,如果我与突厥人和谈成功,你便放他一条生路;如果和谈失败,我坚持几日,等各地援军一到,突厥军必定后撤,我一路紧压着他,你再将他的归路卡断,可将他的主力一举歼灭."
  第十五章、玄武门(7) 筑东阳
  
  李靖依照李世民的指令,乘黑夜领兵而去.
  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可汗率主力挺进到渭水便桥北岸.他派心腹执失思力前来晋见大唐皇帝李世民,顺便探听虚实.执失思力对李世民声称:"颉利、突利二可汗率领百万大军,已经来到长安城外了." "你竟敢在此口出狂言!"李世民沉声斥责道,"我和你们的可汗当面和解,送给他大量金银绸缎,前后多到无法计算.你们可汗擅自背叛盟约,率军深入我大唐境内,难道就不感到惭愧么?你虽是一名蛮族,也应稍有人性,怎么能把我大唐的恩德全部忘掉,敢向我自夸强盛?看我现在就先斩了你!"
  执失思力害怕了,连忙请求饶命,并乞请宽恕他的无礼.萧蠫、封德彝建议将他送回去.
  李世民不答应,他说:"我现在把他送还,敌人便会以为我害怕他,岂不更加猖狂放肆了!"他下令将执失思力囚禁在门下省.
  秦琼、程咬金、侯君集、薛万彻等将领坚决要求出战,他们激昂的战斗热情,连文官们见了都热血沸腾.但李世民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在作了一番安排后,李世民亲自驰出玄武门,与高士廉、房玄龄等六骑直接来到渭水河边,与颉利可汗隔河对话,责备他违背了过去签定的盟约.突厥人大惊,纷纷下马遥拜.不久,大唐军队出城而来,旌旗遍野,铠甲耀日,浩浩荡荡,令突厥人不知有多少兵力.颉利可汗见执失思力没有,而李世民又挺身前出,军容如此盛大,脸上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李世民喝令各军稍稍退后,布下战斗阵形,自己单独留下,在河边与颉利对话.大军像城墙一样向后缓缓退却.
  萧蠫以为皇帝有些轻敌,便挡在李世民的马头前,恳求他同大军一道后撤.李世民对他说:"我已经筹划好了,你不可能了解.突厥这次胆敢倾国出动,直接抵达我京城郊外,是因为他们以为我国内有难,朕又刚刚即位,阵脚不稳,以为我不能抵抗他们.我如果向他们示弱,关门拒守,敌人必定纵兵在京城外大肆抢掠,局势便无法控制.所以我单人匹马走到最前,故意向敌人表示我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我又故意炫耀强大的军容,让他们相信我一定会和他们交战;这样便超出了敌人意料之外,令他不知如何是好.敌人进入汉地这么深,必定心存恐惧,所以,我如果与他交战,必定会赢,如果与他和谈,必定能成.能否制服突厥,便在此一举,请你退后看着吧!"
  唐军退后数百步,李世民一人立马站在渭水河边,等待着颉利的答复.
  对岸,颉利与突利以及其他突厥首领商量了一阵,便与李世民隔河对话,向李世民要求订立新的盟约.李世民答应了,并约定次日派使者进入突厥大军中,一道协商新约的条文.
  李世民随后率军长安城.
  次日,侍中高士廉奉李世民之命前往突厥大营,与颉利和突利敲定新约的条文,答应送给两位可汗五万匹绸缎和大批金银珠宝.
  八月三十日,李世民来到长安城西,与颉利可汗在渭水便桥上斩白马盟誓,正式签订友好盟约.随后,高士廉率一干人向突厥送上了大批财物.
  在签定盟约后,颉利可汗便退回桥西.一队一队的突厥达官喧闹着,前来观看大唐新皇帝的模样,他们见到的是一位高大英武的年轻男子,穿着金光灿灿的龙袍,目光明亮如同闪电,神态坦荡而亲切.他向众达官招手致意,达官们鞠躬行礼,个个满意而去.一些曾经在平定西秦的战争中共过事的朋友笑嘻嘻地要求喝汉人新皇帝的喜酒,李世民以不便为由拒绝了;朋友们带着笑意、映着水光离去,他们简单而爽朗的性格,在李世民心中唤起了愉快的回忆.
  当天下午,颉利可汗率军撤退.
  李世民派快马向李靖通知了和约成功签定的消息.李靖网开一面,放突厥军队走了.而突厥人尚且不知它曾经身处可怕的包围之中.
  第二天,大臣们在金銮殿上祝贺突厥人的退兵.萧蠫向李世民请教道:"突厥没有和我们讲和之时,众将纷纷请战,陛下却不答应,臣等都有些怀疑;后来敌人果然接受了和约,自动退走,陛下这是使用了什么计谋呢?"
  李世民亲切地回答:"我通过观察发现,突厥军队虽然人数很多,但军容不整,他们君臣内心只想着要大唐的财物.当我和他们在渭水桥上签定和约时,可汗已经退到了桥西,突厥的达官都来拜我,我如果借机请他们喝酒套交情,他们必定会答应,我乘机将他们全部抓住,再令军队发动突袭,敌人失去了主要将领,必定会一击即溃,势如摧枯拉朽.我又早令长孙无忌和李靖在豳州埋伏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做好了截断敌人归路的准备.敌人在我军连续攻击下,必定向西逃走,长孙无忌和李靖率军在前面堵住敌人的归路,我率城内军队和已经到达的援军一路猛追,两下里夹击,将敌人主力歼灭,真是易如反掌.我之所以不和敌人打这一仗,是因为我即位的时间还很短,国家还没安定,百姓还没富裕,应该平静一段时日,让人民获得休息.一旦与敌人开战,自己所损耗的也会很多;敌人中了我的计策,对我恨之入骨,都将报复到我的人民身上.他害怕我大唐的强盛,逃回后抓紧进行战争准备,那么以后便很难再给他们以突袭了.所以我保持克制,按兵不动,让敌人得到大量的财物.他既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理当自动退走,心里便更加骄傲,不再进行打仗的准备.我大唐借助这一缓冲时间,把内部建设得富饶繁荣,把军队训练得精锐强悍,将来我只需要一次出击,便可以将突厥歼灭.古书上说,‘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就指的是这个道理.你现在懂得了吧?"
  第十五章、玄武门(8) 筑东阳
  
  "皇上真是远见,远见啊!"萧蠫拜了两拜,诚心诚意地赞道,"您说的这些,的确是臣认识不到的!"
  众大臣都深表钦佩.
  几天后,长孙无忌、李靖和尉迟敬德率军归来,受到了李世民的赏赐.李靖被封为刑部 尚书.
  接下来,李世民认真地思考起治国大计,他下令大臣们研究一个问题:如何使中国兴盛.他要求大臣们把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写成文字,交上来供他研摩参考.
  尚书右仆射封德彝向李世民上书说:"人主必须威权独运,不得委任群下."
  "皇上应运用神武,"左卫将军侯君集上书说,"耀兵振威,慑服四夷."
  魏征已从河北回京,他上书劝谏李世民,应"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
  李世民对魏征越来越喜爱,甚至感觉到离不开他了.他多次将魏征引入帝宫卧室内,在深夜还和他谈论天下兴衰得失的道理.魏征的确有经国之大才,他个性耿直坦荡,觉得对的,便一再坚持.对他的意见,李世民很少有不接受的.魏征也感到遭逢了明主,便竭尽忠诚,知无不言.
  一次,李世民将魏征拉到他卧室内的屏风旁,将一行文字指给魏征看."这是朕亲手抄下来的."李世民笑眯眯地说.
  魏征一瞧,只见屏风上写着:
  "偃革兴文,布德施惠,中国既安,远人自服."
  这正是魏征上书的原话.他顿时喉咙一热,全身掠过金色的颤栗.
  深夜,李世民放下手中的书卷,抬首向前方望去.
  我是懂得用兵打仗方略的,还懂得暂不用兵打仗的意义.前几日民部汇报说,现在大唐人口仅仅只有隋炀帝时的五分之一;其余至少有五分之三以上,近三千万人口,在大战乱中死亡了.真是悲惨啊,中国人.我要永远以暴君杨广为鉴,爱惜我的人民,绝不让他们再次遭逢重大的苦难.我一人智慧不够,我要收罗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进入我的朝廷,我要全面听取他们的意见,向他们推心置腹,和他们共创清明的政治.
  李世民站起身来,在室内信步走了几圈,慢慢又停下,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倚天剑上.他笑了笑,又上前从御案上拿起一本《孟子》,边走边看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