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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与随军夫人谷瑞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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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与随军夫人谷瑞玉

第一卷春
第一章萍水相逢

1920年9 月,正是秋风乍起的时候,刚从东北三省讲武堂毕业的张学良,奉父亲张作霖之命,统军前往吉林和黑龙
江两省剿匪。就在他到达吉林省会宽城(长春)的当天下午,就遭遇了一桩意想不到的艳事。张学良做梦也没有想到,
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友,竟会让他整整痛苦了十年。
“少帅,您是初次到吉林来,我们这里比起奉天,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只是我想,您要不要轻
松一下。趁着尚未统军兴师,不妨先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说这番话的是吉林督军公署的上校秘书官冯德立。他是个比
张学良年长许多的旧军官,早年就跟随吉林军务督办张作相当马弁和听差,后来又从奉天一直追随到吉林。冯德立在官
场上可谓如鱼得水,由于此人善观风云,所以颇得张作相的喜爱。冯德立到吉林督军公署以后,张作相又将他一步步提
拔上来委以重任,最后得以在张作相的督军公署里充任秘书官的要职。
“轻松一下?怎么轻松?”张学良那时刚刚20岁,是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军人。此次他奉命前来吉林和黑龙江剿匪,
是他从军以来的第一次带兵出征,所以对俯身面前,脸上堆满巴结诌笑的吉林督办公署秘书官的一席话,颇感瞠目结舌。
“嘻嘻,轻松就是……就是……”冯德立五十多岁,是个心机深邃的旧官僚,他多年一直从奉军的底层干起,靠着
逢迎拍马来作为晋身之术。此次他见张作霖的长子率兵吉林地面协助吉林督军张作相共同剿匪,情知是个千载难逢的巴
结机会。所以他在张作相和吉林税捐局长鲍玉书共同为张学良举办的接风酒宴上,他就一直在窥测接近张学良的机会。
现在酒宴刚散,冯德立就忙不迭地跟进了张学良在督办公署的下榻之所——吉祥园。冯德立原以为张学良在奉天城里定
是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从前又有“民国五公子之一”的美誉,一定早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只要经他冯德立一语点
拨,对方必然心领神会。可是让冯德立大为尴尬的是,张学良对他的暗示非但不肯欣然领受,反而以戒备的目光茫然地
望着他。冯德立终究看惯了民国官场的种种猫儿腻,他误以为张学良是在他面前故意装胡涂,于是就嘿嘿一笑说:“少
帅,您来到咱这穷乡僻壤,好玩的自然是找漂亮的姑娘逍遥开心,不然的话在这里秋夜寂寞,又如何打发漫漫长夜呢?”
“冯秘书官,你是想让妓女来陪我?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把我张汉卿当成什么人了!”张学良虽然在酒席上喝了许
多酒,可头脑却异常清醒。刚才在张督办和鲍玉书等人的频频劝酒下,他来者不拒,已经喝得微醉。在席间他就发现面
前这位冯秘书官,不时将几位唱东北小曲的漂亮少女,悄悄带进酒楼的内厅里来。当时他并没在意,以为冯德立只是请
唱戏和唱曲的女孩子们前来助兴,可他没想到冯德立居然敢在他面前说出送妓女陪夜的主意来,他顿时大怒说:“我是
为剿匪而来,不是眠花宿柳的公子哥儿!”
“少帅,您别急。我是说,您好不容易来吉林,一切都该随心所欲才是。”冯德立从前只听说张学良在奉天,身边
有许多艳丽姑娘对他追逐不休,所以才想以女色来讨他欢喜。他哪里知道刚与这位少帅接头,就遇上了对方的冷眼。好
在冯德立毕竟久经官场,他认为张学良在他面前是故作正经,于是继续苦劝道:“是这样,张督军把少帅来吉林的饮食
起居,都交给我去操办。所以我才想到少帅晚上要不要消遣消遣。其实,找几个姑娘消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现在奉天
和吉林还不都是一样嘛。再说,在吉林又不比在奉天,少帅即便玩得出了格,艳闻也决不会传扬出去。”
“不行,你别说了。”张学良已经领悟了冯德立对他的一番好意。他当然知道晚上在这空荡荡的吉祥园内宅,他一
个人伴着园中的萧萧竹林和凛冽的秋风是种什么滋味。张学良虽然操守甚高,可他毕竟不是远离人间烟火之人。他离开
夫人于凤至以后,在即将开始的漫长军旅之中,寂寞当然是他难以克服的。可他毕竟是张作霖之子,对自己私生活一贯
要求甚严的张学良,在片刻的冲动过后,理智很快就让他变得冷静起来。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绝不能刚刚出师就因女
色而败坏了自己的名节啊!”于是,他向站在床榻边俯首低眉,静观动静的冯德立一挥手,说:“让我和那些无聊的女
人接触,真亏你们想得出来!”
“少帅息怒。”冯德立仍然不肯罢休,他岂肯放弃这一向上爬的良机。虽然张学良冷言冷语,可是他以在官场上混
出来厚脸皮继续摇唇鼓舌:“吉林虽不比奉天繁华,可是边僻江城,倒也有姿色出众的女子。有个会唱戏的女孩,不如
请过来给少帅添些雅兴?如何?”
“好了好了,天色已晚,我要安歇了。”张学良早已心烦,更不想和冯德立这类的人物在一起纠缠,于是他在床上
铺开了行李,作出了逐客姿态。
冯德立见张动了怒气,情知继续纠缠下去非但不会取悦于对方,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左思右想,不敢多
说,只好讪讪而退了。
冯秘书官退出以后,张学良心绪烦乱,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他想起冯德立刚才那副巴结的嘴脸,心里越加厌恶起
官场来。他从小就心性纯正,大约是辛亥革命暴发的那一年,张学良才从和母亲赵氏居住的新民县城来到了省城奉天。
那一年他刚刚11岁。他知道母亲是因为和父亲张作霖吵架生了气,才得了一场重病的,而且一病不起,不久就死在新民
县城的杏核胡同老宅。张学良来奉天时正是父亲起家的时候,他亲眼看见父亲如何从一介啸聚山林的胡匪,一夜之间变
成了权倾关东三省的巡阅使要职的。年及弱冠的张学良雄心勃勃,在奉天考进讲武堂炮兵科以后,他就一个心思梦想早
日成为带兵打仗的将军。他从讲武堂毕业不久,先任张作霖巡阅使署卫队旅的营副,未几又任团长之职。但是,胸怀大
志的张学良却不满足每天守在父亲的身边当侍卫,他希望有一天能亲自统兵兴师,浴血作战,去前线纵马飞驰,靠自己
的胆识与韬略去成就一番伟业。所以此次当吉林和黑龙江两省匪患猖獗,官兵连剿连败,无将领敢于领命前往的时候,
张学良竟然敢于主动请缨。此举一时引起奉系军阀们的震动。就连和他父亲一起拜过把子的磕头弟兄张作相也颇感惊讶,
他急忙向张作霖请示说:“张大帅,后生可畏呀,既然汉卿敢于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上前线,那么就让他在我的手下当剿
匪旅长好了!”张作霖心绪矛盾,他既希望儿子能在剿匪中建立功勋,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接班人;同时也担
心年轻气盛的张学良,会不会在剿匪中败下阵来。好在有张作相的鼎力支持,刚刚20岁的张学良就得以破天荒地出任东
北军第三混成旅的旅长要职,前往吉、黑两省指挥万马千军,直捣多年在两省境内兴风作乱的胡子惯匪。张学良万没有
想到,就在他到达吉林省会宽城的当天,竟然会有人送姑娘来给他消愁解闷,顿时气得他怒不可遏,连骂:“荒唐,他
这是在乱我的剿匪决心啊!”
“汉卿,肝火太盛,小心气出病来!不知你为什么把冯秘书官给赶跑了呀?”不想他正在那里生闷气,门帘一挑,
竟然闪进一位贵客来。此人竟敢不经警卫的通报,就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张学良定睛看时,来者竟然是傍晚为他举
行接风宴会的吉林税捐局局长鲍玉书。此人生得五短身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知是个久居官场的圆滑人物。
他穿着黑色的马褂长袍,浑身却有股文人的潇洒之气。鲍玉书进门嘿嘿一笑,开口就说:“其实人家冯德立也是好意嘛!”
张学良见是鲍玉书,心里的火气渐渐消减了许多。因为此人毕竟是他的亲戚,于是忙起身让客说:“他是什么好意?
姐夫,姓冯的太不象话,如今我身负大帅剿匪的重任而来,可是姓冯的却引诱我嫖妓淫乐,这、这不是动摇我剿匪的决
心吗?”
“汉卿,你言重了。冯德立又怎么会瓦解你的剿匪之心?他是想找个姑娘讨你的好,决不会耽搁你去剿匪的。再说
你在奉天城里有大帅的家法戒规管着,即便想找找乐趣也怕难以办到。如今你到了吉林地面,还怕个什么?”鲍玉书是
张学良胞姐张冠英丈夫鲍玉才的堂兄,在吉林地面已有几十年的声望。早在张作相任吉林任军务督办以前,鲍玉书的叔
叔鲍贵卿就是吉林地面上手屈一指的要人。而鲍玉书正是凭借着叔叔鲍贵卿当吉林督军,以及与张作霖的亲家关系,才
得以在吉林握有税捐局的要职,成为仅次于张作相的要人。张学良这次一来到吉林,鲍玉书就感到他和张作霖进一步搞
好关系的机会来了。所以,他和冯德立马上在张学良的饮食起居上备下功夫。当他听说冯德立的马屁没有拍成,反而让
张学良轰出来时,就决定亲自来拜访张学良了。
“玉书兄,古人说:军心不可动摇。而我又是混成旅的旅长,哪有刚到吉林就花天酒地的道理?”张学良不能不给
鲍玉书的面子,但是他仍然无法接受对方的好意。
鲍玉书见张学良脸色好转,只是闷闷地坐在床上不说话,便取笑说:“汉卿,我知道你的心思了,定是担心在外有
了艳遇,夫人知道后会怪罪的,是吧?”
“不对,我在这里做什么她怎么会知道?”
“那是究竟为什么?”
张学良望了一眼鲍玉书,半晌没有说话。他心里确在怀念留在奉天大帅府里的妻子于凤至。想起于凤至,他眼前就
会出现辽河边上那个市井繁荣的商埠小镇。1915年他就是从那里将一位民间女子迎娶进奉天省城的。她就是鲍玉书所说
的于凤至。他与于凤至刚刚成婚五年,正是燕尔新婚的蜜月时期,尽管于凤至年长他三岁,可是,张学良对于凤至却始
终敬爱有加。在他统兵兴师吉黑两省前夕,于凤至刚好进了东北大学就读。
行前于凤至对这位年轻的丈夫出征,特别再三关照说:“汉卿,到吉林和黑龙江后,一切都须你自己管好自己。我
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一定要多多保重。”
现在,他虽然远离妻子,可是,心里却从来没有淡忘于凤至。所以他在远离妻子的时候,决不敢滋生任何对不起于
凤至的心猿意马。
“汉卿,古来就讲: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更何况妻子夫人呢。”鲍玉书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暗暗观察着面色英俊
的张学良。他知道这位仪容潇洒的少帅,此时此刻正在心里思考什么。出于对张学良的友爱,也考虑到如夫人谷瑞馨对
他的苦苦恳求,鲍玉书当然不会空来一场。他想了想又说:“汉卿,当兵是世上最苦的差使。张大帅让你到吉林来剿匪,
更是苦差中的苦差。所以,你决不能太苦了自己,人要及时行乐啊。人生其实也不过如此,眨眼青春即逝。你又何必和
自己太过不去呢?”
张学良不再吭声。他决非对自己不肯接近除妻子以外的女色有什么改变,而是感到鲍玉书对他毕竟太真诚了。如果
说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不喜欢与异性接触,那是自己在欺骗自己。可是,张学良不希望与妻子以外的任何女性有过于亲昵
的关系,确是不可更改的心志。他的心性与操守也不允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子产生不健康的情愫。更何况他现正在剿
匪远征的途中,怎么能随便破了他不近女色的戒规?尽管他面上不露声色,可对鲍玉书的劝说仍然不曾动心。只是出于
亲情和友爱,张学良不希望因些许小事就面露不悦,何况无论鲍玉书还是冯德立都不是出于恶意。
“汉卿,你的操守无人不知,可你现在毕竟是在奉系的军队里呀。既然你已经穿上了军装,就不能不看看身边的人
到底是在怎样活着。”鲍玉书叼着香烟慢慢吸着,烟圈在他的眼前缭绕。他今晚来到公署的后宅,与其说想和这位东三
省巡阅使之子联络感情,不如说另有他自己的欲望。所以,鲍玉书劝起张学良来,要比素昧平生的冯德立还要入木三分。
他说:“你也不看看,现在东北军的团长旅长们,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就是贵府的大帅,不也是有几房妻妾陪着吗?
惟独你张汉卿对于凤至情有独钟,也称得上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了。想想那些在情场上连连得手的下级军官们,你一个
堂堂的混成旅旅长寻个姑娘消消寂寞,有什么大惊小怪呢?”
“不行,”张学良仍然不肯答应:“玉书兄,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可是,我还是不想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
因为我心里容不得乌七八糟!你还是让我自己清静清静吧?”
鲍玉书见张学良不肯就范,失望地说:“怎么是乌七八糟的人?汉卿,我对你郑重的保证,冯德立给你请的人,可
是正经的黄花姑娘。人家想来见你,也不贪图什么权势名利,她是羡慕你张汉卿的人品。姑娘是想给你弹段曲子,消消
长夜的寂寞罢了。”
“弹段曲子?”
“当然是弹唱吟曲了,汉卿,那位想见你的姑娘,你早在今晚的夜宴上见过她了。那姑娘是因为心仪你多年,才专
程从江城赶来的!在刚才的宴会上,她虽坐在那些唱歌的女孩子中间一言不吭,可我在旁还是看得出来,你对她很是喜
欢!”
“原来……是她?”张学良听到这里,心中不免一动。刚才冯德立强他所难的作法,致使张学良产生了本能的反感,
现在鲍玉书说明想见他的姑娘竟是那清秀的少女,张学良才放下心来。他蓦然想起在宴席上,冯德立曾为他请来一群花
枝招展的女孩,前来为众人的饮酒助兴。张学良发现在那些卖弄风骚、花枝招展的艳女群中,惟有一位姑娘端坐不语。
她既不笑也不唱,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偷偷地注视着他。她神情是那么庄重,相貌又是那么清纯。
他感到她与那些卖弄风骚的唱曲姑娘及酒宴上的气氛极不协调,他不知道一位以卖唱身份出现的姑娘,为什么呆呆
地坐在姑娘群里不说不唱。既然她不肯唱曲,又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对对,就是她!”鲍玉书见张学良那忧郁的眼睛里现出了释然的笑意,才知道他今晚到督办公署没有白来。临出
门时,鲍玉书再次关照张学良说:“汉卿,既然冯秘书官有此美意,你总该给人家点面子。再说,听那姑娘唱曲又有什
么大惊小怪呢?”
鲍玉书告辞后,又有几位吉林官场上的要人求见,张学良盛情难却,只好一一应酬。直到午夜时分,整个督军公署
的内院里人声静寂,他忽然想起应该睡觉了,可就在这时,门廊下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叫声:“少帅,我可以进来吗?”
张学良忽然想起冯德立和鲍玉书说起的唱曲姑娘。他没想到在张作相的督军公署里,深夜里竟会有女子出入。他本能地
意识到这陌生女子的来访,很可能引来非议和麻烦,就在他想喊门外的卫兵制止时,房门竟悄悄地推开了。
出现在他面前的正是宴席上既不说也不唱的东北姑娘。她生得身材颀长,面庞白皙,乌黑蓬松的发辫将她浑圆的面
庞映衬得越加娇媚。特别是她那明亮的大眸子,在暗夜里越发显得幽深诱人。这不知名姓的少女在深夜时分走进他的卧
房,让张学良忽然想起前几日读过的《聊斋志异》里面出现的美丽狐女。想起蒲松龄小说中神出鬼没的女狐,他顿时感
到站在面前的姑娘有些高深莫测。
“你是谁?”他对她保持着本能的戒意。
姑娘只是默默向着他笑,两只幽幽的大眼睛在灯光下注视着戎装齐整、英武逼人的张学良。半晌才说:“少帅,白
天我本来是想给您唱曲儿的。可是,我见您那么威严,就吓得我不敢唱了。……”
张学良万没想到她敢如此放肆,晚宴时她就坐在距自己几丈远的地方,悄悄地注视着自己。那时他还没有仔细观察
她,张学良现在探头一看,才发现这位东北姑娘确实生得很美。高挑窕窈的身材亭亭玉立,含笑的面庞上有一双亮闪闪
的大眼睛。她的眸子让张学良感到怦然心动。他在暗为姑娘出众容貌惊叹的同时,也在心底猜测着她的身份和来历。张
学良无法知道这样清纯美丽的姑娘,为什么在深深的夜色里,只身来到吉林督军公署的深宅大院里。他知道在民国官场,
凡是姑娘夤夜涉足此地,很可能会招惹来悔之莫及的麻烦。想起秘书官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张学良甚至对这在酒宴上不
肯开口唱曲的姑娘产生了怀疑:她会不会是青楼里的卖笑小姐?
“少帅,你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既不是卖唱的歌女,更不是下流的妓女窑姐。”姑娘发现
张学良的眼里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她急忙识趣地收住了脚,只是静静伫立在门旁的阴影里。张学良看出,她很
规矩,绝非那种以色相勾引男子的下流女子。她当然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军官,就是当今东三省一言九鼎的张作霖
之子。在张学良的面前,她感到很局促,很紧张。看得出姑娘脸上有种不情愿的神情,张学良发现她半夜里到自己的房
间来,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怂恿着她,不然的话像她这样自重自尊的女孩子,是决然不会贸然闯进的。
“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了,我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张学良万没想到姑娘会这样自报家门。正是由于她这样说话,张学良心里的重重戒意,才渐渐消逝许多。尽管他仍
然和姑娘保持着距离,可是口气已有了明显的变化,他说:“既然如此,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姓谷,叫谷瑞玉。”姑娘见张学良右手悄悄从腰后的皮带上移下来,就知道刚才她进门时,他的手曾经情不自
禁地去摸挂在腰后皮带上的手枪。见张学良已经将手收了回来,姑娘温和地笑笑,说:“我是吉林万花戏班子挂头牌的
花旦,早年在天津跟李金顺和白玉霜学过大口落子,后来下了关东,又在吉林和别人搭班子唱京戏。当然,有时候我还
唱京韵大鼓。”
“哦,谷小姐原来是位演员!”张学良听了来者的自报家门,心中的戒意又消了几分。他急忙走过去,将一只椅子
拉到谷瑞玉的面前,然后作了个请坐的手势。张学良这才完全放松下来。他喊进了门外的警卫,让他给谷瑞玉端来茶点
水果,然后坐在灯下,解嘲地笑了笑说:“真对不起,没想到谷小姐是位花旦演员。刚才你说早年在天津跟李金顺学戏,
据我所知,李金顺和白玉霜都是誉满津门的评剧泰斗,你是她们的学生,也决不是等闲之辈。不知谷小姐当年在天津时
在哪个班子唱戏?”
谷瑞玉坐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庞显得更加娇艳。她说:“少帅可知天津有个孙家班吗?它是天津民国初年有名的五
大戏班之一。几年前我就在孙家班里唱戏,后来成兆才在天津创建了‘庆春班’,我又到那里去唱,刚好有位名角叫花
莲舫,也在成兆才的班子里挑大梁,我就给花莲舫唱配角。至于后来,花莲舫、李金顺、白玉霜和我四人,就在天津一
起唱红了。几乎到过天津的人都知道小金玉的艺名,那就是我呀!”
“原来是小金玉?这么说来,谷小姐就是当年天津红极一时的‘四大名旦’了?”张学良从少年时起就喜欢听戏,
所以他对远在天津红极一时的评剧花旦早有耳闻。现在当他听了谷瑞玉的话,顿有所悟地睁大了眼睛。他这才发现谷瑞
玉的气质果然清丽高雅。
“不敢当。我只是个被戏迷们捧红了的配角而已,如果说成了四大名旦,也是沾了老师们的光。我记得那年在天津
评上四大名旦,是因为我和老师白玉霜合唱了一出《十三姐进城》,白玉霜演十三姐,我配十四姐,所以就一炮打红了。”
“原来如此。”张学良本来就是个戏迷,现在听了谷瑞玉的一席话,仿佛在陌生的宽城忽然间遇上了知音。他万没
想到出师吉林的第一个晚上,竟然会在他的下榻处遇见了当年在奉天闻名却无缘见面的津门女坤伶谷瑞玉。张学良忽然
问道:“谷小姐如此年轻,又是何时开始学戏的呢?”
她感到张学良不像初见时那么倨傲和难以接近了,特别是谈起评戏来,她与他似乎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彼此可以
平等的坦诚交心。谷瑞玉嫣然一笑说:“少帅,我本是天津城外杨柳青人氏,小时候家境贫寒。因为住在海河边上,乡
下十年水涝,记得有一年下大雨,一连下了两个多月,到了秋天竟然颗粒不收。我在十三岁时被卖给了天津的戏班子,
十四岁就登台唱戏。不瞒您说,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唱红了。我从天津下关东时才十七岁。这些年来我唱过的评戏也有
几十出了,只是到了吉林以后才开始改唱京戏的。”
“你还会唱京戏,不知都会唱哪些戏?”
“从前在天津唱的都是评剧,如《摔镜记》、《借女吊孝》、《回杯记》和《后娘打子》之类。可是后来我才感到,
那些评戏其实都很平庸,到吉林后改学京戏,方才感到京戏不但唱腔优美,而且戏文也雅致高深。当然,即便唱京戏,
我也仍然喜欢唱我从前的花旦戏。”
“花旦戏?那么谷小姐可喜欢梅先生的《天女散花》?”
“梅先生早年成名时也是在吉林。可是,我的花旦戏却与他大不相同,我喜欢自成一家。”
“自成一家?好好,那么,谷小姐终究要拜一位师傅才行啊。”
“我在天津的时候,不可能拜得上唱皮黄的名师,因为那里是评剧的天下。不过我喜欢京戏也决非始于吉林,在天
津的时候我就喜欢陈德霖和孙菊仙两位的戏。特别是陈德霖,他唱的花旦戏和青衣戏,都是我最可借鉴的。所以,如果
说我承师与人,倒不如说我是靠听陈德霖的旧唱片改学的京戏!陈先生的花旦戏《挑帘裁衣》和青衣戏《昭君出塞》,
都是脍炙人口的好戏,我几乎都能背唱下来了。陈德霖的戏文唱腔优美深沉,让人听来过耳难忘。而孙菊仙的戏更是别
有韵味,所以,我唱的京戏是综合了陈、孙两位的长处,当然,也融合了梅先生的许多长处,又取了评剧的平和唱腔,
所以,我说我的京戏是自成一家的。”
“好,很有见地。”张学良见谷瑞玉说起戏来,竟然那么头头是道,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感佩。他抚掌感叹着,忽
然又问她:“既然谷小姐这么年轻,又同时会唱京评两种戏文,为何不在津门或北京登台,反倒来这偏僻的吉林地面闯
世界?”
“少帅,真是一言难尽。”谷瑞玉的神色忽然变得暗淡起来,她竭力避开张学良的目光,凄然地叹息一声,说:
“古来就有红颜祸水之说,当我在天津‘共舞台’唱红的时候,方才感到一个女孩子过早的抛头露面,决不是一件什么
好事。那时,天津的地头蛇多得是,有一个叫柳七的恶人看上了我,我因为不情愿委身于他,所以才一气之下息影舞台。
可是柳七仍然不肯放过我。万般无奈,我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从海河上搭了一条小船,逃到了营口。再从营口
乘船直下辽河,最后才到了松花江边的吉林。”
张学良听到这里,才知道了谷瑞玉的身世和来历。想起她这么年轻就远离天津杨柳青,只身一人下关东登台唱戏,
心中不觉怆然神伤。他想起刚才谷瑞玉进门时自己对她的戒备和敌视,不禁暗暗有些愧疚。张学良说:“原来谷小姐的
身世很苦,但是你却对京评两个戏种都颇有造诣。方才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还以为你是那个姓冯的打发来的人呢!所以
多有不恭之处,请谷小姐见谅。”
谷瑞玉见房间里的紧张气氛稍有和缓,才敢坐在那漆黑的小几前面,这时,她发现卫兵端上来的茶点竟十分精致,
都是些秋天的水果,香蕉和荔枝又是北方市面上难得一见的鲜果,而飘着白色花瓣的茉莉茶,则在深秋的子夜里散发出
沁人的芳香。半晌,她又说:“不,少帅,我确是冯秘书官派来的。”
张学良一怔,眼前又出现了冯德立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真是他让你来的?”
谷瑞玉点点头:“是的,冯秘书官说,少帅白天没有听到我唱的戏,所以趁现在客人散去的时候,他让我再到这里
来单独给您唱。少帅您想听什么折子,就只管点好了。我可以让您听个够。”
张学良不语。听了她的话,刚才在心里对谷瑞玉刚刚泛起的好感,忽又因在谷瑞玉背后有冯德立的影子而感到兴味
索然。他不知道谷瑞玉刚才说的一切是否真实,更不了解谷瑞玉为什么会成为冯德立在官场上随意调遣的尤物。想到了
这一层,他不得不加了小心,站在那里暗暗地沉吟着。
谷瑞玉见张学良低头不语,忽然提议说:“少帅,听说您很喜欢京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您唱个折子戏呢?”
“不不,现在我不想听戏!”
“可是冯秘书官却说你喜欢,他还说您在奉天城里是有名的戏迷。既是如此,又何必客气?请您别多心,我是经常
到这里来唱堂会戏的,张作相督办还听过我唱的戏呢。”谷瑞玉虽然发现张学良神色有些变化,可她并没有理解对方的
心思,仍然在旁怂恿着说。她不会想到只因自己的一言之差,引起了对方对她来意的戒备。
张学良听到这里,心中狐疑又起。他对谷瑞玉姑娘的来历又发生了怀疑,这是因为他仍对冯秘书官刚才的话放心不
下。谷瑞玉夤夜来到他的房间里,很可能是冯德立设下的一个圈套。张学良想到官场的险恶,脸上又现出了拒人于千里
之外的冷意。他忽然从床上站起来,对坐着喝茶的谷瑞玉不客气地说:“谷小姐,实在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心思听戏,
我想马上睡觉,因为我明天还要召开重要的军事会议,哪里有那种听戏的雅兴呢?”
谷瑞玉却坐在那里坚持着:“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回去,因为冯秘书官有话在先。他要我一定要给您唱戏的。……”
张学良心里更加反感,说:“天已经这么晚了,唱什么戏呢?谷小姐,还是请您马上回去休息吧,至于冯秘书官那
里,我去对他说就是了!”
谷瑞玉已从对方那露出明显戒意的眼睛里,看出她的话已引起了对方的反感。这使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她知道像
自己这种身份的女孩子,在张学良面前受到冷遇是必然的。但是她仍没最后放弃取悦他的初衷,虽然她讪讪地站起身来
了,脚步却迟疑着不肯马上走开。
张学良感到他有些过于无情了,特别在一位女艺人面前,在没有弄清来者何意之前,就断然作出送客的姿态,未免
有些孟浪。但是让他挽留谷瑞玉,也感到有些为难。
谷瑞玉最后回头瞟了他一眼,只好识趣地向门边走去。
“谷小姐,请留步。”张学良为了摆脱尴尬,忽然赶上几步,抢先为她打开了房门,对神色不悦的谷瑞玉说:“并
不是我张汉卿不通人情,而是军人的纪律不允许我随便和外界接触。”
“好吧!”谷瑞玉有些怅然若失,她仰起脸来,再次看了他一眼,说了一声:“请留步!”就头也不回地向幽暗的
走廊走去了。张学良伫立在客房门前,凝视着谷瑞玉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重重疑云。
谷瑞玉凝望着窗外那碧波滔滔的松花江水,眼前浮现出那天晚上在吉林督办公署和张学良的一面之缘。从前,张学
良在她心目中是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可是自那天晚上与他接触后,谷瑞玉才知道张学良远不是外界所传说的风流公子。
在风情万种、仪态万方的谷瑞玉面前,张学良没有轻薄和失态。她甚至发现张学良身上有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谷瑞
玉对他那神气既反感又喜欢,因为她知道那是一种傲慢之气,只有心胸高远的男人才可能有那种神气。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
倚窗落泪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谷瑞玉倚在江城戏楼的前窗下,目光游移地凝视着从面前汩汩流淌而去的松花江。她已经从宽城回吉林几天了。自
从十几天前她在宽城张作相督办公署和张学良有了一面之缘后,姑娘的心里不知为什么竟然暗暗地惦记着他。虽然他对
她很冷,可她却感到越是对她冷淡的人,越有结交的价值。只要她一眨眼睛,脑际就会浮现他那英武挺拔的身影。张学
良是那么帅气凌人,又是带有寻常少见的儒将之风。谷瑞玉尽管在梨园戏场闯荡了多年,可是心仪的人并不多。特别是
她投奔二姐下关东以来,见过的富贵官宦人家弟子,简直无法计数。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家子弟,大多对出身低微、
以卖艺为生的谷瑞玉垂涎三尺。这些人见了谷瑞玉的花容月貌,或听了她婉转清亮的唱腔,都不惜一切地想把她搞到手。
可是,张学良却与那些花花公子大不相同。张学良在和她独处一室的时候,居然对她敬而远之。他的谈话中也决无挑逗
之意。这在看惯了世态炎凉的女艺人说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张学良早在15岁时就订婚了,16岁那年就和于凤至结了婚。听说于凤至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姿色也十分秀美。
所以,有这样一位夫人在他的身旁,张汉卿在外面是决不敢胡来的。”说这话的是谷瑞玉的二姐,她叫谷瑞馨。
虽然她也是出身于沽上人家,从小在杨柳青就受过许多贫穷人家的苦楚,但是,二姐谷瑞馨却与谷瑞玉走了完全不
相同的两条路。她也像谷瑞玉那样清纯秀丽,生得身材窈窕,仪表可人。可二姐她早年因有个特殊的姻缘,得以在天津
结识了一位手眼通天的贵人,所以嫁了一位官宦人家为妾。谷瑞馨早年也曾经在天津地面上学唱过评剧,后来在奉系军
阀吴俊升举行的一次家宴上,被请来唱堂会的谷瑞馨,因其扮相俏美,唱腔脆亮婉转,所以她刚一上台就被当时吉林督
军鲍贵卿的侄子鲍玉书一眼看中。经鲍玉书找天津朋友探询谷瑞馨的身世,知她原是天津郊县杨柳青贫困人家的女儿,
自来到梨园从业以后她品行端正,从不招蜂引蝶,鲍玉书欣然。所以他当即决定将她收房,不久又将谷瑞馨从天津接回
吉林省城。那时候,鲍玉书的叔叔鲍贵卿正在吉林督办任上,对侄儿忽然从天津娶来个梨园女子作姨太太,心中大不以
为然。怎奈那时鲍玉书和谷瑞馨早已形同鱼水,木已成舟,鲍贵卿纵然心中不悦也只好允同。
现在,谷瑞馨住在吉林省城,她终身依靠的鲍玉书又是腰缠万贯的吉林税捐局长,在生活无虞之时,忽然想起了在
天津梨园里唱戏的四妹谷瑞玉,于是她几次函电发往天津,请她到吉林来。那时在天津梨园舞台上混不下去的四妹谷瑞
玉,方才远来关东,投奔她的二姐谷瑞馨。
谷瑞玉记得,那天夜里她在督军公署后院见了张学良后,她二姐谷瑞馨曾将她找到家里探询究竟。当谷瑞馨听四妹
说她与张学良的初次见面并没引起对方好感的时候,她冷静的替妹妹分析说:“瑞玉,这种事万万不能太急,少帅毕竟
是少帅,他和那些在官场里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大不相同。你心仪于他,本来就比登天还难,既然你真心爱他,那就要有
决心才行。”
“是啊,二姐,张汉卿那样严肃自重,实在大大出于我的所料。”谷瑞玉尽管对张学良那晚的冷淡态度心存不悦,
可在她的心底仍然对他充满着深深的爱意。这位的清纯的少女已经从内心里爱上了张学良。
“没关系,瑞玉,只要你有信心,二姐还要玉成这桩婚姻。”谷瑞馨当然不肯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自从四妹从天
津来到吉林地面以后,谷瑞馨始终在为妹妹的终身大事费神。前天夜里谷瑞玉去见张学良,那是谷瑞馨苦苦争得的一个
机会。能让她的四妹在吉林省城见上张学良一面,决非一件简单易事。她知道如果此次不是张学良奉命来吉黑两省剿匪,
谷瑞玉是难有面见少帅机会的。张学良作为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的长子,寻常民间女子想接近他简直比登天还难。当鲍
玉书将张学良来吉林的消息告诉谷瑞馨时,她就感到这确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认为凭四妹的品貌,定会打动张学良
的心。现在,当她发现双眉微锁的四妹欲罢不休的神情,就知道谷瑞玉已从心里深深爱上了只见过一面的张学良了。
谷瑞玉神色郁郁地叹息一声,她对和张学良的缘分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现在她见二姐仍然鼓励她主动求见张
学良,连连摇头:“不行,二姐,他虽然是个将才,可我见他傲慢得很,他的眼里会有我吗?”
“瑞玉,你不要自卑自贱。我说过,张汉卿这个人喜欢听戏,在奉天几个剧院里,几乎都有他的专用包厢。一个喜
欢听戏的人,为什么要反对唱戏的人呢?瑞玉,我敢断定,凭你的姿色唱腔,有一天他定会喜欢你的。”谷瑞馨尽管对
张学良是否会和四妹结合没有把握,可她仍希望再为谷瑞玉寻找个和张见面的机会。
“不,二姐,我不再作那种非份之想了。”谷瑞玉心绪复杂,尽管她对文炳雕龙的青年儒将张学良心仪久矣,敬爱
万分,可是她自从见了张学良以后,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自卑。
谷瑞馨见妹妹信心不足,微嗔地说:“你三心二意,又岂能成其大事?瑞玉,像咱们这种底层社会出身的女子,若
想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里立稳脚跟,没有其它办法,只能如此。如果我当年不在天津幸遇了鲍玉书这样有权有势的人,
也许现在仍在天津卫吃开口饭呢!”
“我是宁可吃开口饭,也不想做靠漂亮脸蛋巴结官场的事情!”谷瑞玉不听姐姐的规劝,直率地吐出了肺腑之言。
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在公署里和张学良见面的情景,心里就感到难堪和尴尬。
谷瑞馨不悦:“这怎么是巴结?瑞玉,你好不懂事呀,如今这年月,像我们这些出身贫贱的女孩子,若想出人头地,
只能寻找靠山。至于巴结,也要有本领的。你既然从心里那么深爱着张汉卿,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向他示爱呢?在这
个世界上,不应该唯唯诺诺地甘居人后,要活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谷瑞玉再也不敢多嘴。她知道二姐为了她能在吉林站稳足跟,才千方百计成全她的。那天夜里,为了让她单独和张
学良接触,谷瑞馨要求鲍玉书设法疏通冯秘书官从中牵线,这样,她才能够进入张学良下榻的房间。谷瑞玉知道二姐对
她的一片苦心。自从她几年前下关东以来,二姐始终在为她将来的出路煞费苦心。父母双亲在沽上老家作古以后,在这
个世界上就只剩下她们姐妹四人了,大姐住在天津,远水不解近渴,三姐虽然也嫁给了东北军的一个将领,可是,她却
无法给予谷瑞玉更多的帮助。现在她来到了吉林省城,身边只有二姐瑞馨一个亲人。下了关东以后,犹如一叶水上浮萍
般的谷瑞玉,越加感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由于她的美貌,也由于她唱腔的声压群芳,无论在天津还是在吉林,她身边
始终有许多无聊的追求者。那些色迷迷的眼睛实在让这位守身如玉的梨园女子胆战心惊。她不知道自己凭着漂亮姿容和
脆亮婉转的歌喉还能在舞台上拼搏多久。在感到生活艰辛的同时,谷瑞玉又为自己的最后归宿时时发愁。
“瑞玉,你这人太清高了!清高的女人在这个世上是不会有好归宿的。”谷瑞馨见四妹不再吭气,索性进一步规劝
说:“有句话叫作‘高处不胜寒’。我劝你不要继续折磨自己,一个女人要活下去,首先就必须要找个靠山才行。这个
靠山是什么?还不就是男人吗?可是你呀,心高气傲,不入俗流,泛泛的男人你又瞧他不起,如今见了张汉卿你竟自惭
形秽,这又让我怎么办?”
谷瑞玉悄悄抬起眼睛,凝望着穿衣镜子里的自己。她感到自己的面庞依然那么白皙清秀,眉眼还像在天津“共舞台”
上初出茅庐,登台唱戏时那样俊逸妩媚。但是那双大眼睛里,却隐含着淡淡的愁楚和悲戚。她忽然感到自己仿佛在一夜
之间苍老了许多,那是张学良给予的冷遇带给她心灵上的痛楚。她知道二姐的话都是为她好,自她去吉林江城大戏楼挂
牌唱戏以来,二姐谷瑞馨几乎无时不在为她的归宿暗作努力。她记得姐姐几次派车将她从吉林接到省城来,给她安排下
多次赴宴、参加舞会和出席上流社会交际的机会,希望她在那些场合里与吉林的军政两界头面人物进行接触。同时,谷
瑞馨也千方百计为她介绍了几个有权有势的政界权贵,希望促成一桩可让谷瑞玉依赖终身的姻缘。然而,经过几次波折,
数次失败,谷瑞玉才发现她毕竟和二姐谷瑞馨大不相同。她虽也温柔,可在那温柔里又含有一股固执的倔犟,她不可能
为一种物欲或权欲,就不惜一切地牺牲自己的青春韶华。她对二姐介绍的那些吉林官员们,大多没有好感。她不可能去
给那些虽然手握重权,却有几房妻妾的老头子们充当填房或违心去当姨太太。她谷瑞玉纵然身在梨园,却有着高尚的人
格。她心里有自己不可动摇的择夫标准。正是由于她个性坚韧固执,所以,二姐对她所做的几次苦心努力都化为泡影。
想起这些难堪的往事,谷瑞玉从心里感到对不起二姐。
“现在,张汉卿终于和你有了难得的一面。这其中如果没有你姐夫的努力,连见他一面也怕做不到啊。”谷瑞馨仍
然不想让谷瑞玉放弃与张学良的接触,她怂恿说:“既然张汉卿还在吉林省城,你就有继续接近他的机会。也许他有一
天真会请你去为他唱戏呢。所以,我劝你一定不要急于回吉林。” “可是,江城大戏楼还等着我去登台呀,我唱戏的
海报早已经贴满了大街。二姐,你说我怎么能在省城坐等呢?再说,张学良也许早把我忘在脖前脑后了,他心里怎会有
我的影子呢?”谷瑞玉对继续和张学良见面没有信心,她自怨自艾地叹息着,无法接受姐姐的好意。
“还唱什么戏呢?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紧要的了。瑞玉,你要听二姐的话,至少你要在省城等他两天。
如果可能,我一定要你姐夫促成一场堂会戏,让张汉卿听听你唱的戏,即便这桩婚姻不能成功,也尽了心了。”谷瑞馨
见妹妹心绪纷繁,就知道她这次已从心里难得看上了可心的郎君。在这种情况下谷瑞馨知道她必须要挽留下妹妹才行。
谷瑞玉难拂姐姐一片好意,只好继续留在省城姐姐的家里。可是,张学良并没有找她去唱堂会。正如谷瑞玉分析的
那样,张学良清高自重,他现在心里装的都是剿匪,也许早将她谷瑞玉忘掉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苦苦等到第五天,忽听
鲍玉书说,张学良已经率领他的第三混成旅,马不停蹄地直向黑龙江佳木斯奔袭而去了。
“什么?张汉卿率部队去黑龙江了?”谷瑞玉想起那天的事情,心里就感到万分悲哀。为着和张学良再见一面,就
听信二姐的善意忠告,放弃了江城大戏院的演戏,她在姐姐家里又苦等了几天。可是,就在谷瑞玉望眼欲穿的时候,鲍
玉书竟然带回一个让她大失所望的消息。原来,张学良在前天夜里忽然得到佳木斯的电报,已经率部离开了吉林地面,
直向黑龙江省奔袭而去。二姐听了鲍玉书的话,也气得脸色发白,对鲍玉书当场就发起脾气来。但是事已至此,谷瑞馨
也无可奈何。
谷瑞玉的眼泪“唰”一下涌上了眼帘。她心里感到屈辱和悲伤,万没有想到她单恋着的张学良,居然对她的心思一
无所知。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自己引不起对方的好感更为难过的事情了。更可气恼的还是姐夫鲍玉书,他身为张作霖家
的亲戚,本来可以找一百个理由,让张学良主动请她见面。可是事到如今这桩单方面苦苦追求的好事,竟然无疾而终了。
一方是心热若火,一方是冷若冰霜,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谷瑞玉自尊心受到的伤害是难于用语言描述的。
“瑞馨,这又怎么能怪我呢?”鲍玉书见谷氏姐妹俩都愁眉不展,显然把张学良冷落谷瑞玉的罪责都强加于他的身
上了,鲍当然要出面辩解,他说:“为着四妹的事情,本来我已经和汉卿谈了几次。他对四妹也不是没有好感,只是他
在吉林的应酬太多,无暇和四姐交往。虽然军务繁忙,汉卿却仍然表示,只要他一有时间,定会宴请四妹的。可是,谁
能想到前天夜里郭松龄忽从佳木斯打来一个电报。你们可知军令如山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任何事情也不能重于剿匪。张
汉卿军务紧急,岂有不离开吉林之理?现在佳木斯一带出了叫老占东的惯匪,听说此人相当凶恶,为非作歹已有多年。
汉卿火速去佳木斯,就是为了剿杀这个凶顽之匪。你们说,谁敢为瑞玉的事情去劝阻张汉卿呢?”
“他心里既然没我谷瑞玉,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苦的等他?”谷瑞玉坐在那里早已泪如雨下,心里仅存的一点希
冀之火,也因张学良的赴黑剿匪倏然化为乌有了。当天下午,心灰意冷的谷瑞玉就辞别了二姐,乘车从省城返回了江城
吉林。她受此冷遇,发誓从此再也不想那个与己无缘的张学良,一心都扑在唱戏上。刚好那时江城大戏楼已将谷瑞玉领
衔演唱京戏《女起解》的海报贴出去了,她就在江城大戏楼登台,一连唱了三天。
谷瑞玉索性将心中所有苦恼和失意,都倾注在那让人心酸下泪的《女起解》中。由于谷瑞玉心里很悲苦,所以当她
演起为爱情所困的苏三来,不禁悲从心起,泪眼婆娑,招来舞台下那些痴迷她的观众,不时爆发出阵阵雷鸣般的掌声和
喝彩。就在谷瑞玉对张学良不再寄予希望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二姐谷瑞馨派人从省城送来一封信。二姐在信上说:请
她马上回到省城,有重要的事情和她商量。谷瑞玉不知二姐在省城又生出了什么主意,她知道定是又为她的婚事。她那
时已对张学良万念俱灰,所以对二姐的敦请无意前往。
“谷小姐,省城有人请您了!”现在,谷瑞玉正坐在窗前俯瞰烟波浩淼的松花江,忽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她急忙
抬头一看,认出是戏楼里管杂务的阿三。她知道一定是二姐从省城派车来接她了。谷瑞玉有些迟疑不决,她不知道自己
在这时候究竟该不该去省城。

第二章雪乡情侣
哈尔滨,雪后初霁。
路边一排排法国梧桐在雪后的冬日下枝桠挺拔,树冠上的积雪反射着熠熠的光辉。谷瑞玉远望那些蒙上了厚厚一层
皑皑雪毯的俄罗斯式小楼屋顶,感到她仿佛来到了一个冰雪的琉璃世界。她身边都被那一丛丛缀满了银白色树挂的树林
所包围着,心底泛起了寒意。
谷瑞玉无心赏雪,她心里沉甸甸的。自从二姐谷瑞馨派车将她再次从吉林接到省城以后,她就一直在为何时再见到
张学良暗暗发愁。二姐和姐夫尽管一片好意,可是,她毕竟不能为了再见张学良一面就呆在省城里。吉林江城大戏楼因
为她的离去,已有多日不能营业唱戏了。想起自己被姐姐和姐夫劝到哈尔滨来,谷瑞玉越加感到自己和张学良的姻缘好
事难成。
“瑞玉,张汉卿并不是不希望我们到佳木斯去,而是因为那里的匪势实在太猖獗了。”谷瑞馨身披裘皮大衣,仪态
雍荣地伴着忧心忡忡的四妹漫步在雪后的碎石小甬路上。刚才她们姐妹又在下榻的小洋房里谈起正在北国边陲剿匪的张
学良。谷氏姐妹此次随鲍玉书一同到哈尔滨来,原为促成这桩好事。可是当她们来到这座冰城的时候,张学良早已离开
哈尔滨前往边陲继续剿匪去了。这样,她们就只好下榻在哈市道外的一幢别墅里。这幢别墅是张学良来黑龙江剿匪时,
黑龙江省军务督办吴俊升送给他的房子。张学良从吉林转赴佳木斯时,只在这所小别墅里住了两日,然后就兵不血刃地
挥师继续向北进发。现在,谷氏姐妹在这里焦盼着来自北方的消息,大有度日如年之感。
谷瑞馨见妹妹为张学良从佳木斯拍来拒绝她们前往的电报愁眉紧锁,就边走边开导她说:“四妹,你可知道剿匪非
同儿戏,如果不是张汉卿到了佳木斯,那个叫老占东的惯匪,很可能要向哈尔滨进发了。值得庆幸的是,如此凶恶的老
土匪,竟会败在一位刚刚20岁的少帅手里!”
谷瑞玉听到这里,暗淡的眸子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尽管她知道自己和张学良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
不仅是她与他属于两种不同的社会地位,更主要的是谷瑞玉知道张学良是个很传统的军人,他既然已经有了结发妻子于
凤至,就绝不会在外另寻新欢。况且依她的观察和思量,张学良虽出身于东北第一大家族,但是他青年正派,决非那种
随便拈花惹草的风流公子。她几次想中止接近张学良的欲念,都因为二姐的一片好意而身不由己。现在谷瑞玉对二姐所
讲的张学良剿匪故事很感兴趣。就说:“张学良有何大谋大勇,能降服一个连吴督军也望之生畏的惯匪呢?”
谷瑞馨振振有词地说:“张学良听说郭松龄正在准备收编惯匪老占东,他就密令郭松龄设法智擒这个十恶不赦的土
匪。张学良到了佳木斯后,他就暗派土匪出身的奉军营长王永清,前去探望固守在佳木斯城里的老占东。王永清自称是
张学良派来招安的,所以才得以进城。在老占东设的酒席上,王永清说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已经同意任命老占东为奉军
的旅长,但是需要老占东亲自去松花江边一座套院里去谈判。郭松龄和张学良事前都埋伏在那座院落里,只等他老占东
上勾。老占东不知是计,马上就会接委任状。他来到那座临江的院子以后,张学良预先让人暗缴了老占东马弁的枪。然
后单独将老占东请进了上屋。一场好戏就这样开场了。”
谷瑞玉已被姐姐讲的故事吸引了,张学良在她心中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作为怀春的少女,她多么希望马上见到心仪
的偶像。晨风从松花江边吹过来,谷瑞玉感到心里的忧郁加重了。她的思绪仍然沉醉在二姐讲的那个故事里,问:“后
来怎么样?”
谷瑞馨继续讲她从鲍玉书那里听来的故事,希望以此冲淡四妹心里的悲苦。她说:“老占东进了张学良设下的埋伏
圈,双方都坐在炕头上吃饭喝酒的时候,张学良见时机已到,他向门外一丢眼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门外忽然冲进十
几个手持盒子炮的士兵。还没等炕头上喝酒的老占东醒悟过来,大家就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这个惯匪按倒在炕上捆
了起来。老占东的马弁在大门听说老占东被捉,有人想跑回城里向另一个惯匪‘镇中华’通报,可是,当那马弁刚冲到
大门前,却发现‘镇中华’和城里那几个胡匪头目,早已被人五花大绑地押到松花江边来了。那马弁这才知道老占东的
人马早在张学良的指挥下一网打尽了!”
“他真个英雄啊!”谷瑞玉听到这里,从心里更加羡慕张学良的英雄本色。当初张学良在谷瑞玉心中,充其量不过
是位因得父辈余荫而青年得志的大家公子而已,可是自谷瑞玉和张学良有了接触,她才逐渐感到张学良决非等闲人物。
特别是听说张学良在佳木斯以大智大勇,一举生擒黑龙江惯匪老占东的消息,更让这纯真的少女对远在北国山林与胡匪
作战的少帅充满着深深的敬爱。她对张学良越是敬仰,就越希望早日见到他。当初从吉林来到黑龙江时,谷瑞玉是受姐
姐和姐夫的一再怂恿才不得不来的,如今当她在哈尔滨不断听到张学良剿匪频频大捷的消息时,谷瑞玉对这桩婚姻就由
被动变成了主动。半晌,她故意以话激谷瑞馨说:“大姐,既然人家不欢迎我们去佳木斯,为什么还要我继续等在哈尔
滨呢?”
谷瑞馨已看出妹妹的心思为谁所动,也知道谷瑞玉现在的心情很矛盾,她既希望早日见到张学良,同时又担心再次
受到对方的冷遇,就说:“在吉林的时候,我已经对你说过,攀上张学良这门亲事并非易事。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
才决定到哈尔滨来。瑞玉,我们是以劳军的名义来的,现在张汉卿既然不希望我们去佳木斯,那我们就只能在哈尔滨等
他。你姐夫说,只要张汉卿处决了惯匪老占东,他定会很快就回到哈尔滨的。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在这里和他开诚布公谈
一次。这次由你姐夫挑明我们的关系,他张汉卿决不会拒绝这门亲事的。”
谷瑞玉望着小别墅外一丛丛银白色的树挂,心海一派茫然。她知道自己深深爱上了他。从前二姐为她的婚事操心,
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吉林达官贵人的子弟,可是谷瑞玉心高气傲,竟然连一个也看不上。张学良却让她一见倾心。虽然张
学良对她那么冷淡,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面对着谷瑞玉的频频进攻,可她仍然痴心不改。谷瑞玉现在到了哈尔滨,
追求张学良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决了。谷瑞馨和鲍玉书为此事专程来到哈尔滨,此事已成必成之势。谷瑞玉还有什么话说
呢?
哈尔滨越来越冷。铅灰色的天穹上,不时会飘下鹅毛似的雪朵。谷瑞玉在松花江边小别墅里度日如年。她的二姐和
姐夫在这里居然过得非常惬意,他们无忧无虑,每天都招来一伙朋友在张学良的别墅里打牌,有时谷瑞馨和鲍玉书还拽
上心神忧郁的谷瑞玉,到积满皑皑白雪的大街上下小馆、听戏和看电影。在谷瑞馨和鲍玉书看来,哈尔滨比吉林好得多,
这里有许多奉系军阀的子弟,有些朋友则是鲍玉书叔父鲍贵卿从前在江省任督军时的旧部袍泽。这些人对鲍玉书和谷瑞
馨的到来自然百般逢迎,每天有赴不完的酒宴和饭局。但是,在杯觥交错间谷瑞玉却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因为她的一颗
心早已飞到那陌生的北国山林里去了。
在焦盼的日子里,谷瑞玉忽然从鲍玉书的口里听说,张学良在剿灭了盘据在佳木斯的惯匪老占东之后,已经挥师继
续北进了。现在张学良正和郭松龄一起统军在虎林、密山一带兴师剿匪。特别是密山一带又发现一伙更为凶悍的胡匪啸
聚山林,为害一方。这样一来,等候在哈尔滨的谷瑞玉就更加心绪焦灼。她毕竟还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如若继续等候在
哈尔滨,她将误了吉林江城大戏楼既定的唱戏合同。她在哈期间,吉林江城大戏楼老板已经几次拍来催促的电报,劝谷
瑞玉尽早返回吉林。她是江城大戏楼的主角和台柱子,谷瑞玉知道自己如若在哈尔滨无限期等下去,她将会毁了自己和
江城大戏楼多年的信用。但是,她心里又舍不得正在黑龙江北部林海雪原里的张少帅。谷瑞玉知道姐姐和姐夫是为着她
的婚事才来到哈尔滨的,现在她不能冷了姐姐姐夫的心。万般无奈她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谷瑞玉暗暗对自己说:
“既然我的心已经属于他了,为什么不能为他作出更大的牺牲呢?”
就在谷瑞玉在哈尔滨日夜不安的时候,11月底的一天,鲍玉书忽然从外边带回一个让谷瑞玉心情紧张的消息,鲍玉
书说:“我从第三混成旅江省留守总部得到了一个不祥的消息,汉卿他在密山的密林里受伤了!”
“有这样的事?他是怎么受伤的?”谷瑞馨大吃一惊。
鲍玉书说:“千真万确,现在留守总部正准备往密山派医生和护士对汉卿进行抢救呢!”
谷瑞玉在旁听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汉卿是和惯匪‘天下好’面对面枪战时,不幸中了一枪!”鲍玉书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躺在烟榻上,用银扦挑
起烟盘子上的烟膏,吱吱地抽起大烟来。
“中了一枪?枪子儿打在什么地方?”谷瑞馨见瑞玉坐在一旁神色陡变,情知张学良受伤已经触动了她的心。她慌
忙追问鲍玉书说:“伤势有没有什么危险?”
“中枪是肯定的,至于伤势如何,我又怎么知道?”鲍玉书抽一阵大烟,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对谷瑞馨说:“不过,
留守总部马上就派医生去密山了,相信不会有什么太大危险。汉卿吉人自有天相啊!”
“我们怎么办,还继续在哈尔滨等他吗?”谷瑞馨也感到张学良既在密山负伤,她和鲍玉书精心安排的哈城见面,
也许因此不了了之。她知道张学良负伤在身,根本无法回哈尔滨和谷瑞玉见面。想到这里,谷瑞馨变得心绪茫然起来。
鲍玉书知道继续留在哈尔滨难有任何结果,索性对谷瑞玉说:“汉卿既已负伤在身,我想一时难与他见面。既然这
样,我看不如……咱们先回吉林等他吧。”
谷瑞馨左思右想,情知暂时难以解决妹妹的婚姻大事,只好连连叹息,望着神色黯然的妹妹说:“既然如此,瑞玉
和汉卿的事情,也就只好以后再议了。”
不料,就在姐姐姐夫都期盼早日返回吉林的时候,谷瑞玉忽然出语惊人地说:“不,在这种时候,我决不能回吉林!”
谷瑞馨和鲍玉书都吃了一惊。当初他们积极促成谷瑞玉和张学良婚姻的时候,心性清高的谷瑞玉始终持半推半就的
消极态度,如今当姐姐姐夫希望早回吉林时,谷瑞玉却变得固执起来。鲍玉书毕竟是姐夫,他不好多嘴,只好用目光向
夫人求援。谷瑞馨也为难地说:“瑞玉,你不回吉林又是为何,莫非就在哈尔滨空等下去吗?谁知道汉卿的伤势如何,
即便他回到了哈尔滨,现在也不是谈婚事的时候,依我看,咱们还是早日回去吧。”
谷瑞玉却说:“二姐,如果汉卿没有负伤,我当然希望早回吉林,可他现在既然负了伤,我们如果在这时候回去,
于心何忍呢?”
谷瑞馨和鲍玉书都怔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从前对来哈尔滨三心二意的谷瑞玉,如今居然在不该固执的时候又固执起
来了。鲍玉书感到她有些不可思议,谷瑞馨左右为难地说:“瑞玉,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可是,你留在这里又有
何益处?”
谷瑞玉在刹那间想好了主意,她说:“留在这里当然没有意义,我想亲自到密山去!”
“你去密山?”谷瑞馨大吃一惊,她感到妹妹突发此言毫无道理,当即反对说:“瑞玉,现在大雪封山,密山距哈
尔滨还有千余里的路程,你一个黄花闺女,又如何可以走那么远的路?”
谷瑞玉神态坚毅地说:“我可以走,姐夫不是说张学良留守处还要派医生护士去密山去吗?既然医生和护士能够进
山,我为什么不能去?”
鲍玉书见谷瑞玉心意已决,苦苦劝阻说:“瑞玉,你对张汉卿的心思,我和瑞馨都知道。可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
再说你即便去了密山,又对张汉卿的伤情何补?”
“我可以就近护理他。”谷瑞玉对自己的行动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姐姐的劝阻和姐夫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她既
定的主见,她振振有词地说:“不管张汉卿将来对我如何,也不管我们今后是否走在一起,就因我对他心有好感,在他
受伤的时候,我也不该离他而去。如若听了他负伤的消息就走开,我谷瑞玉还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吗?”
谷瑞馨和鲍玉书情知无法劝阻,只好无可奈何地相对叹息,在心坚如铁的谷瑞玉面前,姐姐和姐夫只好相对唏嘘,
任由她只身前去密山了。
密山深处,一派银白世界。
张学良率剿匪大军进入密山的林海深处,已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了。深秋时分,他在佳木斯处决了为害一方的惯匪老
占东后,马上挥师向莽莽林海的深处进发了。本来,张学良在剿灭老占东匪股后,张作霖鉴于他剿匪有功,已下令晋升
张学良为东北军的陆军少将。同时,张作霖也希望张学良马上班师返回奉天,待他的混成三旅休整以后,明春再向黑龙
江深山老林里进剿。可是,就在张学良将要撤离佳木斯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虎林和密山两县的紧急报告,地方官吏们请
求张学良趁热打铁地进军虎林和密山林区,进剿惯匪“天下好”。张学良得到这一情报后,决心马上乘胜追击。
他先派旅参谋长郭松龄率部前往密山的茫茫林海,剿杀隐藏在黑龙江密山深处的土匪头目“天下好”。“天下好”
匪股的人数比老占东还多上几倍,而且这股胡匪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天下好”恶名远播,他在黑龙江的
老百姓心中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多年来他不断在密山、虎林和饶河一带活动,神出鬼没地频频制造桩桩惨绝人寰
的血案。“天下好”匪股不但绑地主老财的肉票,还经常闯入贫民之家,肆无忌弹地奸淫妇女。张学良听了“天下好”
的血债和罪恶,发誓如不将“天下好”在密山县的林海深处生擒活捉,就决不班师回奉天。
就在张学良统帅混成三旅的大队人马杀进虎林县境以后,“天下好”闻风逃入莽莽深山。当张学良和郭松龄的军队
紧随其踪,沿着胡匪留在深深积雪上的足迹咬住不放,追到密山县境界的时候,“天下好”发现再也没有了退路。于是
这个从小就练就一手好枪法的惯匪,在密山的林海中与张学良和郭松龄率领的东北军的混成三旅进行了一场殊死的决斗。
张学良从小就生活在东北大家族里,从没有到过这山高林密的险恶环境。当他统率军队来到密山时,才发现进剿
“天下好”决非剿灭老占东那么容易。老占东虽然占据了佳木斯,可是他却以智慧生擒于他,最后在佳木斯当众将老占
东枭首示众,此举大大地震动了东北三省;可是,“天下好”却凭据深山老林的优势,与张学良和郭松龄率领的官军进
行捉迷藏似的角逐。这样一来让张学良的军队消耗极大,虽然在几场战斗中先后击毙了“天下好”匪股的大部人马,但
是最后剩余十几个凶悍的惯匪,却丢弃了坐骑,只身向中苏边界的深雪密林里遁逃而去。
张学良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他决定亲自率兵追踪而来,不料他的贸然追踪却中了“天下好”预先布下的圈套。最
后,在密林深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白皑皑的雪地上洒下了官军的鲜血。
张学良陷入了昏迷之中。他自从在密林里遭到惯匪“天下好”的雪中伏击,身上中了一枪后,就一直躺在担架上昏
迷不醒。现在他终于苏醒过来了。他发现旅参谋长郭松龄等人都守候在自己的身旁,还有一位刚从县城请来的土郎中,
正在为他负伤的左臂敷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恐怖的森林。他记得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在向山林深处追击逃窜的
土匪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密林中没有人迹,刚才他还发现几个持枪的惯匪在林海深处若隐若
现,隐藏在树林里不时向追踪而至的官兵们打冷枪,可是,眨眼的功夫就人影杳然了。寂静的林莽里一片阴森。
“砰砰砰”,突然,枪响了!
张学良还没有发现目标,可是已经有枪弹擦身而过了,打得身边老树的枝桠不时发出可怕的啸音。突然,他扑倒在
雪地上,发现自己的左臂发木发麻,雪地上淌下了一瘫殷红的鲜血。他知道自己负伤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怒火。就在
这时,他看见一个下巴上丛生着浓黑胡须的土匪,忽地从一棵大树后探出头来,正想向扑倒在地上的自己开第二枪的时
候,他身后突然跳出一个魁梧的大汉来,原是郭松龄到了。只见郭松龄手举枪响,那个正欲再向他开枪的惯匪“啊呀”
一声饮弹倒地,死在距张学良只有几丈远的深雪里。他就是惯匪“天下好”。这时候张学良一阵痛楚传遍全身,他忽然
昏死了过去……
现在,张学良就静卧在密山县小河湾附近一片密林深处的小窝棚里。他身边守候着几个将领,他们都在为少帅的负
伤而感到悲愤。张学良认出那一张张熟悉的将领的脸孔,其中就有与他在讲武堂读书时结下深情的教官郭松龄。当张学
良的目光移向床侧,他忽然发现郭松龄的身旁竟有两位穿棉旗袍的姑娘。这不能不让他暗吃一惊,他知道现在仍在密山
城外的密林里,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会有女人?
“汉卿,她们都是从哈尔滨来探望你的,这位是林护士,这位是谷小姐,她们是随哈尔滨专治红伤的刘医师从几百
里外赶来的。”郭松龄见张学良渐渐苏醒,急忙近前向他报告情况。
“哦,你们是从哈尔滨来?”张学良这才发现身边簇拥几位陌生的客人,一位老医生正为他的左臂伤口敷药,女护
士小心地为他包扎着。小小的窝棚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少帅,你不必担心,这伤口只要用了我老刘的红伤药,很快就会痊愈如初的。”刘医师见张学良醒来,马上堆上
笑脸,端起一只小药瓶对他说:“我早年就在俄国学西医,什么红伤都治过。胡子‘天下好’的枪法是弹弹咬肉,可他
这一枪恰好是打偏了,不然的话,如若他那枪再偏一点点,可就要伤了少帅的要害了!所幸‘天下好’的枪弹只擦了少
帅的臂膀,不要紧的,只要用上我的红伤药,保你很快就会好转起来。”
林护士也说:“张将军,我们刘医师平生治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红伤,您左臂上的伤口,决不会危及生命的。”
张学良渐渐神志清醒,他听了刘医师和林护士的话,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前天在林海深处九死一生的激战,曾让从
没经历战事的张学良亲历了一场可怕的生死考验。现在他虽仍感到伤口剧痛,但有刘医师在自己的身边,让负伤的少帅
顿时感到轻松许多。忽然,张学良发现林护士身边有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一闪,他定睛看时,竟是在吉林省城曾经见过面
的女戏伶谷瑞玉!
“她怎么来了?”张学良暗暗地叫道。
谷瑞玉见他在那里注视着自己,面庞忽然羞红了。
张学良发现谷瑞玉身穿紫红色的棉旗袍,在油灯的微光下显得温存可爱。也许她从哈尔滨来时一路上鞍马劳顿,所
以显得十分疲惫。在灯影下她的面庞格外苍白,眉眼依然清秀娇好,他发现她正悄悄躲在林护士等人的身后,小心的向
躺在病榻上的张学良暗暗窥望着。张学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他万没想到谷瑞玉会在东北最寒冷的大雪天里,随刘医师
和林护士从哈尔滨来到人烟稀少的密山。他从谷瑞玉憔悴的颜容上,自然会联想起这位金枝玉叶般的女艺人,一路上定
是受尽了千辛万苦。如果谷瑞玉对他不是一片赤诚,那么像她这样娇艳的女子,绝然不能顶风冒雪地从哈尔滨跋涉到边
远的密山老林中的。张学良想到这里,心已经被她深深地打动了。但是,他不能在这种人多的场合里与谷瑞玉对话,更
不能对她的辗转跋涉之苦流露出半点感激之情。因为在张学良的心里,仍然对接触妻子之外的任何异性保持着戒意。他
知道自己是一个带兵的军人,不能在率兵出征的途中想入非非或自作多情。
荷盍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数日后,张学良已经转移到密山县城。
他住在一家汉医院的病房里。这家小小的医院在东北山区的县城里已是凤毛麟角。它的前身是沙俄时代的沙俄诊所,
民国始建以后才成了县里的官办医院。如今由于张学良住了进来,医院的上上下下都紧张忙碌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位左
臂中了胡匪冷枪的英武军人,就是东北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的长子。从哈尔滨赶来的刘医师和林护士已经搭车赶回哈市,
由于这家汉医院按照刘医师走前留下的红伤处方施治,再配以新的中草药,日夜对伤者的伤口进行医治,所以张学良的
伤势渐渐好转。
随着伤口的好转,张学良已经能够由护士搀扶着在地上行走了。这天下午,当张学良午睡醒来,忽然听到窗前传来
一位女子低声的诵读。他听出那女子就是谷瑞玉。让张学良感到意外的是,谷瑞玉没有跟随刘医师和林护士返回哈尔滨,
她固执地请求继续留在闭塞偏僻的黑龙江东北边城密山县,照顾尚未恢复健康的张学良。现在,谷瑞玉在病房外边的窗
前,正以吟咏古诗来打发寂寞。张学良听出谷瑞玉读的原是苏轼所作的七律诗《冬景》。他听着听着,嘴边浮现出淡淡
的笑意。
张学良对谷瑞玉的印象开始发生转变。她不再是吉林督军公署里初次见面的轻薄女艺人,而是位肯于吃苦的痴情少
女。他从谷瑞玉肯由哈尔滨爬冰卧雪到密山老林里这件事上,已经看出她决非是那种逢场作戏、惟爱权势浮华的女子。
而且,他在山林里请刘医师治红伤的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谷瑞玉始终守候在他的床榻前。白天她为他诵读诗文、讲故事、
哼戏文为他消愁解闷;到了夜里,谷瑞玉也不时出现在他的身旁,守候在灯影里和他喁喁细语。张学良感到自己与她越
来越接近了,两颗曾经互相戒备的心,也由于处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一天比一天更贴近了。
“我小的时候很顽皮,我简单地对你说,我读的是私塾馆。”张学良记得,有一次他在灯影下面对含情脉脉的谷瑞
玉,居然鬼使神差地谈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这究竟是无意识的感情交流,还是情不自禁的胸襟坦露?这种特殊的情愫,
在当时就连张学良自己也难以说清。张学良知道,这毕竟是他真情实意的自然流露。那天晚上,他对她说到自己的童年
时,是以对至诚朋友的语气讲话的,他说:“我爸爸在沈阳当了统领,可是我和妈妈却住在远离省城的新民县。我的老
师是妈妈花钱给请的,可是后来这位老师竟然被我给气跑了!”
“气跑了?”她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地嫣然而笑,露出一口雪白而美丽的玉齿。张学良感到密山汉医院里的谷瑞玉,
要比他在吉林督军公署见到的同一个姑娘美丽和清纯得多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让我气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岁月,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在谷瑞玉的面前,张学良不再继续保持东
北军旅长的矜持和冷峻。他变得平易而随和,说起往事时又恢复了从军前我行我素的率直性格。他告诉谷瑞玉说:“我
的老师曾经跑到奉天城去告我的状,他对我父亲说:张大帅,你这个儿子可要不得了。父亲说:为什么要不得?老师就
说:他连自己的老师也敢冒犯,谁还敢去教他呢?谷小姐,从这些对话里,你就不难看到我少年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不守
规矩的顽皮孩子了!”
“嘻,真不敢想。”谷瑞玉却不多语。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在张学良这样有少将军衔的东北军将领面前,她
永远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所以她尽量让自己对张学良保持在恭敬和恭维的状态中,那是引起对方好感的首要条件。她知
道张学良肯向她坦露童年往事的本身,已经说明她与他关系正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微妙变化。这是她为之暗暗欣喜的。
可是谷瑞玉知道自己千万不可急于求成,如若将她与他的关系趁热打铁地变得更为亲昵,反而会让张学良心生反感和戒
意。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小时候太顽皮,所以有人叫我花花公子,这也不奇怪。”张学良只有在他认为可以
交心的朋友面前,说话才如此放肆,甚至于不拘小节。
“花花公子?”她怔住了。因为在谷瑞玉的眼里,张学良永远是位严肃郑重的青年军官,与她在天津和吉林见到的
一些纨绔子弟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这个花花公子,决不是寻常说的那种见了女人就发狂的花花公子。他们是说,我一旦玩起来就花花得不要命了,
而有些玩法简直就是大胆的恶作剧。谷小姐,你可听懂了我的话意?”
“懂,我听懂了。我知道少帅是真正的军人!”
“不,谷小姐,到现在我还不能自称真正的军人,因为这次我到吉林和黑龙江剿匪,是父亲对我的一次考验,他要
看一看我张汉卿到底是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材料。”张学良将手一挥,忽然坦荡地大笑起来:“本来,许多人都认为我不
像个军人,有人甚至认为我吃不得苦,这是因为我有个特殊的家庭。”
谷瑞玉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倚坐在张的床前,凭借一盏昏暗的美孚灯,双眼敬畏地凝视着坐在病榻上侃侃而谈的
张学良。她发现张学良虽然年纪只比她长两岁,可是,他说起话来既风趣又深刻,决非那些在戏楼内外常见的一些凭家
族势力就夸夸其谈的公子哥们。
“说到我的家庭,谷小姐也知道豪门家庭,是极难培养出真正人才的。”他似乎想在她面前尽情宣泄心中的块垒。
张学良尽管已经得到了豪门家族给予他的诸多特权,可他却根本不青睐那些既得的特权,他语出惊人地说:“我承认那
个家庭对我的给予,同时我又是个有思想的青年人。我知道自己现在走的一步,就等于别人走的两步。因此我想,我有
这样的优越条件,再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就可以在社会上做点事情。但是,在我当兵以前,虽然有种种成才发迹的想法,
却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军人!”
谷瑞玉感到惊奇。她没想到出身奉系元戎之家的张学良,竟然会有那么复杂的思想,就说:“既然你从没有想过当
兵,为什么后来又当起兵来了?而且又成了少将军阶的大人物?”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谷小姐,我只是在行使着一个军人的权力。”张学良正色地说:“你问我为什么会成为军人?
是因为我从小就反对军人,军人手里的枪是杀人的,而我张汉卿从小就反对杀人!”
“是吗?”谷瑞玉两只闪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他,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张学良见她以狐疑的眼神注视自己,索性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外界鲜为人知的过去。他说:“我从新民来到奉天的
时候,才11岁。那时我很天真,我喜欢和西洋人在一起,听他们用英文介绍国外的趣事。谷小姐,你知道奉天有个YMCA
吗?也就是所谓的基督教青年会。父亲在我刚到奉天的时候,曾把我送到那里去。他希望我在基督教青年会学些新鲜的
东西。那时候我在那里结识了一位英国人,他叫约瑟夫。普赖德。他这个人很有思想,进步的思想。他告诉我中国如果
真正成为先进强盛的国家,依靠军阀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谷瑞玉听到这里,忽然眨动长长的睫毛,望着床上的张学良说:“既然这位洋人有如此古怪的思想,你父亲为什么
还要你去接近他呢?”
“你是说普赖顿的思想进步,怕他赤化我?”张学良哑然失笑:“谷小姐,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你并不真正了
解我的父亲。他当时并不知道普赖顿是一位进步的外国人,他只知道这个普赖顿是奉天YMCA的总干事,喜欢各种体育运
动。而我呢,由于从小就非常顽皮,自然也喜欢各种运动。于是父亲就希望我去那里和普赖顿先生练习各种西方的体育。
而我去了YMCA以后,也确实向普赖顿先生学习了许多西方的体育项目,比如说我现在每天都想打的网球,就是因为结识
了普赖顿先生,才学会的。”
“原来如此。”谷瑞玉开心地笑了。直到这时她才理解了张学良为什么对他的家庭持那样一种反叛的意识。
那天晚上,他与谷瑞玉在病床前一直谈到子夜更深。张学良知道他已经从心里悄悄喜欢上了这位温存俊美的天津姑
娘。自从那天晚上在病榻前的交谈以后,他发现谷瑞玉再见到他时,脸庞不知为什么竟会不由自主的羞红了。那是一种
爱心的自然流露。眼前的谷瑞玉显然与几个月前在吉林见到的她大不相同,如果说那时的谷瑞玉是为着某种自私的目的
来到他身边,那么如今她在自己面前所流露出的感情,则是发自内心的真情。1921年的早春来到了北国。
哈尔滨在二月里仍然寒气逼人。早在去年冬天,谷瑞玉就随张学良从密山县城返回了哈市,张学良住进了道外那幢
米黄色的小洋楼里。一个多月前,谷瑞玉曾经和她二姐谷瑞馨、姐夫鲍玉书住在这座别墅里。那时候谷瑞玉是在二姐的
一片好心驱使下,才不得不违心前来的。可是如今她仍然住进这幢小洋楼里,却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前次随姐姐姐夫到哈
市,确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转折。因为如果她没有前次赴哈之行,就不可能得知张学良在密山县剿匪受伤的信息,
自然,她也没有亲赴密山照料张学良的机会。在密山的月余时间,谷瑞玉有机会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同时,她也为无法
接近的张学良找到了一个了解她的机缘。聪明的谷瑞玉已经从张学良的眼神里,隐隐感受到从前在吉林初识时的冷漠和
戒意,正随着她与他的接近,在不知不觉中消除了。这也正是谷瑞玉所期望的结果。
松花江水面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仍然冰封着。宽坦的江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积雪,尽管春天的气息已然来临,可是,
在谷瑞玉眼里那积雪和坚冰在短时间内绝不会彻底的融化和消失。
“我没进讲武堂之前,真正的想法是去当一个医生。”张学良踏着早春清晨的晨雾,和谷瑞玉沿着松花江边漫步。
在哈尔滨的日子里,她时常陪张学良在春天的早晨到松花江边散步。这是他们回哈尔滨后每天必有的一次接触。每次见
面,张学良仍希望和她谈起自己从前的往事。她知道那是种难得的心灵交流。张学良肯将自己的心里话对一位地位相差
悬殊的姑娘倾吐,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证明她们的关系正在起着微妙变化。谷瑞玉已经明显感受到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正一天天的变得坚实。他们的话题虽然还是密山医伤时的继续,但是内容却加深了许多。
张学良对她说:“当时,我真想当个医生,奉天南满洲医科大学,我有个朋友在那里学医,我就经常到那里去玩。
我也想进南满洲医科大学学医,可是我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他说:”你当医生不合适!‘于是,我就想逃到美国去!“
“去美国?”谷瑞玉对张学良曾经有过的经历深感惊讶。她站在江边的栏杆前,用一双惊疑的大眼睛盯着他。
“是想去美国。”张学良伫立在松花江边,脸上挂着笑意,他说:“我想逃到美国去,是想进美国的大学。当时我
连去美国的路费都准备好了,美国的朋友们也都欢迎我尽快到那里去。他们还答应要帮助我,当时给我以影响的那些朋
友中,有一个人叫陈英。他曾在德国留过学,担任过奉天测量局的局长和测量学校的校长。有一天,我把我想去美国留
学的意思说给陈英听,他却对我说:”汉卿,你太不懂事了。你父亲不是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军人吗?你这样做,你
父亲肯定会难过的。我教给你一个好办法,向你父亲撒谎,就说是为了去当军人才去美国留学的。这样,你父亲肯定不
会反对,等你到了美国,你学什么就没有关系了。‘我听了陈英的话以后,感到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就想以去美国学
军事的名义前往那里学医。可是,我的这个计划,并没有瞒得过我的父亲,因为他毕竟也是个军事家呀!“
谷瑞玉听到这里,心绪变得紧张起来,喃喃地问:“你父亲张大帅发现了你的阴谋以后,一定大发雷霆了吧?”
张学良笑笑,他说:“不,父亲他希望我能在政治或军事方面成为他的继承人。当时,我连做梦都想着有一天当医
生,想通过治病来救中国,我根本就不想当军人。现在对你说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我当年希望学医,成为救人的医
生,结果到头来,我却成了一个杀人的军人了!世间的事情真是阴差阳错啊!”
“当军人有当军人的好处,少帅,既然你的命运如此,索性就当个好军人吧。”谷瑞玉已经感受到了张学良的人格
纯正。她为结识这样一位有爱人之心的将门之子而深感欣慰。
谷瑞玉珍惜每天和张学良在一起的时光。那时她只有在清晨与他散步的时候,才能和张学良在一起。一般的情况下,
张学良虽然在哈尔滨养病,可是每天的时间却排得满满的。他有时会在那幢小别墅里召开军事会议,接待从奉天、吉林
和卜奎(齐齐哈尔)等地前来的客人。有时他会出席当地官员为他举行的各种酒会,在这些公开的场合里,谷瑞玉是无
法出现在张学良身边的。她虽然和张学良已经走得很近,可是,她如若真想和张学良发生实质性的关系,谷瑞玉自知,
在她和他之间仍然还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障碍。她自知自己毕竟是一个“戏子”。在那个社会里,她十分清楚女艺人的地
位何等低下。别说自己想成为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如夫人,就是与张学良生活在一起也决非姐姐姐夫设想的那么轻易而举。
特别是于凤至闻讯从奉天赶到哈尔滨来探视张学良病情以后,谷瑞玉更加无法在张学良的身边存在。
在于凤至来到哈尔滨以后,谷瑞玉必须悄悄搬到距张学良别墅很远的另一幢洋房里去。因为她知道如若让于凤至知
道有位唱戏的姑娘守在张学良身边,那么谷瑞玉将来就决不可能与张学良发生任何实质性关系了。
谷瑞玉住在与张家别墅相隔一条马路的马占山公馆里,每天忧心如焚。她无法过这种见不得天日的生活,她感到于
凤至的到来,仿佛有片巨大的阴影正向她的头上覆盖下来,压得她抬不起头。从前谷瑞玉在戏文中时常唱演那些生为姨
太太的悲剧,那时她虽也为剧中人物感到悲愤,可是没有现在她亲身体验到的生活氛围,对自己的剌激更加深刻。她发
现张学良虽有统帅千军万马之勇,然而却在夫人于凤至的面前格外谨慎小心。当于凤至将从奉天来哈尔滨的电报收到那
天,他就来到谷瑞玉下榻的房间,对她说:“瑞玉,凤至要到这里来了,为了方便起见,我想给你另找个住的地方,可
以吗?”
谷瑞玉怔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于凤至会在这时候到哈尔滨来,更没想到对自己已经产生了至深感情的张学良,居
然会因为于凤至的到来,劝她到外边去住。她顿时感到有种寄人篱下的悲哀。尽管她从心底深深地爱着他,把张学良当
作心中的偶像加以敬重,恨不得有一天将他们彼此的关系进一步得到确认。可是,谷瑞玉知道自己这些欲望和希冀,都
是短时间根本就办不到的。
她知道张学良对她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有好感了,但是,这种好感至少在目前还不足以让一惯在私生活上循规蹈
矩的张学良,断然下决心将她收房。她知道张学良的家庭非同一般,即便他本人有收谷瑞玉为偏房之心,摆在他面前的
障碍也决非轻易就能逾越的。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会允许心爱的儿子娶一个“戏子”为姨太太吗?于凤至会同意张学良
将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带回奉天大帅府吗?还有那些可怕的社会舆论,都让想入非非的谷瑞玉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若获得张学良对她的真爱,如若真正与他连结百年之好,那么,决不是她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自身所能办到的。谷瑞玉
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自己的地位与身份,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张学良同日而语。
“行,少帅,我住在哪里都行。”谷瑞玉尽管心里感到悲哀和无奈,可她毕竟知道张学良的苦衷。她看出他有些惧
内,对尚未到来的于凤至张学良看得很重。谷瑞玉早在吉林时就不断听姐姐和姐夫谈起张学良和于凤至的往事。二姐曾
说:“用相敬如宾来形容张汉卿和于凤至的关系,应该是不过分的。因为他和于凤至结婚几年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称
于凤至为大姐呢。瑞玉,你可以想一想,张学良到底对于凤至是什么样的感情。”当时,谷瑞玉心里不悦,她对姐姐说
:“姐,既然如此,你和姐夫为什么还要暗中撮合这种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婚姻呢?我又何必一定要在于凤至和张汉卿之
间插上一条腿?这岂不是在做永远都没有结果的蠢事吗?”
可是谷瑞馨却说:“也决不是说张汉卿和于凤至的感情就好成如胶似漆。尽管他们夫妻表面上相敬如宾,可是据有
人说,于凤至和张汉卿的感情其实并不十分好。原因就是于凤至这个人太傲慢。当然,汉卿也有傲气,可是人家汉卿是
什么家庭,你于凤至又是什么家庭?她不过是辽河边小镇子上大粮户的闺女罢了,你瑞玉天生丽质,又识文断字,为什
么不能和于凤至比争高低呢?”
谷瑞玉怯懦地喃喃说:“姐,这,我……行吗?”
谷瑞馨打量妹妹许久,终于说:“你行!瑞玉,一个女人活在世上,图个什么?还不就是找个一生都遂心的如意丈
夫吗?既然你有这个机缘和张汉卿接近,就是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也不应该放过。如果你没有上阵就气馁了,那么你
今生就这么委委屈屈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谷瑞玉从那时起就有了将来必与于凤至相争的思想准备。可是,她没有想到这种底气不足的相争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她心里毫无准备。她与张学良刚刚堕入爱河,于凤至就突如其来地替代了她的位置。想到自己住在另一幢小洋房里的滋
味,谷瑞玉心里就感到悲凉和凄楚。但是在张学良那征询的目光面前,她竟故意让自己装成和悦的笑脸,她知道这时候
无论如何也不敢伤张学良的心。她知道自己现在和他仅仅是一般的关系,张学良并没有将所有的感情和信任交给她。在
这种敏感的感情纠葛中,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让自己曾经付出的努力化为东流之水,而远大的理想也将因自己的任性也
化作泡影。想到这里,她苦笑着说:“行,让我住哪儿都行。为了不给凤至添麻烦,就是让我马上回吉林也行。”
“不不,你不要回吉林。她只在哈尔滨小住几日,最多也不会超过一周的时间。因为她正在东北大学文科读书呢。
瑞玉,你先委屈几天,我已经为你联系好住处了,就在距这里不远的马占山公馆。马占山是我的父执,他虽然在哈尔滨
有房子,可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齐齐哈尔。所以那里只有他的老夫人和几个使唤丫头。你住在那里我也放心。”张
学良显然早为谷瑞玉安排好了一切,在他到谷瑞玉房间之前,早就对于凤至来哈后所能发生的一切都有所料了。
“谢谢你,为我想得这么周到。”谷瑞玉见他这么细心,又是以商量的语气来征询意见的,她心里刚刚泛起的悲哀
渐渐被一股来自对方的温情替代了。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低下头说:“我只是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也不知
我住在马公馆里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不然,还是让我回吉林吧?” “添什么麻烦?马家和我们张家早就不分你我,
他们甚至巴不得接待我张汉卿的客人呢。”张学良见谷瑞玉越是通情达理,心里越有几分过意不去。因为他心里始终感
念着谷瑞玉对自己的一片情。那难忘的感情来自于她不顾风雪的阻隔,不远数百里从哈尔滨前往边境密山的林海雪原去
探望他的病。那时他被困在一片茫茫的林海深处,随时都可能死于非命。在那种困境下谷瑞玉能在大雪里千里跋涉前去
密山,决非一般感情浅薄的女人所能做到的。现在由于于凤至的突然来哈,让他不得不做出让谷瑞玉去外边下榻的决定,
看得出张学良的心里有些歉意和不安。让他惊异的是,谷瑞玉对此非但没有任何反感,反而坦然面对他为她安排的一切,
这不能不让张学良心中感动。张学良说:“怎么你来的不是时候,而是她来的不是时候。你可是我在密山负伤的时候去
看我的了。所以,我一直感到……”
“别说这些,千万别说了!……”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会在她面前对于凤至略露微词。她知道对方无意间流露出
的感情是最真实的。她蓦然发现自己在张学良心里已经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不然的话他决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种话
的。为了不让张学良借题发挥,继续说些不该在她面前说的话,聪明的谷瑞玉急忙摇手劝止,劝慰说:“少帅,快去为
夫人的到来做准备吧,我一个人好办。我马上就搬过去,请你只管好好在这边照顾夫人就是了,我在马家会过得愉快的。”
张学良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感动。如果说从前他在吉林见到谷瑞玉时,把她当成了一位轻薄的女子,那么经过在密
山和哈尔滨一个月来的接触,他已从内心深处了解了这位既有容貌,又有才智的女艺人。他感到谷瑞玉决非那种凭靠一
张漂亮脸蛋在官场上到处钻营的交际花,她是位感情深沉且又聪明过人的姑娘。他见谷瑞玉已开始准备去马占山的公馆,
就说:“好吧,你先委屈几天,一会儿我就派李小四把你送过去,瑞玉,你放心,只要凤至一走,我马上就派人把你接
过来。”
谷瑞玉微笑着点头,不再多言。张学良深情依依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出门去。片刻,一个细瘦的侍卫兵就急匆
匆地走进来,他就是张学良身边最亲近的侍卫李小四。他亲自帮谷瑞玉拎上皮箱行李,从小楼后门上了一辆等候在门廊
下的汽车。眨眼的功夫,谷瑞玉就到了马占山将军的小洋楼里。
谷瑞玉站在马家小楼的阳台上,隔着那条僻静的小街,不时向那幢熟悉的米黄色小别墅眺望着,可是,尽管近在咫
尺,她却再也无法陪张学良到松花江边去散步了。谷瑞玉想起她在密山和张学良的彻夜长谈,想起他们在松花江畔那些
相依相从的清晨漫步,心海便泛起一股难言的凄苦。想起自己的命苦,想起自己与心爱的人相隔一条街却无法相见,一
滴苦泪便悄然的洒落在她粉嫩的面颊上。

第三章误入爱河
于凤至是平生第一次来哈尔滨。
在明媚的春阳下,她伏在桌案上,正用毛笔写一篇大楷。于凤至从小在辽河边上的古镇郑家屯长大,这位生得纤细
娇媚的夫人,十几岁时就是小镇上出类拔萃的女秀才,特别是她超人一等的诗文,更让所有接触她的人感到由衷钦佩。
于凤至多年勤学,即便她来到哈尔滨探视伤口将愈的丈夫,也不忘在闲暇时挥笔练字。现在,她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
下了几行诗:画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于凤至写罢,搁笔于砚上。
然后她起身,来到楼窗前,透过百叶窗的小格子,她可以从这里眺望着远方的松花江。春色已然洒遍北国冰城,江
水在渐浓的春色下淙淙而流。江上的老冰排正在滔滔滚滚的水面上飘浮东去,她感到哈城确有一番难以言喻的北国风光。
于凤至从楼前那汩汩淙淙的江流,可以联想起从故乡郑家屯旁流过的那条辽河。当年她就是在那里与张学良结识的。她
父亲于文斗,本是那个商埠小镇上一家名叫“丰聚长”粮栈的老板。他仗义疏财,善结四方友朋,所以当1908年春天张
作霖远从辽西奉命到松辽平原剿匪的时候,就将指挥部设在了于家“丰聚长”商号的后院。这样一来,张作霖和于文斗
就成了彼此交心的至友。
1909年张作霖统兵在漠北大沙漠与数倍于他的惯匪鏖兵交战的危险时刻,就是于文斗连夜骑马赶赴洮南,求助奉系
的另一个军阀吴大舌头(吴俊升)发兵救援。不然的话,张作霖寡不敌众,也许早就战死在茫茫荒原里了。
也许正是这一前因,所以,1913年张作霖在奉天掌握兵权以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古镇郑家屯来,和
他当年的老朋友于文斗议定儿女亲事。于凤至乃古镇上的小家碧玉,可是张学良却是握有重兵的张作霖之子。本来就不
门当户不对,可是只因张作霖看重当年兴兵剿匪时于文斗对他冒死相救的旧情,所以在大帅府里力排众议,坚决主张让
长子张学良娶于文斗的女儿凤至为妻。
于凤至知道那时的张家,早与当年在古镇上剿匪时的张家无法相比。她也知道在风流倜傥的张学良周围,簇拥着许
多企望与少帅结成百年之好的丽女名媛。在那种情况下,张学良当然对娶一位小镇上的姑娘反应漠然。尽管如此,由于
张作霖在家里一言九鼎,张学良最后只好违心同意迎娶比他年长三岁的于凤至为妻。
聪明的于凤至,对这门婚姻所持的态度是顺其自然。这位从小在辽河边上长大的古镇才女心性高远,决非那种钦羡
权贵的泛泛女子。她出众的学识人品和清高的性格,都不允许她向张学良作出任何主动的表示。尽管这桩亲事从一开始
就是张作霖主动,可是,当于凤至发现张学良对桩婚事并不热心时,她曾经一度暗想毁婚之意。但是,由于成婚的庚帖
已换,又有媒人、奉系军阀吴俊升(吴大舌头)从中的百般周旋,最后她终于在1915年与张学良在奉天走进了新婚的殿
堂,联成了秦晋之好。
于凤至从古镇嫁进奉天大南门张氏帅府以后,以她出众的才貌人品,很快就赢得了包括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在内的
全家人赞许。尽管她和张学良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的,而且张、于两个家庭社会地位又相差悬殊,可是,
于凤至却出人意料地在张家站住了脚跟。
这主要是因为于凤至本人的自省甚严。她知道自己和张学良成婚,只是张氏家族的一个例外,张家十四个子女除于
凤至以外,其它子女的婚姻,几乎无一不是门当户对的豪门显宦之家。张学良的胞姐张冠英嫁给吉林督军鲍贵卿之子为
妻、张学良胞弟张学铭娶北洋政府代总理朱启钤的女儿朱洛筠为妻;张学良的另外几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张作霖许下的
亲家,更是一个强似一个,诸如曹锟、张勋、靳云鹏、达尔罕王爷等等,哪一位都比于凤至的父亲于文斗职高位显。于
凤至正因为清楚自己在张家的处境,所以她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从不做任何有违家规家训的事情。
于凤至自嫁到张家以后,凡是她娘家于姓的亲友,几乎没有一人到奉天张作霖的麾下作官。于凤至如此,她父亲于
文斗更是洁身自爱,从不喜欢沾染张家的权势。于凤至记得就在她嫁进张家的次年春天,由张作霖亲自出面,正式约请
仍在古镇郑家屯经营“丰聚长”商号的亲家于文斗,前来奉天省城替张家主持东北边业银行的事务。可是,善于理财的
于文斗却坚辞婉谢,张作霖虽几次派出说客前往郑家屯游说,但是于文斗却自重自爱,决然不想倚赖女儿婆家的势力另
谋前程。
于凤至永远忘记不得的一件事是,1918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手持短枪的东北军下级官员,竟然冒充于凤至的侄
儿,手持一张由张学良签了名字的提款凭证,趾高气扬地闯进了奉天太原街上的东北边业银行,声称他是于凤至派到这
里前来提款的。而且他提的款项高得惊人。帐房不敢怠慢,急忙进去提款,可是,这时有人发现那张提款单上张学良的
签字有些模糊,于是引起怀疑,帐房为了谨慎起见,马上将电话打进大南门张家帅府。如此一问,于凤至大吃一惊。她
做梦也没想到在奉天竟会有人假冒她的侄儿进城骗钱。一怒之下,喝令帅府侍卫马上前往边业银行,将正在那里做发财
梦的一个奉军连长当场逮捕。
嗣后,这个假冒于凤至亲戚之名行骗的连长,在于凤至的坚持下进了大牢。意想不到的是,竟有许多东北军的团长、
旅长们到张作霖和张学良面前去为其做保,请求免于一死。但是于凤至坚持不允,她掷地有声地说:“有人敢于假冒我
们于家的人行骗,就说明他们并不了解于家的人品。现在如若轻饶了此人,那么将来还会有人继续冒充,那样岂不败坏
了我于凤至的名誉吗?”
正因有于凤至的坚持,那个虽然在酒后冒险行骗,却没有骗得一文钱的连长,终于被押到沈阳大西门外当众正法。
从此,于凤至在张家的威信陡起。就连主持大帅府内务的张作霖五姨太寿夫人,也不得不敬畏于凤至三分。这是因为于
凤至的品行确实无可挑剔。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张学良对年长他三岁的结发妻子,处处礼让,敬爱有加。
张学良敬重夫人的另一原因,是于凤至自嫁进张门以后,仍不满足于现状,多年来就想进东北大学深造求学。她曾
对张学良说:“如果我不继续读大学的话,有一天我就会落伍,就会配不上你了。所以,趁现在家里有寿夫人主持家政,
我决定到东北大学去读书。”
张学良对妻子希望求学长进一事,自是鼎力成全。而张作霖见儿媳妇虽衣食不愁却不肯堕青云之志,心里也更加敬
佩。于是,于凤至得以进东北大学文科专业就读。这次当张学良奉命统率东北军第三混成旅到吉林、黑龙江两省剿匪,
于凤至在奉天城里爱莫能助。当她得知张学良在黑龙江密山遭到胡匪“天下好”的冷枪负伤以后,本想马上前来,可是,
由于严冬雪大,路途遥遥。加之她正在东北大学参加期末考试,所以只好一拖再拖。直到听说张学良伤已基本痊愈,才
利用学校的假期,拨冗前来哈尔滨。
“汉卿,你在想些什么?”于凤至到哈尔滨后,忽然感到丈夫变得有些陌生了。这种陌生感决非他在一场匪祸中险
些丧生所致,也不是因他左臂上负了弹伤变得颜容憔悴,于凤至是发现从前在自己面前精神活跃的张学良,不知为什么
忽然有了心事。她陪他到江边上散步的时候,竟发现张学良有些神不守舍。眼睛呆呆地凝望着浊流湍急的江水,似乎陷
入了无边的遐思和冥想。
“哦,没什么,没什么。”张学良发现于凤至在身旁担心的凝视他,心绪就变得越加慌乱起来。他那神不守舍的神
情,是于凤至在奉天时从没见过的。但是,她当时并没有多想,于凤至误以为是因为受到了土匪冷枪的袭击,才让一个
心性开朗的少帅,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汉卿,你在那里呆呆地张望什么?”还有一次,于凤至到张学良的卧房去,进门时竟发现他独自一人伫立在落地
窗前,眼睛定定地眺望着距此不远的一幢小楼,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寄托。于凤至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知道丈夫这种反
常的神情,显然与密山的匪劫无关,她知道那是男人在心绪怅惘时才会出现的愁楚与彷徨。她无法理解他此时的心境。
作为妻子她已经来到了丈夫的身边,尽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她没有到来,可是现在她毕竟已经前来弥补,“没什么!”
张学良发现于凤至出现在自己身旁,神情竟现出了一点慌乱。这丝慌乱的神情虽只在他眼里一闪,却被机敏的于凤至立
刻就捕捉到了。知夫莫如妻,她显然已经窥探了对方的心里。于凤至忽然感到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正在小心地企图
避开她的眼睛。
于凤至不动声色,却将一件外衣小心披在他的肩上,然后扶他坐回到大沙发上来,又为他端来一杯热茶,半晌说:
“汉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没、没有啊!”他也很敏感,似乎从妻子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他知道于凤至是明察秋毫的精明女子,自
己任何一丝不慎都会引来她诸多的联想与猜测。想起自己在密山老林里和这幢米黄色别墅中,曾与一位既唱评剧也会唱
京戏的姑娘所发生的种种缠绵,张学良就忽然感到有些对不起妻子。他知于凤至对自己是关爱备至的。她不但有貌有才,
更有女人对男人的柔情。那是只有他才能体会的柔情。
自张学良与她在辽河边上那小小古镇结缡以来,他感到她处处在关爱着自己。那种关爱不仅是妻子对丈夫应尽的义
务,而且又有姐姐对小弟才有的那种挚爱深情。于凤至自嫁进奉天大帅府以来,不但学理超人,人情练达,而且相夫教
子,处处无可挑剔。他们的感情已结出了爱之果实,那就是他们大女儿张闾瑛的降生,改变了他和她一房独处的寂寞。
可是如今他居然在刚离开妻子几个月的时间,自己的生活中竟突如其来闯进一位陌生的姑娘!这又如何不让张学良心事
浩茫,愁肠百结?
“不,汉卿,眼睛是什么?它就是心灵的窗子呀!”于凤至仍坐在他对面不肯离去,手端着一杯热茶却又不想喝下,
她是从张学良无法掩饰的慌乱神情中,越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张学良有些不耐,他不敢继续与妻子的眼睛对视。他怕她以狐疑的眼神凝视他的眼睛。他好像感受到一种让人心慌
的芒刺,正从妻子的眼神里投向他。忽然,张学良将妻子递来的杯子放在几上,霍地跳了起来。
他的烦躁和愁楚,都在这冲动的一跳中显现无遗了。于凤至虽然从他的反常举止中,已经察觉出他心里一定隐藏什
么怕她窥探的秘密,可是,她毕竟有几个月时间不曾和他生活在一起。所以怀疑归怀疑,她不可能拿到什么证据,从而
认定张学良在赴吉、黑两省剿匪期间,在心灵和感情上发生了错位。至于他是否移情别恋,更是不得而知。
于凤至有时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多疑,才处处感到她熟悉的张学良正在发生感情上的变异。凭心而论,她知道张学良
在私生活上是严肃而执着的。依他那种显赫的家庭地位,如若放任自己的话,那么张学良可以在一夜之间就娶下几房妻
妾。她的公公张作霖民国初年,就是在去洮南剿匪的三个月里,先后迎娶过三房姨太太进门。现在养在奉天大帅府内宅
里的夫人就有五位之多。
于凤至相信张学良决不是旧军阀,他和他的朋友郭松龄将军同样,都是坚决保持军人的操守,不肯与妻子之外的任
何女色发生关系的铁面人物。特别是他这次赴吉、黑两省剿匪,深入到黑龙江最北部的深山老林里,大雪封山,朔风怒
吼,在那极其恶劣的环境中,难道她的汉卿还会有什么艳遇吗?于凤至想到这里,心里的谜团开始自动的烟消火灭。她
最后只能将张学良的反常情绪,归结于他多日的鞍马劳顿与枪伤的困扰所致。如果还要追找其它的原因,就是她自己的
敏感和多疑了。
于凤至在哈尔滨停留的时日子有限。尽管东北大学对她的请假历来备加特许,甚至可以由着于凤至的性子,喜欢在
哈尔滨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于凤至毕竟不是那种拿自己学业当成炫耀资本的女人。她是为着让自己今后更适应在大
帅府里的生存,适合于将来和张学良在各种社交场合上的周旋应酬的需要,才不得不做出这些刻苦和努力的。既然求学
上进是她的初衷,那么,她就不敢过多在哈尔滨继续逗留。
“我要回去了。”有一天,她对他这样说。
“不急。”他对她却这样表示。
可是,就在于凤至离开哈尔滨的前几天,她忽然在自己下榻的房间里,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本手抄的唱本,
上面的字迹虽然很笨拙,可她仍然看得出那是个女人的手笔。再看那抄成一段段唱词的本子上,原来都是些评剧和京剧
唱词。其中有她熟悉的几出京戏,如《麻姑献寿》、《天女散花》、《宇宙锋》等等。让于凤至感到惊异的是,什么人
会在张学良的别墅里抄剧本呢?而且她从那本子上又发现全是女子的笔迹。这就不能不让于凤至平静的心里再泛狐疑。
更让于凤至大为疑惑的是,她发现自己下榻的房间里,空气中居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脂粉气味。她作为女人,对这
气味非常敏感,只有女人住过的房间里才会残留这特殊的气味。而且她还在卫生间地面上发现了一根长长的发丝,她拣
起来托在手上,仔细看了又看,她知道这根残留在地上的头发,决不能是男人所留。但是,如果真有位女性住在张学良
的公馆里,那么她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于凤至想到这里,头忽然“轰”地一响。她感到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
今居然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了。再联想起几天来张学良的反常神情,她心里的疑团竟然越积越大,痛楚的情绪就像一
团可怕的乌云一般忽然笼罩在自己头上。于凤至扑倒在床上,伤心的悲泣起来。她意识到张学良在离开自己以后可能发
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这时,她感到自己正在面临着一个痛苦的挑战。
于凤至相当理智。她并没有找张学良进行正面的质问,或者举出可疑的女人头发与那被人不慎遗忘在房间里的唱本,
作为证据,借以要挟丈夫,逼他说出两个多月他对她感情上的背叛。她知道如若那样一闹,张学良就会陷入深深的苦恼
和绝望。以他的性子甚至会当面承认他背叛的事实,如若那样,她反而无法应对了。与其促成张学良的破釜沉舟,不如
自己冷静下来以夫妻的旧情唤起他的觉悟。
在这种情况下,于凤至喊来了张学良身边的贴身侍卫李小四。她想通过这位张学良身边的心腹,搞清发生在少帅身
边的一切,然后才能认真思考如何解决丈夫可能发生的移情别恋。
“小四,在我没来哈尔滨以前,这间房子里住了什么人?”于凤至的突然出击,让李小四防不胜防。作为张学良身
边最亲近的侍卫,他对张学良和谷瑞玉在密山和哈尔滨的频繁接触,可谓了若指掌。李小四知道张学良在于凤至到达哈
尔滨的前一天,派他将谷瑞玉护送到马占山的公馆里,其用意当然是不言自明的。他知道张学良和谷瑞玉的关系,目前
仍处在十分微妙的状态。任何人都无法说清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作为张学良内侍,当然更知道一旦说出内
情的后果与责任。尽管李小四想掩饰,可是,他无法面对于凤至那双锐利的眼睛。
“这,夫人,……”李小四知道于凤至在奉天大帅府里是位人人敬重的内当家,在她面前任何人都不敢说谎。但是,
如若真让他说出谷瑞玉曾在此居住,李小四又吓得满脸虚汗。因为他担心一但由于他的出语不慎引起少帅的反感,那又
如何面对张学良对他多年的情谊。想到说出真情的后果,李小四就不得不支支吾吾起来:“我和少帅一直都在北满剿匪,
究竟何人在此住过,我又怎么知道呢?” 于凤至发现李小四神色紧张,更觉得可疑,追问:“你们去北满剿匪的时候,
别墅里可来过女客吗?”
李小四忽然灵机一动:“对了,夫人,确有女客在这所房子里住过。就是吉林鲍局长和夫人曾经到过哈尔滨。她的
夫人不是个女客吗?”
“你是说鲍二哥和谷夫人到过这里?”于凤至听了,心里释然,她早就知道鲍玉书的二姨太姓谷,从前也唱过戏。
再联想起从床底下拣到的那本女人抄写的唱本,心里所有的狐疑都顿时化为乌有。她见李小四被吓成这样,心里有些好
笑,就索性不再追问,担心这样追问下去会引起他不必要的猜测,万一传出去反倒对张学良的名声不好。
李小四离去后,于凤至又冷静下来,沉思片刻,她感到自己是过于多疑和敏感了。不然的话,也许不会对房间里有
女人留下的什物产生怀疑。想着想着,她忽然决定马上返回奉天。因为她耽搁的学习时间太多了。次日早晨,她就启程
离开了哈尔滨。
谷瑞玉在马占山的小洋房里心绪焦灼。
她每天都倚在临街的窗前,向张学良的别墅方向翘望。虽然马家上上下下都对她这位张学良送来的女客恭敬如上宾,
每日鸡鸭鱼肉的盛情款待。可是谷瑞玉心里有事,即便她每天生活在酒池肉林之内,也无法让她的心情惬意。
谷瑞玉从窗前眺望过去,发现张学良别墅门前的小轿车忽然增多了。显而易见那些省城的上层人物定是听说张学良
的夫人来到了冰城,所以都赶来拜访和宴请,纷纷希望尽地主之谊以联络感情。她见了那车马盈门的景象,心中更加自
惭形秽。与名媒正娶的于凤至相比,她谷瑞玉简直成了不敢露面的局外人。自从随姐姐到哈尔滨以后,谷瑞玉几乎从没
有和张学良出现在各种官方场合的机会。她随张学良从北满的密林回到省城以后,即便不时有地方官员宴请张学良的机
会,可是谷瑞玉却从来没有抛头露面的可能。
谷瑞玉大为苦恼的是,张学良与她尽管感情日深,但是她始终处于隐居状态。她不敢也不可能公开出现在大庭广众
之下。谷瑞玉如果凭自己的姿色,本来可以成为人上之人。虽然她没见过于凤至,可她敢保证自己决不会逊色于她。为
什么天公对自己竟如此不公呢?同是一样的女人,我为什么却要悄悄躲进马占山的公馆里?于凤至虽然是张学良的结发
之妻,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如夫人?在民国年间的官场之上,像张学良这种身份和地位的奉系将
领,有几位夫人都不会引起非议。既然那些张学良麾下军官都可以有三妻四妾,为什么张学良却洁身自好,连让她谷瑞
玉在于凤至的身旁出现也不敢。
谷瑞玉越这样想,心里就越不平衡。她感到自己遭此冷落是无法忍受的。她甚至对自己当初随姐姐谷瑞馨和姐夫鲍
玉书一齐到哈尔滨来,心中都暗生了悔意。早知道自己和张学良走在一起会如此艰难,当初就不该不惜一切代价冒着风
雪前往密山的林海深处,自己情愿付出寻常女子难以忍受之苦,到头来得到的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困窘。想到这里,谷
瑞玉暗自问道:自己的将来又将如何呢?张学良真会将自己收房吗?他是那么敬畏于凤至,为了夫妻关系,他决然不肯
让于凤至知道自己身边另有一位倾心相爱的女孩子,那么,她继续和张学良发展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最后的结局
又该如何?
就在谷瑞玉倚窗暗泣,想入非非的时候,李小四居然给她送戏票了。这是她离开张学良别墅后第一次见到他的侍卫
人员。谷瑞玉知道李小四和张学良的亲密关系,自己在马家暂住,只有李小四一人知道。当她手捧着那张粉红色的入场
卷时,悲苦的心里不禁一热。暗想:张汉卿毕竟还想着我。 “小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想问的是,于凤至
究竟有没有走的意思,可是话到唇边,她却迟疑着不肯说明。
“谷小姐,那边一切都好。”李小四是个明白人,他看出谷瑞玉自在密山护理负伤的张学良以来,她与少帅的关系
正在与日俱增。特别是在于凤至到哈之前,俩人花前月下的频繁接触,已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这种秘密只能瞒着那些
别墅大门外的士兵们,却无法瞒得过每天追随在张学良身旁的侍卫李小四。他知道谷瑞玉在打探于凤至的情况,他不敢
深说,只是随口敷衍着。
“这几天的客人多吧?”
“多,客人很多,他们都是黑龙江的头面人物,他们到这里来,大多是和于夫人拉家常和套近乎的。当然,这些天
的饭局不断,夫人和少帅几乎应接不暇了。”
“于夫人没打听少帅在密山的情况吧?”
“密山的情况?对对,她当然要问了,谁都知道少帅在那里负伤的情况。夫人她当然也关心了。” “我是说,夫
人她没有什么不高兴吧?”
“没有没有,夫人高兴着呢。”李小四知道谷瑞玉担心她在密山照顾张学良的事情被于凤至察觉。他知道不久前,
于凤至曾向自己打探过她房间里是否住有女客,定是对张学良发生了怀疑。可是机灵的李小四决不敢将这些话传给谷瑞
玉。他担心弄得不好,自己会被卷进一场不愉快的家庭纠纷中去。
“那么,于夫人会在哈尔滨久住下去了?”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昨天却听夫人正往奉天打电话呢。她说闾瑛得了病,可能近日就返回去。”
“近日就回去?”
“也许吧。”
“既然于夫人要回奉天,今晚的戏到底是给哪个演的?”她手拿着张学良送来的戏票,望着不想深谈的李小四问。
李小四恨不得马上从谷瑞玉身边脱身,就说:“正是因为夫人想回奉天,所以今晚才有这场戏。是吴俊升大帅为夫
人送行才安排的戏,而且戏前他还要宴请夫人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给我送票?”谷瑞玉见从李小四嘴里问不出什么话来,也就索性放他出门。李小四离去后,
她望着那张粉红色的入场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于凤至在哈期间的多次活动中,张学良为什么不肯邀
请她出席,偏偏到于凤至即将离开哈尔滨的时候,忽然给她送一张票来。吴俊升是黑龙江的军务督办,他为即将返回奉
天省城的张学良夫人设宴饯行,酒席后又以夜戏款待,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因为张氏父子在东北政坛上正是如日中天的
时期,作为黑龙江省督办,吴俊升当然应尽地主之谊。
谷瑞玉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张学良的送票之举,他今晚送票意欲何为?张学良是为了解除她幽居在马家的寂寞,
借看戏之便让她散散心,还是另有企图?如是前一种用意,几天来哈市政界要人宴席于凤至和张学良的宴会、饭局比比
皆是,为什么不请她谷瑞玉一并前往?也许那些饭局场合太小,不便让她公开出面,所以在于凤至即将返回奉天的前夕,
才借听戏之便,让谷瑞玉在戏楼里和于凤至见上一面?
如若是这种刻意的安排,谷瑞玉更不想去了。因为她如果在那种场合见到于凤至,心里定会更加失衡。同样都是女
人,同样都是和张学良有着至深感情的女人,她谷瑞玉一旦看到于凤至以主宾夫人的姿态成为要人们众星捧月的欢迎者
时,她究竟会是何种心态?自尊心很强的谷瑞玉在骨子里也是不甘人下的。她能忍受今天的处境,本是为着将来名正言
顺地成为张学良身边的人。即便她是姨太太和如夫人,也希望作得风光体面一些。她将来必要和于凤至同样成为光彩夺
目的女人,甚至还要胜过于凤至一筹。否则,她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前去密山呢?
谷瑞玉不想去道外的俄罗斯大戏院。她也无心思听戏,她本人就是个唱戏的人,什么样的戏她不曾听过?早年在天
津时,她不但听过天津所有名旦青衣的戏,而且还亲自去北京听过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马连良、尚小云、程砚秋
和荀慧生等名家的段子。她不信在哈尔滨这个闭塞的北国冰城里,会听到什么名角的戏文。想到让她去戏楼远距离瞻望
于凤至的风采,谷瑞玉心里就有种不可言喻的酸楚。
“不去,他让我去,我偏不去!”她从上午起就开始暗暗的生气。中午时竟然连饭也懒得吃。直到下午四时,她抬
腕看表,发现距李小四开车接她去道外俄罗斯大戏楼还有半点钟的时候,谷瑞玉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感到在这种时
候如果真耍起了小孩子脾气,那么不但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要付诸东流,而且她将永远失去心中的所爱。
她在冷静下来的时候,又感到自己有些犯傻。当初她主动向张学良示爱的时候,姐姐就已经告诉她说:“瑞玉,这
只是一个机会,成功的可能很小。但是,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可能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机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
能,也决不要放弃。”
现在,谷瑞玉已将当初百分之一的机会,发展为百分之八十,甚至于百分之九十的程度了,莫非会因为自己的一时
任性而失之交臂吗?不,决不!我一定要作人上之人。既然想成为人上人,那么就必须忍辱负重。想到这里,谷瑞玉急
忙坐到那张椭圆型的镜子前去,展开她乌云般的发辫,浓妆艳抹了起来。
须臾,镜子里就出现了一位面若桃花的女子丽容。虽然她心里很苦,却依然希望将自己打扮得更加艳丽,她让自己
变得更加自然,因为自然才能产生美感。由于心情渐渐好转起来,她粉白色的面腮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
俄罗斯大戏楼里座无虚席。谷瑞玉被李小四悄悄送进左侧包厢里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座包厢中几乎全是女客,大多
都是些陌生的脸孔。她初到哈尔滨,几乎没有熟人。可是她仍然从那些女人高贵的衣饰和气质上,推测出所有来看戏的
女人都必是黑龙江达官贵人的眷属。她跻身在这些趾高气扬的女宾中间,心里有种复杂的感觉。从前她只是个达官要人
们瞧不起的戏子,而今她竟也成了坐在包厢里看戏的女宾客了。而且,她的座位恰好在最前面的一席。她的虚荣心完全
得到了满足。如果不是她到哈尔滨来,如果她不是得到了张学良的垂青,那么她即便可以走进这富丽堂皇的俄罗斯戏楼,
也决不可能坐进贵人们的包厢。充其量她只能坐在楼下那人头攒动的座位上。谷瑞玉坐在包厢里,可以望见近在咫尺的
主包厢。她看见张学良正神气地坐在对面,不时地向她这边眺望着,当谷瑞玉远远望见分别多日的张学良时,她那颗平
静的心忽又激起了冲动的心潮。
张学良远远地望着谷瑞玉。但是他毕竟是位指挥万马千军的陆军少将,脸上看不出半点反常的变化。他只将目光向
谷瑞玉的包厢一扫,很快就移向了另一方。仿佛他根本就没见到谷瑞玉,又继续和身边的人纵情谈笑去了。
谷瑞玉的心绪自进入俄罗斯大戏楼时起就颇不平静。她从艺多年,始终在红地毯上以卖艺为生。她的一颦一笑,一
腔一曲,从前都是供富商大贾们欣赏的。然而今天她有幸成为台下怡然自得的观众。她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目不斜视,忽
然,她向对面那座豪华的包厢上望去。发现张学良所坐的包厢里,已经坐满了她不熟悉的男宾女客,其中坐在张学良对
面的是位头戴缨帽,身披金黄色绶带的军人,从那人对张学良满面阿谀的举止神态来看,此人定是今晚在大戏楼里操办
晚会的主人吴大舌头。因为他身后居然簇拥着七八位盛妆丽女,如果不是吴大舌头这个黑龙江省的督军,谁会有这么多
姨太太呢?
忽然,谷瑞玉的眼睛一亮。她看见在张学良身边静静坐着一位穿裘皮大衣的青年女子。那女人的气质与众不同,特
别与吴督军身边那些珠光宝气的姨太太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张学良身边的女人面容清高俊雅,眉毛下有双幽幽的大眼
睛。虽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里,她仍然静若处女,决然没有一般得志女子那不可一世的趾高气扬。莫非她就是于凤至
吗?
谷瑞玉的心开始沉了下去,从前在没有见到于凤至之前,她尚未如此心灰意懒。她以为一个辽河边上娶来的女子,
充其量也不过是泛泛民间的女人而已。她能够和张学良结成秦晋之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如果没有张学良父亲的
鼎力为之,谷瑞玉相信张学良绝没有理由舍弃奉天城里那么些有容有貌的官宦人家女儿不娶,偏去小镇上另寻伴侣。可
是如今谷瑞玉却心里发冷,她发现于凤至决非一般寻常百姓的女子。她那高雅的气质让初见她的人都感到羡慕不已。在
仪态万方的于凤至面前,谷瑞玉有的只是年轻和漂亮,而漂亮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迟早都会消失的。可是人的气质则是永
存的。看到了对面的于凤至,她心底忽然升起了淡淡的悲哀。
没有开场的锣鼓。也没有谷瑞玉来时想看的京戏或评戏,原来吴督军招待张学良和于凤至的,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
节目——俄罗斯大马戏团的精彩演出。当舞台上出现一个个穿着三角裤的俄罗斯女人时,全场顿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
掌声。原来那些裸露雪白大腿的女郎,都是今天晚会上的主角,她们都是精明果敢的训兽员。在她们的指挥下,一只只
凶悍无比的山林猛兽:猛虎、雄狮、野狼等都接连鱼贯登场,它们或钻火圈,或跑钢丝,总之这些训练有素的猛兽到了
那些俄罗斯女孩子的手下,一个个都立刻变成了温顺的小丑。
谷瑞玉的眼睛没在舞台上停留。她不喜欢看那引人发笑的马戏,她想看的是张学良身边那位高雅清秀的女人。她暗
暗将自己与那素昧平生的女子进行比较。当谷瑞玉发现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不是于凤至对手的时候,她心里开始翻江倒
海的折腾起来。
她在悔恨自己的不知量力,为什么无端轻信了姐姐的话,偏偏要和于凤至去争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呢?如果
她继续和于凤至相争相比,那么结果只能是败下阵来。因为聪明的谷瑞玉已经从包厢里看得分明,张学良决非在逢场作
戏。他对身边的妻子于凤至关爱有加。不时与于凤至在悄悄细语,又和她一起拍掌大笑。那种和谐与默契,如果不是有
过多年的感情培养,是绝然不会有的。 谷瑞玉再也不想尴尬地藏身在包厢里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座席,然后一个人悄
无声息地走出大戏楼的幽暗走廊。她出了大门,才发现外面漆黑一片。戏楼前停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汽车、玻璃马车和人
力洋车。从那些比比皆是的车辆上,谷瑞玉越加感到自己处境的悲哀。因为这里尽管车辆如麻,却没有一辆是属于她的。
于是她只好从麟次栉比的车海中小心地穿过去,走到漆黑的小道上时,天忽然扬起了霏霏的细雨。
她必须马上赶回马占山的公馆去。她不想继续在大戏楼里遭受精神的剌激。她想摆脱于凤至带给她的失望和压力。
谷瑞玉就这样在下起了小雨的小路上跑着,好不容易前面出现了一辆人力洋车。她连价也不问一声,就跳了上去,一任
那飞跑着的洋车将她带到一片越来越近的灯海中去。
日本。东京都隐现在一片秋晨的朝雾中。
张学良站在江户城的遗址前面,凝神沉思着。他面前出现了一片与东京幢幢巨厦形成鲜明对照的古城废墟。这就是
从前他多次在书本里见到的德川家康在庆余8 年靠手中权柄制造的江户城郡,在经过了历史的沧桑巨变以后,当年辉煌
壮丽的幕府时代城廓,如今已成了一座满目疮痍的废都。
时光已是1921年的秋天。
“汉卿,当你离开东北前往东京的时候,我的心也随着你离去了。我多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机会出国。你能到日本
去观看秋操,说明你将从此身负重任。你的前程让我羡慕不已。……”张学良站在江户城的断壁残垣前,脑际中浮现的
却是另一画面:他与谷瑞玉在吉林松花江边依依惜别。
那是去年夏天,张学良即将结束为期一年半的吉林、黑龙江剿匪任务,即将返回奉天述职的前夕,他在吉林和谷瑞
玉作最后的辞别。那时候,谷瑞玉已经深深地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那是个不会轻易消除的烙印!在哈尔滨几个月养伤
期间,她一直伴随在他的左右。从前被他拒之门外的女艺人,如今已经成了张学良心中感念不已的知音。他感到她虽然
出身低微,从事的又是在那个社会不为上层人物青睐的职业,可是,他在真正地了解了这个女人的身世以后,才感到谷
瑞玉决不仅仅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窕窈颀长的身姿。谷瑞玉的思想深处与他有许多可以共鸣的东西,特别是她在自己
遭受困境时所表现出来的义气,更为张学良所敬重。
他觉得这是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可贵品质。张学良讨厌那些为荣利和某种利己的私念,凭美色去拼命挨近他的女孩子。
他认为那样的女人大多都靠不住。她们都是景羡张家的地位与连城之财才趋之若鹜的。但是,如果有一天他手中失去了
权利和财产,那么这些为荣利而不惜献身的丽女们,大多都会远避而去。当初他就把谷瑞玉误作了这种人,所以在吉林
时对她冷然视之。
松花江水倒映着蔚蓝色的天空,两岸绿柳依依,张学良和谷瑞玉沿着空寂无人的江边漫步,江水潺潺,倒映着一对
依依不舍的情网中人。张学良在黑龙江密山剿匪负伤痊愈后,第二年春天他又奉命去海林县剿匪。那时,谷瑞玉已和他
亲密无间了,她放弃了在吉林江城大戏楼收入可观的营业性演出,情愿苦苦追随在张学良的身边。在那山高林密的无人
之境,她一个刚20岁的单身女子,就成了张学良身边随时可照料他饮食起居的人。他和她在一起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张
学良觉得和她在一起时心情愉悦。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里话,都剖肝沥胆地告诉这位至诚可爱的姑娘。
“汉卿,有人说你是因为张大帅的原因,才得以在讲武堂刚毕业后不久,就当上了巡阅使卫队旅的团长,是这样吗?”
他记得,有一次谷瑞玉这样问他。她问得直率,问得天真,看得出这位天生丽质的评剧演员,对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奉
军旅长感到不可思议。他知道谷瑞玉一定是听到了许多对自己的非议,不然的话她是决然不会向自己问起此事的。
张学良笑笑说:“别人说我是靠父亲的权势成为旅长的,我且不去否认。瑞玉,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今天的
军衔,首先应该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在奉天讲武堂读炮兵科的时候,就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吗?”
“你是尖子生?”她困惑地望着他,似乎对一位出身于东北豪门的张学良,能有良好的学习成绩颇感怀疑。
张学良说:“我在讲武堂念书,当年不是我怎么聪明,我不能说这句话。讲武堂那时候大多数都是些行伍的军人,
我当时才19岁,是个学生。我进讲武堂头一个月就考了个第一,第二个月又考了个第一,第三个月也考了第一。期考又
考了个第一。学校里就有点像起风潮一样了,同学们都说我好像是和教官们勾结上了,当然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可是
我自己知道我是凭什么才考第一的。那是因为我确实用功地学习了。”
谷瑞玉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不肯说话。只听他继续向她倾吐心曲,讲着从前的故事:“有一天,
学校教育长熙洽突然找到我的教室,他让我们把座位都变动一下,每个人都不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座的人也都分开
以后,他当场就给我们出了四道题,让我们所有学员都当场作答。可是,当时大多数人由于匆忙,都没有答好,只有我
一个人全答对了。当时熙洽就举起我的卷子对大家说:”你们看,你们谁也没有答对,只有张学良一个人答得满分!‘
这就说明我并没有在考试中作弊,从那以后,大家才知道我张汉卿有点真本事。我在讲武堂里才有了点小名望了。“
“真想不到。”谷瑞玉听到这里,眼睛里露出了惊讶和钦佩。
“至于我是不是依靠我父亲的势力当旅长,当然,我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谁都知道我父亲手中的权力,可是,也
决不能说我因此就没有任何本事,就能一步登天了。”张学良对此事一直感到不平,他在谷瑞玉面前头一次发火,而且
脸庞因为激愤而涨红了,他动情地说:“其实提拔我的人,并不是我的父亲,而是吉林督军张作相。他是看到我在讲武
堂里的名望,所以才特别地提拔了我。当时我很年轻,别人让我干什么,我是很高兴的。我在进入讲武堂之后,就担任
了我父亲的卫队长,这是实情。不过由于我当时只有19岁,又是讲武堂的学生,卫队长只不过是个虚衔,但是张作相在
我还没有从讲武堂毕业的时候,他就让我当了第三混成旅第二团的团长了。又怎么能说是父亲提拔了我呢?”
雨雾飘渺,江水潺潺。他们沿着松花江江岸向前走去,那是张学良从黑龙江移师吉林以后,谷瑞玉和他经常来的地
方。在谷瑞玉看来,虽然吉林与哈尔滨远隔数百里,可是它们中间毕竟有一条碧波悠悠的松花江联结着。他们的感情也
随着这条曲曲折折的江水延续和发展着。
在吉林的日子里,谷瑞玉觉得她已成了张学良身边须臾不可离开的人,张学良也喜欢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向她倾吐。
有一次,他们又谈起了张学良的家族和仕途,他对谷瑞玉激动地说:“有人说我是将门之子,可我决不承认离开这个家
族就一事无成。当时我父亲确实掌握着奉系的军权,可是除军队的指挥和训练之外,大部分军权都由张作相掌握着。有
一次,我的军人同志向我父亲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书中写的是,希望我父亲将军权交给某人,这个某人,实际上指的就
是我。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在奉天整理处,只不过是个见习官职。结果我父亲根本不肯相信那军人的请愿
书,他只让我当了一个参谋长。当时我还很年轻,什么也不知道。说真的,瑞玉,权力对我来说真是无所谓,那些飞来
的权力,我只是接住而已。我从来就没有谋过权,这就是我的为人!”
1921年的夏天到了。吉林细雨朦胧。
张学良指挥的第三混成旅在辽河两岸剿匪不断地接连取胜。他不但剿灭了当年连张作相和吴俊升这些奉系老将也闻
迹色变的惯匪占山鹰、阿里驼龙、草上飞和辽河魂等几股匪绺子,而且还将多年在辽河两岸绑票成癖的黑老大也绳之以
法,公开枭首示众。
张学良这时已成了东北军中最年轻的常胜将军。他的名气随着剿匪的接连大捷在与日俱增,后来就连对张学良执掌
军旅重任颇有微词的总参议杨宇霆,对少帅也不得不五体投地了。
就在张学良在吉林连连大捷的时候,张作霖却在奉天一个电报发了过来,要张学良马上班师回沈。就在张学良决定
挥师回沈的前一天傍晚,他和谷瑞玉又来到松花江边漫步。在即将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恋恋不舍。她不想和张学良分
开,张学良也知道谷瑞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和他结下了心心相印的感情。可是,在那时候他仍然受着家庭的约束,
他不敢也不可能实现将谷瑞玉带回沈阳的计划。
那时候,横亘在他和谷瑞玉之间的障碍,不仅仅是妻子于凤至,张学良知道父亲张作霖也决然不会允许他将一个出
身低微的女艺人,收在身边或带回沈阳的大帅府里。那时的张作霖所以对儿子备加约束,是希望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治
军和接班上。如果他在私生活上过于放任,势必会引起军内外的非议。所以,张学良尽管已经看出谷瑞玉对他不肯割舍
的深情,仍然委婉地对她说:“瑞玉,请你相信我,一旦条件允许的时候,我定要实现我对你曾经发过的誓言:让你做
我的随军夫人!可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应该给我时间。”
“我懂了!”谷瑞玉虽然恨不得马上就追随张学良到奉天去,可是她知道现在她前去,一定会遭遇许多麻烦。在此
之前,她曾就此事与二姐谷瑞馨进行了探讨。当她表示一定要马上和张学良确定关系时,谷瑞馨却再三告诫说:“瑞玉,
你可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吗?现在你和张汉卿的关系发展到这种程度,已属天大的不易了。如若你让他马上将你收房,
非但不会见效,弄得不好甚至会让你前功尽弃。这种事情与其立秆见影,不如徐而图之。”
现在,谷瑞玉情知自己即便极尽柔情,也难以让自己的理想马上变为现实。想起姐姐的告诫,她决心暂且中断已经
和张学良发展得十分热络的感情,毅然放弃那无法实现的奢念,故作温存地对张学良表示说:“汉卿,我知道你现在有
难处,我相信你不是个忘情的不义之人。既然我们的分手只是短暂的,那么我就在吉林继续唱戏好了,耐心地等待着那
个难忘的时刻吧!”
张学良回到沈阳以后,几乎每天都思念着远在吉林的谷瑞玉。他不时会收到她从松花江边寄来的信。他在谷瑞玉那
写满火一般热情语句的情信中,时时感受着一位至诚少女对他的赤诚和忠贞。张学良又何尝不想马上和她走在一起,但
是,他知道父亲张作霖是决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位唱戏女艺人做如夫人的。至于他那位正在东北大学读书的妻子于
凤至,当然更不会允许他的移情别恋。张学良在奉天为了谷瑞玉,陷入了从未有过的苦恼之中。就在他暗暗下决心赴吉
林和谷瑞玉见面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终于来了。
1921年9 月,张作霖忽然将他叫到大帅府的老虎厅,对张学良指了指身边的张作相和日本军事顾问本庄繁说:“汉
卿,你马上将随张作相将军和本庄顾问同去日本,到那里去亲眼看看日本军队的秋操。同时也对日本进行一次非正式的
访问。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可谓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决不要辜负我和张作相将军对你的一片厚爱!”
不久,张学良随他的恩师张作相和日本顾问本庄繁,从大连登船启程,东渡扶桑。这是张学良的第一次出国访问。
日本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国度,从前他从郭松龄那里了解到的一些日本军事情况,大多都是一些虚无飘渺
的印象。本庄繁是他父亲张作霖身边的军事顾问,他也曾向张学良多次介绍过日本的军事。
可是,张学良对于弹丸之国的日本历来没有好感,他认为日本只不过是个靠军事起家的狂妄之国,而他的理想却是
旨在中华的腾飞。如今他既然有去日本观看秋操的机会,归国时他就可以从朝鲜直赴吉林。到那时他可以再次出现在那
魂牵梦绕的松花江畔,与让自己始终放心不下的谷瑞玉相见了!
“汉卿,你在日本,我在吉林,我对你的思念决非用语言所能表达的。你离吉时送给我的那本古代戏文集,我翻了
又翻,看了又看,书几乎快翻碎了,可是却仍然不见你再回到吉林来。”张学良到日本以后,他们到了福岗、神户和东
京都,在这些地方张学良真正见到了现代的日本。在他将自己在日本考察的见闻不断通过书函告知远在吉林的谷瑞玉时,
他也在日本收到了她那一封封饱含思念之情的情信。
谷瑞玉在信中写道:“我特别喜欢书中的阮丽珍,这位明代杰出的女戏曲家,她的爱情故事竟也如同她的戏文一样,
让人读后心中怦然。她留于后世的杰作《燕子笺》,是一部24折的曲剧。这出剧也可当作这位女戏剧家的爱情传奇来读
来演,剧中写了一位妓女华行云与一位赴京考试的书生霍都梁在旅途中生爱的故事,不知为什么我却感到阮丽珍借古喻
今,那剧中的曲折的爱情悲剧,俨然就是我你之间的一个缩影。这让我不能不担心,我们将来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
局呢?究竟是皆大欢喜的喜剧,还是像阮丽珍所作《燕子笺》那样的悲剧?……汉卿,我渴望你在结束日本的秋操观摩
以后,一定设法在吉林停留……”
张学良读了谷瑞玉的信,心头不禁愁肠百结。他当然希望借归国之机,路经吉林时再去看望这位在吉黑剿匪期间,
给予他关爱和温存的梨园女子。但是,他又感到心绪紧张,如果仅仅只与谷瑞玉见面叙旧,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
如果谷瑞玉一定坚持将她带回沈阳,那么他会不会满足她的请求呢?
张学良想到这里,又紧锁眉头地沉思了起来。他远望着前面江户城旧址上那七幢残破的宫殿,心海里升起了一派难
言的苦涩。
深秋的吉林山青水绿,景色宜人。
张学良果然不负对谷瑞玉的许诺之言,他在和张作相等人去日本观看秋操以后,回程中真的选在经朝鲜进入国境,
然后他在火车经过长春的时候,向张作相请了假,中途下车。
他并没有在吉林省城长春逗留,而是便装微服,独自带着贴身侍卫李小四等三人,秘密来到了距长春百余里的江边
小城吉林。
他在见到谷瑞玉以后,心里颇感惊异的是,在日本时他倍加忧虑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谷瑞玉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
以种种借口要求张学良将她带到沈阳,也不曾含沙射影地暗示他尽快明确两人之间的关系。谷瑞玉每天和张学良只是听
戏、下棋、逛街和到松花江边去观看秋景。他们的话题不再像从前那样,在让张学良烦恼的婚姻上兜圈子,谷瑞玉感兴
趣的话题,大多都是张学良对日本秋操的印象。这样一来,张学良对这位温柔清丽的姑娘更生好感。他向她毫无保留地
谈到了对日本的观感。那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谷瑞玉,全然是位通情达理的女孩,她不再纠缠自己的本身,恰好说明她是
从心里真正喜欢自己,而不是另有什么非份之想。
“日本人对我很好,很客气。”张学良对谷瑞玉谈起到日本的经过,就仿佛再次身临其境,他兴致昂然地对她侃侃
而谈:“他们给了我一个勋章。我还见过日本天皇,我也见了天皇的母亲。可是我见了他们以后心里却非常不满。”
“不满?”谷瑞玉诧然望着兴致勃勃的张学良,一时无法理解这位在日本受到天皇礼遇的少帅,到底为什么对日本
心有芥蒂。
张学良的思绪还停留在东京晋见天皇时的不悦氛围中,他对她说:“为什么不满呢?就是日本人总是想要对中国人
施用武力,想把中国人压住。他让你去看秋操,就是想让你看看他们有多大的势力,这种要显现出来的做法让我反感。
我在日本到处都看了,可是,我这个人不是那种见了武力就害怕的人。你有多凶我也不在乎,正是由于他们的武力威胁,
我心里对日本就更加警惕了。”
深秋的松花江更蓝更美。江边小道在傍晚时分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人迹。即便偶有行人,大多不会注意一对情意绵
绵的青年男女,特别对便装微服的张学良,更不引人注目。当他和谷瑞玉踏着片片灰黄的落叶沿江边漫步的时候,行人
都会把这位英俊的青年误成为学生。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东北军少帅。他回忆起在北海道观看日军秋操时的情
景,心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那是一团激怒的火焰。他告诉在身旁聆听自己谈话的谷瑞玉说:“所谓日本的秋操,就是
军事演习。我在北海道看了他的军操和演练,对于日本军人的军风,我心里当然很佩服。日本军队的党军演习也确实很
好,但是我对他们的所谓军威武力,决没有畏惧之心。因为我不怕武力的炫耀,我们东北军有一天也会强大起来的。”
谷瑞玉理解他的心,知道性格坚韧的张学良越是在强敌面前,越会显现出平常人少有的坚毅和勇敢。她不再说话,
只是静静品味他的语意,她希望在这默默的聆听中取得他对自己的好感。
张学良远望着夕阳下的悠悠江水,动情地说:“我所以在观看秋操中对日本人引起了憎恨,就因为后来他们又带着
我去参观了海军。还有,他们好多兵工厂也让我去看过了。日本的武器库我也看了。我一看心里就感到他们这完全是在
向我示威。我曾经到过吴军港,军舰好像有陆奥、天成、金钢、伊势,我都上去看了看。我看见日本海军的炮筒确是十
分先进的,一个库房里有好多种。我当时心里就想,你们给我看这个干什么?无非是在向我示威嘛!其实你们日本人也
用不着向我示威,我们也知道日本军队的厉害。我虽然年轻,可是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引起了反感:你们这样示威干什
么?是想吓唬人吗?你吓唬我,我也不怕!总的来说,我到日本去看秋操,得到的印象并不良好!”
谷瑞玉没想到张学良对日本持有如此强烈的反感,为了不让他们的谈话始终陷入这激愤的气氛中去,机灵的谷瑞玉
有意避开了敏感的话题,她说:“汉卿,可是报纸上不是刊载了你在日本受昭和天皇礼遇的大照片了吗?”
提到天皇的接见,张学良脸上的愤慨神情稍有和缓。但是谷瑞玉仍然难以让爱国心极强的张学良很快从对日本炫耀
武力的激愤中解脱出来。张学良和谷瑞玉双双伫立在江畔黑灰色的天主教教堂下面,晚风在江边的林荫道上徐徐吹过。
他说:“不错,我在晋见天皇的时候,戴着他们送我的一枚大勋章。而且还生出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来呢。”
“有趣的故事?”她眼里露出了笑意。
“是有趣的故事。瑞玉,昭和天皇,对了,应该叫他皇太子最合适了。日本人不知为什么竟然把我和皇太子相提并
论了。有人竟然将我误为是皇太子了,可笑至极。”
“竟有这样的事?”
“在东京观看阅兵的时候,我跟在演习指挥官的身后走,军乐队却将我误当成了皇太子,而且当我走过来的时候,
他们的乐队还奏起了《八千代》!”
“《八千代》是他们的国歌吧?”
“是的。”张学良的眼前又出现了东京那幢镶嵌着碧绿色琉璃瓦的皇宫,几层碧瓦参差的大殿矗立在深秋的阳光下,
让张学良忽然感到心绪紧张。在日本逗留期间,张学良时时感到心情压抑,尽管日方表面上处处表现出对来宾的礼遇,
可是他仍然感到日本人在这故弄玄虚的礼遇背后,一定隐藏着无法猜测的凶险。现在,当张学良向谷瑞玉回忆在日本的
经历时,心里仍然余悸不消:“瑞玉,我第二次到日本皇宫里去的时候,有幸见到了皇后。我会见皇后以后,在外面签
名的时候,就听到了这样的话,说皇后见了我以后,问她身边的人说:”刚才第三个进来的人是谁?‘为什么要单独问
我是谁呢?后来我才弄明白,我长得很像当时的日本皇太子。当时我们在皇宫里也见到了天皇昭和,他当场给了我一枚
金质的勋章!“
“他们给了你金质奖章,那不是最高的奖赏吗?”
“不,你不懂,这不是什么奖赏,我也不需要日本的奖赏。他们这种作法,与其说是奖赏我,不如说是在拉拢我!”
谷瑞玉不反驳他的话。只是微微一笑,似有什么心事。张学良也忽然发现谷瑞玉的心思完全不在日本,虽然她故意
装出对张学良日本之行大感兴趣的神态,但是他发现她在自己谈话的时候想着其它事情。半晌,谷瑞玉才说:“你是说
日本人也看到你,将来必定会成为东北的真正执政者吗?”
“不,瑞玉,恰恰相反,日本人是看我张汉卿是个没有用的纨绔子弟,不然的话,他们就不会让我去看那些军舰和
大炮了。”
“哦?他们有什么理由,说你是纨绔子弟?”她困惑地一怔。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竟吞咽下去了。 张学良说:
“在他们日本人眼里,我张汉卿现在只不过是个在父亲庇护下的有钱的纨绔子弟,但是,他们不了解我这个人。我不能
总是扮演这种有钱的纨绔子弟的角色。有一天,我必须为我的国家做出一番惊人伟业来的。”
谷瑞玉不响。她只是默默地听,偶尔会不时插问一两句,好像她另有心事。目光游移地避开张学良,面对着夕阳下
越来越暗的江水发呆。
他们在江边的谈话就在这种不冷不热的气氛中结束了。
谷瑞玉对张学良的谈话只听,却不肯谈任何反对的意见。她这拘谨的神态显然与张学良在哈尔滨见过的谷瑞玉大不
相同。晚上,张学良回到他下榻的客栈,暗自回想起谷瑞玉这次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不禁困惑,甚至升出种种猜
测。可是他始终找不到谷瑞玉不向他重提结婚和去沈阳的要求,究竟是何种原因。直到他从吉林即将返回沈阳的一天,
李小四忽然送进一封密封着的信来,说:“少帅,这是长春鲍家特别派人送到吉林来的。这要请您亲自拆阅才行。”
他知道长春鲍家的来信,就是鲍贵卿公馆里专函。他从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一眼就认得出来,写信的竟是胞姐张冠
英。张学良万没想到大姐竟会在这时候写信给他,急忙拆阅一看,信上竟只有几行字:“汉卿,见字后请马上到长春来,
有急事相商。”张学良吃惊地将姐姐冠英的信反复看了又看,一时如堕五里雾中。他此次来吉林秘密幽会谷瑞玉,任何
人都不知内情,可是冠英竟然知道他在吉林,究竟是何人泄露了他的秘密?姐姐急请自己赴长春,又有什么急事与他商
量呢?

第四章情海难步
住在长春的张冠英,是张学良的胞姐。她乳名首芳,晚清时,张作霖曾经在辽宁海城一带落草为匪。落魄中的张作
霖,在黑山县赵家庙娶赵木匠之女赵春桂为妻。赵春桂嫁给张作霖以后,随他辗转在台安、八角台、新民、郑家屯和洮
南等地,真可谓一对患难夫妻。特别是张作霖在台安为匪时,不断受到当地官府的通缉追捕,赵夫人不顾被抓杀头的危
险,与张作霖患难与共,相随左右,张冠英就是在那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出生在黑山县一座老山林里,得名首芳,深得
张作霖的喜欢。她比弟弟张学良年长三岁。由于其母赵春桂在张作霖得势不久即病殁在新民县,所以张冠英从小就对张
学良有着相当的影响。张学良对胞姐的深情更是无法描述。所以,这次他在吉林忽然收到张冠英的来信,不敢怠慢,星
夜带着李小四等兵弁赶到了长春。
那时,张冠英的公公鲍贵卿虽然已辞去了吉林督军一职,远在沈阳作寓公,可是,由于丈夫鲍玉才仍在长春任职,
所以张冠英一家只好住在吉林省城里。张学良见了大姐张冠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进门见姐姐阴沉着脸,张学良
心里就暗暗吃惊。因为对他慈爱有加的胞姐忽然变了脸色,不能不让张学良暗暗吃惊。他万没想到姐弟俩刚见了面,冠
英便哭泣着:“汉卿,咱妈死得早,死前曾把你托付给我说:学良将来能否有出息,就全看你是否照顾好他了。现在,
妈妈早不在人世了,爸爸他将你视若掌上明珠一般,刚刚20岁你就当上了混成旅的旅长。这次又派你东渡日本去观看秋
操。所有这一切,都是提携你早日成其大业。本来你前途似锦,可是,姐姐怎么也不曾想到,你家有贤妻凤至,却忽然
借去黑龙江剿匪之便,暗中做起荒唐事来了,汉卿,这又让我听了如何安心呢?”
张学良惊出了浑身冷汗。他这才明白大姐张冠英为什么从长春派人送信到吉林,原来是他和谷瑞玉暗生恋情的事情
已经不胫而走,风声已经传到了大姐的耳朵里了。张学良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旅长,可是他在姐姐的面前,从来不
敢有丝毫的懈怠,在他的印象中,姐姐对他既慈爱又严厉。他见大姐为自己和谷瑞玉的事情伤心,心里顿觉过意不去,
脸膛马上涨红了,他困窘地低下头不语。
“那位谷姑娘本是个唱戏的,你在黑龙江剿匪鞍马不歇,不知为什么会结识一位戏伶?”张冠英见张学良低头不语,
情知她听到的相关信息已是千真万确。张冠英心想弟弟和谷瑞玉的婚外之情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定会产生种种不可思议
的后果。想到这里张冠英不禁悲从心起,眼泪打湿了衣襟。
张学良尴尬地坐在那里,他感到有些无地自容。自从他和谷瑞玉产生感情以来,张学良始终处在理智之中。虽然谷
瑞玉曾去过密山和哈尔滨两地,可是,张学良一直将他与谷瑞玉的感情界限严格地控制在朋友的范畴。即便在他的军队
内部,知道此事的人也寥寥无几。他到吉林又是便衣简从,神不知鬼不觉,他所以慎重小心地让自己和谷瑞玉的关系密
而不露,就是担心这种感情会影响自己刚刚起步的仕途。可是,尽管他千方百计地多加小心,姐姐还是得知了可靠的消
息。张学良不知是何人将这消息传给了他心中敬畏的大姐的。见张冠英坐在那里悄悄落泪,张学良就只好诚恳地说:
“大姐,您千万不要为我的事担心。学良一时不慎,越过了男女感情的界限,现在大姐既然认为弟弟行迹失当,那我从
此不作这非份之想也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从此不作非份之想?”不料没等张学良将话说完,张冠英竟厉声喝道:“现在木已成舟,人家谷瑞
玉又是个黄花姑娘,又岂能容你随随便便。即便我饶得了你,人家谷家又岂能饶过你吗?”
张学良大为吃惊,一时猜测不透姐姐的心思。他来到姐姐面前的时候,以为冠英定对他在于凤至不知情的时候与谷
瑞玉暗生情愫,会加以严厉的训责。可是没想到大姐不但对他和谷瑞玉的事情非常知情,而且听口气此事一定引起了麻
烦。他怔了一下,说:“大姐,谷瑞玉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是非小人,她虽然和我感情较深,可她决不是那种纠缠不放
的人。当初我和她发生感情,就是因为她待我一片真心。现在既然大姐反对我和她在一起,相信谷瑞玉也决不会纠缠不
放的。”
“汉卿,你呀,真糊涂!”张冠英见弟弟仍然执迷不悟,心里就又气又恨。她说:“即便谷瑞玉能放过你,可她二
姐能依你吗?”
“她二姐?……”张学良听了又是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走进了无法拔脚的泥淖。原来自己所有的
一切都已铸成了大错。现在他才清醒过来,如果不是谷瑞馨将自己和谷瑞玉堕入爱河的信息告诉给他大姐,张冠英是决
不会对他兴师问罪的。
原来,谷瑞玉自从和张学良在哈尔滨道外小别墅日久生情以后,她二姐瑞馨始终在长春打听着此事的进展。现在她
发现张学良去日本观看秋操,随时有在军界更进一步的前景,心里替妹妹谋取归宿的念头便变得更加强烈起来。此次张
学良经朝鲜回国将去吉林的消息,就是谷瑞玉告诉她的。那天,谷瑞馨将谷瑞玉从吉林接到长春官邸里,姐妹俩自然又
是一番悄悄的商议。
谷瑞馨说:“虽然你和张汉卿的感情日见深厚,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继续这样偷偷保持这种若即若离的关
系,将来你又如何能得到正经的名份呢?”
姐姐的话恰好说在了谷瑞玉的心坎上。许久以来她的心病恰好就在于此。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出身的女子,如果有一
天想跻身于上流社会,简直比登天还难。特别是若想成为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夫人就更不可能。因为她在哈尔滨俄罗斯大
戏院包厢里亲眼见到了于凤至。谷瑞玉知道无论从哪一个方面,她都无法与出身在辽河边小镇上的于凤至相比。于凤至
作为张作霖亲自许定的婚姻,任何人休想将于凤至排挤出张氏家族。即便她谷瑞玉天姿国色,娇柔万种,也难以得到张
家少夫人的位置。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悲切落泪了,说:“二姐的好心我自然知道,可是,我已经对汉卿作了许诺,我决
不会难为他,更不能为了自己的归宿,就做出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情。现在他既然有于凤至在身旁,我若想得到名份,几
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谷瑞馨连连摇头叹息:“瑞玉,可惜你空生了个娇艳的容貌,却缺少女人的心计。像你这样,又如何可以活出个女
人的志气来呢?”
“汉卿待我不薄。他也确是真心诚意爱我,他也不是没有娶我的心,可是,他又怎么能不顾于凤至的既定婚姻,给
我个夫人的名份呢?”谷瑞玉对姐姐的过份苛求不以为然。她知道张学良对自己的感情是真诚的,绝无任何玩弄感情或
寻欢取乐之意。谷瑞玉知道她一年多来和张学良暗地里发展的情愫,都是出于双方的真诚之心。她也多次试图在她和于
凤至之间寻求一个可供自己容身的条件,但是,谷瑞玉对此作出的种种努力,最终都胎死腹中了。
“为什么就不能有名份?我早就对你说过,既然不能取于凤至而代之,那么,至少也可以像我这样做个姨太太吧?”
谷瑞馨见妹妹黯然失神,彷徨无计的样子,心里就倍感焦灼。
“姨太太也怕不能轻易得到。”谷瑞玉了解张学良的处境,她知道在张作霖的帅府里,十四个儿女的亲事,几乎无
不是一言九鼎的张作霖作主。张作霖既然为张学良娶了一房夫人,又如何能够在张学良新婚不久再同意他娶一位如夫人
呢?谷瑞玉想到她面临的重重障碍,不禁心恢意冷,连连摇头叹气说:“二姐,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是你不要再逼我,
也不要再逼张汉卿了。即便他现在有娶我作姨太太的念头,在张大帅那里也怕难以过关呢!”
谷瑞馨却冷笑说:“我怎是逼他张汉卿?瑞玉,女人都是水做的,就说明咱们女人太相信男人的唉声叹气了。其实
谁不知道张汉卿是个有主张有见地的男子汉?许多熟悉他的人都对我说过:张汉卿想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成。因为
这个人做事历来不唯唯诺诺,也从不计后果。他现在既然对你真诚相爱,我相信他会有办法把你尽快收房的。”
“收房?”她连想也不敢想地叹了一口气,无言地摇摇头。
“你担心张作霖这关过不了?”谷瑞馨见妹妹虽然有此心,却没有进一步达到自己目的的胆量,就将她早已想好的
打算合盘托出,她说:“我倒有一个办法,让张作霖必须同意他儿子娶你进门。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可让张汉卿的大
姐出面,玉成你们的美事!”
“什么?你想把我们的事情,都说给张学良的大姐,这……这行吗?”谷瑞玉听了二姐的话,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她是位心地善良的女子,尽管她从心里喜欢张学良,可是她越喜欢一个人,就越不想作出伤害心中恋人的事情。现在听
了姐姐的主意,心里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连连摇头说:“这样不好,汉卿知道后一定会生气的。”
“你呀,真傻!”谷瑞馨嗔怪地用手指戳戳妹妹的额头,说:“世上的事情,不狠心就难以办成。瑞玉,只要你点
头,剩下的事都由我去办好了!”
谷瑞馨就在妹妹与张学良在吉林松花江边重逢幽会的时候,前往鲍玉才官邸的。她将妹妹和张学良的关系,从头至
尾向张冠英细说究竟。她见张冠英为弟弟和谷瑞玉的事情心烦意乱,就马上向她晓以利害,谷瑞馨说:“大姐,汉卿既
已和瑞玉有了这种难以割舍的关系,您做为他的大姐,理当尽快促成好事才对!千万不可让此事一误再误,如若一旦发
生什么意外的不测,不论对你们张家,还是对我们谷家,都是有害而无利啊!”
张冠英哪肯接受一位唱戏的女子做弟弟的如夫人。便说:“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谁都知道汉卿早已娶妻生子,如
若让谷姑娘进门,那又置于凤至何地呢?”
“可是,如若我家瑞玉有个三长两短,再声张了出去,你们张家的脸面又往哪儿搁?”谷瑞馨见张冠英不肯买帐,
只好摆出决然的脸孔,语含威胁地说:“谁不知道我家瑞玉是个黄花闺女!”
张冠英不再反驳,她知道谷瑞馨这番话的份量。
“其实这件事也并不难办。”谷瑞馨见她的话发生了作用,于是又换上了笑脸,说:“虽然汉卿身边已有个于凤至,
可是,张学良经常统兵出征,身边没有个随军的人行吗?于凤至尽管识文断字,可她毕竟不能舍弃子女。能情愿随张汉
卿南征北战的,恐怕非我家的四妹莫属了!”
张冠英仍然不肯答话。
谷瑞馨继续向张冠英施加压力:“汉卿和瑞玉都有共结连理的美意。可惜他们身边缺少个在张大帅面前说清道理的
人。依我看,这桩美事只有您出面最合适,不然的话,将来万一出了事,你当大姐的也难辞其咎。”
张冠英终于被她说动了,但她也觉得此事过于难办,叹道:“我这边倒也同意,只是,家父那里可决不是我一句话
就能成功的。”
谷瑞馨见她的游说终于得到了张冠英的首肯,更加坚定了信心,便趁机鼓气说:“其实,在你们大帅府里娶位姨太
太也不是什么不曾有过的事,况且张汉卿又是个带兵的旅长了。他出征打仗身边娶个如夫人,难道就是大逆不道吗?”
张冠英听到这里,默许了下来。所以才马上派人去吉林请张学良。待张冠英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张学良竟
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了。他万没想到和谷瑞玉的感情纠葛,竟然发展到如此的地步,他甚至后悔当年在密山不
该让个素昧平生的姑娘守在身边,以致彼此产生了感情,发展到现在已近难解难分了。“汉卿,此事不能不对父亲说了。
因为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张冠英终于说出了她的主意。
“可是,父亲他定会大发雷霆的。这种事他一定不肯同意。”张学良觉得进退两难,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一
是毅然割断情丝,从此断决和谷瑞玉的往来,那样他又感到对痴情的谷瑞玉太不公平;另一条则是果敢向父亲说明自己
和谷瑞玉的感情,求得他的理解与支持。但是如此一来,他又感到心里对不起结发妻子于凤至。张学良左思右想,一时
踌躇不决。
于凤至在黎明时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站在沈阳大帅府第三进套院的卧房窗口向前望去,只见这座民国初年张作霖在奉天起家时修建的豪华公馆,笼罩
在一片秋天的晨雾中。她感到那迷迷茫茫的晨雾像一层看不透的纱帷一般,遮住了她的眼睛。昨天夜里她在卧房里哭了,
自从得知夫君在吉林另有所爱的消息以后,于凤至简直如五雷轰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婚后感情那么专一的张汉卿,居
然会在去吉黑两省剿匪期间,与他人发生感情上的纠葛。想起去年她去哈尔滨探视伤情时在道外小别墅里发现的种种反
常迹象,于凤至的头脑才渐渐清醒起来。
如果那时她能认定自己的心上人有了外遇,也许出面劝阻还来得及。因为她十分清楚自己与张学良的感情纽带决非
一个插足的妙龄女人能轻易破坏得了的。她不相信张汉卿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背叛自己。所以,当侍卫李小四在自己面
前略加掩饰,就很快让她心中的疑团冰化雪消了。直到这次马占山夫人到沈阳来,于凤至才有机会得知,张学良在哈期
间与一位梨园女伶暗渡陈仓的内幕详情。
她听了马占山夫人的话,心里顿如刀剜那么疼痛。摆在她面前的现实是严峻的,于凤至不能不承认,她去年前去哈
尔滨的时候,张学良曾将一位名叫谷瑞玉的青年女子,送进了马占山在哈市的公馆里,大约住了一星期左右的时间。她
屈指算来,恰好就是她在哈停留的日子。于凤至所以能从马占山夫人口里追问出此事,其原因就是她和马占山的特殊关
系。出生在吉林省怀德县大泉眼村的于凤至,与出生在同一县毛城子的马占山,本来就是要好的屯亲。按理她当该叫马
占山一声老叔。由于是屯亲,所以于凤至和马家的走动相当频繁,而张学良当时将谷瑞玉送到马宅去暂住,也是出于此
种考虑,可他万没有想到竟然百密一疏,由于张学良考虑到马占山公馆距他道外的别墅较近,从而忽略了马家和于凤至
家多年的关系。因此马家将张学良在哈另有新欢的情况婉转告知于凤至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现在,于凤至已经知道了谷瑞玉的秘密,她心里的痛苦自然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这是因为她和张学良的感情实在
太深了,她与他的结合非决仅仅是双方父母的媒妁之言,而是内含着她与他感情与灵魂的多次碰撞,最后才终于促成了
这桩水到渠成的婚姻。
于凤至在秋晨的雾气中走出了房门。在整个三进套院里,她是张家人人敬重的少媳妇。张作霖所有的姨太太们都对
这位从辽河边嫁过来的姑娘暗怀敬佩,这不仅因为于凤至的才貌人品,更主要的是她嫁进张家后上合下睦的为人。
于凤至走进了第二进套院,这里住着张作霖的四姨太许澍阳和五姨太寿懿。在这个大家族里,她知道实际掌家人是
张作霖的五夫人寿懿。她经常有事没事到五夫人的厢房里坐坐,谈些心里话,以便勾通彼此的感情。正是因为如此,五
夫人对于凤至也格外偏爱,她经常在于凤至的公公面前说于凤至的好话,这也是于凤至大清早就想到寿夫人房里来的原
因。可是,当她走到寿夫人房前的时候,又忧郁了起来。
“这样的事情一定要闹得沸沸扬扬吗?既然汉卿已经和谷姑娘产生了感情,到如今还会回头吗?他们之间的感情纽
带是以家法就能斩断的吗?”于凤至想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站在清晨的浓雾里环顾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大院
落,她眼睛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座落在沈阳大南门里的张大帅府,三进幽深的大院里,左右各有套院和挎院相衔。可谓
沈阳城里绝无仅有的豪门官邸。她知道头一层套院住着她的公公,那里既有他的承启处和办公室,也有侍卫室和一些客
厅;二层套院里住着二姨太卢寿萱和六姨太马姨娘。她和张学良的几位弟弟妹妹们都住在第三进套院里。
平时于凤至极守家规,除有重大事情之外,她在一般情况下是决不轻易走到前面几层套院里的。特别是前套院公公
张作霖住的院子,那里有许多奉系高级将领出入,于凤至为避免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她坚决不越雷池一步。就是
她在这大家族里受到上下敬重的原因之一。可是,现在她心里苦闷极了,很想找个贴心的人说说心里的苦楚,于是她想
到五夫人。想不到到了五夫人门前,于凤至又感到这样做会不会给自己、给尚未归家的张学良带来某种不利?想到这里,
她又返回了自己的套院。
坐在房里,她抬起头就会望见悬于粉壁上的像框。那里镶嵌着一幅泛了黄的照片,那是她当年和张学良在古镇上订
婚时的合影。虽然历经了几年的风风雨雨,可她仍然感到那张小照的珍贵。那是她与他定情时的见证。当年她就是从那
个紧傍辽河的小镇上与他走到一起来的。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刚过了六年光景,他居然移情别恋了!如若当初自己能坚
持毁婚的意见,又怎么能发生这种愁烦的事情呢?
“妈,既然汉卿对这婚事不满意,我们于家为什么一定请他到家来呢?”那是1913年初春,一年一度的元宵节刚过
不久,于家就忙着接待远从奉天来的贵客。于凤至记得那天早晨,父亲于文斗就命人在“丰聚长”的前门悬挂起了彩灯。
内宅又忙着准备宴席。她知道全家人所以兴高采烈的忙碌,都是为了她的那桩婚事。
其实,于凤至和张学良的婚姻始于偶然。张作霖在握有奉天军政大权以后,曾在去年秋天来到古镇郑家屯,拜访当
年他在此剿匪时的旧友。他来看望于文斗的时候,恰好于凤至的母亲于钱氏正请一位算命的盲人在为于凤至等弟兄姐妹
们占卜。张作霖当即索要去于凤至的生辰八字,回到奉天以后,又请人与长子张学良的生辰八字对卜,终于得到了“将
门虎子配凤命千金”的结论。
于是,张作霖主动请住在古镇上的另一位奉系军阀吴俊升玉成此婚。吴俊升刚好希望借此巴结手握重权的张作霖,
于是经吴的斡旋,张、于两家遂同意联姻。那时的于凤至就已发现张学良自乃父主张这婚事以后,他对前来于家相亲始
终持有不情愿的消极态度。她知道张学良年轻气盛,一表人材,对于他父亲在古镇为他娶亲的意见,从刚开始时就持有
不以为然的态度。特别是张学良从奉天来到这辽河边小镇以来,媒人吴俊升虽然几次上于家说准张学良相亲的日子,但
是张学良却迟迟不肯上门。这种轻视于家的行为早已为于凤至所察觉。今天,当吴俊升再定下相亲的日子时,于凤至对
张学良是否能上门相亲,仍然抱有将信将疑的态度。
“凤至,你和汉卿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张作霖极力主张的,不是我们于家巴结张家。张大帅对我们于家情深似海,
又怎能够由你的性子出尔反尔呢?”于钱氏是位言而有信的妇人,在这小小古镇上她也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对女儿几
次想推掉张家的婚事,她始终坚持不允。
于凤至记得,那次张学良虽然依东北当地的旧俗,到于家草草地相了亲,也过了财礼,可是,她却发现张学良对年
长他三岁的未婚妻丝毫不感兴趣。在这种情况下,于凤至决定正式表明毁婚之意。她以一首《临江仙》小诗,言明了她
无意与豪门结亲的高风亮节,她在诗中写道:古镇亲赴为联姻,难怪满腹惊魂。
千枝百朵处处春,卑亢怎成群,目中无丽人。
山盟海誓心轻许,谁知此言真伪?
门第悬殊难知音,劝君休孟浪,三思结秦晋。
张学良看到于凤至写给他的诗,才知道出身在小小古镇上的于凤至,原来竟是位学富五斗的才女。他正是由于见了
她这首意欲毁婚的《临江仙》,才感到乃父为他选中的小镇姑娘决非等闲人物,于是张学良在回到奉天城后,马上请吴
俊升将自己的答诗转送给于凤至,他在诗中表达了对于凤至的爱意与结成连理的坚定决心。
张学良的诗为:古镇相亲结奇缘,秋波一转消魂。
千花百卉不是春,厌倦粉黛群,无意觅佳人。
芳幽兰挺独一枝,见面方知是真。
平生难得一知音,愿从今日始,与姐结秦晋。
于凤至嫁进张门以后,她以让张学良敬重的谨慎为人,将帅府上下复杂的关系都处理得十分得体。就连深得张作霖
青睐的五夫人寿懿也对这位少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张作霖对这桩由他一手操办的儿女婚姻更是心满意足。于凤至不仅
在大帅府里人望甚高,而且进东北大学读书后,才识也有明显的进步。如此一位有才有貌的姑娘,张学良没有抛弃她的
理由。
于凤至正是鉴于夫妻间坚如盘石的感情基础,所以才对挥师远去黑、吉两省剿匪的丈夫心无二志,即便在赴哈期间,
她在下榻处发现了些许女人插足的蛛丝马迹,于凤至也没有起疑,因为她对张学良格外放心,从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如今严酷的现实不能不让于凤至大为震惊和悲愤。结婚六年来她那么热心地相夫教子,孝敬公公和府里五位夫人。不仅
如此,她为能更加适应这个特殊家族在官场上的应酬,于凤至放弃了在帅府里衣食不愁的安逸,情愿去东北大学文科苦
钻学业。于凤至万没想到自己将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了张学良,可他居然在外另有新欢!
“现在我究竟该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看着婚姻就此完结吗?不,不能!”于凤至越想心里越痛楚,她不知道那位让
张学良动心的女艺人人品如何,但是她知道谷瑞玉定有许多她所不及之处。特别是年龄,自己年长张汉卿三岁,这是个
无法改变的事实。当初她在同意这桩婚姻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一不利的因素。颇有自知之明的于凤至曾要求媒人对张
家言明此事。她是位心性清高的女人,决不希求巴结权贵人家。她的父母双亲也不想利用这桩婚事另有所图。只是张作
霖在听到吴俊升转达于家的意见后,大包大揽地拍胸说:“女大三,抱金砖。凤至比汉卿大二、三岁有什么关系!这桩
婚事就这么定了,任何人也不得更改!”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正是公公张作霖的父母之命,才酿成了一杯苦酒。事情虽已至此,作为于凤至当然不想就此退
出自己合法的婚姻,可是,她又是位通情达理、顾及脸面的女子。她知道即便发生了这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也不能在
大帅府里大肆张扬。因为那样做非但与事无补,甚至还会越闹越糟,让张学良和张作霖都陷入了难堪。在这种情况下,
于凤至又情不自禁地出了房门,她需要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寿夫人听。她知道如若挽救自己和张学良的婚姻,必须要得到
当初促成这婚姻的始作俑者——她的公公张作霖的支持。于凤至清楚最能左右张作霖的人,莫过于那位操持家政的五夫
人寿懿了。
“哟,凤至,什么风儿把你给刮来了?快,快进屋里坐吧!”于凤至在寿夫人的门外站了许久,她左右徘徊着,进
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是位处事谨慎且又讲究分寸的女人,特别是自己发生了这种恼人的事情,更不好意思说给别人听。
就在于凤至在门外迟疑不定的时候,门内忽然传来寿夫人的叫声。原来这位精明的五夫人,是从玻璃窗子发现了于凤至
的身影,“她有什么窝心的事吗?”寿夫人在张家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从前她是位风情万种的女学生。在一次偶然的
机会里与年长她许多的张作霖邂逅。那是寿懿在沈阳女中毕业典礼上,她因为学品兼优而有登台向来宾致词的荣幸,可
是,正值妙龄的寿懿做梦也不曾想到,她只因这次登台讲话,就引起了台上的一位来宾的格外注目,此人就是后来成为
她丈夫的奉天军务督办张作霖。寿懿不但风情万种,且又事事精明,所以她嫁进帅府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张作霖的垂青,
进而又取代了卢夫人操持帅府的家政。现在她见了眼睛含泪的于凤至,蓦然意识到她与张学良之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不愉
快的事情,于是就先许下愿来,说:“凤至,说吧,如果汉卿他敢欺负你,那我就给你做主!”
于凤至听了这话,“哇”一声哭了出来。她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倾吐苦水的人了。
就在于凤至求助寿夫人的时候,张学良早已从吉林回到了沈阳。
但是,他没有直接回到大南门的帅府,而是去了水波箕胡同的郭家。张学良所以来到郭松龄的家里,就是感到他和
谷瑞玉的关系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地步了。早在东三省讲武堂的时候,郭松龄是教官,张学良是他的学生,两个人因为都
有共同的进步思想,所以他们成了忘年之交,感情越来越深厚。张学良之所以敬重郭松龄,决不仅仅因为他早年参加过
孙中山的同盟会,又亲自去广东投奔过孙中山,在朱庆澜的川军里任过军职。更主要的是他羡慕郭松龄的为人,张学良
知道郭松龄作为东北军里惟一一位具有进步思想的军官,他不同于那些旧军阀的长处,就在于郭既不抽大烟,也从不嫖
女人,或者利用军权谋私。郭松龄与张学良结成忘年之交,也并非来缘于他是张大帅的儿子,郭松龄看重的是张学良的
人品。郭松龄正因为看中了张学良虽是东三省巡阅使之子,却敢与接受新思想这一长处,才将他引为至交的。
本来,郭松龄由于投奔过孙中山,回到东北以后曾经受到张作霖等一批奉系老将的反感和排挤,正是张学良出任了
第三混成旅的旅长以后,经张学良的百般力荐,郭松龄得以就任张学良的参谋长一职。如今,当张学良在吉林遇上谷瑞
玉这桩难缠的事情后,他决心马上找郭松龄商量个对策。
“汉卿,你好糊涂呀!”郭松龄早在黑龙江省剿匪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身边有位标致的少女,那时他虽然意识到
这神秘的陌生女人时常出入在张学良的别墅里,必有什么秘而不宣的隐秘。可是他由于没有得到进一步情况,所以没敢
在张学良的面前进言相劝。现在张学良既然明确说出了他和谷瑞玉的恋情,郭松龄马上就表示反对,他说:“一个有成
就的军人,最重要的就是操守必须高尚。当初我看中你将来必是中国的栋梁之材,就是因为你出于污泥而不染。你虽然
生在东北的第一家庭里,可是你张汉卿的身上却极少沾染旧习气。你也像我一样不嫖不赌,不利用父辈的余荫去行不义
之事。可是,既然你发誓要为苦难的中国做些惊天动地的伟业,又为什么沉溺于酒色呢?你本来有一位才学双馨的夫人
于凤至,这已是天大的幸运。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又看上了一个女艺人?”
“你不能说谷瑞玉的坏话。”张学良听不得别人对谷瑞玉的非议,立即反驳说:“茂辰兄,她虽然是位出身低微的
女艺人,可她的人品高尚,善解人意。特别是我在黑龙江剿匪负伤的时候,她肯在那么寒冷的冬天,一口气从哈尔滨跑
到北满去看我,那难道是一般的感情吗?”
“我知道你重感情,重感情的人是我最喜欢的,可是,你了解这个谷瑞玉吗?”
“我当然了解,她的出身很苦,也自悔不该误入梨园这个让人看不起的行道。可她为人正派,贤慧而聪明。尽管她
是个出身低微的人,可我不能因为她的低微出身就小看了她。当我困在北满的那些日子里,如果身边没有她谷瑞玉,也
许我早就熬不过那种困苦的生活了。茂辰兄,我现在找你,并不是听你对她如何评论,我张汉卿是个敢做敢为的人,既
然我当初选择了她,那么,我现在就敢于承担事情败露后的风险。我想让你支持我,你应该告诉我:我现在应该如何回
家,如何面对于凤至的责问,如何面对家父的震怒。至于我的选择,相信决不会错的。”
郭松龄听了,心里对张既痛惜又敬佩。他痛惜的是风华正茂的张汉卿不该误入与谷瑞玉的感情纠葛中去,他敬佩的
是尽管谷瑞玉正在千方百计地谋求成为他的合法夫人,可是张学良非但不对谷瑞玉产生丝毫怨恨,反而以真诚果敢的态
度面对这一既成事实。并且决不怨天尤人,责怪谷瑞玉对他的感情诱惑。郭松龄想了想,试探着说:“汉卿,女人嘛,
又何必当真?从前的事情先不去说它,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到了火燃眉毛的地步,不如劝谷姑娘另择他途的好!”
“不,我不想那样对待她,因为那样是不负责任的。”不料张学良听了他的话,却吐语铮铮地说道:“茂辰兄,也
许我和谷瑞玉的相识是个天大的错误,但是,我既然已经做了的事情,我就要负责到底。诚然,我和谷瑞玉的结识并非
出于我本人的意愿,我也许根本就不该认识这个女人。然而,现在既然木已成舟,我张汉卿决不是那种玩弄女人的无耻
之徒。既然谷瑞玉她看上了我,那么我就决定娶她!”
“你说什么?娶她!”郭松龄听到这里大吃一惊。他万没想到张学良会为一个梨园中的女子如此痴情,这与他所处
的家族及社会地位简直无法同日而语。他面对这个多情的情种,心里不禁发出震颤。他虽然对谷瑞玉没有任何好感,可
是他不能不正视好友张学良的严正态度。郭松龄冷静下来了,他开始站在张学良的立场上去面对他和谷瑞玉发生的恋情。
在当时社会里,像张学良这样有身份的人,发生婚外的移情别恋本属生活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如果张学良不是郭松
龄心中至诚至善的朋友,他决然不会对张学良从吉林带回一位女艺人产生什么意外的震惊。郭松龄理解他,知道他虽然
早已娶了于凤至为妻,可是,张学良和于凤至之间性格上的差异与年龄的悬殊,无疑会形成一种近乎姐弟而非夫妻的感
情落差。尽管于凤至作为妻子几乎无可挑剔,但是张学良另有感情的寄托也在情理之中。郭松龄想到这里,不再对谷瑞
玉的出身和来历深加追询,却问道:“汉卿,我现在只想问你,如果将谷姑娘娶过来,那么你又将于凤至置于何种地位?”
“凤至是我的结发妻子,到任何时候我都不能没有她。”张学良掷地有声地说:“再说,谷瑞玉嫁过来以后,也不
会和凤至产生什么纷争。凤至是我的内助,而谷瑞玉则要随我在军旅中生活。她们应该是互不相扰的。”
郭松龄听到张学良这种安排,心里刚才的担忧才渐渐消逝了。他知道张学良今后在军界断然离不开南征北伐的军旅
生活,而于凤至作为贤慧的夫人,她不可能随军千里,鞍马不休。在这种情况下张学良身边有一位随军之女,也在情理
和人情之中。他沉吟片刻,点头赞许说:“汉卿,既然你已经想得很周全了,又为什么来这里问我?如果谷瑞玉甘作如
夫人,而凤至又不提出任何异议,这倒也是一桩如意的美事。”
“只是,我这些话无法对凤至去说。”张学良这才吐出他前来郭宅的真情,他感到最难办的并不是谷瑞玉,因为她
早已表示即便做一个外室如夫人,为了爱情也在所不计,只要能经常厮守在张学良的身边,日夜耳鬓厮磨也就如愿了。
可是,他心里始终感到对不住结发的妻子于凤至。张学良对于凤至的敬重之情,早已超过了妻子的范畴。从前她没嫁进
张家以前,是当地的一位才女;嫁进张家后又不曾利用张家的权势去谋求娘家的私利,因此她不仅在张学良心里有别人
无法替代的分量,就是在父亲张作霖眼里也是位贤慧的儿媳。现在张学良忽然在外另有年轻美丽的情人,他无论如何也
难以面对于凤至那纯正无瑕的眼睛。
“凤至那里倒也好办。”郭松龄认真想了许久,忽然将妻子韩淑秀请了出来。其实韩淑秀早在外边将两人的谈话听
到耳里。她对张学良现在的处境以及对谷瑞玉的态度,倒也从心里暗生感佩。所以,经郭松龄一说,韩淑秀马上就表示
说:“汉卿,凤至那边还是由我去说吧,我想,只要把你的苦衷向凤至大姐说清,她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张学良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夫妇多年来和于凤至的关系,特别是于凤至在沈阳办贫儿小学的时候,多得韩淑秀的支
持,她们的情谊很可能成为他处理此事的润滑剂。他见郭氏夫妇由反对他娶谷瑞玉,到理解支持他对谷瑞玉的安排,悬
着的心开始放下了。他对郭松龄说:“有劳大哥和大嫂前去对凤至说清我的意愿,如能两全最好。”
郭松龄忽然蹙眉说:“凤至那里也许不是最大的阻碍,我现在担心的倒是张大帅,他肯接收这个谷姑娘进家吗?”
张学良听了这话,心忽然又沉下去了。

第五章豪门似海
“瑞玉,你为什么不说话?”与此同时,在长春督军署附近一幢小楼里,谷瑞玉愁锁双眉地倚在椅子上,她已经两
天不吃不喝了。
自从二姐到吉林告知她,已将事情捅到张冠英那里以后,她就再也无法在吉林江城大戏楼唱戏了。她为二姐迫使张
学良就范之举感到心神不安。二姐不但不许她继续在吉林唱戏,还催她马上离开大戏楼,随她到长春去,商议一个如何
早进张门的主意。谷瑞玉虽然希望早一天和张学良结合在一起,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以逼宫的方式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便有一天她可以得到他,也会让从前用心血浇灌的爱之根苗变得枯萎起来。
她由吉林随二姐来到长春以后,谷瑞玉每天都坐在小楼上偷偷哭泣。她感到自己对不起张学良,现在,二姐又在劝
她尽快去沈阳,谷瑞玉就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着说:“二姐,你千万不要再难为汉卿了。当初我和他相好的时候,已
经对他作过保证:如果他家有困难,我就决不会强他所难。可是如今为了争得一个夫人的名份,竟然让他姐姐狠训了他,
如若再让我到沈阳去找他,那么汉卿又如何处之呢?”
谷瑞馨见妹妹已经哭成个哭泪人,情知她与张学良的感情已深。妹妹与她大不相同,虽然她们同是从梨园走出来的
姐妹,但是她们的性格毕竟大不相同。谷瑞馨对感情看得不重,而谷瑞玉对张学良则是充满着真挚的友情。她看得出妹
妹体谅着已有家室的张汉卿,她希望与张保持一个情侣的关系也就心满意足了,无意悍然插足他的家庭。
可是谷瑞馨却为妹妹的今后担心,她说:“瑞玉,你还年轻啊。不懂珍惜自己的花容月貌,早一天解决终身大事。
你休要体谅什么少帅,也不要顾忌他有无家室。如若你趁年轻不取得如夫人名份,那么,到了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又
有谁来可怜你呀?”
谷瑞玉仍然固执地哭道:“即便一定要名份,也要等汉卿能够做到的那一天。如今他刚刚带兵打仗,在东北军政两
界的根基不牢,在这时候逼他休妻另娶,岂不是逼人太甚了吗?”
“瑞玉,你好蠢呀!”谷瑞馨恨不得把心剥出来,她恨铁不成钢地说:“姐姐毕竟是过来人,自我嫁进鲍家的几年
里,早已看惯了官场权贵们是如何玩弄女人的。张汉卿虽然不是那种玩弄女人的人,可谁敢保证他对你永远不变心呢?
感情是什么?那不过只是逢场作戏的佐料而已。官宦子弟们对咱们这种人,哪会有什么真情可言?一旦有一天他离开了
你,就会把你淡忘得一干二净。瑞玉,现在幸好张汉卿对你感情正深,如若趁这个机会,让他把你名正言顺地娶过去,
也许你后半生就终身有靠。如若你心如流水,放过这大好的时机,那么有一天你就会尝到瓜果飘零的滋味了!”
谷瑞玉不再哭泣。她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子,听了姐姐苦口婆心一席话,方才感到也有些道理。但是她一想到嫁进张
学良那个大家族,心里就感到几分紧张和恐惧。她毕竟是梨园场上的人物,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成为东北第一家族中的一
员。她的虚荣心和攀高附贵的欲望,促使她曾经想入非非。可是一旦真让她将那欲望演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心中却又惴
惴不已。
谷瑞玉见姐姐急得在地上转,就叹息说:“二姐,汉卿的姐姐既然已答应疏通张大帅,从中玉成此事,你还要她怎
么样?”
“你以为进张家就那么容易?是她张冠英一人就能决定得了吗?”谷瑞馨俨然一位手段高明的导演,正在指挥调度
着妹妹这个蹩脚的演员,来充当这场悲剧中的角色。她头头是道地说:“我当初有意把你和汉卿的关系告知张冠英,就
是希望她能把我的话,都捎回大帅府去。当然这也只是造造声势而已。如若真让张汉卿娶你进门,还不那么简单。”
谷瑞玉已被姐姐的话说得怔愣起来,她已经不知该如何行事了。
“我在想,现在该是你主动的时候了。”
“我……怎么主动?”
“索性就搬到沈阳去住,看他们张家怎么办?”
“什么,让我去沈阳?”谷瑞玉大吃一惊,万没有想到姐姐会想出这让她无法理解的主意来。
谷瑞馨冷笑:“瑞玉,你不去沈阳,何时才能和张汉卿成亲?莫非你真想让人家到长春来,用八抬大轿抬你进门吗?
笑话,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情。因为我们姐妹的命苦,天生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命。所谓红颜薄命,就是这个道理。”
“那……那我去了沈阳,张家就一定会同意娶我进门吗?”谷瑞玉始终对姐姐的强硬作法不以为然,想到去沈阳的
种种艰难和因此给张学良带来的尴尬。她刚刚在心里泛起的激情又变得冷却了。 谷瑞馨胸有成竹地说:“你要知道,
张家是个重脸面的人家。张学良又是个讲信义的人。既然是这样,如果你一旦找上门去,他们张家必然不好不管。到了
那个时候,倒要看他们张家如何收拾这个残局了。”
谷瑞玉黯淡的眼睛忽然亮了。多日来她一直在为自己和张学良的关系困扰着,彷徨着,她一度感到她们之间几乎没
有成功的媒介,如今经二姐的点拨,谷瑞玉忽然找到了促成她和张学良婚事的捷径。但是,谷瑞玉一想起她的到来,会
给张学良带来种种压力的时候,心就忽然变软了,她期期艾艾地说:“二姐,这样做……行吗?”
“行,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主意,你马上就准备到沈阳去。”
“到沈阳后我住在哪里?”
“你不用管,你姐夫正在楼下给你安排到沈后的住处呢,他有办法。”谷瑞馨说着向楼下一指,谷瑞玉探头一望,
只见一辆小汽车已经从大门外驶了进来。她发现从车上走下来的人,竟是去年张学良刚来吉林时,将她接到督办公署见
张学良的那个冯秘书官。谷瑞玉见是他,心中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知道姐姐和姐夫究竟又在演什么戏。
楼下客厅里,鲍玉书正接待秘书官冯德立。
看得出冯德立在省税捐局长鲍玉书的面前永远都毕恭毕敬,冯德立由于知道鲍玉书和沈阳张作霖家族的特殊关系,
所以在这位局长的面前脸上总要堆满巴结的笑纹。鲍玉书说了妻妹谷瑞玉和张学良的近况之后,冯德立的脸色顿时变得
紧张起来,他胆怯地说:“别的事都好办,局长让我护送妻妹谷瑞玉去沈阳,这件事可不大好办。因为闹得不好,汉卿
怪罪我倒也罢了,万一张大帅听说我在这事里插了一手,那么可就……”
“你怕什么?”鲍玉书显然胸有成竹,他对胆怯的冯德立说:“如果你怕担风险,当初就不该把瑞玉引荐给张汉卿,
现在你这老红媒既然已经做成了,为何却又畏首畏尾?你要知道,如果谷瑞玉真成了汉卿的如夫人,那么你就是有功之
臣了。”
冯德立这才知道事情早已在鲍玉书夫妇的精心安排下铸成了定局。即便他不送谷瑞玉去沈阳,将来一旦事情出了麻
烦,他也难逃罪责。而有鲍玉书从中玉成,加之张学良和谷瑞玉的感情已经深固,万一成功,他肯定会有许多好处。于
是就将护送谷瑞玉去沈的事情答应下来,说:“只是,谷姑娘到了沈阳,住在何处为好?总不能让我直接把她送进大帅
府去吧?”
鲍玉书沉吟着说:“这个我早想好了。马上让瑞玉住进张家,肯定不是办法,因为目前大帅还蒙在鼓里,需要慢慢
加以疏通才行。而瑞玉又不可能往在客栈里,让少帅的夫人住在那里,又成何体统?所以,最好先让妹妹住在周大文家
里。”
“周大文?”冯德立对此人闻所未闻。
鲍玉书说:“亏你还是公署里的秘书官。怎么连周大文也不知道?此人乃是张作霖的多年秘书,能文善书,因此深
得张大帅的喜欢。他和张汉卿的交情更是非同一般,他14岁时就和汉卿拜了弟兄。我想,如若先将妻妹安置在周大文家
里,一是相当安全,二也便于汉卿随时前往探望,三是有了周大文这层关系,他还可以代为疏通张大帅。如此一来,妻
妹和汉卿的好事便指日可待了。”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冯德立听了鲍玉书的话不由大喜过望,去年他将谷瑞玉引荐给张学良时所遭到的冷遇,
现在仍然记忆犹新。冯德立没想到的是,经过鲍玉书和谷瑞馨的一番周旋,一桩本来高不可攀的婚姻终于见了眉目。他
想到自己在事成后的好处,心里十分高兴。于是他就把这桩顺水人情做到底,决定亲自护送谷瑞玉前去沈阳。
在沈阳大南门里,座落着一幢占地面积数千平方的大宅院。前宅是三进四合院,后院则矗立着一幢中西合壁的大青
楼。当两扇巨大的钢钉红门缓缓开启的时候,一道阳光从门缝里投映进来,映照着门对面那巨大影壁上的“鸿禧”二字。
张学良刚刚走进帅府的大门,守门的侍卫官就迎了上来,说:“少帅,大帅已在挎院里等候多时了。大帅请你进门
后马上就去见他。”
张学良听了这话,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知道父亲这时候找他,必与谷瑞玉的事情有关。因为自从谷瑞玉来到沈阳,
住进好友周大文的家里以后,一些友人们大多都有耳闻。张学良有了艳遇的小道消息也在沈阳军政两界高层人物中秘密
流传开来。郭松龄夫妇亲自为此事来到大帅府,他们和于凤至谈了几次。初时于凤至哭泣不已,哪里肯答应一位唱戏的
女子插在她和张学良中间。对爱情视若生命的于凤至,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严峻的挑战。她对张学良感情的忠贞,决定
了她无法在感情上作出任何退让,她是位宁死也不肯妥协的痴情者。
可是,由于韩淑秀几次向她晓以利害,分析拒绝此事会给张学良仕途前程带来的诸多不良影响,以及那刚满20岁的
姑娘谷瑞玉今后的归宿,于凤至这才稍稍改变了对谷瑞玉的敌意。就在韩淑秀到帅府里游说于凤至期间,张学良一直下
榻在北大营的军营里。他不敢回到家里来,他无法面见敬爱的大姐于凤至。他知道无论自己怎样解释他和谷瑞玉发生的
感情越轨,都对自己的行为无法自圆其说,更不能开脱自己对于凤至感情的背离。
张学良在北大营期间,帅府不断有人送来消息。他知道父亲始终在到处找他,张学良知道他和谷瑞玉的事已经传到
父亲耳里了。虽然他知道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但是当他听说于凤至为此已几天不进饮食,父亲又为此事而大发雷霆的
时候,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他感到家庭的压力远比自己预见的严重许多,特别是于凤至为自己的移情别恋,苦恼到
饮食俱废的地步,就更加让他心神不宁。
于凤至从没做过有负他的事情,谷瑞玉的突然闯入让她始料不及。现在他虽然心里暗生悔意,怎奈木已成舟,现在
张学良索性硬着头皮面对一切,也要成全心中情人谷瑞玉了。听到侍卫的报告,他担心父亲早已经等急了,就再也不敢
迟疑,随侍卫向东挎院里走去。那里是父亲休息和会客的地方。
小挎院里静悄悄的。张学良想起父亲心里就紧张,在这个大家族里任何人都惧怕张作霖,只要他说一句话,家中男
男女女都要规规矩矩地俯首听命。如果有人拂逆,就会遭来一顿痛骂。在张作霖的十四个子女中,张学良既是长子,又
是张作霖最为倚重的一个。尽管父亲对他恩威有加,可是张学良的心里仍对这位草寇出身的父帅充满了深深的敬畏。
“哦,小六子,听说你从吉林带回个唱戏的娘们儿?”张学良悄悄走进来,只见张作霖正气咻咻躺在炕上“吱吱”
抽水烟,他身旁的炕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孙子兵法》。他知道老人家虽然识字不多,但却喜欢在一些将士面前摆出附
庸风雅的姿态,有事没事他都将兵书摆放在案头,以显示出军事家的风范。如今他见儿子出现在面前,立刻想起五夫人
寿懿几日前对他说的话,想到儿子在吉林和黑龙江剿匪时意外结识了一位唱戏的女艺人,张作霖心里就忍不住发火。
“是的,父亲,这姑娘名叫谷瑞玉。”张学良对父亲的愠怒早有精神准备,他做好了遭痛骂的准备。见父亲拍案震
怒,他急忙俯下身来随口应诺。
“谷瑞玉?汉卿,你可是早有家室的人了!”张作霖心中火起,他一骨碌从炕上爬坐起来,愤然地将小炕桌拍得砰
砰山响,怒道:“难道于凤至不守妇道?莫非她于凤至配不得你吗?休要说你是将门虎子,可人家于凤至也是大家闺秀。
她的人品学识,她的待人接物,都是无可挑剔的。当初是你亲自看中了于姑娘的才学,才决定娶进家门的,可是,现在
你竟然改变了主意。于凤至在咱们张家上和下睦,举家无人不说她是位贤能的媳妇,可是,你却在外得陇望蜀,另寻新
欢,是何道理?”
张学良唯唯。他知道父亲所说的一切都占在理上,于凤至无论从哪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当年虽有父亲之命,才决
定了他必须要舍近求远,去辽河边上那个古镇去迎娶一位年龄比自己大的乡间女子。
但是当初和于凤至结婚时,如若张学良坚持反对的意见,毁婚本来是可以实现的。况且于凤至本人又那么自珍自重,
于氏家族也决非攀高结贵的人家,正是他张学良因为见了于凤至写下的《临江仙》诗词,才决定娶于为妻的。如今他既
然已经和于凤至结下了百年之好,再与谷瑞玉暗生恋情,确也有些难以启口。
“我们张家在沈阳绝不能做有违道义的事情。”张作霖见张学良侍立面前不说话,越加说得义正词严:“现在你不
经我的允许,就把个姓谷的姑娘带进了沈阳,莫非就没有了家法?”
张学良对谷瑞玉的突然到来,也感到几分不妥。他没想到从前对他许下许多承诺的谷瑞玉,竟会在不经他首肯的情
况下贸然来到沈阳,这无形中造成了对他的精神压力。但是,张学良毕竟是敢做敢为的人。凡是他做下的事情,即便天
塌下来也决不肯蹙蹙眉毛。现在他虽然自知理屈词穷,但他仍然还记得从前自己去古镇郑家屯相亲时张作霖对他说的话。
那时由于张学良不满父亲的媒妁之言,对与小镇上的于凤至结合心中多有愤懑。就在自己前去古镇相亲之前,张作
霖曾经对他说:“汉卿,和于家的这门亲事,是爸爸亲口答应下来的,不管你心里是否满意,也一定要娶过来。你的正
室原配,非于凤至不行。至于你成亲以后,在外边是否另有他人,我就可以不管了!”可是,如今父亲竟然指责他的移
情别恋,莫非他当真将从前说过的话都忘在脑后了吗?
“父亲,谷瑞玉既已来到沈阳,她就不能回吉林了。”
“汉卿,谷姑娘是决然不能进家门的。你可听清了?”
“……”
“你为什么不答话?”张作霖恼怒。
“回父亲的话,几年前,您同意我可以在于凤至之外另有别人的话,莫非不记得了吗?”许久不开口的张学良,一
旦说起话来,就让张作霖感到尴尬万状。因为他当年确有此话在先。现在他才明白,儿子也正是因此才敢在外边另有所
爱的。
“好啊,你现在反天了!”张作霖脸上一阵难堪。本来他想对张学良在外另有所爱一事,大加训责。因为他和寿夫
人都对这桩事情无法接受,可是张作霖万没想到儿子居然敢揭老子的底。几年前他为促成和郑家屯于家的婚事,确曾对
张学良有此允诺。他气得满面铁青,知道在自己的十四个子女中,最喜欢和最寄予厚望的就是面前这位长子。张学良早
在讲武堂里读书的时候,张作霖就对他管束甚严。他甚至连儿子进舞厅跳舞也要坚决劝止,张作霖的用心就在于他将东
北军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学识渊深,思想深邃的长子身上。
作为乃父,张作霖不希望儿子沾染任何旧军阀的恶习,更不希望儿子有什么风流韵事。在张学良成年以后,尽管沈
阳城里有那么多达官政要企图结上张家的亲缘,不断有媒人上门为张学良提亲,可是张作霖都一概回绝。
他为儿子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不希望张学良与城里那些出身高贵的女人结合,却执意要娶远居在辽河边上的于
凤至为儿媳。张作霖所有这一切深谋远虑,无非是为张学良有一天能子承父业,继承他靠权力和智慧夺得的东三省半壁
江山。张作霖万没有想到,刚刚当上旅长的张学良,竟然在剿匪期间与谷瑞玉暗萌私情。如若将谷氏姑娘娶为二房夫人,
对张作霖来说简直难以接受。
他当场震怒拍案叫道:“汉卿,你怎么连古训也敢忘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现在你刚刚受命统军,本当奋
勇杀敌剿匪,凭借青春热血,建功立业,以不负父辈对你的一片真诚。可是你居然胆敢擅作主张,在外边与别人另生私
情。此事断然不可再说了,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那就必须马上和那姓谷的姑娘一刀两断!不然的话,休怪我不念父子
之情!”
“父亲,谷瑞玉有恩有情于我,她决不是您想的那种‘戏子’,她是个通情达理,又讲信义的女子。”张学良听了
张作霖的话,情知他和谷瑞玉的事情已经无望。因为在这个家里,张作霖的一句话,就是儿女们无法改变的金科玉律。
从前他姐姐嫁给鲍贵卿的儿子,还有他娶古镇上的于凤至,都是因有张作霖的一句话才促成的。儿女们即便心里反对也
只好违心从之。现在他认为自己在吉林带回谷瑞玉,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他对父亲从前说过的话,仍然寄予很
大的希望。可是他万没想到今天自己刚说起谷瑞玉,父亲就不问青红一言拒之。想到他和谷瑞玉已经发生的感情,张学
良决定在张作霖面前奋力相争,说道:“再说,父亲当年既然已有言在先,汉卿依父亲的许诺行事,又何错之有?”
张作霖语塞。他知道儿子所言句句在理上,特别是他已经看出张学良和于凤至婚后,虽然于凤至治家有方,帅府内
人望甚高。但是这对小夫妻之间毕竟有年龄上的差异和隔阂。尽管他自知理屈,然而一想起于凤至的处境和寿夫人的进
言,还是将脸一沉,怒道:“不错,从前我确实说过那话。可是,你即便想在外边另找女人,也决不能找一个下九流唱
戏的呀!咱们张家在沈阳是什么人家,你比我还清楚。从前省城里有那么多政界要人的闺女,都想和咱们张家攀亲,可
都让我一一回绝了。如今你却将个唱戏的娘们儿带回来,我如何能够相容?”
张学良见父亲的语气丝毫没有和缓的余地,就越加心里不甘,他据理力争,苦苦相求说:“谷瑞玉虽然是个唱戏的,
可她却出自污泥而不染,是个心性清纯的女子。况且她和我的关系,又决非卿卿我我的闲情逸致。父亲也许还不知道,
去年我在黑龙江剿匪负伤的时候,身边如若没有谷姑娘的照顾,我哪有今日?还望父亲体谅汉卿统军出征之苦。身边如
果没有个跟随在侧的人,我又如何能够统兵取胜呢?”
张作霖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他这才感到张学良在黑龙江与一个唱戏的女伶相遇并产生这么深的感情,原来也不
无道理。不过,他心里仍然无法容忍一个女艺人走进威严的大帅府。想到种种后果,他脸上又布满了愠怒之色,将手在
炕桌上重重一拍:“不要再说了,汉卿,我决不会容许你和那女戏子在一起,更不要想将这样的女人带回我的家里来。
在我们张家,只有于凤至才是你的媳妇,其他人我张雨亭一概不认!”
张学良情知继续与父亲相争毫无益处,于是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东挎院。站在那雕梁画栋的大瓦房前,张学良感到
举步艰难。
这座平日戒规森严的帅府,如今对他没有丝毫亲切的感觉了,童年时在后院和弟妹们嬉戏的笑声,早已随着岁月的
蹉跎消逝得无影无踪。张学良知道他现在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作为指挥数千人混成旅的旅长,他却在这个家里对
自己的婚姻大事毫无主动权。父亲一言九鼎,他的话对这座大院的任何成员来说,都是雷打不动的命令。谷瑞玉进府的
事情在父亲这里碰壁让他感到心灰意懒,茫然失措。
张学良想回到后套院里去见夫人于凤至,可是又觉得无颜相见。他知道自己和谷瑞玉在吉林发生的感情纠葛,已经
深深刺痛了于凤至的心。现在他即便请她原谅,也无法开口。他面临的精神压力之大是从来不曾想到的。特别是谷瑞玉
已住进了好友周大文的家里,更让他不安。
虽然周大文一家对谷瑞玉招待甚殷,但是张学良知道住在朋友家里毕竟终非久计。父亲的态度已让张学良彻底的失
望了,即便夫人于凤至可以相容,父亲张作霖也决然不会同意他将谷瑞玉带进这古色古香大帅府的。
他知道在这座森严的院子里,无论他找何人从中说情,都无法动摇父亲反对接纳谷瑞玉的意念和决心。忽然,绝望
中的张学良想起一个人来,她就是在吉林见了一面的胞姐张冠英。当初她在得知自己和谷瑞玉的恋情以后,曾经当面对
他加以痛责。但是后来当姐姐听了他对谷瑞玉寄予的厚爱时,心有所动。毕竟是姐弟情深,张冠英很快就理解并同情了
弟弟的选择。正是张冠英同意他回沈阳以后,一定向父亲和于凤至坦诚说明和谷瑞玉所发生的一切。
张冠英对他说:“父亲和凤至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在他们面前认个错,我相信,他们都不会把谷姑娘拒之门
外的。”
现在,只有求大姐冠英出面了。如若姐姐肯回沈阳,她在父亲面前进言,也许事情会有新的转机。张学良想到这里,
决定马上给长春发一快信,搬张冠英这个救兵来试试。
张冠英在长春接到弟弟的信函,也感到事情有些棘手。
张冠英虽是张作霖的长女,又是鲍贵卿的儿媳,可是,如果让她来到沈阳娘家,向威严的父亲张作霖进劝一言,也
非易事。张冠英也难以动摇父亲的心。
就在张冠英为弟弟和谷瑞玉的婚姻左右两难的时候,不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就是自己的公公鲍贵卿。如今弟弟
这桩缠手的婚事,只有鲍贵卿出面向张作霖斡旋,才有可能出现新的转机。
她知道鲍贵卿和张作霖的关系,决非仅仅是儿女亲家。出生在辽宁海城小洼子村的鲍贵卿,早年曾是张作霖的邻居。
鲍的祖父与张作霖的祖父是多年的磕头弟兄。张作霖在海城当兽医时,鲍贵卿就已经离开了故乡,前往天津武备学堂读
书了,张作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时候,鲍贵卿已在北洋直隶第二师里当上了第四旅的旅长。
1917年张作霖在奉天夺得兵权以后,适逢黑龙江和吉林两省出现争夺督军权位的机会,张作霖于是想起了远在安徽
作官的鲍贵卿。张作霖急忙向段祺瑞政府建议由鲍贵卿任黑龙江省督军。因为那时的张冠英,已经嫁给了鲍贵卿的儿子
鲍玉才为妻,让自己的儿女亲家鲍贵卿督黑,既可扩充实力,也可以让亲家从安徽回到东北来作官。张作霖这两全其美
之策,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现在鲍贵卿辞去了吉林督军,正在沈阳城里赋闲,张冠英想好了主意,。她认为如若请丈夫鲍玉才从长春来沈阳,
请出老太爷出面去张大帅府游说,那么张作霖很有可能给个面子。
张冠英将心里的苦衷,向丈夫一一哭诉,鲍玉才知道妻子和弟弟张学良的感情至深,又感到张学良和谷瑞玉的恋情,
既然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没有理由袖手旁观。鲍玉才对妻子说声:“让我到沈阳试试看。”他就连夜赶往沈阳去了。
谷瑞玉透过窗口,望见院里的几棵梨树开花了。
这里是沈阳小北关附近一处恬静幽雅的宅院,它闹中取静,与远在大南门的张学良帅府截然不同。周大文也是个大
家族,三进四合院很像京津一带的寓公私邸,家中人口虽然也有几十口,可毕竟是作官的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秩序井然。
谷瑞玉自从去年秋天住进了这座院宅,眨眼已有半年多时间。由于她是只身一人独居在后宅的小挎院里,所以除几位周
家的使女之外,几乎无人知道周家后宅住着一位生得娇艳妩媚的天津姑娘。当然,由于周大文事先叮嘱了家人,周的妻
子又百般认真地控制着消息的外泄,故而外界几乎无人知道谷瑞玉住在这深宅大院里。尽管张学良曾经来过几次,但是
周家的家佣们大都守口如瓶。
谷瑞玉凝视那在春日下开成了雪白一片的梨花,感到一簇簇如霜似雾的梨花,不仅昭示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同时
也向这位密锁深宅的姑娘,暗示着她生命中的严冬已经过去了。
谷瑞玉记得去年冬天自己的心情一直处在难言的苦闷之中。从吉林来到沈阳以后,她始终住在周大文的家里,深居
简出,与外界完全隔断了往来,即便她二姐也不曾知道她在沈阳的确切地址。尽管如此谷瑞玉的耳目却不闭塞,外面的
事情她大多了若指掌。消息来源当然是周大文的夫人。她是从周大文那里得到可靠的信息,再悄悄来到后挎院里,把周
大文让她转达的信息,一一说给谷瑞玉听。
谷瑞玉这才知道张学良正为他们的事情苦恼着。她知道张学良为了早一天将自己娶进大帅府,不仅遭到了父亲的严
词训责,而且为她也与多年和睦的于凤至发生了感情上的裂痕。虽有鲍贵卿等人的从中玉成,可是,张作霖仍然坚决反
对让戏伶出身的谷瑞玉,走进张家那戒备森严的帅府。好在鲍贵卿在向张作霖面陈了利害得失以后,张作霖心有所动。
他考虑到张学良将来指挥军队和南北征战的需要,最后他违心同意张学良和谷瑞玉保持这种特殊的关系。张作霖曾经郑
重地对儿子说:“汉卿,你可以把谷姑娘当作外室,可是,既然她是个外室,就一定不能把她带进帅府里来。这是一条
规矩。就是你搬任何人向我说情,我也决不改变主意的。”
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张学良只得接受了父亲的意旨。谷瑞玉也感到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谢天谢地!
虽然她进张家帅府名正言顺作张作霖儿媳已无希望,但是,她终于以自己痴痴不变的感情,赢得了张作霖的默许和承认。
现在,她可以安心住在周大文家里,已经成为了张学良事实上的如夫人。尽管她暂时还无法堂而皇之地走到张作霖
面前去认这位公公,也不能去认于凤至这位大姐,但是,谷瑞玉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知道自己毕竟是个梨园女子,在那种社会里无疑是个受人轻视的底层人物。如果不是有黑龙江和吉林那特殊的机
遇,那么她就是生得多么俊逸秀美,多么漂亮可人,也难以成为张学良身边的人。谷瑞玉能有今天的局面,对很容易满
足的她来说,已是个意想不到的鱼龙之变。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必到舞台上唱戏了,那靠唱戏来取悦于人的梨园生活,谷
瑞玉早就腻烦了。
从她十几岁在天津与梨园舞台结缘,到她只身下关东投奔那位先她从梨园拔出脚来的二姐谷瑞馨,几年来她已尝尽
了人世间的悲酸和痛楚。特别是那些富家子弟的挑逗与不怀善意的眼神,让心静如水、纯正善良的姑娘无时不感到生活
在梨园里的悲哀。现在她从心里感谢姐姐和姐夫,如果没有他们的从中玉成,自己如今非但不能来到沈阳,不会得到与
张学良结识的机会,甚至她会永远生活在那遭人冷眼的卖笑生涯里。
“瑞玉,虽然家父不准你进大帅府,可是,他老人家还是默许了你和我的事。他说:你可以作外室,懂吗?他老人
家既然称你是外室,就已经是一种承认了!”谷瑞玉走出房门,伫立在静悄悄的小院里,春风沙沙的从她面前刮过。几
棵梨树的枝桠在风里抖动着,簇簇雪白的花蕾在风儿过后竟在树下洒落了厚厚一层,俨如刚刚落下一层雪花一般。谷瑞
玉在风里嗅着梨花的香味,她感到自己已经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从此以后她可以像正常人那样享受春天的温馨了,她不
必再为自己的归宿发愁。今生如能作张学良的如夫人,就是谷瑞玉最大的希望和追求。她并没有更大的奢望,她知道自
己无论从哪方面都无法与于凤至抗衡。在这位大家闺秀的面前,她只是个供人欣赏的“戏子”。
“汉卿,我已经很满足了。”她对张学良在紧张军务中来到周家探望自己,从心底感到惊喜,她听说张作霖首肯的
消息后,流着泪对张学良说:“我不计较名份,只要大帅允许我们生活在一起,就是没有如夫人的名份我也在所不惜。”
张学良紧紧将她拥在怀里。
她在幸福中落泪了,半晌喃喃地说:“可是,我毕竟不能老住在周家吧?”
他亲吻着她说:“瑞玉,现在你暂且住在这里。等城里的风声过去以后,我会想办法,在外面给你买所房子的。”
“给我买所房子?”
“对。”
“这是真的?”
“君子无戏言,当然是真的。”
“我们如若真能有所房子,那么,我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了。”
“但是,瑞玉,我要对你说:将来一旦我们公开同居,还是有条件的。”
“条件?”她眨着一双好看的大眸子,望着他笑了:“是大帅提出的条件?汉卿,只要他允许我和你在一起,就是
有多少条件,我也在所不计。我倒要听听,大帅给我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他给了你约法三章。瑞玉,我们张家毕竟是东北有名的政治家族,不管你是不是明媒正娶,只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就必须要遵守父亲规定的这三条约法才行。”张学良见谷瑞玉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满着憧憬,脸上绽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想了一想,就决定将父亲的话如实转告给她。
“行,汉卿,别说他老人家给我规定了三条,就是十条八条,我谷瑞玉也一定接受和遵从的。因为我为自己能成为
张家的一员而感到振奋啊!这么多年来我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谷瑞玉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光明,多少年来她一
个弱女子在人吃人的社会底层,受尽了官宦要人们的白眼,如今竟能成为东北最大家族的少夫人,在她看来简直是一步
登天。由于心里高兴,她眼里汪起了欣喜的泪光。谷瑞玉颇为动情地望着他说:“汉卿,为什么不开口?大帅他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说呢?放心,不管是什么苛刻的条件,我都能承受得了。”
张学良被她追求幸福、追求爱情与自由的神态深深打动了心。他原本不忍马上将父亲的约法三章通告给她,他想在
沈阳城里关于他私生活的传闻逐渐渐消失,自己为谷瑞玉购得一幢住宅以后,再细细的说给她听。可是,现在当他见谷
瑞玉那么冲动,那么欣喜和善解人意,张学良就决定将父亲许诺收谷瑞玉为如夫人的条件,毫无保留地说给她听。
张学良说:“瑞玉,父亲说,既然你谷瑞玉情愿和我走在一起,那么就必须有所牺牲才行。他说:第一,你要洗去
铅华,从此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瑞玉,我知道你对戏曲有多么深的感情,如果今后当真不让你登台,甚至在家里也不
得唱戏的时候,你能够做得到吗?”
谷瑞玉一怔,她半晌没有开口。对张作霖不许唱戏的要求,谷瑞玉本来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她多年来既然一直在
寻找今生的归宿,那么在找到了张学良以后,就意味着她从此与戏剧舞台永别了。她感到震惊和意外的是,张作霖所以
在约法三章的第一条就声明她从此不得唱戏,无疑说明在张作霖心里她的出身,是一种为人不耻的低贱职业。谷瑞玉的
心灵深深受到了刺伤。她的眼圈忽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旋。但是她却以最大的毅力,控制着泪水不要流淌下来。
“怎么?你舍不得舞台?”
“不,我是厌恶了舞台,才决心和你在一起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哭呢?”
“不,不为什么。汉卿,我只是感到心里有点难过。”
“既然你讨厌唱戏,又想和我在一起生活,为什么还要难过呢?”他对谷瑞玉这种复杂的感情显然难以理解。
“别问了,汉卿,我是因为高兴……才落泪的。”谷瑞玉不想将心里的苦楚说出来,因为那样会让张学良心里难受,
同时也将她对自己出身的怨尤再次摆在了相爱者的面前,使得双方都觉难堪。谷瑞玉急忙拭拭泪说:“第二条呢,你说!”
张学良说:“父亲说,如果你真想和我在一起,今后……就不要抛头露面了。”
“不许抛头露面?”谷瑞玉又是一惊。张作霖的这一条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从前她只是天真地认为,只要
自己得到了张作霖的承认,一切苦恼都会迎刃而解了。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唱戏的女子,即便同意永远不再登台唱
戏还不行,张作霖所谓的不许抛头露面,实际上就是让从前艳帜高扬、台前卖唱的她,从此在任何公开的场合销声匿迹。
如果此事对于那些平时安于家居的寻常女子,也许并不过分;但是她谷瑞玉在沈阳周大文家里匿居了月余,已经感到心
绪焦烦了,如若一旦和张学良结婚,从此过着隐居的生活,她自己也难以保证是否能够承受。想到这里隐居的痛苦,谷
瑞玉脸上的笑意忽然消逝了。
“怎么,你接受不了?”
“不,我能够接受。我早就厌倦了抛头露面的生活。如若将来我和你在一起,情愿从此不问屋外的闲事。一个心思
在家里做你的贤内助。其实,这有什么不好呢?”谷瑞玉心里虽然万分痛苦,可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在已经争得的名份面
前,又因她的一时任性而失去了争盼到手的东西。所以,她尽量在他面前表现出信誓旦旦的神情。半晌,谷瑞玉又问道
:“汉卿,还有什么条件,你为何不都说出来?我早就说过,没有什么条件不能接受的。”
“好吧,瑞玉,我看得出来,你为了我们的爱情,已经情愿牺牲你的一切了。”张学良心里被她的坚韧痴情深深打
动着。他对谷瑞玉说:“你也许知道,我们张家不是普通的寻常百姓。父亲在东三省巡阅使的地位上,他的一言一行都
事关军政。而我虽然仅是个旅长,可在东北军里也举足轻重。你也许知道,在我们的家庭里,尽管女眷众多,可是任何
人都不能询问军政要事。正是因为如此,父亲说的第三条,就是你今后不得参政!瑞玉,这一条你做得到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轻松地嫣然一笑,说:“汉卿,你看我是那种参政的女人吗?大帅这样限制我,说明他老人家看
得起我谷瑞玉。其实,惟有这一条对我最无约束力,因为我没有参政的能力,因此也就没有接受这一条的难处。”
“好吧,瑞玉,有了你的这种保证,我心里就有底了。”张学良听谷瑞玉答复果断,心里一度有过的担心和忧虑,
都顿时烟消云散了。
那天,他们在周大文家里谈了许久,这是自谷瑞玉结识张学良以来彼此谈话最投机的一次。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
能从那天晚上开始,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与梨园卖笑截然不同的道路。有了张学良的信任,自己也就有了终身的依
靠。她爽然地接受了张作霖的约法三章,非但没感到自己的手脚从此被这个大家族束缚住,反而有一种得到信任的感觉。
风儿刮过了寂静的小院。梨树发出飒飒的轻响。谷瑞玉站在偌大一片梨花丛中,感到心里无限的寂寞。在周家已经
过了一个冬天,她当初答应张学良转达张作霖的话,现在才感到那三条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特别是约法三章中不许她抛
头露面一条,更让她感到精神的压力非同一般。谷瑞玉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三条约法会将她禁锢在一种特定的生活圈子
里。现在她才体会到这种生活的难以忍受,虽然她在周大文家里衣食无虞,周家老少待她如同亲人一般。不但每天有人
给她送来可口的三餐,寂寞时还可以听听电唱机——那里有她从前熟悉的许多艺界伶人们脍炙人口的唱段。一张又一张
京戏唱片,是她在寂寞中赖以消遣的惟一乐趣。
谷瑞玉在那恬静的小院里,会常常忆想自己从前在舞台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感到张作霖的约法三章,事实上已经
将她划地为牢了。特别是想起今年春天张作霖在沈阳祝寿的事情,更让谷瑞玉心里感到说不出的难过。

第二卷夏
第一章决战前后
谷瑞玉知道春节过后的旧历2 月12日,是她公公张作霖的48岁寿辰。
早在张作霖庆寿之前,周大文夫人就已经对她说起:“瑞玉,你公公那边已在准备庆祝四十八岁寿辰了,这真是沈
阳城里少见的一次盛大寿庆活动。听大文说,为了给张大帅庆寿,还特别从北京和天津请来了许多名角。就连梅兰芳和
马连良这些人也都要到沈阳唱戏来了。”
“真的吗?”谷瑞玉已有多时没有走出周家的大门了,她几乎在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听了周大文夫人的话,她才
知道张学良正在外边忙碌着为乃父庆寿的事情。当谷瑞玉听说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四大名旦,还有名噪
京华的著名老生余叔岩、杨小楼、陈德霖、萧长华、马连良、周信芳、刘喜奎等著名戏伶,均在张作霖祝寿时云集于沈
阳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登台唱戏的岁月中去。那几天她耳边老是响起铿锵的锣鼓喧响。
虽然谷瑞玉曾为摆脱唱戏作过种种抗争,虽然她对登台卖笑的生活从心里发生过厌恶,可是,在经历了一段与外界
隔绝的寂寞岁月以后,谷瑞玉忽然又从心里萌发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念头。即便她不可能再上舞台,谷瑞玉仍然希望能前
去看看从前梨园里的旧友师长,重温一下往日的旧梦。久别舞台的寂寞无聊,让她面对幽雅的小院暗自叹息。
“谷小姐,张大帅的寿辰办得太热闹了。”在张作霖寿庆的日子里,周夫人显然每天必去帅府喝酒听戏,只要她从
外边回来,就会带来新的消息回来。她会将她在张家亲眼所见的盛况,绘声绘色的说给后院小屋里的谷瑞玉听:“北京
和天津两地的京评名角,大多都集聚在张家。祝寿的戏开在两处,共分前院大帅府和后院省政府两个戏台。由于人多只
好分在两边同时上演。省政府的楼下有一个大礼堂,那里可以坐几百人听戏呢。因为地方宽阔,现在已被改作了临时的
剧场,凡是前来给张大帅祝寿的各方宾客,都可以到那里去听戏;楼上各科室本来是办公的地点,可是现在已经变成了
演员们的化妆室了。各机关的办公人员也都挤到礼堂里去听戏了,真是没有想到,一个省政府居然成了大剧场,张家的
派头真是太大了!”
谷瑞玉呆呆坐在那里,她心里很难过。从前她也是出入那种场合里的主要角色。在吉林时,凡有军政要人们举行红
白喜事,她无疑会成为那些家族里唱堂会戏的主要角色。可是现在她只能从周大文夫人嘴里听到盛况,更让她心里悲哀
的是,她做为张学良的如夫人,居然在公公举办寿庆的时候,连出席听戏的机会也得不到。甚至不如周大文的夫人可以
随便出入在张家。相形之下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张家少媳妇委实太没有面子了。
“帅府那边戏唱得就更加热闹了,梅兰芳那些名角全在大帅府里。”周夫人没有发现谷瑞玉忧愁满面的神色,只顾
在那里尽情地大发议论说:“我发现大帅府里不但名角多,而且唱的剧目也与省政府的不同。戏码子就是硬。梅先生的
《霸王别姬》就在那里唱了又唱,张大帅本人也在那里听戏呢。这样盛大的堂会戏,在我们东北三省也怕少见,而且各
条大街上还都安装上了放送器,老百姓们在大街上,就可以随时从放送器里听到北京名角们的声音,这还了得?马路上
几乎都是听戏的人了。” “是吗?”谷瑞玉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可她心里却难过得想哭。张作霖在寿庆上大办堂会,
连街头老百姓都可以听到北京名伶们的戏,可是她谷瑞玉却无缘聆听。更可气的是,张学良竟然在这些天连面也不照一
照,好像她谷瑞玉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早知道她到沈阳会受到如此冷遇,当初又何必来此受罪?
“唱戏倒不值得一说,因为谷姑娘从前就是唱戏的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再说张家的流水酒席,更是前所末见的
隆重。”周夫人见她郁郁寡欢,心情不爽,以为她对听戏不感兴趣,索性将张家几日来宾客如云的景况,都一一转告给
无缘前往的谷瑞玉,她说:“张大帅的寿庆来客无法计算。远从南方各路军阀的代表,近在沈阳各界要人和他们的眷属,
几乎每天都有上千人出席。那宴席共分为流水席和燕翅席、海参席三种,一般的客人当然是流水席,重要的客人才能上
燕翅席。至于那些从北京来沈阳的北洋政府的要人们,吃的都是上等的海参席。嗨,张家的排场可真是太大了啊!”
谷瑞玉不想再听下去。她心里烦乱如麻。她不知道就在张家歌舞升平为张作霖祝寿之时,在大帅府的老虎厅里,张
作霖却与他麾下一群宿将们正在策划着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而载满士兵的军车就在张家锣鼓阵阵,喧嚣震耳的时候,正
一列又一列从沈阳驶往平津。那是张作霖在为即将发动的一场战争做着向华北运兵的准备。
“瑞玉,我马上就要带兵上前线了。”就在这一年四月里的一个晚上,多日不见的张学良,竟突然出现在谷瑞玉的
面前。这让幽居在周家小院里的她大为惊讶。
谷瑞玉已经许久不曾见到他了,自从张作霖在帅府内外大摆宴席时起,她就很少见到张学良了。谷瑞玉发现半个多
月的光景,从前仪态潇洒的张学良忽然变得面庞削瘦,一脸病容。她不知道他在父亲祝寿期间,正在为去关里兴兵作战
日夜操劳着。当她忽然听说张学良将率兵南征的消息,顿时惊呆了。
“又要开战了?东北军为什么进关,到底和什么人发生战事?”她处在隐居中,对外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瑞玉,这是政治,你不懂。”张学良不想深谈即将开始的战争,只对她说:“这场和直系军阀的战争,已经是箭
在弦上,不得不发了。父亲他也不想和吴佩孚开战,可是直系军阀欺人太甚,我们东北军已经兵分三路,马上就要开到
华北去了。”
“华北?华北就是我的家乡啊!”谷瑞玉听说东北军将去自己的故乡打仗,眼前就现出一片淋漓的鲜血和横陈的死
尸。她想到战争,就想到那些故乡的亲人,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着旋。
“是的,我们东路军沿着津浦路,以马厂、静海和天津的杨柳青为据点,配合张景惠的西路军向华北进攻。当然也
可能在天津附近驻防。”张学良的神色凝重,他不像两年前在黑龙江剿匪时对战争那么没有经验,现在他作为东北“镇
威军”的左路总司令,即将前往指挥对吴佩孚军队作战的。当他看到谷瑞玉那满面的伤感和腮边的泪水时,才感到自己
太冷落了她。就劝道:“瑞玉,请你不要担心,我们打的只是吴佩孚的军队,决不会伤害那里的老百姓。”
“汉卿,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忽然,谷瑞玉紧紧抱住了他,目光定定地盯望着他的眼睛说:
“我在这里太寂寞了,很想随你出征,行吗?”
张学良脸肌一抽搐,他的心里很感动。当年他所以看中了谷瑞玉,就是因为她冒着漫天的大雪前去黑龙江密山探望
负伤在身的自己。现在当她听说自己即将赴河北征战,又对随军远征跃跃欲试。张学良当然希望她随行,可是,现在即
将开始的是一场少见的恶战。张学良摇着头说:“谢谢你,可是,这场战争来势凶猛,我们东北军自从建军以来,从没
有到关里去打过大仗。特别是对手非常强大,如果战争一旦拉开了序幕,那么将是非常残酷的战争。这决不比当年在黑
龙江和吉林剿匪。瑞玉,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我想最多一个月,少则二十天,战事就会有结果的。我相信有大帅他亲自
任‘镇威军’的总司令,又有张景惠西路军和张作相的中路军配合作战,我们东路军是决不会战败的。” “可是,让
你一个人去前线,我心里又如何放得下呢?”谷瑞玉仿佛面临着悲壮的生离死别,她紧紧抓住张学良的手不放。
“大战面前,来不得半点儿女情长!”张学良理解她此时心情,却不肯接受她的柔情蜜意,对她冷冷地说:“瑞玉,
我张汉卿是带兵的人,既然带兵,就把生生死死都不计在心上了!”言讫,他推开了她的拥抱,转身走出门去,魁梧的
身影很快就消逝在门外漆黑的夜色里了。
张学良走后,谷瑞玉度日如年,她变得更加憔悴和消瘦了。
思君远别妾心愁,踏翠江边送画舟。
欲待相看迟此别,只忧红日向西流。
她在沈阳始终关注着河北前线的消息。在思念张学良的时候,谷瑞玉常常倚窗哼唱戏文小调,借以来寄托对出征人
的担心与忧思。那时沈阳和河北前线相隔千里,交通阻隔,信息不通。谷瑞玉很想给远在前线的张学良寄封书信,但是,
她不知道他现在何方,更不知她的信如何才能寄到他的手上。张学良自从那天夜里告辞而去,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沈阳的报纸开始刊登直奉大战的新闻,谷瑞玉特别让周家女佣每天都到街上为她买来当日的报纸,她是通过那些报
纸来了解张学良走后情况的。原来,张作霖是因为在直皖发生战事以后,曾亲往保定进行调解。由于吴佩孚拥兵恃傲,
所以张作霖才感到在直皖战争中获胜的吴佩孚已经成了东北军的一大隐患,所以他才开始将东北军大部人马不断调往京
津。另一个直军将领曹锟则成了张作霖拉拢的对象。此次战争的导火线,原是因为张作霖扶持梁士贻组阁,故而引起了
直系军阀的不满,战势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忽然有一天,谷瑞玉从4 月28日沈阳的《盛京日报》上看到了一个让她心惊的消息。报上的大字标题是:《奉军西
路全线败退张学良郭松龄部在东线遭遇强敌》。
原来,西路军张景惠部与直军刚刚交火,就全线败溃了。而在东路作战的张学良部却开局甚好,可是由于受到西路
军队战败的影响,张学良部接连遭受来自东西两侧直军的夹击,他的部队故而伤亡惨重,她从报上的消息看,张学良随
时都面临着败退的危局。
谷瑞玉看到这不祥的战讯,感到如万刀剜心般的疼痛。她不知道张学良在这种险恶的败局面前,究竟会不会转败为
胜?谷瑞玉对战争充满着恐慌,特别对分别多日的张学良深深担心。她心里暗说:“他到底会不会发生意外呢?”
那天夜里,谷瑞玉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片可怕的黑暗。那是她从不曾去过的陌生之地,群山黝黑,林海松涛,不时
从树林里传出可怕的呼救声。她好像又来到了黑龙江密山的林莽深处。她从那片阴森森的老林里走出来,前面突然出现
偌大一片荒地,原来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殊死的拼杀。鏖战过后的荒野上,飘浮着一股股刺鼻的血腥气味。死尸横陈的
战后惨景让她感到心寒。忽然,她发现就在那横七竖八的尸体中,猛然爬起一个浑身沾血的血人来,他不断向她招手,
用沙哑的嗓音叫道:“瑞玉,瑞玉,我在这里啊!……”
谷瑞玉在漆黑的夜幕下定睛望去,发现那在尸体中蠕动的血人,竟然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张学良。她悲苦地尖叫了一
声,就不顾一切地向他飞跑过去,一路上拼命地大叫着:“汉卿,汉卿,我来了!”
原来是南柯一梦!她从梦里惊醒时,才发现天光早已大亮。
“我不能在沈阳坐等了,我要亲自到前线去找他!”谷瑞玉洗漱后,很快就作出了断然的决定。她找到周大文的夫
人,倾吐了她日夜思念张学良的心情,同时表示她一定要到河北前线探望张学良的决心。周夫人自然百般劝阻,怎奈谷
瑞玉心坚意决,毫无悔意。周夫人急忙求助周大文,周对谷瑞玉此举既感到震惊又感到无奈,最后周氏夫妇见谷瑞玉思
念张学良之心如此坚决,情知再劝无益,于是,只好请求“镇威军”总司令部派了一辆军车,护送谷瑞玉前往杨柳青张
学良东路军的防地。恰好总司令部有一些去前线送给养的后勤人员前往杨柳青,于是谷瑞玉便搭车随同前往。
天津附近杨柳青。烽火弥漫。
张学良的东路军指挥部就设在这里。出现在张学良面前的杨柳青,决无他想象的一片春光艳景。谷瑞玉从前对他多
次说起的故乡,是一幅景色秀美的图画。而现在那如画的景致早已变成了一片战争的废墟。往日清冽冽的小河弥漫在一
片呛人的硝烟浊雾之中,河水由于浸泡着死尸和弹片,泛起了一层层恶臭的涟漪。张学良眼望远方天际那尚未散尽的浓
黑硝烟,头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自四月初他和郭松龄统帅东路军挥师河北以来,他就进入了无边的恶梦。战争对张学良来说就是血腥和仇恨。当初
张作霖决定兴兵河北,将大批东北军开进关里与吴佩孚的军队展开决战的时候,张学良曾经发誓打好这一仗。他知道父
亲没有计较他在吉林迎娶如夫人的生活小节,从而放弃了对自己的信任。反而在这大战将始的时候,他又一次将东北军
主力部队交给他指挥。他知道父亲对自己的厚爱,也知道这是他从日本观摩秋操归国后的一次军事见习。在大战之前,
张学良提出改革军事的思想曾得到了乃父的重视。现在张学良作为东路军的司令,直接指挥第三旅、第四旅、第七旅、
第八旅和第十六旅的兵力,张学良知道重任在肩,这五个旅几乎囊括了东北军的三分之一。这些军队是张作霖不惜重金
装备起来的精锐。这说明他父亲在奉直两军的首次对阵之中,仍将所有希望都寄予在他的身上了。所以,张学良决计在
此次战争中出奇制胜,以战胜直军的惊人战果,来挽回在私生活上给父亲及家人带来的影响。
也许正是由于张学良有这种激进的思想,所以在初次发起战事的时候他的斗志极其高昂。张学良和军参谋长郭松龄
到达杨柳青之后,就精心布下对直军的必死之阵。张学良的认真谨慎与郭松龄战术的高明,都使他们率领的东路军从一
开始就处于战胜吴佩孚的必胜之势。
张学良和郭松龄在杨柳青安下指挥部后,即将所有东路军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杨柳青至王庆坨一线。那时,距此只有
几里路的霸桥和中口村则是吴佩孚主力精锐部队的屯兵之地。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张学良沿霸桥和中口村一
线密布了一个铁壁合围之阵。4 月15日凌晨拂晓,张学良发起了总攻。那一次他真看到了炮兵的威力,只一个小时,就
将驻防在霸桥和中口的直系守敌重要工事摧毁得支离破碎。吴佩孚的嫡系部队第三师,一贯以骄横之势面对东北军发起
的任何攻势。吴佩孚初时根本没将张学良和郭松龄放在眼里,可是当张学良的战术出奇制胜地将吴军主力消灭以后,剩
余的败军便成了四散逃命之势。张学良在这种情势下准备继续向天津方向进军,准备趁胜击溃吴佩孚的守军,不想此时
却从西路军传来了不幸的消息。
“他妈的,张景惠全线败退了!”当郭松龄将张景惠一路败北的消息告诉张学良的时候,他在战地指挥部里顿时惊
呆了。在张学良看来,这场对直军的决战是他父亲化了两年的心血精心筹划的一场战事。1920年他还在讲武堂读书的时
候,就知道张作霖与吴佩孚结下了仇恨。那时张作霖曾率军出关,一鼓作气地帮助直系军阀战败了皖军。可是在战后分
配胜利果实的时候,吴佩孚居然不顾东北军在战场上所付出的牺牲,一意孤行地鲸吞了所有胜利成果。
今天他父亲要以东北军的实力为自己争一口气,可是,张景惠这个父亲早年在台安县当胡匪起家时的拜把子弟兄,
居然在战事一开始,就向吴佩孚举手投降了。郭松龄闻讯后激愤地骂道:“张景惠空受了一个西路军总司令的头衔,我
听说他统兵到了窦店和长辛店后,根本就没有到前线去指挥兵马,而是跑到北京城里会他的姨太太去了,像他这样的混
蛋军阀,又怎么能够替张大帅打仗呢?”
“嗨,为什么要重用这种人当总司令?他不但毁了大帅的西路军,也毁了我们东路军啊!”张学良痛心疾首,他知
道如果战事一开,东路军和张景惠的西路军必须形成互为制约的整体,才能克敌制胜。可是由于西路军的败退,致使被
东路军占败的吴氏直军大有反败为胜之势。
“汉卿,在这种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郭松龄向心火迸蹿的张学良请示战机,说:“现在我军处于非常不利的情
势下,如果继续向天津一线进军,必然会遭到直军强有力的阻击,可是我们如若原地待命,也随时有遭到敌军进犯的危
险。因为吴佩孚在西线撤回兵力以后,很可能向我方进攻。在这种情况下最能保存实力的办法,当然就是撤退了!”
“什么,撤退?”正在盛怒中的张学良,万没想到他信赖的参谋长郭松龄居然会说这种气馁的话来。
郭松龄劝告说:“对,现在只有撤退一条路了。不然的话,如果我军继续采取硬拼的战术,很可能牺牲实力。因为
我们实在极难取胜。自从西线败退以后,战场的形势已经发生了逆转,西风已经压倒了东风啊!”
“不,我决不撤退!”不料,郭松龄的主张却遭到了张学良的强烈反对。那时怀有好胜之心的张学良,刚在霸桥和
中口一带取得了胜利。但是,如若马上让他的胜利之师临阵撤退,无疑是对张学良自信心的一种否定。他在困境中顿然
失去了冷静,甚至连他信赖的郭松龄的建议也听不进了。他对郭松龄声泪俱下地说道:“茂辰兄,我们东路军决不能在
这个时候退兵,因为张景惠在西线已经失败了,如果我们也退下去,虽然可以保存自己的实力,却让张作相的中路军无
法应敌。在这种时候,我们即便因进攻而有伤亡,为了全局也只好在所不惜了!”
郭松龄知道张学良的性格,也看出命令不可改变,于是他马上下达了继续向天津外围进攻的命令。然而,大批军队
开上去以后,果然不出郭松龄所料,吴佩孚已经将从西线撤下来的大批直军,都一古脑投入到东线战场上来。那汹涌而
来的吴军从天津外围直向杨柳青一线勇猛杀来,东北军刚与其交火,即败阵而逃。吴佩孚军队的勇猛是张学良无法匹敌
的,因为西路军的溃败助长了本来可能败北的吴佩孚军队的凶焰。现在,他眼望杨柳青指挥部前那片流淌着鲜红血污的
河水,想起自己指挥的东路军由胜而败的悲惨结局,心里顿时痛苦万端。他眼里含着一汪泪水,真想对着那死尸横陈的
小河,放声大哭一场。
就在张学良心里憋着怨火的时候,万没想到谷瑞玉会在这时候,忽然从沈阳随那前来杨柳青运送给养的军车到了前
线。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敢到这种地方来!”张学良见了风尘仆仆、发髻散乱的谷瑞
玉,脸上非但没有任何笑意,反而气得他怒冲冲地拍起了桌子。
谷瑞玉呆怔在那里,她想哭,却又忍住了。因为她发现张学良一脸愁容,两眼怒火。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点。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这里是随时可能发生战事的凶险之地,难
道也容得你个女人置身?”张学良心火万丈。他见谷瑞玉呆呆坐在那里,恨不得将她马上赶出去。
谷瑞玉的心里充满着委屈、失望、痛苦和悲哀。她万没有想到自己远路跋涉,从千里之外冒着生命危险,好不容易
来到了枪炮声不断的杨柳青前线,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张无情的冷脸,听到的是张学良怒咻咻的责骂。当初她以为只
要来到了杨柳青,就会像几年前她冒冬天的寒风从哈尔滨前往密山老林探望张学良那样,会让处于艰苦战事中的张学良
带来温暖。
作为女人,谷瑞玉认为只有在这生死攸关的决战时刻,才能体现出自己的存在。谷瑞玉知道她对张学良临战的支持
也只能如此,她不愿意自己仅仅作为他欢乐时的密友,更希望成为他困境中的贴身伴侣。她期许以自己的勇敢与牺牲,
给他带来快乐,让他在九死一生的险境里感受到爱意就在身旁。只有那样才能让她们的感情变得更加纯正和坚固。
但是,谷瑞玉现在才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她是在张学良战事失利的困境下出现在他面前的,而且她已经亲眼看
到了张学良正在心绪烦躁。指挥部前面不远的小河里汪着人血和尸体,呛人的硝烟在天空中尚未完全散去,这说明一场
恶战刚刚结束。而张学良又处于欲进不得,欲退不甘的困境之中,他在这种时候当然不希望谷瑞玉给自己添乱。
“你怎么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就一个人从沈阳出来?瑞玉,依我看,你还是马上回去吧!”张学良正在恼火,他心
里容不下一个突然到来的谷瑞玉。想到自己的出师不利,想到自己的军队本来可以兵不血刃地一举获胜,然而他现在面
对的却是另一种让他痛心和颓丧的败局时,张学良就恨不得大哭一场。所以,他无法接受谷瑞玉这种时候送给他的温柔
和关爱。
“汉卿,我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是我……”谷瑞玉忍不住心中的失望和委屈,坐在枪炮声不绝的指挥部里嘤
嘤哭泣了起来。看得出她心里极不平静,她既为自己的来不逢时感到懊悔,也为张学良的出师不利而备感悲哀。
“瑞玉,我劝你还是马上回去吧,你一个女人住在杨柳青怎么行呢?”张学良看出谷瑞玉不想返回沈阳。但是他望
望指挥部内外那些乱纷纷的人影,还有远方天空弥漫的浓黑硝烟,心里如塞进了一团乱麻。在战火纷飞的杨柳青,当然
无法找到当年在密山医院养伤时的恬静心绪。张学良对哭成个泪人的谷瑞玉埋怨地说:“你说,现在你来这里,住在什
么地方?士兵们连性命都没有了,难道我还有心思和你寻欢作乐吗?”
谷瑞玉坐那里凄楚垂泪,她忽然抬起头来说:“汉卿,你让我一个女人,在这时候到哪里去?难道还回沈阳去,那
又要走一千多里路啊!我如何能够走得回去?”
张学良越想越气,说:“我离开沈阳的时候,已经对你说过,这次出征不比往常,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恶战,不是
你死,就是我活。我又对你说:你千万来不得的!可是,你我行我素,到底还是来到了杨柳青。战争岂是儿戏吗?瑞玉,
所以我劝你必须马上回去,不然,我可要军法从事了!”
谷瑞玉万没想到从前在哈尔滨时对她恩爱有加、斯文和悦的少帅,在战场上居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即便她确不该这
时候上前线,可是她的心是为着他而来的。想到张学良对她这般无情,谷瑞玉再也不想多说,她一边哭着一边准备离开。
可是就在这时,门外忽然闯进一个魁梧的军人。他大手一拦,挡住了掩面外走的谷瑞玉,说:“谷小姐,请留步!”
谷瑞玉抬起泪眼,见站在面前竟是郭松龄将军。
张学良一怔,说:“茂辰,为什么要拦她?”
郭松龄心直口快地说:“汉卿,你好不通人情!谷小姐千里迢迢来到了前线,你为什么要赶人家走?这未免太不近
人情了吧?”谷瑞玉听了郭松龄的话,更觉心中委屈,就倚在指挥部的门旁,低声啜泣起来。
“茂辰,你不要管!”张学良仍没从战败颓丧中解脱出来。他望着倚门哭泣的谷瑞玉说:“我知道瑞玉到这里来是
为了我张汉卿,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把她留在这里,又住在什么地方?难道我现在有心思去和她卿卿我我吗?那
样一来,我张汉卿岂不落得个败坏军纪的恶名?”
郭松龄正色地说:“无情未必真将军!汉卿,谷小姐在这种危险的时候来到前线,乃是劳军义举!她是在尽自己的
微薄之力在支持战争,不然她怎敢冒着枪林弹雨到前线上来?像她这样的女子,实在难能可贵。可是,你不但不对她的
到来表示谢意,反而冷言冷语地大加申责,哪还称得上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至于她住在哪里,东路军卫生连有许
多女护士,谷小姐可先住在那里。你放心,士兵决然不会对谷小姐来前线劳军有什么反感。”
张学良见郭松龄说得入情入理,就不再坚持要谷瑞玉返回沈阳的意见。谷瑞玉也不再哭泣,她向郭松龄点头致意,
掏出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一列军车疾驶在京奉铁路上。
凄风苦雨下的关东景色,在列车疾驶的窗口闪现。谷瑞玉倚在向东北飞驶的军用列车上,泪眼凄迷地望着车外飞掠
而过的树林、电线杆、雨中的小河和那些在春天刚长起来的碧绿庄田,心海一派茫然。她回想这次冒险来杨柳青前线所
遭遇的一切,心境就如车外那连绵不绝的春雨一般,变得阴冷而灰暗起来。
她心底的歌声:没道黄金说此身,逆风吹落马头尘。
琵琶一曲干戈靖,论道边功是美人。
满腮胡髭的张学良军衣褴褛,正从几节乱哄哄的车厢里穿过。他看见无数从直奉战争中败退下来的东北军伤兵们,
挤满了每一节节军列和车厢的过道,心里就泛起了难言的悲愤。他看见有些车厢的行李架上都挤满了人,有人甚至睡在
座席下狭窄的空间里,还有些受重伤的士兵不断发出痛苦的嘶叫和哭嚎。他发现由于败退下来的伤兵过多,连客车厕所
里,也都挤满了军衣褴褛的士兵。
张学良从拥挤的车厢里来到列车最前面的车厢,这里是几位军官眷属的包厢。张学良正想走进去,忽然听到车厢里
飘来一阵小曲。有人低声的哼唱着,那吟唱声让他感到亲切和熟悉。他知道是谷瑞玉在车里唱曲,虽然是在军官家属们
乱哄哄叫嚷的环境中,可是,她那凄悲的歌声却能烘托着眼前奉军大败而归的将士心情:天下为家百不忧,玉颜锦帐度
春秋。
如何一段瑶琴曲,青草离离永不休。
……
他远远地望见,在女眷们参差错乱的人影中,谷瑞玉窕窈的身影倚坐在飞驰的车窗前。张学良看到谷瑞玉的背影,
心里就感到万分愧疚。他想起在杨柳青阵地指挥部对她的疾颜厉语,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歉意。虽然谷瑞玉不该在兵败
如山倒的时候来到他的身旁,可是,她的到来毕竟说明了一个不容怀疑的事实:她心里仍在深深地爱着他!去年秋天,
张学良曾对谷瑞玉在不经自己允许就只身来到沈阳一事,心中难免耿耿于怀。尽管他仍在父亲面前替谷瑞玉争得在张家
的名份,但是,张学良却对谷瑞玉此举产生某种怨尤。他甚至认为谷瑞玉的贸然来沈,又住进了周大文家里,是逼他就
范之举。正是因为如此,他对她疏远了。
在奉直大战最紧张的时候谷瑞玉来到前线,虽是一片好意,可是张学良因从心底产生了淡淡的怨意,所以对她的到
来并不欢迎。但是,当他冷静下来以后,又感到有些愧疚。特别是战争形势随着吴佩孚军队的越战越勇,大批东北军不
仅在西线,而且张作相亲自指挥的中路主力,也在吴军的勇猛进攻面前全线溃退的时候,张学良的心境反而变得平静了。
谷瑞玉来到杨柳青后,张学良初时拒绝见她。后来才发现谷瑞玉决非那种没有自信心的泛泛女子。她没有纠缠战事
纷忙的张学良,很快就将前线指挥部的二十几位团以上军官眷属都组织了起来,成立了一支战地抢险小分队。这些女眷
在谷瑞玉的组织下,都充任了战地护士的角色。她们不但在战地临时医院里为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包扎伤口,端屎端尿,
而且她们还在谷瑞玉的带领下,随卫生连到阵地上去,用担架将那些被直军炮弹炸成骨断肢裂的士兵们,一个个抬回卫
生连。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张学良才真正感受到谷瑞玉的心灵,她原来是个有丰富感情世界的女人!她不仅会在舞台
上做戏,也会在舞台下做人。特别是她洗去铅华以后,仍有常人不具备的自信心。
“汉卿,古人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你为什么连失败的勇气都没有?一个只能胜利而不能失败的将领,他永远也
难以成其大业!”张学良站在乱哄哄的女眷们身后,望着窗前哼唱小曲的谷瑞玉,就想起自己那最为难过的往事。
那是谷瑞玉来杨柳青前线的第二天夜里,张学良发现直军已将他们曾经占领的霸桥再次夺了回去。张学良一口气咽
不下,连夜召开了军事会议。在会上他决定连夜发起进攻,将霸桥再从吴佩孚的手里夺回来。郭松龄和一些头脑清醒的
将领,都对张学良此举苦苦劝阻。郭松龄认为这时夺回霸桥是天大的冒险,如若万一失利,吴佩孚守军必然会发起更大
的反攻,到那时非但不能收回失地,反而会引来直军的疯狂追击。到那时候杨柳青很可能也沦为敌军之手。
但是,张学良心急如火,他无法忍受失败带给他的痛苦。断然地坚持夜袭霸桥守敌的主张。众将百劝不果,最后只
好妥协。张学良决定连夜举事,向霸桥发起进攻。可是,还没等他的偷袭之军接近霸桥,吴佩孚的守军早有准备,当夜,
当东北军偷袭部队刚刚接近霸桥,突然敌炮齐鸣,伏兵四起,漆黑的荒野上顿时枪炮齐鸣。不久即发生了一场寡不敌众
的肉搏战。战至天明时分,东北军死伤大半,吴佩孚调动了数以万计的军队前来增援。这场战斗结束以后,不但张学良
想夺回霸桥的计划化作了泡影,而且东北军在杨柳青的前沿指挥部也被直军夷成了一片平地。
当东北东路军败退数十里后,谷瑞玉发现张学良再也无法忍受接连失败的打击。他竟然在指挥部里想掏手枪自杀,
以谢全军将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好谷瑞玉及时赶到,她猛然扑上前来,将痛苦万状的张学良紧紧抱住。她和他
拼命争夺他手里的手枪。后来,她见张学良死心已决,谷瑞玉就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哭求说:“汉卿,从前我看中你的,
并不因为你在黑龙江接连剿灭了几个十恶不赦的匪股,是我发现你这大家族出身的公子,竟然能在身负枪伤情况下,在
严冬的林海里坚持那么多天。汉卿,那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意志啊!我敬佩你的,不是你的势力和钱财,而是你的坚韧意
志啊。可是现在你却让我失望了,因为你当年的意志已经随着你地位的提升,变得越来越软弱了!”
“什么?你……你敢说我软弱?”他眼睛里迸发怒火。
“是软弱,如果你不软弱,为什么要把手枪对准自己脑袋?”
谷瑞玉的话让张学良为之一震。他紧攥着手枪的那只手,忽然不再拼命的挣扎了。他感到谷瑞玉的话像一把尖利的
刀子,深深地刺中了他心中的要害。他不敢继续与她去争那只手枪,眼里震怒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柔和起来。刚才那股不
自杀身死就难以面对失败困境的凶劲,不知何时竟在他的身上消失无余了。
“汉卿,只有敢于面对失败的人,才有可能接受胜利。不然的话,他就不是一个能成气候的将军!”谷瑞玉在关键
时候说的话,在他心里产生了巨大的震憾。他知道如果那时候他身边没有谷瑞玉的话,也许他会逞一时之勇,就在感情
冲动下躺倒在血泊里了。一场可怕的悲剧就这样避免了,张学良知道是谷瑞玉救了他一条性命。想到这里,他更加后悔
当初谷瑞玉从沈阳来杨柳青时自己对她的冷淡与无情。
“汉卿,你来看呀!”张学良正站在那疾驶的列车上,隔窗望着霏霏的春雨,忽听有人叫他。看时,原来是谷瑞玉
笑盈盈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早就发现了他,这时将他让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指着车窗外起伏的长城说:“那里可就
是长城的起点?”
“对,那里就是山海关,大帅和大批从前线上撤退下来的人马,此刻大多都集聚在那里。”张学良凝望着越来越近
的长城堞楼,在风雨如晦中,古长城依然如昔,雄踞在群山之巅。他知道大量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奉军人马,一定都在长
城脚下集聚着。他想到那些风雨中的人马,心里又难免有些沉重。
“汉卿,我们应该在这里下车。”谷瑞玉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提醒说:“既然现在是东北军最困难之际,你应该留
在这里协助大帅收拾残局。”
张学良听了她的话,若有所悟。他不像在杨柳青前敌指挥部那样,对谷瑞玉的意见充耳不闻了。他忽然感到自己的
鞍马之旁能有谷瑞玉这样的女人随行,未尝不是战争中的幸事。就在这时,军车忽然在山海关车站停住了。张学良对身
旁的谷瑞玉说:“瑞玉,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

第二章寂寞丽人
1923年春天。沈阳城里一派盎然的春色。
刚过了春节,坐落在大南门附近城隍庙里的贫儿小学就开学了。那天上午,当大庙里飘出学生们那琅琅的读书声时,
正在给贫儿们讲课的韩淑秀,忽然发现课堂门前出现了老校工的身影,他向她招招手说:“韩老师,门外有人求见!”
韩淑秀不知什么人会在她给学生讲课的时候求见,她坚持讲完了一节课,就匆忙地走出门来,问老校工说:“是谁
找我?”
“是位漂亮的太太,她说对您和于夫人操办的学校很有好感,也想捐些钱款,支持我们办贫儿小学。”
韩淑秀听说有人资助办学,心里十分高兴。自从第一次直奉战争结束后,韩淑秀在丈夫郭松龄将军的支持下,和奉
天基督青年会总干事阎宝航一起,决定在沈阳城隍庙里,开办一所免费为贫苦百姓子女读书的小学。于凤至听说也积极
捐了款。如今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们的贫儿小学终于开课了。现在究竟是什么人又来捐款呢?韩淑秀匆匆走过一条小
路,拐过一道影壁墙,她转过来一看,前面是一丛碧绿的修竹。忽然,她发现从那丛翠竹的后边,款款闪出一位穿着红
色旗袍的青年女子。她那鹅蛋型的脸庞十分秀气娇媚,在绿竹的映衬之下,越加显得楚楚动人。
“哦,原来是谷小姐!”韩淑秀马上认出来人,竟然是张学良的如夫人谷瑞玉。
两年前谷瑞玉刚从吉林来沈阳的时候,韩淑秀曾经与她见了一面。那时谷瑞玉因为无法走进张家的大帅府,只好暂
住在城西周大文家里。张学良那时对谷瑞玉的事情也深感棘手,好友郭松龄和韩淑秀夫妇就决定出面帮助张学良度过难
关。韩淑秀受丈夫郭松龄的委托,曾经到周大文家里探望过谷瑞玉。两年时间过去了,谷瑞玉在沈阳一直过着隐居的生
活,今天她忽然出现在大南门外的贫儿小学里,不能不让韩淑秀感到吃惊:“真没有想到,会是你?”
“没想到吧?”谷瑞玉亲昵地走上前来,紧紧拉住了韩淑秀的手。她所以对韩淑秀心存好感,不仅是两年前在自己
处于困境的时候她曾到周家探望,另有深一层的感激是,她从张学良那里得知,于凤至对张学良娶她为如夫人,始终持
坚决反对的态度。于凤至初闻此事时,因为难以接受张学良移情别恋的现实,她甚至在帅府里以死相抗。正是面前这位
贤慧的韩淑秀,多次进府对于凤至苦苦劝慰,最后才让疾恶如仇的于凤至违心同意接纳谷瑞玉。
当然,更让谷瑞玉感激的是,去年春天,她只身前往杨柳青奉军前敌指挥部探望张学良的时候,险些遭到少帅的驱
逐,幸有正直的郭松龄在旁劝阻,方才让张学良收回成命。正是出于对郭氏夫妇的好感,才促使深居简出的谷瑞玉今晨
来到大南门的贫儿小学。
谷瑞玉在修竹丛中悄悄听着学校里传来的童声,那些儿童正在嗓音清亮地唱着《贫儿小学校歌》:室不蔽风寒,阴
森破庙两三间;荜路蓝缕就开篇,设备自难全。
谷瑞玉见韩淑秀以困惑的眼神打量自己,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从小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来,说:“我是来捐款的!”
“你也捐款?”韩淑秀大为意外。
“大姐,我为什么不能捐款?”谷瑞玉随韩淑秀向大庙里走来,她发现这座破旧的城隍庙三进殿宇。大多是古老的
旧建筑,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侵蚀,空荡荡的古庙里多已木朽梁折,门窗歪斜。正面的大雄宝殿因为年久失修已经门窗破
败,此刻正黑洞洞地矗立在那里,无法利用。只有后殿和左右两座配殿,经过维修尚能作贫儿学校的教室。谷瑞玉见配
殿里的小学生们正跟着教师唱着校歌,一个个破衣褴衫,十分让她同情。
谷瑞玉随韩淑秀走进古庙正殿,这里有几张办公桌,看得出这是教师备课的地方。她和韩淑秀隔桌落座,说:“也
许你还不了解我,我也是个贫苦人家出身呀。所以,我听说大姐在这里开办贫儿学校,就决定把自己省下来的一点贴身
钱捐献出来,钱数虽然不多,可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啊!”
韩淑秀接了她的钱,心里有些感动。两年前的那个秋天里,她到周大文家去探望谷瑞玉,只是出于对丈夫好友张学
良的支持。韩淑秀作为于凤至的至友,当然无法对插足于张、于之间的谷瑞玉产生什么好感。可是现在当她听了谷瑞玉
的话,心里不禁油然泛起对这位艺人出身的女子的同情。当然韩淑秀并非仅仅因为谷瑞玉前来为贫儿小学捐款,就对她
产生了好感。她是因为早从郭松龄那里,已经听说了许多有关谷瑞玉的故事。韩淑秀听说谷瑞玉在杨柳青前敌指挥部组
织军官家眷对士兵开展救助,以及对张学良在困境中的鼓励,都让她心里顿生敬重之情。她们在大庙里悄悄地谈着话,
谈到了贫儿小学的初创和将来的发展,谷瑞玉忽然说:“我要劝汉卿也来资助你们,既然办学是利于贫民的好事,为什
么政府不来资助呢?”
谷瑞玉走后不久,于凤至竟也来到了贫儿小学。
韩淑秀更加高兴。她和于凤至的感情很深,特别是办这所小学,于凤至不但出了一笔私房钱作为启动资金,而且,
她还应韩淑秀的要求,闲时也到这所小学来充任义务教师。当于凤至听说谷瑞玉也来捐款时,她心里不禁一怔,说:
“真没有想到,她也会到这种地方来。”
韩淑秀知道于凤至心性高洁,对张学良在外另娶谷瑞玉为如夫人一事,时至今天仍然耿耿于怀。当初如果不是她多
次到帅府游说,于凤至是坚决不会首肯的。现在见于凤至脸色泛起了淡淡的忧郁,韩淑秀说:“凤至,依我看,谷瑞玉
并不像一般的女艺人,她也是贫苦人家出身。从她主动到小学捐款这件事上看,她的本质也许不坏。所以,我想你在适
当的时机,最好见她一见,如何?”
“让我去见她?”于凤至对韩淑秀的要求颇感意外,在她心里根本就容不得一个插足者。虽然在那种社会里,富豪
人家娶姨太太本是寻常之事,但是,正统思想较强的于凤至哪里肯容得一个谷瑞玉。
韩淑秀见她心生反感,索性将自己想了多日的话,一古脑都说给她听:“凤至,汉卿既然已经娶了她,你家大帅也
对这桩婚姻表示了默许之意,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此耿耿于怀呢?既然你们迟早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将关系搞得太僵?”
于凤至虽对谷瑞玉的插足不肯原谅,但是,她知道韩淑秀毕竟一片好心,也不想深谈,就向窗外一指,岔开话题说
:“淑秀,咱们还是去教室讲课吧。”那边,教室里孩子们的校歌唱得更响了:跪写捧书念,冬日阳光下取暖。
师生意志坚,弦诵不缀乐陶然。
谷瑞玉坐着一辆小洋车,尽量避开热闹人多的大街,悄悄地回到了沈阳经三路78号。这是一幢外表很不引人注目的
灰色小楼。原本是日本一位商行老板的住所,谷瑞玉从杨柳青前线回来不久,张学良就出资在经三路为她买了这幢僻静
的小洋房,作为谷瑞玉在外生活的住所。
谷瑞玉知道张学良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于凤至坚决不同意接纳这位梨园女子回大帅府。而张作霖由于对张学良外娶
偏室持无可奈何的默许态度,所以张学良只好让谷瑞玉一个人在外居住。
“瑞玉,你不必多想,周大文虽然是我的拜把子弟兄,但是,你毕竟不能总住在周家。”从前线回到沈阳不久的一
天傍晚,张学良派侍卫李小四等人开着一辆小轿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从周家悄悄接了出来。然后,她坐在那辆车里
沿着漆黑的小胡同左拐右行,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灯火一亮,谷瑞玉发现眼前竟出现了一幢富丽堂皇的小楼。
在沈阳她能住进这样豪华的住宅,是谷瑞玉做梦也不曾想到的。那是个幽深的大院,里面不仅有座三层的小洋楼,
而且四周还有高高的围墙。大门两厢是一排青灰色的门房。偌大的院落里虽然华灯点点,可是却见不到几个人影。只有
几位年轻的使女和门房里的守门老头。谷瑞玉登上小楼才发现,这乃是个豪华富丽的所在。它的外观虽然普通,可是内
部装修精致无比,甚至要比二姐在长春的官邸还要富丽。
谷瑞玉沿着那猩红色的地毯,向螺旋形的楼梯上款步走来。在幽幽的灯影下,她发现这小楼里到处一派古色古香。
壁灯雪亮,小楼上上下下约有十几个房间,除几间宽大的卧室之外,还有餐厅、会客室、琴房、书斋、卫生间、使女和
佣人们的起居室等等。谷瑞玉站在华丽富贵的大厅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迈步了。
“夫人,请吧。”直到有人轻轻的唤她,谷瑞玉才发现一位含笑的使女正在催她上楼。她的名字叫凤谨,是张学良
特别从大帅府里要来伺候她起居的。谷瑞玉急忙抬头向二楼一看,只见楼梯拐弯处,正伫立着一位穿着雪白衬衣的青年
军人,他双手卡腰地站在那里,向沿着楼梯爬来的谷瑞玉张望着。
“汉卿,为什么让我到这里来了?”谷瑞玉眼睛一亮,她再也顾不得有使女凤谨和佣人在旁,快步向那螺旋式的楼
梯上跑来。她娇喘吁吁地跑上三楼,惊愕地望着含笑不语的张学良,一时摸不透这所房子的底细,就问:“这小楼究竟
是借何人的?”
“为什么总要借别人的?”张学良随手将一串亮闪闪的钥匙,丢给了惊魂未定的谷瑞玉,然后将她引向三楼一间书
房,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送我的礼物?这是真的!”
“君子无戏言。我什么时候说过谎话?”
谷瑞玉站在闪亮的大吊灯下,看着那棕红色的地板和一排排崭新的书架,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当她发现张学良正站在那里,以欣赏的目光凝视着她的时候,正为这崭新环境面现惊奇之色的谷瑞玉,心里立刻涌来了
一股热血。
她庆幸自己当初在吉林没看错人。张学良虽然在前线对她动过怒,发过火,可是她理解他,那只是他在心烦意乱的
时候不能不表现出的激情。她知道在这敢爱敢恨的男儿心里,隐含着用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真诚。谷瑞玉从李小四驾
车将自己从周家接回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张学良决非那种将她丢下不管的人。
她知道张学良是个负责的军人,他对她言而有信。特别是经过了一场战事的考验以后,她觉得张学良变得更加成熟
了。他不惜重金为自己购下这座价值连城的小洋楼,就充分说明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已经够重了。谷瑞玉想到这里,再
也忍不住心里的冲动,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她的泪是幸福喜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飘泊女子,终
于找到了避风港湾时的欢喜之泪!
“瑞玉,你为什么哭?”张学良小心地用帕子为她拭泪,望着身边小鸟依人般哭泣的姑娘,他感到几分满足,说:
“莫非你对在这小楼有什么不满意?”
“不不,我住在这里很好,汉卿,我决不是那种非要回帅府当太太的女人。住在这里,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谷
瑞玉越是拭泪,那泪水竟越是婆婆娑娑的沿着粉腮往下流淌。她对张学良这种安排实在太满意了,就说:“我落泪,是
因为我高兴!汉卿,莫非你不知道,人到悲时可以落泪,到极度高兴的时候更要落泪吗?”
“先住在这里吧。住在这里虽然有些冷清,可这里安全。”张学良和她双双走进大大小小的房间,让她睁大了眼睛
观赏那古色古香的小楼。他见她不时为墙壁上的壁画、挂毯和各种琳琅满目的古董陈设所惊呆,心里就感到满足。他知
道在梨园闯荡出来的姑娘,她的前半生几乎都生活在低人一等的境遇里,如今一旦找到可做终身依靠的归宿,谷瑞玉心
里的归宿感是没经历风浪的人难以理解的。
那天,张学良将谷瑞玉接回经三路公馆时,就已经为她的今后设计了一条崭新的道路。现在,当他和她独处一室的
时候,张学良决定郑重对她说出自己的全部打算:“瑞玉,你知道我们走在一起之前,父亲已经有了约法三章。那三个
条件并不是权宜之计,它是我们今后生活的一个家规,你理解我的话意吗?”
“我懂。”谷瑞玉脸上仍然漾着灿烂的笑容,她对张学良送给自己的礼物尤为满意,所以对所谓的约法三章,已经
不像从前那样看重了。她喃喃地说:“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住在这种地方就是最合适的了。我可以不再唱戏,也可以
不参政,因为我不喜欢政治。只是,让我一个住在这里永远也不能出门,实在是有点冷清啊。”
“也不是永远不能出去。”他在幽幽灯光下凝视她那双汪着泪的大眼睛,感到她有种于凤至不具备的凄凉之美。也
许当初他在哈尔滨那冬雪覆盖的小楼里,与她发生缠绵的感情,看中的就她脸上的那种凄美?如今,他和她终于冲破家
庭与社会的种种障碍,在张作霖和于凤至首肯默许的情况下,好不容易走到一起来了。张学良忽然感到,那个约法三章
对谷瑞玉确实有点不公平了。于是他说:“如果将来沈阳城里知道你的人,将你渐渐淡忘了的时候,你不但可以到外边
去,甚至还可以去戏楼听戏。只是,现在千万不要出门!瑞玉,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
她认真地点点头。她心里虽然很不平,很苦涩,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何等的不易。她知道张学
良那郑重的眼神说明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所以被划地为牢,生活在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小楼里,就是因为她委身的是一颗
正在东北政治舞台上崛起的新星。想到这里,谷瑞玉释然一笑,说:“我懂,汉卿,你放心,我不是三岁孩子。你是担
心我一旦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会影响你的形象,是吧?”
“也不尽然。”张学良感受到她的聪明。但是她的话说得过于直露,让他心里微微有点不舒服。他沉吟片刻说:
“瑞玉,我又何尝不希望你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你是否意识到,从你和我走在一起那天起,你的自由就
不可避免的要受到限制了。因为我毕竟是个特殊的人啊!”
谷瑞玉亲昵地依偎着他,说:“我情愿作这种寂寞小楼里的人。只要我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从那天晚上开
始,谷瑞玉就住进了这幢经三路的小楼里。
在这里她衣食无虞,女佣男仆们都在她的颐指气使之下,俯首贴耳地来来去去。谷瑞玉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做女主人
的安逸与快乐。但是,她无法忍受的是无边的寂寞。尽管张学良将经三路当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同时他也再三对她说过
:“瑞玉,你尽可以放心,只要我有了时间,就会到这里来看你的。”可是,谷瑞玉不久就发现,张学良到她身边来的
时间,其实是少得可怜的。自从在奉直战争中失利以后,谷瑞玉发现张学良精神一直崩得很紧很紧。她知道他正在蓄谋
着一次新的战争,他要在另一次战争中为失败在吴佩孚手里的东北军讨还旧债。聪明的谷瑞玉隐隐体察出张学良的身上
有一种强烈的复仇意识。她从他在经三路别墅里写下的那些作战计划中,就可以看得出一颗急于报仇的心。她还听说张
学良正在日夜和郭松龄操演军队,在公公张作霖的指导下,张学良正在加紧建立一支空军。她知道张学良现在所做的一
切,都表明一场大战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与即将开始的战事相比,谷瑞玉清醒地知道她——一个女人当然是无足轻重
的。
从韩淑秀的贫儿小学回到经三路小楼以后,谷瑞玉发现院落里仍像往常那样冷冷清清。只有几位熟悉的女佣男仆在
楼上楼下清扫卫生。谷瑞玉走进这种清寂的环境,就感到心里凄凉。从前看惯了热闹戏台的她,忽然一下子跌入了一个
清静无人的环境,无疑难以适应。
她走进二楼书房。那里仍然空空荡荡。桌前没有她日夜思念的张学良身影。谷瑞玉呆呆坐在桌前,她看见桌上留下
的几页纸笺上,还留着张学良的墨迹。她多么希望这时候见到张学良,她要将自己去贫儿小学捐款的事情告诉他。同时,
也把韩淑秀希望得到张学良支持的意见转达给他,但是,张学良始终没有回来。
在无边的寂寞里,她只好拿那架张学良送给她的电唱机消愁解闷。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
洞房偏与更声远,夜夜灯前欲白头。
谷瑞玉在电唱机那凄婉的旋律中,低声随唱片吟唱着。她知道自己心情与唱片中的歌声十分合拍。在电唱机发出的
悱恻旋律中,谷瑞玉竟然倚在桌前睡熟了。她在梦境之中,发现自己来到一片战后的废墟上,她看见脚下出现了一汪汪
血污,横七竖八的尸体都仰卧在她的面前。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正向她袭来,忽然,她惊叫了一声,转身就
向一座高山飞快跑去。可是,她越是疾跑,越感到脚下不时被那些可怕的尸体绊羁着,她时而跌倒,时而爬起来继续向
前奔去。也不知她在血泊和尸体中奔跑了多久,忽然来到一片浓密的森林里。
“瑞玉,瑞玉!”就在她在那浓密阴森的树林里到处狂奔,却又寻找不到出路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叫声。
她听出那是张学良的声音。谷瑞玉急忙循声望去,发现偌大一片阴森森的密林里,几乎没有人迹。应声由密林深处飞蹿
而出的,则是两只可怕的猛虎。那老虎张牙舞爪地直向谷瑞玉扑来。她惊恐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就在她走投无路的
时候,前方突然跳出一个手持利刀的英武军人。谷瑞玉看时,原来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张学良。
“汉卿,快快救我!”谷瑞玉如见救星一般,不顾一切地扑进张学良怀里。张学良手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长刀,将
她护在怀里,对她说:“瑞玉别怕,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张学良说着,突然手举刀落,直向那只直扑谷瑞玉而
来的猛虎刺去。只见眼前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张学良和谷瑞玉的衣服都被那殷红的虎血染红了。她惊叫了一声,忽然从
梦中醒来。
“汉卿,汉卿!”谷瑞玉左右寻觅着,她发现自己正坐在宽大的书房里,那架电唱机仍在播放着凄楚的曲子。可是
眼前哪里有什么张学良的影子。偌大一间书房满壁字画图书,惟独不见她梦中的张学良:“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沈阳城外北大营。
宽大的操练场上排列着整齐的队列,那是东北军航空处的成立大会。张学良作为东北航空处的总督办兼东北空军总
司令,他戎装整齐、器宇轩昂地出现在成立大会检阅台上。在他身边站着同样军装整齐的奉系老将张作霖、张作相、吴
俊升、杨宇霆、常荫槐、汤玉麟、王永江等等。
由于这是第一次直奉战争后东北军在沈阳举行的首次空军成立大会,所以整个北大营都军旗猎猎、士兵雄武。四支
刚刚组建的东北空军士兵,都雄纠纠的列队在检阅台的最前面。在他们的身后,则是24架崭新的德国飞机。那是在直奉
战争失败以后,张学良向张作霖力主拨款,派人去德国购买的新式战斗机。在昂扬激越的军乐声中,张学良向台下的空
军士兵发出了授阅的命令。
“汉卿,你不应该萎靡,一个军人不仅能经受得起高升和荣耀,更要经受得起失败的打击。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东
北军为什么败于吴佩孚?他们直军不但有陆军,还有空军啊!”张学良眼望着从检阅台下雄纠纠经过的战士,他耳边忽
然传来一个女人温婉的语音。他的神情忽然振作起来,他知道这是谷瑞玉对他的慰勉。他想起谷瑞玉来,就会想起已有
半个多月的时间不曾到经三路小洋楼去了。自从他由山海关回到沈阳以后,一直都在忙碌着筹划建立东北空军和海军。
这也是他受谷瑞玉在山海关那番谈话的启示,才决定奋发图强,重整东北军旗鼓的一个重大举措。从前他和父亲张作霖
对在东北建立空军和海军,连想也不敢想,自从他在山海关听了谷瑞玉的谈话,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了这个主意。他当
时冲动地对她说:“对啊,瑞玉,幸亏有你的提醒,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空军,也要有我们的海军啊!”
张学良望着从检阅台下经过的空军士兵,头脑里却出现另一个场景。那是他在杨柳青前线撤回关东以后,在山海关
停留的日子里,他见到的最惨壮的场面。大批东北军集聚在山海关城楼下,他们都是前线败下来的官兵,他们在那里大
声地喊叫着:“东北人为什么这么无能?!我们有何脸面回东北去见我们的父老乡亲?!”
呐喊声惊天动地!
那时候,平生第一次经历大战的张学良,由于在杨柳青的失利,致使他和郭松龄刚刚组建的东路军也惨遭重创。他
知道在吴佩孚军队的接连进攻面前,死伤人数已近三分之一。大量精锐武器多在这次战争中被直军所掠。处于千疮百孔
的东路军让好胜心强的张学良悲痛万端。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战场上,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消沉的思想,所以才发生了他
掏枪自杀的事情。幸好身边有谷瑞玉,她的拼命哭求,才使他从极度的自恨自疚中清醒过来。
“如果你在战场上遇上强敌就产生畏怯之念,那么,你又怎么能够成为一个百折不挠的战将呢?”谷瑞玉在张学良
冷静下来以后,对他说过一番让他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到热血沸腾的话。他没想到一个梨园中唱戏的女子,居然会有如
此坚韧的意志。即便在那种士气低落,战将气馁的时候,谷瑞玉竟然没有任何胆怯和消沉。
他记得,到了山海关以后,张学良和郭松龄都发现张作霖在经历这场与吴佩孚激烈的交战后,神情沮丧,他整天躺
在天泰栈楼上吞云吐雾地抽水烟、发怨火和不时大骂部下将领。张学良知道父亲的心情和他同样痛苦。所以,他和郭松
龄不敢去天泰栈面见张作霖。
可是,就在这时候,又是谷瑞玉给他精神上的鼓励,支持张学良去天泰栈面见父亲,她说:“汉卿,虽然你们东路
军这次战争失败了,可是,你应该看到东路军是三路军队中损失最小的一路。你如果丧失了再战的志气,你父亲就会在
别人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我劝你要去见他。不但要去见父亲,还要替他收拾残局才是!”
“收拾残局?”那时的张学良简直不敢再想东北军的将来,浑身几乎连一点勇气也没有了。但是当他看到谷瑞玉亮
闪闪的眼睛时,心里怦然一动,暗想:“他妈的,我怎么在这种时候气馁了,连一个女人都不如吗?”
第二天清早,张学良果然和郭松龄一起来到了天泰栈。没想到他父亲听了他收拾残局的一系列建议后,非但没有责
骂他的军事失利,反而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小六子,从你这句话里,就看出你像我的儿子。
好吧,现在我就命令你给我守住山海关这个大门,只要吴佩孚的军队打不进山海关,将来我们东北军就有东山再起的希
望!”
张学良和郭松龄就在九门口集结了从河北撤退下来的东北军第三旅、第四旅和第八旅的散兵游勇,不久,即在山海
关组成了一支新的队伍。然后他们沿山海关布下防线,与那企图趁东北军溃逃之机杀进东北地界的吴佩孚军队,在长城
脚下展开了一场殊死的决斗。由于张学良和郭松龄指挥得当,战事虽然仍很激烈,但是吴佩孚的军队再也没有逾越山海
关这道重要的隘口。张学良在关键的时刻为东北军立了一功。
战事结束后,张学良作为东北军的首席谈判代表,和他敦请的调停人、从前沈阳基督教青年会的好友赖普顿先生一
齐赴秦皇岛。当他代表父亲张作霖出现在海面上那艘英国军舰“克尔留号”上的时候,张学良才真切感受到他从颓废中
振作起来的虎将之威。
站在兵舰上,他从心里暗暗感谢着已回沈阳的谷瑞玉。他知道战败以后,如果身边没有她的精神鼓励,自己也许早
被这场失败的战争压垮了。正是由于他在困境中振作起来,才从兵败的绝望中走向了新的天地。
在那艘英国军舰上,张学良精神抖擞,显示出他机敏灵活的谈判才能,在唇枪舌剑之中,终于战败了吴佩孚的军事
代表王承斌,从而签订了一个让张作霖和吴佩孚都能接受的协议。
三架德国飞机从北大营操场上一跃飞上蓝天。张学良在爆起的阵阵喝彩声中抬起头来,他看见经自己派人从德国购
买的飞机,已经飞上了碧蓝的天穹。飞机在高空中按照德国教官的指挥,进行各种飞行目标的演习。那些训练有素的中
国飞行员们驾驶的飞机,在高空中自由的飞行,让站在检阅台上的奉系老将们,不得不对东北空军的指挥者张学良投以
敬佩的目光。
“汉卿,我们成功了!”吴俊升第一个走过来,向这位英武挺拔的少帅翘起了大拇指,说道:“如今我们有了空军,
就不怕吴佩孚的陆军了。将来再进关打仗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派空军去炸他吴佩孚的军火库了,哈哈!”
“是啊,我们东北军不但要有空军,还要有海军!这都是汉卿给我们想的好主意呀!”张作相作为发现张学良的伯
乐,当他看到空军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竟能如此大展神威,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
张作霖心里虽然对儿子十分满意,可是他却显得一脸郑重。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对张学良说:“小六子,好好地干吧!
等你把东北的海军也给我建了起来,到那时候,我会发给你一枚半吨重的金质奖章!如何?”
张学良自重地笑笑。
奉系老将们一阵哄笑。
在昂扬的军乐声中,张学良忽然感到他有些对不起幽居在经三路的谷瑞玉了。自从与德国空军教官共同承担起训练
东北空军的重责以后,大半年来他已经极少去经三路上那幢小洋楼了。谷瑞玉因受到张作霖约法三章的限制,她每天只
能在小楼里远避尘嚣的生活,几乎连外出的机会也很少。这让张学良心里稍稍感到不安和愧疚。对在战败的困厄中支持
他发奋振作的如夫人,自己给予她的关爱越来越少。现在,张学良虽在观望那些德国新式战斗机一架又一架地从北大营
飞上蓝天,可是他的心里却悄悄开起了小差,眼前始终出现她那哀怨的眼睛。
“汉卿,孙中山是谁?”她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张学良记起那是半月前的一个清晨,谷瑞玉在书房桌上发现了他
刚写成的一封信。那是第一次直奉战结束后,张学良新结识的一位南方朋友。他和孙中山的神交,完全是因为身边有郭
松龄的缘故。早年在广东当过兵的郭松龄多次向张学良介绍孙中山。张学良正是由于多年对孙中山的景仰,所以才充任
起孙中山与张作霖中间引线搭桥的工作。由于东北军与吴佩孚在河北交战的失败,导致了张学良积极联络南方革命党的
主观意愿。正是由于张学良的积极努力,才使得远在南方的孙中山不断派出程潜、宁武等一批要人到沈阳来。张学良从
此与孙中山书信不断。
“孙中山是了不起的革命家!”张学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将孙中山给他的书信展示在谷瑞玉面前。他对她说:
“在当今中国,我最最敬佩的人就是他了!孙中山与吴佩孚那些北洋政府的大员们相比,他是一颗当空的太阳,而那些
暂时得到一些既得利益就沾沾自喜的北洋官僚们,在孙先生的面前永远只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丑类!”
“是吗?”听了他的话,她两只眼睛闪出了光彩。
“瑞玉,你看孙先生怎么评价我们东北军的?”张学良将孙中山的来信送到她面前,指着上面的毛笔小楷说:“他
说‘东三省刺军经武,养锐待处’,是明智的革命之举!看得出孙先生和我的心是相通的啊。”
谷瑞玉脸上绽出了多日不见的笑纹,说:“汉卿,看起来你发奋建军的主张,不但得到了家父大帅的支持,连远在
广东的孙中山也表示赞许。如若直奉战事再起,我相信你会让东北军报仇雪恨的!”
“瑞玉,借你的吉言!”张学良对她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不能战胜吴佩孚的直军,就誓不为人!”
“嗒嗒嗒嗒”突然,前方响起了激烈的枪声。
张学良急忙赶散他脑中纷繁的思绪,定睛看去,只见几架飞机正在他和一群奉系老将的头顶盘旋。原来数架德国飞
机正在作超低空飞行,按照德国教官的指令,飞行员开始在空中进行艰难的射击表演。一阵从飞机上射下的弹雨,都准
确无误地射中了北大营操场上的靶心。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张学良发现身后的张作霖、张作相、吴俊升、杨宇霆等人都仰望着在空中射击演练的战
斗机,发出了阵阵热烈的喝彩声。
“瑞玉,瑞玉,你在哪里?”
这天傍晚,张学良终于回到了经三路28号——那座多日不曾登门的小楼。
来前,他特命侍卫李小四到街上花店,为谷瑞玉买了一束她喜欢的北方茉莉。那是一簇簇雪白的花儿。他知道她平
时最喜欢雪白的颜色。当他手捧那束白花登上二楼的时候,忽然发现楼梯口处伫立着一位身披白纱的颀长女人。看时正
是他多时不见的谷瑞玉。张学良见她定定伫立在红地毯上,既不说话也不像以往那样,张开双臂冲下楼梯迎接他的归来,
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吃惊,说:“你怎么了?瑞玉,你这是……?”
她不开口,眼睛里却汪着泪。
“你为什么要……哭呢?”张学良将手里的白花送到她面前,可她仍然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晶莹的泪,
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张学良知道谷瑞玉是以这种特殊的姿态在向他撒娇,也知道她是因自己的多日不归而心生
怨尤。他想起自己对她的冷落,心中越加感到不安。他急忙将她揽在怀里,掏出帕子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说:
“瑞玉,不是我有意冷落你,我现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为着组建东北空军,我也许早就回来看你了。”
她见他对自己那么温存,那么歉疚,心里的怨尤渐渐消除。可是谷瑞玉仍然不肯轻易对他露出笑脸,因为只有她才
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么苦。自她由山海关回到沈阳以来,再也难得再见张学良一面了。尽管他为她在经三路上买了一座
小楼,可是这个家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现在当谷瑞玉见到他时,不无嗔怪地哭泣说:“什么组建空军,也许是心里
早就没了我吧?”
“这是什么话?”张学良将她扶到卧房里,又小心地将那束鲜花插在她床头一只花瓶里。张学良今晚本来满心欢喜
地回来,想把东北空军组建的情况,一一告知于她。可是万没想到谷瑞玉居然无中生有的泼酸吃醋,他正色地说:“我
哪里会忘了你?连回大帅府的时间也没有,这些天来,德国教官一直都在北大营训练空军,我作为空军总司令,又如何
能够脱身呢?再说,当初鼓励我振兴东北军的,不就是你谷瑞玉吗?既然你当初那么鼓励我振作精神,勇敢地活下去。
现在我已经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东北空军上了,你本应高兴才是,为什么反而心生怨尤,这到底为了什么?”
谷瑞玉见他说得如此真诚,情知又误解了他。于是暗自悔悟,破啼为笑了:“汉卿,都是我不好!是我盼你等你,
盼得心里发慌呀,所以才那样胡思乱想的。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大公子,哪能像我那样守得了寂寞的空房?定是到什么地
方去逍遥了。现在见你那委屈的样子,才知道我错怪了你。既然是我的错,我改了就是,现在向你赔罪了!”
谷瑞玉一席话,说得张学良愁眉顿展。他看出谷瑞玉多日不见,虽然还像从前那样修长俊美,可是脸上难免露出几
许愁云。他知道一个女人如果每天在这种寂寞的环境里生活,即便锦衣玉食,也怕难以在无边的空寂中打发时光。张学
良想到这里,就豁达地笑笑说:“赔什么罪?如若赔罪的话,理当是我向你赔罪才是。因我毕竟是多日不到这里来了,
瑞玉,难得你我有在一起的时候,今晚我们就一醉方休吧?”
“什么一醉方休,我看你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该尽情快乐一番才是。”谷瑞玉倒也善解人意,她急忙出门唤来身边
使女凤谨,嘱她马上为张学良张罗酒饭。不须一个时辰,女佣和厨师们已在二楼的餐厅里为他们摆下一桌丰盛的酒馔。
谷瑞玉亲自为他把盏斟酒,一连陪张学良喝了几杯,她见张学良心情甚好,就提议说:“汉卿,这些年来我洗尽铅华,
早已脱离了梨园生活,如今你也许再也不计较我从前的职业了。既然如此,我何不给你唱上几曲,以让你消去疲劳,如
何?”
“你是说给我唱几折京戏?”张学良忽然想起当初他父亲给谷瑞玉订下的约法三章,心里虽然喜欢听她唱京戏,可
是想起从前自己曾在谷瑞玉面前许下的诺言,脸上不禁现出了一丝畏难的神情。
“汉卿,其实也不必那么认真,大丈夫又何须拘泥小节?”谷瑞玉已从内室取出一只琵琶,又拣了张圆凳,坐在距
他不远的灯下,纤细的手指在琵琶的弦子上只轻轻的一拨,就发出一串悦耳的叮咚声。她娇柔的一笑,说:“我知道你
不想破家父大帅的那个约法三章。你也知道我谷瑞玉说话历来言而有信。自我正式嫁进张家以后,从来也不曾破过大帅
对我的约法,只是在家里与外边毕竟有所不同。在家弹唱几折小曲,又何必那么认真呢?”
“也好,瑞玉,既然你想唱,就唱好了。不过,在外边你是万万唱不得的,因为父亲的话,对我来说历来都是不能
违逆的。”张学良见谷瑞玉唱兴正浓,也知她自住进经三路28号以后,平时深居简出,连去外边应酬的机会也少得可怜。
今晚她是为着他心情愉快,所以才破例弹唱的,想到这里他点头同意了。
谷瑞玉见他高兴,索性怀抱那只从吉林带到沈阳的琵琶,信手拂弦,一曲韵味优美的旋律,便从那琵琶里俨若流水
般地奔涌而出了。谷瑞玉许久不在别人面前弹唱了,今晚在幽幽灯影下她一旦弹唱起来,忽然大有久违之感。谷瑞玉弹
起琵琶就想起从前她在梨园登台的往事,那些往事虽然大多都暗含着无限的辛酸,可也难免让她从心底泛起对旧情的种
种思念。她唱起了《女起解》中苏三的唱段,就更加勾起了她心中的万般苦楚,苏三思念夫君与遭受罹难时的处境,很
让谷瑞玉心生联想,暗泛悲苦。所以,她唱着唱着,眼睛里竟汪起了晶莹的泪花。
张学良却在她吟唱戏文的时候想着另外的事情。他现在日理万机,哪有心思去听她那婉转的戏文呢?他眼前出现的
是张作霖威严的目光,他想起山海关天泰栈里的父亲就心绪愁楚。那时张作霖为了和吴佩孚交战的惨败,每天都在那里
烦躁发愁,正是这个时候,张学良才有机会向他提出在东北建立海军的建议。
张学良对父亲说:“我们这次进军京奉路,几乎将兵力完全暴露在直军和北洋政府海军的大炮射程之下了。我们为
了防止他们的海军在葫芦岛向我们射击,夜里行军连车灯也不敢开,退兵的时候又遭到北洋兵舰的袭击。伤亡实在是太
大了。父亲,所以我想如若东北军真想挽回败局的话,没有空军和海军是绝对不行的。”
张作霖对张学良的建议深以为然。但是由于那场战事结束以后,张作霖已经被北洋政府免去了东北三省巡阅使的职
务,所以一时无力东山再起。直到张作霖回沈阳以后自组东三省保安部队,他才决定实施张学良向他提出尽快组建东北
空军和海军的建议。正是在乃父的支持之下,张学良首先为东北海军筹到了一笔足够的军费。
就在几天前,他在沈阳成立了东北航警处。他决定敦请资深海军军官沈鸿烈出任主持东北海军事宜。张学良想起海
军,心里就顿时兴奋起来了。他忽然拍案叫道:“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正在灯下为他弹唱的谷瑞玉,忽然戛然而止。
她刚才坐在张学良面前为他唱了许多折子戏:《宇宙锋》、《天女散花》和《贵妃醉酒》。她知道这些唱段都是他
最喜欢的梅派名段,而谷瑞玉模仿起梅兰芳的唱腔来,竟也惟妙惟肖,婉转动听。可是,直到张学良拍案大叫时,她才
发现张学良的心思原来不在她的弹唱上。他一边在那里吃酒,一边倚在桌前想什么心事。谷瑞玉这才知道她今晚所有的
努力都白费了,那么多天来她一人在家里苦苦焦盼的,竟是张学良对自己心不在焉的轻慢吗?谷瑞玉见他在那里似听非
听,心里越是感到万分痛苦。现在当她发现张学良已将什么事情想得成熟,手在桌案上重重一拍的时候,谷瑞玉再也唱
不下去了。她忽然将手里的琵琶扔掉,就头也不回地冲进内室,扑倒在床上悲悲切切地哭泣起来。张学良这才从沉思冥
想中清醒过来。
“瑞玉,你怎么了?”张学良万没想到自己一走神,竟然刺伤了多愁善感的谷瑞玉。想起她对自己那么深情的关爱,
张罗晚饭又忙着给他唱折子戏,张学良心里的自疚就越加沉重。他再也顾不得吃酒,慌忙起身追到内室。抱起伏床痛哭
的谷瑞玉,真诚地哄她说:“都怪我不好,刚才我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海军的事,瑞玉,我决不是不想听你的戏,而是
心里压力实在太大了。如若我们不马上建立海军的话,有一天再和吴佩孚打起来,我难免还会成为败军之将的!”
谷瑞玉在那里哭了一阵,心情渐渐好起来。她知道刚才自己对张学良有些过于苛求,因为张学良再也不是从前在吉
林见过的张学良了,他今天是指挥东北军主力部队的陆军中将。她拭去脸上的泪说:“海军?谁知道你在想着什么?”
张学良郑重地拍胸说:“瑞玉,你为什么不通情理?我当初所以筹划建立东北的海军,不是你大力支持的吗?从山
海关回来的时候,不是你说东北军因为没有空军和海军而显得太软弱吗?是你的话才提醒了我。既然我们的兵力不能应
付吴佩孚的直军,我才猛醒发奋。现在我要大干一场,可你竟然对我的行动不理解了。这到底为了什么?”
谷瑞玉不语,仍坐在灯下垂泪。
“你这是多愁善感,还是小题大作?”张学良对她不时向自己发小性子心里困惑不满。他苦苦地说:“瑞玉,我现
在能从当初的颓废中振作起来,是要感谢你对我的鼓励的。因为你当初说的话对我触动很大。现在我不但把东北空军办
起来了,而且还要马上操办海军。要建海军,我第一步就想训练海军人才。瑞玉,我已决定在葫芦岛建东北第一座航警
学校,主要是想为东北未来培养有指挥才能的海军军官。来前我已任命了凌宵为这个学校的校长了,不久我还要请几个
日本人去那里充当教官。让他们传授航海、鱼雷和轮机气象等海洋炮战之术。”
“这是……真的?”谷瑞玉见张学良说得言之凿凿,心里对他的怀疑渐渐减轻许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想他不到经
三路来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惧怕于凤至,也许是他到其它娱乐场所另寻新欢了。现在见张学良说得真诚恳切,谷瑞玉的
心就软了。
“当然是真的。”张学良见她以怀疑的眼神凝视自己,心里就有几分好笑,说:“瑞玉,一个女人的心思到底和男
人大不相同,莫非我在外边只能去寻欢作乐吗?也难怪,我这样出身的人,在外人眼里也许永远只能是个公子哥儿。现
在我一旦想做成几件大事,就连和自己最最亲近的人,也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这让我想起来就更加感到非要奋发图强
不行。不然的话,我张汉卿恐怕永远也是个不成器的公子哥儿了!”
谷瑞玉也感到自己过于多疑,她独自幽居在经三路的小楼里,几乎成了与世隔绝的人。所以她对张学良在外边正在
从事的建军大计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她见张学良现出委屈的神色,心就软了,说:“也许是我怪罪了你,可是,汉卿,
你到底想过没有,我一个女人住在这里,有多寂寞呀?当初在接受家父大人的约法三章时,我真的没有想到,从此以后,
我会一入侯门深似海了。现在我才真切地感到,做你张汉卿的夫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张学良不语。只听谷瑞玉继续向他诉苦说:“汉卿,我总应该有些自由吧。我虽然不能到外边去唱戏,可是我也应
有自己的活动范围。不然的话,我在这里还不成了你金笼子里的一只小鸟了吗?” “从前我在戏文里也知道有金屋藏
娇这样的话,那时还以为只要有了金屋,生活起来自然愉快。现在,我果然有了个金屋,可是,住进来以后却又感到自
己简直成了没有自由的囚犯。甚至连身边的使女凤谨也不如,她还可以经常去外边透透风。可是,我在这里虽为主人,
却没有多少外出上街的自由。”
张学良仍然不说话,但是他的心已经被她的话打动了。
“从前在吉林的时候,我羡慕官场人家,讨厌那无边的卖艺生涯。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归宿。可是又感到这个归宿的
寂寞,在寂寞的时候,我竟然又怀念起从前在舞台上自由自在唱戏的日子了。汉卿,你说我这念头怪不怪?”
“你说的也在理。”张学良见她坐在灯下愁苦万状的神态,心里感到有些对她不起。想想当年谷瑞玉在吉林江城大
戏楼里每天登场唱戏的往事,他就深深地理解对方心里的痛苦。特别是在自己不回家的情况下,他知道谷瑞玉的寂寞感
就更强了,张学良想了想说:“不然,你也和郭大嫂她们去贫儿小学吧,到那里以后,你至少可以有说话的人。”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从前父亲虽有约法三章,可是他说的不得抛头露面,决不是不允许你和外界任何人接触。他只是希
望你最好不要太张狂才好。现在你既然心里发闷,和韩淑秀那些进步人士做些社会活动,也是好的。”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太感谢你了。”
那天晚上,谷瑞玉一直处于兴奋的情绪中。她感到自己现在总算又争得了一点自由。这种离群索居的贵妇人生活虽
然安逸,可是一旦一个女人失去了到外边接触社会的机会,那么她就真成了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鸟了。
从第二天开始,谷瑞玉决定到大南门的贫儿学校去。她多么希望从今以后和韩淑秀在一起,成为那所贫儿小学的教
师啊!

第三章情海生波
张学良伫立在一艘兵舰的前甲板上。
他眼前是一片碧蓝色的大海,那是令人神往的渤海湾。从远方天际涌来层层巨大的浪峰,那汹涌而至的浊浪涌来眼
底的时候,会让初到葫芦岛监督东北海军下水的张学良感到心情振奋。他没有想到渤海湾会如此雄浑壮丽,起伏的巨浪
排山倒海般涌向他乘坐的兵舰时,会激起冲天的雪白浪花,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大海的宽博和辽阔。
这是1924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张学良辞别了谷瑞玉,辗转乘车来到了葫芦岛。从去年秋天开始,张学良又奉命主持
了振兴东北军的第二大战役——组建海军。这是他继去年在沈阳北大营建成航空部队以后的又一重大军事行动。
“父亲,现在最困难的还不是军费,而是买不到兵舰!”张学良想起多日来困扰自己的难题,心里就感到愁肠百结。
张作霖对他引以为重的继承人张学良提出的任何主张,大多给予坚决的支持。他曾下令东三省边业银行说:“只要是汉
卿操办海军用钱,那就全力支持。他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哪个胆敢怠慢,军法从事。”
尽管如此,张学良仍感到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在极短的时间里建成一支可供对北洋军队作战的海军,又谈何容易。
从去秋到今夏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几乎日夜不眠,从前那个喜欢体育和娱乐活动的张少帅,如今在直奉战争失败的沉重
压力之下,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
“父亲,为了尽快适应战争的需要,在购买不到兵舰的情况下,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购买外国的商船,然后再
借以改装成我们需要的兵舰。”张学良在大浪的喧嚣中,想起自己最初向父亲提出建议的时候,曾经对此怀有深深的担
忧。
“好吧,这个主意真好!我同意,汉卿,你就大胆地干吧!”想不到张作霖竟对此大加赞许,并且很快让东北军政
委员会批准了他向外国购买商船的动议。
张学良感到高兴的是,这个好主意原来竟是谷瑞玉想出来的。他父亲尽管给了谷瑞玉一个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是
不许她在东北政务中参政,可是,谷瑞玉在与他的接触中,竟在潜移默化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军政大事。这是只有
张学良一人知道的。张学良从思想深处对谷瑞玉暗加戒意,他不喜欢她给自己出主意,对她不时打听自己的军政要事的
做法也不以为然。但是当他发现谷瑞玉的见解中有一些值得采纳的建议时,张学良又身不由己地采而纳之。
此次当张学良为手中纵有巨额军费,却无法尽快购到外国兵舰而深感苦恼时,又是谷瑞玉在旁提醒了他:“汉卿,
外国的商船不是一样坚固耐用吗?”
是的,商船在战时购买并不紧张。既然如此为何不可以先购几艘外国商船呢?在他的建议得到张作霖及奉军老将们
首肯以后,很快,一艘从日本花巨资购得的2500吨废商船“佳代号”和烟台轮船公司的“广利号”商轮,就从水陆驶进
了旅顺港口。为了解燃眉之急,也为了赶上战争的急需,张学良就重金雇用了日本造船工匠们,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
不久即在那两艘商船之上各自安装上了长射炮两门,短程炮四门。到了1923年的春天,张学良终于在渤海湾建成了东北
第一支舰队,取名为“镇海舰队”。
他在舰队形成规模以后,另一项工作就是尽快将他在葫芦岛训练出来的一批精悍力量,马上投入到这支舰队中去。
张学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为东北建成了空军和海军,这件事情不能不让张作霖大为欣赏。就连平时对张学良的才能
发生过怀疑的奉系老派人物杨宇霆和常荫槐也不得不暗生惊讶。
“汉卿,你虽然为东北军立了一功,可是我仍然不会奖赏你。”张作霖对他说:“为什么不奖赏你?就因为你是我
的儿子。”
“汉卿,我真为你为东北军建立奇功而高兴,因为如果将来再和吴佩孚作战,你们就不会像从前那样躲在战壕里挨
打了。”谷瑞玉也为此对他大加祝贺,就在“镇海舰队”刚刚组成的那天晚上,她为张学良在经三路28号公馆里摆了一
桌酒席。张学良理解谷瑞玉对自己的感情,他知道她无时不在为他在军事上的成就感到欣喜。
“不,瑞玉,如果说我为东北海军的组成立了功,那你在其中也有一份不能忘记的功绩!”那晚上张学良亲自为她
斟酒,从他那感激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谷瑞玉对自己军事上的理解和支持,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我……我算什么呀?”她微微一怔,白皙的脸庞顿时现出了淡淡红晕。看出她已被张学良的话深深感动了。谷瑞
玉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事关东北军建设的举措中尽上微薄之力。对他的夸奖,她大感意外,说:“我一介女流,怎敢贪天
之功为己有?汉卿,建海军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当然有,可是……”他忽然想起什么,神色马上一变。因他心里又想起父亲从前对他的叮嘱。于是张学良急
忙加以掩饰说:“当然,我希望你成为贤妻良母。因为在我们的家庭里,最需要的就是贤妻良母了,瑞玉,你可懂我的
意思?”
刚感到心里满足的谷瑞玉,忽见张学良又以那种郑重的神色对她说话,心里难免一怔。她知道又是那个“约法三章”
在作怪。想起那个可怕的“约法三章”,她就时时感到痛苦。现在她不能不说话了:“汉卿,我当然懂得妇道。我也知
道不能和于凤至平起平坐,可是,我总不能永远是游离你们张家之外的人吧?”
张学良那晚的心绪本来很好,没想到又因这一敏感的话题,心里生怒,却又忍住了,只是淡淡地说:“瑞玉,你为
什么要和于凤至相比,其实就是于凤至在我们张家,也不可以随便参政的。”
“别说了,我不想听!”在张学良的面前,谷瑞玉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女子,即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谷瑞玉也能
容忍和理解他。但是张学良没有想到在谷瑞玉的心里,始终还隐藏着一个秘而不宣的神秘王国。一旦他与她灵魂发生碰
撞的时候,就会迸发出不愉快的火花。
张学良心绪烦乱。那天晚上的家宴就因此不欢而散了。谷瑞玉不知为什么竟哭着回到楼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扑
在床上哭了许久。他看出她心灵的深处始终隐藏着难言的痛苦。这个痛苦的敏感区,任何人一旦触及,她就会哭得痛不
欲生的。
“少帅,沈阳的电报!”就在张学良伫立在兵舰甲板上,眺望大海上翩翩飞舞的海鸥,默默想着心事的时候,忽见
侍卫李小四匆匆而至,他手里拿着一封刚刚收到的电报。张学良急忙拆阅一看,暗吃一惊。原来是谷瑞玉拍给他的电报,
只有一句话:“汉卿,我已去吉林探亲!”
此刻,谷瑞玉正坐在一张椭圆型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现出一位丽女的颜容。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往日的娇艳。在沈阳经三路幽居时脸
上布满的忧郁阴影,倏然消逝无余,现在她眉宇间呈现出一股青春的朝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吉林唱戏的岁月。当她
从镜子里看见二姐谷瑞馨,正将她那绺浓黑的发辫在脑后拢成了个髻的时候,谷瑞玉忽然情不自禁叫起来:“二姐,我
好像刚刚做了个梦!”
“胡说,在张汉卿的身旁,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女人,为什么说自己在做梦?”谷瑞馨在镜子里凝视胞妹的脸色,她
感到谷瑞玉确已发生了变化。四妹的颜容略显憔悴消瘦,她们虽然只分别了一年多,可是妹妹的脸上却有着与她年龄不
相符的沧桑之感。
“二姐,从前我在戏文里唱过‘一入侯门深似海’。那时,我对这戏文深刻的寓意竟无法体会。可是自我去了沈阳
才感到,此话写得太让人心酸了。”谷瑞玉在镜前任姐姐为她梳理发辫,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心里忽觉十分难过。
她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小楼里住得太寂寞无聊了。去年,经她在张学良面前的据理力争,终于允许她可到贫儿小学去
工作。韩淑秀那时也恰好需要一位义务教师,这样一来,谷瑞玉就得以每天到那里去上课。
她的文化有限,可是由于多年来在舞台上读念戏文,所以倒也识得许多文字。在贫儿小学里谷瑞玉充任国语初级课
的讲授。但是,仍然有些生字让她憋得脸庞发红。谷瑞玉又天生的自尊心强,她不好意思去请教韩淑秀,于是就难免在
讲课时教错了许多生字。好在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女孩,在贫儿小学任义务教员的那段日子里,她虽然感到身上压力
重重,但这毕竟要比一个人呆在那幢小楼里好得多。她可以和许多贫苦儿童们进行感情的交流。
可是,后来她感到再也无法去那里任教了。其原因是,于凤至也经常到那里去作义务教员。谷瑞玉那时对于凤至既
敬又怕。她想和于见面,却又担心见了面会彼此尴尬。于凤至对她来说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谷瑞玉从前曾在哈尔
滨俄罗斯大戏院里,远远见到坐在对面包厢里的于凤至。现在她多么希望能在贫儿小学里,和这位东北大学的高材生再
见一面。她知道在当时情况下,自己无法前去大帅府和于凤至见面的。在贫儿小学里结识于凤至当然是她的夙愿。可是,
一旦有了面见于凤至的机会,谷瑞玉又因底气不足而每每避之。
“瑞玉,你为什么躲着凤至呢?其实她早就原谅了你。”好心的韩淑秀发现了她心中的秘密。每当于凤至来贫儿小
学上课的时候,谷瑞玉大多请假避开。于凤至每次来到这所破陋的小学,都要悄悄左右环顾一番,希望在她的视野里发
现那位她虽早知其名,却从没见面的谷瑞玉。那天,当于凤至从韩淑秀口中得知谷瑞玉也到贫儿小学上课的消息时,于
凤至就产生了与她相见的动念。但是,谷瑞玉却一直回避着她。
“我不敢看她,我怕……”在韩淑秀的追问下,谷瑞玉总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不敢去看她那双眼睛。
“怕什么,凤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会给你难堪的。”
“我不担心她给我难堪,如果她给我难堪,反倒不可怕了。我怕的是,她会不会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我最受不
了的,就是那种可怕的眼神。”
“瑞玉,不会。你放心,我会对凤至说清情况的,我相信她迟早有一天会包容你的。”
谷瑞玉听了韩淑秀的话,从心里暗暗感激她的善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已成了名正言顺的张家人,虽然她只是个如夫
人,又住在距大帅府很远的外宅里,但是,谷瑞玉十分清楚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她已经有了正经的名份。既然有了名
份,那么她和于凤至见面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瑞玉,你来。”就在谷瑞玉暗暗期盼与于凤至见面的时候,她曾多次暗暗设计着彼此见面的情景。她不知道和于
凤至在一起会是种什么感觉。她知道有韩淑秀从中玉成此事,于凤至即便从心里对她另有成见,也一定会给她面子的。
尤其是在贫儿小学校里与她相见,身边有那么多义务教师和学生,于凤至决不会对她冷言冷语的。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当惨淡的冬日光影已经偏斜的时候,韩淑秀忽然来到教室里叫她。谷瑞玉从对方的神情上观察,
一定是于凤至来了。她顿时感到了紧张。她不知自己是怎么随韩淑秀走出教室的,当她来到大庙后边的偏殿前时,发现
在一片午后的阳光里,正有几位学生在大庙前围着一个老师说话。
原来那些学生正在为他们的课后作业,请教一位穿着绿色旗袍的女教师。谷瑞玉感到心里万分紧张,她已经从女教
师那苗条的后影上,意识到她就是自己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于凤至。她在冬天的斜阳里看不清于凤至的脸孔,只能看见她
正在认真地给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儿童讲什么。直到韩淑秀推了推身边发呆的谷瑞玉,说“凤至,你看她是谁”时,谷瑞
玉才看见于凤至那双好看的眼睛。果然是她,当年她在哈尔滨时,她就看过这对妩媚的眼睛。那时她是远距离观望,而
今天她们竟近在咫尺。 “哦?你好!”于凤至也认出了对方。她知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发髻高耸的陌生女子,定
是她久闻其名却未得一见的谷瑞玉。她站在光影里定定打量着谷瑞玉,那眼神中并没有韩淑秀担心的嫉妒与蔑视。
“大姐,”谷瑞玉在于凤至面前,尽量想保持着她作为女人的自尊。她不希望在她面前现出丝毫让对方看不起的自
卑。她更希望自己从那时起,就和于凤至能成为彼此推心置腹的姐妹,以求共同辅佐张学良即将开始的建军大业。但是,
谷瑞玉很快就失望了,也不是于凤至对她有什么不恭,而是她那种高雅的气质让谷瑞玉感到心里不安。尽管她知道于凤
至是出身于小镇上的大粮户,并不是沈阳城里的高官显贵之女,可是谷瑞玉仍然感到于凤至与自己大不相同。特别是她
那瞧着自己的目光,更让谷瑞玉心里难过。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为什么,尽管于凤至对她以友善相待,谷瑞
玉仍然感到她目光中含有某种让自己心里不平衡的意味。
谷瑞玉就在于凤至的连声招呼声中不辞而别。从那天起,她发誓再不到那座给她乐趣的贫儿小学里去教书了。因为
她担心在那里教课会再遇上她。谷瑞玉与其害怕于凤至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不如说畏惧对方那股清高自若的气质。
从前,她曾多次希望和于凤至见面,又梦想有一天能住进大帅府,名正言顺地作她的如夫人。可是,自那次在贫儿
小学和于凤至见面以后,谷瑞玉再也不敢作那不切实际的奢想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于凤至达到心理上的平
衡。她感到和于凤至在一起,时时会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重新回到那种困锁深居的状态后,谷瑞玉又感到她无法适应。在这种情况下她忽然想回吉林。在吉林的二姐已经多
次来信要她到长春去。在寂寞难忍的时候,她甚至希望重回当年唱戏的吉林看看。
松花江边毕竟留下她许多美好的回忆。她是在那里泛起爱的涟漪,也是从那里和张学良走在一起的。如今她感到和
张学良虽然建立了事实上的婚姻,可是她忽然又觉得,从前梦想和不惜一切代价为之追求的生活,竟然会索然无味了。
张学良并不像一般奉系军阀那样,终日以纵情酒色为乐。他是个以军事为己任的有志男儿。任何漂亮的女性都不能永远
占据他的心,充其量只能作为他为事业奋斗的一种陪衬。当然,她谷瑞玉就更不可能左右少帅的行动。
谷瑞玉嫁进张家以后,才省悟到作为张学良夫人的艰难。她如若继续维持这种婚姻,就必须做出巨大的牺牲。这种
牺牲首先是自己对外界的无情隔绝,而在舞台上度过了青春岁月的谷瑞玉,显而易见对这幽居的贵妇人生活无法适应。
在这种情况下,她终于向张学良提出了回吉林的请求。
“好吧,你可以回去。”出乎谷瑞玉的意料之外,不希望她在沈阳抛头露面的张学良,并不反对她去吉林探望二姐
谷瑞馨。他通情达理地说:“瑞玉,我知道你在沈阳过得很寂寞,也知道你多么希望重新恢复从前那种生活。因为你是
个喜欢和外界接触的人。可是,在沈阳你必须要这样保持独门索居的状态,这里是东北的政治中心,你如果经常外出,
或者和各界多有接触,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你想回吉林去,就到那里散散心吧。”
“如果你能陪我回吉林该有多好。”谷瑞玉又提出了进一步要求。
“那不可能,瑞玉,我现在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张学良叹息一声说:“战争随时都有可能打响,而东北军再也不
能成为吴佩孚的炮灰了。为了争回东北军的志气,我必须不惜一切才行。因为我毕竟是张作霖的儿子啊!”
谷瑞玉没想到张学良和她说完这番话的当天,他就又去了葫芦岛。
她面对的仍是宽大空旷的经三路公馆。三层小楼里富丽堂皇,只是无边的寂寞不时的向她袭来。她再也无法困居在
这幢小楼里了,她必须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她不想继续去做张学良的如夫人,她又想起了从前在吉林时唱红了
江城半边天的难忘岁月。
谷瑞玉决定马上离开沈阳。在奉长铁路上只乘了几个小时火车,她就来到了长春。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多
年前她只身从天津闯关东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的。见到二姐谷瑞馨她就忍不住哭泣起来,一年多时
间对她来说仿佛就像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和悠远。吉林长春在北方虽然是个落后的城市,与繁华的沈阳简直无法相
比,可是,谷瑞玉却喜欢这里。她当年从天津初到东北,就是在这里落脚的,后来她离开长春去吉林唱戏,才让自己真
正成了个独立的女子。如今当谷瑞玉再次来到长春时,她心里就有种难言的感慨。
“瑞玉,你在那里想什么?”谷瑞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冥想。谷瑞玉急忙抬起头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在二
姐的精心梳理下,变成了一位风情万种、娇艳可人的丽女。当年在吉林唱戏时的风姿又回到她的身上,谷瑞玉感到在姐
姐面前,从前的洒脱和开朗性格竟又复苏了。她忙向二姐一笑:“不不,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可你为什么要落泪呢?”谷瑞馨忽然发现她脸上挂了一滴泪。
谷瑞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用帕子拭了泪渍,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没、没什么……”
谷瑞馨不得不认起真来:“四妹,是不是张汉卿他欺负你?告诉我,如果他真敢欺负人的话,我可坚决不依他。当
年你情愿放弃在吉林日进斗金的戏不唱,随他去钻黑龙江的深山老林,图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受他的气吗?”
“不,不对,二姐,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谷瑞玉重又换了笑脸,极力掩饰心里的慌乱说:“没什么,我是因为见
了你心里高兴,所以才落泪的。这是高兴的喜泪,你为什么要想到汉卿身上去?”
谷瑞馨从小就熟悉四妹谷瑞玉,她知道她是个有心计又有涵养的姑娘。写在她脸上的种种不悦,说明她不适应沈阳
的生活。
“四妹,你不必这样将委屈都自己一个人独吞。其实我早已经看得出来,你嫁到张家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
吧?”
“不不,二姐,我在沈阳过得很好。”谷瑞玉虽然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公馆里的日子有些寂寞,可是她觉得在姐姐的
面前说不出口。二姐当年希望她与张家喜结连理,本是一种好意。可她不好意思再将自己的种种不适,作为厌倦婚后生
活的理由。所以她以笑容加以掩饰,说:“张汉卿对我很好,他很关心我、爱护我,只是他太忙了。”
谷瑞馨见她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当即叫司机将汽车开到外面门廊下,她和四妹谷瑞玉一起上了车,直向城里
的关东大戏院驶去。
大戏院里座无虚席,鲍玉书早已为她们姐妹订好了包厢。
“谷小姐,你难得再回吉林啊!”一个像笑面虎般的男人,紧随在鲍玉书的身后,出现在谷瑞玉和谷瑞馨面前。原
来他竟是当年为谷瑞玉和张学良从中搭桥牵线的省督办公署秘书官冯德立。他见了谷瑞玉急忙躬身陪笑,早不见了从前
那种倨傲,连连说道:“少帅他别来无恙?”
“汉卿很好。”谷瑞玉不想和冯德立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多话,只对那躬着腰身、满脸陪笑的冯德立敷衍了一句,就
随二姐走进了鲍玉书为她们订好的包厢。在这里可以俯瞰这座偌大的舞台。
锣鼓声急剧地敲响了,谷瑞玉的心情也随着大幕的徐徐拉开而激动起来。她已经许久不曾看戏了。自从一年前由冯
德立秘密送进沈阳以后,她始终再没有外出看戏的机会。张学良特别不希望从前以唱戏为生的谷瑞玉,再次出现在各界
相聚的梨园场上。虽然谷瑞玉多次向他提出看戏的要求,可都被张学良委婉地拒绝了。
他对她说:“瑞玉,你是从梨园里出来的,什么戏你没听过呢?暂且最好不要到那种场合去,如果一定想听戏的话,
我派人给你送来一些唱片就是了。”
谷瑞玉知道张学良担心她的公开露面,会让一度喧嚣不止的“谷瑞玉风波”再生波澜。她知道他是希望自己在相当
一段时间里保持着寂寞隐居的生活状态,对他的发展有利,他也希望自己从此真正远离从前的那种生活。如今,当她坐
在二姐身旁听戏的时候,谷瑞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环境中去了。
二姐请她看的是北京小戏班演出的程派戏《锁麟囊》,这是北京一个不出名的小剧团的演出,剧中的角色虽然都是
二、三流京戏演员,可是,许久不曾看戏的谷瑞玉却听得如醉如痴。
谷瑞玉听着台上的戏文,就想起张作霖在沈阳大南门帅府里操办的那场规模宏大的寿庆。那些从北京请来的梅、程、
尚、荀等四大名旦,他们前来沈阳唱堂会戏的时候,街头上的老百姓都可以从放送器里听到他们的优美唱腔,然而惟有
她谷瑞玉却无法一饱戏福。她不但没有进大帅府听戏的机会,甚至到大街上去听戏也不可能。谷瑞玉想起这件事情,心
里就生起无限怨尤和悲愤。她想着想着,随着舞台上剧情的变化,谷瑞玉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后来她竟情不自禁地潸然
泪下了。
“瑞玉,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委屈,为什么在自己姐姐面前也不肯说呢?”夜戏结束,在返回公馆的轿车里,谷瑞馨
再也忍不住了,她决心向谷瑞玉问清原委。
“……”可是,谷瑞玉发现姐夫鲍玉书和司机都在身旁,她仍然摇头不肯多说。谷瑞玉只是透过车窗,茫然凝望着
外边漆黑天幕和迷离的灯火发呆,似乎在苦苦的想着心事。二姐和姐夫也不敢多问,因为他们都知道谷瑞玉的性格。她
是个心事很重的女孩,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现在到家了,你总该把心里苦水向姐姐倒一倒了。”进了家门,谷瑞馨就追问妹妹说:“四妹,张汉卿究竟待你
如何,有什么话不能告诉二姐呢?”
谷瑞玉坐在灯影下想了许久,忽然她伏在谷瑞馨身上抽泣起来。在谷瑞馨的追问下,终于说出了她此次来吉林的打
算,说:“二姐,我这次到吉林来,就不想再回沈阳去了!”
“你说什么?”
“我想在这里继续从前的生活。沈阳虽好,可是,那种生活我实在无法适应。”
谷瑞馨大吃一惊:“你是说……还想下海唱戏?”
“对,我喜欢唱戏!从前我还没有体会到自己对唱戏的感情,可是经过这场婚姻以后,我才真正认识了唱戏就是我
生命的全部。不论到任何时候,唱戏都是我的追求。离开它我即便在沈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心情也不能愉快!”谷瑞
玉来长春前,对自己这重新下海的欲望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可是自她随二姐去戏楼里听了一场戏以后,那种多日来在
心中蠢蠢欲动的欲望,忽然变得格外强烈起来。她一想起舞台上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小楼里的生
活过于苦闷。现在,她在谷瑞馨的再三追问下,终于泪眼凄迷地倾吐了心中的苦楚。
“不,这不行!”谷瑞馨站在灯下惊愕地望着已哭成了泪人一般的谷瑞玉,去看戏前她误以为谷瑞玉是因和张学良
发生了口角磨擦,方才心中不悦的。现在当她听了四妹的话,情知事关重大,急忙劝阻她说:“瑞玉,二姐毕竟是过来
人,我从前也像你一样喜欢唱戏。可是,咱们毕竟不能总吃青春饭啊!如果我们哪一天人老珠黄,又如何去寻找自己的
归宿呢?再说,你现在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已是张大帅府的人了。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张学良如夫人。
莫非回到吉林来唱戏,反倒比在沈阳当张家的夫人好吗?你简直是在说混话!我决不依你!”
“二姐,我做不了这样的夫人!”不料谷瑞玉哭得更凶,她声泪俱下地说:“你和姐夫的好心,我已经领了。可是,
在沈阳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夫人生活呢?虽然衣食不愁,可是,那约法三章的束缚决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容忍的。我不是笼
子里的金丝鸟,我是人啊!既然如此,我就要改变那种封闭的生活环境。二姐,这就是我为什么听了戏,就再也不想回
沈阳的原因了!”
谷瑞馨听了四妹一番话,已经对她心里的苦楚深有体会。她知道嫁进张家毕竟与寻常官宦人家另有不同。但是她无
论如何难以支持谷瑞玉从此脱离张家,再回到吉林去搭班子唱戏,她正色地说:“瑞玉,你千万不要一意孤行,自作主
张。现在你既然已成了张家的人,就要听张汉卿的话。张大帅对你的约法三章,虽然有些太过份,可是,他毕竟是个政
治极权人物。他对自己的儿子历来要求甚严,甚至容不得家里子女像平常百姓子女那样到处听戏。我听说,他的女儿连
走出大帅府,也要经过他的同意才行。更何况对你谷瑞玉,一个刚刚进门的如夫人呢?这样的约束就可以理解的了。这
种政治人家的生活,你暂时过不惯,二姐是可以谅解的。但是,你决不可以私自去吉林唱戏。那种幽居的生活,你为什
么不可以慢慢适应呢?”
谷瑞玉却哭得越加悲恸:“二姐,一个女人如果没有活动的自由,即便她生活在富丽的殿堂里,又有什么快乐可言?
我当然追求上流社会的生活,也知道二姐和姐夫是为我今生的最后归宿,才促成了这桩婚姻。可是,我过不惯那远离人
群的生活,再说,我从小就喜欢评剧和京戏,现在我一旦离开了戏,心里就感到苦得要命呀!”
谷瑞馨万没想到四妹心里会这么苦。她原以为嫁进官宦人家的四妹,在经过短暂的寂寞生活以后,就会像她一样逐
渐适应上流社会的生活,将来也像她那样过着吃穿不愁的生活。可她没想到谷瑞玉仅在沈阳生活了一年,就发誓要彻底
改变环境,希望再次下海唱戏了。作为二姐谷瑞馨当然无法接受四妹这种执拗的选择。但是,任她如何苦苦规劝,谷瑞
玉却坚持留在长春,择日前往吉林重新组班子登台唱戏。
姐夫鲍玉书听了,也觉得谷瑞玉这样做有些令人婉惜,但是,任他和谷瑞馨如何苦劝,谷瑞玉只是不肯再回沈阳。
谷瑞玉就这样在长春滞留下来。
谷瑞馨每天陪着这位心事重重的四妹,在长春城里听戏、下小馆、逛商店、购买衣物和看电影,可是谷瑞馨就是不
放她去吉林搭从前的戏班子唱戏。谷瑞馨尽管理解四妹希望摆脱张家寂寞生活的心情,但是她毕竟知道如若允许四妹重
新下海唱戏,就意味着从此和张学良的分道扬镳。
那种结局在谷瑞馨看来,要比四妹重新下海唱戏还要可悲。作为姐姐她非常清楚,谷瑞玉重新下海只能解决一时的
心情抑郁,却无法彻底改变她的悲剧人生。在这种情况下,谷瑞馨一面让鲍玉书给正在葫芦岛指挥海军的张学良写信,
说明谷瑞玉在长春的情况,一边又千方百计地规劝谷瑞玉改变她的主意。
为了让谷瑞玉在长春生活得愉快,她特别请了几位朋友,每天到她们在新街口的公馆里打麻将。谷瑞玉正是从二姐
家里学会了这可以麻醉意志的游戏。
“四妹,你想下海唱戏是绝对不行的,”有一天,谷瑞玉厌倦了竹林之战,她再次向二姐提出要到吉林去。她说即
便在长春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无法改变她重上舞台的初衷。因为在谷瑞玉心里,重新登台唱戏已成了她最迫切的追
求了。但是深明事理的谷瑞馨却无论如何无法赞同,她说:“你不能太任性,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唱戏当然能满足你
的一时之快,却不能让你终身幸福。”
谷瑞玉在关键时刻暴露出来的任性,常常让她的二姐既吃惊又难堪。在二姐的劝说下她仍然固执地说:“如果我天
生是个苦命人,那么,即便强迫我到富贵人家生活,也绝不会改变我的命运。二姐,我求你了,就让我到吉林去吧。我
到那里唱一阵子戏,心情如果好时,我再回沈阳去,行吗?”
谷瑞馨嗔怒说:“你在说孩子话,四妹,你知道张大帅为什么给了你‘约法三章’?他不许你唱戏,就是那‘约法
三章’中最重要的一条啊!如果你违逆了张大帅的意思,那么你还回得了沈阳吗?”
不料,只因为谷瑞馨这一激,谷瑞玉反而变得越加固执起来。她说:“不提那约法三章倒好,你如说起那不许唱戏
的约法,我就偏偏要去吉林唱戏。”
谷瑞馨和鲍玉书见无法劝阻,只好随她的意愿行事了。恰好正在此时候,吉林江城大戏院的马老板,刚好来省城招
聘名角。听说谷瑞玉住在谷瑞馨的家里,立刻就到谷瑞馨家里,情愿以重金礼聘谷瑞玉出山。那谷瑞玉正中下怀,于是
在那年的夏秋之交,心情苦闷的谷瑞玉又一次来到了江城吉林。
这次旧地重游,谷瑞玉感到松花江的水更蓝更绿。龙潭山和北山都让这位久别归来的梨园女伶感到旧情依依。吉林
古来就是个戏迷如狂的地方,民国初年东北闭塞,可是由于吉林有位名叫牛子厚的巨商喜欢皮黄京戏,于是他就不惜重
金多次从北京聘请名角,远下关东,前来这江城唱戏。那时就连名震京城的“同光十三绝”之一的谭鑫培等人也曾到此
唱戏。梅兰芳则是当年牛子厚出资建成的“喜连成”小科班的一位艺徒,他正是因到吉林唱戏才崭露头角。
谷瑞玉回到江城吉林重登舞台,海报刚在城里贴出,马上就全城轰动,戏迷们奔走相告。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度在吉
林唱红了半边天的谷瑞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飘泊何处,更不会知道她已成了大名鼎鼎张少帅的如夫人。戏迷们只知扮
相秀美,唱腔清亮的花旦名伶谷瑞玉再回吉林登台,成了江城百姓的一大幸事。谷瑞玉的归来立刻让江城大戏楼人山人
海,门票的价格接连飙升,黑市上的票价已经炒到惊人的程度。
谷瑞玉在吉林重新登台大红大紫,她唱的第一出戏就是梅派的《麻姑献寿》。她演的麻姑扮相俏美,风姿可人。她
的唱腔更让那些戏迷们听得如醉如痴,喝彩声接连不绝。谷瑞玉已有多时不曾唱戏,如今她一旦再次登台,真是如鱼得
水。
那天夜戏开锣,她刚在台上一亮相,就博得了个满堂彩。第二夜她唱梅派的另一名戏《打渔杀家》,第三夜唱了《
红线盗盒》,第四夜又唱了《二进宫》。四出戏唱了下来,几乎场场暴满。戏楼外边挤满黑压压的戏迷人群,他们都连
呼要见谷瑞玉一面。如此盛况在吉林城里绝无仅有,即便民国年间谭鑫培来此唱戏的时候,也不曾出现如此的盛况。
到了第五天夜里,谷瑞玉又别出心裁地上演一出反串戏。虽然也是诸家演过多次的旧戏《打面缸》,可是因有谷瑞
玉上场,景况就大大出人意料。谷瑞玉她到场不唱花旦,而一反常态的改串张才一角。唱惯了蜡梅的谷瑞玉,一旦在台
上扮起美俏英俊的秀才张才,立刻让戏迷们耳目一新。
就在谷瑞玉在吉林江城过足戏瘾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从省城开来了一辆轿车。那车上坐着她的二姐和姐夫,这本
来不奇怪。她知道二姐一定会再来劝她回心转意的。让谷瑞玉暗自吃惊的是,和谷瑞馨、鲍玉书同来吉林劝她尽快告别
舞台的人,竟是已经当上了张作霖译电处长的周大文。
“谷小姐,你也太任性了,你把这玩笑开得太过份了。”周大文是位文质彬彬的文职官员,十四岁时就和从新民府
来奉天读书的张学良结为至友,并且互换帖子成了不分彼此的磕头弟兄。他这次专程从沈阳到吉林,是因张学良在葫芦
岛收到了鲍玉书的亲笔信,他惊闻谷瑞玉到吉林再次登台唱戏,一怒之下,打电话给沈阳的好友周大文,委托他代表自
己火速前往吉林,劝告执迷不悟的谷瑞玉马上返回沈阳。周大文见了铅华又沾的谷瑞玉,连连抚掌叹息说:“你为什么
又会回这里唱戏呢?莫非你就忘记了张大帅给你的约法三章吗?”
谷瑞玉在周大文面前唯诺难言,她知道周家有恩于她。去年秋天她刚到沈阳的时候,周大文一家对她格外关爱。她
知道张学良所以委托日理万机的周大文前来吉林,内中自然包含着这种含意。谷瑞玉见周大文说得真诚率直,心里难免
升起了一丝淡淡的悲哀。想起回沈阳,她的眼圈顿时红了,说道:“周先生不说那约法三章倒也罢了,如若说起,我就
不得不说明我为什么要来吉林。我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那约法三章,实在太过份了。您想一想,我刚刚二十多岁,一
人住在经三路的公馆里,莫非我这一生就在无边的寂寞中度过吗?”
周大文这才知道谷瑞玉心里另有苦衷,想想她在沈阳的寂寞处境,只好叹息说:“谷小姐的处境当然值得同情,可
是,大帅的话也不能不听。你现在决非与从前可比,从前你是个自由身,想唱戏就可以唱戏,无人敢拦你;可是如今你
毕竟是张汉卿的如夫人了。既然如此,我劝你还是尽快返回沈阳为好!”
“谢谢周先生好意,可是,我现在又怎能回去呢?”谷瑞玉听了周大文的话,感到进退两难。虽然张作霖的约法三
章让她无法容忍,处处感到痛苦和难过。可是,她和张学良毕竟有着很深感情的。想起当年在黑龙江与张学良结下的至
深情谊,谷瑞玉在清醒时仍会感到自己的贸然行动,有伤她与张学良的感情。现在周大文亲自赶到吉林游说劝归,就说
明张学良对她仍然一往情深。
尽管如此谷瑞玉仍然难改主意,她说:“周先生,我现在已在吉林贴出了唱戏的海报,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所有的
戏票都已售罄了。在这种时候让我回沈阳,岂不是强人所难吗?”
周大文却说:“谷小姐,要知道你在汉卿心里是什么地位。他是专为此事,才从葫芦岛赶回沈阳的。他没有想到你
到长春以后,还会萌生再上舞台的念头。张大帅的约法三章虽然有些严厉,可是,你要知道张家在东北是什么人家。在
那种人家里,又怎么会有人出来唱戏呢?你即便希望改变那寂寞的生活环境,也不该以出来唱戏作为抗争的理由。须知
你继续胡来,非但传到张大帅耳里他不会相容,只怕将来连汉卿也不能谅解,到那时候,莫非谷小姐定要在外边唱一辈
子戏吗?”
谷瑞馨和鲍玉书听了,也感到周大文的话入情入理,他们在旁苦口婆心地劝着,都希望谷瑞玉马上回心转意,立刻
息影舞台,重回沈阳,和张学良言归于好。可是谷瑞玉依然固执地摇了摇头,说:“汉卿待我的许多好处,我当然心领。
可是,现在让我回去,也怕难于从命。一是我心绪茫然,对自己的人生早已心灰意冷,从今以后,是否再过从前那种封
闭的生活,也难以拿定主意;二是,即便我能够回到汉卿的身旁,也必须要在吉林把既定的剧目,一一唱完才行啊!”
周大文见她固执己见,不肯回头,就语意坚决地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谷小姐何去何从,当然由您自决。我
周大文虽负汉卿的委托而来,毕竟不能强求你改变主意,不过,请谷小姐定要认真思考一番。如若你将来仍想回到汉卿
的身旁生活,那么,摆在你面前的首要大事,必要马上中止在吉林唱戏。此事目前尚未传到张大帅的耳里,我从中作些
转圜,汉卿也许还会容你;如若谷小姐继续一意孤行,继续在吉林唱下去,那么将来就再没有退路了!”
谷瑞玉听了这话,才震惊地感到自己现已走到了一个可怕的分界岭上来。摆在她面前的道路,迫使她必须尽快作出
最后的抉择。然而,尽管她已被周大文的话深深震动着,但是箭在弦上的她,仍不肯马上改弦易辙。她仍在固执地坚持
着。
周大文见她如此任性,情知继续逼她就范,终非妥善之策。于是他就匆匆告辞。周大文临行时再三对谷瑞玉叮嘱说
:“谷小姐,如你还能听进我的忠告,现在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马上中止唱戏。如若再要继续唱下去,你和汉卿就永
远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请你好自为之吧!”
谷瑞馨和鲍玉书也苦口婆心地一阵苦劝,可是谷瑞玉仍不肯妥协。
周大文等离开吉林后,谷瑞玉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情绪不佳,不得不取消了当晚的夜戏《洛神》。
谷瑞玉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知道张学良派周大文亲来吉林相劝的本身,就意味着她现在和张学良关系已到最
后抉择。她十分清楚,作为公公的张作霖决然不会因她难以适应幽居的生活或者出走而收回他的成命。在“约法三章”
中不许她继续登台唱戏是非常明确的。谷瑞玉从中不难看出张作霖对名伶艺人所持的鄙视与不容。她如若从此毅然决然
地留在吉林唱戏,那么她和张学良的关系必然走到了尽头。想到自己从此永远失去了让她心动的少帅,谷瑞玉忽又感到
心里有说不出的痛楚。只有在失去一个人时,她才会感到他对自己的重要。
“不,我不能失去汉卿!”谷瑞玉在下榻的客房浴池里注满了热水,她想暂时丢弃困扰自己的烦恼,轻轻松松地洗
次澡。在氲氤的水雾中,谷瑞玉躺在偌大浴缸里,眼里忽然泪水奔涌。在一瞬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难忘的往事。张学良
现在虽然不再与她卿卿我我,虽然经常远离她,甚至让她常常独守空房,可是,谷瑞玉知道张学良并没有舍弃她去另找
新欢。他是为着东北振兴大计正在各地奔走着。
当她意识到如若继续在吉林滞留下去的结果,将会永远失去心爱的人时,谷瑞玉又忍不住失声悲泣起来。
在水雾中她站在半人高的落地镜前,透过水雾凝视着自己水淋淋的胴体。谷瑞玉感到她已不再年轻,从自己越来越
消瘦的体态上发现她正在一天天走向苍老。一旦青春的韶华从她身上消逝,那么她将面临着一种更加惨淡的人生。
和张学良产生异性之恋是她的幸运,虽然这种幸运给她带来的决不是从前设想的幸福,但是,她仍然感到张学良是
位懂感情、重感情的真诚君子。如果失掉了他,她究竟会不会后悔呢?
谷瑞玉又回到了长春。
她感到这次回来有些身不由己。现在,她不得不认真思考周大文从沈阳带给她的信息:必须马上中止在吉林的演出
活动。她知道那是张学良留给她回心转意的最后机会,也是不容情面的最后通谍。正是在周大文的忠告之下,她才不得
不从固执和任性中猛然醒悟过来。谷瑞玉决定马上中断和江城大戏楼正在履行的演出合同。她情愿对戏楼的损失作出赔
偿,也不肯轻易舍去她心里深爱着的张学良。
“瑞玉,既然已经谢绝了江城大戏楼,现在回头也为时不晚,你何不马上就回沈阳去呢?”谷瑞馨见四妹人虽到了
长春,可她的心仍然还留在那生活多年的吉林松花江边。她就娓娓地开导谷瑞玉说:“张汉卿虽对你的出走心生怨恨,
可你在最关键的时候,毕竟还是听了他的话。现在你连演戏的合同戏也毁了,说明你心里还有他,既然如此,你还犹豫
什么?”
谷瑞玉默然。她心里愁肠百结,痛苦莫名。她不否认自己在心灵深处仍然深深爱着汉卿,可是,让她马上就割断与
梨园舞台的感情,也未免过于残忍。她是那么热爱京评两个剧种,这至诚的感情,是她在毅然离开沈阳时才体察到的。
现在,她虽然在周大文的劝告下权衡利害,最后不得不悬崖勒马了,然而在她心里,仍然不会淡忘自己为之倾注无数汗
水与真情的舞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该回去见见张汉卿吗?”谷瑞馨对四妹与张学良之间发生的婚后波折,从一开始就持有明
显的保留。作为姐姐她当然希望胞妹有更多的自由,但她又不希望妹妹因逞一时之愤,就舍弃了前程无量的张学良。现
在她见谷瑞玉终于在关键时候醒悟过来,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不,我现在还不能回去。”谷瑞玉还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只要想起沈阳经三路公馆里的寂寞生活,心里就
万分痛苦。一个在梨园舞台生活惯了的女艺伶,又怎能习惯那种密宫深居的生活呢?
“为什么不回去?”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想回去。”
“你怎么还任性,还像从前那样孩子气?瑞玉,你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从前在天津学戏时的小丫头了。”
“二姐,你不懂我的心。我就是想在长春住下去,看他能把我怎样!”
谷瑞馨见四妹如此执拗,索性也不再追问。这样把事情就暂且搁置了下来。
谷瑞玉虽然离开了吉林,可她仍然沉浸在那梨园舞台的自我陶醉中。她每天仍去长春城外的无人处去练声,她想只
有保护好嗓子,迟早有一天还会如愿以偿地回到她渴望的舞台上去。有时,只要听说长春某家戏院上演新戏,她都要二
姐陪她去看。一场连着一场,好像她是多年不曾接触戏剧的精神饥饿者,忽然从远离尘嚣的荒漠来到了人间天堂。
就在谷瑞玉在二姐家里熬过心情最苦闷日子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姐夫鲍玉书从外边回到家里,将一张《盛京时报
》丢在谷瑞馨面前的沙发上,说:“奉直两军又打起来了,看这一次东北军到底能不能打败吴佩孚吧?”
谷瑞玉急忙从姐姐手里接过报纸,展阅一看,报上竟赫然刊载大字标题:《张作霖挥兵进关第二次奉直战争再揭帷
幕》!
谷瑞玉忽然想起早在一年前,张学良就已在为这次战争做必要的军事准备了。她知道前次奉直两军在华北的交战,
给这位视东北军为自己生命的少帅心里,投下了多么深的阴影。她和张学良感情由亲昵转为疏远,就因为张学良为恢复
东北军元气在到处奔忙。为了组建东北的海军和空军,张学良已到了忘我的地步。现在他再次挥师南进了。谷瑞玉从报
上刊载的新闻中得知,这次东北军向华北的进发,是因皖系军阀卢永祥和直系军阀齐燮元之间的“江浙战争”做为导火
线的。谷瑞玉知道张作霖的所谓出兵“调解”,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第二次直奉两军开战后的日子里,从来不关心政治的谷瑞玉,居然一反常态地听起了收音机,又派姐姐家的女佣
去街上买来当日的报纸。她想从报上刊发的战讯和新闻中,寻觅有关张学良的蛛丝马迹。她发现张学良已经就任了东北
军第三军团长要职。她知道所谓第三军团,实际就是东北军主要的精锐兵力。张作霖在这场战事中将东北军主要的兵力
交给张学良,说明张学良在东北军中地位的崛起。
谷瑞玉从报上看到了一丝希望,可是,她也同时看到了张学良的危险,那就是张学良和郭松龄正在山海关一线迎击
直军的主力部队。谷瑞玉是曾经上过战场的人,她知道什么是枪林弹雨,什么是九死一生。两年前她在故乡杨柳青就亲
历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战争,从那时起她深深了解了战争。她知道在山海关前线的张学良,随时都有夺取阻击强敌大
获全胜的希望,同时也有功亏一篑乃至战死沙场的危险。想到这里,多日来以静待变的谷瑞玉,忽然变得心神不安起来。
“瑞玉,你这是怎么了?”谷瑞馨见四妹每天心绪烦躁地倚窗张望,闲时又手捧报纸连声叹息,她就感受四妹的心
里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聪明的谷瑞馨知道她虽然不想回沈阳,可又看出她心里仍在深深地思念着他——那个人就是张
学良。现在她定是担心战事的越来越严酷,会给她的汉卿带来什么灾难和危险。
“二姐,我想走!”有一天,谷瑞玉对谷瑞馨这样说。看得出她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下此决心的。
“想回沈阳?”
“不,我想去山海关!”
“胡说,你去山海关做什么,没看到报上说那里正发生激战吗?到那里枪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谷瑞玉的心里早已跃跃欲试了。自她从报上发现直奉战事又起的消息后,一颗心就飞向了战火纷飞的山海关前线,
她对那里一草一木都相当稔熟。两年前她曾在那里和张学良熬过奉直战败最为艰难的日子,那时她住在城外一间营房里,
张学良每天都进城去,到天泰栈向张作霖请示集结北退残兵的事宜。后来张学良奉命负责和吴军谈判的任务,谷瑞玉才
独自返回沈阳。
现在,她知道张学良又在那山势险要的关隘,与数以万计的吴佩孚直军进行着殊死的拼杀。想起了张学良的安危,
谷瑞玉的心里就感到紧张和空虚。所以她在百般焦虑的情况下,终于下了前去山海关的决心。她对谷瑞馨说:“我既然
决心已下,你就是再劝也没有用的,二姐,汉卿他现在九死一生,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呢?”
谷瑞馨知道四妹在心里仍然深深眷恋着战场上的张学良,情知继续劝阻无益,就叹道:“四妹,我知道你的心思。
可你毕竟是个女流,打仗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情,你就是去了山海关,又能对张汉卿有何帮助?”
谷瑞玉苦笑说:“我不会打枪,可我到那里,至少对汉卿有个心灵的安慰。二姐,你不必劝我,就让我去吧。”谷
瑞馨见她决心已定,索性就由着她去了。
就在谷瑞玉日夜兼程向山海关而来的时候,张学良正率领他的第三军团将士,在山海关前沿整日艰苦激战,他们已
在此坚守七天七夜了。
张学良伏在长城的城堞上,用望远镜眺望据守在九门口险地的吴佩孚军队阵地,他忽然感到几分紧张和沉重。
这次他作为奉系主力部队的首长,固守在东北的南大门前,自知肩上的担子沉重。面对险敌,他毫无惧色。那时的
张学良毕竟刚刚25岁,还是个青年,可他的父亲却将此次对吴军决战的重任完全压在了他的双肩之上。如果说两年前在
天津杨柳青前沿指挥部里,他曾经指挥过一场与吴军的生死决战的话,那么张学良现在指挥的是关系全局的战争。前次
他毕竟只统率奉军一部分主力,而且又是东路军。胜败都无关大局,即便奉军三路军全部败阵,他也可以顺利地退回关
东。可是这次则大不相同,他必须要守住东北的大门。如果他的守军万一被吴军所破,那么吴佩孚的军队一鼓作气就可
以攻陷山海关,进而直驱东北腹地沈阳。所以,张学良不敢有丝毫疏忽。
“汉卿,我们应该向九门口强攻,不然的话,我们将失去有利的战机。”副军团长郭松龄已是第二次向张学良叫板
了。张学良不为所动,他知道郭松龄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次率统第三军团主力部队,他就依靠郭松龄来共同承担守卫
山海关的战斗。可是,郭松龄和其它将领的多次请战,都没有让张学良下最后进攻的决心。
第二次直奉战自1924年9 月16日全面展开以后,虽然东北军其它四支部队已在张作相、吴俊升、杨宇霆、张宗昌、
姜登选、李景林等将领的指挥下,分别从左右两翼分别向吴军发动了进攻,可是张学良居然按兵不动。
张学良临阵不惧、稳若泰山的大将之风,显然与他的年龄大不相符。就连他当年的教官郭松龄,也感到张学良确实
变得格外成熟了。即便在如此紧张的战局下,他居然能在其它四路军队纷纷摆出决战之势的时候,安然不动地固守在山
海关上,轻易不肯出兵。当第二方面军在李景林指挥下已经攻陷热河的消息传来后,郭松龄感到他们第三方面军已落人
之后,于是他再次从前线来到张学良的战前指挥部请缨:“汉卿,我们再也不能坐失战机了,现在连李景林都夺了热河,
我们难道要成为他们耻笑的话柄吗?”
“茂辰,你千万不要急!我自有主张。”张学良面对郭松龄等几位将领的紧急请战,却安然不动。他倚在桌前看着
军用地图,仿佛不断从前线传来的张作相、杨宇霆、吴俊升、姜登选等部取胜的消息,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郭松龄也感到他不可思议了,所以就气愤地吼了起来:“战机不可失啊!汉卿,你为什么如此沉着呢?莫非等各路
都取得了胜利以后,我们才出兵吗,到了那个时候,别人都会耻笑我们无能的。”
“我不怕别人耻笑,只求守住东北的大门。”张学良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冷静,对郭松龄等诸将说:“不要忘记
我们山海关距沈阳只有八百里。你们可知八百里是什么概念?就是说如果因为我们的一时不慎,吴军一旦突破我们的山
海关防线,他们就可在两天之内打到沈阳去。所以,不到最有把握的时候,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我们将成为东北
军的罪人!”
郭松龄怔住了。他万没想到自己从前在讲武堂培养出来的学生,在面临大战之时居然比他这个教官还有克制力。他
不能不从心里暗暗赞许年轻的张学良了。他现在顾及的是全局,而不是自己第三方面军的得失。在这种情况下他和那些
急于出战的将领不得不退出门去。
这种临阵等待的难熬日子一直持续了半个多月,10月7 日下午,张学良忽然召集郭松龄等诸将开紧急军事会议,他
说:“现在我们出击的时间终于到了!因为张作相的二方面军已经攻取了承德、平泉,吴俊升的骑兵已攻下了赤峰。现
在我们左右两翼均无威胁,正是我们正面进攻九门口的有利时机。明天拂晓开始总攻!”自此,一场恶战在漆黑的秋夜
里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可是,一旦真对吴军发起强攻,张学良才感到自己对敌情的估计是正确的,因为郭松龄部虽然都是精锐,可是当他
们强攻九门口的时候,却遇上了吴军拼死的抵抗。张学良发现东北军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但是仍然无法从正面强攻那
地势险要的九门口,他知道如若不攻下吴军主力所在的九门口,那山海关随时都有易手吴军的危险。这样的战斗一直打
了三天三夜,双方各有巨大伤亡。尽管东北军拼命争夺,但是九门口的吴军却因固守着险要阵地,而处于安如泰山之势。
偏偏就在张学良陷入强敌之下无法取胜的关键时刻,侍卫李小四走进战地指挥部,通报了一个让张学良大为震怒的
消息:“如夫人到了!”
“你说什么?”张学良从地图上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李小四。
“我是说,谷小姐她从吉林专程来到了前线,她说想马上见到你。”
“混账!”张学良万没有想到谷瑞玉会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山海关阵地上。正在心火如焚的
张学良,哪里会领谷瑞玉的情。他竟怒咻咻地将桌子一拍,冲着惊愕不已的李小四大吼了起来:“告诉她,请她马上离
开山海关,这里正在打仗,不需要有人来唱戏!”
李小四和指挥部里的将士们,都被张学良震怒的吼声惊呆了。他们大都不知张学良为什么发火。虽然战事日益吃紧,
但是张学良是位沉得住气的儒将,即便几天几夜不曾睡觉,可他从不在将士们面前流露出焦急的心态。现在李小四刚走
进门来,报告如夫人来到前线,张学良竟失去冷静地动了大怒。
只有李小四晓知内情,他见张学良气得脸色铁青,就感到进退两难,他呐呐地说:“军长,可是,如夫人她毕竟是
远路赶来呀,怎么可以不住几天就回去呢?”
“不行!”不料这次张学良却连半点情面也不给,他见李小四还站在那里不动,就气愤地一挥手说:“军令如山,
我说的话就是军令。请转告谷瑞玉女士,这里不是她呆的地方!”
李小四见张学良如此气愤,情知难以改变主意,他呆了一呆,只好悻悻地走出门去执行命令了。
李小四走后,张学良坐在军事地图前想心事。他希望自己的思绪重新集中到那张军用地图上去,倾注全部精力思考
退敌之策。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眼前始终出现谷瑞玉的影子。想起这个女人,他的心绪就难以平静。他对谷瑞玉有爱也
有恨。张学良对谷瑞玉借去吉林探望胞姐谷瑞馨之便,突如其来地在吉林重上舞台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张学良不认为
谷瑞玉在吉林的登台出山,仅仅是她的任性所致,更不认为她这样做是在长时间疏离舞台后对演艺生活的怀旧。他认为
她是地地道道的背叛。与他有着那么深厚感情的谷瑞玉,为什么在不经自己首肯的情况下,就擅自在吉林重操旧业呢?
这难道仅仅是出于对乃父张作霖约法三章的抵触吗?张学良认为她的行动,已经是对夫妻情份的背叛了。
“汉卿,你为什么要失去冷静?”郭松龄屏退了指挥部里的将士,他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劝阻张学良的一时冲动。郭
松龄说:“谷瑞玉去吉林唱戏,虽然有些不近情理。可是,也不至于你发那么大的火嘛,她到山海关来,特别是在这种
时候能来这里,不是她的真诚悔过吗?”
“茂辰,我只要想起她,心里就气得不行!”张学良面对郭松龄的劝慰,心绪略有平和。但是他仍然无法接受谷瑞
玉前来前线劳军的热诚之举,他不但对谷瑞玉在吉林唱戏气愤不已,甚至对她在周大文面前那宁死不肯回头的固执感到
寒心。当初他从葫芦岛回到沈阳后,从经三路小楼那些女佣们的口中,才知道谷瑞玉离去前后的反常举止。那时,他以
为谷瑞玉只是到吉林探亲,而且短时间就会回来。可是,后来他却在一张吉林的报纸上发现谷瑞玉登出了首场演出《穆
桂英挂帅》的大幅广告。张学良这才大吃一惊地震住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倾心相爱的谷瑞玉,居然有一天会做出这不计后果的事来。他看到谷瑞玉演出广告的一刹那,
头轰地一响,心里一沉。他知道谷瑞玉已经在背叛自己的承诺了。她不仅将当初自己首肯的“约法三章”丢在了脑后,
而且更让他痛心的是,谷瑞玉在做出此事之前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连一点信息也不透就我行我素了。
尽管张学良心里充满着气愤、不解、难过和茫然,可是,他仍然念及从前的感情。他和她的感情毕竟是经过磨难的,
感情来之不易,他决定马上派好友周大文去一次吉林。那时张学良对周大文前去吉林游说劝阻,曾经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他认为谷瑞玉没有理由不在周大文的规劝之下悬崖勒马。但是,谷瑞玉并没有和周大文同时返回沈阳。周大文从吉林回
来以后,只对张学良只说了一句话:“汉卿,谷瑞玉可决非等闲之辈啊。”他知道周大文那话里包含的意思一言难尽。
当他派周大文去吉林游说失败以后,张学良虽然仍对谷瑞玉的一意孤行心中愤愤,却又无可奈何。就在这时,对吴
佩孚直系军阀开战的命令已经下达了,他只好统率第三方面军挥师南进。在山海关战场上,张学良早将全部心思都倾注
在对直军的作战上了,他万没有想到困扰自己多时的谷瑞玉,竟然出其不意地来到了他的身旁。现在,他当然无法接纳
她的到来,这就是他当众下令劝阻谷瑞玉离开山海关前线的原因。
“汉卿,既然她已回心转意,又何必如此无情呢?”郭松龄对张学良和谷瑞玉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十分关心,现在他
发现张学良竟欲将前来劳军的谷瑞玉赶出山海关,担心这样做会有害他们业已形成的关系,所以急忙进言相劝。
“不,茂辰,军中无戏言。”张学良这次连郭松龄的话也听不进了,他想起谷瑞玉就怒火迸发,说:“现在是什么
时候,现在是两军对阵的时候,她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决不允许一个女人动摇我的军心!”
郭松龄见张学良正在火头上,又是屡次进攻九门口不能取胜的时候,情知再劝无益,索性不再相劝。但是好心的郭
松龄还是暗里吩咐张学良的侍卫们,将谷瑞玉暂且安排在山海关城内。
“迂回两翼,直取九门口!”九门口战役仍然强攻无望,到了第四天夜里,张学良忽然想出个退敌之策。他急忙将
郭松龄和韩邻春等召进指挥部来,张学良将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从正面硬攻了,因为这样只能拼
掉我们的老本,最好的办法是引开敌军的注意力,到那时候才可以攻占九门口。”
郭松龄和韩邻春同意张学良迂回左右,再占领九门口的战术。于是,郭松龄率领二旅、六旅和十六旅迂回到吴军的
左翼进行偷袭,韩邻春则率领另一主力部队迂回到吴军的右翼进行诱攻。他们约定凌晨三时起事。届时以火把枪声为号。
当天深夜,山海关一片出奇的平静。张学良知道这是大战前夕的平静,他守在山海关指挥部里,又开始了另一个不
眠之夜。这时候,他早已经将谷瑞玉丢在脑后了。
谷瑞玉在山海关天泰栈里夜不成眠。
她为耳边听不到城外的枪炮声而备感忧烦。白天她刚到这座气氛紧张的危城时,还依稀听到不时从城外隐隐传来的
枪炮轰响,可是入夜以后那爆豆般的枪炮声竟然出人意料地听不到了。她不知为什么打得异常激烈的九门口之战忽然停
了下来,更不知道张学良为什么要她住进了城里的天泰栈。
上午她来到山海关后,就希望到前线指挥部去。她希望在战争进行得最严酷的时候,出人意外地来到张学良面前,
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谷瑞玉知道前次她由于任性,贸然前去吉林唱戏,定是伤了张学良的心。她希望通过自己不惧炮
火上前线的义举,来弥补自己的失误和过错。可是,她没想到李小四从前线指挥部回到城里时,只对她支支吾吾,不肯
说清张学良为什么不允许她前往战地的原因。
后来,不知为什么,李小四又将她送进了城里的天泰栈。她知道天泰栈是山海关城里最大一家客栈,从前是张作霖
在山海关指挥战争的地方。两年前的第一次直奉战争时期,谷瑞玉和张学良就住在这里,只不过那时她只能住在楼下,
却不能见到楼上的张作霖。现在由于第三方面军的主要战将都集中在城外的前线指挥部,天泰栈几乎成了一座空楼。她
独自住在这里,有些心中惴惴,她不知前线正在酝酿着什么新的战事,也不知道张学良到底什么时候才允许她前往指挥
部。当然,她更不知张学良到底会不会原谅她的过错。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谷瑞玉独自睡下了。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她被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枪声震醒了。那是漫山遍野骤然响起的枪炮声,谷瑞玉一骨碌从床上
爬了起来,她定睛一看,窗外竟是一片漆黑的夜色。虽然她不知为什么入夜时平静下来的枪炮声忽然再次响起,可是,
她清楚地意识到那再次响起的枪炮声定是大战的又一步骤。
她急忙从客房里出来,悄悄来到楼梯前,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向外眺望着。她发现远山已被一片红色的火光染红了,
爆豆般的枪声越来越响。谷瑞玉为张学良的安危担着心。她不知这场战争究竟是如何打响的,也不知九门口之役为什么
会久攻不克。谷瑞玉无法知道张学良在这场战役里如何指挥战争。可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张学良一定还像前次对直作战
时一样,又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了。
谷瑞玉恨不得马上就到城外指挥部去,她多么希望在这种紧要关头出现在他的身旁。可是,由于没有得到张学良的
允许,她再也不敢贸然行动了。她知道自己前次去吉林唱戏,已让张学良万分恼火,如果此次再不听他的话,擅自前往
城外,一定会让他更加震怒。想到这里,她只好守在那座空楼里翘望被战火映红了的夜空出神。
枪炮声响了一夜。直到天将破晓的时候,那激烈的枪炮声才告平息。谷瑞玉也是一夜不眠。她在黎明的微光里发辫
蓬松的伫立在楼窗前,望着在熹微晨光下渐渐清晰起来的远山近峦,只见天穹上弥漫起黑褐色的浓烟,那是炮击九门口
时奉军迫击炮激起的烟雾。
“我们胜利了!”“张少帅指挥成功了!”就在谷瑞玉在楼上徘徊不定的时候,天泰栈的大楼外忽然涌进来一大群
风尘仆仆的军人。他们都是从前线下来的战士,一个个虽然衣服褴褛,可是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是谷瑞玉自来
到山海关后第一次见到的振奋场面。她从那些从外边奔进楼里的将士神色中,已经猜测到一场激烈的鏖战终于以东北军
的取胜告终了。谷瑞玉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从楼上跌跌撞撞奔了下去。
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将士们都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什么人的家眷,但是他们仍然对谷瑞玉报以微笑,因为在城外
激战了半个多月的将士们,终于取得了战胜吴佩孚强大直军的胜利。谷瑞玉从那些克制不住胜利喜悦的将士口中,听到
了这场战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张学良在无法正面攻占九门口要塞的情况下,采取了派郭松龄、韩邻春两部左右迂回夹攻的战术,最后终于一
举瓦解了九门口守军。天将黎明的时候,张学良已经亲率主力部队占领了九门口险塞!
然而,谷瑞玉仍然无法见到她思念的张学良。
在此后的两天里,她在天泰栈客房中急得如万箭钻心。她是为了劳军才千里迢迢赶到山海关前线的,可是,她到了
前线以后,却连张学良的面也不曾见到。战争已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胜利,谷瑞玉心里却感到万分悲哀。她没有如愿地
赴前线劳军,更没有借劳军来冲淡她和张学良心中的芥蒂。既然如此她岂不是空跑一趟山海关吗?
自九门口之役获胜以来,谷瑞玉仍然困居在天泰栈里。她几次想下楼,前往城外指挥部面见张学良,可是不知为什
么守门的士兵却劝止她的外出。哨兵们好像预先得了什么人的授意,语气虽然客气但态度却格外坚决。
好在天泰栈里可以不断听到外边的信息,除了战地报纸之外,谷瑞玉还可从身边几位女侍的口中,不断听到直奉战
争的最新战讯。最让谷瑞玉心中羡慕的是,就在这场战争打响不久,从前在沈阳大帅府里深居简出的于凤至,竟也带着
一个庞大的妇女慰问团,从沈阳来到了前方。随她同时到达前线的还有郭松龄的妻子韩淑秀。谷瑞玉见战地报纸上刊载
了于凤至和韩淑秀在锦州战地医院救护伤员的消息后,她的心顿时感到万分悲楚。
“为什么她们可以劳军,我就不能去呢?”谷瑞玉越想心里越难过,她感到自己现在连上前线劳军的权力也没有了。
想到自己越来越困难的处境,她后悔当初不该过于任性,更不该在吉林登台演戏。如今张学良一连数日不肯下山见她,
又不允许她离开天泰栈半步,这些事情都让谷瑞玉隐隐觉察出她这次真伤了张学良的心,不然的话张学良决不能在九门
口战事结束以后,不到天泰栈来看望自己。
谷瑞玉暗暗地哭了。她这才感到张作霖那个“约法三章”的威力。张学良曾对她说过:“瑞玉,既然你嫁进了我们
这个家庭,就要适应这个家庭。如若有一天你感到在这个家庭里生活无法适应的时候,就说明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那时,她还不明白张学良的语意。后来她才逐渐意识到张学良这句话是有感而发的。她知道张作霖对自己的“约法
三章”,实际上也是对张家所有女眷们的共同要求。谷瑞玉在吉林时听胞姐谷瑞馨说起,当年张作霖最宠爱的三夫人戴
宪玉女士,就因为受不得张作霖对她在个人自由的限制,最后终于被张作霖一怒之下赶出了张家大帅府,下令她到沈阳
城外慈云寺里戴发修行去了。
谷瑞玉很难理解张作霖对那位戴宪玉女士的处置。她为戴女士的结局感到悲愤。这位生得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最
后在那远离尘嚣的深山老林里伴着青灯暮鼓,打发着她惨淡的余生,最后一个人悲哀的死在那座尼姑庵里了。
谷瑞馨告诉她的胞妹:张家大帅府里的其它几位姨太太,多年来也大多恪守家法,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张学良的生
母赵夫人如此,张学良的养母卢夫人也如此。后来在新民县家村迎娶的许夫人,嫁进张家以后虽然不满这理法森严的家
族,可是她也不得不循规蹈矩地生活。至于现在大帅府里最得势的五夫人寿懿,则是另外一种人。她是在习惯了张氏家
族的礼法束缚之后,才得到别人无法得到的自由。那是由于她太得宠于张作霖了。而少媳妇于凤至虽为张家上下人人喜
欢的女人,可是,即便她也不得干预张家父子的军机大事。只有谷瑞玉是个例外,她居然在和张学良正式结婚以后,仍
然敢到吉林去登台唱戏,这件事的本身就是对张家礼法的背叛。谷瑞玉的所做所为,就连她的胞姐谷瑞馨也颇感意外和
震惊。
“瑞玉,现在你必须要清醒了。如你不肯离开张汉卿,你就必须从现在起重新做人,不然的话,迟迟早早张家也决
不会容你。”在天泰栈里寂寞无聊的时候,谷瑞玉常常会回想这次去吉林唱戏的前前后后,特别是二姐谷瑞馨在她临别
前的几句叮嘱,现在回忆起来更让她感到心生悔意。
“莫非张汉卿真不容我了吗?他如若从此拒绝接受我,我又该如何面对将来的生活呢?”现在,谷瑞玉才真正冷静
下来,她认识到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已经酿成了大祸。自己贸然前往吉林唱戏显然刺伤了张学良的心。周大文前去吉
林游说,又给了她一个尽快改变主意的机会,可惜那时她仍然没有悔悟,以至丧失了一个言归于好的机会。现在她纵然
来到了山海关,但是在天泰栈里终日受到的冷落,确让一个孤身前来前线的女人感到心生寒意。
“瑞玉,原来你在这里已空等许久了?”就在谷瑞玉苦闷得欲哭欲死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她下榻的客房门外忽然
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久,女侍应生打开了她的房门,她发现从门外飘然闪入一位穿旗袍的青年女子,谷瑞玉定神一看,
认出就是在沈阳多次见面的韩淑秀!
谷瑞玉见了她,眼里立刻汪起了泪水。她像见到亲人一般,上前紧紧将韩淑秀抱住,伏在她身上嘤嘤哭了起来。
谷瑞玉哭了好一阵,才说:“郭大嫂,早就听说你们在锦州战地医院帮助抢救伤兵,我就羡慕得要命。可惜我一人
呆在这里,想飞也飞不出去。如若我能和你们在一起,又该多好呢?”
韩淑秀见她哭得可怜,心里已有几分同情,她告诉谷瑞玉说:“本来我和凤至在锦州忙着抢救伤兵,身边有许多工
作要做,可是茂辰给我打去了电话,让我马上到山海关来,他说有紧要的事情和我商量。到了山海关才知道,他是担心
你在这里急得生出病来,才让我过来的。”
“原来如此。”谷瑞玉听说韩淑秀是为她而来的,心里越加感动。
韩淑秀忽然说:“瑞玉,莫非你还不知道,汉卿他已经不在山海关了吗?”
“什么,他不在这里?”谷瑞玉万没想到她日夜焦盼的张学良,在她苦等苦盼了一星期以后,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这个直奉两军交战最激烈的山海关了。她被韩淑秀的话完全惊呆了。
“汉卿指挥山海关大捷以后,直军马上大乱而溃了。当年在河北那么嚣张的吴佩孚见大势已去,他早从海上乘一艘
轮船逃跑了。”韩淑秀见谷瑞玉在天泰栈里孤陋寡闻,对张学良的行踪一无所知,心里不禁有些酸楚。她万没想到这对
至诚情人,如今却因一些生活中的小事,变得貌合神离起来。她一边劝慰着谷瑞玉,一边将她知道的情况都告诉她:
“战事刚一消停,张大帅就从沈阳来到这里,他和汉卿等人连夜乘专车又去了天津。听说他们要在那里举行军事会议,
我还听说张大帅他们在天津讨论了时局和战后善后事宜以后,张大帅和汉卿他们又去了北京。”
“去北京?他们去北京做什么?”
“张大帅打败了吴佩孚以后,又忙着推举段祺瑞上台了。”韩淑秀的话中隐含着对张作霖的不满,说:“他们的行
动就是茂辰也被蒙在鼓里。段祺瑞没有在这场战争中出一点力,可是他却当上了北洋政府的执政了!唉,天下之事,真
是不可思议。”
谷瑞玉不敢在她面前谈论时政,那是她受张作霖“约法三章”的压力所致。她不理解韩淑秀既然是张学良至友郭松
龄的妻子,为什么却对这场由郭松龄担任主力的战争持这种消极的态度。
谷瑞玉因有韩淑秀在身旁相伴,所以就在山海关继续住了下来。她每天都和韩淑秀去战地医院,看护那些从前线下
来的伤兵,同时也想在那里等候从北京返回的张学良。谷瑞玉始终感到负疚在心。她对张学良对自己此次来前线的冷遇
完全谅解。她知道张学良即便不在前线夜以继日地指挥战争,他也决不会像从前那样与她卿卿我我。自己一意孤行去吉
林唱戏,已经成了她和张学良心中产生芥蒂与隔阂的重要原因。谷瑞玉越悔恨自己的任性,越感到有愧于张学良。想起
张学良为让自己在张家存身,对乃父张作霖及于凤至所作的多次游说,更让她感到现在面临的困境都是自己的任性造成
的。
山海关内外已成了东北军的天下,大批从河北境内退下来的官兵都集中在这里。山海关城里人满为患,除了大获全
胜的东北兵在此集结之外,还有吴佩孚军队的战俘也云集于此。所以,那时的谷瑞玉倒也充实,她不必再困守在天泰栈
里饱受寂寞了,她可以和韩淑秀在一起,为慰劳军队到处奔忙。在那些日子里笑容重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只是她一旦闲
暇下来,就为时时不见张学良从北京返回而感到焦虑。就这样,她从深秋一直等到冬天,谷瑞玉才听说张学良已经和张
作霖早就返回了沈阳。
“回去吧,瑞玉。”11月的一天,天气骤然转冷。北风呼啸着,长城内外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韩淑秀即将回沈阳
之前,又来到了谷瑞玉下榻的天泰栈,她见谷瑞玉仍是忧心忡忡的神态,就关切地说道:“汉卿既然已经回了沈阳,你
一个人在这里又怎么行呢?”
谷瑞玉默然。她透过窗子远望着长城上那皑皑的白雪,心里当然想回沈阳去,可是想到她回沈阳后又要面对那更加
难堪的日子,她就忧上心间。聪明的谷瑞玉已经从张学良两次经过山海关却不下车的举止中,看出他对她的怨尤已深。
自己认为去吉林唱戏这一件小事,可是却深深的刺伤了张学良的心。从前她将张作霖的“约法三章”视若等闲,但她没
有想到在张学良心中竟是万分重要。
张学良毕竟不是一般泛泛人物,他是东北军政两界的后起之秀,出于政治的考虑,他也决不允许自己的如夫人随随
便便违背父亲订下的规矩。尽管他本人对张作霖的“约法三章”心存保留,但是张学良却决不希望谷瑞玉将乃父的约法
当作儿戏。谷瑞玉特别后悔,当初周大文前往吉林游说,自己不该以不以为然的态度相待。
“淑秀,我即便回沈阳,也不好再住在经三路公馆了。”谷瑞玉想想自己目前的处境,真想大哭一场。她知道张学
良对自己的冷遇,全是自己任性造成的。如若现在主动回沈阳,或者住进从前的经三路公馆,她脸上肯定没有面子。至
少她得在张学良有明确态度以后才能回去,而现在张学良对她避而不见。她想到这里对韩淑秀说:“我知道我有错误,
可是,我毕竟也是有脸的人呀。淑秀,我来山海关已经几个月了,可是汉卿他对我滞留在此不理不睬,你说,我现在就
这样回去,脸往哪儿放呢?”
“是啊,瑞玉,一个女人要的就是脸面。”韩淑秀理解她的心情,也知道张学良对她这样冷漠,全是因谷瑞玉破坏
张家规矩造成的。她理解谷瑞玉现在的心情,更了解张学良的性格,他在谷瑞玉没承认自己错误之前,是决不会主动见
她的。
“如果他不肯请我回去,我索性就在山海关长住下去,看他怎么办!”谷瑞玉赌气地说。
“山海关很快就撤掉了留守处,天泰栈也不是久住的地方啊。”
“那我就住旅馆。”
“瑞玉,这不是逞性子的时候。你应该理智。”
“理智?韩大嫂,我现在已经整整在这里住了几个月,难道还不理智吗?我所以主动从吉林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
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他还要我怎么样呢?”谷瑞玉的话里透出了几分难言的苦味,她想哭又忍住了。
韩淑秀发现山海关长城内外的森森蒿草已经泛黄了,凛冽的北风在入冬后越刮越猛,严寒的冬天来到了。大部分东
北军已经从山海关撤回沈阳,从前人满为患的山海关,如今随着冬天的来临已变成了一座空城。韩淑秀对谷瑞玉的处境
非常理解和同情,她认真想了想,说:“瑞玉,我看你还是随我们一起回到沈阳吧。你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又怎么行呢?
你也许知道汉卿的性格,他是不会主动到这里请你回家的。既然是恩爱的小夫妻,有什么天大的仇恨不能消除呢?”
“淑秀,即便这件事都是我的错,他也不该这样对待我。”谷瑞玉愁肠百结,她泪眼凄迷地叹道:“他怎么能把我
的错误看得那么重?疾恶如仇应该是对待敌人,可我毕竟是他的夫人啊!”
“汉卿的过错,将来我和茂辰都会说他的。”韩淑秀劝导她说:“现在你最好随我们一齐回去。到了沈阳,你如果
不想回经三路去住,可以先住到我家或者周大文的家里。等我们劝了汉卿,再让他把你接回去就是了。”
谷瑞玉要的就是韩淑秀这句话。她多么希望有一天张学良能原谅自己,她不敢奢求张学良亲自将她请回经三路,只
要张学良给她发句话,也就心满意足了。不然的话,她无论如何也难以迈进经三路那幢小楼的。
列车在寒风中沿着京奉铁路向北飞驰。
谷瑞玉随韩淑秀和郭松龄夫妇返回了沈阳。她没好意思去郭家,而是直接去了她从前住过的周大文家中。谷瑞玉所
以舍弃韩淑秀家而去周家,她知道住在这里便于将来返回经三路公馆。她知道在奉直战中升任了东北军译电处处长的周
大文,可以直接充当她和张学良和解的媒介。
周家的人对谷瑞玉的归来,自然也是一番热情的应酬。周大文虽对谷瑞玉前次在吉林没随他返沈有些不悦,可他毕
竟是张学良最要好的至友,岂能慢待已经痛改前非的谷瑞玉?于是,谷瑞玉就在周大文的官邸里继续住下来。
谷瑞玉原想她只要在周家住下,张学良受不得周大文的劝说,马上就会劝她回经三路公馆的。可是让她大为失望的
是,转眼冬天来了,沈阳城里大雪飘飘,一直到了腊月里,张学良那边仍然没有任何和缓的音讯。谷瑞玉的心就如同坠
入了冰水之中。她不知道自己和张学良是否还有再续前缘的机会,随着天气越来越冷,她的面容也变得越加消瘦起来。

第四章倒戈风云
世事万般难猜想,杀人的未必是张郎,潜踪蹑足去观望,心急之时足也忙。
这里是沈阳宴乐园大戏楼。在戏楼正面的雅座里,谷瑞玉端坐在包厢的一端,她望着前面舞台上正在上演的新戏《
勘玉钏》,心情格外兴奋。
时光已是1925年的初春4 月,谷瑞玉已经熬过了她人生中最困难的一段时日,重新回到了张学良的身边。她焕发了
神采,身穿一件嫩绿色上衣,下着黑色的百褶裙,乌云般的发髻映衬她那恢复了往日白皙丰满的面腮。
现在,她静静地坐在包厢里听着戏文,有时她悄悄用眼神瞟瞟身旁的张学良。谷瑞玉发现张学良正目不斜视地望着
舞台上的荀慧生,这位京津名伶是首次下关东演出,张学良和谷瑞玉同时出现在宴乐园的包厢里看戏,乃是绝无仅有的
一次。这让刚从周家回到经三路28号公馆里的谷瑞玉感到心满意足。
谷瑞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万没想到经过那场不愉快的风波以后,自己不但重新回到了那个略显陌生的家,
而且还能和张学良一起到宴乐园里公开听戏。这种事情对于谷瑞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谷瑞玉的眼睛虽然始终在舞台上,可她却暗暗在想着自己几个月来的遭遇。从山海关回到沈阳以后,在周大文家里
又住了几个月,直到一年一度的旧历新春到了,她的生活才发生了新的转机。
那天,周大文和夫人决定去戏楼听戏,周氏夫妇又特意带上了在他家闲居的谷瑞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
腊月23日那天晚上见到了久违的张学良,而且又是在一家戏楼里。
原来,自她随韩淑秀回到沈阳,张学良身边的许多朋友出于好意,都在这对发生感情矛盾的小夫妻间加紧了调解和
斡旋的工作。最初是郭松龄和韩淑秀出面,他们以大哥大嫂的身份劝说张学良,要他将住在周大文家的谷瑞玉早一天接
回去。郭松龄甚至说:“汉卿,谷瑞玉就是有天大的错误,毕竟也是你们张家的事情,千万不可让此事传扬出去,那样
一来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对她都有害无益。”
韩淑秀说得更为忠恳:“汉卿,一个唱戏的女子,能舍弃她终生倾倒的事业追随你到沈阳来,已属天大的不易。特
别是谷瑞玉能几次到前线去,更不是一般女子能够做到的。现在她既然已回心转意,你如果继续让她住在外边,就连我
们这些朋友也难以理解了。”
张学良虽然接受了郭松龄、韩淑秀等友人的好意,可他仍然难以谅解谷瑞玉的过错。赌气的日子就这样拖延下去了。
后来,随着苦口进言的朋友日渐增多,张学良也一天比一天感到了精神的压力。
经过几个月的冷静思考,张学良也感到对谷瑞玉冷漠的态度,有些过于强硬。虽然她去吉林唱戏刺伤了他的心,可
是,她毕竟在周大文去吉林后,马上再次息影于舞台,这不能不看出谷瑞玉的悔意。特别是在谷瑞玉在得知第二次奉直
战事又起的消息后,心急如火的从长春赶往山海关前线。这说明谷瑞玉决不是那种一味沉溺歌舞升平的女人。她的单纯
与善良,都在她的所做所为表现得淋漓尽致。谷瑞玉有时尽管非常任性,甚至做起事情来不计后果,但是,张学良知道
谷瑞玉心地是善良而单纯的。尤其是她冒险来到山海关,正是直奉两军发生对峙的紧要关头,不能不说她此举是对张学
良的爱意之深所至。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饶恕她一次呢?
“汉卿,旧历年快要到了,莫非你忍心让谷瑞玉在我家过年吗?”当周大文出面说话的时候,张学良早已心生悔意
了。周大文知道现在到了说话的时候了,此话如果说得过早,非但不会起立竿见影的功效,反而会激起张学良的愠怒。
当他发现在知情友人纷纷对张学良进言,张学良有些应接不暇的时候,周大文才意识火候到了。
有一天,他在沈阳一家餐馆里设下饭局,席终人散之时,周大文决定向张学良进言:“当然,瑞玉在我家过年,是
我们求之不得之事。可是此事万一传扬出来,会有人说你太不容人了!”
张学良深知周大文的好意,叹道:“大文兄,我又何尝不希望瑞玉早回到家去,可是,我又怎么好亲自去请她呢?”
“她遭你冷落多时,莫非就不应该请她吗?”
“大文,可是,她毕竟是触犯了家法的啊。我不计她从前的过错,已是天大的让步,为什么还要我去请她回家呢?”
“瑞玉确有过错,可是,她早已忏悔了自己的过错。杀人不过头点地,更何况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之仇?现在,你
该给她一点温暖才对,不然瑞玉又如何寻得个改过的机会呢?”
张学良不再说话。他心里的坚冰正在悄悄的融化。可是,让他亲自去周大文家里迎接谷瑞玉回来,他自傲自负的性
格又在作怪。
这样的日子又僵持了一阵。忽然有一天,周大文来到张学良办公室,闲谈中周大文又来进言:“汉卿,如若你再不
请她回家,瑞玉她还想再去吉林了。”
“你说什么,又回吉林?”
“她姐姐瑞馨来信说,如若妹妹继续住在外边,就不如回长春的姐姐家过年。汉卿,你为什么不能多给她点自由呢?”
张学良说:“谁说她没有自由?她不但在沈阳有自由,也可以回到吉林去。我们张家决非是不通情理的人家。”周
大文说:“从前我们都是反对中国封建社会制度的激进者,汉卿,我记得你也是基督青年会的会员,我们都曾向往西方
的民主和自由,为什么到了自己的家里,却要一味坚持什么家法呢?你不觉得不让谷瑞玉到社会上活动,就是在抱着封
建社会的礼教不放吗?”
张学良一怔,万没想到老友周大文竟说出这尖锐的话来。他感到他的话刺痛了自己的心,但是张学良又感到周大文
的话说得深刻,正说在了他的痛处。他沉默半晌,忽然激动地说:“她去吉林唱戏我不该干涉吗?大文,那毕竟是家父
对她进张家的三条约定之一啊!”
周大文正色地说:“她唱戏暂且不论,可是,谷瑞玉为什么不能到外面去抛头露面呢?她也是个有人格的女子,她
不能唱戏倒也罢了,为什么连去外边听戏的自由也被剥夺了?汉卿,你这是在维护旧时代和旧家族的陈规旧法啊!”
张学良震惊地怔在那里,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受到了灵魂的触动。他不再继续和周大文争辩,而是呆呆坐在那里双手
抱头,陷入了难过的深思。
周大文动情地说道:“汉卿,从前我们都反对地主老财们金屋藏娇,可是,现在你限令谷瑞玉住在经三路那幢小楼
里,那小楼不就是个金笼子吗?莫非你想让她永远只做一只循规蹈矩的金丝鸟?”“金笼子?金丝鸟!?”他震惊地抬
起头来,望着周大文那双真诚的眼睛,许久,张学良终于从痛楚中醒悟过来。他将一只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捣,说:“大
文,既然经三路公馆是只金丝笼子,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砸碎它呢?”
周大文发现他那双大眼睛里汪着泪花,他知道他的话终于打动了他的心。
几天以后,张学良忽然给周大文打了个电话,说:“大文兄,今天晚上在宴乐园我请你们全家看戏,记住,千万要
把瑞玉带上。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懂我懂!”周大文知道他前天一番话已让张学良动了心,也知道张学良所以叮嘱他定要把住在他家的谷瑞玉带
去看戏,其用心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知道张学良是企图以请谷瑞玉看戏的方式,和缓他和谷瑞玉的关系。
谷瑞玉记得,就在那天晚上,她见到了几月不曾见面的张学良。在戏楼听戏的时候,两人虽然对话不多,可是彼此
那会心的眼神刚一相遇,谷瑞玉心底所有的怨尤、误解和委屈,都在顷刻间化为乌有。也就是那晚的夜戏散后,她随张
学良又回到了经三路28号小楼。她知道两人的分居和对峙已经结束了,代之而来的则是她与他更加亲密的感情。
自从那次和解以后,张学良不但不提她去吉林唱戏的事情,而且还主动支持谷瑞玉到外边参加一些必要的社会活动。
有时,他还会给她弄来几张戏票,要她和凤谨等人去戏楼里听戏,看节目。谷瑞玉感到她的生活空间越来越宽松起来,
现在,张学良亲自拨冗陪她到宴乐园,来听北京名角荀慧生的戏,就是一个让她大为感动的改变。
“汉卿,在吉林唱戏一事,让我领教了你们张家的家法。”谷瑞玉与张学良和好以后,有时也与张学良开开玩笑。
想起他们之间从前发生的不快,谷瑞玉不禁暗自后怕。
张学良心绪复杂。他既对她的固执性格难以忍受,同时也觉得谷瑞玉有些可怜。她毕竟独自在外生活了几个月,作
为丈夫他自然心里不安。特别是想起周大文对自己所进的铮言,张学良心里更加忏悔。他对她说:“瑞玉,希望我们重
新开始,不愉快的过去就让它成为历史吧。”
“放心,经了这次挫折,我再也不会做那些傻事了。”她向他娇嗔地笑笑,那笑容里含着一丝辛酸的苦味。
她和张学良又恢复了从前的和美。谷瑞玉多么希望和张学良每天生活在一起,她认为曾经发生的磨擦,就是因为她
与他的经常分离,才产生了彼此心理上的隔阂。正是由于她在经三路公馆里独守空房,才生出了许多无法忍受的寂寞。
谷瑞玉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她渴望重返舞台的动因。张学良也觉得他与谷瑞玉感情的疏远,是军马倥偬所至。他希望悄
悄的修补这曾经出现了裂痕的感情纽带。
但是,想归想做归做,当谷瑞玉重回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又感到实现自己和谷瑞玉从前那种卿卿我我的生活,几乎
是不可能的。他肩上的军政重担一天比一天加重,对公务事无巨细让他顾此失彼,对修复与谷瑞玉的爱情也越加显得力
不从心。
第二次奉直战争取胜不久,张学良就晋升为陆军中将军衔。他手下指挥着几乎东北军的全部精锐。在这种情况下他
不可能沉醉在与谷瑞玉的柔情蜜意之中,就在谷瑞玉刚与张学良恢复关系不久,她就发现张学良的踪影在沈阳又难以寻
找了。
春节过后不久,张学良就离开了沈阳。
谷瑞玉只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天津附近的榆关去了。不久,报上公布了张学良就任东北军驻津榆驻军总司令的任命。
谷瑞玉多想和他一起赴任,榆关就距天津不远,她可以在那里回杨柳青去。前次她回杨柳青是在战争的烽烟中,哪有心
思去寻找故乡的旧迹?现在她想随军前往,可是因为得不到张学良的首肯,谷瑞玉不敢再贸然擅自行动。
万般无奈,她只好一个人呆在沈阳。好在有了前次的磨擦,张学良对她作了种种让步。谷瑞玉再也不必每日呆在经
三路小洋楼里无所事事了,她可以到沈阳小南关的宴乐园去听戏。回来以后,也可找几位相熟的女眷,在家里玩玩竹林
之战。这样一消磨,时光倒也过得飞快。从前那种寂寞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进入六月,北方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可是谷瑞玉却发现张学良仍然没有回到沈阳。先是她从周大文夫人那里听说,
张学良已经去了北京。到了六月底,她又从家里的牌桌上,听人说张学良已经挥师向长江中下游地区扩展新区去了。她
不知道张学良为什么要去南方兴兵。但是聪明的谷瑞玉能猜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公张作霖的主张,他是为让张学良在
东北军中成为既有实权又有威信的将领,所以才不得不让儿子到处举兵兴师,以扩充东北军的军事实力。
7 月初的一天,谷瑞玉忽然从一张报纸上看到了张学良的消息。
原来他已带领东北军开进了华东重镇大上海!那时深居在经三路公馆里的谷瑞玉,当然不知张学良统军进驻上海,
是为着实现张作霖扩展江苏打开局面的。可是,她却从一些民间小报上,不断发现张学良在上海的各种新闻。谷瑞玉看
了小报上的新闻,恨不得马上随他飞到江南去,她早就羡慕大上海了,可惜她始终没有外出的机缘。
谷瑞玉见上海《新生活报》上有记者这样写道:“张学良是东北的大公子,他此次到上海来,坐的是津浦路最豪华
的泰山号专车,到上海以后住的又是护军使何丰林商请杜月笙暂借在杜美路上的一宅小洋房。张学良虽然生在东北,可
这个25岁的少帅却喜欢风月。他在热闹地区游览,对于上海的繁华却毫不惊奇。上海《大陆报》的唐榴带着漂亮女子唐
英,亲自到大华饭店来和张少帅共舞,只是些寻常的交际而已,可是外间却飞短流长。因此张学良就对上海的许多小报
产生了兴趣。沪上各界在宁波路同乡会举行欢迎宴会,席间西报记者问张学良说:”吴佩孚是何等人物?‘谁也不曾想
到张学良却用英语回答记者说:“是英雄!’外国记者也都为他大加鼓掌。称赞张学良心胸开阔,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
谷瑞玉见另一张报又说:“张学良在上海新康乐花园下榻,那里有游泳池、舞厅、高尔夫球场,占地十几亩。张学
良却婉加拒之。他说我辈青年军人,如果住在这种好房子里,以后行军和打仗又怎么打地铺呢?他在上海人心里留下了
个好印象。……”
8 月,张学良终于回到了沈阳。
谷瑞玉见他的脸色晒得黧黑,难免有些心疼地嗔道:“汉卿,我不懂东北军的将领有几百位,大帅为什么一定要派
你到各地去兴师?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真怕你年纪轻轻就会累成重病的。”
张学良却对她嘿嘿冷笑,那神色似说:“妇人之见!”嘴上却对谷瑞玉这样说:“你哪里懂得父亲的心思?他老人
家这是在重用我。自从打败了吴佩孚的军队以后,我们东北军已经开始向江南进军了,这次我的军队打前阵,主要是为
了给后面源源不断的东北军当开路先锋。瑞玉,你也许不知道吧,父亲已经发布杨宇霆为江苏省督办了,姜登选也当上
了安徽督办。很快还会有一些将领大员出征江南。到那时候我们东北军就可以占领大半个中国了!”
让谷瑞玉感到心里空虚和难过的是,她和张学良的相聚只是短暂的。八月正热的时候,张学良再次离开了她,神不
知鬼不觉地前往葫芦岛督理整顿海军去了。
入秋以来,谷瑞玉几乎再也无法知道张学良的行踪下落。
她又开始一个人生活了,经三路28号公馆里虽然有数不清的牌局,可是,仍然难以让这位青春女子心情舒畅,小楼
对她来说真有说不清的寂寞。因为她实在太想念张学良了,她知道只有每天和他在一起,才会感到不寂寞。现在一旦离
开了他,谷瑞玉纵然可与那些东北军官场女眷们玩得昏天地黑,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忧愁和痛苦。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
谷瑞玉在经三路小洋楼里闷得实在无聊,就忍不住唱几句京剧清唱。借以宣泄她心中的苦闷和怅惘。但是她仍然焦
虑重重,她无法了解张学良现在何处。谷瑞玉曾几次向水波箕胡同打电话,希望从好友韩淑秀那里,了解到张学良及其
部队的近况。但是,让谷瑞玉感到奇怪的是,韩淑秀居然也不在沈阳。郭家只有几位女佣守候着旧宅。谷瑞玉从她们的
口中得知,韩淑秀和郭松龄在奉直战结束后曾去了一次日本东京,回国后她们夫妻就住在天津租界上的小公馆里。到了
当年的十月底,谷瑞玉实在忍不住寂寞,就坐上洋车去了水波箕胡同的郭宅。果然见那熟悉的庭园里空荡荡的。几位使
女也对郭军长和韩淑秀长久不归感到心中不祥。
谷瑞玉走访郭家以后,心里每天都惴惴不安。她敏感地体察到似有一种威胁正向她袭来,她无法知道外边政治局势
的演变,张学良不在她身边,更是让她六神无主。可是,谷瑞玉这种不祥的预感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了。到了当年11月
下旬,忽然有一天,经三路小楼里的使女凤谨,忽然神色惊慌地从大门里跑了进来,她上楼就对正在浴间里沐浴的谷瑞
玉说:“夫人,不好了,打起仗来了!”
“打仗?什么人和什么人在打仗?”她急忙从散发着氤氲水气的池水里爬出来,用宽大的浴巾紧紧包住了那窕窈的
身子。她一听到战争的消息就心有余悸,谷瑞玉知道接连打了两次奉直战争以后,东北大地出现了一片难得的安宁,忽
听又生战事,她望着惊惶失措的凤谨说:“这怎么可能呢?”
凤谨说:“夫人,有什么不可能?现在是自己人和自己人打了起来了,你到大街上听听看,所有百姓都在骂张大帅
呢!”
“骂张大帅?”谷瑞玉吓得脸面雪白,她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世上居然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真的,夫人,人们都说郭松龄的军队在河北倒戈起义了!”凤谨姑娘惊魂甫定,对站在镜子前揩拭水渍的谷瑞玉
说。
“郭军长倒戈,真有这样的事情?”谷瑞玉听了凤谨的话,吓得浑身一惊。她忽然想起前次去郭家见到的景况,以
及早在山海关时韩淑秀对张作霖的不满情绪,心里忽然明白了许多。她顾不得许多,一边命凤谨马上去街里买当天的报
纸,一边匆忙穿了衣服。不久,凤谨就急匆匆跑上楼来,手里举着当天的《盛京时报》,对吓得脸色发白的谷瑞玉说:
“夫人你看,我说的全是真的!”
谷瑞玉见报上赫然刊登大字标题:《郭松龄昨在滦州倒戈举事奉天城里风声鹤唳》。她从那张报上看到,多日在沈
阳不见踪影的郭松龄,原来就在昨天(11月20日)晚上,突然出现在东北军的驻防地——河北省滦州车站上。
在那里郭松龄和夫人韩淑秀共同发起了对东北军的倒戈!谷瑞玉知道所谓倒戈,就是军事政变。从前一直在张学良
麾下任副军团长、和张学良亲密如同骨肉的郭松龄,为什么忽然在河北举起了反对张学良父亲的义旗?这件事对幽居在
沈阳的谷瑞玉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她无法理解郭松龄此举的深意何为,他既然那么效忠于张作霖的儿子,又为什么反过来要反对张学良的父亲?特别
是那位贤能可人的韩淑秀,她给谷瑞玉心里留下了无法抹灭的好印象。像韩淑秀这样有才有识的女性,为什么会支持自
己的丈夫发动倒戈兵变呢?
谷瑞玉简直被这突发的事变吓呆了。她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场政治剧变,从当日的报纸上看到,郭松龄历数的张
作霖十大罪状,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深仇大恨。而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车站上当众发表的即席讲演,又不能不让蒙在鼓
里的谷瑞玉心惊胆战。因为她从韩淑秀的讲演词中看到,她与丈夫郭松龄决非为一己之私而发动兵变,他们是为彻底消
灭多年危害于中国的战争和穷兵赎武的奉系军阀而奋起倒戈。
自从战事发起以来,谷瑞玉就感到沈阳内外到处一片兵慌马乱。沈阳城里兵力空虚,仅有的一些东北军都在几天内
被拉上了前线,去连山一线布防,企图阻击从河北向关东汹涌杀来的郭松龄大军。谷瑞玉心里发慌,每天都给周大文等
朋友的家里打电话,希望找到张学良的下落。但是,张学良下落不明,就连周大文也无法得知张学良现在何地。这让谷
瑞玉心里更加慌乱紧张。
她不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在滦州发起的倒戈,会不会危及她和丈夫张学良。因为她在报上看到郭松龄在倒戈通电上,
分明写着“讨伐张作霖,拥戴张学良主政东北!”的口号。谷瑞玉越加心里慌乱,她担心张学良是否参加了这场动乱,
如若张学良参与了郭松龄反对张作霖的斗争,那么东北岂不是天下大乱了吗?
谷瑞玉在家里心乱如麻,她在沈阳的活动圈子本来很小,现在又不知道张学良的情况,急得她几乎连觉也睡不着。
当郭松龄大队人马从滦州向沈阳挥师杀来的消息传到经三路小楼时,谷瑞玉再也无法忍受这痛苦的煎熬了。11月下旬的
一天,天气骤变,灰色的天空上忽然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谷瑞玉决定乘车前往周大文家里,去打探一下张学良的信息。
她见了周夫人,还没开口,就先哭泣起来。周夫人是位心地善良的女子,她见谷瑞玉想念张学良,就对她说:“瑞玉,
其实汉卿他一直都在沈阳啊!”
“他原来也在沈阳?”谷瑞玉听了周夫人的话,心里既痛苦又困惑,她不知张学良既然就在沈阳,为什么不肯回经
三路公馆里去看她。就说:“既然他在城里,为什么郭松龄在滦州起义时,却要打着他的旗号去反对大帅呢?天下哪有
儿子反对老子的道理,大姐,我现在想马上见到汉卿,我要他也在报上发一个声明才好,不然的话,他就会落得个不孝
的恶名。”
周夫人见她这般顾及大局,心里感动,说:“瑞玉,你知道郭松龄为什么要打汉卿的旗号倒戈?这是因他和汉卿在
对待旧军阀一事上,早有共同的思想。现在这种时候,你就是见了汉卿,也说这种让汉卿心烦的话,小心惹起汉卿对你
的不满。”
谷瑞玉不再说话。她知道现在这样做又是在干涉张家的政治大事,于是她神色黯然地叹息说:“现在张家遭此大难,
我总不该袖手旁观吧?大姐,汉卿他究竟在做什么,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周夫人说:“现在郭鬼子反奉,闹得沈阳大帅府里一片紧张。听大文说,张大帅这些天正准备往大连逃走呢。他每
天都在帅府里大骂汉卿,说他重用郭鬼子,都是因为听信了汉卿的话。现在东北军大部分主力都在郭鬼子的手里,沈阳
几乎没有多少兵力了,如果郭鬼子的军队真打到沈阳,那么,他张大帅也就变成了郭鬼子的俘虏了。你说,大帅能不憎
恨汉卿吗?他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候,正忙着去连山布防,哪有时间回去见你?”
“哦,原来是这样。”谷瑞玉得知张学良现在也正为此受责难,心里对他的许多不解就顿时冰化雪消了。她辞别了
周夫人后,心急如火般地乘车返回经三路公馆,她虽然和张学良同在一座城市,近在咫尺却又无法相见。到了夜里,谷
瑞玉便会噩梦连连,起床后她就打发凤谨去街上买报纸。她发现报上几乎都在刊载郭松龄倒戈部队向沈阳汹涌杀来的消
息,她看到郭松龄的起义部队从滦州向东北进发的一路上,郭氏一再大呼军队纪律,他的部队对老百姓几乎秋毫无犯。
由于郭松龄是打着打倒反动军阀的旗帜向东北杀来的,所以他的军队士气高昂,所经之处百姓夹路欢迎,一时大有郭师
必胜之势。
“夫人,现在连张家的姨太太们都向大连跑了,你难道就甘愿在这里等死吗?”11月底,沈阳阴云压城,大有兵临
城下之势。张作霖及其眷属将向大连逃走的消息不断从外面传来,凤谨见情危急,忽然关切地跑上楼来,提醒一夜不曾
合眼的谷瑞玉。凤谨已经看出谷瑞玉现在的处境最为可怕,出于对这位如夫人前途的关心,她悄悄对谷瑞玉说:“夫人
还是早想对策吧。”
不料谷瑞玉丝毫没有逃出沈阳的意思。她决然地对凤谨说:“我不能走,在汉卿没回来以前,我哪里也不能去。越
是在这种时候,我越是要这样做。”
凤谨担心地说:“可是少帅他已经多日没回家了,特别是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候,他更是不会回来的,万一郭松龄的
军队杀进来,夫人将是性命难保。”
谷瑞玉沉吟着,摇头说:“如果为了安全,我可以马上就去吉林。只要到了那里,就万事无虞了,可是,我怎么能
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呢!”
凤谨见她坚决不肯逃走,索性就不敢再劝。当天夜里,北风怒吼,天气阴霾,又一场大雪漫天而降。经三路公馆里
弥漫着一派紧张的气氛,谷瑞玉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多日不曾回来的张学良,竟出人意料地踏进了这风雨飘摇中的小
楼。谷瑞玉惊喜地站在楼梯上,望着飞快向楼上跑来的张学良失声大叫:“汉卿,你回来了?!”
张学良也惊讶地抬头望了谷瑞玉一眼,那眼神包含着难言的愧疚和惊喜。他愧疚的是一连月余不曾回到这里来看她,
惊喜的是谷瑞玉在沈阳兵临城下,百官眷属纷纷外逃的危急时刻,她竟在这里安之若素。本来可以去吉林避难的谷瑞玉,
竟仍然固守在这随时都有危险的公馆里。他疾步地走上楼来,将扑上来的谷瑞玉一把抱在怀里,紧紧地拥吻,但他马上
就将谷瑞玉推开了,急促地说:“瑞玉,你快快离开这里,我连夜就要离开沈阳了!”
“你……也要去大连吗?”她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发现多日不见的他一脸病容,沉重的精神的压力让他失去了往日
的英武和矜持,变得万分削瘦憔悴,多日来对他不肯回家的怨尤都顷刻消逝了,她关切地抱紧了他,眼里含着泪光,良
久说:“莫非真就没有希望了吗?”
“不,有希望。”张学良见她泪眼汪汪地望着自己,知道她误解了他前去大连的意思,就笑了笑,安慰她说:“我
去大连,决不是逃走,是想从那里乘船去秦皇岛。”
“在这种时候,去秦皇岛做什么?”
“我想去见见郭茂辰。”
“你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去见他,那不是飞蛾投火吗?”谷瑞玉心里蓦然一惊,当她听清张学良连夜去大连的真意,
立刻感到他此行的危险,马上苦苦劝阻说:“不行,汉卿,我不能让你去,现在郭松龄虽然打着拥戴你的旗号,可他的
真意却要彻底推翻你们张家的一统天下!在这种时候你即便见了他,郭松龄也绝不会退兵,他甚至会对你……”
“不许乱说。他决不会对我三心二意的。因为我了解郭大哥!”张学良见谷瑞玉急得欲哭,却断然地将手一挥说:
“我到那里去,是想劝说郭茂辰马上休兵。……”
“他如箭在弦上,想收兵也怕不能如愿。”
“我相信他还会听我的话。”
“在这种时候,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的,汉卿,我劝你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张学良盯了她一眼,郑重地说:“瑞玉,你可忘记了从前的‘约法三章’吗?”
还想继续进言相劝的谷瑞玉,蓦然听了他的话,呆呆地怔在那里,再也不敢多言了。她心里在哭,她为自己在这关
键的时候连劝阻丈夫的权力也没有而感到悲哀。她知道自己在张家的处境,即便在张学良的面前也不能干涉政务。可是,
谷瑞玉的心里很苦,在张学良目光的注视下,她咽下了想说却没有说的话。
谷瑞玉忙着在浴间里张罗,她麻利地在雪白的浴盆里注满了热水。张学良匆忙地洗了个热水澡,待他从浴室里走出
来时,忽然发现谷瑞玉神色庄重地坐在灯影下,望着他默然无语。
张学良感到他刚才的话有些无情,他不应该在她心绪痛苦的时候重提那让她心里不痛快的“约法三章”。想到这里,
他又来到了谷瑞玉身旁,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瑞玉,我现在心里苦得很。郭茂辰在滦州倒戈,把我也推上
了非常难堪的尴尬境地。现在大帅和所有老将们,都在责骂我张汉卿有眼无珠,不该将脑有反骨的郭茂辰推荐到重要的
治军岗位上来。更让我有口难辩的是,郭茂辰现在公开反对我的父亲,拥戴的却又是我张汉卿。这又让我如何面对东北
军上下的责难呢?”
谷瑞玉在灯光下凝望着心境愁苦的丈夫。她想劝他,却又不敢再多言了,她担心如若言语唐突,就会涉及到敏感的
约法三章。谷瑞玉不敢再越过雷池一步,只能无言地凝视着忧郁重重的张学良。“虽然郭茂辰做出了这举世皆惊的壮举,
可是,我仍然对他心存好感。”张学良见谷瑞玉不说话,越想将心里话说给她听:“这是因为郭茂辰的倒戈也是事出有
因啊。”
“汉卿,你为什么到这时候还说他好话?他可是在反你的父亲啊!”
“反对我的父亲有什么不可以?瑞玉,莫非你也不理解郭松龄吗?他在两次奉直大战中,每战他都充当了为大帅打
头阵的重任。可以说郭松龄是九死一生,才换得了今天的局面。但是,战争结束以后郭茂辰又得到了什么?大帅将江南
几省的督军都让给了杨宇霆、姜登选那些在战争中出力不多的军阀,郭松龄他当然心里不服气。在这种情况下他能不反
吗?”
谷瑞玉听到这里,又哑然不语了。她知道自己最好以沉默面对眼前的剧变,过多的语言反而引起了张学良的反感。
“至于他反对我的父亲,从道德人伦而论,我当然无法同情。但是,郭茂辰公然反对我的父亲,也绝不是没有道理
的。他是因为不满我父亲重用杨宇霆、常荫槐那些旧军阀,他是反对这些年来兵连祸结的战争,还有,他也反对父亲和
日本人的关系。正是因为这些原因,郭茂辰才作出这种冒险的。瑞玉,我所以冒险前去秦皇岛,就因为我相信郭大哥不
会不听我的话。”
谷瑞玉听完张学良一番肺腑之言,心中越加为他的秦皇岛之行忧虑重重。本想不加劝阻,可她毕竟从心底深深地爱
着他。终于还是说:“汉卿,我担心你面见了郭大哥,万一谈成了僵局,他会不会对你……”
“不会,我相信我的判断力。郭茂辰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张学良大手一挥。愤然地打断了她的话。
谷瑞玉伫立在幽幽灯影里,她知道张学良决心已定,即便她从中劝阻也无法改变他去秦皇岛见郭松龄的决定。况且
他此举事关大局,想到这里,谷瑞玉索性不再多说,反而一反常态地说道:“汉卿,既然你定要到秦皇岛去见郭大哥,
就让我随你一同去吧。”
“不,你现在应该回吉林,因为战争一旦不可避免,吉林定会比沈阳安全得多。”张学良对她的去向显然作了认真
的考虑,这时说道:“再说,你随我去秦皇岛又有何必要?”
谷瑞玉神态坚决地说:“我去会对你有所帮助的。首先,我可以和韩淑秀见一面,她和我的感情多年一直很好。在
这种特殊的关口,我也想去劝劝她。再说,你一个人只身去秦皇岛,身边总该有人照顾才行啊。”
张学良坚持说:“你还是回吉林吧!”
谷瑞玉哪里肯依,说:“你此行凶多吉少,我又怎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呢?”张学良见谷瑞玉在关键时刻情愿放弃逃
生,也要随他前往秦皇岛,心中忽受感动。他见谷瑞玉已在准备行装,索性也不再劝阻。
夜雾。
“镇海号”军舰在薄暮时分缓缓驶离了旅顺港。谷瑞玉站在军舰前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老虎滩,心绪一派茫然。
昨天夜里,她和张学良离开沈阳以后,乘火车经连山,一路上疾行了半夜,天明时分终于来到了旅顺。
她感到这次经旅顺,从水路前往郭军占据的秦皇岛,是张学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斡旋活动。谷瑞玉纵然知道郭松
龄决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可是她仍然随夫同行。她知道军事行动决非儿戏,郭氏箭在弦上,又怎么可能因他和张学良的
旧情而改变向沈阳东进的决策!正是因为前程凶险,谷瑞玉才以赴死之心前来陪同张学良启程的。
白天,他们在旅顺等候调来的“镇海号”军舰,入夜时分,那艘军舰才升火出航。这时,海面上出现了迷迷蒙蒙的
大雾。铅灰色的夜空里飘着蒙蒙的雪雾,大海宛若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幽黑锦缎。谷瑞玉初临大海,两眼茫然,她感到在
那迷蒙的雾海深处,正有簇簇鬼火在不安的跳动着。从前对东北上流社会充满了种种幻想的谷瑞玉,历经战事她这才深
切地体会到政治的险恶和无情。昨天还是称兄道弟的蜜友,眨眼转瞬之间就变成俨如路人的敌手。有人甚至会为某种私
利就暗起杀机。她担心张学良的年轻和善良,迟早有一天终会误事的,这也是她一定舍弃回吉林而陪他前往秦皇岛的原
因。
昨天夜里,她和张学良在沈阳南站登上驰往大连的军用列车时,在车站上见到了东北军的二号人物,那个曾让郭松
龄愤恨并悍然发动兵变的总参议杨宇霆。这也是谷瑞玉来沈阳以后首次见到东北军的最高长官。她发现杨宇霆以不屑的
眼神打量她,谷瑞玉感到她的自尊又一次受了刺伤。但是她没有对张学良流露任何怨尤,因为她不想在这人心纷乱的时
候,再给他心里带来不愉快。
“汉卿,你这是做什么?”当那列军车在漫天的大雪里风驰电掣般向大连驶去的路上,谷瑞玉忽然发现张学良的包
厢里飘出一股呛人的烟气。她不知他在那里吸什么烟,急忙推开那扇门,只见张学良躺在软铺,正用一只竹制的烟枪倚
在灯下吞云吐雾。她蓦然一惊,知道他正在吸大烟。谷瑞玉记得起来,刚才在沈阳火车站上杨宇霆在送他们上车时,曾
亲手将个小木匣子递到张学良手里,故作关切地叮嘱说:“汉卿,你此次任重道远,万一在夜里熬不住的时候,就不妨
抽上几口。这东西可以提神啊!”
现在,谷瑞玉才知道总参议杨宇霆交给张学良的,原来是烟具和大烟膏。见张学良在烟灯下吱吱地吸鸦片,她的心
顿时揪紧了。谷瑞玉忽然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了张学良手里的烟枪,苦苦相求说:“汉卿,抽不得,你
千万抽不得呀!”
不料张学良正在瘾上,哪里肯听谷瑞玉的劝阻,一把将她推开,说:“怎么就抽不得?我已经一连几天不合眼了,
如果现在不抽烟,我也许快要熬死了!”
谷瑞玉仍紧紧抱住他,声泪俱下地哭求:“汉卿,那鸦片大烟是万万吸不得的,一但吸上了它,那你就永远也戒不
掉了!”
张学良仍在拼命吸着:“戒不掉怕什么,我偏抽不行!”
谷瑞玉哭得死去活来,尽管她百般相劝,张学良却坚持在将一只烟泡抽完。当他过足了烟瘾,从软铺上一骨碌爬起
来的时候,刚才还萎靡不振的他,忽然变得精神抖搂起来。他望着惊呆了的谷瑞玉大笑起来:“瑞玉,你这是哭什么?
杨总参议准许我吸鸦片,那是为了奉命出征的需要,你怕什么呀?”
谷瑞玉担心地说:“我是怕你染上烟瘾,从此就是个废人了!”
他大笑:“我会成了废人?哈哈,我张汉卿岂能因烟废志?瑞玉,你真是杞人忧天啊!”
现在,海上一片大雾。远方簇簇的灯火早已不见了,尽收眼前的是一片无边的幽幽海波。谷瑞玉想到张学良就心绪
紧张,她不知道他在天明见到郭松龄时,将会面临着怎样的一场恶战。
次日黎明,雪霁天晴。出现在张学良和谷瑞玉面前的秦皇岛水域,一片潺潺的碧波。冬日升起,霞光万道,旭日在
海面上映现出无数绚丽的光斑。昨天夜里,谷瑞玉再次为张学良在客舱里吸鸦片发生了不愉快的争吵,可是,她没想到
今晨起来,张学良昨夜的倦容全消。站在军舰甲板上向秦皇岛海岸眺望的张学良,竟又恢复了往日的挺拔和帅气。这使
她的心绪稍稍安定。可是,让谷瑞玉心生焦灼的是,张学良的“镇海号”兵舰来到海边多时,又派出副官长谭海亲自前
往郭军指挥部送信,可是,谭海副官长等却迟迟不见回来。
日上三竿时分,等在兵舰上的随行人员,都为前往郭营送信的副官长谭海捏着一把冷汗。果然不出谷瑞玉所料,正
在岸上紧张布防的郭松龄,在接到张学良语意诚恳的信件以后,断然拒绝亲自到“镇海号”兵舰上与张学良见面。这让
怀着满腔热情而来的张学良大感失望。
“郭松龄是担心兵舰上有埋伏,所以他坚决不同意到这里谈判。”副官长谭海向张学良报告了郭军正在秦皇岛兴兵
布阵的情况,然后将郭松龄的亲笔信交给了张学良,谷瑞玉急忙为他读信,只见郭松龄写道:汉卿军长钧鉴:在津奉读
惠函,因病未复。及抵滦州始行裁答,惟匆促而未及致详。松龄此次举动,纯为清除乱源,拥我公为首领,改良东北政
治,不事内争,休养人民。所发命令,均署我公之名,使部下不怪我公矣。乃前日接天津电话,上将军派我公前来查办,
已抵秦岛,并谓对松龄将有严重之处置。是我公对松龄亦无爱惜之心,然古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临去犹作最后之忠告,
故敢尽情披陈,惟公详察焉。……
张学良没等谷瑞玉将郭松龄来信读完,就万分痛苦低下头去。他站在军舰的客舱里,双手抱住头说:“茂辰,你拒
绝我的调停,岂不是选择了死路一条吗?”
谷瑞玉望着痛心疾首的张学良,知道他对郭松龄的拒绝见面,已经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她想劝慰他,可是,又感到
无话可说。
“瑞玉,拿笔砚来,我要亲自给他写回信!”在难堪的沉默中,张学良忽地站起来,他来到桌旁,忽然铺开白纸,
接过谷瑞玉递来的毛笔,挥挥洒洒地写下一行字来:茂辰兄钧鉴:承兄厚意,拥良上台,隆谊足感。惟良对于朋友之义,
尚不能背,安肯见利忘义,背叛家父。故兄之所谓统驭三省,经营东北者,我兄自为犹可耳。良虽万死,不敢承命。致
成千秋忤逆之名。君子爱人以德,我兄知我,必不以此相逼。兄举兵之心,弟所洞亮。果能即此停止军事,均可提出蹉
商,不难解决。至兄一切善后,弟当誓死负责,绝无危险……。
张学良写罢,签上他的名字:“学良顿首。”然后掷笔于砚上,脸上满是泪水。
就这样,张学良一直住在秦皇岛海边上盘桓多时,他几次想亲自下舰,前往距此不远的郭松龄兵营游说。但是,都
因为得不到张作霖的复电而作罢。
“汉卿,咱们还是回去吧。”在秦皇岛坚持了两天,张学良仍然不肯死心。这期间他不断派人前往郭松龄营地,送
去他写给郭松龄的信,可是郭松龄非但不肯回心转意,甚至连信也不肯再复张学良。看出来郭松龄恰如谷瑞玉临行时所
估计的那样,他是宁死也要挥师沈阳,与张作霖的守军决一死战了。
“不能回去,我不能眼看着郭茂辰战死在沙场而不救他啊!”虽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是,谷瑞玉的劝告仍
然难以让张学良最后放弃救助郭松龄放弃武力、进犯沈阳的主意。
秦皇岛上风云突变,前天还是风和日丽的天空,转眼就乌云密布,须臾就大雪纷飞而降。张学良和谷瑞玉困在“镇
海号”兵舰上,既不能和近在咫尺的郭松龄举行会谈,也不能马上返回大连。就在张学良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传来了
郭松龄率领的东北革命军攻克连山,直逼锦州的消息。
张学良眼望不可挽回的郭松龄倒戈部队,不禁心如刀剜。
“瑞玉,现在只有你和郭大嫂对话了!”12月9 日,被困在大海上的张学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他决定请谷瑞玉
阵前与韩淑秀接触。谷瑞玉正巴不得能为张学良出点力,现在见他作出这种决定,黯淡的双眼不由一亮,忙说:“好吧,
汉卿,我可以亲自去锦州见郭大嫂吗?”
“去锦州太危险,现在,你只能在军舰上打电话给锦州,敦请郭大嫂在此关键时刻保持清醒,千万不能继续冒险向
沈阳进攻了。”张学良虽知让谷瑞玉和韩淑秀通话,也难以劝阻如箭在弦的郭松龄,但他决定再给郭松龄一个机会。他
对谷瑞玉说:“当然,我们的请求,如若再得不到郭大哥的回应,那么也就休怪我张汉卿不够朋友了!”
军舰上的机要人员很快接通了郭松龄指挥部的电话。
“淑秀大姐!”当电话的听筒从几百里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时,谷瑞玉眼里立刻汪起了泪水。她听到了韩淑秀的声
音,心里一热。她蓦然想起韩淑秀和她在山海关的日子,那时她在前线无依无靠,就是韩淑秀和她住在一起。现在谷瑞
玉和韩淑秀居然在阵前对话,这种变化真让她感到痛心。谷瑞玉知道这次通话事关韩淑秀和郭松龄的生死存亡。正因为
她知道此刻她们各自所处的险境,所以谷瑞玉还没有开口就先啜泣起来。她在电话里对远在连山前线的韩淑秀说:在此
关键时刻,千万劝告郭将军勿走绝路,最好马上和张学良见面。只要他肯到秦皇岛来谈判,她希望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事
就此烟消云散,同时也保证郭松龄和韩淑秀的生命安全。
电话里却传来了韩淑秀的笑声,她对谷瑞玉说:“瑞玉,请你转告汉卿,我和郭军长永远都是你们的朋友。郭军长
此次兴兵,没有其它的意思,只求张作霖下野,而拥戴张学良上台掌权。至于到秦皇岛和张汉卿见面,现在已经来不及
了!”
张学良听了谷瑞玉转达的电话内容,自知大势已去。他们只好连夜乘“镇海号”兵舰原路返回旅顺港了。
兴隆店前线。
张学良已在这里布防几个昼夜了,自他和谷瑞玉从秦皇岛返回沈阳以后,战事忽然发生了逆转。当初他在秦皇岛百
劝不动心的郭松龄部,忽在乘胜向沈阳进军的半路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击。那是张作霖预先通过杨宇霆买通了日本
关东军,在南满铁路一线布防参战,日军的介入和吴俊升率领的黑龙江省骑兵旅的突然奔袭,打乱了郭军进军沈阳的计
划。加之那时东北天气骤然降温,大雪封锁了所有通往沈阳的道路,所以,郭松龄部受到了强大的阻击,最后不得不陷
入欲进不得、欲罢不能的困窘境地。
“小六子,我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重用了郭鬼子。现在就要看你能不能挡住郭鬼子了。!”张学良站在兴隆店指
挥部的窗前,眼望着巨流河一线的防区心乱如麻。他从秦皇岛回到沈阳后,正处在郭军向东进发的危险时刻,大帅府里
已是混乱一片。就连张作霖也在准备向大连方面逃走了,可是张学良却镇定地劝止说:“父亲,你现在走得太早,老郭
他现在还没有打到新民,前方还有我们不少军队,你慌什么?”
张作霖听了儿子的话,马上振奋起精神来,说:“好,我若再想走,就不是你的爸爸!”张学良决定马上率兵前往
巨流河一线布防,他在临离开大帅府的时候,对张作霖说:“我如果在巨流河抵抗不住郭松龄的军队,就不是你的儿子!”
他和父亲就这样分手了。张学良在巨流河布防并在兴隆店安下指挥部以后,局势忽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化。现在,
张学良知道郭松龄由于天寒地冻,指挥部已被困在京沈铁路线的小车站白旗堡。吴俊升的骑兵和吉林督军张作相派来的
救兵,已经冒雪前往包抄,大批日本军队也混杂在东北军里,随时参加作战,面对着郭松龄随时可能战败的局面,张学
良心里既兴奋又悲哀。
他兴奋的是终于保住了父亲创建的东北天下,他悲哀是自己至友郭松龄很可能在这场兵变中死于非命。正在这时,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张学良看时,见是侍卫李小四从马上跳了下来。他刚刚从沈阳回来,给他带来了一个意
外的消息:“少帅,郭军长和郭大嫂都已经被捕了!”
“你说什么?”张学良格外震惊。
李小四告诉他:昨天夜里,吴俊升率领的黑龙江省骑兵,连夜偷袭了白旗堡车站。在炸毁了郭军的火药库后,郭松
龄全军溃逃。黎明时,郭松龄和夫人韩淑秀见大势已去,只好化装成老百姓乘一辆马车向大连方向逃走。可是,万没有
想到他们的行踪,已被日本空军用飞机侦察清楚,于是,吴俊升派骑兵旅长王永清循踪追去,当即在老达房一家农民的
地窖里,抓获了郭、韩二人!
谷瑞玉此时在指挥部的内室,将李小四报告的消息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心顿时陷入了无边的痛苦,她知道张学良的
心情定然和她一样痛苦。张学良站在窗前,虽然得到了郭松龄被俘的消息,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慰。尽管谷瑞玉随张学良
到兴隆店布防的用意,是奉命阻击东进的郭军,但是,谷瑞玉知道郭松龄和韩淑秀落入吴俊升骑兵之手,必然没有生还
的希望了。
“刘鸣九,你马上打电话给吴俊升,要他们明天送郭军长和郭大嫂回沈阳的时候,定要路过我们兴隆店!”谷瑞玉
正在内室垂泪,忽听张学良在外边正吩咐着机要秘书,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希望。她知道张学良是个敢说敢做的人,虽
然郭松龄和韩淑秀都到了九死一生的险境,可是只要他们能到兴隆店,也许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刘秘书说:“少帅,现在全军都在盯着郭松龄,你把他要到这里来,又该如何处理?”张学良的声音:“把他要过
来,我自有办法!”
刘秘书:“你要怎么处理他们?”
张学良:“我把他们夫妇放跑了就是了!”
谷瑞玉听了这话,又暗暗吃惊。她知道张学良虽然在秦皇岛没有劝阻郭松龄挥师东进,可是,在他心里仍对郭松龄
充满感情。谷瑞玉知道万一将郭松龄、韩淑秀解到兴隆店来,张学良如将两名被东北军引为至敌的罪犯释放,那后果将
不堪设想。谷瑞玉想出来劝阻张学良,可是秘书已在向吴俊升军部打电话了。
次日天气阴霾,北风呼啸。谷瑞玉困守在指挥部里。她既希望吴俊升将郭松龄夫妇押解至此,保住郭、韩两人的性
命,又惧怕张学良一旦将郭、韩两人释放的后果。就在谷瑞玉担惊受怕的时候,秘书忽然回来了,他给张学良带来的是
让人痛心的消息:郭松龄和韩淑秀已被吴军在当日清晨就地处决了!
“你说什么?”张学良大吼一声,跌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刘秘书说:郭松龄和韩淑秀双双被捕的消息传到沈阳以后,整个大帅府内外一片欢腾。特别是那些憎恨郭松龄的奉
系老将杨宇霆、王永江等人更是弹冠相庆。张作霖准备将郭松龄押回沈阳以后公开行刑,可是,老谋深算的杨宇霆,担
心在将郭、韩押解回沈的半路上发生意外,于是他向张作霖建议:为防夜长梦多,最好将郭、韩两人在辽中老达房就地
枪杀。
张作霖从其计,当即给吴俊升发去就地处决的电报。今天清晨,郭松龄和韩淑秀两人已在老达房被处以极刑。
谷瑞玉听到这里,眼里泪水扑簌簌滚落了下来。
“这是郭松龄军长临死前,亲笔写给你的信。”刘秘书说着,将从辽中县吴部转来的郭松龄信函,亲手交给了泪眼
迷离的张学良。这是封没写完的信,上面写道:汉卿军长:一、兄为国为民而作战,不幸至此,倡导者惟兄一人,勿罪
部下;二、我之动产和不动产,问二军需官便知,除尝还余之私债外,悉数捐入同泽中学;三、……
看得出郭松龄写到这里,情知自己必死无疑,再也没有下笔的气力了。
张学良反复读了那信,不禁大放悲声。
一连几天,谷瑞玉发现张学良都不吃不喝,悲恸万状。特别是郭松龄和韩淑秀两人的尸体,从辽中县老达房被杀现
场运回沈阳小河沿暴尸三天的消息传来,他和谷瑞玉更是痛断肝肠。忽一日,张作霖派人将郭松龄和韩淑秀尸体的照片,
送到了兴隆店指挥部,谷瑞玉和几位秘书都被那些印在布告上的照片惊呆了。而张学良却连看也不看,就挥起笔来,在
郭、韩两人的传单上批下了四个大字:“以火焚之!”
谷瑞玉望着那燃起一团大火的宣传单,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流了下来。

第五章鸦片风波
张作霖平息了郭松龄兵变以后,在沈阳大南门帅府老虎厅里大宴群将。
那天,正是雪后初晴,大帅府内外张灯结采。东北军各路将领,都云集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惟独没有第三方面军
的张学良到场。将领们都知道他仍然固守在兴隆店指挥部里。
张作霖在经历这场生死劫难后,又恢复了他惯有的神态。酒宴开始之前,他决定先演出戏。
只见两个士兵抬着一筐从郭松龄家里搜出来的信函,走进了老虎厅里。张作霖明知故问地说:“诸将都在这里庆贺
胜利,何故抬来这些信函到此?”
士兵报告说:“大帅有所不知,这是我们刚从郭鬼子家里搜出来的,都是些平时和郭鬼子有来往的人,互相写的信
件,请大帅过目才好。”
“胡说!”不料张作霖却震怒拍案,大骂:“郭鬼子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株连他人?即便有人和他有过联系,本
大帅也既往不咎了。郭鬼子是郭鬼子,和他有来往的将领都是我的人,还抬这些书信何用?只要和他有来往的人,从此
和郭鬼子划清界限,都是我张雨亭的爱将!来呀,把这些信件当场烧掉!”
那些和郭松龄有来往的人经此一唬一吓,都越加感谢张作霖。
“提起郭鬼子,我就恼恨小六子。如果不是他在我面前多次推荐郭松龄,我又怎么能把东北军的兵权,都交给这样
脑有反骨的人呢?”张作霖向诸将祝酒以后,忽然故作悲哀之状,他煞有介事地面对老虎厅里诸位将领说:“现在本大
帅只好请辞了,由于我用人不当,才发生了这场战争,所以,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些依靠张作霖起家的奉系将领们,都知道张作霖是在公开演戏,此举同样是自疚自责的官场手段,都一迭声站出
来加以挽留。为首的就是总参议杨宇霆,他说:“虽然大帅误听人言,错用了郭松龄这样的坏人。但是东北军毕竟是大
帅一手创建起来的,现在又是我军的危难时刻,岂有大业未成,主帅离任的道理?”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挽留声中,张作霖只好收回辞职的成命。但是他当场将话一转,郑重地说道:“大家饶恕了我,
可是却无法饶恕张学良,是他向本大帅推荐了郭鬼子这样的坏人,大家说,应该怎么办?”
奉军的将领们情知张作霖又是在当众演戏,所以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张作霖见宴会的气氛顿时冷落下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将桌子一拍,吼了起来:“像张学良这样误我前程的
将领,只有重重的军法从事了。大家不说,就由我一个作主好了,来呀,军法处处长常荫槐到了没有?”
常荫槐历来就反对郭松龄和张学良,现在他见张作霖当众演出假戏,索性假戏真作,从餐桌上站了起来,黑亮的马
靴“咔”地一碰,说:“大帅,卑职在!”
“好,常处长,”张作霖见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他正色地对常说道:“现在张学良已经触犯了军
法,你应该如何处置?”
常荫槐向坐在他身边的密友、东北军总参议杨宇霆丢了个眼神,在他得到了杨宇霆的首肯以后,马上走前一步,说
:“此事关系重大,当然要听大帅的吩咐才能定夺。”
张作霖说:“那好,我派你马上就带着人,到兴隆店前线去,当场把张学良给我绑回来。到时候我让在座的诸位将
领公审他,大家判他个什么罪,我就定他个什么罪。总之,决不能饶恕他就是了!”
常荫槐正巴不得张作霖发话,他也不多说,马上起身向老虎厅外走去。张作霖万没想到常荫槐居然会不懂官场上的
规矩,可是他话既已出口,已经收不回来了,只好眼看着常荫槐去执行他的命令。
全场各位将领也没想到张作霖当众故作姿态,竟然会被常荫槐所利用,以致弄假成真,给张作霖父子造成更大的难
堪。人们哗然,但是无人给张作霖接台。
就在常荫槐将要走出老虎厅的时候,忽然,在席间站起一位军人。此人五短身材,矮笃笃的黑胖子,大家看他起来,
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就是张学良和于凤至当年在辽河边上喜结连理时的媒人、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
吴俊升当场叫住了正匆忙向外走的常荫槐说:“常处长,你给我回来!”
常荫槐见吴俊升发了话,不好继续去兴隆店,只见吴俊升当众说道:“大帅刚才把郭鬼子闹事的罪责都推给张汉卿,
那显然是不公平的。因为张汉卿虽然向大帅举荐了郭鬼子,可是他并没有支持郭鬼子倒戈反奉啊!”
“那是那是!”酒席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响应。那些对张学良有好感的朋友们都七嘴八舌地开了口,人们都反对逮捕
张学良,这样一来,刚才因常荫槐生出的紧张气氛立刻消失了。
吴俊升继续说:“再说,张学良他在二次奉直战中,打吴佩孚都立了大功。东北的空军是哪个建立的?东北的海军
又是哪一个组建的?都是张学良啊!现在怎么可以因为一个郭鬼子作乱,就逮了张学良呢?依我看,倒应该通令嘉奖张
学良才对!”
众将万没有想到酒宴上的局面竟会急转直下。张作霖也从心里暗暗感谢吴俊升在这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为他收拾难
堪的残局。
只听吴俊升继续说道:“为什么要奖赏张学良?就因为这次我们打败了郭鬼子呀,如果没有张学良率领军队在巨流
河布防,现在也未必能消灭郭鬼子。因为郭鬼子正是因为害怕走巨流河这条进攻沈阳的路,所以才沿着京奉铁路前进,
这就给我们黑龙江的骑兵,留出了个可以切断郭军后路的机会。因此我说张学良他是立了大功的人啊!”
“对啊对啊,还是吴大帅说得有理!”
“张学良可是我军杰出的将领啊。”
“郭鬼子是郭鬼子,张学良是张学良,刚才大帅早就说了,决不因为郭鬼子而株连从前和他有联系的将领,既然如
此,为什么不能奖赏张学良呢?”
那些见风使舵的将领们看到吴俊升已将事情逆转,都知道张学良是不能被法办的,于是一迭声地叫嚷了起来。
“好了好了,”张作霖见火候已到,马上举起手来,向众人拱了拱说:“既然各位将领都这样说,我也只好收回成
命。不过,奖赏张学良是办不到的,因为他终究是有过错的人啊。不但不能奖赏他,还得让他戴罪立功呢!现在山海关
以南,仍有郭鬼子丢下的散兵游勇。依我看,就派他到山海关外去收拾残兵吧。如何?”
“大帅的主意最好!”
“是啊,郭鬼子那些残兵,如果我们不派人去收拢,很可能就投降了吴佩孚的直军呢,到那时我们岂不是损耗了实
力吗?”
“这就对了,收拢郭鬼子的残兵,别人去都不行,只有张学良行。”
“对呀,因为郭鬼子手下的人,都是从前第三方面军的人,那些人大多都是张学良的旧部人马,他不去怎么行?”
酒席上的气氛顿时变得热火起来,刚才一些暗中希望看张学良和张作霖好瞧的将领,现在也都改变了立场,酒席上响起
一阵此起彼落的赞许声浪。
张作霖在老虎厅大宴众将以后,天色已晚。
他回到帅府的东挎院时,发现下榻的厢房里正亮着灯火。花格玻璃窗上闪着一个女人的身影。张作霖想起刚才在老
虎厅的一幕,心里不禁松了口气。现在他已将郭松龄反奉带来的动荡局面,通过一场酒宴得到了平息。如今他很想回房
里静息一会,没想到寿夫人正在那里等他。
“有什么事吗?”张作霖发现寿夫人的气色有些反常,进门就问。
“大帅,现在帅府里都在传汉卿抽大烟的事呢!”寿夫人本想压住心里的火气,待张作霖坐在炕头上时再将她得知
的情况,一一告知他听,不想张作霖已经发现她心中有事,于是寿夫人就将最近从帅府上下听到的情况,从头道来:
“大家都说,汉卿年纪轻轻,就染上了鸦片瘾,岂不是要毁灭了他大好前程吗?”
张作霖心里的底火尚未完全消失,这时听了寿夫人的话,脸色顿时气得铁青,怒道:“汉卿也抽上了大烟?这究竟
是什么人怂恿的,他从前对鸦片毫无任何兴趣,为什么在郭鬼子倒戈的时候,他偏染上了这种恶习?真是气死我了!”
寿夫人道:“大帅息怒,听我慢慢对你说清原由。现在大帅府里几乎无人不知汉卿在秦皇岛学吸大烟的事了。于凤
至听了这事,气得她哭得死去活来。她说张汉卿本来是个好人,可是,自去了吉林以后,他开始变坏了。她还说汉卿如
若继续这样学坏,她和他的婚姻恐怕也难以长久。大帅,您说,汉卿为什么听信那个女人的话呢?如果不是他身边有那
么个女人,也不至于步步走下坡路啊!”
“什么?你们是说汉卿学会了抽大烟,都是他身边那唱戏的娘们儿支持和怂恿的?”张作霖听到这里,脸色忽然由
青变白了。他坐在炕上双腿发起抖来,想起郭松龄倒戈给他带来的诸多麻烦,张作霖心中火气越加燃旺,他将烟斗在桌
上重重一掼,怒道:“你说,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大帅……”寿夫人见张作霖动了肝火,就怯怯地说:“是不是那姓谷的女人暗中怂恿,倒不太十分清楚。不过近
日帅府里许多人都传说此事,您也知道,汉卿从前是个非常本分的人。他进讲武堂以前只对体育有兴趣,其他不良嗜好,
他一点也没有。别说抽大烟,就是香烟他也从来不吸。可是,这次他去了一趟秦皇岛,竟然把个大烟学会了,听说他现
在每天都离不得大烟,没有二两烟膏,他是过不了日子的。这种嗜好花钱倒也好说,只怕他染上容易,戒掉可就难了啊!”
“他妈拉巴子,我早就对小六子说:唱戏的女人讨不得。可是他对那个姓谷的娘们竟然一见倾心!”张作霖想起当
初反对谷瑞玉进门的事情,心里就对张学良越加愠怒。他对寿夫人说:“现在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汉卿和这种女人生活
在一起,他受的熏染肯定不会好的,你看如何?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抽大烟,一个会抽大烟的人,难道还会在政治上有出
息吗?人们都说女人是祸水。果然他上了那谷姓女子的当。现在既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马上把那个姓谷的女人
给我打发掉了!”
“您是说,把谷瑞玉打发出去?”寿夫人万没想到张作霖一怒之下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对,将她赶回吉林去。”张作霖余怒未消,坐在炕上想了想,终于下了决心,说:“如果再让她和汉卿在一起,
将来就不是劝他学抽鸦片烟了,恐怕还要有其它的坏习惯传染给他,到那一天,可就把我们的汉卿给毁了啊!”
寿夫人站在那里良久不肯移步。当初她来东挎院向张作霖进言,只想通报一下几天来帅府里的情况。可是她没想到
张作霖一怒之下竟作出驱逐谷瑞玉的决定。寿夫人虽然在大帅府充当了内当家的角色,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可她毕竟是
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张作霖的震怒是暂时的,也知道张作霖从内心深处,是何等喜欢他的长子张学良。而谷瑞玉
既然是张学良从吉林带回沈阳的,必然是张学良的至爱。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如若从中充当了赶走谷瑞玉的角色,将来一
旦为张学良所知,势必会埋下仇恨的种子。寿夫人想到这里,急忙更正自己的话,说:“大帅,现在就把谷瑞玉赶回吉
林,是否有点唐突?……”
“唐突?什么叫唐突?”
“大帅,我是说,谷瑞玉即便真像大家传说的那样,怂恿支持汉卿学会了抽鸦片,也不好在这时候赶她回去。因为
谷瑞玉毕竟是大帅亲口答应收房的如夫人啊。”
张作霖见寿夫人谨慎起来,也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半晌不肯说话。只听寿夫人继续进言说:“依我看,赶谷瑞玉不
是个办法,最好的办法是要她想办法改过,也就是了。”
张作霖震怒拍桌说:“怎么让她改过?汉卿现在已经学会了抽大烟,那是她能够帮助改得过来的吗?”
寿夫人说:“现在我们可以让谷瑞玉去天津劝汉卿戒烟,当然,如若她能让汉卿戒了大烟,就万事皆休。如若谷瑞
玉不能劝汉卿戒掉大烟,到那时再让她回吉林,也在情理之中。大帅以为如何?”张作霖怒咻咻地坐在炕上想了许久,
最后无可奈何地向寿夫人一挥手,说:“就依你的主意好了,不过,这件事最好让凤至出面处理才好!”
寿夫人急忙应诺说:“我懂了。”就转身出门布置去了。
一列客车疾驶在京奉铁路上。
谷瑞玉坐在一间高档包厢里,她倚在窗前,忧郁的眼睛透过车窗凝望着车外闪过的漆黑夜色。在黑黝黝的田野里偶
尔会出现一簇簇忽明忽灭的灯火。远山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隐现,她感到心里的悲苦情绪难以忍受,本来平息郭松龄兵
变的战役结束后,她从兴隆店回到了沈阳,想安安静静过一段平稳的生活。可是她没想到平静的生活里忽然生出了波澜。
兴隆店前线她感到紧张和劳累。从前她去杨柳青战场时的新奇感,早已被无数次战地生活的紧张氛围冲淡了。现在
谷瑞玉再也不敢想战争了,她只想好好在经三路公馆里休息,然而,谷瑞玉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她从兴隆店返回沈阳
的次日,竟然去了一次大帅府。
“夫人,于夫人打来电话,她要你马上到大帅府去!”当使女凤谨将于凤至请她去帅府的意思转达以后,谷瑞玉立
刻惊呆了。
自从1921年冬天她从吉林嫁到沈阳以后,眨眼已经快五年了。在这漫长的五年岁月中,谷瑞玉无时不想进大帅府。
那里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神秘的所在。她曾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那东北第一家庭的宅院里,名正言顺
做一回张学良的如夫人。可是,谷瑞玉的这一希冀永远只是个幻想而已。即便她和张学良的感情日深,甚至在经历几次
战场烽火的考验,她与他的爱情基础变得越来越牢固以后,张学良也无法让她实现这一夙愿。
聪明的谷瑞玉知道她与张学良之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个障碍就是她的公公张作霖,还有那足可束缚自
己一辈子的“约法三章”。在幽居经三路的日子里,谷瑞玉虽然在张学良的理解下,渐渐摆脱了张作霖亲颁家法留给她
身上的阴影,生活的自由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大帅府对她仍然神秘而望之生畏。现在谷瑞玉已经感到了生活的如意,
她不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小轿车,而且也可以去街里逛商店,买什物,看戏或走亲访友。但是,她惟独不能进
大帅府。
可是,如今于凤至居然主动约她去大帅府了。这个消息对谷瑞玉来说无疑是大喜过望。在驱车前往大南门的路上,
谷瑞玉想着于凤至约她去帅府这件事,心里就抑制不住兴奋和欣喜。也许是自己不辞劳苦,多次随张学良奔赴战场,才
赢得了于凤至的好感?谷瑞玉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感动张家所有的人,包括对她心怀戒意的于凤至。
现在,她终于改变了于凤至对自己的不良印象,主动请她到大帅府去。谷瑞玉不知道于凤至请自己进大帅府,究竟
是姐妹俩的叙旧,还是另有什么其它的安排。但是,不管怎么说于凤至请她去帅府相见,总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和
于凤至在贫儿小学只见了一面,而且那一面给她的印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也就是从那次见面以后,谷瑞玉暗暗
发誓再也不想见于凤至了,她觉得自己和于凤至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所以她才一气之下回了吉林。
自由吉林再回沈阳的几年里,谷瑞玉几乎再也没见过于凤至。她觉得自己和于凤至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永远难以化解
的障碍。她发现心里的障碍,就如同眼前那飘渺在大街上的晨雾一般,朦朦胧胧,永远也无法看得清对方的面孔和心灵。
谷瑞玉有时无法理解,同样都是女人,为什么她的心就不能与于凤至相通呢?莫非两位出身各异的女性,只能永远生活
在各自的领域里吗?
大南门帅府果然气魄非凡。出现在谷瑞玉面前的这座三进四合院,仿古式的建筑让她感到威严而雄浑。雕梁画栋的
回廊和大门前巨大影壁墙上的“鸿禧”二字,都给初进帅府的谷瑞玉以心生怯意之感。本来这座宅院也理应属于她,她
知道自己迟迟早早都会住进这偌大院落里来的。如果有一天她那一言九鼎的公公不在人世,谷瑞玉完全可以成为这院宅
里仅逊于于凤至的女主人。谷瑞玉对这一愿望坚信不移,也许正由于她心底有了这一信念,所以才不计较暂且住在经三
路上。如今当她款款迈进大院的高门槛,走进春日灿烂的前一层套院的时候,她心里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做主人的自负感。
“谷小姐,请随我来!”谷瑞玉在这既宽大又幽深的院宅里有些眼花缭乱,就在她不知往哪里走的时候,迎面走来
一位内宅的女佣。她显然早知道谷瑞玉要来,这时在前引路,将谷瑞玉引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又接连转过了两层套院。
最后引她穿过一条碎石小甬路,就拐进一层宽敞的大院里来了。
谷瑞玉发现这层院落青堂瓦舍,偌大的四合院里静悄悄的。虽是春天却没有一丝风儿。几丛柳树在微风里摇着。那
女佣终于将谷瑞玉带到正房的门前,她这才知道已经来到了于凤至的房门前面。
“瑞玉,你别来无恙?”于凤至坐在一片和熙的日光影里,她依然像几年前在贫儿小学院子里见过的那样,端正秀
美,仪态万方。谷瑞玉的美丽在于凤至面前却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她的美丽虽然风韵万种,然而她和于凤至在一起的时
候,却又感到于凤至的姿色则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自然美,相形之下谷瑞玉不知为什么又有点自卑。她来时再三叮嘱自己
:“千万在她面前不要自卑,我和她都是张学良的夫人,只不过她进帅府比我早些而已。”可是,现在临了场她却心不
由己。站在于凤至面前,谷瑞玉越加感到几分不自然。她本是个能言会道的女子,可是在于凤至面前,谷瑞玉竟感到语
言的枯涩,她只是轻轻向她点了点头,就坐在她对面的雕花椅子上了。
“汉卿可还在辽中?”
“不,听说他已去了天津。”
“你和他不是始终在一起吗?”
“在山海关一带收拾残军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的。可是,后来汉卿他得了大帅的命令,要他带领第三方面军向滦
州进发,那时,他就让我回沈阳来了。汉卿说,他此次还要去天津和北京,我跟随他有点不太方便。”
于凤至听到这里,坐在那里沉吟不语。她似乎在考虑如何将自己的话稳妥地切入正题,以便让坐在对面的谷瑞玉就
范。谷瑞玉的心情也很紧张,她不知道于凤至请自己进大帅府的真正用意何在,更不知道她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刚才从
经三路公馆出来的时候,谷瑞玉在心里构思的种种美好前景,如今都在于凤至那冷冷的眼神面前自消自灭了,因为她发
现于凤至对她并不热情。于凤至绝不可能在张学良不在沈阳的时候,主动请她搬进大帅府里来同住。既然不是请她搬进
大帅府来,那么于凤至到底为什么事,出人意料地将她请进帅府呢?
“瑞玉,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虽然我们之间从没有交谈过,但是自那次在贫儿小学见了一面,我就感到你决不
是像一些人在私下里议论的那样。你更不会是有意让汉卿走下坡路的那种女人。”于凤至终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在阳
光下安然地盘腿坐着,说话时语调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尽管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心火万丈,可是,
于凤至毕竟是有涵养有身份的女人。
谷瑞玉的心在往下沉去,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望、委屈和愤懑的感情,宛如刀剜一般刺痛着她的心。她已经从于凤
至的话中隐隐听出了什么,虽然那时她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在帅府里已经有人在对张学良吸鸦片的事情众说纷纭了。
于凤至望着面前的谷瑞玉微微地笑着,可是说出的话语却极有分量:“瑞玉,你也知道汉卿是个兴趣广泛的人。他
在少年的时候就什么都喜欢,至于我和他结婚以后,他的性格更是如此。正是由于他喜欢各种具有诱惑力的新事物,所
以,善良无邪的汉卿,有时也难免被人利用。瑞玉,听说汉卿在去秦皇岛的兵舰上,忽然学会了吸鸦片?可真有这种事
吗?”
听到这里,谷瑞玉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于凤至请她到帅府里来,并不是想改变她在外居住的环境,也不是对她多年
追随张学良转战各地给予肯定的赞许,而是因为张学良染上了大烟瘾。谷瑞玉从于凤至那含而不露的谈吐中,已然品味
出她召见自己的全部含意,原来是有人将张学良误染烟瘾的罪过,都强加在她的身上了。想到这里,谷瑞玉的心顿时像
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甜酸苦辣一古脑涌上了心头。
“瑞玉,你怎么不说话?”于凤至的眼睛盯着她。
谷瑞玉知道她现在必须要说话了,她不能背着个怂恿张学良抽大烟的恶名活着,因为她完全清楚张学良误染鸦片,
与她自己毫无任何关系。想到这里谷瑞玉就委屈地说:“夫人,汉卿确是染上了鸦片瘾,可是,那都是因为他过于相信
杨总参议的话了。……”
“胡说,这种事与杨总参议有什么关系?”不想谷瑞玉刚吐苦水,就被于凤至打断了,说:“有人说汉卿是在去秦
皇岛的军舰上学会抽大烟的,而和他同去秦皇岛的只有你,而不是什么杨总参议。现在汉卿的烟瘾越来越大,你要知道
一个男人有没有政治上的前程,关键在于他有没有坚毅的信仰和让人敬重的操守。”
谷瑞玉怔在那里,一句话也插不上了。
于凤至盯着她的眼睛说:“汉卿本来是个有为有志的将领,可是,他现在让大家失望了。这是因为正在他向上奋发
的时候,忽然有人支持他学会了那种随时可能让他颓废的鸦片瘾!瑞玉,现在你是他身边的人。有时我也很羡慕你,你
可以随他转战各地,甚至是南征北战。如果你真是个好品行的人,这对汉卿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我们大家都很痛心,
既然他那么看重你,可你为什么那么不检点?以致于让他好端端地染上了那种为人不齿的恶习呢?”
谷瑞玉听了于凤至的指责,心里万分悲愤。她这才知道就在自己随张学良在兴隆店前线的时候,在沈阳大帅里已有
人对她暗中指责非议多时了。她感到自己在于凤至面前,即便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只有她知道张学良当初染上鸦片瘾
的真正原因,可是现在她竟在于凤至面前有苦吐不出。“说话呀,瑞玉,你为什么呆坐在那里,不肯吭声呢?”于凤至
依然用那种冷漠的眼睛望着她。
谷瑞玉急得泪眼凄迷,她知道自己即便开口,也难以让对方相信自己的分辩。但是因有于凤至的催促,她终于不得
不说了:“夫人有所不知,当初去秦皇岛的时候,由于是冬天,又下着大雪,所以在南站登车的时候,杨总参议亲自去
送行了。……”
于凤至震怒地打断她的话:“我已经对你说过,这是咱们家里的事情。为什么又要扯上人家杨总参议呢?”
谷瑞玉忍住气,只好继续说:“当时,汉卿是因为杨总参议送了一个烟具,所以,他才在兵舰上吸鸦片的。”
“可是你当时在哪里?为什么不管?”
谷瑞玉含着泪说:“夫人,我管了。可是,当我知道他抽大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那时我曾经苦苦地劝他戒
掉鸦片,可是汉卿因为是连夜前往秦皇岛,他困倦交加,所以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后来,当他意识到这烟瘾的可怕时,
悔之已晚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现在夫人竟将他抽大烟的罪过都归罪于我的身上,唉唉,这实在让人感到心里委屈。…
…”
“不许你强词夺理!”谷瑞玉还想继续向她哭诉情由,可是于凤至哪里肯信她的倾吐,忽地沉下脸来,正色地对谷
瑞玉说:“事已至此,再说那些都已无益。不管汉卿他为何染上了烟瘾,可是你当时就在他身旁,总是个无法推掉的事
实。既然你就在他的身旁,为什么不能阻拦他呢?”
谷瑞玉怔住了。她眼含着苦泪,只觉得心里有许多苦楚无法向于凤至倾吐。
于凤至说:“汉卿是大帅倚重的人,将来张家的大业都要靠汉卿来继承的。因此,任何人都应该对张家的大业负责。
瑞玉,从前我不同意你们的事情,可是后来因有韩淑秀等人的劝说,我违心同意收留了你。那时,我还真以为你会当好
汉卿的随军夫人呢。哪里知道自从他和你结识以后,竟接连生出许多让家人担心的事情来。现在他染上了烟瘾,已是既
成的事实。不管你怎么说,你都有推不掉的责任。如果依张家的家法,你我都是要受到责罚的。现在大帅开恩,不记你
我之过,既是这样,你现在就只有劝他马上戒烟这一条路了。”
谷瑞玉唯唯,她不敢抬头。
“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于凤至坐在炕上加重了语气。
谷瑞玉点头。她不敢再和于凤至顶嘴,她知道即便任何时候,她在张家都要屈居第二的,在于凤至面前她永远都只
能逆来顺受。特别是现在,张家对张学良染上鸦片烟瘾一事怪罪了下来,她随军在侧当然是责无旁贷。想到这里,谷瑞
玉自知理短,急忙向于凤至俯首道歉地说:“夫人的话我记在心上了,既然现在劝汉卿戒烟是当务之急,那么我决意马
上就到天津去,行吗?”
“你要记住,一定要劝他下定决心戒烟。”于凤至见谷瑞玉不再顶撞,心里的火气也渐渐克制了许多。她见谷瑞玉
悄悄站起来,正想向门外走去,又在后面将她唤住说:“如若他那大烟再戒不掉,你我的脸上谁也无光!”
“夫人,我懂了!”谷瑞玉恨不得马上离开于凤至的正房,现在见她吩咐已毕,就不再说话,急忙应诺一声,忙不
迭地出了房门。到了外边,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哀,手掩住了口,哽咽着哭了起来。
现在,谷瑞玉就坐在驶往天津的火车上。本来她得到于凤至的允许以后,马上就该到天津来,可是因为张学良不久
前正奉命在河北滦州集结郭松龄部逃散的官兵,所以她请求去天津的电报始终得不到答复。一直等到1926年3 月,张学
良才复电给沈阳的谷瑞玉:“即日可来天津。”这样她才匆匆赶往天津而来。
天津对谷瑞玉来说可谓魂牵梦绕之地。当年她十几岁就从家乡杨柳青出来,和二姐谷瑞馨一起在天津学戏。不久她
又在这里登上了舞台。小小年纪的她正是从海河之滨开始了人生的旅程,十七岁时她又因逃躲那群见色起意的地痞而一
愤远下了关东。谷瑞玉万没有想到,现在她又回到久违了的海河边上来了。
当谷瑞玉来到租界上的赤峰道时,她眼前豁然一亮。
原来夜幕已经降临,马路两旁的路灯都已点燃。在一盏盏雪白的街灯映照下,她看见一幢幢造型别致的小洋房,宛
若神奇宫殿一般出现在她的眼前。那是美、法、英、意大利、俄罗斯、西班牙、荷兰、希腊式的建筑群。早年谷瑞玉就
知道赤峰道有直、皖、奉系各路军阀的别墅和公馆。袁世凯的小怪楼就建在此地,还有山东军阀张宗昌、淞沪军阀卢永
祥、孙传芳等人的公馆也在此地。现在她才知道张学良也在赤峰道上有幢豪宅。谷瑞玉来到那幢临街的豪华白色小楼前
时,她第一次见到这幢在天津极为少见的罗马式建筑。只可惜楼前的院落并不宽大,门前却植有许多法国梧桐。几位荷
枪的侍卫在楼前巡视着,见她来到小楼门前,马上就有侍卫上前询问,当侍卫知道来者竟然是张学良的如夫人谷瑞玉时,
急忙将她迎进楼上。
原来,就在谷瑞玉来天津的前一天,张学良忽然接到张作霖发来的紧急电报,星夜赶到张家口去了。谷瑞玉想到此
次来天津身负于凤至的重要委托,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她很想马上见到张学良,可是又苦于一时无法找到他。她心里越
想越急,不禁倚在床上哭了起来。
张学良此时正在张家口。
他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叛乱之军,在漆黑的夜色下,张家口城南一片荒地里黑压压地排列着衣冠不整的军人大队。
他们都是黑龙江骑兵第三旅在此驻防的部队,为首者就是旅长王永清。
当年张学良在黑龙江剿匪的时候,曾经在佳木斯和王永清有过接触。但是他没有想到现在王永清会叛乱哗变。此人
本是土匪出身,早年在吉林梨树一带活动。民国九年他被张作霖收编,所以才成了第二十七师马队三营的营长。后来王
永清又投奔了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并得到了吴的青睐,故而得以从一个营长提升为旅长。去年冬天郭松龄率部在河北滦
州起义,王永清随吴俊升的骑兵从黑龙江奉命奔袭进剿,在辽中县老达房的一家农民菜窖里,生擒郭松龄、韩淑秀夫妇
的就是这个王永清。
在剿杀郭松龄大获全胜以后,王永清的骑兵旅恃胜而骄,就在该部被留在张家口驻防期间,王永清率领他手下的一
群乌合之众,到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一时当年的匪性又复发作了。
初时张作霖念及王永清生擒郭松龄有功,对王永清所部的胡作非为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发下了一道命令,让王永
清部自查纠错,不许再犯军纪。可是,张作霖做梦也不曾想到,王永清根本不把他的命令当一回事,继续指挥部下在张
家口一带到处奸淫妇女,劫抢百姓钱财。闹到最凶的时候,王永清部居然一举打下了内蒙古的葛根庙。
在此次王永清抢夺葛根庙时,他们不但一举夺抢了那座古庙里的几尊金佛像,而且还当场杀死了许多老和尚。制造
了这一震惊国内的血案以后,立刻有人报告给在沈阳的张作霖。张作霖闻讯大怒,所以才下令张学良火速从天津前往张
家口,对这伙叛乱之军进行缴械整编。
张学良的专车在夜幕笼罩张家口的时候,沿着一条铁路缓缓驶近了那片王永清驻防的营区。数千名骑兵都竖立在高
高的路基之下,当张学良的专列由远及近的驶来时,几架车灯立刻照亮了王永清的营区。那些虽然已经同意缴枪,但在
心里仍然对张学良率领的缴械队伍恨之入骨的王永清骑兵旅,都一个个竖立在昏黑的天幕下。
春天的寒风瑟瑟刮来,偌大的营区里死一般的寂静,千余骑兵大多都是王永清从前当土匪时的旧部,现在当他们知
道即将面临着张学良的缴械时,当然不肯老老实实投降。王永清自知此次事态严重,他多年来作恶所犯下的罪恶,张作
霖终于对他进行清算了。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危境,王永清站在那些叛军中间,不停地向附近几个营连长们悄悄的耳语。
张学良坐在那由侍卫们团团簇拥的专车里,透过车窗向外张望着。他发现黑压压的叛军都集聚在他的专列前面,气
氛有些紧张。他从天津来张家口前,并没有对张家口这群乌合之众看得太重,他认为王永清只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的土匪。
一旦接到了缴械的命令,这些叛乱之军势必不攻自溃。可是,当他率领缴械部队将张家口城外王永清的旅部团团包围以
后,才发现事态远比他来前估计得严重得多。那些在张家口附近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的骑兵们,仍然匪性十足。虽
然他们在张学良缴械队伍的四面包围之下,不得不将手里的长枪按照缴械部队的指示,分几堆架好。可是,张学良在车
里发现那些空着手的骑兵们,仍然没有俯首投降缴械的意思。
张学良必须面对严峻的形势,他作为缴械部队的指挥官,必须义无反顾地出现在这群时刻都可能发生暴乱的叛军们
面前,因为只有他的出现,才可能震服那些口服心不服的骑兵。
“军团长,有危险!”就在张学良握紧腰间的佩剑,准备走出专列,来到车外的平台上,面对那些集聚在昏黑夜幕
下的骑兵们训话的时候,忽然,他身旁走出一位彪悍的将领。张学良认出此人正是他的卫队长姜化南。姜化南本是吉林
梨树人,早年也是讲武堂的学员,跟随张学良多年,他是从一名卫士提拔起来的。现在,当姜化南发现外面的情势非常
危险,随时有可能发生火拼的时候,他急忙冲到张学良的身旁,神态坚决地说:“你不能在这时候出去!”
张学良却坚持说:“现在我必须出去训话,不然的话,他们又如何能够顺利地缴械投降呢?”
姜化南和几个侍卫都站了出来,俨然在张学良的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侍卫们七嘴八舌地说道:“不行,军团长,
我们发现王永清和那些团旅长们都在暗中交头接耳,好像要有什么举动。”“军团长,休看他们已经将枪支都勉强地架
了起来,可是,我看他们有人把枪膛顶上了子弹。”“是啊,万一他们走了火,很可能发生危险。”“少帅,你千万不
能出去见他们。”
张学良在七嘴八舌的劝阻声中,心里窝着一团火。他知道姜化南和多年守卫自己的侍卫们,都是为他的安全担心。
现在到了危险的关键时刻,以姜化南为首的侍卫们都站出来想保护他。张学良心里受了深深的感动。但是,他望着车外
那越来越黑的天色,还有随时可能发生冲突的紧张事态,他哪肯听信姜化南的劝阻,说:“不行,现在到了我必须出去
的时候了。你们想一想,我是奉命前来缴械的司令官,如果我不出去,王永清的部队能投降缴械吗?”
侍卫们都怔住了。他们纵然想保护张学良,可是他们都知道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他。卫队长姜化南这时又站了出来,
他是以毅然赴死的凛然神态出现在张学良面前的,他庄重地说:“军团长,平时你让我们随时和你穿同样的军装,这就
给我们在最危险的时候代您出面应敌奠定了基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就是我们出来保护您的时候了。如果需要
向王永清这些叛乱之军宣布张大帅的缴械命令,那么,就由我代表您出去宣读好了!”
张学良被身边那些随时准备替他出去平息危局的卫队士兵深深打动了心。他万没有想到平时不言不语的姜化南,居
然在他面临危险的时候,主动请命上阵。但是他仍对姜化南前去心有疑虑,说:“化南,你的好意我当然心领,可是,
你出去替代我训话,虽然能蒙蔽那些叛军,却怎么能蒙蔽和我多次见面的王永清呢?”
姜化南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他振振有词地说:“军团长不必多虑,虽然王永清见过您,可是现在天色已黑,王永
清又隐藏在那些叛军的背后,再加上我的衣服和您几乎一模一样,他们又怎么会分辨清楚呢?军团长,不要再争了,就
让我去吧,”姜化南见张学良不再说话,就对身边那些穿着同样衣服的卫兵们说道:“大家听着,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不
测,你们大家都要护送军团长马上转移!”
卫兵们都不说话,但是,人人脸上都现出了毅然赴死的神情。他们知道姜化南一旦替代张学良出面,那些乱纷纷的
叛军中定会发生意想中的骚动。张学良见姜化南定要代他出面平息局面,还想上前再加劝阻,可是姜化南心意已决,他
凛然地向张学良敬个军礼,转身就大步走出了车厢。
车外一片漆黑。在漆黑的夜幕下,几只雪亮的探照灯正在那乱糟糟的叛军官兵头上扫来扫去。与此同时,专列上的
探照灯光,已将路基下那列队等待缴械的王永清旅都清晰暴露在姜化南眼前,他身披着一件墨绿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
顶大沿帽,远远一看,姜化南的身材几乎和张学良酷肖。那些乱哄哄的叛军们,猛然见到姜化南出现在专列前面,立刻
发生了混乱和骚动。
“肃静!”姜化南对叛军的骚乱早有所料,他临危不惧,不慌不忙地将左手高高举了起来,面对那黑压压的叛军们
忽然大吼一声:“有我张汉卿在此,哪个再敢乱说乱动,我就军法从事!”
喧嚣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显然叛军们都被姜化南的凛然气势震住了,他们都将姜化南当成了张学良,所以那些想
趁乱起哄的胡匪们都不得不噤若寒蝉起来。有些叛军甚至在姜化南的声威震慑下哆嗦了起来,因为在他们心里张少帅毕
竟是威震一方的将军。姜化南发现由于他的出现,震住了那些乱哄哄的叛军,心里渐渐有了信心。
片刻,姜化南开始以张学良的口吻对士兵们训话,他说:“本人奉东北保安总司令部的命令,专程到张家口对你们
进行缴械,其原因是你们在驻防张家口期间,不顾军法约束,肆意为非作歹,欺压骚扰百姓,致使民怨沸腾。如不及时
对你部施行武装缴械,势必给东北军脸上抹黑。现在,本人宣布东北保安司令部的缴械命令……”
就在姜化南讲话的时候,刚才还乱哄哄的操场上忽然变得寂静起来。但是,就在姜化南从衣袋里掏出那份命令,正
要当众宣读的时候,突然,有人在人群里大叫了一声:“你们被姓姜的给骗了,他不是张学良,他是卫队长姜化南!张
学良根本就没来张家口,他怎么敢到这里来缴械呢?”
喊叫的人就是叛军首领王永清!
只因发生了意想不到的突然变故,那些已被姜化南声威震住的叛军士兵们,忽然再次发生了可怕的骚动。所有接受
缴械的叛军们都发出疯狂的怪叫呐喊,姜化南发现情势突变,他大吼一声,猛然从腰间拔出枪来。可是就在这时,那纷
乱的人群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
姜化南胸口饮弹,他还想再喊什么,可是大操场上人声骚动,枪声砰砰叭叭地啸叫了起来。还没等姜化南掏枪还击,
他的胸口上已经连中了数弹。他一个踉跄,就扑倒在血泊中了。
“反了反了!”人群里传来了王永清声嘶力竭的叫喊。叛军们一拥而上,纷纷将那架在车前的枪支抢夺在手里,顿
时全场大乱,人声嘶叫,枪声砰然。
“开枪!”张学良在专列里发现危势逼人,情知继续容忍叛军作乱,后果会更加不堪设想。他再也顾不得许多,马
上跳出车来,指挥早已在车上架起的数挺机枪,一起向大操场上乱哄哄的人群进行扫射。那些乌合之众万没有想到专列
上竟会突然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在几挺机枪的狂射之下,叛军群里人声惨叫,地上积满了一汪又一汪紫红色的血,尸
体横陈,一片悲哭哀叫。眨眼之间,刚才还是人声喧嚷,乱七八糟的操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了。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那些被张学良机枪狂扫吓呆了的叛军们,哪里还敢抵抗,一个个跪倒在地上,高举着双
手,连呼饶命。
张学良喝令机枪停止扫射以后,马上冲上前去,将躺倒在血泊中的姜化南一把抱起来,连叫:“化南,化南!”可
是,姜化南为了保护他,早已经身中数弹而亡了……
张家口血战平叛以后,张学良下令将叛军旅长王永清逮捕收监。同时对那些没有参与袭击专列的骑兵们,进行了缴
械和遣散。他在张家口整顿军队的纪律,修整月余,因为思念为他捐躯身死的姜化南,张学良命令士兵将姜化南的尸体
从张家口运往沈阳,暂且停厝在城外慈云寺的内殿里。
然后他又派专人前往姜化南的家乡,吉林省梨树县为他下葬。那时姜化南的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有生活来源,
张学良不惜从自己的薪水里出资,为他的家小解决生活之困。为纪念姜化南,张学良在梨树城外为姜化南修坟一座,以
寄哀思。下葬之日,张学良亲笔为姜化南题写碑文:“肯使松花陶壮志,祗令梨树识将军。”
张学良从张家口返回天津,已是赤日炎炎的6 月。
谷瑞玉在天津早已等得烦躁,那天下午,她正在海河边上观看赛马比赛,忽然听到张家侍卫报来的消息:“少帅回
来了!”她就急忙离开赛马场,乘一辆小洋车心急如火地返回法租界上的张宅。
那时的谷瑞玉,与其说急于想见久违的张学良共叙别后之苦,不如说她想尽快劝张学良戒烟。因为从沈阳来天津时,
于凤至对自己的一顿训责,时至今日仍然言犹在耳。
谷瑞玉随侍卫走进法租界上宫殿式的小白楼,盛夏里楼内正开放着冷气。让从夏日燥热中匆匆走进楼里的她感到一
阵凉爽。当她登上二楼的时候,忽然发现楼梯转弯处那腥红地毯上,正迎候着一位军人,她认出是张学良的秘书朱光沐。
朱光沐向谷瑞玉点头为礼,说:“夫人,此次少帅在张家口可谓九死一生,你见到他时,千万不要惹得他生气才好。”
“知道了。”谷瑞玉听说张学良在张家口缴械时险些中弹身死的情况,心里一惊。她感到在这种时候劝他戒烟,会
不会引起张学良的反感。她急忙问道:“快说,汉卿他在哪里?”
“夫人,请随我来。”朱光沐说着,就悄悄在前引路,很快将她引向一条灯光幽暗的廊道。在走廊的深处,朱光沐
拉开了一扇房门,出现在谷瑞玉面前的竟是一间挂着窗帷的卧室。在黑暗中她忽然嗅到一股呛人的气味,这种味道她早
在去年乘兵舰去秦皇岛时就嗅到过了。现在当她再闻那呛人的烟味时,心情就顿时紧张起来。就在谷瑞玉困惑不安的时
候,忽然听到床榻上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是瑞玉到了吗?”
“……”谷瑞玉正在疑惑,忽然有人将头顶上的吊灯开亮了。
她惊愕的睁大了双眼,意外发现那临窗的床榻上,竟然倚着一位穿睡衣的人。初看时她有种陌生感。发现那人面色
萎黄,正伏在一张烟盘子上点着烟灯,贪婪地吞云吐雾。谷瑞玉好一阵才认出那歪倒在榻上的人,竟是自己多日不见的
丈夫张学良。
谷瑞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突然,她大叫一声:“汉卿……”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可是,当她刚接近床上的张学良时,女人的矜持又使她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半晌,她痛楚地哭道:“你……怎么
还在拼命地抽烟呀?!你哪里知道,为了你抽烟的事,我在沈阳受了多少委屈?”
在难堪的沉默中,她忽然听到“砰”地一声响。原来张学良摔掉了手里的烟具,他一挺身,挣扎着坐起来了。在难
堪的沉默中,张学良困惑地呆坐阴影里,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言。张学良感到很尴尬,他甚至不敢抬眼面对站在面前
的谷瑞玉。忽然,张学良痛楚地双手抱头,低声地哽咽了起来。
谷瑞玉也惊呆了。眼前的张学良与几个月前在沈阳分手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潇洒英武、满腹经
纶的少帅,居然在张家口归来以后,忽然变得精神萎靡,颓然不振了。更让她震惊的,张学良的大烟瘾比当初在沈阳时
凶了几倍。谷瑞玉后退了一步,她实在不想和一个抽大烟的人接近,更不想和这个精神不振的人对话。
“瑞玉,你坐,你坐下再说。”张学良在床上痛苦的折腾着。当他发现身穿雪白连衣裙的谷瑞玉,正以陌生的眼神
盯着他的时候,他忽然将那只烟枪重重地搁在烟盘子上。过足了烟瘾的他这时振作起精神来。他急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眉宇间的痛苦神情很快被意外的欣喜所代替。他望着迟迟不肯落座的谷瑞玉说:“瑞玉,你哪里知道这次我在张家口遇
到的惊险,如果没有姜化南救我,也许就死在那些叛军的乱枪下了。”
谷瑞玉将他从床上扶了起来,痛苦地说道:“汉卿,我知道你此次九死一生。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什么不
听我的劝告,为什么还要拼命地抽烟?你也许不知道,因为你染上了烟瘾,沈阳大帅府里早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现在
大帅府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暗暗责骂着我。她们说你去秦皇岛抽上了大烟,都是我谷瑞玉怂恿的结果。”
张学良愕然望着神色凄苦的谷瑞玉,茫然地说:“怎么会有人责怪你?我染上烟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谷瑞玉想起来前去大帅府的遭遇,心里就余悸未消,她说:“汉卿,我来天津之前,凤至曾经把我叫到了帅府,她
训责我,我也理解她。因为任何人对你染上了大烟,心里都感到痛苦,更何况大姐于凤至呢?我要说的是,此次我所以
到天津来,就是听了凤至大姐的话才来的。她要我必须限期劝你把大烟戒掉,不然的话,我……”谷瑞玉见他痛苦得这
样,心里也如万箭钻心般的难过。
张学良说:“都是我自己的一时不慎,才让你们都为我痛心。瑞玉,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她根本不想坐在他的床前。她感到面前的张学良变了,谷瑞玉极力克制心里的失望和痛苦,只站在那里说:“现在,
你应该下决心了。”
张学良沉思不语。
谷瑞玉一把拉开了窗帷,让那明亮阳光投映进来,她走到他面前,关切地说:“汉卿,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马上
戒烟!”
“好,瑞玉,你说得对!凤至她说得也对啊!”刚才还在床榻上吞云吐雾的张学良,这时披衣下床。他在夏日阳光
的映照下,渐渐恢复了从前精神奕奕的神态。也许是抽了大烟的缘故,他脸色好了许多。他见谷瑞玉心里很痛苦,就安
慰她说:“我也是没办法,想当初如果不是听了杨宇霆的话,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凤至她们将我抽大烟的事情都
记在你的账上,那是不公平的,她们不知道真实情况,你不必计较,等我回到沈阳的时候,我会对她们说明一切的。”
“我代你受过事小,你政治前程事大。汉卿,只要你真下决心戒烟,就是再有更多的人误解我,我也可以忍受。”
谷瑞玉对他的怨恨和反感,随着他精神的振作而渐渐消逝了。尽管她对他抽大烟的嗜好仍然心存反感,可当她见张学良
是以无奈的神情面对自己时,谷瑞玉的心又软了。
张学良继续向她诉苦说:“从沈阳出来的时候,我听了你的话,真想下决心戒烟了,而且到了天津就戒了烟,可是
当我去了张家口以后,在那种苦难的环境里,心里发愁,没想到旧瘾就再次复发了。瑞玉,现在我才知道烟瘾的可怕,
它染上容易,可是一旦想要戒掉,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啊!唉,我真没想到杨宇霆会如此害我!”
谷瑞玉见他自疚自责地坐在床前,双手痛楚地抱住了头。心就软了,急忙劝解地说:“汉卿,既然你知道染上鸦片
是痛苦的事,为什么不下决心戒掉?现在我在这里,说什么也要让你戒掉它。”
张学良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泪水,说:“瑞玉,你哪里知道一个染上鸦片瘾的人,心里有多么痛苦?这烟瘾决非
想戒就戒。不瞒你说,我已经戒了好多次了,每次我都下了决心,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烟瘾竟如此顽固。在张家口的时
候,我为了戒烟,甚至想拿手枪自杀了,可是,还是戒不掉它。而且戒过以后的烟瘾,发作时又会严重百倍。唉,早知
今日,何必当初?”
谷瑞玉仍然不肯罢休,说:“我虽不曾体会戒烟的痛苦,可是我想,一个有志气的人,只要他肯下狠心,最终一定
能把烟戒掉的。汉卿,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刚才那个样子了。你才二十几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又有那么高的地位,
为什么不狠下心来,和这只有无为之人才喜欢的嗜好彻底决裂呢?现在,如果你戒不掉烟,恐怕连我也要受你的连累了,
将来有一天我们回沈阳,见了于凤至时,我又如何面对她那双眼睛呢?”
“好吧,我信你的话,”张学良很快从颓废中振作起来,他紧紧抓住谷瑞玉的手,发誓般地说:“我听你们的话,
从明天起我就在天津戒烟。有你在这里看着我,我定会增强戒大烟的信心。”
谷瑞玉听了他的话,心里仿佛洞开扇窗子那么豁亮。就欢天喜地的说:“好,我在这里监视你戒烟。我就不信这大
烟戒不掉。”
张学良说着下了床,到桌前坐定后,吩咐谷瑞玉说:“给我拿笔砚来。”谷瑞玉见他想写字,急忙在桌上为他铺了
一幅宣纸,又磨好了墨水,说:“写什么?”张学良说:“写张条幅,挂在床前,也好不辜负你对我的希望。”
张学良言讫,挥笔在那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句诗来:陋习好改志为鉴,顽症难治心作医。
张毅庵戒烟自警谷瑞玉见那条幅写得笔酣墨饱,心里欣然,马上亲手为他悬于床头。
次日清早,当谷瑞玉来到张学良房前的时候,朱光沐竟向她“嘘”了一声,又向门内一指。说:“军团长正和日本
医生商量戒烟的事呢。”
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真将她的叮嘱放在心上,并且如此神速地说做就做,她的心顿时兴奋的狂跳了起来。她希望
的就是这种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而张学良下决心戒烟的本身,恰好让她认识到张学良染上烟瘾确属无奈,这和他那纯
正的本性没有必然的关系。
谷瑞玉随朱光沐悄悄走进内室,他们隔着一扇雕花屏风,可以清楚望见套间里张学良正与一位日本小胡子医生谈话。
看得出他们已谈了许久。谷瑞玉听不清小胡子医生说些什么,只见张学良不断点头应允。后来,小胡子又从他的药箱里
取出一盒西药,在征得张学良首肯后,小心地为他注射。大约又过了半小时,小胡子医生终于告辞了。
“瑞玉,山本医生很有一套根治鸦片烟瘾的办法,”张学良见风姿翩翩的谷瑞玉来到身边,心情十分高兴。谷瑞玉
发现从前在吉林见到的张学良,又英姿潇洒地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仍像从前那样精神奕奕,注射了戒毒药针的张学良脸
上,病容已经全然消失了,眉宇间又浮出了一抹青春的豪气。
他牵着她的手,来到隔壁书房。这里让谷瑞玉耳目一新。几只高大的书架上排满了精装书籍和各种市面上少见的善
本书。墙上悬挂的几幅古人字画,那是张学良从张家口带回来的珍藏品,她一看,竟是明代文征明的书法真迹,徐谓的
《墨葡萄图》、清人郑板桥的《石竹图》。谷瑞玉一边浏览墙上的字画,一边听张学良对她说道:“日本人的戒烟办法
较为先进,只要注射十几天洋针剂,我就可以在不受任何痛苦的情况下,戒掉这可恶的鸦片瘾了!早知有这种办法可以
戒掉大烟,又何必那么痛苦地戒烟呢?”
不料谷瑞玉却担心地说:“如果有先进的戒烟办法当然好,汉卿,你一旦戒掉了大烟,那就有希望了。不然的话,
我又怎回沈阳向于凤至交待!”
张学良将几轴珍贵的古人字画摆在谷瑞玉面前,说:“昨天夜里你走后,我就发誓戒烟。不然,又如何面对你的一
片好意?”谷瑞玉欣喜地笑了:“汉卿,我真怕烟毒毁了你,一个人如果染了毒,就好比一根好木材被蛀虫从内部蛀空
了一样。现在好了,我为你的新生而高兴。只是,我对日本人的戒烟方法心存疑虑。”
张学良却兴致勃勃地说:“放心吧,有日本医生在这里教我戒烟,一定会如愿以偿的。”谷瑞玉仍然忧心忡忡:
“我在担心,这日本医生的药针,会不会对人体有什么副作用?”
张学良自信自负地说:“不会,山本医生早在奉天行医时,就是我的朋友了,他怎敢对我马马虎虎呢?”
谷瑞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就让山本好好为你治病吧,汉卿,我希望你的烟彻底戒掉,然后我们再
到北戴河去,到大海里游泳,该有多好呀!”张学良听了,急忙说:“行,瑞玉,就依你的主意,等我戒烟结束以后,
我一定陪你去北戴河消夏,如何?”

第三卷秋
第一章随军岁月
破晓时分,谷瑞玉醒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军帐外面还是一片无边的漆黑。可是,就在这尚未天明的时候,她发现军帐的外间竟然还亮着灯
盏。谷瑞玉看见,幽幽的灯火将一个巨大的军人身影投映在墙壁上,那是军团长张学良正站在军用地图前面沉思。
黎明前忽然起了风,呼啸的风声让谷瑞玉心绪紧张。她急忙从行军床上爬了起来,浑身冷得直打哆嗦,这时,她忽
听到外间传来了张学良剧烈的咳嗽声。
这一天是1927年4 月5 日,清明节的凌晨。
谷瑞玉记得是去年冬天,在快进入腊月的时候,她和张学良是从天津出发而随军进入中原的。那时的张学良已经升
任了第三、四方面军的军团长,这是郭松龄倒戈后张学良亲自统率大军的又一次参战。在此之前,谷瑞玉曾随张学良去
了北京。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了公公张作霖。
进京后她住在北京西城一个小院子里,她知道张学良自从北戴河回到天津以后,就始终在北京石驸马大街文昌胡同
8 号,每天到顺承郡王府协助他父亲筹划问鼎华北的军政大计。可是那时的谷瑞玉尚不知张作霖正在北京预谋做中华民
国陆海空大元帅之梦。她见到张作霖是在那一年冬天,在北京中南海居仁堂里举行的一次晚宴上。那次夜宴她得以第一
次公开露面,并且以张学良如夫人的身份坐在侧席上。她的突然露面,曾在北京上层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特别
是新闻界对于多年来深居简出的谷瑞玉更是首次发现,报上刊登她的照片时也首次对谷冠以“张学良如夫人”的称谓。
谷瑞玉永远也忘不了那晚在中南海赴宴的情景:在一盏盏璀璨明亮的灯光下,她远远瞟着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张作霖,
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怯意。她虽然从来也不曾正面见到这位严厉的公公,可是公公却对她早就下达过让她寸步难行的“约
法三章”。现在,谷瑞玉才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家族里,已经渐渐有了一些实际的地位了。
灯红酒绿,杯觥交错中,谷瑞玉不敢在那些高官贵妇们面前过于声张,她怯怯地隐身在大厅一隅的阴影里。她不敢
像杨宇霆三姨太那样,在众人面前起身向傲坐在首席上的张作霖等要人敬酒,开玩笑和谈笑风生。她的自卑和怯懦迫使
她只能自珍自重地呆望其它女宾在席间周旋。谷瑞玉虽然在这高层宴会上,只能作个不为人所注目的陪客,可是她已经
心满意足了,因为她当年在吉林梦想进入上流社会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知道自己能有今晚的公开露面,都是她多年
强忍欲望,深居简出的结果。如若这些年她不能遵从那个“约法三章”,张学良就不可能允许她到中南海居仁堂来赴宴。
那天晚上,谷瑞玉克制着心里强烈的表现欲,坚持坐在宴会厅一隅的阴影里,尽量不引人注目。可是她万没有想到,
自己的首次出席宴会,还是被她那严厉的公公发现了,那是因为张作霖在席间曾到各席上去依次敬酒。当他经过末席时,
忽然发现在灯影里有一位非常眼生的女眷,而这个女眷又生得那么娇艳俏美,她是何许人呢?
当时,张作霖没好意思探问,回到他自己的座席后,杨宇霆才告诉张作霖说:“那不是汉卿的如夫人谷小姐吗?”
“什么,是她?”张作霖怔住了。
杨宇霆却当众取笑说:“大帅怎么贵人多忘事,连自己家里的人竟也认不全了?”
张作霖受此奚落,心中不悦,回到顺承王府以后,马上叫来儿子张学良,暗暗叮嘱他说:“汉卿,今后凡是这种场
合,还是叫她回避吧。因为她一出来,不但我面子上不好,对你的前程也没什么大的好处!”
张学良不语。
张作霖又叮嘱说:“汉卿,男人都是以江山社稷为重的,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可懂我的意思?” “父亲,我懂
了。”他顺从地应允道。
于是,张学良又送谷瑞玉回了天津。
那时候,于凤至仍住在沈阳。并不是她不想到北京来,而是因为那时她和张学良的三子一女,都在沈阳上学。作为
家庭的少妇,于凤至自然无法前往北京,参加那些为张作霖即将登上最高政坛所进行的一系列外交活动。谷瑞玉就是在
这种情况下才得以出席,并且在那居仁堂里见了张作霖一面的。
谷瑞玉在津门英租界的小洋房里,从此闭门不出了。她想起在中南海居仁堂里的难堪一幕,心里就感到憋闷,她心
里对张作霖的怨恨无法用语言表露。有时她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以宣泄胸臆间的积郁与痛楚。可是她知道哭泣是不
能根本解决她在张家这种被动局面的。
也就是在那年的冬春之交,张学良忽然奉父亲张作霖的命令,挥师向河南省境内远征。她不知道张学良此次出征中
原,是与南方的北伐军进行决战,她只知道这次张学良出征比从前更加艰苦,作战也更加激烈。
“汉卿,如果你心里还有我,那就带我离开天津吧。”在他临行前,她忽然这样对他说道。
“瑞玉,你在天津住得不是很好吗,还要到何处去?”
“我哪里也不去,因为我只要到了公开的场合,就又要惹事生非了。所以,我现在只想随你去河南。”
“去河南?那可是个刀兵相见的战场啊!决不比从前我们在秦皇岛和山海关,即便是我,也是第一次去河南作战,
你一个女人家又如何去得?”
“不,还是让我去吧。河南有什么可怕,战场上的厮杀,总比在这小洋楼里苦闷着强些。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对我
来说也在所不惜,我只求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张学良为她的真情所动,紧紧抓住谷瑞玉的手,说:“瑞玉,难得你有男儿的志气。可是随我到河南去和北伐军作
战决非儿戏。当年和吴佩孚的军队作战,毕竟有几路大军同时兴兵,可是现在我们却要到河南去,北伐军又是块难啃的
骨头。从前吴佩孚的军队都是些老军阀,现在我要面对的却是具有特殊装备的北伐军。他们不但武器精良,而且战术先
进,我们东北军和这些支号称铁军的队伍对阵,前面肯定是千难万险。”
“我不怕!”每当这时候,谷瑞玉都会面无惧色地说:“放心吧,汉卿,别说去河南,就是随你转战到天涯海角,
我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因为我早就将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你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都要有我谷瑞玉!”
“瑞玉,好,你去吧!”张学良深情地凝望着她,两个人的心已经紧密的连结在一起了。自从远征到河南地界以来,
一路上真可谓腥风苦雨。虽然征战异常艰苦,但是,谷瑞玉却感受到这是她自和张学良结识以来,夫妻俩彼此感情和美
的一段时光。正所谓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产生真挚之爱的道理。
黎明前,风越刮越大,整个军帐都在大风里东摇西晃。
谷瑞玉不敢出去打扰面对地图沉思的张学良,她一人拥着被子坐在行军床上,悄悄想着心事。她感到自己虽然心里
很苦,可是和张学良在一起就感到无恨的快慰。自从去冬她随他来到河南地界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事也经历了许多。可
是她都咬牙熬过来了。谷瑞玉感到中原的战场确实凶险无比。
与北伐军的几次战事,东北军大都遭到了重创。有一次甚至险些全军覆灭,都因为张学良的机智果断而转危为安。
尽管在河南随军她不断遭到各种恐惧的折磨,但是,谷瑞玉仍然不想中途返回天津。张学良几次劝她回去,谷瑞玉都坚
决拒绝了,她不是不希图天津的安逸,而是恐怕独自住在英租界小白楼里会想起许多烦心的事情。特别是她一想起张学
良戒烟的事情,心里就会泛起无限的悲哀。
去年夏秋两季,她在天津的那段时间里,由于谷瑞玉在旁亲自督促张学良戒烟,开局竟然出人意料的顺利。但是很
快就失败了。其原因并不是谷瑞玉的督促不力,也不是张学良没有戒烟的毅力和信心,而是那个名叫山本的日本医生,
永远成了谷瑞玉心里最最憎恨的人物。
时至现在她也不知道那行迹诡秘的日本医生的真实身份,可是谷瑞玉却感到山本在给张学良戒烟的整个过程中,始
终暗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那时,谷瑞玉对戒烟的常识一无所知,张学良也对鸦片的危害所知甚少,所以就把戒烟的希
望都寄托在山本的身上。也该张学良和谷瑞玉受骗,那个日本人只在天津为张学良治了半个月,就不见了踪影。大出谷
瑞玉意料之外的是,从前一度对鸦片烟依赖如命的张学良,居然在山本的药针刺激下,很快竟恢复了原状。他在很长一
段时间里,非但不再想吸鸦片,甚至精神也比在沈阳好多了。
怎奈好景不长,不久谷瑞玉才震惊地发现,张学良虽然摆脱了可恶的鸦片,却依赖上了山本经常为他注射的药针。
到那时她才发现,那药针原是更可怕的吗啡剧毒!当谷瑞玉醒悟过来,劝张学良派兵将日本医生逮捕的时候,才发现山
本早在几天前就逃回日本去了。
自张学良染上了吗啡毒瘾后,谷瑞玉就再也不敢回沈阳了。她担心见到于凤至,自己会无言以对。与此同时,她在
天津听从沈阳赶来的使女凤谨说:沈阳大帅府在听说张学良染上吗啡瘾后,更是举家共愤,人人都在责怪谷瑞玉。
谷瑞玉听后,不免凄然泪下,对凤谨说:“她们这些人真是太昧良心。哪知道我为了汉卿的戒烟,几乎到了痴迷的
程度。我每天在天津都到处寻找根治烟瘾的办法,但是哪知道上了那个日本人的当,竟让汉卿从一个苦海跳进了另一个
苦海。从此我也难以分辩了。”
谷瑞玉不想返回沈阳。她就住在天津英租界那幢白色的小楼里。虽然她知道张学良的烟瘾,已非寻常意志和药物能
够根除,但是她仍然不肯放弃让张学良走出烟毒阴影的机会。她甚至只身前往北京寻访名医。可是,即便谷瑞玉想尽了
办法,也无济于事。
突然。军帐里传来张学良拳头击桌子的声音,谷瑞玉不知他又想出了什么应战决策,急忙披衣从内室跑了出来。在
灯光下她见面容清癯的张学良,正神情凛然地站在军用地图前,双拳紧握,仿佛一个重大的决策已在他脑子里形成了。
半晌,他自言自语地说:“退兵,马上退兵!”
“汉卿,你说什么?”谷瑞玉在后面吃了一惊,她知道自春天以来张学良和北伐军作战,开始渐渐转败为胜。大批
南方来的北伐军由于不服水土,战斗力开始锐减。随着北伐军的不断败退,东北军已逞越战越勇之势,这时,万没想到
张学良经过了一夜的思考,竟然作出了从河南撤军的决定。
“我要马上撤军到河北!”张学良转身一看,发现睡眼惺忪的谷瑞玉就站在身后。她的眼睛扫过桌上狼藉的烟蒂—
—那是昨夜召开军事会议留下的痕迹。她理解他心里的苦楚,知道他自从去冬以来,指挥第三、四方面军已在河南鏖战
了三个多月,现在雨季将临,北伐军败退,本来正是战机有利的时候,她没想到张学良却忽然决定撤兵了。
“撤兵河北?汉卿,大帅他知道此事吗?”谷瑞玉担心地望着他。她知道张学良从今春开始,已数次违背了正在北
京筹划大事的张作霖的主张。谷瑞玉知道他心情很痛苦,也知道张学良在对北伐军宣战的立场上,始终与父亲存有根本
的歧见。特别在张学良率东北军杀进河南的不久,忽然传来了英国兵舰在武汉制造“汉口惨案”的消息,张学良对此大
为愤慨。他不顾北京的反对,当即在开封发表了对记者的谈话。他反对英帝、一致对外的谈话,显而易见与自己正在指
挥的战役发生了抵触。所以外界议论纷纷。此事不久,张学良又于3 月22日在对北伐军作战的前线,接受了记者的访问,
他公开发表了一个《对时局的谈话》。谷瑞玉发现张学良在这个谈话里,大谈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主张,显然与乃父在
北京的谈话相互矛盾。
“汉卿,你谈话定要谨慎,不然北京方面会有意见的。”谷瑞玉虽然知道她不该在这敏感的政治问题上插言,可是,
她担心丈夫的过激言行会触怒北京的张作霖。她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突破那“不许参政”的禁忌。
“你不懂,瑞玉,现在外国兵舰都开到长江上来了,他们开炮打我的同胞,我能够沉默吗?”在那些日子里,张学
良经常在睡梦里惊起。他从机要秘书那里要来当天的电报,常常在灯下披读经夜。当他发现自己《关于时局的通电》果
然在北京遭到冷遇时,愤然地将电报一掼,说:“我的谈话没有错!” 谷瑞玉知道,就在两天前,又发生了美国兵舰
炮击南京的事件。这时,张学良和北伐军也到了激战正酣之际,就在这时候,他竟在没经北京允许的情况下,断然决定
从河南向河北撤军,谷瑞玉心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瑞玉,我不但马上撤军,还要发个公开的电报,表明我的态度。我张汉卿从来明人不做暗事!”他见谷瑞玉不理
解他的撤军大计,忽将他亲自执笔的通电摆在她面前,说:“国难当头,我为什么还要向自己人开枪呢?”
谷瑞玉接过《通电》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顷阅报载南京南军失纪,引起外舰炮击,戮杀同胞,言之泪零。闻者
发指,我国今日内变无可违言,胜败得失,皆一家之事,若因偏隅之劫,动天下兵,敌国外患,何堪设想!……夫一人
成败事小,异族平陵事大,安忍一党一系之私,而致国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谷瑞玉看到这里,竟也心动怦然。她深深地理解张学良的爱国之心,也知继续留在河南,必然还要和北伐军发生流
血激战,便鼓励说:“汉卿,你《通电》中所言各语,可见你的一片赤诚之心。可是,撤军非同儿戏,大军如若从河南
退到河北,万一大帅怪罪下来,恐对你不利?”
“妇人之见,不足为训。我已电告了北京,相信大帅他会同意撤军的!”张学良决心已定,不可动摇。谷瑞玉见他
如此,只好悄悄地避开了。她走进内帐,发现张学良困倦已极,又坐在桌前“吱吱‘的吸起大烟来。她想劝却又忍住了。
谷瑞玉知道张学良自意识到吗啡的危害后,又在郑州改吸大烟了。
谷瑞玉见他再次复吸鸦片,虽然心痛万端,可是她也无可奈何。因为在河南境内困难重重,远比她随军来豫时想象
的严重许多。那时张学良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睡眠不足引起的精神不振无法就医。那时候如若离开吸食鸦片,简直再也
没有可解燃眉之急的办法了。现在当她望着张学良在军帐里吸足了鸦片,又躺倒在行军床上鼾然大睡的时候,谷瑞玉的
眼泪情不自禁的滴落了下来。
谷瑞玉住进了保定的“光园”。
“光园”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可与沈阳大帅府媲美的神秘所在。从前谷瑞玉在天津的时候,就听说保定城里有个寻
常百姓望而生畏的“光园”,这是因为当年直系军阀几位重要大人物,都曾以此作为行辕官邸。最早是吴佩孚向东北兴
兵时的行辕,他指挥二次奉直战争时期,“光园”始终是他的留守处,吴的几房夫人也曾住在这里;二是曹锟曾以“光
园”作过他的官邸。
此次张学良挥师从河南撤到河北后,就将他的第三、四方面军总指挥部设在了距北京近在咫尺的保定,而有名的
“光园”,理所当然是张学良和麾下八大处的办公所在了。谷瑞玉作为随军的内眷,她就下榻在“光园”的后套院里。
谷瑞玉住进了“光园”,忽又感到从前理想中的“光园”,与眼前的“光园”大不相同。“光园”里没有曲径通幽
的大宅小院,也没有小桥流水般的丽景,有的只是几排青砖大瓦房,如果说“光园”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幽深。
无数高大蓊郁的古槐迎风而立,在风中不时发出森人的飒飒之声。在谷瑞玉的印象中,“光园”的景致甚至不及她只去
过一次的沈阳大帅府。
古槐迎风,庭院幽深。谷瑞玉感到此次在河南的撤兵,是一段可怕的人生经历。从前她虽然随军多次上阵,大多都
是在战事将起的时候,她由一队卫队护送着离开危险的境地。谷瑞玉却很少亲眼见到战争的场面。可是这一次则大大不
同,因为东北军的撤退,是为了减少和北伐军的交战,所以在大军撤离河南的时候,大多采取了避开大路的方针。刚好
又赶上了雨季,连绵不绝的大雨,几乎一直伴随着东北军向河北撤退的全部行程。
谷瑞玉亲眼看见那些伤兵在渡黄河时经历的苦难,她一路上对那些掉进黄河里的伤兵们,充满着万分同情和悲叹,
同时也对那些在东北军主动撤退时仍然设置障碍的北伐军充满着愤慨和困惑。
“汉卿,既然蒋介石这么不讲信义,你为什么还要仁慈的撤兵呢?”在大批东北军从大雨下转移到河北境地以后,
谷瑞玉曾在行军中对张学良的一系列忍让之举提出了疑问。
“我这样做,是为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既然我在撤军《通电》上表明了我的决心,那就不能出尔反尔,贻笑于天
下!”张学良对她郑重地说。
谷瑞玉情知他做得有理,也知道她在这重大的军事行动上不该多嘴。可是,她从心里对张学良对北伐军的忍让表示
无法理解。本来在东北军撤离前,为防止蒋介石北伐军的趁机追击,部将韩邻春等人都极力主张炸毁黄河大铁桥,以阻
碍北伐军的追击。可是张学良却坚决反对,他说:“我们主动撤军既然是为着团结国民,一致对外,那就决不能炸毁黄
河大铁桥。因为那样做,我张汉卿就成了千古罪人。你们也许不知道,一旦炸了桥,我军是安全了,可是黄河下游的老
百姓将会遭受特大水灾的威胁,我张汉卿就是死,也不能做这种缺德的事情!”
谷瑞玉还听说一些部将在撤出郑州前夕,曾主张炸毁郑州附近的火药库,以断北伐军的军事给养。但是也被张学良
坚决地否决了。不但如此,他还派员和蒋介石的代表在郑州进行谈判。所有这一切都让世人敬佩,可是却难以让那些对
北伐军追击满腔仇恨的东北士兵信服。
“瑞玉,在河南你受了许多苦,现在到了保定,我会好好嘉奖你的。”她耳边老是响着张学良的话音。谷瑞玉感到
在随军河南期间,她虽然受尽了千辛万苦,可是,她感到在这期间是她和张学良感情最为融洽的时候。也许战争的紧张
与艰难,她和他的心贴得很紧很紧。从前在沈阳和天津时,那种不许她越雷池一步的家居生活,随着她与他感情的加深
而正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张学良对她的信任增强了,从而放松了从前公公强加给她的所谓“约法三章”。
谷瑞玉在河南不但有外出逛郑州的自由,而且在大战期间,张学良还派李小四等侍卫陪谷瑞玉从前线去郑州看戏、
逛商店和下小馆。张学良感到她对自己是不可缺少的知己和伴侣。特别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战争中,谷瑞玉已成了他
须臾不可分离的至友亲人了。
谷瑞玉也感到自由一天天回到了身边,她感到在河南尽管条件艰苦,可是她活得很开心。在沈阳经三路小楼里时的
无边寂寞早已离她而去,代之而来的是她可以自由自在的支配自己的时间。
生活在张学良的身边,她忽然感到与他有那么多的共同之处。在军马倥偬中他们同生死共患难。张学良有许多和她
接近的雅趣。他对京戏的如痴如醉和不惜重金从民间收购古画的嗜好,都和从小就有艺术细胞的谷瑞玉产生了强烈的共
鸣。
“瑞玉,你可知在保定这千年古城里,有座有名的古迹莲花池院吗?”到保定不久,张学良就对她说:“那可是个
好去处,你可想去看看?”
谷瑞玉嫣然一笑:“当然想看。”
他大手一挥:“那好,马上备车!我亲自陪你去莲花池院一游!以酬你千里劳军之苦。”
谷瑞玉心里宛如喝了蜂蜜那么甜。自她嫁给他以后,她还从不曾见张学良对自己那么关注和爱怜。当年在哈尔滨道
外小别墅养伤时的往事,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谷瑞玉知道那是她与他感情最为甜美的时期。现在她随他到了保定,当年
的感觉又蓦然找到了。
莲花池院远不及谷瑞玉想象的那么恬静。它甚至比不上沈阳北陵的景色清新。但是这毕竟是保定古城的一大景观。
在初夏的艳阳下,那古朴的凉亭和碧绿的池水里,风荷片片。那著名的莲花池院也恰好是因那泓碧绿碧绿的池水而得名。
当池塘的碧水里倒映着谷瑞玉紧依在张学良身边的倩影时,她感到心中无限惬意。因为她终于盼到了自己希冀的自由,
作为张学良如夫人应该得到的自由。
“瑞玉,保定有许多好吃的风味食品,你为何不去尝一尝?”
“你是要我打牙祭吗?”
“对,打牙祭。你在河南受了那么多苦,到了保定,你应该补补身子了。”
谷瑞玉就这样随他上了街。保定城里其实并不繁华,无法与天津卫海河边上的大商埠相提并论。更比不上古老的北
京。那时的保定,只有一条最热闹的大街,而且还是一条土路。大大小小店铺虽也麟次栉比,但是在谷瑞玉这个看惯了
南北许多商埠都城的女艺人眼里,保定城区也实在算不上什么。然而,谷瑞玉却对张学良能在军务繁忙中亲自陪她逛街
感到满足。她知道张学良现在心里有了她。她是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他自河南随军后对自己感情的变化,那当然是爱
意的加深。
“瑞玉,你想吃保定的名菜吗?那我就给你点一味最有名的‘项先生豆腐’可好?”张学良随她走进了路边最富丽
的酒楼“古城春”。这座酒店在古老陈旧的保定显得鹤立鸡群,古色古香的建筑格局很容易让初来此地的谷瑞玉联想起
《水浒传》小说里曾经在施耐庵笔下出现过的景物。
“项先生豆腐?一定很好吃吧?”
“当然好吃,因为它是保定有名的菜嘛。”
“你喜欢吃,我就喜欢吃。”
厨师很快将张学良点的那碟“项先生豆腐”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可是,谷瑞玉却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那保定名菜
的妙处何在。在她的眼里,那碟价格高昂的名菜,也不过只是一碟极普通的油炒豆腐而已。可是,她吃起来却感到很香,
因为她知道这是张学良喜欢吃的。
“为什么一碟豆腐也成了名菜呢?”张学良见谷瑞玉抿着嘴笑,却很少动筷子,就给她娓娓讲起了典故:“其实它
冷眼一看,这也不过是一碟极普通的炒豆腐罢了。可是它的名气之大,却起因于清朝时期,一位姓项的老学究开的饭馆,
那是他的看家菜,当然,又因为梁启超在此路过,吃时拍案叫绝,所以才成了名菜。”
“哦,原来如此。”谷瑞玉感到张学良在心情好的时候,他就会事事说出让自己惊讶的典故来。她正是为了能得到
张学良对自己的爱护才感到心中愉悦。
“还有这碟‘春不老’!”张学良用筷子指点谷瑞玉面前那碟雪里红,说:“本来我们在别处也可以吃到‘春不老
’,可是,保定的‘春不老’则大不相同。它的嫩脆鲜美,简直就是天下再无第二了!”
“是吗?”谷瑞玉高兴极了,急忙用筷子小心的挟一块“雪里红”,放在嘴里一嚼,果然有种特殊的香味。她高兴
的莞尔一笑,又点了点头,说:“本来一碟很普通的小菜,可是到了你这里,却都能说出与众不同之处。”
“瑞玉,如果你想看戏,就每天去大戏楼好了。”张学良惟恐谷瑞玉在“光园”里呆得寂寞。有天晚上,他来到她
下榻的房间,亲昵地关照睡在竹榻上的谷瑞玉说:“因我晚上有重要的军事会议,要在‘光园’里开,所以,你可以自
己去看戏。”
谷瑞玉拿起竹榻上的檀香小折扇,轻轻一摇,说:“汉卿,我有个冒昧的想法,不知该不该说给你听?”
“你说嘛。只要能办到的,我没有不办之理。”
“从前我到了北京,本想去听听梅先生的戏。可是,因有大帅在那里住着,我心里害怕他知道,所以,就一次又一
次的失去了机会。这次住保定,这儿离北京只有几小时的路程,所以……”
张学良听着。
她见他并不反感,才壮起胆来说:“老在保定听那几出老掉牙的旧戏,真是让人心里发烦了。”谷瑞玉终于鼓足了
勇气,将她想了几天的大胆想法,一古脑说给他听。
张学良怔了一怔。他知道谷瑞玉去年到了北京,只因去中南海里出席了一次宴会,就惹起了父亲的不快。可是当他
的目光移向她那双忧怨的眼睛时,心里顿时又软了。张学良知道谷瑞玉自嫁进张门以后,身上始终负有各种来自父亲和
妻子的精神重负。特别是去年在北京张作霖下令谷瑞玉从此不要进北京后,张学良心里也难免产生了许多反感。他认为
父亲对谷瑞玉实在有些过分了,现在当他听谷瑞玉提出去北京看梅兰芳京戏的要求,再想想她多年陪伴自己的劳军之苦,
就决然地应允了下来,说:“好吧,瑞玉,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谷瑞玉眼睛一亮,她一骨碌从竹榻上爬起来:“这是真的?”
“军中无戏言,当然是真的!”张学良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他决然地说:“你可以马上去北京,但
是,你千方要记住,不要在戏院里引人注目。”
谷瑞玉欢天喜地的坐在梳妆镜前,打开她那修长乌黑的发辫,用一柄绿莹莹的梳子精心的梳妆起来,喜孜孜说:
“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张学良临出门时,又关照她说:“瑞玉,还要记住,听了戏就赶回来,最好不要在北京多逗留,以防让父亲他老人
家知道,又会不高兴的。”
“知道了,知道了!”镜子里的谷瑞玉脸上绽开了欣慰的微笑,那是一个禁锢多年的女子,终于得到了外出自由时
的振奋和喜悦。
那时,为了战时北京和保定交通的方便,张学良命令京奉铁路局在北京和保定区间加开了一列专车。
这列专车早晨8 时从北京开出,午后3 点又从保定开回。是一列只挂了七八节车厢的高级列车,车体是张学良在第
二次奉直战中从吴佩孚手里缴获的包厢车,通体蓝钢面车厢,里面是用无数纸板相隔的包厢。至于往来乘坐的客人,大
都是张学良第三、四方面军的将领和他们的眷属。这些人大多在北京或天津购有住宅,眷属们住在北京,而将领们则需
要在保定驻防。加之张学良每周特别从北京请来的客人,如国画家、军事家和艺术家们,这些人大多会从北京到保定来。
在“光园”和张学良谈话结束以后,晚上可以乘这列火车返回北京。谷瑞玉去北京看戏,坐的就是这列火车。
谷瑞玉那时在保定虽然已抛头露面,可是,外界对这位生得面孔白皙、身材颀长的如夫人,却很少人知。所以她乘
上这列火车进京,多数人都不认识她。那些高级将领们对这位衣着特殊的女人不能不感到奇怪。因为她只和使女凤谨两
人,就占用了一个有六个座席的包厢。而且门外又有带着驳壳枪的侍卫跟随左右,不能不让那些六七个人挤了满满一个
包厢的军官们暗暗猜疑:她是谁的夫人?
但是无人认识她。
谷瑞玉由于行前有张学良的特别点拨,所以她初次只身赴京时格外谨慎,即便在包厢里,她也决不随便与陌生人搭
话。车到北京时,正是中午时分。她发现前门车站人群熙熙攘攘,人力车和小汽车更是往来穿梭。正在她和凤谨左顾右
盼时,一辆小汽车已经从路口驶来,停在谷瑞玉的面前。
原来是张学良预先用电话通知了他在北京的行辕守备处,马上就派人将谷瑞玉和凤谨接到了张学良在石驸马大街文
昌胡同8 号的公馆里。
谷瑞玉是初次来到这座青堂瓦舍的院落。她知道这所院子是两年前张学良陪于凤至到北京看病时购买的。那时,她
公公张作霖也率东北军杀进了华北,正在暗中酝酿以东北军取代北洋政府,所以张作霖出资在北京顺承郡王府购下了一
套大院,作为他到北京的行辕。张学良则在距此不远的文昌胡同另购一所宅子。
谷瑞玉发现这是座中西合壁的大院,比沈阳大南门帅府略小,可是却比天津张学良在英租界上购买的小洋楼占地面
积大得多。前院是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很像从前北京大户人家的旧邸宅,回廊曲折,雕梁画栋。待她和凤谨走进前宅后,
拐进了一道月洞小门,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幢小洋楼,很像沈阳家里的那幢大青楼,只是面积稍小,只有两层。她被佣人
请进了二楼,谷瑞玉这才发现小楼虽小,可是里面的设备却是现代的,既有抽水马桶,也有现代化的卫生间、厨房、琴
房、画房和卧室。楼下则是宽大的会客室,她看得出张学良如在北京时,这里必是贵客如云,鸿宾满座。
而楼上守房的女佣们对谷瑞玉说:前年于凤至在这里住了大半年,治好了乳疾以后又返回了沈阳。因为那里有她的
三子一女,需要她回去照拂。现在,谷瑞玉一人住进当年于凤至下榻的房间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喜悦。她多年来期盼
的不就是这一天吗?现在她终于是以张学良夫人的身份,名正言顺地住进了他在北京文昌胡同的宅子。
当天夜里,她去大栅栏戏院看了一场戏。那里是梅兰芳等名家经常演出的所在。那晚刚好是梅兰芳首演《凤还巢》。
谷瑞玉早在天津学戏的时候就景慕梅兰芳,只是那时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和梅兰芳这样的梨园名家根本无法接
触。如今谷瑞玉却是以张学良夫人的名义,在广德楼大戏院的特等包厢里订了座位。所以她的到来自然会引起梅兰芳的
格外注目。
在演出间歇,谷瑞玉又命身边跟随的侍卫李小四和凤谨特别为梅兰芳献上了只大花篮,以表祝贺之意。这样一来谷
瑞玉就显得格外显眼了。因为那广德楼大戏院许久少见了出手这么大方的女观众,她这献花篮的举动马上抬高了自己的
身份,同时谷瑞玉也成了台上台下关注的人物。
当天夜里梅兰芳卸戏以后,听人说是张学良的如夫人坐在台下的包厢里,想起从前在沈阳与张少帅多年的旧情,马
上前往包厢答谢。谷瑞玉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梅老板也能屈尊拜访她,一时高兴起来,对梅兰芳说:“明天晚上我还要
来看先生的戏。”梅兰芳从前不知道张学良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出身于梨园的夫人,所以对谷瑞玉就更加敬重了。
晚上回到文昌胡同,使女凤谨提醒谷瑞玉说:“夫人,明天最好还是回保定的好。”这是因为张学良在谷瑞玉离开
保定的时候,特别叮嘱凤谨姑娘要随时提醒谷瑞玉归来。凤谨知道如果谷瑞玉继续在北京逗留,恐有不便。可是谷瑞玉
却不以为然地说:“将在外军命还有所不授,何况我又是第一次出来,岂可只住一晚上就返回保定?”凤谨见她这般固
执,也不好再劝,只好由着她了。
次日晚上,谷瑞玉自然又是在广德楼戏院里订下了头等包厢,看戏中间,她又是不惜重金购得了一只大花篮,送上
了梅兰芳正在唱戏的舞台。自然,坐在包厢里的谷瑞玉又享受了一次众人喝彩的荣耀。可是她却忘记了张学良从前对她
的多次叮嘱,一下子成了京城里引人注目的人物。一些小报的记者发现了张学良另有一位如夫人,马上就集聚到广德楼
大戏院来。两天后,谷瑞玉从保定来京看戏的消息就上了一家小报的头版。
“这还了得?汉卿怎么这么糊涂呢?”不料,正在北京筹划登基大典的张作霖,最先在顺承王府见到了那些刊载谷
瑞玉来京消息的小报,张作霖气得脸面发白。万没想到去年被他赶出京城的谷瑞玉,居然又堂而皇之地回到北京了,而
且又招摇过市地公开向梅兰芳赠送花篮。张作霖马上就给在保定的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我从前对你说的那些话,怎
么都忘了?这样的娘们不能让她出来!你看,她到北京听戏倒也罢了,可她送什么花篮呢?说她摆阔是小,引来别人对
她的猜议事大,她这不是在给咱爷们脸上抹黑吗?”
张学良这才发现谷瑞玉在北京已经逗留七八天未归了。想起当天他允许她前去北京看戏的时候,还特别关照她早去
早归,千万不要公开暴露真实的身份。现在听说北京小报上登了她给梅兰芳赠花篮的新闻,不由大吃一惊。他急忙打电
话给北京留守处,要他们马上敦促谷瑞玉回到保定来。
如若谷瑞玉听了张学良的命令,马上返回保定,也就不会继续生出许多不愉快的口角。可是她却在北京住得很惬意,
非但不理睬张学良在保定焦急的呼唤,反而继续在北京住了下来。那些日子,她整天由李小四和凤谨等人陪着,听戏,
下饭馆,逛西山八大处,又到北海划船荡舟,玩得好不痛快。一直到张学良的电话打到了文昌胡同,要谷瑞玉亲自接时,
她才知道如若继续在北京住下去,定会惹恼这位发起怒来让她害怕的少帅,于是她不得不悻悻的返回了保定。
张学良和她狠狠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当然不仅是她在北京喜欢抛头露面,而是张学良从侍卫李小四那里,得知谷
瑞玉在京期间大把大把地花钱。有一次,她在饭馆里点菜竟然点了几十道,吃不完,最后都白白的倒掉了。
张学良愤怒地说:“那些钱虽然不值一说,可这件小事也说明你的铺张。一个喜欢铺张的女人,是没有知识的表现。
古往今来,即便家资万贯的富翁,也决不以挥霍钱财为荣。你可知勤俭永远是做人的根本吗?”
谷瑞玉万没想到她只去了一次北京,就惹来了这么大的风波。她自知理亏,在张学良的痛责下,在保定的“光园”
里沉默了数日。在这期间她再也不敢外出,甚至连保定城里有北京名角演戏,她也再不敢出门了。只是一个人呆呆住在
“光园”后院里听唱片,寂寞时她就拿来几本从北京买来的唱本翻一翻,以解无聊之困。
张学良发现谷瑞玉自从北京回来,受了他的责骂,好了许多,心里竟然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甚至感到对她不起。
因为谷瑞玉毕竟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随他南征北战的人,而且前次去京看戏又是经他允许才去的,出手大方和在前
门附近的广德楼大戏院轻易暴露身份一事,张学良也给予了谅解。
他知道谷瑞玉的性格如此,她毕竟是梨园出身的女子,喜欢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出风头表现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所
以,在当年六月,张作霖即将在北京举行陆海空大元帅登基盛典的时候,张学良又经不起谷瑞玉的苦苦相求,答应她随
自己微服进京。
谷瑞玉得知张学良将去北京的消息,是她在6 月26日看到了一张北京的报纸。上面登载了张学良等几位将领,联名
发出拥戴张作霖为中华民国海陆空大元帅的《通电》。那个《通电》写道:北京张大帅钧鉴、各省军民长官、各法团各
报馆均鉴:天祸民国,政纲解纽,国无政府,民无元首,纷纭扰攘,累载于兹。现在天日为昏,毒痛全国,无所不至,
国民之期望,友邦之责备,……惟恳请总司令大公之量,天地为昭,同志之孚,友仇若一,惟有总司令以国家为前提,
拯生灵于之浩劫,勉就海陆空大元帅……
那份《通电》是由孙传芳、张宗昌、吴俊升、张作相、褚玉朴、韩邻春、汤玉麟等人署名,张学良署名在后,于是
张作霖上台当大元帅已成指日可待之势。
“汉卿,莫非你真因我前次在京的过失,就让我一个人留在保定吗?”6 月17日晚上,当张学良即将赴京时,谷瑞
玉在灯下向行色匆匆的张学良忽发此语。
张学良良久无语,他只是站在灯前沉思着他与她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自从河南撤退到河北以来,张学良感到谷
瑞玉一直在变。虽然他与她已经生活了几个年头,但是,像在河南出征时经常住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见。从前他和她在
一起的时日很少,有时一年中也难得有几次相聚。即便聚在一起,他也大多忙碌于军政要务,很少和她朝夕相处。
可是到河南河北以后,一年来的军旅生活中他亲眼看见谷瑞玉为他吃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当他见她在那女人
难以忍受的环境里与自己苦苦厮守的时候,张学良从心里深深地感激她。但是,他发现谷瑞玉的性格有两面性,一旦她
生活在一种较为安逸的环境里时,心底那不健康思想就会渐渐显露出来,行迹也让他看了难受。
特别是谷瑞玉从北京回保定以后,他发现他和她之间暴露出来的差异越来越多。由于性格和爱好的不尽相同,他与
她产生的误解和矛盾也越来越多。有时他和她一连几天不想说话,那是由于张学良不希望继续和她吵嘴。他毕竟是第三、
四方面军的总司令,在保定他要号令三军,他在“光园”行辕里的一言一行,身边都有许多人注视着。在这种情况下张
学良只好忍住心里的火气,对谷瑞玉爱而远之。
让张学良感到心里痛苦的是,随着他与她之间的磨擦、口角和误解的增多,一度热火起来的感情,居然变得疏远和
冷漠。他惊愕地发现,从前谷瑞玉身上那种刻苦、温存和那任劳任怨的好作风,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看不到了,代之而
来的是她的孤傲和沉默。战争的困扰和长期深居简出的生活环境带给她的烦躁,让谷瑞玉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瑞玉,这……”张学良左思右想,也觉得为难。此次去京参加乃父张作霖的登基大典,原本是应该携眷而去的。
他知道于凤至已经从沈阳前往了北京。因为张作霖梦想多年问鼎中原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作为张家的后代几乎都盼着这
一时刻的到来。谷瑞玉虽是位如夫人,可是她毕竟也是张家的人了。在这种时候如若将她独自放在保定城里,确也有些
过分。但是,张学良感到如若让谷瑞玉随行赴京,那么她住在文昌胡同已经不可能了,于凤至已经带子女们先期到了北
京,如果这时候再让谷瑞玉也住进那座宅院里,自然是多有不便。
“我知道你有难处,是不是于凤至去了北京?”谷瑞玉果然聪明过人,她从张学良那迟疑难决的神色上,已经猜到
他心里正在想什么,就爽然说:“如果你允许我去北京,我可以不和她住在一起。”
“莫非我会让你住进客栈吗?”
“汉卿,你怎么忘了,周大文不是已经搬到北京去了吗?”谷瑞玉前次去北京时,就见到已经调任北京,为张作霖
筹划就任海陆空大元帅的周大文,现在她忽然想起了周家。
“你是说还要住在周大文家里?”
“周大嫂对我很好,住在她家里没有什么不妥。”谷瑞玉见张学良锁紧的愁眉渐渐舒展,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他心
坎上,就进一步申明自己的观点:“如若我一个人留在保定,实在是太寂寞了。至于我去北京以后,也不要你操心,我
只是到那里去散散心,决不会像前次那样给你招惹麻烦。”
“好吧,瑞玉,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张学良终于首肯了,当即他们就准备着赴京事宜。
张学良到了北京以后,自然没时间去陪谷瑞玉。他参加了张作霖在中南海举行的就任海陆空大元帅盛典以后,随后
又参加了张作霖举行的各种重要会议。那几天是他最忙碌的日子,几乎连回文昌胡同的机会都没有。一直忙到6 月下旬,
忽然有一天,周大文来到了他在中南海万字廊的办公处,只叫了一声:“汉卿,”就迟疑着不再说话了。
“大文,你有事情?”张学良从桌上那厚厚的文件上抬起头来,发现周大文的神色有些反常,心里就知道定是又有
什么不好说的事情,就问:“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说呢?”
“……”周大文仍然站在那里不说话,这使张学良心里更加困惑。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就说:“对了,大文,瑞
玉她还住在你的家里吗?”
周大文终于说了实情:“汉卿,我就是为瑞玉的事情来找你的。”
“有什么话就说嘛!”
“这……”
张学良越加认真地说:“大文,莫非你和我还有两心吗?”
周大文唯唯诺诺,不好启口,见张学良动了肝火,方才说道:“本来,我不想说什么,因为你我的关系,我不能不
考虑你的声望,所以才不得不直接地对你说了,北京毕竟不比保定,这里人多嘴杂,最好劝瑞玉在外边谨慎一些才好。”
张学良从周大文那吞吞吐吐的言语中,隐隐听出谷瑞玉此次来京,一定又作出了让外界非议的事情来。他想起谷瑞
玉的任性和处事不加检点,心里就一阵阵恼火。可是他在周大文面前不好发作,忍住气问他说:“大文,你我是多年的
朋友,有什么话不能直言呢?瑞玉他住在你家里,莫非又生出什么事情来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瑞玉她和我的家人都相处得很好,大家也欢迎她住到我们家里。”周大文见张学良正色地向他
追问情由,就不得不说出他来找张学良的原因。周大文说:“只是瑞玉有个听戏的习惯,其实我也是个戏迷,本来听戏
也不是什么过错。可是,不好办的是,这几天她因为听了你的劝告,不再去大栅栏的广德楼听戏了,可她却三番五次用
你的帖子,去请京城里那些名角们,来到我的宅子里唱堂会。”
“唱堂会?”张学良闻言一惊。他忽然把桌子重重一拍,恨恨地说道:“太不成话了,我张汉卿在北京城里也不敢
摆那么大的谱,她谷瑞玉又怎么敢拿我的帖子,去请名角到家里唱戏呢?再说,唱堂会总是要有原由才行,她在北京既
不办红事又不办白事,到底唱的什么堂会呀?”
“惹人非议的就恰恰在这里。”周大文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索性就将想说的话都说清:“瑞玉如若听戏也可以,
可是她不该没头没脑地听嘛。前几天她拿你的帖子,把正在广德楼唱戏的几位名伶杨小楼、言菊朋、尚小云和孟小冬几
位,都请到我的宅子里了,可真是群星荟萃了,我的家里也因此而蓬荜生辉起来。可是,瑞玉不该不懂梨园行里的规矩,
总不该让那些艺伶没完没了的唱,而且她给的包银又少得可怜。更不该的是,她把那大名鼎鼎的梅老板也劳驾了几回。
这些名人大多都是惧怕得罪你张汉卿,才不得不去的。我是担心,瑞玉如若继续这样唱下去,那么将来又如何收场呢?
万一传扬出去,还不是坏了你汉卿的名声?我为此事已经想了许久,最后决定还是将事情都统统对你说明的好,不然的
话,我对不起你汉卿啊!”
“荒唐!真是荒唐!”张学良气得脸面发白,他的心深深地受到了刺激。
“汉卿,看把你气的,也许我真不该说。”周大文见他气得双手颤动,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
“怎么不该说?”张学良怒道:“大文,不是你不该说,你是早就该对我说了。不然的话,她会在北京胡闹下去,
把我从前结交的那些梨园朋友们,一个个的都给得罪完了。”
周大文感到很为难,说:“唉,我也没想到,瑞玉会这么任性。她一旦高兴起来,我们的话也听不进。”
张学良痛心疾首,想起此次谷瑞玉临行前对自己作出的种种许诺和保证,张学良不禁有些痛心疾首。他痛苦地对周
大文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唉唉,瑞玉啊瑞玉,我真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任性的人。那些北京的名伶们即便是
我家大帅,也是不敢随意相请的。你一个谷瑞玉竟然胆敢把他们请去专为你一人唱戏,又成何体统?那些人都是敢怒而
不敢言,又影响了他们的票房收入,心里对我张汉卿恃权压人,一定早就愤愤不平了!大文,像瑞玉这样的女人,将来
再也不准她来北京了!”
“也不必如此震怒,劝劝她也就是了。”周大文担心张学良震怒,急忙劝说。
张学良怒道:“对她来说,劝又有何用呢?还是马上派人把她送回保定去好了!如若继续让她在北京的话,迟早会
把我从前熟悉的那些梨园友人都得罪光了的。”
当天夜里,张学良就命李小四等侍卫,用汽车将谷瑞玉送回了保定的“光园”。

第二章夏日情结
1927年6 月,北京艳阳似火。
就在谷瑞玉返回保定不久,张学良也结束了在北京的公务,他本来应该返回河北保定,可是一想起在那里的谷瑞玉,
担心见了面又会发生不愉快的争吵,于是,张学良一怒之下,就只身去了北戴河海滨。保定“光园”里的谷瑞玉,当然
做梦也没有想到,张学良竟在张作霖就任陆海空大元帅的仪式结束不久,很快就离开了政坛喧嚣的北京,独自躲进距北
京几百里外的北戴河海滨,避暑去了。
在碧波浩淼、海风飒飒的北戴河,张学良住在山顶别墅里。
他上午游泳,下午看书或者听戏,过着一种远离政海纷争的超然生活。张学良的心绪十分烦躁,他忽然感到从前那
么可爱的谷瑞玉已经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任性且又喜欢铺张的女人。从前他在吉林和沈阳时期,并没有发现谷瑞
玉性格的另一面。
那时也许是父亲的“约法三章”在起作用,谷瑞玉深居简生,做事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可是,自从她随军河南以后,
随着自己对她的越来越放任,谷瑞玉身上的毛病也开始明显的显现出来。她性格中那些不健康的东西,也随着她从张作
霖“约法三章”的桎梏下解脱出来,而一天天变得越加明显。这种不健康的思想,大都是在日常的生活小节中显现的。
谷瑞玉有时为一点小事不如愿就大发其火,甚至无端和张学良发生口角,这就破坏了她在他心里多年形成的美好印
象。现在,随着张学良对她的迁就和忍让,谷瑞玉越来越顽固的表现自己。她始终希望以张学良夫人的身份公开露面,
希望和于凤至平起平坐。现在,因为谷瑞玉在北京听戏的事情,已经深深刺伤了张学良的心。所以,本来准备从北京一
起赴北戴河消夏的计划,也因谷瑞玉在京大办堂会的事而取消了。张学良只好只身来到碧蓝色的大海边。
对于军团长张学良来说,这无疑是难得的忙里偷闲。与其说他是为到北戴河痛快地玩一玩,不如说是想借此来化解
心中的郁闷。他将谷瑞玉送回保定以后,不得不礼贤下士地亲自赴梅兰芳、杨小楼等一些去周大文家唱堂会的名伶家里
致谢赔礼。他知道自己如若不去向这些谷瑞玉曾劳驾过的名伶们赔礼,那么,他将在这些人心里留下不愉快的阴影。
北戴河景色宜人。每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他都会在秘书朱光沐和侍卫官谭海等人的簇拥下,沿着苍茫的大海走去,
在无边的海滩上漫步。涛声喧嚣,蔚浪千叠,他在暮色里远眺着大海的潮涨潮落,心里有种怡然自若的感觉。有时候他
会孤零零一人在沙滩上席地而坐,默默地数着那海中巨浪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岸边礁石,浪峰退回去,忽然又涌了上来,
水花飞溅,碧浪奔涌,眼前是一派壮观的景象。有时他会光着脚,甚至连裤腿也不挽,湿漉漉地赤着脚在海边的浅水里
跋涉着。或者在飞溅的浪花里奔跑。他闲情逸致地拣海螺,拾贝壳,有时他还能在深水里捞到蛤蜊。那时他会高兴得如
同孩童,用军帽将蛤蜊装了满满一兜,然后兴高采烈地捧到沙滩上。在暮色里他将水淋淋的蛤蜊全部都倾倒在沙滩上,
又像孩子似地当众傻笑。有时他在海滩上画张棋盘,再用贝壳当棋子,与秘书朱光沐对奕。每当杀到难解难分的时候,
他就会误了饭时。
北戴河的烈日格外灼人。几天下来,张学良的皮肤就晒黑了,就连他身边的侍卫们也几乎认不出他来。在短短半个
月时间里,张学良的游泳本领练得格外娴熟,有时他混在一群天真无邪的男男女女中戏水,众人只认得水性娴熟的黑泥
鳅,却无人知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张少帅。有一天,海风骤起,乌云遮天,汹涌的海潮在呼啸的海风中顿时掀起了惊人
的狂涛。几丈高的浪峰冲天而起,往日安静的沙滩上忽然被巨浪冲击得狼藉一片。张学良知道这是大海涨潮的时候,他
穿上了衣服,对身边几位侍卫说:“咱们该回去了。”就在这时候,突然,他发现几个穿泳衣的姑娘在海岸上惊恐地呼
叫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已经穿上衣服的张学良翘首望去,只见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有一个天蓝色的影子在浪花中挣扎了一下。那是个姑
娘的身影!张学良顿时紧张起来,他急忙将穿好的衣服又脱下来,定定地远望着那在大海里挣扎的蓝色影子。不久他发
现那个蓝色的影子向海浪上冲了一冲,就倏然沉没在深水里了。不好,一定是个刚学游泳的姑娘,又恰好遇上了大海涨
潮时的巨澜恶浪的袭击,在体力不支的情况下突然溺水而沉了。
张学良见到姑娘沉海的情景,心里一紧,但很沉着,他毕竟是经历百战的将军,面对危险神色不慌。他对在海滩上
吓得浑身发抖的一群女孩子大声喝道:“谁也不许哭,冷静!”然后他将衣服往谭海怀里一塞,就一纵身跳进了暮色下
黑黝黝的滔滔大海里。就在这时,天色越阴越沉,汹涌的雨云突然从远方天际飞也似的漫卷而来。顿时,狂风漫卷,瓢
泼般的大雨便倾盆而降了。
大海上巨浪汹涌,海风掀起了层层巨浪,不断向海边涌来。数丈高的浪峰劈头盖顶地压来,很快张学良的身影就被
滔滔大水吞没了。朱光沐和谭海两人发现张学良已被那数丈高的浪峰压进了浪谷深处,都顿时慌了手脚。
“少帅!少帅!”谭海和朱光沐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犯了大错,不该让张学良在这种危险的时候跳下大海,万一张
学良在海中发生不测,他们将难辞其咎。
就在朱光沐和谭海准备跳进海水进行紧急营救的时候,他们忽然发现远远的深水里渐渐露出了一个人头来!他就是
少帅张学良!岸上所有惊呆了的女孩们都惊呼起来:“救出来了,救出来了!你们看,那人的水性真好!”
朱光沐和谭海这才发现,张学良果然从深水里泅出来,他左手有力地托起一位穿蓝色泳衣的姑娘!那姑娘显然从没
经历过如此疯狂的海浪,所以在蔚蓝色的波涛冲击之下,沉下海底,就像失去足跟的浮萍一样,一任狂涛巨浪的冲打。
如果姑娘不是遇上张学良这样精熟水性的热心人抢救,恐怕早已沉入了幽深海底,失去了再生的机会。
“少帅,怎么办?”朱光沐见张学良在倾盆大雨中双手托着那被海水呛昏了的少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张学良从大海中游向岸边,他也顾不得许多,只瞟一眼脸色惨白的少女,吩咐朱光沐和谭海两人说:“现在救人要
紧,你们谁也不要管我,马上把这个生命垂危的姑娘,送进附近那家日本医院去。告诉那里的医生,就说我说的,一定
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活这个姑娘!”
朱光沐和谭海二话不说,马上抱起那昏迷不醒的少女,冒着乱箭似的疾雨,沿着海边那条沙路,飞快向着雨幕后那
幢白色的楼房跑去了。
大雨越下越大,雨丝如同扯不断的鞭子,向张学良的脸上抽打过来。天色已经昏黑,海里的巨浪越加汹涌。刚才还
在沙滩上呼叫的那群女孩子,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整个北戴河海滨处于一片黑色的雨云之下,大雨变得越来越猛烈了。他暗自庆幸,如果刚才他不跳进大海里去抢救,
那么那溺水的少女现在也许早就沉溺于无边的大海里了!
被张学良在大海里救起的天津姑娘,名叫赵一荻。
她的父亲赵庆华,当年曾任过北洋政府的交通次长。民国年间因不满官场恶行,一愤之下赋闲津门,以寓公自娱。
这一年赵庆华在天津闲居无聊,也在夏日里携家小赴北戴河消夏。他的四女赵一荻不慎在大海里游泳时溺水。等她在长
久的昏迷后渐渐苏醒过来以后,感到仿佛做了个梦。
当神志清醒的时候,赵一荻渐渐记得起来,那天下午,天气格外闷热。就在父母和几位哥哥在别墅小楼上睡午觉的
时候,闷热难忍的赵一荻悄悄地离开了那幢小楼,她跑到大海边后,在烈日下穿上泳衣下海了!
赵一荻那时刚刚学会游泳。虽然她胆识过人,可是下海游泳毕竟需要有人在旁扶持和救助。在一般的情况下,赵一
荻的游泳教练是她的六哥赵燕生。尽管她很努力,可是由于她体质较为嬴弱,加上南方姑娘不识水性,所以一荻的游泳
技术始终不见明显的效果。那天赵一荻无心午睡,就独自爬起来,她突发异想,准备自己去海边练游泳。可是,赵一荻
万没有想到,她居然鬼使神差地游到深水中去了。恰好这时云天骤变,大雨滂沱而下。体力渐渐不支的赵一荻,忽然被
一排汹涌的大浪打下深水,她顿时失去了浮上水面的能力。就在她越挣扎越失去重心的时候,忽然又呛了一口水。接下
去她失去了知觉,身子往深水里沉去。后面的事情,她就一无所知了。
赵一荻躺在床上,眼前只要浮现那无边的惊涛骇浪,就会想起跳进大海将她从死神身边拉回人间的恩人。可是几天
过去了,虽然父亲和姆妈不时督促几位兄长到北戴河海滨别墅区进行寻觅,可是,一直没有任何线索。赵燕生和几位兄
长几乎寻遍了海滨,那里的别墅多如牛毛。特别是建在临海的大小别墅几乎有几百幢,却始终打听不到哪一幢别墅小楼
里住有军人。
因为凡来北戴河避暑的人,大多都是北京或天津的政界要人、商界巨贾,即便有穿军装的人,也都是些北洋军队的
高官将领。很难想象在这些高官之中,有人会在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孩即将被汹涌海涛吞噬的时候,不顾自身安危跳进滔
滔大海去救人。后来由于困难重重,赵一荻家人都对寻找跳海抢救赵一荻的军人,不再抱任何幻想了。
赵一荻大难不死后,她仍然每天到大海边去。不过,她不是去游泳,而是苦苦寻觅着下海抢救自己性命的人。一个
感情深沉的女孩,她心里已经牢牢铭记着那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
赵一荻一定要找到他。她发誓,不管将她从大海里救上来的军人现在哪里,有一天只要找到他,至少也要向恩人道
一句谢谢!可是,救她的人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从此不见踪影。
赵一荻度日如年。这样的焦盼日子大约过了半月,忽然,有天晚上,大姐赵绮雪忽然从天津家里,给在北戴河别墅
里看书的赵一荻打来一个长途电话。这个电话让赵一荻大为吃惊。因为赵绮雪虽然在天津,居然对发生在北戴河的事情
了若指掌。
“四妹,听燕生说你在大海溺水以后,每天都为找不到救命恩人发愁,这是真的吗?”赵绮雪的声音在一荻的耳边
震荡着,她一时不明白远在天津的大姐,为什么忽然问起了她海中遇险的事情。
“当然是真的。”
赵绮雪说:“四妹,我要告诉你,那天在大海上舍命救你的人,就是你从前宁死不想见的人!”
赵一荻惊愕地怔住了:“大姐,你说……什么?”
赵绮雪说:“我是说,不是冤家不碰面。既然他救起的是你,就恰好说明你们在冥冥中有种特殊的缘分啊!”
赵一荻根本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原来此前赵一荻的大姐曾想给她介绍一位友人,那人就是时常到天津
小住的张学良。可是赵一荻无意和军界人士结交,故而与张学良在天津的舞会上失之交臂。她万没想到这次在北戴河竟
然又遇上了他,而他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对大姐绮雪在天津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感到茫然不解。因为六哥燕生等在北戴河到处寻找救她的恩人,时至今天
尚未找得到,但是她大姐在天津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
大姐在电话里告诉她,当她从燕生的电话里得知赵一荻在北戴河游泳时落水遇救的消息后,就想到很可能会由此促
成一种意外的姻缘。果然不出赵绮雪所料。两天以后,冯武樾忽然惊喜地回到家里,对妻子说:“绮雪,真没想到,你
家四姐会和张汉卿有拆不断的姻缘。当初我们本想在天津租界的舞会上让她们结识,可是没想到四妹从骨子里厌恶军人。
她特别对出身奉系的张汉卿格外反感。哪里晓得一切都是天意,这次四妹在北戴河游泳时,如果不是遇上了张汉卿,她
也许早就命归西天了。”
原来,张学良那天在北戴河雨中救助沉海的少女后,上岸时适逢倾盆大雨,回到他的海滨别墅,当天夜里竟发起高
烧来。北戴河虽有几家医院,大多都是日本医生所开,治疗后不见好转。张学良于是打发秘书朱光沐专车回到天津,到
租界上的德国医院,请来他多年前就熟悉的医生戈尔,前往北戴河为张学良诊治。
朱光沐在天津滞留期间,恰好偶遇好友冯武樾,于是将张学良海边救人上岸遇雨,感受风寒一事,从头至尾告知冯
武樾。冯武樾想起几天前妻子绮雪挂念的四妹寻找救命恩人一事,方才知道张学良生病与赵一荻有关。他又详细向朱光
沐询问了被张学良搭救的少女情况,从朱光沐叙说的情况加以分折,冯武樾越加认定被张学良从大海深处救起的姑娘,
很可能就是他的妻妹赵一荻。
赵一荻听了大姐从天津打来的电话,心里顿时百感交集。她万没想到世间之事,居然会如此巧合。当初她在天津避
之如虎的奉系军阀,如今居然成了她大难不死的恩人。如此强烈的反差无论如何也让赵一荻难以接受。
多日来,她一直在北戴河的幢幢小楼前徘徊。赵一荻希望尽快找到那位不知名姓的恩人,当面对他的相救之恩表示
谢意。可是尽管全家人费尽心思,却一直无法找到。可是当赵一荻获悉救她一命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奉军军团长张学
良的时候,她多日来想见恩人的心情竟又变得迟疑不决起来。
一个晴朗的夏日上午,赵一荻问清张学良别墅的位置,她决定去拜见他。在莲蓬山的半山腰,她一人悄悄找到那幢
红色瓦顶、雪白墙壁的英国式小洋楼。赵一荻在那幢建在临海山岩间的别致小楼前远远观望着,可是,她却迟疑着不敢
接近它。
决非因为小楼前的绿荫里闪动着几位荷枪侍卫的身影,令她望而却步,而是赵一荻感到她与少帅之间迄今仍有着很
大的心里障碍没有消除。尽管她是北洋宿臣赵庆华的四小姐,赵氏在北洋官场上也有一定地位。但是,她毕竟是位豆蔻
年华的少女,让她直接迈进一位东北军中将的私人官邸,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
就这样,她一直在张学良别墅门前徘徊了三四天。每次赵一荻都是鼓足很大的勇气而来,到头来又因心生怯意,不
得不无功而返。回到海滨赵家那幢小楼后,她眼前又老是出现在画册上曾经见过的张学良身影。
就在赵一荻犹豫不决的时候,耳边就会响起大姐绮雪在电话里对她的鼓励:“四妹,张汉卿救你的时候连生命都舍
弃了,难道让你到人家面前道一声谢,些许小事还做不到吗?”想到这里,赵一荻忽然感到自己的怯懦和无情,既然他
救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去致谢呢?!
又是个酷热的上午。
北戴河那潮湿又略带有咸味的海风从敞开的纱窗吹进来,让多日不下海游泳的张学良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自从他
在大海里救上赵一荻以后,他就患了重感冒。本来他想尽快返回河北保定去督军,然而由于沉疴在体,所以便一拖再拖,
推迟了归期。幸好秘书朱光沐从天津为他请来德国名医戈尔到北戴河诊治,他的感冒很快好转起来。
今天上午,张学良久病初愈,他终于可以支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了。当他伫立在窗前,远望山脚下偌大一片金黄
色的海滩时,他望见晴空下不时涌起雪白浪花的辽阔海面,情不自禁地吟出一首明代诗人王阳明的古诗《阁中坐雨》:
台下春云及寺门,懒夫睡起正开轩。
烟芜涨野平堤绿,江雨随风入夜喧。
道意萧疏惭岁月,归心迢递忆乡园。
年来身迹如漂梗,自笑迂凝欲手援。
“军团长,”忽然,房门悄悄推开了,朱光沐蹑足走进来,他对倚窗而立的张学良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不知
是否让她进来。”
“有客人?”张学良为之茫然,他自隐居在北戴河的大海之滨以来,几乎与外界隔断了音讯。即便在北戴河那些麟
次栉比的高官别墅群里,一些景慕他的北洋要人们,也大多难以入其门。特别他大海遇雨生病后,更是谢绝所有闻讯赶
来探病的官员,可是今天朱光沐本知他不想见客,为什么又进来通报?
朱光沐从张学良严肃的神情上观察出他的不悦,忙说:“是这样,求见的是位女孩。而且,她与军团长又有特殊的
关系,所以,我不能不进来通报。”
张学良听了更加愕然:“和我有过特殊关系的女孩?朱秘书,你搞些什么名堂?我在北戴河连男客也不见,又怎么
会有和我有特殊关系的女客呢?”
朱光沐说:“请军团长不要误会。我说的特殊关系,是因为那天大雨中您亲自救起过一位落水的姑娘。现在,那姑
娘大难不死,人家主动到别墅来致谢的,她说……”
“哦?”张学良一拍额头,恍然地吁一口气:“我想起来了,那姑娘莫非真抢救过来了吗?”
朱光沐道:“不但抢救过来了,而且她多日来一直到处打听救命恩人的下落。她刚才对我说,她要进来向救她的恩
人道声谢,不然的话她心中不安。她还说,见了您马上就会离开,她决不打扰您的时间。所以我才破例进来通报。”
张学良听了朱光沐通报的来历,站在楼窗前托腮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也好。你就代我见见那姑娘就是了,
又何必一定让她见我呢?至于说那天谁救了她,当军人的不光能拿枪打人,当他见了可以挽救的生灵时,不论何人都会
慨然相救的。不然的话,军人就成了屠夫。有什么值得面谢的?” 朱光沐见张学良向他挥了挥手,急忙上前进言:
“军团长,您还是亲自见她的好。其实,早在半年前您就想见她了,这次她不请自来,又怎可以拒之门外呢?”
张学良愕然:“你说什么?半年前我就想见她,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半年前我还在天津,哪有时间到北戴河来?”
朱光沐笑笑:“军团长贵人多忘事。今年春天,您不是在天津利德顺大饭店,为这个姑娘举办过一次舞会吗?”
张学良黯淡的大眼睛豁然一亮:“这么说,那天在大海里被我救上来的姑娘,就是冯武樾的妻妹?如果真有那么巧
的事,可就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古语了!”张学良精神一振,他马上将睡袍脱掉,然后换上一件笔挺的灰色红领
章军服,站在床前那片灿烂的阳光里,又对着一架落地衣镜认真地照了一照,忽然对着呆立门旁的朱光沐吩咐道:“朱
光沐,你还在那里愣着做甚?还不快快请客人到客厅去?”朱光沐这才应诺了一声,忙不迭地跑出门去。
一片绚丽的光影从大纱窗投映进客厅。
阳光映亮了赵一荻多日来为寻觅不到恩人而略显憔悴的脸孔。姑娘满月般的花容明显的消瘦了。她今天到张学良的
别墅里来,事前并没有刻意扮妆,她只是坦然地前来谢恩而已。赵一荻越是这么随随便便,越是这么平平淡淡,越让人
感受那天生丽质的纯真之美。
赵一荻穿一件雪白的旗袍,白底旗袍上浅浅的绣着几朵蓝色小花,那是她最喜欢的幽兰。脚上穿一双黑亮的高跟皮
鞋。正是由于这黑白分明的淡妆,才将她那本来清丽娇柔的气质,活脱脱地显露无余。特别是她纤细的腰肢,浑圆的丰
臀和旗袍里若隐若现的双乳,都显现出青春少女的成熟。她脸腮上略施粉黛,弯弯柳眉下有一双脉脉含情的大眼睛。乌
云般的黑发在她后脑编成了无数细长的辫子,让初见她的人一眼都会怦然心动,因为她的洁癖都从那精心编成的小辫上
一览无余了。赵一荻发髻上的雪白蝴蝶结,更让人感觉到她冰清玉洁的性格。
赵一荻正在那客厅里想着心事,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先进来的是那位姓朱的秘书,他身后跟
进的是位高大魁梧的军人。
赵一荻的心顿时怦怦狂跳起来,她知道朱光沐身后的青年军官,就是在日本画报上见过多次的传奇人物张学良!如
果说站在面前的少帅与画报上的照片有什么不同,就是身为东北军第三军团团长的张学良,要比他的实际年龄更加年轻
和精悍。张学良决不像赵一荻从前听人传说的那么轻狂,那么趾高气扬,他在陌生姑娘面前显得持重而严峻。浑身上下
有种说不出的英武和潇洒。特别是张学良那双炯炯的眼睛,让初见他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超人的睿智。军人的气质与文
人的儒雅都集于他一身。
军中儒将的张少帅,与赵一荻从前在父亲的诅咒中听到的张学良有着本质的不同。就在赵一荻不知所措的时候,张
学良向前一步,说:“莫非你真是赵庆华的四小姐吗?”
“我是……赵绮霞。”她怯怯吐出心底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在张学良的注视下,她粉嫩的两腮上竟现出了羞涩的红
晕。
“真没想到,世上的事情居然会这么巧。”张学良让朱光沐布上茶点和水果,然后请赵一荻坐在一张藤椅上。他见
赵一荻有点拘谨,索性抢先落坐,说:“坐嘛坐嘛,其实我们早就是老熟人了。那天在大海上,我哪会知道穿蓝色泳衣
的姑娘会是你?当时我见你一个猛子扎进深水里不见了踪影,大雨又马上来到了,就顾不得多想,一头扎了进去,万没
想到救上来的竟会是赵绮雪的四妹!”
赵一荻坐在藤椅上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张学良闪亮的大眼睛对视。从前在“中西女中”时敢说敢为的赵一荻,不知
何故在张学良面前却显得那么羞怯和慌乱。半晌,赵一荻抬起眼来,斜睨了他一眼,喃喃地说:“张将军,我今天就是
为感谢你而来的,因为那天在海上的情景太可怕了!”
“有什么可谢的!其实,那天就是别人见了,也会跳进水里救你的。我是个军人,又怎么能见有人落水袖手旁观呢?”
张学良急忙用手挡住她,爽然笑道:“至于说可怕,倒也是真的。赵四小姐,我劝你今后再到深水游泳的时候,千万要
多加小心。身边最好有一位会游泳的教练才好。不然的话,万一赶上大海涨潮,那掀起的浪头随时都可能让人葬身海底!”
赵一荻静静地望着他,心海一阵翻腾。她眼前不时会出现大海汹涌的波涛。想起那天的海中遇险,她就不能不对张
学良心生感激之情,正是他的豪爽与果敢,才使自己大难不死。想到这里,她说:“张将军,想到大海上发生的事,我
就更加惭愧。你也许不会忘记,春天时在利德顺舞会上的事吧?” 张学良大手一挥,仿佛要赶散两人之间的不快,说
:“赵四小姐,军人的胸怀是宽阔的,又怎会老是记着那些不应该记着的小事呢?再说,我正是从你四小姐那天敢于临
场退场这件事上,才真正认识了你。你是个既有主见又有骨气的女孩。你要知道,这些年来,由于我经常出入上层交际
场,见过的轻薄女子简直不胜枚举。四小姐,你敢驳我张汉卿的面子,恰好说明你人品的可贵!所以,我对你倒是充满
了敬仰和好感。”
“是吗?”赵一荻万没想到她在天津怒辞舞场,非但没让年轻气盛的少帅心生妒忌,反而引起了他对自己的格外珍
爱。她的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感激与敬畏交织的情愫。一瞬间张学良的话将两人心中的距离拉近了,赵一荻这才感到张学
良绝非寻常的军阀子弟。他不但有让人羡慕的地位和家世,同时也有着让她敬重不已的学识人品。她甚至想,像张学良
这样有学识的人,怎么会与父亲多年来一直敬而远之的军阀张作霖同日而语呢?
“四小姐,我是个军人,军人有军人的风格。”张学良亲自将一只水蜜桃送到她面前的细瓷小碟上,尽量想使赵一
荻紧张的心绪和缓下来,他信口说道:“你也许了解我,我有个舒适的家庭,但是我也有青年人的理想。不错,我当时
的一步等于别人的两步,有人说,我有特殊的条件,可以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在社会上做了一番事业。可我则不同,我
认为应该靠自己的才能,去实现我一生的理想。而决不想利用别人的势力,包括我父亲的势力。所以,我觉得我和你赵
四小姐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因此,我认为我们不必感到太陌生才好!”
赵一荻一怔。刚来时她甚至想,像张学良这样家族出身的人物,一定会在她面前摆一幅让人无法接近的阔少姿态,
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可是当她真和张学良坐在一起时,才意外地发现大名鼎鼎的张学良,言谈举止竟是那么平易近人。
赵一荻的心更加倾向于他,说:“其实我们早就相识了。因为我不断从外国报刊上见到对你的评论。有人说你从小就受
西洋式的教育,又说你曾是奉天YMCA的信徒,不知可是当真?”
张学良爽然一笑:“当然都是真的。我十几岁时从辽西乡下到奉天读书,不久就进了基督教会,也就是你说的YMCA.
在那里我学了许多先进的东西,也学会了英语。我最崇敬的老师是英国人约瑟夫。普赖德。他教会了我的英文,同时也
让我接受了许多西方先进的东西,当然,包括打网球。”
“您也会打网球?”赵一荻听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看得出从小就喜欢打网球的赵一荻,忽然从这一小小的爱好
上找到了对方心灵上的共鸣点。
“对对,我倒忘了,赵四小姐你也喜欢打网球的。去年冬天我在天津的时候,你大姐赵绮雪就曾经向我说起过你的
爱好。”张学良恍然大悟地站起来,对赵一荻说:“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到外边去?咱们一边打球一边说话吧,那样总
比坐在这里拘谨的对话好得多!”
赵一荻欣然起身,她感到张学良并不像她来时担心的难以接近。特别当他们的谈话涉及到打网球时,赵一荻更感到
少帅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她随张学良来到小楼外的阳光里,这里有座占地面积几百平方米的网球场。朱光沐和谭海
等侍卫发现张学良和赵一荻双双出现在网球场上,早有人取来了两副球拍和雪白的小球。
说话之间,张学良隔着一层雪白的纱网,已经率先发球。他将球拍轻轻一挥,小球“唰”一声飞过网去。赵一荻在
网的另一边不慌不忙的挥拍而上,只见她轻盈地一挥拍,眨眼间就将那猝不及防飞来的小球,击过网去。小球划了一条
偌大的抛物线,出乎意料地回到张学良一方。赵一荻这手好球,让从前在奉天网球场上技挫群雄的少帅暗吃一惊。他万
没想到生得天姿国色的赵一荻,竟也球技娴熟,她抛出的球让张学良心悦诚服。
“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体育。那时奉天有个摩登俱乐部,里面都是外国人。惟一一个中国人就是我!”两人就在一
群侍卫的围观下,左右开攻地操拍击球,一来一往打得十分痛快。张学良越打越起劲,而他和赵一荻之间的话题也越加
广泛起来。他在休息时,对赵一荻又提起从前轻易不对外人言的往事:“我刚学打网球时才十七岁。那时候奉天的体育
运动较少,落后而闭塞。运动场当然更少了,只有到基督教会去才能打,这样我就和西洋人的接触增多了。正是因为我
喜好打球,所以才和基督教会越来越密切,我在那里不但打网球,而且还学会了乒乓球。四小姐,你也会打乒乓球吗?”
“不,我只喜欢网球。”赵一荻有些遗憾地苦笑。她想调整一下话题,就和他来到网球场旁的一棵大柳树下,张学
良激昂的语音在空旷的网球场上激起嗡嗡的回响。赵一荻正是从他发自肺腑的悲愤之言中,真正体察到了他心中的痛苦。
几天后,张学良忽然接到了北京的电报,命令他马上回河北督军。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与情意绵绵的赵四小姐分手了。
1928年夏天到了,保定炎炎如火。
“光园”依旧,但是谷瑞玉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甘于寂寞的谷瑞玉了。自从去年夏天她在北京因请名伶们唱堂会惹得
张学良心中不快以后,她不得不闷闷不乐地只身返回了保定。
景色宜人,绿荫浓浓的“光园”,对谷瑞玉来说不再是个恬静幽雅的居所,由于她的心情始终处在烦躁和不甘的状
态中,所以在她眼里的“光园”简直就是个偌大的金丝鸟笼,将她一个有思想有抱负有才气的青春女子,牢牢地禁锢在
里面。正是因为她过不惯这种憋闷的生活,所以她在保定“光园”里情绪低落。
张学良从北戴河返回保定后,又将他的全部心思投入到对晋军阎锡山的战事中去了。那时,张作霖虽然平定了北方,
又在北京坐上了海陆空大元帅的宝座,可是,山西军阀阎锡山又开始向驻守在河北的张学良部频频发起进攻。这样一来,
张作霖只好下令张学良统率第三方面军,沿京榆铁路迎击随时可能来犯的阎锡山部队。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张学良挥师娘子关迎击阎锡山,谷瑞玉却再也不曾随军前往。这其中的原因谷瑞玉也难以说
清。与其说是张学良不许她随军,不如说谷瑞玉已经厌倦了那无休止的鞍马征战。她对在大风大雨里随军出征的生活非
但感到厌恶,而是也深深地感到了恐惧。连谷瑞玉自己大为奇怪的是,自从去北京看戏以后,她的心早已经不在保定了,
她多么想到外边去看一看那新奇的世界。
武灵按剑却强胡,朝罢诸侯且自娱。
当日将才皆颇牧,君王歌舞有工夫。
谷瑞玉伫立在张学良在“光园”的书房里,凝望墙壁上张学良亲笔题写的条幅发呆。她知道那是张学良不久前在统
兵邯郸的时候,即兴而书的。当时,谷瑞玉就在他的身旁,那是自去年从北京回河北以后,她绝无仅有的一次随军出征。
本来她当初的想法也很好,她不希望就这样将自己与张学良的关系越处越僵。谷瑞玉仍然希望她的性格经与张学良
的磨合以后,重新建立起一个感情基础。但是,她没有想到她和张学良在出征邯郸期间,竟然再也找不回当年在河南大
雨中转移时的感情了。从前她错误的以为,越是环境好的时候,夫妻间的感情越会在安逸中生恩爱。直到这次去邯郸随
军,她才惊愕地意识到,患难中才可能产生男女的真挚之爱。而现在由于她和张汉卿早已从从前那行军的困境中解脱出
来了,所以,反倒再也不见了当年那想起来就怦然心动的情感。一种疏远的陌生感,在她与他之间不容怀疑地漫延开来。
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让她痛心的感觉,谷瑞玉在行军中途以生病为由,提前回到了保定。
现在,当她眼望着壁上张学良在邯郸写的《丛台怀古》七言绝句时,心海里一派茫然。她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光园”
里,忽又回到了从前在沈阳经三路居住时的那种可怕寂寞中。白天她可以靠那些唱片打发时光,到了夜晚,她一个人下
榻在卧房里,更觉得一种无边的寂寞向她袭来。
“我为什么老是这样折磨自己呢?既然别人都可以有自由和欢乐,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思想在谷瑞玉脑际里一
旦滋生,就会很快变成她的行动。
保定城里有家舞厅,那是地处闹市的“万年春”酒楼。有一天晚上,整个“光园”里一派寂静,只有几个守门的侍
卫在幽暗的灯光下游动。谷瑞玉再也无法困守在她的房里了,于是,她换上了那件最喜欢的雪白连衣裙,独自经过哨兵
守卫的大门,到街上去了。
保定街头在夜里灯火簇簇。谷瑞玉本来就不是个甘于寂寞的女子,她有她自己的思想天地。当初在吉林她主动接触
张学良并不惜以牺牲自己的事业为代价,期盼与张学良建立感情基础的原因,绝不是为了今天这样寂寞的生活。当然更
不是为了无休止地随军上阵,迎风沐雨地消耗自己宝贵的青春年华。她当年是抱着寻找爱之归宿这一最简单的女人宗旨,
才走上了这条漫漫的寻爱之路。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当年在吉林时如花似玉的谷瑞玉,历经多年艰苦征战和无边的寂
寞生活,已经颜容渐老,面显憔悴了。如果继续这样墨守成规,守着张作霖为她订的那个“约法三章”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么,她的红颜也许会永远消耗在这毫无意义的寂寞之中。想到这里,谷瑞玉常常忧郁哀伤。泪流满面。
酒楼里飘来一阵阵架子鼓的响声,间或还杂有萨克斯管和小号的尖叫。这些西洋乐器对于谷瑞玉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说她熟悉是早年在天津就常常听到这种西洋乐器的演奏,说她陌生是自己从来不曾出现在那种花天酒地的场合。加之这
些年间她始终追随张学良南征北战,在荒凉的原野上她看惯了刀光剑影的征战厮杀,却远离了灯红酒绿的人间天堂。如
今,当谷瑞玉忽然听到酒楼里传出的架子鼓声时,她竟然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
喧嚣的鼓乐声原来来自于酒楼的深处。
谷瑞玉走进去才惊愕地发现,里面竟然另有一间偌大的舞场。五彩缤纷的灯火闪耀着,乐队在舞池边拼命地吹奏着
她闻所未闻的外国乐曲。几个红男绿女竟然相拥相抱着,在那片迷离的灯火下旋转着。谷瑞玉万没想到在保定这个并不
繁华的城市里,居然会有如此让人眼花缭乱的舞厅。她心里一阵冲动,多年来的寂寞生活让她眼看到别人在舞厅里旋转
起舞,心里竟升起了许多遐想。
“小姐,人生有限须尽欢,为什么不进去跳舞呢?”就在谷瑞玉倚门而立,茫然地向舞池里张望的时候,忽然身后
有人叫她。她回头看时,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谷瑞玉感到那人很热情,脸庞就蓦然红了。她见那人正彬彬有
礼地向舞池里让她,就情不自禁地与他双双旋进了舞池。就在她和陌生男人双双起舞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特殊的
身份,谷瑞玉有心中途中止与陌生人的跳舞,可是那时她已经身不由己了,只好与那人跳了一曲又一曲。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到了五月下旬。
有一天,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刹车声。谷瑞玉出门一看,从车上下来的竟是两个月不曾见面的张学良。她发现
他的气色很冷,特别是脸膛上由于在烈日下指挥练兵,晒得又瘦又黑。谷瑞玉想起自己在离开部队后在保定所过的快活
日子,特别是想起自己经常在夜间独自出去跳舞,心里就感到有些紧张。因为她发现张学良不时以审视的目光在打量自
己。
可是,张学良并没有发火。只是她越来越感到,她和他之间的共同言语越来越少了。
张学良在保定只住了三天。他此次中途从对晋军的作战中返回保定,一是为了在“光园”召开一次军事会议,二是
他也听到了有关谷瑞玉夜里外出跳舞的风言风语。张学良的胸怀,决定他并没有就此对谷瑞玉兴师问罪,也没有询问有
关她外出跳舞和不断出入保定那些酒肆菜馆的细节。当然,他也知道谷瑞玉经常去保定一家戏楼听夜戏的情况。但是他
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在他即将返回前线的前一天晚上,对谷瑞玉作了个安排说:“瑞玉,我想让你到天津去住一段时间,
可好?”
“让我去天津?”她对此感到既惊讶又欢喜。她惊讶的是张学良这次得知自己在保定城里沉溺于声乐场上的消息后,
非但没有加以责怪,反而又让她去天津;她欢喜的是天津是自己最喜欢居住的地方。当年她登台唱戏时,就是在海河边
上的华北商埠。如今她早巴不得去海河边上重温旧梦了。张学良为什么却在这时候让她独自到那里去呢?
“对,去天津。”张学良从她那怯怯的眼神里,已经看出她对这一决定的困惑和茫然。张学良是在听说一些不利于
谷瑞玉的风言风语以后,才断然作出这一决定的。
但是,张学良不想因此与她发生不愉快的口角,所以才不想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见她不安和困惑,张学良就委
婉地对她说:“瑞玉,是这样,我们三、四方面军很快就会向北方转移。‘光园’也不会永远作为我们的指挥部。我让
你先去天津住段时间,是因为英租界上本来就有我们的房子。你到那里等我一等,一旦前方的战事和缓一些,我也会到
天津去的,然后我们一起到北戴河去游泳。好吗?”
“好!”谷瑞玉听了大喜过望,她万没有想到张学良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在保定放浪行骸的生活,反而要她到天津英
租界去等他一起到北戴河去,一时高兴得她手舞足蹈起来。谷瑞玉紧紧抓住他的手说:“真是太好了,汉卿,真没想到
你会对我这么好,安排得这么周到。北戴河是我多年想去却又始终去不成的地方。今年夏天,我无论如何也要去了。”
她哪里知道,张学良正因为听说她不时去舞厅跳舞,才断然决定让她去天津的。因为继续让她住在保定,担心会生
出许多与己与她都不利的流言来。那时,张学良心里很烦,只是对谷瑞玉说:“好了好了,你马上就做好准备,明天早
晨,我让李小四他们用专车送你去天津。瑞玉,到了那里,你可更要小心才是。”
谷瑞玉微嗔说:“怎么,又要说那个压得人喘不上气的‘约法三章’了?”
“是的,瑞玉,父亲的‘约法三章’还是要说。”张学良想起近一年来谷瑞玉无拘无束的生活,心里那团火正在暗
暗燃起。他克制怒气,对她正色地说道:“他老人家这‘约法三章’也许苛刻了一点,但是对你来说还是有益的。因为
它可以约束自我,至少能让人永远谨慎行事。既然如此,说说它有何不好呢?”
谷瑞玉听了虽然不快,可是想到她明天就要到天津别墅里生活了,心里忽然又变得开朗起来,她说:“汉卿,你放
心吧,到了天津以后,我一定深居简出,决不会让你操心的。”
“那好,瑞玉,我希望你实践自己的诺言。”张学良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眸子,心里有许多想说的话,
却又咽了下去。
次日天明,谷瑞玉辞别了住了两年多的保定“光园”,乘上前往天津的专车,高高兴兴去了那久违了的海河之滨。

第三章沈城惊变
海河碧波悠悠,到了夜里,河边那无数楼宇就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火。簇簇灯火投映进河水之中,就泛起闪闪烁烁
的光斑。那光斑宛如银河中的彩练,让站在距海河不远小楼上的谷瑞玉感到心胸朗然。
眨眼她来津门已有月余。随着天气的越来越炎热,她感到天津有些闷热难熬。
谷瑞玉到了天津,又恢复了她在保定“光园”时的生活旧习。早晨起得很晚,她喜欢过城市的夜生活。午后起床以
后,她先由使女凤谨等人服侍她沐浴,吃点心,然后在琴室里听了会儿京戏的唱片,就到租界游泳馆游泳去了。到了晚
上,她会出现在劝业场等人多的地方。闹市里有她喜欢的高档服装店,她喜欢去那里观赏最新款式的时髦服装,有时她
还会到附近的酒店里去喝咖啡,听戏或看电影。如此惬意的生活,让谷瑞玉感到舒服。
但是,进入六月以来,随着天气的闷热,她忽然又想起张学良在保定分手时说的话,她希望马上就到北戴河去。她
对去北戴河消夏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这就让她更加想念远在邯郸前线督军的张学良。她多么希望他早一些回到天
津来,然后和他一起赴北戴河消暑。
但是,眨眼已到了六月七日,距谷瑞玉与张学良当初约定去北戴河的时间已超过了几天。然而张学良仍然杳无音讯。
谷瑞玉越等越心焦,那天晚上,她又由凤谨等几位女侍们陪同,乘车来到了劝业场。她无心在那些高级服饰店里看衣服,
忽然,她发现大马路上跑过一个报童,报童后面紧紧追赶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好像在争夺那报童手里的报纸。人群
里不时响起惊嘘之声,有人说:“真没想到啊,日本人好狠毒,在皇姑屯下手了!”
“凤谨,好像出事了。”谷瑞玉侧转身来,远远望着那些争买当日晚报的人群。由于有人说到皇姑屯,谷瑞玉蓦然
记起那是沈阳城外的一个地名。由于和东北老家有关,所以她格外警惕起来,对身边的凤谨吩咐说:“快,买张晚报瞧
瞧。”
“哎呀,出事了!”凤谨把一张《天津晚报》送到谷瑞玉手里,她的眼睛立刻出现了惊愕的神色。只见报纸上头条
的消息竟是《张作霖回奉遭日特暗杀,皇姑屯发生特大暴炸血案》!
她再也不想在大街上盘桓了,谷瑞玉连忙命人开车,匆忙地驶回了英租界80号小楼。到了家里,她再将刚从街上买
到的报纸看了一遍,原来那是一条日本通讯社的快讯。字数少得可怜,却让她看了胆战心惊,报上写道:“6 月4 日凌
晨5 点,距奉天(沈阳)只有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突然发生了一起炸车事件。据信,被炸的专列上,就有刚从北京回
东北的海陆空大元帅张作霖。专车在数十吨烈性炸药的引爆之下,顿时炸得支离破碎。据可靠消息称,张作霖和随行数
十名中国高级官员全部遇难,……”
“天啊!”谷瑞玉虽然对公公张作霖始终心怀戒意,可是,当这可怕的消息突然降临的时候,她还是感到悲愤莫名。
当她渐渐从意外的紧张中清醒过来以后,很快就冷静地记起,就是此事发生的前一天,她从张公馆的侍卫秘书那里,已
经得到了张作霖将要返回东北沈阳的消息。
那时,谷瑞玉对公公将回沈阳一事,并没有表示出更大的兴趣。她不了解正在北京中南海当海陆空大元帅的张作霖,
为什么忽然又对沈阳老家产生了兴趣。现在当她忽然得到张作霖死于非命的消息后,第一个感觉就是她们赖以依靠的张
氏家族,即将面临着从未有过的生死抉择。她知道,自己和张学良去北戴河消夏的安排,也随着皇姑屯一声巨大的爆炸
而化为乌有了。
在惊恐和慌乱的处境中,谷瑞玉马上接通了保定“光园”的电话。她知道那里一直是张学良第三、四方面军的总指
挥部。但是,当她的电话接通后,才知道这个指挥部早在谷瑞玉离开保定不久,就已经转移到邯郸去了。谷瑞玉再将电
话要到邯郸,可是在那里仍然找不到张学良的踪影。一位军事参谋告诉谷瑞玉说:“军团长昨天清早已经去了北京。”
这样,谷瑞玉只好将寻找张学良的希望寄托在北京。她知道张学良如果回到北京,一定会回到文昌胡同的家里,结
果她将电话要通以后,才知道当年作为张学良临时行辕的文昌胡同住宅,早在一年前张作霖就任三军大元帅后不久,即
告撤销。张学良肯定是搬进了中南海的万字廊了。
在难熬的盛夏夜晚,谷瑞玉又一次失眠了。从前她的失眠,都因为自己寂寞生活的不如意,暗自在黑暗里垂泪。可
是这次她是为了张家今后的生死存亡而潸然泪下的。张作霖在世的时候,谷瑞玉对这位威严有加的公公始终持有耿耿于
怀的远避态度。她认为是他限制了自己的人身自由,也是他让自己一个有血有肉、既有品貌又有才智的妙龄女子,变成
了一个深锁幽宫的木乃伊。
而今当谷瑞玉忽闻公公在皇姑屯爆炸事件中丧生的噩耗以后,整个心里竟然充盈着复杂的情绪。她觉得张作霖死得
太突然,太暴烈了。正是因此她才对他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冷漠、蔑视甚至拼命压制所积下的仇恨,都渐渐在胸臆间化解
了。
拂去了张作霖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之后,谷瑞玉的另一个感觉就是,自己有种终于熬过来的解脱感。她知道从现在
开始,她很可能成为张家一位公开的夫人了。张作霖死后,她就再也不必夹着尾巴,小小翼翼做人了。因为她知道张作
霖的猝然而死,张学良极可能成为张家惟一的继承人。到了那一天,摆在她谷瑞玉面前就将是一条命运的坦途。想到这
里,谷瑞玉心里仿佛洞开了一扇窗子!
从天津去北京的火车很方便。谷瑞玉在天津熬了几天以后,终于在6 月14日清晨,带着凤谨等几位贴身丫头,便装
微服地前往北京而来。北京对她太有诱惑力了,谷瑞玉小时候就向往北京。可是,北京留给她心里的印象却是让人憋闷
的。前两次她到北京,都为着来这里听戏散心,然而,由于她自己的过于张扬外露,过于出风头,才惹来了张学良的许
多反感。今天她到北京来,再也不必惧怕公公张作霖了。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前去中南海。她认为只要自己一到了中南海,
很快就能打听到张学良的下落。
中南海一片碧绿。在盛夏到来的时候,那层层绿荫掩映下的蔚蓝色的中海和南海,倒映着海边那一幢幢红柱碧瓦的
亭榭和楼宇。谷瑞玉走进戒备森严的禁苑,她发现虽然张作霖大势已去,东北军的主要精锐已经悄悄在向东北方向转移,
可是作为东北军的留守总部,在这座皇家园林里仍然还保持着许多机要部门。
“原来是如夫人到了!”留守北京的警备司令鲍毓麟,在瀛台一间密室里接见了风尘仆仆从天津赶来的谷瑞玉。这
鲍毓麟本是吉林税捐局长鲍玉书的表兄,论亲戚谷瑞玉也该称他表兄。当鲍毓麟见谷瑞玉为寻张学良哭得两眼发红时,
就说:“可惜得很,夫人来晚了一步,汉卿他是昨天晚上回沈阳的。”
“昨天晚上?”她暗吃一惊。因为张作霖早在十天前就风传已在皇姑屯丧生了,可是,她无法理解的是,作为长子
的张学良为什么拖延了这么久才返回东北。
鲍毓麟告诉谷瑞玉说:“是这样,大帅在皇姑屯出事的时候,汉卿他并不在北京,而是在邯郸北铭关车站督师。那
时是因为晋军商震的部队,正在向保定西北的满城进犯,所以汉卿他因为战事紧急不能返回。当他得知皇姑屯出事以后,
于前天才由河北来到北京,他在这里只稍事停留,就经天津北返了。”
谷瑞玉听了更加困惑:“原来,他昨天经过了天津?”
“是的,他的专车确是经过了天津。可是,他为防止回东北的消息外泄,所以要求专车在天津不要停留,一直向山
海关开去了。”鲍毓麟作为张学良昨天从北京返回东北的见证人,言之凿凿地对谷瑞玉说:“昨天晚上,和他同时登上
专车的人,还有罗文干、赵欣伯、杨云史和伊雅格先生。为了防止不测,汉卿走前不敢声张,他没在前门车站登车,而
是让我安排他们在崇文门车站上车。他的专用小汽车,则是在东便门运到车上的,当时送行的,只有我一个人。”
“表兄,既然汉卿他已不在了北京,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苦等呢?”谷瑞玉听到这里,方知张学良已经到达
了沈阳。
她无心继续逗留在北京,只在中南海那皇家园林里住了一个晚上,次日下午,她又只身返回了天津。在英租界小楼
里,谷瑞玉收拾了细软衣物。当天夜里,她带着凤谨等几位随身使女,乘一辆客车星夜向沈阳驶去。她如此心急如火地
返回阔别几年的沈阳,完全是想以儿媳妇的身份,为遇害身亡的公公奔丧的。
沈阳经三路公馆依旧。青堂瓦舍的三层小洋楼里,仍然还有留守的佣仆们在这里打扫卫生。可是谷瑞玉没心思在这
久违了的家里休息,她匆忙在卫生间里冲了个凉,然后就风风火火向大南门帅府方向赶来。
那时,谷瑞玉真以为张学良已先她一步回到了沈阳,此时,他定在大帅府里悬纱挂花,大张旗鼓地为她死去的公公
吊唁举丧了。可是,谷瑞玉万没有想到,大帅府的门前非但没有她想象中的素绢白花,也没有搭起悼念张作霖的灵棚,
甚至连半个花圈挽联也不见踪影。她来到帅府的门前一看,发现门里门外居然一派平静。这与她两年前来这里见于凤至
的情景几乎别无二致。哪有追悼亡者的迹象?
谷瑞玉正站在巨大的青影壁前,凝望那“鸿禧”两个大字发呆,忽然,身后围上来两三个手拿照相机的日本记者,
其中一人已经举起了相机,对着呆立在影壁前的谷瑞玉,镁光闪闪地拍起照来,让深居简出的谷瑞玉大为吃惊。
“如果没认错,你就是少帅的如夫人吧?”一位日本记者主动搭话。
“谷小姐,您多年幽居在天津,是什么大事把您给惊动了?”另一位不怀善意的日本人也凑上来,用娴熟的中国话
向神色紧张的谷瑞玉发问。
“是嘛,如果沈阳不发生大事,你谷小姐是决不会回来的。多年来听说你一直不回沈阳呀。”照相的记者又过来帮
腔。
“这……你们……?”谷瑞玉从不曾遇上这难堪的场面,几个日本人让她应接不暇。她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就在
谷瑞玉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有人叫她:“这不是谷小姐吗?你怎么在这里!”
谷瑞玉急忙回头一看,发现从大帅府门里走出一位身穿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周大文。她眼睛一
亮,万没想到在自己陷入尴尬境地的时候,周大文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她的身后,谷瑞玉急忙说:“周先生,我是在
天津听说……”
不料周大文上前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向一辆小轿车里努努嘴,说:“谷小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
谷瑞玉从周大文那神秘的表情上,一时猜测不出大帅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好随他走进了轿车,周大文上车后
马上吩咐司机说:“快开车,送我们到省政府去。”那轿车便飞也似地驶出了大南门,然后沿着一条通往辽宁省政府的
公路,风驰电掣地飞驶而去了。
“谷小姐,你好冒失。如果不是我赶上了,刚才你可能就坏了我们秘不发丧的大计啊!”周大文坐在车里仍然余悸
未消,他一面掏帕子拭头上的汗,一面对身旁的谷瑞玉叹息。
“秘不发丧?”谷瑞玉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周大文说:“是啊,刚才你没见到,那些整天守在大帅府门前侦探动静的日本特务吗?他们正在观察我们的动静呢。”
“他们不是记者吗?”
“哪里是什么记者,他们一直都在侦察张大帅的动静。万一让这些日本人知道大帅府里出了事,那么,沈阳很快就
要陷入一片战争的火海啊。”
“啊——?莫非大帅他没有死吗?”谷瑞玉大吃一惊地怔住了,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沈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大文见她依然蒙在鼓里,就说:“人当然早就死了。只是汉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大帅的死讯又怎么敢公布呢?
所以,大家就想了个秘不发丧的主意,目的就在于蒙蔽日本特务,防止关东军利用大帅皇姑屯遇害,从中大作文章。”
谷瑞玉听了周大文一席话,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她感到自己刚才去大帅府奔丧,确实有些孟浪失策了。她刚从天津
回到沈阳,哪里知道大帅府里正在和日本关东军展开一场神出鬼没的周旋之战。更没想到她公公张作霖果然如天津报上
所说的那样,是日本关东军暗中加害致死的。谷瑞玉听说张学良到现在还不曾返回沈阳,心里就更加困惑不安,她说:
“周先生,可是我在北京时,已经听鲍毓麟亲口说过,汉卿是前些天就离开北京返回沈阳了,可是他现在究竟在何处?”
“竟然有这样的事?”周大文也对张学良的行踪下落猜测不定,一时间汽车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紧张了。
谷瑞玉随周大文来到省政府楼上,走进一间办公室。从表面上看这里也是一派平静,各间办公室里均忙忙碌碌,看
不出任何反常的迹象。她这才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大帅府留守人员预先安排好的。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实则对外在掩
饰着一个重大的秘密,那就是不希望因为张作霖的遇难身亡,让东北三省再遭受日本关东军的突然袭击。谷瑞玉万没有
想到她匆匆忙忙从天津赶了回来,险些铸成了大错。
“周先生,大帅他的尸体停在哪里?现在京津报纸上,都对他老人家的死因各执一词,有人说他被炸身死的,也有
人说炸死的只有吴俊升一人。现在这里又在秘不发丧,看来大帅他……”谷瑞玉心里对公公张作霖尽管没有什么感情,
但是她毕竟是嫁进张家多年的儿媳妇了。她必须要在周大文这样知情者面前,表现出一种真诚的悲哀才对,所以她眼里
开始扑簌簌的落泪了。
“是的,大帅在回沈阳的当天就作古了!”周大文屏退了从人,在办公室里向从天津回来奔丧的谷瑞玉细说端详:
“应该说,这真是一桩千古奇案!因为我就是大帅遇难时的现场目击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回沈阳,会有人在皇姑
屯铁路桥下埋了那么多炸药。唉。当时的场面真是吓死人!”
谷瑞玉故作痛苦地拭泪,她眼前也仿佛出现了专列被炸时的场面。
周大文对她说:“6 月3 日早晨,鲍毓麟对我说:”大元帅回奉。你可以回家做些准备。‘我听到这话,即时回家
准备好行李,晚上8 点多我们上了车站,专车共有12节,还有一辆压道车。我们这次随大帅回沈阳,许多人都有点不安。
因为不久前大帅和日本人闹得很僵。专车从北京开出以后,直驶天津,过津时车上几位日本顾问都下了车,专车到山海
关时,站台上只有一两个日本守备队站岗,态度如常,看不出紧张的样子。专车平安开出山海关以后,大家都放了心,
开始解衣而睡。吴俊升这时也赶到了,他就和大帅、莫德惠,常荫槐等人玩麻将,一直快到皇姑屯时才散了局。“
谷瑞玉默默听着他的回忆,忽然说:“为什么连一点反常的迹象也没发现呢?”周大文叹息说:“这就是我们奉天
留守人员的疏忽呀!我们在车上当然不会发现外边有什么意外。车过新民的时候天已经放亮,我看到沿铁路两旁都有我
们的士兵在站岗,十几步就是一个岗,可是,到了南满铁路就没见到我们的哨兵,因为那里是日本人的防区。皇姑屯埋
下了几十吨炸药,专车到时那炸药就准时起爆了!当时只炸了大帅那节车厢,当时炸死的只有吴俊升一人,大帅是抬回
到帅府以后,不久才咽气的。这时候帅府里所有的人都封锁消息,特别是寿夫人和于凤至,她们主张在这种时候,一定
不要日本关东军知道大帅炸死的消息,不然的话东北就会大乱的。”
“原来是这样,”谷瑞玉听了周大文叙说的详情,心里才对发生在沈阳大帅府里的事情有了真正的了解。想到这里
她有些后怕地说:“周先生,看来日本人还在侦察我们的动向,我没想到这时候回来,也会成为对方侦察的一个线索。”
周大文说:“是啊,所以我劝你马上回经三路公馆去,千万不要再出来露面。即便见了生人,也决不能说大帅已经
死了。如果万一有人问你为什么回沈阳,你就以其它的理由加以搪塞。一切都要等汉卿回沈阳以后,才能作出决断的。”
谷瑞玉心里沉甸甸的,她急忙点头应允下来,说:“我会按周先生吩咐去做的,只是,不知汉卿他现在到底在什么
地方?”
在滦州附近的起伏群山深处,有一座大觉寺。
十几天来,这座深山古刹里,忽然来了位身着便装的陌生人,他就是在天津和沈阳被日本军方搜寻的张学良。
原来,6 月9 日那天夜里,当张学良的专车驶离北京,经过天津直向沈阳方向风驰电掣驶去时,在半路上张学良忽
然决定暂且不回东北。
那天晚上,当专车驶到距天津尚有一段路程的北仓小站时,张学良忽然叫了一声“停车”。然后他吩咐随行的美国
友人伊雅格在北仓下车,让他从车上卸下自己的小轿车,直接从北仓驶往天津。
一直等到下午4 点,伊雅格终于从天津赶了回来。他带来了几张在天津买到的英文报纸,张学良在专车上一一看过,
发现上面几乎全是外国记者写的电讯稿。那些电讯稿中,大多证实了发生在距沈阳只有一公里的皇姑屯车站上的惨案,
是日本关东军一手策划的。张学良忽然从英文报上发现有这样一则消息:《日本关东军在山海关车站秘密设防,意在拦
截从邯郸前线北返的张学良赴沈》这则消息虽然只有几百个字,可是,还是被张学良一连看了几遍。他感到这则由英国
驻天津女记者斯特莱茵发出的消息,决不会是毫无根据的空穴来风。看到报上关于乃父猝死的报道和对其父死因的种种
猜测,张学良忽然意识到父亲在回东北时遭此大难,定和日本人逼迫其父承认在郭松龄倒戈时的“满蒙悬案”大有关系。
张学良感到这条消息的背后,定然隐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杀机。关东军在暗杀他父亲成功后,会不会对他随之下手,显
而易见这是不可避免的。于是,张学良就断然下令说:“专车不去沈阳,马上开到滦州去!”
侍卫们一时难以理解张学良的决定,他们都知道张作霖死后,东北三省正是空虚之际,张学良不忙于回家奔丧,反
而又让专车直开滦州,莫非另有玄机?在滦州车站上,张学良吩咐手下侍卫将他那浓黑的头发,都用剪刀一一的剃净,
然后他改穿了便装,只身前往滦州后山上的大觉寺里住了下来。
在初夏的时节里,张学良每天让手下的侍卫秘密化装下山,前往天津为他了解有关沈阳方面的消息。了解消息的主
要渠道,当然只能是当天出版的报纸。他在大觉寺里每天必要看报,他是想通过那些报纸了解发生在沈阳的事情。随着
时日的蹉跎,张学良那颗焦灼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因为他发现沈阳报纸上开始刊载了《张作霖在皇姑屯事件中只受轻伤,
目前正在帅府安静疗养》的新闻。
张学良见到这样的消息以后,初时还误以为当初张作霖已经身亡的新闻不确,可是渐渐他才恍然大悟,知道这类消
息定是留守在沈阳的部下们故意向外界透露的假信息。在张学良意识到这种消息正起着稳定东北军心的作用时,他越来
越感到自己暂且不返回东北的决策是正确的。不久,报上就刊出了东北政局稳定,张作霖的伤势指日可以痊愈的新闻。
张学良对那些留守在沈阳的旧部们,在面临大乱时所作出的秘不发丧之举,心里充满着深深的感激。
“坏了!怎么又是她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就在张学良为东北局势安定而暗暗祈祝的时候,他万没想到一
张日本人办的《东亚时报》上,竟然刊登了这样一条来自沈阳的消息:《张学良如夫人忽然莅沈,据传此人与张大帅遭
遇不测有关》。那条来自沈阳的消息写道:“多年来深居简出、不轻易露面的张学良如夫人谷瑞玉女士,昨日忽临奉城。
众所周知,她近年一直寓居保定和津门,极少返回东北,其原因是此女素与大帅府不睦。让人奇怪的是,谷女士竟于今
晨亲往大南门的张氏官邸探视,在被众多记者发现后,此女居然对她此次北来的目的顾左右而言他,举止神色均大为反
常。不难看出此人归来,定然暗怀隐衷。是否与近日盛传之奉张皇姑屯遇难事有关,内情自然不得而知。……”
另一家报上说得更为详细。他们不但将谷瑞玉北来一事和张作霖在皇姑屯已经死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加以推论,
甚至还刊发了谷瑞玉面对日本记者询问神色慌张的图片。如此一来,天津各报都将谷瑞玉的突然北返,当成了一桩猜测
张作霖生死的重要新闻加以转载。一度倾向张作霖遇难尚存的舆论,开始被谷瑞玉的行迹吸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测
和议论。谷瑞玉此举确让隐藏在滦州北山大觉寺里的张学良大动肝火。
“添乱,真是给我添乱啊!”张学良越想越气,他生气的是谷瑞玉为什么在得不到他允许之前,竟在如此重大的政
治变动中轻举妄动,以致给在沈阳主持秘不发丧的旧部袍泽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被动。
尽管发生了谷瑞玉干扰秘不发丧的插曲,张学良仍然按照他的既定主意行事。他在滦州城外大觉寺里一直困居到6
月17日,这天深夜,他突然决定返回沈阳。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寂静夏夜。早已剃光了头的张学良满面胡须,又穿上一件破旧的军衣,他混在装运无数军马
的军车厢里,秘密前往沈阳。在昏黄的车灯下,他俨然一个马夫。当他上车时只有身旁相随的几个侍卫知道底细,所以,
当这列军车在经过山海关并遭受日本军人的检查时,他得以侥幸过关,又顺利地越过关东军设下的重重关卡,秘密返回
了动荡不安的沈阳。
张学良回到沈阳以后,为了不惊动监视大帅府的日本特务,他没有当天返回家里,而是秘密住进了他的美国朋友伊
雅格的家里。当天夜里,于凤至和寿夫人双双在夜色的掩护下,来到了伊雅格的家。她们见到了头发已剃得光秃,满面
胡须的张学良,顿时大放悲声。
“汉卿,好险啊!”寿夫人虽在大帅府里主持“秘不发丧”,可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平生哪经历过如此紧张动荡的
局势。她和于凤至想起数日来在帅府严密封锁消息,婉拒日人来访的经历,都顿时悲从心起,大放悲声。寿夫人向张学
良哭诉说:“如果不是周大文从中玉成,你那如夫人早将大帅已死的消息泄露给日本人了。”
张学良心里十分痛苦。他对谷瑞玉越来越强烈的反感,早从保定时期就已经产生。但是尽管谷瑞玉一而再地生出不
愉快的事来,他心里仍对她存有深深的感情。他不希望在家庭惨遭不幸的时候,再听到别人对谷瑞玉的非议和责难。张
学良知道寿夫人等人多年对谷瑞玉的反感情绪,他也不好多说,只在那里蹙眉叹息。
于风至对谷瑞玉的想法尤多,特别是谷瑞玉前去天津,奉她的意思劝导张学良戒烟以来,非但没能敦促张学良将大
烟之毒戒掉,反而又让他染上了更加难以根治的吗啡之瘾。为此事大帅府里上上下下都对谷瑞玉的非议甚多。现在于凤
至看出张学良心里的两难困境,只好在旁劝寿夫人说:“谷瑞玉此次来沈阳,她也许是好心办了错事,请夫人就不要责
怪她了。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尽快公布大帅不幸逝世的消息。”
张学良这才表态说:“凤至说得有理,既然大帅的灵柩已停了数日,又是夏天炎热,不如马上就举行公祭好了!”
于是,6 月21日张学良发表了《张作霖大元帅猝逝讣告》。
1928年7 月4 日。下午。
沈阳大南门张作霖从前的大帅府里,卫兵肃立。戒备森严。从前张作霖在世时的那幢灰色大青楼,在炎热夏日映照
下显得格外森严。虽然张作霖已在皇姑屯车站丧生而亡,可是这院落里仍然车马盈门,各路将领都云集在大青楼下的老
虎厅里。那些刚刚在沈阳参加了张作霖葬礼的东北军高级将领们,都黑压压挤满在这红毯铺地、吊灯辉煌的大厅里。
张学良静静坐在大厅一隅,他显得有些神色不安,从前他虽然经常出现在这里,参加父亲主持的各种军事会议,可
是今天他却知道这次会议非同一般。当年作为东北军精神支柱的张作霖已经不在人世了,张学良现在面对的是东北军的
老将宿臣们,思想激进的张学良忽然感到有些孤单。
“诸位,先大帅已经作古,大家都知道,咱们东北的江山社稷可都是张大帅一手打下来的。”在将领们鸦雀无声的
时候,忽然站起一位身穿草绿色军衣、两鬓露出雪白头发的将领来。他就是吉林督军、当年张作霖在世时一手将张学良
提拔起来的张作相。在张作霖去世以后,东北三省所有军事将领中,最有威信的就是这位早年在辽西当过胡匪,与张作
霖拜过把子的张作相了。张作相虽然和张作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可他并不是张作霖的同胞弟兄。
张作相出生在辽西锦县,落草为寇后也曾威震一方。后来他见张作霖的匪绺子势力浩大,又颇得民心,于是张作相
就投奔了张作霖。本来他们都是各为山头的乱世枭雄,但张作相却感到张作霖可作为他们绺子的精神支柱。于是他甘愿
在张作霖麾下当一个部将。自从民国年间张作霖率匪绺子投靠了官府,张作相数十年来始终如一地在张作霖麾下充任要
职。两兄弟情同手足,别无二心。
如今张作霖在皇姑屯事件中突然丧生,大批东北军将领,都公推德高望重的张作相出来支撑东北三省的局面,可是,
张作相却在这重要的军事会议上,站起来讲了一番出人意料的话,他说:“现在,大帅已经不在了,可是他打下来的东
北天下还在。大家说得对,总得有人出来主持东三省的军政才行。可是,到底要什么人来继续张大帅的位置呢?我看,
还是请诸将畅所欲言吧!”
老虎厅里顿时响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那些从前跟随张作霖南征北战的部将们,都感到张作霖的突然死去,让东三
省成了一个无人的天下,大有六神无主之感。现在听张作相一发话,大家都说:“当然是你张作相当之无愧了。”“对
呀,张老兄也是多年的老将,威望又高,如今张大帅既然不在了,当然非你张作相莫属了。”“作相仁兄,既然众望所
归,你就当仁不让吧!”
在乱哄哄的叫嚷声中,张作相忽然将双手一抱,面对四座那些对他寄予厚望的将领官员们连连致谢,他声震屋瓦地
说道:“诸位的好意,我在这里心领了。可是作相实在作不得这个东三省的领头人。为什么?就因我张作相是个大老粗,
心里没有半点墨水,又如何能主持东三省的大政呢?”
全场里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将领们显然都被张作相一番谦词感动了,那些极力推举张作相上台的将领更加坚决
地说:“不行,你张作相既然作过吉林督军,又为什么不能做东三省的总司令呢?”“就是嘛,既然众望所归,你张辅
帅又何必推辞呢?”“张大帅在世的时候,你张辅帅就是我们东北三省的人杰啊。现在他作古了,你继其位是没说的,
为何还要推掉众人的厚望呢?”“作相兄,当今之时,大家都应以东北的江山为重,可是你为什么却要百般推托呢?”
“张作相,东三省总司令非你莫属了!”
张作相在众人叫喊声中,变得越来越激动。他那张略显涨红的脸膛上,现出了激动的神情。忽然,他站在大厅前的
老虎椅子前面,指着当厅高高悬挂的张作霖遗像,郑重地向众人连鞠了三躬,然后挺起腰板来说:“大家千万不要再劝
了,你们就是磨破了唇舌,我张作相也绝不能接下这副担子的,为什么?就为咱们大家都怀念着刚刚作古的张大帅呀!
你们为什么不想想,张大帅对我们恩重如山,现在他双眼未瞑而去,他打下来的江山我张作相岂能继承?”
会场里顿时鸦雀无声。那些推举张作相上台的将领们,方才意识到张作相坚拒上台执政完全不是虚伪的假意,大家
看到他在说起张作霖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他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心为所动,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墙上悬
挂着的张作霖的遗像。将领们都不再叫嚷了,他们已经悟出张作相声泪俱下的原因何在。
“既然张大帅已经不在了,可这东三省的天下,还应该继续姓张才对。”张作相拭去脸上的泪水,忽然把他想说的
话都吐了出来,他郑重地向坐在大厅一隅的张学良一指,说:“至于谁来继任合适,不是我,也不是在座各位,依我看,
东北三省保安总司令一职,非张汉卿莫属了!……”
“张汉卿?”宽大的老虎厅里一片寂然。张作相的话仿佛一颗重型炸弹突如其来地投进了寂静的会场,让那些心里
毫无准备的各路将领们暗吃了一惊。在此之前大家虽然都知道张学良可能继任,但是,张学良毕竟太年轻了,虽然有多
次兴兵征伐的经历也立过赫赫战功,但是,他也有和郭松龄在一起引发倒戈兵变的前因。所以,一些对张学良持怀疑心
态的将军们,都随着张作相的指点,将眼光投向了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张学良。
张学良大为意外地坐直了身子。他对张作相当众提出由他继位也毫无思想准备。现在他见将领们都把眼神投向了自
己,急忙站起身来,双手一拱说:“不敢当,学良不才,东北也不能搞世袭继承这一套。依我之见,还是由张作相老叔
来主持东北军政最为公道,汉卿我只配当张辅帅的助手。”
“汉卿,这不是推推搡搡的时候。”张作相哪里容得张学良的分辩,他急忙说:“现在可是咱们东北军灾难当头的
时候,大家既然推举你张汉卿上台,就说明你张汉卿年轻有为,有让东北三省政治稳定,民众康泰的条件,既然众望所
归,你就没有任何推辞之理了!”
张学良还想说话,可是他发现整个老虎厅里已经响起了沸沸扬扬议论声。张学良发现总参议杨宇霆,脸上忽然现出
了失望和愤懑的神色。他看出这位早年和父亲张作霖共同打东北天下,平起平坐的东北政要,这时因为张作相提出了张
学良的名字,心里顿时感到了不安和紧张。但是,当杨宇霆的眼睛与张学良投过的目光相碰时,他马上就换了另一种神
色,点头赞许地说:“对对,还是张作相将军说得有理啊!汉卿虽然年轻,可他毕竟是张大帅的亲生儿子嘛!如此安排,
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当杨宇霆发现身旁响起阵阵对张学良任职不满的窃窃私议时,又悄悄转身一旁,对坐在身旁的常荫槐悄悄嘀
咕说:“这怎么行呢,汉卿他还是一个娃娃嘛!”
常荫槐早就从心里不服张学良,这时听了杨宇霆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心里火气更盛,忽然他怒冲冲地说:“不行,
我得说话了。凭什么推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上台?莫非东北三省就没人了吗?”杨宇霆见常荫槐想当众发难,忙在旁悄
悄扯他的衣服,说:“汉湘,这里可不是说这话的地方,你没有看见,有张作相在那里支撑着,谁还能不投张汉卿的票
呢?”
常荫槐却说:“这不行,万一大家真把他推上台去,到时候我们可就没说话的地方了。”杨宇霆毕竟老谋深算,他
冲身旁欲怒的常荫槐嘿嘿一笑,说:“他想上台,就让他上台好了。汉湘,即便他真上了台,也定然不会久长,因为他
主持不了东三省!”常荫槐从杨宇霆那稳操胜券的神色上,立刻悟出了什么,于是他坐在那里,再也不肯叫嚷了。
张学良早将所有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却佯装不睬。
“我们拥护张汉卿!”忽然,在寂静的会场里站起一位将领来,他就是万福麟将军,当年他在张作霖的栽培下起家,
现在他终于第一个站起来支持张学良。
“我也赞成!张汉卿虽然年轻,可他毕竟是个将才。在河南对北伐军作战的时候,我和汉卿在一起作战,我最了解
他,他将来定然不会让大家失望的。”说这话的是东北军另一老将韩邻春。正因为他站起来说话,刚才一度冷清的会场
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同意!”“我赞成!”“张学良继任东三省总司令重任当之无愧!”“汉卿,现在只有你才能让东北重新崛起
了!”那些多年前就对张学良寄予希望的将领们,现在见张作相等推举张学良上台,哪里肯甘于人后,他们都纷纷站起
来表示支持。一时老虎厅里叫声如雷,惊天动地,恨不得把个老虎厅都掀个天翻地覆。
“汉卿,现在大家都发了话,你还有何话可说?”张作相见众人都支持张学良上台执政,索性一鼓作气促成此事。
他上前止制住众人的喝叫,亲自将坐在一旁的张学良请到台上来,说:“汉卿,今天就是你宣誓就职的日子了。”
张学良推辞:“这,辅帅,我想……我还是不当此重任为好。因为我年轻,又没有经得过大风大浪考验,最好让那
些久经疆场的老将们出山吧。”
“汉卿啊,现在如今,你还推辞什么呢?”许久没有说话的东北元老莫德惠,这时见杨宇霆和常荫槐正在下面暗暗
私议,担心夜长梦多,急忙上前拉住不肯起身的张学良,张作相从另一面挟住了张学良,他们两位一左一右,相互搀扶
着把张学良推到了老虎厅的台前。这时,全场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吧,既然各位前辈如此推崇汉卿,信任汉卿,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学良见台下各位将领各有打算,
神态各异,他想起东北局势的危重和父亲的不幸惨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激愤的热血。他瞟了杨宇霆和常荫槐一眼,然
后大步走向老虎厅台前,站在他父亲的巨幅遗像下面。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扫遍了全场,拿出一份张作相为他准备好的讲
稿,面对在座众将,大声宣读了起来:“学良才质弩下,奉令服务乡邦。时周方艰,责任艰巨,当此重任之始,敬以至
诚之意,倾吐素抱我父老陈之……”
他在那里讲着,不料常荫槐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连招呼也不打,起身就向老虎厅的大门走去。只因他这无理
之举,让所有参加张学良宣誓就职仪式的官员们都感到大煞风景。
张学良已将台下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但他仍然挺身傲立,继续他的就职演说:“至于国家大事,民意所归,即国事
所在,自今以后,……悉采取众意。归于公决,志愿所在,生死以之,敢布腹心,敬希公鉴!……”
张学良大声宣读他的就职演说,可是他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脸上竟然淌下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自己的烟瘾不
早不迟,竟在他即将身负大任的关键时候发作了。他脸色越来越黄,气喘吁吁的浑身无力。他知道如果继续站在那里,
很可能会大汗淋漓,虚脱无力地躺倒在那里。但是张学良咬紧牙关挺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特别是发现有人暗中
用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他就更不能畏缩。于是,张学良咬牙大声读完了就职宣言。
张作相和万福麟发现张学良脸面失色,都为他初次上台就烟瘾大发而感到惋惜。杨宇霆却在心里暗暗好笑。就在杨
宇霆斜睨着张学良暗暗发笑的时候,忽然发现张学良的侍卫李小四悄悄从门外进来了。
张作相怒视着李小四。
杨宇霆急忙侧耳去听,只见李小四悄悄俯在张学良身旁说:“军团长,如夫人刚才从经三路公馆打来电话,她说身
体不舒服,请您务必过去看看。”张学良在那里一蹙眉,想了想说:“不行!我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任何人也不许打扰
我!”
张作相和万福麟在那里一听,才放了心。张学良咬着牙坚持着,他心里万分痛恨自己的烟瘾发作,也厌恶谷瑞玉这
时的不识时务。忽然,他发现人群里有双冷冰的眼睛盯着他。那是引为父执的老叔张作相。他知道张作相在暗恨他的烟
瘾,在张作霖去世以前,张作相就是他惟一的严师。现在父亲作古了,自己又在张作相的推举之下成了东北三省首屈一
指的保安总司令,现在他本该大干一场的时候,没想到谷瑞玉又派人请他。张学良深深感到自己生活的不严谨,在老帅
严厉的目光下,他深深的自责着。在熬过了烟瘾发作的精神折磨以后,张学良重新振作起精神来。他正襟危坐在总司令
的位置上,整个老虎厅里的嘈杂声立刻消失了……
夜,经三路上一片静悄悄。
当张学良乘坐一辆小轿车从漆黑小路上开过来的时候,那幢往日铁门紧闭的小洋楼里灯火幽幽。
张学良心情很苦恼,他坐在飞驰的轿车里脸上没有半点喜色。自从张作相等东北军袍泽,将他推上东三省保安总司
令的位置上以后,他没有感到心情舒畅。相反,由于杨宇霆和常荫槐等人暗中不断设下障碍,使性格开朗的张学良担此
重任后忽然改变了性格。他必须要以威严的姿态重新面对那些部将官员,这些人从前大多是张作霖的袍泽,有些人则是
他在三、四方面军时的部将,应该说他指挥起这些将领来理应得心应手,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上任后却感到处处艰难。
他知道杨宇霆和常荫槐固然是暗中掣肘的政敌,然而,他主政后另一个让他心烦的因素,则来自于他的家庭。
“汉卿,现在大帅故去了,他生前强加在我头上的那个三个约法,也早就应该取消了。”张学良想起谷瑞玉那双幽
幽大眼,心里就感到烦躁无比。就在他主政东北不久的一天,他回到经三路公馆的时候,谷瑞玉曾向他提出个意想不到
的要求,说:“现在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汉卿,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帅府去?”
张学良没想到谷瑞玉在父亲刚死就提出这让他甚感为难的请求,心中气愤,但他忍住气说:“瑞玉,你让我好伤心
啊!”
她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半晌说:“当初我们在吉林时,你不是说过,迟早有一天会给我夫人名义的吗?”
张学良窘迫而尴尬。他对她的得寸进尺心生愤慨,立刻语塞顿住。
“莫非到现在还要让我信守那‘约法三章’吗?”谷瑞玉多年来期盼的出头之日终于到来了,她不肯放弃据理力争
的机会,振振有词地说:“大帅在世的时候,对他的独断,对他的严厉,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那时,我理解你,知道
你即便心里疼爱我,也无法改变现状。可是,现在你毕竟成了执掌东北军政的要人了。在你们张家,你也可以一言九鼎。
你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我谷瑞玉的命运。”
张学良心里怒火腾腾,他万没想到谷瑞玉会步步进逼,让他无路可走。气得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眼
睛不肯看她。
谷瑞玉继续进攻:“汉卿,这么多年来我在你们张家的地位,连一个女佣也不如。我不能进大帅府,也不能外出看
戏。甚至去街上走一走,也会胆战心惊。这一切都为什么?是我谷瑞玉人品不端,还是我才貌不及他人?都不是,就因
为有了那个可恶的‘约法三章’。汉卿,现在你该替我主持公道了!”
张学良再也无法冷静了,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喝止她说:“瑞玉,不许你说这种话,父亲他虽然不在了,可是
他的话在咱们张家永远都是算数的。也就是说,他当年给你的‘约法三章’,时至今日仍然有效!”
谷瑞玉听了张学良的话,顿时怔住了。她万没有想到自己苦熬苦盼的机会虽然盼到了,但是张学良的一句话却让她
顿时大失所望。
谷瑞玉忽然感到万念俱灰,她颓然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掩面悲泣起来。张学良见她又是没完没了的哭泣,心里
发烦,索性不与她继续争吵,躲到书房里去看书了,可是谷瑞玉的哭声仍时时传进来,搅得他更加心烦意冷。那天晚上,
她和他都处在难堪的对峙中,在那紧张的氛围中,他们谁也不肯服输,当夜已深沉的时候,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痛若
的思索着。思索着他们的从前,也思索着他们的将来。
第二天一早,张学良匆忙地吃了早点,就想尽快离开这充满着紧张气氛的公馆。可是,当他快步走到二楼楼梯处时,
忽然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原来正是哭红了眼睛的谷瑞玉。昨天一夜,她也不曾睡觉,她那乌云般的发辫蓬蓬松松,眼
圈暗红,漂亮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抹淡淡的忧伤。张学良见她脸瘦了一圈,心里忽然又感到有些歉疚。他暗想昨天不该
以那么严厉的语言对待她。即便自己认为对谷瑞玉仍适用父亲的“约法三章”,也理应和颜悦色。他极想与她和解,所
以就歉然地笑笑说:“瑞玉,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次。我想,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不,汉卿,我们现在就谈。”不想谷瑞玉却坚决地拦在他面前,语气中含有不容置辩的固执。
“现在就谈?”张学良为难地叹息说:“瑞玉,不行,今天早晨我要在帅府里接见南京代表,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谈。
你我的事再大也是家事,什么时间不可以谈呢?”
“不行,汉卿,我的话非马上谈不可。”谷瑞玉见他腋下夹着皮包,显得那么紧张和匆忙,就双手一挡说:“其实
我的话很简单,不会耽搁你许多时间,更不会误你的公事,莫非你现在连听我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了吗?”
张学良见她气色不好,也知道昨天夜里她在卧房辗转到天明也不曾休息,就忍住气说:“好吧,瑞玉,有什么话你
就说。但是你一定要长话短说,因为客人是昨天已经约好了的。”
谷瑞玉说:“那好吧。”她紧紧拉住了他的手,坚持要坐在客厅里去说,张学良无奈,只好顺从。她坐在雕花椅上
点燃了一只日本香烟,又旧话重提地说:“汉卿,从前你可是说过,有一天我会得到真正名份的。也就是说,你当初在
哈尔滨曾经对我有过暗示。现在,你当上了东三省的最高长官,莫非我还不能回帅府去住吗?”
张学良万没想到她又提起昨天那不愉快的话题。心里升起怒气,想发作却又忍住了,只说:“瑞玉,你住在经三路
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到大帅府去?”
谷瑞玉昨夜显然对此事想了又想,现在见张学良态度坚决,她哪里肯依,更加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赌气说:
“大帅府别人住得,我为什么就住不得?”
“瑞玉,我请你自珍自重!”张学良气得将帽子在桌上一掼,站了起来,怒道:“不错,从前我在哈尔滨确实对你
有过许诺。可是现在你已经有了名份,为什么还要纠缠不休?至于回大帅府,即便我同情你,理解你,也要再等些时机
才行。现在家父大帅的尸骨未寒,东北三省的军政大事,哪一件不要我去处理,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如此不通情理呢?”
张学良说着,再也不肯听她的哭诉,气咻咻地转身下楼而去了。
谷瑞玉失望地大哭。当初她从天津回沈阳时,心中曾经幻想着一幅理想的图画。在张作霖死后,她知道东北的一切
都将改变,特别是她寄予那么多希望的家——那座多年来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帅府,无疑也会随着这大院主人的更换而发
生她心里希望的巨变。那时,她就可以永远离开经三路上那幢封闭的小公馆了,可是现在谷瑞玉万没想到自己走进帅府
名正言顺作如夫人的幻想,竟如此之快的破灭了。谷瑞玉哭着追下楼去,她有许多话要对张学良倾吐,可是当她发现张
学良已经坐着汽车消失在路口上时,一颗心又沉了下去。
现在,张学良又回到了经三路28号。
他只要想起谷瑞玉前天对他的撒泼哭闹,心里就有几分紧张。张学良感到谷瑞玉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了,从前在吉
林和哈尔滨时期她那斯文与自重,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消失了。张学良想起自己从前对她的关爱和呵护,心里就感
到不安。因为正是他在保定期间对谷瑞玉思想的渐渐放松,才让她变得越来越无拘无束了。特别是父亲张作霖死去以后,
他发现谷瑞玉变得越加放肆起来。她不但经常在公馆里招来一群军官太太们打麻将,打弹子球,而且她有时还公然到公
开的舞厅里去跳舞,看戏。张学良原想她精神上的束缚被解除以后,本来可以过着自珍自重的生活,但是,让他大为失
望的是,从前谷瑞玉在精神压力下隐藏的消极东西,忽然不由自主地滋生漫延了起来。以致于让他感到与谷瑞玉无法继
续平和的相处了。
“汉卿哎,你真是官升脾气长,心里哪还有我谷瑞玉了?”张学良的小轿车刚刚驶进小院的大铁门,二楼上就传来
一个女人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灯火闪耀的二楼阳台上,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她体态丰盈,发鬓篷松,一颦
一笑都有种说不出的诱人魅力。她正是谷瑞玉!
她今晚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紧身旗袍,手扶阳台的拦杆,居然当着汽车里的侍卫和司机之面,对从车上走下的张学良
撒起娇来了。她说:“自从你上次来这里,十几天都见不到你的影子。你把我一人丢在这里,莫不是又到其它地方去…
…”
张学良困窘已极,心里万分不悦,可是当着侍卫和楼前女佣人的面,他不便发作。
“本来想请你回来陪客人打麻将的,可是,现在客人们大部分都走了,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谷瑞玉见张学良沿
着楼梯匆匆向上走来,她仍站在阳台上叫嚷不休。
张学良一口气奔上楼来,他见谷瑞玉仍在气咻咻的发着牢骚,就愤然地举起了拳头:“混帐!……”他很想狠狠教
训她一顿,可是,当他与谷瑞玉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相碰时,胸间的怒气竟然自生自灭了。他嗔怪地对她说:“瑞玉,
你越来越不成话了,你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长此下去,你会惹大乱子的,到那时候可休怪我张汉卿不讲情面!”
张学良举起来的拳头,恨不得重重捣下去。但是,谷瑞玉这时又忽然换成了笑脸,撒娇地扑进他的怀里,叫道:
“你打,你打,你打嘛!……”张学良心里百感交集,他打也不是怒也不是。谷瑞玉忽地伏在张学良身上悲悲切切哭起
来,她从个骄傲的公主忽然又变成了受委屈的小猫。见她越哭越凶,张学良的气也消了。他随手将她揽在怀里,爱抚着
她那乌云般的发辫,说:“瑞玉,也不能都责怪你,这些天来,我确实没时间回到这里来。自从父亲故去以后,我现在
为军政要事,每天奔波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时间来这里呢?”
“可是你却有时间到于凤至那边去!”她泼醋。
“胡说,我现在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哪有你想的那么闲情逸致?”张学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显得疲惫而憔
悴。谷瑞玉见状急忙将烟盘子和烟枪端了过来,然后亲自为他点燃烟灯,又用镍铁钎从烟盒里挑出烟膏,在烟灯上烤着,
片刻,一股淡蓝色的烟雾就升了起来。这时,张学良就操起烟枪吱吱一阵狂吸。不久,身体疲惫的张学良就变得格外精
神起来。谷瑞玉见他气色好转,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他,嫣然一笑说:“汉卿,如今你子承父业,成了东三省的头号
长官,我也总算没有白盼。前些天我提的要求,你什么时候答应我?”
张学良没想到她仍然抓住此事不放。心情刚刚好转的他,忽又心生愁云。
谷瑞玉见他一言不发,哪里肯依。眼里再次汪起了泪光,哭道:“汉卿,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对我这般冷酷?
这么些年我追随着你吃了多少苦,莫非连点真正的感情也没换得吗?大帅在日,他一句话把我打入了冷宫。现在你总该
给我正名了,你该为我做主才对。汉卿,你为什么不说话?”
张学良坐在榻上默然无语。他反对她纠缠,却也理解谷瑞玉的心。从感情而言,他对她多年随军南征北战经受的颠
簸困苦,一直暗怀着深深的感激。他也知道现在让谷瑞玉回帅府居住是时候了,然而,当他一想起于凤至来心中又感到
几分不安。多年来帅府里等级森严,乃父的几房夫人在帅府里大多各有定位。如果一旦将谷瑞玉带进帅府,势必会打乱
多年形成的居住格局。而且由于谷瑞玉在外多年,与帅府内各位老夫人及于凤至之间存有着若明若暗的隔阂,所以,他
认为谷瑞玉现在回到帅府居住,也未必是件好事。他沉吟着说:“瑞玉,回帅府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把紧要公务处理
妥善以后,再慢慢地来,如何?”
谷瑞玉怔在那里,凝然不语。她无法理解张学良百般阻止她回帅府定居的真正原因。如果张作霖在世时拒绝她进帅
府居住,谷瑞玉虽不甘心但也不敢违逆,因为她从心里惧怕公公张作霖。但现在张学良仍对她的请求迟疑难决,就让心
里不平的谷瑞玉难以理解。她见张学良那种神色,情知无法逆转,就忍不住啜泣起来:“看来我这辈子始终要住在外边
了?”
“也不是永远住在外边。”张学良劝慰她:“瑞玉,现在我说句话,当然可以让你如愿。但是你马上搬进去帅府,
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也许知道,由于你多年和帅府里的人少于接触,所以难免互有猜疑。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从
中慢慢作些说服工作,如果有一天,大家也像我一样理解你,那时她们就会高兴的接纳你。到那时候再接你回去,不是
更好吗?”
“我不理解,我永远不理解你这古怪的苦心。”谷瑞玉对张学良善意的解释非但不肯接受,反而疑心越重。她痛苦
地说:“我不知帅府里的什么人对我不理解。于凤至和寿夫人无非认为你学会抽大烟扎吗啡,都是我谷瑞玉的罪过。可
是,汉卿你心里明白,此事与我谷瑞玉有何关系?我好委屈,既然她们不理解我,我就偏要去帅府和她们理论理论。问
她们为什么怀疑我怂恿你吸大烟?”
“好了好了,瑞玉,不要再闹了。”张学良心里发烦,见谷执意要进帅府,忽然郑重地说道:“如果你一定想回帅
府,我也可以成全你。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在大家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回去居住,你会有什么乐趣呢?再说你住在经
三路,不是仍然有你自己的生活天地吗?”
谷瑞玉坐在那里不语,她忽然感到张学良的话不无道理。她想起那威严的大帅府,还有一张张陌生脸孔和冷漠的眼
神。就感到心里又升起了淡淡的恐惧。她知道自己如果一旦置身那井然有序的环境,必然又会有新的家规束缚她的手脚。
“汉卿,也罢!”想到这里,谷瑞玉忽然不再纠缠了,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对张学良说:“既然你认为我现在不宜
回大帅府,我也不再强求了。不过,我也不许你再回到帅府去。”
“帅府是我的家,你为什么又要胡闹?”张学良一时猜不透她的用心。
谷瑞玉破涕为笑说:“我们索性就住在这里,我们每天可以尽情地听戏,跳舞,逛商店,吃小馆。如果你不肯依我,
那我就登报离婚,到那时候,倒要看你这堂堂保安司令的颜面何在?”
张学良一把将她推开,怒道:“瑞玉,你也太不成话了。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关系就很难维持下去。”谷
瑞玉却纠缠不休:“你不要吓我,不要唬我,这么多年来我追随着你,不就为了这一天吗?”
“这……”张学良心绪烦乱,他纵然能够指挥得千军万马,但在这女人面前,他竟感到束手无策。

第四章险入歧途
沈阳之夜。
鹿鸣春大酒店。楼上的雅座里一桌酒席,张学良显然已喝了多时,他身旁是谷瑞玉和几位伶界名人。
“点一折,再点一折!”谷瑞玉再斟上一杯醇酒,张学良连想也不想,就一饮而尽。他有些微醉了,在神志不清醒
的时候,对几位在雅座唱堂会的女艺人叫道:“唱,继续唱,唱下去!”
操琴的琴师忙将手里的戏折子交给副官长谭海,谭海再传到谷瑞玉的手中。谷瑞玉凑近了微醉的张学良说:“汉卿,
你想听什么,就点什么。点一折《法门寺》如何?”张学良连看也不看,就说:“好好,就点宋巧姣的青衣戏吧,先来
一段西皮慢板,瑞玉,就让她先唱起来吧。”
谷瑞玉俨然张学良身边的主持者,忙吩咐女艺人唱戏。女艺人不敢怠慢,琴师操琴,姑娘婉婉转转就唱起来:宋巧
姣跪在大佛圣殿…………
张学良早已醉酒,哪里还有心思去听女青衣的演唱。忽然,他不胜酒力,头一歪,“哇”一声呕吐了出来。谷瑞玉
急忙接过谭海端上来的酸梅汤,女客男客们见状都大惊失色。她们都被张学良的醉态惊呆了。
夜色深沉,大街上亮起了五彩缤纷的灯火。浑身酒渍的张学良由谷瑞玉和谭海、李小四等侍卫搀扶着,步下了酒楼。
当他们出现在二楼的梯口时,张学良忽然发现楼下围满了衣饰华贵的男男女女。几位穿旗袍的时髦女子,簇拥在楼梯下。
她们望着从楼上走下来的张学良,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有人叫道:“你们看,来了来了!”
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立刻拥了上来,有人叫道:“你瞧,那穿马靴戴着大沿帽的军人,就是张少帅啊!”
“原来堂堂的少帅,也不过如此,他现在是东三省的军政首脑了,为什么还会到这种地方来?”
“真奇怪,从前听说张学良是个军事家,可是,现在他当政以后,竟变成了这样的人。”
“就是啊,张大帅在世的时候,张学良可是个正正派派的军官,他亲自指挥打了许多有名的战役,可是,没想到张
大帅死后,他居然变成了花天酒地的人。”
“唉唉,把东三省军权交到他手里,简直是不可思议啊!”“有人说他是帅才,可他这样下去又如何得了?”
“他现在这样沉溺酒色,听说都因娶了个姓谷的戏子。”
“你看你看,那姓谷的好漂亮,听说她舞跳得出奇的好!”
“是啊是啊,谷瑞玉跳起舞来,咱这些人都望尘莫及了。她什么舞都会跳,什么华尔兹,什么探戈,什么恰恰舞,
慢四步,她几乎都能跳!啧啧,你看人家谷瑞玉,那才是个风流人物呢!”
在乱哄哄的嘈杂声中,少女们众星捧月般地拥到楼梯前面。只见张学良在谷瑞玉和谭海等人的搀扶下,趔趔趄趄地
走下楼来。虽然张学良大醉酩酊,可他仍想努力保持着他那惯有的军人风姿。看得出他心里仍希望自己不失军人的风范,
但是,他已经身不由己,脚步变得越加踉跄起来。
“少帅,能陪我们跳场舞吗?”“我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们别无所求,只就想和少帅跳场舞。”“张司令,
你不能让我们白等呀。”那些衣饰灿烂的妙龄女子们,见张学良已来到楼下,都争先恐后拥了上去,她们都希望和他相
拥起舞,共度良宵。
“对不起了,小姐们,今晚我不能跳舞!”张学良在竭力保持镇定,他对那群拥到面前的姑娘们保持着敬而远之的
态度,大手一摇地说:“姑娘们,我今晚实在没有跳舞的雅兴,因为喝酒太多了,所以请各位原谅。”
谭海见张学良仍有自持的能力,急忙在前开路,他推开了众人,企图把张学良护送出人群去。可是,他没想到这时
谷瑞玉竟然会拦在张学良的面前,说:“汉卿,这样有些不近人情吧,大家毕竟在这里等你多时了。再说,多日来你一
直在为军政大事操心,难得有松口气的时候。今晚良宵美景,跳跳舞也没什么,这毕竟是种轻松的休息呀。”
张学良为难地:“不,瑞玉,我醉了!”
那些想和张学良跳舞的歌女们,都一迭声地向谷瑞玉求援。舞厅里顿时一片娇声浪气。有人说:“谷小姐,现在就
看你一句话了。”又有人大叫:“对呀,谷小姐的话可令少帅动心!”
谷瑞玉飘飘然。她见众人恭维自己,越加坚定了劝张学良在“鹿鸣春”跳舞的信心,就怂恿说:“汉卿,我看还是
跳吧。大家难得见你一面,怎好冷了人心?”张学良本来无意跳舞,但见谷瑞玉出面相劝,他面现犹豫之色。
谭海见张学良醉得厉害,忍不住在旁悄悄劝道:“夫人,让总司令在这里跳舞。不合适吧?”
“你懂什么?有什么不合适!”不料,谷瑞玉根本听不进谭海和李小四的劝阻,转身再劝心神不定的张学良。张学
良仍无跳舞之意,谷瑞玉忽然拉住张学良的手说:“汉卿,你总得给我个面子才是呀!这么多年我随你艰苦征战,可谓
千辛万苦,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出头露面的一天,莫非连陪我跳场舞也要推拖吗?”
张学良迟疑不决。
“汉卿,还是跳吧?”谷瑞玉紧紧地拉住他。舞厅里那些艳妆女子们也一迭声地苦苦相求着。
张学良的酒渐渐醒了,他尽管毫无舞意,可是谷瑞玉的话打动了他。想起谷瑞玉从前对他的诸种好处,心里难免泛
起了踌躇。忽然他发现谷瑞玉眼里又汪起了泪水,心顿时又软了。他忽然狠了狠心,对身旁的谭海和李小四说:“既来
之则安之。大家盛情难却,如果我们坚决拒绝,那会让女士们失望的。”谭海和李小四情知劝阻不得,只好退后一步。
张学良打了个酒嗝,对身旁的谷瑞玉说:“瑞玉,好吧,我跳,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
谷瑞玉破涕而笑了:“行,下不为例!”她说着,便欣喜地挽起张学良的手,陪着他双双步下了舞池。
就在张学良和谷瑞玉在“鹿鸣春”酒楼跳舞的时候,距此不远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里面坐着一位穿
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的女人。她就是于凤至。
她已经将汽车开出许久了,现在,于凤至终于在车窗前,看清了那灯火如昼的大酒楼里正举行着一场舞会。酒楼的
门前停着几辆汽车,其中有她最熟悉的蓝色进口轿车。那是她丈夫张学良的座车。于凤至走出车来,在夜风的吹拂下,
她心里很痛苦。于凤至悄悄来到“鹿鸣春”酒楼下的暗影里,倾耳一听,楼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喝彩声。她知道那些喝彩
的姑娘们,大多都是歌女舞伴。她想起张学良近日来夜不归宿,不问东北军政要事的情况,于凤至的心情就显得格外沉
重。
“汉卿,现在你的地位变了,你是东三省的军政首脑,再也不比从前。所以,我劝你定要自省自律,一言一行都要
谨小慎微。”她记得不久前,曾和张学良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交谈。那是她发现张学良经常和谷瑞玉一起到“鹿鸣春”酒
楼听戏、吃酒和跳舞的传言以后,才决定和他深谈一次的。
于凤至原以为张学良在张作相等一批东北军老将推举下,出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以后,一定会谨慎行事,奋起振兴
东三省大业的。可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从前张作霖在世时自省其身,私生活极其自重的张学良,竟会忽然对舞场酒肆
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有时,她发现张学良一连几天不回大帅府,住在经三路的小公馆里,沉醉在竹林之战或听戏跳舞之中。对张作霖死
后的东北军政大事,张学良过问得越来越少了。正是因为如此,当初对张学良上台执政持反感态度的杨宇霆和常荫槐等
人,开始利用张学良的生活小节暗中大作文章。常荫槐甚至利用他和谷瑞玉的关系大造舆论,致使那些对张学良执政抱
有信心的东北政要大失所望。
“大姐,你何必老劝我把精神得那么紧呢?”张学良对于凤至的劝告不以为然,他反感地说:“这些年来,父亲在
世的时候搞的是什么?他老人家一辈子怀着宏图大志,梦想有一天占据华北,问鼎中原。经过十几年的出关征杀,两次
奉直大战,弄得兵连祸结,百姓民怨沸腾。最终虽然得到个海陆空大元帅的地位,但是,正是因为他老人家得了这个帅
位,最终才遭到了杀身之祸!想起他老人家一生的文治武功,我真感到心灰意懒。唉,与其鞍马征战,到处争夺地盘,
倒不如安卧在温柔乡里快活一场。”
“汉卿!”于凤至震怒地望着精神颓废、毫无斗志的张学良,气得她肝肠寸断。她发现只有几个月时间,从前那雄
心勃勃、志气凛然的张学良,竟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声泪俱下地向他哭求说:“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消沉的思想。先父
大帅征杀夺位是功是过,也许值得后人思索。当然,我也不希望你成为一个像先大帅那样有权位野心的人。但是,先父
大帅至死也不肯放弃人生追求的思想,总有它可取的一面。至少他不是个沉溺酒色,不思进取的权欲者。他老人家在世
的时候,就多次告诫你要好好干。汉卿,他老人家临咽气的时候,还对我们说:告诉小六子,让他好好地干吧。这是什
么意思?”
张学良心绪烦躁,双手掩耳:“我不听,我不听!”
于凤至却说:“你一定要听,汉卿,我劝你再也不能沉醉在那小小温柔乡里了!现在你不是一般的军人,你是手握
东三省军政大权的要人。你这种沉醉不醒的思想,迟早会毁掉你的前程!”
张学良再也听不进耳,他愤然地夺门而出了。
现在,于凤至只要想起他们那次争吵,心里就感到万分痛苦。她望着“鹿鸣春”酒楼里那闪动的红男绿女,心里就
泛起了无边的苦涩。忽然,酒楼里有人起哄:“好呀,少帅终于同意跳舞了!”接下去响起了尖厉的舞曲声,那是支外
国舞曲,悠扬的旋律从窗里飘了出来。于凤至有意闯进酒楼劝阻张学良跳舞,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冲动。她转身
坐进小轿车,向着漆黑的马路上飞快地驶去了。 于凤至的汽车驶到沈阳东城一幢小楼下刹住了。这里住着一位德高望
重的东北军著名老将,他就是支持张学良上台执政的张作相。在夏夜里已经休息了的张作相,忽听侍卫进报说于凤至来
访,情知必有重要事情,所以急忙起来接见。
在客厅里,张作相见了于凤至那焦虑的神色和哭红的眼睛,心中就恍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听完于凤至的哭诉,
坐在灯下许久不发一语。张作相对张学良和谷瑞玉近日沉醉舞场酒楼的传闻,也有耳闻。他对张学良执政后发生的反常
行迹也感到痛心和失望。现在见于凤至找上门来,不禁唉叹一声,说:“凤至,汉卿本是一位既有军事才干,又有道德
操守的军人。当年他从东三省讲武堂毕业的时候,我就一眼相中了他。所以才把他放在执掌军队的位置上。为什么提拔
他?一是我张作相年纪老了,不能占据这个事关东北大局的重位。先大帅故去以后,本来有人支持我上台执政,可是我
不能那么做,是张大帅奋斗了一生打下的江山,最好由他的后人来继承;二是我确实看中了张汉卿。我是看着张汉卿长
大的,我知道他的品行操守,所以才敢力排众议地支持他上台。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从前在执掌第三、四方面军时有
为有勇的张汉卿,现在却因为一个女人,竟引来了杨宇霆等人的非议!”
于凤至听他说到这里,心里的痛楚又加重了一层。她哭道:“老叔,从前有先大帅在的时候,汉卿从不敢在外出入
酒楼舞厅,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是现在他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谷瑞玉对汉卿的影响所致,那就
太令人痛心了!老叔,现在只有您能救救汉卿了。再也不能让他继续沿着这条可怕的沉迷之路滑下去了。如果他再不自
珍自重,那么,东三省的江山就会失掉在他的手上啊!”
张作相双眉紧蹙,看得出他心里也和于凤至同样紧张和愤慨。忽然,张作相向门外一招手,马上走进两个挎着驳壳
枪的侍卫,他吩咐说:“来啊,马上拿上我的片子,到经三路公馆去!就说我请他张汉卿,马上就到这里来!”
两个侍卫应诺了一声,转身离去了。
夜已深沉,可是“鹿鸣春”酒楼依然舞乐高奏,灯彩辉煌。
舞厅里,乐队奏起探戈舞曲。红灯闪烁,一双双一对对舞伴,都以张学良和谷瑞玉为中心翩翩起舞。张学良微醉未
醒,舞步踉跄,谷瑞玉却在舞池中如鱼得水。她从来没有今晚这样高兴,跳起舞来更加娴熟轻盈,潇洒而自若。所有的
羡慕眼光都向她投来,她知道众人羡慕她,是因为她有幸和张学良相拥而舞。谷瑞玉感到心满意足,那双顾盼生姿的大
眼睛,自负的斜睨那些从身边滑过的男女,虚荣心使她变得越加自负。张学良却恰好和她的感觉相反,他昏昏沉沉,双
脚无力。望着谷瑞玉的媚态神姿,心里越来越感到厌倦。
“汉卿,人生有酒当尽欢,莫让金樽空对月。你可知这句诗吗?”他耳边又响起那个娇柔的声音,那是他就任东三
省保安总司后的一天夜里,他来到经三路的小公馆里。那天晚上他感到多年来压在身上的沉重担子终于卸了下来。
“好像是一位古人的诗句?”
“对,古诗可让今人效法。”谷瑞玉说:“自从我们在吉林结识,眨眼快10年了,你我走过了风风雨雨,经历了几
多战场上的厮厮杀杀。可是到头来我们得到了什么呢?已经作古的先大帅他又得到了什么?还不是空争空夺了一场吗?
想起先大帅的不幸惨死,汉卿,有时我也替你伤心啊。”
他惊讶:“瑞玉,此话何意?”
她叹息:“汉卿,我是说你多年来太痴迷于政治,太痴迷于军事。其实人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过是一场梦啊!
先大帅如此,郭大哥和郭大嫂也是如此,为争夺疆土不惜抛头洒血,得到的又是什么?”
张学良茫然地望着她。
谷瑞玉终于有机会向他坦露胸襟,说:“汉卿,现在你执政了,我不希望从此再发生战争。特别不希望你也步先父
大帅的后尘。与其无休止的烽火战事,不如固守东北三省,陶然自乐。”张学良品味着她的话,不由陷入了深思。
突然,耳边响起一阵尖厉的萨克斯管和震耳欲聋的架子鼓声,打断了张学良的思绪。他抬起头来一看,发现头顶上
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灯光让他眼花缭乱。他忽觉酒力发作,头晕眼花,身子无力地向下沉去。谷瑞玉发现他晕头转向
的样子,惊叫一声,只见醉了酒的张学良已经瘫倒在红地毯上,舞厅里顿时哗然大乱。
子夜时分,一辆黑色小轿车沿着阒无人迹的马路飞驶着。
车里坐着张学良和谷瑞玉。窗外是忽明忽灭的灯火,一幢幢高楼和屋宇都已经沉睡,夏夜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沉寂。
张学良醉酒昏昏,已经倚在汽车后座上睡熟了。多日来他一直住在经三路小公馆里,在竹林之战的牌局中他已到了通宵
不眠的地步。现在,他依在谷瑞玉身旁,只感到随着无边的夜色悄悄走进了一片无人的沼泽。路两旁那些沉睡的高楼仿
佛变成了重重矗立的山峰,巨大的悬崖上刮起了午夜的凉风,参差的树林好像一道道漆黑的屏障,张学良身不由己的来
到了那片黑森森的林海里。
突然,夜风刮起,树摇林动,一只巨兽吼叫着从林子里猛蹿出来,原来是一只凶猛无比的吊睁白额猛虎。那虎吼叫
一声,蓦然向他和谷瑞玉扑过来,张学良急忙掏枪,可是囊中竟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手枪!就在张学良紧张得左顾右
盼时,忽然,有个熟悉的女人在叫:“汉卿!”
他发现眼前一亮,有人从那片森林里闪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雪亮的手电筒。电筒的亮光映花了他的眼睛。就在张学
良左右顾盼的时候,忽然发现那持电筒的,竟是个熟悉的女人。
“汉卿,汉卿,到家了。”谷瑞玉在身边叫着,张学良从昏沉的睡眠状态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汽车已
经来到了经三路28号别墅的门前。谷瑞玉小心地扶他走下车来。
忽然,张学良被清凉的夜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他忽意识到什么,急忙对谷瑞玉说:“不,我今晚要回到帅府里
去。已经出来几天了,有许多军政要事,都等待我回去处理。”可是谷瑞玉哪里肯依,说:“住在这里也可以处理公务,
为什么一定要回到那边去?”
两人正在相争着,黑暗中忽然闪出两位带枪的侍卫。他们左右各一地拉住了张学良的手臂,将脚步踉跄、醉意未醒
的张学良,扶到另一辆小轿车前。谷瑞玉初时以为张学良身边侍卫在帮她,搀扶着张学良向小院里走。可是,当她发现
两个侍卫正将张学良扶进另一辆轿车的时候,她吃惊地叫了起来:“你们是谁?为什么将总司令架进那辆车子?”
两位侍卫也不作答,只将张学良请进小轿车里坐定,然后不顾谷瑞玉的呼叫,小轿车已经飞快地开动了。它突然加
足了马力,向灯火阑珊的大街上驶去了。
玩得心荡神驰的谷瑞玉才感到事情的严重,她先是惊呆了,继而不顾一切地向随车侍卫叫着:“有人劫持总司令,
快追!”
这时,那辆黑色小轿车已经加足马力驰出了经三路漆黑的小巷,沿着通往东城的大路飞也似疾驶而去了。坐在后座
上的张学良渐渐清醒过来,他左右一看,发现不见了谷瑞玉,才惊讶地望着身边两个陌生的侍卫,问道:“你们是什么
人?”
两位侍卫见张学良苏醒过来,急忙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学良说:“总司令,让您受惊了,我们是奉东北保安总副
总司令张作相大帅的命令,前来敦请少帅的。多有冒犯,可是张作相大帅的意思如此,我们只好委屈少帅了。”
张学良接过名片一看,知道是张作相派来的人无疑,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前方已经亮起了一片灯火,他知道那里
正是他熟悉的张作相公馆。疾驶的小轿车忽然减速,不久即停在那幢小楼前面了。
“汉卿,让我等得好苦啊。现在不比从前了,见你一面非要用绑架的方式不行了。”张学良吃了一惊,猛听前面黑
暗里传来一个粗嘎的叫声,他看见那垂花门下兀立着一位中等身材的便装老人。他白色的短褂在盛夏的子夜里显得格外
刺目。此人正是张学良最为敬畏的老前辈、奉系老将张作相。 见了这位硬朗的老人,张学良只好小心地从车里走下来,
向垂花门前的张作相深深鞠了一躬,说:“老叔,何事劳您半夜在这里久等啊?”
张作相也不答话,只气咻咻地在前疾走,张学良也不敢再问,只跟随他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回廊,不久即来到了一间
灯火明亮的客厅。他发现几位侍卫正将切好的冰镇西瓜端上来,刚才于凤至坐的地方已经无人了,张学良见张作相的气
色凝重而冷峻,已暗暗猜测到刚才一定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老叔,您半夜派人请我,到底是为什么?”张学良望着端坐在椅上的张作相心中茫然。从前对自己一直和颜悦色
的张作相,今晚竟冷冷的坐在那里,许久不肯说话,他心里更加没底。忽然想到了谷瑞玉,想到自己多日来不问政事,
躲在经三路公馆听戏跳舞,心里顿时感到不安。
“汉卿,当初先大帅在世的时候,他多次对我说:他百年以后,由我代替他辅佐你成为栋梁之材。早在你还没降生
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在八角台起事,彼此有了八拜之交。”张作相生着闷气,忽然在沉默中他将桌子重重一拍,对张学
良大声地说道。
“老叔,我知道。”张学良唯唯。
张作相又说:“你在讲武堂还没有毕业,我就看你张汉卿是个将才,所以不顾先大帅的反对,坚持把你要到吉林。
那时我想让你去荒凉的吉林、黑龙江剿匪,建立了功勋以后,再把你培养成让老一辈放心的军事将领。你去吉林、黑龙
江以后,果然不负众望,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不但在佳木斯剿灭了老占东,又在密山和吉林消灭一批为匪多年的民间害
虫,大长了东北军的声威,这才让我保举你升任陆军中将。那时候我和先大帅都认为,你能成为东北军可以信赖的后起
之秀了,所以,才委任你为第三、四方面军的军团长。”
张学良开始清醒。他感到张作相的话,在午夜里就如响起了一声震憾人心的警钟,震得他两耳嗡嗡作响。
张作相继续说:“先大帅皇姑屯罹难以前,你张汉卿已经成了东北军中最有希望的精英将才。为此我和先大帅共事
多年的老兄弟们,都感到东北军有望了。特别是你在河南对北伐军作战时所表现出来的英勇无畏,更让我们为之振奋。
那时候我和先大帅都认为你张汉卿虽然年轻,但指挥军队的才能,决不逊于我们这些老朽。所以才决定由你来指挥东北
军的主力部队。”
张学良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他感到张作相的话已经说到他心坎上,想起从前在河南指挥作战的情景,再看看眼前和
谷瑞玉沉醉花天酒地的生活,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悲苦。他双手抱住了头。
“先大帅遇难以后,我本应出任三省总司令,可是,我毕竟是老了。”张作相悲恸地拭去昏浊的老泪,忽然站起来,
来到他和张作霖等在一起的大幅照片下面,对低头不语的张学良郑重说道:“我想东北军理当后继有人。如果在先大帅
作古的时候,有个年轻人来继承他未竞的事业,才是我们这些跟随他半辈子的东北军老将们该做的事情。正为不负先帅
的一片情谊,我们才一致公推你张汉卿出来主持东北军政。因为这才是我们老一辈最大的心愿啊!可是,我万没有想到,
扶你上台后不久,你就作出了让我们大为失望的事情。”
张学良沉默不语。他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
“我们希望你能继承先大帅生前创下的基业,没想到他死后你竟会沉溺在酒色之中。如此一来,先大帅的文治武功,
岂不要毁在你的手里吗?”张作相声泪俱下地挥动手臂,激动地指着他说:“有人说,你现在每天躲进经三路公馆,还
学会了跳舞、打麻将、听戏和看电影,就是不肯到大青楼去办公。杨宇霆多次对我说:”现在想找张汉卿商议军机大事,
已经不可能了。‘汉卿,你听听,连杨总参议这样的老臣都对你怨声载道。如此下去,你还怎能支撑东北的半壁江山呢?

“老叔,总司令一职,还是快些易人吧!”张学良忽然对气咻咻的张作相真诚请求说:“我张汉卿又为何不想振作
精神,大干一番事业,不负各位先辈对我的一片至诚?但是,自汉卿主持东三省军政以来,有人明里冷嘲热讽,暗里却
落井下石,百般拆台,拉拢一些心怀不轨的野心家,企图对汉卿取而代之。”
盛怒中的张作相闻言一怔,他回转身来,望着神情沉痛的张学良,心中忽有所动地走上前来,说:“真有此事?是
什么人敢置众人公推的东三省总司令不顾,在暗中另搞一套?”
张学良郑重地说:“他们就是老叔您说的杨宇霆和常荫槐!他们两人的眼睛里,哪还有我这个总司令?他们处处以
父执和老臣自居,随便拿来一个任命就逼着我签字,长此以往,又如何得了呢?现在,我虽然得到了以老叔为首的正直
前辈的支持,可是,杨宇霆等人对我的排挤也是难以容忍的。现在我真有大权旁落之感,老叔,我张汉卿实在不胜任此
职啊!……”
张作相站在灯下沉吟良久,忽然,他因激愤而涨红了脸膛,吼道:“胡说,谁敢说你张汉卿不胜任东三省总司令?
你的才学,你的品行,你的操守,你的军事指挥才能,都不无可非议的。汉卿,依我说,现在你身边有几个以老臣自居
的小人并不可怕。杨宇霆和常荫槐也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你身边那个美女蛇啊!”
“美女蛇?”张学良一惊。
“汉卿,恕老叔直言,现在对你威胁最大的,决不是一两个政敌的进攻,而且女色的温柔诱惑啊!”张作相面对人
生十字路口上的张学良,他决意赤诚坦露,义正词严地相告说:“你可知道古人有句话,叫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吗?依老朽观之,你身为东三省统帅,怕的不是杨宇霆和常荫槐这些人如何奸险相逼,而是你不知警惕地沉溺在酒色
之中。安乐和温柔会软化你整治东北的意志,而政敌的暗中下刀,往往会让你在执政中惊警!“
张学良闻言一震。他忽然感到眼前的团团迷雾终于被廓清了,多日来积郁在心头的茫然困惑,都随着张作相的一席
话变得耳清目明了。
张作相紧紧抓住了张学良的手,声泪俱下地说道:“汉卿,请你听听信老叔的一句话吧:如你再不能从醉生梦死的
安乐中振作起来,先父大帅留下来的东三省半壁江山,就会毁灭在你的手上啊!” “啊——?!”张学良闻听此言,
仿佛当头响起一声霹雳!顿时将他从酒醉中震醒了,他惊愕睁大了眼睛,只见张作相兀立在张作霖的遗像前,忽然大声
地哭嚎了起来。张学良再也忍不住感情激流的冲击,大步地冲出门去,面对着漆黑的夜空大声地吼叫了起来……
“我不认为张汉卿会真正改革东北军政,更不相信他能成其大业。他虽然青年得志,但他不可能像他死去了的父亲
那样,成为东北军真正的灵魂。我为什么这样说,就因为我看透了张汉卿,只要他身边有那个唱戏的女人,我就断定他
必败无疑。”说这番话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穿黑色西装的汉子,他就是现任东北交通委员会委员长的常荫槐。此人乃是
吉林省梨树县刘家馆子人,早年在奉天政法学堂二期毕业,历任黑龙江省军法处长、吉江两省剿匪总司令部参谋长、京
奉铁路局长和东北交通委员会委员长等要职。现在,常荫槐出现在沈阳小河沿的杨宇霆公馆客厅里。
“汉湘,你是说张学良将来要败在谷瑞玉手里?”总参议杨宇霆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子上,正闭着一双眼睛吱吱
的抽水烟。当年他作为张作霖身旁最得志的重要僚臣,问鼎东北军的军政大事。那时的杨宇霆在东北军的地位仅逊于一
言九鼎的张作霖。晚清年间曾去日本士官学校镀金,归国后在长春第23镇中任过哨官的杨宇霆,从来都不将张学良放在
眼里。可是,现在张学良毕竟已任了东三省的最高长官,他心里对此难以接受。现在他望着小河沿公馆外那被秋风吹落
的满园树叶,心头升起一股失意的凄凉。
“对,女色古来就是刮骨的钢刀嘛!”常荫槐对张学良年轻得志,特别对他在张作霖殁后的崛起充满了深深的妒忌。
现在他正在为自己将来在东北政坛上的地位日夜苦想的时候,忽听杨宇霆谈论起张学良执政后的东北政局,急忙说出他
对张学良前景的估计。常说:“张汉卿身边本来已有个于凤至了,可他却另寻个年轻的戏子谷瑞玉。邻葛兄,一个沉醉
在女人温柔乡里的将军,难道还有心思去治理东三省的军政大业吗?”
杨宇霆闭目抽烟,他对常荫槐的话心领神会,甚至从内心感到默契,但是他是个城府甚深的政客,即便在常荫槐这
样的密友面前,也从来不肯过于直露。他故作失望地叹息说:“可是,人家张汉卿现在的地位是众所周知的,谁能把一
个三省总司令推下台去呢?”
“当然,现在不可能跳出几个人来,出面将张学良推下台去。那样会招来许多人的非议,有人会说推翻张学良的人
是阴谋家和野心家。”常荫槐嘿嘿冷笑起来:“但是,我认为没有人跳出来推翻他,并不等于张学良能持久地坐在那里
执政。因为他现在已经开始自己毁灭自己了,就因为他过于沉溺酒色。”
“有理!”杨宇霆抽足了烟,随手将水烟枪搁在桌子上,对振振有词的常荫槐说:“色是刮骨的刀,酒是软化英雄
志气的毒药。而自认为聪明的张学良,现在偏偏染上酒色二字,看他还能热闹多久?” “他如果不能戒掉酒色,失败
当然是迟早的事情。”常荫槐见杨宇霆明确赞许了他的观点,又是嘿嘿一阵冷笑:“但是,也决不是说,我们坐在这里
静观风云就能够看到张学良下台的,墙倒总要有人推才行啊!”
老谋深算的杨宇霆虽然早已窥探了对方的心,却不想说得过于直露,他眯眼望着跃跃欲试的常荫槐说:“此话怎么
讲?”
常荫槐说:“我是说,最好我们能利用那条美女蛇。如果能让那条美女蛇也为我们服务的话,那么他张学良倒台的
时间就会缩短了许多。可是,谷瑞玉是个女流,我们如何可以利用她呢?因为这女人是张学良身边的尤物,一般泛泛人
物,连接近她都办不到,又怎能谈到利用她呢?”
“这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让她为我们效力。”杨宇霆显然已经暗自思考了许久,现在见常荫槐和他不谋而合,心
中暗暗窃喜,他向常荫槐眨眨眼睛,那神态已经在向这位委员长作出了明确的暗示。
“邻葛兄,如若够把那个谷瑞玉也抓在我们的手上,就可以加速张学良下台的步伐了!”常荫槐见他和杨宇霆的谈
话已到彼此心领神会的程度,情知继续多说无益,于是就起身告辞了。
常荫槐离开以后,杨宇霆向后宅一拍手,片刻,内室的门帘一挑,走出一位仪态丰腴,风情万种的标致女人来。她
就是杨宇霆最宠爱的三姨太。此人虽是一介女流,可是在杨宇霆多年的从政生涯中,三姨太始终都是杨宇霆身边最得力
的内助。由于此人善于交际和应酬,所以在东三省的官场之上,可以称得上是位了不起的女中豪杰。当年张作霖在世时,
也对杨宇霆的三姨太礼让三分。所以,现在当杨宇霆在仕途上遇到了棘手难题时,他不得不搬出三姨太这个救兵上阵。
“又在为张汉卿白费脑筋吗?”三姨太识文断字,且又生得秀美绝伦,因此深得杨宇霆的喜爱,她进门后就把杨宇
霆想说的话说出来,从她口气中不难看出,三姨太早就为杨宇霆伤脑筋的事情出过种种心力了。
“怎么是白费脑筋?夫人,现在快到了有我没他,有他无我的境地了。”杨宇霆请他的三姨太坐定,然后吐出了心
里的苦衷:“你当然知道,我杨邻葛多年来在张雨亭的鞍前马后闯荡,可是到头来不但没有得到什么重要的任命,反而
成了张学良手下的一个僚臣了。这又让我如何在东三省生存呢?”
三姨太沉吟说:“张学良骑在我们头上,确实太不成话。论资历他有什么资格当总司令?论才学他就更不是你的对
手。至于论他在东北三省的威望,他与你又怎么敢相比呢?可是,一切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是张作霖的儿子呢?”
杨宇霆心里愤愤然,将桌子重重一拍:“是张作霖的儿子又怎么样?东三省的天下是东北军打下的,又不是他张家
的一统天下。既然是公众的天下,为什么还允许世袭的继承?如果张作相有一点公心,他就不该睁着个眼睛将张学良推
到前台去。我们这些早在民国初年就随张作霖打天下的老臣,为什么就得不到应有的地位呢?夫人,这就是我和常荫槐
不服的原因。”
“我懂我懂。”三姨太对杨宇霆的心思虽然理解,可她毕竟无法改变东北政坛的既定局势,叹息说:“邻葛,张汉
卿虽然年轻,可他终究是张作霖的儿子,在东北军里有盘根错结的基础,你又怎能动摇得了他呢?”
杨宇霆却不以为然:“老三,你休要被他表面的威势吓倒。现在的张汉卿早就不是老帅在时的他了,他身边因有那
个姓谷的如夫人,如今在沈阳不问政事,到处花天酒地。我想他用不了太多时间,就得让位了。”三姨太听到这里,忽
有所悟地笑了:“邻葛,这不是天大的好机会吗?既然张学良沉迷酒色,身边的谷瑞玉又是个梨园界的人物,我们为什
么不可通过她来打破缺口呢?”
“老三,你真是聪明过人,我找你来正为了这个。”杨宇霆见三姨太说到他的心坎上了,顿时高兴得眉飞色舞,附
在她耳边说:“你何不马上和她也拜个干姐妹?”
“让我和谷瑞玉拜干姐妹?亏你说得出呀!”三姨太听了他的话,立刻大惑不解地撇了撇嘴说:“你开什么玩笑?
莫非你当真忘了,前些时于凤至老是托人上门想和我套近乎,和我拜什么干姐妹,不是你以辈分不对头给推掉了?既然
我和于凤至拜姐妹辈分不对,为什么和谷瑞玉就对上了辈分?” 杨宇霆嘿嘿冷笑了起来,他高深莫测地说:“老三,
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有本事的女流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前些时于凤至为什么想攀你拜姐妹?还不是因为张学良多次受
我的冷落,于凤至才找你套近乎?你要知道于凤至是代表张学良来的,所以我坚决给她顶了回去。可是,现在谷瑞玉则
大大不同了,这个人你倒不妨和她把关系搞近些。”
三姨太茫然:“我不明白你这小诸葛又在做什么戏,于凤至是张学良的夫人,那谷瑞玉难道就不是夫人吗?”
“可她毕竟是如夫人呀!”杨宇霆显然对张学良和于凤至、谷瑞玉的关系了若指掌,他坐在椅上沉思了许久,忽然
说出了他思考许久的主意:“尽管她现在和张汉卿打得火热,可是谷瑞玉到底没有真正的名份。听说她为此事不断和张
汉卿产生磨擦,既然有磨擦就对我们有利,你不妨和谷瑞玉处得近些。拜干姐妹也不过是个手段,而利用这个人为我所
用,才是我们的目的。老三,现在你可听明白我的主意吗?”
三姨太望着心怀叵测的杨宇霆,心里顾虑重重,半晌没有说话。她在想是否可以实现丈夫的计划,想着想着她终于
微微地笑了,只说:“试试看吧,谁知道谷瑞玉是不是可以利用的人呢?”
北国仲秋,落叶萧萧。
一辆小轿车沿着通往小河沿的马路疾疾驶来。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刚一驶进小河沿,附近就招来了许多行人的目光,
因为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那辆轿车是大帅府里的官车。可是车里面坐着的却是仪态万方的谷瑞玉。
坐在车里的谷瑞玉,心里有种胜券在握的自豪感。她感到自己经过多年的随军生活,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以她
的真诚之心赢得了张学良对她感情投入的回报。她在沈阳虽然仍住在经三路小公馆里,但是,她现在无忧无虑,不但可
以经常陪同张学良出入各种酒楼舞厅,而且也可以公开参加一些官方的应酬。她知道自己年轻漂亮,比长她几岁的于凤
至更独具魅力。正是谷瑞玉有早年在梨园场上周旋应酬的经验,所以她在东北官场一旦出头露面,肯定会施展出她善于
应酬的本事。谷瑞玉心里所以高兴,不仅仅因她正得宠于少帅,已经从张作霖为她所定的“约法三章”中彻底的解放了
出来,同时,让谷瑞玉心里快活的是,她现已在东北官场上成了引人注目的角色。
“瑞玉,就凭你这漂亮的脸蛋和八面玲珑的官场经验,汉卿他也不敢再把你打进冷宫了。”谷瑞玉一边透过车窗眺
望远方浑河上一丛丛艳丽的荷花,一边想着她最近和杨宇霆三姨太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在暗自庆幸与杨夫人交往的同时,
也在心里暗暗地发笑。
谷瑞玉是在笑于凤至。她笑说:“于凤至啊,如今我再也不是从前的谷瑞玉了。从前我被困在经三路小楼上不得出
门,可是现在呢,我却比你还要风光百倍。”她所以暗暗讥笑于凤至,是因为今天杨宇霆三夫人主动约她去小河沿杨宅
作客。当然,聪明的谷瑞玉完全知道她到杨家作客的不同凡响。
此前在和杨夫人的多次接触中,她都本能地感受到这位总参议夫人对自己的青睐。特别让谷瑞玉感动的是,杨宇霆
毕竟是东三省军政两界最有人望的重要官员。尽管张学良已大权独揽,可是谷瑞玉早就知道在野的杨宇霆,在关内关外
仍旧人缘浩浩,远非年轻资浅的张学良可比。而三姨太那么清高自傲,居然会主动驱车前往她经三路的小公馆里,和她
打麻将、听戏和出席各种晚会,这就决不是件寻常的小事了。
因为谷瑞玉十分清楚,就是这位三姨太,不久前曾将于凤至主动送上门去的一张庚帖无情地退了回去。谷瑞玉想起
这桩事心里就暗笑个不止。她知道三姨太此举在客观上已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谷瑞玉当然不会知道杨宇霆三姨太退于
凤至庚帖的内中含意,但她能够通过这样一件小事,看出杨家三姨太决不是个寻常人能够轻意接触的人物。更让谷瑞玉
感到自豪的是,对于凤至不加理睬的杨家三姨太,居然对她百般阿谀,甚至主动提出和她结拜干姐妹。这不能不让冷居
多年的谷瑞玉受宠若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和于凤至比个高低了,她甚至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那是她多年来辛辛苦苦在困境中挣扎的必然结果。
“啊哈,如夫人驾到了!”当谷瑞玉的汽车驶进小河沿揖门,她就从车窗里望见了杨宅那幢气势恢宏的小楼。杨家
三姨太亲自到中门迎接她,更让谷瑞玉心里感动的是,当三姨太喜滋滋牵着谷瑞玉的手走进杨宅后院时,她忽然发现小
楼客厅的门前居然迎迓着一位熟悉的官员身影,他就是从前在东北画报上常见的要人杨宇霆!
“总参议,您怎么可以给我这么高的礼遇?”谷瑞玉从来不敢奢想到杨家会见杨宇霆。她虽然不参政,可是谷瑞玉
却早就从报上见到杨宇霆在官场上的各种新闻镜头。第二次直奉战以后,就是面前这位身穿黑绸马褂,手拎闪亮文明棍
的官员,曾就任了江苏省的督军。那时的杨宇霆简直是威风八面,后来张作霖出任海陆空大元帅,杨宇霆也是北京政府
里摇羽毛扇的人物。
这样一位周旋在国内政界官场上的东北政治要人,居然也礼贤下士地等候在客厅的门前,迎接一位从前在东北唱过
戏,后来又在沈阳经三路长期过隐居生活的如夫人。这对谷瑞玉来说简直是个意想不到的殊荣。她见到杨宇霆的时候,
眼睛里真想落泪了,可是,她现在毕竟是张学良的如夫人,尽管对方礼仪隆重,她必须将自己的身份撑起来才行。
“没什么,没什么。谷小姐,其实我们早就该认识了,”杨宇霆故作谦恭地向客厅里作出请让的手势,不失身份地
对她笑笑:“只是,唉,怎么说呢?如果不是汉卿这么多年始终对你实行所谓的‘约法三章’,也许谷小姐早就是东北
官场上一位非常活跃的女杰了。”
“不敢当,不敢当!”谷瑞玉一边和杨宇霆拉着手,一边在他的谦让下坐在了客人的席位上。看着杨家有那么多女
佣跑前跑后,为她恭敬的献茶端水果,谷瑞玉心里简直高兴得想哭了。因为她自嫁进张家以来还是头一次在外应酬,又
是平生第一次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况且对她这般客气恭维的人,又是让张学良时时感受威胁的总参议和参议夫人。这
就更加让谷瑞玉感激涕零了。
“其实你也没什么不敢当的。谷小姐如此有教养,为什么长期过着隐居的生活?”三姨太见状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致使会客的气氛更加热络。
“就是嘛!”杨宇霆以官场老臣的语气说话,又将一只荔枝放在谷瑞玉面前瓷碟上,说:“今天你和老三要换帖子
拜姐妹,这也正遂我的心意。因为你毕竟和于凤至不同,她是汉卿的结发,无法和你这随军夫人相比。因为在我们看来,
能真正代表汉卿出面到外边交际的,不是别人,只能是你谷小姐呀。你才是张家的有功之人嘛!”
谷瑞玉万没想到在沈阳官场资历甚老的杨宇霆,居然会对她如此评价,心里越加高兴。但她也想到如果继续这样捧
她,心里也觉惴惴不安,就说:“总参议可千万不要这样说了,再这样说,可就真不敢当了。其实在大帅府的许多人眼
里,我谷瑞玉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人啊!……”
“什么叫名不正?什么叫言不顺?”杨宇霆正色地说:“你和张汉卿鞍马劳顿了多少年?哪一场大战之中,不见你
谷小姐的影子!应该公正地评价一个人,坦率地说,你其实是张家最有功劳的人啊!” “总参议,这……可是……”
谷瑞玉也觉得杨宇霆对自己的赞许过于偏激,于是她心里发慌,有些坐立不安了。
“不要再叫我总参议,我的总参议早就随着大元帅的去世名存实亡了。”杨宇霆将手斯文的一弹,仿佛想挥去他心
头的种种积怨与苦闷,他叹息说:“从今以后,你谷小姐应该叫我一声姐夫了。”
谷瑞玉心里一惊。她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杨宇霆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心里为他和三姨太对自己的尊重暗暗感动着,
她说:“姐夫,我能和夫人拜姐妹,实在是有些高攀了。我听说连于凤至想拜这个姐妹都没能拜成,而我……”
“不要再提别人。”机敏的杨宇霆担心言多语失,反而引起谷瑞玉更多的猜疑,忽将话题一转,说:“将来有一天
我会对汉卿直说,在你们张家,应该把谷小姐扶正才对。为什么?就因为你随过军,打过仗,立过功劳啊!而别人谁上
过前线呢?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吗?”
谷瑞玉见他说得那么仗义执言,心里就越加感动。三姨太见杨宇霆接见的时间已过,担心他的话太多,反而引起谷
的怀疑,于是就亲昵地拉起了谷瑞玉的手说:“瑞玉,咱们马上就是换了帖的姐妹了,彼此之间无话不说。将来你真成
了总司令的夫人,那我们也怕有事相求到你的门下呢。”
谷瑞玉说:“大姐只管放心好了,汉卿就是我,我也就是汉卿。将来你们的事情,还不就是我的事情?”杨宇霆见
她们两人谈得投机,索性中途退场。他对谷瑞玉说:“好,你们姐妹俩谈吧,我还有客呢。只是老三,千万不要忘了留
饭呀!”
杨宇霆趁机上了楼,原来楼上的客厅里果真坐着一位客人,他就是常荫槐。此时他正坐在那里吱吱吸水烟,见杨宇
霆进来,就笑笑说:“邻葛兄,你究竟唱的是哪一出戏?你如此屈尊,去和一个如夫人闲谈,而且又让三夫人去和小她
一辈的谷瑞玉拜什么姐妹,到底是什么主意?”
“你懂什么,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让老三紧紧拉住了谷瑞玉,也就等于把张学良系在我的裤带上了。”杨宇霆
坐在太师椅上嘿嘿笑了起来,自负地说:“汉卿他少不更事,他现在当了总司令,有点盛气凌人了。他竟敢委任我这样
资历的人,去任他的什么保安委员。笑话,简直就是笑话。当年张作霖在世的时候也不敢小看我,可他小六子竟然狗眼
看人低。他为什么给我任个保安委员,可他居然当上了高高在上的保安总司令,这不是笑话又是什么?”
常荫槐心里也正窝着一股怒气,现在他见杨宇霆冷笑,索性也趁机大发脾气,说:“他妈的,小六子真不识抬举。
为了我想当黑龙江省长这件小事,没想到他竟百般掣肘,刚才我去了大帅府,还和他在大青楼里吵了一架,太不成话了!”
“就是嘛,汉湘,为了你省长任职的事情,我昨天也和他吵了一架。可是,他就是不肯松口啊!”杨宇霆想起昨天
在大青楼和张学良就常荫槐任黑龙江省长一事所发生的冲突,心里越加愤愤不已,说:“我早就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这叫以牙还牙。”
常荫槐见杨宇霆气得咬牙切齿,也火上浇油地说:“对,应该打打他张学良的傲气了,可是,咱总得有个办法才行
呀,不然的话,又如何打掉他身上的傲气?必要的时候,只好来个刀兵相见了。”
“我自有办法。”杨宇霆手一摇说:“我现在想,要利用个机会,把丢失的大权从张学良手上夺回来。”常荫槐听
了他的话,眼睛一亮,一拍即合地说:“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是你尽管有千条妙计,张汉卿他却不肯上钩,
你有什么高明的办法让他让位呢?”
杨宇霆嘿嘿一声冷笑,指了指楼下说:“有了下面这条美人鱼,你还怕我引不来姜太公吗?”常荫槐忽然大彻大悟
地“哦”了一声,随即翘起了大拇指,叫好说:“邻葛,你真不愧是东北军里有名的小诸葛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仰
面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惊动了楼下谈得热火的一对干姐妹,只听三姨太在楼下叫着:“邻葛,瑞玉她说什么也不肯在
这里吃饭,还不快下楼来挽留她?”
杨宇霆和常荫槐相视一笑,就快步地向楼梯口走去了。
张学良神色紧张地走进了大青楼,当他出现在三楼那十字走廊的时候,脚步忽然变得迟疑起来。
因为他又看见了走廊深处那幽幽的灯火。他知道那是夫人于凤至的房间,自从他住进经三路28号公馆,已有一个多
月时间没回到这里来了。现在他望着走廊里那些熟悉的房间,发现大多都已熄灭了灯火。
张学良来到儿子的房间门前,悄悄谛听着,里面传来了香甜的鼾声。又来到女儿闾瑛的房间,窗上也是一片漆黑。
他感到心头怅惘。刚才他在大和旅馆,秘密会见了蒋介石从南京派来的代表张群和何成俊。
“汉卿,现在你必须要出来,做些有益东三省人民的事情了。”张作相对他的叮嘱,让他感到心里振奋。自从夏天
的夜里,他在张作相家里受到这关东老将一番严厉训责后,张学良顿时头脑清醒了。他知道如果继续沉溺于酒色,后果
不堪设想。不但自己将自毁自弃,而且父亲死前留下的基业,也将败在自己的手上。
就是从那天开始,张学良拒绝再去经三路了。他也没有回到大南门的帅府里来,而是一个人躲进北陵别墅里闭门思
过。在那里他命令副官长谭海和李小四拒绝任何人走进他的小楼。特别对谷瑞玉从经三路打给他的电话,他坚决不接。
这期间只有张作相经常来到这座幽雅的小院落,他以老叔的身份不断和张学良倾心密谈,在这位老将军的开导之下,一
度沉迷在声色中的张学良,终于大彻大悟了。
“老叔,现在我想作的第一件大事,是必须让东三省尽快从日本人的控制下解脱出来。”有一天,他这样对来访的
张作相、万福麟说出了他思考许久的大计。
张作相说:“你有这大胆的设想固然很好,因为你父亲就死在日本人手里。现在如你继续让日本人在关东活动,那
么迟早也会丢失国土。”万福麟说:“只是离开了日本,东三省总要有依赖的靠山才行。现在是军阀混战的年头,汉卿,
你到底要依靠哪一个?”
张学良终于向两位前辈说出他思考成熟的重要决策:“当今中国,只有联合南京政府,才是东北军的惟一出路。虽
然蒋介石并不可靠,但是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组成一个真正的联合政府!中国人联合,总比在日本监视下受其瓜分
好得多。”
张作相沉思良久,说:“联合南京政府,当然是个重大的决策。同时也可看出你张汉卿是以国家为重的人。可是你
想过没有,这样一来,会将你父亲在世时竖起的五色旗丢掉了,换上青天白日旗以后,你会遭受许多东北军将士的责骂。”
万福麟也不无担心地说:“汉卿,东三省换旗,决不是件小事啊。你定要三思而行。不然的话,东北就会大乱的。”
张学良沉吟说:“此事现在还是个秘密,只说与两位前辈听。千万不要传扬出去,反而坏了我的大事。当然,东北
是否换旗,还要继续认真地想一想,不到关键的时候,我是决不会下令换旗的。”张作相和万福麟从北陵别墅告辞之前,
他们都再三关照张学良说:“东三省换旗非同小可,汉卿,你一定要周密考虑才能动作。”
张学良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自他从经三路来到北陵以后,日夜思考的就是这件大事。他知道自乃父张作霖故去后,
日本关东军加紧了对他的威胁和利诱。日本驻沈阳公使多次到大帅府造访,希望张学良尽早访日。可是,张学良以种种
借口加以婉拒。进入炎热的盛夏以后,日本人发现张学良暗中已与南京政府进行接触,田中首相担心张学良在东北有变,
于是秘令日本驻华公使林权助专程由北京来到张少帅控制的沈阳。
初时张学良躲在经三路公馆避而不见,后来林权助亲自打电话给他,张学良才不得不到大南门的大青楼里见了林权
助一面。那次,林权助表面上还希望张学良趁日本昭和天皇举行即位大典的机会再次访问日本,可是,张学良却称他现
在大烟瘾太重而加以婉拒,最后只同意派他身边的高级幕僚莫德惠代为前往。
张学良记得,林权助第二次和他在大和旅馆会面时,居然公开挑明了他来沈阳的真正用意。林权助说:“总司令,
此次我来沈阳之前,在北京曾风闻一事。有人说阁下自即位以来,就在秘密加紧和蒋介石的联合,不知此事当真?”
张学良见林权助虎视耽耽,他一怒之下,竟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打算。张学良拍案怒道:“我乃是中国人,我的思想
当然以中国为重。至于我们是否与南京联合,那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事情。从国际关系而言,日本也不应该冒天下之大
不韪,干涉我国的内政,日本以种种借口反对中国的和平统一,我实在难以理解你们的好意。”
这次谈崩以后,林权助又几次想面拜张学良,准备继续游说,施加压力,可是张学良都躲进了经三路谷瑞玉的住地,
再也不肯露面了。林权助无奈,只好灰溜溜地返回北京。
当时,张学良所以躲进经三路小公馆,决非为着放弃东北政务而沉溺酒色,他的真实目的连张作相和万福麟也不清
楚。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考虑,就是躲避日本人对他的监视和控制。也许正是为了麻痹日本关东军的耳目,张学良才故
意装成沉溺酒色的落魄模样。他公开到“鹿鸣春”这类大酒店去吃饭和跳舞,其深层用意也在于此。他这终日泡在女人
堆里的作法,虽然从开始时只是种有目的的主动行为,但是天长日久,张学良才惊愕地发现这出于政治考虑的故作消沉,
带给他的则是精神和意志的彻底麻醉。到了后来他甚至发现自己陷进温柔乡里已经无力自拔了,幸亏张作相对他兜头泼
来冷水,才让他从梦中蓦然惊醒。不然的话他继续这样沉溺下去,有一天他即便想奋发振作,也无力从泥淖之中爬起来
了。
在北陵隐居期间,张学良秘密加紧了与南京政府谈判的步骤。他悄悄派出至交心腹、东北元老派人物莫德惠、王树
翰等为他的特使,秘密前往北京(那时已改为北平),与蒋介石的代表张群、何成俊、蒋作宾等人频繁接触。与此同时,
张学良又授意莫德惠等在北平和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等各路军阀的代表,就和平统一广泛交换意见。就在张学良秘
密加紧和南京谈判的同时,他却在沈阳作出了个不问政务,终日与女人厮混在一起的假象。那时他效法的是蔡锷对付袁
世凯的办法。现在回想起来,他深为自己的行迹懊悔不已。张学良深深感到自己继续这样沉溺下去的危险。
“汉卿,是你?”当张学良悄悄走进亮着灯的于凤至房间时,于凤至正在灯下读报纸。报上刊载的都是有关张学良
不问政务的花边新闻,于凤至正在气头上,不想张学良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身旁。
“是我,大姐,”张学良发现于凤至的脸色阴沉下来,将手中报纸在桌上一丢,就气咻咻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
张学良理解妻子此时的心境,索性坐在一旁,他刚拿起桌子上的烟具,于凤至竟恼怒地将烟具夺了下来,怒咻咻说:
“你回到家来,难道就为过大烟瘾吗!”
张学良极力克制他已经发作的烟瘾,见夫人震怒,他只是苦笑,说:“好,大姐,今晚我就不抽烟了,倒要看看我
张汉卿能不能熬过这个倒霉的烟瘾!”
于凤至有些怒不可遏,她又将桌上报纸拿起来,举到张学良面前质问说:“汉卿,今晚你既然回家来了,就不妨把
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你说,现在你到底背着我搞些什么名堂?我是你的夫人,可是,现在连我也难以理解你了。我也不
知你张汉卿究竟是人还是鬼!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游戏?”
张学良坐在灯影里一言不发,看着夫人发怒他却微微的笑着。
“汉卿,你想气死我吗!”于凤至想起他近一个月来不肯回帅府办公议事,却躲进经三路谷瑞玉的公馆里,心里就
充满深深的疑虑。让她心烦的是,最近沈阳、北平两地的报纸上,关于张学良私生活与政治两方面的消息、评论、花边
报道与小道传闻甚多,更加搅乱了于凤至的心。她见了报纸上这些消息,心里难免也对丈夫产生了种种怀疑。她一度甚
至误解张学良已蜕变成了个无聊的公子哥儿。
特别是当她听说张学良终日和谷瑞玉出入酒楼,有时跳舞,有时听戏,有时他还当众喝得醺醺大醉,让一些小报记
者拍照,作出种种有损他形象的报道。于凤至正是为他的堕落痛断肝肠的情况下,才出面找张作相干预的。现在,当她
见到多日不见踪影的张学良回到大青楼的时候,心里更加恼怒。
她愤愤地质问说:“汉卿,先大帅是用了几十年的功夫,才打下了东三省的半壁江山,可惜他死在一场日本人制造
的血案中。当初大家公推你为东三省总司令的时候,我以为你会像从前大帅在时那样竞竞业业地继承祖上留下的基业,
振兴东北。可是,哪会想到你竟变成了另一个人!”
张学良仍然不语,任由夫人对自己的痛责而不说话。他这反常的沉着冷静,更让于凤至心火迸蹿。她将报纸举起来,
愤然说道:“汉卿,现在报上一边报导你和谷瑞玉沉溺酒色的桃色新闻,另一些人又在说你躲进经三路,是为了和南京
政府进行秘密和谈。究竟你在做些什么,连我这个当夫人的竟也一无所知了。真不明白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张学良见夫人的话已说到这种地步,他决定将心中秘密说给她听,他说:“大姐,我的心思你当是最清楚不过,莫
非还要我向你表白吗?关于和南京代表的接触,其实早在先父大帅在世的时候,我就曾对你说起过,为什么反而淡忘了?”
于凤至一怔。她这才想起1927年冬天,也是在这大青楼里,张学良曾向她说起过蒋介石有意与东北军联合的事情,
而且,张学良也曾告诉于凤至,张作霖在没有兴兵进关之前,就曾经企图和南方的孙中山取得联系。她知道公公曾秘派
辽宁人士宁武将军前往广东省拜见孙中山。只是那时的东三省易帜条件远不成熟。现在她听了丈夫的话,心里多时积郁
的困惑、愁苦和怨尤都顿时冰化雪消了。于凤至重新打量坐在灯下不语的张学良,她从他那沉着稳重的神态上,已经发
现自己对他的误解太深了。
“汉卿,如此说来,你现在真秘密进行着联合统一的谈判吗?”她心里怒气顿消,多日来对他和谷瑞玉形影不离产
生的怀疑,都在一瞬间得到了谅解。
“大姐,是的,现在我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因为如果不和蒋介石的南京政府统一,东三省迟早会成为日本肆意掠
夺的天下。”张学良义愤地说道:“你知道我和蒋介石的军队作过战,我也知道蒋是个靠不住的人。但是,东北军何去
何从,决不能以我个人的恩怨来决定取舍。我从小就不喜欢战争,我希望的是中国的统一。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
都不要忘记,只有统一才是最后的出路。”
于凤至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心里的怨恨变成了同情和理解,她说:“可是,既然你正在施行统一大计,为什么却要
躲进经三路呢?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个沉溺于酒色的人呢?”
张学良心事沉重地说:“大姐,我对不起你!我承认当初去经三路的时候,是出于政治的目的。因为不这样日本人
就难于放过我;可是后来我的意志开始软化,那是由于终日沉醉在酒池肉林才会发生的软化啊。如果不是你及时找了张
老叔,如果不是他对我那一顿痛责,也许我大事未成,自身就先成了被酒色腐蚀的败军之将了!现在,到了我奋起的时
候了!大姐,快给我拿笔来!”
于凤至急忙开亮了大灯,她在桌上铺下雪白的宣纸,又为他在砚上磨好墨汁,然后她将一支毛笔递到张学良手中,
只见他笔走龙蛇,在那雪白的宣纸上挥挥洒洒写下一行大字草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张汉卿自警民国17年秋张学良写下这条横幅以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他浑身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加额地
说道:“大姐,我险些犯了个意想不到的错误。现在,如果我不能自警自悟,那么,先父大帅交到我手里的东北军,真
会毁于一旦了!所以,我要用张老叔对我提醒的警句,作为我今后行事的座右铭。”
“好,我把它挂在墙上,让你今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它。”于凤至发现张学良在那里痛苦地沉思着,他仿佛刚
刚经历了一场大病,现在已经从病中苏醒了。
“汉卿,你统一救国的主张无可非议。可是,你想过没有,现在沈阳军政两界,对东三省换旗一事,早已暗流涌动。
一些人已在议论纷纷了。”于凤至为病困中的张学良披上一条军用毛毯,然后她小心将灯光移向脸容憔悴的丈夫。
张学良抬起头来,脸上现出一丝警惕:“你是说杨宇霆和常荫槐那些人,正在策划反对我的东三省易帜?”
于凤至点了点头:“杨、常两人在东北势力浩大,不可低估。汉卿,自你就任东三省保安司令的那天起,他们就没
有停止过赶你下台的活动。你住进了经三路,后来又隐居在北陵别墅期间,杨宇霆和常荫槐恰好找到了攻击你的最好口
实。你看,报上这些最恶毒的语言,大多来自这两位老帅在世时的宠臣之口。因此,我在家里几乎无时不为你今后的安
危担心啊!”
“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杨宇霆和常荫槐两人委曲求全了。”张学良在灯影里坐直身子,
在经历一场隐居的生活以后,他忽然变得成熟了。他紧紧抓住于凤至的手说:“他们是看我张汉卿软弱,所以才敢得寸
进尺。从现在起,我要以一个铁腕者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决不怕他们暗中拆我的台了!”
于凤至高兴得落泪:“汉卿,这就好,这就好呀!”

第五章多事之秋
深秋之夜。
沈阳城里夜色沉沉,乌云密布。须臾雷电闪动,狂风大作,随着天边响起的几声闷雷,一场大雨就要倾盆而降了。
就在乱箭似的大雨倾盆而降的时候,一辆雪佛莱小轿车从后天宫方向疾驶而来。它冲上了寂阒无人的大街,向大南门张
家帅府的方向驶来。
这辆汽车里坐着东北交通委员会委员长常荫槐。自从张学良就任以来,他和杨宇霆一直密切关注着张学良的动向。
特别是杨宇霆三姨太和谷瑞玉结成干姐妹以后,他们对张学良的行迹更加了若指掌了。但是,杨、常两人万没想到的是,
就在他们准备利用谷瑞玉进一步软化张学良的时候,张作相和于凤至却插了一手,张学良自从听了张作相的话后,不知
为什么竟悄悄离开了经三路公馆,隐居在沈阳郊区的北陵别墅里去。就在这时候,又听到张学良秘密和南京政府进行会
谈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常荫槐和杨宇霆更加紧张,他们担心张学良如果和南京联合起来,那么他们梦想的东山再起计划,
就将付之东流。
“邻葛。张汉卿究竟在唱哪一出戏呀?”常荫槐记得几天前他又去了杨宇霆的公馆,他发现杨宇霆也正对张学良的
匿居不出感到心神不安。常荫槐说:“从前大家都以为他得了大权,沉溺在酒色中成了真正的纨绔子弟。如若那样,咱
们倒可看着他一天天的自我消亡。可是现在又有人传说,张学良和谷瑞玉每天泡在经三路打牌唱戏,原来是他学了当年
蔡锷欺骗袁世凯那一套。他现在麻痹和欺骗的可是你我啊!如若张学良真有那么深的韬略,你我可要多加小心啊!”
“小六子哪有那么高韬略?”杨宇霆永远是踌躇满志。对常荫槐的大惊小怪他不以为然,坐在椅上只顾吱吱的吸着
大烟。他见常荫槐心神不定,就打气说:“不要听报上那些替他宣传的新闻,其实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张汉卿了。他少
不更事,胸无韬略。喜欢女色又喜欢听戏,抽大烟、扎吗啡更是他的多年嗜好。你想想,像他这样无所不好的人,能有
成其大事的韬略吗?”
“可是,无风不起浪,为什么有人说他正和南方谈判呢?”
“我就不相信他小六子胆敢把他爹的五色旗,换成了蒋介石的青天白日旗!那样一来,他岂不是连祖上的老本也输
掉了吗?”
“如果他真敢换旗,咱们又能奈之如何呢?”
“有我杨邻葛在一天,他就休想把东北的旗摘掉!”
在杨家的客厅里他们又暗中计议了许久,最后他们的话题转向了常荫槐谋求黑龙江省长一职上。杨宇霆说:“现在
有消息说,张汉卿自从隐居北陵以后,正在暗中设计东北各省督军的人事安排,如果让张汉卿的计谋得逞,那么将来东
三省真就成了他的天下。所以,我劝你加紧向张汉卿逼宫。现在听说他已回到大帅府里办公了,汉湘,你我加上一把劲,
非让他马上在你省长的任命上签字不可。不然的话,夜长梦多,我担心黑龙江省的权位,会不会让万福麟这个老狗得去。”
“万福麟?他算个老几?”
“你可别小视万福麟,他可是张学良的心腹。在大家抢权的时候,谁敢保证张学良不任用万福麟?”
因有杨宇霆的指点,常荫槐才接连几次来去大帅府,逼迫张学良答应他任黑龙江军务督办兼省长。现在常荫槐又一
次驱车来到大帅府。一声闷雷,将坐在车里胡思乱想的常荫槐震醒了,他探头向车外望去,只见疾雨中城市灯火闪耀,
他感到有些忧心如焚了,自从张学良当上东三省最高长官后,他心里就有种跃跃欲试的紧迫感。他知道现在再也不能沉
默了,吴俊升在皇姑屯炸车案中和张作霖同时丧生,他就将眼睛瞄准了黑龙江省军务督办和省长的位置。为了得到这两
个重要的官职,他已和杨宇霆接连奔走了多日。就在今天早晨,杨宇霆忽然跑到天后宫常荫槐的住宅,向他通报个十分
吃惊的消息:张学良已内定万福麟为黑龙江督军。
“什么,张学良真把万福麟抬上了台?他当督军,我做什么?”常荫槐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他多日
来梦想的两个要职,如今已被万福麟抢去了一个。他知道一切都晚了,张学良由北陵回大帅府不久,即开始大刀阔斧地
刷新东三省人事了。他气得脸面铁青,怒咻咻地在地上打转。忽然说:“这不行,我必须马上去找张汉卿,我要问他为
什么让万福麟当督军?”
大大雨中,漆黑的长街上忽然闪现一片璀璨的灯火。这时,常荫槐发现汽车已经驶进了大南门帅府的正门。由于正
下着大雨,所以他的汽车被允许直开到内宅的揖门。常荫槐在霏霏雨雾中走下车来,抬头一看,发现假山石上赫然出现
了张作霖生前题写的“天理人心”四个大字。常荫槐心里一惊,快步地来到大青楼下,然后走进了老虎厅。
“汉湘,你雨夜里来访,为了何事?”就在常荫槐急匆匆向大客厅走去时,忽然有人叫他,回转身来一看,竟是披
着军衣的张学良已等候在客厅门前了。常荫槐不理睬他的问候,却大步冲进客厅,一屁股坐在大沙发上。他在张学良面
前摆出老将宿臣的姿态,嘿嘿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汉卿,如今你是东三省的长官了,不过我可是张大帅的部
下袍泽,绝不能看你的笑话。所以才冒雨到你这里来,相信你不会让我白跑一趟吧?”
张学良站在枝型吊灯下,良久无言。他望着心怀叵测的常荫槐,知道他雨夜前来,定是来者不善,听了他的开场白,
心里暗暗一惊,他不露声色地笑笑说:“汉湘,我初经手东北政务,一切都刚刚开始。如你有什么高明政见,不妨及时
提醒我,以便我多加注意。”
常荫槐阴阳怪气地冷笑说:“你身为东北军政首脑,应该知道吉林是三省的门户,黑龙江则是大后方。现在你就任
这么久了,黑龙江的督军和省长还没安排,我老常心里为你担忧啊!”
张学良淡然一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有关黑龙江督军的安排。承你关心,用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公布江省
督军的人选了。”
常荫槐暗暗吃惊,这才记得杨宇霆说的话,知道张学良并没有任用他的意思,就问:“这么说,黑龙江省督军和省
长已经定下来了?”
张学良莫测高深地说:“人选嘛……倒有几个,不过现在正在斟酌之中。”常荫槐见还有余地,急忙进攻:“既然
还没确定下来,我就要说话了。汉卿,依我之见,去黑龙江主持军政的人,无非是三个人最合适。一是万福麟;二是吴
俊升的儿子吴泰勋;这两个人比较起来,万福麟乃是奉军老将,自然德高望重,而吴泰勋也不可小视,听说当年吴大舌
头的旧部彭金山,正在齐齐哈尔鼓动地方势力,声言非要拥吴泰勋上台不可。因为吴大舌头的事业要有人继承呀,不知
汉卿对此有何见教?”
张学良沉吟片刻说:“岂有此理,我这里任命一个封疆大吏,又怎么定要听地方上的声援呢?不瞒你说,我已经内
定将吴泰勋调出江省,对他另有任用。”
“哦?”常荫槐心里又是一惊,他发现张学良决非像杨宇霆说的那样无能,对重大人事任免早有他的主张,常荫槐
忽然板起脸来:“这么说,黑龙江的军政就非万福麟莫属了?”张学良机敏避开他的正面询问,心照不宣地望着心焦如
火的常荫槐说:“汉湘,刚才你说有三个人合适,请问另一人是谁?”
常荫槐见火候已到,急忙打开天窗说亮话,直言不违地说:“汉卿,我这人说话历来不兜圈子。你也知道黑龙江是
一块肥肉,可那地方也决不是谁都行的,你还记得1924年我奉先大帅命令,前去博克图处理奉军哗变的事情吗?”
张学良深邃的目光望着常荫槐那双凶险毕露的眼睛,点点头说:“当然。”
常荫槐借题发挥说:“我记得去的时候正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先大帅把我叫进帅府里来。他当时急得直跳脚,原来
黑龙江北边有一个团的兵力,因为团长管理太严,所以发生了哗变。士兵们一怒之下开枪打死了那个团长。接着大批士
兵就落荒而逃了。他们都去当了土匪,当时我对大帅说:你放心,只须要给我三天的时间,一定根除匪祸。我到了黑龙
江博克图,先贴了安民告示。声明被打死的团长罪有应得,有功的人还要表彰。哈,果然有人上当,妈的,第二天就有
人跑到我这领奖来了。不久就把那些哗变的士兵都找了回来,我哪会给他们什么奖赏,我是用机关枪那么一扫,就把这
些哗变作乱的人都统统消灭了。回到奉天,大帅他问我怎么处理的?我说都让我给消灭了,大帅他从此就说我办事最有
办法,到黑龙江那种鬼地方去没有我行吗?”
张学良默默听完了他的谈话,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语,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态让常荫槐不得不停止他的夸夸其谈。常荫
槐急忙结束他的话:“汉卿,我现在说这些话为啥?就是说黑龙江虽然是宝地,可是没我常汉湘这样有魄力的人去治理
也是一片散沙。有我在北边为你守那个大门,你在沈阳才可以高枕无忧嘛!”
张学良冷冷一笑,却说:“汉湘,你确也是个将才,可我知道你从来都是管铁路的,又怎么能到地方上去作官呢?”
常荫槐眼睛里闪动着权欲的欲火,他把胸一拍,说:“什么只管铁路?汉卿,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黑龙江都交给我算
了,铁路上的事我还可以代管嘛。”
张学良见他的野心已暴露出来,不想继续和他深谈,就将话岔开:“事关人事任免,当然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还要听东北保安委员会的意见才行。”常荫槐听他话里有话,忽然跳了起来,威胁说:“汉卿,你可别跟我说这骗小孩
的话。现在就看你给不给我常某人这个面子了。好吧,我再给你三天的时间,到时候我就要到帅府里来拿你的手令!”
他说完不等张学良开口,就已急匆匆走出了老虎厅的大门。驱车直接回到家里。这一夜他睡不好觉,天明时刚眨了
个眼,侍卫就进来敲门了。他以为昨天那番恫吓,一定让张学良改变了主意,哪里知道事情又节外生枝了。侍卫告诉常
荫槐说:“杨总参议刚刚打来了电话,请您马上到他那里去,有紧急大事告诉你。”
谷瑞玉在经三路公馆不停地往大帅府打会议,可是不知为什么,大青楼方面的侍卫总对她说张学良不在。后来,她
急得不得自持,一气之下直接将电话打到了于凤至的房间里,她大声地向接电话的女佣嚷了起来:“请你马上找张汉卿
接电话,再不接的话,我就直接闯大帅府了!”
女佣这才惊动了于凤至,夫人对她说:“汉卿他现在不可能来接你的电话,他正在出席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谷
瑞玉近来肝火虽然很盛,敢在任何人面前大发牢骚,但是她一听到于凤至的声音,口气立时软了下来,说:“原来是在
开会,既然他有重要的会议,也就算了。不过还望夫人转告他,我这里也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呢。最好请他在会议
结束后,就回到经三路公馆来。如果他再不来的话,我可当真要到帅府去找他了。”谷瑞玉的话软中带硬,她把话说到
这种火候,也不再听于凤至答话,就砰一声将电话挂断了。
谷瑞玉已十多天不见张学良的面了。自从张学良回大帅府办公以后,她再也找不见他的影子了,急得她口唇已经生
了泡。谷瑞玉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听了杨宇霆三姨太的话,必须马上见到张学良。
三姨太前天对她说:“瑞玉,现在常荫槐想当黑龙江的督办和省长,可是有人说汉卿那边,却想任用万福麟。邻葛
是常荫槐多年的朋友,现在正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别人已经无法向张汉卿进言了,就连邻葛去说了几次,汉卿也不肯
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好求你来帮这个忙了,因为只有你现在还可以在汉卿面前说得上话的。”
谷瑞玉有些受宠若惊,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连杨宇霆这样德高望重的东北高官,竟然也透过三姨太向她求助了。想到
自己如今的社会地位,心里顿时泛起一股自负和自傲,她连想也不想就拍胸说:“这好办!大姐,不就是任个黑龙江省
督办吗?我马上就和汉卿去说。万福麟虽然老在汉卿面前走动,可这人没有当督办的本事,为什么不听总参议的话,任
用贤能呢?”
三姨太见谷瑞玉说得如此爽快,急忙在旁吹捧她说:“从前我听人说你谷瑞玉在汉卿面前说一不二,今天才真见识
了你的厉害。二妹,此事就拜托你了,只要你开口,相信汉卿无论如何也会给面子的。”
谷瑞玉心里越加高兴,她从杨家回经三路不久,就到处寻找张学良。可是,尽管谷瑞玉寻遍了北陵别墅,也找不见
他的踪影。那些日子她又一次感受独居在经三路的寂寞和痛苦了。谷瑞玉不知道张学良对她的态度为什么忽然由热变冷,
甚至连家门也不肯再登了。她现在必须尽快见到张学良,然后才能办成三姨太交办的事情。谷瑞玉知道凭着自己和张学
良多年的感情基础,只要在他面前略进一言,张学良决不会拒绝的。
但是,她忽然发现张学良在沈阳城里消失了,大帅府她曾暗派使女凤谨前往探视,凤谨通过帅府里的熟悉人打听,
才证实了张学良确不在帅府里。后来,凤谨又从可靠人口中得知,张学良自从离开了经三路公馆以后,始终隐居在北陵
别墅里。谷瑞玉亲自驱车前去寻找,但是空空荡荡的北陵别墅哪有张学良的踪影?
“莫非他不在沈阳了?”就在谷瑞玉为无法寻找张学良日夜发愁的时候,有一天,她忽然在一张报纸上发现了线索。
那是张学良在沈阳接见南京代表方本仁、何成俊的新闻照片。她万没想到与张学良的见面居然会在报纸上。她发现张学
良和南京代表合影的地点,背景是一幢巨大的楼房,那中西合壁的楼房古朴而雄浑,谷瑞玉由于从没有见过这幢楼房,
一时又猜不到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接见了南京的代表。
“夫人,我在大帅府里呆了多年,一眼就认出这是帅府的大青楼!”凤谨见了报上的新闻图片,马上惊叫出声:
“可以肯定,总司令就在大帅府里。”
“原来汉卿一直躲着我,他是回到了帅府啊!”谷瑞玉得到证实后,气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抖。自从张作霖去世以
后,有一段时间她已经实现了将张学良拉在自己身边的梦想。张学良在经三路生活期间,是谷瑞玉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光。
张学良执政后,谷瑞玉虽然仍不能回大南门的帅府去,名正言顺做夫人,可是,她毕竟改变了多年辛辛苦苦做随军夫人
的窘境。张学良住在经三路的公馆里,谷瑞玉才真感受到了人生的快慰。那时,她感到张学良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她言
听计从,他可以不顾三省保安司令之尊,随她出入在沈阳的各种娱乐场所,甚至带她出席各种官方的宴会和舞会,使从
前处于隐居状态的谷瑞玉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羡慕多年的官场。
谷瑞玉开始感受到没有家法威胁的愉快。随着张作霖的猝然作古,多年来因所谓“约法三章”罩在她身上的巨大阴
影,也不知不觉的消除了。可是,就在谷瑞玉准备自由自在享受她苦苦争得的自由时,生活又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
她不知张学良为什么忽然一改常态,重新恢复了从前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他甚至不辞而别地住进了空旷无人的
北陵别墅,现在张学良又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大帅府。就是不肯再见她的面,谷瑞玉越想越气,一时不知他在和自己捉什
么迷藏。
“如果他再不回来,我就破斧沉舟,索性闯进大帅府,去和他闹上一场。”谷瑞玉在经三路公馆里生着闷气,和于
凤至通电话以后,她更加感到心里烦躁。她不明白张学良和在她兜什么圈子。既然他现已经大权在握,既然他那么钟爱
自己,呵护自己,为什么却要躲着自己?想起于凤至在张家的地位,再看看自己多年来虽然随军征战付出了那么多艰苦,
可是到头来却仍然得不到自己梦想多年的地位,谷瑞玉不由伤心地饮泣起来。
“瑞玉,你找我有什么事?”就在谷瑞玉发誓去帅府大闹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竟发生了。那天傍晚时分,楼梯
上竟又传来了她熟悉的脚步声。当她从床上爬起来拭泪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位身穿军装的青年军官出现在她的床前。
谷瑞玉定睛看时,正是她思念了多日的张学良。只是她发现到半个月不见面,张学良竟忽然变了模样。从前在经三
路公馆里病恹恹的他不见了,现在他显得容光焕发,双眼炯炯有神。脱去了西装又换上了笔挺军衣的张学良,又恢复了
当年在河南挥师南进时的英武与威仪。
“汉卿!”谷瑞玉从床上跳下来,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里,俨然一个多日寻不见亲人的孩子一般,嘤嘤悲泣起来。
张学良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心里也感到有些愧疚,爱抚她那乱篷篷的发辫说:“你哭什么呢?不要老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瑞玉,现在你要更加自重,更加自强自立了!”
谷瑞玉终于破涕而笑了,上下将他认真打量了许久,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谷瑞玉这才放下心来,
嗔怪地说:“你说,这些日子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躲避我?”
张学良摘去军帽,坐在椅子上说:“瑞玉,并不是有意躲开你,我是有重要的公务要办。从此以后,我们不可能再
像从前那么放浪形骸了。因为现在东北的政治形势十分严峻,决不允许我再有任何马虎,有人已经在暗中窥测我的权力
了!”
“你是说,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去酒店设饭局了?”
“对。”
“那么,舞也不能跳了吗?”
“对。”
“听戏呢?听戏总该是允许的吧?我记得你说过,听戏是你人生的最大享受。”
“可是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瑞玉,现在又到了身旁出现刀光剑影的决战时刻了。因此,不但我不能再到这些不该
去的场合听戏、看电影、跳舞和赴宴,而且,我也要对你郑重地宣布:既然你谷瑞玉想和我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也决不
能再到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去了。而且,在这所宅子里,你从此也不要再摆什么牌局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请来那些官太太。
她们经常到这里来,对我的安全大为不利。”
谷瑞玉震惊地望着陌生的张学良。忽然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失魂落魄般地跌坐在沙发里。她仿佛又从高山顶
上忽然跌落进一片幽深的蒿草丛里,从前在保定和天津幽居时的寂寞感又向她袭来。谷瑞玉的眼里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知道那是她心情痛苦时想放声大哭时的先兆。现在,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竟又落进了深渊苦海之中,想起从前的生
活,谷瑞玉恨不得大哭一场。半晌,她抽泣了一声,苦笑地问道:“好,这样更好。汉卿,我想说的是,从今以后,是
不是又要对我实施那个可怕的‘约法三章’了?”
张学良不答。
谷瑞玉眼里的泪水忽然不可遏制地溢出了眼眶,一串晶莹的苦泪沿着她那憔悴的面颊扑簌簌滚落了下来,她见他不
答,索性穷追不舍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汉卿,前些时候我们在一起,过得多么快活呀!可是,万没有想到只是
一个虚幻的假象。命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有人可以堂堂正正在大帅府里当夫人,而对我来说,
则是必须要手脚缚上枷锁以后才能生存?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打牌,为什么不能到外边跳舞和听戏?你说,为什么
前些时候我可以出去,现在竟然又不行了?”
张学良转回身来,悄悄的掏出了手帕,亲自为谷瑞玉轻轻拭去挂在脸上的几滴泪水。他有时心软,见不得女人的眼
泪,只要他一见到谷瑞玉的悲泣心里就无限难过。本来对于前些时候和谷瑞玉过于纵欲所造成的外界影响,张学良心里
自疚自悔已经犹恐不及,如今他既已意识自己的失误和过错,他就不该在不明示谷瑞玉的前提下与她纵情欲海。现在,
张学良只能对她略示歉意,说:“瑞玉,前些时候,是我一时不慎才让我们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来。可是,那样做的目
的,也是为着某种政治的需要。我只能对你表示歉意了。至于现在我为什么要改弦易辄,这也是为了东北政治局势的需
要。所以,我希望你谅解我,节制一下自己的私生活,好吗?因为我们毕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夫妻。”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也做不到你对我要求要做的那些事情。”谷瑞玉哭得越加沉痛,她感到自己的心海苦涩难忍,
积郁的话不吐不快了,就说:“因我毕竟是个大活人,决不是你金笼子里的一只小鸟啊。”
张学良一震。他很想劝她,可是又忍住了。谷瑞玉的哭,让他心动,她刚才的一席话,又让他心里暗暗一动。因为
到这时他才感到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女子。张学良动情地说:“瑞玉,实在没有办法,谁让我是个军人呢!谁让
我们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的婚姻,和东北的政治生活连结得那么紧密呢!”
“不,我不反对做政治强人的妻子,我反对的是让我没有自由。”谷瑞玉哭得死去活来,她说:“我无法理解的是,
你为什么限制我的自由。作为女人,我知道应该自重自强,可是,我不能没有属于我的社交圈子呀。”
张学良警觉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于凤至近日对他的提醒,说:“瑞玉,你当然可以有自由和社交圈子,可是你的那
些社交圈子都是些什么人?听说你还和杨宇霆的三姨太结拜了干姐妹,可真有此事?”
谷瑞玉拭泪抬头,直言不违地说:“确有此事。于凤至许久就想和杨家三姨太拜姐妹,可是人家不情愿。为什么她
可以去找杨家三姨太拜姐妹,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张学良听了,心里不觉一沉,他越加感到事情的严重。眉头一皱,苦口婆心地劝她说:“瑞玉,你好不懂事。你根
本就不了解东北军的内幕,更不了解杨宇霆是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敢主动和他们来往呢?再说于凤至和三
姨太去换帖子,那是经过我允许的。可是,你难道就不知道杨家三姨太曾把凤至的庚帖给退回来了吗?”
“正因为我知道她退了于凤至的帖子,我才同意和三姨太拜姐妹的。”谷瑞玉越加感到心里不平,就愤然地说:
“可是你说错了,我并不是主动和三姨太拜姐妹的,倒是她主动找到了我。你说,既然人家诚心诚意,我为什么要拒绝
于人呢?”
张学良越加感到谷瑞玉和杨家的往来对己不利,他郑重地说:“瑞玉,你好不懂事。你想过没有,三姨太既然不给
于凤至的面子,说她和于凤至的辈分不同,所以才找借口退了她的帖子。那么她为什么反而主动想和你拜姐妹呢?莫非
你和于凤至不是相同的辈分吗?”
谷瑞玉固执地偏过脸去,将脊梁对向他说:“什么辈分?依我看那是杨家讨厌她于凤至。现在三姨太和我拜了个姐
妹,没想到也成了有人打击我的话柄。看起来我在张家不但没有名份和地位,就连交友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张学良见谷瑞玉又悲悲切切哭起来,心绪越加繁乱。他急忙掏出帕子为她拭泪,一边苦苦劝道:“瑞玉,并不是不
允许你和她来往,我是担心你不了解东北政坛上的斗争,成了别人利用的牺牲品。三姨太不肯和于凤至来往,是担心他
们的行踪被我所知;可是她主动和你结拜姐妹,则是希望通过你掌握我的情况。我是担心你没有政治斗争的经验,被别
人利用。你想一想,三姨太对你说些什么?她是否特别关心我对东北大政方针的决策和人事安排?”
“不不,汉卿,你太冤枉好人了。”谷瑞玉吓得连连摇头否认,说:“三姨太从没有向我打探过你的事情,更不关
心军政大事。她只求我在你面前说说常荫槐的事,她说常荫槐想当黑龙江省督军,也是想为你张汉卿主政出力啊!”
张学良一怔,他眼睛里忽然迸发出愤然的怒火。他万没想到三姨太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暗中已开始利用谷瑞玉为
杨宇霆的夺权出力了。想到近日多次进大帅府纠缠不休的常荫槐和杨宇霆,他心里积郁的怒火越燃越旺,他一把推开了
谷瑞玉,怒道:“还说三姨太不关心军政大事,她让你劝我给常荫槐官职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军政大事啊!告诉你,黑
龙江省督军,我已经任用了万福麟,任何人也休想再打主意了。瑞玉,你好险呀,如果你继续这样和三姨太搅在一起,
那么真让我感到身边越来越不安全了。”
“不不,汉卿,我……我决不会为他们做伤害你的事情。”谷瑞玉惊恐地将他抱紧,苦苦解释说:“我只想替三姨
太做点事情。现在既然你不答应,我也就不强求了。”
是夜,张学良仍住在经三路公馆里。他不时劝告着谷瑞玉要疏离三姨太,少去杨宇霆的家,更不要请三姨太到经三
路公馆玩麻将和外出听戏。那天夜里,谷瑞玉情知自己又做错了事情,就极尽温柔地对张学良保证说,她从此再也不和
三姨太往来。张学良见她心生悔意,就原谅她说:“瑞玉,从此以后,你必须还要像从前那样,少外出,少和其他不知
底细的人接触,更不要把我的情况说给他人,以防被人利用。”
谷瑞玉对他的种种叮嘱一一应允。到了天明时分,张学良急忙驱车前往大南门帅府召开军政会议。而起床后坐在梳
妆台前精心梳洗打扮的谷瑞玉,早将昨夜张学良对她的叮嘱都丢忘在脑后了。不久,三姨太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竟然把
昨晚张学良无意说出将任万福麟为黑龙江省督军一事,委婉地透露给了三姨太。尽管谷瑞玉说者无心,可是那边三姨太
却听者有意。正因为谷瑞玉无意在电话中透露的消息,又给张学良带来了麻烦。
就在谷瑞玉把电话打给杨宇霆三姨太不久,在沈阳小河沿杨公馆里,就来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常荫槐。
卫兵上茶后退出门去,常荫槐不知杨宇霆何事将他请来。他心中十分焦急,就在客厅里急促的踱步,却迟迟不见杨
宇霆露面。好一阵子才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位穿着淡灰色短褂,稳重而矜持的人悄悄走了进来,他正是总参议杨
宇霆。
杨宇霆手上拿着一条纸符,显然是刚从楼上占卜室里下来。他见了常就满面喜气地说道:“汉湘,刚才我占了几卦,
不想都是吉兆。”常荫槐将信将疑地走上前来,去看他手里的纸符。他们两人平日就笃信迷信,这时常问:“邻葛为何
事占卜?”
杨宇霆说:“还不是为了那个少不更事的张学良?我倒想知道他还能在东北政坛上折腾多久,从我刚才的卦上看,
他充其量还能折腾半年的时间了。”
常荫槐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仿佛陡然被人注射了一支强心剂。脸上现出了亢奋的笑纹。在他心目中杨宇霆无
疑是他的精神支柱,自1922年他和杨第一次结识,彼此就互有好感。那时正是第一次奉直战争期间,常荫槐正在黑龙江
军督许兰州的部下任职。那时他受许兰州之命到奉军总部办事,无意中认识了当时正在得宠的杨宇霆。常荫槐发现杨宇
霆不但深得张作霖喜欢,而且他敬重杨宇霆的机敏果断,特别是杨宇霆遇事的老谋深算和料事如神的推断才能,更让常
荫槐敬佩得五体投地。自那次初识后,常荫槐就成了杨宇霆的挚友,在共事中只要杨宇霆一有所求,常荫槐必有所应。
久而久之,两人成了密友。今晚常荫槐又来到杨宇霆公馆,他知道十有八九又是他正在竞争的黑龙江省军政要职的事情。
“汉卿真是少不更事呀!”杨宇霆坐在俄罗斯大沙发上,点燃水烟说:“他当上了总司令,就有点盛气凌人了。汉
湘,为你去黑龙江任职的事,我今天上午又和他吵了一架。他越来越目中无人了,哪里还像个执政的样子。终日和谷瑞
玉在一起,沉溺于酒色之中,跳舞、打球,看戏、看电影,唉唉,久而久之,又如何了得?今天上午我去找他,已经是
日上三竿的时候了,可他竟还躺在家里高枕无忧地睡着大觉呢,成什么话呀?卫兵不让我进去,我就大骂了起来。我才
不信他那个邪,不经通报就闯了进去。进了卧室我就一下子掀了他的被窝。……”
常荫槐嘿嘿笑了:“他一定是恼了吧?”
杨宇霆却说:“他敢?我当时教训了他:如今你是总司令,可又不肯处理公务,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先大帅在的时
候,可不像你这样胡作非为。”
常荫槐说:“我敢打赌,他张汉卿一定是发了火,大跳老虎神吧?”杨宇霆说:“他在我面前哪敢跳什么老虎神?
当时他确也太难堪了,就对我说:邻葛啊,我早就说干不了这个总司令,我看还是由你干的好?”
常荫槐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他这是对你旁敲侧击!”杨宇霆冷笑说:“旁敲侧击?哼,我老杨也不是草包,
当时我就给他驳了回去,我说:”汉卿,你少来这一套,别说什么司令了。如果你身体真不行了,我就替你出来张罗张
罗,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常荫槐暗自发笑,翘起大拇指对杨说:“其实人人都十分清楚,在咱们东北军里威望最高的人,当然还是你杨总参
议。总司令一职怕他非让出来不行了,而能够接替他的人,只有你总参议一人莫属。”
杨宇霆故作谦逊地说:“先不说这个,汉湘,先说你的任职问题。刚刚我家老三得到了个可靠的情报,黑龙江省军
务督办一职,现在已内定万福麟了!”常荫槐大吃一惊,仍然不敢深信:“这怎么可能?消息来源可靠吗?”
杨宇霆胸有成竹地说:“他的如夫人谷瑞玉,还能提供没根据的消息吗?汉湘,当初你还不理解我,为什么亲自接
待谷瑞玉,现在你该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吧。如果没有她在张汉卿身边,这么重要的人事任免消息,我们只能从报上去看
了。可是现在我们能在他没见报以前就知道。”
常荫槐得了这消息,顿时如同受了巨雷震憾一样,怔怔地坐在那里不动了。许久许久才恢复了冷静,胸间滚过一种
被人愚弄而激起的怒火。他脸色惨白,下巴的胡子也气得抖动起来。忽然,他猛地一拳击在茶几上,瞪圆了眼睛说:
“张汉卿好狠心啊!他眼里哪有我常某人?昨天晚上他对我还密不透风,想不到只隔了几小时,就对谷瑞玉吐了真言。
邻葛,不行,我要找张汉卿评理去,问他为什么看不起我?”
杨宇霆急忙将他扯住:“算咧算咧,汉湘,你好糊涂,现在他任用万福麟已成定局,你就是去那里再闹,也动摇不
了他的心。依我看,此事宜明不宜暗。”
常荫槐气急败坏地说:“看起来,我到黑龙江大干一场的心愿,已是付诸东流了吧?”杨宇霆嘿嘿冷笑:“不,汉
湘,现在他还为你留下了余地。因为谷瑞玉说,张学良只让万福麟去黑龙江省当个督军,可是省长的位置却还在那里空
着呢。不过将来你要到黑龙江去抓军队的想法,可决非易事。因万福麟既然作了督军,你就再也别想军权了。现在你可
以去谋那个省长,不过,你可要先给小六子一点颜色看看了。不然的话,你连省长也怕得不到了。”
经杨宇霆这一点拨,常荫槐顿时恍然大悟:“你是先让我把铁路的挑子搁给他?”杨宇霆点头:“正是此意。他张
汉卿现在刚刚上台,立足未稳。你如果把铁路的挑子一搁,客运和货运一停,我敢断定他必然六神无主!到那时如果你
再提什么要求,他没有不答应的。”
常荫槐脸上的沮丧一扫,拍掌叫绝说:“妙极了,你真不愧是小诸葛。我现在就照你说的办,明天我就告假返回吉
林故乡去。我已经多年没有回家探亲了,现在刚好是个时机。”
“这就叫以牙还牙。”杨宇霆嘴边浮现出不易察觉的冷笑,心怀叵测地说:“汉湘,只有到了火候,我才能为你说
话,不怕张汉卿不让步。”
次日凌晨时分,常荫槐就打点行装,带上他的如夫人胡氏,由贴身副官周子山率领着一班侍卫、马弁,护卫着他离
开了沈阳。临行前他密召亲信郑谦进府,面授机宜。把交通委员会的差事都交给了他。天明时,常荫槐乘专车神不知鬼
不觉地离开了沈阳南站。日上三竿的时候,火车就到了交通枢纽四平街。在这里四洮路督办马龙潭早已收到了郑谦的电
报,备下了三辆大汽车,常荫槐用罢了午餐,就搭汽车直奔他的故乡——东辽河畔的梨树县刘家馆子而去。

第四卷冬
第一章波谲云诡
椭圆型镜子里映现出一张面带忧郁的面庞。她是谷瑞玉。
她的面容虽然略显清瘦,可是眉眼依然妩媚。她发现自己的眼神里含着淡淡的忧戚,只有她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忧
郁。谷瑞玉坐在经三路小楼的卧房镜前,又在以梳妆打扮来打发她寂寞的时日了。
身旁那架电唱机上有张旋转的老唱片。那是她喜欢听的京剧唱片《打渔杀家》,虽然已听了几十次上百次,可她仍
然听了又听,因为在这幢小楼里再也没有客人造访,她离开了电唱机简直就无法度日。自从张学良再次向她重申了公公
生前给她定下的“约法三章”以后,谷瑞玉收敛了许多。她已有多日不再去小河沿杨家了。她喜欢小河沿的风光,那里
有一条风光独具的万泉河,特别是到了秋冬之交的傍晚,碧波清冽的河面上就会随着阵阵微风,刮来沁人肺腑的荷香。
谷瑞玉喜欢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十里碧荷,只有到了深秋时节才会显现出北方江南的特殊风韵。而她常常喜欢去的杨家,
又偏偏座落在那条生满荷花的万泉河畔。谷瑞玉知道杨家欢迎她的到来,每次她去的时候,杨宇霆和三姨太都要在万泉
河边为她备下一桌酒席,对河相酌,谈笑风生。到了夜晚,杨家人还会在河上放出五彩缤纷的河灯给她看,那景况让谷
瑞玉想起来就有心旷神怡之感。
可是,她再也不能去杨家了。由于她向张学良打听常荫槐任职黑龙江一事,已经惹来了张学良对自己的强烈不满。
她知道他不喜欢身边女人涉及一点有关东北军政的事情。即便他对她有多么关爱,有多么珍重和怜惜,可是张学良惟独
不希望谷瑞玉过多询问与生活无关的事情。然而谷瑞玉却偏偏喜欢关心那些东北政坛上的大事。那究竟因为她对军政上
层的事情颇感兴趣,还是她多年前就希望有一天能冠冕堂皇跻身上流社会的思想在作祟呢?
不管怎么说,她谷瑞玉都对张学良那天的谈话心怀怨尤。她无法理解张学良对自己的重重戒意,她感到自己即便在
感情上的投入再多,精心的将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搞得那么融洽,可是,他学良始终对她暗存分寸。这就是谷瑞玉想起来
就感到悲愤的原因。
禁门深锁寂无哗,浓墨淋漓两相麻。
唱彻五更天未晓,一墀月浸紫薇花。
谷瑞玉聆听着唱片里的戏文,默想自己越来越寂寞的生活环境,心海就泛起了淡淡的悲哀。张学良重申了他的主张
以后,谷瑞玉不仅不能继续在外抛头露面,而且她也自觉婉谢了那些时常上门和她沉醉竹林之战的官太太们。她知道她
和张学良思想中的裂痕正在潜移默化中加深着,也清楚自己如若继续加深与他的分歧可能产生的后果,必定是有一天会
分道扬镳。正是为了防止发生那连想也不敢想的后果,谷瑞玉才决心继续忍耐下去。但是,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要忍耐
多久。如果继续这样忍下去,她有一天会不会发生精神的苦闷症。
“瑞玉,瑞玉,你在哪里?”她正在卧房里这样胡思乱想,想不到楼下居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女人叫声。她听出那是
杨宇霆三姨太的声音,她不知道已经叮嘱了凤谨和门房老仆,任何人也不要放进来,杨夫人为什么会不经通报就大叫大
喊着寻到她的楼上来了。
随着一阵急促的楼梯响,三姨太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叫着:“瑞玉,莫非你又想自己把自己划地为牢吗?”
谷瑞玉急忙关了电唱机,用手轻轻拂去脸腮上的粉脂。她忙不迭地起身出迎,刚到了楼梯口,就见三姨太已快步地
走上来,见了她,嗔怒地说道:“哟,瑞玉,你打扮得真靓呀!我可以想象得出,当年你在戏楼里扮戏登台的时候,那
扮相定然是秀美绝伦的吧?”
谷瑞玉心里一喜。三姨太的话恰好说在了她的痛处,只要她坐在镜子前面,望着镜里自己那青春秀美的姿容,耳边
就会响起大幕开启时喧嚣悦耳的锣鼓点。那大幕下攒动的人头,会让她忆起此起彼落的叫好与喝彩。每当那时,她的心
就如同开了花儿一般的欣喜快乐。然而现在她早已远离了那种令她神往的生活,随之而来的则是无边清寂与烦闷。
“瑞玉,我真不明白,这些天来,你究竟为什么不到我家里去了?我已几次给你打来电话,约你去吃饭,约你去逛
商店,可是,你就是不肯来。这到底是为什么?”三姨太见凤谨献上茶点,呷一口茶,便数落起谷瑞玉来。
谷瑞玉坐在那里默然不语。她有她自己的难处,她又何偿不喜欢去杨家,可是张学良的话她终究不能不听。特别是
她察觉张学良对杨宇霆、常荫槐两人怀有深深的戒意以后,谷瑞玉就更不能对他的叮嘱置若罔闻。她感到自己此时正处
在进退两难中,从感情上她希望接触杨家,可是从理性上她又必须疏远杨家。所以对三姨太在电话里对自己的盛情相邀,
让她左右为难,谷瑞玉无法大胆地去小河沿做客。
“小河沿的秋色美极了。在咱们东北,如果不在秋天去小河沿赏荷,那么一到了冬天,就只能去那里看雪了。其它
的季节几乎没有什么乐趣,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放过赏荷的机会。人生是转瞬即逝的,一旦荒过了青春年华,你就会
痛惜自己的。”三姨太坐在那里顾不得喝茶,却一口气喋喋不休地指责她。
“是啊,大姐,我又何尝不想去你家,又何尝不想去看万泉河上的秋荷呢?”谷瑞玉终于开口了,不过她的话中带
有淡淡的苦涩。
“既然你想看秋荷,又不反对去我家,那你为什么不来呢?”三姨太说起话来快人快语,她显然早就看透了谷瑞玉
进退两难的心境,也估计出她究竟为什么不去小河沿。但她却故意将话说得更加直露,更加让谷瑞玉为之难堪。她说:
“你不但不去我家,我还听说,最近以来那些经常到这里来打牌的客人,也因受到你的婉拒,大多不敢登门了。瑞玉,
我们既然是姐妹,就要无话不说。你对我说,这一切到底为什么?”
谷瑞玉无语。她无法回答穷追不舍的三姨太,她心里的苦楚无法对她直言,也不想对她启口。因那毕竟是她和张学
良之间的事情,尽管谷瑞玉对他那么固执地坚持已故父亲对她的思想禁锢,尽管张学良那么不理解她一个心绪苦闷的女
人,也需要到社会上去应酬,可是谷瑞玉又怎好对三姨太直言苦楚呢?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三姨太不愧是久经官场的精明女子,她望着那愁眉紧锁的谷瑞玉,就知她脸上的忧
郁之色,定与她多次去杨家而受到张学良反对有关。但是,三姨太不想直截了当说清此事,她只是旁敲侧击说:“如果
我没猜错,是汉卿反对你这样做,是吧?”
“不,不是,大姐……”谷瑞玉虽然被她说到了痛处,可她仍不想向她触及自己和张学良感情上的裂痕。那是她心
中的秘密。她不想与在政治观点上和张学良有分歧的干姐姐,轻易谈论自己感情上的痛苦。
“什么不是?瑞玉,我这双眼睛是做什么的,就是看人的。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心呀!”不料三姨太对她说话却不兜
圈子,直来直去说道:“我早就听人说起,你嫁过来以后,还像从前在吉林时那么喜欢京戏,是吧?所以你受不了张家
的约束,还曾经跑回吉林去唱了几场戏,瑞玉,可有此事?”
她不响,也不回答,只是低下头去,用两只茫然的眼睛呆望自己那双鞋子出神。
“瑞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苦。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和于凤至拜姐妹,偏要和你拜姐妹的原因。”三姨太决定将横
亘在她与谷瑞玉之间的那层纱帷一把撕扯下来,以期心灵相见。她许久就想和谷瑞玉深谈一次了,只是苦于时机不到。
现在她发现谷瑞玉那低首垂眉的模样,情知已到了和她揭底的时候了,就说:“瑞玉,你说,你心里莫非真就那么苦吗?”
她仍然不答。但她的眼睛里忽然闪亮了一下,三姨太发现那是泪水!她知道自己的话已触及了她的痛处,就趁机又
说:“也许外界的传言都是真的。有人说,当初你公公在世的时候,根本就不想让汉卿收留你。后来他见你和汉卿木已
成舟,又给你强加个什么‘约法三章’?可有此事?”
“有。”谷瑞玉点了一下头,泪就“哗”地一下淌了下来,打湿了她那刚刚涂了粉脂的面颊。那是她心里固守的感
情堤坝在三姨太的频频进攻下,突然溃决才会发生的真情流露。谷瑞玉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和愤懑,决定不再与自己
感情相投的三姨太面前继续掩饰心里的苦楚了。
“原来真有什么‘约法三章’呀?”三姨太听了,不禁连连摇头,她为之叹息说:“也难怪,张家毕竟不是一般的
人家。你嫁进张家,当然要有一些波折的。张作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媳轻易进家门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那个‘
约法三章’,还有什么再提的必要呢?现在张大帅毕竟早已不在世上了。” “大姐,让我心里想不开的,恰恰就在这
里。”谷瑞玉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她心里的痛苦,多年来一直没有可以倾吐的人,现在见了三姨太,心里多年积郁
的委屈、苦恼和失望,都一古脑向她宣泄出来。她哭道:“张家不许我参政,这当然是对的。我也决不是有意识想参政,
我是作为汉卿的知心人,有些话不能不对他说,谁知他竟然不许我越雷池半步!这也罢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不
许我离开这小楼半步,不许我过多的接触人,更不许我上舞台唱戏。总之,我在张家只能困居在这小楼里,早快成个行
尸走肉了!所以,我心里怎能不苦呢?……”
三姨太不再说话。因为她发现自己抛砖引玉,终于让从不在自己面前细说张家内情的谷瑞玉,向她倾吐了心中的苦
水。她当初对谷瑞玉的估计也得到了证实,从这一点上,三姨太更加敬佩杨宇霆的眼力。春天时就是他主张退了于凤至
送来的庚帖而劝她主动结交谷瑞玉的。
“瑞玉,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在难堪的沉默中,三姨太忽然向她发问。
“怎么办?”谷瑞玉茫然抬起泪眼。她对三姨太忽然提出的疑问大感不解,她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既然已经结成了姐妹,那就应该彼此交心才对。现在你能对我诉说心里的苦楚,说明你心里有我。
你不对我隐瞒苦衷的本身,就说明你相信我。瑞玉,既然如此。我当姐姐的,莫非不该关心你的今后吗?”三姨太神态
真诚,说起话来也充满着姐妹间才会有的那种情谊。
谷瑞玉很感动。这些年来她远离二姐,也远离天津的故乡,在沈阳她几乎没有任何亲人。现在三姨太对她关爱有加,
让她心里大为感动。她说:“谢谢你,大姐。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汉卿他固执地坚持他父
亲对我的家规家法,我就只有顺从。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他不许我参政,我就不参政;他不许我抛头露面,我就
不抛头露面;他不许我唱戏,我不唱戏也就是了,还能如何?”
“瑞玉,你真是个贤妻良母!”三姨太却哑然失笑,她语意深刻地说:“也许我不该多说,可我毕竟是你姐呀!他
们不许你唱戏,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许你听戏呢?莫非听戏也犯了什么家法吗?”
谷瑞玉见她这么说,就说:“也不是不许听戏,只是汉卿说在沈阳这个地方,只要我一出面,就会有人认识我。他
是担心我出去听戏的次数多了,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那些无事生非的小报记者们,什么花边新闻也会生出
来。所以,我几乎不大敢去那些戏院了。”
“瑞玉,既然在沈阳不好听戏,那咱索性就去外地看戏,看汉卿他还说什么?”三姨太显出满腔义愤的样子,她说
:“刚好梅兰芳就在天津唱戏,我俩何不马上就去天津听戏?”
“去天津听戏?”谷瑞玉吓了一跳。
“对,就去天津。”
“大姐,这能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瑞玉,你什么也不用怕,一切都有大姐我替你担着呢。我就不信在你们张家,莫非连让少媳妇
听戏的自由也不给?”她站在卧房地中央,脸色因为生气也涨红了。
“这,大姐,去天津不比在沈阳,还是让我好好想想吧?”谷瑞玉万没想到三姨太居然会如此大胆,支持她反抗张
作霖压在她身上的“约法三章”。想起去天津可能惹来的后果,她不能不冷静下来。
“你还有什么好想的?”三姨太愤愤不已,她激动地将桌子一拍,怒道:“瑞玉,现在你的这种处境,为什么越来
越身不由己?其实都怪不得他人,更怪不得张汉卿。如果要怪的话,就该怪你自己了!”
“怪我……?”她茫然。
“是该怪你!”三姨太说:“我说怪你,是你太软弱了。瑞玉,像张大帅这样的家法,当初你就不该接受。宁可不
嫁进张家,也是断然不能接受的。从前的事情,倒也不要去说它,现在,张汉卿已经当了政,他不但在外边说话算数,
在你们张家更是说一不二。他为什么还让你继续住在外边?为什么不许你到外边去活动?于凤至可以去东北大学读书,
你为什么就不能去天津看戏呢?”
谷瑞玉让她一番话说得心火沸腾。如果不是她说,谷瑞玉决不会将自己与帅府里的于凤至对比。现在听了三姨太的
话,谷瑞玉心里顿时升起了不平之火。她的心也立刻变得坚硬起来,她忽然站了起来,说:“好吧,大姐,我听你的话。
就去天津,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就对了,瑞玉,我马上就回去,让邻葛和常荫槐的交通委员会联络一下,让他们给咱派一列专车,晚上咱们就
去天津,如何?”三姨太见她的话终于起了作用,心里一喜,当即拉起谷瑞玉的手就往楼外走去。
“不,不急。”谷瑞玉心又软了,迟疑着说:“大姐,即便我去,也要跟汉卿他商量商量?”
“还商量什么?瑞玉,你如果想改变自己在张家的处境,就不要再和谁商量了。”
“那我总要给汉卿留张条子吧?”
三姨太将她拉起就走,说:“还留什么条子呀!我要你去天津看戏,就是让他看一看,你谷瑞玉敢不敢破他们的‘
约法三章’!”
谷瑞玉想了想,也觉得她的话有理。于是就起身和三姨太下了楼去。当天晚上,她们就坐上一列铁路调拨的专车,
从沈阳直向天津而去。
常荫槐在刘家馆子已经住了七日。
这些时日,他每天度日如年。人虽然在故乡,心却留在了沈阳。郑谦每隔两天,都会有电报送来,随时向隐居乡里
的常荫槐报告着沈阳铁路的情况。
常荫槐精神振奋,令人高兴的信息接连从沈阳飞到这偏僻的河套小屯来。杨宇霆的电报稳住了他的心,“经施加压
力,黑龙江省长一职,汉卿已有默许之意。”恰好这时,常荫槐忽然闻报:吴大舌头的旧部、黑龙江省防军第二旅长彭
金山,为了筹划儿子的婚礼,近日已从省城齐齐哈尔返回了白城子。
常荫槐听了这消息,连叫:“天助我也!”几天来他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纹。他岂能放弃彭金山的机会。急
忙叫来副官周子山,叮嘱说:“子山,你马上为我备下锦缎五匹,绫罗十捆,珍珠玛瑙两箱,古玩玉器三抬,还要备下
郑家屯万源栈的老酒三桶,马上给押车到白城去。”
周副官惊讶说:“委员长,这彭瞎子本是个无名小辈,您为何送此大礼?”常荫槐与他无话不说,说:“子山,这
彭瞎子虽然是个中将旅长,这会儿可正是我用得着的人啊!”周副官不解:“委员长在沈阳权大势大,用他彭瞎子什么?”
常荫槐诡秘一笑:“子山,你难道没听说民国十年那阵子,彭瞎子和万福麟在哈尔滨为争一个窑子娘们,打得鼻青
脸肿的事吗?彭瞎子早就串联了一伙吴大舌头的旧部,酝酿着推举吴泰勋当黑龙江省督军。眼下张学良让万福麟去干,
这彭瞎子岂肯罢休?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彭瞎子的勇劲,倒不防为我所用。”
周副官听到这里,恍然明白了常荫槐的深谋远虑,忙赞同说:“我马上就押车到白城子去,不愁感化不了彭金山。”
次日一大早,周子山带领五辆满载礼品的马车,东渡辽河,直奔白城而去。周子山赶到白城,恰好赶上彭金山为儿
子办喜事。这一天,彭金山的宅邸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彭金山忽听常荫槐派人送来那么大的礼,有些受宠若惊,慌忙
迎出门来,亲自挽着周副官的手,进了后宅密谈。
周副官递上了常荫槐的亲笔信札。彭金山读罢,急忙屏退从人,问道:“委员长这样看得起我彭金山,真是终身难
忘。他眼下正在老家,离此不远,婚期一过,我便随你到刘家馆子,也好当面求教。” 第三日清早,彭金山果然带了
些礼物,随周子山一行人经郑家屯直奔梨树而来。
彭金山的车马进了刘家馆子,路边都是茅宅草舍。到了屯子西南,忽见一座深宅大院拔地而立,与那麟次栉比的茅
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宅院清堂瓦舍,飞檐斗拱,十分气派。大门两侧设有石鼓和石狮。高耸的青石台阶下,荷枪的侍
卫们正徘徊警卫,彭金山慌忙滚鞍下马,命令随行的马弁门外驻足,他和周副官进了大门。
彭金山早有巴结常荫槐之意,进了客厅,见了常荫槐后,“咔”地来了个立正。“听说委员长来此乡居,我特来到
此请安。”
常荫槐说:“久仰彭旅长的大名,今日相见,果有侠士之风。”
两人分宾主在雕龙榻前落座。彭金山搭讪地说:“委员长家乡真是一块宝地,虽与白城一河之隔,却是别有风光。
我早就听说梨树原是辽金古城,又是达尔罕王的游牧之地,只是不知梨树县城可是梨之故乡?”
常荫槐摇动小扇说:“彭旅长,其实这梨树县里并无梨树。更谈不上梨乡了,梨树在辽金时人称偏脸子城。达尔罕
王爷见城东有个光杆梨树,于是他就反其意而用之,更为梨树城。”
彭金山奉承说:“您真是学识渊博,今日一夕谈,胜读十年书。”常荫槐飘飘然道:“梨树虽然土质肥美,只因交
通不便,难以繁荣。我早有为家乡铺一条铁路之意,只是目前力不从心。”
两人正说着话,女佣已经隔壁摆上酒宴。常荫槐挽着彭金山的手,落座席前,酒过数巡,彭金山借着酒劲说:“在
咱们东北除了吴大帅,恐怕就数你常汉湘的威望最高了。我敢打赌,如果由你来主持黑龙江省的政务,朝野必然悦服。
谁知道张学良一上台,就偏偏任用了万福麟这个老狗,我这口恶气难咽啊!”
常荫槐心里高兴,脸却沉了下来,他说:“彭旅长不可枉捧我汉湘。依我之见,主持黑龙江省还是吴泰勋更为合适。
这吴泰勋不但精明,且又有文韬武略。在督理军务方面,决不逊于吴大帅。况且他先父吴大帅在当地经营了多年,德高
望重。如果有人举荐吴泰勋为黑龙江省督军,我举双手赞成。至于我常汉湘德浅才疏,还是在铁路上干更得心应手,唉,
如今黑龙江大权已经落万福麟之手,还谈这些做什么?”
彭金山几杯酒下肚,也有些醉眼朦胧。他把筷子在桌上一掼,满脸涨红地说:“万福麟算个什么东西?我彭金山民
国六年在葛根庙打鞑子的时候,他才是刚起家的兵卒。民国十年我随吴大帅到黑龙江省时,我当团长,他才是个不起眼
的营长。如今他有什么本事,来督理黑龙江的军务呢?老子一百个不服他。”
常荫槐见火候已到,佯作愤慨地拍案骂道:“小六子真是忘恩负义,人一死恩情也没了。谁不知吴大帅和张作霖是
八拜之交的磕头弟兄。这且不说,郭松龄反奉失败以后,张作霖为了平息文武官员的不满,他几次让我到前线把张学良
捆回来,军法从事。实不相瞒,当时我这个军法处长真想把他毙了。还是吴大帅几次讲情,拼力死保,方才保住了他的
性命。至于吴大帅为了他们张氏打天下,立下的汗马功劳,就更不必细说了。眼下吴大帅刚刚作古,尸骨未寒,他不但
不感念吴大帅恩德,重用吴氏后裔。反而翻脸无情,抬出他的亲戚万福麟来,唉唉,天理良心啊!”
彭金山又饮了一杯酒,经常荫槐这一挑拨,心中积郁的怒火顿时燃烧了起来,一拍胸膛说:“委员长,有我彭金山
在,他姓万的就当不上了黑龙江省的督军。不是我夸口,他万福麟真敢从奉天来齐齐哈尔,我就把他给打了回去!”
常荫槐见彭金山动了肝火,心中好不高兴,恨不得立刻让他和万福麟火拼。如果彭金山一枪将万福麟打死,那才真
正搬掉了横在自己面前的绊脚石。但是他惯于喜怒不形于色,故意劝阻道:“彭旅长,不是我小看你,千万不能轻举妄
动。你不知万福麟的背后有靠山吗?再说真打了起来,你也未必能抵过万福麟。”
常荫槐这句话,宛若火上浇油,彭金山连喝了两盅酒。瞪着眼睛拍胸说:“他万福麟算个屁,我非让他认识我彭金
山不可!”
饭后,常荫槐和彭金山在客房谈了一夜。次日,常荫槐骑着马亲自把彭金山送过了辽河。
这一天,艳阳高照,夏风和熙,一列专车沿着平齐铁路风驰电掣地向黑龙江省会齐齐哈尔疾驰而来。在一节包厢里,
坐着黑龙江省新任督军万福麟。他本是吉林省农安县人,行伍出身。此时他心中十分得意,早在吴俊升麾下时,他曾在
哈尔滨驻防,在嫩江平原上有他上千垧粮田。在齐齐哈尔和哈尔滨都有他的商号和房产。如今又荣任督军,真是如虎添
翼。他下决心要在黑龙江干出个样子来。
“千万要小心彭金山。”他想起离开沈阳时张学良的叮嘱,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愤怒的火焰。当年彭金山与他明争暗
斗的往事如在眼前。他越想越愤慨,忽然,列车前方传来了一阵激烈的枪声。
万福麟正在疑惑,忽见卫兵进报说:“万督军,前方江桥发现了彭旅长的军队,他们在桥头上布下了防线,正在开
枪示警,非要我们停车不可。”万福麟闻报吃了一惊,他探头窗外一望,这一带万福麟极为熟悉。此地距大兴车站不远,
恰好是齐洮铁路和嫩江水域的交汇处,由此向北百余里,就是黑龙江省会齐齐哈尔。
在嫩江大桥的北面,就是彭金山的防地。他万没有想到如今是以一省督军的身份前来此地,而从前的宿敌彭金山竟
胆敢在这里设下埋伏,打他的专车。万福麟哪里肯咽下这口恶气,下令:“他妈的,给我冲过去!”
万福麟这一喊,车上的几个谋士部下都惊慌地围了上来,一个个惊慌万状。一个谋士说:“大帅,此事决不可以冒
失。那彭瞎子可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家伙,万一他真在铁路上埋下了炸弹,可就是第二个皇姑屯事件了!”
枪声这时陡然密集起来,众人的劝说,万福麟哪里肯信,他正在那里下命令,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正是他的
儿子,新任齐洮铁路局长万国宾。他急忙拦住万福麟说:“不行,爹,这样干不行啊!我们必须马上停车才对。”
万福麟说:“让我停车,莫非我怕他彭瞎子吗?”万国宾说:“这彭瞎子与你积怨甚深,此次又保举吴泰勋没成功,
必要做垂死挣扎。如果他万一在铁路上布下暗雷炸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难道你希望发生第二个皇姑屯事件吗?”
万福麟听了“皇姑屯”三字,顿时冷静了下来。他突然跌坐在沙发上,不情愿地下令说:“站外停车。”与此同时,
在江桥以北的阵地之上,千余名士兵都架起了轻重机枪,在彭金山的命令下,向远远驶来的万福麟专车连连扫射。枪声
呼啸,直打得火车玻璃“哗啦啦”粉碎,那高速行驶的列车忽然放慢了车速,最后竟然在远离江桥的地方刹住了。
彭金山用望远镜观察着,心里十分得意。他拦截万福麟的专车,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解解心头之恨。如今见他的
专车在远处停稳,忽又想起往日的旧恶和常荫槐对他说的话,心中怒火万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跳到了高岗上,大
手一挥喝道:“弟兄们,现在立功的时候到了,哪个敢到车上把姓万的老狗给我捉来,我彭金山让他连升两级。”
士兵们听彭金山这一喊,斗志倍增,都“嗷”一声喝喊,纷纷响应。彭金山指着一个连长说:“好,就让你带一连
人去,把万福麟这老狗给我捉来。我要好好地教训他。”
那连长得了命令,率领一连士兵。顺着江桥快步地向南跑去。眨眼之间,已将那专列团团包围,连长跳上车去,面
对着惊惶失措的文武大员们高喊:“别人都闪开,我们彭旅长只抓万福麟。”
文武大员们慌作一团,纷纷声称:“万督办他根本就不在车上。”连长哪里肯依,指挥士兵们冲上了车去,逐节车
厢寻觅查找,哪里还有万福麟的踪影。连长见捉不到万福麟,喝令士兵们将专车捣了个粉碎。贵重细软和资财顷刻都被
掠夺洗劫一空。万福麟究竟哪里去了?
“总司令,这里就是有名的铁臂山,那里就是浑河!”这是深秋的一个上午,在距抚顺30公里的高丽营盘群山之间,
有一座高耸的山峦。山间松柏蓊郁,树木森森。山风过后,涛声如吼。它的前面是一座起伏的山梁,而山下则是一条曲
曲折折状如白练的河水,沿着山前的洼地汩汩流淌着。站在山岩上张学良,居高临下俯瞰着山脚下,他发现此地确有几
分险峻。一位风水先生带着他,沿着起伏的山梁向前走去,只听风水先生继续向他介绍说:“此地早在若干年前就是一
块向阳宝地,相传古代时唐太宗曾来此东游。南面那座高山就像一个翘起来的老虎头,您再看铁臂山的左边,是有名的
凤凰坡,右边乃是有名的金沙滩。再看那浑河又恰好绕着这座山梁向东流去,所以说大帅他老人家的灵柩,安葬在这个
地方是最好的!”
张学良回身一看,发现随他前来抚顺踏查张作霖墓地的寿夫人和于凤至等人,都簇拥在自己的身后走来,一排荷枪
的侍卫早已沿着高丽营盘山梁下的河谷布下了哨兵。他知道自从张作霖6 月在皇姑屯车站遇害身亡以来,半年的时间过
去了。此间他曾派出无数风水先生踏遍了辽南辽北的山山水水,始终没有为张作霖寻找一块可供安葬的理想墓地。他家
的祖坟一直在辽西驿马坊。在张作霖死去以后,根据东北保安委员会的一致意见,决定将张作霖在沈阳附近建陵安葬。
现在当张学良听风水先生说已在抚顺城东寻觅到了高丽营盘作为墓穴之地,所以他亲率家人到此踏查,以便最后定夺。
张学良虽然亲临抚顺踏查父陵,可是他心里却是思绪纷纭。东北政局本来已经趋于安定,可是由于他正与南京政府
进行易帜的谈判,杨宇霆等一批奉系老派人物,却趁机从中制造麻烦。更让他心烦的是,常荫槐在得不到黑龙江省长的
任命以后,居然一个人悄悄回到了故乡梨树城,而将东北铁路委员会交于亲信郑谦代管。由于幕后有常荫槐的捣鬼操纵,
所以多日来东北的铁路运输一直处于不畅的状态。大批货物积压在沈阳货场上运不出,而外地的货物又运不进来。常荫
槐还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下令少开了几列南北客车,如此一来东北铁路就不时发生事故。张学良多次亲自查问,可是
郑谦对他的指示却阳奉阴违,拒绝执行。东北铁路随时都有瘫痪的危险。就在这时候,又传来了他任命的黑龙江督军万
福麟专车被劫的消息。张学良颇感心寒的是,堂堂一省督军最后不得不化妆成农民,雇了一辆马车绕道哈尔滨去齐齐哈
尔上任。张学良想到常荫槐给他造成的被动,心里不禁暗暗气恼。
“汉卿,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给常荫槐一点满足。这些年来他为东北的铁路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果然不出他的所
料,就在张学良为东北铁路陷于瘫痪,却又无法找到常荫槐下落而苦恼的时候,杨宇霆终于亲自出马了。他来到大帅府,
直接要求张学良给常荫槐下发任职行文,他声威逼人地说:“汉卿,常荫槐早有问鼎江省的意思,既然我们东北的政务
离不开他,不如就对他作一让步为好!”
张学良气得满脸铁青。他坐在老虎厅里无计可施,他虽然知道今天所面临的难堪僵局,都是杨宇霆在背后暗中策划
操纵的结果,然而他却万般无奈,最好只好在杨宇霆递上来的常荫槐任命文件上,违心地签下了名字。
常荫槐被任命为黑龙江省长以后,他手中仍握着东北交通委员会的大权不放。张学良多次要求他在去黑龙江赴任时
交出交通铁路的管辖权,可是常荫槐哪里肯放手,却对他说:“汉卿,你不懂,东北交通没有我老常的话,连火车也无
法准时开出!”
“欺人太甚了!”张学良越想越气,他脸上现出了无法容忍的怒色。
“汉卿,所有前来抚顺踏查墓地人,现在都等候你的意见呢。你为什么站在这山上不说话?”于凤至走上前来,望
着凛冽山风中俯瞰山下默默无语的张学良,提醒他说:“大帅的墓地,可是再也不能拖下去了!”
“哦,”张学良这才从纷纭的思考中回到现实中来。他发现所有工程人员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这才来到六夫人
寿懿的面前,说:“夫人,您看高丽营盘如何,可作先大帅的墓地吗?”张学良显然已经看中了此地风水,但是,他仍
然礼仪甚恭地征求身后寿夫人的意见。
寿夫人道:“很好,后有山,前有水,正是你父生前最为喜欢的地方。汉卿,既然你们都看中了,我也同意。”当
发现寿夫人和于凤至等人都点头称许时,张学良才最后拍板定夺:“夫人说得极是,此山与对面的山岩垂立相望,又有
浑河三面环绕。确是先大帅的安息之地。好吧,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马上派人在此勘查设计,明春即可动工建陵了。”
一队小汽车沿着坎坷的山路飞驰着。
“汉卿,常荫槐所有这一切,都和杨宇霆的暗中指使不无关系,你千万要多加小心才是。”在从抚顺返回沈阳的半
路上,张学良还在想着如何面对杨宇霆和常荫槐暗中作梗的事情。
常荫槐去黑龙江后,处处和万福麟作对,引起了老将张作相的注意。有一天,他亲自来到大帅府,对张学良报告了
有关情况。张作相说:“万福麟虽然是督军,可是常荫槐去了以后就拼命地夺军权。本来有省防联军,可是常荫槐却向
杨宇霆的兵工厂大量索要枪支弹药,私自建立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森林警察队。汉卿,常荫槐为什么和杨宇霆要配合着
建立一支军队,就是为了有一天想对付我们的黑龙江省防军啊!”
“老叔,看起来杨、常两人不寻常啊!”张学良虽然早就洞若观火,对杨、常两人的行迹了若指掌,可是他万没想
到杨宇霆会如此猖獗。
“确实不寻常。”张作相又叮嘱他说:“汉卿,我还听人说,你身边那个谷瑞玉,现在和杨家的三姨太去了天津!
现在你的命令连调一辆火车也调不动,可是,杨宇霆只打个电话,东北交通委员会就给三姨太调了一列专车。这成什么
话了!”
“谷瑞玉也随三姨太去了天津?”多日来为公事不曾去经三路公馆的张学良,听了张作相的话大吃一惊。他做梦也
不曾想到谷瑞玉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三姨太私自去了天津。想起几天前为常荫槐任职一事他和谷瑞玉发生的口
角,张学良心里顿时感到事态越来越严重。
“汉卿,这是千真万确之事。”张作相告诉他说:“有人亲眼看见谷瑞玉穿着大衣,和杨家三夫人喜滋滋地登上了
专车。那神气让见了她的人都感到惊讶和不解。”
张学良痛苦地叹息说:“惊讶什么?老叔,谷瑞玉早就和杨家的人搞在一起了,现在她居然连我的话也听不进了。”
张作相说:“人们惊讶的并不是她不听你的话,而是说既然杨宇霆正在拼命拆你的台,她作为你身边最可靠的如夫
人,为什么竟和杨家夫人亲如姐妹?”
“真没想到!”张学良闻听此言,气得他双拳紧握,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
张作相气愤地进言:“汉卿,我早已对你说过,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我也对你说过,如果你想振兴东北,如果你
想干一番伟业的话,那么就必须要‘清君侧’!你可懂此话的含意吗?古人尚且知道在成其大业之始,定要清除身边可
能对自身造成危害的小人。而你为什么不引以为训,继续允许她这不识时务的美女蛇在身旁呢?”
张学良从抚顺回到沈阳,已是傍晚时分。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到经三路公馆去。已然多日不来,张学良忽然感到这座曾经住过的小楼变得陌生了。
小楼内外静悄悄的,只有几位女佣在楼上楼下闪现着。守门的老佣忽见张学良的汽车驶进大门,也颇有些意外。因为从
前张学良到这里来的时候,大都是在夜里。张学良带着谭海等几位侍卫快步登上了小楼,叫来了谷瑞玉随身女侍凤谨。
经他询问,凤谨才说了那日杨宇霆三姨太来后的景况。她说:“夫人临走的时候,实在是匆忙。甚至连我也没带在身旁,
就被杨家的夫人给拉走了。”张学良说:“杨夫人拉瑞玉去了何处?”凤谨说:“听说是去了天津。”张学良问道:
“她们去天津何事之有?”凤谨道:“只听三夫人说去那里看戏,别的事情我也不曾听说。”张学良不以为然地说:
“去天津原是为了看戏,真亏她杨夫人想得出。”
张学良登上小楼,忽有人去楼空之感。从前谷瑞玉住的卧房里,梳妆台上尚存一些化妆的脂粉和描眉笔,说明她临
行时确是没有经过精心的准备,而是被人强行拉走的。张学良望着挂在墙上的琵琶,就想到多年来谷瑞玉伴随军旅的情
景。现在她的突然不辞而别,让张学良既感到突然又感到痛心。在过去的日子里,谷瑞玉虽然有时会因为任性而做出让
他不快的事情,但是像今天这样私自出走却从不曾发生过。而且,谷瑞玉随三姨太去天津,又是为了看一场戏,他就越
加感到杨宇霆三姨太怂恿谷瑞玉去天津看戏背后另有所谋。与张作相对他说的一席话联系起来,就不能不让他感到事情
的严重。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虫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舞歌未曾归。
张学良伫立窗前,远眺夕阳落日,忽然感到一派茫然和怅惘。他心底诵出的古诗,抒发着心底的苦楚,他越来越感
到谷瑞玉与自己变得貌合神离了。如果说多年前她一气之下去吉林重登戏台,结束息影的幽居生涯,是一种对他的挑衅
;那么现在她和杨家三姨太在东北政局微妙多变的时候明目张胆地前往天津看戏,就是对他感情的背叛了。张学良想到
这里,伏案匆匆写成一信,交给身边的副官长谭海说:“你马上到天津去,把我的信当面交给谷瑞玉,告诉她,我希望
她见信后马上回来!”
谭海情知此事关系重大,不敢迟疑,次日清晨便搭车前往天津而去。
五、津门重温繁华梦,惊闻《声明》泪沾襟海河依然汩汩的流淌。华北大商埠天津依然还像从前那样繁华。
谷瑞玉到了天津,当然决不仅仅为了看戏。这座城市对她来说简直有说不出的亲切。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从家乡杨柳
青出来,跟随二姐谷瑞馨投身梨园,以学戏为生。如今她虽然早已洗尽了铅华,在东北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她
心里无时无刻不怀念着天津。
和杨宇霆三姨太乘专车抵津以后,她仍然下榻在英租界赤峰道32号那幢从前住了多时的小白楼。今年夏天,她是因
为听说公公惨死在皇姑屯,才毅然决然地离开这幢小白楼,只身前往沈阳的。那时她也像今天从沈阳归来时同样匆忙,
连房间里的箱笼衣物也不曾精心整理,就心急如火地下了关东。那时的谷瑞玉一心想着寻找已去沈阳奔丧的张学良。她
误以为自己这次回沈,定会彻底改变她多年来在外幽居单过的局面,成为可以辅佐张学良问鼎东北军政的夫人。但是,
谷瑞玉在经历了一场虚枉之喜之后,才从一场梦幻之中悠悠醒来。
她感到从前自己那些美好的想法,都是毫无根据的虚幻美梦。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她深切认识到自己的命运之苦。
她甚至怀疑当初以牺牲青春年华和名声日隆的舞台生涯为代价,情愿追随张学良在万马军中的毅然之举,是否只是一时
的感情冲动与不合时宜的妄想。现在,当她到终于盼到了山穷水尽,才感到自己原来是在做一场可笑又可悲的梦!
“瑞玉,既然是一场梦,迟早都会醒的。现在你随我到天津听戏,就说明你再也不想继续沉睡在那永远也不能实现
的美梦中了。”三姨太的话说得中肯、深刻。谷瑞玉到了天津,才越加意识到自己当初不该前去沈阳奔丧。沈阳虽有她
曾经一往情深的张汉卿,可是,也有她永远感到望尘莫及的于凤至。那连她做梦都想进的大帅府,对谷瑞玉来说更是一
座神秘的禁宫。既然自己永远只能住在经三路上,那就不如回到天津居住为好。这里毕竟是她的第二故乡啊!
在天津的日子里,谷瑞玉过得很快活。她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惬意心态之中,杨宇霆在天津法租界的住宅,也在距
张学良公馆不远的幽雅小路上。谷瑞玉住进英租界32号小白楼以后,她和三夫人仍然来往不断。有时她在张学良公馆里
设宴招待杨夫人,有时她去杨宇霆公馆里赴宴。
梅兰芳那时确在天津上演几出新排的京剧,如《凤还巢》和《西施》等剧。可惜的是,就在谷瑞玉和杨夫人双双到
了天津以后,梅先生的剧已经唱到了尾声。好在那时的天津卫戏院麟次栉比,梅兰芳离开津门回到北京后,谷瑞玉和杨
夫人又接连到租界以外的几个大剧场里,观看到其它北京名角的戏目。
谷瑞玉那时最欣赏的是侯喜瑞唱的架子花脸戏。对于这种净行戏目,谷瑞玉从前在吉林演戏时并不喜欢,可是随着
年龄的增长她的兴趣也随之改变了。从前那么喜欢青衣戏的谷瑞玉,居然对侯喜瑞的花脸戏痴迷入道了。那时侯喜瑞正
在天津上演《击鼓骂曹》、《刺董卓》和《阳平关》等戏。当然,精通京、评两个剧种的谷瑞玉更喜欢这位净角在一些
戏中所扮演的曹操。她是以行家的眼光看戏,又是以过来人的资格向三姨太谈论侯喜瑞架子花脸戏的手、眼、身、步、
口等五法,听得三姨太心生感佩。
三姨太感到惊讶和欣喜。在沈阳时轻易不肯多言多语的谷瑞玉,一旦到了她熟悉的天津,就如同鱼儿又回到了水中,
身上所有的禁锢和桎梏都已消失。回到了自由自在生活中的谷瑞玉,显得年轻而又天真,她每场戏都必对身边的三姨太
喋喋不休。她说她喜欢侯喜瑞的曹操戏,最感兴趣的则是他在《长坂坡》中所演的曹操。她说她特别欣赏侯喜瑞唱的那
段西皮流水,什么“见一将官威风凛,白马银枪似风云”。什么“所到之处人头滚,枪扎剑砍尸血痕”。
谷瑞玉称这些都是花脸戏中最最让人叫绝的精美唱腔。她说她喜欢侯喜瑞的曹操戏,是由于自己多年以青衣花旦戏
作科起家的一种思想反叛。谷瑞玉说:“唱戏也像做人一样,如果你当惯了某一个特定的角色以后,心里就会生出新的
念头,那个念头就是反串其它从没有演过的新角色。”
在津看戏期间,谷瑞玉又和三姨太去了一次杨柳青。那是她自离家下关东以后的第三次回故乡了。第一次是在首次
奉直战争期间,谷瑞玉由于厌倦在沈阳的寂寞,只身冒险前往杨柳青东北军东路指挥部;第二次是她前年夏天从保定回
天津小住时,只身回故乡为她的父母双亲扫墓;现在她是第三次回来,而且又是和杨宇霆的三姨太一齐回来的。虽然谷
瑞玉明知此地早已没有了亲属,可是她仍然想来杨柳青看一看。她知道那是一种怀旧情结在作怪。
“大姐,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又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谷瑞玉和三姨太从小轿车上走下来,杨柳青并不像三姨
太想向的那么美好。虽然此地有水有树,但却没有那种如画的景色。三姨太说:“瑞玉,从前杨柳青的画儿很出名,那
时我就以为杨柳青一定也像那些美丽的画儿一样,会有许多可以与天堂相比的美景,哪里知道竟是一片战后的荒凉?”
谷瑞玉叹息说:“是啊,大姐,如果没有战争,这里是天下最美的地方。这里水美景美人也美呀!”三姨太这才想
起什么,忙说:“对对,瑞玉,有人说杨柳青出美女,就因为这里有一片美丽的水域河流!就像你,年轻的时候定然生
得天仙一般的美貌,不然的话,张汉卿怎么会在如云般的美人群里,一眼就看中了你?”
“不不,大姐,千万别提这些。”不知为什么,谷瑞玉听了张学良三字,心里就难过的一沉,脸上的笑容也顿时不
见了踪影。三姨太知道她的话触到了她心中的痛处。她知道谷瑞玉和张学良这对当年爱得如痴如醉的情侣,感情现正发
生着微妙的变化。
从杨柳青回到天津的当夜,谷瑞玉在梦里又梦见张学良。
她知道他一定正在沈阳发怒。谷瑞玉知道她这次赴津,已经深深刺伤了他的心。想起他从前对自己的那些好处,特
别是当年冒着张作霖和于凤至等家人的重重阻碍,坚持把她留在周大文家的往事,谷瑞玉就感到她这次贸然出走,有些
心神不安。她感到对不起张学良,她知道他重申“约法三章”是为了限制她和杨宇霆夫人的来往。那也是他为东北政局
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可是,由于她的任性,由于她的不甘寂寞,才在一气之下做出了有违夫妻情份的行动。这让她不
能不想起数年前只身回吉林唱戏的往事。想起那次登台唱戏的失误,谷瑞玉心里就感到痛悔。她甚至后悔不该听信三姨
太的怂恿,以致于她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再次来到了天津。
“汉卿一定会大发其怒的,如果他再不肯收留我,我又该怎么办呢?”谷瑞玉记得那天她在法租界的杨公馆里和三
姨太对酌时,曾经忧心忡忡地说出了她的担忧。可是三姨太却不为所动地说:“瑞玉,莫非你又后悔了?当初我们来天
津的时候,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既然你想在张家得到真正的地位,就只好敢于反抗张家的家法规矩。”
“不是后悔,我是担心。”
“担心什么?我不相信他张汉卿还敢像前几年那样,把你一人丢在山海关不加理睬。如果他还会那样的话,我劝你
就长住在津门,索性不回沈阳去了。”
“不不,我不能久住在这里。大姐,因为我在沈阳还有一个家呢。再说,我这次来,毕竟是在没得到汉卿允许的情
况下出来的,我一定要回去的。”谷瑞玉心神不安,她和三姨太终究不是一种人。她有时虽然有些任性和不计后果,可
是她心底的善良和对张学良的万般柔情,在关键时候仍会起到左右她行动的作用。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回沈阳也是没有自由,为什么不在天津自由自在的生活?”三姨太发现谷瑞玉神不守舍,心
里就越加感到她不可理解。
“不不,大姐,我还是回去吧。即便回沈阳寂寞一点,可那里总是我的家呀!”
现在,谷瑞玉已经感到她离家太突然了。她感到自己以这种不近人情的手段,对张学良重申“约法三章”作出反抗,
未免有些超越夫妻感情的范畴了。她虽然对张学良在诸事不让她如愿的做法心存反感,但是,现在的谷瑞玉心里仍然保
留着对张学良的挚爱。尽管她与他的意见不合,有时甚至发生不愉快的口角,但是她仍不能马上斩断心中的情丝,更不
能永远与他分居两地。在头脑冷静下来以后,谷瑞玉想起自己此次到天津的过激行动,越想越觉得有些后悔。到天明时
分她才合上了眼睛,可是她刚刚进入梦乡,脑际中就会浮现出张学良那双关切的眼睛。
“夫人,杨夫人到了!”次日清早,谷瑞玉还不曾醒来,女佣就进来向她通报。谷瑞玉也不知杨夫人为何一大早就
闯进了她的公馆,却见三姨太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已经走进了她的卧房。她进来就说:“好你个瑞玉,昨天还想
着要回沈阳去向汉卿赔礼道歉,可是你哪里知道,他的心里此时又有了个新爱呢!”
“你说什么?”谷瑞玉急忙披散着头发从床上跳下来,困惑地望着高深莫测的三姨太,一时不知她又在搞什么怪名
堂。
“我是说汉卿背着你,又有了新的相好!你可知道天津有个赵四小姐吗?”
“赵四小姐?”谷瑞玉茫然地点点头说:“知道,她是汉卿去年在天津的蔡公馆跳舞时认识的。我也听说过,她是
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不过,她和汉卿只是一般的认识,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哼,你还蒙在鼓里呀。瑞玉,告诉你吧,现在赵四小姐已经私奔沈阳了。”
“不,不会的,汉卿怎么会和赵四小姐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赵四小姐去沈阳投奔张汉卿,新闻都已经登在天津的报纸上了。她的老父亲赵庆华因为气愤他的四女儿去关
东投奔张汉卿,已经在报上刊登脱离父女关系的声明了。可是,你却仍在那里为汉卿叫屈呢!”三姨太随手将一张天津
的《××报》向谷瑞玉一举,说:“瑞玉,你看!”
谷瑞玉大吃一惊,她急忙接过三姨太手上的报纸,果然见到赵四小姐的父亲赵庆华,在天津《××报》第三版下方,
出人意料地刊出一则醒目的《启示》。内称:“家有不孝四女,近日与人淫奔关外。凡此皆是遂山平时家教不严所至。
现登报声明,本人从即日起与四女赵绮霞脱离父女关系。……”
谷瑞玉呆然怔住了。
三姨太又指着那张报纸的第四版说:“瑞玉,你看,现在赵四小姐下关东,在天津已成了最大的花边新闻了。”
谷瑞玉看时,果然如三姨太所说那样,报上将赵四小姐离开天津的事情,说成为“赵四小姐事件”。她的头顿时轰
然一响,险些昏了过去。
原来,赵一荻抵达沈阳的当天,住在天津租界上的赵宅就出现了紧张的气氛。赵庆华听说四女儿私奔关外的消息后,
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他顿时大气伤身,一怒倒地,昏迷不醒。家人很快将他送进一家英国医院急救。赵庆华住院的消息
引起了亲友们的猜疑和议论,不久,赵一荻出走东北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最不幸的是,这消息被天津一家民间小报《商海周报》抢先刊载在报上。这篇题为《赵四小姐失踪记》的文章,立
时成为家喻户晓的桃色艳闻。由于赵四小姐的出走涉及到东北军总司令张学良,所以各报接连转载,媒体也越炒越热。
这篇社会新闻写道:“曾任过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的赵庆华四女,近日竟传出艳闻。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竟然
和大她十三岁的张作霖大少爷张学良暗渡陈仓了。据悉,此前赵四小姐一直出入于张学良在赤峰道的公馆里。二人最初
由《北洋画报》总经理冯武樾牵线,后又时常在租界蔡公馆家里私会。张学良不顾家中已有夫人的现实,大胆向赵四小
姐示爱,最终导至赵四小姐私奔。这就是赵老太爷一怒之下住进仰天医院的因由。
据知晓赵家内幕的知情者说,赵四小姐和少帅的来往已有多年。期间赵老太爷也有怂恿四女适张之意。尤其在张大
帅殁后,张少帅握有东北实权,对北洋政客赵庆华来说,无疑是个借机攀缘的机会。……“
一些与赵庆华相知多年、了解赵家内情的朋友们,都纷纷到法租界仰天医院探视重病在身的赵庆华。他们越安慰这
位操守极高,注重脸面的老人,越让他感到心里痛疚。当赵庆华听说赵一荻出走的消息,已被一些好事的小报记者捅到
报上去,借机哄成桃色新闻大肆张扬的时候,更让生病的赵庆华忧心如焚。
“我这一世英名,万没想到让这不成器的女儿给毁了!”曾在北洋政府里德高望重,宁可在天津租界当寓公赋闲,
也不肯屈尊去北京在张作霖麾下作官的赵庆华,没有想到因他四女的私奔,会让他威风扫地,声名狼藉。他见朋友都来
探视,越加无颜相见,他用手杖在地板上狠狠地捣着,骂道:“好啊,既然四女如此无情,我为什么还要代她受过呢?”
于是,赵庆华就在这张《××报》上刊登一个与赵四小姐脱离父女关系的《声明》。
“大姐,我真没有想到,汉卿竟然会移情别恋。”谷瑞玉看了报上的消息,心里如万箭钻心般的疼痛。她对自己与
张学良思想上的裂痕日益明显心领神会,也对她与他迟早会产生感情的最后决裂有所准备。但是,谷瑞玉却没有想到就
在自己和张学良感情日益淡化,甚至因种种生活琐事而发生口角的时候,会有另一位天津少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
张学良的生活。
“哭有什么用?瑞玉,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劝阻赵四小姐和张汉卿走到一起。只有破坏他们的结合,才能保住你
和张汉卿的关系。不然的话,你就是回到沈阳,经三路的公馆,也怕你住不得了。”三姨太也没有想到谷瑞玉的处境会
雪上添霜,她在旁火上浇油地说。
谷瑞玉只是痛苦,她已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
三姨太见谷瑞玉哭得伤心,急忙在旁怂恿说:“你如果再不站出来和他们闹,那么张汉卿和赵四小姐可就要马上结
婚了。”
谷瑞玉六神无主:“事到如今,我怎么劝阻呢?”
“阻拦他们的办法,就是一个字:闹!”
“闹?”
“对,大闹而特闹!”三姨太说道:“现在连赵四小姐的父亲,都在天津的报上闹起来,你何不也趁机大闹他一场?
瑞玉,只要你在报上也发个《声明》,到那时候京津地区必定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张汉卿一个东北军的总司令,惹起
这么大的桃色风波,他还能不惧怕?因为你如果纠缠他不放,他那东三省的总司令就要自动下台了!”
“不不,大姐,我不能那样做的。”谷瑞玉终于从冲动中冷静下来了,她毕竟和张学良还没有到情断义绝的地步,
想起此次来天津所带来的难堪后果,她不能不冷静的考虑。半晌,她拭了脸上的泪水说:“如果闹,也要回沈阳去闹。
在天津如果发什么《声明》的话,那就会给汉卿乱上添乱了。”
三姨太还想继续煸动她心中的仇火,可是恰好这时,副官长谭海带着张学良的亲笔信来到了天津。谷瑞玉看了他的
信,当即决定马上离开天津返回沈阳。

第二章北陵情缘
在火车的隆隆疾进声中,赵一荻翘望车外飞掠而过的关东大地,她伤心的落泪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是以这
种决绝的方式,走出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门。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与少帅这样名噪国内的东北军要人相会,对一个妙龄少女来说,无疑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在那时候她决然想不到自
己的出走,会给全家人带来一场轩然大波。更不会想到珍爱她的姆妈和父亲赵庆华,会因她的决然出走而陷入尴尬的境
地。
东北的深秋已有寒意。特别是在秋霜已降的日子里,对于从小出生在南国的赵一荻,无疑是个严峻的考验。
她住在沈阳北陵别墅已有二十几天了,赵一荻在东北听说家父在天津登报《声明》和她脱离父女关系的消息后,心
中感到忧郁和痛苦。
父亲此举让她大为震惊,出走时虽然预见到可能会发生家庭风波,但她万没想到老父亲会如此绝情。赵一荻痛断肝
肠,加之又逢关东深秋的严寒,她在北陵别墅里忽然患上了感冒。
这天,赵一荻早早就起了床。她披着睡衣静静伫立在一扇朝阳的落地窗前,隔窗远眺着远方陵园一幢幢晚清时代的
建筑群。那些石马、石狮和石骆驼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白霜。一轮又圆又大的朝日,从雾蒙蒙的东方升起来了。浑圆
的旭日仿佛与南方的朝暾大不相同,在那氤氲的晨雾里宛若一轮失去光彩的月亮,惨白而无光彩。赵一荻记得,她来到
沈阳的次日,夜里就下了一场秋霜。张学良主持东三省军政以后,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张学良身边仍有一些政敌,在
不时制造事端,这给赵一荻不悦的心境又平添了几分沉重。
赵一荻住进北陵别墅以后,就发现在她的小楼前面,那片浓密的树丛里,不时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不知道那在
暗中偷窥她的女人是谁,可是她已经暗暗感到那女人对她的戒备和警惕。她会不会是杨宇霆等东北政客派来监视自己的
人?
“绮霞,你父亲登报以后,你心里一定很后悔吗?”张学良将赵庆华在报上断绝父女关系的消息,委婉告诉给幽居
在北陵的赵一荻时,他幽幽的眼睛凝视着赵四那漂亮的大眸子。他心里有种深深的担忧。
她也良久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初时她是以看陌生人的眼神打量张学良,后来赵一荻发现少帅的眼神里含有深深的柔
情,对她来说那眼神就是一种鼓励。赵一荻此次是听说张学良在沈阳生了病,才决心到沈阳来的。那时她根本就不曾想
到自己一来,就会惹起大的风波,她本来是想一偿到东北读大学的心愿,哪里知道由于父亲在天津的一个声明,将她搞
得非常狼狈。现在有家也归不得了,只好一个人住在北陵别墅。现在她见了他对自己的关心,心情沉重的她,终于摇了
摇头,说:“不!”
“那么,你一定感到我这人不可思议?或者说可恨?为什么?因为如果不是我在沈阳鼓励你出走,你一定不会失去
父女之情。”他似在猜测一荻的心思。
“也不是。我到东北来,不是别人怂恿和诱惑的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郑重选择。因此,我决不恨任何人。”她将一
双冰冷的小手,亲昵的搭在他的双肩之上。闪亮的眸子依然那么多情依依地凝视着他:“父女之情的失去,当然让我痛
心,可是汉卿,天下任何事情,有所得就必会有所失。现在我既然已经得到了爱情,就不能计较其他了。”
他仍然那么深情地凝视她,良久,张学良点点头:“你不但可以做我的心上人,也可以当我的秘书了!”
“秘书?”她愕然:“你不是让我到这里上东北大学的吗?”
“你当然可以在沈阳上大学,你喜欢的文学系里早就为你安排了座席。”他紧紧将她拥在怀里,另一只手却轻轻托
起她的脸腮,他忽然正色地说:“可是,我觉得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不是上大学。绮霞,你不是早说过准备下决心和
我一起下地狱吗?那么,现在就是我们共同下地狱的时候了!” 她困惑而茫然:“需要下地狱的时候,我当然义无反
顾。可是,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呀!你不是当上了东三省最高长官了吗?”
“从前我以为当上长官就一帆风顺了,可是哪里知道,自从坐上这张椅子时起,我就有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现在杨宇霆和黑龙江省长常荫槐,以奉系的老臣宿将自居,他们随时都希望我从祖上留下来的地位上退而让之。所以,
我现在并不太平,绮霞,我现在需要你做我的助手。”他郑重地对她说:“当然,这需要你再做一次牺牲,你愿意吗?”
“我愿意!”她眼睛里泪光闪闪。
惨淡的秋日全然从一片灰褐色的雾海中挣脱出来了。它昏暗的光晕虽很惨淡,可是太阳终将它在深秋寒气下散发出
的微弱光影投给了人间。赵一荻发现霜后的北陵是那么美妙,她在天津难得一见的秋霜,给这座建在沈阳郊区的努尔哈
赤陵园平添了几分难言的魅力。北陵陵区周围的层层银白树挂,让她感到已全然置身在一片琉璃般的银白世界了。
尽管她患了感冒,尽管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适应东北这极其恶劣的气候,但是,当她想到他的时候,心中所有畏缩
的情绪便都会消逝无遗。她知道自己实在太爱他了,为了自己这苦苦的真爱,她失去了至亲至爱的老父。这以脱离父女
关系为前提来换取的真爱,未免代价太高了。想起天津的家宅因她的出走人去宅空,想起老父在垂暮之年因她的关东之
行而蒙受的沉重打击,赵一荻有时会在北陵别墅里饮泣不禁。但是,她心中的苦恼,一旦见到他时就会烟消云散。爱真
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阿香!”她记得那天午后,她正在倚窗默读那册喜欢的《楚辞》。忽然,张学良带着浑身的冷
气走了进来。他将她从大沙发上紧紧抱了起来,那时,她会感到心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热血在奔涌。忽然,她惊愕地睁
大了眼睛,困惑茫然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乳名啊?”
“你以为你从前没向我说过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吗?”他笑而不答,忽然从一侧书架上寻得一本什么书。忽然,
张学良发现自己想找的《楚辞》,原来就在一荻的床边,于是信手拿起,翻了翻说:“我不但知道你的乳名,还知道你
叫香笙,香港出生的姑娘,对吧?”
“连我的乳名你也感兴趣?”
“你知道爱屋及乌的成语吗?我听朱媚筠说,一荻这名字是你本人改的,原于你的英文名字EDITH 的谐音?不过,
这个谐音虽好,可是你的一荻最好不要在东北使用,你可知我的用意吗?”
“你是说天津报上已经炒得人人皆知了?”
“也不仅如此,我是说你既然对外可称我的英文秘书,那么,最好应该有个官名才好。”
“既然如此,随你。”
张学良信手翻一阵《楚辞》,忽然,他眼睛一亮,失声叫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这里有
个句子就很美嘛,叫作:”西施- 而不得见兮。‘绮霞,我看,不如你今后对外就改称这个名字好了。叫作赵- !“
“赵- ?”
“对,我看你就叫赵- 吧!”他神色显得格外庄重,决非戏言。她略一沉吟,便慨然应允:“也好,只要对外是秘
书,就改个名字无妨。不过,我仍然要用赵一荻这个名字的。因为这名字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任何人也改不得!”
“好,就这么办!”张学良欣喜地站起身来,拉起了她的手,说:“我们到楼下吃饭去吧?”
晚餐十分丰盛。赵一荻平生头一回品尝到东北熊掌的滋味。虽然饭菜都是最好的东北风味,可赵一荻却忽然发现张
学良今晚的神色有些忧郁。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探问,误以为东北政坛又发生了什么恼人的事情,所以也不便发
问。
晚饭后两人默默相对,彼此无言。他们虽然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可是赵一荻感到有时她又为不能和他经常在一起
而感到难过。她来到沈阳后,已从身边一位张家老女佣林妈口中,隐隐听到一些有关于凤至和谷瑞玉的传闻。她曾为自
己到沈阳后迟迟不能进东北大学读书而感到难过。今晚,当她发现张学良又坐在那里沉思,决定打破沉默地说:“汉卿,
我这次到东北来。是不是给你家里添了许多麻烦?嫂夫人她……”
“不,你想多了,凤至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来了。”
“汉卿,我这次来本是想读书的,可是,没想到有人会对我的来意乱加猜测。”赵一荻决定把心里话全吐出来,她
知道自己既然已经没了后路,又将自己的一生全都交给了他,那么,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不能将想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地吐
出呢?此前,林妈因为发现赵一荻在北陵别墅常常一人独处,闲极时只能读书写字,林妈就对花容月貌的赵一荻渐渐产
生同情之心。有一天,林妈见赵一荻又在倚窗沉思,她就将张学良不能回到北陵与她幽会的原因,委婉向赵一荻说出来。
原来,于凤至获悉张学良在北陵金屋藏娇以后,自然又是一番反抗。据林妈对赵一荻说,这种情况在张作霖活着的
时候就曾发生过一次。那是1921年张学良从吉林,将谷瑞玉带回沈阳的时候发生的。好在那时有老帅张作霖在,于凤至
坚决反对谷瑞玉进大帅府的意见,最后终于得到了张作霖的首肯。正是在张作霖和于凤至的共同反对下,张学良最终才
作了妥协。他出资在沈阳经三路为谷瑞玉另购了一幢小洋房,专供谷瑞玉来沈阳时居住。如今,张学良已成为东三省的
实际主宰者,同时也是沈阳张家帅府的主人。尽管张学良军政大权系于一身,可他在自己的家里,却不得不敬畏夫人于
凤至几分。这是因为自于凤至嫁进张府以来,她的人品风范始终深得人心。而张学良如想将赵一荻接进张家帅府,也决
非一件易事。正因为于凤至的极力反对,张学良的心境难免有几分不悦。
“林妈怎能乱说家中之事?”张学良虽然在接纳赵一荻一事上,已和结发夫人于凤至接连发生龃龊,然而,他对赵
一荻是忠心无二的。如今他正在百般努力,力争实现赵一荻名正言顺进东北大学就读的初衷。可是,他没有想到于凤至
仍然像当年对待谷瑞玉那样,无法接纳一个从天津来读书的赵一荻。
于凤至这次反对赵一荻进家门,甚至比从前更甚几倍。也许是因为她听说赵一荻的人品相貌都高于谷瑞玉所产生的
怯意。张学良没想到他将赵一荻刚从天津接到沈阳,就会遭到于凤至的反对。张学良在冷静下来后,仍不想在赵一荻面
前吐出真情。他希望通过自己和于凤至慢慢地和解,最终劝于凤至以心平气和的方式接纳赵一荻。他没想到事情尚未有
最后的定局,赵一荻已知道了发生在帅府里的事情。
“绮霞,”张学良抬起头来,郑重面对着神不守舍的赵一荻,说:“请你千万不要轻信传言。其实,凤至也是个宽
厚善良的女人。只是让她接纳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这需要时间。我相信你和她之间的心是相通的,迟早有一天,你们
会成为我张汉卿建功东北的左膀右臂。”
赵一荻哭了,她哭得很伤心。她当初来沈阳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面临这样困难的局面。那时她只想见到他,只想
进东北大学读书,决没有想到和张学良要夫妻名份,更不曾想有一天成为大帅府的女主人。可是现在她失去了父女名份,
又失去了天津的家,只身一人如同水面上的浮萍,进退不得。张学良见她哭得那么伤心,忍不住与她相拥在一起,流下
了同情的泪水。
从第二天开始,赵一荻就以张学良秘书的身份,公开出现在东三省的政治外交场合。她以娴熟的英语,周到得体的
处事能力和与人为善的人品风貌,很快赢得了东北政界高层的一致赞许。
一个下着大雾的清晨,北陵别墅里一片迷蒙。
偌大陵区都笼罩在浓厚的秋雾里。赵一荻那些天正忙着为张学良准备东北易帜大会上的讲演稿。同时,她也担负起
为张学良起草英文文件的工作。自她来到沈阳后,就发现张学良正在想方设法戒他多年前染下的烟毒。为了不让东北军
将士们也像自己那样染上无法医治的烟毒,张学良让赵一荻替他起草了一个题为《东三省保安司令部禁止军人吸食鸦片
的训令》。
那几天,张学良一面向她口授,赵一荻一面记录,终于写下了下面的文字:“查鸦片之害,烈于洪水猛兽。不仅害
身败家,并可弱种病国。尽人皆知,应视为厉鬼。岂宜吸食?况为军人者以身卫国,责任重大。尤宜振奋精神,以期强
国。所以军人不准吸食鸦片,……不惟将吸食者依法治罪,并将各主管长官分别惩治。以究其违。切切。”
在这个《训令》的最后,张学良又让赵一荻写下了这样的话:“附戒烟奇方于左,本药特长,服用后人身不感痛苦
且戒除迅速。甘草八两、川贝四两、清水六斤,熬至一半,用新白布去渣,外加红糖一斤,调成膏药,每膏药一两,加
熟烟一两,每日三次,最大瘾不过三钱,吃至三日,每两药膏减烟二分至无烟为止。”
赵一荻知道张学良出此《训令》,一是为整治东北全军,二是对自己多年染患烟毒的忏悔。他让她写在那《训令》
上的药方,也正是他自己目前戒烟的良方。此《训令》写成以后,张学良下令加印数万份,以第799 号《训令》下发至
东北军的连排班。就连当时的《新民晚报》也全文刊登了这一《训令》。
那天清晨,赵一荻站在阳台上向北陵的墓区张望时,又发现了那个神秘的女人身影。她不知她是何人,只觉得她一
直在暗中注意自己。有一次,她乘汽车从城区回到北陵,突然有人从一片树丛里冲了出来,将一只小石头猛然投向那飞
驰而来的轿车。“砰”地一声,将挡风玻璃窗打了个小洞,玻璃碎片飞溅了赵一荻满身,幸好没有击伤她的容颜。又有
一次,她在门外网球场上与一位侍卫在晚饭后打网球,有人从树丛后面向她悄悄窥探。突然,那人出其不意地向她投出
一块小砖头,正好打在了她的身上。赵一荻想起前次遭受的袭击,马上拔脚就走。当她喘吁吁回到楼上时,才发现那女
人已经沿着陵区的小道跑远了。
“她是谁?”赵一荻再也不能沉默了,有一天,她向身边侍卫询问那个经常在树林后边暗中盯梢的女人。
“不,不知道……”可是,侍卫们大多摇头不答。虽然侍卫们顾左右而言他,但是聪明的赵一荻还是看出那些侍卫
们,都知道向她投掷小石块的女人身份,只是出于某种顾虑不敢在她面前直说而已。
“汉卿,你不能不告诉我了,她究竟是谁?”赵一荻万般无奈,只有向张学良询问究竟。开始时张学良也顾左右而
言他,不肯向她说明那女人的真正来历。后来,他见赵一荻对这种骚扰已经忍无可忍时,才只好对她说明原由:“她就
是谷瑞玉!”
“她为什么以那种敌意的眼神盯着我?莫非我的到来侵犯了她的利益吗?”赵一荻一想起那双隐藏在树丛后面的漂
亮大眼睛,心里就有些紧张和茫然。她发现那位生得漂亮、身材颀长婀娜的陌生女人,充满敌意的眼神里含有一种淡淡
的忧愁。当她从张学良那里得到那女人身份的证实以后,赵一荻心里的所有敌意都消除了。因为此前她早已对谷瑞玉的
来历有所耳闻。她甚至理解和同情这位虽然肯为爱情投入毕生的感情,却因种种机缘而得不到如愿的女性。赵一荻正是
从那间或在北陵林莽中闪现的漂亮女人眼神上,隐隐体察到她心底的苦楚。
她从谷瑞玉身上甚至能找到她自己的影子。赵一荻知道自己尽管也对张学良寄予深深的感情,可是,她也同时看到
自己如若与张学良这样的东北军名将发生超越世俗的爱情,也将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赵一荻想到这里,就再也不
惧怕那不时在自己归来的半路上,给她制造一些麻烦的陌生姐妹了。
又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傍晚,赵一荻在参加一个重要军事会议以后,驱车驶进人迹阒然的北陵。这时,她发现那个女
人的身影突然又从路旁的树丛里飞蹿出来,她手里这次抱着一块大得惊人的石头。还没等她挨近飞驰而来的轿车,她已
愤愤地将手里的石头猛地向轿车玻璃窗上甩抛而出。幸好那司机早有准备,突然一打方向盘,让那块抛来的巨大石头擦
车而过了。
与此同时,小轿车也在路上刹住了,随行的几位侍卫发现那女人又冲向汽车,就一齐跳下车去,想拼命地拉住她。
那女人哪里肯依,她一面叫嚷着,一边愤愤地向汽车冲了过来。赵一荻在车里看得真切,她发现那女人在迷离的月影下,
正以一双愤怒的大眼睛怒视着她。
“你们放开她,谁也不许碰她!”不料,就在几位侍卫拼命向路边推搡那发疯的女人时,赵一荻忽然从车上跳下来,
她叫了一声,惊得那些随行侍卫都慌忙放手。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前面这位大姐可就是谷瑞玉,谷二姐吧?”赵一荻许久就想结识谷瑞玉,现在她决定亲自上
前和多次愤愤骚扰自己的女人,在一起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是,她万没想到那女人却对她狠唾一口,骂了一声,转身
就跑。
“谷二姐,你等等。”赵一荻也追了上去。
那女人没有想到赵一荻会从汽车里跳下来救她,又听她想和自己谈话,猛地回头就跑。她一直向对面的丛林中跑去
了。只是她在慌忙之中忽然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顿时她额头沁血,头晕目眩,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了。赵一荻急忙跑
上来,扶起了躺倒地上的谷瑞玉,月影下她发现谷瑞玉的脸色灰白,额前已经磕出了血痕。赵一荻急忙吩咐身边的侍卫,
帮助她将谷瑞玉扶上了小汽车。
谷瑞玉再次醒来时,已是清早时分。
她发现自己静静躺在一张宽大的席梦思上,四周一片白色。雪白的屋顶和雪白的四壁。甚至连头顶上的大吊灯也是
银白色的。谷瑞玉在蒙中感到她是在一片温馨气氛中,床头上有一束插在蓝瓶里的红色康乃馨。淡淡的花香在房间内散
发着,她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醒来后的谷瑞玉发现她前额上缠着雪白的纱巾,伤口隐隐有些疼痛,她就急切地叫着:
“凤谨,凤谨,我这是在哪里?”
“二姐,你醒来了?这里是北陵别墅。”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她感到那女人是天津口音。这种口音的
女人让从小就生活在天津的谷瑞玉感到格外亲切。她是谁呢?谷瑞玉揉了揉眼睛,努力地打量着,发现她面前站着一位
穿蓝色旗袍的少女,她生得眉清目秀,窈窕多姿。虽然是在北国渐趋严寒的天气里,她仍然显得那么俏丽娇柔。谷瑞玉
忽然看清了她,她知道面前含笑望着自己的女人,就是她近几天来一直想追赶毒打的赵四小姐。想起是她破坏了自己的
幸福,是她占有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谷瑞玉一股怒气冲胸,她拼命地想爬起来。可她浑身软绵无力,想挥起手来打
赵一荻,然而却连半点气力也没有。最后她只好狠命地一推,说:“你……你为什么要叫我二姐?!”
赵一荻不愠不火,仍然对她投以关切的目光,说:“二姐,你心里对我有恨火,我能理解。可是,我现在只是张汉
卿将军的秘书。我决不会破坏你和他的关系。非旦如此,我甚至还同情你现在的处境,我知道你曾经为了得到汉卿的真
爱,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我同是女人,我为什么不能理解你的心呢?”
谷瑞玉万没想到赵一荻对她这样谅解,这样容忍。她知道自从天津回到沈阳以后,她心里是怎样妒忌着面前这位漂
亮的少女。她无时不感到张学良对自己的冷淡都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她就多次悄悄跟踪来到北陵,当她发现赵一
荻住在这幽雅的环境以后,恨不得马上冲上去和她拼个死活。但是,谷瑞玉发现赵一荻身边有侍卫,她冲上去也会遭到
拦阻,于是她就采取抛石块的办法来发泄心里的妒火。
有一次她将赵一荻的轿车玻璃砸个粉碎,她真是开心极了。但是当她发现并没有真正达到报复赵四小姐的目的时,
谷瑞玉又将百倍的仇恨集中在新的报复行动中去,所以才有了昨天傍晚她砸车未遂后,撞在一棵大树上昏迷过去的事情。
现在她对面前的赵一荻感到不可思议。她认为赵一荻很可能将她送回经三路公馆,一推了事,或者派人送她去医院
治疗。但是,她决没有想到她会把自己请进北陵自己下榻的房间里,又请来医生为自己治愈了伤口。尽管她对赵一荻仍
然余恨未消,但是她的温存和善良,已让心怀妒火的谷瑞玉暗暗感动了。她是个容易动感情的女人,特别在心灵孤寂凄
苦的时候,更渴望有人给她以关爱和理解。
“在天津我本来已经有了恋人,而且很快就要订婚了,可是忽然听说汉卿将军生了病,才决意到沈阳来探望他的。”
赵一荻见谷瑞玉静静躺在床上不说话,知道她心里仍然对自己来到张学良身旁暗怀妒忌。她只好对谷瑞玉说出来沈阳的
实情:“当然,自从去年夏天在北戴河和汉卿结识后,他就多次希望我到东北大学来读书。现在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只
因为我的沈阳之行,反而引起了各方面的误会。家父也不肯理解我,他老人家居然在报上发表了《声明》,还要和我脱
离关系。二姐,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成了进不得也退不得的飘泊之人了!”
“什么,你不是来沈阳和汉卿结婚的?”谷瑞玉微微一惊,她疑惑地望着坐在身旁的赵一荻。她对赵四小姐的话将
信将疑。
赵一荻说:“二姐,我已经说了,在天津我本来已有恋人。和汉卿将军只是朋友。可是,现在让父亲这个《声明》
一闹,弄得我无法再回天津了。和汉卿的关系也被弄假成真,唉唉,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到东北来呢?”
谷瑞玉见她说得真诚,眼里也溢出了泪花,心里就软了,说:“那么你在天津的恋人怎么办呢?”赵一荻痛苦地饮
泣说:“他已经来信,声明和我断决关系了。”她说着,信手拿出一封天津的信来,谷瑞玉看了,果然是那位天津男友
写来的绝交信。她这才理解和同情了床前低声哭泣的赵一荻,紧紧拉住她的手说:“赵四小姐,我们女人的命为什么都
这么苦呢?”
赵一荻用帕子拭泪,一边说:“既然命运如此,我也绝不后悔。好在遇上了汉卿将军这样可以依托的真情男子。二
姐,如果没有这次意外的经历,你我也决不会相识呀!听说你也是天津人?我们俩真有缘分啊!”
谷瑞玉忽然紧紧抱住了她,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初冬,北陵落叶萧萧。
张学良特为赵一荻在北陵别墅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东北大学学生游园晚会。那是他对赵一荻到东北却不能如愿进东
北大学所做出的一点补偿。他知道她多么喜欢大学的生活,多么希望和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男女学生们在一起唱歌和交
谈。
这天暮色苍茫时分,北陵别墅里华灯初放。当空皓月洒下如水般的光影,张学良和赵一荻双双出现在北陵别墅的二
楼阳台上。他们居高临下地检阅那些从陵区深处结队向这里走来的东北大学学生队伍。赵一荻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这
么整齐的学生方队,特别是大学生高亢的歌声,更让她感到振奋和冲动。学生们唱的是东北大学校歌:白山兮高高,黑
水兮滔滔。
有此山川之伟大,故生民质朴而雄豪。
地所产者丰且美,俗所习者勤为劳,愿以此为基础,应世界进化之潮流……
在这动人心魄的歌声中,赵一荻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她完全陶醉在大学生们的生活境意里,那正是她多年所追求
的生活!
谷瑞玉又来到了北陵作客。
自从她在北陵因袭击赵一荻受伤,又受到了这位天津小姐的关爱体贴以后,谷瑞玉竟然和本来是情敌的赵四小姐成
为了心心相印的朋友。这种忽然产生的感情基础,一是因为谷瑞玉和赵一荻都是天津人,有本土的乡情,二是由于她与
赵一荻在与张学良走在一起之前,彼此都有共同的感情经历。更让谷瑞玉心为所动的是,赵一荻对她处境的理解。那天,
谷瑞玉和赵四小姐在北陵里谈得很投机,赵四特别对谷瑞玉现在的感情世界深为理解。她对谷说:“二姐,我们都有共
同的爱情经历,所以我们可以成为姐妹。”
飞雪飘飘。
北陵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出现在赵一荻和谷瑞玉面前的北陵,宛若一个银白的琉璃世界。清代帝王的巨大陵园都被白皑皑大雪蒙盖在一层厚
厚的雪毯之下,陵区附近的飨殿、偏殿、朝房、石兽都披盖上了白雪,远远望去,煞是好看。特别是陵园中那些蓊郁挺
拔的古松古柏,参差的枝桠上雪朵簇簇。微风一吹,雪花竟霏霏而落。
她与她就行走在盈尺的积雪中。
谷瑞玉从一丛古槐穿过时,头顶撞乱了槐枝,落雪洒了她满脸满身。赵一荻就怜惜地跑上前来,用小手轻轻为她拂
去身上的雪尘。不料谷瑞玉嗔她说:“绮霞,别拂那雪,我在东北呆久了,喜欢的就是冬天的雪。因为这雪可以荡涤尘
世间的污垢百病。”
“呀,雪真好!”赵一荻也被北陵的雪所深深感染,忽然,她发现树丛中有一簇娇艳的红色花朵,就大为惊讶地跑
了过去,高兴得拍起手来,对谷瑞玉说:“瑞玉你看,大雪里居然还有花儿盛开?真可谓东北的一奇了!”
“傻妹子,那是梅花!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谷瑞玉显然早对在大雪里挺拔盛开的梅花司空见惯。她拉着赵一
荻的手,凑近那白雪中的一丛腊梅,指点着说:“你可知只有梅花,才能在冬雪里开放吗。”
“是吗?”赵一荻早被那雪中奇景惊呆了,她凑近梅花,贪婪的嗅着那淡淡的清香,有些心旷神怡地拍掌说:“怪
不得古人有那么多咏梅的诗呢,原来这梅花果然开得娇艳无比!二姐,你可会咏梅诗吗?”
谷瑞玉就念了一首:众芳摇落独鲜妍,占断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赵一荻听了更加高兴。她对谷瑞玉能即兴咏诗大为感动,就紧紧抱住了她,亲昵地说道:“二姐,真不愧是当年天
津梨园的一秀,读起诗来也像唱戏文那么美呀!我真羡慕你的才气。这可是杜甫的梅花诗?”
谷瑞玉一喜:“绮霞,你也知道这诗的出处?”
赵一荻笑笑:“在天津的时候,没事时也喜欢唐诗宋词。”
“那好,这诗下面还有四句,你就给补上吧,如何?”
赵一荻笑笑:“二姐,那我就不客气了。”她说着,信口将那首《梅花》诗的下四句诵读出来:霜禽欲下先偷眼,
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谷瑞玉听了,也大为动容地拍起手来,连连赞叹说:“绮霞,看不出你这不轻易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女孩,竟也
是满腹诗文的才女,汉卿真有福气!”
赵一荻也夸奖谷瑞玉说:“二姐,你的才气和你的容貌也是我望尘莫及的。汉卿将军对你也是敬爱有加。所以,我
希望你能和他像从前那样和好,如果你们和好,就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谷瑞玉的脸色忽然变了。她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女人。听不得别人的疾语恶语,也听不得别人对她的褒奖赞美。见赵
一荻以那欣赏的眼神望着她,心里就感到不平衡,她叹息说:“绮霞,一个女人纵然有天大的才气,在这个社会里也是
无用的代名词。正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时我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女人,如若我身为男儿,也许命运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苦了。”
赵一荻默然,她知道她心里很苦,就和她相携着走出那丛梅花,来到那条通往北陵陵区御道上。她忽然凝望着谷瑞
玉那双忧郁的眼睛,说:“二姐,你为什么老是忧郁呢?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乐观一点,如果你乐观,也许什么忧
愁也没有了。况且,我觉得汉卿对你也很关爱。”
谷瑞玉凄然苦笑,她心底始终都有种无法满足的惆怅。她叹息说:“绮霞,侯门一入深似海。我当年和张汉卿的结
合有得有失。我想一个女人嫁到张家最大的损失,就是得不到她应有的名份。所以,我也为你担心,有一天你会不会也
像我这样,一辈子也得不到应有的名份呢?”
赵一荻静静伫立在一尊积满落雪的石狮前面,眼前是一派灰蒙蒙的雪空。谷瑞玉的话触动了她的心,她知道谷瑞玉
对她说这样的话,恰好说明她现在对自己的妒忌和戒意都已消除了。她心里非常感动。赵一荻忽然紧紧抓住谷瑞玉冰冷
的小手,真诚地说:“二姐,我和你不同,我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再也不看重那个名份了。我看重的只有爱情,
如果汉卿他能给我真正的爱情,也就足够了!至于所谓的名份,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真没想到,天下还有你这样的女人。”谷瑞玉意外地望着雪中凝然不动的赵一荻,仿佛在打量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好一阵子谷瑞玉才意识到赵一荻对她说的都是真话,那是她感情的真实流露。 “二姐,我希望你也像我一样,看重感
情而不介意名份。只有那样才能让爱情变得更为纯正!”赵一荻很想对谷瑞玉多加开导,也希望她的心境变得更加开朗
快活一些。可是,谷瑞玉却连连摇头,半响,她抖掉了头发上的落雪,郑重地对赵一荻说:“绮霞,我很佩服你对爱情
的勇气,但是我却做不到。也许永远也做不到。我恰恰与你相反,我可以得不到男人的真正之爱,却万万不可缺少做女
人的名份。”
风吹过来,北陵陵区御道两旁古松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那细碎的雪尘扑打在赵一荻的脸上,她忽然感到了凉意。
严冬来到了北国。
有一天,张学良来到北陵别墅,对赵一荻说:“绮霞,我想,既然你已经回不去天津了,那就该去大帅府里见一见
凤至了。”
不料赵一荻听了心慌意乱,急忙摇头说:“不不,我怕……”
他却坚持说:“你不是很勇敢吗?其实,只要你同意见她,我相信凤至定会欢迎你的。我已经说过让别人接纳自己,
需要时间。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不,我真怕……”她的前额不知为什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虽然传说中的于夫人仁慈宽厚,可她认为一个将谷瑞
玉宁死也要拒之门外的于凤至,怎么可能容忍她的到来呢?赵一荻虽然对张学良多情,甚至为追求真挚之爱不惜得罪了
慈爱的老父,可以称得上是位有主意有见地的女性。但是赵一荻无意介入这些让人烦恼的家庭纠纷中去。她不知道该如
何处理自己和于凤至的关系。
她对张学良说:“我和二姐瑞玉有感情上的共鸣,因为我感到她和我有许多的相通之处。所以,我只和二姐见上一
面,几句话就可以取得对方的信任和好感。但是,和于凤至则大大不同了,我想,我现在还是不去大帅府好。既然我们
有在一起生活的感情基础,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值得刻意追求的呢?”
张学良忽然想起了自己和谷瑞玉的矛盾,他想起她心里就难免歉疚。他万没有想到同样也是女人,赵一荻则更加看
重本质上的东西。就说:“绮霞,你还记得我在你刚来沈阳时对你说的话吗?”
“我刚来时说的话?”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一时想不起她说过什么。
他见赵一荻对于凤至有种既想见又怯于见面的神情,不禁在旁提醒她。赵一荻微微一怔,她随即笑了,说:“汉卿,
我怎么能忘记自己的许诺呢?莫非你是担心我去争夫人的名位吗?”
他点点头。
她明亮的眸子紧盯着张学良,半晌,脸上现出了淡淡的羞怯。庄重地说:“我所以背负着淫奔关外的恶名到东北来,
全然不为其它。汉卿,从前我只是希望在你身旁读书,后来,我就……只为得到你对我一颗真诚的心了!”
“我懂!”他暗自后悔刚才有些言重。他甚至感到此时此刻旧话重提,确也有损于赵一荻对他的一片真诚。
他记得赵一荻来到沈阳以后,自己和她在大和旅馆里的那次谈话,那一次谈话,已为他们今后拟定了明确的婚姻宗
旨。他和她暗暗相约,有朝一日他们一旦实现同居,那么赵一荻将情愿不要任何夫人的名义。她情愿为他而献身,包括
她的感情与生命。如今她来到了北陵居住,并且已经同意以秘书的身份出现在公众场合了。让张学良为之动情的是,如
此苛刻的条件,赵一荻竟然连想也不想就毅然答允了。张学良越想越觉得赵一荻对他作出的牺牲太大,不禁自责自疚地
说:“绮霞,现在让你作我的秘书,确是委屈了你。我不知道,永远称你为赵四小姐,是否可以?”
赵一荻双眼凝神地望望他,郑重地说道:“汉卿,我为了你,早已情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了,莫非还在意一个微不足
道的称谓吗?”
她一句话说得他两眼发酸。张学良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他感到有她在自己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第三章刀光剑影
小河沿青云寺胡同里的杨宅,落雪无声。
杨宇霆在刚从黑龙江省归来的常荫槐的陪同之下,登上了三层小洋楼顶端那专供杨宇霆占卜的卦室,杨宇霆虔诚地
跪拜,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从神龛里抽出了一只签子,皱了皱眉又扔掉了,他又抽了一签,又蹙眉扔掉了。最后他
闭上了眼睛,壮着胆子再抽了一签,大吃一惊,脸上现出了焦虑和失望的神色。常荫槐恨恨地骂道:“看起来有张汉卿
在,咱们都永无宁日了。”
杨宇霆连叫晦气,他隔着窗子眺望着远方纷飞的大雪,叹道:“好像从此东北就是他张汉卿的天下了,好像由他开
始了什么新纪元了。真没有想到,他也有今天!”
常荫槐却冷笑说:“邻葛,你也不要那么悲观。事情总不会一成不变的。我现在不明白,张学良已经就任这么久了,
他为什么仍然不肯安排你的职务呢?”
杨宇霆说:“没什么奇怪。是他感到对我不太好安排吧,一是因为我乃是张作霖的老臣,地位很高,一时没有适当
的位置;二是他对我也并不放心。”常荫槐点点头:“我看他主要还是不放心。邻葛你想,如今东北三省谁还能比得上
你德高望重?就连南方的蒋介石也不得不对你礼敬三分。眼下你我都不得志,在张学良的手下难有出头之日。因此,我
想奉劝东北军所有元老,大家都一起出来捧你老杨,如何?”
杨宇霆言不由衷地摇了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在野之人,如何能比得上张汉卿名正言顺?再说此事关
系重大,万一走漏了风声……”
常荫槐早已洞悉了杨的心思,只是不想直言点破,就说:“我观察东北的局势。几乎所有政界人士,都对张学良正
在筹划的东三省易帜甚为不满,可以说人心丧尽。现在极需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出来主持政局,看起来我们用软刀子逼张
学良下野,终究难以凑效,最好的办法就是采取铁腕手段,来个孤注一掷!”
杨宇霆紧蹙的双眉忽然舒展,一把扯住了常荫槐的手,悄悄说:“此事千万不可孟浪行事。”常荫槐不以为然地说
:“谨慎自然是必要的,但是也不能畏首畏尾。何不就借给令尊祝寿的机会,在你的家里布上鸿门宴,届时对他下手呢?”
杨宇霆将眉毛一扬,“哦”了一声,但不动声色。又听常荫槐说:“届时遍请东三省朝野人士,中外友好,名门显
宦,人来得越多越好。如果你怕担上篡权夺位之名,我可以花重金买通日本浪人。让他们利用酒醉装疯,彼此火拼,开
枪走火,把前来祝寿的张学良当场打死。邻葛,这样一来,既可根除心头大祸,又不会落下杀张抢权的罪名。东北军元
老派人物和南京蒋介石的政府,纵然心怀不满,谅他们也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到时候你一出面主持,还怕东北不是咱
们的天下吗?”
杨宇霆沉吟良久,他双手用力地一拍,毅然决然地下了最后决心,说:“事到如今,也就只好按你说的办了。”
夜色深沉,一辆防弹小轿车驰进了大南门张氏帅府。
那辆小轿车在揖门下刹住。张学良精神紧张地从车上下来,转身就进了大青楼。他快步来到了二楼西侧夫人于凤至
的卧室。他发现于凤至正在卫生间里洗澡,便一个人倚坐在大沙发里,拿起烟枪,吱吱地抽了起来。
烟雾缭绕。他眼前始终萦绕着常荫槐和杨宇霆的影子。自从张作霖被炸身亡,重任在肩的张学良时刻受到日本人的
威胁。此外,东北军内部的杨、常二人狼狈为奸,大有逼他交权下野之势。刚才张学良十分意外地收到了杨宇霆派人送
来的请柬。他感到有些蹊跷。
杨宇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为其父大办寿筵呢?听说杨宇霆已经在家里广搭席棚,遍请各地高官显贵。张学良因为
东北易帜一事与杨宇霆、常荫槐在会议上激起的风波未消,此时杨宇霆的祝寿活动,是否是一场暗藏杀机的陷阱?举棋
不定的张学良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只有和于凤至商量。
奶黄色的内门“吱”一声推开了,于凤至款步走出了卫生间。她乌云般的头发蓬蓬松松,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动着
笑意。她望着匆忙归来的丈夫嫣然一笑,说:“汉卿,你为什么还要抽烟?莫非这种痼疾就不能戒掉了吗?”她说着嗔
怪地夺下他手里的烟枪,搁在茶几上。张学良蜡黄的脸上沁出细密的虚汗。于凤至用毛巾拭干了乌云般的长发,用一把
绿莹莹的梳子轻轻梳理着,她倚在丈夫身边的枣木雕花椅上,疑惑地望着张学良说:“汉卿,你今晚的气色不好,莫不
是那常荫槐又来找你呕气?”
张学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印着金字的鲜红请柬,递给了她,说:“你看看吧,杨宇霆忽然发来了这么个请柬,这究
竟是福还是祸呢?”于凤至接过请柬看了半晌,沉吟不语。她忽然想起杨家前几次拜寿时的情景,心中不禁疑窦顿生。
她忽然说道:“这事情实在有些蹊跷,我记得他们杨家从来也没有这么大张旗鼓的祝寿啊。现在你正在准备东三省换旗
的时候,他就突然要给他父亲祝寿,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张学良问夫人说:“你以往到杨家为他父亲作寿,可是在严冬时节吗?”于凤至沉吟许久才说:“以往我到杨宇霆
家里为他老太爷拜寿的时候,都好像是在秋天,从没有在大雪天里去祝寿的印象。寿辰改期,必有阴谋。我们不可不防
啊!”
张学良心里暗暗吃惊,说:“这个祝寿的时间你可记得清楚吗?”于凤至说:“我记得前年去他家里拜寿,在他家
里吃了葡萄和月饼,冬天哪来的葡萄呢?对了,就是在那次拜寿的时候,我提出和杨宇霆三姨太拜干姐妹,可是杨宇霆
却说我们差辈。再说以往他祝寿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发过请帖。今年他们究竟想搞什么名堂?”
“别出心裁的事情多了。”张学良说道:“常荫槐和杨宇霆越闹越凶,他们反对东三省换旗,大闹老虎厅不说,从
许多事情上看,他俩都根本没把我看成是他们的长官。大姐,他们对我傲慢十分,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于凤至爱怜地望着痛苦的张学良,情知他遇上了两个难以对付的劲敌。长期以来,于凤至在家里恪守夫人不参政的
准则,今日张学良居然向她敞开心扉地痛陈隐衷,她再也不能沉默了。说:“汉卿,这两个人在东北军里根深蒂固,如
今先大帅又刚刚作古。你万万不可鲁莽,能忍耐还是忍耐为好。”
张学良忽然气愤地站了起来,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襟,说道:“忍耐?我对他们已经是最大的克制了。杨宇霆逼我让
常荫槐当省长,我违心的同意了。唉,更让我难以容忍的,还是常荫槐。他当了黑龙江省长以后,手里还抓着铁路的大
权不放。沈阳调一辆火车还要去请示他一省之长。这又成何体统?我已经几次电令常荫槐,请他辞去交通委员会和路局
的职务。可是他对我的话却置若罔闻。我想多让铁路上拨点款子给军队,可是常荫槐却不理不睬。但是杨宇霆只要说一
声办兵工厂,常荫槐就立刻大笔一挥,从铁路上批了几十万。如此下去,我张学良只有下野这一路条路了!”
“汉卿,这些事情,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冷静行事,一切都要从长计议。”于凤至秀眉微蹙,沉吟片刻说:“眼下
必须确定明日到杨府拜寿去还是不去。如果杨家不在他父亲生日时作寿,我就担心他们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张学良颇有同感地说:“我已经想过了,虽然这其中定有阴谋,可是我还是非去不可。”
“既然有这么多不可思议之处,为什么还一定要去?”
张学良举起手中的大红请柬,说:“因为这张请柬,是杨宇霆亲自吩咐谷瑞玉交给我的,他们的用意,就是非让我
出席不可。”
于凤至听了这话,神色变得庄重起来,说:“汉卿,此话何意?莫非谷瑞玉转送的请柬就一定要去吗?莫非谷瑞玉
也希望你去杨家经历一场凶吉难卜的鸿门宴吗?如果谷瑞玉也从中充当了角色,那她岂不辜负了你对她的一片苦心?”
“大姐,你理解错了。”张学良深思熟虑地说出自己的判断:“杨宇霆为什么要把请柬交给谷瑞玉?这确实匠心独
运,另有所谋。他知道如果这张请柬派别人送到,我很可能拒绝。可是,谷瑞玉在我面前替他说情,我就不去也要去。”
于凤至恍悟:“我懂了。汉卿,往年给杨家拜寿,他们都是请我;可是今年则大不相同,杨宇霆刚刚与你在会议上
唇枪舌剑地反对易帜,现在又请你赴宴。莫不是包藏着更大的祸心吗?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能前去了。”
张学良连连摇头,说:“不去乃是下策。大姐,如果我不敢去,那么我还怎么当这个东三省总司令?我来时对此已
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杨宇霆和常荫槐到时候真敢胡来的话,我张汉卿也不是好惹的。”
于凤至抓住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说:“不,这是冒险!”
张学良神情严峻,大声地说:“如果我不去,那么就显得胆量太小。我张学良到底是个军人啊!为什么要怕他们的
鸿门酒宴呢?无非就是刀光剑影嘛,我张学良倒想去见识见识杨府的刀兵!”
于凤至见张学良决心已定,情知难以说服,便拭掉脸上的泪痕说:“你既然要冒险,一定要以防万一。”于凤至说
着,就随手掀动电铃,命女佣请来了卫队长刘多荃和手枪队长佟铁凡。两人来到以后,于凤至叮嘱他们说:“明晨汉卿
要到杨家拜寿,此行凶多吉少,你们必须严加警戒。刘多荃,你率全体卫队在杨家门前布下暗哨,佟队长带手枪队的人
进去。千万不要离开汉卿的左右。如有闪失,我就拿你们两人是问。”
刘、佟两人慨然应命,匆匆回去布置了。
当夜,张学良又回到了经三路小公馆。他想和谷瑞玉计议一下明天去杨家祝寿时可能发生的意外。
在漆黑的夜里,窗外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谷瑞玉却守在火红的地炉前,专注地听着电唱机。那些张学良送给她的
唱片,已经听了又听,如今又在听那张《女起解》。苏三的唱段很让她动情,竟也忍不住在灯下咿咿呀呀地哼唱起来。
谷瑞玉见张学良带着浑身落雪走上了楼,急忙吩咐凤谨取来一只小条帚,亲自在楼梯口处为他打扫干净,然后亲昵地扶
着他走进了卧室。
“瑞玉,你觉得杨家在这时候大肆祝寿,有没有什么反常之处?”张学良很想听听她的见解,以便对明天的赴宴有
所准备。可是谷瑞玉却不以为然地说:“杨家祝寿是天伦常理,有什么反常之处?汉卿,你为什么忽然变得多疑起来,
杨家对我们那么尊敬,莫非连他们祝寿也值得怀疑吗?”
张学良这才发现自己一度深爱的谷瑞玉,在事关自己安全大事方面,竟与于凤至持有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本想将自
己对杨宇霆祝寿的许多怀疑,一一说给她听。可是,只因谷瑞玉这冷冷一句话,打断了他险些吐出口来的分析判断。张
学良见她如此不通情达理,越想越气,索性就再也不与谷瑞玉对话了。
这一夜,窗外大雪纷纷。张学良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稳。他心乱如麻,与其说对谷瑞玉一语不合而感到心中烦
恼,不如说他已经震惊地发现自谷瑞玉从天津回来后,他与她已经变得貌合神离了。在黑暗中他悄悄打量着同床异梦的
谷瑞玉,感到她是那么陌生,那么让他失望。特别是自己与杨宇霆、常荫槐的矛盾处于白热化的时候,谷瑞玉却横在他
们之间,不时充当杨宇霆授意的某种角色,他就越加感到心里不安。他担心身边的谷瑞玉会不会被人利用。她的单纯、
她的任性都成为受人利用的条件。想到这里,张学良就睡意全无了。
次日一早,雪霁天晴。
张学良和谷瑞玉坐一辆轿车,出了经三路公馆前往青云寺胡同。来前,谷瑞玉又是一番精心的梳妆,她希望以崭新
的面孔去面对那些高官贵客。张学良直到这时仍对此行充满了疑虑,就对谷瑞玉试探说:“瑞玉,如果你替代我前去,
如何?”
谷瑞玉马上沉下脸来:“汉卿,好荒唐。你不去怎么行?现在你是东三省的最高首长,杨家就是希望你光临,三姨
太才再三叮嘱我,非要把你请到不可。”
张学良听了这话,心里更加有底了,越加感到杨家的寿宴非同小可。只是他不肯当谷瑞玉的面前说破而已。谷瑞玉
临出家门时,又特别关照张学良说:“汉卿,杨家连南京的大员也请到了,如果你不去,又成何体统呢?”
张学良的汽车很快驶到小河沿杨宅大门前。他探头向外一看,只见杨宇霆家门前车马云集,贵客纷至,院落内外,
张灯结彩。彩棚麟次,贺障栉比。中外来客,济济一堂。东西大厅里大排宴筵,忽然有人叫道:“张总司令到!”
张学良发现两厢的宾客们听了,大多都对他神情冷漠,只有少数人对他欠身为礼。张学良把这一切都暗暗看在眼里,
心中不由无名火起。他知道杨宇霆现在已在以这种宾客如云的场面,来显示他在东北官场的威风了。那些来宾敢于对他
这个东三省最高长官冷漠无情,毫无尊敬之意,都说明一种潜在的威胁正在向他步步逼来。张学良有心拂袖而去,可是
身旁的谷瑞玉却牢牢挽住了他的手说:“汉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到了杨府的门前,又不想进去呢?”
“瑞玉,我感到气愤。如果你可以代替我赴宴,我就不走进这个门了。”
“汉卿,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那么多人都在那里等着你,不进门怎么行?”谷瑞玉哪里肯依,她紧紧拉住了他,
不住在埋怨他。
张学良见谷瑞玉满面春风地扯住他,不得脱身。想了一想,只好违心地走进大门。
“哎呀,稀客!”这时,人群里忽然迎出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张学良看时,正是杨宇霆的三姨太。她见了张学良,
只是神秘地略一点头,然后就亲昵地挽住了谷瑞玉说:“二妹,可把你给盼来了,快随我到后厅里去。我和常省长的太
太,日本公使的夫人正想设局,三缺一。非你不可了。”
张学良来到大厅里正感到场面尴尬,可是,万没想到三姨太却想将身边的谷瑞玉也拖走,他急忙拦住三姨太说:
“夫人,我和瑞玉就在这里吃酒……”
“让我在这里吃酒?汉卿,难得我有出来的自由,大姐她们设局,怎么能没我?”不想谷瑞玉早将三姨太递过来的
手臂紧紧挽住了,恨不得马上随她走进后宅,就对张学良嗔道:“再说,大姐的面子岂可拂逆?”
三姨太趁机拉走了谷瑞玉,对张学良说:“汉卿,你们男客该坐在这大厅里,我们女人要去后面打牌,你又何必阻
拦?”
谷瑞玉和三姨太出了客厅,张学良被冷落在一张偏席上,无人理睬。张学良激愤难抑,锐利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
的脸孔,只见首席上坐着当年的五省联军司令孙传芳、国务总理潘复和日本特使林权利助。张学良发现两个日本浪人正
鬼鬼祟祟地向他挨近,直到这时他才深悔不该相信谷瑞玉的话,身边连一个侍卫也没有带就贸然来到了杨家。
“总司令,”张学良正感到心绪不宁,忽然看到厅门口匆匆地闪进四个彪形大汉。原来都是他的身边侍卫,其中有
副官长谭海、苑凤台、佟铁凡和张汝舟。张学良眼睛一亮,问道:“谭海,你们担心我在这里不安全?”
谭海说:“夫人说您只身来到了杨府,就命令我们马上赶到这里来,她要求我们到这里以后,要见机行事,千万不
要发生什么意外才好。”
张学良见于凤至如此周到的安排,心中感动不已。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个陌生的日本浪人,正在那里
大口饮酒。两个日本人已经喝得满面泛红,正在猜拳行令,对饮大叫。张学良感到两个日本人神色诡秘,正在那里不时
用眼神向他窥望着。张学良忙向身旁的谭海等丢了个眼神,四个侍卫立刻会意,他们都虎视耽耽地注视着那两个不怀善
意的日本浪人。酒席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这时,忽然有人叫道:“杨总参议到!”顿时,偌大的客厅里文武官员和外国宾客都纷纷起立,杨宇霆和常荫槐刚
在门前一出现,就见四座顿时响起一片阿谀捧场之声。
杨宇霆忽然发现了角落里的张学良,急忙打哈哈走了过来,他嘿嘿一笑:“汉卿,难得你大驾光临呀!没有想到你
也会来我杨家,自从你当上了总司令,恐怕还是头一回到敝人的舍下吧?”
张学良心里升起一团怒火,他发现偌大客厅里所有人都向他投来轻蔑的目光,而人们却对杨宇霆和常荫槐毕恭毕敬。
相形之下他感到更加无法容忍。常荫槐不怀好意地上前劝酒:“汉卿,请满饮此杯。”
张学良一饮而尽。
不料常荫槐又举起了酒杯,逼住张学良说:“汉卿海量,今天我要和你连喝10杯,一醉方休。干!”
张学良正欲接杯,不料谭海从旁接过那只酒杯,代张学良一口饮下。常荫槐见张学良身后齐刷刷站着四个威风凛凛
的大汉,他举酒杯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杨宇霆向常荫槐丢了个眼神,趁机将手中的杯子朝地上狠狠一摔。
此时,就在对桌饮酒的两个日本浪人,忽然大声地对骂了起来。张学良看得出来,那两个日本浪人所以敢在这种场
合对骂,定是杨宇霆和常荫槐预先安排的好戏,他有心退场,却又无法脱身。正在这种关键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叫道
:“少帅夫人到!”
杨宇霆闻言暗吃了一惊。他看见于凤至已经在两位使女的搀扶下,神情紧张地冲进了大厅。她走进门来就对张学良
说道:“汉卿,家里有了急事,你却有心思在这里吃酒。孩子忽然染上了急病,刚已请过了医生,诊断是伤寒重症,眼
下病势十分危急。你如果不马上随我回去,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我又如何处理?”
张学良暗暗佩服妻子的机敏,急忙起身向杨宇霆一拱手说:“邻葛,不是我张汉卿不捧场,只因为家里忽然出了事
情,恕我不再奉陪,多请抱歉!”
常荫槐见张学良和于凤至转身欲离开这座埋伏着重兵打手的大厅,他和杨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万没有想到尚未开
场就已经在于凤至的干扰下行将闭幕了,他哪里肯依。常荫槐急忙上前拦住了于凤至说:“夫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汉卿今天难得到杨家吃酒,酒尚未喝下一杯,可是你居然临场让大家难堪,一个孩子生病,也值得大惊小怪吗?怎么能
走呢?”
于凤至见常荫槐上前就来拉扯张学良的衣袖,上前一把将常荫槐推开,说:“常省长,请您自重。我家的孩子生病
莫非不比在这里喝酒更重要吗?看看你们杨家今天的排场,那么多人在这里捧场喝酒,莫非缺少汉卿一个人吗?”
常荫槐万没想到于凤至如此厉害。只见她不容分说地将张学良推出了那人群济济的大厅,直向门外走去。杨宇霆呆
然怔住了,他望着于凤至和张学良沿着甬路向大门外走去的背影,心里既失望又懊悔。常荫槐望着于凤至和张学良两人
在那四个荷枪侍卫的护卫下,转过大影壁,向大门外走去,气得他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真没有想到,这场好戏让这
个娘们给搅黄了!事到如来个破釜沉舟。马上派人在后面紧紧地追上去,不愁他张汉卿不成我们的枪下之鬼!”
“不妥不妥!”杨宇霆毕竟老谋深算,他见常荫槐气得浑身战抖,担心他的失态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急忙上前一把
将他拉住,劝回到后面的一间密室中去。常荫槐沮丧地说:“邻葛,难道我们就这样罢休了吗?”
杨宇霆悄悄对他说:“汉湘,你为什么如此胸怀?对待张汉卿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多动动脑筋?今天不但不应该
骂于凤至,反倒应该感谢她的到来才对呀!”
常荫槐困惑:“什么,你还要感谢这个混蛋娘们?她可是坏了我们的大事啊!不然的话,今天你家给老太爷的寿筵,
可就成了张学良的鸿门宴了!”
“你啊,为何头脑如此简单?”杨宇霆高深莫测地一声冷笑:“汉湘,你好糊涂,今天就是于凤至不到场,也是不
能动手的。”
“为什么?”
“你没见到他身后有四个侍卫吗?那四个人可都是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如果我们真让日本人动了手,那四个侍卫可
就要血洗我们杨家大院了。到那时候非但不能让我们的心头大患呜呼哀哉,只怕你我两人的性命也要休矣!因为于凤至
早有准备,她是发现了我们利用谷瑞玉,才突然采取了行动的,在这种时候如果我们动了手,那还了得?”
常荫槐听了这话,心里当初跃跃欲试的劲头忽然消了大半,他失魂落魄地说:“如此说来,我们的苦心白费了?”
“不,我自有妙计。”杨宇霆对常说:“只要我们牢牢抓住谷瑞玉,就不愁找不到向张汉卿下手的机会。”常荫槐
将信将疑地说:“你是想收买他的如夫人,伺机加以暗害吗?”
杨宇霆高深莫测地冷笑说:“我自有主意,你莫多问。当然,让谷瑞玉向张汉卿下手,又谈何容易?她和张汉卿虽
然早已貌合神离,但是他们毕竟也是山盟海誓的夫妻一场,她又如何肯加害于他呢?我是说谷瑞玉未尝不是咱们置他于
死地的一个媒介。”
常荫槐恍然大悟。两人嘿嘿地冷笑了起来。
周末的傍晚,一辆日本小轿车从北陵别墅驶出,直向市区开来。
车里坐着披军大衣的张学良和赵四小姐。眉眼清秀的赵一荻显得清纯而美丽,秘书工作她已经适应,现在她经常陪
着张学良到公开场合去应酬,在沈阳军政两界反应很好。她透过车窗眺望陵区一尊尊覆盖白雪的石兽石像。她知道今天
谷瑞玉在沈阳经三路小公馆,特别为自己设下家宴,那是对她在北陵别墅治伤的一种答谢。所以,赵一荻清早起床就开
始梳妆,她渴望和谷瑞玉经常在一起,她对这位随军夫人从心里充满了好感。早饭后,张学良亲自陪同赵四小姐前往经
三路公馆。
别墅的大铁门徐徐开启。轿车驶了进来,张学良和赵一荻探头望去,只见小楼的回廊下,早已恭候着几位奉军将领
的眷属。赵四小姐知道,那时的谷瑞玉已经恢复了她从前的生活方式,每天在公馆里请人打麻将,唱戏和打网球。封闭
式的幽居生活再次被打破以后,谷瑞玉希望实现她多年来梦想的自由。
现在,当赵一荻飘然而至时,女眷们都发出一阵情不自禁的赞叹。谷瑞玉虽然风流标致,但在赵一荻面前也不能不
自惭形秽。她亲昵地迎上来,紧紧拉住赵一荻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妒意,她说:“绮霞,你的
清纯和美丽,实在让我感到自愧不如。和你在一起,我常常会感到我已经老了!”
赵一荻说:“二姐,我平生最喜欢爽快的人,没想到你的性格真像东北人。”谷瑞玉说:“我多年来虽生活在东北,
可是我永远都是天津人。我的家就在杨柳青,前次已经说过,我十几岁时就下了关东。从前在天津是学唱评戏,到了吉
林后才开始唱京剧。所以我们的性格应该相同才对。”
那些女眷见她俩见面就有说不尽的话,都称赞不已。赵一荻见公馆里满园皑皑积雪,忽然说:“二姐,听汉卿说,
你园里也有几株腊梅?那天在北陵听了你的咏梅诗,心里就很感动。我初来东北,何不请我到园中赏梅?”
谷瑞玉说:“四小姐,大冷的天,赏梅不如煮酒。待会儿二姐要为你摆桌全羊席,是我特别从大餐馆请来的厨师烹
调的。现在我要请你先进去,陪我们打上八圈麻将再说。”赵一荻面有难色,因她从不喜欢打麻将。可是张学良在旁解
围说:“也好,绮霞,打麻将是瑞玉待客的习惯,你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吧。”
谷瑞玉说:“汉卿,今天我们女将一齐来对付你,如何?这就叫四面楚歌!”张学良望了身边的谭海一眼,忽然灵
机一动:“不敢当。瑞玉,我今天没有牌兴,就让我和谭副官长去打几杆台球吧。”谷瑞玉见张学良无意和她们搞竹林
之战,只好拉着赵一荻上了楼。
午餐时一桌丰盛的酒席。席间,赵一荻在谷瑞玉的频频相劝下,一连喝了几盅醇酒。这也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喝这
么多酒。她没想到谷瑞玉早将当初的妒忌忘却了,对她格外友善和热诚。她心里暗暗对长期随军的谷瑞玉产生了好感。
她认为她是位心地善良的女子。
盛宴将散,已是掌灯时分。
张学良回到楼上卧房休息,正在这时,谷瑞玉捧着一碟精致的北京蜜饯走了进来。在幽幽的灯火下,她用银箸小心
将碟盘里那五颜六色的蜜饯,分放在几只白瓷小碟里。那些北京蜜饯在灯下显得十分诱人。
张学良见赵一荻心无顾忌地接过谷递来的筷子,不禁浓眉一蹙。谷瑞玉担心张学良不肯吃,又将另一碟蜜饯送到他
面前。这时,副官长谭海走过来,意味深长地瞟了张学良一眼,张学良会意。谷瑞玉希望张学良去尝那碟蜜饯,可是,
没想到张学良这时多了个心眼,急忙示意赵一荻放下筷子,然后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谷瑞玉略显紧张的脸上。说:“瑞
玉,这些蜜饯是从哪里弄来的?”
“上次去天津,买来的。”
“天津决不会有这么好的蜜饯。”
“对对,是北京的蜜饯。”她的声音有些慌张。
“如此说来,前次你和三姨太也去了北京吗?”
“不不,时间太紧,我没有去北京。”
“既然你不曾去北京,为何却有这么好的蜜饯?”
“这……”谷瑞玉迟疑不答。
赵一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忽然感到几分紧张。这时,张学良发现谷瑞玉平时喜欢的一只大白猫,正咪咪叫着从
桌几下钻了出来。张学良灵机一动,随手将碟内的蜜饯扔给了那只大白猫。大白猫立刻扑上来,贪婪地吃起来。
“真是暴殄天物呀!”谷瑞玉见张学良将一碟蜜饯都丢给了小猫,她那泼辣性子登时发作。谷瑞玉挥手去打那已吞
食了许多蜜饯的白猫,怒咻咻地将猫赶向楼道。
张学良冷静望着暴怒的谷瑞玉,却笑了:“瑞玉,为什么要打猫呢?那些蜜饯可都是我赏给它的。”
谷瑞玉一赌气,甩手走到一边去,不再理睬他。但是张学良仍在悄悄观察她的神色。他已经看到副官长谭海投向他
的眼色。可是赵一荻仍然蒙在鼓里,一时猜不透张学良和谭海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为什么对谷瑞玉送来的蜜饯产生了
怀疑。
在幽暗的灯影里,那只白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忽然,张学良和赵一荻都听见廊道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那是小
猫在凄惨地叫着!
副官长谭海叫声不好,张学良却如有所料地笑了笑,没有说话。可是不谙内情的赵一荻已经冲到了走廊,她开亮了
灯盏,惊愕发现那只刚才还欢蹦乱跳的白猫,此时竟已气绝身亡,呜呼哀哉了!
谷瑞玉惊恐地从内室里来到走廊。她也被那惨死的小白猫惊呆了,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气氛顿时紧张
起来。赵一荻也把意外的目光投向了谷瑞玉,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小白猫是死于北京蜜饯。谷瑞玉的脸突然变得苍白,
她想哭泣又忍住了。
“瑞玉,你说,这些蜜饯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大家回头一看,张学良已经来到了走廊,他并没有勃然动怒,而是
冷静地面对着这一切。谷瑞玉在张学良的追问下,脸庞变得越来越苍白起来,她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瑞玉,这是……”赵一荻当时尚不知道,在沈阳军政高层正在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角逐。她更不会想到有
人会在她和张学良吃的蜜饯里,暗中偷偷下了剧毒。而谷瑞玉就是直接加害于他们的人!
张学良虽然冷静如常,可是在他内心里却怒火万丈。他万没有想到自己一往情深的如夫人谷瑞玉,居然会成为政敌
加害于他的一个帮手。他看见副官长谭海猛然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将乌黑的枪口对准了大惊失色的谷瑞玉,大骂一声,
就要搂火。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一荻突然闪出,她将张学良牢牢抱住,大叫:“汉卿,千万不能开枪呀!”谷瑞玉早吓得抱
头大叫:“救命啊——,我冤枉啊!”
张学良始终冷静面对,不失大将之风。他见赵一荻抱住自己为谷瑞玉求情,就向谭海以目示意,说:“不必大惊小
怪,我张汉卿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还怕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他忽然目光如炬地盯住浑身发抖的谷瑞玉,说
:“瑞玉,你要说清,这些蜜饯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人交给你的?”
“这……”她痛哭不语。
“如果我没猜错,可是杨家的三姨太吧?”张学良冷笑。
谷瑞玉左右闪躲,早已哭成个泪人。她只是哭求说:“汉卿,好歹你我相好一场,你待我情深意重,我岂能暗中加
害?我敢对天发誓,确实不知道杨宇霆的三姨太,送给我的这些北京蜜饯里,会有人暗放了毒药。不过我敢保证,三姨
太她决不是那种害人的小人!她是个好心人啊!”张学良哪里肯依,他被赵一荻推出门外,余怒不休地来到楼下。虽然
赵一荻苦苦相劝,可他仍然不肯罢休。赵一荻见他激愤难平,惟恐一时怒起,再失手将谷瑞玉伤害,急忙抱住他哭求:
“汉卿,东北政界人事复杂,二姐她一个女流,又怎能生出害人之计?我想,她背后必有人暗作手脚。你千万要冷静才
好。”
张学良也觉自己失态,静下心来一想,说:“绮霞,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张汉卿当然不作不义之人。但是,有人想
暗害我,已经抓到了证据。我要马上派兵将杨宇霆的三姨太逮来,让她和这忘恩负义的女人对质,如何?”
赵一荻沉吟片刻,说:“凡事都要冷静,你是东三省总司令,处事岂可如此匆忙?既然是杨宇霆三姨太所为,她岂
能承认此事?而且这样一闹,也许还会打草惊蛇,坏了你今后的大事!”
张学良听了,深感年轻的赵四小姐既有胆识又有韬略。尽管他不再孟浪,但又心有不甘地坐在椅子上,沉思片刻说
:“绮霞,你说得有理。可是,有谷瑞玉这样对我不忠的女人在身旁,又怎么可以让我安心主持东北的政务呢?而且她
和杨宇霆暗有往来,现在已经成了杨宇霆安插的一个耳目了,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赵一荻想了想,进言说:“二姐心性慈善,她也难免在东北这种政局纷乱的时候,误上了别人的贼船,为他人利用。
可是,汉卿,二姐走到今天,莫非你就没有责任吗?”
张学良一怔,她忽然从赵一荻的眼神里领悟出什么,思虑再三,终于首肯说:“好吧,就让你在这里先陪陪她,再
从长计议。绮霞,有你在这里,可以劝阻瑞玉不要到杨家去了。因为她再去那里相当危险。”
赵一荻说:“你放心吧,我会和二姐加小心的。”

第四章貌合神离
1928年12月29日,沈阳雪后初晴。
张学良在东北保安总司令部大礼堂里,终于举行了东北易帜仪式。那是一个非常隆重的仪式,南京派出以张群、方
本仁为首的监誓团,亲自出席了张学良举行的这一盛大仪式。在换旗的前一天,日本领事馆尚未发现信息,只是到了29
日这一天,突然间沈阳全城千家万户的门前,都挂上了象征全国统一的青天白日旗,他们才大吃一惊。因为一夜之间全
城挂上新旗,决不是一件小事,日本特务们事前连张学良在哪里秘密缝制青天白日旗的消息也不曾获悉。到了那一天,
全城就像庆贺特大的节日一般。军队在北大营防区举行了宣誓仪式,然后几个旅的兵力都向城区进发,将士们手里高举
着新旗进城,沿沈阳城的主要街道游行示威。一些商号和店铺则鸣放了礼炮和鞭炮。全城一片沸腾。在偌大的沈阳城里,
只有两户人家拒绝改挂青天白日旗帜,这两家就是杨宇霆和常荫槐。他们的家门前仍然还悬挂着张作霖时代的五色旗,
对张学良换旗之举以示抗仪。
沈阳换旗以后,常荫槐又开始向张学良逼取另一官职,他想将东北交通委员会改名为东北铁路督办公署。对于常荫
槐的这一要求,张学良根本不想答应。可是杨宇霆又像前次为常荫槐谋求黑龙江省长那样,又一次来到大帅府里苦苦相
逼。常荫槐更是每天都要到大帅府里闹上一场。弄得张学良连觉也睡不成。
大帅府南花园里北风阵阵,地上积雪皑皑。
“汉卿,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张学良躲开了大青楼,独自来到后园。从前这里是他和于凤至打网球的地方。附
近的一泓碧绿的池塘里,几丛碧荷多已花谢叶残,几片落叶在那幽深的池水中飘浮着。天空中雪云飞驰,大有降雪再降
之兆。张学良想起谷瑞玉在杨宇霆为其父作寿时极力怂恿他赴杨家赴宴,险些让他在那场鸿门宴上遭受日本浪人的袭击,
心里就感到后怕。又想起杨宇霆托谷瑞玉带回经三路小公馆里的那些北京蜜饯,更让他心里生出种种狐疑。他知道如果
谷瑞玉与自己心心相印,那么即便杨宇霆有此阴谋,也断然难以实现。现在,他想认真想一想如何处理他和谷瑞玉之间
貌合神离的关系了。就在张学良认真想解决此事的时候,忽然发现树丛背后有人唤他。回头一觑,竟是于凤至躲在紫荆
树的枝桠后面悄悄地望着他。张学良急忙苦笑一下,说:“我喜欢这里的清静。”
“恐怕不仅仅是清静,你是又在为她烦心吧?”于凤至许久就在注意着他的反常神情。她知道前去杨宇霆家里祝寿,
对他精神上的打击太大了。就在谷瑞玉千方百计支持张学良去杨家祝寿的前一天,于凤至还在劝阻他不要听信谷瑞玉的
话。于凤至毕竟比年轻的谷瑞玉更了解杨宇霆和三姨太。 所以,那天夜里于凤至曾经为张学良想了一个婉拒杨宅的办
法。她说:“如果没有大帅死去这件事,去杨家祝寿也不值一说。可是今年你最好不去,因为杨宇霆正在暗中策动反对
你易帜,恨不得将你取而代之的时候,我劝你最好还是不去。”
张学良无可奈何地叹息说:“大姐,我又何尝想去杨家,可是杨宇霆的请柬已经送到了,又有瑞玉的面子,我如果
不去,于情于理都无法交待呀!”
于凤至正色地说:“正是因有谷瑞玉从中相劝,你就更不可前去了。因为杨家在谷瑞玉身上下的功夫很大,他们究
竟为何要拉拢一个谷瑞玉?这内中的用意是不言自明的。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张学良已经动了心,说:“好吧,我可以不去,可是,我以什么理由谢拒杨家呢?”
于凤至想了想,说:“索性将计就计。既然杨家想以谷瑞玉的面子来搬你的大驾,不如就让谷瑞玉去回绝他们。”
“让谷瑞玉回绝?她肯吗?”张学良苦笑着摇了摇头。
于凤至深沉地说:“我知道瑞玉不肯,她和杨家三姨太又成了姐妹。只是我想瑞玉既然是爱你的,她就决不会同意
你去杨家那险恶之地。汉卿,你和瑞玉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走在一起的,感情总是有的。既然如此,你何不把去杨家
可能遇到风险,一一说给她听?她知道了你的风险,还会让你跳火坑吗?”
张学良点头,说:“瑞玉也是个明白人。我说清原委,她不会不谅解的。只是,她即便首肯,又怎么向杨家回绝呢?”
“有办法,”于凤至急忙在桌上铺开了张大红纸,又磨好了墨水,说:“汉卿,你不是喜欢作诗吗?就给杨宇霆的
父亲写首贺诗,然后你让谷瑞玉以诗代礼,送去也就是了。至于你不能赴寿宴的原因,当然是伤寒病又发作了。他杨宇
霆又能奈何于你呢?”
张学良坐在灯前想了许久,忽然将手一拍,眼睛一亮,说:“好办法,就依大姐的主意行事。”
他当即提笔给杨宇霆父亲写了一首五言诗,题为《贺杨督办封翁双寿诗》:长白控渤解,盘郁壮坤纽。
灵粹钟异人,如公近稀有。
纯孝固所性,同气笃爱友。
戚党感博施,诵义不去口。
柔嘉有良匹,瑰姿耀琼玖。
事亲相夫子,一惟女范守。
那天晚上,张学良和于凤至计议已定。入夜后不久,张学良即带着那首诗卷及于凤至代为准备的杨府贺礼,乘车前
往了经三路公馆。于凤至原以为张学良定会说服谷瑞玉,次日由她出面去杨府送礼,让张学良避开可能在杨府发生的不
测。可是,于凤至做梦也不曾想到,她为张学良设计好的一个应变之计,到了谷瑞玉那里却实行不通。那天夜里,张学
良刚提此事,谷瑞玉就一口回绝了。在谷瑞玉的坚持下,张学良只好随谷瑞玉去了小河沿杨家。如果不是于凤至事前另
有准备,吩咐刘多荃等侍卫及时赶到杨府,那么张学良在杨家也许真吃了两个日本浪人的冷枪。现在,于凤至回想起几
天前可怕的往事,心里仍有余悸。
“大姐,现在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了。”张学良伫立在嶙峋的假山石前,心海一片茫然。他想起谷瑞玉在常荫槐
就任黑龙江省长之后,和杨宇霆三姨太越来越密切的关系,心里就燃起无法克制的恨火。他知道谷瑞玉所以对他的多次
劝阻视若耳旁风,决非她对东北政界的斗争一无所知,也不是看不透杨宇霆暗中窥权谋私的野心,谷瑞玉正是由于他在
张作霖死后重申那个“约法三章”,才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张学良越是戒备杨宇霆,谷瑞玉越希望和杨家三姨太接
触。她这样做与其说想参与杨宇霆对张的阴谋篡权,不如说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消极对抗。这就是他想起谷瑞玉就心生烦
恼的原因。现在他见于凤至以探询目光望着他,索性直言苦衷地说:“凤至,我想把她接进帅府里来!……”
“哦?”于凤至对谷瑞玉进大帅府素有反感,可是她对张学良迟早有一天提出此事,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凭感情
她并不喜欢那个喜欢抛头露面的谷瑞玉,可是,她也知道多年来谷瑞玉与张学良毕竟南征北战,彼此产生了很深厚的感
情。面对这多年形成的既成事实,她只能违心地接受。所以在听了他的话后,默然地点一下头,却没有表态应允。
“大姐,本来大帅从前对她已有安排,我也不想让她过早进家,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如果再让谷瑞玉住在
经三路,就很可能被他人所利用。”张学良心里也愁肠百结,躇踌难决。回想起几个月来谷瑞玉明知她的行为在触犯
“约法三章”,可是她却越来越与他的意志反其道而行之。他知道谷瑞玉心里的积怨越来越深。如果说父亲尚未死去时,
她对张作霖定下的不许唱戏、不许抛头露面和不许参政三个约法,只是无意识的违犯,那么,现在她的所做所为则是在
完全有意识的我行我素。他知道谷瑞玉这样做的原因,是她心中对生活前景的绝望所致。
于凤至心情迷惘。从她的感情上不希望接纳谷瑞玉,但是在理性上她又感到对不起谷瑞玉。想到这里,她就以无言
来替代自己的态度。
“这些年来,我也有对不起谷瑞玉的地方。”张学良心事沉重地说:“她虽然有错误,可她也有许多优点。特别是
她随军多年,我对此到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的。大姐,如果说谷瑞玉的进府是不受欢迎的,那么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
因为当初如果我不把她带到身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了。现在,为着我们东北军的前途大计,首先我们必须要家庭
和睦。不然的话,苍蝇就会叮有缝的鸡蛋了!” 一阵凉风刮过,于凤至默默地望着他。她知道张学良所做的一切,都
是为了国事和家事,想到这里,她终于点头默许了。
经三路28号公馆里灯火灿然。
谷瑞玉透过楼窗眺望远方大街,只见千家万户已经点燃了灯火。古老的沈阳城在严冬将至的时候,终日飘浮着浓厚
的雪雾。那灰蒙蒙的雪雾,让谷瑞玉感到一片茫然。她望着那隐蔽在灰色雪雾背后的幢幢屋宇,还有那飘动的簇簇灯火,
就好像在无边的大海上漫无边际地航行。她现在有些无法寻觅方向了,在发生杨宅拜寿和蜜饯投毒两桩让张学良痛心的
事情以后,她已在心里暗暗警惕杨家了。她也看出杨宇霆并不像当初结识时那么忠厚质朴,三姨太虽然对她亲昵有加,
但是她发现这精明的女人,在与她相处的时候往往暗藏着让人无法猜度的心机。尽管谷瑞玉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去小河沿
杨家,不该继续和三姨太打牌、看戏,但是,她在行动上又往往身不由己。那是因为她从心里对张学良的叮嘱产生了反
感。
她从前对他是那么言听计从,在吉林如此,在天津和保定如此,回到沈阳的初期谷瑞玉也仍然不敢不听张学良的任
何忠告。可是,自从张学良再次向她重申了那个让她深恶痛绝的“约法三章”,谷瑞玉的心忽然变冷了。
“瑞玉,这里确有些孤寂。”谷瑞玉眼望窗外那迷离的灯火,眼前却出现了于凤至那苗条的身影。两天前的下午,
谷瑞玉刚从小河沿回到经三路公馆不久,凤谨忽然神色惊慌地从楼下跑了上来。她对正在准备换浴衣,去卫生间沐浴的
谷瑞玉报告了一个让她颇感吃惊的消息:小楼外停下一辆轿车,走进来的竟然是从没有到过这座幽雅小院的于凤至。
“是她?”谷瑞玉顿时感到心里发慌。她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在梦里,自从1921年她在哈尔滨第一次见到于凤至,转
眼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了,尽管她与她现在同在一座城市,而且经三路与大南门相距不过几里路。但是,谷瑞玉始终感到
她与于凤至相隔得很远很远。有时候她和她会在沈阳高层一些社交场合偶然相遇在一起,不过,自尊心很强的谷瑞玉从
来不与于凤至对话。她感到自己和于凤至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永远也拆不掉的墙。从前她刚来沈阳时,曾寄托有一天和她
走在一起,甚至生活在一起。因为谷瑞玉笃信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可是,随着岁月的蹉跎,谷瑞玉越来越感到她当初
的想法近乎天真。特别在大南门外那所贫儿小学见了一面以后,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刺伤。于凤至虽然没有对她疾颜
厉色,可是,她惧怕她对自己凝眸时的那双眼睛。也正是因为她不希望再见到于凤至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才断然决定不
去韩淑秀主办的小学上课了。她一气之下回吉林唱戏,也与她见到于凤至那双眼睛不无关系。如今,谷瑞玉做梦也没有
想到,在大帅府里深居简出的于凤至,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走进她幽居的小公馆。这莫不是日头从西方出来吗?
“夫人!”但是,于凤至确是来到了她的小楼。当谷瑞玉慌忙更衣,又忙不迭来到楼梯口时,忽然发现于凤至已在
几位女侍的陪同下,款款登上了她的小楼。站在铺有红地毯的楼梯上,于凤至显得那么窕窈挺拔,虽然已到了入冬时节,
可是她仍然穿着秋天的服饰。紫红色的紧身旗袍,衬托着她纤细的腰肢。面庞白里透红,虽不重彩描眉,眉眼却清秀俊
逸。让谷瑞玉见了她顿感有些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也很美,可是自己的美丽往往是多加修饰后才显现出来的富丽与娇柔,
而于凤至则不同,她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娇艳。这让谷瑞玉不能不敬而远之。她后退了一步,怯怯地说:“你……来了?”
“瑞玉,大姐早就该来看你了。自从你搬到这里以后,我早就计划着前来看你,可是,由于帅府里始终有推不开的
事情,所以就一拖再拖。唉,我相信你是不会怪罪我的。”姐妹俩在楼上小客里坐定,窗外透进一抹淡淡的夕阳光影。
那光影映在两人中间小几前那盆枝叶青葱的夹竹桃上。谷瑞玉不敢与她对视,她怕看见她那双眼睛。幸好她与她之间有
盆小花,翠绿的叶片刚好可以挡住彼此的视线。谷瑞玉见了她,就会想起多年前在大帅府后院的那次谈话。那时是为张
学良染上烟瘾一事,她当时是胆战心惊听完了于凤至的训责。而现在于凤至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万没有想到同是一个
人,居然会改变了对她谈话的态度。于凤至的开场白让谷瑞玉心里大为感动,可是,她仍然不敢抬头正视她。
“一进侯门深似海。瑞玉,当初我从辽河边上嫁到这里来时,也感到张家的大门难进呢!”于凤至是根据张学良对
她的叮嘱,才决心来经三路公馆面见谷瑞玉的。她以为谷瑞玉对她的到来,定会像从前那样受宠若惊地感到欣喜。但是
她却发现这次见到的谷瑞玉,显然与从前见过几次的她大不相同了。她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忧戚。那是种不想与别人接触
交谈的冷漠。于凤至这才理解了张学良为什么要请她进大帅府的原因了,她发现谷瑞玉心里现正发生着从未有过的变化。
于凤至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娓娓地说:“这些年来,也难为了你。特别是接连不断的战争,更让你代替我受了许多颠沛
困苦。听汉卿对我说,在河南作战的时候,他身患疟疾,多亏你在他的身旁护理着,连夜从前线送往郑州,可真是九死
一生啊!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心里始终在暗暗感激你。”
“不,大姐,你客气了。”谷瑞玉默默坐在那里,心里暗暗猜测着于凤至今天的来意。在杨宇霆家里发生日本浪人
闹事事件,还有在经三路公馆发生蜜饯投毒两事以后,谷瑞玉知道都是因为她的失误,才铸成了让人痛心的大错。她以
为于凤至此次到经三路公馆,也许就为这些事前来兴师问罪的。她甚至还会像从前在大帅府那样严厉的训责自己。谷瑞
玉万没想到她非但不提自己最近的过错,反而以友善的态度来温暖她的心。谷瑞玉很感动,但她仍然不敢多说话,担心
言多语失。
“大帅在日,家法森严。”于凤至见她默然,索性道出自己此次前来的真因,说:“我初来帅府的时候,老人家对
我也订下了几条规矩。我去东北大学读书,就是他老人家的主意。他说进了张家的门,就是张家的人。张家是有规矩的
人家,所以女子也要多读书。后来,他老人家又给我们所有内眷都订下了家法,任何人也不得越雷池一步。所以,也就
委屈了你。听说这么多年,弄得你连外出听戏也都胆战心惊的?瑞玉,其实家法严一些,有什么不好呢?”
“……”谷瑞玉重新打量她。她这才发现于凤至今天突然来到她的小公馆里,定是为着某种与她相关的事情前来的。
想起不久前张学良因她多次出入杨家不得不申明的“约法三章”,谷瑞玉心里对于凤至刚刚泛起的好感,又被一种深深
的戒意所替代了。
“瑞玉,我今天到这里,一是来探望你,看看你这小公馆里冷不冷。因为转眼就是冬天了,东北的冬天,毕竟不比
你从前的故乡天津。三九天里下冒烟雪是常事,所以,我要来看一看。”于凤至本来希望谷瑞玉主动向她提出回大帅府
的要求,可是谷瑞玉不但没提及此事,甚至在她面前连话也不想多说。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于凤至终于开门见山地说
:“二是,我想把你接回大帅府去。瑞玉,现在帅府里总算平静下来了,房子也给你收拾好了。既然经三路公馆里连暖
气也没有,不如就随我一同回大帅府去住吧!这也是我多年前的希望,请你理解大姐的心情。可好?”
谷瑞玉心里顿时泛起了感激的潮水。多年来,她一直梦想的不就是有一天离开这偏僻的经三路,堂而皇之地搬进大
帅府居住吗?她记得当年从吉林来沈阳的时候,她连做梦都想去大南门看一看。那时,大帅府对谷瑞玉来说,是个可望
而不可及的神秘所在。后来严酷的现实告诉她,大帅府不是她可以住进去的地方。谷瑞玉知道她虽然成了张学良事实上
的夫人,但是她在那等级森严的大家族里,决不可能有一席之地的。即便在公公张作霖作古以后,谷瑞玉也无时不希望
前去那幽深的大院。她幻想成为帅府里名正言顺的一员,此念已非一日之有。她知道自己的这一要求,是所有纯正女子
与生俱来的合理要求。然而,由于她出身低微和其它无法言喻的因素,她只能默默地静候在门外,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现在,她早已对去那深宅大院居住不抱任何希冀了,谷瑞玉万没想到于凤至会主动提出请她回去的建议。但是,她的冲
动很快变得平静下来。许久许久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竟然没有答话。
“瑞玉,你为什么不说话?”于凤至感到有些奇怪。她来经三路公馆之前,曾想到只要她开口,谷瑞玉马上就会欣
然从命。可是,现在面前的尴尬却让她大出意外。
“……”
“瑞玉,莫非我的话,你没听清?”
“听清了。”
“既然听清了,你还犹豫什么?”
她还是不说话,这使小客厅里的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从前,你不是一直想回帅府去住吗?可是那时因有大帅在世,你搬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现在,他老人家毕
竟不在了。汉卿对我说起此事,我也马上同意。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在外边受了许多苦楚,现在应该把你接回去了。”
于凤至见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时不知谷瑞玉为什么期盼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时,可她却迟疑着不肯应允。
“谢谢你,夫人!”谷瑞玉在喜讯到来时候,却怔住了。从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那愿望早已淡
薄,对她不再具有吸引力了。她对好心的于凤至苦笑摇头,说:“我想,我还是不回去的好!”
“什么,你不想回大帅府?”于凤至吃惊地怔在那里,她感到谷瑞玉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谷瑞玉又是嫣然一笑,悄悄点头说:“是的,夫人。从前我想过回大帅府去住,那个念头已非一日。可是,现在我
忽然又感到还是住在这里更合适。因为这里清静,无人打扰。这些年来我的性格早就改变了。从前我在吉林的时候,喜
欢人多,喜欢热闹。可是由于这些年来和汉卿生活在一起,有时候常常一个人在这小楼里呆上一整天。甚至连个和我说
话的人也没有。开始时我真不习惯这种闷人的寂寞。但是,后来我竟然习惯了!到现在,我忽然又感到一下子再回到那
种人多的地方去生活,我到底会不会适应?”
“没关系,瑞玉,你会习惯的。”于凤至忽然感到谷瑞玉是那么陌生。她不甘心说服不了固执的谷瑞玉,继续进言
相劝说:“还是随我回去住吧。只要你去了以后,一切都会慢慢习惯的。”
谷瑞玉定定地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她见于凤至将真诚的目光投向她那张苍白的脸,心里竟然静如止水。良久,她微
微一笑,固执的性格又发作了,她坚决地向于凤至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好!……”
谷瑞玉是首次来到北大营。
这一天冬日灿烂,刚刚下过了一层小雪的北大营操场上,旌旗飘闪,鼓乐声喧。偌大的一个操场上,已经架设起了
无数大大小小的席棚。那席棚下便是贵宾们前来观瞻的看台。正中央巨大的看台上,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标语和纸花。军
乐队就簇拥在那大台子的下面,谷瑞玉没有坐在主席台上的资格,她只能远远坐在与主席台遥遥相对的另一个看台上。
而且,她的位置很不显眼,被安排在看台一隅的角落里。
可是她能从这里清楚地望见主席台上的贵宾们,其中就有她最熟悉的于凤至和东北一些重要官员们,杨宇霆、常荫
槐也间杂在张作相、万福麟等东北军高级将领中间。谷瑞玉坐在角落里心里很不自在,当她看见张学良正被众人簇拥着
出现在主席台的中央时,谷瑞玉心里再次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她无法与站在张学良身边的于凤至相比。看到于凤至,她
心里就感到悲哀和不平,她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难过。虽然几天前于凤至曾经去过她的经三路公馆,对她诚恳相请,
可是,谷瑞玉越是想到自己不平的境遇,就越不想走进大帅府去。
“谷女士,明天张汉卿就要在北大营阅兵了,本来阅兵是一件大好事,张大帅在位的时候,东北军从来没有阅过兵,
现在汉卿执政以后,他心里有花样,想阅兵给自己长长威风,这本来都是好事情。可是,你想过了没有,张汉卿马上就
要把东三省军队都拱手让给别人了!”谷瑞玉望着竖立在北大营操场上的数万名荷枪士兵,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哀。她
记得昨天在自己接到来北大营参加张学良阅兵的请柬后,杨宇霆三姨太忽然打来电话,请她前往小河沿家里打牌。她接
到电话后迟疑了许久,想起张学良再次叮嘱她不要到杨家去,可是不知为什么,谷瑞玉越想越气,后来竟一气之下果真
前去杨府赴约了。那时候,谷瑞玉心里有种强烈的反抗意识在作祟,她暗说:“你越是反对我到杨家去,我就偏偏要去,
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她来到小河沿杨家以后,牌局已经散了。三姨太将她让进了客厅,那里正摆着一席酒宴。原来杨宇霆在宴请常荫槐
等几位政界的知己。谷瑞玉万没想到三姨太居然会让她出席这样的宴会。她有生以来从没有与这些东北军政高级官员们
同席共饮。她坐在那里既感到拘谨又感到荣耀。
席间,她听到常荫槐等几位官员当着她的面,非议着次日张学良将在北大营举行的阅兵仪式。如果在从前谷瑞玉会
对这些人的非议表示愤慨,甚至她会一怒之下离席而去。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些反对张学良的非议不但没有
任何反感,而且感到常荫槐等人的议论也不无道理。杨宇霆发现谷瑞玉的思想感情,渐渐倾向于他们这些张学良的反对
派,心里不禁暗暗高兴,于是他趁机将话题引深。
“汉卿会把东北军拱手让给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谷瑞玉对杨宇霆的话不肯相信。
杨宇霆冷笑:“夫人莫非不肯相信吗?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知道明天汉卿他到底为什么要举行一场大阅兵吗?就
因为蒋介石昨天给他任了一个‘国府委员’!”
“国府委员?怪不得他要大张旗鼓的阅兵啊,原来他是想让蒋介石和南京政府看看咱们东北军的实力?”常荫槐也
故作惊人之语。
“国府委员算什么呀?那不是个没用的虚衔吗?”“东北军从来都是独立自主的,为什么要听南方蒋介石的?”
“张大帅如果还活在世上,他决不会同意张汉卿这么胡来。”“真是胡闹呀,东北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没志气,凭什
么要接受蒋介石丢给的国府委员。”“就是嘛,张汉卿现在是东北边防总司令,手中有军政大权,为什么放着东三省的
大权不掌,反而去投靠蒋介石呢?”席面上顿时响起一阵公开的揶揄和嘲笑。谷瑞玉万没想到这些官员竟敢在她面前如
此放肆地议论张学良。她虽然心里仍想替张学良说话,可是她却说不出口。倒不是她不敢说,而且她忽然感到那些对张
学良次日举行阅兵持有强烈不满的官员们,说的话竟然都在理上,与她的思想也很合拍。
但是谷瑞玉决不能附和那些攻击张学良的议论,她只好垂下了眼睑,装着听不见的模样,在那令她难堪的酒席上坐
也不是走也不是。
“夫人,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汉卿阅兵只是出卖东北的一个前奏曲。”杨宇霆见谷瑞玉愕然面对众人的神色,决定
继续向她说清情况:“现在东三省人民都被汉卿蒙在鼓里。据可靠的消息说,他在东北三省换上南京政府的青天白日旗
以后,很快就将东北军队划归南京指挥了!夫人你说,他放着东北王不做,居然去讨蒋介石的残羹剩饭,这又成何体统
呢?”
谷瑞玉大惊:“有这样的事?”
三姨太趁机挑拨说:“瑞玉,你和他朝夕相处,这样的事竟然还瞒着你?”
谷瑞玉的脸顿时涨红了。
杨宇霆说:“夫人,汉卿如果当真把东北军划归南京指挥,不但违背了我们在座各位的意志,同时也违背了尸骨未
寒的张大帅的意志!所以,如果你对汉卿真有感情,最好劝劝他。告诉他千万不要作千古的罪人才好!”
“哗——”一阵震耳欲聋的热烈掌声突然响起,打断了谷瑞玉的胡思乱思。她急忙探头一看,只见偌大个北大营操
场上已经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她抬起头来,向前一望,发现主席台上一阵骚动,那些文武大员们都一齐向张学良拍起
掌来。所有陆军将领都戎装整齐,荷枪佩剑。文官则人人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她看见今天阅兵的执行官王瑞华大步走上
了主席台,向着张学良敬礼报告:“张总司令,尊您的命令,东北三军正已列队在位,随时接授您的检阅!”
谷瑞玉看见张学良大手一挥:“阅兵开始!”然后,张学良就在王瑞华、邹作华、万福麟等将领的陪同下,走下了
主席台。早有谭海、李小四等侍卫将一匹黑色大马牵了过来,张学良飞身上马。他骑在那高大的马背上,显得格外英武
威仪。他身穿上将军服,左臂上系着一条黑纱,那是他正为死去的张作霖挂孝。随着张学良的策马向前,守在主席台下
的一排军乐队,顿时奏起了昂扬的东北军乐《好男儿》。正在受检阅的将士们,也齐声高唱这支昂扬有力的军歌:翘首
气凌宵,视苍空月正高。
从军万里展龙韬,好男儿志气高。
既是男儿须为国,乘长风,破巨浪,还乡马革将尸裹,方是好男儿结果!
几架飞机从冬日的蓝天上飞过去,全场顿时声威大振。谷瑞玉坐在那里仍在想着昨天杨家的酒宴。眼前的阅兵盛况
开始在她脑际变得纷纭错乱,使她无法看清张学良那骑在马上的脸孔。口号声震天的三军将士虽然雄壮,可是在谷瑞玉
的眼里顷刻都变成了电影中虚幻的画面。因为她不敢相信这些本来可以战胜任何劲敌的军队,会像杨宇霆说的那样,会
成为一支降军——投降蒋介石的降军!
“夫人,你应该劝劝他。这是因为你和汉卿毕竟相好了一场,多年来你随军远征,战事无数,你们可谓经过生死考
验的好夫妻了。”杨宇霆的话仍在她耳边轰轰响着,盖过了阅兵场上一阵阵震耳的礼炮轰鸣。谷瑞玉眼前始终闪出杨宇
霆含着痛楚与失望的眼睛,只听他说:“既然你们从前患难与共,那么,现在你又怎能看着汉卿在东北军重大转折的时
候,做出有害东三省民众的事来?”
“是呀,瑞玉,张汉卿把大帅竖起的五色旗扔掉,已是违背民心之举,再也不能继续做出将军队拱让于人的事了!”
三姨太也无限痛惜地关照她。
“东北军是老帅一辈子南征北战的本钱,想不到就要毁在汉卿的手里。”常荫槐也对她进言:“夫人,现在我们这
些跟随先大帅打江山的老将们,都在汉卿面前说不上话了。如今能和他说上话的人不多了。只有你夫人还能进上一言。
为了东三省的黎民百姓,为了我们这些半辈子为东北军效力的旧将宿臣们,夫人就替我们向汉卿进上一言吧。请求他千
万不要继续胡作非为了,那样的话,东北就是老蒋的天下了!”
“轰轰轰……”礼炮再次震响。北大营一片欢腾。
张学良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沿着三军列成的方阵,在激越的鼓点中腾蹄飞奔,她感到头晕目眩。谷瑞玉再也看不
下去了,她跌跌撞撞离开了那个高大的阅兵台。那时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马上见到张学良。她要把昨天在杨宇霆家里
听到的那些刺耳忠言,都一一转告给他。她心里虽然与他隔阂已深,感情多日来就处于无法与他交流互通的窘境,可是,
谷瑞玉仍想找他最后交谈一次。她不能在他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关键时候,对他可能发生的重大失误袖手旁观。她必须
要尽到做夫人的责任,她不能眼看着他把东三省的军队统统交给蒋介石和南京政府,而成为千人所骂万人所指的罪人!
谷瑞玉想到这里,她的头再也不昏了。她必须在北大营的检阅场上,亲自找张学良谈一次,即便他不肯听她的劝阻,
谷瑞玉也决心再进一言。
盛大的三军阅兵式结束以后,张学良在奉天交际处举行了一次宴会,招待那些从北平、南京等地赶来参加阅兵的中
外贵宾和眷属们。
张学良很兴奋,因为他和南京政府秘密会谈多时的重大决策,已经付诸实施了。那是他从青年时期就有的抱负和意
愿,他早就希望彻底改变军阀割据的动乱局面,实现全国的和平统一。如今,他在北大营的公开阅兵,是他实现东三省
易帜之后的又一举措。当他一改父亲张作霖在世时军气沉闷的旧习,大张旗鼓地在北大营举行隆重阅兵,借以向中外人
士展示东北军的军威之时,已经在为实现他的政治抱负铺开了一条光明的坦途。就在他依桌敬酒,与那些远路而来的中
外贵宾相互敬酒的时候,副官长谭海悄悄来到了张学良身旁。他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张学良微微一怔,然后就随
谭海出了宴会厅,来到一间小客厅里。
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谷瑞玉!
这使张学良微微一怔。他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她了,发现她依然是发髻高耸,浓妆艳抹。在严冬将临的时候,她穿着
一件灰色裘皮大衣,静静伫立在午后惨淡的冬日光影里。他发现她的目光里含着一种陌生的戒意,同时,也感到她的眼
神里含有关切和希冀。张学良望着沉默不语的谷瑞玉,感到她在这时候忽然来到大宴贵宾的场合,必有紧要之事。于是
他急忙询问说:“瑞玉,你在这时候来到这里,必有紧要的事情吧?”
“汉卿,本来我不想再过问你的事了,可是,谁让我们相好了一场呢?”她似乎仍在考虑她该不该对他规劝,要不
要说出杨宇霆对她的委托。但是,当她想到自己与张学良从前已经走过的爱情之旅时,还是下决心将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有话,你就说吧。”
“有人说,你的阅兵,是东北换旗以后的一次胡闹之举。阅兵就等于向南京政府投降。汉卿,此事可是当真吗?…
…”谷瑞玉明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张学良那张庄重的脸。她发现他的眼神里现出了一抹惊疑。
“瑞玉,你……”他万没想到她气喘吁吁找到这里来,开口竟然问起当前最敏感的事情。他心里一惊,有些发怒地
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说:“莫非你就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女人家是不得参政的!”
“不,汉卿,你再也不能用那些陈旧的礼法约束我了!”谷瑞玉这时根本听不进他的劝阻,满腔的激愤恨不得一吐
为快。她激动得胸口起伏,急切地向他表白心迹,说:“汉卿,我是为了你好,才跑到这里来的。我的话难道就不值你
听一听吗?”
张学良沉住气,不再说话。
谷瑞玉说:“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看你的笑话。他们对你的阅兵,都已愤恨之极了。有人说你是先父大帅的败家子,
有人甚至说你是在拿东三省的地盘,到南京换取个人官爵利禄的罪人!”
张学良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忽然,他一把揪住了谷瑞玉的衣襟,厉声追问说:“瑞玉,你给我说清,你所说
的有人在说,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杨宇霆和常荫槐?你说,你给我说他是谁?”
谷瑞玉一把将他推开,说:“汉卿,你不要管谁在说你,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东北军决不能归南京指挥。那可是
先大帅精心扶持起来的军队啊,如果你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步失误,那么,你就会……”
“啪!”就在谷瑞玉振振有词向他陈述己见的时候,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竟会突然挥起手来,狠狠在她脸上重重
扇了个耳光!那耳光打得她耳朵轰轰作响。谷瑞玉震惊地怔在那里不动了,她双手急忙捂住了被他打得发红发涨的左腮,
只感到心里涌上一团恨火。
她眼睛里立刻汪起了泪水。自与他在吉林结识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可是,即便他们在感情发生危机的时候,张
学良也从没动手打过她一下。可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谷瑞玉怔怔地呆立在那里,仿佛在做一个梦!那是个连她自己也
感到迷蒙的梦!在她眼里,从前对她那么关爱的张汉卿突然变了,他不仅变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军事统帅,也变成了从
感情到外观都完全不敢相认的陌生人了!
“瑞玉,我……”张学良自己也愣怔怔地呆立在那里,望着自己刚刚扇打她耳光的手在发愣。他感到自己的手有些
发麻发木。他对自己动手打人自感震惊!虽然十年的光阴中他与她在生活上时有磨擦口角,但是,他从来对谷瑞玉都不
肯恶语相加,更不用说动手打人了。他尽管对她越来越偏离的人生轨道感到气愤和痛惜,尽管他感觉她的思想离自己越
来越偏离,可是,他始终在心里安慰自己说:“没什么,瑞玉她只是任性而已。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改过的。”可是
现在,他没想到她越来越远离自己而去了。于凤至前去经三路请她进帅府定居,那本是他挽救谷瑞玉的一种措施。然而,
他没想到谷瑞玉却任性地对这一保护措施予以回绝。现在她居然为杨宇霆等人反对全国统一大计,不计后果地充当起说
客来了。当张学良意识到谷瑞玉今日之举已在明显干预他的军政大事时,一时的气愤竟然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他在冲
动过后,就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喃喃地说:“瑞玉,你听我说……”
可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竟发现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谷瑞玉,已经夺门而出了。他记得她在出门的时候,用她
那含着泪水的大眼睛,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手捂着脸庞愤愤而去了。
月影迷离。积满落雪的地上有一行浅浅的脚印。
张学良从汽车上走下来时,已经子夜了。他站在雪地上,抬头望一眼他熟悉的小楼,发现那常常在半夜里仍亮着灯
盏的二楼窗口,如今已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谷瑞玉早就睡下了。
他走进经三路28号小院时,门房的守门人迎出来为他打开大铁门。张学良感到这积满落雪的小院有些陌生了,他已
多日不曾到这里来。自从他和谷瑞玉在奉天交际处宴会大厅一隅的小客厅见过一面后,三天过去了。他再也不曾见到她。
现在,张学良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感到万分痛疚。
夜雾中他发现小楼前面积雪皑皑,眼前只要出现谷瑞玉那双眼睛,他就感到世间之事有些不可思议。本来她是自己
身边最可信赖、最为亲昵的情侣。然而她却忽然成了自己政敌的一个同情者。如若她不前来为杨宇霆说话,如若她那天
问起的不是事关东三省前途的大事,那么,他决不会一怒之下扇打了她一记耳光。那扇耳光打人的举动,决不是他张汉
卿处事为人的风格。即便对那些政见不合的肖小之徒,他也历来主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曾经痴
爱过的谷瑞玉呢?
“你为什么动手打她?”那天晚上,他回到大帅府后,于凤至问起此事时也在语气中含有责怪之意。
“大姐,我是不该打她。我也不知道那时为什么变得那么鲁莽,那么无知,那么无情无义!”张学良想起谷瑞玉手
捂着脸含泪而退的场面,心里就感到痛悔不已。他坐在那副自题自警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条幅下,心情酸楚地对
于凤至说:“我当时恨的是,既然我们早就有不许她参政的约法,可她为什么偏偏要破坏它?从她那天的语气里,可见
她明显的政治意向。她定是听多了杨宇霆等人的观点,所以认为易帜就是背叛老帅的治军宗旨。她也把我和南京谈判实
行全国统一的大政方针,看成是向南京投降。大姐你说,我能容忍瑞玉粗暴地干涉我的政治主张吗?”
于凤至叹息说:“瑞玉参与政治,确属她不守妇道。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将她当成了敌人。汉卿,她也许听别人
反对你的议论太多了,出于对你的关心,才贸然跑去向你进言的。既然谷瑞玉的出发点是出于善意,你就应该多多宽容
她才对。为什么要动手打人呢?”
张学良痛悔地叹一口气,说:“我可以就我动手打人,向她道歉。可是,我仍然不能容忍她在家里参政的做法。”
现在,张学良终于踏着淡淡的月色走上了经三路小楼的楼梯。他这才感到小楼里静悄悄的。在幽幽灯火下,三层小
楼一派恬静。他走进谷瑞玉的卧房,发现里面静静的一片漆黑。张学良掀亮了电灯,灯光下他发现谷瑞玉的床榻上竟空
无一人。行李箱子也不见了,这小小的香巢里虽仍旧弥漫着他熟悉的气息,但是小楼女主人却杳无踪影了!
张学良不禁暗暗吃惊。他不知在这沉沉冬夜里,谷瑞玉会到哪里去?他在灯光下发现翻乱的箱笼下丢了一些报纸书
刊,他拣起一张《满洲报》,心里不禁一愣。因为他发现报纸的下方,刊登的选票已被人剪掉了。张学良见了报就会想
起最近发生在沈阳的另一桩怪事。就是这张销路不畅的《满洲报》,为了与发行量浩大的《盛京时报》争夺读者,竟然
也想出了一个吸引读者的花样,就在一个月前,该报发起了一个所谓“东北政治人物民意测验”的活动,《满洲报》在
报上刊登了选票,那票上印有东北政要的名字,每一张选票,读者都可以任意选中已经登上选票的要人。如果读者接连
选中五人,可以得到一分奖赏的礼品。
张学良知道,就在那由《满洲报》下发到民间的选票上,印有包括张学良、杨宇霆、张作相、常荫槐、万福麟、汤
玉麟、邹作华、藏士毅、王树翰、莫德惠等东北政要的名字。在长达一个月的群众评选中,他发现在该报上每天公布的
票数上,前几天他的名字遥遥领先。张作相和万福麟等德高望重的将领次之。可是几天过后竟然发生了让他颇为吃惊的
变化,就是多日来一直票数不多的杨宇霆,忽一日竟然票数连连飙升。有一天杨宇霆的选票竟然猛增到榜首。对于这些
来自民间的选票活动,张学良初时根本不曾在意。因为这自发的民意测验只能说明读者的向背,却无法扭转既定的政治
大局。直到后来张作相向他通报了杨宇霆的选票为何一路飙升的秘密时,张学良才不能不从这件小事上发现令人深思的
大问题。
原来张作相有一次去小河沿杨府探访,正好赶上杨家的佣仆们,正从车上大捆大捆搬运当天的《满洲报》。原来杨
宇霆发现读者对他的选票数额较低,就不惜花费一笔钱,每天购得数千张《满洲报》,然后命人填写他的名字后寄出去!
现在,张学良在谷瑞玉的卧房里,竟也拣了一张这样被剪掉选票的《满洲报》,他心里不禁升起疑团!她莫非也对
这无关宏旨的订报游戏所左右,那么,谷瑞玉会在选票上填写何人的名字呢?
张学良又来到了空落落的书房里。这里四壁依然是齐崭崭的书籍和字画。桌上已经落了厚厚的灰尘。忽然,他在桌
上发现了一封尚未寄出的信件。拆开一看,原是谷瑞玉那娟秀的字迹:汉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凤谨
回天津去了。
为什么我要在你即将在东北大干一场的时候,独自前往天津?就因为我不希望见到你。从前只要我们小别数日,我
就思念着与你的相逢。正是因为彼此心中有着那斩不断的情丝,所以,才有了我一次又一次舍命前往前线的爱情冲动。
可是,随着我们生活的安逸,彼此接触的日益频繁,感情反而变得越来越疏远淡漠了。真是奇怪之事!我常常在无人的
时候暗想,为什么在分居时会因为思念对方而如饥似渴,然而一旦走近了你以后,却又感到这种近距离的接触非但没有
任何甜蜜,反而生出了许多新的痛苦!
这次回到沈阳的五个月时间,过得好没意思。刚开始时,你还肯到我的小楼里来,我误以为多年失去的东西终于让
我找回来了。所以,那段时间是我们共同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我才发现,你不会长久伴随着我的,占据你心里的
决不是女人,而是你的事业。我不否认一个好男人应以江山社稷为重。我也曾希望有一天你的大事可成。
当初我在吉林结识你时,我就羡慕你,也曾寄希望于你。当然,我决不是那种以声色为乐,一生沉溺于红尘之中,
聊以自慰的小女子。我也想成为男人伟业中的贤内助,永远伴随在你的身旁。我甚至希望让自己变成你宏图大业中的一
个小小马前卒。哪怕为你成其大业扮演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我心足矣!
可是,我渐渐发现我在你的事业中,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你艰难时的同行者、高兴时的同乐人而
已。
谢谢你和于凤至的好意,可是,我不想再接受你们为我回家所做的安排了。不错,从前我曾对此有过种种期盼。那
是我青年时痴痴以求的美梦!那时我多希望有一天能回到那座大院里去生活!成为这个大家族的一员乃是我多年的夙愿。
我以为只要能住进那座院子,就可以进入上流社会,就成了人人仰视的上等人了。直到于凤至请我的前夕,这一度让我
孜孜以求的美梦,竟然被严酷的现实惊醒了!因为那时才认识到,即便我搬进了那座院子,我也不会得到我所追求的幸
福。我天生就不是上等人的材料。我永远都只是个“戏子”。
汉卿,我虽然去了天津,可是我的心仍然记挂着你。
我希望你在闲暇时也应该回忆一下我们的过去。如果我们的缘分已尽,那么,就以我去天津作为一个最后的分野好
了!如果你有一天想起了我,仍然希望我能回到你身旁的时候,我仍然希望回来。但是,我如果再回来的时候,是有条
件的。那就是我谷瑞玉有我谷瑞玉的思想,有我的抱负,有我做人的主张。而你如果真心爱着我,那么,就应该给我为
你军政大事出谋划策的权力,否则,我们还是什么夫妻呢?
祝你飞黄腾达!
曾经追随过你的瑞玉民国十八年一月八日张学良捧读着谷瑞玉留给他的辞别信,心中百感交集。
他脑际忽然浮现出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他想起她心里就泛起种种思念,那是因为她留给他心里的印象太深了!他
是在自己人生刚起步的时候结识的红颜知己,也是他在仕途上遭遇困难最多的时候追随自己南征北战的随军夫人。
“至爱的亲朋,莫非当真只能在一起共患难,不能共享幸福和康乐吗?”张学良眼睛里汪起了泪花,与其说是她的
突然不辞而别让他怅然若失,不如说因为她的这封信打动了他的心。他不得不承认谷瑞玉信中说的都是心里话,她向他
提出的要求和批评也大多出于一个女性本能的所求。可是,他不能同意她的要求,更不能答应她回来的条件。因为张学
良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个普通的丈夫,也决不可能顾及私情而容忍一位多情女子对自己的非份所求。
“缘分也许真的尽了吗?”他手托着谷瑞玉那封信,静静伫立在楼梯口沉思着。他在暗暗扪心自问的时候,心底忽
然涌来了一股难言的痛楚。

第五章津门誓言
夜风怒吼,大雪纷飞。
张学良由于凤至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一条幽深漆黑的胡同。蓦然在黑暗中蹿出两只狰狞的大黑狗来。大黑狗
吠声骇人,两条狗飞也似地扑了上来,咬扯着张学良的军大衣。张学良拼命地撕打着,奔跑着,地上留下了一片血渍。
于凤至“啊呀”一声尖叫,她急忙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原来竟是一场噩梦!
于凤至开亮了台灯,她见榻上竟然空无一人。
“汉卿他在哪里?”她惊愕地左右环顾,四周一片漆黑。
子夜时分,大南门帅府里一片岑寂。于凤至急忙披上了羊绒鹤氅,爬上了三楼。她发现张学良的办公室,在深夜时
分竟还亮着幽幽的灯火。她轻轻推开了房门,发现暗淡的灯光,把张学良巨大的身影投映在淡蓝色的窗帷上。
此时张学良容颜憔悴,他正神情忧郁地伫立在张作霖戎装佩剑的大幅油画像前,凝视着画像两侧张作霖自题的对联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汉卿,”于凤至忙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狐皮大衣,披在了丈夫的身上。她探询的眼光,盯住了张学良瘦削苍白的脸
庞。忽然,她指着几上的象牙烟枪,问道:“莫非真把烟给戒了?”
张学良克制住心里的痛楚,双手忽然捧起了烟盘子,“当”地一声,将烟具摔在地上,打了个粉碎。于凤至愕然望
着他:“你这是……”
张学良说:“从今以后,我戒烟了!”
于凤至见张学良神情庄重,她深深理解他此时的心境。叫声:“汉卿!”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夫妻俩依偎良久。张
学良信手拿过一本《东洋史》,问于凤至说:“你可知日本的幕府政变吗?”
于凤至茫然摇头。
张学良对她说:“今天下午,杨宇霆对我说:”今天东北的形势,就像当年日本幕府时期德川家康当政的时候一样。
‘我当时并不懂日本的历史,所以,才找来了一本《东洋史》。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他的用意!“
于凤至忧心忡忡地将一杯咖啡递给了他,说:“日本的历史与我们东北有何关系?”张学良呷了口咖啡说:“当年
幕府时期,丰臣秀吉死去以后,其子继承了王位。但是他贪图淫乐,将手中大权都委托给了自己的岳父德川家康。谁知
道后来德川家康得了大权以后,反而杀害了他的女婿。不久又篡夺了女婿的王位。今天杨宇霆影射我是丰臣秀吉之子,
那么,德川家康又指谁人呢?”
于凤至默然。
张学良略一沉吟说:“如果现在的东北局势,真如杨宇霆所估计的那样,那么你说,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难道我
张学良也会像丰臣秀吉之子那样,继续沉溺于酒色之中,醉生梦死吗?束手等待德川家康的篡权和杀戮吗?不,我决心
已定,一定要从此振奋起来,除掉杨宇霆和常荫槐这两个奸佞!” “啊——?”于凤至听了大吃一惊,她一把捂住张
学良的嘴,苦苦劝他说:“汉卿,此事你可万万说不得的。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更何况你要杀掉的杨、常两位,都是
当代东北政治舞台上的风云人物,这又谈何容易?”于凤至见他不再说话,就继续劝慰他说:“汉卿,杨、常两人在东
北势力强大,人脉充足,盘根错节。万一你一时不慎,失败在他们的手里,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啊!”
张学良说:“大姐,你千万不要这样给我泼冷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让我在这里束手待毙吗?我对杨、常
两贼,早已恨之入骨。你还记得东北换旗的那天,杨宇霆当着南京代表的面给我难堪。在照相的时候,他和常荫槐夹着
皮包就走。在南京和东北要人们的眼中,我张学良还有什么威信?现在的情势是: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只有把杨宇霆
和常荫槐两人除掉,东北才有宁日。”
“汉卿,你这简直就是在冒险!”于凤至忧虑重重地对着他叹息说:“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如此重大的事情,决不
是你头脑一热就可以决断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杨、常两人决非一般小人物,你说杀就杀。杀了他们也许只是费了两
粒子弹的事情,但是他们一旦死去,又如何来收拾东北的政治残局?杨、常两人不但在东北有很密的人脉网,而且他们
俩人在南京和北京也有许多关系。这且不说,杨宇霆和日本人的关系你难道不知道吗?杀了他们以后,日本和南京会不
会反对?汉卿,你千万不可孟浪行事啊!”
张学良说:“大姐,我已经想了许久了,对于杨、常两人,他们伺机除掉我已非一日之心。那次杨宇霆在家里祝寿
的时候,如果不是你临阵救我,也许我就成了他们那场寿宴上的牺牲品了。当然,杨宇霆举办那样的祝寿活动,本身就
是在向我们示威。他请来了那么多南北政治要人,目的何在?还不是在向我张某人示威吗?他是让东北军政两界都看看
他杨宇霆的力量,同时也让人们看看我是个无能的阿斗!大姐,现在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了,我不灭杨、常,那么杨、
常就一定灭我。与其他们灭我,不如我去灭他们。大姐,你能够帮助我下最后的决心吗?”
于凤至惊愕后退一步:“我……?”
张学良站在猩红地毯的中央,他忽然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枚亮闪闪的银圆来。对于凤至说:“我张汉卿从来不迷信,
可是今日在紧要关头,如果我三心两意,必会铸成大错。古人说:”卜以决疑。‘现在我就把这块银圆自高处连扔三次,
如果袁大头三次都朝上,那么,我就下定决心去杀掉杨宇霆和常荫槐,如何?“
于凤至吓得不敢说话。
张学良继续说道:“但是,如果袁大头三次都朝下,那我就另作主张。”
于凤至心中茫然无策,她在灯光下见张学良心意已决,情知生死关头已到,她百劝无益。只好点了点头,说:“事
到如今,索性也就只好占卜决疑吧。”
只见张学良手托着那枚亮闪闪的银元,接连向空中连掷了三次。说来也巧,张学良扔出的三枚银元在落到地毯上时,
袁大头居然都向上。张学良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彩。于凤至一把夺下银元对他说:“汉卿,这也不可轻信。你瞧这银
元,两面有厚有薄。袁头面轻,落在地上时袁头自然都要朝上,怎么可以就此以下决心呢?”
张学良说:“大姐,你说怎么办好?”
于凤至手托着那枚银元,略一沉吟才说:“汉卿,此事由我来定夺吧。我把这银元也连向空中接投它三次,如果这
三次银元有字的那一面,每次都朝上的话,到那时你再来做最后的决断,可否?”
张学良说:“好,就依你!”
于凤至随手将银元向空中一扔,只见银元从空中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轻轻一滚,最后终于停住了。两人急忙拣起来
一看,这一次竟然都是那有字的一面呈现在上面。于凤至说:“不急不急。”她接过银元来又接连向上投了两次,结果
两次又皆是如此。张学良拣起那枚亮闪闪的银元,对于凤至说:“这一次,我总该最后下决心了吧?”
“不,”于凤至依然忧虑重重,她依偎在丈夫的身边,明亮眸子里闪动着灼灼的光芒:“汉卿,我劝你还要三思。”
张学良攥紧她冰冷的手,双眼凝视着窗外,只见东方天际渐渐显露出一抹熹微的晨光。他斩钉截铁地说:“量小非
君子,无毒不丈夫!我张汉卿再也不是过去的张汉卿了!我要振作起来,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
第二天上午,张学良正在鼾睡中,忽然被人推醒。只见于凤至来到榻前,气喘吁吁地说:“汉卿,不好了,常荫槐
又来找你纠缠。我看你还是躲躲吧。”张学良从床上爬了起来,将一支手枪掖进腰间,对她说:“躲是躲不掉的,也好,
大姐,就让他进来吧。”于凤至却说:“不行,他还带着六个马弁,气势汹汹地非要往揖门里闯。这怎么行?先大帅在
时早就有过惯例,任何人进内宅。卫队都不许进门,可是他常荫槐明明知道,却偏要带卫队闯进来。真是欺人太甚了。”
张学良听罢,倒吸了一口冷气,浓眉紧蹙在一起,他说:“你马上传下话去,常荫槐非要带卫队,我张学良就拒绝
见他。”
于凤至下楼以后,张学良穿戴齐整,戎装佩剑,十分威武地走出了卧房。他洗漱已毕,于凤至又回到了卧房里说:
“汉卿,常荫槐听说你动了肝火,只得让护兵到前院去了。这会儿他等候在老虎厅旁的客厅里。”
张学良略一沉吟,健步地来到楼下会客厅。他见常荫槐的脸色阴沉,气咻咻地坐在沙发里。张学良仿佛没事人一样,
打着哈哈,寒暄了一番。使女献茶以后,张学良说:“汉湘为何不回黑龙江省理事,却到这里来做什么?”
常荫槐一拍桌子,厉声吼道:“我有公事!昨天邻葛是不是找了你?今天我到这里来听你的回话。成立东北铁路督
办公署,你到底准不准?”
张学良听他口气强硬,哪有请示的口吻,分明是在训责下级。他心中积郁已久的怒气顿起,脸上却仍然堆着笑道:
“汉湘,我不明白,既然已经有了东北交通委员会,为什么还要成立督办公署?”
常荫槐揶揄地说:“总司令长官,难道邻葛昨天没有说明白?东北交委会虽然领导东北地方铁路,可是那是徒有虚
名的空架子。比如中东铁路,目前就一直没有交到我的交委会指挥。这又怎么行呢?我常荫槐岂不是成了空头委员长了
吗?眼下我主张成立这个东北铁路督办公署,另有打算,只要有了这块牌子,就完全可以把中东铁路划归我的管辖。当
然,我常汉湘不是一概全抓,南满可以除外,但是中东铁路非要归我亲自来管理不可。”
张学良忍住心里的愤怒,听完了常荫槐滔滔不绝的陈述,他面有难色地皱眉说:“汉湘,这个事情我实在难以做主。”
常荫槐眼睛一瞪说:“这有什么不能作主,你只要说句话,这事情便成了。”
张学良说:“你说得轻巧。这中东铁路乃是中苏共管。如果把中东铁路划归你的东北铁路公署,自然涉及到外交程
序。即使我张汉卿同意,也要事先请示南京,方可实施。否则我们私自决定,将来无论是苏联方面,还是南京政府,都
要来找麻烦的。”
“不行!”常荫槐顿时翻了脸,眼睛一瞪,从衣袋里摸出一份预先写好的请示报告,拍在张学良面前的几上,声威
逼人地说:“什么外交?什么南京政府?咱们东北铁路的事,咱们自己说了算!你必须马上给我签字。只要你一签字,
我常荫槐就正式宣布成立东北铁路督办公署,看他哪个敢不听指挥?”
“汉湘,这个字我现在实在不能签。”张学良忍住怒气说。常荫槐手托着那他报告,咄咄逼人地对张说:“汉卿,
你今天如果真不给面子,我常汉湘就在你的帅府里一直等着。看你批还是不批?”
客厅里的空气紧张得几乎要爆炸了。张学良皱眉沉吟,忽然他仰面哈哈大笑,以手挡过常荫槐抻过来的手说:“这
样吧,汉湘,此事关系重大,还是让我仔细地想一想。今晚我一定给你个准信。可好?”
常荫槐见张学良软了下来,又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只听张说:“再说,即使我同意了,这事也要和杨总参议再蹉
商一下才行呀。”常荫槐听说他要和杨宇霆商量,便趁机站起来说:“那好,晚上就晚上,到时候你如果再要推拖下去,
我可是不依你了!”他说完抓起了帽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厅,扬长而去了。
常荫槐离去后,张学良在老虎厅里徘徊不决。忽然,他想起一个人来,急忙命李小四给警卫团打了一个电话。半小
时后,房门被轻轻的推开了,随即昂然走进一位身披军呢大衣的魁梧军人,他正是警卫团长高纪毅。他见了张学良急忙
敬礼:“总司令,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纪毅,”张学良急忙起身,开门在走廊内外寻视一番之后,又关上了门。他颇为神秘地将高纪毅拉到沙发前坐定,
然后神情严峻地说:“常荫槐这人怎么样?”高纪毅在张面前无话不说,毫不迟疑地说道:“他和杨宇霆是一狼一狈,
我们下级军官对他们都已恨之入骨。当年他当沈海铁路局长的时候,有一次我押送军火,他故意找茬,把我从火车上拽
下来,打个半死。总司令,今日你为什么要提起此人?”
张学良想起张作霖死后几个月里,杨、常两人的所作所为,不禁激愤难平。他怒火万丈,又问:“当年郭松龄惨死,
这事情你们可还记得?”
高纪毅说:“郭大哥倒戈反奉,主要就是为了反对杨宇霆和常荫槐。总司令,你有什么话就自管直说吧,我高纪毅
和东北军将士,对您的命令惟命是从,决无二心。”
“好,”张学良紧紧抓住了高纪毅的手,哽咽说:“杨、常两个奸凶,自我父死于皇姑屯车祸以后,他们狼狈为奸,
意在篡夺权力。东北易帜,惟独他们杨、常两家的公馆门前拒绝挂旗。他们的目的就在于破坏中国的统一。如今他俩人
欺我太甚。前些天那个鸿门酒宴,我险些遭到了不测。今天常荫槐又无理取闹,非逼着我成立什么东北铁路督办公署不
行。这分明是有意和我作梗,逼我下台啊!此事关系到中苏外交,即使要办也要容我斟酌,可是常荫槐却逼着我当场签
字,真是岂有此理!我估计他晚上和杨宇霆必然还要来到这里胡闹的。纪毅,我命令你将杨、常二人处死,你可有这个
胆量吗?” “请总司令放心!”高纪毅马上向他保证,他冲动拍胸地说:“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张学良说:“此
事要速战速决。既然要下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还要派谭海、苑凤台,刘多荃去协助你,切要注意,他们俩人
的腰间可都有手枪。”
“是!”高纪毅应命而去。
入夜,沈阳大南门张氏帅府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夜幕下的大青楼,灯火点点,在黑黝黝的树影掩映下,楼内
楼外都显得异常静谧。沉寂的深宅大院此时正酝酿着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9 点刚过,一阵清脆的汽车笛声,从揖门之外传进了幽深的帅府。片刻,卫士急匆匆地来到二楼,叩开了张学良的
卧室房门,报告说:“总司令,杨总参议和常省长就在楼下老虎厅里等候着呢。”
张学良神情冷峻地点了点头,麻利的换上了一件灰色棉袍,然后故作轻松地随着侍卫下了楼。他在楼梯的拐弯处,
悄悄叮嘱那卫士说:“我进门以后,你一定要找个借口把我从客厅里叫出来。”
卫兵应了一声,有些茫然。张学良也不便多说,便匆匆走进了老虎厅左侧的一间小客厅,只见杨宇霆和常荫槐都阴
沉着脸,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傲然地盯了张学良一眼,都并不说话。张学良见气氛有些紧张,急忙笑脸寒暄说:
“二位深夜造访,还是为了那个事情吧?”
常荫槐怒道:“你实在健忘,不是你亲口说晚上听你的准信吗?眼下我只听你一句话了。”杨宇霆冷冷一笑:“汉
卿,你可要言而有信啊。”
张学良笑道:“二位放心,汉卿一会儿准有让你们满意的答复就是了。”他回头见卫兵正在那里泡茶,急忙吩咐说
:“不要泡茶了,你到楼上搬两个哈密瓜来,也就是了。”卫兵应声而去,不到半刻钟,那卫兵竟然空手而回,对张说
:“总司令,哈密瓜在太太的房间里,她正在洗澡。还是您自己去取来吧。”
张学良骂声:“废物。”转向杨、常两人陪笑说:“二位稍候,我上楼取瓜就来。”
张学良出了门,他见客厅的门关上以后,马上就叫过那个卫兵来,手朝着南边的楼道里一指,便匆匆地上了楼梯而
去。卫兵立刻会意,他快步的走到了南门前。轻轻一拉门闩。只见黑暗中突然冲出了四个彪形大汉,一个个手握着双枪,
正是高纪毅、谭海、苑凤台和刘多荃。
高纪毅等四人疾步穿过缀花地毯的老虎厅,冲到客厅的门前。高纪毅抢前一步,猛地一把拉开了紧闭的房门,杨宇
霆和常荫槐顿时吃了一惊。他们都同时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大姐!”张学良满头大汗地冲进于凤至的房间,于凤至吃惊地望着神色紧张的张学良问:“汉卿,出了什么事情?”
张学良快步来到窗前,向楼下俯望了一眼,转回身来说:“我要干一件大事。现在杨宇霆和常荫槐就在楼下老虎厅旁的
客厅里。”
“啊——?”于凤至震惊,她预感到将有重要的大事发生了,忽然紧紧抓住张的手问道:“汉卿,你要怎么样?”
张学良一把甩掉帽子,头上热汗腾腾。他郑重地对于凤至说:“我张汉卿历来光明磊落,我今天这样干,都是杨、常两
人逼出来的!”
“汉卿。”于凤至吃惊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说:“我实在担心你太年轻,万一……”
“砰砰砰,”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凛冽的枪声。于凤至和张学良几乎有些呆了。过了一会儿,张学良大梦初醒般
地夺门而出,于凤至也从震惊中醒来,疾步随着丈夫冲出了门去。
他们冲进了老虎厅,在他们面前那碧绿的地毯上,洒着一摊鲜血。常荫槐饮弹僵卧在沙发里,双目未瞑。杨宇霆跌
倒在地板上,俨如一条僵死的狗。高纪毅、谭海、苑凤台和刘多荃都雄纠纠地站在两具尸体前面。张学良如释重负地叹
了口气:“高纪毅,你马上组织军事法庭会审,向东三省百姓公布杨宇霆和常荫槐的罪行!张榜安民,以壮我威!”张
学良那宏亮的声音在宽大的老虎厅里引起了阵阵回响。
天津,英国租界13路80号。
窗外刮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暴风雪,可是这幢白色小楼里却温暖如春。
谷瑞玉依然雍荣华贵,仪态万方,在严冬时节她仍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旗袍,高跟皮鞋,驻足在那打蜡地板上。她在
窗前凝望着马路上正在肆虐的风雪,眼神里现出了淡淡的忧郁。
她忽然瞟了一眼脚下,闪亮的地板上丢着一张近日出版的《新民晚报》。她是从那张报上了解到东北沈阳最近发生
的事情。刚才,谷瑞玉见了这张报上刊载的张学良写给杨宇霆姨太的一封公开信,那是他在沈阳大帅府里断然处决杨宇
霆、常荫槐之后,公开发表的若干文件中的一份。她读了那封信,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
张学良在那封信上写道:杨大嫂鉴:弟同邻葛相交之厚如同手足,但为国家计,弟受人民之嘱托,国家之重任,不
能顾及私情。唐太宗英明之才,古今称颂。建成、元吉之事,又有何策乎?弟受任半载以来,费尽苦心,百方劝导,请
人转述,欲其稍加收敛。勿过跋扈,公事或私人事业,不必一人包办垄断。不期骄乱成性,日甚一日,毫无悔改之心。
如再发生郭(松龄)王(永江)之变,或使东三省再起战祸,弟何以对国家,对人民乎?然论及私交,言之痛心,至于
泪下。弟昨今两日,食未入口,寝未安眠,心中痛耳!关于家中后事,请大嫂放心,弟必尽私情。父母子女,皆如弟有。
弟必尽力抚养教育,望大嫂安心治理家务,成其后事为盼。弟之出此书,非欲见谅于嫂,弟之为人,向来公私分明,自
问俯仰无愧。此书乃尽私交,慰家中父老。勿奔走流离,胡乱猜疑。已令潘桂庭、葆健之办理后事。一切可与该二人相
商可也!
小弟良手启如大元帅出此,弟必叩首求情。然弟身受重任,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不能不顾及全局,为国家,为人
民计也。望大嫂三思而宥之。又及。
谷瑞玉凝神不语。
她最早得知张学良杀害杨宇霆、常荫槐两人的消息,是在1 月12日下午。
那是事变的第二天,凤谨从街上买来的一张北京出版的《新晨报》,那报上最早发表了日本记者松川谷一写的电讯。
称:“11日本报从权威人士处获悉,10日夜10时,张学良在官邸召见了杨宇霆、常荫槐和翁之麟三人,枪决了杨、常两
人。二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立即被移交给他们的家属。11日下午时,张学良遣外交部秘书王家桢,去奉天日本领事馆转告
林久治郎总领事,‘杨宇霆和常荫槐俩人密谋造反,昨夜已被枪决。但此事对于中日关系无任何影响。’……”不久,
此事举国哗然,张学良接着发表了《枪毙杨宇霆、常荫槐通电》和《杨、常伏法之判决书》等文件,很快将杨、常两人
的罪行公布于众了。
谷瑞玉对发生在沈阳的这桩血案,既感到悲哀又感到快慰。她悲哀的是杨宇霆和常荫槐两位东北军要人,一夜之间
竟然成了张学良的枪下之鬼,与她感情甚笃的杨府三姨太竟从此成了青年寡妇;她为之快慰的是,张学良身边终于消除
了两个政治劲敌。这让谷瑞玉心中的压力稍稍减轻了。尽管她只身离开沈阳的时候,心里对打她一个耳光的张学良仍恨
恨不已,然而到了天津的家里,当谷瑞玉冷静下来,面壁沉思之时,她又暗暗理解和原谅了张学良。她与他有恩有怨,
但是,他们毕竟不是一般的友情,而且经历过火与血洗礼的至爱情侣!
“瑞玉,现今北方局势稳定。汉卿自从斩除杨、常两逆以后,正在奋发图强振兴东北,在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在
天津赌气呢?”谷瑞玉知道赵一荻日前也从沈阳悄悄来到了天津。她此次回到天津的原因,是因她怀上了小宝宝。那是
她和张汉卿相爱的结晶。如今赵一荻就住在距此不远的天津协和医院里待产。谷瑞玉昨天前去探望赵四的时候,这位善
解人意的女子,又再三关注她与张学良发生的感情裂变。看得出好心的赵四小姐对她与张学良是否能破镜重圆,从心里
表示了极大的关注。赵四对谷瑞玉说:“只要你向汉卿表示一下改过之意,我想,他还是欢迎你回去的。”
“改过?改什么过?”谷瑞玉听了她的话,脸上的笑意忽又不见了。看得出她在与张学良分居的日子里,尽管已有
了深刻的反思,也认识了许多自身的过错,但是性格执拗的谷瑞玉,想起自己离沈前留给张学良的那封信,心情就转而
阴郁起来。因为在她的内心世界,始终都固有着一块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那是她轻易不肯示人的神秘王国,也是她在
任何困境下也不愿牺牲的领地。
“瑞玉,我非常理解你的心。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即便在利禄权势面前也不想委曲求全。”待产卧床的赵一荻脸
色暗黄,她拉着坐在床边的谷瑞玉双手,说出了她对她的忧虑与担心:“我知道先大帅留给你的那个‘约法三章’,有
些清规戒律是让你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但是,任何女人与这种豪权之家的弟子结合,都必须要付出一般女人所不愿意付
出的代价。至于所说不参政一条,瑞玉,恕我直言,那是对的。因为如若没有这样的条件,汉卿他就会无法按照自己的
意愿去执行政务军务。你说对吗?”
谷瑞玉对赵一荻既委婉又直率的劝慰心领神会。从理性上她对赵一荻的劝告能够接受,可是从感性上却很难与她苟
同。她想了许久,叹息说:“四妹,你的话是一番善意。我也知道不该去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特别对参政一节,从理
性上我可以接受。但是,一旦在生活中真正进入了角色,我又不可能做到了。因为在感情上已经紧紧融合在一体的两个
人,很难不关心丈夫除家庭之外的大事。四妹,如若当你听到别人在非议自己心爱的人时,你会因为有不参政的家法,
就默不作声吗?”
赵一荻默然。她发现谷瑞玉即便已处在和张学良随时绝决的关键时刻,仍然对自己因任性和固执而带来的感情危机,
没有丝毫的省悟。她也就能够理解张学良为什么坚决不肯派人到天津请谷瑞玉回沈阳的原因。赵四正是由于同情和理解
谷瑞玉,所以才不希望发生让谷瑞玉终生悔恨的后果,遂继续进言说:“瑞玉,人最不可改变的不是处境,而是性格。
你和汉卿的感情,非一般泛泛之人可以相比,你们的情分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结成的。所以,我劝你一定要珍惜。既然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现实是,和汉卿的最终分手,为什么不能委屈一下自己,在参政一事上做出个让步呢?”
“你是让我向汉卿道歉?”
“不是道歉,是给他写一封信,对夫人不参政作个明确的许诺。瑞玉,我想,只要你肯做这个让步,汉卿他定会欢
迎你回到他身边的。”赵一荻深情地望着床前的谷瑞玉,她从心里不希望她和张学良走向最后的分手。
谷瑞玉站起身来,她良久地站在窗前。她是在认真地思考着赵一荻的话,她知道她和张学良之间的思想隔阂已经很
深了。分手时她已对自己今后面临的困境有所考虑,现在她在天津陷入了深深的苦闷。她知道如果听信赵一荻对她的劝
告,主动给在沈阳的张学良写信,诚恳表明自己的态度,也许会得到张汉卿的再次谅解。可是,她却对床上的赵一荻无
奈地摇了摇头,说:“不,我做不到!……” 赵一荻仍然不肯放弃仅有的希望,说:“如果写信已不可能,那么,能
否委托个可靠的人,把你的意思转达给汉卿。”
谷瑞玉的嘴边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冷笑,她终于固执地再次摇头,良久,又吐出了一个字:“不!”
四、张汉卿再也不是从前的张汉卿1930年1 月中旬。
华北商埠天津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天气忽然变得寒冷起来,北风呼啸着,吹卷起漫天雪花在灰蒙蒙天际
间狂舞着。在风雪之中,法租界一幢花园洋楼前,几辆小轿车从大铁门里鱼贯驶了出来。它们驶出租界以后,飞快地沿
着柏油路向另一条大街疾疾的驶来。车里坐着刚从北平行营来天津的陆海空副总司令张学良,他正和副官长谭海谈话。
张学良说:“谭海,你是了解我张汉卿为人的,今天我所做的事情,决不是我太无情吧?”
谭海说:“非决副总司令待她无情,您已经仁至义尽了!”就在这时,他们的轿车已经驶进了一座租界上的独门小
楼,这里是平津卫戍司令于学忠的官邸。
大门两旁竖立着几个荷枪的士兵。当轿车在小洋楼的前面刹住时,只见台阶上已经迎候着几位披着军呢大衣的军官,
为首者正是张学良的旧部于学忠将军。他快步跑到小轿车前,替张学良拉开了车门,双手将张学良从车里请下来,说:
“副总司令,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按您的吩咐操办的。现在时间已经到了,可是,谷瑞玉女士却没有准时到来,会不
会有什么意外?”
张学良站在一棵雪松下微微一怔,忽然将大手一挥,断然地对于学忠说:“不去管她!反正我张汉卿的决心已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孝候兄,不管谷瑞玉今天是不是到场,离婚一事,是决不能更改的。因为今天的仪式是预先安排
的。军人说话历来算数,我的决定雷打不动。”
张学良的决定让所有迎候在门前的将官们都感到突然。因为他们从前都知道张学良多么珍爱那位随行千里的夫人谷
瑞玉。可是如今他们不知在张学良的私生活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不然的话,他是决然不会在就任北平行营主任之后,
专程到天津来和谷瑞玉女士办理一个有亲友旧部出席的离婚仪式。
对于所有应邀而来的旧部将领们来说,他们当然希望出席结婚一类的喜事,对离婚这让人不快的仪式,大多都采取
了漠然态度。
张学良走进小楼,他站在猩红地毯上,还没及抖落军大衣上的雪尘,就发现大客厅深处迎出一群京津名流和士绅。
这些应邀出席张学良离婚仪式的男宾女眷们,见张学良神色凝重在走进大厅,都急忙迎了上来。人们对出席这样的仪式
各有难言之隐。有人晓知内情,便向张学良投以同情的目光;有人一知半解,便相对唏嘘叹息;也有人趁机巴结,凑上
前来七嘴八舌地劝解说:“副总司令,古人说宁拆十座庙,也不破一桩婚。难道和谷女士真没有和缓的余地了吗?”
“少帅,恕老朽直言,谷瑞玉女士到现在仍对你旧情未泯呀!何不三思而行?”
“汉卿,一夜夫妻百日恩,此事还须多加思量才是!”
一时大厅里众说纷纭,哗然声起。所有人都围上了张学良。看得出他们都不希望张学良和谷瑞玉的姻缘到此画上休
止符。
张学良神色凝重地向众人一拱手,出语坚定地说:“君子无戏言。事情既已如此,我和谷瑞玉女士的姻缘,就只能
到此为止,再无重新和好的余地了。请诸位不必再劝才好!”
张学良径直向楼上走来,忽然,听到有人叫“汉卿”,抬头看时,发现二楼拐弯处,伫立一位身穿裘皮大衣的时髦
女子,正是妩媚端丽的赵一荻。已经满月的赵四小姐,身体比生病前略显丰满,她见张学良双眉紧锁地走来,急忙近前
说:“事情莫非真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张学良心有许多难言之隐,可是由于见有于学忠在场,他欲言又止,只对赵一荻摇摇头说:“没有了,我已经做出
了最后的决定,任何人都不要劝我改变主意。”
张学良随赵一荻走进小客厅,她对他说:“汉卿,我自知再劝也是无益。可是我仍然有话想说给你听。”张学良心
绪烦躁,但他对赵一荻的话却不能不听。只听她说:“谷瑞玉即便有天大的错处,她毕竟是跟随你南征北战啊。这种特
殊的深情,无论如何也不该忘却吧?”
窗外风雪呼啸。张学良透过窗口望着外面,只见几株法国梧桐在风雪中发出凄厉的啸叫。天地一片混沌,他仰望铅
灰色的天空,忽然痛楚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见一个女人的倩影正在飞雪中向他走来:她颀长的身材,亭亭玉立。她
烫着大卷的披肩发,白嫩的瓜籽脸上柳眉弯弯。莞尔一笑,星眸闪动。她就是与他曾经朝夕相处的随军夫人谷瑞玉吗?
张学良时至今天仍不能不承认,他曾经深深地喜欢过这个女人。当年她们相识于吉林,定情在哈尔滨,十个难忘的春秋
过去了,现在她仍然还保留着当年魅人的风采。可是不知为什么,她那美丽的姿容却再也不能唤来他温馨的梦,他甚至
感到谷瑞玉是那么陌生、甚至那么令人厌恶!
“汉卿,当年你在前方行军打仗的时候,都是谷瑞玉追随在你的身旁。”赵一荻见他那么痛苦,以为他心有所动,
继续进言相劝:“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是再给她个改过的机会吧?”
可是张学良根本听不进赵一荻的劝说,坚持己见说:“不,绮霞,我张汉卿决非无情的小人,更不会因另寻新欢,
就忘记了从前有恩于我的人。今天发生的事情,都是谷瑞玉逼得我不得不如此啊!” 赵一荻见张学良如此神色,情知
再劝无益,就说:“汉卿,大姐她已在小客厅里。她有紧要的话,要对你说。”
于学忠识趣地躲开了,却被张学良叫住,说:“孝候,请你再给谷瑞玉通个电话,请她遵守诺言,准时前来。”于
学忠应诺一声,转身下楼而去。
“汉卿,”就在这时,于凤至忽然走进来了,她说:“我知道劝你也无用,可是我仍然还要说上几句。”
“大姐,别说了。”张学良心绪烦乱,他对年长自己三岁的于凤至从来都敬重三分。平日家中之事,只要于凤至开
口,他必然言听计从。可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冷冷打断她的话,独自来到楼窗前,室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于凤至
和赵一荻面面相觑,在盛怒的丈夫面前噤若寒蝉。
张学良眼望着铅灰色的天宇,痛楚地闭上眼睛。
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张学良的痛苦沉思。
“副总司令,”张学良抬头一看,见卫戍司令于学忠已出现在面前。他皮靴一碰,郑重地向张学良报告说:“谷瑞
玉女士马上就到了!”
张学良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默然呆坐在那里。
“汉卿,你不能再考虑一下吗?”于凤至轻轻来到他的身旁,只有她深深理解丈夫此时复杂的心绪。她知道张学良
是经过痛苦的煎熬才最后下了与谷瑞玉分手的决心。但是,当这个异常痛楚的时刻到来之时,旧情又是那么难以割舍。
他摇了摇头。
“汉卿,二姐她……来了。”赵一荻看了于凤至一眼,蹑足来到张学良身边,刚欲催他下楼,却又忍住了。她不忍
打断张学良那纷纭的思绪,即便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也难免在与情人分手时愁肠百结,更何况谷瑞玉当年曾经打动
过张学良的心呢!在两军对垒,面临着血与火厮杀的战场上,张学良完全可称之为叱咤风云的猛将,面对着淋漓的鲜血,
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眨。可如今他在与谷瑞玉行将分手之际,也难免优柔寡断,踟蹰不前。
“副总司令,谷瑞玉女士的车已经来了。”于学忠见张学良愁眉紧锁,呆坐不动,再次上前报告:“请您到楼下,
参加仪式吧。”
“哦,”张学良如梦方醒,他愕然望了望于学忠,又望了望身边的于凤至和赵一荻,急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再次来到楼窗前,默默凝望着铅灰色的天穹。鹅毛大雪在呼啸的寒风中纷纷扬扬。远方租界上的千楼万厦,都蒙
上了白皑皑的雪毯。楼前几株参天的古槐梧桐,在凛冽的朔风中发出尖厉的啸叫。风雪迷离,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在
张学良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他统率千军在边陲疆场上冒雪出征的情景。在那滴水成冰的严寒天气里,他率领的千军万
马中,只有一位随军女子,她就是谷瑞玉!
一霎时,谷瑞玉身披鹤氅,骑坐在一匹雪白大马上,逆风前进的倩影恍如昨日。想着想着,张学良不禁满腹悲酸,
愁肠百结。楼外的风呼雪啸,一派银白世界。
张学良来到楼梯口,他忽然远远望见一辆玻璃马车,疾疾地在大雪中驶来。那车在楼前刹稳,车夫掀开了玻璃门,
从车里步下一位披着鹤氅的女人。她还像当年那样虽在严冬里仍然浓妆艳抹,乌云般的发髻高高绾起。白皙的面庞上两
条弯弯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
“瑞玉,”张学良在心底轻轻呼唤她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在战场上不惧枪林弹雨的少帅,居然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眼望谷瑞玉在几位女客人的簇拥之下,走进了楼下大厅。她脸上涂着淡淡的粉,眉宇间呈现一股忧郁之气。谷瑞玉抖掉
了鹤氅上的落雪。她刚想走进客厅,忽然发现了楼梯口屹立不动的张学良。刹那间两人的目光对峙着。楼上楼下都静悄
悄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在张学良凛然目光注视下,站在楼下大厅里的谷瑞玉急忙避开了。
“我……不想再见到她了!”张学良忽然一甩袖子,转身又回到了楼上。他这突然的举止,使得作为仪式主持人的
于学忠大惑不解。
于凤至和赵一荻急忙跟上快步上楼的张学良,叫道:“汉卿!”
张学良返回小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副总司令,举行仪式的时间到了!”于学忠打破难堪的沉默,在门旁再次催促着他。
“孝候,请你代表我全权处理此事,我实在不想见到她了。”张学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备好的文件,递到于学
忠的手里,说道:“请谷瑞玉女士过目。只要她答应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其它一切条件,我张汉卿可以应允。”
“汉卿,能不能再……”赵一荻深知张学良一旦下定了决心,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改变的。赵一荻用颤抖的手接过
那份文件,定睛一看,只见薄薄纸页上,写下了张学良的三句话。她匆匆看完,心里仿佛滚过一股冷冰的潮水,她惊呆
了。
只见纸笺上写着:一、离异以后,谷瑞玉女士不得利用张学良的名义;二、不得为娼;三、任凭改嫁。
张学良双手痛楚地抱住了头。
于学忠不敢再问,他拿着那张打字文件,转身快步走下楼去。
“汉卿,恕大姐再说一句话,难道你和谷瑞玉的事情,再没有回旋余地了吗?”于凤至心里有些不忍。
张学良的眼睛良久凝视着墙上那频频摆动的大钟。在他眼前又出现了和谷瑞玉结识吉林的情景,他想起:第一次奉
直大战时,谷瑞玉在杨柳青前线指挥部遭到他训责而不肯落泪;在他受命平息郭松龄反奉,赴秦皇岛的兵舰上,谷瑞玉
为他把盏,张学良酒醉摔杯子,溅得她满身酒渍;在河南作战时,张学良眼望着丢盔解甲、落荒而逃的东北军,悲痛欲
绝,他忽然掏出枪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谷瑞玉悲哭一声,猛地扑了上来,紧紧抓住了张学良的手,跪倒在地上……
“汉卿,再想想她的好处吧!”于凤至和赵一荻都齐声劝道。
“不想,我不去想了!”张学良霍地站了起来,将几上的一只杯子打翻在地。
“副总司令。”正在这时,张学良忽然见于学忠已在那里伫立多时了,他对他说:“谷瑞玉女士完全同意您提出的
三个要求。她……”
张学良用颤抖的手,接过那张谷瑞玉亲笔签名的文件,忽然问道:“她……她的条件是……?”
“谷瑞玉女士别无所求,”于学忠说:“只请副总司令将英租界上那幢楼房留给她居住。……”
“可以!请转告谷瑞玉女士,英租界上那幢小洋楼,从此产权归她所有!”张学良浓眉舒展,忽然将手一挥,吩咐
于学忠说:“还有,为酬答谷瑞玉当年的随军之劳,告诉东北边业银行一次付给她大洋十万块,以作她日后的生活之资!”
于凤至、赵一荻望着在困难中煎熬的张学良爱莫能助。于学忠应命而去,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古老落地钟的钟
摆,还发出咔咔的轻响。
“孝候,”忽然,张学良一招手,叫住了已经走出门去的于学忠,他略一沉吟,铿锵有力地说道:“请你转告谷瑞
玉,当年她不辞辛苦伴随军中,与我张汉卿有恩也有怨,有情也有恨,但是,儿女情长,终非大丈夫之志。我张汉卿下
定离婚的决心,决非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今日之事,也决非妒忌她被杨宇霆收买,为虎作伥。我张汉卿再也不是过去
的张汉卿了!如果我想为社稷江山、东北父老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必先舍弃这误我大事的女人!”
张学良言讫,两颗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过了腮边。
大钟铿然有声地敲过十下,窗外的大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