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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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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高阳_2
“那么,”等安德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
他一个封套,里面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 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 排一下,不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
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决不止二 千两,现在听他又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二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
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不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决不 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敲侧击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 小子总有一番话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着,德禄 把一个“节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道,“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 不算正项,马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 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德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 很,只弄他一千银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 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 广。毛鸿宾差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着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
天,仿佛下定了决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
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叫他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
“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
江苏的官声,好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 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 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
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 步是到内奏事处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
或“交”,一一说明。“留”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 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 托好了吴棠,奏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
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 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
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 碌。各省的专差,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
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 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
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京官,全靠各 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
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 祖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
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 的,吴棠就是这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
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
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 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 差官到京,可以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
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 先要用个什么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 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
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 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 以外,太后想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 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
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
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
先到敬事房传旨“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 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 他设法把那传唤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
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 紧张,“请教,”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 我们内务府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 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 情形,他跟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 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 吴守备说了许多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
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
宗门外,找间僻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 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
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 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 等着吧,他的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 在宫里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 守备一眼瞥见,慌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
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 说一声:“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 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 旨:着漕运总督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 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 问道:“请安总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 句话,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
头来一见德禄,不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 微顿着足说,“也不知道要什么花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
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们大帅怎么交代?”
“你别急,你别急!”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 慨神情:“你等着,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 了一场阴德。”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 招一招手,等他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 多一句,少一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 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 里藏得住话,不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 思,事情就好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 那一档子事儿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
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不成是说,非我们大帅到 京里来了,安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 道你老哥的身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 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 大帅面前,到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 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 功自见的机会。各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
打交道,只有自己结交上了慈禧太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 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回到清江浦,怕大帅不另眼看 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 了,用很平静自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
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 信。那就好办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 时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
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 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 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 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
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 出宫替太后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
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 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 总管家你又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 在漕船上取了几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
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 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 好避去勾结的形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
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 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
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 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
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 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
“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
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 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 德海,希望他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 两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 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 帅也尝尝。他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 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 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
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 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 刻之间成了交情极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
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 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 也就不碍,于是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
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 说,“是太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 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 转来的那份节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
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 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
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 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 他说,“我们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就在这句话上, 这句话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
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 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 了。原是不难明白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穴,“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 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 绣衣料的单子放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
面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 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 帅是太后特别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
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 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 得意。他相信经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
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 大小官员收起公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
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 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
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 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 不过封了印以后,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
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
清闲,而且所获甚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 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
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 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的那几个红章
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 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
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
“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 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
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 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
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 送到那里,被打一顿屁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 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
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 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
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大波澜,来打击 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 旗人,所以他们支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
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
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 今,在上者加官晋爵,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 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 一批足迹未出京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
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来作为抑制汉人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 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
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爵,是不公 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 了。
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 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 与肃顺争权,蒙古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
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 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
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态度也改 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
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 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
——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 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流”,很快地撤
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 看不起湘军,而且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
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 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
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甚至已死 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




十四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 的年羹尧。当同治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
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 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
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 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
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 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 样菜都是一式两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
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 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 有几句常用的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
遥制。”还有一句话是:“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
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 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捻癣疥之
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 中,最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 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
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 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
“协饷”,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
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 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
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败,死伤 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
没有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 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 当然,肯在胜保军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
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 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
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他的。在 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
的话入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 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
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 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词,触怒了“上头”, 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 在乎地传示文案,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 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 为他此举异常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
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 列举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
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 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
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西北,则非 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 权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
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 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
笑着说:“如果照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
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
的心,当时还想放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 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
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 保自然受到了极严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
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 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
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看他自己怎 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 了一封信给曹毓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
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 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
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为辛酉政变的后 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 笑了一声:“怪不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 议,所以对年羹尧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
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 兵权的最后准备,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
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 有几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
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 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
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不是参奏 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 另外颁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
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 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
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胜保有交结, 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
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 大事铺张,以为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
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 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
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
缓不济急,才改派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 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
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 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套,奏请以陕西
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 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
他道:“若以军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 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
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 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 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
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 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
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览。 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
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 分拟呈之后,不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
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
不愿支持,这才真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
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
但劫持巡抚,通洪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 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
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 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出,派了
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 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 兵官,无不大起恐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
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 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
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 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 泽南的旧部李续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
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 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
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动,所以 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
大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 不对他深恨痛绝,“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 理,把那些文件分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
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 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
实在情形,可是怕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 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 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 千金或数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
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 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
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来,家资骤富, 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
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 行女眷大轿有数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
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 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
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 求多隆阿回陕西去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
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 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
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 这些任务,分别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
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 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
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 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 兵要饷。亲自动手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
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 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
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洋地写道:“臣 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
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 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
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 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
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 谕中所指出的几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
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 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
入陕。当即以紧急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 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 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 与胜保的任命同时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
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 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
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郁万状。但 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
有一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 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 是一支好军队,因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
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 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 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
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 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
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 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 样被打军棍,但为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
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 一膝,抱着多隆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
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
多隆阿静静地听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 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 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
“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 这儿是他们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
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 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三国演义》。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三国演义》 为兵法,命精通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
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暇,总请文案来讲《三国演义》,作为消遣, 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 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
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 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
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插问一两句话。等 了解了全部情况,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 负责解西路凤翔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
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 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
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河,经故市北上, 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 面受敌,在马队洋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 为他只不过入陕助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
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 关,就会依计行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
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怕他插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 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虞,此外都是“降众”,平
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乱,而流窜 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
里,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 扎蒲州,与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 窜,山西首当其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
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 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 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
“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
矩,早已废止,所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 胜保何日拿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
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
道关口过不去,那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 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 截住了驿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
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 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 西进,同时派了一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 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 军机处办事颟顸,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
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 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
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 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 个炭盆,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
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 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 紧急军情,不准在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
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 的援军,越发放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 吗?进省来干什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
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
霜空无月,只见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 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
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 那个姓吕的老婆,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
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 入中门,大声说了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 好!于是一面由姬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
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 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 觉得好过得多。这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
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
一直望到门外照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 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 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 子,他不识汉文,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
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 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
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 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
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 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 等他把臃肿的身躯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
交到胜保手里,胜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 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 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 徇情买放,不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 帅,礼帅!”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 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 太太打发掉几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 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 一起褫夺,换上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
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 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 赫,特意挑了二百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
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 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
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 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
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 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 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 细诉他在胜保节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
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 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
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 投山东,一路骚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 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 领集议,了解了情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
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 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 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 抄已告一段落,胜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
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 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
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 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
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 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 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 燹,匪来如梭、兵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
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 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 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
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 油灯火焰出神。她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
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 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
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想想 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 长号着奔远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
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 失火,那儿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 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
起来!把那包碎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
动作便比较从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 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 房间里把箱笼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
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
举一盏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
些箱笼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
的官兵不管用,从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 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 钦命要犯只是防守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
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 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 为会象上年拿问肃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
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 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
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无进一步 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 京畿,声言“清君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
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 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
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 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
保十分心感。同时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 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
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 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 简单的办法是装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
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 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 八驼行李,四个美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
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 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
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 比吴三桂听说陈圆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
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 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 事隔两天,必已遭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
“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 隆阿,“他得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 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
写完,他也盘算好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 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 面呈你们大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 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 信,可不一定讨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
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 不走。闹出事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
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
于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 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 前程所关,不是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 胜保的心情比较轻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
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 许上奏。奏折中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
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 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
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则专人送到西安, 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 滋味却不好受,无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 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 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
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 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
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特有一份空 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 诗:“‘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 面了。”
胜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当?”他又问:“听说 你在蜀中,近况如何?”
“我的遭际,也跟克帅一样委屈。”
“怎么?”胜保反替他难过,“骆籲门总算是忠厚长者,何以你也受委 屈?”
“唉!一言难尽!” 不仅是一言难尽,也还有难言之隐。灯下杯酒,细叙往事,蔡寿祺当
然有些假话。他是咸丰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无非赋闲的日子过不 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机会,从军功上弄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出来。他的打算是
由山西入关中,再到四川,然后出三峡顺流而下,如果没有什么机会,便回 江西,在家乡总比在京的路子要宽些。
于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风弄盘缠,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 设巡抚,只有总督,这时的总督黄宗汉,因为在两广总督任内与英国人的交
涉没有办好,正革职在京,由成都将军崇厚署理川督。崇厚虽是旗人,却谨 慎开明,对蔡寿祺那套浮夸虚妄的治军办法,不甚欣赏。于是他弄了几百两
银子的“程仪”,由成都到重庆,准备浮江东下。
在重庆得到消息,陕西巡抚曾望颜调升川督。蔡寿祺跟曾望颜是熟人,
便留在重庆不走,等曾望颜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里,重回成都。那时 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蓝朝柱窜扰川南富庶之区,一方面又有石达开由湖北窥
川的威胁,于是蔡寿祺大上条陈,以总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颇为 招摇。不久,曾望颜被革了职,仍旧由崇厚署理,参劾蔡寿祺,奉旨驱逐回
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骆秉章。
骆秉章字籲门,虽是广东人,与湘军的渊源极深,入川履任时,把湘 军将领刘蓉带了去,信任极专,以一个知府,保荐为四川藩司。刘蓉看见奉
旨驱逐回籍的蔡寿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关防,招募乡勇,十分讨厌,便 老实不客气提出警告:蔡寿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驱逐了。
当然,蔡寿祺对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饰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 把四川看成他的家乡一样,急公好义,所以忘掉该避嫌疑。遭当道所忌,正
由于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说,一面不断大口喝酒,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 时宜,要借酒来浇一浇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胜保也有牢骚,“急人之难,别人不记得你的任事 之勇,用不着你的时候,就说你处处揽权。去他的,我才不信他们那一套。”
“克帅!”蔡寿祺忽然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务宜收敛。等将来 复起掌权,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还不晚。”
胜保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叹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 理?无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无论如何要忍一时之气。”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克帅,你有的是本 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本钱”两字,意何所指,胜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说道:“梅庵, 何谓‘本钱’,在那儿?”
蔡寿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苗。”
“咳!”胜保皱着眉说,“就是从他身上起的祸!”
“祸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运用。”
“啊,啊!”胜保大为点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话,见教得是。”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 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
概。胜保却正好相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 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 下说,“‘长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 至于‘长安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
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 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 半天,挤出两点眼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
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 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 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 胜保在那古庙中独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
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 反复思量,连细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
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 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
胜大人回话,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 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 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 未忘,还要摆摆威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 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 里大声说道:“跟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
此刻,胜保的脾气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 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
进来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 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 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
胜保赔罪。费了半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 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 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 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 夺,纷纷四散,各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
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 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 恨如刺骨;蔡寿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
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 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 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 以眼前而论,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
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 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 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 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 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 人的酒浇自己的块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
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 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 在援结党羽,多方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 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 谁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
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 走近了互相问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 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 而实际上等于马弁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
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
正你当的好差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 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
候有意使其名实不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 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
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 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 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 济“私”,也拿他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 了年,本想多留几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
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 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
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 罪名中,他只承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 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
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 西安将军穆腾阿和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
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 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 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 程序,已经非常熟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
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 隆阿奏报,驻防将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
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 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
它拾了起来。正不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
然后命他立即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
面,送到恭王那里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 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 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 跟着来碰这个大钉子,何苦?”宝鋆皱着眉说。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 样儿的一个结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 驳的口气松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
一看风色不妙,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 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
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 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
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 在,胜保那一支杂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
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 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
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 三凶”以后,为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 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鋆。宝鋆一向以 恭王的意旨为意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
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 被革职拿问,重要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
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
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
明发上谕上规定由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 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
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 机大臣李棠阶,态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鋆说话向来无保留,大声接口:“河南人嘛!胜克斋在河南搞得太不
象话了,周、李两公,不如此表示,对他们的老乡,怎么交代?”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
一天,尽让周祖培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 贪污渎职,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然一转,“不 过,俗语说得好,‘投鼠忌器’,胜保已经在刑部狱中,随时可诛。我想——
我们还是先撇开胜保来谈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开胜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扯在这件案子 里来谈?
庙堂之上,不便说什么不够冠冕堂皇的,迁就现实的话,于是撇开胜 保这个人,谈他所隐匿的财产。这件事归宝鋆管,他象聊闲天,谈新闻似地,
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从他处得到的消息,胜保在谁那里可能隐匿 了些什么财产?派什么人搜查?用什么方法?诸如此类,娓娓言来,虽嫌琐
碎,听来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议,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不多几天,两江总督曾国藩的 一道奏折,为恭王和他的同僚,带来了新的困扰和忧虑——胜保在苗沛霖以 外,又下了一着狠棋。
曾国藩的奏折中说:江南提督李世忠上书,愿意褫夺自己的职务,为 胜保赎罪。这是件异想天开的事,而以前方的一个武官,干预朝廷处置获罪
大臣的威权,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说,在曾国藩那里就应该受到一 顿申斥,可是曾国藩未作处置,据实代奏,只略略声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
“不敢壅于上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了解李世忠与胜保的关系的人看,其中大有
文章。曾国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为李世忠代陈他的请求,可能就会有麻 烦,而这个麻烦是连他这个节制四省兵权的两江总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
敢壅于上闻”。
“你们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折交给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摇着 头说:“我头痛得很!”
他们那三个人又何尝不头痛?聚在一起,把曾国藩的那道奏折,反复 看了几遍,不知如何批答。
终于,文祥说了这么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尽是报私恩, 有个替胜克斋表功的意思在内。”
宝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却大有领悟,连连点头:
“这看得深了!”
“怎么呢?”
“咸丰八年九月,胜克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确非等闲。那时李世 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寿。”
李昭寿原是捻匪,与洪军合流,在长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带与官兵 作战。咸丰八年秋天,李秀成与陈玉成合力稳定了长江北岸,进窥皖北,滁
州交李昭寿防守。他部下的纪律极坏,而且不是洪军的嫡系,所以陈玉成一 向轻视他,使得李昭寿起了异心。
于是胜保设法俘获了他的全家,相待极厚,李昭寿考虑了切身利害, 献出滁州城,接受了胜保的招降。奏报到京,赏给二品花翎,赐名世忠,授
职总兵,仍旧让他驻军六合一带。
“从那个时候起,江宁的洪军与皖北不能连成一气,未始不是李世忠阻 隔之功。这论起来,也算是胜克斋的功劳。”
“但要挟制朝廷就不对了!”文祥皱着眉说,“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个苗 沛霖,听说那一带的土匪盐枭,都出入其门,李世忠的外号叫做‘寿王。”
“那,”宝鋆惊讶地说,“不又要造反了吗?” 其余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久,文祥握着拳,神色痛苦地说:“决不能把
李世忠逼反了! 其中关系,太大,太大!”
这样,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安抚一法。但批答的谕旨, 甚难措词,宝鋆便指着曹毓瑛说:“琢如,这非你的大手笔不可。”
“等见了王爷再说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谕旨以外,还得有别的布置。”
“对!”文祥深深点头,“谈了半天,琢如这句话很有用。 走,咱们上鉴园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正在宴客,特为告个罪离席,在小书房里
接见密谈。一路来,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时便从容地提出了他的办法。
“安抚固为势所必然,但这个奏折不必急着批。”
“对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这个宗旨好,先让李世忠存着一分指 望,咱们再从长计议。”
“是。”文祥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琢如以为还得有别的布置,这是老谋 深算的话。我看,今天就用六爷的名义,先给曾涤生去封信。”
“信上怎么说?”
“李世忠所请,决不可行。让他善加安抚,而且,”文祥加重了语气说,
“要严加防备!”
“好!”恭王立即作了决定:“就请琢如辛苦一下子,在这儿写了就发。” 因为决定了把李世忠的请求,暂时搁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养心殿见
两宫太后时,恭王便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记得,等把其他的章 奏处理完毕,她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曾国藩还有一个折子,那个李世忠怎么啦?”
“这是个麻烦。”恭王使劲摇着头。
“麻烦可也没有办法。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下文。”慈禧太后转脸看 着慈安太后问:“姐姐,你说是吗?”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着答道,“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哪!” 慈禧太后对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机会看
着文祥说道:“你一定清楚,给讲一讲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胜保招降李世忠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 提到他的现况:“李世忠目前驻扎六合,那里的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
这么优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图报,别学苗沛霖的样,绝了那颗降而 复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带了三十万人,从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
从背后打曾国荃,替江宁解围,如果李世忠变了心,投了过去,举足重轻, 大局会起变化。”
“那就得跟他说好的罗?” 慈禧太后这句话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便接
口答了句:“‘小不忍则乱大谋’,两位太后圣明。” 看见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断点头,作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
却依然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辞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着有威 的声音说:“京里京外那么多的人在办事,说到头来,就归咱们君臣几个拿
主意,事情,不一定样样都能办通;人,不见得个个都能心服,只要咱们自 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去,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六爷,你说是这话不是?”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把垂着的手举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说:“臣 也就是凭一颗心,报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么才对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个‘公’字。” 她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军机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
感,配合着她那两句语意深沉的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么责备的 话要说。
“就拿何桂清这件案子来说吧,”慈禧太后依然闲闲地,仿佛谈家常的那 种语气,“照我看,是办得太重了一点儿。丧师失地,也不止他一个人,何
以就该他砍脑袋?去年夏天从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帮他说话,有些要 严办,我们姐妹也闹不清谁的理对,谁的理不对。光讲理好办,存着私心,
这面一套说法,那面一套说法,把理路搞乱了,事情可就难办了。当时我就 想,倘或何桂清这件案子,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
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 能平定大乱。这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
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 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
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 窑绿地黄龙的盖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
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 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
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
“我也是由何桂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 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
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
——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这不是怪事 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
有纪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
的良心。六爷,”她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 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
觉察到慈禧太后话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 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 部火房里,读书以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
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 并不禁止。起初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
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 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
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
由于军机处有消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
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 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
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 但也为蔡寿祺打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 话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 其意何居,却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
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
是个理想人选,请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 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
“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 侯曾将百万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
记》,周勃的典故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
《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 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 下,当然也有话不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 密谈,他转述了胜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
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 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 子那样,拿起笔来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
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 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
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人,现在 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 不决,启人侥幸一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
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 面改变了过去的态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
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 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 见恭王授权,自然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
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 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 起来,带到内阁,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
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 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 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 最详尽,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 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
是入陕以后,捏报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
问过的话。问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
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 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
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
攻击另一个御史赵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 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
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 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感激私
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 气了,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
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 若寒蝉。可是京外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
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 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 的态度比较缓和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 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
“没有我,你何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 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
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 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
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 南奸淫妇女这一款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
“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 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 中风。事后传到了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鋆长叹一声说:“胜克斋死定
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 以定他的死罪。
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 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
监候”还是“绞监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
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 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
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 因而他向文祥递了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 表示有话要说。
宝鋆性子急,本想开口,看到文祥这个动作,便让他发言:“博川,” 他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话,你说吧!”
“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
“不过,我想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 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 监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
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 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 即问题:“这一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
果的奏折以及明发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
也闹得太不象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
太后想了想,庄容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 培、刑部尚书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鋆手里,接过预先拟就的旨稿,捧呈御案,两宫太后盖
了“御赏”和“同道堂”的图章,发了下来,由军机处派专人送交内阁,内 阁转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 有所闻,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
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 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这里。所谓“预备”,极其简单,用块白绫子
从梁上挂下来,打个死结就行了。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 中午,热不可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
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 大,凉快,去走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 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
不便叫他们来服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 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
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 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的小帽,帽
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 只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
是恽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 看一看前面衣襟,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
边上那道门走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
小院落,蓦地站住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
他的答语不能满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 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
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 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
火微的青石板上,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
威风,所以双臂挣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 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 奏参胜保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
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 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
役把胜保扶了起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 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 要找什么人,或是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
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 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
紧张地看着,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 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 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
样,一左一右掖着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
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
看他踮起脚把头套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 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
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 弄不下来他。”
等他唤了人来,胜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白玉扳指,已经不翼而飞。 年纪轻的那差役不作声,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尸身的胸口,回 头说道:“来吧!”
解下尸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请监视的大臣亲临察看,周祖培和绵 森自然也不会去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谈,周祖培不胜感慨地说:“胜保事事要学年大将军,下 场也跟年羹尧一样。”



十五




从上年腊月中回南以后,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吴守备又到了京城。 吴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开年又有馈赠,但都是些“土仪”,其中自然
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样,只是没有问候的私函。吴守备是去 过安德海家的,亲自把礼物送交他的家人,还留下一张吴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给军机章京方鼎锐。礼没有送给安德海的那份厚,却有厚 甸甸的一封信。这封信中附着安德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
信上叙了始末经过,最后道出他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委税差, 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如今悬案尚无归宿,忽又报请开复,出
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办的案件, 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请守 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 棠的困扰,不能替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
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一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 错不得,对安德海是不是假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
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瑛的脸色,马上换了一换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
气。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子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
别人的重托,所以呆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瑛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那里?”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瑛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 托了我,结果比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 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瑛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 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方鼎锐回了吴棠一封信,告诉他决无此事,不必理睬。同时又 告诉他一个消息,说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已成定局,吴棠由漕督调署粤督,
大致亦已内定,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禄,却不知这事已经搁浅,先找着吴守备去问。他是曾受 了吴棠嘱咐的,如果安德海来问,只这样告诉他:太后交下来的,采办“苏
绣新样衣料”的单子,正在赶办,赵开榜开复一案,已经另外委托妥当的人 代为办理。德禄听得吴守备这样说,还不觉得什么。转到安德海那里,他比
德禄在行,听出话风不妙,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么人“代为办理”,难道是 在京找个人,就近替他办一个奏折?没有这个规矩啊!
不多几天,倒是德禄打听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约了出来,告报他说, 吴棠是托的方鼎锐,方鼎锐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么回了吴棠一封信。“安
二爷!”最后他说,“我看,八成儿吹了!”
照这情形看,安德海心里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紧,第一,已 知他假传懿旨;第二,赵开榜的行迹已露,这两件事要追究起来,可是个绝
大麻烦。所以当时的神色就显得异样,青红不定地好一会,也没有听清德禄 再说些什么。
直到德禄大声喊了句:“安二爷!”他才能勉强定定神去听他的话。德 禄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子,我跟赵四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不是说,年下收的银子不算定钱,既不是定钱,就 不欠他什么,有什么不好交代。”
“不是这个。我是说,吴棠那儿,还有军机处,都知道赵四露面儿了, 一查问,着落在我身上要赵开榜那么个人,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安德海嘴还硬:“不要紧,有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别的事都不要紧,
总可以想办法鼓动“主子”出来做挡箭牌,偏偏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
点风声。想到慈禧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威严,安德海蓦地里打个寒噤,这一夜 就没有能睡着。
苦思焦虑,总觉得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那就只有去问方鼎锐了。 于是抽个空,想好一个借口去看方鼎锐。门上一报到里面,方鼎锐便知他的
来意,吩咐请在小书房坐。
平时,安德海见了军机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礼的朋友似的,态度极其随 便,这天有求于人,便谨守规矩,一见方鼎锐揭帘进门,立即请了个安,恭
恭敬敬地叫一声:“方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等听差献茶奉烟,两个人寒暄过一阵,安德海提到来意:“我接到漕运
总督吴大人的信,说让我来看方老爷,有话跟我说。” 这小子!方鼎锐在心里骂,当面撒谎!外官结交太监,大干禁例,吴
棠怎么会有信给他?但转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词,又如何启齿?不过谅解 是谅解了,却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装作讶然地问:“啊!我倒还想不起来有 这回事。”
不说“不知道”,说“想不起来”,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难,只得 红着脸说:“就为赵开榜那一案。方老爷想必知道?”
“喔,这一案。对了,”方鼎锐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托了我,我得替 他好好儿办。
不过,有一层难处,这里面的情节,似乎不大相符。” 说着,方鼎锐很冷静地盯着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头去,避开了他
的视线。心里在想那“情节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点?是赵开榜的节略中所 叙的情节,还是指自己假传懿旨?
看到他这副神情,方鼎锐越发了然于真相,他主要的是帮吴棠的忙。 事情没有替安德海办成,却也犯不着得罪他,所以话锋一转,用很恳切的声
音说:“你也知道,大家办事,总有个规矩,赵开榜这件案子,实在帮不上 忙。这么样吧,你把他的那个节略拿了回去,咱们只当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儿。
赵开榜人在那儿,干些什么,咱们不闻不问,吴大人那儿,当然也不会再追。 你看这个样子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方鼎锐有此一番话,安德海可以安然无事,已是喜出 望外,赶紧答应一声:“是!听方老爷的吩咐!”
说着,又离座请了个安。 等把那份节略拿到,就象收回了一样贼赃那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坐在车上定神细想,发觉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还有收获,顿时又大感欣慰, 一回宫先到内务府来找德禄。
“怎么样?安二爷,挺得意似地。” 德禄一说,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说,索性摆出
极高兴的样子,一把拉着德禄就走。
“赵四的事儿,办成了一半。”
“喔!”德禄惊喜地问:“怎么?莫非??。”
“你听我说!”安德海抢着说道:“赵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吗?这一个, 我替他办到了,岂不是办成一半。”
“那好极了。安二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马上跟他去说。”
“我刚才去看了军机章京方老爷了,他亲口跟我说,包赵开榜没有事,
吴大人那儿也不会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胆露面儿好了。”
“是!我这就去。”
“慢着!”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他原来答应的那个数得给啊!” 这一下德禄为难了,空口说白话,要人上万的银子捧出来,怕不容易。
考虑了一会,觉得从中传话,办不圆满会遭怪,不如把赵四约了来,一起谈 的好。
于是,他提议找赵四出来吃小馆子,当面说明经过,安德海知道他的 用意,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德禄便送了个帖子来,由赵开榜出面,请安德海在福兴 居小酌。依时赴约,寒暄了一会,入席饮酒,敬过两巡酒,德禄便把主人拉
到一边,悄悄耳语。安德海在一旁独酌,却不断借故回头偷窥,先看到赵开 榜有迟疑的神气,说到后来,终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知道事情定局了。虽
然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也管不得他那许多。
等散出来时,德禄在车中把跟赵四交涉的结果,细细说了给安德海听。 赵四答应过,只要把他“身子洗干净”,他愿酬谢两万银子,不过那得奉了
明发上谕,撤销拿问的处分,才能算数,照现在的情形,仍有后患。
还只听到这里,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铁青着脸,愤愤地说,“口 说无凭,本来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安二爷,安二爷!”德禄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别急嘛!我的话 还没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气的人,再说我,替你办事,也不能没有个交代。
你总得让我说完了,再发脾气也不晚。”
“好,好,你说,你说!” 于是德禄便丑表功似的,只说自己如何开导赵四,终于把赵四说服了,
答应先送一万银子,“那一万也少不了!”他说:“赵四有话,那一天奉了旨, 那一天就找补那一万银子。”
安德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下又问:“那么 你呢?”
“我吗?”德禄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爷当差!” 话外有话,安德海心里明白。照规矩说,应该对半匀分,但实在有些
心疼,便先不作决定:“等拿到了再说吧。他说什么时候给?”
“一万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也得去凑,总要四、五天以后才拿得来。” 到了第四天,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进去找安德海。
他以为是德禄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匆匆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 哈着腰说:“安二爷,王爷有请,在内务府等着。”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 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脸上飞金,脚步
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德海一看,心 里不免嘀咕,走到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
“安德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
狠狠一顿,不由得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德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
“好事”太多了!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是说的什么呢?安德海硬着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
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 人,我怎么不知道?”
坏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恭王越骂越气,整整痛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严厉告诫:如果以后再发
现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严办! 安德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
外,只见影绰绰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 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地回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 便故意拉住他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海强自敷衍着,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 片笑声。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 后同进早膳。他这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这样子,便瞪着眼骂 道:“没有规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 一面向跪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 二顺,你们笑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据实陈奏不妨:“跟万岁爷回话,”他 说,“小安子让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 事情就闹大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
所以赶紧磕头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 房的功课,小皇帝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 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母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 小皇帝忽然回头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
先顾不得吃,转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
瞬息的工夫,偏这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失悔,不该转脸去看! 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 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德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 场,哭得双眼微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从
在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进去跪安。她 看着他问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
“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 主子生气,不敢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 上,同时也不愿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
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说恭王不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德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 说的“被头风”的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
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 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说话,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德海 也不例外。
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 他,“小安子!”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 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都重,虽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 直待看清了她的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 不妙,两人目视会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德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
玩意’送来了没有?”
“唉!”德禄顿足叹气,“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么?”安德海把双眼睛紧盯在他脸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捣鬼?
“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恶!”德禄哭丧着脸说,“也不知道他那 儿打听到的消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说:
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一看再说。”
一听这话,安德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 气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那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 气不好,咱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再
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 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风,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 虽在这件事上变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
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涉在里头,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 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赏我一个薄面,千万高抬贵手。赵四这
小子,不够朋友,等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来。安二爷, 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他较劲啊!”安德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象安德
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德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 怕他是王爷,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 指恭王,他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杀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
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 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德海只是一时说说大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话”当作笑 话来说。然而也有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
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德海与恭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 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
支持,安德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 禧太后对恭王究竟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
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照例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 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为胜保报仇,要好好参倒几个冤家
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 德;河南开封、归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
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
“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异,上天示儆,寅畏实深。惟有加 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工,亦当交相策
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直言政 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 恭王。但是,蔡寿祺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
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
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德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 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德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 仅仅取得一种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德海会替 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 小心,当慈禧太后照例在灯下看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
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项甚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是一大苦事。 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子,触眼“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
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
一把热毛巾,又换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着的燕 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案,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 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 攻击云贵总督劳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
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苏巡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 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之处而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复
追究”、“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所以而坏的缘由。然 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 怨,不畏诛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
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其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 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统兵大臣,举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六部九
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庶乎纪纲振而朝廷 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上一压,刚把茶 碗端起来,安德海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揭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
从前在多大人多隆阿营里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 说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对胜保的印象极坏,所以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一下,
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 过??。”她停了下来,终于轻轻自语,“我要把他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
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王。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 但意思间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时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 的折子?不过,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听他这一说,慈 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德海装出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再怎 么样,也不敢跟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 爷怎么样呀?”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说:“奴
才挨六爷的骂,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
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主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 他说,“主子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
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烦?俗语说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 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
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样!”
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 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 说说,他到底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德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动了语气,架弄在 慈禧太后头上,说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
又说两宫太后当现成的皇太后还不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 攻击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
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 象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 底那些人送了门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 字,大部分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优容恩礼, 中外咸知,一时变不得脸,现在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
话,触动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说:“你可记着,不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的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
但是他这几年也长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 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万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
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小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 劲。那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容易。
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 是怎么个意思?对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象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而 恭王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
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而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 奖惩的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
还伸着,一只等两宫太后点一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 故事”。很自然地把横单移到面前,看一看,数一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
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了职。 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
么多,却还罕见,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还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着脸,很随便地 答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 意要跟他找麻烦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要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究。象这个,”她指着 单子说,“清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
补知县江震,用‘气质乖张,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 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
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顶戴,你想想,这能叫 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 能太认真,臣的意思,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並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 蓉所请办理”?慈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 着自己,转脸向慈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 处事不必过分严厉,更要公平。但是,她虽对恭王心以为非,口中却说不出
什么峻拒的话来,于是毫无表情地答道:“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听出这是慈安太后从未有过的语气——这是“姑 予照准”的宽容,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当然,慈禧太后对“这一次”
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 睡的习惯,便问了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着,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着,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德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
殿内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
姓蔡的奏折有关。 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鼓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劲儿,人是能 干的,又好面子,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 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 过礼数脱略,说话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还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
受人褒贬的。因此,对于慈禧的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
“那句‘照刘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 谁降调,早就私底下写了信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
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 为受了刘蓉的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
让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一些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 放在心上,而此时搜索记忆,相互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是完全造谣。
“这个折子虽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 们得回护他一点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着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话说轻了,不管 用,说重了,谁有这个资格说他?”
“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提到故世的惠亲王绵愉:“有老五 太爷在就好了!不管怎么样,就那一位胞叔,话说得重一点儿,也不要紧。”
“能说他的,现在就只有两个人了。”
“谁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脸来,而且我的嘴也笨,心 里有点儿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慈禧太后微微颔首,表示谅解她的困难,接着踌躇地沉吟着,故意要 让慈安太后发现她有话想说而来问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踌躇的是什么,“你倒不妨找个机会劝一 劝他。”
“这也不光是劝。”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 录’,象雍正爷跟年羹尧,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
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爷的错。”
宫里关于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 是批评年羹尧跋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
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 形,就好好儿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着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
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
“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 权,真正是少年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才 办得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 是,不办则已,办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
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然而这不动声色,在蔡寿祺看,是个绝好的征象。头一个折子是试探, 如果两宫太后交了下来,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
此刻留中不发,而且别无动静,一切都如预期,那便要上第二个折子了。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 天象示异,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
锋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使了个借刀杀人的手法。上月间原有一个名叫丁浩的御史,也 是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请恐惧修省”的奏折,内中有请告诫臣工“勿
贪墨、勿骄盈、勿揽权、勿徇私”的话,他借题发挥,说这是为议政王而言, 接下来便大做文章: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总宜名实相符,勿令是非颠倒,近来竟有贪庸 误事,因挟重资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
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练军务,通达吏治之员,反皆 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内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焕和陕西巡抚刘蓉。薛焕
“挟重资”而对朝中大老有所孝敬,尽人皆知,中伤刘蓉的话,则是蔡寿祺 挟嫌报复,但薰莸同器,相提並论,好的也成了坏的,这是蔡寿祺的“得意
手笔”。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写: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 炽,军务何尝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
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饰,臣民猜疑,则以为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段话是“欲加之罪”,但算是为妒羡曾氏兄弟、李鸿章、左宗棠和 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营武将,发了一顿牢骚。以下“揽权”、“徇私”,照
恭王的勇于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来说,自然不乏事例,可为攻击的材料。 所以这两款“罪状”,写起来不费多大的事。
费事的是既要参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写了好几遍总觉得辞意隐 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于是放开笔锋,率直写道: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 亲议政,多任老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为圣主冲龄,
军务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则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端,有 则改之,无则加勉。”
后面这段话是陪衬,主旨是在“归政朝廷”四字。蔡寿祺心里在想, 这句话必蒙慈禧太后激赏,只是“别择懿亲议政”,还要说得清楚些,但也
应该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折子来做个题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赐采纳,则请饬下醇郡王、大学士、 六部九卿,秉公会议,择要施行。”
连改带抄,费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递了进去。军机处已经从内 奏事处得到消息,蔡寿祺头一个折子上去,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又上第二个
折子,倒是什么花样?须得留点儿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来,打开折匣首先就找蔡寿祺 的折子,而偏偏就少他这一件。
“这事儿好怪啊!”宝鋆接得报告后,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听一 下子才好。”
文祥还来不及回答,一名苏拉掀帘进来禀报,说“恭王有请”。两人到 了那里,恭王跟他们商议江宁的善后事宜。陵西道监察御史朱镇有个奏折,
说“金陵克复已久,善后事宜,亟应认真办理”,指陈“遣散兵勇,清还田 宅,抚恤难民,招徕商贾”四事,请旨饬下两江总督曾国藩切实筹办。恭王
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所需经费,相当可观,要先替曾国藩设身处地想一想, 能不能筹措,有没有困难?
这一谈,话题扯得极广。突然间听得自鸣钟打了九下,恭王不觉诧异:
“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平常总在八点钟“叫起”,这天晚了一个钟头,难怪恭王不解。他不知
道,这正因为两宫太后在谈他的事,尚未得到结论的缘故。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
翰林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 亲议政”,是找谁来接替恭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
“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着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发惊诧,“你是说不教老六管事?” 听这口风,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时无话可答,便反问一句:“那么你
看呢?这个折子总不能不办呀?”
“我看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这还不如说他几句。”
“对!”慈安太后赶紧接口,“就说他几句好了。”慈禧深悔失言,力图挽 救,因而又问:“说他,他不听呢?”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好!”慈禧太后欣然同意:“咱们就这么商量
定规了。” 于是“姊妹”俩又细细地研究蔡寿祺的折子,以及两人如何此唱彼和,
劝恭王总要谨慎小心。等一切妥帖,方传旨“叫起”。 行过了礼,照例由恭王陈奏,等他站在御案旁边,把应该请旨事项,
一一回奏明白,有了结果,该要退下去“跪安”的时候,慈禧太后从御案抽 斗里取出一个白折子,扬了扬说:“有人参你!”
听到这样的宣谕,臣下便当表示惶恐,伏地请罪,那时两宫太后便好 把预先想好的一顿教训,拿了出来。但是恭王没有这样做,勃然变色,大声 问道:“谁啊?”
他变色,两宫太后对于他的无礼,也变色了!“你别管谁参你。光说参 你的条款好了。”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说:
“贪墨、骄盈、揽权、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个字:“不是他!”
“那么是谁呢?” 恭王坚持着要知道参劾他的是谁,那一刻已失却君臣的礼貌,庙堂的
仪制,只象寻常百姓家叔嫂呕气,也就因为有此闹家务的模样,侍立的军机
大臣们都急在心里,却不能也不敢上前贸然劝解。 由于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说了:“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失声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颇有不屑其言的样子。
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无名火,把脸都胀红了,“这个人在四川招摇撞 骗,他还有案未消。”他声色俱厉地说,“应该拿问。”
两宫太后把脸都气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动着,想要说什么,慈禧太 后捏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必作声。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这种时候,越有
决断,就这刹那间,她已定下处置的办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与恭王作徒劳 无益,有伤体制的争辩。
“你们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这样的宣示,不等他们跪安,随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
迅即起身离座,头也不回地从侧门出去,绕过后廊,回到听政前后休息用的 西暖阁。接着慈安太后也到了,在炕上坐了下来,一阵阵喘气,並且不断地
用手绢擦着眼睛。
里里外外,鸦雀无声,但太监、宫女,还有门外的侍卫,却无不全神 贯注在西暖阁。终于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我说的话不错吧!”她看 着慈安太后问。
“唉!”慈安太后拭着泪,不断摇头叹息,“叫人受不了! 那兴这个样子!”
“那??,”慈禧太后以极严肃的神情,轻声说了句:“我可要照我的办 法办了!”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着呐!”安德海在窗外应声,然后人影闪过,门帘掀开,他进 屋来朝上一跪。
“外面有谁在?” 这是问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内廷行走”的王公;安德海
答道:“八爷、九爷、六额驸都在。”那是指的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譓和景 寿。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传旨:召见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上 书房的师傅。再看看朝房里,六部的堂官有谁在?一起召见,快去!”
安德海答应着,退出西暖阁,飞快地去传旨。他知道这是片刻耽延不 得的事,而最要紧的是得把两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寿自告奋勇到内阁去 传旨。
一听太后召见,谁也不敢怠慢,周、瑞两人都奉赐了“紫禁城骑马” 的,立刻传轿,抬到隆宗门前。这时上书房的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上
书房师傅,内阁学士桑春荣、殷兆镛,以及本定了召见,在朝房待命的户部 侍郎吴廷栋、刑部侍郎王发桂都到了。
两宫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单独跪下。
“起来吧,站着说话。” 周祖培站起身来,一眼瞥见两宫太后泪光莹然,越发惊疑。本来当安
德海来传旨时,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此刻军机大臣一个不见,而两宫太后似 乎有无限委屈,这必是发生了什么纠纷?倘或猜想不错,这场纠纷决不会小,
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个调人的位置上,举足重轻,疏忽不得。
他正这样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却已开口了,“恭王的骄狂自大,你们 平日总也看见了。”她用异常愤懑的声音说,“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子,谁也受
不了他!”接着,把蔡寿祺参劾恭王,而恭王要拿问蔡寿祺的经过,扼要讲 了一遍,“你们大家说,这还有人臣之礼吗?从前肃顺跋扈,可也不敢这么
放肆。恭王该得何罪?你们说罢!”
没有一个敢说话,偷眼相觑,莫非惊惶。当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 照职位来说,别人可以不开口,他非发言不可。但是,他实在不敢也不肯得
罪恭王,却又不知拿什么话来搪塞两宫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气,急得汗流 浃背,局促不安,甚至失悔这一天根本就不该到内阁来的。
“你们说呀!”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用极有担当决断的声音鼓励大家:
“你们都是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贪墨、骄盈、揽权、徇私,他 的罪不轻,该怎么办,你们快说!”
这一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脸上,这等于催促他回 答,周祖培无可奈何,只得站出来代表群臣奏封。
“两位皇太后明见,这只有两位皇太后乾纲独断,臣等不敢有所主张。”
“那要你们干什么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时提出警告:“将来皇 帝成年,追究这件事,你们想想,你们现在这个样不负责任,怎么交代?”
这话说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无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 恭王的罪,是件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答道:“蔡
寿祺参劾议政王的那几款,得要有实据。”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这样一句话,一时无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
自己的话说对了,以下就比较好办,赶紧又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臣的意思,请两位皇太后给个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后,详细查明了再 回奏。”
看样子,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结果,慈禧太后便点一点头说:‘你们下去, 立刻就查!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这一案关系太大,不能一个人负责,便又说道:“大 学士倭仁,老成练达,请两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让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对这个建议,倒是欣然嘉纳,“你们传旨给倭仁,让他 用心办理。”
跪安退出,个个额上见汗。等周祖培回到内阁,已有许多王公大臣在 等着探听消息,另外各衙门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窥视,因为已经传出去一个
消息,说恭王将获严谴,有大政潮要出现了!
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壮阔,有许多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 的人,将被淹没在里面。得失荣辱所关,所以都象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平
日清冷的内阁周围打转,遇到熟人,彼此相询,却都茫然无从猜测。只知道 两宫太后震怒异常,並且有蔡翰林的两个折子交下来,折子里说的什么?周
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各衙门,包括军机处在内,无不关切。
除了恭王已经回府,其余的军机大臣都还留在直庐,情势非常尴尬。 两宫太后把大政所出的军机处搁在一边,特旨召见大学士,就好象替军机大
臣们抹了一脸的泥,见不得人了!
而他们心里的感觉,个个都象待罪之身,所以不便出面去打听,照李 棠阶的意思,不妨各回私第,静候上谕。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都不赞成,
他们认为那不是应付可能的剧变所应有的态度,而且他们相信,很快地便会
得到消息。 就象辛酉政变以及拿问胜保那样,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瞩目的人物,一
回内阁就为王公大臣所包围。为了冲淡局势,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以 比较从容的态度来敷衍一番。他说两宫太后对恭王不满,到底这不满从何而
起?他也不明白。想来恭王谊属懿亲,纵有过失,一定能邀宽免的恩典。这 些话,一方面是为恭王开脱,一方面暗示出决不会闹得象诛肃顺那样严重。
敷衍了一阵,周祖培吩咐传轿,去拜访大学士倭仁。一到那里看见吴
廷栋在座,便说:“这省了我的事,想来艮翁已知其详?”
“是的。”他慢吞吞地指着吴廷栋说,“我听说了。”
“此事面奉懿旨,由艮翁主持。应该如何处置,请见教。”
“那也无非遭旨办理而已。” 倭仁说得轻松,周祖培却大吃一惊,照他这话,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
实不知他居心何在?“艮翁!”周祖培的脸色突显沉重,“凡事总须凭实据说 话,蔡寿祺的语气甚为暧昧,此人的素行,亦不见得可信。我看,当从追供 着手。”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不过,我看蔡寿祺如无实据,也不敢妄参亲贵。”
“艮翁见得是!”周祖培不愿跟他在此时争执,站起身来说:“明日一早, 我在内阁候驾。”
辞别出门,原想回府休息一会再说,现在看到倭仁的态度可虑,需要 早作准备,所以临时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旧其门如市,有的来慰问,有的借慰问来探听消息,王府门 上,一概挡驾。但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刚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员赶到
轿前,低声禀报,说恭王在大翔凤胡同鉴园,曾经留下话:“如果周中堂来 了,劳驾请到那里见面。”
于是周祖培又折往鉴园。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掀开轿帘,只 见恭王穿一件外国呢子的夹袍,潇潇洒洒地站在台阶上。
周祖培赶紧疾趋数步,走上台阶,照宰辅见亲王的礼节,垂手请安。 等他刚要蹲下身子,恭王一把将他扶住,“芝老,不敢当!”他又转身吩咐听
差:“伺候周中堂换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从轿子里取来衣包,服侍主人换好衣服,恭王亲自引 领,肃客到后园一座精舍去密谈。恭王内心的感觉,十分复杂。三分惊惧,
三分焦灼,三分愤懑,还有一分伤心,但表面上显得很不在乎,静静地听着 周祖培细谈召见经过。
“多承关爱!”到客人的话告一段落时,他拱拱手说:“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脸,破了脸就麻烦了!”周祖培皱着眉说,“既奉懿旨,这 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个交代。这点点苦衷,要请王爷体谅。”
恭王听他这口气,倒有些担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 有应得,自然甘受不辞。”
“倒不是应得不应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态度:“我总尽力 维持王爷。”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来,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还了礼,刚要说什么,只见垂花门口,翎顶辉煌,全班军机大
臣由文祥带头,一起都到了,便跟着主人一起走到廊上来等候。 彼此见了礼,有极短的片刻沉默,宝鋆第一个开口:“会出这么个大乱
子,真没有想到。好在有中堂主持,总算可以放心。”
“佩蘅!”周祖培立即问道:“你听谁说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 翁。”
“不管谁主持,反正中堂的话,一言九鼎。” 周祖培摇摇头,不以他的话为然,却又未曾作进一步的解释。就这时
候,四名妙年丫头,端着福建漆的大托盘,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盘中是有 红有绿、有黄有白的四瓶洋酒,水晶高脚杯,还有银碟子装的八样干果酒菜,
两大盘点心,都置放在中间的大理石红木圆台上,铺陈了杯筷,一名二十岁 模样,长得极腴艳的丫头,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大人,请用点 心。”
“来吧,来吧!”恭王首先走了过去,一只手抓了个包子,一只手便去倒 酒。
于是有的坐了过去,有的说不饿,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纤纤素手,捧 过一盏紫红色的酒来,他忽发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这些洋 玩意,害了王爷。”
话里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饮食,带些洋派, 久为卫道之士所不满。不过感慨发于此时,必有所谓,文祥赶紧向喜欢多嘴
的宝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打岔,听周祖培再说下去。
“明天一早,传蔡寿祺到内阁追供,不知道他有什么实据拿出来?文园!” 他看着李棠阶说,“你跟艮翁是一起讲学的朋友,劝劝他,不必推波助澜!”
原来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旧派的领袖倭仁,是站在两宫太后那一
面的。 周祖培的话不多,但都交代在“节骨眼”上,恭王颇为承情。这就够
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辞。 送客到垂花门,恭王还要送,周祖培再三辞谢,主人也就“恭敬不如
从命”了。但同为客人的文、李、宝、曹四枢臣,为了礼貌,也为了代表主 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门,看他上了轿。这时曹毓瑛便对李棠阶说:“文
翁,我看事不宜迟,倭中堂那里要早去招呼。”
“对了!”宝鋆接口附和,“我看,文翁这会儿就劳驾一趟吧!”
“也好。”李棠阶很干脆地答应,“我不跟主人面辞了。回头我再送信来。” 这是曹毓瑛的“调虎离山”。李棠阶为人比较耿直,虽同为军机大臣,
在恭王面前却有亲疏之别,把他调开了,他们才可以跟主人无话不谈。
“咳!”恭王到这时才显出本来面目:“我没有想到栽这么大一个跟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几句,但在这样尴尬意外的情势和同船合命的关系之
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可说。
“谈正经吧!”文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内阁抄来的,蔡寿祺原奏 的“折底”,递了给恭王:“你先看这个。”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
问:“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会。”宝鋆答道,“也许有意思让七爷来干吧!”
“那是蔡寿祺的意思。上头不会不知道,七爷挑不动这副担子。”
“我倒有这么个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让外面有这么个说法: 上头有意思让七爷来干。谁都知道七福晋是什么人。这一下,逼得七爷为避
嫌疑,不能不说话。”恭王和文祥都还不曾开口,宝鋆一伸大拇指赞道:“高!”
接着又自告奋勇:“我到万藕舲那里去一趟,让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压一压。” 这倒是釜底抽薪之计,而且宝鋆去办这件事也是很适当的人选,他与
兵部尚书万青藜是同年,而万青藜与蔡寿祺是小同乡。 就这样,很顺利地有了对策,疏通倭仁,安抚蔡寿祺,先把明天内阁
会议这一关过去,然后鼓动醇王出来为他胞兄讲话,这样双管齐下,足可以 对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慈禧太后还有更厉害的手法。她正在亲自写旨, 师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到京,召集大臣,不经由军机而得拿问“三
凶”的故智,准备第二天交内阁明发,宣达意旨,处置恭王。
这是她为了补救第一步走错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错误,是她没 有把周祖培估计得正确。辛酉政变,查办胜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谨,格外
巴结,所以她预计对于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会同样地起劲。等一召见, 看到他的态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谨而是恭王的同党。
附带而起的另一着棋,也没有完全走对。她把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 书朱凤标他们找来,原有民间富家的孤儿寡妇受族人欺侮,请西席出来保护
讲理的用意在内,但为了怕刚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惊惶不安,所以不愿召见 弘德殿的师傅。其实倭仁才是一个好帮手,第一,一向“忠君爱国”;第二,
他是旧派,与恭王不协。如果召见当时,有他侃侃而谈,说出一片大道理来, 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撵出军机,然后议罪,这个下马威就厉害了。
现在时机错过了。她在想:明日内阁追供查问,到复奏时有周祖培从 中捣鬼,倭仁一定搞不过他们。等他们把轻描淡写的一道奏折送了上来,再
想办法来扭转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语:“先下手为强!”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 诏”等着。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谕的款式、语气、用词,她都
熟悉,但嘴里念得出来,写到笔下,却似乎遇到了一别多年的儿时游伴那样, 只觉得模样儿仿佛有些象,就叫不出名字来。
自知别字连篇,也顾不得臣下笑话了。写完收起,恬然入梦。这是她 与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镇静。
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 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鋆却告辞了,因为
他奉派了本年正科会试的副主考,第二天要与正主考大学士贾桢一起入闹, 听了文祥的劝,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 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 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
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 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 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
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 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
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
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 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
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
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 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
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
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 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 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
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 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 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
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 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 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 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
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
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
都集中在内阁。 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
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 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
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 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 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
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 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
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 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说:“‘有贪庸 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这
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蔡寿祺迟疑了。
“你不能自欺!”吴廷栋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听说在‘总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陕西刘中丞,有此事实。”
“事实如何,请道其详。”倭仁说。
“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怎么样呢?”
“听说??,薛、刘两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谁啊?”倭仁问道:“是议政王吗?”
“是。”
“这得拿证据出来!”周祖培第一次发言,“是有人证,还是物证?”
“都没有。”蔡寿祺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吴廷栋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面奉两宫太后懿旨, 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不必问了。”周祖培反对吴廷栋的态度,“既是风闻,不宜株连。”
“是,不宜株连。”协办大学士瑞常接口说,“我看让他递个亲供,就复 奏吧!”
倭、周两阁老都点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蔡寿祺借内阁的典籍厅, 写了一纸简单的“亲供”,也算是过了关了。
于是商量复奏,由刑部侍郎王发桂拟了个稿子,交到倭仁手里,他朗 声念道:
“窃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寿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阁传知蔡寿 祺,将折内紧要条件,面加询问,令其据实逐一答覆,並亲具供纸。臣详阅
供内,唯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並称均系风闻。其余骄盈,及揽权、徇私三 条,据称原折均已叙明等语。查恭亲王身膺重寄,自当恪恭敬慎,洁己奉公,
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 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
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 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 恭候宸断。”
大家细心听完,商量着点窜了几个字,发抄具名,递了上去。第二天 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复奏,先亲手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
笑容,难得看见,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 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着,差不多
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皇太后的旨,可否让周祖培宣 读,咸使共闻?”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辞句不 通之处,所以不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
把“事”写作“是”;“傲”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 的,“似”写作“嗣”,“之”写作“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
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 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着,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 除去周祖培,那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 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
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
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 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早宣
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 宽大之恩。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
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等他念完,个个心里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轻视。也就是这一念之间, 恭王犹未出军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已经建立了。
“你们都听见了,”她问:“我们姐妹没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周祖培转身说道:“臣谨请添入数字。”
“噢!你说。”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这一句,臣请改为‘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谨慎’。” 慈禧太后还不曾开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这倒是实话。”
既然都如此说,慈禧太后也觉得无所谓,准许照改,又特加嘱咐:“马
上由内阁明发,尽快寄到各省,不必经过军机处。”
“是!”这次是倭仁接口,他从容请旨:“恭亲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废 弛,请派人接办。”
这一点慈禧太后还未想到,为了不愿显出她並无准备,随即答道:“军 机上很忙,你们大家尽心办理吧!”
这句话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什 么意思?军机处除了恭王,轮下来就该文祥领班,那么这“你们大家”四字
是作何解释?而心跳的也正是为了这四个字,看样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军 机!“你们大家”是指此刻召见的人,指示“尽心办理”是办军机处的大政,
这样,应该很快就有复命,指派在军机处“行走”。
复命倒有,却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当军机大臣。慈禧太后想到了办洋 务的总理通商事务衙门,那是个要紧地方,文祥比较靠得住,便特别作了指
示,责成他负责。又想起召见、引见带领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 钟王、孚王四兄弟轮流。
说完退朝。“你们大家”四字,依旧是个悬疑。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 略商量了一下,邀请大家到内阁商谈,把慈禧太后的朱谕,改成“明发”,
多了一段话,却少了一句话。多的那段话就是慈禧太后补充的指示,“你们 大家”改成“该大臣等”,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们四枢臣,还是这一天
召见的七大臣?至于少了的一句话是头一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因为 朱谕中别字连篇,如果让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会传出去当笑话讲。为了维
护天威,以不让人看为宜。
等商量停当,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请了来,当面告知其事。文祥大出意 外,原以为内阁会议,蔡寿祺的供词于恭王有利,复奏虽未能尽力为恭王开
脱,但至多不过“裁减事权”,撤一两项无关紧要的差使,显显慈禧太后的 威风,谁知这个威风显得这么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却还平静,文祥也不多说什么,回到军机 处,一面派人为恭王送信,一面与同僚商议,觉得处境尴尬。但李棠阶到底
是真道学,处之坦然,认为既未奉旨解除枢务,仍当照常供职,所以依旧静 坐待命,午间依旧三钟黄酒,一碗白饭。饭罢休息到未初时分,照平常一样, 传轿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当然要赶到鉴园,惇王也在。恭王的气色不很好,相对 自然只有苦笑。
“五爷!”曹毓瑛说道:“明天有好几起引见,该你带领。”
“我那能干这种差使?”惇王把头一扭,摇着手说,“叫老八去!”
“闲话少说。”惇王忽又回身拉着曹毓瑛便走,“来,来,你替我写个折 子。”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这条路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曹毓瑛便坐到书 桌上,执笔在手等惇王开口。
“不能让她说叫谁不干就叫谁不干!也得大家商量商量。 琢如,你就照我这个意思写。不要紧,话要说得重。”
显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文祥便劝道:
“五爷,你先静下来!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
“话总要说得婉转。” 不容文祥毕其词。惇王便偏着头,扬着脸,大声打断:
“她懂吗?” 这是抬杠,不是办事,恭王赶紧拦着他说:“五哥,你听他们两位先说,
有不妥的,再斟酌。”
“好,好!”惇王原来就很佩服文祥,这时便把只手临空按一按,“你们 商量着办。写好了我来看。”
说了这一句,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汉玉,坐到一边给恭王去赏 鉴谈论。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静下来从长计议。
回天之力,全寄托在这个奏折上,所以曹毓瑛笔下虽快,却是握管踌 躇,望着文祥说道:“总得大处落墨?”
“那自然,朝廷举措,一秉至公,进退之际,必得叫人心服。”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这个做‘帽子’,转到议政以 来,未闻有昭著的劣迹,被参各款,又无实据。至于说召见奏对,语气不检,
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见共闻,如果骤尔罢斥,恐怕引起议论,似于用人行政, 大有关系。这么说,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话想了一遍,点点头说:“就照这意思写下来再看。” 这样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挥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
思,以“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议,请旨
施行”作结。 惇王粗枝大叶地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恭王却看得很仔细,提议改
动一个字:“窃恐传闻于外”改为“窃恐传闻中外”。这是暗示慈禧太后,在 京城里的各国使节也在关心这一次的政潮。事实也确是如此,但总有点挟外
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个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里,自然掂得出分量。心里气愤,但能抑制, 她很冷静地估计自己的力量,决还没有到达可以独断独行的地步,因此,立
刻作了一个决定,接纳惇王的建议。
于是她召见文祥、李棠阶和曹毓瑛,除了抚慰以外,把惇王的折子交 了下去,吩咐传谕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内阁会议。此外还有许多非
常委婉的话絮絮然,蔼蔼然,听来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
这一来,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第一,召见三枢臣,把前两天明 发上谕中“该大臣等”这四个字,作了有力的澄清;第二,恭王逐出军机一 节,必定可以挽回。
因此,这天到内阁来赴会的,特别踊跃,而且到得极早。但是会议却 迟迟不能开始,因为倭、周两阁老以及“协揆”瑞常不曾到。再一打听,说
是两宫正在召见,除他们三个人以外,还有朱凤标、万青藜、基溥、吴廷栋 和王发桂。这是为什么?莫非事情还有变化?大家都这样在心里怀疑。
这是因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听了安德海的挑唆,说恭王不但没有悔过 之心,而且多方联络王公大臣,决定反抗到底。她虽不全信他的,但自己觉
得对文祥所说的那番话,显得有些怕事,急于想收篷似地。如果这一天内阁 会议下来,联名会奏请求复用恭王,不但太便宜了他,以后怕越发难制,而
且大家一定会这么说:到底是妇道人家,只会撒泼,办不了正经大事。如果 落这样一个名声在外面,以后就不用再想独掌大权了。
为了这个缘故,慈禧太后决定把事情弄复杂些。召见的名单重新安排, 在原先召见过的那一班人里面,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内阁学士殷兆镛,另外
加了四个人:肃亲王华丰、豫亲王义道、兵部尚书万青藜、内务府大臣基溥。 召见两王是为了增加声势,至于万青藜和基溥在慈禧太后印象中,是谨慎听
话的人,她轻视满缺的兵部尚书宗室载龄,而载龄是恭亲王力保的,这也成 了口实之一。
“象载龄这样的人才,恭王一定要保他当尚书。照我看,载龄不过笔帖 式的材料。万青藜!”她问:“你跟载龄同堂办事,总知道他的才具吧?”
万青藜不敢驳回,但也不便附和,而且慈禧太后的批评,多少也是实 情,所以只好免冠碰头,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后圣明。”
“再说惇王。”慈禧太后看着肃亲王华丰说:“在热河的那会儿,说恭王 要造反的,不是他吗?现在他又反过来维护恭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回头
内阁会议,你们要说公道话!”
到了内阁,随即开会。因为此会由军机处传谕召集,所以由文祥首先 述旨:“昨天奉两宫皇太后面谕:恭亲王在召见的时候有过失,因为蔡寿祺
参他,不能不降旨;惇亲王现在上折子,也不能不交议,可见,上头並无成 见,一切总以国事为重。朝廷用人,一秉大公,从谏如流,亦所不吝;如果
你们一定要说,国家非恭王不可,你们跟外廷各衙门去商量,联名写个折子 上来,让恭王再回军机,我准了你们的好了。天意既回,该如何仰承上指?
请大家定个章程。”
话还未完,吴廷栋站起来说,“这话完全不符。” 文祥述旨,已令人不免迷惑,听得吴廷栋这一驳,越发有石破天惊之
感!他怎么可以如此说?照他的话,岂非文祥矫诏,那有这么大胆?真太不 可思议了!
而文祥却比较持重,虽觉吴廷栋的话和语气,武断无礼,但仍旧平静 地问:“何以见得?”
“刚才两宫皇太后召见,面奉懿旨,全无请恭王复回军机的话。”
“那么,上头是怎么说的呢?”
“说恭王必不可复用。”
“那太离奇了!”李棠阶皱着眉说,“不至于出尔反尔吧?”
“此何等大事,敢有妄言?”
“不错!”倭仁也说,“面奉懿旨,恭王不可复用。” 以倭仁的年高德劭,而且道学家最重视的是“不欺”,自无妄言之理。
照此看来,莫非文祥在假传圣旨? 正当大家越来越迷糊,也越来越着急的那片刻,李棠阶说话了:“昨日
军机承旨,面聆纶音,确如文尚书所说。”
“那不是天下第一奇事?”惇王看着倭仁和吴廷栋,大声说道:“上头说 了今天的话,就不能说昨天的那个话,说了昨天的那个话,就决不能说今天
这个话。艮老,别是你听错了吧?”
“王爷!”倭仁板着脸回答:“老夫虽耄,两耳尚聪。”
“我们三个人也没有听错。” 文祥接着李棠阶话,补了一句:“昨天押班的八王爷可以作证。”
“巧了!”吴廷栋说,“今天也是八王爷押班。”
“那好,好,你们不用吵了!找老八来问。”惇王大声吩咐:“看,钟王 在那儿,快把他找来。”
内阁的苏拉分头去觅钟王,这等待的当儿,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 虽听不清说些什么,但脸上十九浮现着好奇的神色,好象赌场里有豪客孤注
一掷,大家都迫切希望要看那一宝开出来的是什么?
“宝官”钟郡王找到了,这两天他奉旨带领引见,算是第一次当正式差 使,打扮得一身簇新,宝石顶、团龙褂,极长的一支双眼花翎,在日影中闪
着金蓝色的光芒,衬着他那张皮色白净,微带稚气的脸,益显得高贵华丽。 等走进内阁大堂,抬头望一望,立刻放下马蹄袖,向他五哥惇王请了个安。
“老八!”惇王问道,“昨儿个军机‘叫起’,是你押班?”
“是。”
“今儿呢?”
“也是。”
“好吧!”惇王挥一挥手说,“你们问他。” 于是文祥和吴廷栋,又把所奉的懿旨说了一遍,要钟王证明,确有其
事。
“你们不错!”他看着吴廷栋这方面说了一句,转脸看着文祥又说:“你 们也不错。慈禧皇太后昨天和今天,是这么说的!”
这一下,满堂惊愕,议论纷纷,好久都静不下来。大家都在研究同样 的一个疑问:慈禧太后何以自相矛盾?到底她的真意何在?
文祥一看这情形,知道大事坏了。内中的变化曲折,尚未深知,去打
听明白,设法化解,都得要相当时间,此事宜缓不宜急,所以提议到三月十 四再议。倭仁和吴廷栋原想早早作一了断,无奈站在恭王和文祥这面前人多,
齐声附和,只好算了。
事情看来要成僵局,政务也有停顿的模样,军机三枢臣苦闷不堪,每 日在直庐徘徊,要等一个人来,情势才有转机。——这个人就是在盛京的醇 王。
不过,军机三枢臣的苦闷虽一,原因多少不同。文祥了解洋务,深知 外国使节对于枢廷动态,都有报告回国。大清朝的那面黄龙旗已经有了裂痕
了,全靠政局稳定,有位高望重的恭王在上笼罩一切,合力弥补,才可以不 使那条裂痕扩大。如果朝局动荡,足以启外人的异心。所以文祥不免有隐忧。
李棠阶的目光是在各省。蔡寿祺的背后有些什么人,那两个奏折是怎 么来的?他完全清楚。从咸丰初年的军机大臣文庆开始,以至于肃顺专权,
恭王当国,有个一以贯之的方针:泯没满汉的界限,而且要重用汉人。不是 如此不能有曾国藩,更不能有左宗棠。如今大功初见,私嫌又生,连慈禧太
后都说过“恭王植党”的话,意思是指他外结曾国藩以自重,如今蔡寿祺的 折子中,为旗将不平,攻击湘军,挑拨满汉之间的感情,如果由恭王波及到
最善于持盈保泰的曾国藩,那对大局的影响可就太严重了。 至于曹毓瑛,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恭王一垮,他也要跟着垮,切
身利害所关,格外着急。不过,这些纵横捭阖的手法,是他懂得最多。倭仁 和吴廷栋的性格,也是他最了解,讲道学的人一钻入牛角尖,简直无药可医,
所以去疏通这两个人,不必跟恭王过不去,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讨一 场没趣。他盘算了好几遍,认为最好的办法,还是联络那些科甲出身的翰、
詹、科、道,另外再觅一位够地位的王公出面,到十四内阁开会那天,以多 胜少,把倭仁和吴廷栋“淹”了,是为上策。
想定了主意,他跟文祥商议,也认为不错。于是着手进行。这时候那 班军机章京可就发生了大作用,他们与翁同和、李文田那些名翰林,都是三
四十岁的人,叙起来不是同年,就是世交,平常看花饮酒,总在一起,此时 杯酒言欢,一两句话就拉拢在一起了。




十六




到了三月十三,恭王周围的人,一直在盼望的一个人到了:醇王。他 从东陵工程处,星夜急驰,十三一早到京城,进宣武门回太平湖私邸,来不
及换衣服就吩咐:“去请军机上许老爷!”
那是指军机章京许庚身,下人告诉他:“入闱了!”
“那就请曹大人。” 等曹毓瑛一到,醇王大骂蔡寿祺,说他有意捣乱,然后又说:“我马上
要上折子。”
“是。”曹毓瑛不动声色地问:“请七爷的示,折子上怎么说?”
“这还要怎么说?不是恭王不会有今天。就凭这一点,两宫太后也得恩 施格外。”
“话总还要委婉一点。”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醇王一阵冲动过后,语气平静了,“总也得说 一两句恭王有错的话。他一点不错,不就变了两宫太后大错而特错了吗?”
“七爷见得是。正是这话。”
“我想这么说:恭王言语失检是有的。两宫太后不妨面加申饬,令其改 过自新。”
这样说法比惇王饬下廷议又进了一步,而且公私兼顾,立言亦很得体。 曹毓瑛心想,多说醇王庸懦,有此为避嫌疑,仗义执言的举动,而且知道如
何建言才动听有效,看来这两年的历练,竟大有长进了。
于是,他就在醇王府拟了个奏稿,然后问道:“七爷得先跟六爷碰个面 儿吧?”他的意思是,奏稿最好先让恭王过一过目。
“当然。咱们一块儿走。” 曹毓瑛估量着他们弟兄相见,必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计议,自己夹
在里面,诸多不便,所以托词军机上还有事,先行告辞。但也作了交代,一 会儿派人到恭王府去取这个奏稿,连同他回京宫门请安的折子,一起包办, 不劳费心。
“好,好,那就拜托了。”醇王拱拱手说,“回头再谈吧!” 等曹毓瑛辞去,醇王回上房换衣服,夫妇交谈,不提旅途种种,谈的
是恭王受谴的经过。醇王福晋一点不象她姐姐,对这样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
模模糊糊地连个概略都说不上来,只说这几天进过一次宫,慈禧太后说了许 多不满恭王的话,主要的原因是恭王没有规矩,有一次在御案前面奏事,谈
得太久,闹了个失仪的笑话。
“我也不知六爷奏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儿?”醇王福晋说,“听说每回都叫
‘给六爷茶’,那天不知道怎么,忘了招呼了。六爷说了半天的话,口渴了, 端起茶碗就要喝,‘东边’咳嗽了一声,六爷才看清楚,手里端的是黄地金
龙,御用的盖碗,赶紧又放下。他也不觉得窘。六爷就是这个样,凡事大而 化之,什么也不在乎,到底把上头给惹翻了。”
“总不能为这些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该有别的缘故吧?”
“那就不知道了。” 看看问不出究竟,醇王也就不再谈下去,传话套车,直奔鉴园。恭王
正故作闲豫,在廊上品茗看花。醇王一向敬畏他这位老兄,见了面总有些拘 谨,断断续续地请了些如何在盛京得到消息,专程赶了回来的经过,接着便
把曹毓瑛拟的那个奏稿递了过去。
他的态度,在这上面已表现无遗,恭王颇为欣慰,但也不免有浓重的 感慨,“唉!”他叹口气说,“我真灰心得很。”
醇王虽深知他那位“大姨子”的厉害,可是不以为有故意打击恭王的 心,“我在想,”他说:“这档子事儿,从中一定有人在捣鬼。这个人得把他 找出来!”
“我念一段好文章你听。”恭王答了这一句,略想一想,朗然念道:“部 院各大臣每日预备召见,而进趋不过片时,对答不过数语,即章疏敷奏,或
亦未能率臆尽陈,寝假而左右近习,挟其私爱私憎,试其小忠小信,要结荣 宠,荧惑圣聪,必至朝野之气中隔,上下之信不孚;或和光以取声名,或模
棱以保富贵,虽深宫听政自有权衡,意外之虞万不致此,而其渐不可不防也!”
“这不是指的小安子吗?”醇王失声而言,“到此地步,那不就跟明朝末
年一个样了!”
“但愿不致如此。”恭王冷笑道,“国亡家败,都起于自相残杀。那一朝 不然?”
接着,恭王又提起那些守旧派的有意推波助澜。醇王这才了然,恭王 的被黜出于安德海之类的中伤和那些自命为正色立朝的大臣的“为虎作伥”。
安德海是小人,不足深责,倭仁何以如此不明事理?醇王正对洋人的“火器” 入迷,自然十分同情他哥哥讲洋务的主张,觉得倭仁他们是国家求富强的一
块绊脚石,便颇想象恭王所念的那一通奏折那样,要说几句有棱角、见风骨 的话。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派了军机章京方鼎锐来取奏稿,顺便带来了一个 消息:以肃亲王华丰为宗人府宗令,派醇王总司弘德殿稽查,凡是皇帝读书
的课程及该殿一切事务,都归他负责——这是第二次把恭王所兼的差使,分 派他人兼办。至此,恭王就象“闲散宗室”一样,坐食皇家俸禄,什么事都 不必管了。
醇王与方鼎锐也极熟,叫一声:“子颖,你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他 有什么办法,给倭仁一点“颜色”看看?
“有件事,别人都还没有说。七王爷要说了,大家一定佩服七王爷的眼 光精细。”
能出风头露脸的事,醇王最高兴,即忙问道:“那一件事? 你快说!”
“太后的朱谕,已经另外发抄了,头一句是‘内廷王大臣同看’,可是谁 也没有看见朱谕,承旨的大臣,岂可如此办事?”
“着啊!”醇王一拍大腿说,“这不是有意违旨吗?我参他。你马上给弄 个稿子。”说着亲自打开银墨盒,拔支“大卷笔”
送在方鼎锐手里。 方鼎锐情不可却,略想一想,提笔便写:
“窃臣恭读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谕:‘内廷王大臣同看,朕奉两宫皇太 后懿旨’等因,钦此;彼时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朱谕。自回京后,访知内
廷诸臣,竟无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骇异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 学士倭仁等,自应恪遵圣谕,传集诸臣或于内阁,或于乾清门恭读朱谕,明
白宣示,然后颁行天下。何以仅交内阁发抄?显系故违谕旨,若谓倭仁等一 时未能详审,岂有宰辅卿贰,皆不谙国体之理?即使实系疏忽,亦非寻常疏
忽可比。兹当皇太后垂帘听政,皇上冲龄之际,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为, 臣窃恐将来亲政之时,难于整理,谨不避嫌疑,据实纠参。”
这是一笔把与倭仁同被召见的大臣,都参在里面。但方鼎锐写是写了, 建议等明日内阁会议以后再决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态度改变,不为已甚, 这个折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因此这一天仅仅上了救恭王的折子。慈禧太后 要跟慈安太后商量这件事,有恭王的女儿大格格在身边,说话不便,便借故 把她遣了开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着,“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玛’惹了麻烦。这 两天,她那双眼睛里的神气,叫人看着心疼。”
“我倒看不出来。”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你的话不错,这孩子最懂事, 什么叫公,什么叫私,分得清清楚楚,从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阿玛’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从罢黜恭王以来,她的情绪一直不大好,老怕这件事 闹得不能收场。说起来总是一家人,只有在养心殿召见,才有君臣之分,养
心殿以外叙家人之礼,如果太决裂了,见面不免尴尬。现在听慈禧太后的口 风依然甚紧,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知如何劝她?就只好不作声了。
“老七上了一个折子。”慈禧太后告诉她说,“还有王拯的折子,御史孙 翼谋的折子,都替老六讲话,他的势力可真不小。”
语气中大有讥刺之意,慈安太后心里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顶真了。” 她皱着眉说。
“这会儿不顶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议,只有等 他们议了上来再说。把这三个折子也发了下去,一并交议,你看呢?”
“嗯!这么办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脸色很凝重了,“其实我也不愿意这么办!大家 和和气气的倒不好,何苦绷着脸说话?这就是俗语说的:‘做此官,行此礼。’
谁叫咱们坐在那个位子上呢?现在不好好儿办一办,将来皇帝亲政,眼看他 受欺侮,那时候想帮他说话也帮不上了。
与其将来后悔,倒不如现在多操一点儿的心好。” 这是深谋远虑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
认为她一个人总不能独断独行,万一处置过分,临时阻拦也还来得及,所以 微微颔首,并无别话。
等把三个折子发了下去,值班的军机章京知道关系重大,先录了“折 底”,然后把原件咨送内阁。这三个“折底”送到文祥那里,他连夜奔走了
一番。同样地,倭仁也作了准备。
彼此都知道对方有部署,却打听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内阁会议中, 各显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会试第三场进场,那些翰林、御史都要为自己的或者同乡 亲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内阁会议改在午后。等人到齐,公推倭仁主持。他
未曾开口,先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来,扬一扬说:“今天的会议,承接初七一 会而来。那天的会议,众议纷纭,漫无边际,所以我特意先拟了一个复奏的
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为可用,那就定议了。”说着,便要念他的奏稿。
“慢来,慢来!”左副都御史潘祖荫站起来说:“请教中堂,今天上头又 有三个折子交议,总要先议过了,再谈复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个折子,可以置而不议。” 倭仁的声音很大,但是毫无反应,一堂默然,这比有反应,还要有力
量。倭仁气馁了,把他的那个奏稿,慢慢地折了起来。 这时才有人说话,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鹤、孙鹏九的那三个
折子,念来给大家听听吧。” 于是先念醇王的折子。次念王少鹤——王拯的折子,他是广西人,在
军机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为“大九卿”之一。按常例 来说,只要勤慎当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后尘,“飞上枝头作凤凰”,
由军机章京一跃而为军机大臣,但以体弱多病,又沾上极深的嗜好,懒得不 想动,所以不为恭王所喜。他又参过薛焕,因而得了贬官出军机的处分。蔡
寿祺第一个奏折中,有意拉上他,引以为援,王拯的书生味道极重,反认为 这一来非以德报怨,仗义为恭王执言不可。他抽足了鸦片,常多奇想,在这
个折子中便保举倭仁和曾国藩“可胜议政之任”,大家听了,都笑笑不响。
再下来念孙鹏九——孙翼谋的那个奏折,语气粘滞不畅,但也有好文 章,就是恭王曾念给醇王听的那一段。在内廷当差,比较熟悉宫闱情形的,
都觉得女主当朝,确已有前明阉人窃政的模样,所以对孙翼谋这个防微杜渐 的远见,都在暗暗点头。
“现在请各抒伟见吧!”文祥等念完三个奏折,这样安详地说。 于是议论纷起。舒怪的是发言的人,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就是过去红
过,现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闲曹,有趣的是有一种正面的意见,立刻 便有一种反面的驳斥,然后又有正面的回护,反面的责难,一来一往,象拉
锯似的,好久没有定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肃亲王华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我拟了个复奏的稿子在这里,请大家听听。” 这个奏稿的措词,首先就从侧面为恭王开脱,说他“受恩深重,勉图
报效之心,为盈廷所共见”,这虽未公然指陈国事非恭王不可,但论其本心 无他,则蔡寿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轻轻地卸掉了。然后,支持醇王的意见,
诚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过自新,以观后效,恭亲王自当益加敛 抑,仰副裁成”,接着说王拯、孙翼谋的奏折,“虽各抒己见,其以恭亲王为
尚可录用之人,似无异议”,这一笔的渲染,见得复用恭王,为廷臣的公议。 但是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以昭黜陟之权,实
非臣下所敢妄拟”。 用意周密,措词宛转,而且简洁异常,全文不足三百字。而“实非臣
下所敢妄拟”这句话,又实在是请求两宫太后,复用恭王领军机。因为唯有 名义上的和实际上的宰辅之任——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任命,才非臣下所敢
妄拟,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国藩可当“议政大臣之任”,为大家所窃笑的原因, 正就在此。
肃王念完,那些刚才不曾发言的人,才纷纷响应。这一下,倭仁完全 失败了,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满意。而这“四削之
稿”与肃王的稿子,内容已无区别。
于是摆开两张长桌子,分列两个奏折,军机大臣列名于倭仁领衔的那 个奏折,此外公王、宗室、大臣有七十余人列名于肃王的那个折子。不愿列
名的也有,如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内阁学士殷兆镛、御史王维珍、六科给事 中谭钟麟、广成等等,都另有话说,别具奏折。
这许多奏折中,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给事中谭钟麟、广成他们联名的 一个,身为言官,谏劝的措词,不妨率直,所以说得比较透彻,以为“海内
多事之秋,全赖一德一心,共资康济,而于懿亲为尤甚,若廊庙之上,先启 猜嫌,根本之间,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于大局实有关
系”,这几句话,鞭辟入里,也是四方的公论。慈禧太后颇生警惕,知道应 该适可而止了。否则,有理变成无理,民心清议,归于恭王那一面,于自己
的威信“实有关系”。
于是,她在与慈安太后商议以后,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文祥、李棠阶、 曹毓瑛,当面把所有的奏折发了下来,同时反复解释,说这一次对恭王的责
备,用意是在保全,期望恭王经此一番鞭策,收敛改过,上头的苦心,廷臣 应该体谅。如果说真有猜嫌之心,何必把惇王的折子交议,尽可留中不发。
“现在大家都说,恭王虽然咎由自取,到底也还可以用,这跟我们姊妹 的想法一样。”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才用很清楚的声音宣示:“恭
王仍旧在内廷行走,仍旧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三枢臣屏息听着,以为慈禧太后还有后命,但她未再作声。事情就是
这样了!于是文祥才应声:“是。”
“写旨来看吧!” 曹毓瑛早就准备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颂两宫之圣,赞恭王之功,
那是假设恭王蒙“加恩赏还一切差使”,雷轰电掣,九天风雨之后,大地清 明,日丽风和的境界。此刻完全用不上了。
趁文祥和李棠阶另行回奏其他政务的片刻,他退出养心殿。本想自己 动笔,另外拟个旨稿,但意兴阑珊,思路窘涩,只好去找借南书房待命的军 机章京执笔。
南书房密迩养心殿,文学侍从之臣,集中于此,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 地方。这一天特别热闹,在内廷当差的都借故来探听恭王的消息,一见曹毓
瑛出现,都要听他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向军机章京方鼎锐招招 手,把他喊到一边,密密述旨,然后自己写了一通短简,封固严密,派人专 送到恭王府。
到了日中,明发上谕已送内阁,这一下消息很快地传布了开去。同情 恭王的人,自然大失所望,而外人也觉得诧异,不想恭王复用的结果是如此!
而“内廷行走”,实在又算不上是一个差使,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总理各国 事务衙门而已。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皇恩浩荡,照例该到恭王府去道贺。恭王心情恶 劣,几乎一概挡驾,依然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在鉴园见着他。
这极少数的人,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惇王这天显得很象个做哥哥的 样子,安慰他说:“老六!你别难过,一步一步来。军机上少不了你,过些 日子上头就知道了。”
“我难过什么?”恭王故作豁达,“总算还教我管洋务。未到‘不才明主 弃’那个地步。”
醇王则是对倭仁深表不满,尤其因为倭仁在内阁会议中,居然倡言醇 王的奏折,可以不议,觉得形同藐视,有伤自尊。便告诉曹毓瑛,说方鼎锐
替他拟了一个参劾倭仁未将朱谕明白宣示的奏稿,决意递了上去。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军机的领袖,责任特重, 更需力求稳定,所以对于那些爱耍大爷脾气的王公,有些喜欢鼓动风潮的言
官,多方疏导,希望把局面冷下来。同时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几次面对面的促 膝密谈,在整个政潮中,他虽是局中人之一,却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观。他为
恭王指出,有些人的目标是在曾国藩,幸而不曾牵连,无碍军务,为不幸中 的大幸。
其次,薛焕、刘蓉一案还未了,倭仁另有一折请旨,所谓“行贿夤缘” 一节应否查办?慈禧太后已面谕军机,命薛焕、刘蓉明白回奏。颇有人唯恐
天下不乱,如果处理不善,引出意外风波,会兴大狱,那就大糟而特糟了。
因此,他劝恭王忍耐,先等薛、刘一案料理清楚,然后再想办法,复 回军机。此时务宜韬光养晦,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恭王自然能够领略他的深
意,听从劝告。但这一次打击在他认为是颜面扫地,再也无法弥补的事,所 以心情抑郁,不断摇头叹息,任凭文祥百般慰劝,也难把他的兴致鼓舞起来。
倒是醇王十分起劲,递了那个折子,一看三天还没有下文,叫他的妻 子进宫去打听消息。七福晋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进宫请安,正好慈安太后
也在,谈了些闲话,她忽然冒冒失失的问道:“弈譞有个折子,两位太后不 知看了没有?”
慈禧太后听这一问,脸色便不好看,慈安太后大为诧异,看着她问道:
“老七又有什么折子?”
“胡扯!” 听得这一声斥责,七福晋一惊,心里懊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开
口。此刻只好不响了。 慈安太后为人忠厚,看她们姊妹言语不投机,便也不再追问,乱以他
语,把话题扯了开去。 坐了片刻,她回自己宫里去午睡,这时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边
去密谈,“老七怎么这样子糊涂!”她沉下脸来说。
“怎么啦?”七福晋越发不安了。
“老六的事,何用他夹在里面瞎起哄?你回去告诉他,叫他少管闲事!”
“是!”七福晋辩白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我也管不住他!”
“怎么会管不住?”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用很清晰的声音说:“就说我说 的,叫他好好儿当差,将来有他的好处。照现在这样子,我也不能放心让他 办事。”
“是的。”七福晋把她姐姐的话,默念了一遍,牢牢记在心头。 等七福晋辞出宫去,又到了传膳的时刻。清明已过,日子慢慢长了,
晚膳既罢,天还未黑,最无聊赖的黄昏,是盛年太后最难排遣的光阴,平常 逗着冰雪聪明的大格格说些闲话,也还好过些。自从下了那道朱谕,掀起绝
大风潮以后,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着无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而慈禧太后对 威望惊人的亲王,自命鲠直的老臣,可以作断然处置而无所顾虑,独于这个
半大不小的女孩,总有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内愧,是那种深怕 别人责问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畏惧,因此,她怕见大格格的面。
这一来便越发觉得孤凄了。
幸好有另一种兴趣来填补她的空虚。那就是权力!午夜梦回,首先感 觉到的,是要珍重自己。她可以很轻易地忘掉自己是个妇人,她感觉到自己
是个“爷们”,而且是“雍正爷”或者“乾隆爷”,一句话可以叫一大片的老 百姓张开笑脸,一句话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门,哭声震天。那多够味?
于是,她排遣黄昏的方法就象“雍正爷”那样,亲批章奏。看那些章 奏,有时就仿佛看那些恭楷抄写的笔记小说,臂如《阅微草堂笔记》那样引
人深思。地方大吏奏报谋杀亲夫等等逆伦巨案,夹叙夹议之间,措词的轻重, 引律的繁简,在字里行间有许多毛病,把那些毛病捉出来,或者批示,或者
面谕,让军机大臣照自己的意思,作成一篇煌煌告谕,她觉得是最痛快不过 的一件事。
这天黄昏所看的奏折,有一件是被指为向恭王行贿,奉旨“据实回奏” 的薛焕的折子。
当然,不承认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让慈禧太后要考虑的是,薛焕作 了“请派员审讯查办”的要求。
这当然要准如所请,但是派谁查办呢?如果说仅仅是薛焕和蔡寿祺之 间的纠纷,至多派一个协办大学士就可以了,但是这样一派,岂不等于表示
此案与恭王无关?慈禧太后觉得这也太便宜了恭王。想一想有个现成的人
选:肃亲王华丰。在亲贵中,只有他以“宗人府”之长的“宗令”地位,够 资格查办有恭王牵连在内的案子。不过华丰只能领个虚名,办案要靠刑部和
都察院,这又有顾虑了,如果不教与恭王有关的人回避,查办的结果是可想 而知的。
索性再给他一点颜色看!她这样在想,随即写了几个名子,第一个是 管刑部的大学士周祖培,第二个是都察院之长的左都御史曹毓瑛,再以下是
刑部侍郎王发桂、恩龄、副都御史恒恩,这些人在慈禧太后看,都是恭王的 党羽,必须回避。
上谕极其认真,命令肃王与“刑部及都察院研审,务期水落石出”,然 后指明那些人该当回避,而蔡寿祺与薛焕“听候传质”。
于是上谕颁发的第三天,肃王在刑部传询蔡寿祺和薛焕、展开审问。 奉旨审问的案子,照例先要被审的人递亲供。蔡寿祺先递的供词,与
以前无异,说是“得诸传闻,并无实据”。但明发上谕上既有“务期水落石 出”的话,而且指明某些人回避,那就决不能含糊了事,可也不便追得太紧,
所以肃王华丰觉得很为难。
好在还有刑部与都察院的堂官,除了奉旨回避的以外,刑部尚书绵森、 齐承彦,侍郎灵桂、谭廷襄,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副都御史景霖、贺寿慈、
潘祖荫都在会审。等被审的人退出以后,就在原地会议,研商案情。
座中除了华丰以外,就数全庆齿德俱尊。他与慈禧太后同族,姓叶赫 那拉氏,字小汀,隶属正白旗,翰林出身。照他的资望,早就应该当协办大
学士了,只以运气不好,居官常常出乱子,升上来又掉下去,因此越发谨慎 持重,不肯有所表示。
“那么,伯寅,”华丰看着潘祖荫说,“你常有高见。替大家出个主意看 看。”
潘祖荫名为副都御史,其实常川在“南书房行走”,虽喜欢上书言事, 却是个极和平的人,恭王一向为他所敬重。薛焕做过他们江苏巡抚,对于这
班江苏籍的名翰林很肯敷衍,交情不错,所以他也不肯多说什么,笑一笑推 辞:“此案自然该听刑部诸堂的议论,我跟我们老师,”他指着全庆说:“不
过敬陪末座而已。”
于是刑部两尚书,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华丰看看不会有什么结果,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再议吧!明天万寿,后天
仍旧在这里问。总得想办法,早早结了案才好。”
到了下一次再审,事情忽然起了变化。蔡寿祺突然要求撤回原供,另 外改递,指出三个人来,一个是候选知县,此刻不在京城,另外两个是六科
给事中谢增和刑部主事朱和钧,关于薛焕行贿的情节,蔡寿祺说是听他们说 的。
“怎么样?”华丰指着蔡寿祺改递的亲供问。 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敢说一句徇私的话。刑部尚书绵森接口答道:“自
然把他们传来问。” 话是这么说,实在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办。于是刑部侍郎谭廷襄自告
奋勇,站起身来说道:“既有本衙门的人牵涉在内,我马上派人去把他找来。” 谭廷襄是绍兴人,熟于刑名,而且成了进士就当刑部主事,深知其中
的轻重出入,因此有他去料理一切,大家都放了心。 果然,等到下午把谢增和朱和钧传了来与蔡寿祺对质;谢、朱两人一
口否认,说从不知有薛焕行贿之事,更没有跟蔡寿祺谈过此案。
“蔡寿祺!”华丰已经接得报告,明白其中的“奥妙”,故意声色俱厉地 问道:“你怎么说?”
“这两位不肯承认,我还能说什么?”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看见你三翻四覆的,一会儿一个样子!那 不存心给人找麻烦吗?”
受了申斥的蔡寿祺,既无羞惭,亦无愤慨,木然无所表示,就象不曾 听见华丰的话那样。
这一套把戏,潘祖荫有些看不下去,便望着谭廷襄提高了声音催促:“看 看怎么样结案吧!”
谭廷襄向他抛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毋躁。然后又由肃王向蔡寿祺问 了许多话,这些话可有可无,为了表示认真,似不可无,倘是为了研审案情, 则不说也罢。
天色将晚,时间磨得差不多了,肃王急转直下地作了一个结论:“所指 薛焕‘挟重资而内膺重任’,既然确实审明,并无实据,那就不必再问了。
不过,蔡寿祺!”他停一停问了出来:“你的亲供前后不符,你自己说,该怎 么办呐?”“回王爷的话,”蔡寿祺很快地答道:“我想撤回,另外改递。”
“你们大家看,怎么样?” 在座的人谁也不表示反对,于是谭廷襄把蔡寿祺带到刑部堂官休息的
那间屋里,给了纸笔,让他写同一案的第四次亲供。内容很简略,但措词很 扎实,说关于薛焕的这一案,“并无实据可呈,实因误信风闻,遽行入奏,
如有应得之咎,俯首无辞。”
写完交给谭廷襄,他当然很满意,把原来的那张亲供还了他,当时撕 毁。到此为止,案子可以说是已经结束,但薛焕的态度忽然又强硬了,指责
蔡寿祺诬告,要请肃王入奏,治以应得之罪。
“嗳呀!”华丰皱着眉劝他,“算了,算了,再闹就没有意思了。你就算 看我的面子,委屈一点儿。”
“是!既然王爷吩咐,我就听王爷的。”薛焕向华丰请了个安,接着遍揖 座中,十分承情的样子。
到了第二天,由刑部办了奏稿,送交华丰签押,领衔呈复。这个结果 原在慈禧太后意料之中,但没有想到蔡寿祺对他所参的人,大有赔罪之意,
心里不免警惕,恭王的势力还是不小!不过,这也要分两方面看,倘或不生 异心,谨慎办事,那么正要他有这样驾驭各方的势力,政务的推行,才能顺 利。
这一念之间,她算是把掐在恭王脖子上的一只手松开了!不过对蔡寿 祺颇为不满,在召见文祥时便说:“姓蔡的倒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在玩 儿什么花样?”
“他新补了日讲起注官,急于有所表现,不免冒失。”文祥怕她发脾气要 严办蔡寿祺,那又会平地起波澜,生出多少事故,所以不能不为他乞恩:“太
后圣明,置而不问吧!”
“不问也不能结案。薛焕算是洗刷了,刘蓉呢?让他明白回奏,‘善夤缘 而外任封疆’,可有其事?这里再让肃王传蔡寿祺来问。我听说蔡寿祺跟刘
蓉有仇,那倒说不定真的是‘误信风闻’!”
显然的,薛焕的被“洗刷”,以及蔡寿祺的奏折和供词,出尔反尔,迹
近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挟嫌攻讦刘蓉,慈禧太后无不了然于胸。深宫女主, 能够寸心自用,着实可畏。
但是,无论如何,洗刷了薛焕,也就是洗刷了恭王,这一关能够过去, 总算“皇恩浩荡”。文祥这样想着,因为与恭王休戚相关的感情,所以应对
之间,便越发显得敬畏。而慈禧太后也很看重文祥,尤其是从罢黜恭王以后, 千斤重担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依然诚诚恳恳,尽力维持大局,既无为恭王不
平的悻悻之意,亦没有任何乘机揽权的行为,真正是个君子人。
就因为这样,谈得时间就长了,文祥一看这天的情形很好,觉得有个 一直在找机会想提出来的请求,正好在此时奏陈。于是找了个空隙,从容说
道:“臣暂领枢务,实在力不胜任,唯有以勤补拙,尽心尽力去办。不过, 蒙赏的差使实在太多,请两位太后恩典,开掉一两个。”
“这为什么?”慈禧太后诧异地;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在发牢骚。
“实在是忙不过来。”文祥答道:“现在军机处只有三个人。”
“宝鋆不是快出闱了吗?”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题。
“是。”文祥顿了一下答道:“宝鋆一出闱,得要去看‘大工’。”
“大工”是指文宗的“定陵”工程,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 显得她们都极其重视此事。
“那么,你想开掉什么差使呢?”
“臣请旨开去内务府大臣的差使。” 这倒是正中下怀,慈禧太后早就听了安德海的丛恿,说内务府大臣非
要是那里出身的人来干,才懂“规矩”,所以点点头说:“好吧,等我想一想。”
“‘大工’现在怎么样?”慈安太后问道:“好久没有派人去看了。”
“两位太后请放心,大工由恭亲王、宝鋆敬谨办理,十分用心。目前恭 亲王虽然不能再管,宝鋆也在闱中,可是规章制度定得好,工程照常恭办, 并无延误。”
“这好!你们多用点儿心,这是大行皇帝最后一件大事。” 提到先帝,三位枢臣,一齐伏地顿首。等退了出来,大家的心情都觉
得比前些日子轻松,约好了退值以后一起去看恭王。 恭王的心情已由沉重变为感慨,特别是在这“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天
气,留春无计,特有闲愁,正凭栏独坐,望着满园新绿,追想那芳菲满眼的 日子,自觉荣枯之间,去来无端,恍如一场春梦。
于是有两句诗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悄然吟道:“手拍阑干思往事,只 愁春去不分明。”自己低声吟哦了一番,觉得还有些寄托,便按着“八庚”
的韵,继续构思,想把它凑成一首七绝。
等文祥、李棠阶、曹毓瑛一到,诗兴自然被打断了。他们三个人早就 商量好了,此来的用意是要劝恭王不必灰心,天意渐回,重起大用的日子不
会太远,在韬光养晦以外,应该有所振作。
恭王对李棠阶比较客气,唯唯地敷衍着,及至李棠阶告辞,在文祥和 曹毓瑛面前,他说话就无须顾忌了,“你们要我如何振作?”他悻悻地问,“难
道要我每天在王公朝房坐着,喝茶聊闲天,等‘里头’随时‘叫’吗?”
“内廷行走”原该如此,有些王公还巴结不到这一步,但对恭王来说, 这样子是太屈尊了。文祥知道他是发牢骚,便把他拉到一边。这番密谈连曹
毓瑛都避开,自是腑肺之言,恭王听了他的劝,第二天开始,到总理各国事 务衙门去办事。关于洋务交涉,或者报闻,或者请旨的奏折,一个接一个递
了上来,很快地引起了两宫太后的注意。
“我要说句良心话,”慈安太后对慈禧说:“老六办事是好的。能干,又 勤快。”
“谁说不是呢!就怕他太傲。”
“这一回把他折腾得也够受的,我看??。”
“姐姐!”慈禧太后赶紧拦着她说,“你的意思我知道,慢慢儿来。”
“我是不放心大工。我看还是得让老六管着一点儿。”
“我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得要交给宝鋆,等他出了闱再说吧!” 两宫太后谈这些话的时候,已有无数人在琉璃厂看“红录”。闱中已在
填榜,聚奎堂上,总裁贾桢、副总裁宝鋆南向正坐,左首是“钤榜大臣”、 右首是“知贡举”,十八房官,东西列坐,提调和内外监试,则面对总裁,
坐在南面,堂下拆卷,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早 就跟闱中的杂役接头好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中塞一张纸条出来,一面
报喜讨赏,一面在自己店铺门口贴出红报条,这就是‘红录”。
“红录”所报的新贡士,照例从第六名开始。闱中填榜也是从第六名开 头,前五名称为“五魁”,要到最后才揭晓,也是从第五名往上拆。拆到五
魁,总在深夜,誊录、书手、刻工、号军、杂役,还有考官带入闱中的听差, 总有数百人之多,人手红烛,围着写榜的长桌子,照耀得满堂华辉,喜气洋
洋,称为“闹五魁”。然后鸣炮击鼓出榜。
这就该出闱了。天亮开“龙门”,贾桢和宝鋆率领着所有的内帘官,在 外帘官迎接慰劳之下,结束了历时一个月的抡才大典。等宝鋆回到私邸,已
有许多新贡士来拜“座主”,大礼参拜,奉上“贽敬”,一口一个“老师”, 既恭敬,又亲热,就象得了个好儿子一样。这原是当考官最得意,最开心的
时候,但宝鋆心不在焉,吩咐门上,凡有门生来拜,贽敬照收,人却不见。 自己略问一问家事,随即换了便衣,传轿到恭王府。
恭王是早在盼望这一天了。他与宝鋆的交情,是常人所想象不到的, 那或者可以说是缘分,否则就无法解释了。因为他们之间——至少在恭王是
如此,不涉丝毫名位之念,或许这正是恭王与宝鋆的交情,所以特殊的原因。 在宫廷以外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是第一人,举止言语,自然而然地有着拘束
或顾忌,那就象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似地不舒服,惟有与宝鋆在一起,他 才可以忘却自己的身分,放浪形骸,领略“人贵适意”的真趣。
这也就是知己了!一个急着要来探望,如饥如渴,一个也知道他出闱 以后便会来,早就预备着尽一日之欢。宝鋆也可以算作“老饕”,最爱吃鱼
翅,恭王府的鱼翅,就是他当浙江学政,道出山东,从穷奢极侈的河工上学 来,转授给恭王府的厨子的。那鱼翅的讲究,还不仅在于配料,发鱼翅就匪
夷所思,干翅不用水泡,用网油包扎上笼蒸透发开,然后费多少肥鸡,多少
“陈腿”,花几天的工夫,煨成一盂。这天恭王就以这味鱼翅迎候宝鋆。 如果是平日相见,而座无生客,往往口没遮拦,任何谐谑都不算意外,
但这天不同,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恭王所遭受的打击太重了,无论如何也不 可能有放开一切的轻松心情。
小别重逢,仿佛陌生了似的,相对添许多周旋的形迹,首先问到闱中 的情形,“许星叔最得意。”宝鋆答道:“得士二十一人。”
“我也没有打听‘红录’,那些人中了?”
“杭州的汪鸣銮、湖南的王先谦、广西的唐景崧。”宝鋆屈着手指,一个
个数给他听。
“吴汝纶呢?”
“那自然是必中的。”
“还好!”恭王笑道:“可免主司无眼之讥。”
“不过他吃亏在书法。”宝鋆摇着头,“殿试只怕会打在‘三甲’里面。”
“今年不知会出怎么一个状元?上一科的状元,谁会想得到是个病人?” 那是指翁同和的侄子翁曾源,身有痼疾——羊角风,经常一天发作四
五次,偏偏殿试那天,精神抖擞,写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写得黑大光圆,丝
毫看不出病容。这样才点了元,造成一段叔侄状元的佳话。
“凡事莫如命。唉!”恭王重重叹着气,“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宝鋆知道他感慨的是什么。闱中消息隔绝,急于想探听详情,却又不
知从何问起,便也叹口气说:“闱中方一月,世上已千年!如今这局棋是怎 么样了呢?”
“反正输定了。”
“输定了?”宝鋆皱着眉问:“不能找个‘劫’打?”
“怎么没有‘打劫’?五爷跟老七全帮着打。总算亏他们。”恭王停了一 下,说了连跟文祥都不肯说的心底的话:“前天还打赢了一个劫,这一关一
过,我才松口气。现在只望少输一点儿了!”
于是在妙龄侍儿,殷勤照料之下,置酒密谈。恭王把这一个月来波诡 云谲的变化,细细倾诉。在宝鋆固然一扫多少天来,不得事实真相的郁闷,
就是恭王,能把心头的委屈烦忧,一泻无余,也觉得轻松得多了。
“这一个月,几乎步门不出,倒正好用了几天功,有几首诗,你给改一 改。”
恭王叫人从书房里拿了诗稿来,宝鋆刚接在手里,丫头传报,说是文 祥来了。他来得正好,宝鋆实在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替恭王改诗,一心盘算着
要去看文祥,商量“正事”,所以这时便乘机把诗稿放下,起身迎了出去。
“辛苦,辛苦,这一个月多亏你。”宝鋆拱拱手说。
“也亏你在闱中。这一个月滋味如何?”文祥安闲的问:
“只怕是‘闷损’二字!”
“是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流水落花春去也’!”
“也不见得。”文祥答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咱们赶一 赶!”
“对!”宝鋆看一看里面的恭王问:“咱们在那儿谈?”
“回头就在这儿谈好了。” 两人商量好了,声色不动,入座饮酒,文祥便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恭
王已得默悟,知道他们两人有不便当着他谈的话要说,所以借故避了开去, 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我实在不明白,这一场风波到底是怎么起的呢?”宝鋆不胜扼腕地问。
“说出来你不信,‘小鬼跌金刚’,是小安子捣鬼!”文祥又说,“当然罗, 也怪六爷自己,平日不检点 偏偏那天又沉不住气。五爷的话说得好,‘把
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这是最不智的一举。”
“听说蔡寿祺的那两个折子,跟小安子有关,那么,是怎么压下来的呢?”
“无非四个大字:‘威胁利诱’!”文祥放低了声音说,“蔡寿祺那儿可以 不管他了。
现在的情形大有转机,我把伏笔都安下了,只等你出闱,问问你的意 思。”
“你说!”
“你知道小安子是怎么说动了西边的?这一番折腾,为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快说吧!”
“一言以蔽之,其志在此,”文祥拿筷子蘸着酒写了个“内”字:“你明 白了吧?”
宝鋆怎么不明白?慈禧太后一直就想把内务府拿过去,好予取予求; 而宝鋆以内务府大臣“佩印钥”,主要的就是承恭王之命,裁抑“西边”的
需索。他想了想,很快地问道:“我明白。你有什么主意?我照办!”
“我已面奏,请辞内务府大臣。” 这就是答复,在宝鋆听来,显然是希望他采取同样的步骤,他也早料
到文祥是如此措置,特意一问,原是宕开一笔,得有考虑的时间。此时盘算 未定,便站起身来,踱了过去,又斟一杯酒喝。
文祥并不急于得到答复。他知道宝鋆的考虑,为自己的成分少,为恭 王的成分多,因而又说:“虽同是内务府大臣,你跟我又不同,我不强人所 同。”
“不是这话。”宝鋆转过身来,端着酒急匆匆走过来,放低了声音问:“刚 才我还跟六爷在说,咱们要找‘劫’来打。
没有把握,咱们不能随便把好好一个劫糟蹋掉。”
“这就很难说了。”文祥徐徐答道:“咱们不打这个劫,别人也许就不会 苦苦相逼了。”
“你有把握吗?”
“有那么六、七成。”
“喔!”宝鋆点点头,喝着酒,眨着眼问:“当时西边怎么说?”
“她说要‘想一想’。”
“在想找什么人来干吧?”
“对了!”文祥很平静地回答。
“那么找到了没有呢?”
“还怕找不到吗?”文祥笑着指宝鋆腰带上的荷包:“不知多少人在想你 的那把‘印钥’。”
“我知道。”宝鋆捏着荷包说,“唯其如此,我不能轻易出手。我先问问, 西边找的是谁啊?”
“八成儿是崇纶。”
“啊!”宝鋆失声而呼,“这可找着财神爷了!” 内务府出身,当过监运使,织造、税关监督,现任户部侍郎的崇纶,
颇有富名,所以宝鋆说他是“财神爷”。
“这一下,小安子可以吃饱了。”
“哼!”宝鋆冷笑,“总有一天‘吃不了,兜着走’!” 谈了半天,尚无定论,文祥还有许多事要办,客要会,没有工夫跟他
慢慢磨,便即旁敲侧击地问了句:“你是要跟六爷商量一下?”
“不!不能跟他提。一提,就办不成了。”
“好!”文祥站起身来说,“我先走。明儿在宫里见吧!” 第二天黎明,宝鋆先到午门行礼,与本科会试总裁及十八房同考官,
率领新贡士叩谢天恩。然后来到军机处,与李棠阶及曹毓瑛寒暄了一阵,自 鸣钟正打八下,苏拉来通报:
“叫起了!” 在养心殿“见面”,宝鋆随班行礼以后,又单独请两宫太后的“圣安”。
慈禧太后问了些闱中的情形,也嘉勉了一番,最后提到大工,很明白地宣示:
“定陵工程,让恭王跟你‘总司稽查’。派别人,我们姊妹俩不能放心!” 这话中见得慈禧太后对恭王几乎已不存芥蒂,天意已回,恩宠可复。
宝鋆很佩服文祥的眼光,果然有“六、七成把握”。 于是宝鋆磕头谢恩,同时正好提出请辞内务府大臣的要求。慈禧太后
的答复,跟对文祥的表示一样,她要想一想再说。 接下来是文祥以暂领枢务的地位,呈上两张名单,一张是翰林院教习
庶吉士期满大考的阅卷官,一张是新贡士殿试的读卷官,都照规定名额加一 倍开列名衔,等候两宫太后钤印钦定。慈禧太后也说要“想一想”,把单子 留下了。
等退出养心殿,文祥一面吩咐军机章京写旨进呈,一面亲笔写了一封 短简,遣人骑一匹快马,专程投递恭王府。到了日中,消息外传,王公大臣
复又纷纷趋贺,这一次恭王不象以前那样一概挡驾,大部分亲自接见,小部 分请熟客代为招呼。一时仆从传呼,衣冠趋跄,门前轿马沿着王府围墙,从
东到西摆满了一条胡同,恭王府恢复了一个多月以前的臣门如市的盛况。
到了下午,文祥、宝鋆和曹毓瑛,直接从宫里来到恭王府,这时只有 极少数关系特殊的客还在那里,熟不拘礼,恭王道声“失陪”,把他们引入 小书房中,闭门密谈。
“看样子水到渠成,”文祥说了这一天召见的经过,又加上一句,“现在 全瞧六爷你的了!”
“怎么呢?”恭王环视座中,以豁达而沉着的声音说,“我早就想过,事 情不能由着我的脾气办。你们大家说吧,只要于大家有益,你们怎么说我怎 么做。”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依旧由文祥发言:“第一步,当然得上个谢恩的折 子。”
“嗯。”恭王点点头,“这用不着说的。第二步呢?”
“第二步,请六爷明儿一早进宫,预备召见。” 从罢黜以来,恭王从未进宫,就复了“内廷行走”的差使,仍然如故,
这原是他跟两宫太后赌气,事到如今,这口气已赌不下去,而且也没有再赌 下去的必要了。恭王虽觉得这么做,总有于心不甘之感,但既然已答应了大
家维持大局,言犹在耳,无可推托,终于又点点头表示勉为其难。
“等召见的那会儿,全在六爷自己。反正一句话:你多受委屈。” 说着,以眼色示意,曹毓瑛便从身上掏出一个空白信封来,抽出里面
的一张纸,递给恭王。 这是个谢恩的奏折稿,恭王看不到三、五行,脸色就变了。
“六爷!”宝鋆急忙递了句话过去,“你也别辜负了大家的一番苦心。”
“天恩浩荡,臣罪当诛!”恭王容颜惨淡地苦笑着,把折稿递还给曹毓瑛。 三个人都有同样的感觉,对恭王抱歉!但走到这一步,不能不狠下心
来逼一逼:“怎么样呢?”文祥问道,“是不是递了上去?”
“水不到、渠不成,我能说不递吗?”
三个人都微微低着头,无言以解,更无言以慰。终于文祥向曹毓瑛说 道:“琢如,请你马上就办吧!”
“是。”曹毓瑛起身告辞,为恭王去缮递这道奏折。 这个“谢恩”的折子,实在是一通悔过书。自从慈禧太后发那篇手诏
以来,尽管严旨谴责,群臣交议,恭王自己始终不辩,暗中便显得有一分不 屈的傲气在,意思也就是说:什么贪墨、徇私、骄盈、揽权,都是欲加之罪。
但这个谢恩折子一上,便等于在屈打成招之下画了供,恭王岂能甘心?
而大势所迫,非如此不足以打开僵局。除非如他自己一个人在灯下窗 前,所千百通盘算过的,大不了连爵位都可以不要,以“皇六子”的身分,
终身闲废。但考量大局,顾念许许多多牵连着他人功名得失的关系,总觉得 对自己下不了弃富贵如敝屣的重手,那就只好听文祥、宝鋆和曹毓瑛他们去 摆布了。
在曹毓瑛,恭王肯如此做,真有如释重负之感。派肃亲王华丰会同刑 部、都察院审问蔡寿祺指参薛焕行贿一案,慈禧太后交下的一纸回避名单,
他人嫌疑较轻,几乎都是陪笔,真正要回避的,只有自己一个。这一点曹毓 瑛心里明白,所以对恭王的复起,他也格外关切而卖力。拿回那通奏稿,复
回军机处,找着值班的“达拉密”——军机章京领班,立即誊正,扣准时刻, 递了上去。
所扣准的这个时刻,就是两宫太后看完奏折,在一起传晚膳的时刻, 这样,慈安太后才有机会表示意见。果然,内奏事处依照军机处传来的话,
把照例谢恩的不急之件,夹在传递紧急军报的黄匣子中,一起送进宫去,多 少年来立下的规矩,凡遇紧急军报,随到随送。等安德海递上膳桌,慈禧太
后打开一看,头一件就是恭王的折子,不由得就说了句:
“老六有了折子了!”
现在慈安太后也颇了解办事的规章制度了,便问:“那是谢恩的折子 吧?”
“不错。”慈禧太后口中回答,目光却注在奏折,一面看,一面便渐渐展 开了得意的神色。
隔着桌子的慈安太后,看这神情,自然关切,“仿佛长篇大论的。”她 又问,“倒是说些什么呀?”
慈禧太后真想这样回答:我到底把老六给降服了。但这话露了自己的 本心,话到喉头才改口:“老六也知道他自己错了。”
于是她连念带讲地说了给慈安太后听。这道奏折是曹毓瑛的苦心经营 之作,悔过之忱,极其深挚,而字里行间,又处处流露出惓惓忠爱,同时文
字也不太深,所以慈禧太后讲得非常透彻。心软的慈安太后听得眼圈都红了。
“唉!”她叹口气揉着眼说,“说来说去,总是骨肉。老爷子当年最宠他, 把他的脾气惯坏了,咱们这一番折腾,也给他受的了!我看,还是让他回军 机吧!”
“迟早要让他回军机的。等明儿召见了再说好了。”



十七
第二天一早,恭王进宫,不到军机处,在南书房坐。依然气度雍容, 跟值南书房的翰林,潘伯寅、许彭寿闲谈那些名士近况,也问起张之洞、李
端棻、黄体芳那些快“散馆”的庶吉士,对于朝政,只字不提。
在养心殿,军机大臣奏对完毕,跪安之先,文祥踏上一步,庄容说道:
“恭亲王想当面叩谢天恩,在外候旨。” 两宫太后相互看了一眼,接着慈禧太后便问:“还有几起?”
召见通称“叫起”,一批或者一个人称为“一起”,问“几起”即是问
预定召见的还有几批?这须问御前大臣才知道,而军机奏对,关防极严,御 前大臣照例远远地回避。等找了来一问,说只有户部侍郎崇纶一起。
“那就撤了吧!”
“撤”了崇纶的“起”,自然是叫恭王的起。那些侍卫和太监,揣摩的工 夫都相当到家,一看这样子,知道这天对恭王必有“恩典”——由红发紫,
由紫发黑,现在又要红了,所以纷纷赶到南书房来报消息。其实他们也见不 着恭王的面,只在南书房外面探头探脑,与恭王的侍从打交道。不久,醇王
的好朋友,新调了右翼前锋统领,奉派御前行走的托云保亲自来通知召见。
进了南书房,他一面向恭王请安,一面说道:“王爷请吧! 上头叫起。”
“噢!”恭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立刻有名听差把他的帽子取了来,戴 好又照一照手镜,出门之先,回头对潘伯寅说道:“我新得了两方好砚,几
时来瞧瞧,说不定能考证出一点儿什么来!”
“是!”潘伯寅答道:“回头我给王爷来道喜。” 恭王仿佛不曾听见,慢慢踱了出去。从南书房到养心殿,一路都有侍
卫、太监含着笑容给他行礼。但是恭王却是越走脚步越沉重,在南书房聊了 半天,还是把胸中的那口气沉稳不下来。他一直在想,见了面两宫太后第一
句话会怎么说?自己该怎么答?或者不等上头开口,自己先自陈奉职无状? 念头没有转定,已经进了养心殿院子。太监把帘子一打,正好望见两
宫太后,这就没有什么考虑的工夫了,趋跄数步,进殿行礼。 那略带惶恐的心情,那唯恐失仪的举动,竟似初次瞻仰天颜的微末小
臣,恭王自觉屈辱,鼻孔已有些发酸,等站起身来,只见两宫太后都用可怜 他的眼色望着他,便越发兴起无可言喻的委屈,连眼眶也发热了。
是慈安太后先开口,她用一种埋怨的语气说:“六爷,从今以后再别这 样子吧!何苦,好好的弄得破脸?你想,划得来吗?”
这句话一直说到恭王心底,多少天来积下的郁闷,非发泄不可。于是 一声长号,扑倒在地!这一哭声震殿屋,比他在热河叩谒梓宫的那一哭还要
伤心。新恨勾起旧怨,连他不得皇位的伤痛,都流泻在这一副热泪中了!
“好了,好了,别伤心!”慈禧太后安慰着他,随又向殿外的太监大声喝 道:“你们倒是怎么啦?还不快把六爷给扶起来!”
这一骂便有两名太监疾趋进殿,一面一个把恭王搀扶起身,慈安太后 便吩咐:“拿凳子给六爷!”太监不但拿了凳子,还绞了热手巾给恭王,他掩
着脸又抽噎了好一阵才止住眼泪。
等他坐定下来,慈禧太后才面不改色地说道:“六爷,你也别怨我们姊 妹俩。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这一点你总该明白?”
“是!”恭王答应着,要站起身来回话。
“坐着,坐着!”慈安太后急忙摆着手说。
恭王是受了教训的,如果坐着回话,又说是“妄自尊大,诸多狂傲”, 所以还是站起身来答道:“臣仰体两位太后保全的至意,岂敢怨望?”
“你能体谅,那就最好了。”慈禧太后很欣慰地说,“你的才具是大家都 知道的,不过,耳朵根子也别太软。”
这等于教训他不可信用小人,恭王依然只能答应一声:
“是!”
“定陵的工程,你要多费心。”慈安太后说,“奉安的日子也快了。”
“今年有个闰月,算起来还有半年的工夫。一定可以诸事妥帖,两位太 后请宽圣虑。”
“还有皇帝念书的事。现在虽派了七爷总司稽查,有空儿,你还是到弘 德殿走走。”
“是。”恭王答道,“醇王近来的阅历,大有长进。派他在弘德殿总司稽 查,最妥当不过。”
“唉!”慈禧太后忽然叹口气,“提起皇帝念书,教人心烦。下了书房, 问他功课,一问三不知,简直就是‘蒙混差事’。
总还得找一两位好师傅。”
“翰林中,人才甚多,臣慢慢儿物色。”
“对了,你好好儿给找一找。年纪不能太大,怕的精神有限。”慈安太后 说。
“可也不能太轻。”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年纪轻的欠稳重。”
“是!”恭王总结了两位太后的意思:“总要找个敦品励学,年力正强, 讲书讲得透彻,稳重有耐性的才好。”
“对了。”两宫太后异口同声,欣然回答。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这就是恭王该跪安告退的时刻,但他意有
所待,因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说,“我们姊妹俩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无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脸上。等退了出来,依旧回到南书房
来坐。这时隆宗门内,挤满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务,正在待命,实 际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听他为两宫太后召见以后,有何后命?恭
王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说不出的歉然与惭愧,尤其在发觉自己双眼犹留红 肿时,更觉局促不安,于是吩咐“传轿”一直回府。
到了府里,他什么人都不见,换了衣服,亲手把小书房的门关上,一 个人悄悄坐着,只觉一颗心比初闻慈禧手诏时还要乱,好久,好久都宁静不
下来,自觉从未有过象此刻这样的患得患失。
于是他想到倭仁,还有从他一起“学程朱”的徐桐、崇绮——大学士 赛尚阿的儿子,据说都有富贵不动心的养气工夫,果然能练到这一步,倒是 祛愁消忧的良方。
心潮起伏,绕室徘徊,恭王自恨连杜门谢客的涵养都不够,一赌气自 己又开了门,门外有五、六名听差,鸦雀无声地在守候着,使他微感意外。
略一沉吟之间,听得垂花门外,脚步声、说话声,杂沓并起,接着是一名专 管通报的侍卫,轻捷地疾步出现,看见恭王,就地请了一个安,高声说道:
“文大人、宝大人来了!” 宝鋆在前,文祥在后,恭王先看见宝鋆的脸色,是那种经过长途跋涉,
终于安然到达地头,疲乏中显得无限轻松,微笑着不忙说话,先要歇一歇,
好好喘口气的神情。文祥虽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沉着,但眼中也有掩不住 的欣悦。
一看这样子,恭王舒了口气,回身往里走去,宝鋆跟着进门,先把大 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然后便去解补褂的扣子。两名听差赶来侍候,接过他
的帽子,他才能腾出手来,取出一张纸递向恭王:“六爷,你看这个!”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删的笔迹,一看开头,便知是明发上 谕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谕内阁:联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亲王因谢恩召见, 伏地痛哭,无以自容。当经面加训诫;该王深自引咎,颇知愧悔,衷怀良用
恻然。自垂帘以来,特简恭亲王在军机处议政,已历数年,受恩既渥,委任 亦专;其与朝廷休戚相关,非在廷诸臣可比。
特因位高速谤,稍不自检,即蹈愆尤。所期望于该王者甚厚,斯责备 该王也,不得不严。今恭亲王既能领悟此意,改过自新,朝廷于内外臣工,
用舍进退,本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况恭亲王为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 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耶?恭亲王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毋庸复议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图报称; 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以副厚望!钦此。”
这道上谕对恭王有开脱、有勉慰,而最后责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 稍涉推诿”,则是间接宣示于内外臣工:恭王重领军机,虽未复“议政王”
名目,而权力未打折扣,朝廷仍旧全力支持。命意措词,绵密妥当,特别使 恭王满意的是“位高速谤”和“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
的话,颇为他留身分,而这两处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场风波,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总算是化险为夷,但回顾历程,倍觉 辛酸,恭王此时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宝鋆拱拱手说:“辛苦,辛 苦!不知何以言谢?”
“言重了!”文祥正色说道,“六爷,大局要紧!”
“是!”恭王也肃然答说,“明儿我就到军机。”
“唉!”这时宝鋆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欢喜的气,“我算是服了西边了!”
※ ※ ※ 喧腾了一个多月的话题: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军机的前因后果,自从
那道天恩浩荡的煌煌上谕一发,迅即消寂。这并不是因为恭王复领枢务,没 有什么好谈的,而是有了一个更有趣的话题:前科翰林“散馆”授职和本科
的状元落入谁家?
“散馆”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张之洞,他原来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紧 接着便是殿试,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亲试。天下人才,都从此
出,关系国运隆替,所以仪制极其隆重,由贾桢、宝鋆主考。会试及第的一 榜新贡士共计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门,各人都有两三个送考的
亲友,在晓风残月下东一堆、西一堆小声交谈着。到卯正时分,唱名进殿, 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从右掖门进,齐集殿前,由礼官鸣赞着行了三跪九叩
首的大礼,礼部散发题纸,然后各自就座,尽平生所学,去夺那名“状元”。 殿试照例用策论,一共问了四条,先问“正学”源流,次问吏治,再
问安民弭盗之法和整顿兵制之道,说是“凡兹四端,稽古以懋修途,考课以 厘政绩,除莠以清里、诘戎以靖边陲,皆立国之远猷,主政之要务也。多士
力学有年,其各陈谠论毋隐,朕将亲览焉!”
名为“亲览”,其实只看十本卷子。殿试的考官,称为“读卷大臣”, 看得中意的,卷面上加一个圈,这一次一共派出八名“读卷大臣”。所以最
好的一本卷有八个圈,那便是压卷之作。以下九本的次序,也是按圈多寡来 排。然后进呈御前,朱笔钦定。有时照原来的次序不动,有时因为某些特殊
的原因,原试列入二甲的,变了第一,全看各人运气。
殿试一天,“读卷”两天,到了四月二十四一早,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 临御养心殿,宣召军机大臣和八名读卷大臣,八臣以协办大学士瑞常为首,
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十本卷子,捧上御案。慈禧太后已经在同治元年壬戌和二 年癸亥,亲手点过两次状元,所以不看文章,只看圈圈。很熟练地拿起第一
本卷子,用长长的指甲挑开弥封,看状元是什么人?
一看之下,不由得失声轻呼:“是他!”接着便怔怔地望着慈安太后。
“谁啊!”
“赛尚阿的儿子崇绮。” 这一宣示,最感惊异的是那班军机大臣,但遇到这样的场合,唯有保
持沉默,看两宫太后的意思如何?
“怎么办呢?本朝从来没有这个规矩!”慈禧太后看着瑞常说。 看大家依旧没有表示,慈禧太后颇为不悦。自从满、汉分榜以来,旗
人不管是满州、蒙古,历来不与于三鼎甲之列。因为旗人登进的路子宽,或 者袭爵,或者军功,胸无点墨亦可当到部院大臣,为了笼络汉人起见,特意
把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人人艳羡的头衔,列为唯有汉人可得的特权。祖 宗的苦心,读卷大臣岂能不知?虽说弥封卷子不知人名,但这本卷子出于“蒙
古”,卷面却有标示,然则这样选取,岂非有意藐视女主不能亲裁甲乙,存 心破坏成法?
慈安太后也不以为然,不过她并不以为读卷大臣有什么藐视之心,只 是一向谨慎,总觉得“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灭”,从来鼎甲都点汉人,不
能忽而冒出一个“蒙古状元”来!
所以神色之间,对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么办呢?”慈禧太后低声问她,“我看??。”
“我看让军机跟他们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这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这些上面魄力还不够,懂得
也不够多,不能象前朝的皇帝——特别是“乾隆爷”,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而 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更动进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 张了。
卷子仍由瑞常领了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 办?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讲话,恭王惊弓之鸟,不肯讲话,其余的人心里都
在想,“状元”是读书人终生的梦想,而崇绮在事先连梦想的资格都没有, 一旦到手,这一喜何可以言语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状元,得了
便宜的人,未见得感激,而崇绮那里一定结了个生死冤家。这又何苦来?
于是相顾默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僵局。到底是年纪轻些的沉不住气, 内阁学士延煦便说了句:“只论文字,何分旗汉?”
“不错!”大家同声答应,如释重负。 当时便由曹毓瑛动笔,拟了个简单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领衔复奏,
事成定局。 消息一传出去,轰动九城,有的诧为奇事,有的视为佳话,当然也有
些人不服气,而唯一号啕大哭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新科状元崇绮。 从他父亲赛尚阿在咸丰初年,以大学士军机大臣受命为钦差大臣,督
办广西军务,负责剿办洪杨而失律革职以后,崇绮家一直门庭冷落,于今大 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扬眉吐气,自然要喜极而泣。
略略应酬了盈门的贺客,崇绮有一件大事要办:上表谢恩。这又要先 去拜访前科状元翁曾源——有这样一个相沿已久的规矩,新科状元的谢恩
表,必请前一科的状元抄示格式,登门拜访时要递门生帖子,致送贽敬。这 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发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
又不便挡驾,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见。
翁同和也是状元,所以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崇绮,改口称他“老前辈”, 一定要行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两人推让了半天,终于平礼相见。翁同和致了贺意,少不得谈到
殿试的情形,崇绮不但得意,而且激动,口沫横飞地说他平日如何在写大卷 子上下功夫,殿试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说他得状元是异数,便这一点就可
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学”,忘得干干 净净,假道学的原形毕露,翁同和不免齿冷。
抄了谢恩表的格式,又请教了许多第二天金殿胪唱,状元应有的仪注, 崇绮道谢告辞,回家商量请客开贺,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这一天,
蒙古的文星炳耀,将星陨落,僧王在山东中伏阵亡了。
※ ※ ※ 僧格林沁自从上年湘军克复金陵,建了大功,其后朝命曾国藩移师安
徽、河南边境,会同剿办捻军,认为有损威名,大受刺激,越发急于收功。 其时捻军张总愚流窜到河南邓州,僧王初战不利,幸亏陈国瑞及时赴援,反
败为胜,穷追不舍。那一带多是山地,不利马队,屡次中伏,僧王更为气恼, 轻骑追敌,常常一日夜走一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席地而寝,等天色
微明,跃然而起,略略进些饮食,提着马鞭子自己先上马疾驰而去,随行的 是他的数千马队,把十几万步兵抛得远远地。
就这样,半年工夫把捻军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河南确山窜汝 宁,经开封、归德,往北进入山东省境,自济宁、沂州,绕回来又到曹州,
捻军表示只要官军不追得那么紧,让他们能喘口气,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 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这一仗在捻军是困兽之斗,官军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军重重包围, 沿空堡四周,挖掘长壕。一旦挖成,官军便无出路,因而军心惶惶,兼以粮
草不足,整个部队有崩溃之虞。
那些将官一看情形不妙,会齐了去见僧王,要求突围,僧王同意了。 于是分头部署,僧王与他的部将成保作一起,派一个投降的捻军,名叫桂三 的前驱作向导。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时全靠酒来撑持,喝得醉醺醺上马,一上鞍子就 摔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醉了的缘故,马出了毛病,钉掌没有钉好,一
块马蹄铁掉了,马足受伤,怎么样也不肯走,只好换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气,一片漆黑。跌跌冲冲出了空堡,谁知桂三与 捻军已有勾结,带了他的一百人,勒转马头直冲官军。外围的捻军,乘机进
击,黑头里一场混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
各自收军,独不知僧王的下落。 当时乱哄哄四处寻查,只见有个捻军,头戴三眼花翎,扬扬得意地从
远处圩上经过。那个战场上一共十几万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 军头上,僧王头上就没有了。于是全军恸哭:“王爷阵亡了。”一面哭,一面
去找僧王的遗体,找了一天也没有找着。
僧王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有成见,部下多为旗将,独对陈国瑞 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这时一方面感于知遇之恩,一方面主
帅阵亡,自己亦有责任,所以召集溃兵,流涕而言,他个人决心与捻军决一 死战,愿意一起杀贼的,跟着他走,不愿的他不勉强。说完,随即就上了马。
这一下号召了几百人,人虽少,斗志却昂扬,所谓“哀师必胜”,大呼 冲杀,居然把大股捻军击退,杀开一条很宽的血路,同时也找到了僧王的遗
体。 僧王死在吴家店地方的一处麦田里。身受八创,跟他一起被难的,只
有一个马僮。陈国瑞与部卒下马跪拜,痛哭一场,然后他亲自背负僧王的遗 体,进曹州府城,摘去红顶花翎,素服治丧。
消息报到京城,朝野震惊。两宫太后破例于午后召见军机,君臣相对, 无不黯然。首先商议僧王的身后之事,决定遣派侍卫随同僧王的长子伯彦讷
谟诂赴山东迎丧,辍朝三日,恤典格外从优,由军机处会同吏部、礼部、理 藩院商定办法,另行请旨。
其次要商议继任的人选,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所在!朝廷在军务上本来 倚重三个人,东南曾国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驰驱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
四月,战殁于陕西,整整一年以后,僧王又蘧尔阵亡。旗营宿将虽还有几个, 但论威名将才,无一堪当专征之任。而流窜飘忽,诡谲凶悍的捻军,如果不
能及时遏制,乘大将损折,军心惶恐之时,由山东渡河而北,直扑京畿,那 时根本之地震动,可就要大费手脚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军机大臣,内心无不焦灼,但怕两宫太后着急,对 兵略形势,还不敢指陈得太详细,但无论如何轻描淡写,山东连着河北,就
象天津连着北京那样,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 将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须即时决定的一件大事。
说了几个旗将,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烦了,“别再提 咱们的那班旗下大爷了!”她向恭王说,“我看,还是非曾国藩不可。”
这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想到了的人。但刚刚发生过蔡寿祺那件隐隐然曾 指责恭王植党,结曾国藩和湘军以自重的大参案,谁也不肯贸然举荐。恭王
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阵亡的消息,就考虑过此事,他认为曾国藩是接替僧王 万不得已的人选,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现在虽奉懿旨,却仍不能不陈明其
中的关系,万一将来曾国藩师老无功,也还有个分辩责任的余地。
“回奏两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国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许 多难处,怕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
“怎么呢?”
“金陵克复,湘军裁掉了许多。他手下现在也没有什么兵。”
“兵可以从别地方调啊!而且李鸿章不也练了兵了吗?”慈禧太后又说,
“就照去年秋天那个样子办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应,心里不以为然,但目前已无复过去那种犯颜直奏, 侃侃而谈的胆气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为缓冲:“容臣等通筹妥当,另行
请旨。” 在奏对时一直不大发言的文祥,觉得此时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
也越班陈奏:“请两位皇太后,准如恭亲王所请。僧王殉难,关系甚大,除 了军务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传,民心士气,皆受影响,都得要预
先设法弥补。谋定后动,庶乎可保万全,此时不宜自乱步骤。”
“对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紧。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从长计议的工夫,你 们连夜商量吧!
明儿上午‘见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宫来,立即派人把吏部尚书瑞常和朱凤标,户部尚书罗惇衍,
兵部尚书载龄和万青藜请了来,就在军机处会谈。找了这些人,要谈的自然 是调将、筹饷和练兵。未入正题,先有无数嗟叹,瑞常尤其伤感,不断挥涕,
讲了许多僧王的遗闻逸事,然后又谈恤典,又说捻军所经各省的地方官,未 能拦截迎剿,以致僧王轻骑追敌,身陷重围,应该有所处分。
这样扯到旁枝上谈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宫门将闭,恭王不得不拦住 话头,宣示了懿旨,问大家有何意见?“也只有曾涤生的声望,才能压镇得
住。”瑞常问道,“那么,江督谁去呢?”
“上头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样子办。” 去年秋天朝命曾国藩赴安徽、河南边境督师会剿,是由江苏巡抚李鸿
章署理两江总督,漕运总督吴棠兼署江苏巡抚,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吴仲宣已调署两广,目前虽未离任,不过说起来以粤督兼署苏抚,体 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点点头,但谁也不开口,吴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处以不 作任何建议为妙。
“博川!”恭王看这样子,便问文祥,“你看苏抚该找谁?”
“内举不避亲,刘松岩。”刘松岩名郇膏,现任江苏藩司,与文祥是同年, 所以他这样说。
这一说,大家也都点头,刘郇膏一直在江苏,颇有能名,现任巡抚升 署总督,则藩司升署巡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谈到吴棠。他已调署两广,但以彭玉麟继他的遗缺,却一直不 肯到任,因而吴棠也就走不了,两广总督一直由广州将军瑞麟署理着。这个
虚悬之局,不是长久之计,而关键在彭玉麟。他问:“彭雪琴到底怎么个意 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干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开口,宝鋆说了:“吴仲宣在江苏多年,现在曾涤生移师北上,
粮台还要靠他。不如奏请留任吧!”
“话是不错。你要知道,同为一‘督’,价钱可不一样。”恭王低声说道:
“把吴仲宣那个煮熟了的鸭子给弄飞了,上头未见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锐气大消,李棠阶颇为不耐,当时就把水烟袋放
了下来,纸煤儿扔在痰盂里,那模样是有番紧要话要说,大家便都注目了。
“王爷!”李棠阶的声音很大,“大局动荡,兵贵神速,如何援山东,保 京畿,该有个切实办法谈出来。今日之下,何暇谈人的爵禄?”
话锋是对着吴棠,而锋芒毕露,在座的人都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觉,只 是这一刺就象下了针砭,精神一振,都朝“援山东,保京畿”的大局上去想 了。
“文翁责备得是。”恭王略带惭愧地说,再要有话却已被李棠阶打断。
“王爷言重!我岂敢有所指责?不过,谈维持大局,在外既然少不了曾 涤生,在内就少不了王爷。内外相维,局势虽险无虞!王爷仍旧要不失任事
之勇,才是两宫太后不肯让王爷‘自耽安逸’的本意!”
这番话说得很精辟,而且是所谓“春秋责备贤者”之义,恭王深为敬 服,谦抑而恳切地点着头。同时也真的受了他的鼓励,摆脱各种顾虑,很切 实地谈出了一些办法。
会议未终,宫中又发下来几道军报,是山东巡抚阎敬铭和直隶总督刘 长佑奏报僧王阵亡,捻军流窜,防区告警的情形,山东自曹州以北数百里间,
一片紧张气氛。阎敬铭已经由东昌赶回省城济南去部署防守,此外就只有山 东藩司丁宝桢的三千人,扼守济宁,奏折中特地声明“能守不能战”。
“济宁过去就是曲阜,圣迹所在,地方自然要出死力保护,捻匪也不敢 冒这个大不韪,西面大概不要紧。”
大家都同意曹毓瑛的看法,然则东面和北面呢?曹州东北就是直隶省 界大名府一带,刘长佑亲自在那里督剿,但兵力也很单薄。
“曾涤生打仗,一向先求稳当,等他出兵,恐怕缓不济急。”恭王沉吟了 一下,面色凝重地说:“又非大动干戈不可了。”
这表示调兵遣将,很有一番斟酌,天色已晚而非片言可尽,大家都主 张一面商议,一面下旨。于是先把派曾国藩即行“前赴山东一带督兵剿贼,
两江总督着李鸿章暂行署理”的上谕拟好,由军机章京敲开宫门,送了进去。 两宫太后正在悼念僧王,慨叹旗将后起无人,当年进关,纵横无敌的
威风,尽扫无遗。 看到进呈的旨稿,不免又提到曾国藩,亏得罢黜恭王一案,没有上蔡
寿祺的当,把曾国藩牵连进去,不然此刻就很尴尬了!且不说曾国藩自己的 想法如何,朝廷也不好意思再责以重任。两宫太后心里都这么在想,却都未
说出口来,只是很快地钤了“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仍旧送了出来, 由军机以“廷寄”的方式,交兵部连夜派专差,飞递金陵。
军机处的会议,移到了恭王府,但与会的人,除了军机大臣以外,只 有一个兵部尚书载龄。这个被慈禧太后讥为“笔帖式”的大臣与会,只因为
他数字记得熟,那里有多少兵马?问他便知,省得去查。
经过彻夜的会商,大致算是部署停当。那时已交丑时,在内廷值日的 官员,平常在这时刻也就该起身,预备进宫,此时自不必再睡,更不必回府。
恭王派人煎了极浓的参汤,备下极滋养的点心,加上一遍一遍的热毛巾把子 送来擦脸,所以虽然辛劳了一昼夜,精神倒都还能支持。
一早进宫,值班的军机章京已经把例行的事务都料理清楚,预先知道 今日召见,要在御前敷陈军务,并已预备了一张直、鲁、豫、皖、苏五省的
地图。恭王亲自仔细看过,另外加上了一些记号,卷起备用。
平日军机进见,总在辰正时分,这天特别提早,自鸣钟上七点刚过, 苏拉就来禀报:“上头叫起。”见了面,慈禧太后先就讶然问道:“怎么?你
们脸上的气色都不大好!”
“臣等因为军情紧急,商量了一夜,到现在不曾睡过。”
“哦!”两宫太后异口同声地,虽未再说什么,但感动嘉慰的神色,相当 明显。
“臣等商议,京畿重地,务须保护,总要教捻匪一人一马不入直隶境界,
才是万全之计。现在拟定了三方面兜剿的方略,请旨施行。” 接着恭王便在御案前展开了地图,其余四枢臣也立近御案,帮着讲解。
由两江北上的军队,虽由曾国藩统带,其实“淮军”已代“湘军”而起,所 以李鸿章的责任甚重,除了刘铭传一军,原已奉旨由徐州北上,应该严饬加
紧赴援以外,另外责成李鸿章在所属各军内,抽调劲旅,由上海乘轮船循海 道北上,或者由胶州登岸,西趋济南,或者由天津登岸,南下山东,这样就
可赶在捻军前面,迎头痛剿。
慈禧太后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曾国藩出省会剿,由南往北袭捻军 的后路,岂非把他们由山东往直隶撵?这时一听恭王的解释,才算明白,“对
了!”她欣快地说,“是要这样在前面拦住才是办法。可是李鸿章的队伍赶得 上吗?”
“火轮船走得快,只要刘长佑和阎敬铭能把捻匪挡一挡,有那么半个月 的工夫,淮勇就可以占先。”
“那么,刘长佑、阎敬铭能挡得住挡不住?我看直隶和山东的兵力都单 薄。”
“臣等已经都核计过。”恭王从容答道,“能够抽调精兵增援直、鲁。” 恭王口中的“精兵”,是号称知“洋务”,以兵部侍郎参赞直隶军务,
并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的崇厚,所统带的“洋枪队”,预备抽调一千五百名,
由崇厚亲自率领,开赴前线,归刘长佑节制。并再饬署理吉林将军皂保、黑 龙江将军特普钦,各派五百马队,星夜驰入关内,会同剿贼。“洋枪队”器
利,马队轻捷,人数虽少,效用极大。
此外还要分会河南巡抚吴昌寿带兵出省会剿,湖广总督官文抽调楚北 九营赴直东交界之处支援,漕运总督吴棠派属下炮艇夹攻。诸路会师,厚集
兵力,真正是恭王所说的“大动干戈”。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陈奏,非常满意,不断点着头对慈安太后说:“妥当 得很。”
于是恭王乘机提到吴棠的留任,“吴棠在两淮多年,督办粮饷,甚为得 力。”恭王停了一下,看慈禧太后倾听而无所表示,才接下去又说:“曾国藩、
李鸿章都要靠他作帮手,现在曾国藩督兵北上,更非吴棠替他办粮台不可。 臣的意思,彭玉麟情愿办理长江水师,几次恳辞漕督,不如就让吴棠留任,
人地比较相宜。”
慈禧太后沉吟了,不过也不太久,“如果非吴棠不可,那就让他留任好 了。”她说。
看她的意思,似乎还有些替吴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吴棠这几 年很辛苦。等局势稍微平定些,看那里总督该调该补,再请旨简放吴棠。”
这是因为他两广总督不能到任,预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当然懂恭王 的意思,心里觉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却不便表示,只说:“都照你的意思
办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两三位出去,让他们写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办,随即作了个分配,由文祥、李棠阶、曹毓瑛先退 回军机去“述旨”,他自己和宝鋆还有关于僧王的善后事宜要请旨,仍旧留 在养心殿。
等文祥他们一回去,军机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诚如慈禧太后所说, 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来越详越好,但以军情机密,除非方面
大员、专征将帅,得以明了全盘部署,否则为求保密,措词详简不同,因人
而异。所以同为一事,发往山东的廷寄不能发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须分饬数 省遵行,便得分抄数份。这都不能假手于人,全靠军机章京的笔快。
等拟好旨稿,进呈核可,军机大臣的曹毓瑛,分别缓急,吩咐先发“两 江”的廷寄,这是给曾国藩和李鸿章的谕旨。洋洋两千余言,情词殷切,如
果一个人抄缮,得要好一会工夫,所以用“点扣”的办法。
上谕的行款是有规定的,明发每页六行,廷寄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 点明全文字数,扣准每页起讫,分开抄缮,即名为“点扣”。等抄好校对,
一字不误,方始粘连在一起,随即加封钤上军机处的银印,不到一个时辰, 便已发出。
这样一直忙到中午,犹未完毕。在养心殿也还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战 功,看来并不如何辉煌,但一死便让大家乱了手脚,才知道他真是国之干城,
因此两宫太后悼念元勋,指示恤典特别从优。于是又召见礼部尚书,当面商 定,除了发帑治丧、子孙袭爵以外,特谥为“忠”,配享太庙,那都是安邦
定国,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荣。
此外还要筹划财源。定陵工程,已费了一笔巨款,现在军事逆转,为 激励士气,欠饷一定得发一发,这又是大费周章的事,商量的时间便久了。
这时已错了传膳的时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饭,至此无不饥肠辘辘。 君臣为国,枵腹从公,等退朝下来,刚回到军机处,立刻便有小太监来传旨:
两宫太后赏恭亲王江米酿鸭子一大碗、三丝翅子一大碗、一品锅一个、菠菜 猪肉馅包子一大盘,由御膳房伺候。同时声明:不必谢恩。
虽说“不必谢恩”,恭王还是必恭必敬地站着听完。随后御膳房便来开 饭,照例的四盘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赏的菜,摆满了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
恭王看在眼里,感在心中,久矣没有这样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后,复 蒙眷遇,所不同的,从前传旨是“赏议政王”,而今是“赏恭亲王”,转念到
此,越觉悲欢不明。
‘咱们五个人那吃得了这么多?”宝鋆提议:“给他们拨一半儿去吧!”
“他们”是指对面屋里的军机章京,恭王接口便说:“何必那么费事?让 他们一块儿过来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说。
“不要紧,挤一挤,倒热闹。” 这下真是热闹了!满汉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满汉各一班间日轮
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军机大臣一共二十一个人,就换了特大号的圆桌 面来,也还是坐不下。但恭王愿与军机章京会食,不便辜负他那番礼贤下士
的美意,文祥便与李棠阶、宝鋆,曹毓瑛,以及两个“达拉密”坐一桌,让 其余的陪着恭王在一起坐。
这顿饭吃得很香,一则是饥者易为食,再则是颇有“大团圆”的那种 味道。恭王一高兴之下,告诉宝鋆,每人送二百两银子的“节敬”。前方的
士气不知如何?军机章京却是感于恭王的体恤,人人效命,案无积牍,部署 详明。朝野之间,原以僧王阵亡,匪势复炽,人心颇有浮动不安的迹象,现
在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指挥若定,总算把那些无稽的流言平息下来了。
但是曾国藩未曾带兵出省,总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连两宫太后也 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国藩唯恐位高谤重,凡有措施,无不以持盈保泰,
谦让退避为宗旨,宁愿“求阙”,不愿全美,尤其是蔡寿祺放了那一把野火, 虽没有烧到曾国藩身上,而以他的谨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见得肯担此重任。
如果等他上疏一辞,再责以大义,宠以殊荣,虽可挽回,终嫌落了痕迹,于 民心士气,大有关系。这样就不如“先发制人”,所以一连又发了三道措词
十分倚重的上谕,催他出兵。同时也知道曾国藩笃于手足之情,对他的那个
“老九”,曲尽维护,唯恐不周,所以特别提到请假回籍的曾国荃,希望他 销假,“来京陛见”,以便起用,作为暗中的一种笼络。
这还不够,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曾国藩可能还会以湘军裁撤,无可 用之兵,难当重任作为推辞的理由,因又面请两宫太后,明发上谕:“钦差
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现赴山东一带督师剿贼,所有 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均着归曾国藩节制调遣,
如该地方文武,不遵调度者,即由该大臣指名严参。”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会,不能定夺。慈安太后在侧面 望去,见那道上谕不过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难如此?
她还未发问,慈禧太后却先向她开了口:“有了这道旨意,曾国藩就跟
‘大将军’一样了!”
“大将军”是唯有近支亲贵才能担当的重任,曾一度让年羹尧挂过这颗 印,终以跋扈被诛。因为大将军可以指挥督抚,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酿成巨
患,所以汉人从未拥有此头衔。
在咸丰初年,“老五太爷”以惠亲王的身分,被授为“奉命大将军”赐
“锐捷刀”,其实等于一个虚衔。如今曾国藩受命节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 调度者,指名严参”,那把直隶总督刘长佑、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
昌寿都包括在内,才真正是大将军的职权。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踌躇的缘故。想想也是,两江总督李鸿章是曾国藩 的得意门生,陕甘总督杨岳斌替曾国藩办过水师,闽浙总督左宗棠虽说与曾
国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过患难的同乡,加上陕西巡抚刘蓉,湖南巡抚李 瀚章,广东巡抚郭嵩焘,都与曾家有极密切的关系,看起来曾国藩的羽翼遍
布天下。自开国以来,不要说是汉人,亦从无这样一个臣子拥有这样的势力, 倘或要造反,这反一定造得成!
曾国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觉得好笑了:“盖图章吧!”她催着慈 禧太后,语气轻松,显得把这道上谕不当一回事似的。
※ ※ ※ 深宫枢庭,盼望曾国藩带兵出省会剿的奏报,如大旱之望云霓,那知
倏忽半月,音信毫无。这时山东的捻军,已由曹州往北流窜,正盘踞在“梁 山泊”一带。自从咸丰四年铜瓦厢决口,黄河夺大清河由北道出海,这里便
成了运河与黄河交会之处,地形复杂,防剿两难,而最吃重的是寿张到张秋 那一段,刘长佑就在这里沿北岸布防,苦苦撑持。倘或再无援师,捻军一渡
了河,自东昌而北,无险可守,虽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枪队,亦恐挡不住捻 军的马队。
终于曾国藩的奏折到了,江苏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宁折差一到, 便须报信,所以亲到恭王府来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赶进宫去,等候
召见,而且期待着会听到极好的消息。
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夏至已过,白昼正长,恭王坐了一会,未见宫 里有话传出来,也还不急。文祥心里有些不安,急于想知道曾国藩奏报些什
么?便劝恭王“递牌子”请见,正在商议着,值日的军机章京来说:“上头 有折子发下来,到内奏事处去领了。”
果然是曾国藩的奏折,打开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东剿贼,沥陈万难 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气。
宝鋆心最急,开口便问:“怎么说?”
“‘金陵楚勇裁撤殆尽’,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数月训练成军’,此其 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说:“捻匪‘积年战马甚多,驰骤平原,
其锋甚锐’,要到古北口采买战马,加以训练,此其二;‘拒贼北窜,惟恃黄 河天险’,兴办水师,亦须数月,此其三。”
说到这里,恭王住了口,双眼紧盯在纸上,而眉目也舒展了,显然的, 曾国藩以下的话是动听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过??”他把奏折递了给文祥,“你们先看了再 说。”
文祥看着便点头,同时为宝鋆讲述内容:“曾涤生只肯管齐、豫、苏、 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为‘老营’。你听他的话:‘此十三府州
者,纵横千里,捻军出没最熟之区,以此责臣督办,而以其余责成本省督抚, 则泛地各有专属,军务渐有归宿。’”
“那好!”宝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点高兴!”恭王接口说道,“听博川念下去。”于是文祥便提高了声 音念:“‘此贼已成流寇,飘忽靡常,宜各练有定之兵,乃可制无定之贼!方
今贤帅新陨,剧寇方张,臣不能速援山东,不能兼顾畿辅,为谋迂缓,骇人 听闻,殆不免物议纷腾,交章责备。
然筹思累日,计必出此。谨直陈蒭荛,以备采择。”
“这也没有什么!无非??。”
“莫忙!”恭王又说:“还有个附片。” 附片奏称:“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疏中所陈
专力十三府州者,自问能言之而不能行之。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 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这一念出来,不但宝鋆,连文祥都觉得诧异。奏折与附片的语气颇有 不同,前面已答应了的话,到后面忽又变卦,说是“能言不能行”,那么到
底是责成他“督办”十三府州呢,还是“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 三个人反复推敲,才把曾国藩的吞吐的词气弄明白,照他的意思,最
好让他坐镇徐州,练兵筹饷,居中调度,临阵督师,应另有人。大家觉得他 的打算也不错,而且非如此不足以见其所长,无奈此时就找不出一个善于驭
将而能亲临前敌,且在资望上可以成为曾国藩副手的人。
“真正是爱莫能助!”恭王苦笑道:“唯有催他早日出师,请他‘挺’一 下!”
商定了这个结论,只待明日请旨办理,此刻就不必惊动两宫。那知正 要出门上轿,听得后面有人大喊:“六爷请留步。”
回身看时,是春耦斋的一名首领太监,恭王便站住了脚等他。那名太 监气喘吁吁地请了安,好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两位太后刚刚才知道六爷进宫来了。传旨让六爷到春耦斋见面。” 等见了面,慈禧太后一开口就问:“曾国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臣已经仔细看了他的折子了。”恭王很谨慎地回答:“曾国藩办事,向 来讲求扎实。
现在盛名之下,更加小心,请两位太后体谅他的心境。”
“六爷!曾国藩的事,咱们作个归结,你看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催他早日出师。”恭王答道,“其实曾国藩出省北上,无非借重 他的威名,打仗要靠淮勇,李鸿章办事一向周密明快,也最知好歹,君恩师
恩,都不容他不尽心。让他抽调劲旅,坐海船北上,也许已经出海,加上崇 厚的洋枪队,京畿重地,可保无虞。两位太后,请宽圣虑。”
其时前方的局势,已经可以令人松口气了。因为李鸿章所派的五千人, 已由潘鼎新率领,从上海下船,经海道到大沽口,登岸南下,拦剿捻军。据
见过这一支兵的人说,“淮勇”器械精良,精神饱满,如新铏初发,颇具锐 气。此外刘铭传一军亦已到达济宁,虽然一到山东就跟素以蛮横出名的陈国
瑞所部,先打了“一仗”,而从声势上来说,到底是官军增援。不过最重要 的,还在曾国藩力任艰巨,终于在五月二十三,江宁全城鸣炮恭送声中,乘
船出省,到山东督师。
※ ※ ※ 七月十二日慈安太后万寿,宫里唱了三天的戏。但两宫太后的兴致并
不好,因为天气太热,小皇帝率领王公大臣在慈宁门行庆贺礼,多晒了一会 太阳,便有中暑的模样,却又惦念着春耦斋的好戏,不肯安静下来,又哭又
喊,在养心殿闹得不可开交。慈安太后一遍一遍地派人去问,自然不能安心 听戏。
慈禧太后则除了惦念小皇帝以外,还惦念着东陵。清朝自世祖以下, 都葬在关内,世祖的孝陵,圣祖的景陵,高宗的裕陵在京东遵化县西北的昌
瑞山,总称东陵。世宗的泰陵,仁宗的昌陵,宣宗的慕陵在京西易县的永宁 山,总称为西陵。文宗的定陵也定在昌瑞山,还有两个月就要恭行奉安大典。
而关外的马贼,居然由喜峰口窜入关内,自遵化而西,过蓟州逼近三河县, 离梓宫暂时安置的隆福寺,只有三四十里路。
那怪谁呢?多少年来京兵守关,只是虚应故事。南逦长城,就延安到 遵化来说,大小关口就有五十六处,而仅仅喜峰口驻有旗兵二百,加上沿线
的绿营兵丁一共不会超过五百人,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儿,却与士兵的数目, 相差无几,因此,马贼才得来去自如。
接到奏报,慈禧太后又急又气,急的是马贼骚扰陵寝,怕坏了风水, 而且不日就要为文宗奉安山陵,如果马贼胆敢犯跸,看样子官兵一样地无计
可施,这怎么能叫人放心得下?
气的是旗人真不争气!也不过三、五百马贼,就已无计可施。她相信 有湘军在北方,最多调一千人,便可把这些马贼“收拾”下来。于今只见从
吉林将军到直隶总督,无不张皇失措。因此,她对军机大臣说的话,措词相 当尖刻。
恭王跟大家商议,认为除了严饬地方文武官员,各就辖区加意防守以 外,得要动用器械精良的神机营方可收功。但是领兵的非一员大将不可。倒
有一个旗营宿将在京里,那是明末袁崇焕的后裔,江宁将军富明阿,不过他 在扬州一带与洪杨军作战,腿伤颇重,现在奉旨回旗养伤,实在无能为力。
于是文祥挺身而出,负起剿治京东马贼的全责。 文祥所倚重的一个人名叫荣禄。此人字仲华,出身八旗世家,隶属上
三旗的正白旗。他的祖父与父亲都在洪杨初起时,战殁于广西,荣禄以荫生 补为工部主事,管理银库,这是个肥缺,却不知怎么得罪了肃顺,差点以贪
污的罪名下狱。等到文祥当工部尚书,荣禄的机敏颇受赏识。以后醇王接管
神机营,大加整顿,荣禄由于文祥的推荐,当了“专操大臣”兼“翼长”。 如鸟之两翼,这“翼长”的职位,便等于醇王的左右手,神机营的兵权,至
少有一半在他手里。
文祥受命之日,与神机营掌印管理大臣醇王商议,决定挑一千马兵出 发,这挑选的责任,就落在荣禄身上。
在禁军中,神机营的身价特高,是就满洲、蒙古、汉军八旗的前锋营、 护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健锐营中,特选精锐,另成一军,总计马步二十
五营。但禁军的腐败,已非一日,所以名为精锐,不过与那老弱残兵,一百 步与五十步之分而已。慈禧太后也听见过许多禁军的笑话,平时摆摆样子,
还不要紧,现在要出队去打仗,非同小可。所以特地嘱咐安德海,悄悄到南 苑去看一看,到底是何光景?
南苑离着京城好几十里路,等安德海赶到,挑选已经完毕。只见满街 的兵,有的架着鹰,有的提着鸟笼,三五成群,或者在树荫下谈得兴高采烈,
或者围着小贩吃豆汁、凉粉,也有些马兵在溜马、刷马,却是光着膀子戴一 顶红缨帽,形象越发不雅。
安德海是穿了便衣去的,也不便露出身分找神机营的章京、管带去打 听什么,只好把在茶棚子里歇足时所看到、听到的情形,向慈禧太后回奏。
“这怎么能打仗呢?”慈禧太后忧心忡忡地说。
“奴才还听人念了两句诗,也是挖苦咱们神机营的,叫做‘相逢多下海, 此去莫登山。’奴才问他,这两句诗,头一句的‘下海’,当然是指下巴颏上 留的胡子。”
“什么?”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问:“都留了胡子了?”
“是的。奴才也见了几个。” 她颇有不信之意,又问:“‘此去莫登山’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人说,下一句一个‘山’字,上一句一个‘海’字,指的是山海 关,意思是说如果出山海关去剿治马贼,要当心才好。”
“嗐,神机营叫人损成这个样子。”慈禧太后不胜感慨地。
“奴才还听见好些新闻??” 那确是“新闻”,说山东曹州六月里下雪,杭州在闰五月间百花齐放。
这些“新闻”不知真假,但钦天监奏报,说立秋那天风从兵地起,主有暴乱。 天象示警,而人事如此,慈禧太后的心情十分沉重。
“奴才在想,不有出戏叫《斩窦娥》吗?”安德海自作聪明地,“大概僧 王爷在曹州死得冤枉,所以那儿也跟《斩窦娥》一样,六月里下雪。不过杭
州闰五月百花齐开,该是个好兆头。”
“什么好兆头!”慈禧太后很不高兴的斥责,“你不懂就少胡说。” 夏行春令,决不是什么好兆头。第二天慈禧太后忍不住要跟军机大臣
们谈论。恭王说他也听见了这些“新闻”,完全是谣传。如果雨雪失时,气 候不正,地方大员必有奏报,如今时隔多日;未见山东巡抚阎敬铭,浙江巡
抚蒋益澧有何报告。另外可以专折言事的驻防将军和学政,亦从未提及此事, 可见得是荒诞不经的谣言。
慈禧太后认为虽是谣言,亦可看出民情好恶,人心向背。又说谣言起 于局势不稳,关外的马贼,窜入关内,侵扰畿辅,百姓何能不起恐慌?然后
又提到神机营,不断摇头叹息,表示失望,说是所谓“整顿”,徒托空言, 并无实效,这一次文祥带队剿贼,能不能成功,大成疑问。
她一个人说了许多话,又象责备,又象牢骚,语气中还牵连着醇王。 恭王如今是事事小心,除了唯唯称“是”以外,不便多说什么,倒是文祥,
越次陈奏,颇有几句切实的话。他说旗营的暮气积习,由来已久,京城繁华 之地,不宜练兵,现在派队出京,恰是一个历练的机会,他向两宫太后保证,
此去必有捷报。
果然,等文祥领兵一到,窜扰遵化、玉田一带的马贼,闻风先遁,他 一面派兵驻守隆福寺,保护梓宫,一面派荣禄带队搜捕零星马贼。同时查明
了防务疏忽的情形,参劾直隶提督徐廷楷。经此一番整顿部署,东陵一带, 可保无虞,这才回京复命。
一到京,两宫太后立即召见,大为奖勉。谈到剿治马贼的经过,文祥 坦率陈奏,只是把马贼驱出关外,如不能彻底清剿,难保不卷土重来。
慈禧对此特感关心。山东、河南、安徽的捻军;陕西、新疆的回乱; 以及福建、广东的洪杨军残部;到底离京师还远,只有关外的马贼,一窜入
关内便是畿辅重地,倘有疏虞,即成心腹之患。因此,听了文祥的陈奏,她 已在作派兵出关的打算。
但是,眼前已在三处用兵,再要清剿关外马贼,既无可调之兵,亦无 可筹之饷。这就非通盘筹划不可了。
筹划的结果,认为剿捻的军务,非早日收功不可。曾国藩坐镇徐州, 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主张坚决,拿他无可如何,那就只有在李鸿章身
上打主意。于是九月初下了一道密旨给曾、李,说是:“河洛现无重兵,豫 省又无著名宿将可以调派;该处居天之中,空虚可虑。因思李鸿章谋勇素著,
且军力壮盛,可以亲历行间。着即亲自督带杨鼎勋等军,驰赴河洛一带,扼 要驻扎,将豫西股匪,迅图扑灭,兼顾山陕门户,俾西路张总愚等股匪,不
致闯入,保全完善。一俟西路剿匪事竣,即行驰回两江总督署任。”
这就是暗示,李鸿章如果不能消灭西路捻军,就不用想再署理两江总 督。所以又有这样的安排:“至两江总督,事繁任重,李鸿章带兵出省,不
可无人署理;吴棠办事认真,且在清淮驻守有年,于军务亦能整顿,即着吴 棠署理两江总督,其漕运总督印务,即交与李宗羲暂行署理。江苏巡抚与洋
人交涉事件颇多,丁日昌籍隶粤东,熟悉洋务,以之署理江苏巡抚,可期胜 任。曾国藩等接奉此旨,彼此函商,如果意见相同,即着迅速复奏,再明降
谕旨。”这最后一段话,明明白白地显示了朝廷以名位作威胁的意思,倘或 曾国藩依旧师老无功,他们师弟就不必再盘踞要津。
这时奉安大典已迫在眉睫,京城及近畿各地,大为忙碌。在京各衙门, 有职司的不说,没有职司的也要派出行礼人员,近畿地方官,则以护跸为第
一大事,尤其因为闹马贼的缘故,格外加强警戒。直隶总督刘长佑,兼署顺 天府府尹万青藜,直隶提督徐廷楷,热河都统麒庆,原已因此案得了很严厉
的处分,倘或跸道所径,再发生什么盗案,惊了大驾,非丢官不可,所以都 下了极严厉的命令,大捕盗贼。抓到盗首,立刻请旨正法,割下脑袋传示犯
案的地方,一时宵小匿迹,颇为清静。
一过九月十五,车马纷纷出东便门,在定陵有职司的官员,都取道通 州,先赶去伺候。
到了十七启銮那天,除去肃亲王华丰,大学士贾桢、倭仁,军机大臣 文祥奉旨留京,分日轮班进宫办事以外,其余王公大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官
员,以及福晋命妇,都随扈出京。两宫太后的黄轿出宫,先到朝阳门外东岳
庙拈香,然后循跸路缓缓行去。第一天驻跸烟郊行宫,第二天驻跸白涧行宫, 第三天到了蓟州,隆福寺在城北半山上,小皇帝率同文武百官叩谒梓宫。
第四天移灵,第五天皇帝谒东陵,第六天奉安定陵地宫,由大学士周 祖培、协办大学士瑞常恭题神主,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的咸丰皇帝,一生大 事,到此结束。
大葬礼成,两宫太后在隆福寺行宫召见恭王及军机大臣。由于定陵工 程,办得坚固整齐,典礼亦部署得十分周到,两宫太后都很欣悦,所以照例
的恩典,格外从宽,承办陵工的大小官员,个个加官晋级。随扈当差以及沿 途护卫的兵丁员弁,各赏钱粮。一道道的谕旨发下去,无不笑逐颜开。
等处理了这一切,慈禧太后便向慈安太后笑道:“大工真是办得好!多 亏六爷,一点儿不肯马虎,咱们倒是怎么谢谢六爷?”
听得这一说,恭王赶紧说道:“臣不敢!”接着便跪了下来,“臣受恩已 深,欲报无从,先帝的大事,臣理当尽心,决不敢再叨恩光。”
“你不必辞!”慈安太后答道,“大大小小都有恩典,你功劳最大,反而 例外,叫人瞧着不是不大合适吗?”
“两位太后如此礼恤,臣实在感激。只是这半年以来,臣扪心自问,总 觉得恩典太重,报答太少,深怕器满易盈,遭人妒嫉。臣近来也很读了几本
书,才知道‘人贵知足’,真正是至理名言。不但臣本心如此,就是臣女蒙 两位太后,恩宠逾分,封为固伦公主,臣也是想起来就不安,怕是福薄,当
不起这个尊号。所以臣求两位太后,不必为臣操心,再加恩典,就是臣女的 封号,亦请收回成命。这都是臣肺腑之言,决不敢有一字虚假。”说罢,又
免冠磕了一个头。
两宫太后为难了,不知如何处置?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暂时搁下, 回头先找个人来问一问再说。
找的这个人就是固伦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大妞啊!”慈安太后问 道,“你每趟回去,看你阿玛的意思,有什么不足的没有?譬如房子嫌不好
啊,护卫不够使唤啊,什么的?”
已长得亭亭玉立的大格格,听得这话,一双极灵活的眼睛,顿时沉静 了,垂着眼皮,微微咬着手指不开腔。
“怎么啦?”慈禧太后问。
“我在想嘛!”大格格抬起眼摇一摇头,两片翡翠秋叶的耳坠子直晃荡。
“从没有说过?”
“没有。”大格格嘟着嘴说,“每一趟回去,只听见他叹气。”
“这是为什么?”慈安太后显得很诧异地。
“从三月里到现在就是这个样,总是说:自己做错了事,留下一个不好 的名声,现在懊悔也晚了!”
两宫太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显然地,她们都立即会 意了。
等大格格不在面前,慈禧太后便问慈安太后:“你懂了老六的意思了 吧?”
“我懂。可是怎么替他挽回呢?”
“找宝鋆来问一问再说。” 于是传懿旨召见宝鋆。慈禧太后有些疑心大格格的话,是受了教导,
让她找机会进言的。所以先不透露自己的意思,只问宝鋆,有什么适当的办
法来加恩恭王。 宝鋆奏对得非常干脆:“恩出自上,臣不敢妄拟。”
“不要紧,”慈禧太后的语气极柔和,“你说说!” 宝鋆想了想答道:“恭亲王蒙两位太后栽培,时时以盈满为惧,实在不
敢再妄邀恩典。 这是臣所深知的。两位太后果然看得恭亲王襄办先帝大事,必恭必敬,
有条有理,那怕是一句话的天语褒奖,恭亲王就终身感戴不尽了。” 慈禧太后完全明白了恭王心里所希冀的东西,点点头说:“恭王爱惜名
誉。只要他能象这几个月一样,事事小心,谨慎当差,我们姐妹自然保全他。
看看三月初七那一道谕旨,怎么能消掉,你们商量定了,写旨来看。” 宝鋆一退出来便向恭王去道贺,这道优诏,少不得要曹毓瑛动笔。此
外恭王坚持原意,要请两宫太后撤销大格格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则是表 示他向两宫太后的奏陈,确为“肺腑之言”,再则他也真的不愿在自己府里
出一个公主,在仪制上惹出许多麻烦。
巡幸在外,办事不按常规,有事随时可以进见,那怕在路上亦可请旨。 等拟好了旨,看看时候还早,恭王“递牌子”说要谢恩,同时把旨稿放在黄
匣子里一并送了进去。
两宫太后立即召见,恭王磕头说道:“臣蒙两位太后,逾格保全,覆载 之恩,粉身难报。只是臣女滥叨非分之荣,不怕臣及臣妻五中不安,亦恐臣
女折福,仰恳两位太后,鉴察微衷,收回成命!”
“我看,”慈安太后望着右首说:“六爷的意思很诚恳,把封号改一改吧!” 两宫太后当时便商议停当,撤销“固伦”的名号,改封为“荣寿公主”,
一切仪制服色,与丽太妃所出的大公主一样。 听得这样的宣示,恭王不便亦不必再辞,便由曹毓瑛即时拟呈上谕,
两旨并发。 不久,大驾回京,接着便是奉文宗神牌入太庙的升祔典礼。奉安大典,
一切顺利,偏偏最后出了花样,豫亲王义道,礼部尚书倭什珲布,派充恭送 神牌的差使,不想竟误了到京的时刻,以致钦天监所选的吉时,不曾用上。
此非寻常的疏忽可比,新近接替肃亲王华丰而为宗人府宗令的惇王,具奏参 劾。然后又是升祔礼成,颁发恩诏,虽都是例行公务,却平白地替军机上添 了许多麻烦。
别人都还不在乎,身体衰弱的李棠阶,却经不起旅途辛劳,公务繁杂, 终于病倒了,而且来势甚凶,颇有不起的模样。延到十一月初,终于去世。




十八




李棠阶一死,出了两个缺,一个是军机大臣,一个是礼部尚书,看起 来只不过补两个缺,但有人与事两方面牵连不断的关系,所以朝局又有一番 变动。
李鸿藻的补军机大臣,是恭王早就与文祥及宝鋆商量好的,预先立定 一个宗旨,要起用新进,一则年富力强,勇于任事,再则科名较晚的后辈,
比较易于指挥。当然,象曹毓瑛那样,以举人入参密勿,是因为他辛酉政变, 立了大功,而且出身军机章京,熟于枢务的缘故,似此特例,不可援以为法。
所以起用新进,亦要有几个条件:第一是要翰林出身;其次,官位不能太低, 总要二品以上;第三,须为谨饬君子;最后,总要有一层特殊关系,或者能
取得两宫太后的信任,倘非如此,就算力保成功,一定又有人说恭王徇私。 因为翰林出身,官位不低的谨饬君子,可以数得出来的,起码也有四五个,
则又何所甄别?李鸿藻最占便宜的,也正是这一点,身为帝师,受两宫太后 的尊礼,不说别项,只说酬庸师傅,两宫太后便当欣然许诺。
礼部尚书决定由万青藜调补,这是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书的缺来给 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这个缺虽居“八卿”之末,但总领柏台,号
为“台长”,须得科名与道德同高,行辈与年齿俱尊的耆宿来干,所有纠弹, 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当初补这个缺,完全是为了要替他弄个一品官儿,别
人看他不象凤骨棱棱的台长,他自己在都察院,声光全为副都御史潘祖荫所 掩,干得也颇不是滋味。同时兵部尚书,却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调
军遣将,筹饷练勇,只有在军机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调补兵部尚书, 是再适当不过的。
曹毓瑛空下来的缺,恭王要给董恂。董恂字韫卿,扬州人,人极聪明, 博览群籍,而在讲理学的人来看,他搞的是“杂学”。当然象他这样的人,
必定自负,与人交接,傲慢不礼,所以有个外号叫做“董太师”,是把他比 做董卓。“董太师”以户部侍郎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
所不屑为的花样跟洋人打交道,颇受恭王的赏识,所以趁这机会拉他一把。
董恂的遗缺,以湖北巡抚郑敦谨内调。他还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 这一科的科运,先红后黑,咸丰初年,声势赫赫,于今只剩下一个年纪最轻
的罗惇衍在当户部尚书。郑敦谨年纪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 调他来当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算是一种“调剂”。至于湖北巡抚,因为
直隶按察使李鹤年,这几个月对剿治马贼,颇著劳积,恭王决定保他升任。
对于这番调动,恭王觉得很满意,相信一定可以获得两宫太后的批准。 但是,“兰荪一入军机,虽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课难免照顾不到。”文
祥这样提醒恭王,“还得另外物色一位师傅吧?”
“现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问问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问了醇王再说。“还有我,”文祥又说,“我
这次出关办马贼,不是几个月可以了事的。呈请开缺,还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张文祥开缺,那就得找人来署理。工部虽居六部之末,但
对宫廷来说,是个极重要的衙门。不但陵寝宫殿的修建,都归工部承办,而 且京兵的军需,亦由工部供应。近年来神机营改用火器,总理通商大臣,号
称懂洋务的崇厚又在天津练洋枪队,所有采办军装,制造火药等事,就是工 部的急务。必得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署理。
商量的结果,找满缺左都御史全庆承乏。全庆字小汀,满洲正白旗人, 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却贾桢,行辈就数他最高。所以这样
安排,还有尊老之意在内,就象调郑敦谨为户部侍郎一样,借此“调剂”全 庆,工部亦是阔衙门,堂官的“饭食银子”,相当优厚。
把一张名单拟好,由恭王收藏,当夜又由文祥、宝鋆去见醇王,商定 了添派师傅的人选。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首先谈礼部为李棠阶请恤的奏折。
李棠阶是慈安太后听先帝嘉许其人,默识于心,特加简拔的,所以他的“谥”,
慈禧太后特意请她来圈定。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个字照例用“文”;第二个字,内阁拟了四字:
“端、恪、肃、毅”,听候选用。慈安太后肚子里墨水有限,对这四个字的 涵义,还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里拿着那方“御赏”的图章,迟疑难下。但
又不愿跟慈禧太后商议,怕她会笑,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这样想了半天, 忽然省悟,这四个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于是她问:“有‘文清’没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间刘墉刘石庵,就谥文清。”“那就用文清好 了。李棠阶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说着,慈安太后亲拈朱笔,很吃力
地写了一个“清”字。
此外恤典中还有命贝勒载治——宣宗的长孙,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 酒,追赠太子太保,赏治丧银二千两,以及赐祭等等,都照礼部所拟进行。
“他的缺补谁啊?”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总商量过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议,拟请旨,命内阁大学士李鸿藻,在军机 大臣上学习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 又说道:“这一来,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会同醇郡王公议。弘德殿添一位师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和, 品学端方,请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于圣学大有裨益。”
“啊!翁同和,我知道。”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这个人是翁心存的 小儿子,咸丰六年的状元。”
“不就是那‘叔侄状元’吗?”慈安太后说:“既然是状元,想来学问是 好的。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此人跟李鸿藻一样,纯孝,为人也平和谨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说什么。其实也不能说什么,
又是状元又孝顺,加以平和谨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决定,殿外的军机章京已经得到消息,方鼎锐跟翁同和是
换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报喜信。 这个喜信在翁同和并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这条路子,人
臣高贵,无如帝师,而能造就一位贤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业。并且翁心 存几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肃顺诛后复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继志述
事,对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双双启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话。所以信 息之来,虽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来使,翁同和第一件事是去禀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灵 通的人来贺喜了,他心里喜不可言,却记着崇绮中了状元,那番小人得志,
轻狂不可一世的丑态,为士林传为笑柄的教训,所以力持镇静,说是未奉明 旨,不敢受贺,而且把话题扯到金石书画上面,倒使得来客自惭多此一贺。
白天不见动静,到晚上才忙了起来,起更出门,悄悄去拜访李鸿藻。 早了不行,入军机无异拜相,李鸿藻家的贺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
主人没工夫跟他深谈。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时是以后辈之礼谒见,翁同和先道了喜,然后说
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骤膺艰巨,唯恐力有未逮:
“一切要请兰公指点。”
“那当然。”李鸿藻不肯假客气,“说实在的,这份差使的难处,你亦非 问我不可。”
于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细细讲了给翁同和听。自 然也谈到同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学
名臣”,为人也还算方正,翁同和还持有相当敬意。汉军的徐桐,当初不知 怎么靠他父亲尚书徐泽醇的力量,点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讲理学,不
过妆点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袁了凡功过格》这类东 西,这自然教翁状元看不上眼,不过李鸿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评。
“你请回府吧!”李鸿藻说,“早早进宫,递了谢恩折子,说不定头一起 就召见。”
“是!”翁同和又请教:“兰公,你看折子上如何措词?”
“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 于是翁同和一回家就照李鸿藻的指点预备谢恩折,一面拟稿,一面叫
他儿子誊清。翁同和是天阉,他这个儿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过睡得一惚,子夜初过,便为家人唤醒。整肃衣冠坐车到东华门,
门刚刚开,一直到内奏事处递了折子,然后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气,晓寒甚重,翁同和冻得发抖,也兴奋得发抖。心
里一遍一遍在盘算,两宫太后召见会问些什么话?该如何回答?这样不知不 觉到了天亮,头一起召见的依旧是军机大臣,然后是万青藜、全庆等等新蒙
恩命的尚书,轮到翁同和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天恰好归醇王带领,引入养心殿东暖阁,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 写了翁同和职衔姓名的“绿头签”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礼。
两宫太后等他磕完头,抬起脸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发 问:“你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是。”
“翁同书是你什么人?”
“是臣长兄。”翁同和答道,“现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军营效力。”
“那个翁曾源呢?可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叔侄状元不容易。”慈安太后问,“你放过外缺没有?”
“臣前于咸丰八年奉旨派任陕西乡试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却又象找不出话,只这样 点着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问。
“你在家读些什么书?”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书名说出来,两宫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
提了些《朱子大全》、《纲鉴易知录》之类,宫中常备的书。
“现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尽心教导。”慈禧太后说,“李鸿藻在军 机上很忙,皇帝的功课,照料不过来,全靠你多费心!”
这番温谕,使得翁同和异常感激,便又免冠磕头:“臣才识浅陋,蒙两 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尽心尽力,启沃圣心,
上报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喊一声:“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双手往后一撑,从御榻上滑了下来,
行动极快,似要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
“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 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 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什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 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 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
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
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
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
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 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
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 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 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 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什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
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和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
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
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 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 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
一行。于是吩咐车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见了“艮老”,他以后辈之礼谒见。倭仁的气象自跟徐桐不同,颇有 诲人不倦的修养,大谈了一番“朱陆异同”,又批评了王阳明及他的门弟子,
然后又勉励翁同和“力崇正学”,意思是今后为皇帝讲学,必以“程朱”为 依归。
这一谈谈了有个把时辰,话中夹杂了许多“朱子语录”中的话头,什 么“活泼泼地”之类。翁同和虽然规行矩步,往来的却都易些语言隽妙的名
士,从不致如魏晋的率真放诞,却尊崇北宋的渊雅风流,所以觉得“艮老” 的话,听来刺耳,但仍旧唯唯称是,耐心倾听着。
回家已经不早,而访客陆续不绝,起更方得静下来预备明日进讲。打 开借来的那册《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有许多注解,不少注解是
多余的,因为那是极平常的典故,莫说翰林,只要两榜出身的进士,谁都应 该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轻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对 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看完该进讲的那一篇,又检宋史翻了翻,随即解衣上床,但身闲心不 闲,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得刚有些怡适的睡意,突然听得钟打四下,一惊而
起,唯恐误了进宫的时刻。
进宫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国语》——满洲话,地位 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见礼以外,还说了几句客气话,刚刚坐定 下来,只见安德海疾步而来,一进懋勤殿便大声说道:“传懿旨!”
大家都从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听过的,平日两宫太后 为皇帝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他也很从容地站在原处。
“两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请平安脉’,书房撤!”安德海说完,就 管自己走了。
于是奕庆告诉他,小皇帝因为感冒,已有十几天没有上书房。就是平 日引见,原来总要皇帝出来坐一坐的,这一阵子也免了,那天召见翁同和,
是因为要见一见师傅的缘故,所以特为让小皇帝到养心殿。
这也算是一种殊荣,翁同和越觉得自己的际遇不错。进讲还早,正好 趁这一刻闭目养神。他的记忆力极好,闭着眼把今天要讲的那一节默念了一
遍,只字无误,几乎不须看本子也可以讲了。
到了九点钟叫起。这天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开始进讲。 是仿照“经筵”的办法,讲官有一张小桌子,坐着讲,陪侍听讲的恭王,特
蒙赐坐,其余的便都站着听。
等讲完书,两宫太后有所垂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问:“宋 孝宗是宋高宗的儿子吗?”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么做了皇帝了呢?” 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统,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复又回到太祖一支,
情形相当复杂,一时说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无子, 在宗室中选立太祖七世孙,讳眷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他的庙号叫孝宗,想来很孝顺高宗?” 这话就很难说了,反正说皇帝孝顺太上皇总不错,翁同和便答一个:
“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开口了,“可是贤主?” 这一问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为平日也常听人谈进讲的情形,慈安太
后对历代帝王,类皆茫然,要问他们的生平也无从问起,只晓得问是“贤主”
还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后,贤主首推孝宗,聪明英毅,极有作为,虽无中兴之业, 而有中兴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说:“譬如陈俊卿,本是很鲠直的臣子,
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够用他。倘非贤主,何能如此?”
“嗯,嗯!”两宫太后都深深点头,不知是赞成宋孝宗的态度,还是嘉许 翁同和讲得透彻?
不论如何,反正这一次进讲,十分圆满。事后翁同和听人说起,两宫 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讲书,理路明白,口齿清楚,“挺动听的”。
等小皇帝病愈入学,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读,先以君臣之礼叩见皇帝,
皇帝以尊师之礼向他作了个揖。然后各自归座。师傅是有座位的,教满洲文 的“谙达”却无此优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闲坐。
等一个授读的是倭仁,他教尚书。翁同和冷眼旁观,只见小皇帝愁眉 苦脸,就象在受罪——本来就是受罪,十岁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
谟训诂?倭仁在这部书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浅出,他归他 讲,看样子小皇帝一个字也没有能听得进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学、中庸,先背熟书,次授生书。读完授满文。这是 所谓“膳前”的功课。小皇帝回宫传膳,约莫半个时辰以后,再回懋勤殿读 书。
“膳后”的功课才轮到翁同和。等他捧书上前,小皇帝似乎精神一振, 这不是对翁同和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而是对他所上的书有兴趣。这部书叫《帝
鉴图说》出于明朝张居正的手笔。辑录历代贤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 个故事,加上四个字的题目,再配上工笔的图画,颇为小皇帝所喜爱。
未曾上书,翁同和先作声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点儿不同, 皇上倘或听不明白,尽管问。”
“我听得懂。”小皇帝问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翁同和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是!”
“你跟你父亲的声音一样,从前听得懂,现在自然也听得懂。” 这话不错!倒显得自己过虑,而小皇帝相当颖悟。这使得翁同和越有
信心,把书翻开来说:“臣今天进讲‘碎七宝器’这一段。” 小皇帝翻到他所说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图画,见是一位状貌魁
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宝器”。随即指着图上问道:“这 是什么玩意?”
所谓“七宝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对,怎好直陈此不雅之物?翁 同和颇为所窘,只好这样答道:“等臣讲完,皇上就明白了。”
于是翁同和讲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说后蜀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奢靡, 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尽皆运到开封,归于大内。宋太祖
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都以七宝装饰,便拿来砸碎,说蜀主以七宝装饰此物, 当以何器贮食?所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讲书中间,说出来不觉碍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 同和讲得浅显明白,小皇帝能够始终专心倾听,而且能够提出许多疑问,什
么叫“七宝”?为什么宋太祖手里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 这课书上得非常圆满。
当天宫里就知道了,翁同和讲书讲得好。两宫太后自然要问小皇帝, 翁师傅是怎么个情形?他把“碎七宝器”的故事讲了一遍,有头有尾,谁都
听得明白。这就是翁同和讲书讲得好的明证。
不过小皇帝最亲近的还是李鸿藻,启蒙的师傅,感情自然不同。他一 直记得在热河的那一年,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惶恐的脸和令人不安的窃窃私
议,在谈“奸臣”肃顺,随时都好象有大祸临头,只有在书房里跟李鸿藻在 一起,他才能安心。这是什么道理?他从来没有想过,到现在也还是这样,
只有见了李鸿藻的面,他才比较高兴。
而李鸿藻少到弘德殿来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过了年,越 发受苦,慈禧太后认为他已过了十岁,快成“大人”了,读书应该加紧,面
谕总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书房,改为“整功课”。
整功课极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书房,初春天还未明。读生 书、背熟书、写字、默书、温习前两天的熟书。最要命的是默写尚书,半天
想不起来,急得冒汗,连别的师傅都觉得于心不忍,而倭仁只瞪着眼看着, 从不肯提一个字。此外还要念满洲文。除却回宫进膳那半个时辰以外,一直
要到午后未时,功课才完。小皇帝没有一天不是累得连话都懒得说,偶尔一 天轻松些,想说几句开心的话,或者画个小人儿什么的,立刻便惹出师傅一 番大道理。
也许比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几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书房来,这 不舒服还是容易忍受的。
两宫太后对小皇帝的身体不好,自然也有些忧虑,但这话不能向臣下 宣示,怕会引起绝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进讲,也都会问起皇帝的功
课。又说他易于疲倦,胃口不开,太医院开了什么药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 是功课太繁重的缘故,但是决没有那个师傅敢于提议减少功课,而况他在弘
德殿又是资望最浅的一个。翁同和只有自己设法鼓舞小皇帝读书的兴趣,遇 到他心思阻滞不通,念不下去时,或者改为写字,或者让他下座走一走。这
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个这么办,无济于事。
小皇帝终于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日的前后三天。文宗的山陵 已安,宫中庆典可以略微恢复平时的盛况了,慈禧太后答应在重华宫给他唱
两天戏,好好让他玩一玩。
扫兴的是军机大臣上出了缺,万寿节的前一天,曹毓瑛积劳病故。慈 禧太后对于补一个军机大臣,自然比替小皇帝做生日看得重,连日召见恭王,
也不断跟慈安太后谈论大臣的调动,不免冷落了小皇帝。
有件事使他高兴的,张文亮告诉他,“李师傅升了官了!”,去掉了“军 机大臣上学习行走”的“学习”字样,也可以说是升了官。新补的军机大臣,
象焦佑瀛、曹毓瑛一样,是由“达拉密”超擢,这个人叫胡家玉,江西人, 道光二十一年的探花,照例授职编修,而入翰林再来当军机章京,却是很罕 见的事。
曹毓瑛另外空下来的一个缺,兵部尚书由左都御史董恂调补。于是左 都御史,户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连带调动,引见谢恩,都要小皇帝出临,
越发加重了他的负担。
于是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气,都越来越坏了。而师傅和谙达,偏又各有 意见和意气,徐桐一向依傍倭仁,在翁同和面前,却又对倭仁大为不满,说
小皇帝的功课耽误在他手里。谙达则以急于想有所表现,而且认为改“整功 课”所加的都是汉文的功课,颇有不平之意,因此加多了教满洲语的时间,
常常费时六刻——一个半钟头之久,连带迟延了传膳的时刻,两宫太后不能 不枵腹等待。
听得小皇帝常有怨言,慈禧太后还以为他“不学好,不长进”,慈安太 后却于心不忍。
正好醇王对此亦有所陈奏,于是商定了改良的办法,由两宫太后面谕 李鸿藻传旨,满洲语功课改在膳后,时间亦不必太长,同时希望李鸿藻能抽 出工夫来,常到书房。
说也奇怪,只要他到弘德殿的那天,小皇帝的功课就会不同,倦怠不 免,却能强打精神,顺顺利利地读书写字。只是刚有些起色,李鸿藻因为嗣
母得病告假,接着又以天热亢旱,小皇帝在大高殿祈雨中暑,整整闹了个把 月的病,一直过了慈安太后的万寿,到六月底才上书房。李鸿藻传懿旨,眼
前暂且温习,到秋凉再授生书。
未到秋凉,出了变故,李鸿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殁,因为是军机大臣, 而且圣眷正隆,一时吊客盈门。李鸿藻一面成服,一面报丁忧奏请开缺。两
宫太后看见这个折子,大为着急,弘德殿实在少不得这个人,便召见恭王和 醇王,商量变通的办法。
接着便由醇王带领,召见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温言慰谕, 说皇帝的功课,宜于三个人轮流更替,不必专定一个人上生书。显然的,这
是专指倭仁而言,接下来便索性挑明了说。
“倭仁年纪也太大了。朝廷不忍劳累老臣,以后在书房,你可以省一点 儿力!”
“是!”倭仁免冠磕头,表示感激两宫太后的体恤。
“至于李鸿藻丁忧,”慈禧太后说道,“不必开缺!让他百日以后,仍旧 在书房当差,这一阵子你们三个,多辛苦一点儿。”这番宣示,出人意外,
倭仁随即答道:“奏上两位太后,父母之丧三年,穿孝百日,于礼不合。”
“国有大丧,也是这样,也没有谁说于礼不合。”
“人臣之礼,岂敢妄拟国丧?” 慈禧太后语塞,便问徐桐和翁同和:“你们两个人倒说说!” 明知事贵从权,但谁也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徐桐磕头不答,翁同
和便说:“臣所见与大学士倭仁相同。” 事情谈不下去了,慈禧太后便示意醇王,让倭仁等人跪安退出。翁同
和随即又到李家代为陪客,同时把召见的情形告诉了李鸿藻,要看看他本人 的意思,倘或李鸿藻心思活动,他就犯不着像倭仁那样固执了。
“此事万万不可!”哭肿了眼睛的李鸿藻,使劲摇着头说。 一回家便听门上告诉他说:“军机上徐老爷来过了。”接过名帖来一看,
上面的名字是“徐用仪字小云”。翁同和知道这个人,籍隶浙江海盐,是个 举人,考补军机章京以后,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他跟
翁同和平日绝少往来,突然相访,必非无因。
当时就想去回拜,但累了半天,一时懒得出门,且先静一静再说。 不久倭仁遣人送了封信来,约他明天一早在景运门相见,有事商议,
这当然是为了李鸿藻的事。这时翁同和才想到,徐用仪的见访,大致亦与此 有关,必得跟他见个面,问一问清楚。
到了徐家,恰好徐用仪正要派人来请。见面并无寒暄,徐用仪告诉他, 是转达恭王的邀约,请三位师傅明早入宫商谈此事。话中又透露,慈禧太后
是怕醇王的力量还不够,特地命恭王出面斡旋。
翁同和心里颇有警惕,这件事看起来是个很大的麻烦,同在弘德殿行 走,无法脱身事外。李鸿藻以孝母出名,不肯奉诏的决心已很明显,而两宫
太后挽留他的意思又极为殷切,其间如何是调停之计?将来不说,照眼前这
样子,恐怕先已就招致了醇王的不满。慈禧太后命恭王出面,对总司照料皇 帝读书事宜的醇王来说,是件很失面子的事,倘或迁怒,必是怨到倭仁、徐 桐和自己头上。
那该怎么办呢?他心里在想,好在自己资望最浅,只要少说话,视倭 仁的态度为转移,便获咎戾,亦不会太重。打定了这个主意,才比较安心。
第二天依旧是入直弘德殿的时刻,翁同和便到了景运门,借御前侍卫 的直庐坐候。不一会倭仁和徐桐结伴而至,谈不了三、五句话,军机处的一
个苏拉来说,恭王请他们在养心殿廊下相会。等他们一到,恭王、宝鋆和胡 家玉接着便来,除掉文祥在关外剿马贼,李鸿藻居丧在家,全班枢臣都在这
里了。 大家就站在走廊上谈话,“两位太后说,留李鸿藻实在是皇帝的功课要
紧,有不得已的苦衷,面谕由军机上与侍读诸臣斟酌。”恭王说到这里,便 把手上拿的文件,递给倭仁:
“艮翁你看,这是我让他们从旧档里面找出来的。” 两件都是有关夺情的诏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华殿大学士朱轼丁父
忧;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于敏中丁本生母忧。这两案的经过,倭仁 都知道,随即答道:“于敏中先丁本生父忧,归宗侍服,逾年复起署刑部侍
郎,又以嗣父病殁,回籍治丧。不久,又丁本生母忧,于敏中隐匿不报,为 御史朱嵇所参劾,责他两次亲丧,矇混为一。纯庙特旨原宥,此是恩出格外,
与诏令夺情不同。且于敏中贪黩营私,辜恩溺职,纯庙晚年,深悔错用其人, 为盛德之玷。乾隆五十一年拿于敏中撤出贤良祠,六十年又削其轻车都尉世
职。祖宗勇于补过,仰见圣德如天。如于敏中者,热中利禄的小人,又何足 道哉?”
“那么朱文端呢?”宝鋆提出质问:“清德硕望,一时无两。纯庙御制诗 中,称之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难道不足为法?”
朱轼谥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礼记,亦是一代经师,立 身处世自然循规蹈矩。他的奉诏夺情,留任办事,确有其不得不“夺”其“情” 的原因。
“朱文端真是大儒!”倭仁慢吞吞地答道:“他雍正四年丁内艰,那时正 襄助怡贤亲王,经营畿辅水利,此是关乎亿万生灵祸福的大事,不能不移孝
作忠,当作别论。”
“皇上典学,弼成圣德,难道不是大事?”
“当然是大事。但此大事,与当时非朱文端不可的情形有别,当时朱文 端治畿辅水利,倘或因循敷衍,半途而废,则九城滔滔,化帝京为泽国,那
成何体统?”倭仁说到这里,转过脸来,看着徐、翁二人:“荫轩、叔平, 你们亦何妨各抒所见!”
“古人墨绖从军。”
“唉!”徐桐刚开了个头,便让宝鋆打断。对他来说,倭仁是前辈,徐桐 和翁同和是后辈,此时正好借对后辈措词,可以比较率直的话来驳前辈:“明
朝那些迂腐方严的习气,往往不中事理,想来诸公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 索性说痛快话,“什么礼不礼的,都是空谈。今天只问诸公之意,是愿与不 愿?”
他的态度武断,而语意暧昧难明,“愿与不愿”是指谁而言呢?难道是 说眼前的这三个人不愿意李鸿藻在弘德殿行走?
这不是诬人忒甚了吗?
正这样踌躇着不知如何表明态度时,宝鋆自欺欺人地对恭王说:“好 了,他们三位都无异议,可以入奏了!”
这一入奏,便又发了一道上谕,除了重复申言皇帝的功课重要,以及
“机务殷繁,尤资赞画”以外,特再温谕慰勉:“第思该侍郎,哀痛未忘, 不得不稍示区别,前有旨令朝会不必与列,尚不足以示体恤,李鸿藻着遵照
雍正年间世宗宪皇帝谕旨,二十七月内不穿朝服,不与朝会筵宴;遇有祭祀 典礼咸集之处,均无庸与列。该侍郎当深感朝廷曲体之情,勉抑哀思,移孝
作忠,毋得再行陈请,以副委任。”
李鸿藻又何能不再“陈请”?但如果仍由自己出面,请吏部代奏,则 不奉诏的意思,过于明显,怕两宫太后心里越发不快。所以找了翁同龢来商
议,他的意思是想请弘德殿的同事,代为出面陈情,比较得体。
“我自然义不容辞。”翁同和答道:“就不知道倭、徐两公如何?宝佩公 对我们三个,颇有成见。”
“且先不谈这一层。叔平,劳你大笔,先拟个稿再说。” 于是翁同和以倭仁领衔的口气,拟了个奏稿,两人斟酌妥善,由李鸿
藻收了起来,自己求倭仁和徐桐帮忙。 代为陈情的折子,经过倭仁、徐桐和翁同和一再斟酌,其中警句是,“欲
固辞则迹近辜恩,欲抑情则内多负疚”,但接上“请仍准其终制”这句话, 就变成宁可“辜恩”,不愿“内疚”,岂非独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所
以这篇文章实在没有做好,但改来改去,越觉支离,结果还是用了原来的稿 子,誊正递上。
第二天膳前功课完毕,养心殿的太监来传谕,两宫太后召见。 到了养心殿外,依旧是醇王带班,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悻悻然地,好
象吃了绝大的哑巴亏,大家都明白,他是为了什么不满。 等召见时,颇有御前对质的意味。垂帘玉座,本在东暖阁坐东朝西,
此时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面是恭王、宝鋆和胡家玉,北面便是弘德殿行 走三臣。两宫太后的神色,也是迥异平时,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
慈禧太后面前展开一道奏折,她指一指问道:“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个折 子?你们是不体谅上面的苦衷,还是另有缘故?”
“臣等依礼而言。”倭仁这样回答。
“那里可以事事拘礼?”慈禧太后说,“象垂帘,难道也是礼吗?” 以垂帘亦是非礼来作譬仿,这话相当坦率,更可见出两宫太后挽留李
鸿藻的诚意,倭仁讷讷然,好久都无法说出一句答语来。
“我们姊妹难道不知礼?不过事贵从权。你们只拚命抱住一个礼字,事 情就难办了。”
“是!”恭王转脸正对北面说道:“你们三位总要仰体圣怀,前后说的话 为什么不同呢?”
这话责备得没有道理,本来就是宝鋆一厢情愿,飞扬浮躁搞出来的麻 烦,不过殿廷之上,不是作此指责的地方,倭仁正在踌躇时,宝鋆却抢在前 面说了话。
“此事总要局中人来劝导。”他说,“倘或反唇讥刺,岂非使人难堪?” 这话尤其武断诬赖,他的意思是说倭仁等人不体谅李鸿藻,故意用一
番名教上的大道理,逼得他非出此举动不可,倭仁本来拙于词令,听得这话,
心里生气,话越发说不俐落了。
“臣等岂不愿李鸿藻照常入直,俾臣等稍轻负担。”徐桐翼言声辩,“无 奈李鸿藻执意甚坚,苦劝不从。决无讥刺之意。”
“那么,你们怎么替他代奏呢?” 慈禧太后这句话很厉害,问得徐桐哑口无言。倭仁便接着徐桐的意思
说道:“圣学关系甚重,李鸿藻侍读,颇为得力,臣等亦望李鸿藻回心转意, 只是亲见该侍郎哀痛迫切,势处万难,是以代为陈请,并无他意。”
“你们也该替朝廷设想,朝廷不也是势处万难吗?” 太后用这样的语气质问,臣下根本无话可答,一时形成僵局,于是慈
安太后以解围的姿态说道:“这样吧,你们依旧劝一劝李鸿藻,顾念先帝,
就让他自己委屈些!”
“是!”倭仁答道:“臣等遵懿旨办理。” 跪安起身,醇王带出殿外,走到门前他终于忍不住说了:“你们也该跟
我商量商量,不管怎么样,我总领着稽查弘德殿的差使。象这样的事,我竟 丝毫不知,你们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过得去吗?”
倭仁在生闷气,根本不理他的话,回到懋勤殿,愤愤地说了句:“宝佩 蘅可恶,亏他还是翰林!”
“现在该怎么办呢?”徐桐问。
“你们两位劳驾到兰荪那里去一趟吧!”倭仁说,“我是无法启齿的。”
“是呀!”徐桐说,“出尔反尔,现在变得我们局外人进退失据了。” 各人都有一腔无从诉说的抑郁,此事便没有再谈下去。到了晚上,翁
同和总觉得不能放心,细想一想,还是得把这天的情形去告诉李鸿藻,万一 第二天再召见,问起来也有个交代。
到了李家,李鸿藻首先就表示歉意,这就可以知道,慈禧太后的诂责, 他已经得到消息了,接着他便拿出一道“六行”来。只见上面是这样责问:
“倭仁等既以夺情为非礼,何妨于前次召见时,据实陈奏,乃尔时并无异议, 迨两次降旨慰留后,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着并引用倭仁和徐桐在这天
上午面奏的话说:“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夺情之举,系属不得已从权办理。想 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谅此意。李鸿藻当思圣学日新,四方多故,尽忠即
所以尽孝。前降谕旨,业已详尽,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吁恳。”
“那么,”翁同和问道:“现在作何打算呢?”
“此时不宜再有所陈奏。好在有一百天的工夫,到时候再说了。” 翁同和心想,目前也唯有搁置的一法。便苦笑着把那道上谕交了回去。
“叔平!”李鸿藻再一次致歉,“为我的事,连累你们三位,真是无妄之 灾,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过我在想,倘或我如安溪相国之所为,你
们一定不会再拿我当个朋友,是吗?”
这话也未见得,但翁同和此时只有顺着他的意思,很认真地点一点头。
“那就对了——我做得对了。” 他是做对了,翁同和觉得自己这方面做得太不对,大错特错是那天在
养心殿走廊上,对宝鋆的武断,应该有断然决然的表示。怪来怪去怪倭仁不 善于词令,看来孔门四科,“语言”一道,着实要紧。
“宝佩公确是有点儿岂有此理,难怪艮峰先生对他有微词。”
“艮峰先生怎么说?”李鸿藻很注意地问。 翁同和想了想,终于说了出来:“骂他可恶,说他居然也是翰林。”
李鸿藻很深沉地笑了一下,“现在??,”他说,“你可以看出文博川的 分量来了吧?”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有文祥在这里,事情决不会弄得这么糟。翁同和 把前后经过的情形细想一想,竟有不能相信之感。柄国的枢臣,行为如此荒
唐轻率,正色立朝的大臣,望之俨然,一遇上这种事,亦竟不能据理力争。 看起来还是李鸿藻最厉害。
朝士的议论,亦和翁同和的想法相似,倭仁的无用,在前后三道谕旨 表现得明明白白,“艮峰先生”的声望,在大家心目中,大打折扣了。
相反地,李鸿藻的大节和孝思却颇得士林嘉许,物望益高,在李棠阶、 祁隽藻相继下世,老辈凋零的嗟惜声中,他隐隐然成为“正学”宗师了。
恭王和醇王都在担心,李鸿藻百日服满以后,未见得肯如诏谕所示, 销假视事。但深宫不明外间的情形,却虑不及此,好在小皇帝对翁同和已渐
渐悦服,尤其是对写字,更有兴趣,两宫太后也就放心了。
※ ※ ※ 深宫多暇,喜欢热闹的慈禧太后,想起来要办一桩喜事,为公主及诸
王的女儿择配。清朝的制度,王公子女的婚事,由太后决定,称为“指婚”。 她第一个心愿是要为大格格荣寿公主拣一个好女婿,其次是丽贵太妃所出的
荣安公主,再下来是醇王的长女和惇王的两个小女儿,年纪都到了该指婚的 时候。
总管内务府大臣奉了两宫太后的面谕,把满洲、蒙古的贵族子弟合于
“额驸”条件的,开列了一张名单,经两宫太后核可,定期召见。懿旨一传, 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希望借此希荣固宠,愁的是齐大非偶,尚主的婚
姻,每非良缘。
到了九月初三,两宫太后在御花园钦安殿召见。一共是二十三个人, 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有俊俏的,也有蠢笨的,由御前大臣带领,一个个
自报履历,听候两宫太后物色垂询。
其中有少数是两宫太后所认识的,或者说是她们早就中意了的。一个 是六额驸景寿的儿子一品荫生志端,他是恭王同母的姐姐,寿恩公主所出,
跟大格格是嫡亲的表兄妹,生得文静好学。一个是僧王的孙子多罗贝勒那尔 苏,跟志端正好相反,将门虎子,十分英武。
等召见过后,两宫太后避人密议,首先谈荣安公主的婚事。 慈安太后已在名单上做了记号,“这个瑞煜,我看倒挺有出息的。”她
说,“就不知道什么出身?”
“他是太宗的十额驸辉塞的子孙。”慈禧太后说,“原出于费英东之后, 费英东是太祖爷爷手下第一位功臣。”
“那,就指配给大公主吧!” 慈禧对此没有意见,其实也是故意让慈安太后作主,她看中的是志端
和那尔苏,要配给大格格和醇王的长女。看中志端是人才,看中那尔苏一半 是门第,醇王跟蒙古第一世家结了亲,将来对她的事业有帮助。
“就是这个名字不好念。”慈安太后又念了两遍:“瑞煜,瑞煜,不响亮。”
“那不要紧,叫他改名字好了。” 于是两宫太后商量着替瑞煜改名字,叫安德海取了本《礼记》来,选
取了十来个适合取为名字的字,写成方块,拼拼凑凑好半天,拼成“符珍” 二字,两宫太后都很满意。
提到志端,慈安太后问道:“要不要问问六爷的意思?”
“那还要问吗?” 慈禧太后的意思是,他们是中表至亲,而且志端温文尔雅,读书极好,
恭王得此快婿,万无不中意之理。这些,慈安太后也知道,她觉得志端样样 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子单薄。但在此时,自然是往好的地方去想,
十三岁的大格格已是亭亭玉立,长得真是个大妞儿了,十六岁的志端却还在 发育之中,将来自会转弱为强。
两头亲事决定了,第三个是将那尔苏指为醇王长女的额驸。接下来再 为惇王挑两个女婿,一个是公爵堃林,为圣祖的外家佟国纲之后;一个是男
爵恩铭,开国功臣苏拜的后人。
指配停当,颁发上谕。第二天当事的贵族,都带着儿子入朝谢恩,在 内廷行走的王公大臣,听得喜信,纷纷前来道贺。各宫各殿执事的太监和苏
拉,则是抱着看新郎官的心情来看额驸,把个王公朝房,挤得喜气洋洋,热 闹非凡。
深宫之中,也是如此,惇王和醇王的福晋,都带着女儿来向两宫太后 谢恩,恭王福晋也来了,表面欢欣,内心不以为然,她和恭王与慈安太后的
心思相同,觉得志端的身子单薄,怀有隐忧。但木已成舟,只好什么话都不 说,甚至也不敢问一问大格格,她对慈禧太后的安排,可觉得称心?怕一问 问出麻烦来。
真是“知女莫若母”,大格格对她的这位表兄,并不欣赏,嫌他瘦弱无 丈夫气,不过她极懂事,心中委屈,在场面上不肯显露,唯有暗中垂泪而已。
小皇帝却不知她的心事。他跟两个姐姐的感情极好,但相处的态度不 同,对荣安公主,有时要欺侮她,跟她拌嘴,对大格格却是服服帖帖,有了
不痛快的事,总找她去细诉,从她那里得到抚慰。因此一听说礼部已在筹办
“荣寿公主厘降事宜”,不久就要出宫下嫁,心里顿觉慌慌地好象失落了什 么,急急忙忙要去看大格格。
十一岁的小皇帝也颇懂人事了,心里虽依依不舍,却也知道不宜说那 些伤心的话。看见大格格在绣花,便取笑着说:
“嗨,给你自己办嫁妆是不是?” 大格格不理他,把脸绷得如绣花绷子上那块软缎一样地紧,站起身来
叫了声:“皇上!”坐下来接着说道:“你看看,这色儿是谁用的?” 那块软缎是明黄色,只有太后和皇帝才能用。大格格的服色赏用金黄,
小皇帝是知道的,再细看绣的花样是一条火红色的龙,越发明白,惊喜地喊 道:“啊,是我的!”
他生在咸丰六年丙辰,生肖属龙,又听徐师傅讲过五行之说,丙丁为 火,所以他要大格格替他做一个书包,指定绣上火红色的龙。这话说了有几
个月,他自己早已置诸脑后,大格格却不曾忘记。
“你别跟我搅合!”大格格拈起针说,“快完工了!”
“我不闹。”小皇帝问道,“我坐在你旁边看行不行?”
“那你就乖乖儿坐着!” 小皇帝听她的话,乖乖地坐在一旁,瞅着大格格好半天不说话,他心
里空落落地,说不出的不得劲,初次领略到离愁的滋味,却不知道这就叫离 愁。
大格格先没有理他,只低着头管自己绣花,等发觉好半天没有动静,
不免奇怪,抬起头来看见小皇帝两眼直勾勾地只发愁,越觉诧异,“怎么 啦?”她问。
“说你要成亲了!是不是?”他答非所问地。 大格格有些窘,也有些恼:“怎么想起来问这么一句话?” 她问:“谁说的?”
“张文亮。”
“你听他瞎说。”
“六额驸不是带着志端谢恩来了吗?皇额娘把他指给你,张文亮说快办 喜事了,又说府第都找好了,在大佛寺后身,大佛寺在那儿啊?”
“谁知道在那儿啊?”大格格蹙着眉说:“你别问了!我不爱听。”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爱听。”
“我知道了,”小皇帝忽然机伶了,“一定是你不喜欢志端。” 大格格让他无意间道破心事,越觉委屈,而且有些着急,怕他随口乱
说,传到两宫太后耳朵里会闹出事来,赶紧拦着他说:“我的小祖宗,你少 管点儿闲事行不行!谁告诉你这些话?等我查明白了,面奏太后,非处罚那 一个人不可。”
“没有谁告诉我。”小皇帝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想得不对!”
“那你是喜欢志端哪?”
“越说越好听了!”一向对小皇帝最有办法的大格格,此时大感困扰,无 以应付,只好吓唬他了,站起身来装得很生气地说:“我要到长春宫去回奏,
说皇上不用功念书,在这儿胡说八道欺侮我!”
这一下很有效,小皇帝急忙拉住她说:“不,不!我不说了。说别的。”
“好!”大格格这才坐下来,“说别的可以。”
“大姐!”小皇帝想起一件事,“你跟六叔说一说,叫载澂跟我在一块儿 念书。”
“我不去说。”
“为什么?”
“载澂不学好,不能让他跟皇上在一起。”大格格又说,“而且说了也没 有用,这得有懿旨才行。”
“那,那你跟皇额娘求一求。”
“为什么要我去求?又不是我的事。” 小皇帝觉得她的话说得不对,却不知怎么驳她?就这时一名宫女来说:
“请皇上启驾吧!长春宫传膳了。” 于是小皇帝坐着软舆到长春宫,跟慈禧太后一起用膳,同时要把这一
天的功课作个交代。慈禧太后也常有许多话问。 每一问到功课,小皇帝先就心慌,功课太多,常常摸不着头绪,回答
得慢些,慈禧太后便会沉下脸来。这样心越慌,口中便越迟钝。安德海又每 每在一旁讨好太后,装出那异常忠心的样子,苦苦劝小皇帝要记着太后的话,
少嬉戏、多用功,而就在这些谏劝中,透露了小皇帝许多淘气的举动,变成 火上加油,更惹太后生气。因此,小皇帝恨极了安德海,不止一次跟张文豪
说:“等我大了,一定要杀小安子!”这些话,也不仅张文亮一个,伺候皇帝 的小太监,无不知道。只是张文亮和总管太监深知这话一传到安德海耳朵里,
让慈禧太后知道了,会兴起一场层层追究,株连甚广的不测之祸,所以严厉 告诫,不准乱说,否则就一顿板子打死!是这样硬压着,才得把安德海瞒住。
这一天在膳桌上问功课,小皇帝先把翁同和教的几首唐诗,念得琅琅 上口,慈禧太后深为满意。再问到别样就不大对劲了,她心里明白,关键还
是在师傅的教法如何。算一算日子,李鸿藻穿孝百日快满了,要早早传谕,
让他遵旨销假。 心里是这样在想,但第二天召见军机,竟没有工夫来谈此事,这一阵
子的大事特别多,主要的还是在军务方面。陕西的回乱,杨岳斌没有处理得 好,特地调了刚在广东肃清了洪杨残余的闽浙总督左宗棠接替,腾出来的那
个缺,由吴棠调补。但是,依然象放了两广总督一样,他还不能到任。因为 曾国藩剿办捻军,虽已定下以静制动的宗旨,在安徽临淮、河南周家口、江
苏徐州、山东济宁四镇驻兵,另外筑长墙、置栅栏,沿黄、运两河,分段防 守,这样“长围圈制”,使得捻军处处碰壁,不能如以前那样旋风似地卷来
卷去,但出没不定,遽难扑灭。吴棠的那个漕运总督,在防务吃紧之时,一 时难以交卸,就无法到福建去接那有封疆的总督。
为了这个缘故,慈禧太后心里很不痛快,加以有些御史,对曾国藩的 师老无功,不断有所弹劾,所以她曾跟恭王提过,不妨另易主帅。可是捻军
正在作困兽之斗,自山东沿黄河南岸窜至河南,在荣泽地方,决堤二十余丈, 官军一面要堵塞缺口,一面要追击捻军,搞得手忙脚乱。但总算打了个大胜
仗,捻军的四大股被击溃了,张总愚一股窜入陕西,任柱、赖汶光两股回窜 山东,还有个牛老洪死在乱军之中,所部星散。
现在是到了易帅的时刻。朝廷如此想,曾国藩却也有此打算,上了一 个奏折告病,请开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的缺,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
自愿以“散员留营效力,不主调度。”同时有个附片,说是“剿捻无效,请 将臣所得封爵,暂行注销。”字里行间,看得出有满腹牢骚。而就在这时候,
改调了湖北巡抚的曾国荃,以极严厉的措词,参劾大学士湖广总督官文,贪 庸骄蹇,还牵涉到新任军机大臣胡家玉,说他上年出差经过湖北时,受了官
文的贿,而官文所行的贿,是提了粮台上的公款。
慈禧太后虽未见过曾氏兄弟,对他们的性情却很了解。曾国藩虽失之 迂缓,但老诚谋国,谦退谨慎,仅止于偶有牢骚,曾国荃却不象他老兄那样
有涵养,奏劾官文正所以表示他和湘军的不服气,在他那个折子以外,仿佛 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话:“象官文那样的饭桶,也没有好好打过一天仗,凭什
么也得一个伯爵?”
意会到此,慈禧太后反觉歉然。同时也了解到这是一个不可疏忽的麻 烦,处理不善,不说激起兵变,至少也会影响士气。所以在把曾国荃的折子
发下去时,特地亲手封缄,批了“恭亲王开拆”的字样,表示是要他亲自处 理的密件。
这天召见军机,预先传谕,只召恭王一个人进见。此是所谓“独对”, 恭王心里有数,带着曾国荃的那个奏折,也盘算好了两个办法,看上头的意 向,择一回奏。
“曾国荃那个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先这样问。
“现在也难以揣测。”恭王很谨慎地答道,“官文虽然因人成事,到底还 能持大体。不过驭下不严,也是有的。”
“怎么的驭下不严?”
“他宠??。”恭王想说:他宠一个姨太太,凡事听她作主。话到口边, 想起大犯忌讳,立即顿住,改口说道:“宠一个门丁、一个厨子,这两个人 不免招摇。”
“曾国荃参官文,说他是肃顺一党。”慈禧太后很认真的问:“可有这 话?”
“那个厨子就是肃顺荐的。”
“怪不得他那厨子那么可恶!这得查办。”
“是。”恭王答道:“督抚不和,是一定要派大员查办的。”
“派谁呢?” 照正常的例规,因为官文的官爵特高,至少也该派一个协办大学士,
但这一来便很明白,被查办的一定是官文,会引起许多惊扰。因此恭王说明 理由,建议派刑部尚书绵森、户部侍郎谭廷襄到湖北。慈禧太后同意了。
“胡家玉呢?是怎么回事?”
“臣已经找他来问过。他承认收了官文送的二千两程仪,说是先不肯收, 后来官文告诉他,并不是私下送的,是提的公款,好让他沿途雇车马,犒赏 夫役。”
“不论私下也好,公款也好,反正是受贿!他这样子,在军机上也叫人 看不起。”
“是!”恭王看慈禧太后的态度随即答道:“臣请旨,是不是叫胡家玉先 退出军机?”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征询慈安太后的意见,她也认为胡家玉以退出 军机为宜,说是:“这也算给曾国荃一个面子。不过,也别太过分了。该叫
他明白回奏——到底不过二千两银子。”
这一案有了结果,接着便谈曾国藩自请开缺的那个奏折。 这时又是慈安太后先开口,“我有点儿不明白,曾国藩为什么连他那个
爵位都不要了呢?”她以微带忧虑的声音说,“我总觉得他这一次的折子,
说的话跟以前不同,仿佛心里挺不舒服似的。六爷,你说是不是呢?”
“太后圣明!”恭王以颂扬的语气答说,“曾国藩是有点儿闹意气。”
“这不象他的为人呀!咱们得好好儿想一想,有什么委屈他的地方没有? 把好人逼急了,会出乱子!”
慈安太后这句话,说得恭王悚然心惊,慈禧太后却大不以为然。不是 为了“出乱子”这三个字:“也不能说是朝廷逼他,更不能说是委屈他!东
南几省,都付托在他手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能说委屈他吗?”
看她有些负气的样子,恭王觉得不安,深恐两宫太后生意见,他夹在 中间为难。于是赶紧把话岔了开去,“臣请懿旨,”
他说,“曾国藩自请注销封爵,应无庸议。”
“那当然。”慈安太后显示了极好的风度,神色自若地看着慈禧太后说,
“趁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平心静气,好好儿商量一下。”
“是呀!”慈禧太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带些忸怩地微笑着。
“我看,咱们先得想一想,到底曾国藩还能用不能用?”慈安太后旋即 补充:“我是说带兵打仗。如果不能再办军务,他还可以干别的。曾国藩的 长处不是很多吗?”
恭王很佩服她的看法,而且颇有惊异之感,想不到平日婆婆妈妈,似 乎不大明白外事的人,会提纲挈领,抓住局势的关键。“为难的正是这一层,”
他一面深深点头,一面答道:“竟看不出来,曾国藩还能不能带兵打仗?说 他师老无功吧,现在‘长围圈制’的法子也见效了。”
“不错!”慈禧打断他的话说,“曾国藩就是能稳得住,得有个人帮他, 从前是他弟弟,现在是他门生。既然他力保李鸿章,就叫李鸿章接钦差大臣 的关防好了。”
“那么曾国藩呢?”慈安太后很快地又说:“让他到京里来一趟吧!我倒 要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欣然附和。
“是!”恭王心里在想,曾国藩如能内用,可以抵销倭仁的滞而不化,对 于洋务的开展,大有裨益,照这个打算,便不宜让他回任,所以这样答道:
“既然曾国藩来京陛见,一时不便开钦差大臣的缺,可否让李鸿章暂时署 理?”
两宫太后都同意他的办法。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拟上谕进呈,同时找 了宝鋆来,把派绵森和谭廷襄到湖北查案,以及叫胡家玉退出军机的决定告 诉了他。
宝鋆有些惊心!一个是大学士,一个是军机大臣,处置如此严厉,不 免骇人听闻,因而建议,不必下明发上谕。恭王一向最听他的话,依言入奏,
两宫太后亦无不可。但纸包不住火,官文和胡家玉立刻就被人在谈论了。 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军机,只有恭王和宝鋆两个人。慈禧太后首先交
代,李鸿藻百日将满,应该照常入值。然后商量胡家玉空出来的那个军机大
臣缺,找谁来补? 从两宫太后垂帘以来,立下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两名汉军机大臣以
地域分配,一北一南,最初是李棠阶和曹毓瑛,李棠阶是河南人,算是北方, 他死后补了直隶的李鸿藻。曹毓瑛是江苏人,江西的胡家玉补了他的遗缺。
现在胡家玉出了事,仍旧得找一个南方人来补他的缺。
这个人很难找,又要资望够,又要操守好,而且还要谨饬自持,象潘 祖荫那样,名士气味极重,座上客常满,交游甚广的人,就不适宜入参枢机。
因此商量了半天,竟无结果。
退朝以后,恭王亲自到李鸿藻寓所去传旨,亲王驾临,仪从甚盛,李 鸿藻是早有准备的,不便再执着于礼法,便以病来推托。特地装得形容憔悴
地接待恭王,自陈哀迫忧煎,精神恍惚,心跳气喘,难胜艰巨。然而谈到胡 家玉的遗缺,李鸿藻却又保荐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左都御史汪元方,字啸庵,
浙江余杭人,道光十三年的翰林,久任京官,庸庸碌碌。但正由于这个缘故, 一保就准,上谕颁发,无不出于意外。
两宫太后实在是很给面子了,而李鸿藻抱定主张,决不可象李光地那 样贪位忘亲,所以依然哀词告病,慈禧太后颇为不悦,派宝鋆去传旨,大大
地训斥了一顿,无奈李鸿藻不为所动,宝鋆也就只好据实复奏。
“好在翁同和也很得力。”恭王这样劝道,“就让李鸿藻在家休养吧!”
“这些人的意气,真叫人头疼!”慈禧太后忽然问道:“六爷,你知道不 知道,曾国藩跟李鸿章也有意见?”
恭王只知道新练的淮勇与未裁撤的湘军,势如水火,这也是曾国藩在 周家口调度吃力的原因之一,却不知他们师弟之间也有意见,一时竟无从回 答。
“曾国藩的家眷从四月里就搬出江督衙门,回湖南去了。”慈禧太后说,
“船到武昌,曾国荃留他嫂子在那里过夏。曾国藩跟郭嵩焘做了亲家,嫁女 儿从船上发的轿。赔嫁只有二百两银子,曾国荃不相信,亲自打开嫁妆来看,
压箱底儿的可不就是二百两银子?”
恭王大为诧异,一则不知此事,再则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知道此事?正 在错愕无从回答时,慈安太后开口了。
“这些话都不假。唉!也难怪曾国藩心境不好。又封侯、又拜相、又是 两江总督钦差大臣,谁知道境况这么窘!”
“我就不明白,曾国藩为什么把家眷搬出衙门?他以为朝廷不会叫他回 任了?还是李鸿章急于想接他老师那个缺,逼得他师母待不住了呢?六爷,”
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朝廷不能待功臣这个样子,让曾国藩回两江!叫 李鸿章去打仗,由曾国藩替他筹饷,这才是正办!”



十九




两江总督回任与江苏巡抚李鸿章特授为钦差大臣的上谕,专差递到周 家口时,曾国藩正在下围棋,就在棋枰边上拆阅了廷寄,他不作一声,继续 打棋上的一个“劫”。
午饭后一局棋是曾国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烦棋下得越起劲,然而黑白 之间并不能使他忘忧,拈子沉吟时,棋枰往往变成了地图。这一条“大龙”
是运河、那一条“大龙”是黄河,而着着进逼,到处流窜的是捻军。他不善 于下“杀棋”,从僧王殉难以后,他更体悟出知拙善守,稳定待时的道理,
然而旁观者都不以为然,包括他一手提携,认为可付以衣钵、畀以重任的李 鸿章在内。
现在要让李鸿章来下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是忧是愤, 是委屈还是寒心?自己也觉得三十多年持志养气,不该有这样的不平之情,
然而他用尽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个“挺”字诀来应付,却无论如何也不能 释然于怀。
“子密!”他下完了棋,问他的幕友钱应溥,“你记不记得,去年我从江 宁动身跟李少荃说的话?”
钱应溥自然记得,上年五月把两江总督的关防交给署理江督的李鸿章, 登舟北上时,他曾说过,“决不回任!”为了表示决心,这年四月请彭玉麟派
了船,把欧阳夫人送回湖南,而李鸿章也当仁不让,一心就等待真除。现在 看样子有了变化,钱应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点一点头。
“少荃来接我的钦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国藩揸开五指当作一把梳子 样,理着他的花白胡须,“钦差大臣的关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
领,我呢,请你仍照原意,替我拟个折稿。”说着他把上谕递了过去。
钱应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执!以他的身体,实在应该回江宁,好好休 养,但是拿这些话来劝是无用的,且先依他,回头大家商议了再说。
“就这样措词,”曾国藩慢慢念道:“自度病体,不能胜两江总督之任, 如果离营回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所以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
诸军军心,庶不乖古人鞠躬尽瘁之义。”
“大帅!”钱应溥觉得有个说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虑,“钦差大臣的
关防是交出去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关防,以何作为号令?”
“这话有理!”曾国藩想了想说:“有个权宜之计,先刻一颗木质关防, 文曰:‘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等奉旨开了缺再截角缴销。”
手中不能无印,事实上也只好如此。钱应溥拿着上谕悄悄去找曾纪鸿
——曾国藩的第二个儿子,刚到营中来省亲,曾国藩原来打算第二年正月进 京陛见,带着曾纪鸿一起北上。现在有了这道上谕,指明毋庸陛见,曾纪鸿
因为免了老父一番长途跋涉,自然觉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兴!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来不了,事情会成僵 局,麻烦大得很呢!”
二十一岁的曾纪鸿楞住了,好半晌才说:“钱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 不准我们跟他谈公事。”
“这不是公事!朝廷体恤大臣,处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体国,做后辈 的应该有做后辈的想法。”
曾纪鸿何尝不希望父亲回任?全家都是这样希望,他母亲甚至在筹划 搬出督署以前,表示宁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
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来了,岂可不苦劝一劝?
于是两人商量着约齐了幕友,一起去见曾国藩。他人虽方正,却最喜 谈天说笑话,所以饭后在他卧室或书房聚谈是常有的事。谈来谈去谈入正题,
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劝他打消原意的话,曾国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为而来 的,便静静地只是听着。
反复譬解的道理都说完了,他才开口:“你们的话都有理,无奈不知我 的苦心。决不回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虑所定下来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
不说,执持原意,决不是负气。
子密,我刚刚自己拟了一段话,你可以把它编排在奏稿里头。” 说着,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页纸来,交给钱应溥,大家围在一起看,只
见他写的是:
“若为将帅则辞之,若为封疆则就之,则是去危而就安,避难而就易。 臣平日教训部曲,每以坚忍尽忠为法,以畏难取巧为戒;今因病离营,安居
金陵衙署,涉迹取巧,与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议之交讥,亦恐 为部曲所窃笑!臣内度病体,外度大义,轻减事权则可,竟回本任则不可。”
部曲是不会窃笑的,不论湘军还是淮军,谁不知道“大帅”的为人? 至于清议交议,或恐不免,然则为来为去为的是他真道学的名声。曾纪鸿心
想,义正辞严的话,正面来辩,徒劳无功,得要走一走偏锋。
“爸爸!”他说:“儿子觉得‘每以坚忍尽忠为法’这句话,似乎还有斟 酌的余地。”
曾国藩最喜欢儿子跟他谈论文字学问,虽有辩驳,不以为忤。他的教 子,亦是因人而施,老二纪鸿的格局不如老大纪泽宽宏,所以每每教他,作
文“总须将气势展得开,笔仗使得强,才不至于束缚拘滞”。现在明明一段 说理圆满的文章,却道有瑕疵可摘,这就是平地起楼台,“笔仗使得强”,正
见得他已有进境,所以欣然问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说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胡须,大有侧耳细听的样子,这使得曾纪 鸿倒有些紧张了,略想一想,大着胆说:“忧谗畏讥,似非‘坚忍’,而‘尽
忠’亦不在不避艰危。朝廷为地择人,照儿子的看法,在后路筹饷,亦并不 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国藩点着头笑了:“前面的意思还不错。可惜后面露了马脚。所以你 须切记,”他正一正脸色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强以为知,立论就
会站不住脚。你说朝廷为地择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筹饷,这就是 你少不更事,说了外行话!李少荃用得着我替他去筹饷吗?”
这句话一说,所有的幕友,都浮现了会心的微笑;最年轻的李鸿裔, 说话比较率直,“大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他说,“不过大帅‘自愿以闲员
留营效力’,李宫保怕不肯来!有位‘太上钦差太臣’在,如何办事?”
“不错!这就是我的苦心。”曾国藩用低沉的声音说,“你们去想一想我 十一月初二的折子,是如何说法?就不难体会。照日子算,发这个回任上谕
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我的折子,现在当然看到了,所以再辞一辞,大概天意 可回!”
这样一点穿,无不恍然大悟,也无不感动!十一月初二的那个奏折, 主旨在申论“统兵大员,非身任督抚,有理财之权者,军饷必不能应手,士
卒即难用命,”接着又说:行军太钝,精力日衰,等病体稍痊,“约腊尾春初 入京陛见,”意思就是保李鸿章实授两江总督充任剿捻的钦差大臣——照此
看来,八月间奏请“饬令李鸿章带两江总督关防出驻徐州,会办军务”,便 是有意让他先成为“统兵大员”,好为以后建言作张本。
“大帅!”李鸿裔激动地说,“这样子为李宫保绸缪周至,实在罕见!”
“不然,不然。我是为大局着想。环顾海内,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 东南却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盘算。有封信,
你们都不曾看过,到今天非让你们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关键。”
曾国藩说完,自己亲手开了他那个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来交 给李鸿裔。信是李鸿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
前,李鸿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时候有什么大事?
一想就想起来了,那时有一道密谕,派李鸿章带兵到河南洛阳一带, 负责剿捻的西路军务,同时让曾国藩与李鸿章、吴棠“彼此函商”,同意不
同意这样一个安排:漕运总督吴棠署理两江总督,江宁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 两淮监运司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
果然,李鸿章的信,就是谈的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国藩先 征询,抢先表示了他的意见。信中一开头就说河洛一带是“必战之地”,一
面要防备陕西的回乱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国藩 提出第一个要求,“拟恳将刘省三、杨鼎勋两军给还。”刘省三——刘铭传是
淮军第一员大将,杨鼎勋是四川人,原为他的同乡鲍超部下,以多战功为同 事所妒,在鲍超面前进谗,被迫改投淮军。因为是客将,怕淮军轻视他,所
以作战特别勇敢。李鸿章克复江苏,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杨军投诚,原隶湘军, 由曾国藩遣去支援李鸿章的程学启和这个杨鼎勋,他的装备全是洋枪,在目
前曾国藩所辖的剿捻各军中,强劲第一。
然后是谈饷,“朝命吾师弟各当一路,兵与饷似于合办之中,略分界画, 目前不致推诿,日后亦易报销。”李鸿章提出的办法是,安徽和江宁藩司所
辖的江宁、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归曾国藩,而苏州、松江、常州、镇江、 太仓等地和上海的关税收入归他。
大营的幕友,把这封长达二十页的密信,传观到此处,无不悚然动容! 李鸿章的聪明识时务,会做官、善经营,是大家都知道的,不过他的勋业富
贵,由曾国藩一手所提拔调护,因而认为他逢人必提“老师”的尊师一念,
出于至诚,亦决无可疑。谁知如今才发见他对“老师”的面目是如此狞厉! 既要精兵良将,又要膏腴饷源,倘使照他所说,“老师”在周家口就只好象
“空城计”中的武侯,抚琴退敌了! 心里虽个个愤慨,只以曾国藩最重大体,而且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向
只誉人之长,不论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什么话说,只尽力把自己的心情平 抑下来,凝神往下看他这封措词“当仁不让”的信,还有些什么花样?
下面谈到上谕的正题,也就是李鸿章率师“驰赴河洛”以后的两江的 局面。慈禧太后一心为了报恩,要破格提拔吴棠,以及恭王与军机大臣不以
为然,而不便公然反对,特意用“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传统手法,借曾 国藩来作个推托,所谓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国藩提出异议,这也是大营幕友
无不了解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难题推到曾国藩头上, 而李鸿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担以外,另又出些难题,让“老师”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对吴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时又表示丁日昌熟于洋 务,才堪大用,而擢任苏抚,资望却还不够,李宗羲的才具也不过任江宁藩
司为宜。还有护理江苏巡抚刘郇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 排未妥,令人难以心服的事。
这些说法无非旁敲侧击,说朝廷的拟议,窒碍甚多,接着又出以后方 变动,影响前方军饷的危言,以为“藩运易人,大营后路,恐不顺手”,而
吴棠“满腹牢骚”,一旦署理江督,“用人行政,或多变局”,请曾国藩“熟 筹密陈”,挡吴棠的驾。
但是,他既率师西征,也总要有人来接他,吴棠既不可,则又该谁来 呢?李鸿章在这里,便用“或谓”的语气,为他“老师”出了新的难题:“或
谓宜调筱兄”为江苏巡抚兼五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 兼江苏巡抚——
信看到这思,李鸿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宫保真是内举不避亲!”他冷笑道,“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难道江苏 的督抚,注定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来干不可?”
这是说李瀚章——李鸿章的长兄,字筱荃,拔贡出身,分发湖南当知 县,以替湘军办粮台起家。这三、四年由于李鸿章的“圣眷”,朝廷推恩,
连番超擢,同治元年还是一个道员,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抚,如果再调署江督, 他的官运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时信已看到结尾,钱应溥大有意会,不断点头:“噢,噢!原来真意 在此!”
还没有传观到下文的人,心急便问:“真意是什么?” 看到曾国藩面色凝重,对轻率的议论有不以为然的意思,李鸿裔不敢
造次,话到口边,复又咽住,支吾着敷衍了过去。好在李鸿章的真意何在, 虽有知有不知,曾国藩的用意却是大家都明了的,他要推荐李鸿章以两江总
督兼钦差大臣,但以过去一直向朝廷这样表示:“庙堂之黜陟赏罚,非阃外 诸臣所宜干预,”不能出尔反尔,同时也碍着“牢骚满腹”,虎视眈耽,虽已
奉调闽督,却还不能赴任的吴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侧面 的挤逼,希望挤出慈禧太后一句话来:“既然曾国藩说什么也不肯干,那就 叫李鸿章去!”
于是大家各散,钱应溥照曾国藩的意思,拟了一个折稿,细核清缮, 派定专差,第二天午间辕门鸣炮“拜折”。曾国藩依然围棋一局,寄烦忧于
黑白之间。 但奉到的上谕,措词恳切而严峻:“曾国藩为国家心膂之臣,诚信相孚
已久,当此捻逆未平,后路粮饷军火,无人筹办,岂能无误事机?曾国藩仰 体朝廷之意,为国家分忧,岂可稍涉疑虑,固执己见?着即廪遵前旨,克期
回任,俾李鸿章得以专意剿贼,迅奏肤功。该督回任以后,遇有湘淮军事, 李鸿章仍当虚心咨商,以期联络。毋许再有固请,用慰廑念。”这“毋许再
有固请”六字,已指明再无商量的余地,否则就会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国藩无可奈何。安排琐务,过了年自周家口动身,由陆路到徐州,
走了十天才到。从李鸿章手里接了印,师弟二人,细谈西北的局势——陕甘 总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责任,还在曾、李身上,而张总愚一大股已
经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 ※ ※ 西路紧急,东路亦不轻松,任柱、赖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 国”的“王爷”,落草为寇的捻军,纠合马步精锐,不下十万之众,在湖北
安陆、德安之间,古云梦泽一带盘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开出路。原为湘 军后隶淮军的郭松林一军,中伏大败,李鸿章嫡系的“树军统领”,广西右
江镇总兵周树珊在德安阵亡。东捻屯兵臼口——钟祥县南九十里,臼水入口 之处。据哨探谍报,正计议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关会合西
捻,一支屯在湖北声援各路,只待过了年便要大干一场。
不过,比较起来还是西路吃重,而且陕西巡抚又已换了恭王的好朋友 乔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断严催,要曾国藩兄弟,督
促鲍超的“霆军”,即速援陕。一到了陕西,不久就要归陕甘总督左宗棠节 制,曾左不和,并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将,为此,鲍超
不愿西去,托词待饷,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时湖北巡抚曾国荃,一个折子参 倒了官文,革去湖广总督,由谭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军务
便只有独任其艰,也希望把鲍超留在省境。这一来,唯有另派援军入陕。
曾国藩和李鸿章先顾眼前要紧,商量的结果,决定调老湘军刘松山“寿 军”援陕。刘铭传的“铭军”二十营约一万人,鲍超的“霆军”二十二营约
一万六千人,此时都驻河南南阳一带,限令克日南,分路进剿屯臼口的东捻。 鲍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气,大为兴奋,当时下令
开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阳,沿汉水往南扫荡。
“霆军”的打仗,与众不同,这是由于鲍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 州人,跟宋朝党进是一路人物——他的胸无点墨的笑话,与党太尉也差不多。
有一次从捻军那里俘获四幅屏条,是董其昌写的《江赋》和《海赋》,下款 署着“臣董其昌奉敕敬书”,原为明朝大内的珍物。有个幕友欺他不识字,
意存吞没,骗他说这四条字没有上款,不便张挂。鲍超认为不要紧,补一个 上款好了。于是那幕友奋笔直书:“春霆军门雅蜀”,见了的人,无不是想笑 不敢笑。
这样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国藩才能欣赏重用,而鲍超的报答知 遇,也真是一片血诚。他带兵只有八个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
阵,将官在前,士兵在后,也无所谓“戎装”、“行装”,红顶子、双眼花翎、 黄马褂,穿戴得极其辉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威势,
洪杨军只见了翎顶辉煌,疾驰而至的部队,便奔走相告:“霆军来了!”随即 鼠窜。甚至有些官军被围无法脱身时,冒用“霆军”的旗号,居然亦能化险
为夷。 因为鲍超有这样的威名,所以遭妒,刘铭传就是其中之尤。他与鲍超
同时领军南下,但路线不同,铭军由枣阳沿汉水东岸挺进,一路也打得很好。 铭、霆两军在钟祥会师,逼得东捻退保杨家洚、尹隆河一带。
于是霆军进驻臼口,铭军进驻臼口之东的下洋港,与南面尹隆河两岸 的匪垒成鼎足之势。方圆二、三十里之间,更鼓相闻,旌旗蔽日,在暗沉沉
的冻云下,弥漫着一片惊心动魄的杀气。
这样的战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关头,自然维持不到好久的。 霆、铭两军信使往还,秘密约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点钟进军夹击。刘铭
传心想,东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这一仗打胜,便是呈献新任钦差大 臣的一份大大的贺礼。但转念想到鲍超,顿时又意兴阑珊了。
其实也难怪鲍超,以湘军宿将,十年之间,大小数十战,出生入死, 威名远播,现在与淮军后起的刘铭传,比肩作战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
有轻视的意思。在刘铭传,看鲍超目不识丁,有勇无谋,不过偏裨战将,只 因为受胡林翼、曾国藩逾格的宠遇,才有那么大的名气!自己那一点不如他?
声名处处落在他后面!每一想起,便有无限的抑郁。
就为了这一份不甘心,刘铭传盘算了又盘算,想定一个主意,他把所 有的营官都找了来会议,首先说明这一仗关系重大,非胜不可,接着便问:
“胜是胜了,有面子的不是我们! 面子叫谁占了?”
这还用说吗?自然是鲍超。他的部下虽未开口,但神情之间,已经作 了回答。
“不错,鲍春霆!”他自问自答地说:“我们拚命,别人首功,这种傻事 不能干!”
然则计将安出?有人提醒他说:“已经跟霆军约好了,不能说了不算。”
“那个说了不算?”刘铭传说,“不过淮军决不能让人说一句,因人成事。 我们各干各的,不能落在别人后面,要赶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个时辰出发,
等我们把捻匪打垮了,叫霆军来看看,到底谁行?”
说到这里,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不断跳动,这是连他自己都为未来那 份扬眉吐气的痛快情绪所激动了。部下看长官如此,谁不喜功?个个心动,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用眼色认可了这个胆大的决定。
于是,接下来便是商量战法。捻军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 且也从官军那里俘获了许多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飘忽如风,诡诈百出,
常用的是两种战法,一种是用老弱诱敌,而精锐利用天然形势遮蔽,官军贪 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队挑战,另选精骑,绕出官军后路,施行突
袭,所以官军总是凭借村堡,先求不败,再求获胜。如今既非以自保为足, 而且要想一举击溃人数数倍之多的东捻,就非扬弃过去那种为捻军所熟悉的 战法不可。
当时议定,全军尽出,留五营守辎重,其余十五营尽皆渡河,分为左、 中、右三军,每军五营,齐头并进。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阵、正正之旗
全面出击,为以前官军剿捻很少有的举动,先予敌人以一种先声夺人的感觉, 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
会议妥当,诸将辞出,各自去作准备。到了约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 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刘铭传一马当先,冲出营门。
于是前后马队,夹护步兵辎重,浩荡南下。刘铭传是不打算回下洋港 了,东捻蚁聚,连眷口不下十万之众,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击之际,
还要派部队回来照料辎重,未免耽误时机,所以倾师全出。
到了一处名叫宿食桥的地方,刘铭传驻马等候谍报。两三拨哨探接踵 报告,说是捻军仍在尹隆河对岸,未见动静,似乎对官军出击,尚无所知。
这还等待什么?刘铭传立即下令,以步兵五营留在宿食桥守护辎重, 余下的依照原来的计议,全数渡河。原来的计议是分作三路,齐头并进,右
军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杨家洚,任务特重,刘铭传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
担当。左军统带是刘成藻,中军则由他自己亲自率领。 这一带是真正的古云梦泽,湖泽纵横,楚天辽阔,又当冬季水浅,更
便驰驱。刘成藻的左军先到河边,人马涉水而过,接着中军也渡了河,拉开 队形,向前直冲。
捻军自然已得到了警报,也分作三路迎敌,牛洪在西、任柱在东,赖 汶光和李允居中策应。铭军是刘成藻的部队较弱,而东捻以任柱一股最强悍,
所部全是马队,跟僧王周旋过很长的时间,转战数千里,能够人自为战。这 最强的正好碰着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刚一接触,刘成藻那五营就稳不住 阵脚向后转了。
左军一转,带动中军,刘铭传一看这情形,恨不得把刘成藻抓来手刃 于马前。此时无奈,唯有硬拚,下令冲锋。
长号筒“呜嘟嘟”地吹得好响,马队一路冲锋,一路开洋枪,乒乒乓 乓,夹杂着万蹄杂沓,加上后续步兵“杀呀,杀呀”的喊声,声势十分惊人。
东捻中军的赖汶光和李允,颇有惮意,正在有些踌躇,想先避一避锋头,忽 见东面尘烟大起,遥遥一望,喜逐颜开,那些喽罗们亦无不精神大振。
东面来的是任柱的马队,一部分渡过尹隆河去追击刘成藻的部队,一 部分由任柱亲自领着来攻刘铭传的中军。拦腰侧击,形势最利,等刘铭传发
觉,已颇难应变——任柱的马队飘忽如风,转眼迫近,拦腰被冲为两段。
后一段溃散,前一段恰好遇着赖汶光和李允,迎头痛击。刘铭传此时 方寸大乱,只由两百亲手训练的亲兵保护着,在乱军中夺路而走。
中、左两军都垮了,右军唐殿魁却打得很好,轻易夺下杨家洚,渡河 击退牛洪一股,正遇着任柱侧攻中军,飞马来援,阻遏了攻势。
然而这一挡却使他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中、左两军死的死、逃的逃, 捻军三路合而复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对付唐殿魁一军。他只得两千
五百人,捻军则有两三万,重重包围,渐渐逼紧,唐殿魁和两名营官吴维章、 田履安力战阵亡。
铭军整个儿崩溃了。刘铭传和他的幕僚及亲兵,陷在重围之中,无法 逃生,索性脱下冠服,坐待就擒。
这时捻军两翼的马队,渡河的还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对付唐殿 魁一军,以及追杀四下溃散的官军,但中路捻军,渡河而北的人数已有一两
万,乌合蚁聚,遍野皆是,忽然间有人惊惶地喊道:“霆军,霆军!”
但见北来的霆军,仿佛大海潮生,初看不过一线,等听出人喊马嘶, 已如怒潮澎湃,转眼迫近。霆军的排面拉得极广,那凌厉无比的气势,急风
骤雨般慑人心魄,捻军先就有了怯意。
霆军大敌当前,情况也还不甚明了,只从铭军的溃卒口中,得知友军 吃了败仗,到底败到如何程度,先得弄个明白。因此,鲍超下令暂停,会合
他手下的主要将领,娄云庆、宋国永、孙开华、杨德琛,策马上了一处小冈, 大家拿望远镜四处搜索,怎么样也望不见铭军的帅旗。
“坏罗,坏罗!”鲍超着急地说,“刘省三怕的是完蛋了! 怎么搞的嘛?”说着,拨缰就走。 等下了小岗,他才发令,分兵三路击敌,而以杨德琛的马队为游击之
师,迂回包抄后路。他自领中路,又以骁勇善战,曾经与敌周旋了两昼夜不 进饮食而始终不懈,外号“孙美人”的孙开华,居中策应。
诸将接令,各回本部,看着差不多了,鲍超亲自用左手发炮,巨响一 声,哨烟四起,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杀”声,三路齐发,如排山倒海般压
制捻军。霆军纪律虽不佳,赏罚极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战场,只有一个念 头:“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时个个奋勇争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风,当者披 靡。
中路因为有炮队,行动比较慢,左右两路最先接敌,往中间逼紧,把 捻军挤得不是后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来得正好,鲍超亲自率领的洋
枪队,正在等着,看捻军将到射程以内,便即跪倒放排枪,一排放过,另一 排接着来,放过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装弹药,到了前面再放。如是周而复
始,名为“连环枪”,运用得法,威力极大。
两排枪放过,中路的捻军就已支持不住。这时任柱和牛洪的马队,已 渡河驰援,马队要靠马,而马有“西马”、“北马”之分。西马在多少年前称
为“代马”,嘶风追月,固海内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长在蒙绥大草原中的“北 马”,又不免相形见拙。官军的马自然是北马,而捻军的马因为都夺自官军,
所以也是北马,喂养得却比官马好。只是马虽胜过官军,武器不堪匹敌,捻 军的马队多用长矛,官军的马队是用洋枪,另外还有炮队支援,这一来捻军 就要倒霉了。
“开炮!”鲍超亲自下令。 炮也是“连环炮”,左右交替着往疾驰而来的捻军马队中轰,顿时人仰
马翻,捻军的阵法大乱。负策应之责的孙开华,一直按兵不动,这时遥遥看 见杨德琛的马队,已从远远两侧兜了回来,包抄捻军后路,怕玉石不分,轰
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鲍超面前报告:“霆公!不必再开炮了!该冲锋了!”
鲍超举起左手,用望远镜扫了一周,大声说道:“要得! 火候够了。”
鲍超用兵,最讲究一个“势”字,但这个“势”,有时只是他“存乎一 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扎营,一无依傍而四面受敌,问起来说是“得
势”。此时临敌察势,他说“火候够了”,果然够了!但见杨德琛的马队,两 翼齐张,千枪并发,捻军前面迫于炮火,后面又有归路被断之虞,纷纷回窜,
孙开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鲍超也由亲兵护卫着,亲自踏阵。
掌帅旗的那名亲兵,是千万人中特选出来的,个子生得不高,而膂力 惊人,在马上把丈余高的一面紫色帅旗,举得极高,马疾风劲,旗面尽展,
斗大一个白丝绣成的“鲍”字,老远就能望见。他的部队都以这面旗为指引, 奔驰冲杀,呐喊的声音,传到十几里外。
两翼杨德琛的马队,不久便合而为一,终于隔断了捻军的归路,前后 夹击,而西面是汉水,唯一的出路,只有东面一条。东面就是古称竟陵的天
门,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军无法进城,折而往北,霆军却冲过了 尹隆河,变成主客易位。
捻军的巢垒多在尹隆河南岸,东起洪水转折之处的多宝湾,以西是拖 船埠、张截港,一望无边,亦不知内中虚实。于是鲍超暂且驻马,一面分兵
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敌,一面扫荡贼垒,东捻数年的积聚,除掉毁于炮火,便 都落在霆军手里了。
战局到了清理战场的阶段,各军纷纷呈报战果。鲍超最关心的是铭军 将领的下落,派出亲兵到各路去查询,战场辽阔,一时未得结果,却有人送
来一个珊瑚帽结子,珊瑚四周绕着一串细珠,鲍超一看,眼圈便红了。
“省三殉难了!”他凄然向他的幕友说。
“何以见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结子的也多得很,不见得就是刘 省帅。”
“你不知道,红顶子多了,不值钱了,省三另外搞了个名堂,喏!”他指 指围绕珊瑚的那串细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难,也是先发现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遗尸, 于是便问送帽结子来的人:“这是在那里找到的?”
“杨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铭军刘大帅的尸首。”
“不忙走!”鲍超站起身来,“我自己去。”
“这不必!”另有个幕友劝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帅裁决。 多派见过刘省帅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这话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马上给我送信。” 尸首没有找到,却有了个好消息,刘铭传、刘成藻还有好些幕僚,因
为霆军的及时赶到,已经脱出重围,回到下洋港去了。
“还好,还好!”鲍超很欣慰地,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查一查,那些东西是铭军的?” 清点结果,夺还铭军在宿食桥所失去的骡马五千余头,洋枪四百支,
号衣八千多套,还有各种杂色军械,再加上十几颗红蓝顶子,二十多支花翎、 蓝翎。另外两千多名陷入重围的铭军,也被救了回来。至于霆军自己的战果,
夺得捻军的辎重,照例不计,鲍超也不问,由各军自己去分配,只计成功, 照各路所报,算起来杀敌两万,生擒八千有余,这里面自然有虚头,但照这
一天这一仗来说,虚头不算多。
乱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个头绪,各路收兵的收兵,暂驻的暂驻。 捻军已往北朝大洪山一带逃窜,追剿还是待命?
各军纷纷前来请示。
“为啥子不撵?”鲍超断然决然地下令:“今天撒锅罗,明天统通给我开 拔!”
霆军向来越打越勇,听说明天开拔,不以为奇,各回本营去部署。坐 镇中军的鲍超却上了心事,铭军所以致此大败的原因,他已从脱围的铭军将
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叫我做了刘省三,心里也难 过噢!”
如何不难过?原想露一手给霆军看,谁知一败涂地,不是霆军,几乎 全军覆没。再往深一层看,本来会师夹击,可操胜算,因为兵分力弱而致败,
那时捻军势如狂飚,一下子把如期践约的霆军也卷在里面,跟铭军落得个两 败俱伤,这笔帐怎么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记不清了,跟别军一起打也常有,我大胜,别人
小胜,我败罗,别人也讨不了好,算起来总差不多,从没有今天这个样,大 胜大败!老夫子,”鲍超请教他的幕友,“我倒问一问,从前有没有这种事?”
鲍超的幕友没有什么好脚色,腹笥不宽,无以为答。欺侮他没有吃过
墨水,使劲摇着头说:“没有!从来没有!”
“我倒想起来了,”鲍超突然问道:“韩世忠黄天荡大败,那时候,岳飞 在那里?”
幕友答不出来,反问一句:“霆公,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学个样嘛!”他说:“譬如说,韩世忠大败,岳飞大胜,两个人见了面, 有些啥子言语?明天我见了刘省三,照样好说。”
“原来如此!这也不必以古人为法,可以想得出来的。”
“好!我请个教。”
“当然不可以得意。”
“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还要谢他。”鲍超得意地笑道,“他简直就跟李少荃拿 下常州不打江宁一样,让功给九帅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说道:“这话万不宜出口!传到刘省帅耳朵里,会 结怨。”
“不错,不错,”鲍超深深点头,“自己人说说笑笑,没有那个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当没有这回事好了!” 鲍超虽理会得不必安慰刘铭传的意思,却是大有难色,踌躇了一会问
道:“你看我不去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极干脆,“刘省帅已经在说,霆公自居前辈,看不起 他,这一来显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不妥!”
“我也觉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难。” 这一夜鲍超辗转思量,怕见了刘省三难以为情,竟夕不能安眠。无独
有偶,刘铭传亦复如是!胜败兵家常事,而这个败仗打得不但不能为将,并 且不能做人。一千遍捣床,一千遍捶枕,只是想不出明天见了鲍超,该持怎
样一种态度,该说怎样一句话,才能使自己下得了台?
除了鲍超还有李鸿章——刚刚接钦差大臣的关防,就给他来这一下, 如何交代?然而那究竟是以后的事,眼前就是一个难关,鲍超不必说别的,
只拉长了四川腔问一句:“省三,你怎么搞的?”那就连有地洞可钻都来不 及了。
想来想去,唯有希望鲍超自己不来,才得免了这场羞辱。再不然就只 好托病不见。这样在无办法中想出一个办法,心里略微定了些。但到了第二
天中午,听说鲍超亲自押着铭军失去的辎重和两千多被救的弟兄到营,他才 发觉自己的想法行不通,这样的“恩德”,那怕病得快死了,都不能不见一
见他,道一声谢。
这一见彼此都是面无人色,忸怩万状。相互招呼得一声,双方都象喉 头堵着一样什么东西,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刘铭传才开了口:“恭喜霆公!”
鲍超想了一晚上,一路来在马上也不断在想,把刘铭传可能会说的话,
以及自己如何回答才合适,都想到了,就没有想到这一句。打了这么一个大 胜仗,不能不说是一喜,照平常的情形,遇到别人道喜,只有两种回答,不
是“彼此,彼此”就是“多谢,多谢”,而这两种回答都不适宜,一时却又
想不出第三种答语,那就只好报以微笑了。 他不答腔,话便接不下去,当然也不能瞪着眼对看,刘铭传避开了他
的视线,偏偏一眼就看到鲍超送回来的,那个失而复得的珠围珊瑚的帽结子,
顿时心如刀割,脸色大变。 看这样子,鲍超觉得不必再逗留了,站起身说:“走罗,走罗!”一面
拱拱手,一面已向外移动脚步。 刘铭传茫然送客,直到营门口才突然清醒,“霆公!”他说,“改日我到
你营里道谢!”
“不必客气!”鲍超答道,“弟兄已经拔营,我现在也就往这面走罗!”说 着,用手指一指北面。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击。刘铭传心想,剿捻四镇,自己独以淮军首席, 屯四镇之首的周家口,一年半以来,转战千里,大小数十战,所向有功,为
了想聚歼捻匪,克竟全功,创议扼守沙河,谁知为山九仞,这一篑之功竟让 给了鲍超!转念到此,又妒又恨,心里那股酸味,怎么样也消减不掉。
就由于这股冤气的激荡,刘铭传把心一横,找了他的幕友来会谈。他 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但即使是在亲信的幕僚面前,这个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
口。沉吟了好一会,决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气。
“事情要有个归结。”他用低沉的声音,徐徐说道:“我有个看法,要跟 大家商量,我不晓得我这个看法,大家想到过没有?淮军现在责任特重,爵
帅又新近接了钦差大臣的关防,我们不能不替他着想,顾全大局。各位看, 我的话可是与不是?”
说了半天,不着边际,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过这时自然只有顺着 他的口风,有的应声:“是!”有的点点头,静听他再说下去。
“鲍春霆占便宜的,就因为他是‘客军’,没有什么责任,胜也好,败也 好,反正就要到陕西去了,无所谓!各位看,是不是这话?”
这叫什么话?带兵剿匪,朝廷瞩望,百姓仰赖,都殷切地在盼望捷报, 如何说“胜也好,败也好,无所谓”?因此,有些不以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刘铭传硬着头皮说下去,“爵帅的威望要维持,本军的士气 尤其要紧。不能让一时之挫,损害全局。请各位想一想,可有什么善策?”
大家都不作声。开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说“善策”,只 有不服输,整顿人马,跟霆军一样追了下去,打个大胜仗,庶几功过相抵,
可免咎戾。但这是将略,何劳问计于动笔墨的幕友? 这样一想,旋即恍然,所谓“善策”就是要在笔墨上动手脚,出花样。
多少年来军营的风气,打胜仗则铺陈战功,打败仗则诿过他人,此刻不妨如 法泡制。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点点头说:“这一仗是先挫后胜。”
“不错,不错!”大家纷纷附议,“先挫后胜”四个字确是个好说法。
“不过,”那幕友又说,“也不宜率尔入奏,应该先具牍呈报,请爵帅作 主。”
“对!高明得很。”刘铭传说:“那就拜烦大笔。我想,今天一定得报出 去,决不可落在人家后面。”
这“人家”是指鲍超,他除了专折奏捷以外,当然也要咨报李鸿章, 如果落在他后面,李鸿章先入为主,信了鲍超的话,自己一番心机或会落空, 所以要抢在前面。
于是那名幕友,立即动笔,以“先挫后胜”这句话作为主旨,把战役 经过大改而特改,说是“相约黎明击贼”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
则铭军便是按时出发而霆军“未能应时会师”。责任属谁,不言可知。
接着便说铭军孤军独进,“先获小胜,忽后路惊传有贼,队伍稍动”, 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笔:“不知实霆军也!”霆军不但后来,而且惊
动了铭军,妙在不直接说破,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军过失的恕词,便显得 格外有力量。
至于留五营守护辎重,也改了说法,是因为“后路惊传有贼”,不能不 抽五营过河,“还保辎重”,由于这样一调动,阵线有了缺口,“贼瞷暇来扑,
以致大败”,但仍旧全力撑持,“会合霆军迎击,遂获全胜”。这个弥天大谎, 编得有头有尾,入情入理。报到徐州钦差大臣行辕,李鸿章的幕友据以转奏
时,又加重了扬刘抑鲍的语气,彼此的功过便越发明显了。
这是一面之词,还有鲍超的一面之词。他倒是存心厚道,只叙自己的 战功,并说援救了铭军,对于刘铭传卸甲丢盔,坐待被擒的狼狈惨状,略而
不提。同时叙事亦不够明晰,所以湖北巡抚曾国荃,荆州将军巴扬阿都只知 道尹隆河、杨家洚大捷,究竟是霆军的功劳还是铭军的功劳?不甚了了。但
李鸿章一看,与刘铭传所说颇有不符,不免怀疑,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铭军 所报不尽不实——他的想法跟刘铭传一样,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兼以
新拜湖广总督之命,正当有所答报,说不得只好顾全自己的顶戴,委屈鲍超 了。
鲍超的奏折先到,发了一道嘉勉的上谕。等李鸿章的奏折到京,慈禧 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头的地方,便把折子发了下来,当面关照恭王,要查
一查明白,究竟是霆军救了铭军,还是霆军未能应约会师,以致铭军先有挫 败。
远在数千里外的战役,而且疆场之间,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能道其 真相。恭王与宝鋆都认为无法查,也不必查,因为虽有先挫,毕竟大胜,李
鸿章既未指名参劾鲍超失期,朝廷乐得不问,问了反而多事。
但新任军机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鲍春霆一向骄横,最近左季高有 个折子,还提到这话。”他说,“刘省三淮军新进,虽然官位相等,鲍春霆未
见得把他放在眼里,失期之事,我看不假。”
恭王比较沉着,笑笑不作声,宝鋆却是一向说话随便,顺口答道:“管 他真假呢?争功诿过,原是兵营积习,谁也搞不清他们是怎么回事?以后看
李少荃有何表示,再来斟酌,也还不迟。”
“不然!佩翁,”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不大有主张,独独对这件案子, 侃侃而谈,“李少荃与鲍春霆有旧,而且新接钦差大臣关防,宗旨在调协湘、
淮两军,不便指名题参,朝廷既赋以重任,该当体谅他的苦衷,为他出面, 整饬军纪。”
“整饬军纪?”宝鋆微吃一惊,“啸翁,此事莫非还要大张旗鼓?”
“纪纲要紧!”汪元方越发摆出煞有介事的神态,“骄兵悍将,非痛加裁 抑不可。”
恭王看他这样子,似乎有些闹意气,也不知是跟鲍超还是跟宝鋆?反 正此时不宜再谈这一案,便敷衍他说:“这自然是正论。我们再等一两天看,
这一两天总还有军报来,看情形再商量吧!”
这就一两天,鲍超、李鸿章、曾国荃、巴扬阿都有奏折到京,鲍超连
战皆捷,战果辉煌,李鸿章则是据情转奏,说刘铭传以尹隆河一役,先遭挫 败,自请参处。
鲍超拔营穷追捻军,在安陆以北的直河、丰乐河、襄河等处,连番克 敌,杀敌一万余,生擒四千,解散胁从一万人,另外有两万难民脱出捻军的
掌握,又在大洪山区捉住任柱和赖汶光的眷属。目前已追至河南枣阳、唐县 地界。
“鲍春霆名不虚传!”恭王十分欣慰,“应该有所奖励。”
“不然!”汪元方打断他的话说,“王爷不可为此人所蒙蔽。”
“怎么?”恭王愕然,“何以见得是蒙蔽?”
“王爷请看湖北来的奏折。” 湖北来的奏折是曾国荃所上,补叙尹隆河一役的经过。这个奏折不知
出于他手下那个幕友的手笔,糟不可言,原意是在为铭军的败绩有所卫护, 说霆军与铭军约期会师,分路进剿,霆军所剿的是赖汶光,铭军所剿的是任
柱,赖弱而任强,所以霆军胜而铭军败,但鲍超的原奏是,击破了东捻的主 力任柱,始获大胜,彼此的说法,有明显的抵触。
“鲍春霆功不抵过。”汪元方说,“他虚张战功,言不符实,误期于先, 又惊动铭军,以致大败,如果科以失机与掩饰的罪名,应该斩决!”
“啸翁!”宝鋆大声说道,“此论未免过苛。”
“我是就事论事,无所偏袒。”
“我亦不是偏袒鲍春霆,无非从激励士气着想。” 两个人又有起争执的模样,恭王便作调停:“且等上头有了话再说。”
“上头”还是那句话,鲍超的功过要细查,两宫太后看着来自各方,同 奏一事而说法纷歧的奏折,颇为困惑,慈禧太后说道:“有功的该奖,有过
的要处罚,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把人都闹糊涂了!”
“这都是因为鲍超所报不实之故。”汪元方越次陈奏,“请旨该交部议 处。”
“这不大好吧!”慈安太后说,“不管怎么样,鲍超总是打了胜仗。”
“他说胜仗,不尽可靠。为了申明纪律,臣以为非严办不可。” 这时恭王不得不说话了,“汪元方所说的虽是正论,不过湖北军务正在
吃紧之际,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宽一步。”他说,“事在疑似之间,不宜作断然 处置。”
“事无可疑的??。”
“这样吧!”慈禧太后不让汪元方再说下去了,“拟个上谕,申饬几句好 了。”
“是!”恭王又问,“李鸿章代奏,刘铭传自请参处一节,请旨办理。”
“那当然也不必问了。” 于是拟旨进呈,说是“刘铭传于尹隆河之败,进退失机,其自请参处,
本属咎有应得,惟误由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 更不得辞咎。姑念刘铭传果敢有素,鲍超屡获大胜,过不掩功,均加恩免其 议处。”
谴责的旨意,已经由兵部专差,飞递在途,鲍超却还兴高采烈,有着 好些为人为己的打算。他平生打过许多胜仗,但自觉这一仗最得意,最重要,
也最痛快,自下洋港与刘铭传一晤以后,亲追穷寇,接连五昼夜,纵贯湖北 南北,追到鄂北枣阳、唐县一带,东捻经桐柏山区窜至河南泌阳,鲍超方始
松了口气。 其实他还可以追,只是有一番报答知遇的私意。平生意气感激的只有
两个人,一个尽瘁而死的胡林翼,一个忧谗畏讥的曾国藩,而后半段的事业, 尤以得曾国藩的庇荫为多,因此他对“九帅”亦别有一番爱戴之意。曾国荃
自复起为湖北巡抚,不甚得意,屡奉朝旨,说他剿捻不力,与左宗棠、李鸿 章的飞黄腾达,相形之下,益发令人不平,鲍超为人打算,想留在湖北,帮
“九帅”的忙,所以不肯追东捻到河南。 为自己打算,他实在不愿入陕,听左宗棠的节制,“我是豹子,他是骡
子,打伙不到一起!”他这样说。夔州话念鲍为豹,所以他自称豹子,而“湖 南骡子”自是指左宗棠。
左宗棠这时正在湖北招兵买马。他是功名之士,任劳可以,任怨不干, 而任劳亦必先较量利害得失,陕西是个烂摊子,他不肯贸贸然去收拾,要练
马队,要造炮车,要肃清中原,确保饷源不断。好在他有个杭州的大商人胡 光墉能替他在上海向洋人借债,不要户部替他筹款,就乐得随他去搞了。
在湖北,左宗棠跟鲍超见过面,朝廷一直有旨意,催调鲍超一军入陕, 所以左宗棠虽未入关,已以鲍超的上司自居,当面指责他的部下骄横不法,
习气太重。在客地尚且如此,一到陕西,正式隶于部下,以“左骡子”的脾 气,决没有痛快日子过,所以他千方百计拖延着不肯入陕。
为人为己,有这个大胜仗,便有了留在湖北的理由,而此一仗亦足以 为曾氏兄弟扬眉吐气,因而他老早就对部下表示过:陕西可以不去了,同时
必膺懋赏。他没有期望自己再晋爵,但打算着他的部下都可以换一换顶戴, 升一升官。
这天屯兵在唐县,正在筹划回樊城休养补充,亲兵来报:
“徐州有差官到,说是来传旨。”
“等到了!”他很高兴地说:“先摆香案,找大家一起来听恩旨!” 于是先把差官接进来招待,同时分遣快马,把他部下的骁将,宋国永、
娄云庆、孙开华、杨德琛、苏文彪、段福、谭胜达、唐仁廉、王衍庆都找了 来,恭具衣冠,红顶子、蓝顶子跪了一地,静候宣旨。
一听就不对!开头一大段,全系指授方略,饬令鲍超一军,兼程东下, 会同曾国荃所部,剿办窜至麻城的一股捻军。接着提到刘铭传尹隆河之败,
差官读到“误由鲍超未照约会分路进剿,致令刘铭传骇退挫败,鲍超更不得 辞咎”这几句,他浑身发抖,冷汗淋漓,几乎昏厥。
“这搞的啥子名堂?”他惶蘧四顾,大声问道:“你们大伙听见了没有?” 他的部下都不开腔,一个个脸色铁青,眼中仿佛冒得出火来。那差官
看情形不妙,草草念完,把上谕往封套里一塞,摆在香案上,然后走到侧面,
甩一甩马蹄袖,要以他的记名参将的身分,替鲍超请安行礼。 鲍超却顾不得主客之礼,把拜垫一脚踢开,招着手大声说道:“你们都
来,都来!出鬼罗。” 不但召集将领,还找来幕友,把上谕又细读一遍,鲍超紧闭着嘴,侧
耳静听,双眼不住闪眨,听到一半,猛然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来,定睛 不语。
“九帅回武昌了没有?”他问。
“还没有。”娄云庆答说:“还在黄州。”
“马上到黄州去看九帅。”鲍超对娄云庆说,“刘省三搞啥子鬼?淮军整
我就是整湘军,你跟我一起去看九帅!”
“霆公,”娄云庆比较持重,这样劝他:“现在底细还没有摸清楚,去了 也没有用。铭军那里我有条路子,先把刘省三的原奏,抄个底子来看看再说。”
鲍超想了半天点点头:“要得!”又指着幕友说:“马上替我修起两封书 信来!一封给九帅,一封给大帅。给九帅的信,问他把霆军的战功朗个报的?
给大帅的信???” 给曾国藩的信,应该如何措词,颇费踌躇,倘发怨言,于心不忍,不
发怨言,又无用处。就这沉吟不语之时,宋国永冷冷地开了口。
“免了!”他也打着四川腔说,“大帅又不会跟人家拿言语,何必教他老 人家心烦?”
“对头!大帅的信不要写了。” 于是幕友为他写好致曾国荃的信,询问上谕中所谓“未照约会,分路
进剿”这句话的由来,指派专差,星夜驰往黄州,信封上写明“鹄候回玉”, 而且关照专差,不得复信,不必回来。
这样一来一去,起码得有四、五天工夫,鲍超满怀抑郁,加上部下各 营,议论纷纷,群情愤慨,怕有哗变之虞,因而忧心忡忡,夜不安枕,惹得
咸丰十年初,在安庆以西小池驿大破陈玉成所受的旧伤复发,右臂、左膝, 形同偏废,但仍力疾起床,等候消息。
两处的消息,几乎同时而至,刘铭传呈报李鸿章的原信,底子已经抄 来,鲍超听幕友念完,手足冰冷,浑身发抖,再听念到曾国荃的信,劝他顾
全大局,不与淮军计较。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到了家,仿佛孤儿受人凌 辱,呼吁无门似的,一时悲从中起,放声大恸!
“刘省三龟儿子!”他一面哭骂,一面拿左手把桌面都快捶破了,“你整 老子不要紧,有功不赏,你教我朗个对得起弟兄?”
这一哭惊动了全营官兵,有的来劝,有的躲到一旁去生闷气,还有些 鲍超从三峡带出来的子弟兵,认为刘铭传忘恩负义,狗彘不食,决心跟铭军 开火,缴他们的洋枪。
消息传到鲍超耳中,悲愤以外,又添一层忧虑,他把宋国永和其他数 名四川籍的将领找了来,劝导不可如此,但自觉愧对部下,因而措词极难,
讷讷然无法出口。幸好持重稳健的娄云庆,以曾国藩作为借口,说是果然闹 出事来,朝廷一定责成曾国藩查办,岂不害他为难?而且本来有理,一闹变
成无理,尤为不智。就这样说得舌敝唇焦,才算勉强把他们压制下来。
由于连番刺激,五内震动,鲍超复发的伤势,突然加重,便奏请解职 调理。这时正由徐州回驻江宁的曾国藩,在旅途中得知鲍超愤郁成疾,引发
旧伤,大为焦急,派人带着吉林人参,兼程赶了去慰问,同时分别写信给李 鸿章和曾国荃,虽无责备的话,但语气中亦颇表不满,希望赶紧有所补救, 慰抚霆军。
于是曾国荃派了人把鲍超接到武昌,到汉口请了名医来替他诊治。在 周家口的李鸿章,自觉此事做得有欠光明,无奈已经入奏的事,不好更改,
唯有设法从别的地方,替鲍超多说好话,请朝廷优予奖护。同时也怕御史参 他欺罔冒功,得要赶快派遣亲信,到京里去多方活动。




二十


鲍超开缺调理的奏折到京,汪元方认为他别具用心,批复的上谕,还 有“鲍超一军,追剿正当吃紧之时,遽请开缺调理,未免近于要挟;该提督
素知大体,所向奋勉,何以亦沾军营习气”的话。也就是这通廷寄发出的第 三天,宝鋆接到南方的来信,彻底了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内幕。
事无巨细,宝鋆无不告诉恭王,这样一件“异闻”,说大不大,说小也 不小,处理不善,可能激起霆军的哗变,也关联着恭王所庇护的李鸿章的前
程。所以虽然接信已经在晚饭以后,他仍旧坐车赶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声不得,心里懊恼万状,好半天才说了句:“这要 怪谁啊?”
李鸿章偏袒部属不足为奇,责任是在枢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样偏听一 面之词,或者派员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致于会引起这样的麻烦。
“咳!”他又叹口气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好悔!” 宝鋆知道,是失悔于不该听信李鸿藻的话,举荐汪元方入军机。不过
用汪元方也有好处,他除了无缘无故找上鲍超的麻烦以外,其他都能将顺意 旨,不露棱角,有这样一个人“备位”充数,并不是一件坏事,所以这样答
道:“汪啸庵也不过一时之误。好在事情已经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总有 弥补的办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恭王想了想,把信还了给宝鋆:“你给汪啸庵去说一说,请他以后多节 劳吧!我也没有工夫来管这件事。一个‘同文馆’已经够我头疼的了。”
‘呃!”宝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转念又觉得不宜说给恭王听,所以欲言 又止。
“怎么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认真,“外面有什么话,你别瞒我!”
“也没有别的,无非文人轻薄而已。”宝鋆答道,“有人做了两副对联, 一副是:‘孔门弟子,鬼谷先生。’”
“还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宝鋆念道:“‘未同而言,斯文将丧!’”
“挺好!”恭王冷笑道,“还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两字。同文馆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拟定章程,奏准
设置,这是恭王自觉办洋务以来的一大进境。从同治五年开始,最初是派遣 官生赴欧洲各国游历,接着在福建马尾设厂造火轮船,并且特别打破省籍回
避之例,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得以专折奏事,此外曾国藩、李鸿章先后 在上海等处设立机器局、制造局,讲求坚甲利兵,“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
这样就必须自己培养人材。因此在恭主看,设立同文馆原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想会遭致守旧卫道之士,群起而攻!
也许是章程订得不妥。原奏是“咨取翰林院并各衙门正途人员,从西 人学习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员看,这是极大的侮辱。两榜进士出身是正途,
而翰林则金马玉堂,更是清贵无比,三年教习期满,开坊留馆,十年工夫就 可以当到内阁学士,内转侍郎,外放巡抚是指顾间事。不然转为言官,翰林
出身的“都老爷”,王公勋戚也得卖账。至不济大考三等,放出去当州县, 也是威风十足的“老虎班”。现在说是要拜“鬼子”为师,把“正途人员”
真糟蹋到家了。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对子,把军机大臣连恭王一起骂在内,叫 做:“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
师。”同时又有个御史张盛藻奏谏,说是“天文算法宜令钦天监天文生习之, 制造工作宜责成工部督匠役习之,文儒近臣,不当崇尚技能,师法夷裔”,
在京朝士大夫间,传诵甚广,认为是不可易的“玉论”。
这些笑骂反对,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动肝火的是,倭仁领头反 对,“你看看,”他对宝鋆说,“不都是讲理学的吗?
为什么曾涤生就那么通达,倭艮峰就那么滞而不化?”
“也不能怪倭艮峰。”
“怎么不怪他?”恭王抢着说道,“有些都老爷哗众取宠,不足为奇,他 是大学士,不就是宰相吗?一言一行关乎大计,怎么能这么糊涂——真是老 糊涂!”
“也别说他,七爷年纪不是轻吗?一样也有那么点儿不明事理。”
“哼!”恭王冷笑一声,不说下去了。
“说正经的。”宝鋆又说,“倭艮峰那个折子,已经搁了两天了,听说还 有一个折子要上,该怎么办?得有个定见。我看先要驳他一驳!”
“当然要痛驳!”恭王想了一会,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 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
术者’吗?那就让他保举好了!”
“妙!”宝鋆抚掌笑道,“请君入瓮,看他如何?”
“还应该这么说,他如以此举为有窒碍,当然另有制敌的好办法,请他 拿出来,我们追随就是了。”
“这个说法也甚妙。不过,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细商量一下。” 文祥此时已从关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马贼,而且把所带去的,那些
久已成为笑柄的神机营的士兵,磨练得换了副样子,原来白而瘦,现在黑而 壮,吃得苦,耐得劳,为人视作奇迹,因而圣眷益隆,声望益高。设立同文
馆一事,实际上即由他一手策划,命太仆寺正师徐继畬开缺,“管理同文馆 事务”,亦出于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后的保荐,所以,宝鋆才这样说。
“当然。”恭王答道,“你那里派人通知他,明儿早些个到里头,大家先 谈一谈。”
第二天刚亮,恭王就已进宫,而文、宝、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样 子已经谈了一会。
汪元方面有惭惶之色,想来刘铭传讳败冒功,鲍超愤郁致疾的内幕, 他已尽悉。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责备,便只谈同文馆的事。
这一谈又谈出许多新闻,正阳门城墙上,居然有人贴了“无头榜”,什 么“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之类谩骂的文字,而各衙门正途出身,
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翰林院编修、检讨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 屑一顾。
恭王一听,益发动了肝火,只不便破口大骂,一个人坐着生闷气,脸 色非常难看。
“这里面情形复杂得很。”文祥皱着眉说,“也不尽是功名利害之念,还 有门户之见、意气之争,加上艮翁门下有位守旧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事情 自然更难办了。”
大家都意会得到,那“莫名其妙的人”是指以《太上感应篇》为大学 问的徐桐,“此人何足挂齿!”恭王满脸不屑的神情,“翁叔平怎么样?”
“他?”宝鋆轻蔑地说,“只看李兰荪不肯夺情那件事就知道了,凡是可
以标榜为正人君子的事,他是没有不赞成的。再说,他那清华世家,叔侄状 元,肯‘拜异类为师’吗?”
“这就不去谈他了。”恭王转脸又问文祥,“怎么说还有‘门户之见’,什 么‘门户’?”
“‘朱陆异同’不是‘门户’吗?”
“啊!”大家同声而呼,说穿了一点不错。理学向来以程、朱为正统,视 陆九渊、王阳明为异端,学程、朱的只要能排斥陆、王,就算卫道之士。倭
仁是程、朱一派的首领,而徐继畬是讲陆、王之学的,博览通达,不肯墨守 成规,无怪乎那班“卫道之士”跟他水火不相容。
“事情总要设法办通。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馆, 作为让步,如何?”文祥说。“牧田”是徐继畬的号。
恭王勃然作色:“这叫什么话?打我这里就不能答应。程、朱也好,陆、 王也好,贵乎实践,请他们来试试看!”
宝鋆和汪元方也认为既要考选编检入馆,非徐继畬这样一个前辈翰林, 笼罩不住,而且除他也别无一个前辈翰林肯干这差使。所以文祥的让步之议, 不能成立。
文祥的建议虽归于空谈,而文祥的态度却为恭王所接受了。众议纷纭, 且不论是非,要消除阻力,亦不是一味硬干所能济事的。而且倭仁是慈安太
后秉承先帝遗旨,特简入阁的大臣,不到万不得已,亦不宜予以难堪,因此 忍一口气,听凭文祥采取比较和缓的办法。
商定的办法是希望倭仁能够不再固执成见,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于 设立同文馆的原奏,以及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还有其他各省督抚赞成
此举的奏折及致军机大臣的函件,交给倭仁去看,让他知道疆臣的意见与眜 于外势的京官,大不相同。至于倭仁的原奏,不妨发交总理衙门议复,如果
倭仁不再作梗,也就算了,否则就照恭王的意思,出个难题目给他去做。
这番策划,可进可退,而目的在使事无扦格,大家都觉得很妥当。当 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慈禧太后立即点头认可,她对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
因为她虽讨厌洋人,但总理衙门原奏中“夫天下之耻,莫耻于不若人”,以 及“今不以不如人为耻,而独以学其人为耻,将安于不如而终不学,遂可雪
其耻乎”,这几句话,却很合她那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洋人枪炮,足以左 右战局的情形,她也非常了解,所以赞成“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的宗旨。
从养心殿退了下来,文祥、汪元方两人,衔命到懋勤殿去访倭仁,传 达旨意,把一大堆文件交了过去。倭仁拙于言词,开口“人心”,闭口“义
理”,谈了半天,不得要领。如果换了急性子的宝鋆,早就不耐烦了,但文 祥通达平和,汪元方刚刚为尹隆河之役,受了“烦恼皆因强出头”的教训,
特具戒心,所以都还敷衍了半天才走。 转眼半个月过去,倭仁依旧受那班卫道之士的拥戴,“力持正论”,而
“加按察使衔”的“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为了襄助筹办同文馆的事,却 起劲得很,天天穿了三品官服到总理衙门去“回禀公事”,请教习、选教材、
定功课等等,一样样次第办妥,不久就可开馆,但各省保送的学生未到,京 里投考的人寥寥,恭王大为着急,文祥亦不得不同意采取他原来的办法了。
于是奏准两宫太后,颁了一道明发上谕:
“谕内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遵议大学士倭仁奏:‘同文馆招考天文 算学,请罢前议’一折,同文馆招考天文算学,既经左宗棠等历次陈奏,该
管王大臣悉心计议,意见相同,不可再涉游移,即着就现在投考人员,认真 考试,送馆攻习。至倭仁原奏内称:‘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
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该大学士自必确有所知,着即酌保 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与同文馆招考各员,互相砥砺,共
收实效。该管王大臣等,并该大学士均当实心经理,志在必成,不可视为具 文。”
等上谕发抄,卫道之士大哗,有人说恭王跟倭仁开玩笑,视国事为儿 戏,有失体统。倭仁本人当然也是啼笑皆非。
但也有少数人,看不出这道上谕的皮里阳秋,那是比较天真老实而又 不大熟悉朝局的一批谨饬之士,他们把煌煌天语看得特别尊严,从不知夹缝 里还有文章。
再有极少数的人,别具用心,虽知是恭王在开玩笑,但既是上谕,谁 也不敢公然说它是开玩笑,那就可以不当它玩笑看,真的“酌保数员”,真
的“择地设馆”,要人要钱,弄假成真,不是“死棋腹中出仙着”吗?
徐桐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等倭仁来跟他商量时,他把从阮元的“畴 人传”里现抄来的名字,说了一大串,接着便转入正题:“老师的话一丝不
假,‘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真正是‘必有精其术者’,宣 城梅家父子、祖孙、叔侄,一门精于历算且不说,我请教老师,有位明静庵
先生,老师知道不知道其人?”
“是我们蒙古正白旗的。久任钦天监监正,曾亲承仁皇帝的教导——这 是古人了,你提到他也无用。”
“提到其人,见得老师的‘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八个字,无一字无来 历。康熙年间的事过去了,只说近年:从前胡文忠幕府里就有两个人,一个
叫时曰淳,江苏嘉定人;一个叫丁取忠,湖南长沙人,都是此道好手,大可 访一访。”
这就让倭仁大感困扰了!想不到徐桐竟真个把“博采旁求”四个字看 实了,转念一想,又觉内愧,言必由衷,无怪乎徐桐信以为真!自己原就不
该说没有把握的话,所以此刻无法去反驳徐桐。
而徐桐却是越说越起劲,“还有一个人,老师去问李兰荪就知道了。” 他说,“此人是兰荪的同年,也是翰林,江西南丰的吴嘉善,撰有一部‘算
书’。现在不知在何处,但可决其未死。老师如果没有工夫去拜兰荪打听下 落,我替老师去打听。”
倭仁一听他的口气,麻烦怕会越来越大,还是另请高明的妙,于是想 到翁同和。徐桐对翁同和颇怀妒意,这是连倭仁这样方楞折角的人都知道的,
所以当时无所表示,避开徐桐,把翁同和邀到他家里去商量。
“你听荫翁的话如何?” 翁同和对徐桐一直腹诽,却从不肯在倭仁面前说他一句,此时亦依然
不愿得罪“前辈”,只问:“要看中堂的意思,是不是愿以相国之尊,去提倡 天算之学?”
“我怎么能?其势不可!再说,恭王有意相厄,难道你也看不出来?”
“我也知道中堂必不屑为此,必已看出恭王有意如此。”翁同和答道:“此 事照正办,中堂决不可有所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错!”倭仁深深点头:“就照此奏复,托你替我拟个稿子。”
“这容易。”翁同和说,“不过最好请兰荪前辈看一看奏稿。”
一客不烦二主,倭仁索性就请翁同和代为去请教李鸿藻。纸面文章, 并无麻烦,李鸿藻叫人取支笔,就在陪客的座位上,更改数字,让语气显得
格外简洁和婉,然后再由翁同和派人把折稿送回倭仁,当夜誊清,第二天一 早进宫递了上去。
这天徐桐请假,只有倭仁和翁同和授读。倭仁教完《尚书》,匆匆先退, 去打听消息,留下翁同和一个人对付小皇帝。万寿节近,宫里有许多玩乐的
花样,小皇帝照例精神不佳,熟书背不出,生书读来极涩。翁同和便设法多 方鼓舞,改为对对子,“敬天”对“法祖”,“八荒”对“万国”,都是些简单
的成语,但小皇帝心不专注,不是字面不协,便是平仄不调。再改了写字, 却又是一会儿嫌笔不好,一会儿骂小太监偷懒,磨的墨不够浓。这样好不容
易糊弄到午后一点钟,草草完功,君臣二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这时小皇帝的精神倒又来了,响响亮亮地叫一声:“翁师傅!”
“臣在。”翁同和站起身来回答。
“明天你来不来听戏啊?” 听到皇帝那拖长了的、调皮的尾音,翁同和知道是“徒弟考师父”。皇
帝十二岁了,不但颇懂人事,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常出些为人所防不到的花 样。这一问就有作用在内,如果欣然表示愿来,说不定接着就有一句堵得人
无地自容的话,说是不来,则更可能板起脸来责备一两句。
其实,皇帝万寿赐“入座听戏”,岂有不来之理?不过君道与师道同其 尊严,无非要找个两全的说法。翁同和想了一下答道:“明天原是听戏的日
子,臣蒙恩赏,岂可不来听戏?”
小皇帝笑一笑,仿佛有些诡计被人识穿的那种不好意思。接着,便由 张文亮等人,簇拥着回宫,翁同和也就套车回家。
车出东华门不远,便为倭仁派人拦住,就近一起到了东江米巷的徐桐 家,倭仁先到,下车等待,见了翁同和便抢着说道:“且借荫轩这里坐一坐, 有事奉商。”
有事商量,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个地方来谈?所以翁同和答 道:“请见示。何以如此之急?”
“自然是很急的事。莫非你还不知道?”
“实在还不知为了什么,想来是‘未同而言’?”
“唉!‘斯文将丧’!”倭仁叹口气道,“已有旨意,命我在‘总理衙门行 走’。叔平,你说,可是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翁同和诧异不止。但在人家大门口,又岂是谈朝政之 地?恰好徐桐迎了出来,一起到了他书房里,翁同和特意保持沉默,要听徐 桐作何说法?
“这明明是拖人落水!”徐桐很愤慨地说,“老师当然非辞不可!”
“当然。”
“折子上怎么说呢?”
“正要向你和叔平请教。”
“你看呢?”徐桐转脸看着翁同和问。 翁同和谦谢,徐桐便又絮絮不休。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与翁
同和商量好了,随即便可以写折子,就近呈递,却没有想到在人家家里,不 能禁止主人不说话,此时听徐桐大放厥词,只好默不作声地听着。翁同和当
然更不便阻拦,但看见倭仁的神气,心里大有感触,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
一遇到麻烦,往往手足无措,同时也觉得京朝大老不易为,必须有一班羽翼, 象倭仁这样,看起来是理学领袖,其实只是为人利用,不能得人助力,孤立
无援,可怜之至。
这样一想,动了恻隐之心,便打断徐桐的话说:“荫翁该为中堂筹一善 策,如何应付,始为得体?”
刚说到这里,倭仁的跟班,从内阁抄了邸抄送来,除了命大学士倭仁 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外,批复倭仁的原折,则俨然如真有其事,说“倭
仁现在既无堪保之人,仍着随时留心,一俟咨访有人,即行保奏,设馆教习, 以收实效。”可见恭王要把这个玩笑开到底,如再有任何推托,措词千万不
能节外生枝,否则麻烦越来越大。
到这时候,徐桐也才看出,“弄假成真”的如意算盘打不得!便改了放 言高论的态度,“只好找个理由,请朝廷收回成命。”他说,“以宰相帝师之
尊,在总理衙门行走,似非体制所宜!”
照他的说法,是蔑视总理衙门。翁同和以为不可,却不便去驳他,幸 好倭仁在这方面的修养,倒是够的,从不肯以宰相帝师自炫,所以这样答道:
“不必在这上面争。我想措词仍应以不欺为本,洋务性非所习,人地不宜, 故请收回成命。”
说到“不欺,”假道学的徐桐,不便再多说。翁同和以觉得实话直说, 不失以臣事君之道,或者能邀得谅解,当时便照此意思,写好辞谢的奏折,
派跟班送到内阁呈递。
第二天是皇帝万寿节的前一天,没有书房功课,两宫太后特为皇帝唱 两天戏,地点在乾隆归政后,颐养天年的宁寿宫,翁同和奉旨“入座听戏”。
从早晨八点钟一直到下午三点钟才散,倭仁特为又把他找到,告诉他说:“上 头不准。由恭王传旨,非我到总理衙门不可。
叔平,你看,我怎么办?”
“怎么办呢?仍旧只有力辞而已!”翁同和说。
“是啊!只是措词甚难。” 翁同和想了想答道:“中堂昨日所说‘不欺’二字是正办。 照此而言,或者可以感悟天心。”
这就是说,昨日所拟的那个折子,自道“性非所习”四个字,说得还
不够,倭仁很难过地答道:“那只好这样说了,说我素性迂拘,恐致贻误。” 说到这样的话,恭王仍旧放不过他,立刻便有一道明发上谕:
“前派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 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
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 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
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对宰辅之任的大学士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词,已是十分严峻!再把先 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员,择地设馆的上谕,说设同文馆一事,“不可再
涉游移”的话并在一起来看,参以近来报考同文馆人数寥落这一点,明眼人 都可看出,恭王的饶不过倭仁,有着“杀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内。事情演变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辞“总理衙门行走”那么单纯,而是到了乞请放归田 里的时候了!
翁同和心里就是这么在想,倭仁应该“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谈,以去
就争政见,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至于倭仁自己,不知是见不到此, 还是恋位不舍,依然只想辞去“新命”。这一次是求教于李鸿藻,李鸿藻又
派人来请翁同和,原是商量不出结果的事,他这样做,只是希望多一个人在 座,省得宾主二人默然相对,搞成僵局而已。
一个无办法当中的办法:倭仁“递牌子”请“面对”。两宫太后自然立 即召见,带领的却是恭王,倭仁心知不妙,先就气馁。到养心殿跪下行礼,
步履蹒跚,等太后吩咐“起来说话”时,他竟无法站得起身,两宫太后优礼 老臣,特意召唤太监进殿,把他扶了起来。
“两位皇太后明见,”他道明请面对的本意,“臣素性迂拘,洋务也不熟 悉。恳请收回派臣‘总理衙门行走’的成命。”
两宫太后还未开口,恭王抢着说道:“这一层,前后上谕已有明白宣 示。”
“是啊!”慈禧太后接着说道:“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都说该设同 文馆,他们在外面多年,见的事多,既然都这么说,朝廷不能不听。现在章
程已经定了,洋教习也都聘好了,不能说了不算,教洋人笑话咱们天朝大国, 办事就跟孩子闹着玩儿似的。你说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说“不是”,只好答应一声:“是!”但紧接下来又陈情,“不 过臣精力衰迈,在总理衙门行走,实在力有未逮。”
“这倒也是实话。”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有心帮他的忙,但也不敢硬作主 张,看一看慈禧太后,又看着恭王问道:“六爷,你看呢?”
“跟母后皇太后回话,”恭王慢条斯理地答道:“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 宿望,为后辈倡导,做出一个上下一心,奋发图强的样子来。倭仁是朝廷重
臣,总理衙门的日常事务,自然不会麻烦倭仁,也不必常川入直,只是在洋 务上要决大疑、定大策的那一会儿,得要老成谋国的倭仁说一两句话。除非
倭仁觉得总理衙门压根儿就不该有,不然,说什么也不必辞这个差使!”
这一番话挤得倭仁无法申辩,慈安太后更是无从赞一词,慈禧太后便 问:“倭仁,你听见恭亲王这番话了?”
“是!”倭仁异常委屈地答应。
“我看你就不必再固执了吧!这件事闹得也够了。”慈禧太后又说:“你 是先帝特别赏识的人,总要体谅朝廷的苦衷才好!”
倭仁唯唯称是,跪安退出。走到养心殿院子里,让扑面的南风一吹, 才一下想到,刚才等于已当着两宫太后的面,亲口答应受命,这不是见面比
不见面更坏吗?不见两宫的面,还可以继续上奏请辞,现在可就再也没有什 么话好讲了!
这一想悔恨不已,脚步都软了,幸得路还不远,进了月华门,慢慢走 回懋勤殿。这时恰好是皇帝回宫进膳休息的那一刻,懋勤殿也正在开饭,正
面一席,虚位以待,翁同和空着肚子在等他。徐桐三天两头茹素,替皇帝讲 完《论语》回家吃斋去了。
倭仁实在吃不下,但为了要表示虽遭横逆,不改常度的养气工夫,照 平日一样,吃完两碗饭。看他那食难下咽的样子,翁同和知道“面对”的结
果不如意,便不肯开口去问。
反是倭仁自己告诉他说:“恭王只拿话挤我!”
“喔,”翁同和低声问道:“他怎么说?” 倭仁无法把恭王的话照说一遍,那受排挤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感受
得到,想了半天,实在无法答复他的话,唯有摇摇头不作声。
这也就“尽在不言中”了。翁同和大有所感,亦有所悲,讲理学讲到 倭仁这个样子,实在泄气!程、朱也好,陆、王也好,都有一班亲炙弟子,
翼卫师门,而倭仁讲理学讲成一个孤家寡人,那些平时满口夷夏之别、义利 之辨的卫道之士,起先怂恿他披挂上阵,等到看见恭王凌厉无前的气势,倭
仁要落下风,一个个都躲在旁边看笑话。倘或倭仁的周围,有一两个元祐、 东林中人,早已上疏申救,何致于会使得倭仁落入这样一个进退两难的窘境?
看来党羽还是要紧!不过讲学只是一个门面,要固结党羽非有权不可。
如果倭仁今天在军机,恐怕同文馆那一案,早就反对掉了。翁同和正这样在 心里琢磨,只见苏拉来报:“皇上出宫了。”
于是倭仁、翁同和与那些“谙达”,急忙走回弘德殿。饭后的功课,首 先该由倭仁讲《尚书》,未上生课,先背熟书。皇帝在背,倭仁在想心事,
有感于中,不知不觉涕泪满面。
小皇帝从未见过那个大臣有此模样,甚至太监、宫女有时受责而哭, 一见了他也是赶紧抹去眼泪陪笑脸,所以一时惊骇莫名,把脸都吓白了,只
结结巴巴地喊:“怎么啦,怎么啦?”
这一喊,翁同和赶紧走了进来,一时也不知如何奏答,倭仁自己当然 也发觉了,拿袖子拭一拭眼泪,站起身来,带着哭声说道:“臣失仪!”
“倭师傅干什么?”小皇帝走下座位,指着倭仁问翁同和。
“一时感触,不要紧,不要紧!皇上请回御座。”
“那,那??,”小皇帝斜视着倭仁说:“让倭师傅歇着去吧!”
“是!”翁同和向倭仁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遵旨跪安。 倭仁退了出去,而小皇帝仿佛受了极深的刺激,神色青红不定,一直
不曾开笑脸。 回到宫里,两宫太后见他神色有异,自然要问,小皇帝照实回答。慈
禧太后颇为诧异,也深感不快,看着慈安太后问道:“那儿委屈他啦?” 慈安太后倒是比较了解倭仁的心理,‘他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唉!”
她摇摇头,也不知怎么说才好。
“这班迂夫子,实在难对付。”慈禧太后对倭仁还有许多批评,但以他是 慈安太后当初首先提名重用的,所以此刻也就隐忍不言了。
那一位太后当然也有些看得出来,新旧之争她倒不怎么重视,只觉得 大臣之间,意见不和,闹成这个样子,不是一件好事。这天召见过了,原以
为倭仁已经体谅朝廷的苦衷,会得跟恭王和衷共济,现在听说他自感委屈, 竟至挥泪,只怕依旧不甘心到总理衙门到差,看来以后还有麻烦。
慈安太后看得很准,倭仁确是不甘心到总理衙门到差。在卫道之士看, 这个衙门的一切作为,都在“用夷变夏”,是离经叛道的,所以倭仁认为只
要踏进这个衙门一步,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变成假道学。而不到差其 势又不可,总理衙门的章京来了几次,催问“中堂那天到衙门,好早早伺候”,
倭仁不见亦不答,私底下却是急得夜不安枕,胡子又白了许多。
原来还有些舍不得文渊阁大学士那个荣衔,自从用易经占了一卦,卦 象显示在位不吉,便决意求去,但他也知道,此时连求去都不易,倘或奏请
开去一切差使,便成了要挟,必获严谴。这样就只好以殉道之心,行苦肉之 计了。
机会很好,有个地方最适宜不过,太庙时享的日子快到了。太庙时享,
一年四次,孟夏享期,定在四月初一,以樱桃、茄子、雏鸡等等时新蔬果, 荐于列祖列宗。期前一日,皇帝亲临上香,倭仁以大学士的身分,照例要去 站班。
他是被赏了“紫禁城骑马”的,名为骑马,其实可坐轿子,而这天他 真个骑了一匹马去。这匹马还是他从奉天带回来的,马如其主,规行矩步从
不出乱子。倭仁却有意要出个乱子,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他让跟班扶着 上了马,走不到几步,自己身子一晃,从马上栽下来,如果一头撞死在太庙
前面,便是殉道,没有摔死,就是一条苦肉计,可以不去总理衙门到差了。 有那么多人在,自然不容他撞死,跟班的赶紧抢上前去扶住,醇王离
他不远,赶了过来问道:“艮老!你怎么啦?”
“头晕得很!”他扶着脑袋说。
“嗐!不该骑马。”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后的蓝翎侍卫说:
“赶紧找一顶椅轿来,把倭中堂送回去。” 于是借了礼亲王世铎的一顶椅轿,把倭仁送了回家。这一下便宜了小
皇帝,倭仁不能替他讲《尚书》,免了他一番受罪。
※ ※ ※ 其时三月不雨,旱象已成,两宫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极坏,因为这一旱,
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难过,而且这一旱使得运河干涸,人马可行, 以致回窜在湖北麻城、黄州,河南南阳、信阳、罗山一带的东捻,突破长围,
由叶县、襄城、许昌、兰封、考城,长驱入鲁,恰好到了梁山泊,等于恢复 了僧格林沁力战阵亡那时的态势,由此进逼泰安等处,连济南都受威胁了。
京畿旱象已成,设坛祈雨,已历多日,而每天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 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所以
召见恭王,一谈天气,两宫太后都是忧形于色。
“小暑都过了,”慈安太后说,“再有雨也不行了。”
“庄稼大概总是不济事了。不过,下了雨,人心可以安定。”慈禧太后叹 口气说,“天神、地祗、太岁、龙王都派人拈了香了,雨不下就是不下!怎 么办呢?”
“我看要‘请牌’了吧?”慈安太后问。
“还不到‘请牌’的时候。”
“为什么呢?” 这就让恭王无法回答了。风雨无凭,祈而不至,有伤皇帝的威信,所
以根据多少年来的经验,订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序,“请牌”是最后一着。 以谕旨迎请邯郸县龙神庙的铁牌来京,供奉在都城隍庙,说是一定会下雨。
如果请牌不灵,等于龙神不给皇帝面子,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到观风望色, 快将下雨的时候,决不请牌,而到了可以请牌的时机,不请也会下雨。其中
妙用,慈安太后不懂,恭王也不便拆穿。正在无以为答时,想起有件事可以 代替。
“汪元方出了个新鲜主意,倒不妨试一试。”
“什么新鲜主意?”慈安太后很感兴味地问。 恭王实在不赞成这个主意,但此时为了搪塞,只得说了出来:“汪元方
说,找一个老虎头,扔在黑龙潭,可以起雨。”
“这主意可真新鲜了!”慈禧太后因为刘铭传冒功一案,把鲍超整得旧伤 复发,一病几殆,都是汪元方的过失,所以对他印象太坏,他的话不容易让
她相信,因而又问:“他这个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为什么能起雨呢?”
“大概那本书上有这个说法。”恭王答道,“臣在琢磨,《易经》上有‘潜 龙勿用’的话,把老虎头扔下去,惊它一下子,也许就能惊潜起蛰,云腾致 雨了。”
“啊,我明白了!”慈安太后脸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不是‘龙虎斗’ 吗?”
说穿了果然不错!但龙为帝王的表征,虎则“矫矫虎臣”,所以附会其 说,龙虎斗可以看作武将反叛之象。恭王怕两宫太后多心,含含糊糊地答道:
“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唉!”果然,慈禧太后说话了,“还是不要斗吧!总要上下一条心,才 能兴旺起来!”
慈安太后却完全没有能理会她和恭王的转弯抹角的心思,对汪元方的 新鲜主意,深为欣赏,很起劲地说:“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
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 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这个主意可以试。就一件,那儿去找个虎 头啊?”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声,这是以沉默表示异议,但也不妨看作是为 了找不着虎头而为难。
“我听先帝说过,康熙爷和乾隆爷在木兰行围,都亲手用鸟枪打过老虎。” 慈安太后看着恭王说,“让内务府马上在库里找一找!”
慈安太后难得有所嘱咐,所以,再为难的事,恭王也得答应,慈禧太 后当然亦不好意思反对。于是李鸿藻所荐的军机大臣汪元方,总算又有了一 番献替。
等退回军机直庐,文祥和宝鋆都还在,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文祥 颇不以为然,认为一方面讲求天算格致之学,一方面弄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
将为有识者所笑。但已奉旨照办,好歹得想办法敷衍,于是决定让内务府去 找一个虎头,派两名侍卫赍到黑龙潭一扔了事,不必声张,更不必发上谕。
这一下,内务府的官员可又着忙了,好在皮货库正在翻晒皮统子,趁 此机会大大翻检了一遍,虎皮褥子倒多的是,就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虎头。
找不到虎头便无法向慈安太后交差,内务府大臣明善和崇纶,都很着 急,亲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监来问。有个老太监在嘉庆末年就已进宫当
差,见多识广,想了半天,记起御药房为了取虎骨作伤药,浸药酒,在道光
年间开剥过一头老虎,也许会有虎头。 于是传了御药房的首领太监来,命他查档细检,费了整整一天的工夫,
终于找到了一个虎头,是照西法剥制,安在一块木板上面,张牙怒目,死有 余威。内务府大臣如获至宝,特为捧到军机处,请汪元方过目,然后请领侍
卫内大臣“六额驸”,景寿,派定两名乾清门侍卫,把它投入西山深处黑龙 潭。
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 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
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现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 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将次入伏,天气慢慢在变了,本来每天骄阳如火,此时也常有阴天, 以后或者城外有雨,或者城内有雨,虽然不大,亦足安慰。礼部、太常寺和
钦天监的官员,看看大降甘霖的时机快要到了,于是奏请祭方泽。这是大祀, 冬至南郊祭于天坛,夏至北郊祭于地坛,就是方泽。在此以前,为祈雨祭过
社稷坛,派恭王恭代致祭,祭方泽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级,所以特派惇 王代替皇帝行礼。
期前斋戒三日,九城断屠,宫内从皇太后开始,一律茹素,身上挂一 块玉牌,上刻满汉合璧的“斋戒”二字。那知祭过方泽,一连两天,溽暑难
当,两宫太后,大为失望,慈禧太后一向对惇王印象不佳,这时便有了怨言:
“一定是老五心不诚!” 那怎么办呢?刚刚行过北郊大典,不能接着就南郊祭天,于是慈安太
后重申“请牌”之说。 钦天监的官员细细商量,认为天气闷热,不久一定有大雨,“请牌”不
妨。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 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宁慢勿快,最好未请到
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
因此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也真巧,铁牌真个带了雨来,但虽大不久,片刻即止。雨是半夜里下
的,两宫太后从枕上惊醒,无不欣然色喜,提早起身。天气凉爽如秋,慈禧 太后吩咐把吴棠所进的苏绣旗袍取来,挑了一件月白缎绣大红牡丹的,对着
穿衣镜穿好,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镜子,在她身后左照右照,慈禧太后手中 握着一块同样颜色花样的手绢,扭过来,扭过去,顾盼之间,极其得意。
看够了自己,她才想起天气,“去看看!”她说:“天儿怎么样了?”
“喳!”安德海放下镜子,到殿外去观望天色。 雨早停了,但天黑如墨,把一钩下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见,而且有
风,看样子还有雨。 于是安德海兴匆匆地回来复奏:“天黑得象块墨,云厚得很,风也大。
还要下大雨,非下不可。”
“下吧!”慈禧太后扬着脸,轻盈地笑着,倒象年轻了十来岁,“痛痛快 快下吧!”
“主子这片诚心,感召神灵,那能不下?一定下够了才算数。”
“看吧!看邯郸的那方铁牌,灵验到怎么样?”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 那一边,起来了没有?”
“那一边”是指慈安太后。两宫太后此时同住长春宫,慈安住绥履殿在 东,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监、宫女私底下便用“东边”、“西边”的称呼来
区别。但慈禧太后却不愿说那个“东”字,所以安德海他们,也跟着她用“那 一边”来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经出殿了,她也穿着夹旗袍,依旧是明黄色,正站在檐前 观望,一见安德海便问:“你主子起床了没有?”
安德海先给她请早安,然后答道:“早起来了。特地叫奴才来看一看。”
“你就请她来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禀报。 于是慈禧太后袅袅娜娜地,从平安室来到长春宫后殿,一见慈安太后
便笑盈盈地说:“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吗?”慈安太后跟她一样高兴,“现在还是给个喜信儿, 铁牌还在良乡,等一请到京拈了香,那时候才真有大雨。”
“说得是。”慈禧太后这天特别将就,顺着她的口气说,“今儿就把它请 到京。”
“派谁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过代为行礼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里。 派老八去吧!”
“好,回头就说给他们。传膳吧!” 这时已近卯正——早晨六点钟,依夏天来说,早该天亮了,但只有从
浓云中透下来的微弱光芒,所以殿里殿外灯火通明,两宫太后心情舒畅,加 以天气凉爽,越发胃口大开。吃完饭,慈禧太后照例要绕弯儿消食,从前殿
到后殿,一面走,一面思索着这天召见军机,有些什么话要交代?
走到后殿,大自鸣钟正打七点,突然间,闪电如金蛇下掣,接着霹雳 一声,小钱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洒了下来。安德海为凑她的趣,便不怕喧哗
失仪,领头欢呼:“下了,下了!”
他这一嚷,便是个号令,太监、宫女纷纷跟着他欢呼,两宫太后觉得 热闹有趣,格外愉悦,双双坐在殿前望着溟濛的雨气,心里有着说不出来的 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够多。铁牌还是要赶快请进京,供奉在都城隍庙, 派定钟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这是两宫廑念,万民瞩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
上了三次香。雨虽未下,但云气蓊郁,闷热特甚,这仍旧是个好兆头。
这样过了两天,天气终于大变,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 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于落下
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 的雨气出神。
这一场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压在恭王心头的石块,加以江浙 等省奏报,入夏以来,雨水停匀,丰收有望,便越发放心。两宫太后当然也
是喜不自胜,一再向大臣表示,神灵庇佑,于是分遣诸王,到各处坛庙,拈 香报谢。
※ ※ ※ 也就是这一场快雨,似乎把大家心头的火气浇灭了,倭仁已经销假到
弘德殿入直,批评同文馆的话,也不大再听见。这对恭王是一种安慰,也是 鼓励,他与文祥相约,希望文祥多关注各地的军务,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 洋务上。
同文馆的事是不碍了,另一项“船政”却还有麻烦。在福州马尾山麓, 沿江设厂造轮船,原是左宗棠的创议,未及开办,左宗棠调督陕甘,上奏荐
贤,说非丁忧在籍的沈葆桢不能胜任,沈葆桢诚然是人才,但说非他不可, 则是左宗棠的私意。左、沈二人都与曾国藩不和,而沈葆桢在江西巡抚任内,
生擒洪福瑱,给了左宗棠一个足以攻击曾国藩的口实,以此渊源,最喜闹意 气的左宗棠,才力保沈葆桢当“总理船政大臣”。
但是,沈葆桢虽用公款结交御史和同乡京官,他本人却象继阎敬铭为 山东巡抚的丁宝桢一样,以清操为人所称,因此与新任闽浙总督吴棠,气味
不投。船政大臣衙门,每月有五万两银子的经费,而且指定由关税拨付,是 最靠得住的来源。一切造船器材,甚至燃煤,都自外洋采办,如果浮报价款,
连查都没处去查的。吴棠看准了这是个“利薮”,却苦于沈葆桢不让他染指, 而船厂的提调是福建藩司,为吴棠的属下,他拿沈葆桢没奈何,迁怒到藩司
头上,必欲去之而后快。沈葆桢自然不让,他也是可以专折奏事的,于是上 疏力争。这样,吴、沈冲突的形迹就非常显然了。
慈禧太后为此又生苦恼。她当然要回护吴棠,但也决不能说沈葆桢不 对,刚刚接事,何来功过可言?所以朝廷只能以调人的立场,劝他们“和衷 商办”。
这时吴棠已另有打算,他认为福建地方太苦,还要受沈葆桢的气,竟 还不如当漕运总督。因此托安德海进言,活动调任。他念念不忘的是两广总
督,而恰好两广总督瑞麟参劾左宗棠所保的广东巡抚蒋益澧,“任性妄为, 劣迹彰著,署理藩司郭祥瑞,朋比迎合,相率欺蒙”,于是慈禧太后趁此机
会,先把吴棠调离福建,命他“驰赴广东,秉公查办”。
督抚同城,往往不和,若有彼此参揭的情事,总是由京里特派大臣前 往查办,改派另一个疆臣去处理,是罕见的事例。但吴棠的关系不同,了解
内幕的人,都在替瑞麟担心,怕的是两败俱伤,便宜了查案的钦差。
但这个“内幕”,在极少数真正了解满洲八大贵族渊源的人看来,却是 可笑的。瑞麟的情形跟吴棠相仿佛,如果吴棠能够不倒,瑞麟也一定不会垮。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都姓叶赫那拉氏,笔帖式出身,在主管一切典 礼的太常寺当个“读祝赞礼郎”。道光二十七年,太庙祫祭——岁暮对祖宗
的大祭,瑞麟读满洲话的祝文,声音宏亮,精神十足,宣宗最注意这些小节, 一高兴之下,赏了他五品顶戴和花翎。不久,又升太常寺少卿,再下一年春
天升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由九品官儿跳到二品大员,前后只有十五个月的
工夫,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条宜于唱黑头的嗓子。 瑞麟后半世的富贵,得力于他的慷慨憨厚。当慈禧太后在清江浦,受
了吴棠的无心之惠,扶柩回京,母女姊弟,寡妇孤儿,不大有人理睬。瑞麟 念于同族之谊,常有周济。在慈禧太后看,这虽不比吴棠的援手于穷途末路
之中,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其时慈禧太后的娘家,只有两个人照应,一个 是瑞麟,一个是宗室奕劻,但奕劻自己也穷,只能替她娘家帮些代笔写写信
之类的忙,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样令人心感。
因此,文宗即位,慈禧太后——那时的懿贵妃,得宠于圆明园“天地 一家春”时,瑞麟的官运,便越发扶摇直上,入军机,署直督,咸丰九年正
月就是一品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了。
那时正是英法联军入侵,以后由海道北犯,进据天津,京师大震。瑞 麟奉旨率领京兵九千人守通州,朝廷和战之议不决,而僧格林沁已一路败退,
联军前锋,抵达通州张家湾,瑞麟和胜保在八里桥拒敌,接战即溃,退守京 师,在安定门外又打了一仗,依旧大败,因此瑞麟被革了职,跟着文宗逃难 到了热河。
等和议一成,被革职的官员,纷纷起用,瑞麟以侍郎衔派到僧格林沁 军中效力,在山东剿捻,攻巨野羊山集匪巢不利,
而且马失前蹄受了伤,逃到济宁。这一下又被革职。 第二年文宗崩逝,接着发生“辛酉政变”,瑞麟由于慈禧太后的提携,
以镶黄旗汉军都统,调为热河都统,不久又调为广州将军。毛鸿宾降调,瑞 麟更兼署两广总督,在广州卖缺纳贿,毫无顾忌。公事都交给一个幕友徐灏,
他自己躲在衙门里,除了讲究饮食和欣赏顺德女佣的天足以外,便是不断闹 笑话,为广州人上茶楼“一盅两件”之余,平添许多有趣的话题。
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瑞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
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广州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 个字:“市侩居奇。”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
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 初次谒见总督时,他拿着“手本”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
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瑞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广州的“官声”,朝廷更有所 闻。但是他“好官自为”,能屹然不倒,这不仅因为内有慈禧太后的眷顾,
而且从恭王以下,凡是满洲的王公大臣,都愿意维持瑞麟。这固然由于他出 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开国至今,两百年来,汉人势
力之大,前所未有,十五省巡抚,只有一个安徽巡抚英翰是满洲人,包括“漕 运”、“河道”在内的十个总督,亦只有湖广总督官文和两广总督瑞麟是满洲
人。及至官文为曾国荃不顾一切,断然奏劾,由查案的谭廷襄接署以后,瑞 麟更成了一名硕果仅存的督臣。倘或再由吴棠接替,则天下总督,尽为汉人,
满洲臣民,自然不服,所以不管瑞麟如何贪墨,仍旧要维持在位。诚然,瑞 麟不足以胜任此职,但满洲大员,几乎都是一丘之貉,倒不如顺从慈禧太后,
把他留在任上的好。
这是内幕中的内幕,了解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而此“极少数”的人, 连安德海都未包括在内,包括在内的,自然有恭王。
奉到赴广州查案的上谕,吴棠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回任了,所以离开福 州时,就象奉调那样,把眷属行李,扫数带在身边,并且亲笔点派两百名兵
丁护送。由福州坐轮船到上海,派人把眷属先送回安徽盱眙老家,然后由上 海再坐轮船到香港,转道广州去查案。
在上海的时候,吴棠才知道瑞麟得慈禧太后眷注的原因跟自己一样, 而且他是旗人,比自己更占便宜,所以已不存取而代之之想。也因为如此,
他把广州查案,当作珠江揽胜,从容不迫地慢慢行去,到了广州,也不讲钦 差大臣应有的“关防”,虽然表面上不便公然与总督酬酢,暗地里却是轻车
简从,日日欢叙快饮。
瑞麟和吴棠都是天生福人,健于饮啖,瑞麟家厨所烹调的鱼翅,是连
“食在广州”的富家都自叹不如的,所以吴棠大快朵颐之余,对瑞麟颇有相 见恨晚之感。
案子当然也要查,查明的原因是蒋益澧有左宗棠撑腰,借裁陋规与总 督争权,而杯酒言欢之间,得知瑞麟亦无意与蒋益澧为难,只要他离开广州,
余非所问,于是吴棠奏复:
“蒋益澧久历戎行,初膺疆寄,到粤东以后,极思整顿地方,兴利除弊; 惟少年血性,勇于任事,凡事但察其当然,而不免径情直遂,以致提支用款,
核发勇粮及与督臣商酌之事,皆未能推求例案,请交部议处。”
吏部议复,请将蒋益澧降四级调用,慈禧太后知道蒋益澧在这一案中 有所委屈,改了降二级,由巡抚变为候补按察使,发往陕甘总督左宗棠军营 差委。
不久,四川总督骆秉章病故,不用说,当然由吴棠调补。空出来的闽 浙总督一缺,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他是山东的荷泽人,李鸿章的同年。
在陕甘回教内部大起纠纷之时,马新贻的新命,颇为人所瞩目,因为他是清 真。
对于这番调动,大家的看法是,吴棠的终身已定,而蜀中的百姓却要 遭殃。以吴棠的出身、才具和抱负来说,不可能拜相封侯,也不可能会调两
江或两广总督,这样以天高皇帝远的四川总督终老,尽不妨大事搜括,所以 说蜀中的百姓要遭殃。
但在李鸿章来说,让他暗暗惊心的,却是与此同时的另一个疆臣调动 的消息,曾国荃的湖北巡抚垮了,说“因病辞职”,是朝廷看他长兄曾国藩
的分上,为他留面子。直隶总督刘长佑就没有这么便宜,硬是革职的处分。 曾、刘二人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都是因为剿匪无功的缘故。专责剿治东捻,
现驻山东济宁的李鸿章知道,倘或再不打一场切切实实的大胜仗以上慰朝 廷,只怕将会成为刘长佑第二。
※ ※ ※ 捻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境,集中在寿光以北的王胡城,北面是海,
西面是防备严密的黄河,南面是断层错综,突兀峻拔的沂、蒙诸山,唯有往 东南走,却又为一条源出临朐县沂山西麓的弥水所阻断,如果不肯投降,便
只有死战,而四面重重被围,死战的结果,多半是战死。
在官军,各路人马都汇齐了。铭军和武毅军会师于弥河两岸,外围自 东徂西,由潘鼎新、杨鼎勋和“东军”布成一条防线,作为接应。如果这一
次再让东捻突围而走,不但从此不必再谈剿捻,也从此不必再谈军功,等着
“革职查办”好了。 形势对双方来说,都到了生死存亡,在此一役的最后关头。决战必须
谋定后动,所以刘铭传和郭松林都不急,调兵遣将,务求稳当。在部署将近 完成时,李鸿章派了他的幼弟,也是他的“营务处”总办李昭庆,专程赶到
前方。此来的任务有两件,一件是宣达“温谕”,嘉奖刘铭传“忠勇耐劳, 追贼迅速,加恩赏给白玉柄小刀一把,火镰一个,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个。”
善庆和温德勒克那两个因僧格林沁阵亡而连带倒霉的副都统,也时来运转, 除去“开复原官”,另有恩典。
李鸿章个人有所奖赏,每人一包,或是珍玩、或是现银,看各人的需 求爱好而定,铢两相称,毫无偏颇,光是安排这几份礼物,就很花了他一些 心血。
“家兄原来期望在明年能够克竟全功,想不到诸公用命,看样子年内就 可凯旋。”李昭庆停了一下又说:“等大功告成,家兄预备步曾侯的前尘,裁
撤淮军,让大家先好好过两年舒服日子。”
一听这话,除了郭松林以外,无不大感兴奋。裁军是裁兵不裁将,当 提督的依旧当提督,当总兵的依旧当总兵,补成实缺,各归建制,看看操,
吃吃空,出入绿呢大轿,不必披星戴月,终年无一天不在马上,那不是舒服 日子是什么?
“不过家兄有句话,特别嘱咐我一定要转达:将来的舒服日子,全靠眼 前的艰苦去换取。眼前这一仗非同小可,特意命我来向各位请教。”
“此刻的东捻已成瓮中捉鳖之势,请转禀少帅,不必操心。”刘铭传拍胸 大言:“‘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现在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时候,请等着好 了!”
“是的,一定等得着好消息。只请问省帅,有何破敌的妙策?” 刘铭传心里明白,这是李鸿章不放心,特意要问的一句话。这句话的
意思,不见问破敌的计策,而是在问对敌的态度,是尽力所及,打到那里算
那里,还是下定决心,非尽歼顽敌不可? 因此,他想了一下,这样答道:“论地利、人和,是我剿捻三年以来,
第一次遇到的好机会,不敢说有何‘妙策’,只不过抱定宗旨,硬打、苦打,
无论他上天入地,铭军周旋到底!”
“铭军周旋到底,武毅军奉陪到底!”郭松林紧接着他的话说。 一听这两个头品顶戴的大将,都有这样的决心,李昭庆喜悦之色,现
于眉宇,“有两公这句话,东捻必平无疑!”说着,他仰脸抱拳,仿佛感谢上 苍庇佑似的。
“省三!”郭松林的神色很认真,“我有句话要说在前面,官军往往跑不 过捻匪,多是为辎重所累,这一次既然要追到底,就是先打定主意,辎重不 能打算要了!”
刘铭传连连点头:“这才是一针见血的话。”说着,他抬眼望着李昭庆。 李昭庆当然懂他们的意思,心里在想,只要打了胜仗什么都好办,管
你们把辎重如何处理?不过弃辎重而吃败仗,要想照样补充就很难了。这话
似乎也应该说在前面,却是甚难措词。 其势不容多作考虑,他硬起头皮来答道:“凡是两公作主,怎么说怎么
好。我把两公的意思转达一声就是了。” 刘、郭二人对他的答语都表示满意。等把李昭庆送到了行馆去休息,
他们便细谈里粮出击的细部计划。刘铭传这三年转战千里,有个极深刻的印 象,打仗一定要靠老百姓帮忙,老百姓肯帮忙,消息灵通,处处措手,否则
就总落在捻军后面。其实,老百姓也不是帮捻军,只袖手观望,官军便成孤 立之势。因而这一阵他特别严申军纪,禁止骚扰,现在既然预备弃去辎重,
不如送了给老百姓,一则示惠于众以争取民心,再则也免得资敌。
“这个主意好!”郭松林大为赞成,“不过要办得切实,不可让人中饱。”
“那个敢中饱,我枪毙了他。” 就这样一直谈到深夜,两情融洽,彼此都觉得九转丹成,就在眼前。
谈得投机,忘了时刻,直到寒鸡高唱,郭松林方始起身告辞。
“子美!”刘铭传拉住他,指着桌上御赐的珍玩说:“这几样东西得来不 易,我想分给大家,表表我的寸心。两对荷包,潘、杨、善、温各一,余下
的两样,让你先挑。”
余下一把吃肉用的白玉柄小刀,一个打火用的麂皮火镰包,郭松林觉 得却之不恭,便伸手拿了个火镰包,“我要这玩意吧!”他说,“我那支旱烟
袋,是难得的方竹,一个翡翠嘴子,花了我二百两,配上这玩意就越发讲究 了。”
“好吧,你要了它。”刘铭传看他双眼发红,便又说道:
“不过我劝你少抽些烟,火气太大!”
“与抽烟什么相干?”郭松林苦笑着说。 那么与什么相干呢?刘铭传看着郭松林壮硕的身体,忽然意会。湘军
将领沾了曾国藩的一点道学气,生活比较朴实检点,淮军将领内则功名富贵,
外则吃喝嫖赌,一应俱全,郭松林这几年也染了淮军的习气,颇好声色。这 一次复出领军,志在报仇雪耻,所以颇肯刻苦,但他的禀赋过人,可能跟传
说中的纪晓岚那样,一夕孤眠,百骸不舒,这要替他想个办法才好。
心里有这样的念头,却不必说出口来。等送走了郭松林,刘铭传一个 人在灯下独酌,把李昭庆的来意,以及里粮决战该当有的部署,又一一细想
了一遍,发现有件事不妥。 这件事就是弃辎重示惠于民。如果就地以余粮和多下的军服散放贫民,
在这数九寒天,着实可以博得一些欢声,但附近县民必然闻风而至,那一来 会搞得秩序大乱。而且捻军狡诈百出,说不定就混在百姓队伍里,乘机突袭,
那时的局面就不堪设想了。
他决定改变一个办法,随即找来一个材官,吩咐第二天晚上备两桌酒, 再备帖子把临近各村在办团练的绅士都请了来。同时又交代,把粮台派驻前
线的委员传来,有紧要公事要办。
粮台派驻铭军大营的委员,是个佐杂出身的候补知府,姓吴,为人极 其能干,忙到半夜,刚刚上床把被子睡暖,听说刘铭传召唤,赶紧披衣起床, 衣冠穆肃地来谒见。
看他冻得瑟瑟发抖,刘铭传便叫他一起喝酒,吴知府只说:“不敢,不 敢,大帅请自己用。”
“不必客气!在营里都是弟兄,坐下来好说话。”
“是!”吴知府在下首坐下,先提壶替刘铭传斟了杯酒。
“这一趟非把赖汶光那一伙干掉了不可。我跟郭军门已经商量好,辎重 不打算要了。你别着急,没有你的责任。”
“是!有大帅在担待,我怕什么?”吴知府心想,不要辎重便有好处, 心里一高兴,替刘铭传又斟了一杯酒。
“不过,你也别高兴!’刘铭传笑着又说,“辎重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 你要想办法,在三天以内,赶出五万斤干粮来!”
吴知府心里为难,表面不露,盘算了一下,陪笑答道:
“我想跟大帅多要一天限期。”
“可以,就是四天,”刘铭传又说,“还有件事,郭军门这一次没有带姨 太太来,看他这两天眼睛都红了你得想办法给他败败火!”
“那好办,交给我,包管妥当。”
“好了。请你明天一早就动手吧!”
“是!我跟大帅告假。”吴知府起身请个安,退了出去。 第二天上午,吴知府带着人进城去办干粮,刘铭传约了郭松林一路去
视察防务,顺便把这天晚上请附近的绅士吃饭的作用告诉了他,约他一起来 当主人。
“不必了!你一个人出面也一样。”
“来吧,来吧!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为了要打听匪情,一向跌宕不羁,惮于应酬的郭松林,到底还是赴了
席。上灯时分,客人络绎而至,名为“绅士”,自然都有功名,不过大多数 都是拿钱买来的,有些是捐班的佐杂官,有的只捐了个监生,不是想下场乡
试,只为上得堂去,见了县官,不必跪下磕头,作个揖口称“老公祖”的这 点便宜。其中最体面的两个绅士,一文一武,文的是个举人,在浙江做过学
官,姓赵;武的是个河工同知,姓李。论官位是姓李的高,但那一个是举人, 出身不同,所以连一品大员的两个主人都另眼相看,称他“赵老师”,奉为 首座。
赴宴的客人都怀着心事,“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年近岁逼,两位“提 督”下帖子请吃饭,这顿饭岂是容易下咽的?
所以大家事先在李同知家商量了半天,凑了两千银子作为“炭敬”,公
推赵老师致送,等酒过三巡,他咳嗽一声,把两个红封套取了出来,起身离 席,要来呈递。
刘铭传倒很沉着,虽知是怎么回事,要等他开了口再说,在另一桌做 主人的郭松林却忍不住了,大声问道:“嗨,赵老师,你那是干什么?”
“回两位大人的话,附近这几个荒寒小村,幸托荫庇,特为预备了一点 点敬意,请两位大人赏收。”
“哎呀,真窝囊死了!”郭松林把眉毛眼睛都邹在一起,“省三!你快跟 大家说了吧!”
“赵老师请坐!”又好笑,又好气的刘铭传,叫戈什哈把愕然不知所措的 赵老师扶回席上,说明了以辎重相赠的本意,接着又声明:“不过目前还不
能散发,等我们把这一仗打下来,留着那些粮秣被服,请各位为地方办善后。 今天备一杯水酒,先向各位说一下,心里有个数,好早早筹划。我再拍胸向
各位说一句:“要不了十天工夫,寿光就看不见一个捻匪了。”
这番话出口,被邀的客人,无不大感意外,那李同知人极能干,随即 高声说道:“两位大人真正是爱民如子,忧民如伤。赵老师,我们得要为地
方叩谢两位大人的恩德。”
“应该,应该!” 客人都站了起来,赵老师和李同知走到下方替两位主人磕头,刘、郭
二人逊谢不遑。乱过一阵,各回席次,刘铭传乘机提出要求,不得收留捻军, 不得供给捻军粮食,不得把官军的情形泄漏给捻军!各人守住自己的圩子,
不与捻军打交道,如果发现大股捻军,随时来报告,以便出队攻剿。
他说一句,大家答应一声,看得出是各人真心愿意听从。郭松林十分 高兴,也十分佩服刘铭传,这一手干得很漂亮。
宾主尽欢而散,只有李同知一个人留了下来,说有机密奉陈。刘铭传 便把他和郭松林邀入卧室,关起门来密谈。
“有句话,本来我怕惹麻烦不敢说,两位大人局量如此宽宏,我想说了 也不要紧。”李同知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要看他们两人的意思再作道理。
“不妨!”刘铭传鼓励着他:“你尽管实说。”
“是这样,有人传来一句话——这个人也不必说了,反正决非通匪,说 李允有意投降。
我不知他这话真假,而且也不敢干预戎机,所以没有理他。如果两位 大人觉得不妨一谈,那条线我还可以接得上。”
“李允?”刘铭传看着郭松林沉吟,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郭松林是恨极了捻军,也极不相信捻军,但这里凡事到底要听刘铭传
作主,所以虽不赞成,也不开口。
“李允跟赖汶光是曾九帅下金陵以后,一起投捻的,这两个什么‘王爷’ 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跑也跑不动,是也该投降了。不过,”刘铭传问道,“赖
汶光怎么样呢?”
这句话,前几天“接线”的人来,李同知就曾问过。据说赖汶光决不 投降,尤其不肯投降李鸿章,因为李鸿章克复苏州,用程学启的计谋,招降
伪纳王郜云官,杀了伪慕王谭绍光,开齐门迎降。结果那些“王爷”、“天将”, 为程学启关闭营门,杀得光光,有此一段往事,赖汶光宁死不降。但程学启
杀降,李鸿章纵非指使,亦是默成,所以淮军颇讳言其事。李同知知道这个 忌讳,当然不肯说实话。
“赖汶光如何,倒未听见说起。” 如果赖汶光肯投降,刘铭传倒愿作考虑。李允虽也是东捻中的一个头
目,却无甚作用,垂成之功,刘铭传不愿多生枝节,而且也知道郭松林决不 赞成。不过官军总应该予匪贼以自新之路,有人投诚,拒而不纳,这话传出
去不好听,所以他便用了一条“缓兵之计”。
“这样,拜托你老兄跟前途联络一下看,赖汶光怎么说法? 最好一起过来。”
“是!”李同知也看出来了,刘铭传并无诚意,便站起身预备告辞。
“老兄等一等!”刘铭传很郑重地告诫他说,“这件事就我们三个人知道。 同时,传话过去的时候,请你也不必说得太肯定。”
李同知一番热心,至此消失无余,根本不会再去传什么话,接什么线。 所以连声答应:“遵命,遵命!”
他是走了,郭松林却有些担心,怕李同知跟捻军有什么勾结。刘铭传 说他不敢,安慰了几句,一个劲催他早早回去休息。




二一




郭松林住在两里路外,是借用当地富户的一重院落。疾驰到家,卸了 长衣,只觉烦躁难耐,想找本闲书来看,定定心。刚取了本《七侠五义》在
手里,只听门帘一响,顿觉眼前一亮。
进来的是个黑里俏的丽人,不过一看她那双眼睛,就知道是什么路数。 正要开口问她,她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是办粮台的吴知府。
他浮着满脸的笑,却不跟郭松林说话,叫着她的名字说:
“小红鞋,跟大帅磕头呀!” 郭松林看到她脚下,果然穿着一双红鞋,听“小红鞋”这个名字,不
知是那里的流娼?难为吴知府办这种差,盛情着实可感。 那小红鞋一面请安,一面飞媚眼,烛光闪烁之下,那双水汪汪的眼睛,
把郭松林的“火气”越发勾了上来,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说:“我看看 你!”
看就看!小红鞋站起身来,退后两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鬓脚,低 垂着眼皮,作出极沉着的神情。那吴知府便凑到他面前陪笑低声,先表歉意:
“昨儿个晚上,上头才交代有这么件差使,一早赶到潍县,把她给‘逮’了 来。小地方,顶儿尖儿的人材,也就这个样儿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将就吧!”
郭松林虽是木匠出身,却读得懂孙吴兵法,也会做几句不失粘、不脱 韵的诗,与刘铭传都算是儒将。儒将一定风流,所以很洒脱地说:“多谢关
爱!很好,很好。” 有了这番嘉纳的表示,使得吴知府大感兴奋,悄声又说:
“她还是个诗妓,语言不致可憎。” 这一说,郭松林越发中意,拱拱手说:“费心,费心,请为我拜复省帅,
说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说废话便不知趣了,吴知府只向小红鞋说得一声:“好
好伺候!”随即哈一哈腰,倒走着退了出去。 这个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进来,是个贴身服侍的马弁,一托盘送
来了酒肴点心。那小红鞋十分机灵,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很熟练自然地帮 着他把托盘里的东西,移到炕几上,然后把明晃晃的一支红烛也挪了过来。
“总爷,你请吧!这儿交给我了。”小红鞋向那马弁说,顺便付以表示慰 劳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极好,又白又整齐,衬着一张黑里俏的脸,格外惹眼, 所以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个才十八、九岁的马弁,赶快把个头低着, 转身退了出去。
小红鞋便斟了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擦一擦筷子,回身说道:“郭 大人,你请过来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边,双眼随着她扭动的腰肢打转,这时才抛下手中 的那本《七侠五义》,一面起身,一面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郭?”
“这儿谁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维话,只因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
大为高兴,心想,“诗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个可谈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兴,盘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说:“看你人倒不俗,
怎么起个名字叫‘小红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来的嘛!”小红鞋作个无奈的表情,“你老不欢喜,替我 另起个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个‘鞋’字拿掉好了,就 叫小红。‘小红低唱我吹箫’,不是现成的一个好名字吗?”
“小红,小红!”她低声念了两遍,眉花眼笑地说,“真好! 谢谢郭大人,赏我这么个好名字!” 说着就要请安道谢。郭松林不让她这么做,顺手一拉,使的劲也不怎
么大,小红就好象站不住脚,一歪身倒在他怀里。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怀送抱,须得领她的情,乘势一把揽住她的
腰,另一只手端起酒杯,问道:“小红,你是那里人?”
“西边,”她说,“淄川。”
“原来跟蒲留仙同乡。”
“你老说的谁呀?”小红问,“说我跟谁同乡?”
“蒲留仙,蒲松龄你总该知道?”
“没有听说过。”她使劲摇着头。 郭松林也摇摇头把酒杯放下了。岂有诗妓而连蒲松龄都不知道的?于
是问道:“小红,你也懂诗?”
“诗呀?”小红笑道,“我那儿懂!”
“那,”郭松林诧异,“怎么说你是‘诗妓’?”
“你老别听他们胡诌!”小红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济阳遇上个书呆子, 赶考没有考上,回南遇上涨水,在店里住了半个月,每天捧着书本儿念诗,
有一天我说了句‘听你念得有腔有调的,倒好听,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谁 知道那书呆子当真了,一个劲磨着我,要教我念什么《琵琶行》。这条道儿
上,我认识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给我安上个诗妓的名儿。
干我们这一行,出名儿总是好的,就随他们叫去。还真有些文诌诌的
老爷们,指着名儿点我。我可不敢骗你老。”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兴一扫而空,不知不觉把揽着她腰的那只手松开
了。 小红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你老怎么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
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红用央求的口气说,“赏我个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风景了,郭松林在想,寻欢取乐,原要自己去寻取,便
即问道:“你会唱曲不会?”
“我会唱鼓儿词。可惜忘了带鼓来了。”小红略想一想说:
“这么样,我小声哼一段给你老下酒。”
“对了,就哼一段儿好了。” 于是小红靠在他肩头上,小声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单,你可给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刚开口唱了两句,郭松林便脱口赞了一声,打断了小红的声音:
“你慢一点,我来想想,这该是闺中少妇,怨责她那浪子丈夫的话。倒有点 意思,你再往下唱!”
这一说,小红的劲儿来了,坐起身子,斜对着他,一条腿盘坐在炕上, 一条腿撑着地,把手绢绕着右手食指,冲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强人呀!”
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气唱:
“只说我不好,只说我不贤!不看你那般,只看你这般,没人打骂你就 上天!”
接着便是眼一瞪,恶狠狠骂一声:“强人呀!”却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 随后便又飞媚眼,又害羞地带着鼻音哼道:
“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欢!” 她那发腻的声音,冶艳入骨的眼波和笑靥,搅得郭松林意乱魂飞,但
是他到底不比胸无点墨的草包,除了小红的一切以外,也还能领略非她所有 的曲词,便即问道:“这是谁教你的曲子?”
“也没有人教,听人家这么在唱,学着学着就会了。”
“可惜,不知道这曲子是谁做的?”
“曲子好,”小红问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气的神情,郭松林赶紧一叠连声地说:“都好,都好!曲子
做得真不做,也得你唱才行。” 这一说,小红才回嗔作喜,举着杯说:“那么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烧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条线,直
贯丹田,加上火盆烧得正旺,觉得热了,便即解开胸前的钮子。
“当心受凉!”小红说,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么, 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脸覆在他胸前。
她那头上的发香和花香,受了热气的蒸散,一阵阵直冲鼻孔,越发荡 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搂得紧紧地。
这样温存了好一会,心才又定下来,觉得小红别有韵致,所以还想再 聊聊天,“小红,”他问,“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你老问这个干吗?”
“问问也不要紧。”
“还是别问的好。”
“怎么呢?”郭松林说,“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不是什么说不得。”小红抬起头来看着他,“我说了伤心,你老听了替 我难过,不扫兴吗?”
“你说话倒干脆!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对了,你老喜欢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于是郭松林又抱紧了她。过不多久,听得有人叩门,悄悄喊道:“小红,
小红!”
“这是谁?”郭松林问。 小红没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声说道:“门没有闩,进来吧!” 门一开,进来一个鸨儿,有四十来岁,擦一脸白粉,簪满头红花,怪
模怪样地,先给郭松林请了个安,然后管自己去替他们铺床。 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时刻,等掏出那个李鸿章送他的金表,不开
表盖,只揿了一下按钮,顺手放到小红耳边,里面叮叮地响了起来。 小红从没有见过打簧表,大为惊异,象个小女孩似的,磨着郭松林再
为她试一遍,又问长问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 以表能发声?正在有些发窘,那鸨儿已铺好了床,请个安说道:“请大人早
早歇着吧!”又虎起了脸对小红说:“你可好好儿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问:“她可是你的亲人?”
“我那里有什么亲人?我的亲人在这儿!”说着,小红又一把抱住了郭松 林。
明知是“米汤”,他也被灌得晕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怜惜 的心。他的性格是豪迈一路,也读过几句书,平时颇为向往唐宋那些武将的
风流豁达。此时有了几分酒意,放纵想象,想到此番与捻军是作最后的周旋, 弃去辎重,裹粮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枪子无眼,说不定就此阵亡,
而生死莫测之际,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缘,不可不为可人的小红留下一点“去 思”。倘或阵亡,自然有一番哀荣,朝廷赐祭,督抚亲尊以外,还有一夕之
缘的红粉雪涕,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于是他起了拔她于火坑的心思,推着她说:“小红,你坐好了,我有话 跟你说。”
小红听他语气郑重,便真个放开了手,离得他远一些,含笑凝视着他。
“你家里到底有些什么人?” 察言观色,知道非老实回答不可,小红收敛了笑容,垂着眼皮说道:“就
有一个疯瘫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摇摇头,“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还吃这一碗饭?”
“对了!就是这话。”郭松林欣然地说,“你以前嫁过人没有?”
“没有。不过??。”
“话怎么不说完?”
“我不敢瞒你老。”小红低着头说,“有个五岁的孩子。”
“男孩?”
“嗯!”小红忽然觉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头,掠着鬓发,以兴奋而忧伤 的声音说:“就为的这个孩子,我愿意再苦两年,等攒够了钱,自己把身子
赎了出来,带着孩子也下关东。”
“下关东干什么?”郭松林诧异地问。
“孩子他爹在关东。”
“喔!”他又问,“在那儿干什么?”
“还不是开垦吗?”小红又说,“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得很,也就是为 了有一天熬得出了头,巴望着能够父子团圆。”
郭松林点点头,心里在作盘算,关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关东” 是怎么走法?想来大概是由胶、莱出海到辽东。然而弱质伶仃,风波涉险,
又带着孩子,能不能如愿以偿,实在大成疑问。
他的心事,小红怎么猜得透?见他面色忧郁,她心里懊悔,不该谈自 己的事,扫了贵客的兴,所以便又笑着埋怨:“我早说了,还是别问的好。
可不是吗,到底,害得你老心烦!”她斟着酒又说:“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 罚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着她那执着壶的手说,“小红,我再问你一句,你刚才 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话问得太认真了,小红反倒无从回答,愣了一下才说:
“当然是真的,无缘无故我编一套瞎话骗你老干什么?”
“真的就好。”郭松林没有再说下去。 小红实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态度是什么意思?不过她阅人甚多,什
么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见过,如果象这样每一个都要去细想,那是自讨苦吃, 所以练就了一套本领,随便什么事,能够在心里说丢开就丢开。这时依旧娇
笑软语地陪着郭松林饮酒作乐。
郭松林的心情也轻松了,喝酒喝到鸡鸣方罢,一上床便鼾声大起,真 个一宵无话。这才是小红少遇见的事,而且也不象别的烦恼能够轻易抛掉,
心里嘀嘀咕咕,不知道什么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 时窥伺着他的颜色。
郭松林宿酲犹在,懒得开口,而窗外虽然声息甚低,人影却多,显然 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请示,只是怕惊扰了他,不敢高声而已。
“你开门吧!”
“是!”小红轻手轻脚地去开了一扇房门,自己把身子缩在门背后。 门外那个小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时把洗脸水端了进来,小红便帮着
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红说道:“我 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别走!”
有这句话,小红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着,大概还要留一天。于是她 趁郭松林用过的那盆脸水,没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脸,打开梳头匣
子,好好修饰了一番,端然静坐,等郭松林回来。
这一等等到日中,还不见踪影,倒是那小马弁带着厨子,替她送了饭 来。小红闷在屋里好半天,一见了他仿佛遇着救星,赶紧陪笑道谢,然后问
道:“总爷,我求你点事行不行?”
“你说吧!”
“不知道跟我来的那个人在那儿?”
“你是说那个老娘儿们?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了,上头没有交代,不能让 她进来。”
“那就拜托总爷跟她说一声,郭大人让我别走,大概还得留一天,叫她 放心好了。”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那小马弁说,“好了,我替你把话带到就是 了。你快吃!
吃完了好收家伙。” 小红自出娘胎,没有这样子吃过饭,实在有些食不下咽,所以拿了两
个馒头,放在一边说:“劳驾,劳驾!我这就行了。 请厨子大爷收了去吧!”
刚说到这里,只听窗外靴声、人声,是郭松林回来了,带着一名随从, 却只候在窗外,小红慌忙退到一边,很恭敬地站着。
“你还没有吃饭?”郭松林接着又说,“我也还没有。正好,你就陪着我 一起吃吧!”
小马弁一听这话,便退了出去,向厨子吩咐:“把大帅的饭开到这儿 来。”
这开来的饭,自然大不相同,肥鸡大鸭子以外,还有一大碗狗肉,异 香扑鼻,把小红的食欲勾了起来。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葱生蒜生韭菜,
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开口便唱‘冤家的’,那里有春风一曲杜韦娘”的
“蛮娘”,当着窗外那些官长“总爷”,何敢跟统驭上万兵马的“大帅”,对 桌而食?只守着她的规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汤撕饼地伺候着。
吃得一饱,郭松林很舒服地剔着牙、喝着茶说:“现在要跟你谈正事 了。”
“是。”小红答应是这样答应,心里又万分困惑:红顶子的大官儿跟我们 这种人有什么正事好谈?
“是谈你的正事。小红,”郭松林说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这??。”
“你听我说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现在打仗,我没得那份闲心思。我 替你还了债,把身子赎出来,另外再送你几两银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
问:“小红,我又要问你了。倘或你那口子攒够了钱来接你们母子俩,你把 你疯瘫的老娘怎么办呢?”
“那??,”小红听了他的话,心思极乱,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 然是一起接了去。”
“你别看得那么容易!汉人若非充军,出关也不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那么容易。果真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几个钱,托人照应?”
“有钱就行。”小红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铭传和杨鼎勋,相偕来到,郭松林顾不得再跟小
红说话,起身迎了出去。
“省三,你来得正好!”他一见面就说:“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什么公事?”
“用你的关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关公干,随携妇女、 小孩各一名。名字都空在那里,回头我自己来填。”两名来客相顾愕然,“这
是干什么?”刘铭传问,“你不是自己也有关防吗?”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隶提督,虽在这里打仗,说起来山海关也管得 着,所以要用你的关防。”
“慢来!”杨鼎勋笑道,“我这个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闲事。 为何随携妇女一名?是何许人?”
“喏,在屋里!” 这时小红已经把郭松林的话想明白了,有这样天外飞来的奇缘,真是
爱做梦的人也梦不到,所以反有点不大相信。但看到那两位贵客的头上,她 心里踏实了,都是红顶子的大官,那能开这样的玩笑?
因此,一见贵客进门,她精神抖擞地连请了两个双安,盈盈笑道:“小 红给两位大人请安。”
郭松林和杨鼎勋又相视而笑了。杨鼎勋跟郭松林是至交,戏谑惯了的, 所以指着小红向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败火’,你怎么反倒要充她的
军?莫非伺候得不够痛快,火上加火?”
小红人既伶俐,兼以这些古里古怪的风情话,听得多了,所以一下就 懂了杨鼎勋话中的意思,顿时黑里俏的脸上,泛出红晕,变成紫酱色。她同
时也在想,这些“大帅”们在一起,开起玩笑来,比平常老百姓还随便,那 里有一点儿官派?
因而不免深深讶异。 心有所感,脸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杨鼎勋正跟刘铭传哈哈笑着,
一眼瞥见,立即忍住了笑,指着小红说:“不对!看她这笑,昨儿晚上一定 还有新鲜花样?说吧,”这是直接对着小红来的:“你笑的什么?”
“什么花样也没有。”郭松林接着说:“你们自己问她好了。” 小红不愿搞出误会来,又看来的两位“大人”也是好说话的人,所以
轻盈地笑道:“我是想起鼓儿词上的话好笑,没有别的。”
“怎么呢?”杨鼎勋问,“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鼓儿词上提起那些个元帅,叫人害怕!一发了脾气,把胡子一吹,公 案上摔下一支令箭来,马上推出辕门,人头落地。敢情这都是哄人的话!眼
前就三位元帅,跟鼓儿词上说的全不一样。”
“那么,你看是象好呢,还是不象的好?”刘铭传问。
“这我可不知道了。”小红笑道,“反正我看得出来,三位大人全是菩萨 心肠。”
“不容易。”刘铭传笑中有牢骚:“从京里到南边,到处挨骂,在这儿才 落得一声好。”
“好了,闲话少说吧!我先办完了她的正经再说。”郭松林问刘铭传:“跟 你要的公事怎么样?”
“那还用问吗?派个人说给我那里的人就是了。”
“这就行了。”郭松林转过脸来看着小红:“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债, 反正一定够,我送你一千银子,另外派人帮着你办事。赶快还了债,把你老
娘送回淄川,到关外找你那口子团圆去吧!”
这一说,简直让小红愣住了,世间真有这样的事?不但没有经过,也 没有听说过,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觉心中又酸又甜、又热,浑身发抖,
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等哭出声就又立刻警觉,这是什么地方?眼前 是什么人?怎能放声大哭?赶紧拿手掩住了嘴,一头扑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杨鼎勋点点头,轻声说道:“子美这番豪情快举,倒真是 菩萨心情。”
“这一千两银子值,无论如何比花一千两银子买副对联来得值。” 刘铭传的话是有所指的,据说郭子美的大同乡,翰林出身的何绍基,
书法名满天下,他用一副自撰自写的对联向郭松林打秋风,自道是副巧对,
也是绝对,非要一千两银子不可。 那副对联的句子是“古今双子美,先后两汾阳”,用杜甫和郭子仪来与
郭松林相拟,马屁拍得极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两银子。 这番快举,欣赏的人少,不以为然的居多,刘铭传就是其中之一,所
以有那样的说法——事实上也说得很对,郭松林亦觉得,小红的感激涕零, 比何绍基的掀髯大乐值钱得多。
“你别哭了!”他说,“我叫了人来,让他陪着你去办事。” 接着便喊进一名亲信差官来,一一交代清楚,小红哭着向三位“大人”
叩了头,对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着那差官去了。
※ ※ ※
“我们谈正事吧!”刘铭传这样说,同时亲手去关上了房门。 这不用说,“正事”是关于剿捻的机密。三个人在屋角聚在一起,并头
促膝,低声密商,未入正题以前,刘铭传先取出一个信封,冷笑着递给郭松 林说:“你先看看这个!”
打开信封一看,是一道“廷寄”的抄本:
“李鹤年奏:豫军马队追贼,枪毙任逆,并西北两路防堵情形,暨襄城 匪徒滋事,现饬查办各折片。善庆一军,前同刘铭传在赣榆地方,剿捻叠胜,
枪毙逆首任柱,已据李鸿章奏报获胜情形,并将该副都统奖励矣。”
看到这里,郭松林停了下来,皱眉说道:“这我就不懂了,枪毙任逆, 完全是淮军的事,跟豫军什么相干?要河南李中丞去奏报?”
“不就是报功吗?”杨鼎勋说。
“那又怎么扯上善庆呢?”
“李中丞的原奏不知道怎么说的?不过也猜想得到。”刘铭传说,“不扯 一个当时在火线的人,怎么能够报功?”
“喔,我明白了,是一出‘十八扯’!”郭松林笑道,“先把善庆扯上,那 一支蒙古马队算是豫军,再把任柱跟善庆扯上,当时他在火线上,打死任逆,
他自然有分。如是一扯再扯,就算成豫军的功劳了。”
“对了!”刘铭传说,“我反正挨骂受气,经历得多了,象这样的事,无 所谓。现在我把你们两位老大哥拉在一起,我得有个交代,拚命打来的胜仗,
倘或让人冒了功去,教我怎么对得起两位?所以该有个办法。这话先不谈, 你再往下看!”
下面这一段提到西捻的头目张总愚:
“张逆现盘旋于延绥一带,非东走晋疆,即南入豫境。该抚务令马德昭 等,择要扼扎,以备不虞。枭匪近扰定州,豫省彰卫各属,相距非遥,河北 之防,尤为吃紧。”
“啊!”郭松林吃惊地说,“西捻如果回窜,倒是件很麻烦的事!西捻、 盐枭,倘或再加上东捻,那样一合流,可就再不容易制服了。”
“就是这话!”刘铭传说:“西捻回窜,怎么样跟直隶的盐枭合在一起, 淮军管不着!
淮军只管办东捻。不过东捻要突破运防,窜入河北,那??,”他神色 异常严肃地:“那是可以掉脑袋的事!”
“话再说回来,”郭松林说,“等西捻回窜河北,即使不能跟东捻合流, 声气相应,我们这里的仗也很难打了!”
刘铭传与杨鼎勋都不作声,但微微颔首,深深注视,彼此目语之间,
取得了一致的看法,情势摆明在那里,对捻军的这一仗,如果办得不够痛快, 不够干净,将会引出许多麻烦。
郭松林在想,这一次刘铭传可真是大彻大悟了!要论将材,此人智勇 双全,且有远略,带兵驭将亦有他自己能得士卒效死的一套做法,不愧为大
将之器。但他就跟李鸿章一样,功名心太盛,喜欢用手腕,甚至也不无纵寇 自重的情事。于今历经顿挫,朝旨严督,舆论讥评,在他都成了鞭策的力量,
激出他一个决心,要奋力自效,急于剿平东捻,替他自己、替李鸿章、替淮 军挣个面子。更难得的是他已了解到,面子要大家一起来挣,胜仗更要大家
一起来打,所以一心一意讲求和衷共济,不但不象过去那样争功诿过,甚至 宁愿委屈自己,结欢友军。光是派粮台上的委员,替自己去找窑姐儿这件小
事,就可以看出他的推心置腹。这样的朋友,得要捧捧他!
于是他慨然说道:“省三!这一仗的关系重大,我完全明白。自己弟兄, 不必客气,怎么打法,你说吧!我全听你的。”
“子美,少铭!”刘铭传激动地分握着郭、杨二人的手,“有你们两位老 哥捧我,这一仗非打胜不可。生死关头的交情,才是真正的交情!我太高兴 了。”
“彼此一样。”杨鼎勋说,“省三,你把今天所得的谍报先跟子美说一说。”
“现在各方面的情势是如此,”刘铭传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手画的山东地 图,指着西南方说:“运河一入东境,到利津出海,一共八百多里,目前最
紧要的是从张秋到东阿鱼山的六十多里,因为这一带已经冻得很结实了。少 帅已调树字三营增防,可保无虞。现在就怕捻匪西窜,扑齐东一带的运河,
所以我请潘琴轩,专守西面,一面防运,一面接应。”
“这样,形势就很明白了!”郭松林接口说道:“北面是汪洋大海,东面 登、莱两州是个‘口袋’,大军由南面往北挤,不是挤入那个‘口袋’,便得
往西面突围,我们各当一路。”
“是!”刘铭传又说,“子美,此中有天意!”他指点寿光东、西两面的两 条河说:“东面是弥河,既深且阔;西面,你看,清水泊连看北洋河,两河
如带,束住了捻匪,这是他的一个绝地!往东西两面突围都很难,要想逃生 就得往南面。”
郭松林瞿然而惊,“说得不错!”他在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斗,就 象血海深仇的冤家相逢于狭路,谁打倒了谁,谁才能过得去,其间毫无闪避 的余地。
“捻匪那面的情形,今天早晨也有确实的消息来了。”刘铭传又说,“任 柱虽死,仍旧数他的‘蓝旗’强。”
“任柱死了,谁带他的部队?仍旧是他的一兄一弟?”
“是的,任定和任三厌,还有个刘三猫。”
“赖汶光呢?”郭松林问。
“赖汶光在白旗的时候居多。”刘铭传说,“目前捻匪的部署是,蓝旗在 东,白旗在西,子美,我想请你??。”
他的话没有完,郭松林便摇手拦住了他:“不用提那个‘请’字!等我 先跟少铭商量一下。”
杨鼎勋跟郭松林配合成“一大枝”,而以郭松林为主,他要跟杨鼎勋商 量,自然有他们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打算,所以刘铭传很知趣地起身,预备避
开些好让他们私下谈话。
“你不用躲开!”郭松林却拉住了他,“我只问问少铭,愿意担当那一 路?”
杨鼎勋打仗勇敢,私底下却喜欢跟十几岁的少年似的闹着玩,于是笑 道:“你先别说出来!我们俩,每人在手掌心里写个字,看看想法可相同?”
“这也好!”郭松林别有意会,欣然赞同,取了支水笔来,递给杨鼎勋。 两人背着身子各自写了字,杨鼎勋先伸手,掌上写的是个“蓝”字。
郭松林一看,笑嘻嘻地也把手掌一翻,上面是个“东”字,“东”就是“蓝”, 捻军蓝旗在东面。蓝旗较强,郭松林打算攻坚,倘或杨鼎勋表示愿意担当西
路,攻捻军白旗,郭松林便要另作考虑,不肯伸出手掌来,明显地与杨鼎勋
示异。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刘铭传极其欣慰,他也希望郭、杨能担当东路, 这倒不是为了避强就弱,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彼此呼应配合,比较适宜。
“倒不是什么英雄!”郭松林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打这儿看,少 铭跟我是一条心。”
“其实跟省三、琴轩又何尝不是一条心?”杨鼎勋很兴奋地笑着,“‘三 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下子东捻非垮不行。”
刘铭傅紧接着说:“就为了大家一条心,我有十二分的把握,所以,” 他很谨慎地回身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我想把出队的日子提前。”
“喔,提前到那一天?”郭松林问。 刘铭传不答他的话,先解释提前的理由:“我责成粮台四天以内办齐干
粮,一半也有先声夺人的作用在内。现在外面都知道起码得四天以后才有一 场恶战,今天谍报回来也说,捻匪也相信这话,作的都是四天以后迎战的打
算。还有捻匪惊魂丧胆,饥寒交迫,都想好好儿歇一歇,这两天根本没有戒 备,各人都在想办法,怎么能吃一顿饱的?兵法有云:‘实者虚之,虚者实
之’,我们提前开一宝,打他娘的一个措手不及。
子美,你干不干?”
“怎么不干!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来不及。准备明天晚上,起更出队。”刘铭传又说,“行动务 须机密!”
郭松林和杨鼎勋深深点头。三个人又谈完了一些必要的联络配合的步 骤,各自散去,召集营官秘密下达命令。
刘铭传综领全局,格外辛劳,一样样检点交代,直忙到深夜,方始休 息。
身体虽累,精神亢奋,刘铭传辗转反侧,不能入梦,夜静更深,忽然 想起家乡,神魂飞越,心里是说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饥,要去看看儿时钓游之
地的欲望。这样直到寒鸡初唱,一颗乡思如火的心,才能渐渐冷下来。
睡不到多少时候,便即惊醒。这一天有许多事要办,依照预定的计划, 首先要找赵老师和李同知这两个乡绅,给他们一个信息。巧得很,刚要派人
去请,赵、李二人带了一个人来谒见。
这个人才是真正对刘铭传有用的,是个秀才,名叫杨锡龄,乡团实际 上是他在办。那天刘铭传、郭松林联名请客,他正好到省城里去采办军需,
未能赴约,这天特地来致谢,顺便要请示乡团该如何帮助官军来打捻军?
有些乡团可靠,有些乡团不可靠,这一带的老百姓,跟捻军没有什么 乡情友谊的瓜葛,而且一直吃捻军的亏,自然可靠。但任何乡团有个改不掉
的毛病,那些年轻小伙子爱出风头,倘或得知一桩机密,会到处去说,自炫 消息灵通,所以刘铭传不肯把这天就要出队的决定告诉杨锡龄。只问他那个
圩子强,那个圩子弱,以便了解能够得到多少助力?
杨锡龄人很能干,也很诚恳,原就开好了一张单子,预备面报刘铭传, 这时便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单子上开着各个圩子的名称、方位、有多少人、有多少刀、矛、白蜡 杆子、多少土枪,光是看人与武器的比例,就可以察知强弱。
“很好,很好,”刘铭传对他很满意,“总在这几天就要见仗了,请老兄 早早作个预备。”
“是!”杨锡龄说,“各圩日夜有人巡逻看守,其余的只要锣声一起,个 把时辰,就能成队。现在要请大人的示,官军一开了仗,各圩光是自保呢, 还是出圩开火?”
“问得好!”刘铭传点点头说,“以自保为主。如有零星逃散的捻匪,自 己量力处置,不过,务必要慎重,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贪功远出。有句话,
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先,倘或那个圩子为捻匪攻破盘踞,官军是无所姑 息的。”
这就是说,官军要攻入圩子剿捻,大战之下,势必玉石不分。赵、李、 杨三人悚然动容,彼此商议着,立刻把他的命令传达下去。
“对了,请各位赶快把我的话,通知各处。”刘铭传又说,“我有样小玩 意相赠。”
他送了他们每人一支洋枪,名为“后膛七响”,亲自教了他们用法。赵、 李、杨三人无不高兴,因为,一则这是洋枪中的利器,再则是“刘大帅”所
送,足以夸耀乡里。
等送走了三名乡绅,刘铭传出发视察各营,官兵的士气极好,行动沉 静迅速。到了初更时分,各营悄悄移动,最先出发的是副都统善庆和铭军中
由记名总兵陈振邦所率领的马队,其次是郭、杨两军,最后才是刘铭传,亲 领中军压阵。
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照预定的计划,是要抄东捻的后路,这是一支 奇袭的部队,所以马蹄上都包了草,好减低声音。士兵虽未如古时候那样“衔
枚”——用枝竹片勒紧在双唇之间,让人讲不了话,但也下达了严厉的“禁 声”的命令,所以一路由西转北,直抵清水泊附近,都没有什么惊动。
马队将到清水泊时,东路已经发动了攻击。蓝旗捻军,仓皇迎战,从 任柱死后,蓝旗捻军由他的兄弟分领,任定带的是“步贼”,这时亲自持着
长矛,率领三千多人,敌住了武毅军和勋军的先锋,接着任柱的胞弟任三厌, 带着马贼,一阵风似地卷了过来,抵挡郭、杨两军的马队。
在西面的白旗捻军,为善庆和陈振邦的马队一冲,上来就吃了亏,但 白旗人多,而西路的官军因为鼎军在外围,铭军又因为刘铭传要照应郭、杨
两军,有意偏东,以致在人数上众寡不同,但也还能够扯个平。
东西两路,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势,捻军人多肯拚命,官军士气也旺, 又占了洋枪的便宜,人数虽少,仍能稳得住阵脚。但听杀声震天,洋枪劈劈
啪啪,一阵阵地响,每响一阵,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闪耀,彼此象潮水一 样,一波一波地涨而复退,总在那一带拉来拉去。
西路铭军的步队,由总兵唐定奎、刘克仁率领,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 是刘铭传手下第一个得力的将领,上年尹隆河一役,力战阵亡,那时唐定奎
方在合肥省亲。湘军和淮军都是子弟兵的格局,兄死弟继,视为当然,所以 唐定奎接统了他哥哥的部队。跟郭松林一样,唐定奎打捻军,也是要报仇雪
恨,当然特别打得扎实。
他的对手是牛洪,捻军都叫他牛喜子,机警而慓悍,唐殿魁正就死在 他手里。仇人虽未相见,听说是牛洪的部众,唐定奎越加奋发,下定决心非 打垮他不可。
于是他跟刘克仁商量,要选拔敢死之士冲锋——就称为“选锋”。挑个 空旷隐蔽的地方,在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宣达命令,征募勇士。
这是玩儿命的勾当!其实打仗谁又不是玩儿命?既然都是玩儿命,得 要玩出个名堂来,“选锋”只要不死,便有极厚的奖赏,而且马上可以领“委
札”,当上一个官儿,即令阵亡,家属亦有优恤,何乐不为?所以一宣布了 命令,举手的举手,开口的开口,站出来的站出来,立刻便有许多人应征。
唐定奎非常高兴,照花名册点一点人数,共有五百余名之多,临时编 组成三队,卸下洋枪,各持大刀,靴页子里或者腰上插一把匕首,各用白手
巾缠臂,以便于黑头里辨认。等部署停当,随即分道前扑。 两军相峙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山岗,“选锋”悄悄摸了上去,月黑天高,
捻军并无所知,但居高临下的选锋,却影绰绰地把捻军集中的地点,大致都 已看清。这样屏息以待,只听后面连放两排枪,枪声极其整齐,这是一个讯
号,第二排枪的余响犹在,选锋们都已一起冲了下去。后队随即往前移动, 一面压住站脚,一面好相机进攻。
选锋乘下坡之势,飞奔直前,等捻军发觉时,已是短兵相接,凡是选 锋,一定气壮,裹入敌阵,见人就砍,牛洪的阵脚,顿时就松动了。
其时刘铭传的中军亦已赶到,一路呐喊而来,声势极盛,牛洪要分队 抵御,就有些兼顾不到,唐定奎和刘克仁的后队,往前猛扑,西路的捻军,
终于被击溃。这一下牵动了全面,刘铭传本来就打算着支援郭、杨二军,一 见西路得手,不愿把兵力置于无用之地,麾军偏东,合力去对付蓝旗。
蓝旗虽狠,能力敌郭、杨,但也讨不了便宜,这时加上装备极好的铭 军精粹,虽有牛洪的部众合流,亦无济于事,被冲成几截,各不相顾。另一
面善庆和陈振邦看白旗的马队,向西南逃散,并不穷追,照预定的计划,沿 北洋河而上,越过清水泊去抄东捻的后路。
后路是随军流窜的老弱妇孺,因为官军势盛,东捻仓皇应战,倾巢而 出,所以后路极其空虚。那些老弱妇孺,这一两个月让官军由山东追到江苏,
江苏追到山东,沿路不知死了多少人?剩下的也都筋疲力竭,一息奄奄。在 这样的数九寒天,没有多少人身上有棉袄,加以山东对他们来说是“客地”,
找粮食相当困难,本就啼饥号寒,怨地恨天。这时让官军马蹄奔腾,洋枪乱 放,吓出一片哭声,实在是濒于绝境,自觉生不如死而又不甘于死的哀号,
那凄厉的自恨生不逢辰的怨声,随着呼啸的北风,散入火光闪烁的平畴暗空, 入耳的感觉就象有把刀子在刮心,酸得要叫人掉眼泪!
捻军心酸,官军也心酸。但这不是发善心的时候,那些哭声传到前面 可以瓦解捻军的“士气”,所以陈振邦下令放火,他这里一放,那面善庆的
部队如法泡制。火光中马队往来驰骤,把老弱妇孺都逼了出来,披头散发, 衣破露肉的妇人,拖着泥人儿似的孩子,一面跑,一路哭,跑不动的拖,拖
不动了便都覆身在孩子身上,使劲拿手捶着地面,哭得抬不起头来。
于是前面的捻军整个儿垮了!背水而战,置之死地而不生,长矛敌不
过洋枪,根本无法扑,捻军只好一路丢辎重、丢马匹、丢随身所带的东西, 有金子、有珠宝首饰。有个营官想捡便宜,让刘铭传发现了,派人抓到马前,
亲手拿马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阵前执法,其效如神,官军就此对地上的东西,看都不看。看了心里 难过,只是争先立功,人人都象多长了两条腿,撵得飞快。
撵到水深且阔的弥河西岸,捻军还能成队形的,只有一支马队,向南 逸出,除去投降,被擒的以外,不是被杀,就是落水,再就是伏身在尸骸堆
中装死,以求逃过这一劫。当然也有少数逃散了的。
这一场血战下来,天已经亮了,只见弥河中漂满浮尸,但也有水淋淋 爬上东岸,急急逃命的。在弥河以东的,官军无法追,弥河以西,北洋河以
东,在寿光这一带的零星股匪,官军还在扫荡。
当官军酣战的那一夜,寿光一带的村庄圩寨,处处鸣锣,聚集团练壮 丁,彻夜防守,有那胆大的,爬上圩墙作“壁上观”,替官军呐喊助威。杨
锡龄等人没有想到刘铭传说干就干,当夜就会动手,急忙带上那杆“后膛七 响”,骑马到各处传话:务求自保,千万不可轻举妄动。等天亮大局已定,
无所顾虑,杨锡龄自己就首先开圩,领着团练,到处拦截搜索,收拾漏网的 零星捻军。
这时郭松林和杨鼎勋已往南追了下去,刘铭传留在寿光,清理战场, 杀敌几何,俘获多少,都还在其次,首先要查明的是那些匪首的下落?
第一个报到的消息是,赖汶光下了弥河,生死不明。接着来报,找到 了任定的尸体,还有不大相干的,洪秀全所封的“列王”徐昌先、“首王”
范汝增的遗尸和“印信”。至于最要紧的任三厌、牛洪、李允三个人,就不 知去向了。
一听如此,刘铭传不敢耽搁,当夜率领亲军,往南追击,同时报捷。 捷报到了李鸿章那里,飞章入奏,少不得铺张扬厉,大叙战功。说寿光大捷,
阵斩捻军两万余,弥河“乱尸填溢、水为不流”,俘虏一万多人,夺获骡马 两万匹,赖汶光堕马落水,已在弥河淹毙,残匪数百人往南流窜,不难一鼓 荡平。
实际上残匪还有数千人,领头的就是赖汶光,由山东往南,窜入江苏 沭阳。此时各路统兵将领,都已得到大捷的消息,眼看功成在即,无不踊跃
争援,要在这要紧开头出一把力,不肯让淮军独收全功。于是漕运总督张之 万的“漕标”;安徽巡抚英翰的皖军;江南水师提督黄翼升的炮艇,都大起
忙头。淮军系统的山西布政使刘秉璋和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亦统兵拦截。 一时八方风雨,都会集在两淮了。
※ ※ ※ 沭阳以南就是六塘河,这条河在明朝叫拦马河,起自宿迁的骆马湖,
东流入海,经过康熙朝治河名臣靳辅的整理,递建六坝,筑堰成塘,改名六 塘河。对于调节运河水位,具有极大的功用,所以在堤堰上,一向防护严密。
但河阔可以拦马,军务部署就不免掉以轻心,此时守六塘河的,正是李鸿章 向他同年至好,浙江巡抚马新贻借调来的几千浙军,人地生疏,有隙可乘,
赖汶光在一个大雪后的黄昏,悄悄偷渡过六塘河,直扑清江浦。
漕运总督张之万驻清江浦,深夜得到消息,大惊失色,舍却姨太太的 香衾,一面派兵迎击,一面召集幕友,商议奏报。
“大帅!”管奏折的幕友看他脸色青黄不定,便安慰他说,“捻匪强弩之
末,不足为患。这一窜过六塘河,浙军要倒霉,我们这里倒好了。”
“怎么说?”张之万问道:“有点儿什么好处?” 那幕友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道:“李少帅的心太狠了一点儿,丝毫不给
人留余地,现在机会来了。”
“慢慢!”张之万打断他的话问,“何以见得,李少荃不给人留余地?”
“大帅请想,李少帅入奏,说在寿光歼敌两万多,生擒万余,这‘花帐’ 也报得太过分了。报花帐还不要紧,不该说残匪只有数百。照此而论,东捻
不全是淮军所平的吗?”
“啊,啊,吾知之矣!”张之万深深点头,“他是作个伏笔,为叙功留余 地。不过,这个余地留得太宽,挤得别人无处容身了。”
“正是这话。”那幕友又说:“如果东捻南窜途中溃散,则正符‘数百’ 之言,现在有数千之多,而且赖汶光未死,我们这里是遇到了‘强敌’了!”
“嗯!”张之万沉吟了一会问道:“那么,你说该怎么出奏?”
“我拟个稿子,向大帅求教。” 象这种飞报军情,一向简单扼要,才能显得情势紧急,所以那幕友想
都用不着想,一挥而就,送了上去——大致照实奏报,不过捻军的人数加多 了,几千变成“万余”。
“高明之至!”张之万递回折稿,顺便拱拱手:“马上就拜发吧!” 这里一天亮已经鸣炮拜折,李鸿章在徐州还不知道,直到午后才接到
消息,先是在六塘河北岸,协同防守的刘秉璋告警;接着防守六塘河南岸的 浙军统兵官李耀南有了正式报告,说是沿河岸的长墙,有一处炮位,因为炮
身发热,弹药无法装得进去,就因为这么一个空隙,才让捻军得了手。接获 报告,李鸿章好半天作不得声,心里在想:“天意!”若非天意,决不能在算
无遗策之下,偏偏出这么一个纰漏。诚如张之万和他的幕友所判断,李鸿章 奏报弥河一役,只逸出数百残匪,是为独吞大功留余地,而这余地虽留得太
宽,却是反复思考过的。照他的想法,捻匪势穷力蹇,再经此巨创,残众非 投降不可,就算死不投降,一路为官军拦截打散,亦难成大股。到最后,还
有一条六塘河,河上有长墙、墙上有枪炮,炮后有军队,还有什么可忧的? 谁知捻军居然在这天寒地冻的腊月里,能够人马并下,凫水而过,偏
偏浙军又是如此不中用!最让李鸿章有苦难言的是,浙军是客卿,碍着马新 贻的面子,他们闯了祸还不能责备。就是责备,人家也不受,他把刘秉璋摆
在北岸,还有歼敌立功的机会,浙军在南岸,守住了是分内之事,守不住就 有处分。一样打仗卖命,何以他自己的淮军摆在易于见功之地,特地请来的
客军替人垫背?这话付之公评,是自己的理亏。 心里万分抑郁,还得打起精神来应变。东捻一向是“任勇赖智”,看赖
汶光的打算还想突破运防,再有疏虞,让捻军到了运河西岸,由苏入皖,则 是放虎归山,贻患无穷。因此,他一连发出上十封信,分别严饬各军,合力 兜剿。
当然,淮军中最着急的是刘秉璋,不待李鸿章的命令到达,已派出亲 军马队叶志超、杨岐珍,由六塘北河岸渡河,沿着运河向清江浦、淮安追击,
而特以赖汶光个人为目标。
捻军一路逃,一路为官军拦截,人数越打越少,但几个主要的头目, 仍有脱身之法。大势已去,逃也逃不远了,然而投降也得找地方,任三厌、
李允、牛洪还存着希冀之心,决定设法偷渡到运河西岸,向驻扎在洪泽湖以
南的李世忠投降。这个胜保的“知己”,原是早期太平军投降过来的,旧时 伙伴,希望还能够予以庇护。赖汶光则从李鸿章以下,淮军将帅中,没有一
个是他看得起的,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吴毓兰,他也是安徽合肥人,办团练当 县丞起家,积功升到道员,颇得民心,此时正带兵屯守扬州,赖汶光认为投
降了他,比较能得到公平的处置,所以决定奔向扬州。
于是东捻残众,在高邮附近,分为两股,一股越过运河,窜天长、六 合一带,由李昭庆派马队追击,另一股就是赖汶光的十几骑,沿运河西岸南
下,但扬州虽已在望,却因为刘秉璋的亲军叶志超和杨岐珍追得太紧,看样 子到不了扬州就会被杀或者被擒。
于是赖汶光心生一计,弄了几套“行装”暖帽,扮成官兵,选个卢州 府口音的捻军,戴上一支蓝翎,冒充淮军军官,装得吃了败仗,落荒而逃的
模样,每过运河闸口,仓皇喊道:
“快把闸板去掉,捻匪来了!” 这一来,真的官军一到,得重新放下闸板,让他们过去,自然耽误工
夫,以致距离越拉越长。到了黄昏时分,赖汶光一行抵达扬州以北四十五里 的邵伯镇,这是个水陆冲要的码头,有一名专司河防的巡检驻在那里,官儿
虽小,是个肥缺。看看晚来欲雪,关津清闲,正弄了四盘一火锅在那里喝洋 河高粱。就这时,赖汶光他们几个到了,一下马就用马鞭子打门。
门是开着,故意要摆官派,巡检慌忙赶了出来,一见领头的“军官”, 脑后拖着蓝翎,那起码是“游击”、“都司”之类的官儿,便口称“大人”,
接待到里面动问来意。
来意是要吃饭,现成就是,装了几大盘馒头来,连四盘一火锅一起吃 得光光,抹抹嘴道声“叨扰”。那“军官”接着又说:“我们得赶路去见吴大
人,捻匪已抄小路,直扑扬州来了!”
“啊!”那巡检大惊失色,“请问,捻匪离这里多远?”
“不会太远。”那“军官”放低了声音说,“本来不管你的事。我们叨扰 了你一顿,透个消息给你,捻匪鬼得很,从俘虏身上剥了衣服穿上,冒充官
军。你最好想办法不让他们过闸,拖延他一下子,好等吴大人派兵来痛剿—
—这一场功劳都是你的,吴大人报上去,起码保你一个县大老爷。这是因为 我们吃了你一顿好的,不然,不告诉你!再跟你说一句,捻匪既然冒充官军,
你只要不拆穿,他们决不敢行凶,你只想办法留难他们,不要紧!”
“是,是!”那巡检请了个安,笑容满面地说:“多谢大人栽培!” 等赖汶光他们一走,那巡检随即吩咐手下,关闭闸口,任何人不准通
过。 这一来,叶、杨两军与邵伯镇巡检,必有纠纷发生,使得赖汶光更能
从容处置,沿途打听到确实信息,吴毓兰带兵驻扎在扬州城外瓦窑铺,于是 问清了路,冒着大风雨,直投瓦窑铺而来。
一到了那个运河东岸的小镇上,要找“吴大人”就容易了。赖汶光一 行先投旅店,换去湿衣,略略休息一下,雨也住了,便即上街望着灯火明亮
之处走去。到那里一看是座庙,门口架着两盏三脚竹架的大灯笼,一面是栲 栳大的一个“吴”字,一面标明吴毓兰的头衔:“三品顶戴江苏即选道华字
营统带”。灯笼旁边,站着数名持刀的卫士,见有一群人来,随即大声喝住。
“你们,”为头的一名把总问道,“七八个人成群结队,深夜在街上游荡, 是干什么的?”
“特为来见吴大人。”仍旧是曾冒充武官的那名捻军,用卢州府口音回答。
“你有什么事要见我们大人?”
“奉叶大人之命,见吴大人有机密军情禀报。”
“是那位叶大人?” 这时赖汶光开口了:“有紧要书信在此,请递了进去,看吴大人是不是
传见?”说完,贴身取出一个封缄严密的信封递了过去。 那把总说一声:“等着。”拿了书信去呈递。
吴毓兰接到手一看,封面上只写着一行字:“吴大人印毓兰密升。”拆
封往外一抽,一张名刺掉在地上,把总替他捡了起来,顺便看了看,就象被 黄蜂螫了手似的,身子一哆嗦,失声喊道:“唷!”
见他神色有异,吴毓兰赶快抢到手里一看,名刺上写着三个字:“赖汶 光”,不由得也是一惊,急急问道:“来了有多少人?”
“七八个。”
“这封信是谁交给你的?”
“一个老百姓打扮的,有五十岁左右。”
“是什么口音?”
“是,”那把总想了想答道:“两广口音。”
“那就是了。”吴毓兰说:“你别忙!”他定神想了想说:
“请进来!”
“是!”
“慢着!”吴毓兰摇摇头,“你办不了这件事。赶快去请杜参将来!记住, 不准你多言多语。听清了我的话没有?”
那把总也知道这是极要紧的一件事,连声答应着,去把参将杜长生请 了来。
匆匆说了经过,吴毓兰认为事太突兀,交付杜长生两件任务:第一件 是立即出队,巡查水陆关口,防着赖汶光后面还有大股捻军混进来;第二件
是赖汶光的来意莫测,看样子是来投降,但亦难保没有别的企图,需要预先 防备。等杜长生一走,吴毓兰才吩咐那把总,将“来客”先让到守卫的屋子
里休息,茶烟招待,他要借这一刻工夫先看完赖汶光的“禀帖”。
打开来看不到几行,吴毓兰便觉耳根发烫,就象为人说中了隐病那 样??淮军将领的毛病,纵兵殃民,争功诿过,假报胜仗,吃空自肥,以及
贪生怕死,无不在赖汶光的措词尖刻的指责之下。
最后提到他的投降,自道不指望还能留下一条命来,只望吴毓兰能够 把他投降的经过,据实上达朝廷,同时也提出了“不受辱”的要求。
越是如此,越见得他的投降有诚意,而多少红顶花翎的大官,他不屑 一顾,独许自己为贤,这出于穷寇的“青眼”,使得吴毓兰自己都辨不出是
何滋味?定神细想一想,唯有公事公办,法内施仁,照这八个字来处理这一 场始料所不及的功劳。
于是他一面派人召请幕友来商议,一面传令把赖汶光带上来。
“赖汶光投降。请吴大人替我作主。”赖汶光和他的从人都跪下磕头。 吴毓兰站着受了他的头,同时伸手虚扶了扶,“起来,起来。”他说,“你
的禀帖我看过了。我不难为你!”
“谢谢吴大人。”赖汶光的神情很激动,“汶光唯求速死!”
“我知道你的心境,你先好好息一息。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给你一个
痛快!”说到这里,吴毓兰喊道:“来啊!给带下去,好好安置!” 于是赖汶光被安置在一座与外隔绝的跨院里,吴毓兰派了他的亲信看
守,关防极其严密,而起居特别优待。一宵过去,第二天早晨拿了笔砚来, 让他写“亲供”,赖汶光趁此机会,又把淮军大骂了一通。
吴毓兰把他的一个禀帖,一份亲供拿在手里,颇感为难。照幕友的建 议,这两个文件不必报上去,免得“上头”看了不高兴。同时也不必说老实
话,赖汶光“就擒”,东捻就算平服了,九转丹成,那是多大的战功?何苦 有机会而不铺张?
“话是不错!”吴毓兰心想,如果照此办法,不也就跟赖汶光所痛骂的那 些人一样了吗?因而欲言又止地,极费踌躇。
商量的结果,吴毓兰先办了个简单的公事,飞报李鸿章。 这时禀帖和亲供的内容已经泄漏了出去,各营官兵都以此为话题,议
论纷纷,吴毓兰得知这种情形,觉得隐瞒真相,甚为不妥,决定照实呈报。 很快地,李鸿章派了一名文案到扬州,传达秘密命令,要吴毓兰重新
呈报,主要的是要湮没赖汶光的禀帖和亲供,同时也不能说他自行投降,是
为官军四路兜剿,力竭就擒。 到此地步,他也就不必再坚持原意,反正已经照赖汶光的话做过,可
以问心无愧。于是跟派来的文案商量着另拟了一通公文,让李鸿章据以出奏。 当然,等李鸿章奏报出去,又有一番改动。吴毓兰的原禀是说,赖汶
光一到扬州东北湾头地方,他接得消息,立即出队迎击,捻匪四散溃逃,官 军分兵四路追截,亲自督饬游击梅宏胜、吴辅仁,参将杜长生,沿运河追杀,
遇贼於瓦窑铺,其时正大风雨,昏黑莫辨,混战到五更时分,捻匪看见官军 四面包围,无路可逃,于是“纵火焚屋,冀乘之以逸”。官军冒火冲进,吴
毓兰在火光中看见一个“骑马老贼手黄旗指挥”,知道他是捻匪头目,就连 发数枪,把他连人带马,击倒在地。擒获一问,才知是逆首伪遵王赖汶光。
如果照此一报,生擒赖汶光的功劳以吴毓兰为首,就会冲淡了刘铭传 他们的战功,所以李鸿章出奏,极力表扬刘铭传等人的战功,以及一路南追,
如何奋勇,以致赖汶光穷无所归,然后把吴毓兰轻描淡写提一笔,仿佛刘铭
传打到那个样子,赖汶光已经半死不活,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他抓住。 到了年底,京里赏功的谕旨颁到了,膺懋赏的第一个是刘铭传,赏给
三等轻车都尉,其次是李鸿章、郭松林、杨鼎勋、善庆,都赏次轻车都尉一 等的骑都尉世职。所不同的是,李鸿章原已封了伯爵,加给骑都尉的世职,
便有两个儿子可以承袭,同时伯爵并有别的世职,承袭的次数便可加多,只 要大清朝皇祚绵长,李鸿章的第十九代子孙,也还是“肃毅伯”,不过此刻
他连一个儿子都还没有。
最“实惠”的是潘鼎新和张之万等人,都赏了头品顶戴。此外淮军出 力将领,以及与剿治东捻直接有关的大员,无不连带叨恩。曾国藩和安徽巡
抚英翰,也是赏给世职,丁宝桢和曾国荃都开复了革职的处分,比较委屈的 是刘长佑,当过“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被革了职降为三品官儿,此刻亦
不过赏加二品顶戴。
但最委屈的却是吴毓兰,上谕上根本就不提他的名字,更谈不到奖赏。 这使得李鸿章很不安,他心里明白吴毓兰虽未生擒赖汶光,而赖汶光却非吴
毓兰不降,倘或赖汶光潜逃无踪,或者悄悄自尽,生死成谜,东捻就不能算 是全部肃清,这一层关系到全局的结果,他不能不承认吴毓兰的功绩。于今
赏功诏令,独独吴毓兰向隅,怕他心里不平,把实际情形散播出去,会引起 很大的纠纷,所以急着要加以安抚。
于是他又派了一名幕友,专程到扬州去看吴毓兰。出人意表的是,吴 毓兰的态度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怏怏不满之意。
屏人密谈,那名幕友表达了李鸿章的关切和安慰,说吴毓兰受了委屈, 希望不必介意,等一过了年,李鸿章就会保他,好歹要给他弄一个实缺。
“多谢爵帅的美意。”吴毓兰答道,“我亦不敢贪天之功。 反倒是这样子,能让我安心过个年。” 还怕他是矫情,那幕友不能不问一问明白:“这倒有请教。”
“说句实话,赖汶光总算看得起我,拿他的性命来换我的顶戴,自觉不 是滋味。”
李鸿章的幕友,自然都是很读了些书的,能够体会吴毓兰的心境,此 中有个“义”字在内,所以深深点头称是。好在他此来是衔命安抚,只要吴
毓兰心无不平,不会闹出事来,他非所问,因而敷衍一阵,第二天就赶了回 去复命。
这时李鸿章已回驻山东济宁。腊鼓声中,将星云集。从乾隆五十五年, 高宗八十岁那年最后一次出巡,登泰山、谒孔陵以后,济宁城内,从末见过
这么多的红顶子,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兵,好的是打了胜仗,不会象溃败官 兵那样骚扰。
又是胜仗,又是过年,当然要发恩饷。不论湘军、淮军士兵饷多饷少, 要看长官用度的奢俭,手面的松紧。带兵官还有一个彼此相传的心法,士兵
的饷就算全数领到了,也不可发足,说是弟兄一有了钱,喝酒打牌逛窑子, 就不肯拚命打仗了。至于那些扣着的饷,要留在紧要关头,作为招募死士选
锋之用。现在东捻剿平,李鸿章已立即开始裁遣的计划,仗不必打了,发饷 不该再打折扣,传谕粮台,每人发欠饷两个月,恩饷一个月。还有三个月欠
饷,他已经找新任江苏巡抚丁日昌,仿照左宗棠的办法,在上海“借洋帐”。 关税已为左宗棠捷足先登,奏准作为借洋帐的担保,亏得还有水陆关卡,见
货抽税的厘金可用来还债,所以这笔洋帐一定可以借到,供他以发欠饷作路 费来裁撤淮军。
驻在济宁四周的军队,过了很热闹的一个年,钦差大臣行辕,也是日 日大排筵宴,慰劳庆功。李鸿章表面上兴致很好,暗地里心事重重。第一件
是李允、任三厌等人,逃到盱眙,正为李昭庆包围,将次就歼时,忽然李世 忠开圩收容,说是奉了安徽巡抚英翰的命令招抚。
接着,果然是英翰派了差官,拿着令箭把李允、任三厌这几个匪首捉 了去,据说要由李世忠带着他们到山西,去招降由陕西逸出的西捻张总愚。
李鸿章深知李世忠就靠不住,怕英翰受愚,别生枝节,依然要牵连到他身上。 第二件是裁遣淮军尚未奉旨,刘铭传却已坚决求去,酒后的牢骚极多。
此外郭松林、潘鼎新也要请假回籍,变成把办理善后的一副千斤重担,都压 在他一个人肩上。
转眼就是同治七年,大年初一上午,淮军将领正替李鸿章拜完了年, 突然兵部“六百里加紧”的专差到了,打开廷寄一看,不准李鸿章缴销关防,
裁遣淮军亦只准了一半,淘汰老弱,得力可用的,仍当留营,接下来又说:
“河北防务吃紧,刘铭传所部,最为得力,着饬该提督将所部稍微休养 整顿,即移得胜之帅,驰赴豫省,相机防剿,毋令晋捻得以奔突。至将士久
役于外,敌忾同仇,朝廷既悯其劳,且嘉其勇,未可遽萌退志,着该大臣加 意拊循,以示体恤。”
淮军大将中,就是刘铭传去意最坚,偏偏朝中就挑上了他,然而这又 不是铭军一支的调动,不准缴销钦差大臣的关防,则意味着打了东捻还要打
西捻,这在李鸿章也是万分不愿的事。
“还是饶不过我,饶不过淮军!”他向部将问计,“大家看,如何才搪得 过去?”
“这个仗不能打!” 是刘铭传第一个发言,他解释了这个仗不能打的道理,第一是事权不
专——张总愚已由山西窜河入南卫辉一带,预备由大名府进窥河北。此刻奉 诏保卫京畿的军队,有直隶的直军、河南的豫军、安徽的皖军、山东的东军、
山西的晋军、黑龙江的马队、崇厚的洋枪队、神机营荣禄的威远炮队。而被 李鸿章指为“放贼出山”的陕甘总督左宗棠,由陕西追到山西,却又精神抖
擞地上了一道奏章,说山西泽潞一带,积雪难行,决定不避艰险,由平阳向 西,横越太岳山,出峻极关这一条捷径,直趋邢台等地,往南迎击。这么许
多将帅在大河南北,论资望,接刘长佑而任直隶总督的官文为首,论办事, 左宗棠跋扈而不替人留余地是出了名的,此外那些旗营的统领,没有一个没
有来历,谁也惹不起,所以淮军一去,吃力而不讨好。
“还有饷!”刘铭传说,“打东捻跟两江有关,两江筹饷,犹有可说,此 刻去打西捻,跟两江风马牛不相及,所以两江筹饷,一定不会痛快,饷源不
继,这个仗怎么打法?”
这一层,李鸿章比刘铭传更清楚。不过他只谈别人,不谈自己。刘铭 传是奉旨驰赴河南会剿,粮饷用不着他担心,不论来自何处,总有粮台替他
在办,然则他何以不谈自己?开拔到河南的事,到底如何了呢?
这只要稍微多想一想,就可明白。刘铭传不但不愿到河南,甚至谈都 不愿谈,以他现在的功名勋绩,说是要去受刚刚才蒙赏了头品顶戴的河南巡
抚李鹤年的节制指挥,这不是笑话吗?
因此,李鸿章就不必再问他了。心里打算,张总愚还未进入河北,有 各路人马,分道勤王,总可以把他挡住,贼势一缓,朝廷不追,便可不了了
之。所以对于那道”六百里加紧”的廷寄,决定置之不理。照旧让那些将领 们纵饮豪赌。
但除他以外,各地督抚和统兵大臣,却是奉命唯谨,至少表面是如此, 一个个都是飞章奏报,奉到诏旨,克日启程勤王。朝廷也几乎无一日没有指
授进剿方略的廷寄,这些密谕,大多有“各谕令知之”的字样,所以李鸿章 对于局势的演变以及朝廷处置的经过,相当了解。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情势不妙,不但剿西捻的各路人马,都已兼程赴 援,相形之下,自己变得很落后,而且剿平东捻的善后事宜,自己也管不到
了!赖汶光奉旨正法,是漕运总督张之万所经办。任三厌、李允、牛喜子在 安徽巡抚英翰那里,朝旨以此“三犯流毒数省,生灵受害无数,被剿后穷蹇
无路,始行投诚,势难再事姑容”,特命英翰“审讯明确,就地尽法处治, 以快人心而申国宪”,不说“正法”而说“尽法处治”,于是李世忠玩了花样,
说服英翰,只杀了一个李允,把任三厌改名为“任三应”,说是在扬州河里 淹死了,牛喜子则说他“从逆未久,首先投诚,情稍可原”,得以免死。
“这些话是怎么来的,我竟不知道!”李鸿章对他的幕友表示,要敷衍敷
衍朝廷,免得孤立。然而,已经晚了!




二二




东捻虽平,宫中的新年过得并不热闹,因为西捻已由河南窜入河北。 两宫太后封咸丰年间那次逃难到热河,创巨痛深,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所以
对京畿的刀兵战乱,特别重视。其实张总愚还远在数百里以外,但两宫太后 总觉得捻军一到了河北,就仿佛到了通州、良乡似地,寝食难安。
为此,从元旦受贺以后就召见军机开始,新年里没有一天不临驭养心 殿,也没有一天不发调兵遣将,指授军略的上谕。半夜里有军报,慈禧太后
也是丝毫不敢耽搁,披衣下床,叫宫女剔亮了灯,拨旺了火,比照着“方略 馆”所绘进的地图,细细阅看,西捻到了那里,围剿的官军又到了那里?各
路勤王之帅,或者已经开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个下落,独独李鸿章 那里,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刘铭传一军,也不知动身了没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惊而醒,听得宫女在帐子外面轻声喊着,知道又有军报,
便问:“那儿来的?”
“直隶总督衙门来的。” 这一说把她的残余的睡意,撵得干干净净,直隶总督驻保定,相去极
近,一切奏报总是在下午送了进来,如今深夜递折,可知必是极紧急的消息。 于是霍地坐起身来,连声吩咐:“拿来我看!”
四名宫女,一个挂帐子,一个替她披衣服,一个掌灯,一个把黄匣子 打开,拿奏折送到她手里。事由是“贼势北趋,请飞调客兵入直”说大股捻
匪由平乡等境狂窜,直向北趋,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广,恐有震及近畿一带 之虞。
忧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宫门一开,随即把折子 发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军机处去传旨,催恭王早早进宫。
平日军机见面,总在八点钟左右,这天提早了一个钟头,滴水成冰的 天气,养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个炭炉还不大管用,所以君臣们的脸色都冻
得发青,看来格外阴沉抑郁。
“一个年也不曾好生过,今儿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声音跟天气一样冷,
“李鸿章打了胜仗,眼睛长在头顶上,把我们娘儿三个给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护李鸿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辩解,只这样答道:“军
机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铭军尚未启程,限他即日开拔,兼程并进。”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说好的没有用,倒象求他似的,越发端 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没有?要什么给什么,东南膏腴之地,尽供养
了淮军,朝廷那一点儿对不起他?他就忍心这样子置之不理?六爷,我看不 用跟他客气了,让他亲自带队到直隶来!再要问问他,催提铭军的上谕下了
好多天了,何以到现在没有消息?该怎么处分?你们说吧!”
“自然是交部议处。”恭王说。
“要严议!”慈禧太后这样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办李鸿章一个人。”慈禧太后说了句公平话:“捻匪由山西到 河南,李鹤年躲在开封不理那个碴儿,也可恶!如果河南能够出力拦一拦,
捻匪不能就这么容易到了河北。”
“这话一点不错。”慈禧太后深深点头。 看样子她还有话,恭王不容她往下说,赶紧拦在前面:
“李鹤年也派张曜、宋庆追了,不过豫军力量单薄。”
“反正李鹤年也是没有尽力,一起交吏部严议。” 李鹤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实俱在,而且两宫太后异口
同声地表示不满,恭王不便再为他卫护,唯有遵旨办理。 在京各衙门,凡是本身能够处理的公事,一向办得很快,头一天交议,
第二天就有了复奏,吏部拟议的处分是:钦差大臣李鸿章和河南巡抚李鹤年
“降三级留任”。照一般的处分,“降级”是可以用“加级”的纪录来抵销的, 所以吏部特别陈明:“事关军务,应不准其抵销。”这是一个鞭策的处分,如
果李鸿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劲去干,“开复处分”,指顾间事,否则就可以 顺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会象刘长佑那样,以总督之尊,一
降而为“三品顶戴”,红顶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复奏,尚未定夺之际,局势迅速恶化了。官文飞奏,西捻 北窜衡水、定州一带。定州就是保定府属的完县,这已经可令人惊骇了,而
实际上,官文还隐瞒着情况,西捻已直扑保定府治的清苑——这是安德海打 听来的消息,慈禧太后没有理由不信。
经过彻夜的思考,她的态度变得很平静了,“你们都说官文不能不用, 他在湖北的功劳,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给盖了,现在你们说吧!”她说,“官
文是不是独当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宝鋆都不作声。官文为曾国荃严劾落职,那班从未出过 直隶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爷”,无不愤愤不平,因此才让官文去当直隶总督。
事实上直隶的一切军事调度,都出于军机的指挥,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责官文, 恭王不宜申辩,也无可申辩,唯有付诸沉默,静等天颜转霁。
于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殁,出于文祥的保荐而奉旨“在军机大臣上 学习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陈奏:“启奏两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
完全归罪于官文。朝廷并用恩威,一秉大公,该处分的处分,该激励的激励, 是非分明则将士用命。如今须有严旨,振饬疲玩。”
“我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点点头,“功名富贵来得太容易,就不拿朝 廷当回事了。
六爷,你说,前些日子让李鹤年是怎么办来着的?”
“是让他派豫军,绕道到直隶,‘迎头压剿’。”
“现在呢?”慈禧太后有些激动了,“豫军是从捻匪后面撵,由南往北, 把捻匪撵到京城里为止。”
语言已经相当冷峻,而神色更为可畏,慈禧太后每遇震怒时,额际的 青筋就会凸起,此时天颜咫尺,清晰可见。恭王心想,不必让她亲口交代了, 自己知趣吧!
于是他说:“疆臣互相推诿,有负委任,其情亦实在可恶。如今非请旨 严谴,不能让他们生警惕之心。臣等几个商量好了,再跟两位皇太后回奏。”
“好吧,你们去商量。”慈禧太后又说:“外面的情形,我都知道,官文 是个自己拿不出主张的人,左宗棠跟李鸿章可又喜欢自作主张。果然把事情
办妥了,也还好说,又不办事,又不听话,那可不行!” 这番话听入恭王耳中,深有所感,第一是警惕;第二是领会——慈禧
太后看得很清楚,左宗棠和李鸿章的自作主张,确是令人心烦,看起来一味 迁就,亦非善策。
因此回到军机直庐,他愤愤地把帽子一摔,大声说道:
“撕破脸干吧!”
“六爷!”文祥正一正脸色劝他,“局面很扎手,打你这儿先得沉得住气。”
“这话得两说。朝廷没有一点儿声色,何以激励人心?”宝鋆顺着恭王 的意思说:“咱们商量处分吧!”
该受处分的人是很明白的,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官文和 左宗棠比较好办,有二李的现成例子在,不妨交部严议,费踌躇的是已经有
了“降三级留任”处分的二李。
河南一李由恭王自动提议,革去新近赏加的头品顶戴。只剩下一个李 鸿章,照李鹤年的例子,自然是革去骑都尉的世职,但怕慈禧太后还会嫌处
分太轻,回奏上去或许要碰钉子,所以商量的结果,除掉革骑都尉以外,另 外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四个人当中,获咎独重。
于是即刻拟了明发上谕,当面奏准后由内阁发抄。在内廷办事的官员, 首先得到消息,原以为捻军只不过刚过黄河,而明发上谕上叙明“捻匪北窜
衡水定州一带”,那是已经到了保定府,照这样子看,要不了三天工夫,捻 军就能扑到京城,怪不得刚刚平了东捻的李鸿章会获此严谴,实在是误了大 局。
这一下,平白比较留心时局的官员,无不大起恐慌,纷纷打听进一步 的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是军机上的人,所以这一夜沈桂芬家,突然来了许多 访客。
主人在恭王府,到二更天还不曾回家。有些等不到的,索性丢开烦恼, 上东四牌楼,地安门,或者前门外大栅栏看灯去了。这天正月十三上灯,民
间还不知道匪氛已经迫近,依然熙熙攘攘,“看灯兼看看灯人”,二更天还热 闹得很。
但另有些人,看沈桂芬在恭王府议事,到此刻还不回家,可见得局势 严重,越不肯走,好在这几天金吾不禁,再晚也能通行,不怕回不了家。
二更打后打五要——这跟宋朝四更打后打六更一样,另有道理在内。 灯节的五更实在是三更,暗示夜分已深,张灯的该熄灯,看灯的该回家,所
以这个三更打五更的梆锣,名为“催灯梆”。
※ ※ ※ 灯市以东四牌楼为最盛,连“催灯梆”都能打出花样来。京师内外城
治安,由步军统领及巡城御史负责,五城八旗,各有辖地,东城北面属于镶 黄旗,旗下又分满洲、蒙古、洪军三营,以东四北大街和东直门大街交会的
北新桥为界限,西满北蒙东洪军,各有自己的更夫。更夫都是花钱雇来的乞 儿,到了该打“催灯梆”的那一刻,三营更夫数十名,不期而集在北新桥,
时候一到,呼啸声起,顿时梆锣齐鸣,能够象曲牌一样,打出极动听的“点 子”,沿着东四北大街南下,这面一套打完了,那面一套接着打,斗妍斗胜,
成为看灯以外的一项余兴。
就在“切儿卡察、嘡、嘡”的梆锣点子中,沈桂芬回家了。访客中的 翁同和跟他很熟,迎上来直道来意,沈桂芬是个极沉的人,不慌不忙地寒暄
着,心里在想,纸包不住火,消息是瞒不住的,正好利用在座这班声气甚广 的人来安定人心。
于是他用低沉而诚恳的声音,透露了真相,捻军不仅已出现在衡水、 定州一带,其实在前两天的拂晓时分,已包围了保定。“边马”——捻军的 前哨,一度到过固安。
固安就在永定河南岸,离京城只有百把里路,真正是“天子脚下”了, 所以客人一听这话,相顾变色。
“危险过去了,神机营很得力,保定之围已解。”沈桂芬说,“豫军的宋 庆,张曜已经绕出贼前,左季高所辖的刘松山、郭宝昌两军,马上也可以赶
到。局势已经稳定下来,诸公可以高枕无忧了。”说着,便拱一拱手,催客 回家睡觉。
他这后半段话,并不实在。保定解围,无非捻军怕攻破了城,反为各 路官军所包围,自动退去。实际上各路勤王之师,人马未到,咨呈先来,都
要直隶总督和顺天府尹两衙门,替他们准备粮草,比较起劲的是山东的丁宝 桢,带了他的得力将领王心一,已经出省,李鸿章自然还没有消息,左宗棠
则行踪不明,只知道他在山西。为此,民间的人心虽已稳定下来,慈禧太后 却还急得夜不安枕,食不甘味。
但她急是急在心里,表面却不太看得出来。元宵那天,召集近支亲贵, 在漱芳斋吃饭听戏,以家人之礼,作新年团聚。宣宗属下那一支的王公贝勒
和额驸都到了,只有醇王未到。
“七爷呢,怎么还不来?”慈安太后在问。
“已经派人去催了。”安德海回答。 一句话未完,醇王已匆匆赶到,走得太急,额上都有了汗。他向两宫
太后和皇帝行了礼,说明迟到的原因:“神机营抓住了一个奸细,臣要亲自 审问明白了,好来跟两位太后回奏。”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奸细怎么说?”
“说是捻匪趁这几天民间看灯热闹,预备化装成商民,混进城来闹事。”
“那??,”两宫太后尚未有所表示,惇王在旁边喊了起来:“那得让步 军统领衙门,加紧巡查!”
这简直等于废话,慈禧太后不理他,但他的另一位嫂子为人忠厚,怕 他面子上下不来,便敷衍着说:“王爷的话不错。”
听得这一声,惇王便起劲了,“如今局势紧急,京城要讲防守之道,臣 与好些人商量过,要跟两位皇太后上个条陈。”
他说,“臣的条陈,一共三条。” 看他说得郑重其事,慈禧太后觉得不妨听听,便点点头:“你说吧!”
同时看了看恭王与醇王,意思是让他们也仔细听着。
“第一条,城外要添兵驻扎,以备侦探救应之用。” 这叫什么条陈?他那两个弟弟都几乎笑出声来,慈禧太后却故意损他:
“嗯,嗯,不错!” 惇王不知眉眼高低,依旧提高了声音往下说:“城内宜乎添派各旗,续
练枪兵,分门防守。”
“怎么叫‘添派各旗’?”慈安太后问。
“臣的意思是,把驻扎在城外各地的,譬如香山的健锐营啊什么的,调 到城里来。”
一则说城外要添兵,再则又说把城外的兵调进城来,岂非自相矛盾? 但谁也不愿意徒费口舌去揭穿他,只有十三岁的皇帝,理路已颇清楚了,接
着他的话说:“五叔,我跟你算个帐。”
“是!”
“把城外的兵调进城——你刚才不是说,城外也要添兵驻扎吗?那从那 儿来呀?我看,把原来在城里的兵调出去,两面兑换一下儿,就都算添了兵 了!”
两后两王无不莞尔,惇王却是面不改色,“城里的兵当然不调出去,” 他说,“城外要添兵驻扎,当然得要兵部查一查;
那儿有可以挪动的兵,拨一支过来。”
“好了,好了!”慈禧太后不耐烦了,“还有一条你说吧!”
“第三条是臣亲眼得见,近来城里要饭的,比以前又添了许多,得想办 法收容,给他们饭吃。”
“这一条还差不多。”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看着恭王和醇王说:“你们 哥儿俩商量着办,看那儿一有敷余的款子,多办几个粥厂。不然,倒是会闹 事。”
醇王管理神机营,步军统领衙门也归他稽查,京师地面治安的责任一 大半落在他肩上,不肯承认乞儿过多的说法,“我看要饭的也不算多。”他说。
“你看?”惇王立即抗声相讥:“你每天坐在轿子里,‘顶马’在前头替 你喝道,早就把闲杂人等给撵走了,你到那儿去看去?”
醇王被驳得无话可说,大家也都相信惇王的话,因为他别无所长,就 是对外不摆王爷的架子。夏天一件粗葛布的短褂子,拿把大蒲扇,坐在十刹
海纳凉,能跟不相识的人聊得很热闹。冬天也往往会裹件老羊皮袄,一个人 溜到正阳楼去吃烤羊肉,甚至在“大酒缸”跟脚伕轿班一起喝“二锅头”。
所以阛阓间的动态,在无潢贵胄之中,谁都没有他知道得多。
“我可又不明白了!”在沉默中,皇帝又提出疑问,“为什么要饭的,一 下子添了许多?是打那儿来的呢?”
“对啊!”慈安太后夸奖皇帝,“这话问得有理!” 这下把惇王问住了,但恭王却可以猜想得到,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要紧,
“怕有一半是省南逃过来的难民。”他说。
“这得想法子安顿才好。”
“也不光是安顿这些难民。”慈禧太后以低沉抑郁的声音说,“年已经过 完了,转眼就得下田,捻匪尽这么冲过来、冲过去地闹,误了春耕,今年的
直隶又是一个荒年。去年旱荒,今年又是刀兵,这样子下去,怎么得了?” 看见两宫太后忧心国计民生的深切,醇王有个想了好几天的主意,这
时便忍不住要说了出来:“启奏两位皇太后,局势这么坏,上烦两位皇太后
和皇上的廑忧,臣心里实在不安。 臣这两天在想,捻匪流窜无定,保定再过来就是易州,陵寝重地,必
得保护,臣愿意带一支兵出京,防守西陵。请两位皇太后的旨意!” 这一说,恭王心里就是一跳,知道麻烦又来了,刚要设法阻止,发现
两宫太后都有嘉许的神色,心中越生警惕,这件事不宜在这里谈,万一两宫 太后点头应许,便难挽回,所以抢在前面说道:“醇王所见甚是。不过兹事
体大,最好由军机会同醇王商定了章程,再面奏请旨。”
办事的程序本该如此,两宫太后都表示同意。就这空隙之间,安德海
疾趋而前,请示开戏的时刻。 一听这话,皇帝第一个就坐不住,慈安太后便说:“叫他们预备吧!”
说着,便站起身来,于是所有的王公贝勒都到殿前来站班,等两宫太
后驾临御座,才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下。这天的戏,无非是些由升平署伺 候节令承应的吉祥戏,行头簇新,唱得热闹,懂戏的慈禧太后却不甚欣赏。
唱到一半传膳,她另外点了两出戏,一出是《宫叹》;一出是《廉颇请罪》。
《宫叹》扮起来方便,四名宫女引着一个公主上场,便唱了起来。在 座的人,连恭王都不知道这是出什么戏?但他身旁的醇王,是昆曲行家,于
是他小声问道:“老七,这个‘公主’是谁啊?”
“长平公主。”
“啊!”恭王虽未看过这出戏,却读过《倚睛楼七种曲》,想起其中有一 本《帝女花》,写的就是明思宗当李自成破京之日,引剑砍断长平公主于寿
宁宫的故事,心中困惑,不知慈禧太后为什么要点这么一出凄凄惨惨的戏。 就这时,已换了《金络索》的曲牌,恭王因为读过这本曲,所以凝神
细听,字字分明:
“生恐长安似弈棋,五更残魄归消歇;三月花幡紧护持,空悲切!帝王 家世太凌夷,闹轰轰几个兵儿,醉昏昏几个官儿,伤尽了元阳气!”
听得这几句,恭王心里很不是味,莫非慈禧太后就借着这几句戏词骂 人,他一直这样在想。
再看到下面那出《廉颇请罪》,感慨就更多了!朝廷倚为长城的左宗棠 和李鸿章,一个目空一世,誉己成癖,一个私心特重,见利忘义,等而下之,
凡是统一路之兵的大员,无不横行霸道。要有廉颇那样勇于认过,和衷共济 的气度,局面就不致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为了这种种感触,恭王这天的兴致很不好。从宫中散出来,很想找个 人谈谈,一抒积郁。于是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宝鋆。
他是宝鋆家的常客,一到便被迎入书斋。每次来都由宝鋆夫妇所宠爱 的一个丫头五福伺候,五福是苏州人,却说得一口极爽脆的京片子,对于旗
下大家的礼数娴熟无比。一见面就请了个双安,见面问好之外,又为元宵佳 节祝贺。接着便从六福晋问到大公主、大少爷、二少爷,一个不漏。最后斟
了酒来,恭王有些洋派,五福用水晶杯子替他斟了一杯红酒当茶喝。
“吃饭了没有?”宝鋆问。
“想喝碗粥。”恭王说,“只要酱菜就行了。”
“巧了。”五福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也有锦州酱菜。” 除了酱菜以外,还有一碟虾米拌黄瓜,瓜细如指,浅浅一碟,就这样
小菜,便抵得一桌盛馔,恭王一见吟了两句竹枝词:“黄瓜初见比人参,小 小如簪值数金。”吟完了摇摇头,颇有不以为然的神情。
“怎么啦?”五福问道:“那一年正月里来,都有黄瓜,总是吃得挺香的, 就今儿个不中意了!”
“唉!”恭王忽发感慨,“你们那儿知道外面的时世?” 一提到这些事,五福便不开口了。大家的规矩严,凡是不知道的情形,
从不许胡乱插嘴议论。
“今儿宫里很热闹吧?”
“很热闹。”恭王吃了一口粥苦笑道:“老五上条陈,老七又要带兵保护 西陵。”
“那不是又给地方上添麻烦吗?”宝鋆皱着眉说,“要钱可是没有!户部 穷得要命。”
“哼!看他劲儿还足得很。今天是让我搪过去了,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
“明天怎么样?”宝鋆想了想问:“就算让他去,有将无兵,可也不管用 呀。”
“决不能让他去!”恭王很有决心地说,“各路人马,齐集京散,就为剿 张总愚那一股匪,已经很丢人了。再去一位郡王,不太长他人的志气吗?”
“对了!明儿七爷再要提到这话,就拿这个理由劝他好了。”
“嗐!不提这些事儿了。找点乐子!”
“看灯去吧?”宝鋆提议,“今年工部的灯,很有点儿新鲜花样。” 恭王心想,去看“六部灯”,自然是微服私行,只怕有些言官知道了,
说时世如此艰难,亲贵大臣居然有闲情逸致出游看灯,岂非毫无心肝?无缘 无故挨顿骂不上算,还是安分些的好。
就这时候,内务府总管崇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说工部的书办送了 许多花灯,兵部的司官又送了许多烟火花炮。他又叫了一班杂戏,有宝鋆最
爱听的“子弟书”,特意飞笺,请他去“同谋一夕之欢”。
“乐子来了!”宝鋆指着信,把崇纶的邀约,告诉了恭王。 崇纶有大富之名,这些玩的花样,终年不断,恭王也去过几回,每一
回都是尽兴而归。 但此时忽然意兴阑珊了。
“算了吧!这是什么年头儿?传出去不好听。”
“那我辞了他。”宝鋆走到书桌面前,揭开墨盒,取枝水笔,站着写了一 个回帖,叫听差告诉崇家来人,说是有贵客在,无法分身,心领谢谢。
“五福,”恭王站起身走到火盆旁边坐下,“替我再倒杯酒来。” 等五福把酒和果盘拿了来,他把双足一伸,她替他脱了靴子,取了张
红木凳子来搁脚,接着又去捧来一床俄国毯子,围住他的下半身,把毯子掖 一掖紧。
“这不也很舒服吗?”恭王取杯在手,想谈谈正事,“我不明白,李少荃 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也有他的难处。第一,不愿跟左季高共事;第二,怕吃力不讨好。 李少荃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的。”
“话是不错。不过朝廷待他不薄,就算勉为其难,也不能不买朝廷一个 面子。一味置之不理,这叫什么话?”
“为了一个张总愚,三位爵爷会剿,外加两位一品大员,说起来也实在 是笑话,再加上一位王爷,越发热闹了。”
“老七当然不能叫他去。”恭王停了一下说:“官、左、李三位,将来到 底让谁总其成呢?”
“官文办粮台,左宗棠指挥前线。”
“李鸿章如之何?”
“只有劝他委屈一点儿。”
“能劝得听,倒也好了。” 宝鋆想了想说:“有个人的话,他也许会听。”
“曾涤生?”
“对了。”宝鋆又说,“明天我来写封信给我这位老同年。”
“也好。不过你别许下什么心愿。”恭王提出警告:“现在上头的主意大 得很,而且小安子替她做耳目,什么道听途说的话,都在上头搬弄,事情是 越来越难办了。”
宝鋆默然。息了一会才说了句:“等皇上亲政就好了。” 这一下提醒了恭王:“皇帝很象个大人了。”他很兴奋地说,“我看找机
会跟上头提一提,每天军机见面,让皇帝也听听,学着一点儿。”
“嗯!”宝鋆又问:“听说两宫太后,在打算立皇后了,可有这话?”
“提是提过,预备在皇帝十六岁那年册立皇后。还有三四年的工夫,不 忙。”
“我看皇帝的身子单薄,大婚不宜过早。”
“你正说反了。”恭王放低了声音:“皇帝的智识开得早,早早大婚的好, 省得那班小太监引着他胡闹,搞坏了身子。”
“听说‘西边’那一位,防宫女跟皇上亲近,跟防贼一样。 小安子就奉派了这桩‘稽查’的差使。”
“小安子么,”恭王很随便地说,“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由这里开始,大谈宫内的近况,凡是恭王想要知道的,宝鋆都能让他
满意。就这样正谈得起劲时,听差来报:“崇大人来了。” 人影未到,先见冰灯,用整块的坚冰,镂刻而成,据说加了一种独得
之秘的“药”在里面,能够日久不消。这冰灯共是四盏,刻成春、夏、秋、 冬四季景致的花样,是崇纶随身携来的。
“你不在家看灯,听“什不闲”、“子弟书”,跑这儿来干什么?” 崇纶七十多岁了,养生有道,腰腿依然轻健,给恭王请了个干净俐落
的安,笑嘻嘻地答道:“听说六爷在这儿,特为赶来伺候。”
“你别以为没有到你家看灯,是瞧不起你。实在是乱糟糟的,没有那份 闲心思。”
“其实,那些灯年年一样,也没有什么看头,不过借个因由,陪着说说 话。”崇纶又说,“我本来也在想,时世不好,这些照例的玩意,不如蠲免了
吧!可也有人说,年年玩儿惯了的,今年忽而改了样子,必是捻匪闹得太凶 的缘故。想想是安定人心要紧,所以照常弄了些灯来挂。”
恭王知道,这是崇纶心有未安的解释,听听就是,不必再往下谈,不 然倒象真个耿耿于怀,未能释然似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听说这几天,地面儿上要饭的,比平时添了许多。可有这话?”
“那是一定的。上灯以后,家家都要出来逛逛,这时候不‘做街’,还到 什么时候?”
“什么叫‘做街’?”宝鋆插进来问了一句。
“那是他们的‘行话’。”崇纶笑道:“上街来要饭,就叫‘做街’。”
“不是有难民夹在里头?”
“不会吧,”崇纶答道,“他们那一行,虽是末等营生,规矩可大得很, 各有地段,谁也不许胡来,更不容外人插足。再说,能够逃难到京城,不是
手里有俩钱儿,就是有至亲好友可以倚靠,何致于要饭?”
恭王听着不断点头,向宝鋆说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斯之谓也。”
“怎么啦?”崇纶困惑地,“好端端的,六爷提起这个!”
“五爷今儿在上头面奏,说最近京城里要饭的多了,得想办法。”恭王又
说:“你有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使,地面儿上的事,也有你一份!” 崇纶兼署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东半城地面归他所管,这时很轻松
地说:“那好办。 多不敢说,就这个大正月里,我包管五爷上朝,看不见一个要饭的。” 他说得到,做得到,当夜派人去找“杆儿上的”——丐头的俗称,说
是给五百吊京钱,这半个月,不准在内城“做街”。
“杆儿上的”又称“赶儿上的”,据他们自己说,正名叫做“赶上吃”, 是明太祖所封。意思是奉旨吃白食,那家有红白喜事,赶上了便有残羹剩饭
好吃。当然,作为丐头的“杆儿上的”,既不必“做街”,也不会吃讨来的饭, 坐享孝敬,日子过得很宽裕。
这时京城里那个“赶儿上的”,姓丁,外号“丁判官”,家有一妻二妾, 安享余年,已不大管事,但权威仍在。听崇纶所派去的那个笔帖式,说了究
竟,丁判官表示正月里庙会甚多,是“做街”的好时机,不过:“既然崇大 人吩咐,那就认了!”
果然,第二天起内城看不见一个要饭的,都被撵到九门以外去了。对 付乞儿是如此,那些统兵大员对付捻军也是如此,尤其是革职留任的直隶总
督官文,向以一个“撵”字为用兵的心诀,只望能把捻军逐出直隶省境,往 东到山东、往南到河南、往西到山西,均无不可,就是不能往北,因为北面 是京城。
这时各路勤王之师,山东巡抚丁宝桢首先赶到,奉旨嘉奖。接着李鸿 章也有了很切实的复奏,除刘铭传“患病属实,暂难成行”以外,其余各军
已分遣驰援,他自己不久也要“由东入直”,来赴“君父之急”。这一来,加 上南面的豫军;西面自娘子关来的,左宗棠的军队;以及由京中所派的神机
营,由天津所派的崇厚的洋枪队,四面包围的形势将次形成,而官文的逐捻 军出直隶省境的希望,看来是要落空了。
照慈禧太后的想法,大军云集,除却铭军以外,所有的精锐都已集中, 合围进剿则西捻如釜底游魂,不难一鼓荡平。
于是好整以暇地想起有件很有趣的事,应该要办一办了。
※ ※ ※ 这件事就是“挑秀女”——八旗官员人家不论满洲、蒙古、还是汉军,
生了女儿,不能私下婚配,要准备宫内挑选秀女。照规矩分为两种,一种是 一年一次,挑内务府“包衣”的女儿作宫婢,一种是三年一次,挑选八旗秀
女,凡是文职笔帖式以上,武职骁骑校以上,年满十三岁的都要报名候选, 挑中了便等着指配王公宗室的子弟为妻。
这一次挑的是八旗秀女,也是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的第一次,前两 次都因洪、杨未平,道路不靖,停止举行。所以这一次的挑秀女,两宫太后
都很重视,早在上年十月间,就由户部行文各省旗官,开列名字年岁,报部 候选。一开了年,各省合格的秀女,都已到齐,连同在京的一共有一百二十
多名,年龄都在十三、四岁之间。户部早就具奏,请示挑选日期,因为西捻 猖獗,延搁了下去,既然局势已可稳住,应该及早挑定,让不中选的才女,
各回原处,也算是一种体恤。
这天是二月初四,神武门前一早就有户部和内务府的官员在当差,太 监更多,有的是有职司,有的是受托来照料熟人,有的是来看热闹。
候选的秀女都是豆蔻梢头的小姑娘,在剪刀样的春风中,鼻尖冻得通
红,瑟瑟发抖。有的是要俏丽,不肯多穿衣服,受寒所致;有的却是深怕“一 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关入空旷幽深的宫中,心生恐惧;也有的是往好处去
想,能够指配给那家王公的子弟,兴奋得不能自已;而更多的只是从未经过 这样的场面,想到天颜咫只,唯恐失仪,紧张得不住哆嗦。
从天不亮就到神武门前来报到,直到近午时分,还没有“引看”的消 息,彼此都在询问:“到底什么时候看哪?”
“快了,快了!”户部的官员这样安慰着她们,其实他亦没有把握,“反 正今天一定会看,而且一定看完。”他只能这样说。
旗下的女孩子虽是大脚,但穿着“花盆底”,就靠脚掌中心那一小块着 力之处,站上几个时辰,这份罪也不是好受的。这时候就是宫内有熟人的好
了,引到僻处,找个地方坐着休息,然而那只是少数,大多数的只有硬挺着, 有那脾气不好的,口中便发怨言,父兄劝慰呵止,到处嘈嘈切切,愁眉苦眼,
把三年一次的“喜事”,搞得令人恻然不欢。
秀女初选不是一个个挑,十个一排,由户部官员带领着向上行礼。如 果看不上眼,便什么话也没有,秀女们连太后皇帝的脸都还没有看清楚,就 被“刷”了下来。
这样的挑选,有名无实,纵使貌艳如花,但含苞初放,十分颜色只露 得七分。天寒地冻,翠袖单寒,神情瑟缩,要减去一分,乍对天颜,举止僵
硬畏怯,失却天然风致,再要减去一分,而殿廷深远,犹如雾里看花,剩下 的五分颜色,又得打个折扣,所以匆匆一顾,了无当意。只见写着秀女姓名
年籍、父兄姓名的绿头签,一块一块,尽往安德海所捧着的银盘里撂。
坐在上面的皇帝,初经其事,仿佛目迷五色,茫然不能所辨。就算能 够辨别,也不能有所主张,他的入座只为引见臣工,完成仪注而已。主持挑
选的是两宫太后,东边的那一位,倒想放出眼光来挑,但心思太慢,觉得那 一个不错,想再看一看时,人已经过去了。她又不肯随意留下“牌子”,因
为一留牌子,就等于留下人来听候复选。虽说秀女赴选,户部照例发给车价 饭食银两,其实不过有此名目,决不够用,京里的开销大,多留一天就多一
天的赔累,慈安太后于心不忍,所以没有几分把握,总是撂牌子放了过去。 慈禧太后却有些神思不属,眼望着殿下,心却飞回到十七年前。咸丰
元年的冬天。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子冷得牙齿都会发抖的天气,地点不是在 御花园,是在慈宁宫以西的寿康宫,由先帝奉恭王的生母康慈皇贵太妃主持
挑选。她只记得那天唯一使她关心的一件事,是家里欠了一个“老西儿”三 十两银子,这天非归还不可,此外的记忆都模糊了,这时怎么样苦苦追索,
都难记得起来。 回到眼前却又有无穷感慨。十七年之前,谁曾想得到有此一天?一晃
眼的工夫,真跟一场梦一样,如今想来,真不知为何在“梦”中会有那许多 希奇古怪的波澜曲折,更不明白自己如何能够经历了那许多希奇古怪的波澜
曲折,而有安然坐在钦安殿上挑秀女的今天?
就这样幽渺恍惚地抚今忆昔,她一直不曾留下牌子,直到慈安太后开 口说话,她才惊省。
“快看完了!”
“喔,”慈禧太后定一定神,回头问安德海:“还有多少?”
“还有三十多。” 已看过三分之二了,自己面前一块牌子都不曾留下,看慈安太后那里,
也不过留下十几个人。她不愿让人看出她心不在焉,便故意这样问道:“怎 么办呢?竟不大有看得上眼的!”
“宁愿严一点儿。”慈安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指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说:“看 那个怎么样?”
“留下吧!”慈禧太后第一次留下一块牌子。 从这里开始,她打起精神,细细挑选,一挑也挑了七、八个,两下合
在一起,恰好是二十个人。 于是宣召户部尚书宝鋆上殿,宣示了初次入选的人名。宝鋆问道:“那
一天复选?请两位皇太后旨,好早早预备。” 两位太后商议了一下,决定在二月初十复选。宝鋆领旨退出,皇帝问
了问时刻,仍旧赶到弘德殿去补这一天的功课,两宫太后便在御花园内随意 浏览了一会,回到漱芳斋去闲谈休息。
所谈的自然还是脱不开秀女,两宫太后都感叹着没有出色齐整的人才, 好在该指婚的王公大臣的子弟,都不过是跟皇帝差不多的年龄,再等三年也 还不妨。
“妹妹,”慈安太后忽然说道,“我在想,孩子们成亲,还是晚一点儿的 好!”
听见她这句话,慈禧太后立刻就想到了大格格,心中便是一痛。大格 格从前年指配给她嫡亲表兄,六额驸景寿的长子志端,不久成亲,新郎才十
五岁,生得瘦弱,兼以早婚,不过一年多的工夫,弄出个咯红的毛病,看样 子怕不能永年。设或不幸,这一头自己一手所主持的姻缘,竟是害了大格格 的终身!
“唉!”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由衷地点着头:“说得是。”
“那么,我看皇帝大婚,也不必那么着急。晚两年吧?” 原来是定了后年,皇帝才十五岁。晚两年到十七岁,实在也不能算迟,
慈禧太后同意了,“晚两年也好。”她说,“日子宽裕,可以慢慢儿找。”
“对了!”慈安太后又说,“咱们俩把这话搁在肚子里,先别说出去。要 暗底下留心,才能访着真个是好的。”
这个宗旨慈禧太后却不能同意,她认为皇帝立后,不愁觅不着德容俱 茂,可正中宫的名门闺秀,不必在暗底下私访,应该通饬内外大臣留意奏闻,
千中选一,才是正办。不过时候还早,此刻用不着跟她争执,所以含含糊糊 地答应着,不置可否。
“皇帝挺象个大人的样儿了。”慈安太后以欣慰的声音提出劝告,“咱们 也不能老拿他当孩子看待。前儿六爷提过,每天召见军机,让皇帝也在场听
听,这件事儿倒可以办。”
“还是书房要紧。”慈禧太后不以为然,“总要能看折子!现在可又不比 从前了,兴了洋务,添出来许多花样,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丁日昌他
们的折子,不能不仔细看。要是看不懂折子,光听军机说,也还是不懂。” 说到这里她觉得也不便把慈安太后的话,完全驳回,便又加了一段话:“等
过几天,问问大家的意思,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 起召见军机,自然也可以。”
※ ※ ※ 说是这样说,慈禧太后一直不曾咨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转
眼到了二月初十,复选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为复选只有二十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 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
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改了五个人一班,磕过头要报履历,为 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
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 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两宫太后和皇 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
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
“奴才旺察氏,咸丰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杭州驻防。曾祖福舒,正 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赫音保,现任镶红旗蒙古
协领。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 想,这个人一定会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么?”他听见慈安太后在问。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皇帝心里在想,身后传下来的一句话,必是“留下”,但他所听到的却
是两位太后在小声商量。
“怎么样?”慈安太后问。
“长得倒不赖,就是下巴颏儿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说,“才看了一半, 已经留下七个了。我看,撂下吧!”
已经“撂牌子”了,皇帝脱口喊道:“慢一点儿!”话一出口,他才发 觉自己的语气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请了个安说:“两位皇额娘,把这个桂 连留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都有些 忍俊不禁的神情。
终于是慈安太后允许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连的牌子拿回 来!”
“喳!”安德海从银盘里取出一枝绿头签,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连吆喝:
“谢恩!” 于是桂连磕头说道:“奴才桂连,叩谢两位皇太后天恩!”
“怎么不跟皇帝谢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这是失仪,也是不敬。桂连一半惭愧,一半惶恐,顿时满脸飞红,赶
紧答应一声“是”,向皇帝补磕了一个头:“奴才桂连,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 这是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
答这么一句。而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 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安德海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于是桂连才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
接着是第三班行礼。因为已经挑中了八个人,额子有限,所以这一班
只挑了两个,第四班也是如此。总计二十名复选的秀女,入选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个都不关皇帝的事,他只关心一个桂连,早就打好了主意,觑
个便走到慈安太后那里问道:“皇额娘,今儿挑中的人,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来意,故意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连封做妃子。他知道这是做皇帝的一项特权,
但自己觉得行使这项特权,就跟行使另一项特权——杀人那样,都还嫌早了 些,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欢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说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认,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不!”
“那你为什么挑上了她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我看她可怜。”
“唷!原来是为了行好儿。”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谁也不可怜,就可怜 她。这又怎么说呢?”
这时皇帝已想好了一个理由,神态便从容了,“她不是杭州驻防吗?” 他说,“也许家里死过好些人。”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于洪杨时,旗营精壮,伤亡 甚众,城破之日,将军瑞昌举火自焚,旗营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
多人,为有旗兵驻防以来最壮烈的一举。两宫太后这几年,与王公大臣一谈 到此,总是咨嗟不绝。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听得多了,所以才会想到桂
连家里,怕她是劫后余生,另眼看待,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对了,这一次倒是没有看见多少杭州驻防的秀女。不过,不知道桂连 家,老底儿是杭州驻防,还是从荆州调过去的?”
“皇额娘把她留在宫里,慢慢儿问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点点头说:
“好吧,我把她要过来。” 一听如愿以偿,皇帝十分高兴,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谢谢皇额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这道的是那门子的谢?我挑了桂连来,跟你什 么相干?”
一说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荣安公主来问安,才算遮掩了过去。 到第二天,户部正式具折,奏报入选名单,请旨办理,两宫太后在早膳时商
量,决定暂时不指婚,十二名秀女,两宫太后各留四人,还多下四个,拨到 各宫。
“把那个杭州驻防的,叫什么名儿来着的,拨给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这样说。
“叫桂连。”因为慈安太后一向不会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没有想到其中存 有深意,毫不迟疑地用朱笔在桂连的名字上,做了一个记号。
皇帝也在侍膳,见事已定局,暗暗心喜。从这天起,一下书房,便注 意着新选的秀女,可曾入宫?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忍不住问张文亮:“那
些秀女,都到那儿去啦?”
“奴才不知道。”张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内务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么会在内务府?不对!”
“奴才是这么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户部送到内务府,学习宫里的 规矩,等规矩都懂了,才能送进宫来当差,所以猜想着在内务府。”
“去打听!”
张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话,新选秀女还有三天就要进宫到差了。到了那 一天,皇帝醒得特别早,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觉扫兴。但一想到那张瓜
子脸上的一双调皮的眼睛,陡觉精神一振,张口便喊:“来人!”
小太监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几遍钟,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时便急 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帐子,一面请安说道:“万岁爷睡得香!”
“今儿有‘引见’没有?”他问。
“昨儿有,明儿也有,就是今儿没有。”
小李喜欢耍贫嘴逗皇帝开心,但这天却碰了钉子,“混帐东西,好噜 苏!”皇帝又问,“外头冷不冷?”
这一次小李不敢噜苏了,跪下答道:“跟昨儿个差不离。” 没有引见就不须穿袍褂。皇帝有套心爱的衣服,特意传“四执事”太
监把它取了来,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
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 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
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 亮,只是头发不多,还不够长,皇帝叫小李在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打扮好
了,取穿衣镜来前后照看,自己觉得比载澂还漂亮,心里十分得意。
一到书房,师傅谙达,无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为然,那脸色便不 大好看了。
原该他讲《礼记》,摊开了书却问起别的话:“皇上在宫内,可常省览
《启心金鉴》?” 这是倭仁特为皇帝编制的一册课本,辑录历代帝王事迹,以及名臣奏
议,加上注解,读完以后,倭仁请皇帝携回宫中,时时温习。但皇帝嫌它文 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鉴图说》——明朝张居正为神宗授读所编的课本,
有图有文,来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鉴图说》。”
“那也好。”倭仁徐徐说道,“请皇上告诉臣,汉文帝在宫中,穿的什么 衣服?”
皇帝心里在说:“老古板又来了!”但其势又不容闪避,随即答道:“弋 绨。”
“请问什么叫弋绨啊?”
“黑的,很粗的绸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从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汉文帝 又何必穿得那么朴素?臣再请问皇上,‘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呢?”
《启心金鉴》和《帝鉴图说》都指出“安史之乱”是由唐玄宗骄侈淫 逸而来,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为用于李林甫这个奸臣的缘故。”他
紧接着问道:“倭师傅,今儿该上生书了吧?”
倭仁拙于词令,连个十三岁的学生都说不过,到底让他“顾而言他” 地闪了过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话都封住了。
这天《礼记》的生书是匠人篇,一听开头四句:“匠人建国,水地以县, 置槷以县,视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还有两个字从未见过,他的头就
痛了。读倭仁教的书,几乎没有一次不头痛,他用各种方法去对付,精神好 就故意找些麻烦,扯东扯西,磨到了时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头丧气地
一味苦苦忍受。有时也想听从师傅的劝谏,用些心思下去,从书中“啃”出 点味道来,无奈那些书实在太古老了,硬得象石头一样,枉费气力,只是啃
它不动。 幸好倭仁在内阁中有个会议,就只教了那四句生书,再背了两课熟书,
便算结束。接下来的功课是写字,归翁同和“承值”。平常遇到这时候是皇 帝比较轻松的一刻,看看帖,听翁同和讲用笔的方法,都不费心思。而最主
要的是唯有这片刻可以借磨墨为名,把小太监找来说说话。心里不甚舒服, 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浓太淡,把小太监骂几句出出气。
但这天他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写完两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给翁同 和看过,随即吩咐:“进去吧!”
一天的功课分做两节,一早六点上书房,读到九点钟,进宫用膳,如 果有“引见”,便提早离去,然后到十点左右,复回书房,先读满书,再读
汉文,一直到午后一点半左右,才能放学。
中间还休息用膳的一个钟头,是在养心殿,那里没有宫女,只有太监。 皇帝惦念着桂连,却苦于不能无缘无故到慈安太后宫里去看一看,同时他也
不愿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张文亮或别的小太监去打听,桂连进宫了没有?
想来一定进宫来了,张文亮的话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干些什 么?转念到此,发觉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小李,”他问:“你们闲下来的 时候,干些什么?”
“奴才那儿敢偷闲哪?不整天伺候万岁爷吗?” 小李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你当差挺巴结,好得很!”他故
意这样说,好教小李宽心说实话,“我是说别的人怎么样?”
“那可不一定了。”小李答道,“喝酒、下棋、赌钱、喂猫喂狗,或者养 个雀儿什么的,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些丫头呢?”
“她们?”小李撇撇嘴,“还不是聚在一起,谁长谁短的说是非,要不就 拌嘴,说急了还许打一架。”
皇帝大为诧异:“她们也打架?”
“怎么不打?打得可凶呢,拳打脚踢嘴咬,外带拉头发。” 说到拉头发,皇帝笑了,他就喜欢拉宫女的长辫子。吃过苦头的宫女,
一听见后面脚步响,总是先把辫梢捞在手里,此刻想想,那是小孩子的玩意, 以后不能再玩这一套了。
“那么,”他又问,“她们打架也没有人管吗?”
“管也管不得那么多。问起来怕受罚,都说没有打,就吃亏的也只好认 了。”
“那可不行!”皇帝不假思索地说:“谁欺侮人罚谁!” 小李是个不安分的人,一听这话,正好借机报复,把平日仗着自己聪
明伶俐,得太后喜爱,不大爱理人的几个宫女,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于是 想了想说:“万岁爷圣明,有些个霸道的丫头,说话行事,好不讲理,连奴
才都常吃她们的亏。”
“噢!”皇帝好奇的问,“连你们都欺侮?”
“是啊。”
“怎么样欺侮你们?”
“譬如说吧,那一次万岁爷吩咐奴才,去要六爷进的外国糖,明明还有, 庆儿愣说没有了。奴才跟她说‘你可弄清楚了,不是我嘴馋,假传圣旨,是
万岁爷要。’庆儿回我一句‘谁要也没有。不给就是不给!’奴才心想,要不
来外国糖,不能跟万岁爷交差,只好跟她苦苦央求。到后来庆儿算是点头了, 可有一件,要我爬在地上装三声哈吧狗儿叫。”
皇帝大笑:“你装了没有?”
“不装也不行。”小李用万分委屈的语气说:“万岁爷只知道外国糖好吃, 那里知道这外国糖是怎么来的?奴才想起‘谁要也没有’那句话,心里就不
服!是仗谁的势,连万岁爷都不放在眼里?”
这几句话把皇帝挑拨得勃然大怒,“对了!”他脸色铁青地问,“庆儿是 仗谁的势?”
“还不是小安子吗?” 提到小安子,皇帝越发恼怒,咬着牙说,“好!让他等着吧!” 为了小李的一番话,皇帝的胃口便不好了,草草用过午膳,仍旧回到
书房。小李在殿外廊上,小声把刚才奏对的那番话,告诉了别的小太监。正 谈到得意之处,有人来叫:“小李,张首领找你。”
张首领就是张文亮,小李一向怕他,所以这时便问了句:
“干什么?”
“大概是让你到内务府去要东西。” 凡是到外廷需索物件,都是好差使,第一可以看机会多要;第二能够
到各处散散心,或者找相好的去聊聊天,因而小李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我 这就去!”
等皇帝一上书房,张文亮便在弘德殿以西,凤彩门旁一间板屋里承值 待命,小李一走到那里,看见张文亮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受了骗了。
“你那两条腿,还打算要不要?”张文亮劈头就问。
“怎么啦?”小李哭丧了脸问,“我那儿犯了错啦?”
“你还嘴凶!”张文亮提脚就踹。 小李不敢逃,也不敢躲,只把身子一扭,让他踹在肉厚的屁股上,然
后借势赖倒,当作是为他踹倒了的。
“我问你,你刚才跟万岁爷胡说些什么?” 他也想到了,必是这重大公案,要赖无法赖,早就想好了答语:“我说
的是老实话。”
“不错,老实话。”张文亮冷笑,“还有句老实话,你怎么不说?你摸庆 儿的脸,挨了一嘴巴,你怎么不告诉万岁爷?”
说穿了底蕴,小李才哑口无言。张文亮叫他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 痛骂。太监骂人是出了名的,尖酸刻薄,务必把人保留在心底深处的那最后
一丝自尊,也剥了下来,才算完结。但他们自己挨骂,却不当一回事,有的 人能练得充耳不闻,小李就有这样的功夫,所以尽着张文亮骂,心里只在想
着庆儿那腻不留手的,剥光鸡蛋似的脸。
“我可告诉你最后一句话,”张文亮提出严重警告:“你要是再敢在万岁 爷那儿,无事生非,瞎造谣言,惹出祸来,我就把你调戏庆儿的事,全给抖
露出来,你就等着她干哥哥收拾你吧!”
庆儿的干哥哥是安德海,而且,她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得宠,这件事 要一败露,皇帝也救不了自己,小李这一下才着慌了,往下一跪,哀恳着说:
“张大爷,我不敢了!你老包涵。”
“我包涵不了你。”张文亮说,“你还说人家庆儿,庆儿挺厚道了,没有 把你那档子不要脸的事,告诉她干哥哥。可保不定那一天,会有人到小安子
那儿去搬嘴,你小心等着好了。 滚!”
小李这时候才发觉闯了祸,话已经在皇帝面前说出去了,皇帝最恨安 德海,非找机会发作不可。到那时候慈禧太后一定会追查。是谁在皇帝面前
搬弄是非?而张文亮又未见得肯为自己遮盖,据实奏陈,后果不堪设想。
转念到此,立刻回身,直挺挺地又往张文亮面前一跪:
“都怪我的嘴不好!胡说八道。打,打!”他一面左右开弓打自己的嘴巴, 一面又说,“张大爷,我替你老责罚了小李了。”
“怎么样呢?” 小李的意思是要请张文亮设法去阻止皇帝,不必找安德海或者庆儿的
麻烦,但这层意思,不易措词,结结巴巴地好半天才说清楚。 张文亮原就有这样的打算,正好小李自己先说了出来,便趁势又训诫
了一番,问得他心服口服,才答应了他的要求。 等皇帝一下了书房,张文亮已候在弘德殿外。这就是皇帝玩儿的时刻
了,照例先去看他养在御花园的狗和猴子,张文亮便打算着在那时候相机进 言。
不想皇帝吩咐:“到宫里!” 慈安太后这时住长春宫绥寿殿,慈禧太后住翊坤宫平康室,两宫只隔
着一条西二长街。 皇帝随意往来于东西之间,所以说“到宫里”不专指长春宫或翊坤宫,
两处皆可。张文亮只当他是到翊坤宫,预备跟安德海或者庆儿去找麻烦,所 以赶紧阻拦:“万岁爷先回寝殿吧,奴才有话面奏。”
“什么话?这会儿说好了。”
“是!”张文亮扶着软轿,悄悄跟皇帝说道:“万岁爷别听小李瞎说,庆 儿在圣母皇太后那儿当差,一向挺谨慎的,没有什么错,也没有仗势欺人。
她是圣母皇太后跟前得宠的人,万岁爷该有一份孝心,皇太后面前一只猫, 一只狗,都得另眼相看。”
皇帝一向很听张文亮的话,点点头说:“知道了!”张文亮还有些不放 心,又叮嘱了一句:“万岁爷体恤奴才,千万别跟那些人生气。”
“那些人啊?” 张文亮原就是不肯说出口来,无奈皇帝不知是有心要逼着他说,还是
真的不知道?反正这时不能不挑明了,但还只是说了半句:“圣母皇太后跟 前的那些人。”
说到这话,皇帝心里越发不舒服。他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慈禧太后 心里是疼他的,但以安德海挡在中间,做娘的想疼亲生的儿子也不行。安德
海不仅常常搬弄是非,只要他在书房里稍微有些不规矩,或者师傅们词色不 耐,安德海无不悄悄去奏诉。最使得皇帝气忿不平而又说不出口的是,安德
海只要有机会就要显得他比皇帝更有“孝心”,甚至打着慈禧太后的招牌, 以一种长兄教导幼弟的神态或语气跟皇帝说话。同时,他也总是处处在提醒
“主子”,太后跟皇帝的关系,应该重于母子的情分,于是皇帝所见到的, 不是慈母,而是一位督子甚严的“阿玛”。
皇帝从小就是张文亮提抱扶掖长大的,对他自另有一种敬爱之情,所 以这时便忍着自己的不快,安慰他说:“好了,我不理他们就是了。”
“这才是!”张文亮极欣慰地说,“量大福大!”
说到这里,软轿已将进西二长街,皇帝便说:“绥寿殿!”
“这会儿不合适吧?”张文亮提了他一句:“母后皇太后,正在歇午觉。”
“嗯,嗯!”皇帝一心想着桂连,竟把慈安太后这个习惯也忘记掉了,“那, 还是看看大福、二福去!”
大福、二福是皇帝养在御花园的两条哈巴狗,调教得极可人意,一见 皇帝便甩着尾巴,摇摇摆摆地扑了上来。在平常日子,总是皇帝蹲下身去,
那狗兄弟俩一跳上身,驯顺地伏在他怀中,等着喂食。但这天皇帝怕弄脏了 他那一身漂亮衣服,只喊:“小李,抱着!去看看小秃子。”
小秃子是一只小猴子的名字,极其淘气,有一次拉住一个宫女的辫子 荡秋千,把人吓得大哭,于是安德海献议,慈禧太后下令,把小秃子用个笼
子关起来。现在皇帝只有在笼子外面看,小秃子学会一样本事,见了皇帝就 会垂着手请安,然后吱吱乱叫,照小李说,“是小秃子讨赏。”照例有栗子、
花生什么的,扔到笼子里去。
这天的皇帝,却无心逗着狗和猴子玩,他心里所一直在想的,是如何 逗小安子在大庭广众间,大大地出一回丑?这件事不能跟张文亮商量,只有 找小李。
小李诡计多端,专会想些希奇古怪的花样来供皇帝开心,这时眉头一 皱,龇牙一笑,“奴才有个主意,万岁爷看看行不行?”他说,“不行再想。”
“不好玩儿的,不是叫他哭不得、笑不得的,你就别说!”
“还不止这些个。”小李得意地说,“奴才这一计,智赛萧何,包管连两 位皇太后都会乐。”
于是小李悄悄耳语了一番,皇帝大喜,连声说道:“快去办,快去办!”
“是!”小李说道:“奴才请万岁爷降旨,好去要东西。”
“好吧,我马上写。” 于是群从簇拥,回到了皇帝所住的养心殿西暖阁,等张文亮有事走了
开去,小李才悄悄溜入殿内,铺纸磨墨,把一管牙杆笔递到皇帝手里。
“怎么写呀?” 小李想了想,便一个字、一个字念道:“着小李取大翡翠一块。钦此!”
“这会给吗?”
“谁敢不给?”小李很快地答道:“不给就是违旨。” 皇帝踌躇了一会,忽然很高兴地说道:“不用了,拿那块镇纸去吧!”
他把笔搁了下来。 小李也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碧绿的翡翠狮子,
摆在皇帝书案上说道:“怕张文亮会查问,奴才可就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
“不要紧,你让他来问我好了。”说着,他把翡翠狮子递了给小李。 有皇帝一肩承当,小李还怕什么?接过东西来,揣入怀中,便要跪安
退出。
“到绥寿殿去吧!”
“是!”小李极精灵,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次提绥寿殿了,这么急着要去, 是为了什么?倒得留神看一看。
一看到绶寿殿新来的宫女,小李恍然大悟。慈安太后不喜欢用太监, 寝宫中使唤的都是宫女,所以小李也只是在院子里跪了安,便即退了出去。
绥寿殿有自己的小厨房,主要的是为慈安太后供应甜咸点心和茶水,旁边有 间空屋子,小李每趟去都在那里歇脚听招呼,有时便直接闯入厨房。
他的嘴甜,又会说笑话,所以虽有象庆儿那样讨厌他的,但也有许多 宫女跟他合得来,接替双喜的位置,在慈安太后面前“一把抓”的玉子,就 跟他很对劲。
小李管玉子叫“玉子姐姐”。那是名符其实的称呼,玉子今年二十五岁, 照宫中规例,应该放出去了,但以慈安太后驭下宽厚,玉子情愿耽误自己的
已晚春光,“再伺候主子一年”。而小李只有十九岁,叫“姐姐”不错,只是 叫得特别亲切,旁人刺耳,玉子会心。虽然每一趟见着小李都要骂几句,但
凡有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悄悄给小李留着。有时候小李赌输了钱,只要 到玉子面前垂头丧气一坐,定是一顿骂过,便有银锞子摔到他怀里。
这天的小李,却是精神抖擞地,“玉子姐姐,”他招招手,“你请过来, 我有要紧话说。”
一番“要紧话”说过,玉子亲手取上用的明黄色的盖碗,沏上一碗君 山茶,喊道:“桂连儿啊,你过来。”
怯怯的桂连,其实很机警,学着小李叫一声:“玉子姐姐!”
“用托盘把这碗茶送给万岁爷。端着茶会请安吗?”
“会!”
“好!去吧。头一次当差,可看你的造化了!” 桂连沉得住气,走到皇帝面前,不慌不忙请了个安,把一碗茶送给皇
帝,嘴里还说一句:“万岁爷请用茶。”
“噢!”皇帝没话找话:“你知道我爱喝什么茶?”
“奴才不知道。”
“谁让你把茶端来的?”
“玉子姐姐。”
“嗐!”慈安太后笑着皱眉,“谁教给你这么个称呼?玉子就是玉子,不 兴叫什么姐姐、妹妹的。你在这儿弄错了还不要紧,如果在翊坤宫也是这么
着,准挨一顿骂。记住了没有?”
“是!”桂连把一双眼皮垂着,胀红了脸,不断咬着嘴唇,仿佛有眼泪不 敢掉下来似的。
皇帝好生不忍,他猜想着她在家一定受父母疼爱,要什么有什么,从 未听过一句重话,如今第一回当差就挨了训,必是想着在父母跟前的光景,
自觉委屈。适得用句什么话,把她的心思扯了开去,不然一个忍不住掉了眼 泪,轻则受一顿呵斥,重则撵到终年没有人到的冷宫去当苦差,从今以后再
也到不了太后跟前,那有多可惜?
于是他也教她规矩:“如果真的要提姐姐、妹妹,得先按上你自己的称 呼,说‘奴才的姐姐’才对。”
“是!”桂连抬头看了看皇帝说:“皇上的茶,是奴才的玉子姐姐叫奴才 端了来的。”
“又弄错了。”慈安太后大为摇头:“看你的样子,倒是挺聪明的,怎么 教不会啊?玉子又不是你亲姐姐,不该那么叫!”
“她头一天当差,不懂宫里规矩。”皇帝赶紧看着慈安太后说,“过两天 就好了。”
慈安太后看见皇帝起劲卫护桂连的神情,觉得有趣,但皇帝到底是皇 帝,不能逗着他取笑,因而平静地点点头,向桂连吩咐:“你叫玉子来替我 装烟!”
“是!”桂连请了个安,退了出去。 皇帝颇有怏怏之意。想到复选那一天,回眸一视,猛然想起《西厢记》
中的曲文:“临去秋波那一转”,衷心若有意会,但领略得这句曲文的美妙, 却说不上来妙在何处?于是他又想到翁师傅讲过而不甚了了的那句陶诗,这
就教“欲辨已忘言”!
一下子懂了一句词曲一句诗,完全是自己领悟得来,皇帝有着从未经 验过的得意和欣悦,恨不得就找着翁师傅,或者南书房的什么翰林,把自己
的心得告诉他们,问他们“讲得对不对”?
自然对罗,翁师傅会高兴得掉眼泪。就象那次对对子,用“大宝箴” 对“中兴颂”那样,把翁师傅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只捧着自己的手,不停
地说:“天纵圣明,天纵圣明!”
只有想到那样的光景,才觉得读书有些别样东西所带不来的乐趣,他 自我陶醉得出了神。慈安太后却是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些警惕,看样子皇
帝象他父亲,将来在女色这一关上看不破。
“你一个人在笑什么?” 这一问才惊醒了皇帝,愣了一下才能回答:“我在想书房里的事。” 慈安太后怎肯信他的话?只当他为桂连神魂颠倒,心想告诫他几句,
但说得浅了他不懂,说得重了又怕他脸上挂不住,只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
“你简直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让皇帝困惑,象父皇有何不好,怎用这样怏怏的语气来说?在这
位皇额娘面前,他是无话不可说的,所以立即问道:“我不该象阿玛?”
“胡说!”慈安太后尽力要装出生气的神情,“怎么说不该象阿玛?” 皇帝自觉这话没有问错,不该受此呵斥,但对慈安太后,他是愿受委
屈的,想起谙达的教导,急忙站起身来,往地上一跪,以微带告饶的语气说:
“皇额娘别生气,我说错了。” 这就是慈安太后最感到安慰之处,皇帝虽非己出,孝心却如亲子,便
将他一把拉了起来,心里想解释自己所说的那两句话,却苦于无法表达,只 好这样说:“不是说你不该象阿玛,不过有些地方,可也别跟你阿玛一样。”
这话在皇帝听得懂,为讨慈安太后的欢心,便很机灵地说:“就象阿玛 身子不好,我可要养得壮壮儿的。”
“对了!”慈安太后大为高兴,“这你算是明白了。阿玛是好皇上,就吃 亏在身子单薄。”她的脸色和声音变得沉重了,“你可要自己当心!年岁也不
小了,康熙爷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办了好些大事。现在凡事有你六叔在外面 挡着,你只管好好儿念书,到你自己能自立了,要什么有什么,这会儿别胡 思乱想!”
最后一句话又使得皇帝困惑,不知道“胡思乱想”四个字指的是什么? 但他不愿再问,因为问下去不会有好听的话。
在一旁拿着烟袋伺候了半天的玉子,却了解慈安太后的深意,说出口 来,传出殿外,便是是非。所以急忙打个岔,把一枝翠镶方竹的旱烟袋伸了
过去,接着便吹燃了纸煤儿,让慈安太后口中腾不出空来说话。
玉子的意思是不教提到桂连,偏偏皇帝要问:“玉子,”他说,“桂连跟 你很好是不是?”
“是!”玉子含着笑问,“皇上怎么知道?”
“我看她叫你姐姐叫得好亲热。”
“对了!”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桂连还不懂规矩,你得好好儿跟她说一 说。”
“奴才已经跟她说过了。”玉子答道,“今天刚来,凡事还摸不大清楚。 她挺机灵的,有那么十天半个月,就全都懂了。”
慈安太后想了一会,慢吞吞地说道:“我看那,桂连就是太机灵了,教 人不能放心。”
这是为什么?皇帝正在这样想着,慈安太后和玉子的眼光都瞟到了他 脸上,不用说,“教人不能放心”这句话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有些羞,也有
些恼,便把脾气发到玉子身上。
“你笑什么?”他瞪着眼骂玉子:“没有规矩!” 无故挨骂在玉子不是第一次,她早就知道,既非“无故”,亦不算“挨
骂”,反正皇帝的身分与年龄不配,似讲理非讲理的事,不知多少,无理要 装得有理的样子,更是习惯。经验多了,遇到这样的情形,玉子有许多应付
的方法,现在得跟太后凑合着,把皇帝的脾气压下来。
于是她收敛了笑容,毫无表情地作出很有规矩的样子,静静地站着, 然后慈安太后虎起了脸斥责:“真是好没有规矩!
下次不许这个样子!”
“是。”
“皇上待你们好,你们就不知道轻重了!看皇上年纪轻,性情随和,就 敢这个样子,下次再让我瞧见了,皇上不罚你们,我也饶不了你们。听见了 没有?”
“听见了。”玉子看着皇帝说:“奴才再也不敢了!”
“去!”慈安太后又说,“问问皇上,要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
“是!”玉子便走近一步,请个安说:“奴才请旨,皇上想吃点儿什么呐, 还是想喝点儿什么?”
这样子一吹一唱,往往会把皇帝弄得老大过意不去,恨不得拉着人家 的手说:“没有那么了不得,你别把皇太后骂你的话,放在心上。”这时也是
如此,很想给玉子一个笑脸看,但抹不下这张脸来,只是摇摇头:“不要!”
“不吃什么也好,快传膳了。”玉子又问:“皇上打算在那儿用膳哪?” 这两三年的惯例,除了初一、十五,多半由皇帝侍奉两宫太后临幸漱
芳斋,听戏侍膳以外,平常日子的晚膳,大致一天在长春宫,一天在翊坤宫。
但在长春宫的时候要多些,这天有种种缘故,便更舍不得走了。
“在这儿吃。”皇帝说,“我要吃南边的春笋。”
“哎唷,那还不知道有没有了?”玉子略有疑难之色。
“浙江巡抚李瀚章,不是进得不少吗?”慈安太后问。
“一共十篓。”玉子答道:“除了赏各位王爷以外,还剩下四篓,一面分 了两篓,倒有一大半是烂了的,奴才看样子,禁不住再搁,做了笋脯了。”
“我就吃笋脯。”皇帝的脾气变得非常好了,“只要是笋就行。” 慈安太后看着玉子笑了,而玉子却不敢再笑。即令如此,皇帝也觉得
不大对劲,便有些坐不住了。
“我去绕个弯儿再回来。”
“别走远了。”慈安太后吩咐。
“不远,”皇帝答道:“我到后院看金鱼。” 等皇帝一走,慈安太后换了副神色,“玉子,”她把声音放得很低:“你
看出来了没有?皇上对桂连有了心思了。”
“奴才也看出来了。”
“你替我留点儿神。”慈安太后想了想又说,“最要紧的,叫桂连得放稳 重一点儿!可不能在我这儿闹出笑话来。”
其实就有那回事也不算闹笑话。玉子虽是未嫁之身,但当宫女“司床”、
“司帐”,对男女间事,无不明了,没有见过也听说过。皇帝看中了那个宫 女,不但不是笑话,雨露承恩,且是美事。不过皇帝到底只有十三岁,还在
读书,倘或真的为桂连着迷,慈禧太后一定归咎于这一边。为了避免是非, 玉子很重视“主子”的话。
于是她退了出来,把桂连悄悄找到僻处,告诫她说:“你在皇上跟前, 可当心点儿,少笑!”
“嗯!”桂连答应着,很快地瞟了她一眼,就象黑头里闪电一亮。
“要命的就是你这双眼睛!”
“怎么啦?玉子姐姐!”这一次不瞟了,却瞪大了一双眼怔怔地望着玉子, 桂圆核似的两粒眼珠,不断在转。
玉子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有些话不便说,说了她也不懂,想了 想答道:“宫里不兴象你这个样子看人,别老是瞟来瞟去,也别瞪着眼看。
你,你那两眼珠,别老是一刻不停地转,行不行?”
“这??,”桂连低着头,嘟着嘴说:“这我可管不住我自己!” 想想也是实话,玉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那么,”她问:
“你自己的那两条腿,你管得住,管不住?”
“那当然管得住。”
“好,你就管住你那两条腿好了。第一、要离开长春宫,不管是谁叫你, 你得先告诉我。”
“嗯,”桂连点点头,“我知道。我一定先跟你说。”
“第二、看见皇上来了,你得躲得远远儿的。” 这句话一出口,桂连的脸色变了,“玉子姐姐!”她惊慌地问,“我第一
天当差,可是出了什么错儿?我自己不知道啊! 你,你得教给我,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儿的当差。”
“你当差当得挺好的。”玉子看她神态惹怜、语言娇软,心里有七分喜爱, 但也有三分醋意,摸着她的脸说:“你就是当差当得太好了。”
这叫什么话?桂连要去细细想一想,反正眼前照玉子的话,管住自己 的两条腿总是不错的。因此,一见皇帝的扈从,立刻就避了开去。
越是这样,皇帝到长春宫来的次数越多,终于,慈禧太后不能不派安 德海来找了。
皇帝还恋恋不舍,问道:“有什么事吗?”
“请皇上去试一试龙袍可合身?”
“拿到这儿来试!”
“不!”慈安太后接口说道:“你去!” 有了慈安太后的吩咐,皇帝才回到翊坤宫。“四执事”太监已经伺候了
半天,由宫女帮着,七手八脚地把一袭新制的龙袍,替皇帝穿好。
“请皇上往亮处站站!”安德海说。 这是为了好让慈禧太后仔细看一看,但安德海的声音,就象跟个不相
干的人说话那样,既无礼貌,亦无感情,皇帝心里非常不舒服。
因此,皇帝很想借故骂安德海一顿,但转念想到不久就可以发生的, 要安德海啼笑皆非的妙事,顿时把气平了下去,乖乖地走向亮处。
慈禧太后也跟了过来,前后左右端详着,这袭明黄缎子的龙袍,在五 色云头之中,绣着九条金龙,前胸后背,是蟠着的正龙,肩臂之间,是夭矫
的行龙,另外加上“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等花样,下摆绣出石青色 的海浪,称为“八宝立水”,配上朱纬东珠顶的朝冠,益发显得威仪万千, 眩人心目。
慈禧太后非常满意,点点头说:“挺好的!” 怎么好法,皇帝却还不知道,他只能俯身下视,看到胸前的衣服,到
底穿在身上是何形相?无从想象。便忍不住大声喊道:“拿镜子来!” 两名宫女拿了大镜子来为皇帝照着,前前后后看了半天,他在得意中
有些忸怩和拘束,不由得就扭肩摆手,作出不大得劲的样子。
“穿上龙袍更不同了。”安德海说,“皇上得要更守规矩才好。”
“是啊,要稳重!” 从这句话为始,慈禧太后大开教训,说正面的道理的同时,每每把皇
帝“不学好”的地方拿来作比。皇帝每应一声:
“是”,心里便说一句:“杀小安子!” 于是一件原该很高兴的事,变得大杀风景,害得皇帝的胃口不开,侍
膳时勉强吃下一碗饭,托词第二天要背书,跪安退出翊坤宫。 慈禧太后的心思却还在那件龙袍上。膳后一面在前廊后庭“绕弯子”
消食,一面跟随在身后的东德海发感慨:“皇帝也委屈,接位七年了,才有 一件龙袍!”
委屈多由变乱而来,先是洪杨未平,以后又闹捻军,廷臣交谏,时世 未靖,须当修省克己,力戒糜费。恭王、文祥等人,也常常哭穷,就这样内
外交持,抑制了她的想“敞开来花一花”的欲望。连带使得安德海,也总觉 得不大够味,枉为掌实权的太后面前的第一号红人。
所以,这时候见她有此表示,自然不肯放过进言的机会。
“其实,”他紧追两步,凑在慈禧太后身边说,“受委屈的倒不是皇上。”
“是谁呢?”
“是主子!”安德海说,“大清朝的天下,没有主子,只怕早就玩儿完了。 主子操劳,千辛万苦,别人不知道,奴才可是亲眼得见。按说,外头就该想
办法把圆明园修起来,让皇太后也有个散散心的地方。不说崇功报德,就说 仰体皇上的孝心,不也该这么办吗?奴才常在想,人人都见得到的事,怎么
六爷他们想不到?要就是想到了,故意不肯这么办。那都是欺负皇上年纪轻, 还不懂事,如果皇上肯说一句,为皇太后颐养天年,该怎么怎么办,孝母是
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字?”
这番话,慈禧太后都听入耳中,因为话长,她觉得有对的,也有不对 的,一时想不完,所以也就没有开口。
不过,她的神态,在安德海是太熟悉了,他一面说,一面偷窥,始终 没有不以为然的表示,就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用。于是接着又往下说:“奴
才常想,在热河的时候,肃顺克扣主子,不错,不过有一句说一句,肃顺对 大行皇帝的孝心,那可是没有得批驳,要什么有什么,供养得丝毫不缺。如
今内务府跟户部,手这么紧,可又供养了谁呢?如果说是为了供养皇上,皇 上才十三岁,可怜巴巴的,当了七年皇上,才有一件龙袍。这不教人纳闷儿
吗?”
“哼!”慈禧太后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又似苦笑,又似冷笑。
“再说,”安德海越起劲了,“那时候逃难在热河,发匪也还没有剿平, 日子是苦一点儿,现在跟当年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再说时世艰难,大库的入
项不多,不是骗人的话吗?”
“这你不知道!”慈禧太后说,“剿捻花的钱也不少。”她突然住口,觉得 国家的财政,不宜告诉太监。
“是!”安德海很快地又说:“不过奴才也听了些闲话,不知道真假,不 敢跟主子说。”
“什么闲话?”
“都说朝廷拨了那么多军费,真用在打仗上的,不过十成里头的三成。”
“呃!”慈禧站住了脚很仔细地问:“都用到那儿去了呢?”
“还不是上上下下分着花。” 带兵官克扣军饷,慈禧太后早就知道,方面大员,除了曾国藩和丁宝
桢以外,其余的操守,她也不敢相信,至于京中大僚,在逢年过节,或者各 省监司以上的官员到京,照例有所馈赠,更不足为奇。但十成中有七成落入
私囊,未免骇人听闻,她不能不注意了。
“你说的上上下下,倒是谁呀?”
“这奴才就不敢说了。”安德海很谨慎地,“只听说六爷他们,都在外国 银行有存款。”
“噢!”慈禧太后诧异地,“把钱都放在洋鬼子那儿啦?”停了一下她喊:
“小安子!”
“喳!”
“你倒去打听打听,他们放在洋鬼子那儿的款子有多少?”
“是!”安德海说,“洋鬼子的事儿难办,主子得宽奴才的期限。”
“期限倒不要紧,就是得打听实在。”慈禧太后很严厉地说:“你可不许 胡乱谎报。”
“奴才不敢!”安德海接着又陪笑说道:“奴才还有件事,叩求天恩,可 是??。”
“怎么啦?”慈禧太后斜睨着他,“有话不好好儿说,又是这副鬼样子!”
“奴才上次也跟主子求过,主子吩咐奴才自己跟皇上去求,奴才怕跟皇 上求不下来,还是得求主子的恩典。”
“又是那回事!”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摇摇头:“你还是得跟皇上去求。”
“是!”安德海委委屈屈地答应着。 看他的神气,慈禧太后于心不忍,便安慰他说:“你先跟皇上求了再说,
倘或不成,再跟我说。” 有了这几句话,安德海有恃无恐,心情便轻松了。细细盘算了一下,
正好有个机会,三月二十三皇帝生日,借万寿讨赏,也是个名目。而且日子 还有个把月,也来得及好好下一番工夫。
于是安德海一改常态,对皇帝特别巴结,一见面便先陪笑脸,也常在 慈禧太后面前,颂赞皇帝的书读得好。这样一到了三月初,他找个机会,提
议今年皇帝万寿要大大热闹几天。
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许诺,他亲自到升平署去接头,准备了好几出皇帝 所喜爱的武戏和小丑、花旦合作的玩笑戏,然后到皇帝面前来奏报献功。
“办得好!”皇帝很高兴地笑道:“我可真得赏你点儿什么!” 一听这话,安德海喜在心里,表面却很恭顺地答道:“奴才伺候皇上,
是应该的。只要皇上高兴,比赏奴才什么都好。”
“总得赏点儿什么。”皇帝沉吟了一下问道:“小安子,你父母还在世不 在世?”
“跟皇上回话,奴才父母已经故世了。”
“有了封典没有?”
“前年蒙皇太后赏了四品封典。”
“喔,你是四品。”小皇帝问,“按规矩怎么样啊?”
“奴才请旨,皇上问的是那一个规矩?”
“你们的品级啊!”
安德海不慌不忙地答道:“按规矩是四品。有特旨那就可以不按规矩 了,规矩本来就是皇上定下来的。”
“噢!”皇上又沉吟了一会,踌躇着说,“我想另外赏你个顶戴,不知道 行不行?”
“奴才不敢!”安德海赶紧跪下说道,“奴才决不敢邀赏。不过,皇上要 另定规矩,没有什么不行。奴才说这话,决不是取巧儿。”
“我知道你不是取巧。只要能另定规矩就行了。”皇帝指着安德海的头说:
“蓝顶子暗,太难看了,我给你换个顶戴。” 世上真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自己想换个红顶子,偏偏皇帝就要赏这
个。安德海几乎从心底发出笑来,但无论如何得要做作一下,这个顶子才来 得漂亮。
于是他免冠碰头,口中诚惶诚恐地说道:“奴才受恩深重,来世做牛做 马都报答不来,实实在在不敢再邀皇上的恩典。求皇上体念奴才的一点诚心, 收回成命!”
小皇帝有些穷于应付了,极力思索,想起上谕上对大臣的任命,常用 的一句话,随即说了出来:“毋许固辞!”
“皇上已经吩咐了。”小李在旁帮腔,“你就谢恩吧!”
“皇上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怎么样报答。”安德海说,“奴才感激天 恩,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他故意装出那讷讷然的忠厚样子。
皇帝笑笑不响。安德海亦是心满意足,抖擞精神,帮着去照料皇帝万 寿的庆典,尽可能把排场铺展开来,搞得花团锦簇,十分热闹。
这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但也是迎合慈禧太后的心意。盛年孀居的太 后,最怕的是月下花前,悄无人声,那兜上心来的寂寞凄凉,无药可治。唯
一的办法是别寻寄托,不让这份寂寞凄凉的心情出现。安德海在她看来重要, 就因为他总能想些花样出来,为她打发闲处光阴。但是要热闹一番也不容易,
第一要有个名目,免得外面说闲话;第二更要有那份闲情逸致——象岁尾年 头那样,捻军扰及西陵,直逼京畿,弄得食不甘味、夜不安枕,想热闹也热 闹不起来。
这些日子不同了,西捻已越过滹沱河南窜,李鸿章由冀州移驻直、豫、 鲁三省枢纽的大名府,指挥郭松林、潘鼎新,以及改隶左宗棠的老湘军刘松
山,还有豫军张曜、宋庆,以及善庆的蒙古马队,分路拦截追剿,打得极其 起劲。不但京畿之围已解,而且依慈禧太后这几年天天看军报的经验,官军
只要不是以屯守为名,专驻一地,养得师老,能够不怕辛苦,穷追猛打,收
功的日子就不远了!因此,以轻松的心情,借皇帝万寿好好热闹几天,在她 可以弥补“这个年没有过好”的遗憾,是非常需要的。
万寿前后七天,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穿蟒袍,称为“花衣期”,当暖 寿及正日在高宗养老的宁寿宫赐大臣入座听戏之前,宫中已经热闹了两天 了。




二三




是三月二十那天,平日不容易喊得醒的皇帝,很早就起身了。这天仍 旧要上书房,因为有好玩的花样在后面,皇帝打起精神应付功课。到了九点
多钟告一段落,安德海到弘德殿来传懿旨,说这天的功课就到此为止。于是 皇帝进宫,伺奉两宫太后,临御漱芳斋传膳听戏。
近侍的太监和宫女,就在饭前先替皇帝拜寿,皇帝各有赏赐,每人一 个荷包,里面装着一两重的一个金锞子,唯有安德海与众不同。
“小安子!”皇帝响亮地喊。
“喳!”安德海答得更响亮。
“你过来,我有赏。”
“喳!”安德海踩着恭敬中不失潇洒的步伐,走到皇帝面前,撩袍往下一 跪,那姿态就象演戏,十分边式。
“你想要换换顶戴,行!我替你换。来,把他的帽子取下来!” 说到这一句,小李立刻上前去摘安德海的帽子。皇帝便从口袋里掏出
一个顶子来,除却小李和皇帝自己,包括两宫太后在内,都以为皇帝掏出来 的,必是一个珊瑚红顶子,谁知不是!
“小安子,赏你一个绿顶子!”皇帝大声说道。 接着把手一扬,一颗用那个翡翠狮子的镇纸改琢而成的顶子,绿得着
实可爱。
“胡闹!”慈禧太后大笑。 慈安太后也笑了。宫女、太监几乎无不想笑,但此是何地?只准“主
子”笑,不准“奴才”笑,否则便是“大不敬”。虽然情有可原,究属礼所 不许,所以一个个瞪着眼,鼓着嘴,满脸胀得通红,使尽吃奶的气力要憋住
自己的笑声。那副样子极其滑稽,惹得两宫太后,越发笑个不止。
就象遇见紧张沉重的场面,皇帝会变得很笨拙那样,在此轻松愉快的 时候,皇帝特别显得聪明,他大声说道:“你们敞开来乐吧!逗得两位皇太
后笑一场,也是你们的孝心。笑!”
这一下就如皇恩大赦,顿时春雷乍破一般,爆发了震动殿廷的笑声, 有的捧腹而笑、有的弯着腰奖、有的闭上了眼睛笑、有的掩口而笑,奇形怪
状,变得以笑逗笑,越发没个完结。
两宫太后笑得腰痛,便有玉子、庆儿等人,赶来为“主子”捶背,一 面捶,一面还是笑,连安德海自己也笑了。
他不能不笑,不但借此掩饰窘态,而且也为了化戾气为祥和。太监定 制,四品就是“极品”,连想戴个三品明蓝顶子都为法所不容,何况是红顶
子?如果严格追究,祸事不小。尤其是慈禧太后只笑着骂了皇帝一句“胡闹”, 看样子是觉得他自取其辱,这个态度,更加可虑,自己得见机些,凑合着当
一场笑话看,这极可能有的一场大祸,便可以消弭在笑声中了。
因此,别人都是开心的笑,而他是伤心的笑,事后越想越不是滋味。 出了这场丑,好几天抬不起头来,暗中打听,是小李出的花样,把他恨入刺
骨。但小李有皇帝护着,要动他不容易,除非“连根拔”,让慈禧太后见皇 帝讨厌,然后设法告小李一状,说他尽教唆皇帝不学好,这就至少可以一顿
板子把小李打个半死。
心里打定了主意,表面却是绝口不提“绿顶子”的事,而且相反地, 老赶着小李叫“兄弟”,仿佛是怕了他递了“降表”,希望他不要再在皇帝面 前说他坏话似地。
小李的心计,那里斗得过安德海?他是个妄人,真的以为安德海怕了 他,再也想不到安德海时时刻刻在窥探皇帝和他的一言一动,抓着了错处好
动手。皇帝更是如此,没有把安德海放在心上,他的一颗心,都在桂连身上。 去了几次长春宫,总不见她的影子,皇帝到底忍不住了,装得随便问
问的神气跟小李说:“那个叫桂连还是什么来着的,还在不在长春宫,怎么
老没见这个人?” 皇帝的心事,小李早已察破,只是受了玉子的告诫,不敢再提桂连。
这时见皇帝故意装得把“心上人”的名字都记不清似地,暗中好笑,但自然 不敢说破,只这样答道:“奴才也老没见这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
“去打听!”皇帝还要假撇清,又补上一句:“这个桂连,是杭州驻防, 怪可怜的!”
小李可不知道为什么杭州驻防就可怜?只知道这是皇帝的托词。“打听 到了怎么办哪?”他问。
这一问似乎直抉皇帝的心事,他的脸皮薄,有些挂不住,但有个掩饰 的诀窍,就是发脾气。
“混帐东西!”皇帝虎起脸骂,“谁知道怎么办哪?”
小李挨骂不算回事,不动声色地说:“奴才马上去打听了来回报万岁 爷。”
“不要又满处去逛!”皇帝看了看钟说:“这会儿三点钟,限你三点半回 来!”
“奴才多要半点钟,万岁爷看行不行?”
“为什么?”
“也许桂连不在长春宫了,奴才得到别的地方去打听。”小李又放低了声 音,笑嘻嘻地说,“奴才这一去,必有好消息带回来。”
是什么好消息?皇帝想了一下,才觉察出他的语气,自己的心事,小 李必是知道了。这也不必再瞒他,便点头许可,却又神色凛然地提出警告:
“你要是说瞎话,看我饶得了你!”
“奴才不敢。万岁爷交下来的差使,奴才那一回也没有办砸。” 但是,这一趟的差使却不容易,他的打算是要说动玉子,让桂连能够
有侍候皇帝的机会,而玉子守着慈安太后的告诫,说什么也不行。 于是小李问道:“明年你就出宫了,你要找婆家不要?”语气涉于轻佻,
玉子不悦,冷冷地答道:“管你什么事?”
“我是替你着想。你别以为总是两位太后掌权,万岁爷快亲政了。你可
想过了没有?”
“怎么着?万岁爷就为这个宰了我?”
“咦!”小李做个鬼脸,“怎么回事?尽给人钉子碰。我是好话,明摆着 一条图富贵的路子你不走?你不想想,你替万岁爷办了这件事,将来有多大
的好处?你娘家、你婆家,要万岁爷照应不要?”
这番话把玉子说动了心。宫女情如姊妹的,往往私下密约,富贵毋相 忘,这个承恩得宠的,就得设法提拔那一个,皇帝年纪太轻,玉子不作此想,
但照小李所说,确是另一条可以让皇帝见情的路子。她已经有了婆家,未来 的夫婿就是她的表兄,在内务府当差,这个衙门能发大财的差使多得很,只
要皇帝记得起名字,随便交代一句话,就终身受用不尽了。
“好吧!”玉子毅然答应,“不过,可千万别闹出事来。”
“不会,不会。”小李答道:“闹出事来,第一个就是我倒霉,我能不留 神吗?”
于是第二天慈安太后午睡的时候,皇帝悄悄到了长春宫,装作看金鱼, 到了后殿偏西的乐志轩,坐定不久,小李便把他的同事都唤了出去,只有他 自己守在院中。
接着桂连便捧了茶和蜜饯来,手有些发抖,脸有些苍白,小李赶紧安 慰她说:“你别怕!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你好好儿当差,别跟万岁爷别别扭扭的。” 桂连点点头,一个人进了乐志轩。她忸怩,皇帝也忸怩,却特意装得
不在乎似的,喝着茶,吃着蜜饯,问道:“你今年几岁啊?” 她记得皇帝是知道她的年纪的,何以有此一问?但也不能不答:“奴才
今年十三。”
“你的生日在那个月?”
“奴才是八月里生的。”
“比我小。”皇帝又变得聪明了:“怪不得你的名字有个‘桂’字!” 桂连用极轻的声音答了声:“是。”然后垂着眼皮,轻轻咬着嘴唇,那
模样既非深沉,亦非腼腆,倒象是她自己忽然有满腔心事要想。 皇帝也有些窘,甚至可以说是着慌,因为他已感觉到僵局正在形成,
必须得说句话来挽救,但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就找不到适当的一句。这样 越是冷场越着慌,到最后反是桂连开了口。
“万岁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她说:“没有吩咐,奴才可要走了。” 这样说话,根本不是奏对的措词与语气,但皇帝丝毫不以为忤,只脱
口阻止,“你别走!”
“是!”桂连答应着,抽出掖在腋下的手绢,擦一擦鼻尖上的汗。 这也是在主子面前不许可的动作,不想反倒给了皇帝一个话题,“我看
看,”他说,“你那块手绢儿。” 桂连迟疑了一下,想起小李的“不要别别扭扭”的告诫,只好双手把
那块手绢捧了过去。 手绢上有幽幽的香味,皇帝真想闻一闻,但自己觉得这样做有失尊严,
只能看一看。雪白的杭纺,用黑丝线锁了边,角上绣一朵小小的红花,用一 片绿叶托着。皇帝看过的绣件,无不是色彩繁复,绣得不留余地的花样,所
以看到桂连的这方手绢,反觉得少许胜多许,清新悦目。
“这是谁绣的?”
“奴才自己绣的。”
“绣得好!”皇帝又说,“给我也绣点儿什么。”
“请万岁爷吩咐!” 皇帝一时想不出什么,于是问她:“你看呢?”
“奴才给万岁爷绣一对荷包。”
“不好!”皇帝摇摇头,“要别致一点儿的,不然就是天天用得着的。”
“那么,奴才给万岁爷绣个书包。”
“也不好!”皇帝忽然想到了,“你替我绣一对枕头。就象你的这块手绢 儿似的,中间不要绣什么,平平整整的,那样子枕着才舒服。你想想绣什么 花样?”
“嗯。”桂连微翘着嘴,一双灵活的眼珠,不断转着,“自然得用明黄缎 于。绣两条龙,用黑丝线绣,这么沿着边上绕过来,”她用双手比划着,“上
面正中间,绣一颗红丝线绣的火灵珠,这叫‘二龙抢珠’,万岁爷看行不行?”
这个花样不新鲜,但看她讲得起劲,皇帝不忍扫她的兴,便这样答道:
“好!绣一对‘二龙抢珠’,再绣一对什么?不要用明黄的了,就白缎子好, 花样不要多。”
这下把桂连考住了,想了半天想不出,窘笑着说:“奴才不知道绣什么 好。”
“那就慢慢儿想。”皇帝记起书房中的光景,遇到背书或者考问什么,越 逼得紧越答不出来,自己深受其苦,所以能够体会桂连心里的着急,安慰她
说:“不要紧,不要紧!”
这一连两个“不要紧”,使得桂连大为感动。她听宫女们谈过皇帝的许 多故事,说他喜怒无常,十分任性,每每想些“拿鸭子上架”的花样。为了
教小太监翻斤斗,不知道多少孩子摔得吐血或者断了骨头,现在看来,那些 人的话怕靠不住。不然就是小李的话不错:“万岁爷对女孩子的脾气最好。”
女孩子也很多,何以单单对自己好呢?这样想着,顿时脸上发热,飞 快地瞟了皇帝一眼。就这一眼中,把皇帝的面貌看得很清楚,大眼、高鼻梁、
颧骨很高,白净的脸皮上,淡红的嘴唇,漆黑的眉毛,长得异常清秀,忍不 住还想看一眼。
等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再瞟过去时,皇帝也心跳气喘了,“桂连!”他 没话找话,“你一直住在杭州吗?”
“是!”桂连答道,“奴才那儿也没有去过,是第一回到京城。”
“跟我一样。除了热河、东陵、西陵,那儿也没去过。”皇帝又问:“西 湖好玩儿不?”
“满营就在西湖边上,天天看,也不觉得什么好。”
“对了!天天看都看厌了。外面没见过的,不知道宫里怎么样的了不得, 照我看一点儿都不好!你看呢,宫里好不好玩?”
“奴才怎么能说不好?”
“是啊,你不能说不好。” 就这样,皇帝不自觉地总是附和着桂连说话,十分投机,他从不曾有
过这样好的谈兴,也从不曾谈得这样痛快过。 就从这一天起,长春宫中无不知道皇帝对桂连情有独钟,就只瞒着慈
安太后,这是玉子特别有过告诫的。她告诉大家,少谈论皇帝与桂连的事, 同时要善待桂连,“听我的话,将来有你们的好处!”她说,“不听我的话,
将来有你们懊悔的时候。” 这话人人都懂,桂连将来一定会封为妃嫔,而且以她的模样和性情来
说,一定会得宠。 不巴望有什么好处到自己身上,至少也不能得罪她,自招祸尤。 日子一天一天长了,传晚膳的时刻便得往后挪,慈安太后睡了午觉起
身,还有一大段时间,可以做点什么。这天,想起来要到各处去看看,带着 宫女从前殿开始,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去,一面口中吩咐,这里该修,那里的
布置如何不合适。走到乐志轩,远远就望见窗口有人低头坐着,便问:“那 是谁啊?”
玉子知道瞒不住了,老实答道:“是桂连。”
“在干什么?”
“绣花。”
“喔,”慈安太后颇为嘉许:“这孩子倒挺勤快的。” 进入乐志轩,等桂连跪了安,慈安太后便走过去看她的绣花绷子:四
尺长,一尺多高一块白缎,只两头绣着花样,一头是一条天骄的金龙,一头 是一只翩翩起舞的彩凤。
既然有龙,自是“上用”的绣件,而龙翔凤舞的花样,又决非太后可 用,这样一想,桂连为谁在刺绣?是不问可知的了。
但慈安太后明知又必须故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是枕头。”
“谁叫绣的?”
“万岁爷叫奴才绣的。” 平平常常两句话,而桂连的声音,听得出来有些发抖,慈安太后心有
不忍,不肯多说什么,只朝玉子看了一眼,眼色中带着明显的诘责之意。 玉子有些不安,也颇为懊悔,应该把这件事,早早找个机会透露,现
在等慈安太后发觉了再来解释,话就很难说得动听,而且还不便自己先提, 只能在慈安太后问到时,相机进言。
慈安太后当然会问到。每天傍晚时分,她跟玉子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 间,一切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都在这时候谈。
“桂连跟皇帝是怎么回事?”她问,微皱着眉。
“请主子责罚奴才!”玉子是一条苦肉计,自己先认罪,“不关桂连的事, 她也没有做错了什么!”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先就宽了心,“你起来!”她平静地说,“慢慢儿说 给我听。”
“是!”玉子站起身说:“那天主子吩咐了奴才,奴才当时把桂连找了来, 告诉她要稳重,最好避着皇上。桂连很听话。”
“怪不得!”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我说呢,好几回了,桂连一看见小李 他们的影子就躲。以后呢?”
“以后皇上到这儿来得更勤了,来了也不言语,东张西望的,奴才知道 皇上是在找桂连。奴才心想,皇上现在功课要紧,如果心里存着什么念头,
嘀嘀咕咕的丢不开,那可不大好。”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先看一看慈安太后的脸色,是深为注意和深 以为然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对了,索性再添枝添叶,说得象样些。
“奴才也私下问过小李,皇上在书房里的功课怎么样?果不其然,小李
回答奴才,说皇上好象有心事,也不跟人说,他也很着急,不知道该不该跟 两位皇太后回奏?瞒着不敢,不瞒也不敢。”
“这是怎么说?”
“要瞒着,怕皇帝真的耽误了功课,两位皇太后知道了,他是个死!要 不瞒,老实回奏,皇上一定骂他多事,也要受罚。所以小李尽发愁。”玉子
停了一下接下去说,“奴才心想,皇上喜欢桂连,实在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事,就象皇上喜欢狗、喜欢猴子一样,给了皇上不就没事了吗?”
“嗯!”慈安太后吩咐:“你往下说。”
“是!”玉子又跪了下去,“奴才斗胆,自作主张,有一天皇上来了,奴 才叫桂连端茶,皇上跟她说了好半天的话,后来就让她绣枕头。”
“说了好半天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玉子低着头说,“主子正在歇午觉。”
“原来全瞒着我!” 这句话中,责备之意甚重,玉子觉得必须申辩:“皇上全是那个时候来,
吩咐不准惊醒皇太后,奴才不敢不遵旨。”
“那么,皇上叫你们怎么样,你们全依他的?”“奴才不敢那么大胆。” 玉子觉得跪得久了,膝盖生疼,便挪动一下身子,缓一缓气,还有一番道理 要说。
慈安太后素来体恤下人,当然会发觉玉子跪着不舒服,便说一声:“起 来!”
“是!”玉子起身揉一揉膝盖,却又不忙说话,转身取了根纸煤儿来为慈 安太后装烟点燃,借这延挨的工夫,她想好了一番很动听的话。
“奴才心里在想,”她徐徐说道,“主子跟皇上真正是母慈子孝。皇上的 孝心,别说奴才们天天得见,就是西边也都在说,亲得比亲的还亲。主子疼
皇上,也是比亲的还疼。皇上喜欢桂连,脸皮子薄,还不好意思跟主子开口 要,而且,也还不到那个时候。奴才仰体主子疼皇上的心,过两年一定把桂
连赏了给皇上,这会儿让桂连陪着皇上说说话什么的,省得皇上心里老放不 下去,耽误了功课,不也挺不错的吗?”
“原是!”忠厚的慈安太后到底说了实话,“打从挑桂连那天起,我就有 这个心了。就是你说的,‘还不到那个时候’,年纪都还轻,所以我不说破,
怕的桂连那孩子太机灵,自以为得了脸,不免骄狂。”
“奴才防着这一层,总是压着桂连,拿宫里的规矩拘着她。”玉子又说:
“桂连也挺好的。看模样儿调皮,心地倒是挺老实,一步也不敢乱走。主子 尽管放心好了。”
“好吧!我知道了。”慈安太后沉吟了一会说,“你还是照样,教导桂连 守规矩,可也别让她跟皇帝太亲近了,叫她要劝皇帝多用功念书。”
“是!奴才会跟她好好儿说。” 就从这天起,桂连便可以公然为皇帝执役,在长春宫凡是皇帝有所呼
唤,都是她的差使。本来皇帝跟桂连接近,由于玉子的告诫,宫女们都是守 口如瓶,安德海还被瞒在鼓里,这一下形迹公开,而皇帝的默默眷注,固然
很容易看得出来,就是桂连对皇帝,虽在严格的宫规拘束之下,不容有何轻 狂的举动,但眉梢眼角,总有消息透露,特别是桂连的那双眼睛,到那里都
令人注目,只要稍微留些心,就不难发觉她跟皇帝之间的荡漾着的微妙情愫。
“怪不得,”安德海跟他的亲信,小太监马明说,“尽往那边跑,原来是
这么一档子事。去打听,打听,谁拉的纤!” 只要真的去打听,自然可得真相。事实上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玉子跟
小李姊弟相称,感情极厚,是大家都知道的,而小李是皇帝的心腹,那么, 由小李跟玉子商量好了,有意安排桂连去亲近皇上,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李,你个王八羔子。”安德海在心里骂,“你等着我的,看我收拾你!” 安德海已非昔比了,虽不是如何工于心计,但已能沉得住气,要慢慢
筹划好了再动手。 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绝口不提桂连,只是旁敲侧击,有意装作无意地
说皇帝每天在长春宫的时候多,到翊坤宫来,不过照例问安,应个景而已。 这话一遍两遍,慈禧太后还不在意,说到三遍、五遍她可忍不住了,
把安德海找来问道:“皇帝每天在那边干些什么呀?”
“奴才还不清楚。奴才也不敢去打听。”安德海答道:“那边的人,见了 奴才全象防贼似的。”
“那都是你为人太好了!”慈禧太后挖苦他说,“所以皇上要赏你一个绿 顶子戴。”
他自以为赤胆忠心,结果落得这么幸灾乐祸的两句讥嘲。一半真的伤 心,一半也是做作,把眼睛挤了几下,挤出两滴眼泪。
“怎么啦!”慈禧太后又诧异,又生气,但也有些歉然,扬起双眉问道:
“你哭什么?” 如果直诉心中委屈,这眼泪反倒不值钱了,安德海揉一揉眼说:“奴才
没有哭。是一颗沙子掉在眼里了。” 使不肯承认,慈禧太后自然没有再加追问的必要,也没有再让他“为
难”。去打听皇帝在长春宫干些什么,这样的结果在安德海意料之中,他把 慈禧太后的脾气,揣摩得极深,要这样三番两次顿挫蓄势,才能引起一场连
慈安太后都劝解不了的大风波。
※ ※ ※ 慈禧太后当然也知道皇帝这样子留恋“东边”,一定有些什么花样在内。
但此时她还没有工夫来管,因为剿捻的军务,正在紧要关头。西捻一直流窜 无定,朝廷主张追剿,而李鸿章以剿治东捻的经验,认为“办流寇以坚壁清
野为上策”,嘉庆年间川楚教匪,因用此策而收功,东捻流窜数省,畏圩寨 甚于畏兵。同时又上疏指出:西捻“自渡黄入晋,沿途掳获骡马,每人二三
骑,随地掳添,狂窜无所爱惜,官军不能也。又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 粮;劳逸饥饱,皆不相及。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赶紧坚筑圩寨,如果十
里一寨,贼至无所掠食,其技渐穷,或可克期扑灭”,因而提出八个字的方 针,叫做“防守黄运,蹙贼海东”。
这八个字快要做到了,各路官军四面兜剿,把西捻张总愚所部,撵到 了沧州以南,运河以东的地区。西面运河,东面是海,南面黄河阻隔,象个
朝天的口袋一样,如果能够把北面锁住,西捻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恰好有一处地形可以利用,沧州南面有一道坝叫做“捷地坝”,连接一 条河叫做“减河”,这条河的作用,本来是在调剂运河的水位,运河水涨则
启捷地坝宣泄洪流,通过减河,往西由“牧猪港”入海。但是减河久已淤塞, 不能发生作用,李鸿章的办法,就是加紧疏浚减河,趁四、五月间涨水之时,
灌满了减河,同时在减河北面筑墙,限制西捻北窜。
限制西捻北扰畿辅的任何办法,朝廷都是全力支持的。这年有个闰四
月,雨水特多,天时配合地利,收功在望,李鸿章格外起劲,因为朝廷隐隐 然悬了一个“赏格”在那里,如果他不起劲,这个“赏格”就会落到左宗棠 手里。
这个“赏格”就是一名协办大学士。从同治元年以来,军机处和内阁 都建立了一个不成文的制度,军机大臣五员,除掉恭王领班以外,其余四员,
两满两汉。两汉则又分为一南一北,汉人当军机大臣的,此时只有沈桂芬一 个,他虽生长在京城,但寄籍宛平,原籍是江苏吴江。王公宗室对汉人,一
向亲北而疏南,所以把实际上是北方人的沈桂芬,抵用“南缺”,还留着一 个“北缺”等李鸿藻丁忧服满补用。
内阁大学士历来是两殿两阁,一共四员,协办大学士两员,都是旗汉 各半。上年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出缺,遗缺由曾国藩以协办大学士升补,空
出来一个协办,给了四川总督骆秉章。到了年底,骆秉章病殁,于是吴棠终 于如愿以偿,当到了方面大员,而另一个协办大学士的遗缺,以资望推论,
由吏部尚书朱凤标升补。他的官运很好,不久就有了一个大学士的缺——武 英殿大学士贾桢告病,当悬缺未补之际,慈禧太后和恭王商量,决定拿一个
协办大学士作为“赏格”,在左宗棠和李鸿章之中,谁收平西捻的全功,就 是谁当协办,因而便宜了为醇王启蒙授读的朱凤标,得以早日“扶正”。
为了“入阁拜相”之荣,李鸿章一面请他老师曾国藩劝刘铭传销假赴 援,一面督饬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的部队,会同征发来的民伕,日夜赶
工疏浚那条从捷地坝到海边,全长九十里的减河。而且他自己也不时轻装简 从,到沧州去视察开河筑墙的工程。
这年初夏的雨水特多,运河涨水一丈三四,等减河疏掘完工,打开捷 地坝,顿时洪流滚滚,半天工夫就灌满了减河,加上北岸的长墙,从此可以
限制西捻北窜。就这一番“拱卫神京”的功劳,便知道左宗棠争不过李鸿章 了。
减河沿岸由潘鼎新、杨鼎勋两军扼守,但还有西面自山东到河北六百 里长的一段运河,由李鸿章主持,议定淮军、皖军、东军及直军分段防守。
由于黄河水亦大涨,于是浚深张秋一段的运河,引黄入运,使得楚军的水师 炮船,亦能由张秋、临清,驶入运河,直抵德州。
这一来圈制西捻的部署,全部告成。 张总愚所部,真是成了瓮中之鳖,局促在黄、运相交的张秋北面,济
南以西、临清以东的禹城、高唐一带。李鸿章估计形势,早则三月,迟则半 年,一定可以扑灭西捻。论兵力也可以够用了,但将来的功劳,必为各省援
军所分,想独建大功,无论如何先要造成淮军倾全力以当艰巨的声势。而淮 军的大将,人人知道是刘铭传,如果刘铭传不出,以后铺叙战功,就很难着
笔。一定会有人说:“淮军大将亦未出,即能收功,可知西捻并不如传说中 那样难办!”这一来,心血就一半虚掷了。
为此,李鸿章下定决心,非把刘铭传找出来不可。刘铭传对他有意见, 他是深有所知的,所以除了请老师帮忙以外,特别又上一道奏折,请旨“令
刘铭传总领前敌马步各军。”
李鸿章的奏折中说:“刘铭传与臣生同乡里,少负不羁之材,血性忠勇, 智略明达,近时武将中实所罕见。苏省肃清非臣之功,刘铭传与程学启之功
为多;任、赖捻股,蔓延数省,幸而殄灭,亦非臣之功,刘铭传一人之功也。” 又说:“现在营中生擒贼党,皆供称张逆惟恐刘铭传复出,时时探问。微臣
文弱,办贼之才,自愧不如。”这样大棒刘铭传,一方面是为将来铺叙战功 作张本;另一方面是有意贬斥左宗棠,意思是说,左宗棠自以为威望盖世,
而西捻怕的是刘铭传,不是以诸葛亮自命的左宗棠。尤其请旨以刘铭传总领
“前敌马步各军”,原是朝廷赋予左宗棠的任务,现在由淮军部将接手,等 于表示左宗棠只好做供李鸿章驱遣的部属。
这道奏章,除了如请降旨以外,照例抄发有关的统兵大臣“阅看”。左 宗棠第一个看不起的就是李鸿章,所以看了这个“抄件”,那一气非同小可,
但眼前无奈其何,只好先忍口气,找机会翻本。
机会很快地来了。刘铭传自蒙“恩旨”,曾国藩又派人“劝驾”,加以 李鸿章另有密札,动之以情以外,词气间隐隐表示,收功在即,不可放弃此
可能封爵的难逢之机。于是刘铭传心动了,延聘名医,把两只脚上的湿气治 得略微好些,勉强能上马了,随即动身到山东德州去见李鸿章,出动铭军助 剿西捻。
十万大军,四面河海,围剿万把人的西捻,自无不能收功之理。就在 刘铭传到达前线的一个半月,张总愚所部投降的投降,被斩的被斩,最后左
右只剩下八骑,逃出重围,被阻于山东聊城东面,运河支流的徒骇河。
等官军赶到,张总愚不见踪影,那八个人被杀了六个,留下两个活口, 白刃加颈之下,那两个人说,张总愚在徒骇河畔,与他们八个人诀别,自道
罪孽深重,然后悲呼涕泣,投水而死。
这天是六月二十八,李鸿章以六百里加紧的专差,飞章报捷,朝廷在 七月初一就得到了消息。国有大庆,王公大臣及内廷行走人员,照例要“递
如意”祝贺,两宫太后加上皇帝,一递就是三柄。珠市口的珠宝店、玻璃厂 的古玩铺,各式各样的如意,被搜购一空,拜受张总愚之赐,凭空做了一笔 好生意。
于是论功行赏,李鸿章的一切处分,悉行开复,还赏双眼花翎,另外 赏加太子太保衔。
而那个“赏格”,也毫不吝惜地颁了下来,李鸿章步官文的后尘,以湖 广总督当了协办大学士,封爵拜相,读书人的第一等功名,李鸿章都有了。
对左宗棠的“恩典”,跟李鸿章一样,只是没有那个“赏格”。最气人 的是,刘铭传到前线不过一个多月,因为湿气未愈,不良于行,几乎没有上
过火线,结果由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晋为“五等爵”中的一等男。此
外淮军将领,皆膺懋赏,在左宗棠看,都是侥幸。 相形之下,以刘松山自陵西回师,首先入援畿辅的功劳,只得了一个
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显失其平,更令人不服。 同时,左宗棠也不相信张总愚已经投水自杀,因为并无尸首为证。淮
军以时值盛暑,尸首必已腐烂,作为找不到的理由,这样对朝廷作交代,太 便宜了李鸿章。“淮军善于冒功诿过,天下知名。”他对刘松山和原隶陈国瑞
的郭宝昌说,“我倒不信邪!你们好好搜一搜,谁把张总愚搜出来,我保谁 封爵。”
于是刘松山和郭宝昌部下的马队,在河北、山东边境一带,展开搜索, 大乱虽平而防线不撤,大家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同在直隶布防的神机营,
要求撤防,左宗棠置之不理。又上了一个奏折,说是“追剿无功”,恳恩收 回奖励的成命。
这个奏折到京,直隶总督官文和率领洋枪队驻扎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
崇厚,把左、李失和,形成纠葛的情形,也报到了军机处。大家都知道他难 惹,无奈西北祸乱,犹待平定,而曾国藩久萌退忠,李鸿章不肯出关,唯有
倚重左宗棠,不能不好好笼络他一番。
于是恭王与文祥、宝鋆、沈桂芬一连谈了好几天,统盘筹划大局,有 了初步的成议。捻军既平,西北的军务,列为大政之首,而有西捻回窜的前
车之鉴,则平西北与保京畿,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决定调动直隶总督, 并且也商定了人选。至于西征的兵力,不妨从平捻各军中遴选,但这要先听
听左宗棠的意见。因此,奉召入觐的,不是新建大功的李鸿章,而是自称“追 剿无功”的左宗棠。这给了左宗棠一个“翻本”的机会,亲自挥汗动笔,洋
洋洒洒写了一道复奏,把淮军将领,批评得一文不值。
他用讥刺的语气写了一笔:“淮皖诸军皆新立功,其将领皆富贵矣!” 毫不客气地指出,以淮军西征,是移“隐患于秦陇”。接着谈饷,说淮军一
年只发九个月,每人不过三两多银子,陕甘粮价比内地贵得多,“穷年累月, 势何能支”?倘或因此发生叛乱情事,朝廷一定责备他不善驾驭。所以他不
能不预先顾虑,提出这样的看法和做法:
“现在各营将领营求入陕者,未必即为忠勇奋发,无须招之使来。各省 挑军入陕之举,必将有之,未必容臣挑选。臣拟俟回陕后,将陕甘饷事,悉
心考究,度可养兵若干?再择营哨各官,赴安徽、河南开募。此时诚未敢草 率从事。”
接下来便是力保刘松山。刘松山在左宗棠确很得力,而出于曾国藩的 派遣,这一层,左宗棠在心里是见情的,这时为了攻击李鸿章,更不得不暂 忘前嫌,大捧曾国藩:
“刘松山本湖南已故道员,赐谥壮武王鑫旧部。臣十余年前,即知之而 未之奇也。嗣由湖南从征入皖,为曾国藩所赏拔,虽论功按阶平进,而属望
有加。臣尝私论:曾国藩素称知人,晚得刘松山,尤征卓识。刘松山由皖豫 转战各省,曾国藩尝足其军食以相待,解饷至一百数十万两之多,俾其一心
办贼,无虑缺乏,用能保垂危之秦,救不支之晋,速卫畿甸,以步卒当马贼 为天下先。即此次巨股荡平,平心而言,何尝非刘松山之力?臣以此服曾国
藩知人之明,谋国之忠,实非臣所能及。特自各省言之,不能不目之为秦军, 以各军言之,不能不目之为臣部。臣无其实而居其名,抚衷多愧。合特仰恳
天恩,将曾国藩之能任刘松山,其心主于以人事君,其效归于大裨时局,详 明宣示,以为疆臣有用人之责者劝。”
奏折达于御前,慈禧太后大为赞赏,“左宗棠这支笔真行!”她微笑着 向恭王说:“总算对曾国藩也说了一句良心话。”
于是,恭王就在这时候提出调曾国藩为直隶总督的建议。直隶总督, 虽为疆臣的首领,但地近京畿,上有政府,下有顺天府尹,位尊而权轻,所
以不算好缺。慈禧太后对官文久已不满,在吴棠入觐时,曾想把他留下,但 吴棠不愿,认为四川总督天高皇帝远,可以为所欲为,因而陛见事毕,匆匆
出京。现在调曾国藩为直隶总督,一则利用他的威望,坐镇京畿,再则要让 他来练兵筹饷,整饬吏治。同时朝廷有疑难的大政,可以就近咨询,所以两
宫太后都觉得这是最适当的安排,欣然表示同意。
“那么,两江呢?”慈禧太后说,“这是个很要紧的地方,得有个能干的 人去才好。”
“除了曾、左、李以外,现在各省督抚,最能干的莫过于马新贻。”
“马新贻?”慈安太后有些不以为然,“资格太浅了吧?” 马新贻是山东荷泽人,跟李鸿章同榜,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不曾点
翰林,也不曾补京官,榜下即用,分发到安徽当知县,进士出身的知县班子, 其名叫做“老虎班”,最狠不过。马新贻头一天到省,第二天谒见长官,第
三天藩司衙门就挂牌,补了广德州所属的建平知县。从此一直在安徽做官, 打洪杨,打捻军,由县而府,由府而道,一直做到安徽藩司,有“能员”之
称,历任巡抚都很赏识他。
洪杨平定,马新贻调升为浙江巡抚,上年十二月,接吴棠的遗缺,继 任闽浙总督。不过半年工夫,移督两江,升得是太快了些,所以慈安太后说 他资望不足。
“臣等几个也商量过,实在是马新贻最合适。”恭王从容陈奏:“马新贻 精明强干,操守亦好。他在安徽服官多年,对两江地方最熟悉。剿捻的大功
告成,淮军裁遣回籍,要马新贻这样的人,才能把那些骄兵悍将,妥为安置。”
“这是要紧的。”慈禧太后问道,“马新贻跟李鸿章同年,他们的交情怎 么样?”
“他们是同年至好。”
“那好,就怕他们面和心不和。”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我看, 两江就叫马新贻去吧。”
“马新贻的那个缺呢?”
“臣等公议,”恭王接口答道,“仍旧由福州将军英桂兼署。”
“英桂行吗?”慈安太后表示怀疑。
“不行也没有办法了。”慈禧太后说,“就这样定了吧!还有,李鸿章也 得让他进京来见个面。”
“是,臣也是这么打算,有许多洋务上的事,找李鸿章来问一问,就清 楚了。”
“好!马上写旨来看。” 于是恭王回身向沈桂芬使个眼色,他先跪安退出,找“达拉密”去述
旨写廷寄。
“刚才当着沈桂芬在这儿,我不便说。”慈禧太后这时才向慈安太后解释,
“连漕运、河道在内,一共十个总督,汉人倒占了八个,如果闽浙总督不教 英桂兼署,再放一个汉人,就剩下两广一个瑞麟了!”
慈安太后这下才明白,感慨地说:“谁教咱们旗人不争气! 就是瑞麟在广东,也够瞧的!”
※ ※ ※ 话虽如此,眼前的威风,却尽归于汉人。冠盖京华,都不如大将入觐
的令人注目,首先奉召的是左宗棠,八月初五到了天津,崇厚特地请他阅兵
——神机营的洋枪队。八旗子弟供汉大臣校阅,这几乎是第一次。左宗棠也 当仁不让,戴了副大墨晶眼镜看洋枪队打靶,老实地批评他们的“准头”不
好,但也放了赏。然后八月初十由芦沟桥入崇文门,崇文门税吏的可恶,天 下闻名,然而不敢难为“左骡子”——左宗棠新得的绰号,是神机营喊出来 的。
一进城先到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打前站的差官和办差的官员陪着, 到贤良寺休息。贤良寺在东华门的冰盏胡同,本来是雍正年间怡亲王允祥的
府第,舍宅为寺,世宗题名“贤良”。其地精致而清静,又近禁城,所以无
形中成为封疆大吏入觐述职的下榻之处,现在做了陕甘总督的行馆。 人还没有坐定,顺天府属下的首县,大兴知县的手本递了进来。大员
过境或莅止,照例由首县作东道主,备办一切供应,所有费用或由地方摊派,
或者先挪用公款,务使贵宾满意,则无事不可商量。所以至首县的,必须长 于侍应,有“十字令”的歌诀:“红、围融、路路通、认识古董、不怕大亏
空、围棋马吊精工、梨园子弟殷勤奉、衣服齐整语言从容、主恩宪德满口常 称颂、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些人物,左宗棠看得多了,有他自己的
一套与众不同的处理方法。
“我们大帅跟贵县道乏!”奉命去“挡驾”的差官,跟大兴知县说,“再 要跟贵县说一句,我们大帅向来不扰地方,贵县不必预备什么,一切都是我
们自己办,不劳费心。”
“是,是!”那知县也知道左宗棠的作风,一年上百万的军饷过手,要什 么有什么,不肯沾地方上的小便宜,所以根本也就没有预备。
接着,左宗棠换去行装,穿上一品服饰,吩咐套车拜客,第一个是拜 恭王。封疆大吏中,恭王唯一没有见过的,就是左宗棠,但倾慕已久,所以
一见了面,等他刚一跪下,便赶紧亲手相扶,拉着他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 笑道:“季高,神交已久!今天得睹丰采,让我想起一个人,林少穆。”
左宗棠并不觉得自己象林则徐,便这样答道:“林文忠公经世之才,可 惜鞠躬尽瘁,赍志以殁。”
“幸而继起有人,苍生之福。”接下来,恭王问起他的行程,转入寒暄, 当面约他晚上吃“便饭”。
名为“便饭”,其实是一桌满汉全席,而宾主一共只有五个人,恭王只 邀了军机三大臣作陪,以便谈西征的部署。左宗棠逸兴遄飞,把陕甘的形势,
进兵的方略,参以乾隆“十大武功”中平回部一役的史实,口讲指画,头头 是道。虽然满口湘阴土腔,恭王不大听得明白,但光看他那份气势,已令人 心折。
谈到最后,左宗棠的老脾气发作了,开始攻击李鸿章和淮军,这时军 机三大臣的态度不同。宝鋆颇感兴趣,沈桂芬虽跟李鸿章同年,却能声色不
动,只有文祥觉得不妥,便找个空隙打断他的话问:“季翁,请训的折子预 备了没有?”
“这??”左宗棠不大懂入觐的规矩,愕然不知所答。
“想来还不曾预备。”文祥说道,“我叫人替季翁递吧!”
“费心,费心!”左宗棠拱拱手道谢,“那一天召见,请博翁事先给我个 信。”
“当然。”文祥又问:“今年贵庚?”
“我跟胡润芝同岁,今年五十七。” 于是文祥转脸看着恭王说:“季翁进宫,该先请个恩典。” 恭王懂他的意思,这个“恩典”是“紫禁城骑马”,又称“朝马”。按
定制,大臣六十五岁以上,才能奏请,但军兴以来,名器甚滥,所以五十七 岁也够资格了。
等宴罢茶叙,谈到起更时分,左宗棠起身告辞。军机三大臣却仍留在 那里,有所商谈。
当然要谈左宗棠,“你们觉得这个当代诸葛亮如何?”恭王笑着问。
“自然远胜王昭远。”宝鋆这样回答。王昭远是后蜀孟昶的宠臣,一个极
无用的人而跟左宗棠一样,好以诸葛亮自命,所以宝鋆拿他来作比。
“凡是此辈,都好大言,用奇计。”沈桂芬以极冷峭的语气说:“召见那 天,须防他信口开河,万一上头不明究竟,许了他什么,交下来办不到,岂 不麻烦?”
“顾虑得是。”文祥深深点头,“召见那天,六爷自己带班吧!”
“可以。”恭王又说,“不过最好找人先跟他打个招呼,比较妥当。”
“这个人倒不好找。”
“有一个。”沈桂芬打断宝鋆的话说,“左季高一定会去拜潘伯寅,托他 相机转告好了。”
大家都认为他的办法很好,就托他走一趟,当夜去访潘祖荫,道明来 意,请他第二天不必入值,在家等左宗棠来拜访,潘祖荫自然一口应承。
果然,沈桂芬料事甚确,第二天左宗棠专诚登门拜访,潘祖荫于左宗 棠有恩,所以他一见面就跪了下去,但论官位,主人只是一个侍郎,连忙口
称:“不敢当,不敢当!”随即也跪下还礼。
等听差把两个人搀扶了起来,左宗棠说道:“寅公!我今日一拜,拜的 是你那两句话。”随即朗声念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 左宗棠!’”
那是咸丰九年,左宗棠为永州镇总兵樊燮所控,湖广总督官文上折参 劾,奉旨讯办,潘祖荫在南书房入值,受同官郭嵩焘所托,上疏救左宗棠的。
潘祖荫便即笑了,“实告爵帅。”他说,“我那个奏折里面的话,无一句不是 郭筠仙所说。”
这一下把左宗棠说得愕然不知所答。潘祖荫和郭嵩焘合力救了他,而 他的报答不同,因为他对潘祖荫有知遇之感,对郭嵩焘则恩怨纠结,终于反
目成仇。现在照潘祖荫的话看,知己应该是郭嵩焘,这是从何说起?
看见客人有窘色,潘祖荫倒有些自悔孟浪,便把话扯了开去,说了许 多伸慕的话,顺便向他道谢每年所送的巨额“炭敬”。
最后谈到沈桂芬所托的事,他问:“爵帅定在那天鄞见?”
“要等军机处替我安排。”左宗棠答道:“总要先谈出个大概来,才好入 奏。”
“是,是!”潘祖荫趁机说道:“恭邸和军机诸公,对爵帅都极推重。”
“理当如此!”左宗棠毫不考虑地答说。 这有点大言不惭的味道,潘祖荫觉得很难说得下去,但受人之托,不
能不勉为其难,便很婉转地说道:“枢府诸公无事不可商量,只望内外相维,
有为难之处,大家和衷共济,从长计议。不必率尔上闻。” 吴人京语,舌头有弯不过来的地方,但他说得很慢,所以左宗棠听得
很清楚,立即答道:“只要枢府协力,我亦无事不可商量,原就说过,‘总要 先谈出一个大概来,才好入奏。’
不过,枢府诸公如果有所轩轾偏爱,那就很难说了。” 言外之意,潘祖荫自然明白。李鸿章说朝廷优容左宗棠,左宗棠又说
军机偏爱李鸿章,恭王和文祥等人,调停将帅,心力交瘁,结果落得两面不 讨好,想想有些不平。他虽是名士领袖,但却不是一味摩挲金石碑版的人物,
有时也敢言肯言,因而率直说道:“爵帅这话,未免辜负了朝廷的苦心。诸 公固然栉风沐雨,百战功高,殊不知朝廷在事大臣,得失萦心,食不甘味,
加以通盘调度军务政事,处处要求其妥帖,其中况味,也够受的。”
“是,是!”左宗棠立即引咎:“我失言了。”
“不敢!”潘祖荫拱拱手,话锋一转,谈到湘阴文庙出灵芝的事。 外面有这样一个传说:同治三年,湘阴的文庙,忽生灵芝,而这年郭
嵩焘放广东巡抚,他家人说是应了瑞兆。左宗棠听得这话,大为不悦,认为 要应也要应在他封爵这件事上,所以在向郭嵩焘道贺的信上表示,平洪杨的
将帅,百战艰难,始得封疆,“而足下安坐得之”,此为郭、左两亲家失和的 主要原因。照公论其曲在左,而左宗棠不肯承认,不过此时此地,不宜谈论
此事,所以笑笑不答。
于是话题谈到京里的那些名士,这在潘祖荫是最熟悉不过的,说翁同 和葬父回乡,许彭寿早已病殁,高心夔潦倒不堪。左宗棠跟肃顺所最赏识的
高心夔很熟,怜念故人,问得特别仔细。
等兴尽告辞,回到贤良寺,已有一名军机章京,奉命送信,在那里等 着。当面向左宗棠报告,两宫太后及皇帝,定于八月十五召见,同时也赏了
“朝马”。道谢过后,送客出了中门,材官接着便拿了一大把请帖进来,左 宗棠看了一遍,决定只应文祥之约,其余的一律辞谢。
请的是晚饭,他却很早就到了文祥那里,因为他知道这天的饭局,人 数不会太多,席间要谈西征的大计,而且必有沈桂芬在座。他认为沈桂芬事
事偏袒他的同年李鸿章,早去的用意,就是要避开沈桂芬跟文祥密谈。
“曾涤生、李少荃都是在好地方打仗。打西捻,李少荃有十万之众,数 省饷源,我只得五千人马,协办自然该归他得。”左宗棠先发了一顿牢骚,
接着又说:“陕、甘地瘠民贫,所以谈西征,第一就要谈筹饷。我想先请教 博翁,朝廷是怎么个意思?”
“那得先请教季翁,每年要多少饷,可曾计算过?”
“陕、甘地方,跟各省大不相同。”左宗棠屈指数道:“第一、地瘠民贫; 第二、舟楫不通;第三、汉回杂处,互相仇杀,百姓逃得光光;第四、牛马
甚少,种子、农具,两皆缺乏,田地多荒废了;第五、各省在地丁钱粮以外, 还有厘金杂税,可以弥补,陕西则每年厘金只收十万两,甘肃连这戋戋之数
亦没有;第六、长毛、捻子投降,只要给他盘缠,资遣回籍,各地自会安顿; 陕甘乱民,皆是土著,得要另筹经费,帮他们自安生计。”
等左宗棠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的空隙,文祥追问一句:“季翁, 你还没有谈到军饷?”
“这就要谈到了。”他又先把淮军将领克扣军饷的情形,骂了一通,然后 说道:“陕甘缺粮,转运亦难,粮价比他省贵好几倍,一名兵勇每天吃细粮
二斤,就要一钱银子,如果照淮军的办法,每月关三两银子的饷,刚好喂饱 肚子,而且只能吃白饭。”
“那当然得另有津贴。季翁先说个总数,我们再筹划。”
“我仔细算过。”左宗棠很快地回答:“陕西每年缺饷一百五、六十万两; 甘肃每年缺饷二百余万两。”
文祥吓一大跳:“每年缺饷三百五、六十万两?”“是啊!”左宗棠又说:
“办屯田,以及招抚乱民的费用还不在内。”
“那是第二步的事。”文祥想了想问道:“这笔巨数,自何所出?季翁总 也筹划过?”
“当然。若无筹划,何敢贸然当此大任?幸喜西捻已平,李少荃不必再 视两江为禁脔了。以东南之财赋,赡西北之甲兵,且看老夫的手段!”说罢
哈哈大笑。 文祥这两天正在看《晋史》,心想,世间真有桓温、王猛这样的人物!
唯有耐心跟他细磨。于是解释大乱平后,各省善后事宜,极其繁重,办洋务、 造轮船,讲求坚甲利兵,更非巨款不可。最后答应,一定不会让他空手而回,
白来一趟,但“军饷”的确数,要户部仔细筹议了再说。
左宗棠当然也知道朝廷的难处,同时他也信任文祥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所以有此结果,已经相当满意。当天宾主尽欢而散。
到了中秋那天,一大早骑马入宫,先在军机处休息,等照例的军机“见 面”以后,第一起召见的,就是左宗棠,由恭王亲自带班。左宗棠还是初次
进入内廷,九重禁闼,肃静无哗,一路上侍卫和太监都紧靠着墙边走路,看 见恭王,无不垂手请安,那份敬慎恐惧的天家威仪,别有慑人之处,把个从
来见了什么人都不在乎的左宗棠,也搞得心里七上八下,自觉肩背之间的肌 肉,有些发紧发冷。
就这样默想着觐见的仪注,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养心殿,太监打起门帘, 由正殿进东暖阁,他眼中已看不见恭王,只记得幕友所教的礼节,三步走过,
双膝一跪,口中奏称:“臣左宗棠恭请圣安。”然后免冠磕头。照规矩帽子先 放在地上,而赏过双眼花翎的,得把翎尾朝上,这一点左宗棠倒记得,但磕
过头起身跪近御前时,却忘了再把帽子戴上。
他这时只看到前面数步的一个垫子——这是优遇,也是提示,须跪在 那里奏对,左宗棠光着脑袋跪在垫子上。
“左宗棠,”第一个开口的是慈禧太后,“这几年你辛苦了。”
“臣蒙先帝知遇之恩,应该竭忠尽力。”
“你是那一天动身到京的?”
“臣八月初二从连镇动身,初五到天津,初十到京。”
“一路上可安静啊?”
“大乱以后,民不聊生,眼前看起来倒还安静,全靠疆臣实心办事,整 顿吏治,百姓不吃苦就不会乱了。”
“朝廷也是这么想。”慈禧太后接着又说,“所以把曾国藩调了来当直隶 总督,你们要和衷共济才好。”
“是!”左宗棠答道,“曾国藩的知人之明,臣是佩服的。” 这时慈安太后问了:“你跟曾国藩讲过学没有?”
“臣跟故降补河南布政使贺长龄讲过学。那时曾国藩做京官,臣不曾跟 他有交游。”
“喔!”慈安太后又问:“你是那一科的?”
“臣是道光十二年壬辰,湖南乡试中式第十八名。” 这时慈安太后才想起来,左宗棠是个举人,不是进士,连问两问都没
有问对,她不愿再说话了。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问:“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在道光年间,三次进京,最后一次是道光十八年出京,算起来整整 三十年了。”
“道光十八年?”慈禧太后看着恭王问道:“曾国藩不是那年点的翰林 吗?”
“是!”恭王深知左宗棠的一生憾事,就是不能中进士,入词林,偏偏两 宫太后触及他的隐痛,所以趁机捧他一下:“左宗棠的学问,不输于翰林,
他是讲究实学的人。” 慈禧太后非常机警,立刻便接口说道:“朝廷用人唯才,原不在科名上
头讲究。左宗棠,你看,西北的军务,得要多少时候才能成功?” 这问到要紧地方来了,左宗棠不敢疏忽,想了想答道:“西北的军务,
须剿抚兼施,一了百了,总得五年的工夫,才能班师。” 五年的工夫似乎太长了,但“一了百了”这句话,慈禧太后深为喜悦。
心里在想,五年以后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十八岁,可以亲政了。那时以一 片太平天下,手付皇帝,大清朝的中兴,出于女主,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
对得起四海苍生,说什么“女中尧舜”?要做女中的汉武帝、唐太宗,才真 正是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圣后!
转念到此,飘飘然象做了仙人,凌云御风般轻快!“你总要格外出力, 能早日收功最好。”她说,“这几年百姓很苦,全靠你们几个同心协力,早早
平乱,大家才有太平日子好过。”
“是!”左宗棠不知不觉地引用了《出师表》上的话:“臣‘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
提到这话,慈安太后便又问了:“你快六十了吧?”
“臣今年五十七岁。”
“精神倒还挺好的。”
“托庇圣恩,残躯顽健。”左宗棠说,“那都是这几年在军营里练出来的。”
“左宗棠,”慈禧太后又提到西征,“你剿贼,总要由东往西,一路打过 去!”
这话的意思很容易明白,必须由东及西,京畿始可确保安宁。事实上 左宗棠的进兵方略亦是如此,所以随即答奏:“臣谨遵慈谕。臣已饬部将在
洛阳整军待命,等臣陛辞出都,拔营到山西,再渡河入陕。”
“这样子很好。”慈禧太后又说:“前天恭王面奏,说西征的军饷,每年 得要三百五十万两,这得好好筹划。”
“西征军饷,每年实须四百万两。臣仰恳天恩,交部筹拨。 饷有着而军心稳,臣无后顾之忧,才能专心注意前方。”
“话是不错。”慈禧太后踌躇了一下,看着恭王问道:“六爷,你看怎么 样啊?”
恭王微有不悦,原说三百五、六十万两,现在又说“实须四百万两”, 兹事体大,无法在这一刻商量定规,所以这样答道:“让左宗棠写个折子上
来,臣跟户、兵两部,仔细议定章程,请旨办理。”
“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就这么办吧!” 于是恭王跪安。左宗棠知道奏对已毕,跟着也磕了头,站起身来,退
后数步一转身,依旧光着脑袋,跟在恭王身后退出,把顶大帽子遗忘在养心 殿砖地上了。
安德海在一旁伺候,眼明手快,疾趋而前,把帽子收了起来,慈安太 后便喊:“小安子!”
“喳!”安德海跪下答应。
“你把左宗棠的帽子,叫人给他送了去。”
“喳!”安德海答应着,退了下去。 于是两宫太后又商量,因为这天过节,特意又赏了左宗棠“四色月饼
一盘十三个”。颁赏到贤良寺,谢了恩,开发赏号,头一起太监刚走,第二
起太监又到了,提着一个帽盒,要见“左大人”。
“左大人的红顶子跟双眼花翎都丢了,”那太监跪着说道:
“我特地来送还。”
“喔!”左宗棠正为此不安和懊恼,所以很高兴地说,“真难为你。”
“跟左大人回话,这件事外面还不知道。” 知道了便怎么样呢?左宗棠还在寻思,左右的幕友机警,赶紧凑到他
耳际,低声说了两句,他点点头说:“可以,你看着办。” 幕友把安德海派来的太监,请到别室,先套交情,再问来意,那太监
要三千两银子,一文不能少。 不给怎么样?后果可想而知,必有满洲御史劾奏左宗棠“失仪”,必定
蒙恩免议,但劾奏的折子也必定“发抄”,见于邸报,通国皆知。 这一下就会“闹”成笑话,元戎西征,威望有关!那幕友替左宗棠作
主,接受了太监的要求。而左宗棠本人,只知道又发了一次赏,并不知道是 受了勒索。他丢开这份小事,亲自动笔;上了一个“疏陈陕甘饷事艰难”的
奏折,两宫太后发交户部议奏,结果奉旨:在海关洋税项下,每年指拨陕甘 军一百万两。
要四百万只得一百万,左宗棠自然失望。但此时争亦无用,等带兵出 关,军务部署见了实效,那时有多少人要多少饷,照实计算,指明来源,不
怕朝廷不允,否则就奏请“另简贤能”接办。这套要挟的方法,人人知道, 所以他决定学得聪明些,一句话不说,“递牌子”觐见两宫太后及皇帝,辞 行出都。
这天是八月二十,他出京,李鸿章到京,两人在贤良寺还有一番酬酢。 然后李鸿章就“接收”了左宗棠的行馆,一住住了差不多一个月。
这因为他是来办善后,第一要谈“撤勇”;第二要谈报销。这两件事都 非常麻烦。朝廷的意思,首先要让刘铭传的部队进驻京畿,刘铭传的职务是
“直隶提督”,带兵到任,名正言顺。而且曾国藩调为直隶总督,论私人情 谊,他亦不能不想办法让刘铭传来帮曾国藩。无奈那位爵爷,名成利就而身
心交疲,只想解甲归田,坐拥爵衔巨资,先享两年福再说,这已使得李鸿章 左右为难,而且他自己还有“泥菩萨过江”之虞。
“少荃!”恭王这样对他说,“上头的意思,怕左季高独力难支,将来还 有借重你的地方。所以淮军应该汰弱留强,作个预备。”
李鸿章是决不愿再领兵打仗了!一方面是打仗太苦,一方面“军功” 也够了。尤其是跟左宗棠在一起打仗,不但受苦,还要受气,上头这个“意
思”,无论如何要把它打消。
“王爷!”他以十分郑重的语气答道:“军国大计,不敢不据实奉陈。平 洪杨、平捻军,十几年苦战的心得,只得一句话:事权必须归一。以平西捻
而论,若非朝旨以王爷节制各军,直隶有那么多将帅督抚,各自为政,只怕 治丝愈棼,局面会糟不可言。”
这番话以恭维恭王来说明“事权必须归一”,自然很动听,因而恭王点 点头说:“这是很实在的话。尤其季高的脾气,大家都知道,如果西征不顺
手,必须易帅,朝廷自然有妥善的处置。”
这一说更不得了!如果留淮军以备助剿,还可以派部下大将入陕,照 现在恭王的话,西征无功而易帅,是由自己去代左宗棠,那就得亲临前敌,
怕十年都不能收功,非死在秦陇不可。
“王爷!”他说:“左季高大才槃槃,对经营西北,视为平生志事之所在, 如果他犹无功,更无人可。何况淮军将领,不是我在王爷面前说句泄气的话,
百战艰难,锐气都尽,真正是‘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那??,”恭王看着在座的文祥说:“撤军之议,只怕谈不出结果来了。”
“在京里本来就谈不出结果来的。”文祥从全局着眼,提出建议:“善后 事宜要通盘筹划。汰弱留强是一事,粮饷从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资遣一
事,另外练兵又是一事。大乱敉平,百废待举,尤其洋务急待开展,更要大 笔款子,而况西饷才筹出一百万,不足之数着落在何处?也得先作个准备,
等左季高请饷的折子来了,才可以应付。”
“唉!”恭王有些心烦,感慨着说:“为来为去为的一个字: 钱!”
“对了!正是一个钱字。所以天下的命脉在东南财赋之区的两江,而京 畿为腹心,湖广为股肱。让他们三位总督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事情就有眉 目了。”
“好!”恭王当即作了决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约了马谷山跟曾 涤生谈个章程出来。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够在稳定中
有开展,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跟王爷回话,我本来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后,先到两江,见我老师, 开了年到武昌接事。不过,我那老师,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这一点,恭王又心烦了。曾国藩调任直督的谢恩折子中,虽没有 明白表示,不愿到任,但有个“附片”说:“丁忧两次,均未克在家终制;
从公十年,未得一展坟墓,瞻望松楸,难安梦寐。”又说:“剿捻无功,本疚 心之事;而回任以后,不克勤于其职,公事多所废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
京时,剀切具奏。”意思是尽过忠,现在该尽孝了,进京陛见时,一定会面 奏,请假回籍扫墓,就此辞掉直督。现在听李鸿章一说,那“附片”的言外
之意,越发明白。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于是恭王作了很坚决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论,你那老师,也该休息 几时,不过局面摆在那里,谁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况你老师的德望才具,
国家万万少不得此人!你们师弟的感情极好,我请你代为劝驾,不肯接直督 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一说,于事无补,徒伤感情。”
李鸿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动,打算着“老师”真的坚辞直督,而上头不 愿强人所难,他就要设法劝曾国藩“荐贤自代”,所以到处宣扬他老师有倦
勤之意。现在听恭王的口风,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这条心了。 于是,他非常恳切地答应:“王爷请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师,劝得遵
照朝廷的意思,来接直督。” 恭王很见他的情,说了好些拜托的话。但是李鸿章有件事,却无法拜
托恭王斡旋。平捻的军费,前后用去四千万两银子,虽出于两江,却要向户 部报销。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杨的军费一样,免予奏销,为此,特地去看
户部尚书宝鋆和罗惇衍,提出暗示,而宝、罗两人,默然不应,那就只好另 外想办法了。
第一步是托人跟户部的书办拉交情,请到饭庄子小酌,探问口气,要 怎样才能把这四千万两银子的报销,顺利过关?
六部的实权,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须依赖书办,所以要“过关” 的关键,还在书办身上,而户部的书办与吏部的书办,比其他各部的书办又
不同。本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有六个字的比拟:富贵威武贫贱。 吏、户两部的书办,占个“富”字,却真是当之无愧。
但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在内部又有区分,十四个“清吏司”的职掌各 各不同。这天李鸿章方面的人,邀请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贵州司”的书
办,就因为江西司稽核各省协饷,贵州司稽核海关税收,这都与淮军平捻的 军费报销,有密切关系。
再有一个主客,越发要紧,这人是户部“北档房”的笔帖式。户部的 总帐,归北档房所管,国家岁出、岁入的确数,只有北档房知道,那里的司
官胥吏,历来不准满人插足。同时北档房负复核的责任,报销的准与不准, 最后就要看北档房,因而这个名叫乌克海的笔帖式,被奉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个山西票号的掌柜,姓毛行三,他这家票号跟淮军粮 台有往来,李鸿章在京里有什么应酬馈赠,常由他出银票过付。跟户部的人
极熟,三天两头在一起,不是酒食征逐,就是听戏“逛胡同”,下馆子吃饭, 照例要“叫条子”。但这天却只是“清谈”,因为要商量“正事”,而这件正
事的关系出入甚巨,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酒过三巡,毛三开口了,“乌大爷,”他说,“都不是外人,敞开来谈吧!
‘那面’托我先请教、请教各位的意思。”
“这也用不着我说,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乌克海说,“我们哥 儿几个,倒不妨先听听那面的意思。”
这话很难说,毛三只受托探问口气,不能放下什么承诺,想了想自作 聪明地说:“从前曾大人??。”
刚提了这一句话,乌克海就打断了他的话,“嗐,还提那个!”他痛心 疾首地说,“那时候倭中堂‘管部’。这位道学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人
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涂就上了个折子,平洪杨的军费免予 报销。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粮台。都要照倭中堂这
个样,我们家里的耗子都得饿死了。”
“那么,”毛三问道,“乌大爷,你也别管部里的规矩不规矩,反正托的 是我,也总不能说是非按规矩办不可。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熟人是熟人说话。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三个人坐到一边,悄悄低语了一番。其实这是做作,应该开个什么“盘
子”早就在部里商量好了来的。
“别人来说,是这个数,毛三爷,看你的面子,这个数。” 乌克海比着手势,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问道:“一厘三毫?”
“对了,一两银子一厘三。报多少算多少。”
“这个??,”毛三问道,“能不能再少一点儿?”
“一厘不能少。”乌克海斩钉截铁地回答。 由于乌克海的口风甚紧,无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说。散了席随即
赶到贤良寺。李鸿章对此事特别关切,降尊纡贵,特别找了毛三来亲自问话。 磕过头起身,毛三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乌克海的话,照实说了
一遍。李鸿章心想,两江地方,前后数年为平捻所支出的军费,总在三千万 两左右,照一两一厘三毫扣算,一千万就得十三万;三千万左右,就得四十
万两银子,这笔数目不小了。
“部里原来是什么规矩?”李鸿章问道:“你可晓得?”
“回中堂的话,这没有准规矩的,看人说话。”
“噢!”李鸿章要弄明白,是看报销的人说话,还是看居间的人?这得弄 清楚:“如何叫看人说话?”
“象中堂这样,他们不敢多要。”毛三又说,“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么样? 我们这面漂亮,他们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鸿章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在估量毛三到底是为自己说话, 还是为对方说话?
“再有句话,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办越 好,晚了还花不进钱去。”
“为什么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声说道,“晚了,那班人只当另有布置, 就不敢要了。”
由这句话,李鸿章知道毛三相当忠实,因为他说的话很中肯。这件事 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钱,那就一定公事公办,尽量挑剔,事情就会很棘 手。
“你倒是个肯说老实话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说罢,李鸿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赶紧站
起身来要叩别,李鸿章已经哈一哈腰,往里走了进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办公的那间屋子里,坐下来便骂:“真正是‘阎 王好见,小鬼难当’!”
李鸿章与左宗棠的脾气不同,左宗棠是讨厌谁骂谁,而李鸿章骂人, 不一定就表示他对被骂的人不满,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骂户部的胥吏,
都不接口,要听了他的意思再说。
“我十几年不曾进京,来一趟也不过花了十万银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 万,那里来?”
四十万两银子,诚然是个巨数,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吓一 跳,那是不明淮军军饷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觉得多了。
“大帅!”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静地说:“江宁的折差刚到,涤相有封信, 只怕里头有谈到报销的话。”
那是一定的!此事与曾国藩密切有关,而且调任直督,在两江经手的 大事,必须作一交代。从西捻平后,他与他老师函牍往还,一直就谈的是撤
军与报销。果然,曾国藩的这封信中,提出了他对报销的处理办法,打算“实 用实销”。
一看这四个字,李鸿章便觉刺心,知道又有麻烦了。 再取信中附来的奏折草稿,看出是曾国藩的亲笔。笔划之间,直来直
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样,少波磔顿挫的捭阖摇曳之姿:
“从前军营,办理报销,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蔽。此次臣严饬 属员,认定‘实用实销’四字,不准设法腾挪,不准曲为弥缝。臣治军十余
年,所用皆召幕之勇,与昔年专用经制弁兵者,情形迥异;其有与部例不符 之处,请敕部曲为鉴谅,臣初无丝毫意见,欲与部臣违抗也。”
“我那老师,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鸿章顺手把奏稿递了给幕友,
“你们看看!”
“话是说得再好都没有,招呼打在前面,户部的堂官,心里会很舒服, 不过,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薮’,骂得倒也痛快!”李鸿章就在这片 刻间,心思又已一变,心想让老师骂一骂也好,有人在表面骂,自己在暗地
里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发会令对方心感。所以他接下来说:“事缓则圆, 留着慢慢再说。”
这是在大庭广众间说的话,私底下他另有处置。派人告诉毛三,托他 转告乌克海,说这件报销案,于公于私,都得听曾国藩主持,目前他还不能
有确实的答复,但他个人,将来无论如何一定会有一番“意思”,请他们放 心。这样先把部里的胥吏稳住了,然后写信给曾国藩,隐约表示,即使有这
道奏折,部中怕仍旧要照例挑剔驳复,与其以后“随驳随顶”,不胜其烦, 不如早作部署为妙。当然,劝是这样劝,曾国藩听不听又是一回事,反正他
已经准备花钱了,就不听也无所谓。
于是,过了重阳,摒挡出都。一路思量,这趟入觐之行,公私两方面 都还算顺手。到金陵看了老师,然后回合肥过年,等年初五做过生日,奉母
到武昌接任,从此以后,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业,尽在两江、山东。江苏从上海到常州,这一片膏腴之地, 是我从长毛手里拿回来的,我那里还对不起江苏人?江苏的京官丧尽良心!”
李鸿章这样对他的幕友说,想起江苏京官对他的种种为难,越说越愤慨,“不 是我,翁叔平那里去回乡葬父?我们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们在京里升官
玩古董,结果是以怨报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样大发牢骚,是何用意?只有默然听着。
“安徽骂我的人也不少,不过总是家乡。山东,虽然丁宫保处处掣我的 肘,百姓对我是不错的。我这一走,总得留下点去思才好。”
原来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献议,说曲阜的孔庙丹漆剥落,尼山书院自 军兴以来,久已荒废,如果能筹一笔款子把孔庙修起来,不但山东的老百姓
高兴,凡是读书人亦无不心许。
对此建议,李鸿章击节称赏,立刻就商定了办法。 办法并非他自己捐几万银子,这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拿不出来,只是
一不愿过于沾丁宝桢的面子;二怕有人骂他沽名钓誉。所以只上了一个奏折,
请在撤军完毕以后,由两江、湖广各筹两万银子,解送山东,并由山东巡抚 自筹两万,一共六万两银子修孔庙。
再有一个奏折,是由为安徽留去思,扩大到为匪患各处的百姓请命, 凡安徽、江苏、山东、河南、湖北五省,捻军所流窜盘踞的各地,同治六年
以前的钱粮,请旨概行豁免。
这两个奏折就在旅途中拜发。然后到江宁与曾国藩见面,谈好了撤军、 报销两件大事,衣锦荣归到合肥过年。曾国藩接着也动身进京。




二四




他不象李鸿章,不须别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里城外,轿子所经的 大街,摆满了香案,各营一齐鸣炮致敬,好不热闹。平日善于养气,自期不
以荣辱动心的曾国藩,不由得也动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俩“名满天下”,
几乎“谤亦随之”,从来功臣的结局,多不堪闻问。那时亦有许多忌功的人, 在朝中挑拨离间,祸福在不测之中,因而又记起当年为他九弟四十一岁生日,
所作的三首七绝,悄然吟道:
“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 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 虚。
童稚温温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 时。”
他就是这样持着“婴儿中酒”的心情,一路流连,直到十二月十三日 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鸿章一样,住在贤良寺。
左宗棠的名气不及李鸿章,李鸿章又不及曾国藩。他出京已十七年, 所以在咸丰年间才登科补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不曾见过他,也几乎都想看
一看这位戡平大乱的名臣,是如何一种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进 宫,内廷外廷各衙门的官员嗐役,纷纷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诧异。失望的是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 人,既不如李鸿章的长身鹤立,顾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圆脸大腹,一副
福相,甚至也没有倭仁那种道气盎然的理学家的派头。如果不是头上的红顶 花翎,胸前的朝珠补子,一定会错认他是个乡下土老儿。
诧异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 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
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而曾国 藩一向戒慎恐惧,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谤,那里会起谋反的心思?看些来,
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曾国藩进宫,先到军机处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宝鋆是同年以外,其他 军机大臣论官位、科名,都是后辈。十月间母丧服满,回到军机处的李鸿藻,
更是晚辈,他是咸丰二年的翰林,而那年曾国藩已当到礼部侍郎,奉旨派充 会试的“搜检大臣”,如果愿意拉关系,套交情,也可以叫老师。因此,文
祥、沈桂芬和李鸿藻,对曾国藩都是长揖,执礼甚恭。恭王请他“升炕”, 盛道仰慕。曾国藩当然也有一番周旋。谈不了多久,军机“叫起”,接下来
便是召见曾国藩,由伯彦讷谟诂带班。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优礼勋臣,特别吩咐:“站着说话!” 于是曾国藩又免冠磕头,谢了恩,很从容地戴上大帽,肃立在伯王下
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两万人。”曾国藩答道:“留下的还有三万。”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过几千。”曾国藩又加了一句:
“安徽人极多。”
“没有闹事吧?”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
“很安静。”
“各省撤勇的经费,都照数拨了没有?”
“都照数拨了。”曾国藩答道:“奉旨:浙江、江西两省各借拨二十万两, 湖北借拨十万两,都照数拨到两江。遣散要发的欠饷,还差一点,臣会同李
鸿章,筹措补足,所以撤勇很安静。”
“很好。”慈禧太后点点头,又问:“你一路来,路上可安静?”
“路上很安静。臣先怕有散兵游勇闹事,谁知一路看过,倒是平安无事。”
“这倒也难得。”慈禧太后问道:“你出京多少年了?”
“臣出京十七年了。”
“你从前在京,直隶的事,自然知道?”
“直隶的事,臣也晓得些。”
“直隶很空虚。”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你要好好儿练兵。”
“是!”曾国藩肃然答道,“以臣的才力,怕办不好。” 慈禧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往旁边看了一下。于是慈安太后问道:“你的
身子怎么样?不大闹病吧?”
“还好。”曾国藩答道:“前年在周家口很闹了一阵子的病,去年七八月 以后,才算好了。”
“现在还吃药吗?”
“还吃。” 接着,慈禧太后又谈直隶,曾国藩因为还不十分明白恭王他们的意思,
所以回答得很谨慎。
“直隶地方要紧,一定要把兵练好!”慈禧太后加重了语气说,“吏治也 废弛得久了,得要你认真整顿。”
“臣也知道直隶要紧,天津海口尤关紧要,如今跟外国虽和好,也是要 防备的。”曾国藩慢条斯理地答道:“臣要去了,总是先讲练兵,吏治也该整
顿。但是现在臣的精力不好,不能多说话,不能多见属员,这两年臣在江南 见属员太少,臣心里一直抱愧。”
“在江南见什么太少啊?”慈禧太后没有听清楚,向伯彦讷谟诂问。 伯彦讷谟诂有个毛病,象猴子一样,刻刻要活动,每次在御前当差,
垂着手站半天,浑身便不得劲。这时明明已听清楚是“属员”二字,却不即 答奏,转过身来走两步,先舒散舒散筋骨,然后问明了曾国藩,再走回来向
慈禧太后说道:“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曾国藩奏的是:见文武官员,就是属 员。”
“喔!”慈禧太后对此并无表示,只说:“你实心实力去办。 有好的将官,尽管往这里调。”
“是!臣遵旨竭力去办,只怕办不好。”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办不好的。” 曾国藩答应着,又等了一下,见两宫太后没有话,知道是跪安的时候
了,便在正中免冠磕头,仍旧由伯彦讷谟诂带领出殿。
“你听出来了没有?”慈禧太后在传膳之前闲谈时,对慈安太后说:“曾 国藩怕还要辞直隶总督。”
“我也听出来了,他老说办不好,又说精力差,不能多说话,多见部下。” 慈安太后答道,“得有个人劝劝他才好。”
那当然只有让恭王去劝他。过了几天,恭王复奏,说曾国藩已到内阁
和翰林院上任,分别就了武英殿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答应过了年到开 印的时候,出京到保定接直督的关防。听这一说,两宫太后才算放心。
“今年可得好好儿过个年了。”慈禧太后终于把存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话说 了出来。
原来就因为洪杨、捻军两大祸患消弭,决定自军兴以来暂停的若干庆 典筵宴,一概恢复。现在有了慈禧太后这句话,宫内踵事增华,特别显得热
闹。但是,皇帝的功课,两宫太后仍旧查得很紧,因为李鸿藻已经照常入值, 翁同和亦已由常熟回京销假,升了国子监祭酒,依然值弘德殿。师傅既已到
齐,正该加紧用功,所以直到腊月二十七,才传懿旨放年学。
※ ※ ※ 每年这难得有的七八天自由自在的日子,皇帝总是漫无目标地东游西
逛,与小太监在一起耗费掉,而这年不同了,变得文静了。一早起身,先到 慈禧太后宫里问安,然后到了慈安太后那里,就留着不走了。
绥寿殿上上下下都有默契,一见皇帝来了,便让桂连去当差,连磨墨 伺候皇帝写字读书,都是她的差使。
“今天我要做诗。”皇帝老气横秋地说,“师傅留下来两个题目,一开年 就要交卷。”
桂连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做诗,也不知道诗是怎么做法,该如何伺候? 便笑着问道:“该替万岁爷拿什么呀?”
“先替我把书包拿来!” 于是桂连把皇帝的黄缎绣龙的书包拿了来,放在书桌上,打开它。皇
帝取出一本黄绫面,红绫题签的“诗稿”本子来,翻开第一页,自己轻轻念 着,摇头晃脑地,颇为得意。
“你看!”他指着一行字说,“李师傅给打的圈。” 接着便念他开笔做的第一首诗,是首五绝,诗题叫做《寒梅》,李鸿藻
在“百花皆未放,一树独先开”这两句上,打了密圈。 打密圈自然是功课好,桂连便说:“那得给万岁爷叩喜!”
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请安。手中一块月白绣花绸子的手绢,自然
而然地一扬,散出一股极浓的香味。
“好香!”皇帝有些心神飘荡,“你那手绢儿上是什么香味?”
“是外国来的香水。”桂连答道,“大格格赏的,说不能多用,大格格说 她今年夏天打破了一瓶,到现在屋子里还是香的。”
皇帝诧异:“大格格进宫来过了?多早晚的事,怎么我不知道?”
“有七八天了,那天午间来的,万岁爷在书房里。”
“哭了没有?”
“怎么不哭?额驸的病又重了!”桂连皱着眉说。
“太后呢,跟她怎么说?”
“太后没有说什么,只陪着大格格淌眼泪。”
“唉!”皇帝的神情异常不愉,“你别说了!” 桂连很不安,深深懊悔,不该谈到大格格,把皇帝很好的兴致,一扫
无余。于是怯怯地问道:“万岁爷没有生奴才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
“那??,”桂连指着诗稿说,“万岁爷就高高兴兴做诗吧!” 这一说却把皇帝惹笑了:“你说得倒容易!那能想高兴就高兴,要做诗
就做诗?” 桂连抿着嘴唇不作声,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甚得劲,便搭讪着去拨炭盆
中的火,加了两块“银骨炭”在上面,轻轻用嘴去吹,想把火吹得旺些。
“别那么着!”皇帝警告她说:“回头会闹喉疼。” 这是皇帝的体贴,她也从没有见他对别的宫女,说过这样的话,心中
不由得浮起无限感激,站起身来,眼光瞟过,带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受宠若 惊的神色。
皇帝最心醉于她这种眼神,就那么一瞬的工夫,可以惹得他想好半天, 而每次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拉着她的手坐在一起,低声谈些什么。无奈小李他
们虽不在屋内,却在廊下,一举一动都让人悄悄地看着,他不能没有顾忌。
定下心来做诗吧!他自己对自己说,然后喊道:“小李! 把诗韵牌子取来。”
“喳!”小李这样答应着,一时想不起什么地方有这玩意?
“快去!”皇帝催促。
“快去啊!”皇帝大声催促。
“喳!”小李响亮地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脚下却不动。 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碍。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呵斥督促,小李就
要想办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亏还不能骂他,只有气 得摔东西。所以,最实惠的处置,是先问一问他有何难处?
这当然不会有好言好语。皇帝偏着头,皱着眉,用表示不耐烦的重浊 的声音问:“怎么啦?”
小李是在等着他这一问,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 奴才只有两条腿,跑得再快,路远了,还是快不了,怕万岁爷等得心烦,所
以奴才在想,近处那儿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那会儿?你就想躲懒,没话找话。快!上养心殿取。”皇帝告诫,
“别拿错了,要‘平声’的,看那‘一东、二冬’,‘一先、二萧’的就是。”
“喳!”小李无奈,只好移动脚步了。
“慢着!”是桂连的声音,因为清脆无比,所以室内室外无不注意,等小 李站住脚,回头来望时,只见她比着手势在问皇帝:“是不是那么大,那么
高的小柜子,有好些个小抽屉,上面刻的字,什么‘一东、二冬、三江、四 阳’的?”
“对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不过,不是‘四阳’, 是‘七阳’。”
“奴才也闹不清是四阳还是七阳?反正一东、二冬是记得挺清楚的。”桂 连答道,“奴才在库房里见过这个东西。”
“那好!你带着小李,跟玉子去要。” 不多片刻,取来两个花梨木的小柜,每个柜子有十五个小抽屉,每屉
一韵目“上平”从“一东”到“十五删”,“下平”从“一先”到“十五咸”, 都在抽屉上刻着字。
“是这个不是?”桂连很平静地问。
“就是这个。”皇帝说道,“你把‘十一真’打开。” 打开上平那个柜子的第十一个抽屉,里面有许多叠得很整齐的牙牌。
桂连掀一块来看,是个“真”字,再掀一块来看是个“因”字。
“这干吗呀?”她问。
“这你就不懂了!”皇帝骄傲地说:“跟你也说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 来,让我看。”
桂连尽眨着眼,一块一块把字牌取出来,取一块看一块,手脚甚慢, 皇帝等得不耐烦,将抽屉一拉,“哗啦”声响,把所有的字牌都倾倒在桌上。
“来!给掳齐了!” 说着他自己先伸手去理,桂连自然更要动手。四只手在一起理牌,少
不得要碰到,头两次还好,理到后来,皇帝故意把她面前叠好了的牌顺手打 乱,又趁势把桂连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里还吆喝着:“快一点!把字
顺过来!”而眼睛不时看着窗外,怕小李和其他太监在注意他的动作。
窗外当然在注意,但都装作不曾看到,刻刻躲避着他的眼光。这使得 皇帝的心情轻松了些,拿起她的手闻了一下,看她没有什么表示,便趁窗外
小李转过身子去的那一刻,很快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摸把桂连的脸摸红了,想起玉子嘱咐过的话:要多劝皇上念书。 便即说道:“万岁爷不是要做诗吗?”
“嗯、嗯,做诗、做诗!”皇帝象做了什么亏心的事,自己都觉得有些忸 怩。
看皇帝静了下来,桂连的心也定了,一个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聪明,这不多的工夫,已经领略到了字牌的用处,把“十一真”
中她所认得的字排在前面,仿佛见过而不认得的,放在中间,最后是那些她 心目中的“怪字”:忞、歅、紃、奫之类。
这个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着小小的、意外的惊喜,“桂连!”他指 着前面那些常见的字问:“你怎么知道我就要用这些个字?”
桂连想说,那些“怪字”,万岁爷一定认不得,所以撂在后面。但这话 要说出来,可能就是一场大祸。所以甜甜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
就猜中了万岁爷的心思。”
这让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戏词,随即说道:“好,你就猜猜我这 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
“奴才猜不着!”
“猜不着也不要紧。”
“那,奴才就胡猜了。”桂连偏着头,斜着上望,含着笑容两只手指轻轻 捻着她自己的耳垂,这副姿态,在皇帝看来极美。尤其动人的是,她那因为
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长长的睫毛就象无数小精灵,不断在跳跃闪动。
“奴才猜万岁爷,这会儿心里在想的是,”她顽皮地笑着,“要赏奴才一 个宝石戒指。”
这真猜得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兴。真的,为什么不赏桂 连一点东西?“你猜得不错!”他说,同时探头望着窗外,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当了真,桂连却又不安了,“不!”她赶紧拦着,“奴才胡猜的,逗
万岁爷一个乐子,不敢跟万岁爷讨赏。” 皇帝也醒悟了,如果传小李取宝石戒指来赏桂连,敬事房一定要“记
档”,闹得人人都知道,说不定传到倭师傅耳朵里,又绷起脸来说一番大道 理,多么无趣?所以不再呼唤小李,凝神想了想问道:“你喜欢那一种宝石?
我悄悄儿找一个来给你!”
情窦已开的桂连,对“悄悄儿”三字,听得特别清楚,心里念了几遍, 感到一种无可形容的甜醉的滋味,于是不好意思地答道:“奴才喜欢蓝的。”
“可以,过年我给你一个。” 当天也不做诗了,皇帝特意到丽贵太妃宫里去看大公主。娇憨的大公
主,跟皇帝最好,姊弟交谈,往往脱略礼节,所以她一见面就说:“嘿!稀 客。”
“跟皇上不准这样说话!”丽贵太妃呵斥女儿。 丽贵太妃也不过三十刚刚出头,但已憔悴不堪,文宗宾天的那头两年,
几乎日夕以泪洗面,一半是思念先帝,一半是受了慈禧太后的气。这几年看 样子象是想开了,其实心如槁木,只以供佛念经打发日子。如说还有放不下
心的事,就是膝前的一个娇女,也就因为如此,大公主虽指配了太宗朝十额 驸辉塞的后裔符珍,她却悄悄跟慈安太后要求过,希望把女儿在身边多留两
年。慈安太后一向很照应她,自然允许,慈禧太后则根本不爱理这件事,所 以大格格早就出降,大公主的喜事在那年办?却从未有人提过。
不过皇帝不象他生母,很敬重丽贵太妃,这位庶母对他也极重视。她 常在想:两宫太后垂帘听政,总有终了的一天,等皇帝成年亲政,凡事可以
自己作主了,那她后半世还有几天比较舒服的日子好过。而且女婿、女儿也 要靠皇帝的恩典。由于这样的想法,她对皇帝虽不是刻意笼络,却总是处处
企求他有好感,甚至对皇帝左右的人,张文亮、小李等等,也很客气,每一 次都要叫宫女拿茶、拿点心。也常有赏赐——
据说丽贵太妃因为文宗在日得宠,手里很有点东西。 但是,皇帝与先朝的妃嫔见面,行迹上应该是疏远的,所以照例的几
句问答过后,丽贵太妃向大公主嘱咐了一句:“好好儿陪着皇上说话,不许 没有规矩。”便即退回自己的屋子。
这时皇帝才道明来意:“我跟你要样东西,你给不给?”
“倒是要什么呢?我没有的也不行啊!”
“当然是你有的。我跟你要个宝石戒指。”
“干吗用呀?”大公主问道,“我真不懂,皇上要我的戒指干什么?”
“你小气我就不要了。”
“谁小气来着?”大公主的声音提高了,“我不过??。”
“别嚷嚷!”皇帝赶紧摇着手说,“我跟你闹着玩儿的,你就急了。”
“当然要急了!我最恨人说我小气。皇上倒看我小气不小气?” 大公主还真大方,很快地把她的首饰箱捧了出来,打开盖子,推到皇
帝面前。
“你的嫁妆还真不少!”皇帝笑道,“你别心疼,我只要一个蓝宝石的。”
“不管蓝的、红的,由着性儿挑吧!”
“也甭挑了,反正都是好的,你给一个不大不小的好了。” 大公主有些赌气,挑了个最大的送到皇帝手里:戒面有蚕豆那么大,
色泽极纯,其名叫做“蓝桂玉”,是翡翠的变种。
“我拿是拿了,可有一句话,你能不能答应?你要不依,我就不要。”皇 帝接着又说:“我跟你要了这个戒指,你可别告诉人,要是看见什么人戴在
手上,你就装作没有瞧见,也别跟人说。”
“行!”大公主答得很爽脆,但有一个条件:“皇上得告诉我,这个戒指 给谁?”
皇帝略一踌躇,点点头说:“你把手伸出来!”等大公主摊开手心,他 写了“桂连”两字。
“我猜也是她。” 皇帝笑笑走了。第二天又到绥寿殿,找个机会把那戒指给了桂连,她
给他请安谢赏,把玩着那样珍饰,脸上一直浮着笑容。皇帝看在眼里,心中 有着说不出的那种踏实舒坦的感觉。
但桂连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眼中依稀有怅惘之色。这时候的皇帝,对 她的一颦一笑,无不注意,不知道她为何不高兴?想问问她,却似乎有些碍
口,因而他的脸色也阴沉了。
桂连很机警,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立即又绽开了笑容,轻声问道:
“万岁爷怎么又不高兴了?” 皇帝正在想一句适当的话,要反问她为何不高兴?只见小李匆匆出现
在门口,屈着一条腿,高声说道:“启奏万岁爷,圣母皇太后找!” 这是不常有的事,而且看见小李脸色惊惶,不由得也有些着慌,站起
来就走,听见桂连喊道:“万岁爷!帽子!” 他站住了脚,只见桂连一手托着他那顶貂皮便帽走了过来,于是把头
一低,让桂连替他戴好,匆匆忙忙坐上软轿,由小李扶着轿杠,抬向翊坤宫。
“怎么回事?”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
“圣母皇太后不知道为什么发脾气?”小李低声答道:“把茶杯都摔了!” 这一说,皇帝越发提心吊胆,一到翊坤宫,就发现慈禧太后脸上象罩
了一层霜,便硬着头皮进殿请安,怯怯地喊一声:“额娘!” 慈禧太后不响,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身子,把皇帝从上到下打量
了一遍,才冷笑说道:“哼!上书房的日子,倒还见得着人,不上书房,连
影儿都瞧不见了。” 皇帝不敢响,把个头低着,只拿脚尖在地毯上画圈圈。
“什么样子!有一点儿威仪没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要用功,要学规 矩,走到那儿,象个皇上的样子。反正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处乱逛,跟
外面的野孩子,有什么两样?”
“野孩子”三字,太伤皇帝的自尊心,虽不敢争辩,却把头扭了过去。
“你看你!我跟你说话,你跟我这个样!”慈禧太后把炕几一拍,“你心 里可放明白些,别以为有人护着,就敢爬到我头上来!”
“主子何必跟万岁爷生气?”安德海不知怎么一下子出现了,“好了,好 了!万岁爷给赔个罪吧,说‘下次不敢了。’”说着便来扶皇帝的身子,意思
是要把他的身子转过来,面朝着慈禧太后好磕头。
※ ※ ※ 皇帝最恨安德海以这种欺压他来讨好太后的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就
想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再说,皇帝的身体羸弱,但常跟小太监在一起练劈砖 之类的玩意,手劲甚足,这一掌要打了过去,非把安德海牙齿打掉,外带摔
个跟斗不可。但就在要出手的刹那,想起母后正在火头上,说不定再受一顿 训斥,反教小安子心里快意,这是无论如何划不来的事!因而硬忍住了,只
瞪着眼问:“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心中明白,安德海如果不知趣,皇帝正好把怨气 发在他头上,为了回护他,便即大声申斥:“你走开!没有你的事。”
安德海变成两面不讨好,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但他脸皮甚厚,不动声 色地答应着:“喳!”然后垂手退到一旁。
“过了年就是十四岁了!”慈禧太后接着又训示:“到现在连个亲疏远近
都分不出来,也不知道你的书是怎么念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吩咐安德海,
“把跟皇上的人找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疾趋而出,走到廊上大声问道:“跟皇 上的人在那儿?”
他明明看见小李他们一班人远远站着,却故意这样问,这便表示来意 不妙,张文亮不在,小李只得挺身而出,跑上来问道:“干吗?”
“奉懿旨找!只怕有赏。” 小李心想,糟了!说不定就得挨顿板子。跟安德海没有什么好说的,
唯有硬着头皮进殿,在门口报名请安。
“你过来!”慈禧太后说。
“喳!”小李急行数步,跪在她面前。
“下了书房,你们带着皇上到那儿去了呀?”
“奴才不敢带看皇上乱走。皇上吩咐到那儿,奴才只有小心伺候。”
“嗯!”慈禧太后的语气,意外地柔和,反带着讥嘲的意味:“你们很好, 伺候得很小心,我全知道。你们就再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把头扭了过去。小李不敢多说,只有唯唯称是,连连磕头。
“传膳!”
这一声真如皇恩大赦,不然小李跪在地上,太后不叫“起来”便不能 起身,因而他机警地代为应声,接着便磕个头,起身退出,高呼:“传膳!”
皇帝侍膳已完,请了晚安,回到养心殿西暖阁。小李便来密奏:已经 打听到了,慈禧太后因为皇帝这一阵子总在慈安太后那里盘桓,大为不悦,
这天大发脾气,完全是听了安德海的挑拨。
“我就知道是这个王八蛋干的好事!”皇帝一怒之下,把个成化窑的青花 花瓶,狠狠砸在地上,“非杀这个王八蛋不可!”
“万岁爷息怒!”小李跪下来抱着皇帝的腿说,“打草惊蛇犯不着。” 皇帝醒悟了,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听说小安子在外面干了许多坏
事,你悄悄儿去打听了来!”
“是!”小李答道,“这容易打听。不过打听到了,也没有用。”
“怎么说没有用?”
“没有证据也不行,有了证据还是不行。”
“胡说八道,有证据就能办他!”
“万岁爷!”小李的声音越发低了,“小安子的靠山硬,万岁爷这会儿还 办不动他。就让他再多活三、四年吧!”
这话重重撞在皇帝的心头,他不由得要对自己的处境作一番考量。站 起身来,在窗前细细思量,还真是拿安德海没有办法。虽然眼前召见军机,
有时候也能说几句话,但如说安德海横行不法,命军机严办,这话没有人会 听。除非等三、四年以后亲政,自己真正做了皇帝,那时一朝权在手,说什
么就是什么,才能置安德海于死地。
于是他又想到倭师傅讲过的《帝鉴图说》,多少次谈到列朝的宦侍之祸, 又说本朝裁抑宦官,是一大贤明的措施。“乾隆爷”的办法最好,奏事处的
太监都用姓王的,这是第一个大姓,教那些想打听消息的,搞不清“王太监” 是谁?另外的太监也都改了“秦、赵、高”三姓,后世应该警惕,凡是太监
都会象秦代的赵高那样乱政祸国。自己有一天杀了安德海,就象“嘉庆爷” 杀和珅那样,必是人人称快。
但是,这还得三、四年!这口气忍不到那么久。“不行,”他回身对小 李说,“你得想办法,早早把这个王八蛋宰了!”
“万岁爷,万岁爷!”小李有些着急了,“万岁爷这么沉不住气,一定会 让圣母皇太后知道,那时候小安子没有死,奴才一条命先保不住了。”
“照你说,就尽让他欺侮我?” 这话问得小李无言以答,心里盘算,既然皇帝的意志如此坚决,倒不
妨认真来想一想,但现在做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个冒险,不能不万分慎重。 因而他特意把双眼张得极大,声音放得极低,作出那极端郑重和机密的神态,
好让皇帝格外注意他的陈述:“奴才也听说过这一句话,君辱臣死!小安子 欺侮万岁爷,奴才恨不得咬他一块肉。不过,说实在话,这会儿奴才真正不
是他的对手。万岁爷这么吩咐,奴才尽力去想法子,可是有句话,万岁爷得 先准了奴才的,奴才方能放心办事。”
“好,你说!”
“奴才请万岁爷,从此不提小安子,逆来顺受,要教他一点儿都不防备。” 皇帝想了想说道:“得有个日子!不能老教我这个样,那不把人憋死?”
“万岁爷答应了奴才的,奴才一定在明年这一年把事情办成。”
“好!明年一年办不成,你就甭跟我了。” 密议已成,小李一个人在肚子里做文章。他的第一步,也是下得最深
的功夫,就是把安德海种种揽权纳贿的劣迹,有意无意地在几位王爷,特别 是恭王面前透露。他的措词异常谨慎,同时言之有物,决不胡说一句,所以
安德海在宫内的一言一行,在外面的招摇勒索,军机大臣们无不了如指掌。 尽管安德海已成了王公大臣侧目而视的人物,他自己却还洋洋得意。
实在也怪不得他,趋炎附势的人太多了,只遇着他从宫里回家,顿时其门如 市,有的来营谋请托,有的来聊络感情,有的来送礼,有的来下帖子请赴宴。
不是为了眼前有求于他,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工大差,先铺一条路子。 这大工大差就是皇帝的大婚典礼。日子虽还没有定,却也可以计算得
出来,早则两年,到同治十年,皇帝十六岁可以册后了,至晚不会过同治十 二年。从“康熙爷”以来,几乎快两百年了,才有一位皇帝在位大婚,而况
是戡平大乱,正逢承平之世,这还不该大大地热闹一下子?
最起劲的当然是内务府的官员。修圆明园的念头一时不能实现,但三 大殿、乾清、坤宁两宫、养心殿,自然得修,皇帝、皇后的宫殿修了,太后
的慈宁宫、宁寿宫不能不修,里面修了,外面不能不修,光是修一座“大清 门”好了,起码就能报销十万两银子。
这些都要慈禧太后拿主意,而慈禧太后必得先问一问安德海。那真正 是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安上一个名字,就有好大的一笔油水好捞。当然,
眼前最要紧的,第一是替安德海出主意,有钱也得会花才行。其次,要安德 海记住自己这个人,那就只有多跑他家,多跟他说好话,好让他一想就能想 到。
※ ※ ※ 等恭王和宝鋆会同内务府大臣、工部堂官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
诏旨一下,内务府有张单子,由安德海转呈慈禧太后,上面列明筹办大婚事 宜,各项事务的先后次序,第一款就是修葺宫殿;第二款是采办物件。同时
由安德海进言,说民间大族富户,为儿女婚事,亦须筹备数年,现在大婚期 近,应该宽筹经费,及早着手。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因而召见内务府大臣兼工部侍郎的明善,首先谈 到的也是在宫内兴工修缮。
但是慈安太后却有不同的想法,“宫里一年到头,那一天也短不了修修 补补、油漆粉刷。”她说,“我看动大工可以不必。”
“坤宁宫做新房,那总得重新修一修。”慈禧太后说。 这无可驳回,慈安太后点点头:“这当然要修。”
“还有这里养心殿。”慈禧太后又说,“亲政以后,是皇帝日常视朝的地 方。总也得拾掇、拾掇。”
慈安太后又点点头,于是明善奏道:“皇上亲政,承欢两位皇太后膝下, 慈宁、宁寿两宫,总得好好修一修,才能略尽皇上的孝心。”
“那不必!”慈禧太后抢在前面说,“非修不可的地方才修,能缓的就缓 一缓再说。”
“启奏闻位皇太后,照规矩,各宫宫门,出入观瞻所系,理应重修。”
“喔!”慈禧太后不容慈安太后开口,紧接着问,“查一查,各宫宫门是 那一年修过的?”
“奴才已经查过了。”明善掏出一张单子念道:“嘉庆元年,修葺内外大 城,二年重修乾清宫、交泰殿;六年,重修午门;七年重修养心殿等宫、太
和门、昭德门、贞度门、重华门。到现任已经七十年了。”
“七十年?该修一修了!你先派人去看一看再说。” 有了这句话,明善立刻就派司员找了工匠来,到宫内各处去勘察估价。
这事传到宝鋆那里,大为着急,那一张单子开出来,一定是几十万两银子, 就算打个折扣,也还是一笔巨数。他是户部尚书,首先就会遭遇麻烦,所以
急急赶到恭王那里去报告消息。
“岂有此理!”恭王拍案大怒,“马上把这个老小子找来。 等我问他。”
明善是内务府世家,对于伺候帝王贵人,另有一套手法,最着重的是 笼络下人,窥探意旨,所以等恭王派了个侍卫来请时,他不慌不忙,先以酒
食款待,然后探问恭王何事相召?
“宝中党一到,谈不到几句话,王爷就发了挺大的脾气。 吩咐马上请明大人到府。”
“喔!”明善问道:“可知道宝中堂说了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虽未探听明白,也可以想象得到。明善不敢延搁,派人陪着那侍卫喝
酒,自己也不坐轿,骑了一匹马,带着从人赶到大翔凤胡同鉴园来见恭王。
“听说派了你‘勘估大臣’的差使,军机上怎么不知道啊?”
“六爷!”明善知道事已不谐,非常见机,极从容地笑道:
“我是替六爷跟宝中堂做挡箭牌。” 这话令人觉得意外,而且难以索解,恭王便问:“怎么回事?你说!”
“修各处宫门,是上头的意思。”明善把声音放得极低,“我不能不装一 装样子,把工料的单子开上去,一看钱数不少,这事儿就打销了。倘或上头
跟六爷交代下来,那时候既不能顶回去,更不能不顶回去,不是让六爷你老 为难吗?”
“总是你有理。”宝鋆开玩笑地说,“照你的话,六爷还得见你一个情?” 明善跟宝鋆极熟,听得这话便针锋相对地答道:“户部不也该见我一个
情吗?”
“那好!”宝鋆趁势双手一拱,半真半假地说:“我正要拜托。大婚典礼, 户部筹款,内务府花钱,务求量入为出,那就算帮了军机上的大忙了。”
“说实话,”明善收起笑容,摆出不胜头痛的神情,“凡有庆典,有一部
《大清会典》在那儿,按谱办事,差不到那儿去。现在有个小安子在里头胡 乱出主意,事情就难办了。”
这一说,恭王和宝鋆都不开口。安德海已经“成了气候”,相当难制,
“咱们先不提这个。”宝鋆看着恭王问道,“大婚用款,该定个数目吧?” 这件事,军机大臣已经谈过好几次,决定了数目,宝鋆说这话的用意,
是暗示恭王,告知明善,好教他心里有数,不敢放手乱花。 于是恭王报以一个领会的眼色,转脸向明善伸了一个指头:“这个数儿
都很难!你瞧着办吧。将来花不够,你自己在内务府想办法。” 一指之数,自然不会是一千万两,是一百万两。这与内务府原来的期
望,大不相同,内务府估计大婚费用,起码会有三百万两,如今只有三分之 一,因而明善大失所望。但表面上丝毫不露,满口答应:“是,是!我那儿
请六爷放心,不该花的,一个镚子也不行,该花的也还得看一看,能省就省, 凡事将就得过去就成了。”言外之意是慈禧太后交代下来,内务府就无能为 力了。
宝鋆想了想笑道:“这些地方就用得着倭艮峰了!” 这与倭仁何干?明善困惑而恭王会意,但他不愿在这时候多谈,因而
很快地把话扯了开去,谈到选秀女的事。 这是一次特选,目的是要从八旗世族中选出一位德容并茂的皇后,所
以明善对这件大事,特别留心。当时把初选的日期,备选的人数,那家的女 儿如何,如数家珍似地都说了给恭王听,其中特别提到蒙古状元崇绮的女儿,
触发了恭王的兴趣。
“我老早就听说了,”他瞿然而起,“崇文山那个女孩子是大贵之相,念 书一目十行。
可惜我没有见过。” 亲王位尊,八旗世族的婚丧喜庆,很少亲临应酬,因此,恭王没有机
会见到崇绮的女儿。但宝鋆跟崇绮家很熟。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贵极一时, 在咸丰初年,他不曾因剿治洪杨;兵败获罪以前,宝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
四年会试,宝鋆奉派为总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门生,自然见过这个门生 的爱女,这时便接着恭王的话说道:“说她一目十行,不免过甚其词,不过
崇文山对女儿的期许甚高,亲自课读,有状元阿玛做老师,或者可以成为才 女。”
“长得怎么样?”
“长得不算太美。气度却是无人可及。”
“那就有入选之望了。”恭王点点头,“不过,也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可惜有一层不大合适,”明善接口,“已经十六岁了。”这就是比皇帝长 两岁,“那有什么关系?”恭王不以为然,“圣祖元后,孝诚皇后就比圣祖长
一岁。皇上年轻,倒是有位大一两岁的皇后,才能辅助圣德。”
“就不知道将来立后是谁作主?”宝鋆说道:“如果两宫太后两样心思, 皇上又是一样心思,那到底听谁的?”
“你们想呢?”恭王这样反问。
自然是听慈禧太后的。恭王此问,尽在不言,这个话题也就谈不下去 了。等明善一走,恭王才跟宝鋆谈到“用得着倭艮峰”那句话,为了扫一扫
慈禧太后的兴致,压一压安德海和内务府的贪壑,恭王同意宝鋆的建议,由 他以同年的关系,说动倭仁建言:大婚礼仪,宜从节俭。
这用不着费事,方正的倭仁原有此意,不过他因为反对设立同文馆一 案,开去一切差使,对实际政务,已很隔膜,所以只向宝鋆细问了问内务府
近年的开支,立即答应第二天就上奏折。
第二天是三月初八,皇帝头一次开笔作短论,公推齿德俱尊的倭仁出 题,他也当仁不让,正楷写了四个字:“任贤图治”,由翁同和捧到皇帝座前,
讲明题意。皇帝点点头,打开《帝鉴图说》,找到有关这个题目的那几篇文 章,把附在后面的论赞细看了看,东套两句,西抄一段,凑起来想了又想,
慢慢有了自己的意思。
门生天子在构思,师傅宰相也在构思。倭仁端然而坐,悄然而思,他 在想,这道奏折是给慈禧太后看的,不宜引叙经义,典故倒可以用,但必须
挑她看得懂的,最好在《治平宝鉴》上找。
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治平实鉴》上,汉文帝衣弋绨、却千里马的故事, 为了是讽劝太后,他又想到汉明帝马后的节俭。再叙两段本朝的家法,这开
宗明义的一个“帽子”就有了。
于是他提笔写道:
“昔汉文帝身衣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乂安; 明帝马后服大练之衣,史册传为美谈,此前古事之可征者也。我朝崇尚质朴,
列圣相承,无不以勤俭为训,伏读世宗宪皇帝圣训:‘朕素不喜华靡,一切 器具,皆以适用为贵,此朕撙节爱惜之心,数十年如一日者。人情喜新好异,
无所底止,岂可导使为之而不防其渐乎?’宣宗成皇帝御制《慎德堂记》, 亦谆谆以‘不作无益害有益’示戒。圣训昭垂,允足为法万世。”
写完一段,搁下笔看了一遍,接着便考虑,是从内务府写起,还是开 门见山提到宫内的奸佞小人?正在踌躇不定,打算找翁同和去商量一下时, 皇帝的文章交卷了。
那真是短论,一共十句话不到,倭仁一看,暗暗心喜,捧着皇帝的稿 本,摇头晃脑地念道:
“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 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看一看钟,这八句话花了皇帝一个钟头。但总算难为他,虽只有八句 话,起承转合,章法井然,虚字眼也还用得恰当。
可是倭仁还守着多少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不肯夸奖“学生”,怕长他 的虚骄之气,只点点头,板着脸说:“但愿皇上记着君子、小人之辨,亲贤
远佞,那就是天下之福了。”
听这两句话,皇帝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自己觉得费了好大的劲, 一个字一个字,象拼七巧板那样,摆得妥妥帖帖,一交了卷,必定会博得大
大的一番称赞,谁知反听了两句教训!想想实在无趣。用什么功?用功也是 白用,不如对付了事。
这一来,皇帝读“生书”便显得无精打采了,倭仁也不作苛求。下了 书房,跟翁同和商议上那道奏折,费了两天工夫,才定稿缮清,递了上去。
奏折送进宫,慈禧太后正在审核内务府奏呈的大婚典礼采办的单子,
安德海在旁边为她参赞,迎合着“主子”的意思,“这个太寒碜”,“那个不 够好”地尽自挑剔。单子太多,一时看不完,谈不完,慈禧太后有些倦了,
揉揉眼说:“先收起来,留着慢慢儿看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安德海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说道:“东西都要到江 南、广东采办,运到京里,主子看着不合适,还来得及换。不然,内务府就 可以马虎了。”
“这是什么道理?”慈禧太后问。
“到了日子,要想换也来不及了,明看着不合适,也只好凑付着。”
“他们敢吗?”慈禧太后怀疑,“他们还要脑袋不要?”
“大喜的事,主子也不会要人的脑袋。”安德海冷冷地答道。 想想也是,这样的大典下来,照例执事人员,不论大小,都有恩典。
办事不力,充其量不赏,除非出了大纰漏,那也不过交部议处,不会有什么 砍脑袋、充军的大罪。就算自己要这么子严办,总有人出来求情,到头来,
马虎了事,不痛快的还是自己。
于是她问:“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一直在窥伺脸色的安德海,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慈禧太后。打铁趁热,
便走近一步,躬身低语:“主子不问,奴才不敢说,主子问了,奴才不说, 倒象帮着内务府欺瞒主子,那不是神鬼不容?奴才在想,最好主子派一个信
得过,而且能干的人,先到江南、广东去一趟,摸一摸底儿。”
“摸一摸底?那倒是什么呀?”
“价码儿啊!”安德海指着单子说:“这里面的虚价,不知有多少!”
“对,对!”慈禧太后不住点头,“可是??,”她踌躇着说:“你也不能 出京啊!”
唯一的窒碍就在此!安德海先不作声,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全得看 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一句话,谁敢驳回?”
“那也不是这么说。慢慢儿再看吧!” 事情虽未定局,但还留着希望,安德海不敢操之过急,所以闭口不语。
到了上灯,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看到一半,只见慈禧太后,额上青筋跃动, 不知道为什么又生气了?
为的是倭仁的那道奏折。他在那段引叙汉朝帝后和本朝圣训的“帽子” 以后,这样写道:
“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借部款至百余万两。国家经费 有常,宫廷之用多,则军国之用少;况内府金钱,堵闾阎膏血,任取求之便,
踵事增华,而小民征比箠敲之苦,上不得而见也!咨嗟愁叹之声,上不得而 闻也!念及此而痌癅在抱,必有恻然难安者矣。方今库款支绌,云贵陕甘,
回氛犹炽;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等省,发捻虽平,民气未复。八旗兵饷 折减,衣食不充,此正焦心劳思之时,非丰亨豫大之日也。大婚典礼繁重应
备之处甚多,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所宜深察 而严斥之也。夫制节谨度,遵祖训即以检皇躬;崇俭去奢。惜民财即以培国
脉。应请饬下总管内务府大臣,于备用之物,力为撙节,可省则省,可裁则 裁。总以时事艰危为念,无以粉饰靡丽为工。
则圣德昭而天下实受其福矣!”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文章倒做得不坏。” 但想到倭仁原是个“迂夫子”,便觉得为他生气大可不必,这一转念间,
脸色便和缓了。安德海也松了口气,因为慈禧太后生气的样子,实在教人害 怕。
不过倭仁提到“邪佞小人,欲图中饱”,下面又有“饬下总管内务府大 臣”如何如何的话,这跟安德海所说的意思差不多。内务府中饱是免不了的,
但也不能太过分,这得想个办法,让内务府的人适可而止。
于是她对安德海说:“你倒去打听打听,内务府的人怎么说?这几张单 子是谁经手开的?”
安德海知道必出于明善父子之手,但正好借此出宫去办一天的事,自 不宜在此时回奏,因而这样答道:“现在内务府的人,知道奴才是主子的耳
目,所以一见奴才都躲得远远儿的。不过奴才自有法子去打听,就是得多花 点儿工夫。奴才请旨,明儿一早就去找人,当天就可以打听确实了来回奏。”
“可以。”慈禧太后又说:“顺便看看,有新样儿的鞋没有?” 于是第二天等慈禧太后一到养心殿,安德海就从他自作主张,新近开
启的中正殿西角门出宫,一直坐车回家。
※ ※ ※ 安德海将他家的房屋大修过了,从乡里把他的叔叔、妹妹,还有个侄
女儿都接了来住,在原来的两个听差以外,另外擅自从宫里把他一个亲信的 同事,名叫王添福的,找了来管家。管家不管杂务,只管替他联络各方,说
人情的、谋差使的、放账的,彼此勾结着搞钱的都归王添福接头,所以等安 德海一回家,他立刻派那两个听差,分头去通知,有那要当面见“安二爷” 的,赶快都来!
不久,各色各样的人,纷纷都到了安家,他们的来意,已听王添福说 过,安德海很干脆,但也很嚣张,“行”或“不行”只有一句话。不行的怏
怏而去,能帮忙的,由王添福陪同到一边去谈细节,主要的是“谈价钱”。 忙到下午该吃晚饭了。他家跟宫里的规矩一样,四点钟就吃晚饭,安
德海自己高高上座,他那个六十多岁名叫安邦太的叔叔和王添福左右相陪。 席间只有安德海一个人的话,左一个“太后”,右一个“太后”,谈得兴高采
烈,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 好不容易安邦太才有开口的机会:“皇后选定了没有?”
“早着哪!”他说,“复选留下六十二个。再选一次,起码还得刷掉一半, 那一半记上名字,等过一两年再挑。”
“大婚到底是那一年呢?”
“还有三年。”
“日子定了没有?”安邦太问,“那该钦天监挑日子吧?”
“当然得钦天监挑。要等皇后选定了,跟皇上的八字合在一起看一看, 才知道那一天大吉大利。”
“原来跟外头百姓家也没有什么分别。”
“谁说没有分别?大婚的用款,户部就拨了一百万,还有内务府的钱, 还有‘傅办’的东西呢?”安德海数着手指说:“长芦盐政、两淮盐政、粤
海关、江海关,这些个有钱的衙门,谁也跑不了。”
“德海啊,”听得眉飞色舞的安邦太,一脸的向往之情。
“你不是说,太后要派你到江南去制办龙袍吗?多早晚动身啊?” 安德海在新年宴请亲友,酒酣耳热之际,曾经大吹其牛,欺侮大家不
懂江宁、苏州、杭州三个织造衙门干些什么,说慈禧太后要派他到苏州去制
办龙袍。安邦太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暗底下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太后 派出去就是“钦差”,那番风光,着实可观,一心在想,要沾侄子的光去玩
一趟,也享一享富贵荣华,所以这时候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快了!快了!”安德海答得极爽利,就象已奉了懿旨似地,“到时候, 大家一起跟我去!”
真的获得了承诺,安邦太反而不肯相信,怯怯地问道:
“行吗?那时候你是钦差的身分。”
“对了,钦差!”安德海抢过来说,“钦差不要带随员吗?”
“喔,随员,随员!”安邦太连连点头,知道了他自己的“身分”。 他们叔侄俩在交谈,王添福一句话不说。等安邦太有事离座,他才低
声问道:“二爷,你真的要下江南?” 在他面前,不能吹得太离谱,安德海略想一想答说:“我跟上头提过了。
上头没有说不教去,看样子有个七成账。”
“如果真的能去一趟,那可是个挺大的乐子。” 那还用说?安德海心里在想,这一趟抽丰打下来,起码也捞它个十万、
八万,等把一切大婚典礼采办各物的价钱打听清楚,回来再跟内务府算账, 好便好,不好就泄他们的底,“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
“二爷!”王添福另有想法,“咱们可以做一趟好买卖。”
“做买卖?”这是安得海所没有想到的,“什么买卖?”
“珠宝买卖。” 王添福自己就有许多珠宝,几乎全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在京城里无
法脱手,因为那家王公府第的福晋、格格,有些什么奇珍异宝,那位贵官的 夫人,有些什么出色的首饰,珠宝市的那些行家,能够源源本本,道明来历。
而官眷所用的首饰,跟民间所流行的款式又不大一样,珠宝市怕惹事,不大 敢销这些黑货。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多的是富家大户,只要东西好,
不怕价钱贵,而且听说是大内的珍品,还可以多卖几文。
“果然好买卖!”安德海的心思也很灵活,“这笔买卖咱们有两个做法: 一个是把他们的货色买过来转手;一个是让他们跟了去,先说定规,咱们得
抽成,三七、四六,或是对开。”
“一点不错。”王添福说,“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手里有东西,急于想脱 手。二爷,你就管想办法,把这趟差使讨下来。
别的噜苏事儿全归我,包你办得滴水不漏。” 安德海紧闭着嘴唇,极认真地考虑这件事,下了决心非把它办成不可。
王添福替安德海办的第一件事,是替他找个太太。清朝的太监跟明朝
的太监不同,明朝的太监和宫女有几万人之多,长日无事,太监和宫女配对 儿“做夫妻”,但除了极少数六根未净的以外,总是只有饮食,没有男女,
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假夫妻,称为“菜户”,或者叫做“对食”。最大的一户“菜 户”,就是魏忠贤和客氏,对食之际想出来的花样,荼毒六宫,把座大明江
山都给搞垮了。
这个坏榜样,清朝的皇帝最着重,雍正、乾隆两朝,尤其认真,太监 和宫女,不准“妹妹、哥哥”地乱叫,但宫外的事,皇帝就不管了。而那些
太监又是京东、京南的人居多,积了几个钱,便在近在咫尺的家乡买田买地, 有些在京里安了家,便从家乡带个女人来服侍,就算娶亲,为法所不禁。
当然,缙绅门第,殷实人家决不会跟太监结亲,就是略堪温饱的,也
决不肯把女儿嫁给太监,因为这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断送了女孩子的终身。 跟太监做夫妻,等于守活寡,不是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条路。
因此太监娶亲,往往是花钱买个老婆。安邦太早就在替侄子打算这件 事了,所以一听王添福提起,便力表赞成,“我劝过德海不知多少回了,”他
说,“去年我从南皮上京,还带了个女孩子来,人是再老实都没有,模样儿 也过得去,德海嫌人家土气,不要,这就难了。”
“那自然是在京城里找。”
“京城里我可不熟了,不知道上那儿去找。”
“我知道。”王添福说,“这事本来倒不急,现在要上江南,路上总得有 个体己的人照应才方便。安大叔,咱们先托说媒的找几个来看了再说。”
于是找了媒婆来说,也看了几家穷家的女儿,等安德海回家,便向他 一个一个地形容,那个瘦、那个胖、那个调皮、那个忠厚。安德海仔细听完,
踌躇着说:“姓马的那家,看样子倒还合适。”
“对了。”王添福说,“我也觉得马家那妞儿好,今年十九岁,不大不小 正配得安二爷,安二爷今年二十五?”
“不!”安邦太说,“德海是道光二十四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先把马家 的八字拿来合一合,合上了再看。”
“不对!看不中,合上了也没有用。” 于是决定由安德海先相亲,王添福说道:“今天是来不及了。你那天能
出宫?”
“总得十天以后。”
“今天三月二十九,再过十天就是初九,那就约了在隆福寺吧!”王添福 说。
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之期庙会,约了在那里相亲,也很适当, 安德海点点头表示同意。
“下江南的事,怎么样?”
“有八成儿了。”安德海很兴奋地说,“上头这么交代:得跟皇上说一声。”
“那么你跟皇上提了没有呢?” 安德海不即回答,想了想才说:“我不打算跟皇上提。” 这不大妥!王添福想起皇帝去年赏安德海绿顶子戴的妙事,便提醒他
说:“二爷!皇上跟你仿佛不大对劲,你可得当心一点儿!” 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
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 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 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
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 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 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
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
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
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
门就往上扬了扬。 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含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 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 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 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 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 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 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
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 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 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 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
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 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 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
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 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
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 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 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 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 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
爷千万别嚷嚷! 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
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 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 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 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 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
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 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
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 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 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
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 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 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 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
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
“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 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 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
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 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
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 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 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 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 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
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 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
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 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
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 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
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
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 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 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
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




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 不必再进去。小李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
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奔了来,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 你倒舒服,出了大乱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 再看到他的神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 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乱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压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
到一半举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乱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 鼓太沉,缩手不及,压伤了右手食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麻烦了。皇帝还 想瞒着两宫太后,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
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 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
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身上的隐疾暗伤,两宫太后面前是无论 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皮去面奏两宫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春宫! 正当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宫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
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春宫,慈禧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
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
都有了麻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
思?他只是奉命来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 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宫,便觉得毛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宫女 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长春宫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
恐惧之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地。玉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 色,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唇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
久,只见安德海走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玉子呢?”
“在这儿!”玉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玉子什么相干?小李心头
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 一堆宫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 么问?慈安太后是何态度?玉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迎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 手。他疾趋数步,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
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 海在中间兴风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 相助,教自己见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
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望,只见两宫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 着安德海,东边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
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 的话完了,才高声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
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
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
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 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 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
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 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 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
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 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
“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身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
李玉明是万岁爷喜欢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
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
因而转脸说道:“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
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
亏,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 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
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爽利,慢吞吞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 有?饶你少打几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 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宫女在窗外窃听。小李一看,
独独还留着一个玉子,显见得要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 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泄, 但慈禧太后却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
而她,只尽自抽着烟,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 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
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 却比他要镇静些,还报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
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 意要把事情冲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真是感激慈安太 后,这句话问得太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
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身边,就是偶尔奉 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
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桂连除了 在母后皇太后宫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白,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 后捉住他的漏洞驳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
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 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 搞坏了,不过他也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白,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 头,表示接受训斥。
玉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色间丝毫不露,只 定下心来在想,这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 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
“玉子啊,你说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
越坏事,所以决定照实陈奏。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玉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 对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欢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
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 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 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 问出来,换了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痒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 瞒我!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玉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 皇帝和桂连辩白:“万岁爷喜欢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
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玉子治服了,一 举一动她都知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玉子点点头,表示满意:“你起来吧!” 等玉子站起身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
意。于是太监、宫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宫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 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
止疼活血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
小李。最后追究出事的责任,平日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 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
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
然。从上年年底,皇帝经常逗留在长春宫,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 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
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白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宫 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 她本人来说,无关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交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
李鸿藻回奏,启沃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宫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 贤传,不甚措意,对于吟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
“姐姐,有句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色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迷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
安不由得有些皱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 戒指,你知道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 么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摇头,显得不以为
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 鬼得很!她拿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 刚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
“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异常不愉,“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 结结巴巴,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
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 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 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 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 决不能再放出宫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
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
的宣召,反倒是由暗化明,正如皇帝所愿。 于是慈禧太后想了一会,徐徐说道:“就有这回事,也算不了什么!”
“这不能这么说,也得替人家女孩子想一想。”慈安太后听出她有置之不 理的打算,忍不住不平,“我听先帝告诉过我,康熙爷手里就有这么回事,
有个宫女也就是在康熙爷十四、五岁的时候,伺候过他老人家,一直到雍正 爷即位,问出来有这么个人,才给了封号。
你想想,那五六十年在冷宫里的日子,是怎么个过法?”
“当然罗,”慈禧太后很见机地说:“真的有那么回事,咱们也不能亏待 人家。不过,我想不至于。”
“好了,等我好好儿问一问再说。”
※ ※ ※ 慈安太后回到长春宫,顾不得先坐下来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来,屏
人密询。问起宝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问,而且大表不满:“你怎么瞒着我不说 呢?”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奴才不敢胡乱奏报,惹主子心烦。”
“还说不要紧!”慈安太后皱起了眉,显得有些烦恼,“据说桂连拿这个 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这??。”玉子不免诧异:“谁说的?”
“你别问谁说的,你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大概不会。”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细去问一问桂连。”
“对了!你都问清楚了来告诉我。还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说,“有 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连到底在别的地方伺候过皇上没有?你??懂我的 意思吗?”
玉子怎么不懂?不过这话要问桂连,却有些说不出口,见了面反倒是 桂连很关切地问皇帝的伤势。
“你少问吧!”玉子有些责怪她,“外面已经有许多闲话了。”
“说我吗?”桂连睁大了一双眼,天真地问:“说我什么?”
“说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诈她一诈,“说万岁爷叫小李偷偷儿 把你带了出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过了一宵。”
“那有这回事?”桂连气得眼圈都红了,“谁在那儿嚼舌头?”
“真的没有?”
“我发誓!” 桂连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信,我信。我再问
你,皇上赏的那个戒指,你当它是什么?”
“当它什么?这话我不懂。”
“我是说,你可觉得皇上赏这个戒指,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皇帝喜欢这个人,才有珍赏。不过桂连害羞,这
话说不出口,只这样答道:“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万岁爷讨的吗?”
“那是说着好玩儿的。”桂连笑道,“谁知道万岁爷真的赏下来了。”
“那么你呢?”玉子毫不放松地追着问:“万岁爷赏你这个戒指,你心里 不能不想一想,是怎么个想法?”
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里醒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着那个用新 棉花包裹的戒指,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熨贴舒服,什么忧虑都能弃在九霄云外。
她总是这样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万,单单就是 自己得了赏!光是这一点,就让她有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的骄傲与得意。
然而这些话,跟玉子也是说不出口的,不过她也不愿意骗她,明明是骗不过 的,偏要说假话,显得对玉子太不够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响。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发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 小小的动作,一会儿轻轻咬着嘴唇,一会儿乱眨一阵眼,一会儿又摸脸,又
捻耳垂,仿佛那只手摆在什么地方也不合适似的神态,玉子心里在想:说她 把那个戒指当作“私情表记”,这话倒真也不假。
“唉!”她叹口气:“是非真多!”
“怎么啦?”桂连最灵敏,一听这语气,顿时惊疑不定,脸上的笑容, 消失得干干净净。
看她这害怕的样,玉子却又于心不忍,摇摇头说:“跟你不相干。你不 必多问,只小心一点儿好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桂连急忙一把拉住:“什么事小心? 怎么小心啊?”
“少乱走!少提万岁爷!还有,你把你那个戒指给我,我替你收看。” 这又为的是什么?桂连越发惊疑,但她不敢再问,怕问下去还有许多
她不敢听的话,就这几句话已够她想好半天的了。 从桂连手里接过了戒指,玉子随即回到慈安太后那里去复命。她的回
奏,跟慈禧太后所说所想的一样,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这句话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说的,说时容易做时难,她从来没有撵过宫
女,尤其是这个宫女。一撵,不但桂连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也伤了皇帝的心。
不撵呢,还真怕皇帝会因此分心,不好好念书,这关系实在不轻! 一个人在灯下想了半天,始终觉得左右为难,委决不下。
于是她重新叫人开了殿门,召玉子来商量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决断,“看样子,不撵也不行,”她说,“西边既然有
这个意思,主子把她留着,往后挑眼儿的事一定很多,桂连那日子也不好过。”
“对了!”慈安太后马上被说动了,“替桂连想一想,也还是出去的好。”
“桂连伺候了主子一场,也没有犯什么错,总得求主子恩典。”说着,玉 子跪下来为桂连乞恩。
“起来,起来!”慈安太后很快地说,“当然得好好打发她出去。” 于是慈安太后决定为桂连“指婚”。一时虽不知道把她嫁给什么人,但
商量好了,要挑这样一个人:年轻有出息,家世相当而有钱,婆婆脾气好, 免得桂连嫁过去吃苦。同时最好不在京城里,嫁得远远地,省得有人知道了,
当作一件新闻,传来传去,令人难堪。
桂连的出处倒商议停当了,但还有皇帝这一面,让他知道了怎么办? 他一定会寻根问底地追索遣嫁桂连的原因,那时又何词以答?慈安太后觉得 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当然得瞒着万岁爷。”玉子答道,“就怕瞒不住。”
“瞒是瞒得住的。谁要走漏了消息,我决不轻饶!看谁敢多嘴?”慈安 太后又说,“可是,桂连这个人到那儿去了呢?得编一套说词,能教皇帝相
信,不怎么伤心才好。”
“伤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说桂连得了急病,死了!万岁爷伤 心也就是这一回。”
慈安太后接纳了她的意见。第二天朝罢,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 当时召见敬事房总管太监,秘密地作了指示,让他到内务府传旨明善,为桂
连找适当的婆家,密奏取旨。
“这件事,当然不是三两天办得了的,得先把桂连挪出去。”慈禧太后问 道:“你跟内务府商量,看挪到什么隐秘一点儿的地方?”
“这样,”慈安太后深怕桂连受委屈,很快地说,“就挪到明善家。你告 诉他,我说的,桂连是他家的贵客,好好儿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决不敢疏忽。”敬事房总管又说:“奴 才请旨,桂连那儿,是不是让玉子去传谕,比较合适?”
“可以。你就听我那儿的招呼,到时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传旨各处, 不准提这件事!谁要是说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所以敬事房总管,懔然领旨,退了 出去,立即召集各宫首领太监,很郑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监宫女守口如
瓶,就象瓷瓶摔在砖地上能不碎一样地难,所以当天就有人去告诉桂连,说 她要被“撵出去了”!
这是为了什么?桂连不能相信,却不能置之度外,她心里在想,果有 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里去探探口气。
“嗨,你来得正好!”玉子显得特别亲热,也特别客气,从来当她小妹妹 看待,总是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说话,这时却破例站起身迎接。
这就是不妙的征兆!桂连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红了。
“咦!怎么啦?莫非谁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谁欺侮我,”桂连使劲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玉子 姐姐,你得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太后要撵我?”
一听这话,玉子就气了,“谁在那儿嚼舌头?”她神色严肃地问。
“你甭管。你只说有这么一回事没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错了,如果自己先就发脾气,又如何能平心静气来劝
桂连?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么撵出去。两位太后 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过去称心如意。”
桂连以先入之见,认定了是被撵,所以一听她的话,就觉得胸膈之间 有股气直往上冲,顾不得害羞,胀红了脸问:
“这又怎么想起来的呢?总有个原因在那儿。”
“咦!男大不当婚,女大不当嫁吗?” 桂连心想:若说女大当嫁,你二十多了,怎么不嫁?但虽在气头上,
她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就不用再打算谈下去了。 因而换了句话说:“我才十四岁。”
“十四岁就不能嫁吗?” 这话强词夺理,桂连越发不服:“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挑上我?”
“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叫偏偏挑上你?” 尽是这样不着边际,叫人听不进,却又驳不倒的话,桂连又受屈、又
生气,真的要掉眼泪了!
“那怕让我死,总也得跟我说个缘故。现在到底为的是什么呢?这么多 人,偏偏两位太后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她一句重一句地说:“为什么?”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说这话,就算没有良心。西边的不说,光说 咱们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连原有些自悔失言,听得玉子这一番指责,更觉无话可答。而越是 如此,心中越有抑郁难宣之感,胸脯起伏着好半天,忽然横下心来,起身就 走。
“你怎么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还有好些话没有说呐!”
“你也不用说了。反正我就知道,总有人看我不顺眼,我让他们顺了心 意就是了。”
看她残泪荧然,容颜惨淡,语言中又隐隐含着决绝的意味,玉子顿时 会意,同时大吃一惊,立刻放下脸来,神色严重地训斥。
“你心里可放明白一点儿!你自己死不足惜,别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对了桂连的心思。气愤不平,打算着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
过凭一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现在让玉子迎头一拦,想想不错,宫女在宫中 自杀,父母一定会被治罪。这一下,立刻就泄了气了。
“天底下就有那种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过,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 气,切齿骂道:“你倒说说,嫁出去,一夫一妻过日子,有那些儿不好?你
就愿意一辈子守在那儿,”她用手往东一指,指清冷寂寞的“东六宫”,“跟 那些个老妃子一样,捡些零绸子什么的,绣个荷包做双鞋,叫老太监偷偷儿
的拿到外面去换零用钱?你怎么这么喜欢自己找罪受啊?”
说也奇怪,这一骂反倒把桂连骂得安静了下来,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响。 玉子发泄过了,气也平了,“我跟你说的可是好话。”她说,“我在宫里
十年,什么惨样儿没有见过?” 看桂连此时已有受教的模样,玉子不肯放过解劝的机会,拉着她一起
坐在榻上,为她细说后妃的苦楚,虚荣一时,哀怨无穷!什么天家富贵,都 是骗人的话,只是受了骗的人,还要自己骗自己,不肯说破,以致于他人又 受了骗。
“你看,丽太妃就是一个榜样!你没有见过咸丰爷在日,她是怎么个样 子?我见过。”玉子摇着头说,“想想从前,看看今天,简直不能比了。”
话是说得不错,可是桂连觉得她有些无的放矢,“我可没有什么痴心妄 想。”她说,“你这些话跟我说不上。”
“不存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放 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 道,他是怎么说?这些都是桂连想知道的,但无法开口向玉子探问。
“好了,话也说明白了。你这下总该知道,不是给撵了出去,简直就是 超生了。”玉子又动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说,你家大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喜
欢得会掉眼泪。再说,两位太后一再吩咐,务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这是‘指 婚’,比平常说的媒又不同,你嫁了过去,婆家决不敢亏负你,你想那有多 好?”
桂连不答,但神色间明白表示出来,心神飞越,在向往家人团圆,乐 叙天伦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说,“明年我就出去了。从此只怕再没有 进宫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梦里见面。现在总算还有你一个,而
且还是你先出去。将来有了女婿,可别忘了姐姐,好歹也捎个信儿给我。”
这番话把桂连说得脸红了。原是带着些戏谑,不便一本正经地谈论, 只是这样用埋怨的语气问道:“倒是往那儿给你捎信啊?谁知道你在那 儿?”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时候,我写个字给你。”
“明天就走?”桂连失声问说。
“是这样,”玉子很婉转地说,“咱们太后特别交代了,说你是内务府大 臣明大人家的贵客??。”
“玉子姐姐!”桂连用很冷静,但也很固执的声音说:“你一定得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桂连已接受劝告,话中也在作出宫的打算了,问往那里给自己捎 信,就是一个明证,所以玉子决定跟她说实话。
“那么,我跟你说真的吧!是要让你避开万岁爷,趁万岁爷这两天伤了 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连到此时才算真正明白,顿时脸色大变,原来皇帝对自己是如此眷 注,以致于必须把自己出宫的事瞒着他!这一夜思前想后,总觉得于心不甘,
皇后、贵妃的尊荣,虽不敢妄想,妃嫔的身分,将来是一定会有的。但一出 宫什么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这件事,还可挽回,无奈如此迫促,不知道
怎么才能见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泪,整整一夜不曾睡着。 她终于发现,这完全是枉费工夫的妄想。见不着面,只有想想别后的
光景,等皇帝手伤好了,他自然会到长春宫,那时替她端茶的,也许是玉子,
也许是别人,反正不会是自己。 于是他会问:“桂连呢?”这话不知怎么回答他,想是编一套说词骗他。
而他会不会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断定的,皇帝会伤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额头
下,那双重重压着的,难得舒展的浓眉,桂连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难得有 开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书房、要“坐朝”、要到这里、那里去行
礼、来回到两宫太后那里问安侍膳,象个木头人儿一样,为御前大臣和太监 摆布来、摆布去,还有许多礼节束缚着,象个小老头儿似的,那些好几个大
人做着都嫌累的事,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仿佛把他的背都压得弯了。
到这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才显得象个孩子? 同时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着她的手时,她总愿意让他多看一会?这不是求
荣希宠,只是可怜他而已。
以后呢?桂连流着眼泪在想,巴望再能有个人让皇帝喜欢,可以象自 己这样伺候他。然而,那个人可千万不要象自己这样,又被遣出宫去,让皇 帝又伤一回心。
“桂连、桂连!”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时竟听不清楚是谁?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发
觉已经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门外的声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开帐子, 趿着鞋去打开了门。
“睡到这会儿!”一句话未完,玉子的表情和声音都变了:“你的样儿好 怕人!一定是一夜没有睡,你看你,眼睛都洼下去了。”
桂连不响,也不拿镜子照一照,坐下来扶着头,什么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来,别这个样子!”玉子带些感叹和羡慕的声音说:“红墙
绿瓦黑阴沟,你算是放出去了。” 这句话使桂连想到宫墙外面的天地。平时在家总说京城里是如何繁华
热闹?一到了那里,必得舒舒畅畅逛几天,等一进宫,这些念头自然而然地 都收了起来。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无限的向往之情,顿时精神一振,从
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车快来了。桂连,”玉子又说:“上 头特别交代,不用上去磕头了,免得伤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里,上头自然
还有恩典。喏,这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个锦盒,塞到桂连手里。 打开来一看,是玉子最心爱的一样首饰,一朵珠花,另外有张纸条,
写着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连不知道怎么说,眼泪滚滚而下,也不去擦拭,让它流 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干吗这个样?有什么好伤心的!”说到最后一个字,玉子声音也哽咽了, 急忙转过脸去,用手背抹掉眼泪。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泪,也警告桂连不能哭,在宫里这是犯忌讳的, 桂连当然知道。
同时她也是一副争强好胜,不愿以眼泪示人的性格,所以心里尽管悲 苦,也还能听从玉子的劝言,匆匆擦了把脸,让玉子帮她打好辫子,换上衣 服,开始收拾行李。
这时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赶来慰问,其实倒还是羡慕的多。 当然也有人失望,打算着桂连将来能成为皇帝的宠妃,好靠她提携的这个希 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脚帮着她整理箱笼什物时,小李也赶了来凑热闹,男 人的力气大,恰好为玉子抓差,让他帮着捆铺盖卷。小李一面使劲拿绳子勒
紧,一面说道:“桂连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心里可要有个数!”
一句话未完,为玉子喝住:“死东西,你又来胡说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样儿了!”
“你也别骂小李。”桂连在一旁接口,“我心里有数。”
“你别听他的,听他的话惹是非。”玉子又转身向那些宫女说:“都散散 吧!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
玉子跟总管一样,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宫女们纷纷散去,屋子里只 剩下三个人。桂连真想问一问皇帝,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时,玉子又在训 小李了。
“桂连好好儿出宫,有了归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来多嘴!什么‘冤 有头,债有主’?你可当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声:“走着瞧吧!”
“对了,走着瞧,少开口。”
“玉子姐姐!”桂连拦着她说:“别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于是把安德海丢开,谈到皇帝,小李说他手伤好得多了,只是还不能
上书房,对师傅们说是皇帝受了外感发烧。桂连默默地听着,神思惘然,想 跟小李说一句:“如果万岁爷问到我,就说我得了急病死了,来生做犬做马,
报答万岁爷!”但却是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大概车来了,”玉子指着远远走了来的敬事房总管说,“你走吧!”
说到“走”字,彼此都觉心酸,桂连拉着玉子的手,恋恋不舍,直到 敬事房总管催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们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连忽然站住
脚,朝慈安太后住的绥寿殿跪下,碰了个响头。
慈安太后这天没有上朝,因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 掉了。她的心肠软,几次想把桂连找了来,安慰她几句,终以怕桂连会淌眼
泪,不忍相见,只是在殿里走来走去,等玉子来回话。
“走了?”一见玉子,她这样问。
“走了!”玉子低声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叹口气说:“她真的‘伺候’过皇上,倒又好
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样子不就可以留下来了吗?” 原来是慈安太后舍不得桂连离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欢桂连呢?还是
她疼爱皇帝,觉得撵走了他喜欢的一个人而心怀疚歉?或者两种心思都有? 在玉子看来,桂连这样子走了最好,不过这话她不敢说,只觉得慈安太后连
一个宫女都庇护不了,得听“西边”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怜。
由这个念头,想到慈安太后处处退让,固然有些事是她办不了,或者 秉性谦和,情愿让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压到头上来的回数也不少。
一时感触,又是快要辞宫的人,觉得此时不说,将来或许有失悔的一天,所 以决定要谏劝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萨,好说话!”她用喟叹的声音说,“有些事儿,奴才看 在眼里,实在不服,不过主子心软量大,情愿吃亏,奴才又怎么敢说?说真
个的,让人一步,能叫人见情,吃亏也还值得,自己这面总是让,人家那面 得寸进尺,一步不饶,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久,叹口气说:“不让又怎 么办?跟人家争吗?”
“该争的时候自然要争。”
“你倒说说,那些事该争?”
“名分要争!现在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争气。”
“主子也不必老存着这个念头。万岁爷虽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 母。再说,宫里谁不是这么在想,万岁爷孝顺主子,倒比亲生的还亲。”
“这就是我的一点儿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说。
“话又说回来,”玉子趁势说道,“万岁爷孝顺主子,主子也得多护着万 岁爷一点儿!”
慈安太后的笑容,顿时收敛,定睛看着玉子,仿佛要发怒的神气,这 神气一年难得见一两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谁知她不但没有发怒,而且颇
为嘉许,“你说得不错,”她深深点头,“我要多护看他一点儿。”
但桂连出宫这件事,总是无可挽回的了,唯有谨慎应付。所以第二天 看见皇帝到长春宫来问安,玉子便亲自递茶,同时很小心地窥伺皇帝的脸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见桂连来伺候?但也没有开口问,不
断注意着窗外往来的人影,坐了一会,起身辞去。 坐在软轿上,他就问扶轿杠的小李:“怎么不见桂连的影子?”
“桂连?”小李很轻松地说:“死了!”
皇帝大惊,但三、四岁就开始学的规矩,把他拘束住了,不会张皇失 措,只是在心里怀疑,急着要回到宫里,好好问一问小李。
“桂连怎么死的?”到了养心殿,他问。
“是急病。奴才也闹不清是什么病。”
“也不去打听打听!而且也不告诉我,真正混帐,白养了你们这班废物!” 一看皇帝又气急,又伤心的样子,小李双膝一弯跪了下来,“都只为万
岁爷手疼,怕万岁爷心里烦,不敢奏报。”
“那么,什么急病,你怎么也不去打听呢?”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错处。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听”,捏造“病
况”来回奏,虽能搪塞一时,但皇帝如果从别人那里得知真相,问起来固可 用敬事房总管传懿旨,不许泄漏实情的话来搪塞,可是皇帝一定会这样说:
你帮着别人来瞒我,我要你何用?那一来立时失宠,说不定皇帝还会随便找 个错,传谕敬事房打顿板子,调去当打扫茅房之类的苦差。那岂是好玩的事?
别的不说,起码安德海的仇就报不成了。
这样一想,小李计上心来,而皇帝已经不耐烦了,用脚踢着他的膝盖 说,“怎么啦?你是哑吧?”
小李听说,便把脸孔拉长,嘴一撇,眼睛挤两挤,挤出几滴眼泪,伏 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帝大惊,而且疑虑极深,当他这副眼泪,是为桂连而洒,然则桂连 一定死得很惨,所以急急喝道:“哭什么?快说!”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断断续续地说:“奴才心里为难死了!不 说是欺罔,奴才不能没有天良,说了,马上就是个死!”
“为什么?”
“母后皇太后传谕,谁要说了,活活打死!别人的话,奴才不怕,两位 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万岁爷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发诧异,定一定神细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这有什么不 能说的?第二,慈安太后从未说过如此严厉的话。
照这样看来,内中一定有隐情。 皇帝对太监的性情也很了解,叫他们办什么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们
的命。只要能够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实话。所以他很沉着地说:“你 别哭!我先问你一句话。”
“是!”小李抹抹眼泪,把头抬了起来。
“要怎么样,你才敢说实话?”
“主子体恤奴才,奴才说了实话,主子装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说。” 皇帝有些答应不下,考虑久久,迫于情势,咬一咬牙说:
“好!你说吧。” 于是小李把桂连出宫的经过,细说了一遍,当然是不尽不实的,最主
要的一点改变是,说她已指配给黑龙江当差的一名蓝翎侍卫,已经动身出关 了。因为如果说了实话,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烦。
“那么,”皇帝从紧闭着的嘴唇中吐出声音来,“圣母皇太后怎么会知道, 我给了桂连一个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万岁爷圣明。”
“好!留着算总帐!”皇帝咬牙说这一句,接下来又问:
“桂连呢?哭了没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么知道?”
“桂连的两眼肿得桃儿那么大。奴才帮她拾夺行李的时候,亲眼得见。”
“喔,你还帮她拾夺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连是万岁爷心爱的人,奴才该尽点儿心。”
“你倒还有点良心。”皇帝又问,“她走的时候怎么样?”
“走的时候可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许。”
“那么,”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这么走了?一点都不留恋,说走就 走?”
这话如何回答,就有考虑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条心,最好 说得桂连如何绝情,但那不是皇帝爱听的话,此刻总得要想办法哄哄他,才
不致有意外的麻烦出现。
于是他说:“桂连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走的时候,她远远儿的朝绥寿 殿碰了个响头。”
“怎么?”皇帝打断他的话问,“没有给母后皇太后当面磕头?”
“是!”小李答说:“母后皇太后叫玉子传谕,不必上去了,免得见了伤 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欢桂连,临别时如此传谕,更见 得她心有不忍。然则何以不说句话,把她留下来,为何事事听慈禧太后摆布?
这样想着,他对两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随即自谴,起这个念头便是 不孝。只是一口怨气总有些咽不下,因此这个念头也就横亘在胸中消不掉,
唯有再问小李些话,借以排遣。
“她??。”皇帝总觉得桂连还该有些表示,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扬长出 宫,可是这个想法,不知如何表达?而小李却看出来了。
“桂连心里实在有许多委屈,不过说不出来,她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 走的时候,不肯掉一滴眼泪,把个头扬得高高地,仿佛什么不在乎。其实
呢??,唉!”小李自恃得宠,居然在皇帝面前叹气。
这有未尽之语,而皇帝无从想象,便紧接着他的话问:
“其实怎么样呢?”
“其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万岁爷的恩宠。那怕头发白了,牙齿掉了, 儿孙满堂,心坎儿里还有万岁爷这会儿的模样在。”
小李这段话,说得“情文并茂”,皇帝大受感动,一下子想起许多诗句, 也一下子懂了什么叫“情”,什么叫“恨”,什么叫“痴情”,什么叫“终生 之恨”!
于是他眼眶有些发红,心里酸酸地、甜甜地、热热地,分辨不出是难 受还是好过?只觉得想写点儿什么,把自己心里这份奇妙的感觉抓住了,说 出来。
说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觉地开始构思,坐立不安地在殿里走来走去, 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手扶着茶碗叫“拿茶”,换了热茶却又不喝。小李见这
神气,大起恐慌:“万岁爷别是想偏了心思,着入魔了?”他不断这样在心 中自问,却又不敢言语。
到了晚上,该安置了,皇帝忽然说道:“我要做诗!”“跟万岁爷回话,” 小李跪下说道:“今儿晚了,明儿再做吧!”
“怕什么?明儿又不上书房。”皇帝说:“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经有了。”
原来皇帝刚才在想诗,怪不得书呆子似的,小李这下放心了。反正做 诗也是做功课,不怕“上头”责备。因而欣然伺候书案。
皇帝的诗,在他这个年纪而论,算是做得过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 课”,倭仁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薰能解愠,长在舜琴
中”,揉合《史记》上的“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及《礼记》上的
“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无不欣然色喜,走告传观, 倭仁说是蔼德仁君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日;李鸿
藻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的典故,且出语见得是帝者的身分,读书确是有长进 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和,因为做诗的功课,归他“承值”。而这位“门生
天子”的诗,已经开窍了,说的是“道学话”,字面却无“道学气”,在诗的 天分上来说,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诗中还要高明些。
五言绝句已经学会,皇帝现在正学七绝。照他原来的想法,这个题目 最好做两首七律,题目就叫“无题”。但律诗要讲对仗,要用典,而风花雪
月,旖旎缠绵的典故,师傅们从来没有教过,自己偷偷儿看了些在肚子里, 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还不到时候,决定仿照唐诗上的宫词,
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绝。
刚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说已有“腹稿”,却是欺人 之谈,腹稿中只是些断句,得要在笔下把它联缀起来。
头一句现成,皇帝提笔就写:“一别音容两渺茫。”一面写,一面念, 音节倒还浏亮,但有些做挽诗的味道,自己觉得丧气,而且“别”字也不对,
跟桂连又不曾话别,因而提笔把“别”字涂掉改为“去”,却又嫌“一去” 两字不响,一不耐烦,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词儿嘛,”小李在旁边说,“怎么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着,“少在我旁边噜苏!” 碰了个钉子的小李退远了些。皇帝一个人又翻书,又查韵,一首诗不
曾做完,只见张文亮匆匆奔了进来,喊一声:
“万岁爷!”
“干吗?”皇帝头也不抬地问。
“母后皇太后来瞧万岁爷来了。” 这一说,立刻把皇帝的诗兴打断,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慈安太后看
到自己的诗,于是,一手抓着诗稿往抽屉里塞,一面向小李喊道:“快,快, 把书都收起来。”
“万岁爷,”小李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这么晚还做功课,母后皇太后 一定会夸奖。”
小李的意思,是书不必收起来。因为一收书,慈安太后一定会问:这 么晚了,怎么还不请皇上安置?那时没有理由解释,侍候皇帝的人一定会挨 骂。
皇帝被提醒了:“好,不收。”不但不收,他自己还又拿了几本书在桌 上摊开,然后跟着张文亮出殿迎接。
西一长街,两行宫灯,自北冉冉南来,皇帝远远地就迎了上去,对着 软轿请了个安,然后用右手扶着轿杠问道:“这么晚了,皇额娘还来?”
“白天睡得多了。”慈安太后说,“说你还不曾睡,我不放心,来看看。 你在干吗呀?”
“我在看书。”皇帝陪笑说道,“我也是白天睡得多了。明儿又不上书房,
舍不得睡。”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慈安太后先去看皇帝的寝宫,找了张文亮和坐更
的太监来问皇帝的起居,也交代了好些话,诸如天气渐渐炎热,当心皇帝贪 凉之类的告诫。奏对完了,太监都退了出去,宫女也都在廊下伺候,屋中只
剩下太后、皇帝和玉子,三个人都觉得该说什么私话,这就是时候了。
慈安太后原是有所为而来的。她跟玉子商量过,桂连这件事,迟早瞒 不住皇帝,与其等事情闹开来再哄着皇帝说好话,倒不如事先加以抚慰。玉
子认为她的主意极好,说皇帝孝顺,能这样子办,皇帝就有委屈,也一定会 仰体亲心,隐忍不言,所以极力怂恿此行。但此刻看皇帝神态如常,并无不
快,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慈安太后不作声,皇帝为顾虑小李会被“活活打死”,自然也不敢先问。 但想起安德海,心境却又不能平静,所以口中陪着慈安太后在说闲话,心里
却一直在盘算,要不要趁今天这个机会,告安德海一状,如果要告,该怎么 样才能说动慈安太后,照自己的心愿来处治安德海?
盘算好了,等闲话告一段落,他突然问道:“皇额娘,当皇上到底干点 儿什么?”
一句话把慈安太后问得发愣,“真是!”她大感不悦,“你的书都念到那 儿去了?师傅没有教过你?”
“教过。师傅们说,当皇上得要治天下,教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 是靠谁来治呢?外面靠督抚,里头靠军机、各部院,最重要的是靠六叔。皇
额娘,是不是这样子?”
“怎么不是?你不全都明白了吗?”
“有一点儿不明白。”皇帝问道:“是不是六叔说什么,就得听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慈安太后感到言外之意,十分严重,因而板着脸问:“你
听了什么话来着?你六叔是贤王,这几年全亏他!你没有接手办事,就在听 小人的话了。是谁在背后挑拨?断断不容!”
皇帝听出慈安太后误会了,这个误会非同小可!倘或追究,一定疑心 到小李头上,那无妄之灾能害他掉脑袋,所以心里着慌,急忙分辩:“没有
人挑拨,我也不是说六叔不好,正好倒个过儿,六叔太好了,心太软了,什 么人也不敢得罪。”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你今天尽说些教我听 不懂的话。”
看见慈安太后神色趋于缓和,皇帝算是放了一半心,定一定神,很谨 慎地答道:“我再往下说,皇额娘就明白了。师傅们说,治天下最要紧的是
用人,要亲贤远佞,可是谁该用,谁不该用,得要六叔请旨。有那不该用的 小人,六叔做好人,不说话,那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也还在理,但必有所指,慈安太后问道:“你倒是说谁啊?”
“皇额娘,您甭管是谁。就算有那么个人吧,连六叔都有点儿忌他,所 以明知道他坏,不敢动他??。”
慈安太后蓦地里会意,轻声喝道:“你别往下说了!”
“皇额娘明白了!”皇帝逼着问:“该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亦不能说。同时她也希望皇帝少谈此事,
但这样的告诫,必不能为皇帝所乐从,因而她只是抓住儿子的手,紧紧握了 一下。
这一握,在皇帝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与鼓励。不但慈母手中的温暖, 一直传到他的心头,而且也让他感到了一位太后的力量和支持!他放心了,
他知道自己对安德海如有什么严厉的措施,慈安太后是站在他这一面的。




二六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到内务府来求见明善,屏人密谈,说是安德海已 经跟他说过,奉慈禧太后懿旨,到江南公干,要带几个人走。
“喔!”明善问道:“他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是传懿旨,还是来跟你商 量?”
“既不是传懿旨,也不是跟我商量,仿佛就是告诉我一声。”
“那么,你现在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说一声呢,还是怎么着?”
“太监不准出京。现在小安子胡闹,我不能不跟明大人回一声。”
“好,我知道了。”明善答道,“小安子告诉你一声,你听听就是了。你 现在来跟我回,我也是听听。”
“这??!”那总管太监很老实,有些莫名其妙,“明大人,”他着急地说,
“这要出事的啊!一出事,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行呢?”
“没有什么不行!”明善看他老实,教了他一着:“小安子说奉懿旨,你 就‘记档’好了!”
那总管太监明白了,一记了档,将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就有话好说, 安德海是翊坤宫的人,来传慈禧太后的懿旨,还能不遵办吗?
于是他如释重负地笑着,给明善恭恭敬敬请了个安:“多谢明大人指 点。”
“你懂了就行了。回宫告诉你的同事,小安子的靠山硬,少说他的闲话。”
“是。我马上告诉他们,就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一点都不错。”明善又问,“他到底那一天走啊?”
“挑的是七月初六。宜乎长行的好日子。”
“好日子!对,对,好日子!”明善冷笑着,停了一下又问:“万岁爷知 道这回事儿不?”
“那倒不清楚。我没有跟万岁爷回,大概小李总会说吧!”
“嗯。”明善随随便便地说:“我托你捎个信给小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 趟,我有点小玩意,进给万岁爷。”
敬事房总管辞出内务府,回到宫里,第一件事就是叫小太监取过“日 记档”来,把安德海的话当做“传懿旨”,据实笔录,然后坐下来细想经过。
他人虽老实,却颇持重,心想太监之中,十个有九个与安德海不和,但也有 些是他一党,如果自己把明善的话,跟大家一说,必定有人会去告诉他。他
可能会想,说这话的意思何在?如果他聪明的话,必定会想到,这是唯恐他 出京不速,显见得不怀好意。这样心生警惕,安德海必定有比较妥善的安排,
甚至打销此行,而不论如何,他一定会设法报复。那一来岂非弄巧成拙,自 招祸害?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键筋节,他觉得装糊涂最妙。反正只要自己将来有
卸责的余地,安德海的一切,大可不管。于是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叫人把小 李找来,悄悄告诉他说,明善要见他一面。
“大叔,”小李问道:“明大人找我,总还有别的事吧?”
“没有听说。”
“那么,大叔,”小李又问:“小安子的事儿,你总知道了吧?”
“我知道。”总管太监神色自若地反问一句:“咱们得尊敬主子是不是?” 怎会说出这句话来?小李细想一想,明白了他的态度,连连答道:“是,
是!怎么能不尊敬主子?那不遭天打雷劈吗?” 谈到这里,不必再多问什么。第二天一早,等皇帝上了书房,小李兴
匆匆地赶到内务府求见明善。请安站起,只见明善开了保险柜,取出一具装 饰极其精致的小千里镜,交到他手中说:“刚得的一个小玩意,托你进给万 岁爷。”
小李答应着,当时就把千里镜试了一下,明善的影子,在他眼中忽大 忽小,十分好玩。
“这个给你。”铮然一声,明善把一块金光闪亮的洋钱,往桌上一丢。 小李大喜,笑嘻嘻地先请安道谢,然后取过金洋来看,只见上面雕着
个云鬟高耸、隆鼻凹眼的“洋婆子”的脑袋,便即问道:“明大人,这是谁
啊?”
“是英国的女皇帝。”明善又说,“英国金洋最值钱,你好好留着玩儿, 别三文不值两文的卖掉了,可惜!”
“不会,不会。明大人的赏赐,我全藏着。”
“我问你,”明善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安子的事,万岁爷知道不知道?”
“知道。”
“万岁爷怎么说?” 小李不即回答,很仔细地看了看窗外,然后伸手掌到腰际,并拢四指
往前一推,同时使了个眼色。
“喔,这个样!”明善想了好一会又说:“打蛇打在七寸上,要看准了!”
“是,我跟万岁爷回奏。”
“不,不!”明善使劲摇着手说,“你不必提我的名字,你心里有数儿就 行了。我知道万岁爷少不了你。”
这句话把小李恭维得飘飘欲仙,同时也助长了他的胆气,觉得他应该 替皇帝拿主意。但是这个主意怎么拿?倒要请教明善。
“明大人,你老看,什么时候动手啊?‘出洞’就打,还是怎么着?” 这一问,明善煞费思量。他昨天回去就跟他儿子商量过——文锡的手
腕圆滑,声气甚广,当夜就打听到,山东巡抚丁宝桢,早就对人表示过,如 果安德海胆敢违制出京,不经过山东便罢,经过山东,可要小心。以丁宝桢
清刚激烈的性情来说,此言可信。而安德海如果从天津循海道南下,则又无 奈他何,现在从通州沿运河走,山东是必经之路,无论如何逃不脱丁宝桢的
掌握,只要疆臣一发难,军机处便有文章好做。拿这话说给小李听,自然可 以使他满意,就怕他年纪轻,得意忘形泄漏出去,或者皇帝处置不善,为慈
禧太后所觉察,都会惹出极大的祸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是不说破的好。
于是他这样答道:“沉住气!这条毒蛇一出洞,又不是就此逃得没影儿 了,忙什么?”
看样子明善是有了打算,不过不肯说而已。小李也不便再打听,回到
宫里,把那小千里镜进给皇帝,又悄悄面奏,说就怕安德海不出京,一出京 便犯了死罪,随时可以把案子翻出来杀他。又说恭王和军机大臣必有办法,
劝皇帝不必心急,静等事态的演变。
“好!”皇帝答应了,“不过,你还得去打听,有消息随时来奏。” 于是小李每天都要出宫,到安家附近用不着打听,只在那里“大酒缸”
上一坐,便有许多关于安德海的新闻听到。到了七月初六那天,亲眼看见十 几辆大车,从安家门前出发,男女老少,箱笼什物,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
“小安子走了!”
“真的走了?”皇帝还有些不信似的,“真有那么大胆子?”
“小安子的胆子比天还大。”小李答道:“好威风!就象放了那一省的督 抚,带着家眷上任似的。”
“还有家眷?倒是些什么人哪?” 小李不慌不忙地从靴页子里取出一张纸来,“奴才怕记不清,特意抄了
张单子在这儿。”接着便眼看纸上,口述人名:“有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 儿马氏,有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有他妹子和侄女儿——名叫拉仔,才
十一岁。外带两名听差,两名老妈子。”
“哼!”皇帝冷笑,“还挺阔的。”
“听说到了通州,还得雇镖客。”
“什么?”皇帝问道:“什么客?”
“镖客。”小李接着解释镖局子和镖客这种行业,是专为保护旅客或者珍 贵物品的安全:“小安子随身的行李好几十件,听说都是奇珍异宝,所以得 雇镖客。”
“喔!”皇帝问道,“他真的带了人到江南去做买卖?是些什么人?”
“陈玉祥、李平安??。”小李念了一串太监的名字。
“这还了得?”皇帝勃然动容:“非杀了他不可!” 小李想奏劝忍耐,但话到口边,突然顿住。在这一刹那,他的想法改
变了,安德海一出京,罪名便已难逃,皇帝就这时候把他抓回来砍脑袋亦无 不可。所以他的沉默,意味着并不反对皇帝这么做。
但是,皇帝却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打算立刻动手,实际上他也还不知 道如何动手。有慈禧太后在上,不容他自作主张,安德海所以有恃无恐,道 理也就在此。
皇帝一直到这时候才发觉,这一关不设法打破,要杀安德海还真不易。 想来想去,只有跟慈安太后去商量。
“皇额娘,”他说,“宫里出了新闻了!” 慈安太后一听就明白,先不答他的话,向玉子努努嘴,示意她避开,
然后问道:“你是说小安子?”
“是!”皇帝很坚决地表示:“这件事不严办,还成什么体统?什么振饬 纪纲,全是白说!”
慈安太后不作声,心里盘算了好一会,始终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满 意?
“皇额娘,”皇帝愤愤地说,“这事儿我可要说话了。”
“你别忙!”慈安太后赶紧答道,“等我慢慢儿琢磨。”
“琢磨到那一天?”
“你急也没有用。”慈安太后陪着听了八年的政,疆臣办事的规矩,自然
明白:“他不是说要到江南吗?两江地方也不能凭他口说要什么,便给什么, 马新贻或是丁日昌,总得要请旨。等他们的折子来了再说。”
这句话提醒了皇帝,他找到了症结,“折子一来,留中了怎么办?”他 问,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如果有这样的奏折,慈禧太后一定会把它压下来。
“对了!”慈安太后说,“我就是在琢磨这个。办法倒有,不知道行不行? 等我试一试。”
她的办法是想利用慈禧太后最近常常闹病的机会,预备提议让皇帝看 奏折,一则使得慈禧太后可以节劳休养,再则让皇帝得以学习政事。慈禧太
后不是常说,皇帝不小了,得要看得懂奏折?而况现在书房里又是“半功课”, 昼长无事,正好让皇帝在这方面多下些工夫。
慈禧太后深以为然,当天就传懿旨:内奏事处的“黄匣子”先送给皇 帝。不过慈禧太后又怕皇帝左右的太监,会趁此机会,从中舞弊,或者泄漏
了机密大事,所以指定皇帝在翊坤宫看奏折。这样,她才好亲自监督。
皇帝这一喜非同小可。每天下了书房就到翊坤宫看折子,打开黄匣, 第一步先找有无关于安德海的奏折?十天过去,音信杳然,皇帝有些沉不住 气。
“怎么回事?”他问小李,“应该到江南了吧?两江总督或是江苏巡抚, 该有折报啊!”
“早着呐!”小李答道:“小安子先到天津逛了两天,在天齐庙带了个和 尚走。”
“那儿又跑出个和尚来了?”
“那和尚说要回南,小安子很大方,就带着他走了。”小李又说,“到通 州雇镖客又耽误了一两天。这会儿只怕刚刚才到山东。”
小李料得不错,安德海的船,那时刚循运河到德州,入山东省境。 德州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安德海决定在这里停一天。两艘太平船
泊在西门外,船上的龙凤旗在晚风中飘着,猎猎作响,顿时引来了好些看热 闹的人,交相询问,弄不明白是什么人在内?
“大概是钦差大臣的官船。”有人这样猜测。
“不对!”另一个人立刻驳他:“官船见得多了,必有官衔高脚牌,灯笼 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怎么能挂龙凤旗?”
“那必是宫里来的人。”有个戏迷,想起《法门寺》的情节,自觉有了妙 悟,极有把握地说:“对了!一定是太后上泰山进香。”
“你倒不说皇上南巡?”另一个人用讥笑的语气说,“如果是太后到泰山 进香,办皇差早就忙坏了!赵大老爷也不能不来迎接。”
“你知道什么?”那戏迷不服气,“不能先派人打前站?你看,”他指着 船中说:“那不是老公?”
“老公”是太监的尊称。既有老公,又有龙凤旗,说是太后进香的前站 人员,这话讲得通,大家都接受了他的看法。
“咱们还是打听一下再说。”有人指着从跳板上下来的人说。 那人是安德海家的一个听差,名叫黄石魁,撇着一口京腔,大模大样
地问道:“你们这儿的知州,叫什么名字?”
“喔!”想要打听消息的那人,凑上去陪笑答道:“知州大老爷姓赵,官 印一个新字,就叫清澜,天津人。”
“你们的这位赵大老爷,官声好不好啊?”
“好,好,很能干的。”
“既然很能干,怎么会不知道钦差驾到?”黄石魁绷着脸说,“还是知道 了,故意装糊涂?他是多大的前程,敢端架子!”
“那一定是赵大老爷不知道。”那人大献殷勤,“等我去替你老爷找地保 来,让他进城去禀报。”
“不用,不用!”黄石魁摇着手说,“看他装糊涂装到什么时候?”
“请问老爷,”那人怯怯地问道:“这位钦差大人,是???”
“是奉旨到江南采办龙袍。”黄石魁又说,“除非是皇太后面前一等一的 红人,不然派不上这样的差使。”
“是,是!请问钦差大人的尊姓?你老爷尊姓?”
“我姓黄。我们钦差大人,是京里谁人不知的安二爷。闲话少说,”黄石 魁问道:“这儿什么地方能买得到鸭子,要肥,越肥越好!”
“有,有。我领黄老爷去。”
“就托你吧!”黄石魁掏出块碎银子递了过去,“这儿是二两多银子,买 四只肥鸭,多带些大葱。钱有富余,就送了你。”
钱是不会有富余的,说不定还要贴上几个。那人自觉替钦差办事,是 件很够面子,可以夸耀乡里的事,就倒贴几文,也心甘情愿,所以答应着接 过银子,飞奔而去。
※ ※ ※ 这时在知州衙门的“赵大老爷”,已经得到消息,丁宝桢下了一道手令,
叫德州知州赵新注意安德海的行踪。 手令上说得很明白,安德海一入省境,如有不法情事,可以一面逮捕,
一面禀报。因此赵新早就派出得力差役,在州治北面边境上等着,一发现那 两条挂着龙凤旗的太平船,立即驰报到州。及至船泊西门,黄石魁托人去买
鸭子,旁边就有人听得一清二楚,也是立刻就报到了赵新那里。
“怎么叫‘不法’呢?”赵新找他的幕友和“官亲”来商议,“按说挂龙 凤旗就是不法。凭这一点就能抓他吗?”
“抓不得!”姓蔡的刑名老夫子,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个姓安的 太监,当年诛肃顺的时节,立过大功,恭王都无奈其何!东翁去抓他,真正
叫‘鸡蛋碰石头’!”
“话是不错。”赵新问道:“对上头怎么交代?”
“也没有什么不好交代,姓安的并无不法情事,连鸭子都是自己花钱买 的,并未骚扰地方,何可谓之‘不法’?”
“不然!”有个“官亲”是赵新的远房侄子,人也很精明,“他们自己花 钱买鸭子,正见得他们没有‘勘合’。”
“勘合”是兵部所发,凡奉准出京的官兵,每到一个驿站,必须缴验勘 合,证明身分,同时取得地方的一切供应。所以出示勘台,不但是应尽的义
务,也是应享的权利,如果安德海有勘合,吃两只鸭子就不必自己花钱了。 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只有蔡老夫子独持异议:“就算没有勘合,
也不能证明他不法,谁敢说他没有懿旨?你又不能去问他!” 赵新决定不抓安德海了,但是,“禀报总得禀报啊!”
“也不行!”蔡老夫子又摇头,“丁宫保刚介自许,做事顾前不顾后,倘 或根据东翁的禀报入奏,太后只说一句:一路都没有人说话,何以那赵某无
事生非?东翁请想,丁宫保圣眷正隆,而且是据禀出奏,不会有处分,东翁
可就做了太后的出气筒了!” 这话说得很透彻,赵新深以为然,但也因此遇到了难题,这样不闻不
问,虽不会得罪宫里的太后,却要得罪省里的巡抚,不怕官只怕管,得罪上 司,马上就会丢官。因而赵新皱着眉在那里踱来踱去,不知何以为计?
幕友们不能眼看东家受窘,悄悄商量了半天,总算有了个结论,禀报 一定要禀报的,只看用什么方式?有人提议上省面禀,蔡老夫子认为这万万
使不得,倘或丁宝桢当面交代一句:把安德海抓了起来!不奉令不可,奉令 办理则出了事口说无凭。那就糟得不可救药了!
“我倒有一计,”仍旧是赵新的侄子出的主意:“用‘夹单’如何?” 下属谒见上司写履历用“红手本”,有所禀报用“白手本”,但有些事
不便写明在手本上,譬如孝敬多少银子作寿礼之类,就另纸写明,附在手本 内,称为“夹单”。夹单不具衔名,所以向来由上官随手抽存,不作为正式 公文。
踱了半天方步的赵新停住脚说:“我刚才琢磨了半天,把道理想通了, 上头要出奏,天坍下来自有长人顶,祸福不见得与我有关。就怕不出奏,留
个禀帖在那里,不晓得那天翻了出来,我非受累不可。用夹单这个主意,好 就好在可以不存案。准定这么办,不过,也不必忙,这不是什么捻匪马贼到
了,用不着连夜飞禀。”
“东翁说得是。”蔡老夫子答道:“不妨再看看,等他们动身那一刻再禀 报,也还不迟。”
“对,对!送鬼出了门,就没有我们德州的事了。”赵新的侄子附和着。 商量停当,各自散去。赵新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把他侄子和蔡老夫子找了
来,提议换上便衣,悄悄到西门外去窥探一番,到底是何光景?
蔡老夫子比较持重,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侄少爷”年轻好奇, 全力怂恿,拗不过他们叔侄,蔡老夫子也就答应了。
三个人都只穿着一件纱衫,各持一把团扇,用作遮脸之用。到了西门 外运河旁边,只见岸上在看热闹的,总有三、五百人之多。那天是七月二十,
月亮还没有上来,岸上一片漆黑,但船上却是灯火辉煌,船窗大开,遥遥望 去,舱中似乎女多于男,正在品竹调弦,玩得很热闹。
“怎么,还弄了班女戏子?” 赵新刚问得一声,一阵风过,果然听得弦索叮咚,只是他怕人发觉真
面目,站得太远,听不真,看不清,便叫他侄子去细看一看。 挤到人丛前面一看,非常好玩,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
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两个人伺候, 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
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 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赵新的侄子,却是另外有所瞩目,看到上首正中坐着个太监,二十来 岁,生得白白净净,一张带些女人气的脸,另有些男女老少,围坐在他左右。
心想这就是安德海了,看样子不象个坏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
“你瞧见没有?”他听见旁边有人指着船上说:“那里挂着件龙袍!”
“对了,看见了。”
“听船下的人说,明天是安二爷生日,要让大家给龙袍磕头。”
“这是什么规矩?”有人在问:“老公生日,给龙袍磕头干什么?”
“就是啊,我也奇怪。一问,据说安二爷是这么说的:你们大家替我拜 生日不敢当。为人总要不忘本,我有今天,全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你们朝
龙袍磕头行礼,也算替我尽了孝心了。”
这算什么礼数?无非挟龙袍以自重而已!赵新的侄子想,这就是大大 的不法!于是赶紧又挤了出去,把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新。
“那两个人伺候一件乐器的玩意,叫‘八音联欢’,现在少见了。”蔡老 夫子说。
什么“八音联欢”,都是闲话。赵新心里在想,看这样子,安德海出京, 到底奉了旨没有?着实难说。于今只巴望他不生是非,早早离境,否则这场
麻烦不小。所以回到衙门,立即找了捕快来,吩咐一面监视那两条太平船, 一面在暗中保护,如果安德海手下的人,与当地百姓发生了什么纠纷,务必
排解弹压,不要闹出事来。
第二天一早,派去监视的人,回来报告,说安德海的船走了。所报的 情形与赵新昨夜所见,又自不同。船上有两面大旗,一面写着“奉旨钦差”,
一面写着“采办龙袍”,两面大旗上又有一面小旗,画的是一个太阳,太阳 下面一只乌鸦,这只乌鸦样子特别,是三只脚。
“啊呀!”赵新失声说道:“只怕真的是奉懿旨的钦差了!”
“这??,”蔡老夫子不解地问道:“东翁何所见?” 赵新是举人出身,肚子里有些墨水,“老夫子,”他说:“《春秋》上有
句话,叫做‘日中有三足乌’,你记不记得?” 蔡老夫子细想了一会,想到了:“啊,啊,原来是这么个出典!”
“还有个出典。”赵新吩咐他侄子,“你把《史记》取来。”
取来《史记》,翻到《司马相如传》,赵新指着一处给蔡老夫子看:“幸 有三足乌为之使”,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 墟之北。”
“看见没有?”赵新很得意地说,“这就很明白了,‘为之使’者钦差,‘西 王母’者西太后也!”
“还有这样深奥贴切的出典,”赵新的侄子笑道:“看来他倒是经高人指 点过的。”
腹笥是赵新宽,脑筋却是办刑名的蔡老夫子清楚,当时冷笑一声:“哼, 一点不高!就凭这只三只脚乌鸦,此人就罪无可逭了!”
赵新一愣:“这是怎么说?” 蔡老夫子看一看周围,把赵新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东翁请想,为‘西
王母取食’,不就是说,奉西太后的懿旨来打秋风,来搜括吗?明朝万历年 间这种事很多,本朝那里有这种事?就算有其事,如何可以挂出幌子来?诬
罔圣母,该当何罪?真正是俗语说的,要‘满门抄斩’了!”
“啊!老夫子,”赵新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你比我高明。照此看 来,他这个钦差还是假的。慈禧太后十分精明,就算教他出来打秋风,决不
会教他把幌子挂出来。明明是安德海的招摇。”
“东翁见得是。事不宜迟,赶快禀报。这面小旗比那些龙凤旗更关紧要。 现在不必用夹单了,用正式禀帖,三足乌这件事一定要叙在里头。不过不必
解释,丁宫保翰林出身,幕府里名士又多,一看就懂,一懂就非杀安德海不 可!杀了还要教慈禧太后见情,因为这是替‘西王母’辨诬。”
赵新自然受教,当时就由蔡老夫子动笔,写了一个禀帖,即时交驿站
递到省城。 安德海却是懵然不知,拜过龙袍,吃过寿面,过了他自出娘胎以来最
得意的一个生日,然后扬帆南下,当天到了直隶的故城县。由此往西的一段 运河,出名的弯曲,本地人称为“三弯三望”,十里路走了一天,到达了一
个极大的镇甸,名叫郑家口,两岸都是人家,防捻军的圩子高得跟城墙一样, 也是个水陆冲要的大码头。
泊舟吃饭,安德海刚端起酒杯,只见黄石魁走来说道:
“二爷,果不其然,到临清就过不去了。” 过不去是因为运河水浅。咸丰五年,铜瓦厢决口,黄河“神龙掉尾”,
由南甩到北,在寿张、东河之间,冲断了运河,山东境内的运河原靠汶水挹 注,自从分成两截,汶水到不了北运河,而黄河挟泥沙灌入,以致河床日久
淤积,只有春夏间水涨时,可通轻舟。最近天旱水涸,从临清到张秋这一段
河道,成了只有尺把水的阴沟了。
“那就起旱吧!”安德海说:“除了‘逛二闸’,我从来就没有坐过船,还 真嫌它气闷。”
他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黄石魁却上了心事。这么多人,这么多行李, 从京里到通州,陆础续续忙了两三天才走完,这时一下子要找二、三十辆大 车,着实吃力。
“怎么啦?”安德海不解地问。 黄石魁不即答话,转脸看着他的一个同事问:“你看呢?” 这个人小名叫田儿,也是安家的听差,他是山东人,所以黄石魁向他
问计。但田儿也是皱着眉,苦着脸,想了好一会才说:“要能‘抓差’就好 了。”
“为什么不能抓?”安德海立即接口,声音很大,显得有些生气似的,“你 们俩就是我的‘前站官’!”
“对!”有个太监李平安说:“你们俩就照二爷的吩咐去办。” 看样子不办不行,同时也怕一时办不好,安德海会生气,因而黄石魁
出了个主意:“这样吧,船还是照样走,咱们到临清起旱。我跟田儿沿路抓 车,抓到了在临清等。”
“这倒可以。”安德海点点头。 黄石魁还要说什么,田儿悄悄拉了他一把,于是两个人走到船头上去
密密商议,田儿埋怨他说:“你也不弄弄清楚,随便就答应了下来。这个差 使麻烦得很,弄不好会闯大祸!”
黄石魁吓一大跳,急急问道:“闯什么祸?”
“你只看这个,”田儿指着圩子说,“就知道这里的老百姓不好惹。散兵 游勇如果不安分,不是给活埋了,就是砸碎脑袋,扔在河里。”
黄石魁越发心惊,但也有些不信:“那不是没有王法了吗?”
“哼!”田儿冷笑道:“这还算好的,离临清四十里地的油房镇,去年一 下子就杀了六、七百官兵。”
越说越玄了,黄石魁疑心他有意吓人,便故意问一句:“那么,你说应 该怎么办呢?差使已经揽下来了,也容不得你打退堂鼓!”
田儿愣了好一会,无可奈何地答道:“也只好往前闯了。 不过得找那五个镖手一起去。”
“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摆样子也用得着。”黄石魁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回
中舱去作商量。 安德海还没有表示,随行的有个六十岁的老太监郝长瑞,先就面有难
色。黄石魁心里明白,他们带着许多珠宝,需要保护,镖手一走,放不下心。
“你老看,”黄石魁指着岸上的圩寨说,“这一带家家有火枪,地方最平 静不过。而且挂着‘钦差’的旗子,谁瞎了眼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
“对!”安德海深以为然,断然作了决定,“你们把老韩他们带去好了。” 老韩叫韩宝清,是他们五名镖手的头脑。当黄石魁去雇他们保镖时,
他就提出疑问,说既是奉旨出京,沿途自有官兵护送,何用雇人保镖?黄石 魁笑而不答,只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交了过去。每人二百两银子的酬劳,
算是很优厚的,而且保的是不起眼的“暗镖”。谁也不会想到,太监会带上 那么些值钱的细软,决不会出事,因此,是不是真的奉旨,也就不必去管他 了。
由于有这样的默契,所以黄石魁和田儿冒充“前站官”去抓车,韩宝 清也就不以为怪,好在抓车还是“给官价”,麻烦不大。那五名镖手的主要
用处,是对付关卡上的小官儿,如果有人表示怀疑,想盘问底细,韩宝清便 领着他的同事,一拥而上,揎臂握拳,作出预备揍人的样子,这一下便能把
对方吓得缩项噤声,放他们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抓,抓了有二十多辆大车,声势浩荡地直奔临清南湾, 等安德海一到,舍舟登岸,打发走了那些“女戏子”,还有三十多人,坐车 沿着干涸的运河南下。
※ ※ ※ 这时在济南的丁宝桢,已经接到了赵新的密禀,处置的办法,跟幕中
名士,早已商量妥当。一看安德海入网,双管齐下,一面拜折,一面缉拿。 缉拿的原因很简单:有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
他的幕友,在叙引赵新的原禀之后,用连慈安太后都可以看得懂的浅近文字 禀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骇异。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 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
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 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断不须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
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照例应有传牌 勘合,亦决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
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 尤属不成体制!
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 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
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 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用仅次于紧急军报的“四百里”驿递,拜发了奏折以后,丁宝桢立刻 又用快马分下密札,其中一通送聊城,给东昌府署理知府程绳武,命令他马 上抓安德海。
程绳武字小泉,是江苏常州人,剿捻时正当山东单县知县,因为守城 有功,保升到道员。但军功所得的功名,过于浮滥,所以道员的班子,仅得
署理东昌知府,有山东第一能吏之称。
能员之能,就在什么棘手的差使,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未 接巡抚密札以前,他就已得到安德海起早南下的消息,大车二十余辆,随从
三十余人,一个个横眉怒目,歪着脖子说话,就知道不大好惹,所以只派人 跟在后面,秘密监视,把他送出东昌府,便算了事。
等接到巡抚的密札,他第一个就去找驻扎东昌府的总兵王心安。此人 是湖北襄阳人,曾当过多隆阿的部下,后来在胡林翼那里,调到山东为那时
的巡抚阎敬铭所赏识,以后丁宝桢继阎敬铭的遗缺,对他倚重如故。李鸿章 剿捻时,淮军跋扈异常,丁宝桢和王心安的所谓“东军”,受尽了李鸿章和
淮军的气。淮军大将刘铭传的部队,现在由他的侄子刘盛藻带领驻张秋,所 以丁宝桢让王心安驻东昌,彼此隔了开来,才可以相安无事。
“治平大哥,”程绳武向王心安说,“宫保下令,不能不办,办也不难, 但只要有句闲话落在外面,我这趟差使就算办砸了。”
“你凡事都有个说法。”王心安笑道,“你说你的,我听着。”
“第一、安德海到底是不是奉了懿旨,实在难说得很。宫保清刚勤敏, 圣眷正隆,我做属下的,无论如何不能替他闯祸,这件案子一出奏,面子上
是一定好看的,但西太后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不能不顾虑。”
“这话说得透彻。”王心安问:“你总还有第二吧?”
“不但有第二,还有第三。”程绳武说,“第二是我爱惜你的威名,不想 请你派兵抓太监。”
“承情之至。”王心安又拱手、又摇手,“出队抓太监,真正是胜之不武, 一传出去,刘省三他们还不当做笑话讲?”
程绳武不愿动用王心安的军队,又怕王心安心里不舒服,一番招呼打 过,反教王心安见情,这就是能吏之能。这时便接着又说:“不能仰仗麾下,
于是就有第三,安德海的镖手不少,要抓他未必肯就范,两下动手,必有死 伤。传了出去,人家说一声:程某人连个太监都治不了!这个面子我丢不起。”
“你与众不同,人家不算丢面子的事,在你就算丢面子了。 那么,你现在是怎么个打算呢?”
“我的打算是宁愿智取,不必力敌。我自己带小队跟了下去,见机行事。 今天来跟治平大哥商量的是,好不好借我几支短枪?”
“那还用得着‘商量’二字?你要多少,派人来说一声,我还能不给吗?” 其实,程绳武有自己的亲兵小队,一共二十多人,每人一支火力其强
的“后膛七响”。 他特意跟王心安借枪是有意套亲近,当时写了张借枪八支的字据,面
交王心安。等他回到衙门,已有一名把总将枪送到,额外有两百发“子药”, 说明是王心安所奉送。程绳武派人点收,厚犒来使。然后查问安德海的行踪。
“已经打过尖,走了。”为他带领亲兵的一名姓余的千总告诉他。
“出东门,还是出南门?”程绳武问。
“出东门。” 由东昌府南下有两条路,出南门是走阳谷、郓城。出东门则又有两条
路,一条是正东,经平阴、肥城到泰安,折而往南,为自古以来的南北通衢, 一条是东南,由东阿、东平、汶上,经兖州入江苏。不知道安德海走的是那
一条?“大人!”跃跃欲试的余千总问道:“是不是要抓那一帮太监?”
程绳武微微一惊,要逮捕安德海是个绝大的机密,如何消息已经外泄? 但他深有经验,已泄漏的机密,越是重视,传播得越快,最好的办法是淡然
处之,因而他用信口答话的语气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不是,就该护送他出境,倘或是——是要抓这一帮太监,杀鸡焉 用牛刀,今天夜里就可以一网打尽。”
“喔!”程绳武的脸色变得很“正经”了,他觉得这个余千总,不能视之 为老粗,便有意跟他作个商量,于是问道:“护送是大可不必。我先问你,
你怎么知道要抓这帮太监?”
“有人从济南来说——很靠得住的一个人,说宫保大发雷霆,非抓这个 人不可。”
“那个人?”程绳武的话声十分峭急。
“是,是个姓安的总管太监,说是太后面前的红人。” 程绳武不答话,只点头。过了好一会才说:“不必护送,也不必抓他,
不过差使比抓还难,我不知道你办得了办不了?” 这是激将法,余千总当然要上当,满脸不服地说:“大人的差使还没有
派下来,如何就说人办不了?”
“别人办不了,你当然能办。”程绳武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中午在这里 打的尖,今晚必宿桐城驿,由此分途,所以要到明天,才知道他们是投正东,
还是往阳谷?你今夜就走,把他们的行踪打听清楚,连夜赶回来告诉我。”
“是!”余千总答道,“我马上就走,明天天一亮一定赶回来禀报大人。”
“好!”程绳武又问:“你是怎么样子去打听?” 余千总想了想答道:“我不带人。就我自己,换上便衣,到桐城驿一问
那些脚伕就知道了。等打听清楚,即时回来,大人明日起身,就有确实消息 听见。”
“就这么说。等事情完了,我保你换顶戴,不然就托王总兵给你补实缺。 你快走吧!明天一早,我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消息果然来了,安德海是往东阿的这条路走。程绳武是 早就准备好的,穿便衣、戴凉笠,带着十几个人追了下去,临行之前,先上 一通密禀,说明情况。
在烈日下跟踪了两天,突然发觉安德海的行程变了,由汶上县动身, 本应直下兖州,却折而往东到了宁阳,又往北走。程绳武派人去一打听,才
知道安德海兴致不浅,要迂道去一游泰山,再由泰安南下。
就这时候,王心安奉到丁宝桢的命令,带着一小队人,赶了下来,追 着程绳武,彼此商量。照王心安的意思,就要动手,而程绳武依然力主慎重,
说泰安知县何毓福极其能干,一定有办法可以“智取”。否则就等安德海从 泰山下来,派兵拦截,也还不迟。
王心安同意了他的办法,秘密商量了一番,特为遣派余千总,持着程 绳武的亲笔信,抢先到了泰安。等安德海的车队一到,天色将晚,进了南关,
先投客店。最大的一家,字号叫做“义兴”,巧得很,正有两个大院子空着, 等安德海歇了下来,刚刚掸土洗脸,坐着在喝茶,黄石魁进来告诉他说:
“泰安县派了人来。见不见他?” 一路都不大有人理,不想这里与众不同,安德海似乎很高兴,“见,见!”
他说:“怎么不见?” 于是领进来一个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底下人”,向安德海请了安,
自己报名:“小的叫张升,敝上特为叫张升来给安钦差请安。敝上说,本来 该亲自来迎接的,因为未奉到公事,不敢冒昧,不过晓得安钦差是奉太后差
遣,也不敢失礼。”说着,打开随身携来的拜匣,取出一张名帖,双手捧上。
“喔!”安德海看了看名帖,“原来是何大老爷!”
“是!”张升说道,“敝上叫张升来请示,敝上备了一桌席,给安钦差接 风,想屈驾请过去。如果不便,就把席送过来。”
这是有意带些激将的意味,安德海一听就说:“没有什么不便!既然贵 上知道我的身分,倒不能不叨扰他一顿。”
“是!安钦差赏脸。”张升请了个安说,“还有几位老爷,也请一起过去。”
“好!你等一等。” 于是安德海找人来商量了一下,决定带着陈玉祥、李平安,一起赴席,
黄石魁随行伺候。由张升带路,坐车直奔泰安县衙门。请到花厅,张升退了 出去,另有个听差,拿个托盘,捧来三杯茶——不是什么待客的盖碗茶,安
德海一看,脸色就变了。
“黄石魁,黄石魁!”他大声喊着。 外面没有回音,黄石魁不知道到那里去了?安德海亲自走到廊下来看,
只见回廊上、假山边,影影绰绰好几条人影。
“怎么回事?”陈玉祥赶了过来,小声问说。
“岂有此理!”安德海发脾气骂道:“这算是什么花样?”“别是??。” 陈玉祥刚说了两个字,便有人拉了他一把,回身看时,是李平安在向他摇手。
彼此面面相觑,好半天,安德海才说了句:“沉住气!” 所谓“沉住气”实在是束手无策。很显然地,安德海此时最要紧的是,
依旧摆“钦差”的架子唬人,所以拉起京腔,大发牢骚。但陈玉祥、李平安 却真是吓坏了,一见有人持烛进来,赶紧上去抓住他的手问道:“何大老爷
说请我们吃饭,怎么人面不见?”
那听差皮笑肉不笑地答道:“总快出来了吧!”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 管自己退了出去。
“你们少说话!”安德海板着脸说,“凡事有我。” 教太监不说话是件很难的事,陈、李两人到底忍不住了,躲在一边,
悄悄低语,不时听得怨恨之声。这当然会把安德海搞得很烦,在花厅砖地上 来回走着,一有响动,便朝外看,当是何毓福到了。
何毓福终于到了,他在等着程绳武和王心安商量处置办法。“义兴”栈 那两座大院子,原是特意命店家腾出来的,一入陷阱,往外封住,加以“蛇
无头不行”,那些镖手不敢自讨没趣,乖乖地守在院子里,不敢胡乱行走。 等处置好了这些人,程、王二人也到了。就在“义兴”栈商量停当,程绳武
仍回东昌,王心安分一半人驻守“义兴”栈,他自己带着另一半,护送安德 海到济南。
于是何毓福赶回县衙门,一进花厅便抱拳说道:“失迎,失迎!东城出 了盗案,不能不赶了去料理。以致说给安钦差接风,变成口惠而实不至。”
他接着便大喊一声:“来啊!”
还是那持烛的听差,对主人态度自然大不相同,进了门垂手站着,听 候吩咐。
“快摆酒!”他说,“只怕钦差已经饿了,看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点心, 先端来请贵客用。”
“喳!”那听差答应着,退出去时,还给“贵客”请了个安。 这一下搞得安德海糊里糊涂,不辨吉凶。反正伸手不打笑脸人,替陈
玉祥、李平安引见以后,坐下来跟何毓福寒暄,先是请教功名,然后便说如 何奉慈禧太后懿旨,到苏州采办龙袍,接下来大谈宫内的情形,自然都是外
面听不到的秘辛。
谈了一会,席面铺设好了,听差来请主客入座。安德海大概心里还有 些嘀咕,酒也不敢多饮,怕醉后失言,陈玉祥和李平安却是没脑子的人,看
何毓福的态度,疑虑一空,开怀畅饮。
“老爷!”听差走来向何毓福说道,“省里有人来。”
“谁啊?”
“是抚台衙门的‘戈什哈’。说有紧要公事,跟老爷面回。”
“喔!”何毓福说道:“安钦差不是外人,你把他请进来。” 王心安的卫士所扮的戈什哈,进来行了礼,拿出一封程绳武所写的信,
递了上去,何毓福匆匆看完,随即扬脸说道:
“安钦差,得请你连夜上省。” 安德海脸色一变,强作镇静地问道:“怎么啦?”
“省里送信来,说内务府派了人来,有要紧话要跟你当面说。” 安德海和陈、李二人的脸色,都不再是那么又青又白地难看了,“必是
京里有什么消息。”陈玉祥自作聪明地说。
“当然是传消息来!”安德海微微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开口,自己又接 着自己的话说:“必是两位太后,传办物件。
不知道信上说明了没有,是内务府那一位?”
“你看!”何毓福把信递了过去。 他接信一看,上面写的是:
“分行东昌府、泰安州、济宁州暨所属各县:顷以内务府造办处司官, 驰驿到省,言有要公与出京采办钦使面洽。奉宪台面谕:飞传本省各县,转
知其本人,并迅即护送到省。毋忽!合函录谕转知,请惠予照办为盼。”
下面盖着一个条戳,字迹模糊不清,细看才知是“山东巡抚衙门文案 处”九字。
“信上催得很紧,当然也不争在这一晚。”何毓福说:“安钦差尽管宽饮, 等明天我备车送你去。”
“不!”安德海虽是沉着,但很重视其事的神情,“还是今夜就走的好。 白天坐车,又热,灰沙又多,实在受不了。”
“悉听尊意,我马上叫他们预备。” 于是把听差找了来,当面吩咐备车,车要干净,马要精壮,反复叮咛
着,显得把安德海真的奉为上宾。
“你们俩呢?”安德海问他的同伴,“也跟我走一趟济南,去逛一逛大明 湖吧?”
听他有邀陈、李作伴的意思,何毓福便怂恿着他们说:“一交了秋,济 南可是太好了,‘一城山色半城湖’。两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机会为什么 不去逛一逛?”
“好啊!”陈玉祥向李平安说:“咱们跟着二爷走。”“那么,”何毓福紧接 着说,“回头就从这儿走吧。安钦差也不必回店了,我会派人去通知。”他看
着安德海问:“有什么话要交代?我一定给说到。”
安德海有些踌躇,照理应该回去一趟,但想想回去也没有什么话,无 非说要到济南一行,很快就会回来。就这样一句话,托何大老爷转达也是一
样。 于是他说:“没有别的话,就说我三两天就回来。”
“是了,我马上派人去通知。”
“劳驾,劳驾!”安德海放下酒杯说,“请赏饭吧!”吃完饭,安德海又改 了主意,“不必麻烦了。”他说,“我还是自己回店去一趟。”
一回店,底蕴便尽皆泄露,何毓福是早就筹划妥当的,毫不迟疑地答 说:“都听安钦差的意思。回头上了车,先到南关弯一弯,也很方便。”
等上了车,先是往南而去,然后左一转,右一转,让安德海迷失了方 向。八月初二没有月亮,夜色沉沉,不易辨认东西南北。但有一点是很清楚 的,车子已经出城了。
“喂,喂!”他在车中喊道:“停一下,停一下!” 不喊还好,一喊,那御者扬起长鞭,“刷”地一响,拉车的马泼开四蹄,
往前直冲,跑得更快了。接着,听得蹄声杂沓,有一队人马,擎着火把,从 后面赶了上来,夹护着马车,往西而去。
※ ※ ※ 初秋气爽,正是“放夜站”的天气,而且大乱已平,百业复苏,所以
这条路上,晚上亦是商旅不绝,一望见灯笼火把,军队夹护,都当是什么显 宦,不知因为什么要公,星夜急驰,谁也没有想到是丁宫保捉“钦差”。
天一亮,名城在望,王心安一马当先,直入南门,要投巡抚衙门。这 个衙门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
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门口”。因此,“宫保”亦几乎成了山东巡抚 专用的别称。巡抚恩赏了“太子少保”的“宫衔”,都可称为宫保,不过总
不如有宫衔的山东巡抚,唤作宫保来得贴切。
丁宫保已经在半夜里接到程绳武专差送来的密禀,知道安德海将在泰 安落网,计算途程只百把里路,一早可到,所以早就交代抚标中军的绪参将,
派人在南门守候,等王心安把安德海押到,立即带着他去见丁宝桢。
王心安是丁宝桢的爱将,特假词色,亲自站在签押房廊前迎候,等他 一进“宫门口”,先就喊道:“治平,你辛苦了!”
总兵巡抚品级相同,但巡抚照例挂兵部侍郎的衔,以便于节制全省武 官。因而王心安以属员见“堂官”的礼节,疾趋数步,一足下跪,一手下垂
请了个安说:“心安跟大人交差。”
“人呢?”丁宝桢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进屋来谈。”
“一共四个人,安德海,一陈一李两个太监,还有个安德海的跟班。都 交给绪参将了。”
接着是绪参将来回禀,说把那四个人看管在辕门口,请示在何处亲审?
“不忙!”丁宝桢说,“等我先听一听经过情形。” 于是王心安尽其所知,细细陈述。谈到一半,听差来报,泰安县知县
何毓福赶来禀见,随身带着一只箱子,是安德海的最要紧的一件行李。
“请进来,请进来。” 连人带箱子一起到了签押房,打开箱子一看,里面是簇新的一件龙袍
和一挂翡翠朝珠。
“该死!”丁宝桢这样骂了一句,“真的把宫里的龙袍偷出来招摇。这挂 朝珠也是御用之物,疏忽不得。”他向绪参将说,“加上封条,送交藩司收存。”
这就该提审了。丁宝桢吩咐把文案请了来,说明经过,邀请陪审,有
个文案看了看他的同事说:“我们还是回避的好!”
“是,是!理当回避,请宫保密审吧!” 这一说,丁宝桢明白了,他们是怕安德海在口供中,难免泄漏宫禁秘
密,不宜为外人所闻。便点点头说:“既如此,我回头再跟各位奉商。”
“大人,”何毓福站起来说,“我先跟大人告假,回头来听吩咐!”
“好!你一夜奔波,先请休息。午间我奉屈小酌,还有事商量。”丁宝桢 说到这里,拉住王心安的手,“你别走!”
于是,只剩下王心安一个人,在抚署西花厅陪着丁宝桢密审安德海。 绪参将说把安德海看管在辕门口,其实是奉为上宾,招呼得极其周到,
只是行动不能自由而已。等丁宝桢传令提审,绪参将亲自带人戒备,从辕门 到二堂西面的花厅,密布亲兵,断绝交通,然后把安德海“请”了进去。
他很沉着,也很傲慢,微微带着冷笑,大有“擒虎容易纵虎难”,要看 丁宝桢如何收场的意味。同时也仿佛有意要摔一番气派,那几步路走得比亲
王、中堂还安详,橐橐靴声,方步十足,威严中显得潇洒自如,真不愧是在 宫里见过世面的。
“安德海提到!”在丁宝桢面前,绪参将又另有一种态度,掀开帘子,这 样大声禀报。
“叫他进来!” 由听差打起帘子,安德海微微低头,进屋一站,既不请安,也不开口,
傲然兀立。 王心安忍不住了,怒声叱斥:“过来!你也不过是个蓝翎太监,见了丁
大人,怎么不行礼?谁教你的规矩?”
“原来是丁大人。”安德海相当勉强地让步,走过来垂手请了个安。 丁宝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方始用他那口一板一眼的贵州口音
问道:“你就是安德海?”
“是的。我是安德海。”
“那里人哪?”
“直隶青县。”
“今年多大岁数?”
“我今年二十六岁。”
“你才二十六岁,”丁宝桢说,“气派倒不小啊!”
“气派不敢说。不过我十八岁就办过大事。”
那是指“辛酉政变”,安德海奉命行“苦肉计”,被责回京,暗中与恭 王通消息那件“大事”。丁宝桢当然明白,却不便理他,只问:“你既是太监,
怎么不在宫里当差,出京来干什么?”
安德海念着那两面旗子上的字作答:“奉旨钦差,采办龙袍。”
“采办龙袍?”丁宝桢问,“是两宫太后的龙袍,还是皇上的龙袍?”
“都有!”安德海振振有词地答道:“大婚典礼,已经在筹办了。平常人 家办喜事,全家大小都得制一两件新衣服,何况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你说得有理!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是奉谁的旨?”
“是奉慈禧皇太后的懿旨。”
“既奉懿旨,必有明发上谕,怎么我不知道?”
“丁大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安德海很轻松地答道:
“那得问军机。”
“哼!”丁宝桢冷笑,“少不得要请问军机。你把你的勘合拿出来看看!” 安德海的脸色变了,“又不是兵部派我的差使,”他嘴还很硬,“那里来
的勘合?”
“没有勘合不行!”丁宝桢直摇头,仿佛有些蛮不讲理似的。 安德海软下来了,“丁大人,”他说,“你老听我说。”
“你有啥子好说的?尽管说嘛!”丁宝桢又补了一句:“总要说得象话才 行。”
“丁大人!”安德海双手一摊,作出无可奈何之状,“这就说不到一处了。 我说奉了懿旨,你老跟我要兵部勘合。这是两码事嘛!”
“怎样叫两码事?你归内务府管,譬如内务府的官员出京办事,难道就 象你这个样,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只凭你一句话?”
“这??,丁大人,我说句不怕你老生气的话,你老出了翰林院,就在 外省,京里的情形不熟悉。”安德海把脸仰了起来,说话的神气,显得趾高
气扬,“内务府的人,不一定能当内廷差使,就是内廷差使,也还有讲究, 有‘内廷行走’,有‘御前行走’。不奉圣旨,那怕是王爷,也到不了内廷。”
他卖弄的就是慈禧太后面前,管事的太监这个身分。丁宝桢心想,到 此刻这样的地步,他的神态、语气,还是如此骄狂,那么,平日是如何地狐
假虎威?可以想见。这样转着念头,反感愈甚,打定主意,非要问他个水落
石出不可。
“我是外官,不懂京里规矩。我倒问你,御前行走怎么样? 凭你口说钦差就是钦差吗?”
“凭我口说?嘿,丁大人,我算得了什么?不都是上头的意思吗?”安 德海振振有词地说,“你老请想,如果不是上头的意思,我出得了京吗?就
算溜出京城,顺天府衙门,直隶总督衙门,他们肯放我过去吗?”
“对了!就是这话,在我这里就不能放你过去。”
“那么,”安德海仿佛有些恼羞成怒了,“丁大人,你预备拿我怎么样, 难道还宰了我?”
一听这话,丁宝桢勃然大怒,但他还未曾发作,王心安已经愤不可遏, 抢上前去,伸手就是一个嘴巴,把安德海的脑袋打得都歪了过去。
“混帐!”王心安瞪着眼大喝,“你再不说实话,吊起来打!” 看样子安德海是气馁了,捂着脸,好久才说了句:“何必这样子?有话
好说嘛!”
“跟你说好的你不听,偏要歪缠,不打你打谁?”
“哼!”丁宝桢冷笑着接口:“你别想错了,你以为我不敢宰你?”
“听见没有?快说。”王心安揎一揎臂,又打算着要挥拳。
“要我说什么呢?”
“说实话!”丁宝桢问道,“你是怎么私自出京的?”
“我不是私自出京。”安德海哭丧着脸说,“我在慈禧太后跟前当差,一 天不见面都不行,私自出京,回去不怕掉脑袋?”
这话实在是说到头了,但丁宝桢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他这个说法,“你说 来说去就是这一点,”他驳得也很有道理,“在慈禧太后面前当差的人也多得
很,象你这样,全成了钦差了,那还成话吗?再说,太监不准出京,早有规 矩,慈禧太后有什么差遣,什么人不好派,非得派你不可?”
“丁大人明见,”安德海紧接着他的话答道,“宫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
派别人,单单挑上我?这有个说法儿,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天天在跟前 的人,就说了也不明白。”
“慢着!”丁宝桢终于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毫不放松地追问:“原来你 也不过是揣摩皇太后的意思!啊?说!”
安德海依然嘴硬:“上头交代过的。还有许多意思,我也不便跟丁大人 明说。”
“你还敢假传圣旨?”丁宝桢拍着炕几,厉声说道,“你携带妇女,擅用 龙凤旗帜,难道这也是上头的意思?”
“这,这是我不对!”
“还有那面小旗子,上面画的那玩意,我问你,那是什么意思?也是上 头交代过的?”丁宝桢有些激动,怒声斥责:“你一路招摇,惊扰地方,不
要说是假冒钦差,就算真有其事,也容不得你!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凌迟 处死,亦不为过!”
直到这地步,才算让安德海就范,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于认 罪了:“我该死,我该死!求丁大人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说着,人已矮 了一截。
下跪亦无用,丁宝桢大声喊道:“来啊!” 站在廊下的戈什哈有四五个,闻声一起进屋,最后是绪参将赶了过来,
直到丁宝桢面前,请个安听候指示。
“搜他!”
“喳!”绪参将答应着,回身把手一招,上来两名戈什哈,一个如老鹰抓 小鸡似的,捏住安德海的衣领往上一提,另一个就解开他的衣襟,亮纱袍子
里面,雪白的一件洋纱衬衣,小襟上有个很深的口袋,摸出一个纸包,随手 交给绪参将。他捏了一下,发觉里面是纸片,便不敢打开来看,转身又呈上 丁宝桢。
“哼!”丁宝桢看完那两张纸片,冷笑着说:“太监不准交结官员,干预 公事,凭这个,就是一行死罪!”说完,他把那两张纸片揣入怀中,谁也不
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跟大人回话,”绪参将报告,“他身上别无异物。”
“先押下去,找僻静地方仔细看守。不准闲人窥探。”
“是!”绪参将又挥挥手,示意把安德海押下去。
“丁大人!”被挟持着的安德海,尽力挣扎着,扭过头来说道:“是真是 假,你老把我送到京里一问就明白了。”
丁宝桢不理他,等他出了花厅,才向王心安低声说道:
“这家伙在做梦,还打算活着回京里!”
“大人!”王心安喊了这一声,迟疑着似乎有什么逆耳之言要说。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丁宝桢又对绪参将说:“把另外两名太监提上 来!”
陈玉祥、李平安都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一进花厅,双双跪倒,取 下帽子,把头在青砖地上碰得咚咚作响,然后自己报着名,只是哀恳:“丁 大人开恩!”
“你们说实话,是谁叫你们跟着安德海出来的?”
“是!”年纪大些的李平安说:“是安德海。”
“你们俩都归他管吗?”
“不归他管。”
“既然不归他管,他怎么能指挥你们?叫你们出京就出京?”
“回丁大人的话,”李平安怯怯地,但谨慎地回答:“安德海是慈禧太后 面前最得宠的人,他的话,我们不能不听。”
“那么,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偏要找你们俩呢?”
“不止我们两个,”陈玉祥插嘴答道,“一共是五个人。”
“为什么单找你们五个?”丁宝桢问,“总有个缘故在内。”
“这??,”李平安迟疑地说,“想来是我们平常很敬重他的缘故。” 那就不用说,都是安德海的同党了。丁宝桢又问:“你们一起来的,共
有多少人?”
“总有三十多个。”
“都是些什么人?” 于是李平安和陈玉祥查对着报明各人的身分,除了安德海的亲属和下
人以外,从车伕、马伕、到剃头、修脚的,流品甚杂。这些人将来都可以发 交属员去审,丁宝桢就懒得问了。
押下那两个太监,又提审黄石魁。宫里的情形,他不会清楚,问到安 德海出京的经过,却答得很详细,道是早在四月里,就有出京之说,但一直
到六月下半月,才忽然忙了起来,那些跟随的人,大半都是黄石魁去找来的。
“安德海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人?”丁宝桢不解地问。
“因为,”黄石魁答道,“小的主人,喜欢闹气派。” 丁宝桢认为他答得很老实。不安分的人,多喜欢来这一套,包揽是非、
招摇跋扈,即由此而起。接着,他又问起黄石魁如何假充前站官抓车,所得 到的答复,也能令人满意。初步的“亲审”,到此结束。
这时臬司潘霨、济南府知府、首县历城县知县,都已闻信赶来伺候。 丁宝桢只传见了首县,把安德海等人发了下去,严加看管。其余臬司和济南
府一概挡驾,因为他在没有跟文案商量妥当以前,不便对掌理一省刑名的臬 司有何表示。
回到“宫门口”签押房外的厅上,已设下一桌盛撰,但丁宝桢无心饮 啖,把文案们都请了来,说明案情,征询各人的意见。
“宫保,”有人这样答道:“我在屏风后面听着,有一层疑义,提出来跟 宫保请教。安德海的随从中,有天津的一个和尚,说是愿意回南,安德海喜
欢招摇,带着他一起走,也算是做好事,这在情理上讲得通,然而,何以有 绸缎铺和古董铺的掌柜,而且各带一名伙计随行?其中怕有隐情。”
“这话说得是。”丁宝桢深深点头,“我还觉得安德海带那些太监,必有 作用。他本人胆大妄为,跟他来的那五个太监,总有明白事理的,难道不知
道太监不准出京,犯了这个规矩,非同小可,就不顾自己的祸福,贸贸然跟 了他来?”
“是啊!”王心安建议:“我看还得严加拷问,真相才会大白。”
“问不妨问,无须用刑。”丁宝桢这样表示,随即派了一个差官到历城县 下达口头的命令,设法问明实情具报。
历城县的知县也很能干,把陈玉祥、李平安二人隔离开来,个别询问。 话里套话,终于摸到了底蕴,刘同意和王阶平都是跟着去做买卖的,只是性
质正好相反,一个卖,一个买。
有珠宝要带到江南去卖,所以带着古董铺的人去估价,以免吃亏;又
想从苏杭等地,买一批绸缎运到北方销售,这自然要请教绸缎铺的掌柜。 珠宝是从那里来的呢?陈、李二人虽不肯说明,但从话风中可以推想
得到,是窃自宫中。丁宝桢接获报告,大起戒心,他只要杀安德海,不愿兴 起大狱,现在牵出一件宫中的大窃案,可能是几十年的积弊,如果认真究办,
株连必广,而未见得会有结果,于公,非大臣持重处事之道,于私,只会惹 来麻烦,徒然挨骂。
因此,丁宝桢决定把这陈、李二人的这一段口供,连同从安德海身上 搜出来的那两张纸片,一起销毁。但木本水源,推论到底,无非安德海的罪 状,益见得此人该死!
“安德海罪不容诛!”他神色凛然地说,“决不能从我手上逃出一条命去。 我想,先杀掉了他再说。”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彼此相顾,无不失色,“宫保,”有个文案提醒他 说:“不论如何,安德海决不会无罪。等朝旨一下,他就是钦命要犯了,交
不出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就是不愿意交人。地方大吏,象这样的事,该有便宜处置之权。”
“说得是。不过出奏的时节,有‘请旨办理’的话,既然如此,就不能 擅自处置了。”
丁宝桢略一沉吟,慨然说道:“我豁出去了,就有严谴,甘受无憾。” 大家都认为犯不着为了安德海,自毁前程,苦苦相劝,丁宝桢执意不
从。谈到后来,泰安县知县何毓福,越众出座,向上一跪说道:“大人,我 有几句话,请鉴纳。”
“有话好说,不必如此,请起来!” 何毓福长跪不起,“大人,”他说,“照我的看法,安德海一定处死。到
了该明正典刑的时候,却提不出人来,绑到刑场,这是莫大的憾事。” 这一层,丁宝桢不能不考虑,同样一死,逃脱了“显戮”,便是便宜安
德海了。
“而且,可能有人不以大人此举为然,只是义正辞严,不得不依国法处 置,如果大人不依律办,岂不是授人以柄,自取其咎。”何毓福又说:“大人,
恕我言语质直!”
这一层,尤其说中了要害,都道他说得有理,但口头上不便明说,“不 以此举为然”的人,自然是慈禧太后,正好抓住丁宝桢擅杀钦命要犯的错处,
为安德海报仇,那不是太傻了吗?
“为此,务求大人鉴纳愚衷,请再等两天,看一看再说。”
“你是说等朝旨?”丁宝桢说,“不杀安德海,我无论如何不甘。”
“宫保必能如意。”居于末座,一个素以冷峭著称,为丁宝桢延入幕府的 朱姓候补知县,慢条斯理地说道:“人在历城监狱,宫保要他三更死,不敢 留人到五更。”
语气涉于谐谑不庄,却真正是一语道破!朝旨下达,安德海处死,自 然最好,不然,擅杀钦命要犯是严谴,违旨擅杀一样也不过是严谴。而且在
处分以外,还有个说法:“因为朝廷不杀,我才杀他。”否则,有人问一句:
“是不是疑心朝廷会庇护此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先动手?”这话会成为“诛 心而论”,倘或言官参上一本,降旨“明白回奏”,还真无以自解。
“好!”丁宝桢亲手扶起何毓福,“诸公爱我,见教极是。 我不能不从公意,就让此獠延命数日。”

二七




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 城。皇帝一个月的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了个了解,
安德海一路南下,先过直隶,后经山东,然后入江苏。但临清到张秋水路不 通,可能会绕道河南,所以有关他行踪的消息,必出于这四省的折报,至多
再加上一个漕运总督衙门。此外各省的奏折,决不会提到安德海三字。
当然,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便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 门,所以他每天等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就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中自语,多少日子 以来要办的大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这时急于要办的一件事,
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这样转着念头,他立即 发觉自己该怎么办才妥当。回身望了一下,没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
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页中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 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要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但看 了第一行,一下会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从头
开始,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这天的奏折不多,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 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
“小李呢?”他在软轿上问。
“到书房里,替万岁爷收拾书桌去了。”张文亮这样回答。
“快找他来,”皇帝又说,“回头你也别走远了!”“是!”张文亮看一看皇 帝的脸色问道:“万岁爷今儿个仿佛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随即吩咐:
“快找六爷,带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喳!”小李喜在心里,脸上却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奴才请旨,在那 儿召见?”
“就在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两宫太后常朝的地方。
“喳!”小李心想:偏有那么巧,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就今天离开了一 会儿,恰好事情发作,到底是谁上的奏折,怎么说法?皇帝看到奏折,可曾
告诉慈安太后?这些情形都得弄个清楚,才好着手,因而走上两步,躬身问 道:“请万岁爷的旨,可是跟两位太后一起召见六爷?”
“你怎么这么噜苏?”皇帝不耐烦地,“什么事儿都得惊动两位太后 吗?”
“喳!喳!”小李一叠连声地答应,“不宜惊动两位太后。”
“你也知道!那还不快去?”
“奴才这就去了。”小李缓慢地答道:“奴才骑马去,先到内务府明大人 家,让他到六爷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爷传旨,伺候六爷一块儿进宫。这
一来一往,至少得一个时辰。”
小李是有意细说,好教皇帝心里有个数,然后才能沉着处置。他最怕
的是,九转丹成的这一刻,有风声漏到翊坤宫,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 那就象推牌九似的,掀出一副“至尊宝”来,就真正是“一翻两瞪眼”了。
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回屋子里坐着,念念诗什么的,不用
急!奴才尽快把六爷找来。”
“知道了!”皇帝顿着足骂,“混帐东西,你是存心气我还是怎么着?你 再噜苏,我拿脚踹你。”
“这不就去了吗?”小李极敏捷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 一出养心殿,他犹有片刻踌躇。这件事办得妥当,不但去了个眼中钉,
而且以后在皇帝面前,说什么是什么,有一辈子的舒服日子过,搞不好则虽 不至于掉脑袋,充军大概有份。
是祸是福都在这一刻,不能乱来。 细想一想,自己先得把脚步站稳,安德海就因为自恃恩宠,行事不按
规矩,才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岂可视而不见? 因此,他急匆匆找到了张文亮,哈着腰低声说道:“张大叔,我跟你老
透个信,小安子快玩儿完了!刚才万岁爷叫我上去吩咐,马上找六爷进宫, 事情是万岁爷当面交代我,你老很可以装糊涂。万一出了事,我也认了,是
我一个人倒霉,决没有什么牵扯。不过,万岁爷是你老一手抱大的,今儿这 件事,万岁爷蓄心多年了,你老瞧着办吧!”
张文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大惊,紧闭着嘴,想了半天,咬一咬 牙说:“好吧!小子,你算是个脚色。我只好跟着走!你快去,越快越好, 这里我来维持。”
所谓“维持”,就是接应。有了张文亮这句话,小李可以放心,笑嘻嘻 地请了个安,出宫而去。
未出神武门,他又变了主意。一个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纡道 费时,所以抓了个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说有旨意,赶快进宫在
隆宗门外等候,然后他自己找了一匹马直奔大翔凤胡同鉴园去见恭王。
小李也知道,恭王对太监一向是不假词色的,求见未必就能见得着, 因此他早就盘算好了,到鉴园门口一下马,就向王府护卫说明,来传密旨, 得要亲见恭王。
这一着很有效,恭王正约了文祥、宝鋆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 在商谈俄罗斯商船停泊呼兰河口,要求与吉林、黑龙江内地通商的事。听说
是传密旨,便单独出见。等小李请过安,他站着问:“什么事?”
小李不便真摆出传旨的款派,哈着腰说:“六爷请坐,有两句话跟六爷 回。”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怕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喔!”恭王坐了下来,挥挥手把捧茶来的丫头挡了回去,“你说吧,这 儿没有人。”
“是!”小李轻声说道:“不知道那儿来了一个折子,是奏报小安子的事, 万岁爷叫让六爷带同内务府大臣,立刻进宫。”
恭王瞿然抬眼,略想一想问道:“在那儿见面?”
“养心殿。”小李又说,我怕耽误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进宫, 在朝房等六爷。”
“我就去。”恭王起身又问:“两位太后,知道这件事儿不?”
“东边不知道怎么样?西边大概还不知道。” 恭王把脸一沉:“下次不许这样子说话!什么东边、西边的?”
“是!”小李诚惶诚恐地答应着。
“来啊!” 恭王一喊,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
了进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听候吩咐。
“拿二十两银子赏他。” 于是小李又请安道谢,同时说道:“我伺候六爷进宫?”
“不必!”恭王想了想又说:“你先跟皇上回奏,请皇上也召见军机。”
“是!我马上回去说。” 等小李一走,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宝鋆请了来,悄悄说道:“小安子快完
了!必是稚璜有个折子来,上头立等见面。等我下来,大概军机还有‘一起’, 你们先跟我一块儿走,我再派人通知兰荪和经笙。”
文祥很沉着,宝鋆则是一拍大腿,大声说了一个字:“好!”
“你们看,”恭王又问,“还得通知什么人?”
“内务府啊!”宝鋆很快地接口。
“已经通知了。”
“我看,趁这会儿风声还不致走漏,先通知荣仲华预备吧!”文祥慢条斯 理地说。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一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 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先派兵看住安家。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
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隐匿财产,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 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你的思虑周密!”恭王点点头表示嘉许,“这么样吧,就是你辛苦一趟, 办妥了赶快进宫。我跟佩蘅先走。”
于是恭王更换公服,传轿与宝鋆进宫,明善已先在军机处等候,一见 面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上头催了好几次了。
六爷,到底什么事啊?”
“小安子的事儿犯了!”恭王低声答道,“回头你少开口。”
“是!”明善顺势请了个安,“六爷,什么事儿瞒不过你,你老得替内务 府说句公话。”
恭王未及答话,只见小李气喘吁吁地奔了来,一面请安行礼,一面以 如释重负的声音说道:“六爷可到了!快请上去吧,脾气发得不得了啦!”
一听这话,恭王倒还不在意,明善心里却嘀咕得厉害。但此时也不便 向小李多问什么,只是一路盘算,皇帝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光
是应付皇帝的脾气还好办,无奈碍着位慈禧太后在内。看样子讨了皇帝的好, 会得罪“上头”,此中利害关系,得要有个抉择。
抉择未定,人已到了养心殿,进东暖阁两宫太后常朝之处,只见皇帝 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黄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过礼,他首先就冲着明善问道:
“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道?” 明善心想,赖是赖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种想推卸责任的话。” 迎头就碰了个钉子,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年纪不小了,
不能再当他“孩子”看。年轻的人,都喜欢说话爽脆,他便很见机地老实答 说:“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安德海出京,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拦住?这样 一想,明善懂了,皇帝也是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戏,
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
“是奴才的错。”他这样答道,“因为安德海跟人说,是奉懿旨出京,奴 才就不敢拦了。”
“他是假传懿旨,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想想,两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 事按着祖宗家法来办,会有这样子的乱命吗?”
恭王暗暗点头,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 子,不但慈禧太后不能说什么庇护安德海的话,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准 则,也比较好办事了。
看明善低头不答,恭王便接口说道:“臣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皇上 明示缘故,臣等好商议办法,奏请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过折子来,为了让明善也好了解,便出声念了一遍,然后交上
奏折。
“你们说,本朝两百四十多年以来,出过这么样胆大妄为,混帐到了极 点的太监没有?”
“请皇上息怒。”恭王奏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得要好好儿核计。”
“还核计什么?象这样子的人不杀,该杀谁?” 皇帝要杀安德海的话,明善不知听说过多少次了,但此刻明明白白从
他口中听到,感觉又自不同,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怎么着?”皇帝眼尖看到了,气鼓鼓地指着明善问:“小安子不该杀 吗?”
“奴才不敢违旨。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却跪了下来。
“怎么?”皇帝问道:“你是替小安子求情?”
“奴才不敢。不过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管事的人,请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明明他心里也巴不得杀了安德海,偏是嘴
里假仁假义,这话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岂非显得自己不孝顺? 转念到此,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鼻子上:
“你既然知道保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为什么不早劝劝小安子别胡闹?为 什么不拦住他,不教他犯法?太监不是归内务府管吗?你管了什么啦?”说
到这里,他转脸向恭王又说:“六叔!先办安德海,再办内务府大臣!”
这番雷霆之怒,把明善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恭王恨他多嘴, 也装作视而不见,只这样答道:“安德海违制出京,自然要严办,臣对这方
面的律例,还不大清楚,臣请旨,可否召见军机,问一问大家的意思?”
“这一来,”皇帝有些踌躇,“这会儿去找他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恭王答道,“臣已经通知他们进宫候旨,这会儿大概都到了。”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皇帝转回头说:“明善!下去。 我这里用不着你!”
“是!”明善跪安退出。虽然碰了个大钉子,心里却很妥帖,安德海必死 无疑,而慈禧太后那里,可告无罪,里外两面都占住了。至于皇帝不悦,不
妨以后再想办法哄他。
及至军机四大臣进见,先由恭王说明经过,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询。 宝鋆和沈桂芬都表示“遵旨办理”,文祥和李鸿藻则另有陈奏,一个认为借
此可以整肃官常,一个则痛陈前代宦官之祸,意思中都支持皇帝的意思。自 然,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师傅,”皇帝问李鸿藻,“那‘三足乌’是什么意思?” 李鸿藻知道皇帝是明知故问,因为“青鸟使”的典故,他清清楚楚地
记得,翁同龢曾为皇帝讲过,如果此刻再讲一遍,必定又牵涉到慈禧太后, 所以他这样回奏:“臣请皇上,不必再追究这一层了。”
皇帝点点头,听了师傅的劝,却又冷笑:“小安子平日假传懿旨,也不 知道搂了多少昧心钱!他家一定也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 先抄他的家!”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办。”
“小安子呢?” 恭王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安德海的话,便转脸说道:
“佩蘅,你跟皇上回奏。” 宝鋆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
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对了,还问什么?”皇帝断然裁决:“就用第三个办法,马上降旨给丁 宝桢。”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荣禄,当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宝鋆执笔拟 旨,怕安德海闻风而逃,密旨分寄山东、河南、江苏三巡抚和直隶、漕运两 总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兴奋而沉重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裁决“国政”, 而且完全出于自己的思虑,心头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纸上文,那怕勋
业彪炳,须眉皤然的曾国藩,亦不能不奉命唯谨。这种滋味是他从未经验过 的,此刻经验到了,才知道这滋味是无可代替的。
因为如此,他特别用心看旨稿,看过一遍,有把握可以把它断句,他 才轻声念了出来:
“军机大臣字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省督抚暨漕运总督:钦奉密 谕,据丁宝桢奏:‘为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现饬查拿
办,由驿奏闻’一折,据称‘本年七月二十日访闻有北来太平船二只、小船 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
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现已 饬属查拿,解省亲审,请旨遵行’等语,览奏曷胜骇异,该太监擅离远出,
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官禁而儆效尤?着丁宝桢迅速派 干员,于所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
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往 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
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 此!”
皇帝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写得挺好。不过得加一句。”
“是!”恭王一面答应,一面看着宝鋆向御案努一努嘴。 宝鋆会意,伛偻着身子,从御案上取来一枝朱笔,双手奉上。
“还是你写吧,”皇帝吩咐:“加这么一句:‘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是!”宝鋆复诵一遍:“‘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臣子不能动御笔,宝鋆将那枝朱笔放回御案,然后接过旨稿,又回到
廊下,把那句话加上,回入殿中,捧呈御览,这时就不是旨稿,而是“廷寄” 了。
“什么时候可以到山东?”皇帝指着手中的廷寄问。 恭王未曾出过直隶省境,不甚了了,便由文祥答奏:“明天晚上,一定
可以到济南。”
“好!”皇帝特别叮嘱:“告诉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递到。”
“是!”恭王答应一声,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六叔!”皇帝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话?”
“臣请皇上,这会儿就给圣母皇太后去请安,婉转奏陈这件事。” 这话提醒了皇帝,不由得便微微皱眉。杀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
太后奏闻此事,却是一大难题。 想一想,象这样的事,也不便跟恭王商量,便说一声:
“知道了。没别的话,你们就下去办事吧!” 等恭王等一退出养心殿,皇帝立刻就找小李商量如何应付那难题。
一见了皇帝,小李先笑嘻嘻的磕了一个头。御前太监,熟不拘礼,平
时只是请安,遇到比较郑重的时候,才磕头,臂如皇帝小病初愈,那时请安 便得磕头,这有“喜占勿药”的意味在内。所以,小李磕这一个头,意思是 向皇帝贺喜。
“你跑到那儿去了?”皇帝问道。
“奴才在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安德海的消息,皇帝又问:“小安子的家,抄了没有?”
“早就在抄了。”小李答道,“听说六爷跟文尚书早就有了预备,进宫之 先,就派人把他家看住,一只耗子,都跑不掉!”
皇帝觉得很痛快,大为赞赏:“好!很会办事。”接着又问:“是派的什 么人?”
“荣总兵。” 皇帝知道,说的是荣禄。于是他脑中立刻浮起一个很鲜明的影子,从
仪态、服饰到言语,无不漂亮。荣禄虽无“内廷行走”的差使,但为皇帝“压” 过一回马,就那一回,皇帝便把这个人,深印在脑中了。
“小李啊,”皇帝的笑容一敛,“事情是办过了,对上头得有个交代。你 看,这话该怎么说啊!”
问到这一层,小李精神抖擞的答道:“万岁爷,别烦心,奴才已经给万 岁爷打算好了,包管圣母皇太后不会生万岁爷的气。”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你快说吧!”
“万岁爷沉住气,先不理这个碴儿,等圣母皇太后问起来,就这么回 奏??。”
小李已经到内务府请高人指点过了,当时俯着身子,在皇帝耳际,秘 密陈奏了一番。只见皇帝愁容一解,点头说道:
“行!就这么办!事情完了,我有赏。” 于是小李又跪了下来,“万岁爷要赏奴才,奴才先谢恩。”磕完头接着
说:“万岁爷不用赏别的,把小安子的好玩儿的东西,赏奴才几件。”
“行!”皇帝说道,“传膳吧!今儿我的胃口大开,到玉子那里看看,有 什么好吃的,给我要两样来。”
小李答应着到长春宫的小厨房,要了两样皇帝喜欢吃的菜,伺候着传
过了膳,正在喝茶,慈禧太后派人来召皇帝。 小李机警,把来传懿旨的太监引到僻处,悄悄一问,果然,慈禧太后
已经得到安德海被抄家的消息,特召皇帝,自然是问这件事。
“上去吧!”小李极力鼓励皇帝,“圣母皇太后就发脾气,也不过象春天 打雷那样,一下子就过去了。”
“嗯,嗯!”皇帝实在有些怕慈禧太后,但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照小 李的话去做,所以自己激励自己,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作出理直气壮的样 子。
※ ※ ※ 慈禧太后圣躬违和,正靠在软榻上,皇帝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病容加
上怒容,脸色非常难看。心中畏惧,脚步不由得便慢了。
“万岁爷来给主子问安来了。”有个宫女向慈禧太后说。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皇帝当然看到了这情形,略一迟疑,依然强自镇静着,用从容的步伐
走到软榻前面,一面请安,一面象平常一样,轻轻喊一声:“皇额娘!” 慈禧太后倏然转过脸来,额上青筋,隐隐跃动,配着她那双不怒而威
的凤眼,和本来就高,又因生病消瘦而愈显凸出的颧骨,形容异常可怖。皇 帝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但内心却有种奇妙的支持力
量,发抖管发抖,脸却反而向上一扬。
这仿佛是反抗的精神,慈禧太后越发生气,厉声问道:
“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皇帝也发觉了,自己应该低头,却反扬脸,太亢了些,于是赶紧往地
上一跪,带着张皇的声音说:“皇额娘干么生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他还没有说完,慈禧太后冷笑打断:“哼!我知道就是趁我生病想气我。
别痴心妄想了!我死不了。” 语气严重,而且不专指着皇帝骂,更有弦外之音。皇帝听得出来,却
不敢对此有所解释,只是连连喊道:“皇额娘,皇额娘,儿子那儿错了,尽 管教训,千万别生气!”这样一味求饶,慈禧太后的气略略平了些,“我问你,”
声音依然很高,却无那种凌厉之气了,“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给抄了,是不 是?”
有了那番疾风劲雨,霹雳闪电的经历,皇帝的胆便大了,声音也从容 了,“是!”他慢慢答道,“我本来不敢让皇额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摇,无
法无天,丁宝桢上了个折子。
哼,” 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来!”
“折子呢?” 皇帝递上折子,宫女挪过灯来,慈禧太后才看了几行,果然怒不可遏,
额上金星乱爆,又象无数钢针在刺,头目晕眩,无法看得下去,闭上眼说:
“你起来,念给我听。”
“是!”皇帝答应着,起身揉一揉膝盖。
“给皇上拿凳子!”慈禧太后侧脸吩咐宫女。 于是宫女取过来一张紫檀矮凳,皇帝坐着把丁宝桢的折子念了一遍。
慈禧太后闭目听着,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了。听完她问:“什么
‘日形三足乌’?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负义,罪该万死,就是这一点。”皇帝切齿骂着,意思是替 慈禧太后不平,接着,他把青鸟使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简单扼要地讲
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个典故很平常,不说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全明白,念 几句书的百姓也全懂。主子这么宠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这么一个
打秋风的幌子。想想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脸色白得象一张纸,睁开眼来,眼睛是红的,“听说你召见军 机,”她问,“怎么说啊?”
“六百里的廷寄已经发出去了,不论那儿抓住小安子,指认明白了,不 用审问,就地正法。”
语声刚完,只见灯光一暗,有人失声惊呼。 是庆儿失手打翻了一盏灯,从太后到宫女,这时都把视线投注在她脸
上,只见她手掩着嘴,一双眼瞪得好大,不知是惊惧、失悔还是根本就吓傻 了。
一阵错愕,接着而来的是省悟,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庆儿是听说她“干 哥哥”安德海已为皇帝处死,一惊失手。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
失,而且正当慈禧太后震怒的当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倒很可怜她,但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他也不敢开口了。慈禧太 后紧闭着嘴,斜睨看着庆儿,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
“叉出去!”她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庆儿张嘴想哭,却又不敢。皇帝好生不忍,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皇
额娘??”。
话还不曾说,慈禧太后大声拦着他说:“你少管闲事!”接着把眼风扫 了过来。
被扫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庆儿。她似乎还 想挣扎着走回来叩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
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有太监帮忙,庆儿越发没有生路了。
慈禧太后似乎因为一腔无可发泄的怒气,适逢其会地得在庆儿身上发 泄,因而神色缓和了,也不过是神色不那么叫人害怕,脸仍旧板得象拿熨斗
烫过似的,“不错,小安子该死!”她向皇帝说:“不过,你该告诉我啊!谁 许了你私自召见军机?”
“我本来想跟皇额娘回奏,实在是怕皇额娘身子不爽,不能再生气。所 以想了又想,宁愿受皇额娘的责罚,也得暂时瞒着。”
“哼!看不出你倒是一番孝心。” 皇帝又往下一跪,“皇额娘这么说,必是我平日有不孝顺的地方。”皇
帝说道,“皇额娘说了,我改过。” 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起来!我再问你,这件
事你跟那面回过没有?”
“那面”是指慈安太后,皇帝很快地,也很坚决地答道:
“没有!” 这让慈禧太后心里好过了些,“你六叔怎么说?”她问。
皇帝想了想答道:“六叔的意思,仿佛是他一个人作不了主,要让大家 来一起商量。”
“原来召见军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问:“文祥他们怎么说?”
“说是两位皇太后苦心操劳,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不能让小安子一个人
给搅坏了。”这句话多少是实情,下面那句话就是小李教的:“又说,小安子 私自出京,犹有可说,打着那面‘三足乌’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 玷圣德。”
“这也罢了。”慈禧太后说,“小安子是立过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 谁知道他福命就那么一点儿大,‘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点儿没有什 么!”
“皇额娘这么说,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释重负。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书房,别跟师傅们提这件事。” 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
意,同时也有些惊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己都有点不大能 相信。
当然,皇帝没有忘掉小李,论功行赏,就值得给他一枝蓝翎,不过这 话不必当着大家说,所以只让小李扶着软轿轿杠,缓缓回归养心殿。走到半
路,忽然想到,应该给慈安太后去报个信,于是急急拍着扶手喊道:“慢着, 不回养心殿,上长春宫。”
小李觉得要避形迹,回身弯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 了,明儿一早去请安吧!”
“天也不过刚黑透,晚什么?”皇帝说道:“我请个安马上就走。” 拗不过皇帝,只好转到长春宫,迎面遇见玉子,她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说:“万岁爷今儿胃口大开!”
“对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汤真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明儿个我赏你几 样好玩儿的东西。”
于是玉子又请安谢恩,还未站起身来,只听得慈安太后的声音:“是皇 上来了吗?”
“是!”玉子高声答了这一声,疾趋上前,推开刚掩上的殿门,引导皇帝 入殿。
“皇额娘!”皇帝说话一点都不顾忌,“刚过了一道难关,过得还挺漂亮 的。”
安德海的消息,由小李在饭前来要菜时,悄悄告诉了玉子,玉子又悄 悄回奏了慈安太后。她既喜亦忧,忧的是怕皇帝对慈禧太后不好交代。现在
听他这一说,自然明白。但宽慰之余,也有不满,只为皇帝有些得意忘形, 因而用责备的声音说道:“什么难关不难关的!
有一点儿事就沉不住气了。” 慈安太后那怕是训斥,脸上也总常有掩不住的笑容,所以皇帝一点都
不怕,端个小板凳坐在她膝前,自言自语地说:
“明儿晚上就递到济南了。”
“什么呀?”玉子语焉不详,慈安太后这时才明白:“敢情是丁宝桢上的 折子?我还以为是曾国藩奏得来的呢!”
“曾国藩胆子小,怕事。丁宝桢是好的,将来??。”
“将来!”慈安太后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等你一个人能作 主的时候再说,这会儿搁在心里就是了。”
皇帝深深点头,受了慈安太后的教。接着,便低声把召见恭王和军机, 以及去见慈禧太后的经过说了一遍。
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津津有味,母子俩都忘了时间,却把个
小李急坏了。因为宫门一下钥,便得到敬事房去要钥匙,这一下就得记日记 档,而慈禧太后每隔三、五天总得“阅档”,发觉有这段记载,心里就会想
得很多,所想的必是管束皇帝的法子,连带大家不得安宁。
最后仍然要借重玉子,“有话留着明儿说吧!”她找个空隙插嘴,“万岁 爷今儿也累了。”
这一来慈安太后才发觉,“唷!”她微微失惊,“都快起更了。回去好好 儿睡吧!”
皇帝犹有恋恋不舍之意,经不住传轿的传轿,掌灯的掌灯,硬把皇帝 架弄出长春宫。
软轿行到半路,只见数名太监避在一旁,候御驾先行,他们手里提着 铺盖、梳头匣子,以及女人所用的什物,皇帝不免奇怪,随即问道:“这是 干什么呀?”
“奴才去打听了来回奏,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先回养心殿。”说着,小李 匆匆去了。
也不过皇帝刚刚回殿,小李跟着便已赶到。一看就能发觉他神色抑郁。 这天的小李,格外得宠,所以皇帝很关切地问道:“你是怎么了?哭丧着脸!”
这下提醒了小李,赶紧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奴才没什么!”
他不肯承认,也就算了,皇帝只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小李很吃力地说:“是替庆儿挪东西。”
“喔,”皇帝自以为明白了,“必是把庆儿给撵走了。”
“不是,”小李木然答道:“处死了!” 皇帝大惊:“真的?”
“圣母皇太后的懿旨,谁敢不遵?” 皇帝没有作声,愀然不乐。庆儿是个好女孩,只是仗着她干哥哥的势,
有点儿骄狂。皇帝不相信慈禧太后肯下这样的辣手,必是总管太监误信了她 气头上的一句话,真个“打死算完”。早知如此,当时拚着再受一顿责备,
也要救庆儿一救。
转脸看到小李的神色,他愈感歉然。他的抑郁何来?到这时自然明白, 小李一向喜欢庆儿,就不为她本人,为了小李,也该把庆儿救出来。
如今一切都晚了,皇帝微微顿足:“唉!多只为我那时候少说一句话。” 小李懂他的意思,不知是感激、惋惜,还是怨恨,反而安德海被定了
死罪这件大快人心的事,因为这个意外事故而变得不怎么样令人兴奋了。 但外廷的观感,完全不同。从知道安德海抄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
拍手称快。当然也有人去打听消息,但竟连军机章京,都不明内情。
“是宝中堂亲自拟的旨。沈总宪、李师傅帮着分缮,即时封发。不知道 里头说些什么?”沈总宪是沈桂芬,这时已升任左都御史了。
由军机章京的答语,越显得案情的神秘,也越有人多方刺探。到了第 二天下午,内廷行走的官员,除了军机章京,另外三个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弘德殿、南书房、上书房,对于案情都相当清楚了。于是,话题也便由安德 海转到了丁宝桢身上。
有的说,丁宝桢秉性刚烈,安德海遇着他,合该倒霉;有的说他在剿 东捻时,受够了李鸿章和淮军的气,此举是有激使然,借此立威收名。丁宝
桢居官虽清廉,但跟沈葆桢一样,对京中翰林,颇有点缀,因而这一下博得 了清议的热烈赞许,似乎一夕之间,丁宝桢的声光凌驾曾侯、李伯相、左爵
帅而上之了。 但是,在济南的丁宝桢却正焦灼不堪。八月初二的奏折,计算日子,
折差应该回来了,至今不到,莫非其中有变?在所有的变化中,最要防备的 是,慈禧太后可能会承认这回事,安德海的身分由暧昧而明确,事情就棘手 了。
因为这时安德海在泰安县的从属,已有一部分押解到济南,丁宝桢亲 自提审安邦太,多方盘诘,约略了然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默许的,
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 子所显示的涵意。此外,还要到江南采访物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审 核的根据。
照此看来,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等假钦差变成真钦差,再要杀 安德海,罪名可就严重了。为此,丁宝桢一直不安,等待谕旨,真如大旱之 望云霓。
抚标中军绪承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知道皇命一到,就要开刀,预先在 历城县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派了兵在等。到了夜里,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 照耀得如白昼一般。
在官厅上,臬司潘霨和济南府知府、历城县知县,亦都衣冠整肃地在 伺候着。自鸣钟已打过十下,正当神思困倦,都想命随侍的听差,在炕床上
铺开被褥,预备躺一会时,只听鸾铃大振,由远及近,于是无不精神一振, 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亦都奔了出去,打听可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绪承亲自接着,问明了是“六百里加 紧”,那不用说,必是这一案的上谕,随即亲自到签押房来通知丁宝桢。
恭具衣冠,开读谕旨,丁宝桢不曾想到,朝廷的处置如此明快!踌躇 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模样,不由得激动地对他属下说道:“真正圣 明独断,钦佩莫名。”
“是!也见得朝廷对大人的倚重。”潘霨乘机奉承了一句,紧接着指示:
“如何遵旨办理?请大人吩咐了,司里好预备。”
“谕旨上说得极其明白,即刻提堂,指认确实,随即正法,此刻就办, 一等天亮,我就要拜折复奏。”
“是!”潘霨转身对历城县知县,拱拱手说:“贵县辛苦吧!” 历城县的县大老爷,奉命唯谨,疾趋回衙,把刑房书办传了来,说明
其事。提审倒容易,半夜里“出红差”,却是罕见之事,不免有些莫知所措。
“怎么回事?”
“半夜里‘出红差’,只怕‘导子’不齐??。”
“嗐!”县大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半夜里出导子,出给谁看?要出,也 要出抚台的导子。你只要找到刽子手伺候刑场就行了。”
这就好办了,刑房书办一面派人通知刽子手,一面亲自去找掌管监狱, 俗称“四老爷”的典吏,办了提取寄押人犯的手续,把安德海、陈玉祥、李
平安、黄石魁一起提了出来。
“怎么着?”安德海的神色,青黄不定,“半夜三更还问话吗?”
“听说圣旨到了。”刑房书办这样告诉他。
“喔!”安德海急急问道:“怎么说?”
“听说要把你们几位连夜送进京去。”
“怎么样?”安德海得意地,“我就知道,准是这么着。”
也不曾替安德海上绑,典吏很客气地把他领出了县衙侧门,已有抚标 派的两辆车和一队兵丁在等着。
“上那儿呀?”安德海问。
“先到巡抚衙门,丁大人还有话说。” 兵丁护送,典吏押解,到了巡抚衙门一看,内外灯火通明,安德海的
神气便又不对了,但他似乎不愿示弱,昂起了头直往里走。 重重交代,一直领到西花厅。厅里炕床上,上首坐着臬司潘霨,下首
坐着抚标中军绪承。厅里厅外,除却潘霨“噗噜噜”抽水烟袋的声音以外, 肃静无哗。陈玉祥和李平安两人,神色大变,浑身发抖,安德海却依旧是桀
骜之态,轻声叱斥着他的同伴:“别这个悚样!”
一语未毕,帘子打开,接着有人使劲在他身后一推,安德海踉踉跄跄 跌了进去,再有个人顺势往他肩上一按,不由得就跪下了。
跪下却又挣扎着想起身,那人再一按,同时开口训他:
“好生跪着!” 这一下,安德海眼中的恐惧,清晰可见,张皇四顾,不知要看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潘霨慢吞吞地问。
“我??,我叫安德海。”
“是从京里出来的太监,安德海吗?”
“是啊!”安德海不断眨眼,仿佛十分困惑似的。
“把那三个人提上来!”潘霨吩咐。 陈玉祥、李平安和黄石魁,却不敢象安德海那样托大,一进了花厅,
都乖乖儿悚伏在地,有问即答,一个个报明了姓名、身分。
“你们是跟安德海一起出京的吗?”
“是。”三个人齐声回答。
“就是他吗?”潘霨指着安德海问。
“是,就是他。”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等那三个人被带走,潘霨向绪承看了一眼, 转脸向下,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安德海!今天晚上奉到密旨,拿你就地
正法、此刻就要行刑了。特为告诉你清楚,免得你死了是个糊涂鬼!”
语声末终,安德海浑身象筛糠似地抖了起来,“潘大人,” 他显得非常吃力地喊,“我有话说??。”
“晚了!”潘霨有力地挥一挥手:“奉旨无须审讯,指认明白就正法。除 非你不是安德海,是安德海就难逃一死。拉下去吧!”
等人来拉时,安德海已瘫痪在地,但照旧上了绑,潘霨亲自批了斩标, 由折署西便门出衙,押赴刑场,在绪承监临之下,一刀斩讫。
济南府的老百姓在睡梦中,只听得“呜嘟嘟”吹号筒,第二天起身, 听说杀了一个太监,奔到街上,只见闹市中、城门口都贴了告示,才知道杀
的就是一路招摇,煊赫非凡的安德海。更有好事的人,赶到刑场,但见安德 海的尸体尚未收殓,用床芦席盖着,胆大的便走过去掀席张望,只是不看上
身看下身,意思是要看看太监到底如何与人不同。当然,他们是失望了,裤 子外面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在京里的慈禧太后,因为安德海性命既已不保,也就无所顾惜,认为 不如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办一办,反倒能落得一个贤明的名声。所以,当丁
宝桢第二次奏折到京,召见军机,当面指示,除了陈玉祥、李平安二人以外,
还有几名太监,交丁宝桢一起查明绞决。黄石魁到底如何冒充,也要审明法 办。
接着,又特为召见内务府大臣,责备他们对太监约束不严,说是要振 饬纪纲,下一道明发上谕,申明朝廷的决心。于是恭王承旨,根据慈禧太后
所说的那番义正辞严的话,拟旨发出。前面叙明事实经过,后面申述态度:
“我朝家法相承,整饬宦寺,有犯必惩,纲纪至严,每遇有在外招摇生 事者,无不立治其罪。乃该太监安德海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种种不法,实属
罪有应得。经此次严惩后,各太监自当益知儆惧,仍着总管内务府大臣,严 饬总管太监等,嗣后务将所管太监,严加约束,俾各勤慎当差。如有不守本
分,出外滋事者,除将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将该管太监,一并惩办。并通谕 直省各督抚,严饬所属,遇有太监冒称奉差等事,无论已未犯法,立即锁拿,
奏明惩治,毋稍宽纵。”
京中官员无不颂赞圣明,而事先知道将有这回事发生的人,回想一下, 亦无不因为有此圆满结局而深感意外。
当然,最得意的是丁宝桢,奉到上谕,先遵旨将五名太监“绞立决”。 然后审出黄石魁、田儿和通州雇来的那些镖手,冒充前站官,征发骡马的情
形,以“帮同招摇、恐吓居民”的罪名,请出“王命旗牌”,就地正法。其 余安德海的家属,以及那些不相干的随从,夹的夹、打的打,惩罚过后,作
成口供清单,请旨治罪。
除了人犯,还有行李。箱笼衣物,编成“金、木、水、火、土”五个 字号,共计三十九件,连同征发来的牲口车辆,派两名旗籍的候补州县,解
交内务府。整整忙了一个月,丁宝桢才算办结了这件大案。
这该内务府忙了。慈禧太后和皇帝对于安德海和“私逃出京”的那五 名太监的遗物,都很注意,特别是“金”字号的箱子,装的都是珠宝珍玩,
所以内务府不敢怠慢,原封交进。
打开来一看,好些东西似曾相识。原是从宫里偷出来的,但此时无可 究诘,也就不会发回原主。慈禧太后自己挑了些精品,其余的分赐妃嫔。当
然,皇帝也取了好些,分赏小李和张文亮等人,作为酬庸。
有人得意外之福,也有人受意外之祸。通州的那些镖手,还可说是咎 由自取,另有些人却真是无妄之灾,第一个是天津的和尚演文,第二个是安
德海花钱买来的妻子马氏,都被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
最后是替安德海看家的王添福。慈禧太后有天忽然想了起来,认为此 人亦不能轻饶,下令由内务府捆交刑部绞决。
※ ※ ※ 发往各省的上谕,第一个看到的是近在畿南的曾国藩,实在是听到。
曾国藩事必躬亲,加以写字看书之外,还要围棋一局,目力大伤,右眼已到 了昏蒙不能辨物的地步,经他的家人幕友力劝,每日闭目静坐的时候居多,
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给他听。
念到丁宝桢拿获安德海,奉旨正法的明发上谕,曾国藩瞿然动容,睁 开眼来,“稚璜真是豪杰之士!”他说,“听了这个消息,我好象目中浮翳一 去。”
“这事原在意中。”他的幕友薛福成说。 曾国藩想起来了。这年四月,薛福成应邀到保定,路过济南,因为他
的弟弟在丁宝桢幕府中,所以有半个月的勾留,当时就听丁宝桢亲口说过,
接到京中的信,安德海有出京之说,倘或经过山东,一定饶不了他。薛福成 曾把这话告诉过他。
“虽在意中,还是难能可贵。相形之下,我应该惭愧。” 曾国藩已引咎自责,幕友们就不便再谈这件事了。接着再念别的公文,
然后又念各处的来信。第一件是李鸿章从夔州寄来的,有人参了四川总督吴 棠一本,说他贪黩,凿凿有据。
恭王碍于慈禧太后的关系,不能认真,但又不能不办,几经斟酌,奏 请派湖广总督李鸿章就近查办,因为李鸿章最会做官,一定了解其中的奥妙,
会替吴棠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且湖北靠四川以盐课接济,每年有上百 万银子之多,以“公谊”来说,李鸿章亦不能不替吴棠遮盖。
由于往返需要四、五个月,所以李鸿章是奉旨“带印出省”的,舟车 所到之处,就是湖广总督的行署,照样有全班幕僚替他办理文牍。这封写给
曾国藩的信,除了问候以外,便是替吴棠解释。念完一段,曾国藩摆一摆手, 示意暂停,他要把李鸿章的话,先辨一辨意味。
在平常,这些信是不容易为幕友看到的,李鸿章的言外之意,也只有 他一个人在心里体会。现在既已公开,不妨进一步谈一谈,于是他喊着薛福
成的号问:“叔耘!少荃未到成都,似乎已经成竹在胸,照你看,他这些话, 何必先告诉我?”
“这也是尊重师门的意思。而且??,”薛福成苦笑道,“少公的处事, 爵相深知,何劳下问?”
曾国藩点点头,心里在想,李鸿章常常有话自己不肯说,善借他人之 口,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为吴棠辩白几句,为他将来替吴棠开脱作伏
笔。此事不急,摆着再说好了。
“请念下去。”他说,“不知道他去看了春霆没有?” 鲍超是夔州人,盖了一座极大的宅子,家居养病,已有两年,李鸿章
自然没有不跟他见一面的道理。“下面正就是谈春霆,”薛福成看着信笑了,
“春霆有复出之意,爵相,你猜春霆想干什么?” 曾国藩沉吟了一会问道:“莫非想开府?”
“爵相真正是知人之明!”薛福成笑道:“霆帅想当云贵总督,未免匪夷 所思。”
这确是有些匪夷所思。历来封疆任用汉人,在资格上虽不比部院大臣 那么严,通常都须两榜进士,吏、礼两部更非翰林出身不可,但督、抚下马
治民比上马治军的时候多,不通文理,无法胜任。现在的云贵总督刘岳昭, 是曾国藩的同乡,以军功起家,业绩多在四川、云南、贵州一带,他能够做
到总督,虽多少是靠官运亨通,毕竟也还是秀才的底子。至于鲍超,除了自 己的姓名以外,几乎不识什么字,想当总督,未免太不自量。
只是曾国藩涵养功深,为人忠厚,而且鲍超是他的“爱将”,所以不肯 露一点诽笑的神色,“这也无非是想以遣功自见。”他说,“其志可嘉!”
可嘉之外,就是可笑可怜了!薛福成知道曾国藩不喜欢听刻薄话,便 笑笑不言,继续往下念李鸿章的信。
信中谈到四川酉阳州的教案,朝命李鸿章就近查办,已有和平了结的 希望,他特为告诉曾国藩,也就是期望“老师”对他支持。曾国藩以大学士
兼领直督,国家重臣,且又近在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询他的意见, 如果问到酉阳州的教案,有了李鸿章所提的办法,他就易于作答了。
听完信,曾国藩不胜感慨地说:“洋务不难办,难在办教案,教案亦不 难办,难在自己人的意见太多。”
这已是含蓄的话,“意见太多”四个字,实在是指倭仁那班天下之大, 不知中国之外,还有外洋的道学先生,是真道学也还罢了,还有徐桐那班听
见“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学。薛福成和他在曾国藩幕府中的同事,通 达的居多,这时便因为曾国藩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长的议论。
教案之起,由来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极一时,这是因为圣 祖的祖母孝庄太后,就笃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个德国人,华名叫做汤
若望,明朝天启年间到中国来传教,由徐光启的举荐,入翰林院供职。崇祯 二年五月初一日蚀,用“大统历”、“回回历”推算时刻,统通不准,只有徐
光启用西法推算,有如预见,于是特开“历局”修新历,由汤若望参与工作。 他又会修“火器”,所以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师,辅臣李廷泰督
师剿贼,特地把汤若望带入军中管枪炮。
入清以后,汤若望一面传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专门掌管天文历法 的钦天监监正。孝庄太后和世祖母子对他极其信任,圣祖能正储位,就因为
汤若望一句话,说他已经出过天花,可保无虞。顺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驾 崩,越显得汤若望有先见之明。因此,圣祖对他亦异常尊信,修明历法,提
倡天算,天子躬亲倡行。这也就是天主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缘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对了!闽浙总督满保首先于雍正元年上疏,说“各 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闻见渐淆,人心渐被煽惑,请将各省西洋人,除送
京效力人员外,余俱安置澳门。
天主堂改为公廨。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 世宗准了满保的奏请,给了半年的限期来迁移,同时命令沿途地方官
照料。这还都是因为圣祖崩逝未久,他仰体亲心,格外宽厚之处。到了雍正 三年,更严禁入“西洋教”,这个禁令,过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发生的鸦片战争,先胜后败,结果订了赔款割地的《江宁 条约》,开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这“五口通商事务”
由两江总督兼理,兼授的官衔,称为“南洋通商大臣”。
英国人一心想通商,法国人注重在传教。道光二十四年,在黄埔的一 条法国兵船上,签订了三十五条的《中法商约》。接着,法国公使克勒尼,
向两广总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据情转奏,礼部 议定,准在五个通商海口,设立天主教堂,但“不许奸诱妇女,诳骗病人眼
睛”,洋教士为人治病,有时会动刀,所以民间有洋人挖眼睛的传说,朝廷 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别申明约束。
自此以后,信教的人渐渐又多了,此辈被称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 不祀祖先,此事从士大夫到老百姓,无不深恶痛绝。“忘本”就是乱臣贼子,
人人可得而诛,同时教民中亦难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势力,欺压乡里,益增 民教的仇恨。小则群殴,大则杀教士、烧教堂的“教案”,层出不穷,没有
一个地方官听见“教案”二字不头痛。
到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内犯京师,文宗仓皇逃难到热河,订了城下 之盟,由恭王出面所订的中法条约,准许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国教士得在
各省租买田地,起造教堂。这一来,“教案”越多,朝廷正有洪杨的腹心大 患,不敢再跟洋人起衅,同时中法条约中又规定地方官“滥行查拿”教民,
须加处分,因此,遇到“教案”,总是教民占上风。民教相仇,积渐成了难
解难分之势。眼前就有贵州遵义和四川酉阳州两起,迁延日久,使得法国公 使罗淑亚无可忍耐,竟自称“外臣”上奏,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居然亦为
他代递“外臣”的奏折。两国的交涉,变成内部的纠纷,好象部院之间,各 有主张,唯待军机议奏,皇帝裁决。
为此,把文祥气出一场病来,亦为此,加派沈桂芬在“总署”行走, 免得董恂再胡闹。
曾国藩的幕友,议论教案到此,无不浩叹。由董恂又谈到崇厚——他 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办理三口通商
大臣”,在旗人中算是洋务好手,但他办洋务,只是一味媚软,纵容得洋人 气焰甚高。大家都认为这不是好现象,总有一天因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 激出变故来。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开,误会益深,这才是隐忧。” 曾国藩接着便举了个例,从他到任以来,好几次有人拦舆告状,说有
小孩走失,是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请求伸冤。
“这是野番凶恶之族都不忍为的事,西洋文明各国,如何会有此残忍的 行为?以理而论,决无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说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带,不断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实,曾国藩接到状子,除 了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么处置。虽然有好些状子中,
指控天津东门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收养孤儿、弃婴,不怀好意,曾 国藩却未肯轻信。只是有个打算,等有机会要亲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 事。
这个机会很快地到了,这年十月间,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 了天津,总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县,一起随着三口通商大臣
崇厚,把曾国藩接上岸,驻节在长芦大盐商查氏的水西庄。查勘了盐政、校 阅了崇厚所统率的洋枪队和洋炮队,然后请查狱讼。
这是他到任以后,决心要办好的一件事。曾经亲手编写了一篇“清讼 事宜”,通饬各州县,限期将积案办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亲自审
阅,每次出巡,亦必定要亲临州县衙门,查核办理积案的情形。在天津,他 最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状子。
因为右眼昏蒙不明的症状,越来越重,他依旧只能听,不能看,听完 天津县知县刘杰的“面禀”,他说:“拐走孩子的状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
破,其故何在?总有个说法,我倒要听听。”
“回中堂的话,实在惭愧。”刘杰满脸惶恐地说,“盗案都破了,就这拐 案不能破,卑职也困惑得很,唯有严饬差役,加紧缉捕。只是其中有一层关
碍,卑职跟崇大人回过,崇太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关碍?你说!”
“拐了孩子去,总有个着落,男孩子卖给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 夫,用来敛钱,眉清目秀的女孩子,卖入娼家,长大了好作摇钱树。”刘杰
加重了语气说:“卑职派人明查暗访,就是没有这样事,这就不能不疑心到 慈仁堂了。”
“不错,慈仁堂!”曾国藩很注意地,“我正要问慈仁堂,是个育婴堂是 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规模大得很,有念经的、有读书的、有看病的、也 有育婴堂,收容的也不尽是婴儿,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都有。虽说是做好
事,不过,花钱买好事来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钱买好事来做’,此语甚新,我倒有点想不明白。”
“是这样,凡有人送孤儿弃婴到堂,堂里的洋尼姑发钱奖赏。中堂请想, 不管育婴堂、养济院,送进一口人去,总要说好话,才肯收容,博施博众,
尧舜犹病,洋尼姑买好事来做,岂非不近人情?”
“这也不尽然。”曾国藩想了想说,“你是说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当 作孤儿、弃婴,送到慈仁堂去领赏了?”
“正是!”刘杰答道,“卑职跟幕友商量过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只有 慈仁堂是个可疑之处,倘或能入堂搜一搜,真相或可大白。不过崇大人??。”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曾国藩心里明白,是崇厚怕此举引起交涉,不准
刘杰这么做。
“进堂搜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在堂外稽查,遇见形迹可疑的,加以盘 诘,有何不可?”
刘杰何尝不知道这么做?只是慈仁堂每天进出的人,不知凡几,一入 堂门,便成禁区,遇有形迹可疑的,要想盘诘,亦有不能。不过这话要照实
而言,便变成与“中堂”抬杠,所以刘杰这样答道:“是,卑职原也这样办 过,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结果。现在既奉宪谕,卑职再着力去办。”
这些悬案,对刘杰的督饬,也只能到此为止。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 曾国藩另有打算。
他想亲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为民教相仇,症结就在百姓对教堂的 误解,到底这误解何由而生?非亲身体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后可以对 症发药,逐渐消弭。
他跟崇厚谈了这层意思,崇厚极力劝他打消此意,认为以他的身分, 不宜轻临非尧舜孔孟之教所许的西洋教堂,否则,一定会有言官,以“大臣
轻率,有伤国体”的话头,上奏参劾。曾国藩一向忧谗畏讥,想想不错,听 了崇厚的劝。
等回到保定,因为舟车劳顿,公事又多,曾国藩的眼疾,越发重了, 而岁尾年头,不如意的事,纷至沓来。先是贵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李鸿章
带兵入黔。李鸿章万分不愿,以贵州多山地,不便马队驰骋,必须“改马为 步”,重新编练步营,又说“苗疆军务,雍正、乾隆、嘉庆三朝,皆未能克
期底定,今蹂躏更久而广,饷源更狭而绌”,必须先筹饷运粮为借口,迟迟 不肯出省。这些令人烦心的事,李鸿章都要写信给“老师”发牢骚。
不久,甘肃的军务,又受大挫,老湘营的名将刘松山,阵亡金积堡。 朝廷怕左宗棠支持不下,改了主意,降旨命李鸿章赴陕援剿,这一下李鸿章
越发不愿。他最头痛的事,就是跟左宗棠打交道,因而仍旧在“马、步”之 间做文章,说已将马队撤改为步营,如今奉命西征,身边竟无一骑,何以平
乱?而能征善战的刘铭传马队,则要留着拱卫京畿。这样借故拖延着,希望
“老师”从中斡旋,朝廷能够收回成命。 然而最使曾国藩烦忧莫释的,还是两江的情形。戡平大乱,急流勇退,
曾国藩当时首要的举措,就是裁撤湘军。他自觉这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湘军 在江宁的无数,刚刚被裁时,手里都有些从战乱中得来的财货,而曾国藩又
颇讨厌湘军回湖南去求田问舍,所以在江宁落户的很多。日子一久,坐吃山 空,不免有流为盗匪的,而马新贻居官,最看重的就是地方秩序,对散兵游
勇,约束极严,寻常盗匪,还可以照例一层层审问,如果是散兵游勇抢劫,
一经被捕,责成“该管道府,就地正法”,这是奏明在案的。 为此,被裁的湘军,对马新贻大为不满。在他们的想法,“九载艰难下
百城”,江宁的克复,洪杨的被灭,都是曾家和湘军的功劳,曾国藩当两江
总督都“太细了”,既然朝廷要调他为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那么两江总督 应该仍旧归湘军领袖接充,最有资格,也是最理想的人选,自是“九帅”。
不得已而求其次,让李鸿章来当,也还说得过去,因为他跟湘军关系很深。 谁知会落到一向在安徽做官的马新贻身上,这是从何说起?
本来就心怀不平,加上马新贻的处置过于严峻,因此在江宁的湘军旧 人,跟这位籍隶山东,身在教门的总督,感情搞得很坏,不断有人来向曾国
藩诉苦。他除了劝慰以外,不愿再有什么表示,其实也是无法有什么表示, 人已离开两江,再去过问两江的事,不但为情理所不容,而且也犯朝廷的大
忌。这一来,五中忧烦,右眼失明,而且得了个晕眩的毛病,唯有在黑头里 闭目静卧,人才觉得舒服些。
于是,各方所荐的医生,纷至沓来,文祥荐了一名七世祖传的眼科, 崇厚也荐了一名洋人来看。用药各异,但有个看法是相同的,曾国藩必须好
好调养。因而在四月间,奏陈病状,请假一个月调理,期满又续假一个月。 他的打算是,这样续假几次,便要奏请开缺,纵使不能无官一身轻,回湘乡
安度余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隶总督的关防,回京去当大学士。位尊人闲,在 昌明西学、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业”。




二八




谁知就在拜折续假的当儿,天津起了轩然大波,五月二十五日深夜递 到一件廷寄,曾国藩起床听人念道: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没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 一折,曾国藩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
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会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 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
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教堂, 拆毁慈仁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
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原折着抄给阅看。钦此!” 念了崇厚的原折,恰好天津道周家勋亦专程来禀报此事,才知道事起
于天津知县刘杰,抓住了两名拐子,同时天津的团练也抓住了两个,名叫武 兰珍、安三。安三是个教民,而武兰珍虽非教民,口供中却说他的“迷药”
是从天主堂一个司事王三那里领来的。也就在这时候,慈仁堂的孤儿,因为 瘟疫死了好几个,掩埋得不够深,让野狗拖了出来,“胸腹皆烂,腑肠外露”。
天津的百姓认为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证,所以天主堂外,聚集了许多人, 其势汹汹,眼看有冲突发生。
于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国驻天津的领事丰大业提出交涉,要勘 查慈仁堂,提讯王三。慈仁堂里,固然看不出什么挖眼剖心的迹象,王三跟
武兰珍对质的结果,亦证明了武兰珍只是胡说。但百姓不信,总以为崇厚袒 护洋人,因而仍旧聚集在教堂附近,辱骂骚扰。天主堂跟三口通商大臣衙门
相距不远,崇厚正要派官兵去弹压,法国领事丰大业兴师问罪来了。
丰大业十分卤莽,挂两把手枪,一进客厅就破口大骂,接着不分青红 皂白开一枪,吓得崇厚赶紧躲入签押房,丰大业就在客厅摔茶碗、拍桌子, 咆哮不止。
这时取名“水火会”的天津民团,已聚集了数千人,群情鼓噪,大骂 教士、洋人,崇厚怕激出事故,重新又出来劝丰大业,有话好讲,不必如此。
又告诉他,外面情势不妙,最好躲一躲,不要出去,否则怕有危险。
通事把话传译了过去,丰大业怒气冲冲地答道:“我不怕中国百姓!” 说完,带了他的秘书西蒙,掉头就走。
崇厚不放心,派了马弁护送。衙门外面的百姓,都是怒目而视,已有 一触即发之势,偏偏冤家路窄,遇着天津县知县刘杰,正从天主堂弹压回来,
预备去见崇厚回话。丰大业一见,不问青红皂白,拔枪就放,这一枪没有打 中刘杰,打伤了他的一名家人。
“打!”不知道谁厉声一喊,于是人潮汹涌,淹没了丰大业和西蒙,等散 开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两具尸首。
动乱不过刚刚开头,水火会鸣锣聚众,号召了上万的人,先到通商衙 门东面的天主堂,杀了两名教士,放火烧房子,再往东面就是法国领事馆,
杀了丰大业的另一名秘书汤玛生夫妇。最后出东门,打入慈仁堂,杀了十名
“贞女”,把贞女教养的一百多孤儿放了出来,跟着又是一把火。 于是崇厚和天津道、府、县,一面弹压,一面救火,但人多势众,无
济于事,整个天津城象沸了的油锅,一直到天黑才慢慢静下来。事后调查, 另外又杀了两个法国人,是在天津经商的一对夫妇,还有三个俄国人,被误
认为法国人而遭了池鱼之殃。同样地,英国和美国的六座教堂,也因为老百 姓分不清什么是基督教、天主教而被毁。至于教民死得更多,总在三十以上。
曾国藩闭目静听,一言不发,他平日的修养,重在“不动心”,以为唯 有如此才能保持湛然的神明,应付任何危疑震撼。但天津百姓闯了这么一场
大祸,眼看咸丰十年,洋兵内犯的灾难,又有重演的可能,如何能不动心? 所以口虽不言,神色已变,右眼下不断抽风,额上筋脉跃动,静卧多日,好
了十分之七八的晕眩毛病,又已发作。可是,他硬撑着,只喊着他的第二个
儿子说:“纪鸿,把灯移开些!” 曾纪鸿赶紧将他面前的一盏洋灯挪开,同时劝他躺一躺,说有事明天
再商量。
“不要紧!”曾国藩慈爱地说,“我还得有几句话问。”他问周家勋:“法 国水师的提督,就驻扎在大沽口,可曾上岸?
是何态度?”
“自然上岸了。”周家勋答道:“态度当然也很坏,不过不曾派兵上岸。”
“别国的洋人呢,有何表示?各国领事,可曾有什么话?”
“在天津的洋人,自然都害怕。听说,英国的李领事,要组团自保。” 曾国藩不作声。好半天才说:“你回去告诉崇侍郎,我料理料理就到天
津来。只要可以为国家免祸,一己荣辱,非所敢计。现在只有我跟他是局中 人,祸福相共,我一定替他分谤,请他立定宗旨,沉着应付。”
周家勋明白,言外之意,还是要委曲求全,不过曾国藩愿意分谤,崇
厚是不是愿意受谤,却成疑问。当然,这只是他心里的想法,不便说也不必 说,只把曾国藩的话,转达到就是了。
等周家勋辞出督署,直隶按察使钱鼎铭已经得信赶到。此人籍隶江苏 太仓,是个举人,咸丰年间办团练有名,李鸿章“用沪多吴”,就出于他的
创议和奔走,处事干练明快,极得曾国藩的信任。这时,就不为他掌理刑名 的职司,以私人的情分,也该为曾国藩分忧分劳、所以等不到第二天一早,
就先要来报到,一则示关切,二则备顾问。
曾国藩幕府中,也有洋务长才,一个是黎庶昌,字莼斋,贵州遵义人, 再一个就是薜福成。当钱鼎铭来谒见曾国藩时,他们正在各陈所见,未有结
论,等钱鼎铭一到,便得从头谈起。
看完廷寄,钱鼎铭指着崇厚的折,愤愤说道:“崇地山一味媚洋,激出 民变,明明是中外交涉事件,他请旨由直督查办,说是‘以靖地方’,轻描
淡写地把责任往地方上一推,不太岂有此理吗?”
“调甫!”曾国藩反倒劝他,“现在不是论追责任的时候,更不是生气的 时候。刚才我跟莼斋和叔耘在谈,缉凶赔银,自然是免不了的,我跟崇地山
要挨骂,也是免不了的。只是祸虽闯得这么大,恐怕民愤依然未平,要应付 内外两方面,事情着实棘手,你看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