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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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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高阳_1
写在《慈禧前传》之前




清文宗与恭亲王


清咸丰十一年辛酉七月十六日,文宗崩于热河。遗命以皇长子载淳继 位,并派怡亲王载垣等军机大臣,额驸景寿及辅国公肃顺等总共八人? ??
襄一切政务”。这就是清朝家法中,“顾命大臣”辅弼幼主的制度。
不久,幼帝的生母慈禧太后(其时仿明朝万历的成例称她“圣母皇太 后”),既不甘于大权的旁落,又深憾于肃顺的跋扈,于是与文宗异母弟恭亲
王奕密谋,夺取政权,由“顾命”而变为“垂帘”,两宫临朝称制于上, 恭王总揽全局于下,是为近代史上有名的“辛酉政变”。
“辛酉政变”争权的两方,缩小范围来说,一方为慈禧和恭王,一方是 肃顺及其同党。
但肃顺为文宗所重用,而文宗的重用肃顺,则在恭亲王于咸丰五年奉 旨“罢直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后,为此文宗与恭亲王兄弟失和的表面化。
换言之,没有恭亲王于咸丰五年的退出军机,就没有肃顺于咸丰六、七年始 的逐渐被重用,即令肃顺在御前当差,有心揽权,则以恭亲王的地位,足以
裁抑,然则文宗的末命,必以嗣君付托恭王,不特无“政变”之可言,且亦 无“垂帘”之变局。王湘绮诗:“祖制重顾命,姜姒不佐周”,“垂帘”原是
恭王与慈禧合作的条件之一,倘恭王亦在“顾命”之列,一定也跟肃顺、载 垣一样,对“垂帘”之议,持坚决反对的态度。
由此可见,“辛酉政变”实种因于文宗与恭王的兄弟失和,其间牵涉到 帝位、亲情、礼法、隐衷。重重因素的纠结,构成了复杂微妙的过程。我以
为在贡献《慈禧前传》于读者之前,有先一叙此过程的必要,因作本篇。
一 宣宗生前,三后九子,二、三两子幼殇;第一子死于道光十一年四月,
两个月以后,皇四子奕詝生,是为文宗。 文宗的母亲钮祜禄氏,由全嫔累进为全贵妃,十三年四月,继后佟佳
氏崩,全贵妃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十四年十月,正位中宫。二十年正月 初九崩,年三十三。宣宗亲自定谥为“孝全”。
清宫词:“蕙质兰心并世无,垂髫曾记住姑苏,谱成六合同春字,绝胜 璇玑织锦图。”原注:“孝全皇后为承恩公颐龄之女,幼时随宦至苏州,明慧
绝时。曾仿世俗所谓七巧板者,斫木片若干方,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以 为宫中新年玩具。”因生长苏州之故,亦可想见其在“明慧”以外,还有江
南女儿的温柔,这与旗下格格的开朗爽健是大异其趣的,此所以独蒙帝眷。 孝全之崩,曾有异闻。清宫词:“如意多因少小怜,蚁杯鸩毒兆当筵,
温成贵宠伤盘水,天语亲褒有孝全。”原注:“孝全皇后由皇贵妃摄六宫事, 旋正中宫,数年暴崩,事多隐秘。其时孝和太后尚在,家法森严,宣宗亦不
敢违命也,故特谥之曰:‘全’。宣宗既痛孝全之逝,遂不立他妃嫔之子而立 文宗,以其为孝全所出,且于诸子中年龄较长。”照这首诗看,孝全暴崩,
似是新年宫中家宴,为人下毒所致。但“温成贵宠伤盘水”一,兼用宋仁宗 张妃怙宠及庆历八年近侍作乱纵火,曹后率宫人救火擒贼的故事,不知意何
所指?词连孝和,尤不可解。史载:宋仁宗张妃颇与闻外事,曾为其伯父尧 佐乞官,或者孝全亦有类似的举动,而宣宗继母孝和太后秉性严毅,有所责
备,孝全因而羞惧服毒。宣宗哀矜,谥以“全”字。这是我的猜想,究竟真 相如何?诚所谓“宫闱事秘,莫得闻矣!”
孝全崩后,宣宗未再立后。其时妃嫔中,名位最高的是静皇贵妃,幼 殇的皇二子、皇三子,都是她所出,再生一子,就是皇六子奕。孝全崩时,
奕詝即由静皇贵妃抚养,王闿运《祺祥故事》:“恭忠王母,文宗慈母也。全 太后以托康慈贵妃,贵妃舍其子而乳文宗,故与王如亲昆弟。”静皇贵妃在
文宗即位后,被尊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所谓“乳文宗”的“乳”字, 如作哺育解,不实,“舍其子”更不实,静皇贵妃多少是偏爱亲子的。但文
宗与奕为皇子时如“亲昆弟”则可信,因不独同在一母照拂之下,且年龄 相仿,同在书房,兼之皇五子奕淙出嗣为惇亲王后,不在宫中,皇七子奕澴
还小,不足为侣,除此以外,宫中别无可以谈得来的弟兄,感情自然而然就 亲密了。
二 奕的才具,无疑地胜过奕詝,宣宗亦最钟爱这个儿子。但大位终归 于奕詝者,另有缘故。《清史稿·杜受田传》:“文宗自六岁入学,受田朝夕
纳诲,必以正道,历十余年。至宣宗晚年,以文宗长且贤,欲传大业,犹未 决;会校猎南苑,诸皇子皆从,恭亲王获禽最多,文宗未发一矢,问之,对
曰:‘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悦曰:‘此真帝者之 言!’立储遂密定。”文宗的这段话,就是杜受田的传授。又清人笔记载:“道
光之季,宣宗衰病,一日召二皇子入对,将藉以决定储位。二皇子各请命于 其师,卓(秉恬)教恭王,以上如有所垂询,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杜则
谓咸丰帝曰:‘阿哥如条陈时政,智识万不敌六爷。惟有一策,皇上若自言 老病,将不久于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诚而已。’如其言,帝
大悦,谓皇四子仁孝,储位遂定。”
如上所引,文宗得位,不无巧取之嫌,而恭王的内心不甚甘服,亦可 想而知。兄弟各有心病,种下了猜嫌不和的根由。而以静皇贵妃的封号一事
为导火线,积嫌到咸丰五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兹就王湘绮所著《祺祥故 事》中,有关此事的记载,分段录引注释如次,以明究竟(引文上加A记号)。
A会太妃疾,王日省,帝亦省视。一日,太妃寝未觉,上问安至,宫 监将告,上摇手令勿惊。妃见床前影,以为恭王,即问曰:“汝何尚在此?
我所有尽与汝矣!他性情不易知,勿生嫌疑也。”帝知其误,即呼“额娘”。 太妃觉焉,回面一视,仍向内卧不言。自此始有猜,而王不知也。
圆明园三园之一的万春园,原名绮春园。道光年间,尊养孝和太后于 此。文宗即位,亦奉康慈太妃居绮春,这是文宗以宣宗尊孝和者尊康慈,而
视疾问安,又无异亲子,凡此都是报答抚育之恩。但看康慈误认文宗为恭王 所说的一段话,偏心自见,而猜嫌固先起自康慈。
A又一日,上问安入,遇恭王自内而出,上问病如何?王跪泣言:“已 笃!”意待封号以瞑。上但曰:“哦,哦!”王至军机,遂传旨令具册礼。
此记康慈不得太后封号,死不瞑目。“哦,哦!”是暂不置可否之词, 恭王则以为文宗已经许诺。这可能是一种误会,但恭王行事,有时亦确不免
冲动冒失,因而被认为“狂妄自大”,以后与慈禧的不和,即由于此种性格 使然。
恭王初入军机在咸丰三年十月,虽为新进,但以爵位最尊,成为掌印 钥的“领班军机大臣”,所谓“军机领袖”、“首辅”、“首揆”都是指领班的
军机大臣。召见军机,自乾隆十三、四年间开始,全班同见,但首辅或一日 数召,面听指示称为“承旨”,既承旨而缮拟上谕进呈,称为“述旨”,至于
“传旨”,通常指口头传达旨意而言。 A所司以礼请,上不肯却奏,依而上尊号,遂愠王,令出军机,入上
书房,而减杀太后丧仪,皆称遗诏减损之。自此远王同诸王矣!
“所司”指礼部。尊封皇太后,应由礼部具奏,陈明一切仪典。恭王传 旨,虽非文宗本意,但皇帝如摈拒礼部请尊封皇太后的奏章,则将闹成大笑
话,所以不得不依奏。而恭王的“传旨”,起于误会,终同挟制,文宗自然 要懊恼。
《清史稿·文宗本纪》咸丰五年秋七月壬戌朔:“尊皇贵太妃为康慈皇 太后”。到七月庚午(初九),皇太后崩,十一天以后,恭王以“办理皇太后
丧仪疏略”的“原因”,奉旨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所谓“自此远王同 诸王”的“诸王”,指惇郡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漁 E
等四人,这就是说,文宗从此看待奕与其他异母弟并无区别,不复如“亲 昆弟”。而康慈的抚育之恩,也算在尊封太后一事中报答过了。
据《清史稿礼志》康慈太后崩,“帝持服百日如制”。所谓“减杀太后 丧仪”,最主要的是谥法有异,《清史稿·后妃传》康慈崩后,“上谥曰‘孝
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袝庙”。按:封后而不系帝谥,起于 明宪宗生母孝肃太后,《明史·后妃传》“孝肃周太后,英宗妃、宪宗生母
也。??嘉靖十五年与纪邵二太后并移祀陵殿,题主曰皇后,不系帝祀,以 别嫡庶,其后穆宗母孝恪、神宗母孝定、光宗母孝靖、熹宗母孝和、庄烈帝
母孝纯,咸遵用其制。”但在清朝,上谥太后,并无此前例。文宗不以家法 而沿用前朝故事,一方面表示,孝静太后抚育有恩,侍奉如生母,一方面亦
表示嫡庶究竟有别。致憾之深,可以想见。
以后到了咸丰七年,奕复起,受命为都统,其时肃顺已开始得宠, 为固位计,不免对奕有所中伤。英法联军,进逼京师,文宗以“秋狝木兰”
为名,仓皇避往热河,命奕留京“办理抚局”,则由于肃顺的制造空气及 守旧派的推波助澜,相率以为奕将借洋人的势力,重演“土木之变”的故
事,甚至连惇亲王奕淙亦相信奕要谋反。于是文宗与恭亲王手足之间,猜 忌愈深。
总之,如无牢不可解的心病,则以兄弟之亲,谗言不入,文宗末命的 顾命八大臣,当以奕为首。“祖制重顾命”,以恭王的才具,执行尊严的家
法,慈禧决不可能取得任何政治上的权力。照这样看,清文宗与恭亲王的手 足参商,不过便宜了慈禧一个人而已。历史的因果关系,有时奇妙难测,此 为一例。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 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
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 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 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
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 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
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 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
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 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
对于他来说,仅是每天看完奏折,便成苦刑,特别是那些军报。江南 未平,山东又起,域内未弭,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边陲的鳞甲之患,
父亲手里,也不过英夷为了鸦片逞凶,象这几年内忧外患,纷至迭起,不独 东南半壁糜烂,甚至夷人内犯,进迫京师,不得不到热河来避难,这是前人
所未曾遭遇过的艰难处境,他相信换了任何一位皇帝,都会象他一样,怕看 那些奏报军情的章折。
唯有这样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这样自己为自己找理 由,他才能有寻一些乐趣的心情,领略到一些天子之贵!
喘息渐渐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 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最后
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 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
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 舒服得多了。
“传懿贵妃来批本!”
“嗻!”管宫内传宣的小太监金环跪一跪,领旨走了。
“慢着!”等金环站定,皇帝又吩咐:“传丽妃,东暖阁伺候。” 等金环传旨回到御书房,皇帝已回烟波致爽殿东暖阁。接着懿贵妃到
了御书房,一个人悄悄地为皇帝批答奏折。 她不能坐御座,侧面有张专为她所设的小书桌。从御书案上将皇帝看
过的奏折都移了过来,先理一理。把那些“请圣安”的黄折子挑出来放在一 边,数一数奏事的白折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后再清理一遍,把没有做下
记号,须发交军机大臣拟议的再挑了出来,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折,在懿贵妃要不了半个时辰,因为那实在算不了一件什 么事!
多少年来累积的经验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过在几句习用语 中挑一句,诸如“览”,“知道了”,“该部知道”,“该部议奏”,“依议”之类。
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皇帝也不必亲自动笔,只在奏折上做个记号就行了。 记号用手指甲做。贡宣纸的白折子,质地松软,掐痕不但清晰,而且
不易消灭,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横直、长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朱 笔写出那个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话,就算完成了批答。这在“敬事房”的太监,
是无不可艺胜任的。 喜欢揽权的懿贵妃,因为常侍候皇帝处理政务的缘故,把这个能够与
闻机密的工作,拿到了手里。皇帝的亲信近臣,协办大学士,署领侍卫内大 臣,内务府大臣并执掌印钥的肃顺,因此一再秘密进言,说懿贵妃揽权,喜
欢干预政事,其实,她是在学习政事。对于大清的皇位,没有谁比她看得再 清楚的,也许一年半载,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岁的儿子——皇长子,
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儿子载淳,将会继承大统。她必须帮助儿子治理“天 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过,未作表示, 而须先交军机大臣处理的奏折,往往在那里面的陈述,才是正在发展中的军
国重务,她想了解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研究驭下之道, 懂得训谕款式,这些都要从奏折中去细心体味。
有一道奏折,是恭亲王奕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记号,而应该是有明 确指示的,恭亲王“奏请赴行在,敬问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来探望,
手足之情,天经地义,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贵妃就已看出,这道内容简单的奏折中,另有文章。恭 亲王来问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实际上是要亲自来看一看皇帝的病势,好
为他自己作一个准备。也许,恭亲王还会苦谏回銮,果真谏劝生效,回到北 京,有那么多王公大臣,勋戚耆旧在,总可以想出办法来制裁专擅跋扈的肃 顺。
想到这里,她立刻知道了这道奏折发交军机处以后的结果。肃顺虽不 是军机大臣,但在热河的军机大臣中,怡亲王载垣,肃顺的胞兄郑亲王端华,
倚肃顺为灵魂。穆荫、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 焦祐瀛,由军机章京超擢为军机大臣,更是肃顺的提拔,这样,他们还不是
都照肃顺的意思,驳了恭亲王的折子?
“哼!肃老六,你别得意!”懿贵妃这样轻轻地自语着,把恭亲王的奏折 拿在手里去见皇帝。
在东暖阁的丽妃,听得太监的奏报,特意避了开去。皇帝却依旧躺在 炕床上,等懿贵妃跪安起来,随即问道:“你手里拿着谁的折子?”
“六爷的。”宫内家人称呼,皇帝行四,恭亲王行六,所以妃嫔都称恭亲 王为“六爷”。
皇帝不作声,脸色慢慢地阴沉下来,但潮热未退,双颊依然是玫瑰般 鲜艳的红色,相形之下,越显病态。
这样阴沉的脸色,在此两三年中,懿贵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 不快,历久无事,不安的感觉消失了。而现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觉不到,该
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管他是如何的脸色!
“皇上!这一道折子,何必发下去呢?” 皇帝开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来想用峭冷的声音,表示给她一
个钉子碰,但以中气不足,声音低微而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懿贵妃越发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话,该亲
笔朱批。皇上别忘了,六爷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
终于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他跟五爷、七爷他们,情分又不同。” 皇帝有五个异母的弟弟,行五的奕淙,出嗣为他三叔的儿子,袭了惇
亲王的爵,行七的醇郡王奕澴,与皇帝以兄弟而为联襟,他的福晋,就是懿
贵妃的胞妹,行八的奕诒和行九的奕漁 E,亦都是在皇帝手里才受封的钟郡 王和孚郡王。唯有奕的情形特殊,当皇帝继承大位的同时,他便由先帝朱
笔亲封为恭亲王,而情分格外不同的是,皇帝十岁丧母,由恭亲王的生母抚 育成人,所以六弟兄之中,只有他们俩如同一母所生。
但是,因爱几乎成仇,也正为此。这是皇帝的心病,懿贵妃偏偏要来 揭穿,话说得在理上,皇帝心内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只得退让一步:“那, 你先搁着!”
“是!”懿贵妃说,“这道折子我另外留下,等皇上亲笔来批。”
“嗯。你跪安吧!”
“跪安”是皇帝叫人退下的一种比较宛转的说法,然而真正的涵义,因 人因地而异,召见臣工,用这样的说法是表示优遇,而在重帷便殿之中,如
此吩咐妃嫔,那就多少意味着讨厌她在跟前,因此懿贵妃心里很不舒服。
跪安是跪了,也正巧,跪下去就看见炕床下掉了一块粉红手绢在那里, 顺手捡起来一抖,粉香扑鼻,上面黑丝线绣的五福捧寿的花样。这一看,懿
贵妃陡觉酸味直冲脑门,脸色就很难看了。
忍了又忍,咽不下这口气,她站定了喊道:“如意!” 这一喊惊动了皇帝,转脸看到她手里拿着块手绢,认得是丽妃的东西。
怎么到了她手里?倒要看看她跟如意说些什么?
“传话给小安子,让他去问一问,皇后可是在歇午觉?如果醒了就奏报, 说我要见皇后。”
懿贵妃朗朗地嘱咐完了,扬着手绢儿,踩着“花盆底儿”,一摇三摆地 离了东暖阁。
皇帝非常生气,立刻回到书房,召见肃顺。 原怀着一腔怒火,打算着把懿贵妃连降三级,去当她入宫时初封的“贵
人”,但见了肃顺,皇帝却又改了主意。懿贵妃与肃顺是死对头,皇帝难胜
烦剧,但求无事,不敢去惹是非。 肃顺却已从小太监口中,得知端倪,此时见皇帝欲语不语,满面忧烦,
便即趋至御座旁边,悄悄问道:“想来又是懿贵妃在皇上面前无礼?” 皇帝叹口气,点点头。
“那么,皇上是什么意思,吩咐下来,奴才好照办。”
“我不知道怎么办?”皇上万般无奈地说:“第一,她总算于宗社有功; 第二,逃难到此,宫里若有什么举动,那些个‘都老爷’,可又抓住好题目
了,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烦死了!”
所谓“于宗社有功”,当然是指后宫唯有懿贵妃诞育了皇子,肃顺心想, 不提起来还罢了,提起来正好以此进言。
于是,他先向外望了一下,看清了小太监都在远远的廊下,才趴在地 下,免冠碰了个头,以极其虔诚忠爱的姿态说道:“奴才有句话,斗胆要启
奏皇上。这句话出于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求皇上天恩,与奴才作 主。”
肃顺是皇帝言听计从的亲昵近臣,早已脱略了君臣的礼节,这时看他 如此诚惶诚恐,大为诧异,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惯常所用的排行称呼
说道:“肃六!有话起来说。”
肃顺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头起来,额上竟已见汗,他也忘其所以地, 就把御赐宝石顶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凑过去与皇帝耳语。
“懿贵妃恃子而骄,居心叵测,皇后忠厚,丽妃更不是她的对手。皇上 要为皇后跟丽妃打算打算才好。”
皇后为皇帝所敬,丽妃为皇帝所爱,提到这两个人,皇帝不能不关切, 但是:“你说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说眼前,是说皇上万年以后——这还早得很哪!不过,阿哥今年 六岁还不要紧,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时候皇上再想下个决断,可就不容 易办到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惊心,对于自己的病,最清楚 的还是莫过于自己,一旦倒了下来,母以子贵,那就尽是懿贵妃的天下了。
吕氏明空,史迹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给叶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 何以上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动心了!太阳穴上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在跳动,双手紧握 着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虑这个严重的后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体,无法肩负这样一个重大的难题,想不多久,便觉 得头昏胸痛,无法再细作盘算。这原非一时片刻所能决定的大事,暂且不想 它吧!
“让我好好儿想一想。”皇帝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一点儿什么 来!”
“奴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 到了晚上,皇帝觉得精神爽快了些,记起恭亲王那道折子,想好好作
个批答。于是又到了书房,由丽妃在灯下伺候笔墨。 把恭亲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想起儿时光景,皇帝触动了手足之情。
于是二十年来的往事,刹那间都奔赴心头,最难忘怀的是,每天四更 时分,起身上学,奕爱玩贪睡,保母一遍遍地唤不醒,只要说一句:“四
阿哥可要走了!”立刻就会把双眼睁得好大,慌慌张张地喊着:“四哥等我! 四哥等我!”
于是纱灯数点,内监导引,由皇子所住的乾清宫东五所,入长康左门, 穿越永巷,进日精门到乾清门东面的上书房。虽然各有授汉文的师傅,教满
洲话的“谙达”,但只要一离了书案,两个人必定凑在一起,不管到那里都 是形影不离的。
皇帝记得自己十四岁那年,正式开始习骑射,就在东六宫西面的东一 长街试马。十三岁的奕,第一次被抱上鞍子,吓得大叫,可是没有几天工
夫,就已控御自如,骑得比谁都好。从那时候起始,奕才具展露,一步一 步地赶上来了!
“唉!”皇帝轻喟着,浮起一种莫名的惆怅,喃喃念道:“青灯有味,儿 时不再!”一面自语,一面取支玉管朱笔,信手乱涂着。
丽妃从皇帝肩头望去,只见画的是两个人,一个持枪,一个用刀,正 在厮杀,便即问道:“皇上画的是谁啊?”
“一个是我,一个是老六。” 丽妃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手脚都有些发冷,皇上与六爷兄弟不和,
她是知道的,但何至于如仇人般刀枪相见,要拚个死活呢?
“这话有十四、五年了!”皇帝画着又说:“是老六玩儿出来的花样,让 内务府给打了一把好刀,一支好枪,我跟他两个人琢磨出来好些个新招式。
有一天让老爷子瞧见了,高兴得很,给刀枪都赐了名字,刀叫‘宝锷宣威’。”
丽妃舒了口气,无端惊疑,自觉好笑,“枪呢?叫什么名字?”她又问。
“枪叫‘棣华协力’。”皇帝转脸来问:“你可懂得这四个字?” 丽妃娇媚地笑着,“我那儿懂呀?正等着皇上讲给我听呢!”
“这就是说弟兄要同心协力,上阵打仗,才可保必胜。”
“本来就应该这样儿嘛!”
“连你都知道,”皇帝冷笑一声,“哼!老六偏偏就不知道!去年八月初, 我叫他出面议和,无非担个名儿,好把局势缓一缓,腾出工夫来调兵遣将,
谁知道他只听他老丈人桂良的话,真的跟洋人打上了交道了!我真不懂他其 心何居?”
静静听着的丽妃,笑容渐敛,不敢赞一词。因为皇后一再告诫过她, 皇帝说到什么有关系的话,只准听,不准说,更不可胡乱附和或者出什么主
意,这是祖宗的家法。柔弱的丽妃,就是没有皇后的提示,她也是不敢违犯 的。
发了一顿牢骚的皇帝,心里觉得痛快了些,站起身来,踱了数步,重 新回到御座,对着恭王的奏折,拈毫构思。
他已打定了主意,决计不要恭亲王到行在来。但是,他不愿意批几个 字就了事,心想着该好好写一段冠冕堂皇,情文并胜的话,一则好堵住朝野
悠悠之口,再则也让“老六”领略领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胜过他这个 弟弟的,怕就只有这一点了!
“这是刚沏的。”丽妃把用一只康熙五彩盖碗盛着的新茶,捧到御前,“昨 儿个湖南进的君山茶。皇上尝尝!”
“嗯。”皇帝自己用碗盖,慢慢把浮着的茶叶,滤到一边,望着淡淡的茶 氛出了一会神,忽然转脸喊了声:“莲莲!”
“莲莲”是丽妃的小名。她刚走向门前,要传小太监去预备点心,听得 皇帝呼唤,赶紧答应一声:“莲莲在!”
“你说,”皇帝等她走到御书案前,指着奏折这样问她:
“老六要到热河来看我的病,我应该怎么跟他说?”“这??,”丽妃陪 笑道:“该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说。”
皇帝知道宫中曾经诫饬妃嫔,不得与闻政务,所以点点头说:“不要紧, 是我问你的,你说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会责备你。”
这一说,丽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会答道:“皇上看待六爷,原跟亲 兄弟一个样,只怕六爷来了,谈起从前,不免伤心,那就对圣体大不相宜了。
如果六爷体谅皇上的心,还是在京城里好好办事,替皇上分忧,不来的好。 反正秋凉总得回銮,也不过一转眼的工夫!”
一番婉转陈奏,赢得龙颜大悦,连连轻击书案,学着三国戏中刘备的 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
看见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丽妃抽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寿花样的粉红色 手绢,握在嘴上,轻声笑了。
于是皇帝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笔在《麻姑仙坛记》上下过功 夫的颜字,在恭亲王的折子后面,振笔疾书:“朕与恭亲王自去秋别后,倏
经半截有余,时思握手面谈,稍慰仅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 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联,见面时回思往
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 回銮后,再行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
写到这里,加“特谕”二字,便成结束。忽然想起奏折内还有“夹片”, 检起一看,果然。
奏折内别叙一事,另纸书写,称为“夹片”。恭亲王折内,另附一片, 是说留京办事的军机大臣文祥,亦奏谓赴行在面请圣安。此人出身“满洲八
大贵族”之一的瓜尔佳氏,能文能武,有见识,有才干,留守在京,任劳任 怨,极其得力,皇帝原想也慰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亲王一党,而且这半天
也劳累了,懒得再费心思,所以草草又写一笔:
“文祥亦不必前来。特谕!” 写完重看一遍,自觉相当恳切,一时不能回銮的苦衷,应可邀得在京
大小臣工的谅解。 至于恭亲王心里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这一夜,皇帝就由丽妃侍寝。如果在京城禁宫内,睡到寅卯之间,即 须起身,传过早膳,到天亮辰时,召见军机,裁决庶政。政巡狩在外,办事
程序,不妨变通。而且皇帝痼疾缠绵,必须当心保养,所以总要到天明以后, 太监方敢“请驾”。
从去年八月驾到热河避暑山庄以后,这种情形,由来已非一日,但懿 贵妃对于皇帝这一天的起居,特别注意,实际上她无时不在侦伺皇帝的动静,
这份差使,由她的太监安德海担任。
这个被上上下下唤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隶南皮人,生成兔儿 脸,水蛇腰,柔媚得象京城里应召侍坐的小旦,同时又生成一张善于学舌的
鹦鹉嘴,一颗狡诈多疑的狐狸心,对于刺探他人的隐私,特具本领,因此深 得懿贵妃的宠信。在禁城内,懿贵妃住“西六宫”的储多宫,照规矩有十四
名太监执役,其中带头的两名“八品侍监”,名为“首领”,小安子以首领之 一,独为懿贵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丽妃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的消息,在懿贵妃面 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宫门深锁,消息中断。已两年未承雨露的懿贵
妃,看着丽妃的那方粉红手绢,妒恨交加,几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 身,等小安子来请安时,她第一句话就是:“去瞧瞧去!”
到那里“去”?“瞧”什么?小安子自然知道。答应一声,匆匆而去。 等打听回来,懿贵妃正进早膳,他帮着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后一站,什么
话也不说,倒象是受了什么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么啦?你!”懿贵妃微偏着脸问。
“奴才在替主子生气。”
“替我?”懿贵妃没有再说什么,只拿手里的金镶牙筷,指着膳食上的 一碟包子说:“这个,你拿下去吃吧!”
小安子跪下来谢了赏,双手捧着那碟包子,倒退数步,然后转身走了 出去。
懿贵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绕弯儿”。一绕 绕到后园,只见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
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她深深惊异,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 如此热闹了。
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寂寞春心,二十七岁的 懿贵妃,忽然想起两句不知何时记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词,轻轻念道:“不
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念了一遍又一遍,叹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见小安 子在回廊上出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刚打前边来。皇上刚刚才传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声,秘密报告。
“这么晚才起来吗?”
“听‘坐更’的人告诉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叽叽咕咕,絮絮叨 叨,跟丽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贵妃装得不在意地问,“那儿来这么多话聊呀?”
“谁知道呢?据说,就听见丽妃小声儿的笑个没完!” 懿贵妃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但她不愿让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声,
走得远远的,对花悄立,不言不语。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过来,在她身后以略带埋怨的语气说,“怎么不 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错!懿贵妃在心里想,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话,到那里都能说的。 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来,一面走,一面问:
“什么时候了?” 跟在后面的小安子,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打簧金表来,只见短针和
长针,指在外国字的八和三上,便朗声答道:“辰正一刻。”
“哎哟!可稍微晚了一点儿!” 这是说到中宫问安的时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见皇后有所陈诉了,
因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惊扰。这时决定乘问安的机会要狠狠告丽妃一状。 所以特为把那方粉红手绢带着,好作为证据。就这时,又有个太监来密报,
说皇帝起身不久,吐了两口血。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说与皇后。
皇后比懿贵妃还小两岁,圆圆的脸,永远是一团喜气,秉性宽厚和平, 颇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嫔、太监和宫女的爱戴。因此,就是精明强干的懿
贵妃也不得不忌惮她几分。但是比起丽妃、婉嫔、祺嫔、玫嫔、容贵人她们, 懿贵妃已是非常骄恣的了。就象皇后每天梳洗,妃嫔都应该到中宫伺候,唯
有懿贵妃不到。皇后也曲予优容,甚至当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为然的表示 时,皇后还庇护着,说是懿贵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为如此,懿贵妃在忌惮以外,还对皇后存着敬爱之意,同时她也 深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要打击宫内何人,就必须利用皇后统摄六
宫的权威。所以在敬爱以外,又还用了些笼络的权术。
一到中宫,只见其他妃嫔,包括丽妃在内,都已先在。这时懿贵妃才 发觉自己失策了,应该早些来,无论如何要在丽妃之前,这样,等丽妃迟到,
立刻就可以借题发挥,甚至以次于皇后的贵妃地位,放下脸来申饬她几句。 岂不可以好好出口恶气?
她心里这样想着,表面上声色不动,给皇后请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嫔 见了礼。转过脸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说道:
“我有样重要东西,要请皇后过目。”
“喔,是什么?”
懿贵妃故意毫无表情地呆了一会才说:“也不忙。等皇后什么时候闲 着,我再跟皇后回话。”
皇后极老实,但也极聪明,若是别人如此说法,她一定信以为真,暂 且丢下不管,而懿贵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有深意,
这时必有极要紧的话,只可私下密谈。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丽妃以下的几个人,目视招呼遍了,才亲切 地说:“你们都散了吧!”
于是妃嫔们依序跪安,退出中宫,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监、宫女们簇拥 着离去。宫规整肃,顿时声息不闻,朝阳影里,只有廊上挂着的一笼画眉、
一架鹦鹉,偶尔发出“扑扑”地搧翅膀的声音。
懿贵妃有些踌躇,怕她所说的话,会让侍立在外面的太监听见,辗转 传入丽妃耳中。因此顾盼之间,欲语还休。皇后猜出她的心意,便从炕上下
地,说一声:“跟我来吧!”
“是!”懿贵妃机警,随手拿起摆在炕几上的,皇后的镶着翡翠嘴子的湘 妃竹烟袋——这样,皇后贴身的宫女便知道用不着随伺,望而却步了。
进入寝宫,皇后盘腿坐在南炕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下吧!” 懿贵妃请个安谢了恩,半侧着身子坐着,从袖子里掏出那方粉红手绢,
放在炕几上。
“谁的?”皇后拈起手绢一角,抖开来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好眼熟啊!”
“丽妃的。”
“喔!”皇后笑一笑,把手绢撂回原处。 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懿贵妃暗生警惕,千万不能让皇后
存下一个印象,以为是跟丽妃吃醋。她的思路极快,一转念之间,措词便大 不相同了。
“是我昨儿下午,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捡的。这原算不了什么,不过,” 懿贵妃皱一皱眉说,“为了皇上的病,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烦人的了,
再要让他们瞧见这个,不知道又嚼什么舌头?”
“是呀!皇上有时候在那儿‘叫起’,召见臣工的地方,丽妃怎么这么不 检点呢!”
“这也怨不得丽妃,她年轻不懂事,胆儿又小,脾气又好,皇上说什么, 她还能不依吗?”
皇后默然,慢慢地拿起烟袋,懿贵妃抢着替她装了一袋烟,又取根纸 煤儿,就着蟹壳黄的宣德香炉中引火点了烟,静候皇后说话。
皇后心地忠厚,抽着烟心里在想,谁说懿贵妃把丽妃视作眼中钉?看 她此刻,竟是颇为回护丽妃。只是外面若有关于宫闱的风言风语,自己位居
中宫,倒不能不打听打听。
于是皇后问道:“外面有些什么风言风语啊?”
“皇后还不知道吗?”懿贵妃故作惊讶地。
“没有谁跟我说过。”
“那必是他们怕皇后听了生气。”
“那一朝、那一代没有风言风语?”皇后从容说道,“外面说得对,咱们 要听他们的,说得不对,笑一笑不理他们,不就完了吗?”
“皇后可真是好德量!叫我,听了就忍不住生气。”
“倒是些什么话啊?”
“话多着呢!”懿贵妃似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迟疑了半晌才笼统说了一 句:“反正都说皇上不爱惜自己身子。”
“噢!原来是这些个话?那也不是一天才有的。” 看到皇后爽然若失,不以为意的神情,懿贵妃相当失望。看样子,是
非说一两句有棱角的话,不能把她的气性挑起来。于是她故意装出想说不敢
说的神气,要引逗皇后先来问她。 皇后果然中计,看着她说:“你好象还有句话不肯说似地?”
“我??,”懿贵妃低首敛眉,“有句话传给皇后听,怕皇后真的要生气。”
“不要紧!你说好了。”
“外面很有些人这么说,说皇后的脾气太好了,由着皇上的性儿,糟踏 自己的身子。倘或象当年孝和太后那样,皇上的病,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地步。”
孝和太后是先帝宣宗的继母,秉性严毅,后妃畏惮,以她来相提作比, 显然是说皇后统摄六宫,失于姑息,以致无形中纵容了皇帝,溺于声色,渐
致沉疴。这分咎戾,如何担当得起?
皇后终于动容了!惊多于怒,而皆归于忧急不安,问计于懿贵妃说:“外 面这些话,对我是稍微苛刻了一点儿,可也实在是好话,你看,该怎么办呢?”
“自然是请皇后,多劝劝皇上。”
“嗐!”皇后重重叹口气,“劝得还不够吗?你说你的,他当面敷衍,一 转背全忘了。
你说有什么办法?”
“办法自然有。只怕皇后驭下宽厚,不肯那么做!” 皇后复又沉默,她懂得她的话,但要她以中宫的权威,制抑妃嫔的承
幸,照她的性格来说,也实在是件不容易办到的事。 皇后心中的疑难,懿贵妃看得明明白白。任何事她一向是不发则已,
一发就必须成功,费了半天的心机唇舌,眼看已经把皇后说服,不想又有动 摇的模样。如果以一篑之亏,前功尽弃,越发不能叫人甘心。但这一篑之功,
关系重大,必得好好想几句话,一下子打入皇后心坎,立见颜色。稍一迟疑, 皇后必朝宽处去想,那就风流云散,什么花样也没有了。
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到了极厉害的一着,她刻意去回忆十几年前 的往事,父亲死在安徽徽宁池广太道任上,官场势利,向来是“太太死了压
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既无亲友照应,又留下一大笔债,身为长女,好 不容易抛头露面,说尽好话,才凑成一笔盘柩回京的川资。忘不了长江夜泊,
寒潮呜咽,与弟妹睡在后舱,听母亲在中舱抚柩饮泣的声音,真个凄凉万状, 想想倒不如推开船窗,纵身一跳??。
只要一触及这些回忆,懿贵妃就忍不住红了眼圈,鼻子里息率息率作 响。沉思中的皇后,闻声转脸,正看到她从衣袖中抽出手绢儿在悄悄的拭泪, 不免吃惊。
“怎么啦?你!” 不问还好,一问,懿贵妃泪流满脸,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
着说:“皇上今儿又‘见红’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呢?” 皇帝的“红痰不时而见”,咯血亦是常事,但让懿贵妃这样痛哭陈诉,
似乎显得病势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乱,只拍着她的肩,连声劝慰:“别 哭!别哭!”但口头这样子劝别人,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
这时的懿贵妃,想起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夹道珠灯,玉辇清 游,每每独承恩宠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温存体贴的许多好处,抚今追昔,
先朝百余年苦心经营,千门万户,金碧楼台的御苑,竟已毁于劫火,而俊秀 飘逸,文采风流的皇帝,于今亦只剩得一副支离的病骨,怎能不伤心欲绝?
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别肠的涕泪,确也流泻了伤时感逝的真情,越发感动 了心肠最软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贵妃哭着又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的,阿哥才六岁, 大权又落在别人手里,还有咱们孤儿寡妇过的日子吗?”
那哽咽凄厉的声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绪,特别是最后的一句话, 使得皇后震动了。
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地,从容坐谈,皇帝常拿
“纲鉴”上的故事讲给她听,久而久之,历代兴亡得失,大致了然于胸,奸 臣专权,欺侮孤儿寡妇,篡弑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几件。要说肃顺是奸
臣,这话不免过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见的,眼前不过跟懿贵妃作对,在 自己面前,还持着对皇后应尽的礼节,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这
样想着,惊出一身冷汗,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一天,面临这“孤儿寡妇”受 制于人的威胁!
于是,皇后顺手拿起丽妃的那一方手绢,拭一拭眼泪、擤一擤鼻子, 沉声叫着懿贵妃的小名说:“兰儿!你快别哭!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说着,
她从炕上下来,顺手扶起懿贵妃。
懿贵妃还在抽噎着,但终于收拾涕泪,跟着皇后一起走入后房套间。 那是整个寝宫中最隐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贴身心腹宫女双喜的住处,两人就
并肩坐在双喜床上密谈。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呢?”皇后紧锁着眉问。懿贵妃想了想, 以断然决然的语气答道:“非要回銮以后,才能大好!”
“怎么呢?”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太医的脉案上,不是一再写着‘清心寡欲’? 在这儿,有肃六他们三个,变着方儿给皇上找乐子,‘心’还‘清’得下来
吗?听说,皇上还嫌丽妃太老实,他们还替皇上在外面找了个什么曹寡妇, 但凡身子硬朗一点儿,就说要去行围打猎,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没有打着,
倒快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对于懿贵妃以尖酸的口吻,尽情讽刺皇帝,皇后颇不以为然,但是, 她说的话,却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载垣和端华,是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唯一
的本事,就是引导皇帝讲究声色,若有所谓曹寡妇,必是此两人玩出来的花 样。
因此,连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齿骂道:“载垣、端华这两个,真不 是东西!”
懿贵妃立刻接口:“没有肃六在背后出主意,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
“唉!”皇后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銮的话,眼前提都甭 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让皇上‘清心寡欲’吧!”
“对了!只有这个办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说,“除了丽妃以外,我不知 道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还有谁。”
“这好办,叫拿敬事房的日记档来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声:
“来人!” 宫女双喜,应声而至。皇后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随带日记
档呈阅。于是宫女传太监,太监传敬事房,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行宫中太监 的头脑陈胜文,带着三大本从本年正月初一开始记载的日记档来见皇后。
敬事房专司“遵奉上谕办理宫内一切事务”,那日记档就是皇帝退入后
宫以后的起居注,寝兴饮食,记得一事不遗。皇后取档在手,从后翻起,前 一页记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间,丽妃就被召了两次,下午在东暖阁伺候,
晚上在御书房伺候笔墨,然后记的是:“戌初二刻万岁爷回寝宫,丽妃随侍。” 再往前看,触目皆是丽妃的名字,偶尔也有祺嫔、婉嫔等人被召幸的记载,
但比起丽妃的雨露之恩来,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着,看完了日记档,不提丽妃,只问陈胜文:
“今日皇上怎么啦?要紧不要紧?” 陈胜文知道问的是什么,跪在地下奏答:“今儿辰初一刻请驾,喝了鹿
血,说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监金环伺候唾盂,皇上吐了两口血。要紧 不要紧,奴才不敢说!”
“那么,吐的到底是什么血呢?”
“说不定是鹿血。” 懿贵妃插进来追问:“到底是什么血?”
她的声音极坚决,很清楚地表示了非问明白不可的意思。宫中太监都 怕这位懿贵妃,陈胜文是太监头脑,碰的钉子最多,所以这时一听她的语气,
心里发慌,结结巴巴地答道:“回懿贵妃的话,奴才实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 皇上自己的血还是畜生的血?”
话一出口,陈胜文才发觉自己语无伦次,怎么把“皇上的血”与“畜 生的血”连在一起来说呢?懿贵妃只要挑一挑眼,虽不致脑袋搬家,一顿好
打,充军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吓自己,几乎发抖的当儿,幸好皇后把 话岔了开去。
皇后问的是,“可曾召太医?” 陈胜文赶紧回奏:“这会儿太医正在东暖阁请脉。”
“咱们看看去!”皇后向懿贵妃说。 到了东暖阁,在重帷之后,悄悄窥看,只见皇帝躺在软靠椅上,正伸
出一只手来,让跪着的太医诊脉。 这人头戴暗蓝顶子,是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只看他直
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诚敬,但额上见汗,搭在皇 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发抖。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
不妙,栾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差不多也 都看到了栾太的神色,而且怀着与皇后同样的感觉。因此,殿中的空气显得
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静得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栾太免冠碰了个响头:“皇上万安!” 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
首先是肃顺走了过来,望着栾太说道:
“皇上今儿见红,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 心。”
于是,栾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谷雨已过,立夏将到,地中阳升, 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
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栾太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
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肃顺喝道:“退下去吧!
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栾太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
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 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就这时,军机处派人来请栾太,说有话要问。到了宫门口军机直庐, 只见他属下的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这两个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
的,同时奉召,就可知道军机大臣要问些什么了!
于是栾太领头,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坐在正中 炕床上,其他四位军机大臣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栾太带着
他的属下,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怡亲 王载垣,静候问话。
载垣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的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 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看着他身
旁的杜翰说道:“继园,你问他吧!”
杜翰点点头,转脸对栾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栾老爷!王爷有 句话要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是!”栾太口里答应着,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纰漏! 要问的话,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则在
世的日子还有几何?”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 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
出究竟。因此,这位翊戴辅佐有功,被諡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 此刻颇费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 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
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 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栾太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 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心里在想,太
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皇帝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 上了,就是运气太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皇上,娱情声色,自
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这都还罢了,但皇上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 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栾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 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须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
地把腰挺起来了。
“回杜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 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慢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 的焦祐瀛——勇于任事的军机新进,他自觉抓住了栾太的把柄,“既如此,
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
‘皇上万安’?”
栾太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 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胀,大麻子粒粒发光, 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请焦大人明示,栾太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顶撞军机大臣,传出去
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
爷,你看皇上的病,该如何调理?”
“养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栾太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
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焦祐瀛又开了口:“皇上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
忧未除,要请皇上‘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 栾太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
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
“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
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皇上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 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
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话,连皇帝自己都 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 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而且毫无太医
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王公大 臣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
“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 得:“幸喜皇上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
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 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栾太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 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
“好!”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 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顶戴!”
“谢王爷的栽培。”栾太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杜翰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 吧!”
“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 后把目光落到郑亲王端华身上,一扬脸说:
“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
点点栾太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
“对了!”焦祐瀛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 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栾太很沉着地答应一声,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 这三个人倒是谨守告诫,出了军机直庐,什么话也不敢说。但是消息
还是泄漏了。有小安子布置着的耳目,很快地把栾太和李德立在军机大臣面 前所说的话,传到内宫,辗转入于懿贵妃耳中。
入耳自然惊心!懿贵妃特别重视李德立的那句话:“平平安安度过盛 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这不就是说,今年这个夏天怕度不过吗?
果然如此,可有些叫人措手不及了!
她咬着嘴唇沉吟着,一时倒失去了主意,不知道这话应该不应该告诉 皇后?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终于决定,暂且不说,于己有利。因为,这可 能是个“独得之秘”。
但除此以外,其余的话却都不妨告诉皇后,而且也正好亲自去看一看 动静,所以随即传话,要进遏中宫。
听了懿贵妃的略带渲染的报告,皇后深为骇异。太医的面奏和对军机 大臣的陈述,内容出入甚大。当然,“为宽圣虑”,在皇帝面前要隐瞒病情,
这个理由,一点就明,因此皇后对懿贵妃的话,自是深信不疑的。
慢慢抽完了一袋烟,皇后终于下了决心,“你先回去吧!” 她对懿贵妃说,“我来办!” 懿贵妃不便也不宜多问,应声“是”,退了出来。未出殿门,就知道了
皇后的办法。
“传懿旨,”是双喜传话给太监的声音:“看丽妃在那儿? 快找了来!”
懿贵妃暗暗得意,忙了一上午,到底把自己的目的达成了。可也不无 希望,最好能亲自在场,看着皇后如何申斥丽妃,那才真的叫痛快!
然而她如果真的在场,却也未见得会痛快。皇后天生宽厚和平的性情, 从无疾言厉色,所以把丽妃召来,也只是规劝一番而已,倘或期待着她会对
丽妃放下脸来申斥,那就一定要失望了。
“你知道我找你来的意思吗?”皇后向跪着的丽妃问。
“请皇后开导。”
“你起来!我有好些个话要问你。” 等丽妃站起,皇后就象早晨对懿贵妃那样,屏绝宫女,把她带入寝宫,
只是未上炕去坐——坐在梳妆台边,让丽妃站着回话。
“昨儿个你伺候了皇上一天?”
“是。”丽妃答道:“昨儿晚上,皇上批六爷的折子,是我伺候笔墨。”
“说皇上跟你整聊了半夜,倒是说些什么呀?”
“皇上给我讲当年跟六爷一块儿上书房的事儿。”
“噢!”皇后停了一下,又问:“这一阵子,皇上还在吃那个‘药’吗?” 丽妃知道指的是什么药,脸一红,勉强陪着笑说:“我那儿知道啊?”
皇后心想:你决无不知道之理!不过彼此都还年轻,无法老着脸谈房
帏中事,只好这样问:“你可知道今天太医说的什么?” 这一问,丽妃的眼圈就红了!咬着嘴唇摇摇头,然后答了句:“不说也
知道!”
“喂?”她的答语,引起了皇后深切的注意,略想一想,点一点头说:“你 常在皇上跟前,皇上的病,应该是你知道得最真,你老实告诉我!”
“皇上,”丽妃显得很为难,仿佛有无从说起之苦,好半晌才迸出一句,
“皇上瘦得成了一把骨头!” 皇后的心往下一沉,怔怔地望着丽妃,不知道说什么好。皇帝脸上的
清瘦,是人人都看见了的,又何用丽妃来说?于此可知,她的这句话意在言 外,指的是皇帝的病根太深了!
皇后黯然垂首,脸望着地下说:“你也该懂点事!常劝劝皇上,爱惜身 子,别由着他的性儿闹!”
话中大有责备之意,丽妃既惶恐,又委屈,“皇后圣明!”她双膝一跪,
“我岂不知皇上身子要紧?也不知劝过多少回,请皇上保重。可也得皇上听 劝才行。话说得重一点儿,皇上就急了,脸红脖子粗地骂我,‘简直是麻木
不仁!不知道我心里多烦,不想办法替我解闷,絮絮叨叨,尽说些废话!’ 皇后你想,我敢惹皇上生气吗?”说着,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捂在息率息率 作响的鼻子上。
从她那方手绢上,触发了皇后的记忆,顺便告诫她说:“你自己也该检 点检点,随身用的东西,别到处乱扔,叫外边看见了,不成体统。”说着,
开了梳妆台抽斗,把她失落在东暖阁的那方手绢还了她。
丽妃这下完全明白了,此刻听皇后的这场训,完全是懿贵妃捣出来的 鬼。眼前有皇帝在,到底是个靠山,还不致吃她的大亏,倘或靠山一倒,母
以子贵,她即刻便是太后的身分,那时作威作福,尽找麻烦,只怕有生之年, 无非以泪洗面的日子!这样一想,忧急无计,一伏身扑向皇后膝上,抽抽噎
噎,哭得好不伤心。
上午是懿贵妃如此,下午丽妃又如此!皇后心里明白,是同样的一副 眼泪,看着似为皇上的病势忧伤,其实哭的是自己的将来。怎么办呢?皇后
除了陪着掉眼泪以外,别无可以安慰她的话。
丽妃一面哭,一面想,光是哭出几碗眼泪,无济于事,皇后忠厚,该 趁早有所表示,于是,哽咽着说:“万一皇上有个什么,我只好跟了皇上去!
那时求皇后替我作主。”
皇后再老实,也不致于相信丽妃将来会殉节,她那最后一句话,自然 是暗指着懿贵妃而发的。倘或有那不幸的一天,两宫同尊,不全由自己发号
施令,对丽妃怕也只能回护得一分是一分。因此,自觉心余力绌的皇后,忍 不住叹口气:“唉!
只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 这一说,正碰着丽妃最伤心的地方,越发哭得厉害。她的怀孕,犹在
懿贵妃之先,但咸丰五年生的是个女儿,如果生男便是大阿哥,眼前及将来 的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皇后甚为失悔,不该触及她的隐痛。眼看丽妃涕泗滂沱,却是怎么样 也劝她不住,心里不免着急,而且有些懊恼。就这时,宫女双喜匆匆进来奏 报:“万岁爷驾到!”
这一下,立刻把丽妃的眼泪挡了回去。皇后也站了起来,看着她红肿 的双眼,认为她不宜见驾,说一声:“你快回避吧!”
随即出了寝宫,去迎接皇帝。 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已到殿前,皇后迎了进来,见过了礼,皇
帝起身说道:“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吧!那儿静些。” 皇后的小书房也是个套间,窗明几净,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
软椅上颓然一靠,皇后赶紧取了个锦枕垫在他脑后。
“嗳,好累!”
“那能不累啊?”皇后接口说道,“白天晚上都忙。” 话中原是意存讽劝,但出于皇后之口,无论语气、声调,都摸不出一
点点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听来竟是句极体贴的话。皇帝露出森森白牙,
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时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亲热地向皇后的手一 握。
于是双喜使个眼色,几名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远远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皇后挣脱了手,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皇帝身旁,从茶几上的大 冰盘里取了个苹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会神地削着皮。
看着她那低垂的杏儿眼和葱管儿似的纤纤十指,皇帝忽有感触,微喟 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后抬头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笑着问道,“那儿来的这么句 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可多着哪!不提也罢。” 口中不提,心里却忍不住向往那种贵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羡慕的是
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文采风流,名动公卿,家资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 过得宽裕,在倦于携酒看花,选色征歌时,关起门来,百事不管,伴着皇后
这样温柔敦厚的娇妻,丽妃那样善解人意的美妾,这才是人生在世无上的际 遇。
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 皇后微感诧异,一面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皇帝,一面调侃地说:“俗
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
“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皇帝安闲地咬了口苹果,徐徐说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总
兵’,以前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两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说京 内外大小衙门,能让我挑一个,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亏皇上怎么想来的?”皇后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 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双喜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
“启奏万岁爷,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皇帝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 皇后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皇后的小 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两江总 督曾国藩从祁门大营上奏,说曾国荃攻安庆的大军,反被包围,而各路清军,
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曾国藩决定从祁门大营移驻安徽北岸的东流,亲 自督师,挽救危局。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
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六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见皇帝,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 跪下请安,用满洲话叫声父亲:“阿玛!”
“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 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做传道解惑的“师傅”,皇帝此刻看见大阿哥,
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皇后商议的大事。于是,把曾国藩的奏折发 交军机处,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皇后的小书房。
他要跟皇后商量的是,大阿哥该上书房了。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 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
大学士彭蕴章所荐的一个李鸿藻,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也知道李鸿藻其人。他原是“上书房”的老人,醇王、钟王、孚 王都跟他读过书,谈起来都称赞“李师傅讲书透彻”。又曾私下告诉皇后,
说“李师傅长得象皇上”,因此皇后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对于皇帝的征询, 内心是赞成的。
但皇后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 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那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 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
“这一说,再好不过了。”皇后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 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
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 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
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 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
是个很适当的人选。
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 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祐瀛打帘子,依次进殿行 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 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
“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 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 谕”。
于是怡亲王便有一番照例颂赞圣明的话,他不甚善于词令,这临成现 抓的几句话,期期艾艾,颂扬得并不得体。好在皇帝是优容他们惯了的,看
到他说不下去时,反提件别的事,为他打个岔,解消了他的窘态。
皇帝提到的是曾国藩的奏折,问他们拟议的办法如何?“臣等已经会 议。让杜翰给皇上细细奏闻。”怡亲王说着,微偏一偏身子,好叫杜翰面对 皇帝。
皇帝点点头,许可了怡亲王的请求。
“启奏皇上,”杜翰首先称贺:“托皇上的洪福,皖南之围已解,曾国藩
在祁门原有‘去此一步,即无死所’的话,现在自请移驻东流,可见得皖南 的局面,曾国藩已有把握。”
“嗯,嗯!”皇帝觉得他这几句话的分析,扼要而深入,深深点头,表示 同意。
看见皇帝如此,杜翰越发精神抖擞了,“至于安庆方面,眼前虽不免稍 见艰难,亦正见发匪的困兽之斗。曾国藩亲自移节督师,足可鼓舞士气。加
以湖北有胡林翼坐镇,粮饷两项,苦心筹划,洞中机宜,必能全力支助曾国 藩、曾国荃。今后安庆军事,定可改观。安庆一下,洪匪不足平矣!此皆皇
上英明睿智,任使指授,万里如见之功。所以曾国藩请移驻东流督师一节, 拟准如所请。”说完,趴在地下叩了一个头。
“好,好!”皇帝大为嘉许,“写旨来看!” 欣悦的不仅是皇帝,还有站在御座后面的肃顺。曾国藩、胡林翼、左
宗棠的得能大用,肃顺在其间确实尽了斡旋回护的力量,因此,杜翰称颂皇 帝善于用人,间接就是表扬肃顺的功劳。“不愧杜受田之子,十分识窍!”肃
顺在心里想,“有机会还要好好提拔他一下。”
在热河的军机六大臣,都以肃顺的意旨为转移,特别是焦祐瀛,只要 见了肃顺,一定注意他脸上的气色,这时看到杜翰的陈奏,不但深惬圣心,
而且大为肃顺欣赏,心里不免又羡又妒,因此,回到军机处,对于写旨就打 不起兴致来亲自动笔了。
军机大臣面领皇帝的裁决,称为“承旨”,既承以后,用皇帝的语气, 写成上谕,称为“述旨”,或称“写旨”,在雍正朝创立军机处之始到乾隆初
年,都由军机大臣“写旨”,以后慢慢地转为交付军机章京执笔。但重要而 机密的指示,有时亦仍旧由军机大臣亲自动手。焦祐瀛由军机章京领班,超
擢为军机大臣,为了力图报答,象这些指授军略的旨稿,往往自告奋勇,但 这一天却故意保持沉默。
杜翰心里有数,不便说破,只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折子,交给曹 琢如办吧!”
军机章京定例满汉各为八人,分作两班,每一班有个领班,满洲话叫 做“达拉密”,这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格在焦祐瀛之上,
那个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原来应该是属于他的。
事实上当初所保的亦正是曹毓瑛。那是去年十月间的事。皇帝“巡幸” 到热河,一时不能回京,把“行在”当做了正式的朝廷,许多照例的政务,
也移到了热河来办,觉得有添一个军机大臣的必要,并指示在军机章京领班 中,选择资深绩优的超擢。于是肃顺与怡、郑两王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决
定按规矩奏保曹毓瑛充任。这是一步登天的际遇,那知曹毓瑛竟极力自陈, 说是才具浅薄,难当重任,坚决辞谢,这样才成全了焦祐瀛。
曹毓瑛的力辞军机大臣的任命,可以说是件令人惊诧的异事。因而有 许多揣测之辞,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为肃顺所荐,这都是隔靴
搔痒的话,只有真正了解朝局的人才知道原因:曹毓瑛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 他决不能受肃顺的提拔而成为“肃党”。
因此,怡亲王听杜翰一提到曹毓瑛,心里先有种没来由的反感,便皱 着眉问道:“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都在一屋中起坐,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到了,他可 不会象曹毓瑛那样不识抬举,不等杜翰开口,赶紧先站起来一陪笑道:“我
今儿原有些头痛,想躲个懒。既然王爷吩咐,我马上就写。” 杜翰心里冷笑,表面不露,反而欣然说道:“得桂樵的大笔,太好了!
而且我也省了事,不必再多说一遍。” 里面的一番对答,外面值班的军机章京,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肚里也
都明白,焦祐瀛与杜翰在暗中较劲。可是谁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是振笔疾 书,军机章京要有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语气轻重,丝丝入扣的本事,才够
资格“述旨”。否则只有干些收发抄录的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就是 个可有可无的“黑章京”了。
不过片刻工夫,谕旨草稿,陆续送到领班那里,曹毓瑛以一目数行的 速度,加以审核,若有错字或措词稍有不妥之处,随手改正,立即转送军机
大臣再看一遍,用黄匣进呈。皇帝随看随发,仍旧由军机章京誊正校对,有 些交内阁抄发,称为“明发上谕”,有些直接寄交各省督抚或统兵大臣,称
为“廷寄”,盖用军机处银印,批明每日行走途程:是“四百里”、“五百里”、
“六百里”、还是“六百里加紧”,交兵部捷报处发递。军机处每日的公务到 此算是告一段落。归档封柜之后,除了值日章京以外,其他的都可以下班了。
这些扈从在外的官员,都无法携带家眷,当地也没有什么可以游览消 遣的地方,所以下了班不是打牌,就是饮酒,如果两样都不爱,便只有彼此
互访清谈了。军机章京消息灵通,所以访客最多,有些是有目的地来打听消 息,有些只是闲得无聊,想来听些内幕秘闻。特别是在曹毓瑛那里,除了行
在的一切以外,还有京城里的消息,所以每日里高朋满座,晚饭起码要开三
桌,才能应付得下。 但这天却与往日不同,往日下车进门,总可听得熟客在厅上谈笑,这
天却是静悄悄地,几乎声息不闻。曹毓瑛不免奇怪,站定了脚问号房:“可 有客来?”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会,说要给 李大人去道喜,刚走不久。”
“哦,哦!”客稀之故,曹毓瑛明白了。
“厅里还有位京里来的张老爷,”号房又说,“从未见过。告诉他老爷不 在家,有事请他留下话。张老爷非要坐等不可,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告帮的。”听差曹升在旁小声添了一句。 果然是个特为从京城里来告贷的小同乡。曹毓瑛送了十两银子把他打
发走了,随即叫曹升传话给号房,凡有客来,一律挡驾,难得有此清闲的一 日,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盘算一番。
换了便服,洗了脸,喝着茶,一个人在书房里展玩两部新买的碑帖, 正欣稍得出神之际,听得帘钩叮冬,抬眼看时,曹升正打起门帘,迎着他的
视线说了声:“许老爷!”
是军机章京许庚身,同官至好,熟不拘礼,所以不在号房挡驾之列。 他也穿的是便服,安闲地踏进书房,轻松地笑道:“清兴不浅!”
“‘偷得浮生半日闲’,全是拜受李兰荪之赐。”曹毓瑛也笑着回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盈门,热闹极了。”
“对了!”曹毓瑛踌躇着说,“似乎我也该去道个喜!”
“不必,我已经替你说到了。反正明儿一大早,他要来递谢恩折子,总 见得着面的。”
“多谢关顾!”曹毓瑛拱拱手说:“省得我再换衣服出门了。”
“他们的消息也真快!据说上谕未到内阁,外头就已纷纷传言,‘大阿哥 的师傅,朱笔派了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漏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咱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 不大安分,迟早要出了事才知道利害。”
许庚身想一想问道:“莫非‘伯克’?”
“伯克”是隐语,用的《左传》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曹毓 瑛那一班中的军机章京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摇摇手叫着许庚身的别号说:“星叔! 牌兴如何?”
“找谁?”
“找???”曹毓瑛沉吟了一下说,“还是自己人吧!” 于是写了两封小简,叫进曹升来吩咐:“请王老爷、蒋老爷来打牌。”
彼此都住得近,一招即至。军机章京王拯、蒋继洙、许庚身,陪着他
们的“达拉密”,坐上了牌桌。各人所带的听差,站在后面替主人装烟。 八圈打完歇手,曹毓瑛一家大输。
结完帐开饭,宾主四人,各据一方,除了主位以外,王拯年辈俱尊,
自然首座,蒋继洙年纪虽轻,科名却早于许庚身,坐了第二位。主人以漕运 粮船上带来的绍兴花雕和千里远来,在上方玉食中都还算是珍品的黄花鱼款 客。
座无外客,快饮清谈,不须顾忌,话题很自然地落到当权的几个大臣 身上。提名道姓,有他们习用的一套隐语,怡亲王的“怡”字,拆开来称为
“心台”,“郑亲王”唤作“耳君”,是在“郑”字的偏旁上着眼。杜翰的代 名最多,一称“北韦”,取义于“韦杜”并称,而唐朝长安城南的“韦曲”
在北,“杜曲”在南,又称“通典”,由于通典是杜佑所作,或者径用对杜甫 的通称为“老杜”。对唯一留在京里的军机大臣文祥,称为“湖州”或者“兴
可”,因为宋朝善画竹的文同,湖州人,字与可。
这些在局外人听来,稍作猜详,都还可解,再有些却真是匪夷所思了! 肃顺的外号叫“宫灯”,说是“肃”字的象形,匡源被叫作“加官”,以戏中
“跳加官”例用小锣,其声“匡、匡”。 至于焦祐瀛,原是同僚,私底下他们一直叫他“麻老”或者“麻翁”,
至今未改,“麻老真何苦?”王拯感叹着说,“通典跟‘上头’等于师兄弟, 连宫灯对他,都得另眼相看,麻老要去跟他较劲,岂非自不量力?”
“唉!”曹毓瑛叹口气,“通典可惜!他不比加官、麻老,全靠宫灯提拔, 何必甘心受人利用?我看??,将来他要倒霉!”
做客人的都不响,心里却都在体味曹毓瑛的最后那句话,“将来”如何 呢?宫灯要垮吗?如果宫灯不垮,杜翰又如何会“倒霉”?
“请教琢翁,”蒋继洙忍不住要问:“你看,恭王看了上头亲笔批回的折 子,可还会有什么举动?”
“你看呢?”曹毓瑛反问一句:“应该有什么举动?回銮的话,不必再提, 朝觐行在又不准。宫灯让他们弟兄一时见不着面,这一着最狠!”
“我倒有个主意,”许庚身接口说道,“何不让修伯来一趟?”
“这个主意不坏!”蒋继洙附和着说,“一面让修伯来看看动静,一面也 让咱们听听京里的消息。”
曹毓瑛点点头,向王拯征询意见:“少鹤,你看如何?”
“修伯若来,名正言顺。” 修伯是恭亲王的亲信,朱学勤的别号。军机章京在京城里还有满汉各
一班,朱学勤是领班之一,为了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亦有到热河来一 趟的必要,所以王拯说是“名正言顺”。
这一说,曹毓瑛愈觉许庚身的建议可行,当晚就写了信给朱学勤。这 封信在表面看来,无足为奇,但一用挖了许多框框的“套格”往信上一覆,
所显现的字句,就另成一种意义。
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所约定的,秘密通信的方法。 到了第二天一早入值,曹毓瑛取了个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封好
了信,标明“四百里”,由兵部飞递,进古北口,循大路过密云,当天就递
到了京城。









朱学勤选定三月十六动身到热河。此去行踪,不宜张扬,而且既非赴 任,亦非回籍,只是份内供职,所以饯行等等应酬,一概辞谢。话虽如此,
他自己还是在百忙中抽出工夫来,到几位致仕的大老那里去走了一趟,一则 辞行,二则请教。
这些致仕而大多因为家乡沦陷,或者道路阻隔,不能回籍的大老,隐 操清议,对于朝政国是,亦依旧可以专折建言,所以连皇帝见了他们都有些
头痛。至于肃顺,可以排挤他们去位,但一旦在野,却不能禁止他们以科名 前辈,影响门生故吏的作为,这也就是肃顺私心中,挟天子以远避的原因之 一。
在野的大老,第一个要数祁隽藻,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军机,当今 皇帝即位,穆彰阿象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样,立即垮了下来,于是祁隽藻
成为军机领袖。等到肃顺逐渐当权,彼此议论大政,常有冲突,特别是在重 用曾国藩这件事上,皇帝听从了肃顺的建议,祁隽藻便不能安于位了,坚决
告病,退出军机。他是山西寿阳人,所以都称他“寿阳相国”。
“寿阳相国”这年六十九岁,精神却远不如他同岁的大学士周祖培。朱 学勤去了没有见着,见着他儿子祁世长,是后辈中讲理学的。朱学勤与他虽
熟,却没有什么谈头,寒暄一番,告辞而去。
离了祁家,朱学勤去见原任吏部尚书许乃普。他是嘉庆二十五年的榜 眼,除了祁隽藻,翰林前辈就要数他。朱学勤算是他的门生,又是同乡后辈,
而且同寅至好许庚身是他的胞侄,所以用家人称呼,叫他“六叔”。
这许乃普也是受肃顺排挤的一个。肃顺的手段一向毒辣,但许乃普一 生服官清慎,捉不着他的短处,直到上年八月二十三,英法联军入京,许乃
普正在圆明园,听得警报,仓皇逃散,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才告病开缺。 肃顺的亲信,兵部尚书陈孚恩,一直就想吏部尚书这个缺,这下终于算如愿 以偿了。
这天朱学勤去辞行,还谈到这段往事。许乃普极有涵养,夷然不以为 意,他的长子许彭寿却颇有不平之色,而细谈起来,他的不平,又另有缘故。
“修伯,”他说,“肃六倒还有可取的地方,比附他的那班小人,你想想, 是什么东西?陈孚恩,穆彰阿门下的走狗!蒲城王相国死谏,他替穆彰阿一
手弥补,把王相国劾穆彰阿误国的遗疏掉了包,王抗不能成父之志,叫大家 看不起,至今抬不起头来,这不是受陈孚恩所害?”
“是啊!”朱学勤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身分可以专折言事,有机会,何 妨上个折子!”许彭寿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属于文学侍从的天子近臣,照例
有建言之权,所以朱学勤这样怂恿着。
“我早有此意,只等机会。也还不止陈孚恩一个!” 朱学勤不愿再有所问。对于刚才那一句话,他已在自悔,失于轻率,
所以顾而言他地问道:“近来作何消遣?” 许彭寿朝上看一看他那正在“咕噜噜”抽水烟的父亲,笑笑不响。朱
学勤心里明白,必是那些名士风流的勾当,碍着老父在前,不便明言。
“也还有些雅的。”许彭寿又说,“正月里逛琉璃厂,得了个文征明的手 卷、草书,写的范成大《田园杂兴》四十首。我临了几本,自己觉得还得意,
回头你来看看,有中意的,让你挑一本带走。”
“好极,好极!”朱学勤满面笑容地拱手称谢。
“对了!”许乃普捧着水烟袋站了起来,“仁山,你陪修伯到你书房里坐 吧!回头叫小厨房添几个菜,留修伯在这里便饭。”
“六叔,”朱学勤赶紧辞谢,“等我热河回来,再来叩扰。 明天一早动身,还有一两处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这,也好,等行在回来,替你洗尘。”
“我先谢谢六叔。回头我不进去了,此刻就给你老人家辞行!”说着要跪 下来磕头。许彭寿一把扶住,朱学勤便就势垂手请了一个安。
等目送许乃普的背影消失,许彭寿才陪着朱学勤到他书房,取出文征 明的手卷和他的临本来看——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
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 自摹写。
朱学勤高兴极了,老实不客气挑了本最好的,连连称谢,然后告辞, 并又问道:“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星叔?”
“明年会试,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写写大卷子。”
“写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没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占便宜。”许彭寿说,“象李兰荪,咸丰元年考取军机章京, 未到班‘行走’,第二年点了翰林,以后当考官,放学政,中间还丁忧守制
了两年,前后算起来不过六年的工夫,就俨然‘帝师’了!”
话中有些牢骚,朱学勤一面敷衍着,一面便向外走,听差见了,高唱 一声:“送客!”于是中门大开。照门生拜老师的规矩,朱学勤由边门进来,
大门出去,叫做“软进硬出”。
两人走着又谈,许彭寿忽然问道:“修伯,听说翁叔平跟你换了帖?”
“是的。”
“你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还风雅。” 朱学勤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中肯而中听。
“不过也是个会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红章京’,他这个状元未见 得看得起你这个进士。”说罢,哈哈大笑。
朱学勤却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无可分辩,一揖登车,恰是要到南
横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书房里写“应酬字”。朱学勤不愿分他的心,摇摇手示意听
差不必出声,叫自己的跟班取来衣包,在翁家小客厅里换了便服,悄悄站在 翁同龢身后看他挥笔。
翁同龢直待写完一张条幅,才发觉身后有人,叫了声“大哥”,赶紧放 下笔,取了长袍来穿上,一面又问:“从那儿来?”
“你先别问。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许彭寿送他的字,在书桌上 摊了开来。
翰林的字都写得好,讲究黑大光圆,富丽堂皇,称为“馆阁体”,许乃 普就是写“馆阁体”有名的。时下是翁状元的颜字,当行出色,他收藏的碑
帖不少,眼界甚宽,对于此道比朱学勤又内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 摹写的文征明的草书。
“那么,”朱学勤问道:“叔平,你看是谁的临本?”
“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
“一点不错!许仁山可以说是绝顶聪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问:“可是从他那里来?”
“正是。”
“见着许老师了?精神如何?”
“许老师倒还矍铄,仁山却是越来越枯瘠了!而且颇有牢骚,忧怒伤肝, 大非养身之道。”
“他有什么牢骚好发?”翁同龢虽是许乃普的门生,但与许彭寿不甚对 劲,所以是这样不以为然的语气。
“那也无非有感于李兰荪的际遇之故。”
“状元才放的詹事,传胪早当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难道还算委屈?” 这是指张之万和许彭寿,他们是道光二十七年会试的同年,许彭寿是会元,
殿试中了二甲一名传胪,一甲一名状元就是张之万。
朱学勤听了他的话,不免也想到许彭寿批评他的话,颇有感于“文人 相轻,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些个话。翁家也是吃了肃顺的亏的,彼此利
害相共,正该和衷协力,所以思量着要如何想个办法,化除他们的隔阂,只 是眼前无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后再说了。
“大哥!”翁同龢见他默然,便换了别的话来说:“此行有多少时候耽 搁?”
“总得个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何以须有这么多日子的逗留? 朱学勤心想,这位拜把子的老弟,素来谨小慎微,可共机密,不妨略
略透露一点风声给他:“我受命去观望风色,而且要做一番疏导的工夫。行 在有个谣言,已上达天听,说这个人要反!”说着,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
个“六”字的手势。 要造反?翁同龢大吃一惊,不敢再往下打听了。
他既不问,朱学勤自然也不会再说。谈了些别的,又到上房去见了翁 同龢的父亲,为户部官票所兑换宝钞舞弊一案,被肃顺整得“革职留任”的
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方始告辞。
当日出德胜门,暂住一家字号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 先发,朱学勤与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过了时辰,方始揖别登车。
由京城到热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学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 口,第三天下午到达滦平县,满洲地名称为“喀拉河屯”,也有行宫在此,
离避暑山庄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赶一赶路,当天也到得了承德。但为了 要示人以从容,他还是在滦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车,午初时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却不能休息, 一身行装,先到宫门请安,然后转往丽正门内的军机直庐。
朱学勤是恭亲王留京办理“抚局”,奏准随同办事的人员,但依旧兼顾 着军机章京领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员见“堂官”的规矩,谒见军机
大臣,呈上了文祥的亲笔信,面禀了在京的“班务”,自然也还谈了京里的 情形。
从军机大臣那里下来,到对面屋内与同事相见。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 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于是曹毓瑛作
了安排,晚上为朱学勤接风,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详谈,一面把自己的 车借给朱学勤,让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从的官员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时候还早,朱 学勤好好休息了一阵,才换了便服,来到曹家,已有好几个同事先在等着,
各家都有信件什物托他带来,朱学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开席入座,行过了一巡酒,谈风渐生,纷纷问起故人消息。朱学勤交 游最广,问到的几乎无一不识,特别是那些名士的近况,潘祖荫在崇效寺宴
客赏牡丹;李慈铭新结识了三树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已那一天与同乡公 祭顾亭林;诸如此类不是风雅便是风流的韵事,他或者亲历、或者亲见,所
以谈来格外真切有趣。
“看来九城繁华,依然如昔。”随扈到行在以后,始终未曾回过京的许庚 身,感慨而又向往地说。
“就圆明园,却真是伤心惨目。”朱学勤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一提到圆明园的遭劫,顿使满座不欢,而且这会谈到时局——恰是曹
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话题,所以赶紧找句话岔了开去。
“修伯,”他说,“你何必住店?搬到我这里来吧!”
“倘或耽搁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通典’有话下来了,这里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让你留下来帮一两 个月的忙。”
朱学勤原来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这话只好跟曹毓瑛一个人在私 底下说,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顾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听上命
差遣的态度,点点头说:“我自己无所谓。不过,我在恭王那里,是奉了旨 的,倘要我留下来,恭王那里该有个交代。”
“当然,当然。”曹毓瑛说:“好在‘抚局’已成,你原来也该归班了。” 一席快谈,到此算是结束。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都起得绝早,所
以睡得也早,饭罢随即道谢,纷纷散去。曹毓瑛把朱学勤留了下来,一面差 人到客店去算帐取行李,一面将这位远客延入书房,重新沏上茶来,屏人密 谈。
朱学勤告诉他,即使没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热河来一趟,因为在京听 得行在的谣言,说恭王挟洋人自重,有谋反的企图,这话传到他本人耳朵里,
异常不安,上折请求到行在来谒见皇帝,就是想当面有所解释。接到朱批的 折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来越重,恭王与文祥商量的结果,决定叫朱学勤
来作一番实地的考察,当然也要下一番疏导辟谣的工夫。 说完了这些,朱学勤紧接着又问:“到底有这些谣言没有?”
“怎么没有?连惇王都有这话!” 朱学勤大为惊骇,而且不胜困惑:“‘宫灯’、‘心台’一班人,造此谣
言,犹有可说。怎么惇王也说这话?”
“惇王原是个没见识、没主张的人,误信谣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学勤显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亲手足如此说,上 头当然会相信。”
“上头还不知惇王的为人?”曹毓瑛极沉着地说,“这些个谣言,当然大 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认真!”
“嗯,嗯!”朱学勤有所领会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认真去辟谣,要来得 聪明。
“可虑的倒是上头的病!”
“是啊!”朱学勤赶紧又问:“这方面,京里的谣言也极多。 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门外,移开茶碗,隔着茶几凑到朱学勤面前,轻轻说道:
“不过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听李卓轩的口气,只怕拖不过年。”
“那,那??。”朱学勤要问的话太多,都挤在喉头,反不知先说那一句 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么样?”曹毓瑛又加了一句:“为恭王打算。” 朱学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问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湖州’
的意思,总要让恭王重入军机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个“六”数的手势,当然是指肃顺。 朱学勤点点头:“那也只好缓缓图之!”
“你明白这一层,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说,“人人都知你与恭王的关系, 暗中窥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观察,一点不错,颇有人在谈论朱学勤
到热河的消息,猜测他此行的目的。甚至连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诉懿贵妃:“六 爷的心腹,那个姓朱的‘达拉密’来了。”
“嗯!”懿贵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听,他是来换军机上的班,还是六 爷派他来干什么?”
军机处的关防最严密,而且朱学勤谨言慎行,退值以后不出门拜客, 住在曹家,也只与些极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谈谈诗文,
因此小安子始终无法把他的来意打听清楚,只好捏造些无根之谈去搪塞“主 子”,前言不符后语,破约百出。懿贵妃心里自然明白,但懒得去寻根问底,
因为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决定在四月初七入学,以及派李鸿藻充当师傅,她是在朱谕下 来以后才知道的,这倒还在其次,最教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说皇
帝与皇后事先作过商量,四月初七这个日子,就是皇帝用双喜拿来的时宪书, 亲手选定的。男孩子启蒙入学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户,也得先告诉生母一
声,而在宫里居然是这样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 行”这句话,最实在不过。懿贵妃这样在心里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权势更要紧!名位一到,权势自来。大阿哥入学,
皇帝为什么跟皇后商量?就因为她是皇后!此是懿贵妃最耿耿于怀的一大恨 事,论家世,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贵的大族。论
身分选秀女的时节,一般都是三品道员家的女儿,只不过她早服侍了皇帝两 年,便当上了皇后。自己还生了儿子,对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却连次皇
后一等的“皇贵妃”的名位都还没有巴结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连 亲儿子入学,都够不上资格说句话,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为此,懿贵妃气得发“肝气”,晚上胸膈之间疼得睡不着,要“坐更” 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肝气平复以后,她很冷静地想到,当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现在的 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断定皇帝宁愿让中宫虚位,决不会册立她为后,至于
当太后虽是必然之势,但也要做皇帝的儿子听话孝顺,这个太后才做得有味。 倘如宫内相沿的传说,圣祖德妃乌雅氏,因为做皇帝的儿子不孝,雍正元年
五月,活活地被气死,算起来不过当了半年的太后,还是个虚名。这样的太 后,又何足贵?
由此她有一番觉悟,从现在开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里,叫他听 话孝顺不可。于是,常常传话叫保母把大阿哥领了来玩,和颜悦色地哄着他。
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惮生母,只因为懿贵妃不象皇后那样慈爱,现 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乐于亲近生母了。
每当他们母子絮语,不知趣的小安子总爱在旁边指手划脚地胡乱插嘴, 皇子只有六岁,爱憎之心却十分强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当小安子又来插嘴时,大阿哥大吼一声:“你个放 肆的东西,给我滚!”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懿贵妃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愣,自然, 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弯下腰来说:“大阿哥,你,你是
怎么啦?给小安子发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长大成人,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我回嘴!”接着 用更大的声音,看着一屋的太监和宫女说:“给我把陈胜文找来!”
没有那个太监或宫女敢作声,只偷眼望着懿贵妃,要等她有句话下来, 才好行动。
懿贵妃给她这六岁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 欣悦和得意——为了大阿哥的神气活现,象个身分尊贵的皇长子。
但一看到太监和宫女的脸色,她从困惑中醒悟过来,立即沉着脸喝道:
“你这要干什么?”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亲如此,心里有些发慌,但视线落到小安子身上,
却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陈胜文来问,我跟额娘回话,可许‘夸 兰达’在旁边乱插嘴?谁兴的这个规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谈,懿贵妃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对付一个孩子的办 法,哄哄骗骗,就能了事,但也绝对不能依他。主子谈话,“夸兰达”——
太监在一旁插嘴,这要在乾隆年间,立刻就能捆到内务府,活活打死。照此 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顿板子,斥逐出宫。小安子纵不足惜,自己的脸面可 不能让人撕破!
于是她略想一想,依旧绷着脸说:“有我在,不用你管! 小安子不对,我会处罚他。”
“那就请额娘处罚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贵妃心里十分气恼,受肃六的气受不够,还受自 己儿子的气!这一下,她的胸膈间立刻隐隐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着痛处。
小安子一看这情形,知道祸闯大了!原来还指望着懿贵妃庇护,现在 懿贵妃自己都气得发了肝气,她犯病的时候,脾气最坏,说翻脸就翻脸,决
不容情,真的叫人传了陈胜文进来,那就只有“万岁爷”才能救得了自己这
条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扑通一声,跪在水磨砖地上,双手左右开弓,
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小安子该死!小安子该死!” 大阿哥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报复的快意,大声说道:
“给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还高声回答,就象打的不是自己似的。 自己把自己的脸都打肿了,这还不算,大阿哥又说了句:
“打一百!” 于是从头来起,另有个太监“一啊、二啊”地高唱计数。打足了一百,
小安子还得给懿贵妃和大阿哥磕头,谢谢“恩典”。 到了晚上,肿着脸的小安子,跪在懿贵妃面前哭诉,他说大阿哥受了
别人的挑唆,无故拿他羞辱,表示自己这顿嘴巴,打得于心不甘,口口声声:
“主子替奴才作主!主子替奴才作主!” 懿贵妃自己心里也非常不痛快,只说了句:“你何必跟大阿哥认真!”
意思是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这也算是一句劝慰的话了。 无奈小安子一味磨着,断言必有人挑唆。然则挑唆的是谁呢?懿贵妃
要他指出人来,小安子这才不作声。但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明查 暗访,到底让他打听清楚了,是一个“谙达”,看不惯他那副狐假虎威的丑
态,又听得大阿哥说讨厌小安子,便想出这么个“高招”来整他。而且反复 教了不少遍,大阿哥才能把这出戏唱得如此有声有色。
于是,小安子又到懿贵妃那里去告密,但话中添油加醋,改了许多, 他不说自己为人所厌恨,说是别人知道他在懿贵妃面前得宠,故意拿他开刀,
目的是在打击懿贵妃。换句话说,他是为懿贵妃而吃的亏。
自然,初听之下,懿贵妃十分生气,追问着说:“那么,到底是谁在挑 唆大阿哥呢?”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还是皇后?”
“不是皇后。是??。”他蘸着口水,在砖地上写了个“丽”字。 是丽妃?懿贵妃冷笑一声:“她不敢!”
“主子不信,奴才就没有办法了。”
“鸡毛蒜皮的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懿贵妃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早 已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决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话,而且大阿哥责罚一
个太监,也实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这样的事,都要主子出头来管,这个 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顾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会这么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顿,面子都丢完了, 却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贵妃设法替自己出气,不道竟是这样地
不体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来一片赤胆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这里,不免寒心,承应差遣,便有些故意装聋作哑,懒懒地不甚 起劲。懿贵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两次犹可,老是这样
子,可把她惹恼了。
“我看你有点儿犯贱!”懿贵妃板着脸骂他,“你要不愿意在我这儿当差, 你趁早说,我成全你,马上传敬事房来把你带走!”
这一下,吓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后, 觉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贵妃,就有一时之错,也还有千日之好,打
骂责罚,都可甘受不辞,只居然要撵了出去,如此绝情,不但叫人寒心,也 实在叫人伤心!
因此,小安子象个含冤负屈的童养媳似地,躲在被窝里整整哭了一晚 上,脸上的红肿未消,眼睛倒又肿了。
说来也真有些犯贱,宦官的身体,受后天的戕贼,有伤天和,所以他 们的许多想法,绝不同于男子,甚至亦有异于一般的妇人。小安子让懿贵妃
一顿骂得哭了,却从眼泪中流出一个死心塌地来,尽自琢磨着如何才能博得 懿贵妃的欢心,如何才能赢得懿贵妃的夸奖?惟有这样去思量透彻,他觉得
一颗心才有个安顿之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贵妃的寝门初启,宫女出来舀水的时候,他就 跪在门外,大声禀报:“小安子给主子请安!”
里面初无声息,然后说一声:“进来!” 掀开门帘,只见懿贵妃正背门坐在妆台前,她穿着玫瑰紫缎子的夹袄,
月白软缎的撒脚裤,外罩一件专为梳头用的宝蓝宁绸长背心,身后头发,象 玄色缎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宫女拿着阔齿的牙梳在为她通发。她自己正
抬起手,用养得极长的五个指甲,在轻轻搔着头皮,夹袄的袖子落到肘弯, 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只琉璃翠的镯子,绿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着笑说:“主子昨儿晚上睡 得好?”
“嗯!”懿贵妃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哭肿了的双眼,倏地转过身来,定睛 看了他一下,点点头说:“小心当差!将来有你的好处。”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来,又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去当他的差。 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要
让懿贵妃知道。这时候就在屋里察看检点,那些精巧的八音钟上了弦没有? 什么陈设摆得位置不对?一样样都查到。最后看见炕床下有灰尘,亲自拿了
棕帚,钻到里面去清扫。 懿贵妃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
了传早膳,然后前后院“绕弯儿”消食,绕够了时候,换衣服到中宫给皇后 请安。
这下小安子又为难了,每日到中宫照例要跟了去,但这张打肿了的脸, 特别是一双眼睛,实在见不得人,却又不敢跟懿贵妃去请假。想了半天,只
好躲了起来,希望主子不见便不问,混了过去。
懿贵妃是极精细的人,何能不问:“小安子呢?” 既混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奴才在这儿哪!”他一面高声回答,
一面急急地赶了来当差。
一见他那样子,懿贵妃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说:“今儿你不必伺候 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兴的神气,低声应“是!”仿佛不叫 他跟了去,还觉得怪委屈似地。
“你这双眼睛怎么啦?”明知道他是哭肿的,懿贵妃不好意思点穿,只 又说:“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吧!今儿不必当差了!
找点什么药治一治,再拿烫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温语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泪,自觉
没有白流。 懿贵妃到中宫的时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嫔晚一些,这是三个原因使然,
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嫔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愿跟丽妃见面,见了丽妃, 她心里就会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皇后说说话,一来打
听些消息,二来相机进言,以中宫的命令,达成她的意愿。
这天却是皇后先有事问她,未说之前,先皱了眉头,“怎么回事?”开 出口来,更知不以为然,“说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贵妃一听皇后这话,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对皇后,气的是到皇后 面前来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这些感觉形之于颜色,只平静而略带亢傲
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谁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说是他顶撞了阿哥呢?” 懿贵妃笑了,这笑是做作出来的,做作得极象,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了
自己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语气答道:“阿哥任性、淘气,小 安子也算是个挺机警的人,让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这重公案当做笑话来谈,皇后便无可再说了,也是付之一笑。 于是懿贵妃又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倒是听谁说的呀?”
皇后老实,不善说假话,随口答道:“是阿哥自己来告诉我的。”她又
笑着加了句:“这孩子!” 懿贵妃也笑笑不响。随后便丢下此事,谈到别的了。只是心里却始终
抛不开,小安子一直在说:大阿哥乐意亲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来这话倒 真的不无见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宫。皇后爱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 点心以外,也常有专差从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来,不管东西多少,她一定
得留下两份,一份给大阿哥,一份给丽妃所生的大公主。这也是姊弟两人, 一到午后便吵着要到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懿贵妃一到,姊弟俩象个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来迎接,跪安叫“额 娘”。然后拉着手,又去玩他们的七巧板,懿贵妃便陪着皇后坐在炕上喝茶 聊闲天。
一会儿姊弟俩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皇后大声地问。 各人的保母,纷纷跑来拉架。姊弟俩却不理她们,一前一后奔到皇后
面前来告诉。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着小嘴说。
“谁欺侮你了?”大阿哥拉开嗓子嚷着,显得理直而气壮,“你摆不出, 赖人。老渔翁少个脑袋,那算什么?”
皇后一听就乐了,“什么‘老渔翁少个脑袋’?”
“皇额娘,你来看!” 大阿哥拉着皇后去看他们摆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紧跟着。这种“官司”,
从开始到此刻,他们都没有理懿贵妃,懿贵妃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间的不同,那是经过他们的嫡亲
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过的。孝全皇后从小生长在苏州,对于江南阁阁中
的那些玩艺,无不精通,经她改良过的七巧板,其实已不止七块,因此能摆 出更多、更复杂的花样。每一种花样都画成图,题上名目,称为“七巧谱”。
姊弟俩比赛着摆“谱”,大阿哥摆的一个花样,叫做“月明林下美人来”, 美人是摆成了,却忘了摆月亮,让大公主捉住了错,大阿哥输了,不肯叫打
手心,只说:“该你五下。 你输了扯直,赢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应了,摆一个大阿哥指定的花样,名为“独钓寒江雪”,主要 人物就是个老渔翁,摆到完结,少个脑袋。
皇后让他们姊弟俩拉了来,一看就看出来了:“少一块嘛!” 果然少一块!少一块半圆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
老渔翁身上,就是“脑袋”,大公主还未说话,大阿哥却先嚷开了。
“怎么少一块呢?找,快找!” 于是宫女、保母一起弯下腰去找,那块半圆形的板子,不过半寸长,
体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人仰马翻地乱了半天,始终未曾找着。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来给阿哥、公主玩儿。”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着大公主说,“找不着就算你输!”
“皇额娘,你看,阿哥不讲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劝架,“这一副不算。”
“那么头一副呢?”大公主问。
“头一副?算??,算双喜输。来,双喜,让大公主打手心!” 双喜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着身子不依。懿贵妃
冷眼旁观,看到大阿哥捣鬼,悄悄走了过来,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头,从 拳头里取出了那块遍找不得的半圆形板子!
“没有出息的东西!输了撒赖!”懿贵妃顺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 一下。
玩儿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因为大阿哥受了责罚,想哭不敢哭的神情, 把一屋子的欢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皇后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回到炕上坐着抽烟袋。双喜向保母们使了个 眼色,各人带着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没声息地退出宫去。
“大阿哥快上学了,也该收收心了。”皇后这么说了一句。 从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样痛快地玩,这样一直到了四
月初六,入学的前一天,皇帝特为召见大阿哥的师傅李鸿藻,有所垂询。 等李鹏藻奏报了大阿哥入学准备的情形,皇帝表示满意。又问:“高宗
纯皇帝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
“念给我听听。” 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李鸿藻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
极清朗的声音背诵:“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大学士鄂尔泰、 张廷玉、朱轼、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梦、邵基:‘皇子年齿虽幼,然陶
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 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皇帝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 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
李鸿藻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皇帝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六额驸景寿说:“书房里固 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景寿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 的老二载漪,恭王的老大载澂,可以给大阿哥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 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肃顺,跨出一步,抢过景寿的话来说,
“而且,现在只有李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大阿哥的功课, 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嗯,这话也是!”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肃顺努一努
嘴,李鸿藻跪了安,由景寿带领着退出御书房。
“该赏些什么?”皇帝回头跟肃顺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
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中
宫,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 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 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
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 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
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 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
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 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
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 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
“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
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
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
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
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 求额附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 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
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
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 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李鸿藻再要谦辞,就变 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
“大阿哥,给师傅作揖,叫‘李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李师 傅!”
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景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 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大阿哥!”李鸿藻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 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
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声答应,表示满意。
“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李鸿藻站起来向谙达们说,
“请各位先带大阿哥做功课!” 谙达们把大阿哥带出去教拉弓,景寿也跟了出去看着,李鸿藻仍旧留
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 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书房读清书——满洲文。先从“字头”读起,由 景寿坐在大阿哥书案旁边,亲自教授。
咿咿啊啊,读了五个满洲文的字头,休息片刻,再上汉书,李鸿藻先 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李鸿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 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
高声喊道:“张文亮!”
“大阿哥!”李鸿藻问:“传张文亮干吗?”
“我渴了。”
“喔,渴了。”李鸿藻指着大阿哥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 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
的样子,大阿哥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李鸿藻 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规矩啊?”
“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大阿哥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大阿哥。”李鸿藻接下来又说,“规 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大阿哥,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
“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大阿哥忽然记起皇额娘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 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李鸿藻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大阿哥真是最懂规矩。 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
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
“好!”李鸿藻点头嘉许,“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
“师傅,我渴了。”
“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大阿哥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
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 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 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大阿哥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 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 大阿哥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
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大阿哥团团转。
“张文亮!”大阿哥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来了,叫李鸿藻!”说了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 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 来。
大阿哥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 腰来,大阿哥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 跟师傅打交道。
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 何事务,而且看李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大阿哥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
话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大阿哥闷闷不乐,却又
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 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
个字:“正大光明”。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大阿哥认得熟 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李鸿藻欣然合书放学。
于是依旧由景寿带领,送了回去。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 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皇后那里。
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 相传呼:“大阿哥下学了!”“大阿哥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
皇后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只是独独不见大阿哥的生母懿贵妃。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大阿哥放了下来,皇后第一句话就问:“在 书房里哭了没有?”
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大阿哥在书房里乖得很,师 傅直夸奖!”
皇后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大阿哥懂规矩,聪明。”
“可吃了点什么没有?”
“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
“噢!”皇后拉着大阿哥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大阿哥领了进去,皇后坐在炕上,亲自替大阿哥摘了
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说不上来,加 以妃嫔们你一句,她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皇后把张文
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
才算放下了心。
“可真难为你!”皇后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转脸又吩咐张文亮:“先把大 阿哥送了去见皇上,回头就送到懿贵妃那儿去。”
皇帝还在御书房召见军机大臣,此时任何人不准进入,张文亮不敢违 背皇后的话,只好带着大阿哥在那里等着。
这一天召见军机的时间特别长,不但因为要皇帝裁决的大事甚多,而 且为了户部一个折子,君臣之间颇有不同的意见。户部满汉两尚书,实权在
满尚书肃顺手里。肃顺以能清除积弊自许,认为自洪秀全金田村起事,派官 军剿捕以来,时隔十年以上,而各地军费报销,犹多未办,因此,从军兴之
始的广西下手,查出自道光三十年,特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并派固原提督 向荣,前云南提督张必禄,领兵分路至广西会剿开始,到咸丰二年,洪杨出
兵两湖,广西的军事告一段落为止,三年之中,拨过军饷一千一百余万两, 延不报销。户部一再行文广西催办,又奉旨勒限于上年年底赶办完结。到现
在限期过了三个月,还是拖在那里。
因此肃顺上了个折子,奏请将广西巡抚刘长佑,布政使张凯嵩,先行 议处。
对于肃顺的清理积弊,皇帝是深为嘉许的,但从咸丰八年科场案,因 为肃顺的坚持,杀了正考官大学士柏葰以后,皇帝总觉得他所主张的手段,
是太过分了一些。象广西的军费报销,现任的巡抚和藩台,延不遵办,当然 有他们的难处,十年前的一笔烂帐,要毫不知情的,隔了好几任的官员来负
责,未免说不过去。
“凡事总有个开头。”肃顺抗声争辩:“若照皇上这么宽大,积弊根本无 从清理起。”
“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要说开头,首先就要从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 身上追究。”
“道光三十年的广西巡抚是郑祖琛,革了职,现在不知那儿去了。以后 是林则徐以钦差大臣兼署,未到任死在潮州。再后是周天爵,庐州之役阵亡
了,接着是邹鹤鸣,也早在江宁殉节了。”
“那么劳崇光呢?他在广西多年,不更应该比刘长佑多负点儿责任吗?”
“劳崇光现任两广总督,自然也脱不了关系!” 于是反复展开争议,皇帝疑心肃顺有意跟刘长佑为难,但以那班军机
太臣都附和着肃顺说话,而且他也相当累了,懒得多说,终于准了户部的奏 请,以“明发上谕”将刘长佑和张凯嵩“先行交部议处”。
等军机大臣退出以后,皇帝才知道大阿哥已经等了好久。他自己身受 师傅辅佐的莫大益处,所以把皇子典学这件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虽然已
经累得不想说话,仍旧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一切。又怕太监图功讨好, 尽拣好的说,并特地找了景寿来问话,两人所说的书房情形,大致相同,皇 帝深感欣慰。
因此,皇帝这天对大阿哥格外宠爱,把他带到东暖阁用膳,又特传丽 妃带了大公主来伺候,一堂之中,宠妃、佳儿、娇女,笑语不断,融融泄泄,
皇帝左顾右盼,心情极其舒畅,因而胃口大开,这一顿饭吃得非常舒服。心 里在想,还是在热河的好,一回到京城宫内,体制所关,不能如此随便,那
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份乐趣了!
皇帝进用这顿午膳的时间相当长,大阿哥一时不能下来,把张文亮可 急坏了。他知道皇后宫内的一举一动,懿贵妃无不了然,此时定已得到消息,
正在等着大阿哥,去晚了必惹她动怒。当然,皇上留着大阿哥,是个天大的 理由,但懿贵妃如这样说呢:“你就不能先来送个信儿?你那两条腿这么尊
贵,多走一趟也不行?”
这样一想,他自然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估量着送个信的工夫还抽 得出来,于是嘱咐了手下的小太监小心伺候,同时又重托了皇帝面前最得宠
的小太监如意,万一上头有所传问,托他照应遮盖。这样安排妥当了,才三 脚两步,一路走,一路抹着汗,赶到了懿贵妃那里。
懿贵妃正是抑郁无聊的时讲,照她的打算,大阿哥下了学,见了皇后 就会来见她,特为预备了大阿哥爱吃的菜和点心在等他。那知左等也不来,
右等也不来,最后听小安子来说,皇上传了丽妃,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在烟 波致爽殿东暖阁午膳,吃喝谈笑,热闹得很。这一下把懿贵妃气得饭都吃不
下,越想越不是滋味,就这当儿,听说张文亮求见,自然不会有好脸嘴给他 看。
传见了张文亮,等他刚行过礼,懿贵妃先就绷着脸问道:“你是照看大 阿哥的人,不跟在大阿哥身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张文亮一上来就碰个钉子,心里在想,这一趟还真省不得!看懿贵妃 的样子,生的气不小,如果不是先来送个信,回头带了大阿哥来,她心里更
不痛快,碰的钉子更大。
因为自己先站稳了脚步,张文亮的应对就从容了:“回懿贵妃的话,皇 后懿旨,先把大阿哥送去见万岁爷,然后再送到懿贵妃这儿来。万岁爷把大
阿哥留下了,奴才怕懿贵妃等着,特意先赶了来送个信儿。”
这最后两句话,让懿贵妃听了很舒服,心一平,气一和,觉得倒是错 怪他了,同时想到正应该趁此笼络张文亮,把他收为一个好帮手。
于是懿贵妃脸上,化严霜为春风,“倒难为你了!”她微笑着说,“起来 说话。”
“是!”张文亮站起身来,又把书房里的情形,略略禀告,最后加了一句:
“大阿哥聪明知礼,师傅不断夸奖,连奴才都觉得脸上好光彩!”
“大阿哥年纪小,全靠你照应。你多费心吧,谁好谁歹,我心里全有数 儿。”说到这里,喊了声:“来啊!”
廊下三、四个宫女齐声答应着赶来伺候,懿贵妃单把替她管帐的,一 个叫王福的宫女留了下来。
“年例银子关来了没有?”
“关来了。”王福答道:“三个月,一百五十两。”
“怎么三个月呢?”懿贵妃大为诧异,“不是半年一关吗?”
“敬事房首领太监说,是肃中堂新定的规矩。肃中堂说,各省钱粮催解 不来,内务府经费困难,只好先发三个月。”
“哼!”懿贵妃冷笑了一声,又换了一副脸色吩咐王福:
“你拿二十两给张文亮!” 张文亮当即磕头谢赏,等王福取了银子出来,懿贵妃接在手里,亲自
递给张文亮。这份恩荣比二十两银子又重得多,张文亮跪着接了,颇有诚惶 诚恐的模样。
“本来还多给你一点儿。你看,”懿贵妃苦笑着说,“肃顺克扣得咱们这 么凶!”
张文亮是谨慎当差的人,说话行事,颇知分寸,对于懿贵妃的怨言, 不敢接口。跪安退出,又匆匆赶回烟波致爽殿,正好御膳刚毕,皇帝正在跟
丽妃商量着,带了大阿哥和大公主到那里去散散心。
丽妃口中唯唯地附和着,心里却颇感为难。自上个月应召到中宫,从 皇后的微带责备的语气中,引起了甚深的警惕,宫中因宠遭妒,受人暗算的
事,她听得多了,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不免害怕。她颇有自知之明,以懿贵 妃的精明强干,自觉决非她的对手,就算无惧于懿贵妃,凭自己所受皇帝的
宠信,大可周旋一番,她也不肯这样去做,唯愿息事宁人,和睦相处。
因此,她希望早早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这倒不是为了讨好,只 是将己比人,体谅懿贵妃此时的心情。而且也怕懿贵妃久盼大阿哥不至,因
怨生怒,把这笔帐又记在她头上,越发冤仇难解。
这话自然不便跟皇帝明说,反复思量着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皇上不是老说他们有唱错了的地方吗?何不到钱粮处去看看?”
“他们”是指“升平署”的那些太监——宫中的伶人。皇帝与他的父亲 宣宗,爱好各殊。宣宗不喜声色,而且素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
的事,虽不便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遇太后万寿这些 庆典,演戏祝贺,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脚色,穿的行头拖一片、
挂一片,简直就是一群乞儿。蒙恩赏“入座听戏”的王公大臣,私底下都在 摇头叹息,说是天家歌舞,比穷乡僻壤的野台子戏都不如。
而当今皇帝却最喜听戏,并且精于音律。自到热河行宫,才发觉嘉庆 年间所制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虽已四十多年未曾用过,但以收藏得法,
取出来依然如新。这一下,可真高兴极了,特地由京城宫内传了升平署的好 脚色来,经常演戏消遣。有时清唱,有时“花唱”,戏单都经朱笔点定,一
唱总是两三个钟头。
此外,皇帝也常去看升平署的老伶工,为新进学生排戏,那在从“钱 粮处”拨出来的几间屋子里。丽妃投其所好,一提那地方,皇帝果然嘉纳。
“大阿哥明儿要上学??。”
“对,对!”皇帝说道:“大阿哥不宜于到那些地方去,心会野!” 于是丽妃如愿以偿,总算能把大阿哥送到懿贵妃那里去了。







来的时候,还是繁花满眼,一晃的工夫,绿叶成荫,又是一番光景, 朱学勤要赋归了。
一个多月的勾留,在他自己看来,一无成就,但在曹毓瑛他们眼中, 他已不辱所命。由于他的谨慎持重,那些希望从他身上看出恭亲王有何企图
的人,无不失望,他们认为恭王是失势了,一时不能有何作为了,所以象作 为恭王的亲信的朱学勤之流,依然浮沉由人,不能不小心当差,以求自保。
这当然是一种错觉,而能使人产生这样的错觉,便是朱学勤的成功, 他不但替恭王洗刷了“要谋反”的流言,而且替恭王加了一层“韬光养晦”
的掩护色彩。 另外,他还听到许多“秘闻”:要谋反的不是恭王,而是拚命与恭王为
敌的肃顺。 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肃顺以内务府大臣及御前大臣的双重资格,出
入宫禁,毫无顾忌,有时公然坐上皇帝的宝座,顾盼自喜。这就是“逆迹”。 还有个十分离奇的故事,朱学勤也是在热河才听到的。据说,肃顺每
天一早醒了以后,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一只先皇御赐的玉杯, 一向为肃顺所珍视。有一天小当差不小心,打碎了那只玉杯,一时吓得魂不
附体,就有人指点他去求教于原为“穆门十子”之一,而今是肃顺的心腹的
陈孚恩。 于是陈孚恩授以密计,教他把碎了的玉杯,设法粘合,第二天一早,
照样盛了人乳去伺候,一揭帐子,失声惊呼,手颤杯落,砸得粉碎。肃顺自 然要追问,小当差战战兢兢地答说,揭开帐子,看见一条金龙盘在床上,受
了惊吓,以致失手。而肃顺竟信以为真,不但不责罚小当差,还特加赏赐, 买嘱他严守秘密。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无从究诘,但如说肃顺有谋反之心,则陈孚恩一 定会知道,甚至参与密谋,那是了解朝局内幕的人,一致深信不疑的。
因此在饯别朱学勤的前夕,屏人密谈时,曹毓瑛特别谈到留守在京的 陈孚恩,提出警告:“陈子鹤老奸巨猾,居心叵测,那是宫灯派在京里的‘坐
探’,格外要提防他。”
“知道了。”朱学勤又说。“关于宫灯的那些流言呢?依你看,有几许可 信?”
“这很难说,也不便谈论。反正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有形迹抓 在手里,千万慎重,不可造次行事。打蛇要打在七寸上,若无把握,须防反
噬!”说到这里,曹毓瑛从书房里取出密札一通,郑重交付:“拜托面呈恭王。 我的看法,都写在上头了。这封信若落在外人手里,一场轩然大波,你我都
要身败名裂。千万当心,千万当心!”
朱学勤听他这样说,当时解开衣襟,把曹毓瑛的信,藏入贴身所穿短 袄的夹袋中。
事情已经交代,夜也深了,但宾主二人,都有无限依恋不舍之意,这 不仅是因为交情深厚的缘故,还另有一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苍
凉之感。朝局混沌,天子病重,一旦“大事出”,在肃顺的把持之下,不知 会演变成怎样一个局面?但盼安然度过这个夏天,秋凉回銮,恭王能与皇帝
见了面,涣释猜嫌,重入军机,那时大局才有稳定的可能。
“这个夏天,”曹毓瑛感叹着说,“这个夏天可难过了。”
朱学勤懂得他的意思,朗然吟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 时!”
“但愿有此‘好景’。只怕等不到那时候。”
“对了!”朱学勤记起久已藏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有句话一直想问你, 于今分手在即,不能不说了。果真霹雳一声,天昏地暗,那时如何应变?”
曹毓瑛苦笑了,“你我经常苦思焦虑,未有善策的,不正就是这件事
吗?”
“虽说未有善策,总须有一策。”
“我在信上也约略提到了些。真个如你所说的,‘霹雳一声,天昏地暗’, 那就恐怕不得不走上‘与汝偕亡’这条崎岖险路了。”
何谓“与汝偕亡”?何谓“崎岖险途”?朱学勤细细地咀嚼着这两句 话,觉得意味深长,颇有启发。
“我想‘霹雳’或不可免,‘天昏’或不至于。周公辅成王,天经地义,
‘上头’熟读诗书,难道这个故事都不记得?”
“在你我看是天经地义,在‘宫灯’看,正要天翻地覆。 周公摄政,管叔蔡叔与武庚作乱,这不也是故事吗?”
“然则唯有效周公的诛伐了!” 这一句话刚出口,朱学勤恍然自悟,所谓“与汝偕亡”、“崎岖险途”,
正就是指此而言。“宫灯”再厉害,手上没有立即可以调遣得到的兵力,这 是他一个致命的弱点。果真龙驭上宾,照本朝的成例,必有遗诏派定“顾命
大臣”辅保幼主,倘或“周公”竟不与其列,则提一旅之师来清君侧,“管 叔”
和“蔡叔”弟兄唯有俯首受缚。 他们在密议着皇帝驾崩以后,如何以恭王为中心来应付变局,同样地,
在宫内也有人在悄悄地谈论着恭王——自然,那是懿贵妃。 懿贵妃心里的话,只有一个人可谈,不是小安子,是她的胞妹,醇王
的福晋。但虽是椒房懿亲,进宫探望同胞姊妹,亦不是随便可以来去的,到 热河八个月中,醇王福晋与懿贵妃见面的次数,总共不上十次,最近的一次 是在两个月前。
不过两个月的工夫,在她眼中,皇帝又变了一个样子。
“皇上怎么这么瘦呀?”她惊骇地与她姐姐私语:“简直都脱形了。”
“哦!”懿贵妃愣了愣说,“也许我们是常见面的缘故,倒不怎么看得出 来。”
“皇上自己可知道他自己的病?”
“谁知道呢?”懿贵妃悻悻然地,“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我也不问他。”
“皇后呢?”醇王福晋又问,“皇后当然关心,可曾说过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主意要别人替她拿。”
“是啊!”醇王福晋觉得进言的时机到了,看一看花影中、廊柱边,确实 没有人在偷听,才放低了声音说,“七爷要我来问问你,皇上可有了什么打
算没有?他害怕得很。”
“怕什么?”
“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要紧的人,一个不在皇上身边,误了大事!”
懿贵妃心想,倒难为醇王,还能想得到此!她平日看她这位妹夫,庸 懦无用,照此刻来说,缓急之时,似乎可以做个帮手。但这点意思她就对嫡
亲的胞妹,亦不肯透露,只平静地问道:“那么,谁是要紧的人呢?”
“五爷是过继出去了,而且人也糊涂,我们的那位七爷,到底年纪还轻, 自己知道还担当不了大事。老八、老九还是孩子,更甭提了。”
这样,谁是要紧的人?不说也明白,是“六爷”恭王。懿贵妃点点头, 保持着沉默。在未曾回答她妹妹的话以前,她必须先估量一下醇王说这些话
的用意,是为他自己想爬上来而探路,还是真的为大局着想?
“万寿的日子不是快到了吗?”醇王福晋又说,“六爷该来替皇上拜寿 啊!”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等咱们想到已经晚了,人家早就有了算计, 皇上听了肃六的话,今儿早晨口传军机:六月初九万寿节,除了各衙门有执
事的官员以外,其余的都不必到行在来。”
这下是醇王福晋保持沉默了。她的沉默是真的无话可说。夫妇俩昨天 晚上商量了半夜,才想出让恭王以叩贺万寿为名,到热河来见皇帝,自以为
是名正言顺的好办法,特地来告诉懿贵妃,那知办法虽好,落在人后,变得 一无用处。所以醇王福晋觉得非常扫兴。
“肃六就会这一招,想尽办法不让六爷到热河来!可见得他还是怕六爷。”
“对了!”懿贵妃很率直地答道:“你说了半天,就是这句话还有点儿意 思。”说到这里,她把脸色一正,用低沉而极具有自信的声音又说:“凡事有
我!你回去告诉七爷,沉住气,别打草惊蛇——那条‘蛇’,他可千万碰不 得。”
话里对醇王藐视得很,做妹妹的觉得好无意味,正想辞出,皇帝派了 小太监金环来传旨,召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去听戏。懿贵妃心里明白,这是沾
了妹妹的光,皇帝的原意,不过优遇弟妇而兼姊妹的醇王福晋,不能不顺便 招呼她一声。本想赌气告病,但又觉得何苦让妹妹心里起个疙瘩?所以想想 还是去了。
“避暑山庄”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 典才用。一处在澹泊敬诚殿后面,离皇帝的寝宫极近。还有一处在如意洲,
如意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 肃顺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澹泊敬诚殿后那一处。等懿贵妃和醇王福晋到 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皇帝,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
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懿贵妃在皇后身旁坐下。醇王福 晋不敢僭越,向皇后跪安以后,打算着退到后面去入座,却让皇后一把拉住
了,指一指懿贵妃身旁的空位。于是醇王福晋便和她姐姐坐在一起。
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 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醇王福晋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
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皇帝的欢心。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 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
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 尼姑。
皇帝与懿贵妃都看得津津有味,皇后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 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
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完了,皇帝放赏,张多福随即到台下谢恩。接下来又是一出昆
腔:《夜奔》。扮林冲的那个学生,看上去才七八岁,一身簇新的行头,扎束 得极其英俊,随着小锣笛子,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干净俐落,丝丝入扣。
皇后看得极高兴,戏完了,吩咐“放赏”,皇帝为凑皇后的趣,等他下台谢 恩时,特意叫小太监如意,领着他到皇后面前来磕头。皇后摸着他的头问了
名字,特意又从荷包里掏出个小金锞子来赏他。
这两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 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
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 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
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 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
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懿贵妃看来,就是肃顺第二,所以看 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醇王福晋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 利!”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皇帝才得有工夫 跟人说话。
“大阿哥呢?”他问皇后。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皇后正一正脸 色又说:“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 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肃顺,领
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皇帝不能不先 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 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浙东寿昌失守,严州、兰溪吃紧。”皇帝最不能
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 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皇帝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 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
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以致气喘头昏,不能再去听 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 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皇帝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
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 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
这样一连唱了好几天,到得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 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浙江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
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安庆,曾国藩自祁门移驻东流,督饬曾国荃坚 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北,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
便得解安庆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 为曾国藩帮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
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
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
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 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
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 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
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 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
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 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 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 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 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
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 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
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
“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 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
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 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
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 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
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 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 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
寓,解衣磅礴,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 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 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
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
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 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 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
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 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
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皇后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
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
“知道了!”皇帝甚至都不传御药房,只在金豆蔻盒子里取了些紫金锭、 槟榔放在嘴里嚼着。然后换了轻纱便衣,起驾去受妻儿家人的祝贺。
在烟波致爽的正屋中,皇后以次,所有的妃嫔都到齐了,珠冠凤衣, 一律大妆。
大阿哥和大公主是早就被教导好了的,一见皇帝,便双双迎了上来跪 安,用满洲话恭贺吉祥。然后等皇帝升了座,皇后又领着妃嫔行礼。天气酷
热,盛妆的后妃,被汗水蒸发得粉腻脂香,却越显得唇红面白,分外娇艳, 好看倒是好看,皇帝却于心不忍,吩咐一声:“都去换了便衣吧!”
好在各人的宫女都带着衣包,又多的是空闲不用的房屋,不妨就在附 近更衣,只有皇后回寝宫去换。懿贵妃自觉与众不同,跟着皇后一起行动,
到了中宫,打水抹汗,重新上妆,懿贵妃一面扑粉,一面对皇后小声说道:
“皇后瞧见了没有,皇上的气色不好!”
“是累了!”皇后微皱着眉说,“偏偏天又这么热。”
“要劝皇上节劳才好。”
“怎么节?阿弥陀佛,但盼没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吧!”
“能有人替皇上分劳就好了。”
“谁啊?”皇后转脸问道:“你说谁能替皇上分劳?” 是这样相当认真地问,懿贵妃不能不答,但碍着宫女在旁边,说得太
明显了,怕传出去又生是非,所以她旁敲侧击地说:“七爷到底年纪还轻, 六额驸又太老实!”
故意说到醇王和额驸景寿,意思是皇帝身边须有一个能干的骨肉至亲 来襄助,这当然暗示着恭王。皇后再忠厚,也不能听不懂她这句话。
于是皇后答道:“京里也要紧,那是根本之地,得要六爷这样的人,在 那儿坐镇。再说,洋务也没有人能办得了,这一阵子正跟那个洋人,总税司
赫德议关税的章程,那儿离得开呢?”
皇后何尝知道甚么关税?而居然连总税司是洋人,名字叫赫德都知道, 岂不可怪?这不用说,当然是听皇帝谈过,看样子恭王不能离京的这些理由,
也是皇帝的话。然则皇后一定跟皇帝谈过恭王的事——懿贵妃对此极其关 心,只苦于无法向皇后细问究竟。
想一想,只好话里套话来,略窥端倪:“关税本当户部该管,也不全是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事,而且在该衙门行走的,还有六爷的老丈人桂良,还 有文祥。”
皇后不知是计,说了实话:“六爷原有个折子,请旨由户部会商办理。 肃六说户部不懂洋务,事权不专,反而不好,又说,洋人只相信六爷,非六 爷在京主持不可。”
“哼!”懿贵妃微微冷笑,“倒真是会拣好听的说。”
“我看不是好话??。”
“皇后!”懿贵妃突然间一喊,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皇后微感不悦,愕然相视,懿贵妃努一努嘴,又使一
个眼色,很明白表示出来,窗外有人在注意她们的谈话。 抬眼看去,隐约见有一名太监站在窗外,凝神侧耳,看模样是有些可
疑。皇后素性谨慎,便不再多说,只从背影中认清了这名太监,名叫王喜庆,
是敬事房额外的“委署总管”,派在中宫,专门担任皇后传取应用物件,与
内务府打交道的差使。 然而皇后也不免困惑,如果说王喜庆是在偷听谈话,他的目的何在?
是为人作奸细吗?那么指使他的人又是谁?最要紧的是,王喜庆所希望偷听 到的是些什么话?这些疑问都必须先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但在当时,
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跟懿贵妃商量。
“皇上派人来催了!”双喜在皇后身后悄悄禀报。
“好了,好了,就走!” 等皇后和懿贵妃刚到澹泊敬诚殿后的戏园,皇帝紧接着也驾到了,进
过果盒,随即传旨开戏。宫中年节喜庆,照例要演“大戏”,那是乾隆年间 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大戏”,不重情节,讲究场面,神仙鬼怪,无所不有,
万寿节的大戏,总名“九九大庆”,其中再分“麻姑献寿”、“瑶池大宴”、“海 屋添寿”等等节目,几乎把所有关于寿诞的神话,都容纳了进去,只见满台
的王母娘娘、南斗、北斗、寿星、八仙、金童玉女、天兵天将,一个个服饰 鲜明,形容奇特,齐声合唱着“天下乐”、“太平令”、“朝天子”、“感皇恩”
之类北曲的“牌子”,载歌载舞,热闹异常,这是在京城宫里所看不到的。 不想乾嘉的盛况,复见于此日戎马仓皇的行在,这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
但皇帝于大饱眼福之余,内心不能没有感慨。大戏完了,接演皇帝亲点的“寻 常轴子杂戏”。时届申初,开始晚宴,皇帝独据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皇
后带着大阿哥、大公主坐东边第一桌,西边第一桌是懿贵妃,其余妃嫔,两 人一桌,按照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东西两边,依序入座。太监传膳,宫
女打扇,殿内殿外伺候的人,有两三百之多,但趋奉行走,声息全无,戏台 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后妃,都觉得这是最享受的一刻,但皇帝却不对了,由于出了 些汗,头昏鼻塞倒是好得多了,肚子里却作怪,一阵一阵地疼。先还忍着,
忍到后来,冷汗淋漓,脸色发青,小太监如意看出不妙,赶紧走了过去,低 声问道:“万岁爷那儿不舒服?”
“肚子疼。想拉!”
“奴才伺候万岁爷方便。”
“等一等!”皇帝心想,一离座而起,整个欢乐热闹的局面,顿时就会改 观,所以还希望能忍得下去。
“是!”如意口里这样答应,暗中招呼了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有所准 备,同时取了些暑天所用的成药,悄没声地进奉皇帝服用。
那些成药,都是参酌数百年来的验方,精选上等药材所制,及时而服, 确具神效,可惜进用得太晚了些,一无效果,皇帝里急后重,忍无可忍,终
于不得不起身如厕,并且一叠连声地叫:“快、快!”
于是两名小太监掖着他,几乎脚不点地,一阵风似地把他送入预先已 准备了净桶的后院套房里。
事出突然,一殿皆惊!但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只一个个偷眼看着皇后。 皇后已学会了镇静,她知道马上会有人来奏报,所以急在心里,表面还能保 持中宫的威仪。
果然,陈胜文匆匆赶了来,跪在皇后座椅旁边,低声说道:“皇后万安, 万岁爷只是闹肚子。”
“喔!你去看看,马上回来告诉我。再找一找栾太、李德立,看是在那 儿?”
“刚才已经请旨了,万岁爷不叫传御医。”
“嗯!”皇后懂得皇帝不欲张皇的意思,“你先去看看情形怎么样再说。”
“是!”
“还有,悄悄儿告诉各宫的丫头,让她们告诉她们主子,别惊慌,别乱!”
“奴才已经告诉她们了。”
“好,你去吧!我等着听你的信儿。” 陈胜文答应一声,磕了个头,站起来赶到皇帝那儿,只见七八个小太
监围着皇帝,替他擦脸的擦脸,揩手的谐手,打扇的打扇,系衣带的系衣带, 皇帝虽还不免有委顿的神气,但脸色已好得多了。
一见陈胜文,不等他开口,皇帝先就说道:“嘿!这下肚子里可轻松了! 怕的是晌午吃的水果不干净。”
陈胜文连忙跪倒回奏:“奴才马上去查。”
“唉,算了吧!高高兴兴的日子。”皇帝又问“外面怎么样?”
“皇后挺着急的。奴才跟皇后回过了,说万岁爷只不过闹肚子,皇后才 放心,吩咐奴才来看了,再去回话。”
“你跟皇后说,没事!我马上就出去。”
“是!”陈胜文又说,“奴才请旨,可要传御医侍候?”
“胡闹了!” 听得这一句话,陈胜文不敢再多说。匆匆又赶了去回报皇后。这时在
外面护卫的御前大臣肃顺、景寿,领侍卫内大臣醇王奕澴,都得到了消息, 顾不得后妃在内,以天子近臣的资格,不奉宣召,纷纷赶来伺候。刚一进戏
园,皇帝已经出临,于是后妃、大臣、太监、宫女,连戏台上的“陈最良” 和“春香”,一齐跪迎,直待皇帝入座,方始起立,照常演戏。
肃顺、景寿和醇王,又到御前问安,皇帝摇摇手,夷然说道:“没有什 么,没有什么!
你们就在这里陪我听戏。”说着,又回头吩咐小太监如意:“给六额驸 他们摆桌子,拿几样菜过去!”
三位大臣一一叩首谢了恩,趁摆膳桌的工夫,三个人退到后面,把陈 胜文找来问了情形,商量着要不要传御医伺候。肃顺以皇帝的意旨为意旨,
景寿没有主见,醇王却力主慎重,说把栾太、李德立找来待命的好。有备无 患总是不错的,肃顺拗不过醇王的意思,只好派人去找。
要找不难,必是在福寿园。找了东廊找西廊,从大帽子底下一张一张 的脸看过去,先找到栾太,然后又在最后面的座次上找到了李德立,招招手
都唤了出来,跟着内务府官员离开了福寿园。
众目昭彰下的行动,立刻引起了所有在场的官员的注意,纷纷交头接 耳,惊疑地猜测着,猜测着多集中在皇帝身上,是呕血还是发烧?反正来势
不轻,否则不会在大喜的日子,宣召御医。
许多人都有个存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感觉:寿辰召医,大非吉兆。还 有些人无心看戏了——他们心中有出“戏”,正要开始,病骨支离的皇帝,
抛下一群年轻貌美的妃嫔和一个六岁的孤儿,一瞑不逝,大政付托何人来代 掌?是眼前跋扈的权臣,还是京里英发的亲王?这势如水火的一亲一贵,可
能够捐弃前嫌,同心协力来辅保幼主?倘或不能,那么钩心斗角,明枪暗箭 的争夺,令人惊心动魄的程度,不知要超过此刻戏台上多少倍!
然而戏台上的出将入相,一朝天子一朝臣,究不过是优伶面目,台下
的这出“戏”唱了起来,可就不知几人得意,几人失意?自觉切身荣辱祸福 有关的一些人,不但无心看戏,而且也必须早早设法去打听消息。
这些人中,有一个就是曹毓瑛。但奉旨入座听戏,不可擅离,他是个 极深沉的人,既然一时无法脱身去打听,便索性不谈那些无根的揣测之词,
所以他心里最热,表面却最冷静。
等散了戏,各自退出。曹毓瑛先回军机直庐休息,这天值日的军机章 京是许庚身,清闲无事,正照他堂兄许彭寿的嘱咐,调了一壶好松烟黑浆,
在写“大卷子”,准备明年“会试”。一见曹毓瑛便放下笔站起来让座。
“我真羡慕你!”曹毓瑛摘下大帽子,放在桌上,从许庚身的听差手里接 过一块热毛巾,一面没头没脑地擦着汗,一面又说:“今天这种日子,难得
有此片刻清闲!看我,袍褂都湿透了!”
许庚身笑了笑,问道:“里头来,可有所闻?”
“我还向你打听呐!”
“栾、李二位还不曾下来,但也不曾请脉。”
“喔!圣躬如何不豫?”
“琢翁竟还不知道?”许庚身讶然答道,“说是吃了生冷闹肚子,一泻以 后就好了。”
“原来如此!”曹毓瑛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先回去,这里就偏劳了。”
“请吧。有消息我随时送信,等李卓轩下来,我通知他到你那里去。”
“那就太好了。费心,费心!” 曹毓瑛拱拱手,作别自去。因为要等消息,所以一回家就吩咐门上,
除了李太医以外,其余的访客,一律挡驾。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后院里纳凉, 看看夜深,并无消息,正待归寝,门上一盏纱灯,引着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正是李德立。
曹毓瑛赶紧披了件长衫来肃客,先请宽衣,李德立匆匆答道:“不必了。 我还要赶进宫去当差。”
这一说,是特地抽空来送紧要消息。曹毓瑛等听差伺候了茶水,随即 挥一挥手,让所有的下人都回避。
于是李德立忧形于色地低声说道:“上头的病不妙!”
“怎么?不是说闹了一阵肚子,没事了吗?”
“晚上又发作了,一连泻了四五次,泄泻最伤人,何况是虚极了的?唉, 讳疾忌医,只不过半天的耽误,弄得元气大伤。”
曹毓瑛想一想,明白了他的话,皇帝讳疾,不肯召医,又不忌生冷油 腻,以致再度泄泻,但是:“夏天闹肚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啊?”
“别人没有什么了不得,搁在虚痨的人身上,就不是这么说了。须知寿 命之本,积精自刚。内经有云:‘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味者五谷之味也,
补以味而节其劳,则积贮积富,大命不倾。所以治上头的病,一直以温补为 主,用‘小建中汤’,加人参,附子,建其中气,庶可饮食增而津液旺,充
血生精,渐复真阴之不足。于今数月之功,毁于一旦。”李德立说到这里, 连连顿足,望空长叹:“天命如此,夫复何言?”
听这话,看这神气,皇帝的病,竟是出乎意料的严重,曹毓瑛通前彻 后想了一遍,为了确实了解情况,他这样问道:
“卓轩,岐黄一道,我是外行。请你打个比方行不行?”
“好比一座风雨茅庐,牵萝补屋,苦苦遮盖,只待坏天气过了,好作抽
梁换柱之计,谁知无端一阵狂风,把个茅草顶都掀掉了!你看,今后如何措 手?”
“那么,”曹毓瑛的声音低得仅仅能让对方听见:“还有多少日子呢?” 李德立沉吟了一会答道:“想必你还记得,我曾说过一句话,只要‘平
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起色。’” 话已经很明白了,皇帝怕度不过盛夏。曹毓瑛极深沉地点一点头,未
再开口。
“琢翁,我告辞了,还要赶到宫里去。”
“辛苦,辛苦!”曹毓瑛拱手答道,“我也不留你了。等你稍闲了,我奉 屈小酌。”
“我先谢谢!”李德立迟疑了一下又说:“琢翁,‘大事’一出,头一个就 是我倒霉,那时还要请多关顾!”说着随手就请了一个安。
主人拦阻不及,只好也照样还了礼,一面急忙答道:“言重,言重。老 兄尽管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何变化,但盼能随时赏个信,就承情不 尽了。”
“那是一定的。”李德立又说:“这是灯尽油干的事,到时候可以算得出 日子。”
这一说曹毓瑛略微放了些心。他就怕皇疾暴崩,措手不及,现在照李 德立的话看,大限来时,可以前知,无论如何可获一段缓衡部署的时间来应 变,事情就好办得多。
等李德立走了以后,他又整整盘算了半夜。第二天犹在万寿节期内, 原可不必入值,但圣躬不豫,要去请安。一到直庐,就听到消息,说军机大
臣正关紧了房门,有所密议。
但对军机章京来说,并无机密可守,曹毓瑛很快地得到了进一步的报 告,那些军机大臣所密议的,是一件令人十分头痛的事——京师银价大涨。
官钱号浮开滥发的钱票,大为贬值,票面一千,实值仅得十二文,因为缺铜 的缘故,制钱本来就少见,这一下,商号铺户,越发不肯把现钱拿出来,以
致物价飞涨。有钱的人用的是银子,水涨船高,不受影响,苦的是升斗小民, 特别是不事生产的旗人,每月只靠有限的钱粮,维持生计,手中所有,不过
几张官号钱票,必须想办法替他们保值。
会议中有人主张废止官号钱票。这倒是快刀斩乱麻,彻底整理的根本 办法,但官号钱票多在小民手中,没有适当的补偿,以一纸上谕,贬成废纸,
势必激起民变,所以没有人敢附和这个主张。但如何能让官号钱票,维持应 有的价值,却谁也拿不出好计划。而且肃顺也不在座,他兼着户部尚书的职
位,这件事正属他该管,没有他的参与,议了也是白议。这样,可想而知的, 谈了半天,必落得一场无结果。
肃顺是知道有这个会议的,事实上此会还是他所发起,特意选定万寿 次日不必处理其他政务的机会,好好来商议一番,谁知道大好的日子,偏偏
皇帝又添了病,他以领侍卫内大臣和内务府大臣的双重资格,必须在御前照 料,迫不得已只好不理这个极重要的会议了。
皇帝的病,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不安,因为听栾太和李德立的口气,似 乎对诊疗已失去了信心,而皇帝在连番泄泻以后,那种奄奄一息的神气,更
是触目惊心。一旦“大渐”,必有遗命,议亲议贵,顾命大臣中,少不了恭 王的名字,权势所在,难免冲突,虽不致斗不过他,总是件极麻烦的事。
为此,肃顺几乎片刻不敢离开皇帝的寝宫,深怕在他不在御前的那一 刻,皇帝下了什么于他不利的谕旨,不能及时设法阻止。但他可以用“节劳”,
这些理由来劝阻皇帝召见亲贵,却不能禁止亲贵来给皇帝问安。
这天相约一起来视疾问安的亲贵,一共三位,除了惇王和醇王以外, 另一位是惠亲王绵愉,皇帝的胞叔,行五,宫中称为“老五太爷”。份属尊
亲,肃顺不敢出什么花样,递了“牌子”,皇帝“叫起”,便引领着这三王直 到御榻前面。
惇王和醇王都跪了安,“老五太爷”是奉过特旨,平日宴见,免行叩拜 礼的,所以只垂手而立,说一声:“绵愉给皇帝请安!”
骨瘦如柴的皇帝,倚坐在御榻上,微微点一点头,然后苦笑着有气无 力地说道:“本想跟大家好好儿热闹一天,也算苦中作乐。谁知天不从人愿。 唉!”
“皇帝安心静养。暑天闹肚子,也是常事。”
“是啊!”皇帝满有信心地说,“我想,歇个一两天也就好了。”
“唯愿早占勿药,方是天下臣民之福。”老五太爷说到这里,无缘无故向 肃顺看了一眼。
“嗯,嗯!”皇帝也向肃顺看了一眼。 这是个暗号,肃顺随即向惇王和醇王说道:“皇上累了。 老五、老七,你们跪安吧!”
跪了安,三王一起退出。惇、醇两王,与皇帝弟兄相见,且在病中,
却连句话都说不上,心里非常不舒服。但就是这样,肃顺仍不免起了戒心, 他觉得要保护自己,就必须抓权。权不但要重,还要多——差使揽得越多,
越容易防范得周密。
但是,眼前还不是进言的时候,皇帝的泄泻,算是渐渐止住了,却诚 如李德立所说,“元气大伤”,一时补不过来,每天昏昏沉沉的连话都说不动,
自然无法召见军机,裁决政务。皇帝处理大政的方式,外间不尽明了,不过 一连三天,未见一道明发的上逾,那就不言可知,这三天中皇帝未曾召见军
机。勤政是开国以来,相沿不替的传统,从雍正年间设立军机处以来,皇帝 几乎无一日不与军机“见面”,除非是病重得已不能说话。
因此,从热河到京城,谣言极多,内容离奇古怪,但无非说皇帝已到 了“大渐”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说,皇帝已经驾崩,肃顺一手遮天,秘不发
丧,要等他部署完成了,才发“哀诏”,这些话在有见识的人听来,自然觉 得可笑,可是流传在市井之间,却认为是合情合理的。于是银价和物价,波
动得格外厉害了。
这是肃顺该管的事,他无法坐视不问。幸好在他接任户部尚书以后, 曾经不留情面地办过户部官员与官钱号勾结舞弊的案子,有此一个有力的伏
笔,文章就好做得多了。找了个皇帝精神略好的机会,他向皇帝陈奏,官钱 号必须严格整顿,一方面处以罚金,一方面逐渐收回官钱票,等整顿告一段
落,把户部所属的四处官钱号改归民营,但内务府所管的五处官钱号,要划 开来另行整理,免得牵累在一起。同时,少不得把以前户部的“堂官”,如
翁心存这些人的“办事不力”,又旧事重提了一番。
皇帝对肃顺,早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而况是在病中,根本没有应付 烦剧的精力,当时就只说了一句:“你好好斟酌着办吧!过两天写旨来看。”
接着,肃顺又说了许多皇帝爱听的话,先是各地的军情,如何如何有
进展,然后谈到修葺“避暑山庄”的工程。这使得皇帝想起了一件事,挥一 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听说你也在热河盖了屋子。有这话没有?”
“有,”肃顺毫不迟疑地回奏,“奴才的一举一动都不敢瞒皇上。奴才是 盖了屋子,而且盖得很坚固,到现在还未完工。”
“噢!”皇帝说了这么一个字,而语气中带着疑问,是极明显的。
“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地又说,“奴才深知皇上的阳气旺,怕热,以 后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热河来避暑,日子还长着哪!不能不打算得远一点儿。”
说“怕热”是“阳气旺”,说“年年要到热河来避暑”,说“日子还长”,
这在皇帝,都是十分动听的话,顿时觉得精神一振,要下地来走走。 于是,小太监们服侍皇帝穿好衣服,扶着下床,左右护侍,皇帝只觉
双足发飘,地上好象处处都是软的。而且就这样搀着走路,都不免微微喘气,
所以搀到南窗下面,自己又说:“我还是坐下吧!” 肃顺一听这话,赶紧亲自移了一张细藤软靠椅过来,扶着皇帝坐好。
这天天气凉快,傍晚之际,好风入户,吹在软滑的熟罗小褂裤上,感觉上非 常舒服。皇帝用锦州酱菜佐膳,吃了两小碗鸭丁梗米粥,精神大好,思量着 要找些消遣了。
“肃六!”皇帝喊着,声音相当清朗。
“喳!“肃顺也响亮地答应。
“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肃顺想了想答道:“奴才给皇上出个主意,‘芝径云堤’的 月亮最好,皇上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 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是!奴才马上去预备。” 肃顺随即分头遣人,一面通知升平署伺候清唱,一面在“芝径云堤”
准备黄幄、坐具、茶炉。然后回入殿内,料理起驾,怕夜深天凉,皇帝身体 虚弱,特别叮嘱管理皇帝靴帽袍褂的“四执事”太监,多带各种单夹衣服,
好随着天气变化,随时添减更换。
等一切准备妥善,皇帝坐上明黄软轿,肃顺亲自扶着轿杠,迤逦向“芝 径云堤”而去。
“芝径云堤”是圣祖仁皇帝亲题的“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山脚下 一片明净的湖水,为一条芝形的土堤隔成两半,这条堤就叫做“芝径云堤”。
涉堤而北,即是“如意洲”,又名“一片云”,临水而建的戏台,就在那里。 但皇帝此一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
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 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
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 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在热河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
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皇帝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
接着,抬头望着蓝天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 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
恙,料也为咱消瘦??。” 念到这里,皇帝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皇
帝久病不愈,安福怕说出来嫌忌讳,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肃顺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
记得皇帝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 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
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 缘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皇上给考 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皇上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皇帝也想了起来这一折 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肃顺,并未作 声。
安福知道皇帝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 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
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
“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 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皇帝向肃顺问道:
“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肃顺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 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 着吧,下面还有好的。”
前面的张多福,听见皇帝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 查子》和《念奴娇》序。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 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
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 字也好了!”
肃顺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
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
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肃顺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 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
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 着回奏:“‘湿’字‘连腔’,听起来象平声。”
“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
“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
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 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
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皇帝有样好脾气,在这些上面,一向“诲人不倦”,小太监写错了字,
他会和颜悦色地给他们指出来,甚至朱笔写个“字样”,吩咐“以后照这样 写”。因此陈金崔和安福十分惶恐,皇帝却夷然不以为意,真个指点了他们
一番。
“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说道:
“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 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 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 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 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就这样消遣到二更时分,
夜凉侵入,肃顺再三谏劝,皇帝才怀着余兴,起驾回宫。
这一夜睡得非常酣畅,第二天醒来,皇帝觉得精神大好,决定召见军 机大臣。照例,在此以前,他要跟肃顺先作一番商量。
“精神到底还不算太好,今天也只能料理些最紧要的。”皇帝问道:“你 看,除了军报以外,还有些什么非先办不可的事儿?”
“启奏皇上,官钱票一案,要早早降旨。”
“嗯。”皇帝点点头,“我知道了。‘叫’吧!” 于是,肃顺亲自去“叫起”。有些军机大臣,跟他也有两天没有见面了,
相对一揖之后,少不得寒暄一两句,同时探问皇帝的病情。
“好得多了。”肃顺答道,“不过还不胜烦剧,请诸公奏对的时候,不必 说得太多。”
肃顺的话,在他们与上谕无异,因此这天进谒御前,能不说话就不说 话,但官钱票的案子,前因后果,特别复杂,一时不能详细商酌,便又搁了 下来。
就在这搁置的期间中,肃顺一天在家纳凉,忽然想到了一着扩张势力, 扶植党羽,打击政敌的好棋。第二天进宫,找了个机会向皇帝进言。
话是由修葺“避暑山庄”的经费谈起来的。肃顺向皇帝说,京里由内 务府管理的五家“天”字官钱号,盈亏关系着宫内的用度,现在户部调度各
地军饷,相当困难,而且即令有余款,如果用来修葺行宫,一定会惹起御史 的闲话。这样,自然而然就出现了一个结论:五家“天”字官钱号,必须派
个妥当的人,切实整顿管理,当然这个人应该是总管内务府大臣。
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额。留在京里的有两个,一个是宝鋆,一个 是明善,明善的资望浅,而且才具、操守,都不能让皇帝信任。但是宝鋆更
不行,皇帝对他的印象极坏。
从到热河以后,宝鋆有两件事,大忤旨意。第一件是圆明园让英法联 军烧掉以后,宝鋆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连出城去看一看都不敢,而且因为
管理圆明园的印钥已经奉旨交出,自觉已无守园的责任,所以并不自请处分, 只上了一个“奏闻”的折子。圆明园的被焚,是皇帝最最痛心的恨事,满怀
忧愤,恰好发泄在这道折子上,朱笔痛斥宝鋆没有“人心”,是“我满洲中 之废物”,不自请处分“尤为可恶”,处分是:“开去一切差使,降为五品顶
戴”。但不多久,靠恭王的斡旋,以京城“城防”的劳绩,开复原官。宝鋆 与恭王的交情,厚到了可以随时开玩笑的程度,这才是他为皇帝所厌恶和为
肃顺所排挤的主要原因。
到了热河,要修行宫,命宝鋆提拨二十万两银子应用。不知是真的没 有钱,还是另有缘故,总之宝鋆不曾遵旨办理。这使得皇帝越生恶感,所以
“天”字官钱号是决不会派他去管理的。 于是肃顺建议,就在京大臣中,另简一员当总管内务府大臣,专管此
事。皇帝同意了,只待决定人选。 总管内务府大臣是满缺,只有就满洲大臣中去挑。肃顺故意说了几个
不够格的名字,然后逼出吏部尚书全庆来。 全庆是翰林出身,当过好几次乡会试的考官和殿试的“读卷大臣”,也
算是素负清望的,肃顺看不起那些昏聩庸鄙的满洲大臣,对全庆却无恶感, 同时他也知道全庆多少有依附他的意思,所以乘机保荐,表示笼络。
皇帝采纳了他的建议。
“再跟皇上请旨,内务府的印钥,可仍旧是由奴才佩带?”
“当然啦!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
“奴才想求皇上赏一道朱谕,申明旨意,以后奴才跟全庆商量公事,就 方便得多了。”
这“商量公事”,包含着向全庆提用款项在内,皇帝自然支持他的请求。 于是皇帝在面谕军机大臣,吏部尚书全庆兼署总管内务府大臣的同时,
下了一道朱谕:“肃顺仍带内务府印钥。”此外,还有好几件朱批的奏折交下 来,使得清闲了好几日的军机章京们,又大忙了起来。
朱批的奏折,在军机处只录存副本,称为“过朱”,原折发交原奏事衙 门。在京的大小官员,从万寿节以后,就未见过“明发上谕”,上了奏折的
衙门,也不见原折发回,以致谣言极多,人人关怀,不知“圣躬不豫”到了 怎样的程度?因此,凡是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那几日都是访客不绝,意在探
听消息。当然,他们自己在宫里也是天天在打听:“热河有‘包封’没有?” 军机处专差飞递的文件包,称为“包封”,若有包封,便可以知道皇帝已照
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当然是“圣躬康复”了。
这天终于等到了热河的包封,在内廷当差的官员,特别是那些位居清 要,行动比较自由的翰林,纷纷到内阁去打听消息。看到“御笔”的字画端
正有力,足见皇帝的精神极好,七八天以来的悬揣不安,就从这几个字上一 扫而空,争相走告,喜形于色。
但是,极少数的几个人,所知道的情况,并非如此。朱学勤就是这极 少数中的一个。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曾提到皇帝的病,泄泻已经止了,但“虚损” 愈甚,行动气喘,而且下午潮热,夜里盗汗,种种证候都令人忧惧。
令人忧惧的还不仅是皇帝的病,肃顺似乎更见宠信了!当然,这里面
的作用,只有深知内幕的人才能领悟,甚至于连全庆自己,都还不知道他是 无形中受了肃顺的利用,以为上蒙圣眷,才有此恩命,得意之余,兴致极好,
凡有道贺的宾客,几乎无不亲自接见。
朱学勤去道贺时,恰好遇见翁同龢。他们都算与全庆有一重师生之谊, 所以称他“老师”,做老师的有这样一个红章京、一个名翰林的门生,当然
也格外要假以词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庆坚留他们在家“小酌”。
谈来谈去,谈到肃顺。朱学勤谨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论人短 处,但因为他父亲翁心存被肃顺“整”得几乎下不得台,自然对他也没有好
感,这样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肃六这个人,可以说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有了几分酒意的全 庆,摸着八字胡子,大声说道:“都说他看不起我们自己旗人,依我看,这
话亦不可一概而论。”
说着,举一举杯,从这个门生望到那个门生,意思是要他们表示些意 见。
朱翁二人相对看了一眼,朱学勤年纪长些,科名早些,便“义不容辞”, 要在翁同龢之前先开口。
“老师翰苑前辈,清望素著,肃中堂当然不敢不尊敬的。”
“对了!肃六自己不甚读书,却最懂得尊敬读书人。这不能不说,是他 的一项长处。”
这多少也是实情,而且碍着老师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 附和。于是全庆谈肃顺谈得更起劲了,谈到咸丰八年的科场案,全庆又为肃
顺辩白,说经此整顿,科场弊绝风清,完全是肃顺的功劳,因此他认为肃顺 当时极力主张置主考官大学士柏葰于大辟的重典,刚正可风。同时他也透露,
那时他是赞成肃顺的主张的。
这一说使得朱学勤恍然大悟,原来肃顺的保荐全庆,早有渊源,并且 由此可以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肃顺的保荐全庆,不仅是示惠笼络,而是有 计划地培植党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这一看法,告诉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里的一个军机大臣。他与宝鋆被公认为恭
王的一双左右手,但朝野清议,都觉得他比宝鋆高出许多,是满洲世家中的 第一流人才。
听了朱学勤的话,文祥黯然不语,好久,拿起时宪书翻了一下,自语 似地说:“七月初二立秋。”
朱学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问,“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吗?”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说过,一过盛夏,皇上的病就大 有起色了。”
那是几个月前的话,文祥却还念念不忘。这一片忠君犹时之心,溢于 词色,朱学勤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愿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不必颓伤!你我 都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人。而况大局也有令人乐观的一面,你我把头抬起
来,要看得远些。”
一位长官对属僚,用这样平等的语气来慰勉,朱学勤自然是深为感动 的。也因此,他更觉得要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责任,所以恭敬地应
声:“是!”又放低了声音,“照我看,形势旦夕可变,王爷该早早定规一个 办法!”
“办法不早就有了吗?曹琢如信中所说,都是好办法。但只能静以观变, 不到最后一刻,无从措手。”
所谓“最后一刻”,是皇帝大渐之时,遗诏派顾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 字,那时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大权。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较强硬的行动,
适足以授人口实,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谣言。
朱学勤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到肃顺不断在扩张权力,只怕到那
“最后一刻”,恭王会落得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虽无行动,应有布置, 必要时“效周公的诛伐”,也要有足够的兵力才行。
这话不便明说,他旁敲侧击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说,该有个‘缓急可 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这个人没有?”
“以后再谈吧!” 这是结束谈话的暗示,朱学勤起身辞去,但是,他的影响却完全遗留
了下来。这一天黄昏,文祥一个人在家,缓步沉思,把整个大局可能发生的 变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过于恭王与肃顺能和衷共济,彼此舍短用长。肃 顺的长处,他看得很清楚,那种兴利除弊的锐气,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满洲
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于肃顺的短处:刚愎、骄狂、昧于外势, 都是可以想办法裁抑补救的。要紧的是,得让肃顺相信,恭王并不愿与他为
敌,恭王会尽量用他的长处,而且恭王的长处,譬如处理洋务,正好弥补他 的短处。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硕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
他们的支持,加上东南忠勇奋发的湘军淮勇,内外一致,上下同心,岂但大 局可以稳定?皇朝中兴,亦非难事。文祥这样向往着。
但是,恭王对肃顺的敌意,可以设法消弭,肃顺对恭王的猜防,却不 知如何化解?看来自己的想法,终成奢望!
因此,当前最切实的一个考虑是,皇帝一旦驾崩,肃顺与恭王倘或发 生权力的争夺,搞成势不两立的局面,那时又将如何?当然,自己必站在恭
王这一面,是势所必然的,只是无论怎么样,不可以让他们兵戎相见!他不 相信京城与热河的禁军会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军,不管他是前锋营、
护军营、步军营、火器营、健锐营、骁骑营、虎枪营,还是内务府所属的“包 衣”护军营,那些兵是怎么个样子?当过“九门提督”而且现在还兼着“正
蓝旗护军统领”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几天才听到的四句谚语:“糙米要掉,见贼要跑,雇替要早, 进营要少。”不由得苦笑了。当初剽悍绝伦,打出一片锦绣江山的八旗健儿,
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
这些没出息的八旗子弟,连出操都要雇人代替,怎肯打仗?他们的威 风,只在每月发粮,“糙米要掉”的时候才看得见。
这就是文祥的把握,肃顺和怡王载垣、郑王端华虽然掌握着在热河的 禁军,决不能发生任何作用。这一层,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现给
恭王的信中,建议召军入卫,不必有所动作,就可镇慑肃顺,同时他又隐约 指出,在山东、河北边境军前的钦差大臣胜保,堪当此任。
文祥特别持重,觉得召胜保到京,即使并无动作,对肃顺也是种刺激, 并可能被误认作恭王的“逆迹”之一,所以对于曹毓瑛的建议,不以为然。
但此刻他的顾虑又远了一步,胜保骄恣贪黩,功名利禄之心极重,倘或肃顺 走了先着,跟他有了勾结,那便成了个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预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笔。 于是第二天他把朱学勤找了来,嘱咐他代笔,给胜保写封信。胜保最
近打得很好,连克鲁北数县,即以道贺为名,跟他拉拢一番。 胜保在英法联军内犯时,曾奉旨统率入京各路援军,虽然通州八里桥
一役,吃了败仗,但亦可说“非战之罪”,其时文祥随同恭王办理“抚局”, 与胜保几乎无一天不见,所以要叙旧套交情,不愁无话可说。
信中当然也要提到恭王“致意”,这才是此函的主旨所在。对胜保来说, 不独与恭王有共患难的情分,而且也该感激恭王兵败相援的德意。通州一仗,
大清朝第一门至亲,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娘家的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 沁的军队垮了下来,胜保也负伤败退,其时皇帝由肃顺扈从着,仓皇逃难到
了热河,自顾不暇,那里还管得到胜保?亏得恭王收拾残局,败军之将才得 有安顿整补的机会,由这一层深入体察,胜保对肃顺那些人是决不会有好感
的。反过来说,有此一函,更能令胜保倾心,亦是不言可知的了!
因此,朱学勤一面写,一面在心里佩服文祥,这一着“先手”棋,看 似平淡,实为必占的要点,将来局势的演变,倘或真到了最不忍见的地步,
起死回生,全在眼前这平淡无奇的一着棋上。
有了这个了解,对这封“应酬信”便越发不敢大意。军机章京的笔下 原都来得,朱学勤读书甚多,更是一把好手,所以精心构思之下,把这封信
写得情致深婉,词藻典丽,自己看了也颇为得意。
于是他穿好袍褂,亲自把信送了去给文祥,笑嘻嘻地说:
“只怕词不达意,乞赐斧削。” 文祥先不看信,望着他的脸色,拈须微笑:“其词若有憾焉!”他说,“不
看便知是好的。”
“且先请过目。” 看不了数行,文祥笑意渐敛,朱学勤不免诧异自问:难道还有未加检
点之处,让他看出了毛病?因而把自己的稿子,默念了一遍,却又不知有什 么不妥的地方。
“修伯!”文祥站起来把信交还给他,正色说道:“我原以为此信可有可 无,读了大稿才知竟是必不可少的。”
如此郑重的神态和语气,朱学勤真有知己之感,因而也端然答道:“此 信关系重大,我不敢疏忽。还请斟酌,以期尽善。”
“写作俱佳,尽善尽美。”文祥笑着又说:“胜克斋以儒将自命,奏稿都 是自己动手,最喜自炫文采。也让他见识见识军机处的手笔。莫以为都象急
就章的‘廷寄’那样,只不过把话说明白了就算数。”
朱学勤以谦虚的微笑,然后退了出来,把那封信另行加封,交驿差冒 着如火的骄阳,飞递军前。
转眼间过了七月初二立秋,照文祥的希望,盛夏已过,皇帝应该一天 好似一天,但事与愿违,皇帝似乎已无法处理政务了。从七月初五开始,一
连三天,没有“明发上谕”,初八算有四件,初九开始又断了。
消息一传,谣言复炽。整理官钱票还没有眉目,而“乾益”、“天元” 两家官钱号的掌柜,不知是畏罪,还是无法缴纳那为数甚巨的“三成罚金”,
竟逃得不知去向。接着前门外“天利”钱号被抢。这是大乱之世的景象,京
城里人心惶惶,有着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同样地,在热河“避暑山庄”,从里到外,也是为一片疑惧不安的气氛 笼罩着。
到底已立了秋,白天虽还是溽暑蒸人,早晚已大有秋意,宵来风露, 最欺痛骨,皇帝感受了风寒,咳嗽大作,几乎通宵不得安枕。任何润肺的方
子都不管用,气得皇帝直骂御医“窝囊废”。
有句话:“皇上这场外感,是雪上加霜,大凶!”传遍了禁苑深宫。据 传这句话是御医所说,那一位御医却不知道,也没有人敢去打听,更不敢公
然谈论,只是背着人交头接耳地私议着。
于是,又有许多见神见怪,离奇古怪的新闻传出来了。太监、宫女的 胆子最小,禁忌最多,最相信成精作怪的那些说法,何处天花板上有狐狸,
何处阶沿石下有蛇,无不敬鬼神而远之,尊之为“殿神”——殿神最好不要 遇上,免得冲犯了得祸,所以进入不常到的宫殿之先,必须提出“警告”,
不是大声咳嗽,便是高喊一声:“开殿!”而这几天,不知怎么,这个也说撞 见了殿神,那个也说某处殿神出现。不过,诸神毕现,并非好事,他们说那
些话时,很明白地表现了一种“时衰鬼弄人”的感想。
甚至有个老太监,还说看见了“嘉庆爷”!
“那一天晚上,该我‘坐更’,天儿凉快,我正迷迷糊糊地打盹。”那老 太监在新闻“发源地”的御茶房,告诉他的同事,‘忽然之间,觉得有人踢
我,睁眼一看,我的妈,把我魂都吓掉了,你们猜,我遇见的是谁?”
“别猜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丽妃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把放在地上 的一铜铫子热水,拎了起来,“我们那位主子,还等着我这一铫子水洗脸哪。”
“你急什么?说出来吓你一跳,是嘉庆爷!”
“啊!”大家齐声惊呼,并有人急急问道:“你怎么样呢?”
“我还能怎么样呢?慌忙跪倒。嘉庆爷问我:‘大阿哥住在那儿?’我说:
‘大阿哥住在皇后寝宫后面的那一排平房。’嘉庆爷就说:‘那我可不便去 了。’说完了,朝烟波致爽东暖阁发了一会儿愣,背着手,叹着气走了。走
到院子里,也不知怎么一晃,人影皆无。这时我才想起来,呀,嘉庆爷殡天 四十年了,怎么今儿叫我见着了驾呢?莫非是我作梦?别忙,待我自己试一
试。我就伸个指头到嘴里一咬??。”
他的话犹未完,便有人抢着问道:“到底是梦不是?”
“你看!”他伸出左手一个食指来,上面咬啮之痕犹在,证明他当时不是 作梦。
“呸!”丽妃宫里的小太监毫不容情地说,“我看哪,嘉庆爷看你当年当 差谨慎,快要传你回去伺候了。”
这句刻薄话,把人逗笑了。但那只是有限几个人,绝大多数的太监, 相信了这个在避暑山庄待了四十几年的老太监的话,同时在琢磨着四十一年
前暴崩在这里的“嘉庆爷”,魂灵突然出现的缘故。
这要凭各人的“鬼聪明”去解释那些“鬼话”。死了四十年的鬼魂,突 然出现,而且望着皇帝的住处,摇头叹息,这表示将要发生怎样的不幸?就
是不聪明的人,也能猜想得到。
还有件事,是连脑筋不甚糊涂的人,也觉得不祥的。这些日子里,皇 帝每每在不知不觉中讲些“断头话”,看来会成语谶。
此外,皇帝在最近还特别眷恋皇后,不是把她请到东暖阁来闲谈,便 是自己挣扎着到皇后那里来盘桓一个下午。皇后寝宫右侧,是一座水榭,曲
槛回廊,后临广池,池中种满了荷花,正值盛开,皇帝每一来,总喜欢在那 里凭栏而坐,观玩着摇曳生姿的红白荷花,与皇后谈着往事。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体极 甚壮硕,那会想到有今日这样的衰颓?自己想想,这十年中,内外交迫,应
付糜烂的大局,心力交瘁,诚然是致疾之由,但纵情声色,任性而为,自己 不知爱惜,真是追悔莫及。
当然,这份悔意,他是决不肯说出来的。而眷恋皇后却正是忏悔的表 示。不过皇后忠厚老实,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虚弱得厉害,多说话觉得累。但是,他总觉得有着说不尽的话, 要告诉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这时不多说几句,便再无机会可说了。
为了不愿惹得皇后伤心,他避免用那种郑重嘱咐后事语气,有许多极 要紧的话,都是在想到那里,说到那里的闲谈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极信
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话,她都紧记在心里,皇帝不愁她会把那些要紧的话忽 略过去。
有一次谈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学名臣,把康熙朝汤斌、 张伯行的行谊,告诉了皇后,这两个人是河南人,于是又谈到此刻在河北办
团练、讲理学的李棠阶,皇帝说他是品学端方,堪托重任的真道学。也谈到 驻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经当过惇王的师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
个老成端谨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阶和倭仁这两个名字,在心里记住了。 有一次谈到肃顺,皇后把她从懿贵妃和宫里对肃顺的怨言,很婉转地
告诉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肃顺的权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对肃六不满。”皇帝极平静地说,“什么叫‘任劳任 怨’?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挡在前面,我的麻烦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许多劳。可是??,”皇后正色说道,“凡事也 不能不讲体制,我看他,是有点儿桀骜不驯。”
“那也不可一概而论。譬如说,对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他 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什么不放心!”皇后急忙辩白,“有皇上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的?”
皇帝报以苦笑,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 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谈一谈皇帝身后的大政,至少对于恭王的出处,
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气,经此小小的顿挫,机会失去了,而且以后再没有这 样的机会。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时世不好为理由,一 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应有礼节,但皇帝也很坚决,说这是她逃难在外的第
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一下,留作纪念。皇帝喜欢热闹是真的,如果有方法
可以让他开心,她决不会反对,所以她终于还是顺从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补褂,到皇后寝宫门外,恭祝千秋。
在热河的少数福晋命妇,则按品大妆,进宫向皇后朝贺。中午在澹泊敬诚殿 赐宴开戏,皇帝亲临向皇后致贺,兴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戏是皇帝亲自点的,都是些劝善惩淫,因果报应的故事,最为皇后所 喜爱。但刚看完一出,皇帝说“吵得慌,坐不住”,随即起驾回宫了。
这就象六月初九皇帝万寿那一天的情形,花团锦簇的一席盛会,只因 为他一个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为了维持体制,皇后不能不很镇静地坐在
那里,而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异常不安,皇帝最喜听戏,入座以后,不耐久 坐,这在她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会有剧变。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奉了懿旨去打听消息。他到东暖阁时,
御医正在请脉——从六月初九以来,栾太和李德立,不分昼夜,轮班照料, 所以一传就到。陈胜文不敢进屋,只在窗外张望着。皇帝躺在床上,身上盖
一条黄罗团龙夹被,平平地,下似无物。
床前跪着诊脉的李德立,不远之处站着御前大臣肃顺和景寿,屋子里 除了皇帝喘气的声音以外,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终于李德立磕了
个头,照例说一句:“皇上万安!”
皇帝闭上了眼睛,是厌闻这句话的神气。 李德立退了出来,肃顺在后面跟着,一离开皇帝的视线,他们的脸色
都阴沉得可怕,两个人都似没有看见陈胜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侧面太监 休息的屋子去开药方。
陈胜文必须问个究竟,才能回去复命。刚走了不多数步,肃顺发见他 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报皇后,大阿哥别走远了!皇上说不定随时要见大阿哥。”
“是。” 陈胜文回去悄悄奏报了皇后,很快地宫内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
家都把一颗心悬得高高地,准备适应不测之变,只有丽妃不死心,半夜里起 来祷祝上苍,把自己的寿数借给皇帝。她不知上苍可肯默佑?但这样做了,
仿佛心里好过多了。
懿贵妃心里当然也不会好过。虽然皇帝对她,已似到了恩尽义绝的地 步,到底也还有过宠冠六宫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临风雪涕。但是这
不是伤心的时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紧要的关头,丝毫怠忽不 得,特别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须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紧紧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话,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额娘做太后。” 这句话说起来不难,难在要说得是时候,不能说迟了,说迟了就可能又落在
皇后后面,不是同日并封,两宫齐尊。但更不能说早了,如果皇帝犹未宾天, 大阿哥说了这句话,会替她惹来大祸。最好是在皇帝一咽气,大阿哥柩前即
位,第一句就说这话,那便是御口亲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贵妃在那里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样地,肃顺也在各方面为维持 自己的权力作积极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项差使:“署正
黄旗领侍卫内大臣”,在内廷当差的“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都在“正 黄”、“镶黄”、“正白”这所谓“上三旗”中选拔。肃顺由于这一项差使,使
得他掌握了指挥正黄旗侍卫的权力,对于控制宫门交通,获得了更多的方便。
其次是商量题命大臣的名单,与此密议的,除了载垣和端华以外,就 只有一个杜翰。
密议的地点是在肃顺家的一座水阁中,三面隔绝,唯一的通路一座曲 栏小桥,派了亲信家人在入口之处守住。因为是如此严密,所以每一个人说
话,便都不须有任何顾忌。
当然是肃顺首先发言,“上头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厉害得多!”他 说,“一句话,‘灯尽油干’,说完就完。这一倒下来,整个儿的千斤重担,
都在咱们身上。趁上头还有口气,咱们该让他说些什么!”
“还不就是派顾命大臣这一档子事吗?”载垣搭腔,“反正总不能把恭老 六搁在里面。”
“继园,”肃顺看着杜翰说:“你有什么好主意?说出来大家听听。” 杜翰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想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顾命大臣,多
出亲命,从无臣下拟呈之例,倘或冒昧进言,惹起反感,偏偏不如所期,岂 非弄巧成拙?”
“这不会。”肃顺极肯定地说,“我有把握。”
“好吧,那咱们就想名字吧!”端华用他那为鼻烟染得黑黑的手指,指点 着说,“你、他、我,还有他。这里就四个了。”
“军机大臣全班。”
“不,不!”肃顺纠正载垣的话,“怎么说是全班?文博川不在内。”
“那么就是四位。穆、杜、匡、焦,加上咱们哥儿三,一共七位。够了, 够了!”
“还应该添一个。”肃顺说了这一句,望着杜翰又问:“你懂我的意思 吗?”
“中堂的意思我懂。”杜翰点点头。 不仅杜翰,就是载垣、端华,稍微想一想,也都懂了肃顺的用意。大
清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四个字,看得特重,选派顾命大臣,辅保幼 主,更不能有违这两个规矩,但“尊贤”的贤,只凭宸断,“亲亲”的亲,
却是丝毫不能假借的,至亲莫如手足,皇帝又曾受孝静太后的抚养,这样说 来,亲中之亲,莫如恭王,所以顾命大臣的名单中,如果要排挤掉恭王,就
必须有一个适当的人,作为代替。
景寿是额驸,皇帝的嫡亲姐夫,年龄较长,而且以御前大臣兼着照料 大阿哥上书房的事务,派为顾命大臣,不失“亲亲”之义,这样,用此一位
沉默寡言的老好人来抵制恭王,勉强也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顾命八大臣算是有了。接着又拟定了“恭办丧仪大臣”的名单,这是 一项荣衔,也是一项优差,只要列名在上,等大丧告一段落之后,照例有恩
赏作为酬庸。肃顺对于这些无关大计的名单,并无一定的成见,所以恭王亦 是内定的人选之一。但是他定下一个原则,在京的“恭办丧仪大臣”,一律
不必赴行在,只在京里当差好了。当然,这也是抵制恭王。
当然这是皇帝身后之事,一纸上谕可了,此时不必亟亟。倒是专办宫 廷红白喜事的内务府的官员,这几天又要象皇帝万寿以前那段日子一样,大 大地忙一阵了。
预办后事,不能象万寿、大婚的盛典那样,喜气洋洋地敞开来干。所 以肃顺召集了一个秘密会议,预先检点准备,第一当然是要钱,不在话下。
但还有两样东西,比钱更重要,在京城里是现成的,叱嗟立办,而在热河却
必须早早张罗。 一样是皇帝的棺木,天气太热,一倒下来就得入殓。皇帝的棺木称为
“金匮”,材料早已有了,是一副阴沉木的板,其色黝黑,扣击着渊渊作金 石之声,据说尸体装在里面,千年不坏。这种稀世奇材,出在云南山中,内
务府办这副板,光是运费就报销了四十万两银子。
材料存在京里“皇木厂”,肃顺下令:火速运来,要快,而且要秘密。 还有一项是白布。等皇帝一入“金匮”,幼主成服,宫内宫外,妃嫔宫
眷、文武百官,统通要换白布孝服,许多地方还要换上白布孝幔,这大部分 要内务府供应。在京里,只要把几名“祥”字号的绸缎庄掌柜传了来,要多
少,有多少,在热河却不得不预作准备。
此外丧仪中还有应行备办的物品,数千百种,少一样就是“恭办丧仪 疏略”的罪名,谁也担不起干系。但办得平稳无事,却颇有油水可捞,而且
将来叙劳绩的保案中,还有升官换顶戴的大好处。所以内务府的司官们怀着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心情,关起门来,查会典、找成例、调旧档、开单子、
核银数、派头办、动公事,忙得不亦乐乎,跟那些“酒以浇愁、牌以遣兴” 的军机章京的懒散无聊,恰好大异其趣。
军机处越清闲,皇帝心里越焦急。明朝的皇帝,有四十年不临朝,躲 在深宫设坛修道的。清朝的皇帝有一天未能亲裁军国大政,便觉得放不下心,
何况一连数天,更何况是军情紧急之时?因此,虽有肃顺一再安慰,说各地 都极稳定,不劳廑虑,但病榻上的皇帝,始终悬着一颗心,却又连细问一问
军情政务的精神都没有。
这一天午后,服了重用参苓的药,吃了一碗冰糖燕窝粥,很安稳地歇 了个午觉,醒来忽觉精神大振。他知道这是极珍贵的一刻,不敢等闲度过, 便传旨召肃顺。
一看皇帝居然神采奕奕地靠坐在软榻上,肃顺大为惊异,跪安时随即 称贺:“皇上大喜!圣恙真正是大有起色了!”
皇帝摇摇头,只说:“你叫所有的人都退出去,派侍卫守门,什么人, 连皇后在内,都不许进来。”
这是有极重要、极机密的话要说,肃顺懔然领旨,安排好了,重回御 前,垂手肃立。
“这里没有别人,你搬个凳子来坐着。” 越是假以词色,肃顺反越不敢逾礼,跪下回奏:“奴才不敢!”
“不要紧!你坐下来,说话才方便。” 想想也不错,他站着听,皇帝就得仰着脸说,未免吃力,所以肃顺磕
个头,谢了恩,取条拜垫过来,就盘腿坐在地上。
“肃六,我待你如何?” 就这一句话,肃顺赶紧又爬起来磕头:“皇上待奴才,天高地厚之恩。
奴才子子孙孙做犬马都报答不尽。”
“你知道就好。我自信待你也不薄。只是我们君臣一场,为日无多了! 你别看我这一会精神不错,我自己知道,这是所谓‘回光返照’。”
他的话还没有完,肃顺感于知遇,触动悲肠,霎时间涕泗交流,呜呜 咽咽地哭着说道:“皇上再别说这话了!皇上春秋正富,那里便有天崩地坼
的事?奴才还要伺候皇上几十年,要等皇上亲赐奴才的‘谥法’??。”越 说越伤心,竟然语不成声了。
皇帝又伤感、又欣慰,但也实在不耐烦他这样子,“我知道你是忠臣, 大事要紧,你别哭了!”皇帝用低沉的声音,“趁我此刻精神好些,有几句要 紧话要嘱咐你!”
“是!”肃顺慢慢止住哭声,拿马蹄袖拭一拭眼泪,仍旧跪在那里。
“我知道你素日尊敬皇后,将来要不改常态,如我在日一样。” 这话隐含锋芒,肃顺不免局促,碰头发誓:“奴才如敢不敬主子,叫奴
才天诛地灭!”
“除了尊敬皇后以外,你还要保护皇后,这件事不容易!懿贵妃将来一 定要想爬到皇后头上去,你要想办法制止。但是,她也该有她一份应得的名
分。”皇帝停了一下,很吃力地又说:“我一时也说不清,总之要防着她,可 也别太过了!”
这是顾虑及于懿贵妃成为太后以后,可能弄权,所以特赋肃顺以防范 的重任。其实就是皇帝不作此叮嘱,肃顺只要一日权柄在手,也必定照此去
做。但此刻皇帝既然提了起来,则正不妨把握机会,问个明白。
“奴才愚昧,有句不知忌语的话,不敢说!”
“你说好了。”
“皇上万年以后,倘有人提垂帘之议,奴才不知该当如何?” 皇帝点点头:“我也想到过这个。本朝从无此制度,我想,没有人敢轻
奏。” 这虽不是直接的答复,但皇帝决不准有垂帘的制度出现,意思已极明
显。自来幼主在位,不是太后垂帘,临朝称制,便是特简大臣,同心辅弼, 肃顺心想,话已说到这里,索性把顾命大臣的名单提了出来吧!
略略考虑一下,他还是用迂回的试探方式,“皇上圣明!”他跪着说,“敬 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制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托付大事,只怕粉身碎骨,
难以图报。不过奴才此刻有句话,不敢不冒死陈奏,将来责任重大,总求皇 上多派几个赤胆忠心的人,与奴才一起办事,才能应付得下来。”
肃顺平日的口才很好,这番话却说得支离破碎,极不得体。好在皇帝 懂他的意思,便即问道:“你是说顾命大臣吗?”
肃顺不敢公然答应,只连连地碰头。
“唉!”皇帝忽然叹了口气,“这件事好难!” 语气不妙了,肃顺有些担心,不得不逼紧一步:“皇上有为难的事,交
与奴才来办!”
“这是你办不了的事。”皇帝摇摇头又说:“照你看,有那些人可受顾 命?”
“此须上出宸顾,奴才不敢妄议。”肃顺故意这样以退为进地措词。
“说说无妨,我好参酌。” 于是肃顺慢条斯理地答道:“怡、郑两王原是先朝受顾命的老臣。随扈
行在的四军机,是皇上特简的大臣。还有六额驸,忠诚谨厚,奴才自觉不如。 这些人,奴才敢保,决不会辜负皇上的付托。”
“嗯,嗯。”皇帝这样应着,并且闭上眼,吃力地拿手捶着腰。 看见皇帝累了,肃顺便请休息。这一席密谈,不得不作结束。肃顺原
来还打算着一两天以内,皇帝还会有这样一个安排。继续再谈——应行嘱咐 的大事,以及皇帝心里所不能消释的疑难,显然还多着,譬如恭王,皇帝对
他到底是怎么个态度?是非要澄清不可的。
但就在第二天——七月十六,皇帝早膳的胃口还很好,到了下午,突 然昏厥,等肃顺得信赶到,御前大臣景寿和醇王,正带领太监,七手八脚地
把皇帝抬回东暖阁,安置在御榻上。
景寿是个拿不出主张的人,醇王年轻,初次经历这种场面,张皇得比 什么人都厉害,所以东暖阁中乱作一团,几乎什么事也未做。等肃顺一到,
大家的心才定了下来。他也无暇细问,第一道命令,是飞召御医,第二道命 令,奏报皇后,并请大阿哥马上来侍疾。太监们答应着飞奔而去,分头通知。
其时御医已得到消息,栾太带着李德立和杨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 赶了来,匆匆行了礼,一齐来到御榻前,由栾太诊脉。无奈他自己气在喘、
手在抖,而皇帝的脉又细微无力,所以两支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好半天
还是茫然不辩究竟。 三位御前大臣都极紧张地站在他身后,等候结果,肃顺第一个不耐烦,
低声喝问道:“到底怎么样了?” 栾太不知如何回答,李德立说了句:“自然是虚脱。”
“那就照虚脱的治法,快救!不能再耽误工夫了!” 就这时,栾太算是把脉也摸准了,“是虚脱!”他忧形于色地说,“事不
宜迟。先拿参汤来!” 参汤是现成的,小太监立即去取了来,由李德立和杨春亲自动手,撬
开皇帝的牙关,用金汤匙,一匙一匙地灌。虽没有即时复苏,但参汤还能灌 得下去,这就很不错了。
这时栾太已开了方子,“通脉四逆汤”重用人参、附子。 开好了亲自送给肃顺说:“请中堂过目。”
“不用看了。快去煮药!”肃顺等他把方子交了下去以后,又问:“情形 到底怎么样呢?”
栾太很吃力地答道:“怕是很为难了!”
“你们要尽力想办法!估量着还要用什么药,趁早说,这里没有,我派 人连夜到京里去办。”
“回中堂的话,”栾太答道,“皇上的病,什么方子都用到了。这是本源 病,全靠??。”
“你别说了!”肃顺不悦地申斥着,“全靠谁?有了病不就靠你们当大夫 的吗?你不必在这儿糟踏工夫,好好儿跟你的同事商量去吧!”
栾太碰了个钉子,不敢申辩。下来与李德立和杨春商议了一阵,都是 一筹莫展,唯有看“通脉四逆汤”的效果如何,才能定进一步的办法。
就在这时,张文亮抱着大阿哥,飞也似地奔了来。三位御前大臣纷纷 出屋迎接,但把大阿哥接是接来了,却不知跟他说些什么。大阿哥也不知出
了什么事,只觉得先是一路飞奔,这时又看到所有的人,脸色均与平时不同, 心里不由得害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文亮赶紧去捂他的嘴,哄着他说:“别哭,别哭!在这玩一会儿,咱 们就回去。”
“先把大阿哥抱开吧!”肃顺吩咐张文亮,“可也别走远了! 皇上说不定随时要找大阿哥!” 张文亮答应着把大阿哥抱了到殿后去玩,到天快黑时,还不见动静。
其时消息已经遍传,宫内宫外,王公大臣,文武百官,无不以惊疑焦
灼的心情,希望了解皇帝昏厥以后的详细情形,但肃顺已经下令封锁消息,
甚至就在烟波致爽殿外的朝房中,等着请安问疾的亲王,包括“老五太爷”、 惇亲王,以及睿亲王仁寿等等,都得不到一个字的消息,这使得他们在焦忧
以外,还有愤怒,觉得肃顺的把持,太过份也太可怕了!
唯一的例外是皇后,肃顺不断有消息报告她。在服下“通脉四逆汤” 以后,皇帝已经回苏,但苏醒与昏迷之间,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区别。皇帝脉
微无力,一息奄奄,不但无法说话,甚至也无法听话,心神耗散,仅仅是有 口气而已。栾太提出警告,皇帝这时候需要绝对的安静,而且不可引起哀伤
郁怒之情,所以一切亲人,皆不宜见。
御医的话,不能不听,可是肃顺也不能不防着皇帝随时会咽气,倘或 就此一瞑不视,毫无遗言,那就要大费手脚了。但只要皇帝能讲一句话,这
句话一定于己有利,只是口传末命,必须共见共闻,所以他要留着醇王和景 寿,做个见证。景寿没有那么多心思好想,醇王的想法却与肃顺多少相同,
知道这一刻关系重大,必须密切注意着皇帝有什么话留下来?因此三个人守 在御榻面前,一步都不敢离开,把外面所有在等候消息的人都忘掉了。
终于还是景寿想了起来,“六哥!”他悄悄拉一拉肃顺的袖子:“大阿哥 平常这时候都该睡了,先让张文亮把他送回去吧!”
“对了!”肃顺随即叫人去通知:“把大阿哥送回皇后宫里。” 大阿哥早就睡着了,张文亮抱着送到了皇后宫里,其时已经天黑,而
烟波致爽殿外朝房里的几个亲王,以及在军机直庐待命的军机犬臣,看见此 时还无消息,断定皇帝已届弥留之时,就越发不敢走了。
终于,皇帝能够转侧张眼,开口说话,“我不行了!”他的声音极低, 转脸看着肃顺说,“你找人来吧!大阿哥、宗令、军机、诸王!”
“是!”肃顺跪着回奏,“皇上千万宽心,先让御医请脉。” 说着,向外做了个手势。 站在门口的栾太、李德立和杨春,急忙上前跪安,栾太诊了脉,磕头
说道:“六脉平和,皇上大喜!”
“该进点儿什么了吧?”肃顺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倒是有点儿饿了。”皇帝的神气似乎又清爽得多了,“有鸭丁粥没有?”
“早给万岁爷预备了!”敬事房首领陈胜文,跪着说道:
“还有皇后进的冰糖燕窝粥,丽妃进的奶卷??。”
“奶卷太腻了吧?”肃顺问栾太。
“不妨!不妨!只要皇上喜爱。”
“那就传膳吧!”肃顺吩咐。 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
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御前大臣和御医苦苦相劝, 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
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就这一起一坐,可又把皇帝累着了,睡下来闭着眼,只张着嘴喘气。 这时要召见的人,除掉大阿哥据说因为从睡梦中被唤醒,大不乐意,哭着闹
着,正在想办法安抚以外,其余的都已到齐。但看此时的情形,皇帝还没有 精神来应付,所以肃顺一方面请醇王去向大家说明情况,一方面把栾太找到
僻静的地方去悄悄密议。
“你看,皇上这样子,到底还能拖多久?”肃顺率直地说,“你实话实说,
不必怕忌讳。”
“今晚上我可以保,一定不要紧。”
“可是这个样子怎么成呢?”肃顺忧心忡忡地,“有多少大事,都得等皇 上吩咐。起码总得让人有说几句话的精神嘛!”
“这个??,”栾太慢吞吞地说,“也许有办法。”
“有办法就行。你快想办法吧!” 于是栾太又开了药方,并且亲自到御药房去检了药,亲手放入药罐,
浓浓地煎了一小碗,由肃顺亲自捧到御榻面前供皇帝服用。 果然,这付药极有效验,萎靡僵卧的皇帝,眼中有了光采,示意左右,
把他扶了起来,靠床坐着,吩咐肃顺宣召亲王及军机大臣进见。 以惠亲王绵愉为首,一个个悄悄地进了东暖阁,排好班次,磕头请安,
发言的却仍是唯一奉旨免去跪拜的惠亲王,用没有表情的声音说道:“皇上 请宽心静养!”
“五叔!”皇帝吃力地说,“我怕就是这两天了。” 一句话未完,跪在地下的人,已有发出哭声的。皇帝枯疲的脸上,也
掉落两滴晶莹的泪珠,这一下欷歔之声越发此起彼落,肃顺厉声喝道:“这 是什么时候,还惹皇上伤心?”
这一喝,欷歔之声,慢慢止住。肃顺便膝行向前一步,磕头说道:“请 皇上早定大计,以安人心。人心一安,圣虑自宽,这样慢慢调养,一定可以 康复。”
皇帝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宗社大计,早定为宜。本朝虽无立 储之制,现在情形不同,大阿哥可以先立为皇太子。”
此是必然之势,惠亲王代表所有承命的人,复诵一遍,表示奉诏:“是! 大阿哥为皇太子。”
“大阿哥年纪还小,你们务必尽心匡助。现在,我再特委派几个人,专 责辅弼。”
这到了最紧要的一刻了,所有的亲王和军机大臣都凝神息气,用心听 着,深怕听错了一个字。
“载垣、端华。”皇帝念到这里,停了下来,好久未再作声。 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皇帝所念的下一个名字,大概是奕!甚至连
肃顺都以为皇帝的迟疑,可能是临时变卦,在考虑恭王的名字了。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皇帝继续宣示名单,是:“景寿、肃顺、穆荫、匡
源、杜翰、焦祐瀛。” 这一下喜坏了肃顺一党。但自然不便形诸颜色,载垣看了看端华和肃
顺,磕一个头,结结巴巴地说:“臣等仰承恩命,只恐才具不足以负重任。 只有竭尽犬马,尽心辅助,倘有异心,天诛地灭,请皇上放心。”
这番话虽不甚得体,总也算交代了,皇帝点点头,又问:
“大阿哥呢?” 大阿哥刚由张文亮抱了来不多一会,奉旨宣召,张文亮便把他放下地
来,半哄半威吓地说:“皇上叫了,乖乖儿去吧!记着,要学大人的样子, 懂规矩,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千万别哭,一哭,张文亮倒霉,也许就会关
了起来,明天可就不能陪大阿哥玩儿了。”
穿着袍褂的大阿哥,听张文亮说一句,他应一句,但一掀帘子,只见 满屋子跪的是人,把他吓得愣住了,回身就跑,不想张文亮正好拦在后面。
“小爷,小祖宗!”张文亮急得满头大汗,“进去!别怕!” 幸好景寿及时出现,六额驸是熟悉的,大阿哥胆子大了些,让他牵着
手,直到御榻面前,跪了安,叫一声:“阿玛!” 看见儿子只有六岁,便要承担一片破烂的江山,皇帝万感交集,自觉
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子孙,此时才知生死大限是如何严酷无情!万般皆难 撒手,而又不得不撒手,人世悲怀,无过于此。就这样一阵急痛攻心,顿时
又冷汗淋漓,喘息不止。
大阿哥看得慌了,“阿玛,阿玛!”大叫着扑倒在御榻上去拉住了皇帝 的手。
这对皇帝是极大的安慰,那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仿佛有股奇妙的 力量,注入他的身体,他的喘息止住了,心也定下来了,而且也不再那样恐
惧于一瞑不视,茫茫无依了。他微笑着伸出枯瘦的手,摸着大阿哥的脸,看 着载垣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是!”载垣肃然答道:“大阿哥纯孝天生,必是命世的令主。”
“要好好教导。李鸿藻一个人不够的。”皇帝说到这里,低下头来向大阿 哥说:“你也认一认我所托付的八大臣。给他们作一个揖吧!”
载垣代表顾命八大臣辞谢,皇帝不许。这番推让,皇帝厌烦了,于是
“老五太爷”发言劝阻,顾命八大臣站成一排,与大阿哥相向而立。一面作 揖,一面跪下还礼,这样皇帝算是当面托过孤了。
在形式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道手续。肃顺命人抬来几案,备了丹毫, 要请皇帝亲笔朱谕,以昭慎重。但这时皇帝已经无法写字,握着笔的手,不
住发抖,久久不能成一字,唯有废然掷笔,说一句:“写来述旨!”
这“写来述旨”,应该就是军机大臣面承旨意后写呈的“明发上谕”, 但时间迫促,没有工夫按照规定的行款套语来处理,同时这些头等紧要的文
件,最宜简洁,免得以词害义,生出不同的解释。因此,杜翰纯粹以为皇帝 代笔的立场,简单扼要地写了两道“手谕”,捧交最资深的军机大臣穆荫,
穆荫转交御前大臣肃顺,肃顺拿起来先极快地看了一遍,深为满意,随即把 他放在皇帝身边的几案上,并且亲自捧了仙鹤形的金烛台,照映着皇帝看那 两个文件。
“念给大家听听吧!”
“是。”肃顺放下烛台,把那两道手谕,交了给穆荫,然后自己也归班跪 听。
穆荫捧着上谕,面南而立,朗然念道:“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特谕。” 又念第二道:“皇长子载淳现为皇太子,着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
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特谕。”
那“赞襄一切政务”六个字,是杜翰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经皇帝认可, 不啻出自御口,谁也不敢说话。只是头脑冷静些的人,已有戒心,这班亲承
顾命的“忠臣”,一开始便颇有揽权的迹象了。
办了这件大事,勉强撑持着的皇帝,一下子泄了劲,颓然垂首,双眼 似闭,于是老五太爷说了句:“皇上歇着吧!”大家纷纷跪安退出。
除了顾命八大臣以外,没有一个不是感到心情沉重的,顾命大臣没有 恭王,不是一个好兆头!只怕朝中从此要多事了。当然,也有些人怕肃顺的
权越来越重,气焰也会越来越高,此后更难相处,而有些人只怕为了恭王不 平,以他的身分、才具,说什么也不应该被摒于顾命大臣的行列之外。
然而此时很冷静地下了决心,要与肃顺斗一斗的,却只有深宫中伴着 一盏孤灯的懿贵妃。
东暖阁中的一切,她随时都能得到很正确的报告。大阿哥被立为皇太 子,自然不是新闻,而顾命大臣没有恭王的名字,虽在意料之中,却仍不能
不使她震动!事情摆明了以后,前因后果不得不重作一番估量。皇帝的末命 如此,表示他至死对恭王不谅解,同胞手足何至于这样子猜嫌,拧成这么个
死都解不开的结?这自然是肃顺的挑拨离间!
一想到此,懿贵妃顿觉不寒而栗。都说肃顺跋扈毒辣,今日之下才发 现他还有极其阴狠的一面。这使她很快地想到这几天的情形,肃顺处处抬举
皇后,已明显地表示出来,他将来只尊敬一位太后,假手于那位忠厚老实的 太后,去抓住年幼无知的皇帝,口衔天宪,予取予求!“哼!”懿贵妃咬着牙
冷笑,“肃六,你别作梦!”
越是心里恼恨,她越冷静,心里的事连小安子面前都不说一句,只看 着桌上的逐渐消蚀的短烛,默默在心里盘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微明。
宫里一天的活动,都是在曙色未临之前开始的,太监和宫女静悄悄地 各自来去,忙着自己分内的工作。懿贵妃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有种异样的
亢奋,不想再睡,开了房门,叫人打水来漱洗晨妆。
“主子起得早!”小安子跪了安起来,接着又垂手请了个安,“主子大喜!”
“什么喜啊?”
“大阿哥封为皇太子,”小安子掉了句文:“主子便贵为国母了!”
“哼!”懿贵妃报以冷笑。 一听见她的冷笑,小安子背脊上就会无缘无故地发冷。他不敢多说什
么,只帮着宫女伺候漱洗,等看到镜中懿贵妃黄黄的脸,失血的嘴唇,以及 铺得好好的床,才惊讶地问:“主子一夜未睡?”
“怎么啦?”懿贵妃回身看着他问。 小安子跪下来答道:“主子千万要保重!大阿哥年纪还小,全得仗着主
子替他作主,大清朝的天下,都在主子手里。”
‘咄!”懿贵妃喝道:“你懂得什么?少胡说八道!” 小安子想不到又碰一个钉子,这个钉子碰得他也实在不明白,自己想
想,话并没有说错,懿贵妃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不由 得便有委屈的神色。
懿贵妃自然明白他心里的想法,但此时不便作任何解释,反倒因为小 安子的话,引起了警惕,觉得必须有所告诫。
于是她沉下脸来,大声说道:“小安子!你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这几天 谁要在人前背后胡言乱语,谈大阿哥立为皇太子和我将来怎么样,怎么样,
这些话要是让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马上传了敬事房来,先打烂两条腿再 说。我可再告诉你一句话,”她用冷得似冰,利得似刀的声音又说,“连你在
内,一样办理。”
小安子吓得连委屈也感觉不到了,只听出这一段话,情况严重,没有 一分一毫的折扣可打,赶紧连声答应,站起来先对屋内的四五个宫女说道:
“你们可听见主子的话了!千万小心,千万小心!”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把懿贵妃的告诫,郑重其事地转告了每一个太监和宫女。
因此,各个宫里,都在窃窃私议着皇帝的病,以及肃中堂如何如何? 只有懿贵妃那里,特别安静。自然,安静得十分沉闷。
传了早膳,皇后派人来通知,即刻齐集中宫,去省视皇帝的病。后妃 不与外臣相见,所以皇帝的病,她们只能听太监的报告,等闲无法探视。这
天早晨,是皇后特意叫陈胜文与六额驸安排好的,御前大臣一律回避,容后 妃与皇帝去见可能是最后的一面。
皇帝却不知道后妃来省视,他一直未醒,不知是睡熟了还是昏迷着? 一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说什么食前方丈,说什么六宫粉黛,转眼莫非
成空!皇后与那些妃嫔们,也不知是为皇帝还是为自己,一个个泪落如雨, 却不敢哭出声来,唯有障面掩口,想把自己的眼泪吞到肚子里去。
于是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劝请后妃止泪,说是皇帝神明不衰,怕 朦胧中发觉了大家的哀痛,一定会伤心,于病体大为不宜。接着额驸景寿又
来奏请皇后回宫。不离伤心之地,眼泪是无论如何止不住的,皇后只好依从, 领着妃嫔,退出了东暖阁。
回到中宫,皇后余痛未已,依然流泪不止。跟着来到中宫的懿贵妃, 却显得格外刚强,虽然也是红着眼圈,但说话行事,与平时无异,一进皇后
寝宫,她就吩咐宫女双喜:“这儿有我伺候皇后,你们到外面呆着去吧!没 有事儿别进来。”
双喜是皇后的心腹,但也佩服懿贵妃凡事拿得了主意,不比皇后那样 老实无用,这时知道有机密大事要谈,当即答道:
“奴才在外面看着,不会有人闯进来。”
“对了!”懿贵妃嘉许她知机识窍:“你小心当差吧!将来有你的好处。” 等双喜一走,懿贵妃亲自关上房门,绞了把热手巾,递到皇后手里,
心乱如麻的皇后,也正有许多话要跟懿贵妃商议,但心里塞满了大大小小, 无数待决的事件,却不知从何说起?擦干了眼泪,怔怔地楞了半天,越想越
害怕,越想越心烦,蓦地里又捶着妆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弄 成这个样子,怎么得了呢?”
“皇后,皇后!”懿贵妃扶着她的手臂说,“这不是一哭能了的事。光哭, 把人的心都哭乱了!你先拿定了大主意,咱们再慢慢儿商量做法。”
“我有什么主意?”皇后拭着泪哭说:“还不是他们怎么说,咱们怎么 听。”
“不!”懿贵妃断然决然地说,“皇后千万别存着这个想法。 权柄决不能下移,这是祖宗的家法。”
说到这个大题目,不由得让皇后止住了哀痛,“我可不懂了。”她问,“又
是‘赞襄政务’,又是军机大臣,他们要作了主,咱们拿什么跟他们驳回啊?”
“拿皇帝的身分。皇帝亲裁大政,不管皇帝年纪大小,要皇帝说了才算。”
“啊!”皇后仿佛有所意会了,但一时还茫然不知如何措手,“我在想, 将来办事,总得有个规矩。凡事,咱们姐儿俩,大小也可以管一管。这要管,
又是怎么管呢?”
“皇后算是明白了。咱们不妨把六额驸找来问一问。”
“也好。” 于是懿贵妃教了皇后许多话,同时派人传谕敬事房,宣召六额驸,说
有关于皇帝的许多话要问。这原是不合体制的,但情况特殊,事机紧迫,景 寿固不能不奉懿旨,肃顺这一班人,也不敢阻挡。
懿贵妃特意避了开去,只皇后一个人召见景寿,跪了安,皇后很客气 地说:“六额驸起来说话吧!”
“是。”景寿站了起来,把手垂着,把头低着。
“内务府办得怎么样了?” 这自然是指皇帝的后事。“肃六在忙着呢!”景寿答道:“金匮的板,早
两天就运到了。其余的东西,听说也都齐了。”
“还有样要紧东西,”皇后又问:“陀罗经被呢?” 陀罗经被是金匮中必备之物,亲藩勋旧物故,饰终令典,亦有特赐陀
罗经被的。这由西藏活佛进贡,一般的是用白绫上印金色梵字经文,御用的 是黄缎织金,五色梵字,每一幅都由活佛念过经、持过咒,名贵非凡。当然,
“内务府老早就敬谨预备了。”景寿这样回答。
“噢!”皇后略停一停,换了个题目来问:“这几天的政务,由谁在料理 呀?”
“还是军机上。”景寿慢吞吞的地道:“听说许多要紧公事,都压着不能 办。”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皇上不能看奏折。”
“以后呢?”皇后急转直下地问到关键上,“你们八个人,可曾定出一个 办事的章程?”
“目前还谈不到此。而且,也没有什么老例儿可援的。”
“我记得康熙爷是八岁即的位。那时候是怎么个规矩?”
“那时候,内里有孝庄太后当家,不过国家大事,孝庄太后也不大管。” 这些对答,懿贵妃早就算定了的,所以受了教的皇后,立刻追问一句:
“那么谁管呢?”
“是辅政四大臣。”
“那四个?” 景寿一面思索,一面回答:“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后来呢?”
“后来?”景寿愣了一下,“后来当然是康熙爷亲政。”
“我是说康熙爷亲政以后。”皇后又加了一句:“那辅政四大臣怎么样?” 这一问,把木讷寡言的景寿吓得有些心惊肉跳,显然的,皇后是拿康
熙诛鳌拜的故事,作为警告。但是,于今如说有鳌拜,自是肃顺,与自己何 干?这顾命大臣的荣衔,也不知如何落到了自己头上?看这光景,将来是非
必多,不如趁早辩白一番。 想到这里,随即跪了下来,免冠碰头:“皇后圣明!臣世受国恩,又蒙
皇上付托之重,自觉才具浅薄,难胜重任,可是当时也实在不敢说什么。臣 现在日夜盼祷的,就是祖宗庇佑,能让皇上的病,化险为夷,一天比一天健
旺,这顾命大臣的话,从此搁着,永远不必再提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到 肃顺的跋扈,同时想到皇后提起康熙朝旧事的言外之意,不由得越想越害怕,
汗出如浆,急出一句最老实的话:“臣是怎么块料?皇后必定明白。他们拿 鸭子上架,臣实在是莫奈其何!但分臣能效得一分力,万死不辞。只怕,只 怕效不上力。”
这番话真有些语无伦次了。皇后啼笑皆非,而且也不知如何应付,因 为它未在懿贵妃估计之中。只是景寿的窝囊,连忠厚老实的皇后都觉得可怜 亦复可笑。
景寿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皇后却又说不出话,眼看要弄成个僵局,
躲在屏风后面的懿贵妃不能不出头了。她袅袅娜娜地闪了出来,先向皇后行 了礼,然后自作主张地吩咐:
“六额驸,请起来吧!” 景寿一见懿贵妃出现,心里略略放宽了些。懿贵妃为人厉害,但也明
白事理,她一定能谅解他的处境为难而本心忠诚,所以站了起来,顺手给懿 贵妃请了个安,退到一旁,打算着她有所询问时,再作一番表白。
“六额驸是自己人,胳膊决不能朝外弯。”懿贵妃这一句话是向皇后说的, 但也是暗示景寿别忘掉自己是椒房至亲,论关系要比肃顺他们这些远支宗室 密切得多。
景寿自然懂得她的意思,赶紧垂手答道:“懿贵妃明见,这句话再透彻 不过了,正是景寿心里的意思。”
“好!”懿贵妃赞了一声,接着又说:“可是我得问六额驸,你下去以后, 他们要问:皇后召见,说些什么?你可怎么跟他们说呀?”
“就说,就说皇后垂询皇上的‘大事’,预备得怎么样了。”
“一点不错。你就照这个样子,别的话什么也不用说。我知道你一个人 也争不过他们,不用跟他们废话,有什么事,你想办法先通一个信儿就行了。”
说到这里,懿贵妃停了一下,又威严地问道:“你明白吗?”
景寿想了想,懂得懿贵妃的意思是叫他不必多事,于是惶恐地答道:“明 白,明白!”
“明白就好。”懿贵妃转脸向上问道:“皇后如果没有别的话,就让六额 驸下去吧!”
“嗯!”皇后想了想说,“有一件事,也是要紧的,‘大事’一出,里里外 外一定乱糟糟的,大阿哥在外面,怕他们照应不过来,六额驸多费心吧!”
这是景寿办得了的差使,欣然答道:“皇后跟懿贵妃请放心!景寿自会 小心伺候。”
等景寿退了出去,皇后与懿贵妃,相对苦笑,她们原来期望着要把景 寿收作一个得力帮手,不想他竟是这等一个窝囊废。“亏得你机敏,不叫他
插手,不然,准是事成不足,坏事有余!”皇后摇头叹息:“唉,难!”
“皇后先沉住气。凡事有我。” 话是这样说,懿贵妃也实在不知道如何才不致于大权旁落?回到自己
宫里,倚栏沉思,不知日影过午。忽然,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金环,匆匆奔了 进来,就在院子里一站,高声传旨:“万岁爷急召懿贵妃!”说完才跪下请安,
又说:“请懿贵妃赶紧去吧!怕是万岁爷有要紧话说。”
“喔!”懿贵妃又惊又喜,问道:“万岁爷此刻怎么样?”
“此刻人是好的。只怕??。”金环欲言又止,“奴才不敢说。” 懿贵妃知道,皇帝此一刻是“回光返照”。时机万分珍贵,不敢怠慢,
随即赶到了烟波致爽殿。 御前大臣都在殿外,站得远远地,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皇后在东暖阁。
小太监打了帘子,一眼望去,果然皇后正跪在御榻前,懿贵妃进了门,随即 也跪在皇后身后。
“这个给你!”皇帝气息微弱地说,伸出颤巍巍的一只手,把一个蜀锦小 囊,递给皇后。懿贵妃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
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
皇后双手接了过来,强忍着眼泪说了句:“给皇上谢恩。”
“兰儿呢?”
“在这里。”皇后把身子偏着,向懿贵妃努一努嘴,示意她答应,同时跪 到前面来。
“兰儿在!”懿贵妃站了起来,顺手拿着拜垫,跪向前面,双手抚着御榻, 把头低了下去,鼻子里息率息率在作响。
皇帝缓缓地转过脸来,看了她一下,又把视线移开,他那失神的眼中, 忽然有了异样复杂的表情,是追忆往日和感叹眼前的综合,不辨其为爱为恨, 为恩为怨?
“唉!”皇帝的声音不但低微,而且也似乎哑了,“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 么好。”
听得这一句话,懿贵妃哭了出来,哭声中有委屈,仿佛在说,到今日 之下,皇帝对她还怀着成见,而辩解的时间已经没有了,这份委屈将永远不 可能消释伸张。
就这时,皇帝伸手到枕下摸索着,抖颤乏力,好久都摸不着什么东西。 于是,皇后站了起来,俯首枕边,低声问道:
“皇上要什么?”
“‘同道堂’的那颗印。” 皇后探手到枕下,一摸就摸出来了,交到皇帝手里,他捏了一下,又
塞回皇后手里。
“给兰儿!” 这一下,懿贵妃的刚低下去的哭声,突然又高了起来,就象多年打入
冷宫,忽闻传旨召幸一样,悲喜激动,万千感慨,一齐化作热泪!又想到几 年负屈受气,终于有此获得谅解尊重的一刻,但这一刻却是最后的一刻,从
此幽明异途,人天永隔,要想重温那些玉笑珠香的温馨日子,唯有来生。转 念到此,才真的是悲从中来,把御榻枕旁哭湿了一大片。
这样哭法,皇后心酸得也快忍不住了,顿着足,着急地说:“你别哭了, 行不行?快把印接了过去,给皇上磕头!”
“是!”懿贵妃抹抹眼泪,双手从皇后手里接过了那一枚一寸见方,阴文 大篆“同道堂”三字的汉玉印,趴在地上给皇帝磕了个响头。
“起来,兰儿!”皇帝又说,“我还有话。”
“是!”懿贵妃跪直了身子,愁眉苦脸地看着皇帝。
“我只有一句话,要尊敬皇后。”
“我记在心里。”懿贵妃又说:“我一定遵旨。”
“好!你先下去吧!” 这是还有话跟皇后说。懿贵妃极其关切这一点,但决无法逗留偷听,
只好一步一回头地退了出来。等出了东暖阁,遥遥望见在远处廊下的肃顺和 景寿那一班御前大臣,她忽然想到御赐的玉印,正好用来示威,于是故意站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把那方印捧在胸前。这是个颇为郑重罕见的 姿态,她相信一定可以引起肃顺的注意。
就这样站了不多一会,皇后红着眼圈也退了出来,两宫的太监、宫女 纷纷围了上来,簇拥着她们俩回到中宫。
懿贵妃想到一道紧要手续,随即把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喊了上来。
“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懿贵妃很郑重地向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 说,“刚才皇上召见皇后和我,亲赐两方玉印,皇后得的是‘御赏’印,我
得的是‘同道堂’印。你去问一问烟波致爽殿的首领太监马业,他知道不知 道这回事儿?要是不知道,你先把这一段儿告诉他,叫他‘记档’!”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由首领太监记下来,交敬事房收存,称为“日记 档”,那当然是极重要的文献,所以首领太监记档十分慎重,倘非皇帝朱谕
或口传,便须太监亲眼目击,确有根据,方始下笔。当时皇帝召见赐印,东 暖阁中只有两名小太监,懿贵妃怕他们不了解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曾告诉马
业,以致漏记,因而特意作一番点检。
接着,懿贵妃辞别皇后,回到自己宫里休息。多少天来的哀愁郁结, 这时候算是减轻了许多,全由于这方印的缘故。
这方印是完全属于皇帝的。自乾隆的“五代五福五德堂”开始。列朝 皇帝都象文人雅士那样,喜欢取一个书斋的名字,作为别号。嘉庆是“继德
堂”、道光是“慎德堂”、当今垂危的皇帝便是“同道堂”。
同道堂有两处,一处在“西六宫”的咸福宫后面,一处在圆明园“九 洲清晏”。去年八月初八一早,皇帝就是在圆明园的同道堂进了早膳以后,
仓皇离京的。想不到自此一别,圆明园竟遭了兵燹,皇帝亦不能生还京城! 这不过是一年间的事,谁想得到这一年的变化是这么厉害!懿贵妃心
想,一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成为太后,而居然会有这样的事!
莫非天意? 她是永远朝前看的一个人。既然天意如此,不可辜负。于是精神抖擞
地想在御赐的玉印上,作一篇好文章。
“同道,同道!”她这样叨念着,自然而然地想起一句成语:志同道合。 这不就是说自己与皇后吗?两位太后,同心协力,抚养幼主,治理国事!
不错!皇帝赐这方印的意思,正是如此。这也足见得皇帝把她看得与 皇后一样尊贵。想到这一点,懿贵妃深感安慰,而且马上想到,要把皇帝的
这番深意,设法让皇后、顾命大臣以及王公亲贵了解。
但眼前却无机会,不但皇后没有心情来听她的话,所有的顾命大臣、 王公亲贵,根据御医的报告,说皇帝随时可以咽气,因此也都守在烟波致爽
殿,全副精神,注视着皇帝的变化,谁还来管她得了什么赏赐?
夜谅如水,人倦欲眠,忽然首领太监马业匆匆自东暖阁奔了出来,惊 惶地喊着:“皇太子,皇太子!”
这是让皇太子去送终。唤醒穿着袍褂,被搂在张文亮怀里睡着的皇太 子,赶到东暖阁,皇帝已经“上痰”了!
王公大臣都跪伏在地,皇太子在御榻前拜了下去。看看久无声息,肃 顺点了根安息香,凑到皇帝鼻孔下,去试探可还有呼吸?
那支香依旧笔直的一道烟,丝毫看不出有鼻息的影响,肃顺便探手到 皇帝胸前,一摸已经冰凉,随即双泪直流,一顿足痛哭失声。
殿里殿外,上上下下,早就把自己沉浸在凄凄惨惨的情绪里,蓄势已 久,肃顺哭这一声,就象放了一个号炮,顿时齐声响应,号哭震天——而皇 太子却是吓得哭了。
国有大丧,好比“天崩地坼”,所以举哀不用顾忌,那哭的样子,讲究 是如丧考妣的“躄踊”,或者跳脚、或者瘫在地上不起来,双眼闭着,好久
都透不过气来,然后鼓足了劲,把哭声喷薄而出!越是惊天动地,越显出忠 爱至性。这样由烟波致爽殿一路哭过去,里到后妃寝宫,外到宫门朝房,别
院离宫三十六,那一片哭声,惊得池底游鱼乱窜,枝头宿鸟高飞。而唯一的
例外是丽妃,她没有哭,不言不语地坐在窗前,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渐隐 的残月。
残月犹在,各处宫殿,是有人住的地方,都点起了灯烛,烟波致爽殿 和毗连的澹泊敬诚殿,更是灯火通明。王公大臣的哭声已经停止,顾命八大
臣尤其需要节哀来办大事,他们就在烟波致爽殿后面,找了一间空屋,暂时 作发号施令的枢机之地。
内务府的司员,敬事房及各重要处所的首领太监,包括小安子在内, 几乎都赶到了,静悄悄地在廊下待命,或是打探消息,遥遥望去,只见肃顺
一个人在那里指手划脚地发号施令。
第一件差使派了景寿,“六额驸!”肃顺说,“请你护送皇太子,不,不, 如今是皇上了!扈从圣驾,去见太后。把大行皇帝升天的时刻,奏告太后,
大丧礼仪,等商量定了,后行陈奏。”
哭肿了双眼的景寿,点一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管自己办事去 了。
“敬事房的首领太监呢?” 肃顺这一问,立刻便有人递相传呼:“肃中堂传陈胜文!”
“陈胜文在!”他高声答应着,掀帘进屋,先请一个安,垂手肃立,望着 肃顺。
“马上传各处摘缨子!” 凡遇国丧,第一件事就是把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红缨子摘掉,陈胜文答
道:“回肃中堂,已经传了。”
“好!”肃顺接着又说,“从今天起,皇后称皇太后,皇太子称皇上。”
“是!“陈胜文踌躇了一下,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请肃中堂的示,懿 贵妃可是称懿贵太妃?”
“当然!”肃顺答得极其干脆,仿佛他这一问,纯属多余。 交代了陈胜文,随即又传内务府的司员,预备初步的丧仪,宫内“应
变”的措施告一段落,顾命八大臣又移地军机直庐去开会。在这里所商议的,
就不是宫廷私事,而是要布告“天下臣民”的国家头等大事了。 首先提出来的是“皇帝”即位的时刻和仪典。
当时由载垣首先发言:“常言道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该怎么
办?咱们得快拿个主意!” 兹事体大,一时都不肯轻率献议。肃顺不耐烦了,指着穆荫说:“挨着
个儿来,你先说吧!” 穆荫清一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陈述他的见解:“自古以来,太子都是枢
前即位。不过本朝有本朝的制度,咱们最好按着成例来办,免得有人说闲话。”
“要说成例,那得按着康熙爷的例子来办。”端华抹了一手指头的鼻烟, 一面把鼻子吸得嗤嗤作响,一面大摇其头:
“年代这么久了,一时那儿去找当年的成例?”
“我倒记得,”匡源接口说道:“世祖章皇帝宾天,圣祖仁皇帝八龄践阼, 那时是先成服,后颁遗诏,再下一天,在太和殿即位,颁诏改元。”
“不错!”载垣点点头说,“列朝的皇上,都是在太和殿即的位。”
“还不错呢!我看简直就不通!”肃顺嚷着。载垣虽然袭封了怡亲王,而 且年龄最长,但论辈份是肃顺的侄子,所以他驳他的话,很不客气:“照你
这么说,一天不回京,国家就一天不能有皇上?”
“你别气急,”载垣的修养倒是很好,“原是在商量着办,你再问问继园, 也许他有好主意。”
杜翰早已把这件大事研究过了,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说道:“列公的 话都不错,‘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应该‘柩前即位’,可也得按照本朝
的家法,在太和殿行大典,颁诏改元。”
这番话面面俱到,谁也不得罪,但嫌空洞,而且也似乎有些矛盾,肚 子里黑漆一团的端华,却偏偏听出来了,赶紧问道:“继园,你的话是怎么
说?又说‘柩前即位’,又说‘在太和殿行大典’,难道即两次位吗?”
“回王爷的话,”杜翰答道:“柩前即位是皇太子接掌大位,太和殿行大 典是行登极大典,原是两回事儿!”
“啊,啊!”端华颇为嘉许:“说得有理!” 这一下杜翰越发侃侃而谈了:“说要按成例办,现成有个例子,四十一
年前,也是七月,七月二十五,仁宗睿皇帝在这儿驾崩,王公大臣遵照朱谕, 请宣宗成皇帝即了位,当天恭奉梓宫回京,八月二十七在太和殿行登极大典。
如今也可以这么办,先请幼主即位,名位一正,其余的就都从容了!” 这个办法完全符合肃顺的心意,幼主不即位,顾命大臣就不能用“上
谕”来号令全国,所以听完杜翰的话,随即大声说道:“好极了!就这么办。
继园,”他又问:“那么幼主即位,到底什么时候最合适呢?”
“最好在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候,即位成服一起办。”
“好!”肃顺吩咐:“传钦天监。” 等把钦天监的官员传来,选挑小殓的时刻,那官员答道:
“今天申正,时辰最好!”
“混帐东西,什么好时辰?”肃顺大喝一声:“国丧是大凶之事,还有什 么好时辰好挑的?”
话是驳得有理,但又何至于发这么大脾气?钦天监的那官员吓得脸都 青了。
在座的人也都觉得肃顺未免过分,只有杜翰明白他这脾气是从那里发 出来的?申正太阳已将下山,幼主到那时才即位,不能发诏旨办事,这一天 就算白糟踏了。
这番意思自然不能明说,杜翰想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天气炎 热,大行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他向钦天监的官员说,“成殓的时刻, 你再斟酌一下!”
那官员原也相当机警,刚才是让肃顺迎头痛斥,吓得愣住了,这时一 听杜翰的指点,恍然大悟,当即装模作样地用指头掐算了一会,从容答道:
“小殓以辰正二刻为宜,大殓以申正为宜。”他不再说“好时辰”,只说“为 宜”了。
杜翰点点头,嘉许他识窍,但小殓要早,大殓不妨从容,便转脸看着 肃顺说:“中堂看如何?申正大殓,只怕预备不及。”
肃顺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极大的西洋金表,掀开表盖一看,这时照西洋 算时刻的方法是六点钟,辰正二刻是八点半,还有两个半钟头,预备起来,
时间恰好,申正大殓,确是太匆促了,“大殓在明儿早上吧!”他说。
“明天早晨大殓,以巳初二刻为宜!”这一下,钦天监官员不等杜翰传话, 便先抢着回答。
巳初二刻是九点半,不早不晚,也算相宜,肃顺一点头,事情就算定
局了。 第二件急需决定的大事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这张名单是早就在肃
顺家的水阁中决定了的,拿出来念一遍就是。 接着又商量哀诏的措词,照杜翰的提议,由焦祐瀛执笔起草。也谈到
“恭奉梓宫回京”的事,那需要一百二十八个人抬的“大杠”,沿路桥道, 必须及早整修,决定立即命令署理直隶总督文煜到热河来商议一切。其余的
大事还多,但此刻无暇计及,请见太后以后,马上就得预备皇太子即皇帝位 的大事了。
于是顾命八大臣,除掉景寿以外,一起进宫。太监奏禀太后,立即召 见。
一见面自然是相对痛哭,哭过一阵,年轻的太后抹着眼泪,哀切切地 说道:“你看,大行皇帝撇下我们孤儿寡妇归天了!你们都是先帝的忠臣,
里外大事,总要格外尽心才好!都请起来说话。”
“是,是!”载垣跪在地上答道,“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必要 赤胆忠心,辅保幼主。请太后千万放心。”说完,大家一起又磕一个头站了
起来,载垣回头便说:“肃顺,你把咱们商量好的事儿,跟太后回奏!”
肃顺记着先帝的嘱咐,特别尊崇太后,恭恭敬敬地朝前一跪,把按照 仁宗驾崩以后的成例,皇太子先即大位,回京再行登极典礼,以及小殓和大
殓的时刻,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既然你们商量定了,就这么办吧!”太后又问:“什么时候成服啊?”
“本想小殓就成服。孝衣太多,实在来不及做,请太后的懿旨,可否大 殓成服?”
“是啊,孝衣太多。”太后又问:“你叫内务府早早把白布发了过来,好 让各宫的女孩子,连夜赶着做。”
“是,奴才已经关照了,等敬事房首领把名册送了来,随即照发。”肃顺 一面说,一面掏出一张名单:“再跟太后回奏,恭理丧仪大臣,奴才几个拟
了个单子,是睿亲王仁寿、豫亲王义道、恭亲王奕欣、醇亲王奕澴、大学士 周祖培、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吏部尚书全庆、陈孚恩、工部尚书绵森、
右侍郎杜翰,一共十个人,豫亲王、恭亲王、周祖培、全庆,仍旧留京办事。” 这就是说,只有陈孚恩一个人可以到热河来。
太后对陈孚恩并不关心,关心的是恭亲王,“恭王也留在京里吗?”她 不以为然地问。
“洋务非恭王不可,而且梓宫回京以后,丧仪繁重,也要恭王在京里主 持。”
“你的话也不错。”太后没话说了,只好同意。 于是顾命大臣,跪安退出,忙着去找景寿,教导事实上已成为皇帝的
皇太子,如何“亲视含殓”,如何告祭即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何让六
岁的幼主明白他的身分已经不同,是天下臣民之主! 要在短短一段时间内,把这些重大复杂的改变,说得童癔的皇太子有
所领会,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景寿又是个不善于词令的人,所以这个吃重 的任务落在张文亮身上,连说带比,急得满头大汗。幸好书房的三个月中,
师傅李鸿藻,对此已有启沃,皇太子终于算是大致明白了。
“回头我就是皇上,”他说,“我说的话就是圣旨。”
“是,是!”张文亮如释重负,“皇太子真聪明!”
“成了皇上,还上书房不上?”
“自然要上!”这下是景寿回话,“不上书房,不识字,不明道理,将来 可怎么治理国政呢?”
“什么叫“治理国政’呐?”
“那,那就是说,里里外外的大事,皇上怎么说,就怎么办!”
“真的吗?”皇太子把一双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说杀人,就杀 人?”
“皇太子千万别说这话!”景寿拿出姑夫的身分,沉着脸说,“做皇上要 爱民如子,那能随便杀人?”
皇太子不响了,张文亮却在心里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说 出杀人的话来,让太后知道了,必说左右太监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张文亮等景寿不在时,小声问道:“皇太子要杀谁呀?”
三个月的工夫,皇太子认字号、写仿格,已颇有长进了,会写几个笔 直简单的字,遇到机会就要露一手,这时就说:
“把手伸过来!” 张文亮知道,皇太子这一说,就是要在他手心里写字,赶紧把手掌平
伸了过去,皇太子一点一画地写了三个字:“小安子”。 皇太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恰好会写“小安子”这三个字。
太监宫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说什么便是什么。”坏
了!”张文亮在心里说,“小安子这颗脑袋,迟早不保!” 话虽如此,张文亮却不以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
重浓重的心事,懿贵太妃眼看就要掌权,安德海水涨船高,可能会升为总管,
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万不能让自己这位小主子把要杀安德 海的话说出来!只要一说出口,自会传入懿贵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里,那时
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着,得想个什么办法,能让口没遮拦的皇太子知道,这句话 说不得,外面已经传话进来,说大行皇帝小殓的时刻快到了,请皇太子去行
礼。接着,景寿亲来迎接,由张文亮亦步亦趋地陪侍着,把皇太子迎到了烟 波致爽殿。
殿廷内外,已挤满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内廷当差的天子近臣,按着爵 位品级次序,肃然站班。皇太子看见这么多人,不觉畏怯,只往张文亮身上
躲,但忽然间站住了,响亮地喊了一声:“师傅!”
一廷的亲贵重臣,连皇太子的胞叔在内,独独李鸿藻得蒙尊礼,师傅 真个受宠若惊了!
但皇帝刚刚晏驾,不便含笑相迎,只赶紧出班下跪,以哀戚的声音说 道:“请皇太子节哀顺变,以完大礼。”
这两句话皇太子那里听得懂?只看着师傅发愣。肃顺可就发话了:“李 师傅请起来吧!”措词虽然客气,声音却显得颇不耐烦。
李鸿藻自己也觉得所说的那两句等于废话,可是朝班不比书房,不如 此说,又怎么说呢?眼前大礼待行,不敢再有耽搁,便又说了句:“皇太子 请进去吧!”
皇太子很听师傅的话,师傅说进去,立即又开步走了。这时只有近支 亲王和顾命大臣随扈。到了东暖阁,皇太子一看“阿玛”直挺挺躺在御榻上,
脸上盖一块白绫,有些害怕,将身子直往张文亮身后躲,随便张文亮怎么小
声哄着,总不肯站到前面来。 等小殓开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极大的兴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来
看。照例,小殓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个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 再脱下来一起套到僵硬的尸体上去,在旗下,这个“衣服架子”得由被称为
“丧种”的亲属担任,或者是长子,或者是承重孙,皇帝的大丧,自然是由 嗣君服劳,但皇太子年纪太小,肃顺吩咐首领太监马业另外找个人代替。于
是有三四个小太监,商量好了向马业去说:
“万岁爷在日,最宠如意,该让如意侍候这个差使。” 这是个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双臂,十三件龙袍一件一件往
上套,由纱到缎、由单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龙袍,已觉 可笑,一穿穿这么多,更觉稀罕,一眼不霎地看着,差一点笑出声来。
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饰遗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 意和另一个小太监喜儿的差使,这时便只有喜儿一个人当差了。他就当皇帝
还活着,进一样盥洗用具便说一句:“万岁爷使漱口水”,“万岁爷洗脸”。最 后说:“万岁爷请发!”说完绞了一把热手巾,盖住大行皇帝的双颊,又掏出
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里磨了两下,是要动手刮大行皇帝的胡子了。
修了脸,喜儿又跪着栉发打辫子,然后马业率领四名太监,替大行皇 帝换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龙袍,外加全新石青宁缎团龙褂,用五色陀罗
经被密密裹好。小殓已毕,摆设“几筵”是一张四角包金的活腿乌木桌,上 供一只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镶绿玉酒杯,等皇太子行过了三跪九叩首的大
礼,马业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着一洒。然后御膳房在灵前摆膳,皇太 子和在场的大臣、太监,齐声呼地抢天地举哀。初步“奉安”的典礼,这样 就算完成了。
其时烟波致爽殿正间,已设下明黄椅披的宝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级 排好了班,肃顺和景寿引着皇太子升座,净鞭一响,肃然无声,只听鸿胪寺
的鸣赞高声赞礼,群臣趋跄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礼——从这一刻起, 六岁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称为“皇帝”,臣子称为“皇上”,太监、宫女称
为“万岁爷”了。
皇帝即位,须遣派官员祭告天地宗庙,这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办理,他 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见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这些礼节的道理,由
着人摆布,到了太后寝宫,磕了头,从地上爬起来,取下大帽子往旁边一丢 便大声嚷道:
“饿了!拿东西来吃,快,快!” 于是双喜赶紧向门外喊道:“万岁爷传膳!” 这还是第一遭伺候这位新“万岁爷”,大家都还拿不准规矩,只按照成
例传唤了下去,传到御膳房,这一桌御膳,一时办得出来办不出来?那就不 管了。
“别这样子说话!”太后拉着小皇帝的手说,“你该记着,你现在是皇上 啦!说话行事要稳重,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
知道吗?”
小皇帝最听这位嫡母的话,虽不太懂,也还是深深地点着头说:“知 道。”
“双喜!”太后体恤臣下,这样吩咐:“你传给敬事房,从今天起,除非 有什么特别的事故,不用单独替皇帝摆膳,早晚都跟我一块吃好了。”
“是!”
“还有,”皇后又说,“你看有什么点心,先端几碟子来。” 太后最爱消闲的零食,细巧点心多的是,随即装了四碟子,又用黄碗
盛了奶茶,一起摆在炕桌上,让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点心,一面问刚才行礼的情形,张文亮就跪在门外,
拣好听的回奏。太后听说小皇帝居然能把那么个大场面应付下来,未曾失仪, 颇感安慰,不断夸奖:“是要这样才好!”又吩咐张文亮:“等皇帝用了点心,
你领着去见懿贵太妃。” 这一说,提醒了张文亮,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对自己说:“糟了,糟了,
真是大糟其糕!把这么句要紧的话给忘掉了!”
是这么句要紧话,该由皇帝即位后,向王公大臣宣布:“封额娘做太 后!”这是懿贵太妃叫小安子特颁赏赐,责成张文亮到时候必须提醒小皇帝
的,而张文亮因为小皇帝要杀小安子,心里不安,把这件紧要大事,竟忘得 无影无踪了!
这样,张文亮额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着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与 顾命大臣见面的机会,还可补救,否则,就无论如何不能邀得懿贵太妃的宽 恕了!
小皇帝吃了点心,双喜进奉手巾揩了脸;太后便说:“到你额娘那里去 吧!说是她身体不舒服,乖乖儿的,别惹她心烦。”
于是,张文亮只好硬着头皮伺候。到了懿贵太妃宫里,一进门便觉异 样,静悄悄地声息不闻,而太监宫女脸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见皇帝驾到,
自然都跪了下来,这才有些微的声响。小安子在屋里听见了,掀帘出来,赶 紧原地接驾,可是他那脸色非常难看。
“你去启禀,万岁爷来给懿贵太妃问安。”张文亮说。
“太妃病了,刚睡着。” 病了是真的,说“刚睡着”是假话,懿贵太妃生了极大的气,早已有
话交代小安子,小皇帝来见,就拿这话作托词,不见! 第一个是生肃顺的气。一接到小安子的报告,说肃顺吩咐敬事房,皇
后称为皇太后,而且当陈胜文提醒他时,他依然把她与其他妃嫔一样看待, 视为“太妃”,这是有意扬抑,顿时就发了肝气。
第二个是生小皇帝的气。教导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说“封额娘做太 后”那句话!她没有想到是张文亮该负责任,只恨儿子不孝,这一下肝气越 发重了。
张文亮当然知道懿贵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时是一时,所以随即 轻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刚睡下,不宜惊扰,万岁爷回头再来问安吧!”说完,
就拥着小皇帝走了。
这些情形,懿贵太妃躺在床上,听得明明白白。这时才想到怕是张文 亮在捣鬼,再想想,张文亮素来谨慎小心,决不敢这么做。说来说去,总是
自己儿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会听说生母病了,问都不问一声。“将来非好 好管教不可!”懿贵太妃咬着牙下了决心。
然而眼前呢?她一直就打算着,要与皇后同日并遵为皇太后,儿子做 了皇帝,生母自然是太后,到了此刻还要以太妃的身分朝见太后,无论如何
于心不甘!但是,大丧仪礼中,有许多地方,必须与太后一起露面不可,那 便如何自处?想了半天,只有一个办法:托病不出。
于是,她把小安子找了来,嘱咐了他一套话。小安子心里明白,懿贵 太妃一天不封太后,就一天不会与另一位太后见面。这是桩极麻烦的事,得
要到太后宫里去探探消息。
就这时候,敬事房通知:按册领白布,赶制孝服。小安子亲自带人去 领了下来,回明了懿贵太妃,便在后院搭上案板,召集宫女,纷纷动手。安
排好了这一切,才转到太后宫里去观望风色。
太后宫里人多,做孝衣做得越发热闹,小安子探头张望了一下,不想 正遇见太后,连忙跪了下来请安。
“有事吗?”太后问道。 不能说没有事,没有事跑来干什么?小安子只得答道:
“奴才有话,启奏太后。”
“你就在这儿说吧!”
“奴才主子吩咐奴才,说大行皇帝驾崩,太后一定伤心得了不得!奴才 主子急着要来问安,无奈奴才主子,也是因为出了‘大事’,一急一痛,胃
气肝气全发了,躺在床上动不了,心里着急得很,叫奴才来看一看。奴才主 子又说,倘或太后问起,就让奴才代奏:现在里外大事,全得仰仗太后,务
必请太后节哀,好把大局给维持住。”
小安子瞪着眼说瞎话,面不改色的本事是出了名的,有时圆不上谎, 就靠他老脸皮厚,装得象真的一样。但此刻这番谎话,却编得极其高明,既
掩饰了自己的来意,也替懿贵太妃装了病,又面面俱到,一丝不漏,而且措 词婉转诚恳,使得“可欺其以方”的太后,大为感动。
于是太后蹙眉问道:“我也听说你主子人不舒服,不知道病犯得这么厉 害!传了太医没有?”
“奴才主子不叫传!说这会儿里里外外全在忙着大行皇帝的大事,别给 他们添麻烦吧!”小安子略停一下又说:“奴才主子这个病,诊脉吃药,全不
管用,只要安安静静歇着,一天半天,自然就好了。”
“既然这么着,回头给大行皇帝奠酒,她就不用出来了。”皇后接着又吩 咐,“你回去传我的话,让你主子好好儿将养,索性等明儿个大行皇帝大殓, 再来行礼吧!”
“是!”
“我还问你,刚才皇帝到你主子那儿去,聊了些什么呀?” 这一问,恰好给了小安子一个中伤张文亮的机会,“回太后的话,万岁
爷未曾见着奴才主子。”他说,“万岁爷驾到,奴才主子疼过一阵,刚睡着。 奴才回奏了万岁爷,打算去唤醒奴才主子,张文亮就说:‘不用了,不用了,
走吧!’万岁爷还舍不得走,意思是要看一看奴才主子,让张文亮架弄着, 万岁爷也就没法儿了。”
“是这个样子吗?”太后讶异而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下去。 小安子看看无话,磕头退下。回想刚刚那一番对答,自己觉想十分得
意,特别是懿贵太妃的装病,原来怕装不过去,国丧大礼,难以逃避,不想 轻轻巧巧地就得到了太后的许诺。
这是大功一件,得赶紧回去报告。 其时已近午刻,太后照预定的安排,传谕各宫妃嫔齐集,到烟波致爽
殿去为大行皇帝奠酒。于是二十岁出头的一群妃嫔,一个个穿着素淡服装, 摘去了“两把儿头”上的缨络装饰,抹着眼泪,来到中宫——懿贵太妃是奉
懿旨不必到的,奇怪的是丽妃也久久不至。 太后不断地催问,总是没有结果,最后双喜走到她身边,悄悄说道:“太
后别等了,丽太妃一时不能来了!”
“怎么?”
“清太后先别问。回来我再跟太后细细回话。” 太后最听信这个宫女的话,便先不问,领着妃嫔,一起到烟波致爽殿
奠酒举哀,瞻仰大行皇帝的遗容。 纤纤两指,揭开白绫,呈现在太后眼前的是一张皮色灰败,两颊和双
眼都陷了下去的“死脸子”,口眼都未曾紧闭。照俗语说,这是死者有着什 么放不下心的事,或者死得不甘心的表示。于是,刚刚举过哀的太后,眼泪
又象断线珍珠似地抛落了。
“皇上!”她伸出手指,温柔地抹了下大行皇帝的眼皮,默默祷告:“你 放心上天吧!
大阿哥已经即位了,难为他,六岁的孩子,竟未怯场,看起来,将来 是个有出息、有福气的。肃顺挺守规矩,懿贵太妃也很好,这些人都算有良
心,没有忘记皇上嘱咐他们的话。就是??。”
太后想到丽妃,祷告不下去了!她心里十分不安,大行皇帝生前曾特 别叮嘱她要庇护丽妃,现在遗体还未入棺,丽妃那里似乎已出了什么乱子, 这岂不愧对先帝?
想到这里,太后急着要回宫去细问究竟,随即出了东暖阁,其他妃嫔 自然也都跟着出来,等太后上了软轿,才各自散去。
“双喜呐?”一回寝宫,太后便大声地问。
“双喜到丽太妃宫里去了。”
“我正要问,丽太妃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所问的那个宫女,才十三岁,十分老实,也还不太懂事,怯怯地
答道:“等双喜回来跟太后回话吧!双喜不准我们多说。” 这可把太后憋急了,顿着脚说:“你们这班不懂事的丫头! 怎么这么别扭呀!”
“是??,”那小宫女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说是丽太妃服了毒药了!”
“啊!”太后失态大叫,“怎,怎么不早告诉我!”
“来了,来了!”小宫女如释重负地指着喊:“双喜来了” 双喜为人深沉,从她脸上是看不出消息来的,但是双喜一看太后的神
情和那个小宫女的畏惧不安,担心着要挨骂的眼色,倒是知道了刚才曾发生 过什么事。
因此,她第一句话就是:“不要紧了,丽太妃醒过来了。”
“怎么?说是服了毒,什么毒呀?” 丽妃服的是鸦片烟膏。前一个月,大行皇帝闹肚子,是载垣出的主意,
说抽几筒大烟,立刻可以止泻提神,恰好丽妃曾侍奉过她父亲抽大烟,会打 烟泡,于是弄来一副极精致的烟盘,大行皇帝躲在丽妃那里,悄悄儿抽了两
三回,泄泻一愈,便不再抽。也许丽妃早已有了打算,所以烟盘退了回去, 却把盛着烟膏的一个银盒子留了下来,幸好剩下的烟膏不多,中毒不深,想
尽办法,总算把她的一条命从大行皇帝身边夺了回来。
“刚才还不知道怎么样,我怕太后听了着急,没有敢说。 这会儿,太后请放心吧!”
“唉??!”太后长叹一声,觉得丽妃可敬也可怜,便说:
“我去看看她去。”
“太后等一等吧!丽太妃这会儿吃了药,得好好儿睡一阵子。见了太后, 又要起来行礼,又会伤心,反倒不好!”
想想也不错,太后打消了这个主意,双喜又劝她回寝宫休息。太后原 有午睡的习惯,而且熬了一个通宵,一上午又经历了那么多大事,身心交疲,
确须好好休息一会,无奈情绪平静不下来,身子越闲心越忙,这半天的工夫, 已让她深深的体验到“一家之主”不容易做,双肩沉重,恐惧不胜,心悬悬
地,怎么样也睡不安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听得“呀”地一声门响,从西洋珍珠罗帐里望 见人影,太后便喊了声:“双喜!”
“太后醒了?”双喜挂起帐子问说。
“那儿睡得着啊?”
“肃中堂他们来了,说有许多大事,要见太后回奏。” 太后叹口无声的气:“见就见吧!” 于是双喜走到门口,轻轻拍了两下手,把宫女找了来,伺候太后起床,
洗脸更衣,去接见肃顺他们。 晋见太后的是顾命八大臣,按照军机大臣与“皇帝”“见面”的规矩,
由载垣捧着黄匣领头,跪安以后,太后优礼重臣,叫站着说话。 于是载垣打开黄匣,先取出一道上谕,双手捧给太后:
“这是由内阁转发的哀诏,请太后过目。” 太后有自知之明,认不得多少字,看如不看,便摆一摆手说:“念给我
听吧!” 载垣也有自知之明,哀诏中有许多成语和上谕中习用的句子,看得懂,
却念不出,便回头看着焦祐瀛说:“是你主稿,你来念给太后听!” 焦祐瀛精神抖擞地答应一声,伛偻着从载垣手里接过哀诏,双手高捧,
朝上念道:
“谕内阁:朕受皇考大行皇帝鞠育,顾复深思,昊天罔极,圣寿甫逾三 旬,朕宫廷侍奉,正幸爱日方长,期濒可卜??。”
不过才念了个开头,太后心里已经着急了。天津人的嗓门儿本来就大, 加以实大声宏的焦祐瀛,念自己的文章不免得意,格外有劲,只听得满屋子
的炸音,太后除了“圣寿甫逾三旬”和“大行皇帝”这少数几句,还能听得 清楚以外,就不知道他在念什么了!
因此,到念完以后,太后只能糊里糊涂地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件上谕是派定恭理丧仪大臣,这原就说好了的,太后更不能再说
什么。然后,肃顺以内务府大臣的资格,顺便回奏了一些宫廷事务,其中顶 重要的一桩是,皇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照规矩要“席地寝苫”,移居
烟波致爽殿,称为“倚庐”。
肃顺的意思,等大行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东暖阁空了出来,请太后 也移过去住。这样,一则便于照料皇帝,二财便于召见臣下。太后原就觉得
在自己宫里与大臣见面,不甚得体,所以对肃顺的建议,毫不迟疑地加以接 纳。
于是太后的宫女,做完了孝服,接着就忙“搬家”,先把一切日常动用 的小件什物,衣饰箱笼都收拾起来,免得临时慌张。
这些琐碎事务,自有双喜负责督促,太后叫人端来椅子,坐在殿后荷 花池旁。就在不多的日子以前,大行皇帝曾在这里跟她谈过许多身后之事,
虽然语声哀戚,毕竟还是成双作对的天家夫妻,如今只影照水,往事如梦, 对着秋风残荷,真有万种凄谅!
一个人抹了半天的眼泪,千回百折的想来想去,唯有咬着牙撑持起来, 记起刚才召见顾命大臣的那种情形,她不能不这么想:有兰儿在一起就好了!
但本朝的家法,除了太后偶尔可以垂询国事以外,任何宫眷不得干预政务, 更莫说召见大臣。要懿贵太妃一起问政,除非她也是太后的身分。
她原来就是嘛!一想到此,太后觉得这也是急需要办的大事之一,想 了一下,随即命首领太监传懿旨:在御书房召见顾命大臣,不必全班进见, 但肃顺一定要到。
结果来了三个:载垣、肃顺、杜翰。这一下,忠厚的太后也明白了, 顾命八大臣,能拿主意的就此三人,此三人中又以肃顺为头,那更是不言可 知的。
因此,太后直截了当地就找头儿说话:“肃顺,我想起一件事儿来了, 皇帝已经即位,懿贵太妃的封号,怎么说呢?”
肃顺原以为太后所垂询的,不是大行皇帝的丧仪,就是宫廷的庶务, 没有想到是谈懿贵太妃的身分!箭在弦上,无从拖延,想了想答道:“按本
朝的家法,也是母以子贵,懿贵太妃应该尊为太后,不过,那得皇上亲封才 行。”
“这好办!我让皇帝亲口跟你们说一声好了。” 太后何以如此回护懿贵太妃?肃顺颇感困惑,但他最富急智,赶紧答
道:“跟太后回奏,懿贵太妃尊为太后,虽是照例办理,可到底是件大事! 奴才的意思,最好在明天大行皇帝大殓之前,请皇上当着王公大臣,御口亲
封,这才显得郑重。
“肃顺的意思极好。”杜翰接着也说,“请太后嘉纳!” 太后那里会想到,肃顺是有意要把两宫分出先后高下来?原就觉得肃
顺的话说得再理,加上杜翰的附和,自然是毫不考虑地“依议”了。 到了晚上,诸事略定,太后惦念着懿、丽两妃,打算着亲自去看一看
她们,便跟双喜商议。双喜仍旧劝太后不必去看丽太妃,但不妨赏些吃食, 作为安慰。太后听了她的话,把自己食用的冰糖煨燕窝,叫双喜送了去,再
好好劝一劝丽太妃。随后就扶着一个宫女的肩。慢慢地走到懿贵太妃宫里。 自然先有人去禀报懿贵太妃。这一日之间,她有无限抑郁,但太后降
尊纡贵,亲来视疾,也不免感动,所以急忙迎了出来,委委屈屈地按大礼参 见。太后亲自扶了一把,携着她的手,四目相视,眼眶湿润,好久,太后才
叫了声:“妹妹!” 这一声“妹妹”,可真叫是以德服人!懿贵太妃跪下来又磕了个头,把
太后请到里面,闭门密谈。 等坐定以后,这两个年轻寡妇,在素灯之下,相对黯然,同有一种相
依为命的感觉。
“兰儿!”太后毫无保留地说,“从今以后,你我姊妹相称吧!我还比你 小两岁,不过我比你早进宫,就算是我居长了。”
懿贵太妃听了这话,肝气也平伏了。但私下的感情,在她究不如公开 的名分,因而以退为进地说:“多谢太后的抬举,不过身分到底不同,我不
致那么大胆,就敢管太后叫姐姐。”
“你我的身分,到明天就一样了。”太后答道,”今儿下午我把肃六找了 来,问他:你的封号怎么说?他回我,得要皇帝亲封。当时我就要办这件事,
肃六又说,等明儿大殓以前,王公大臣都到了,再让皇帝亲口说一句,那样 才显得郑重。我想他的话也不错!”
在太后召见顾命大臣时,依皇帝召见军机的例,任何太监不准在场, 所以这番情形,懿贵太妃没有能得到报告。此时听了太后的说明,真个哑子
吃黄莲,说不出的苦!太后上了肃顺的当,还觉得他“不错”。但无论如何, 太后的情意可感,这就越发不能多说,只有闷在心里。
懿贵太妃生不得闷气,于是,胸膈之间又隐隐地肝气痛了!
“兰儿,咱们得商量一下。往日听大行皇帝跟我说些朝廷或外省的大事, 差不多都还能听得明白。现在,肃六他们跟我回事,我简直就抓瞎了,这是 怎么回事呢?”
懿贵太妃略想一想,问道:“太后既听不明白,可又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他们说什么,我答应他们!”
“这就是肃六的奸!”懿贵太妃从牙缝里迸出来这一句话,“他是有意要 让太后听不明白,才好随着他的心思蒙蔽。”
“啊!”太后恍然有所意会了。
“我拿个证据给太后看,”懿贵太妃又说:“譬如说吧,恭理丧仪,不是 礼部衙门该管的事儿吗?何以恭理丧仪大臣,礼部的堂官,一个都没有?这
不是作威作福,有意排挤吗?”
懿贵太妃不知道,礼部满汉两尚书,一个颟顸庸懦,一个老病侵寻, 都不能办事。但是从表面来看,她的话真是振振有词,所以太后不断点头, 深以为然。
“哼!”懿贵太妃又冷笑道,“肃六,看他那张大白脸,就是个曹操!我 看,就快唱《逼宫》了。”
这一声冷笑和这一个比喻,使得太后打了个寒噤,“兰儿!”她急忙说 道:“我就是跟你来商议这个,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说吧!”
“我先请太后告诉我,大行皇帝给那两个印,太后说是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想到,你的身分会跟我一样,所以只有你我,才各人有一个 印。
“太后见得极是。不过,给我那个‘同道堂’的印,我敢说,大行皇帝 的意思,就是要让我跟太后一起治理大政。”
太后深深点头:“说得是!妹妹,这一说,你更得好好儿帮着我了。” 懿贵太妃报以短暂的沉默,这是不承认那个“帮”字的意思——两宫
同尊,无所谓谁帮谁!当然,太后不会明白她的这种深刻微妙的态度的。
“呃,”太后突然想到一件事,并且很自然地得了一个主意:“肃六跟我 说,皇帝的‘倚庐’设在烟波致爽殿,让我住东暖阁,一切都方便。我想,
西暖阁不正好你住吗?明儿你就搬吧!”
这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礼遇,至矣尽矣,在名分上亦只能做到西宫 的太后,这唯有怨命了!懿贵太妃意有未足,但不能不向太后称谢。
“打明儿起,咱们姊儿俩一起见肃六他们,你多费点儿心,仔细听听他 们说些什么。”
“光是见一见面,听一听他们的话,那可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当然了,”太后赶紧补充,”也不能光是听着,他们有不对的,咱们也 该说给他们知道。”
懿贵太妃比她说得更快:“他们要是不听呢?”
“这??”太后迟疑地,“他们不敢吧?”
“太后,你太忠厚,他们那些个花样,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可有一件,”懿贵太妃考虑一下问道:“‘上谕’、‘廷寄’,见了面就发
了,倘有不妥之处,原可以朱笔改的,太后,你动得了笔吗?” 这似乎是有意揭短处,太后微感不快,略略胀红了脸,摇着头说:“我
不成。你能行吗?”
“我也不成。”懿贵太妃泰然自若地回答,“毛病就在这儿,说了给他们 要改,他们不改,阳奉阴违地发了出去,这个责任算谁的?”
“对啊!”太后马上又完全赞成懿贵太妃的见解了,“这不可不防。你有 主意就说吧!”
“不有先帝御赐的两颗印,在咱们手里吗?这就好办了??。”
“啊!”太后忽然变得精明,“一点不错,不管上谕还是廷寄,非得咱们 盖了印才算。”
“还有,放缺也得这么办。”懿贵太妃进一步作了规定:“太后的那颗‘御 赏’印,盖在起头,我那颗‘同道堂’印盖在末尾。两颗印少一颗也不行。
太后,你看这么办,可使得?”
“使得,使得!” 太后的来意,完全达到了,懿贵太妃的希望也在这一刻完全达到了! 送别太后,她心里有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兴奋,兴奋得有些发抖,她知
道,这是因为她自己对即将握在手中的权柄,能不能拿得起来,还没有充分 把握的缘故。
可得好好儿想一想!懿贵太妃对自己说。于是,她一个人留在走廊上, 在溶溶的月色中发愣,好久,她轻轻地自语:
“太后,二十七岁的太后!这日子,唉!” 越富贵,越寂寞!往后空虚的日子,可能用权势填得满否?她这样茫
然地在想。









第一个回合是肃顺胜了,两宫并尊,却非同日,懿贵太妃毕竟晚了一 日才得封为太后。
因为住在烟波致爽殿西暖阁,很自然地被称为“西太后”,有时简称为
“西边”,或者“西面的”。这样,另一位太后就应该是“东太后”,但臣下 在背后谈到,却很少带出“东”字来,两宫高下先后之分,在这些地方表现
得清清楚楚,那正是肃顺所希望出现的情况。
但是,肃顺只能在名分上贬低“西太后”,不能在实际处理政务上讨得 便宜。
起初,果然如西太后所预料到的,当两宫提出以钤印作为谕旨曾经过
目的凭证的办法时,肃顺表示,两位太后只能钤印,不能更易谕旨的内容, 而且各衙门所上奏折,不先呈览。要照这样子办,两宫听政,有名无实,西
太后坚持不可,于是,第二个回合是肃顺输了。
但是肃顺始终不相信西太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才具,能够治理大政,所 以虽然输了,并不以为意,你要看就看,你要改就改,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
来!西太后当然也有自知之明,不会自作聪明,胡出主意,因此表面不仅相 安无事,甚至可说是意见颇为融洽的,以至于连站在恭王这面,或者深恐肃
顺专擅,紊乱朝政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句:“长此以往,未始不佳。”
肃顺的地位看来相当稳固的了!因此原在观望风色的人,态度开始改 变,逐渐逐渐地向肃顺靠近了。自然,离恭王却是越来越远了。
只有西太后知道,肃顺的地位并未稳固。 迁入烟波致爽殿的第一天,西太后就向东太后建议,应该正式改为“垂
帘”的体制。 冲人在位,太后垂帘,史不绝书,可是在清朝绝无此传统,因此,谨
慎的东太后,反对此议,她的理由是:“外头有人说,如今的体制,是‘垂 帘辅政,兼而有之’,这样子不也很好吗?”
“现在是刚起头,肃顺的形迹不敢太露,日子长了,姐姐,你看着吧!” 从御口亲封太后之日起,两宫正式以姊妹相称了。
东太后的口才不及“妹妹”,只有一个办法:“慢慢儿再说吧!” 慢慢地,西太后发现烟波致爽殿里的太监,不少是肃顺的奸细,说话
便不得不特别小心,凡涉密议,决不能让肃顺知道的,两宫都是俯伏在后院 那只绿釉大缸上面,假作观赏金鱼时,方始小声谈论。
不晓得多少次,西太后动以危词,东太后终于说了一句:
“这件事儿,我看非得问问六爷不可!” 西太后的腹案,原就是要联络恭王,内外并举,才能一下子打倒肃顺,
所以东太后的话,恰中下怀。西太后从今天起,开始策划,如何与恭王取得 密切联络?
反复思量,要找一条秘密通路把消息传给恭王,还真不容易!太后向 例不召见外臣,象奉派恭理丧仪,由京城赶到热河的吏部尚书陈孚恩,面请
圣安,也不过在烟波致爽殿外,遥遥叩头而已。加以肃顺防范严密,连王公 亲贵亦被认为在外臣之列,醇王福晋,倒是常可进宫,但西太后不信任她那
一位妹夫兼小叔的醇王,能办得了这样的大事,不敢叫醇王福晋传话给他。 同时,左右太监中有肃顺的耳目在,西太后也没有机会可以说这些话。
已经是相当苦闷焦灼了,偏偏小安子不安分,跟双喜为一件鸡毛蒜皮 的小事,大吵一架。小安子那张嘴能说会道,却都是些歪理,遇到理路最清
楚的双喜,就不是对手了,一句话说错,让双喜抓住了短处,问得他张口结 舌,小安子恼羞成怒之下,骂出来一句村话。
双喜的父亲,是个内务府“包衣”佐领,说起来也算是个“官家小姐”, 身分比净身投效的太监,不知高出几许,受他这句侮辱,寻死觅活,两天不
曾吃饭。太后最宠这个宫女,十分心疼,但以小安子是西太后的人,不便径 作处置,叫双喜自己到西暖阁去哭诉。
西太后大怒,把小安子找了来问,果然是双喜受了委屈。 于是吩咐传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 陈文胜旱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当事的双方,各有极大的靠山,那一个
他也惹不起,所以故意不闻不问。这时看着躲不过去,心里也有个计较,太 后怎么说,他怎么办,不作主张,便无偏袒,就谁也不得罪了。
“小安子太可恶了!”西太后问道:“你说,按规矩该怎么着?”
“回太后的话,”陈胜文从容不迫地答道:“惩治太监,原无常法。从前 康熙爷、嘉庆爷治得宽,雍正爷、乾隆爷治得就严。小安子在太后跟前当差
多年,跟普通的太监不一样,奴才请懿旨办理。”
“什么当差多年?一点儿都不长进!”西太后沉着脸说:“仗着他那点子 小聪明,专好搬弄是非,也不知惹我生了多少气!双喜一个女孩子,人家在
自己家里,丫头老妈子服侍,不也是个‘格格’吗?小安子什么东西?就敢 这么欺侮她!叫他滚回去!滚得远远儿的,别让我看见了生气!”
陈胜文心里明白,西太后还是卫护着小安子。要照他所犯的过错来说, 应该一顿杖责,斥逐出宫,此刻听西太后的话锋,不过“叫他滚回去”,那 就好定办法了。
“奴才请懿旨,奴才的意思,把安得海送回京城,派在‘打扫处’当差。” 这是个苦差使,但算来是最轻的处分,“太便宜了他了!”西太后略略
沉吟了一下,又说:“先拉下去掌嘴,替我狠狠打他二十,回来就把他送走。” 听说要“掌嘴”,又是“狠狠打”,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但还得给主
子碰头谢恩,西太后理都不理,站起身来就走。 这一个还赖在地上不肯走,意思是巴望着还有“复命”宽免,陈胜文
可不耐烦了。
“快走!”陈胜文踢了他一脚,“‘发昏当不了死’!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陈大叔!”小安子哭丧着脸哀求:“你替我求一求,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哼!”陈胜文冷笑道:“求一求?我求谁啊?告诉你,主子的恩典,已 经便宜你了!”
说着,努一努嘴,随即上来两名太监,一面一个,拉住小安子的膀子, 拖了便走。拖出烟波致爽殿,反绑双手,暂且押在空屋里,派人看守。然后
敬事房办了公文,详细叙明小安子所犯过失以及懿旨所示处置办法,当天下 午就移送到内务府慎刑司,一顿皮巴掌,把小安子打得鬼哭神嚎,第二天一
早,由慎刑司派出一名“笔帖式”,带领两名护军校,把小安子押解回京。
到了京城,自然也是先报内务府。照例先讯明姓名年籍,然后,问话 的一名主事拉开嗓子喊道:“来啊!把这个安德海先押起来!”说完,立即起 身离座。
“慢着,主事老爷!”小安子大声喊道,“我有话说。”
“啊?”那主事重新坐了下来,“你有什么话?”
“当然有话。可是不能跟你说!” 主事大怒,拍案骂道:“混帐东西!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事老爷别生气!”小安子陪笑道,“我不疯不癫,不敢拿你老开玩笑。 可实在的,我的话不能跟老爷说,说了,你老也办不了。”
堂上的主事啼笑皆非。但内务府的官员都知道,太监的花样最多,而 且小安子是“懿贵妃”面前的红人,内务府早就知名。这主事灵机一动,便
即扬着脸吩咐:“都替我退出去!”左右办事的“笔帖式”和奔走侍应的“苏 拉”,遵命退出,小安子却又摇摇头:“就让他们回避了,我还是不能说。”
“那么,你要跟谁说呢?”
“我要见你们堂官——宝大人。”
“宝大人”是指宝鋆,留京的内务府大臣之一。这一下,那主事知道关 系重大了,随即答道:“好!我先替你找个地方歇着。等我去回了宝大人再 来招呼你。”
于是小安子被安置在一间内务府官员值宿的屋里,虽有茶水招待,其 实却是软禁。约莫过了有个把时辰,那主事亲自来带领小安子,坐上一辆遮
掩得极其严密的骡车,由便门出宫而去。
到了一处大宅门下车,小安子被领到一处极其幽静的院落,宝鋆一个 人在书房里坐等,见了面磕了头,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安德海,说你有话,
非要见了我才能说,是什么话?
快说!”
“有张字儿,先请宝大人过目。”小安子一面说,一面从贴肉小褂子上, 缝在里面的一个口袋内,取出来一封信,由于汗水的浸润,那封信既脏且烂,
并有臭汗,宝鋆接在手里,大为皱眉。
等把信笺抽了出来,宝鋆才看了第一句,顿时肃然改容,站了起来, 转身面北,恭恭敬敬地把那张信,高捧在手,小声念完。这不是一封平常的
信,是太后的亲笔懿旨。原来应是朱笔,国丧期间,改用墨笔书写,只是简 简单单几句话:
“两宫皇太后同谕恭亲王:着即设法,火速驰来行在,以备筹谘大事。 密之!特谕。”
书法拙劣如蒙童涂鸦,而且“筹”字笔画不全,“密”字也写白了,变 成“蜜”字,但措词用语,确是诏旨的口气。特别是有起首和押脚,钤用蓝
印的“御赏”和“同道堂”两方图章,更可确信旨意出自亲裁。
可是,“这是那位太后的手笔呢?”宝鋆重新坐了下来,这样发问。
“是两位太后商量好了,西面太后亲自动手写的。”小安子一面扣着衣钮, 一面回答。
“喔!”宝鋆坐了下来,扬一扬手,“你起来说话。”
“是!”小安子站起来,垂手站在宝鋆身旁,又说,“两位太后吩咐:到 京以后,最好能见着六王爷,面递密旨。倘或不能,交给宝大人或者文大人
也一样。如今见着了宝大人,我就算交差了!”
“好,好。回头我亲自转交六王爷,你放心好了。”停了一下,宝鋆又说,
“我还问你一句话,这道密旨,为什么交给你送来?” 这一问,正好问到小安子得意的地方,“回宝大人的话,”他扬着脸侃
侃而谈:“这道密旨,关系重大,两位太后得派一个亲信妥当的人专送,可
是要公然派这么个人回京,肃中堂一定会疑心,误了大事。为此,西面的太 后,才想了这么一条苦肉计。
宝大人,你看,”小安子拿手指一指他的张大了的嘴,“慎刑司二十皮 巴掌,打得我掉了三个牙,满嘴是血。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了什么!安德海
赤胆忠心保大清,只要办成了大事,就把条命赔上也值。宝大人,你说是不 是呢?”
这家伙得意忘形,竟似朋辈晤谈的语气了。 宝鋆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还不能不假以词色。宝鋆年轻时,也是
斗鸡走狗,赌酒驰马的旗下绔袴,这时便索性出以佻挞的姿态,站起来一拍 小安子的背:“好小子,有你的!
记上你大功一件,等两宫回銮,一名总管太监,跑不掉你的!”
“全仗宝大人栽培!”小安子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可有一样,”宝鋆立刻又放下脸来说,“不准把你这一趟的差使,跟人 透露一个字!”
“我决不敢!”
“好!你今天就进宫去当差,派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宝鋆再一次提 出警告:“你要自以为立了功劳,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闹出事来,我可救不 了你!”
等把小安子送走,宝鋆随即吩咐套车,一径来访文祥,密室相晤,出 示太后的亲笔,文祥颇感意外,等宝鋆细说了经过,他越觉惊奇,“想不到
‘西面的’,颇具干才!”他点一点头说,“是位可以共事的,那个折子上的 正是时候。”
原来恭王早就上了一个请求叩谒梓宫的折子了。 那是根据曹毓瑛的报告和建议,经过缜密研究以后的决定。
在曹毓瑛的,“套格密札”中,对于西太后坚持章奏呈览,以及用御赐
两印代替朱笔的经过,曾有所陈叙,同时他也概述了行在官员的观感,认为 西太后的举指应该刮目相看,肃顺,怕的是遇到了一个难惹的对手。因此,
他建议恭王,不妨奏请叩谒梓宫,章奏即由太后亲览,自然就会准奏,相信 恭王到了热河,西太后一定会有指示,那时见机行事,可进可退,不失为当
前唯一可行的途径。
这个建议经过文祥、宝鋆与朱学勤多方研究以后,认为有利无弊,所 以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在三天前就用“四百里加紧”的驿递,专送热河。
原意只是观望风色,所以并无准备,而且也不必急着动身,但此刻奉到了机 密懿旨,情势大变,一切便都要重新估量和安排了。
恭王左右的智囊,有一套极有效率的办事程序,宝鋆多谋,文祥善断, 机密文件的草拟和策应联络的工作,则归朱学勤,有时也帮着出主意,而恭
王的老丈人,历任封疆的桂良,见多识广,在疑难之际,是个最好的顾问。 当时,文祥写个“乞即顾我一谈”的名片,派人套了车去请朱学勤,朱家回
说主人不在家,于是辗转追踪,终于在宣武门外琉璃厂的一家古玩店里,把 朱学勤找到了。
等他赶到,文祥与宝鋆,已经将那道密旨,通前彻后地研究过了。西 太后想抓权,又与肃顺不睦,召恭王去“筹谘”的“大事”,当然是密议去
肃之计,值得重视的是,东太后的态度,既有“两宫同谕”的字样,又钤有
“御赏”印,则此密旨,自然是东太后所同意的。 但疑问也不是没有,到底是东太后衷心赞成,还是因为秉性忠厚和平,
却不过西太后的情面,甚至逼压,勉强盖了那个“御赏”印的呢? 看起来,还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因为大行皇帝刚宾天的那几天,外间
传言,两宫为了礼节细故,不甚和睦,而肃顺又极尊敬东太后,依常理来说,
她不可能帮着西太后来对付肃顺。
“这一层一定要弄清楚。”文祥在宝鋆把整个经过情形,跟朱学勤约略说 明以后,紧接着提出了一个办法:“修伯,你把小安子找到什么严密的地方,
仔细再问一问,两宫日常相处的情形。如果两宫同心,诸事好办,倘只是‘西 面的”一头儿热,那就得步步为营,先留下退身的余地。”说到这里,他转
脸看着宝鋆:“佩蘅!你觉得我的话如何?”
“高明之至!”宝鋆随即向朱学勤说:“事不宜迟!小安子此刻大概还在
内务府,我派人陪了你去。”
“二公老谋深算,自是智珠在握。不过我有个看法,此事两宫同心,似 无可疑。”
“何以呢?”宝鋆极注意地问。
“听说宫女双喜,是东太后的心腹?”
“啊!”文祥与宝鋆同时发出轻呼,他们都领会了这出“苦肉计”的配角 是双喜,若非东太后同谋,双喜就不可能“上场”的。
“修伯的心思比你我都快。”文祥满意地向宝鋆说。 宝鋆是个爽利心急的性子,随即便说:“疑团既释,该怎么处置,索性
让修伯好好想个办法出来,今晚就好跟六爷去说。”
“不必如此!”文祥看一看向晚的天色说,“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 且杯酒深谈,从长计议!”
于是就在他书斋中设下杯盘,旗人讲究饮馔器用,国丧期间不张宴、 不举乐,虽只家常小酌,依然精致非凡。一主二宾浅斟低语,就在这一席之
间,把朝局的大变化,朝政的大举措,谈出了一个概略,只待恭王出面去进 行。
他们准备要向恭王建议的,第一,是立即启程赴热河,奏请叩谒梓宫 的折子,必可邀准,不必等批了回来再动,免得耽误工夫。第二,密召胜保
进京,以备缓急。这两点,三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所以并未引起争端。
谈得最多、最深的是太后的意向。实际上是西太后的意向,她的本意 不仅在于废斥甚至翦除肃顺,更着重在代替她的六岁的儿子,掌握大权。但
是,清朝的家法,只有顾命辅政,并无女主垂帘,贸然提出这个主张,可能 会招致重臣的反对,清议的不满,反有助于顾命八大臣,使得他们的地位,
益加稳固,岂非弄巧成拙?
如果仅仅是垂帘与顾命这种制度上的矛盾,或者西太后与肃顺之间为 了争权而起冲突,都还有调和解决的办法,麻烦的是,既要除去肃顺,又要
使不在顾命之列的恭王,得以执政,那就难办了。罢黜肃顺可以办得到,但 重视祖制,则大权仍旧落在顾命大臣手中,驱逐肃顺,无非为载垣、杜翰他
们带来扩张权力的机会而已。
这样一层层谈到后来,便自然而然出现了一个结论,只有一个办法, 能使恭王重居枢要之地,那就是尽翻朝局,彻底推倒顾命大臣的制度!
幼主在位,不是顾命辅政,便须太后垂帘,那也是非杨即墨,必然之 势。于是,话题便集中在如何做法上面。
文祥力主慎重,而且有不安的神情,不知是他想到违反祖制,心中愧 歉,还是觉得女主临朝,非国家之福?宝鋆处事,一向激进,而且特别看重
恭王的利益,所以主张不顾一切,放手去干。这一来,地位最低的朱学勤, 反倒成了这两个大老之间的调人了。
他是赞成文祥的态度的,但话说得婉转中肯,他认为最重要的是,要 争取元老重臣的支持,此时不妨先做探测、疏导的工作,等清议培养成功,
再提出垂帘的建议,则水到渠成,事半功倍。这是很切实的话,宝鋆亦深以 为然。
就在他们密议的这一刻,恭王的折子也正到了行在。章奏未定处理办 法以前,先呈内览,这一点已为西太后争到了。因此肃顺一见是恭王的封奏,
颇为注意。等发下来一看,才知道是奏请叩谒梓宫,他千方百计地想阻止恭
王到热河来,却未料到恭王有自请入觐的这一举!一时计无所出,只捧着奏 折发愣。
“想法儿驳回去!”端华大声说。
“这怕不行!”载垣比较明白事理,“没有理由驳他。” 这道理是非常明白的,恭王与大行皇帝是同胞手足,哥哥病危的时候,
不能见最后一面,死后还不准做兄弟的到灵前一哭,这是到那里都讲不过去 的事。肃顺也想通了,迟早总得跟恭王见面,反正自己脚步已经站稳了,也
不必再忌惮他什么!因而用不在乎的语气,大声说道:“他要来就来吧!”接 着又说:“咱们替国家办事,别把精神花在这些不相干的事儿上面!好好儿
商量商量‘年号’,才是正经。”
“不是已经规定了吗?”端华愕然,“还商量什么?”
“他们两位,”肃顺指着穆荫和杜翰说,“还有异议。”
“虽有异议,可不是反对中堂。”杜翰赶紧声明,“我只是怕京里有人说 闲话。中堂不知道,现在专有一班穷京官,读了几句书,号称名士,专爱吹
毛求疵,自鸣其高。未登基,先改元,不合成例,可有得他们罗嗦了!”
“哼!”肃顺冷笑答道,“名士我见过,读通了书的我更佩服,郭嵩焘、 王闿运、高心夔他们,难道不是名士,难道不是满腹经纶?我敢说,他们要
知道了我何以要先定年号的缘故,一定会赞成,一定会说我这是匡时救世之 策。要说那些除了巴结老师,广通声气以外,就知道玩儿古董字画的翰林名
士,或者打秋风、敲竹杠,给少了就骂人的穷酸,他们瞧不起我肃老六,我 还瞧不起他们那些王八蛋呢!”
看肃顺是如此愤慨偏激的神情,杜翰不敢再说,穆荫也保持沉默。这 样,年号的事也就不必再商量了。
于是全班进见太后——两宫并座,一东一西,皇帝偎依在东太后怀里, 等磕过头,照列由载垣发言陈奏,但他只陈述些简单的章奏,稍涉重要的政
务军情,以及官员调动,便都让肃顺来奏答。而发问及裁决的,往往是西太 后,东太后把大部分工夫花在小皇帝身上,只听她不断小声地在说:“安静
些!”“别闹!”“别讲话,听肃顺说!”
肃顺说到年号上来了:“皇帝的年号,奴才几个共同商酌,定了‘祺祥’ 两个字。”说着,他把正楷写了“祺祥”二字的纸条,放在御案上面。
西太后看了看,略显惊异地问道:“这么急呀?‘回城’再办也不晚嘛!”
“回太后的话,这有个缘故。”肃顺从容答道:“如今官钱票不值钱,银 价飞涨,升斗小民,全是叫苦连天。奴才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官钱票
不是不值钱吗?咱们就不用票子,用现钱。那一来,银价马上可以回平,银 价回平,物价一定往下掉,物价一掉,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哎!”难得开口的东太后,不由得赞了一声:“这话不错!” 西太后看了她一眼,徐徐说道:“话是不错。可是,就沙壳子的小钱,
也得拿铜来铸啊!那儿来啊?”
“奴才已经有准备。派人到云南采办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西太后的脸色不好看了。
“这是户部照例的公事。”肃顺的语气也很硬:“不必请旨。” 西太后见驳不倒他,只好忍一口气,就事论事发问:“云南这么远,路
上又不平静,能有多少铜运来?只怕无济于事!”
“太后说的是。”肃顺紧接着这一句相当有礼貌的话,下了转语:“可是
太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现在京里不是没有铜钱,无非有钱的人藏着不肯 拿出来!只要新钱一出,他们那‘奇货可居’四个字就谈不上了,自然而然
的,市面上的铜钱就会多了。这是一计,叫做‘安排玉饵钓金鳌’!”
“这一计要是叫人识破了呢?”
“那怎么会?”肃顺摇着头说:“谁也不知户部采办了多少铜?没有人摸 得清底细,倘或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机密,坏了朝廷的大计,
奴才一定指名参奏,请旨正法!”
看他如此懔然的神色,表现出一片公忠体国的心情,连西太后也有些 动容,“我这算明白了!”她点点头说:“你要想把年号早早定下来,就是为
了好铸新钱。是这个意思吗?”
“是!等年号一定,马上就可以动手敲铸,奴才的意思,要铸分量足的 大钱,称为‘祺祥重宝’,这才能取信于民。”
“慢着!”西太后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问:“祺祥’两个字,怎么讲?”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头,用一双炯炯生威的凤眼,看遍了顾命八臣,然 后问道:“改元是件大事!年号是怎么来的?可也是象上尊谥那样子,由军
机会同内阁拟好了多少个,由朱笔圈定?”
这一问,包括肃顺在内,一时都愣住了!他们都没想到西太后居然对 朝章典故,颇有了解,于是领班的载垣,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死盯了肃顺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写着“祺祥” 二字的纸条,用一只纤长的食指揿着,往外推了开去。
这个软钉子碰得不小,肃顺有些急了,“启奏太后,奴才几个,商量了 好久,才定了这两个字,其中有个说法儿。”说到这里,他回头望着匡源:“你
把这两个字的出典,奏上两位太后。”
匡源不象肃顺那样随便,先跪了下来,然后开口:“‘祺祥’二字,出 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
涸;童者山秃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说河流畅通, 得舟楫之利,尽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说山上树木繁盛,鸟兽孕育。如是
则地尽其利,物阜民丰,自然就国泰民安了,所以说‘诞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肃顺的激赏,这一番陈奏也还透彻,无 奈咬文嚼字,两宫太后只能听懂一个大概,所以沉默着未有指示。
于是肃顺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国 库空虚,民生凋敝,军需政费,支出浩繁,大乱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后
盛赞胡林翼在湖北,处长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协饷”各省,曾国藩因此 而无后顾之忧,多由于胡林翼的苦心筹划,功劳最大。
话锋一转,谈到朝中,肃顺随即说到他自己身上,讲了许多职掌度支, 应付军费国用的难处。他说他曾奉先帝面谕:“务必量入为出。”为了遵行旨
意,不能满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许多骂,受了许多气,真是道不完的 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记着古人的两句话:“岂能尽如人意?但 求无愧我心!”
显然的,这些话多少是为现在上坐的太后,从前的懿贵妃而发,所以 忠厚的东太后,颇有不安之感,频频投以眼色。无奈肃顺正讲得起劲,以致
视而不见,等发完了牢骚,又发议论。
他的那番议论,倒可以说是为民请命。他认为军事已操胜算,复金陵
不过迟早间事,但大乱平定的善后事宜,异常艰巨。在民间,重整田园,百 废待举;在军中,骄兵悍将,须有安置。这一层关系重大,数十万百战功高
的将士,解甲归田,必将有妥善的布置,否则流落民间,为盗为匪,天下依 然不能太平。
而这一切,都要有钱才办得了。所以今后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 乱以后,与民休息,即是培养国力。年号用“祺祥”,就是诏告天下,凡百
设施,务以富民为归趋,这不但是未来的大计,在眼前,也是振奋人心的绝 大号召。
肃顺这一番陈奏,足足讲了两刻钟之久,指手划脚,旁若无人。西太 后要驳也无从驳起,而且冷静地想一想,他的话中,也不无有些道理,便转
脸以眼色向东太后征询意见。
东太后倒是颇为欣赏肃顺的见解,但却不能作何评论,只说:“既是吉 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这个答复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东太后征询,是要暗示肃顺, 她本人并不以为然。于是便用朱批中的用语,说了两个字:“依议!”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对肃顺大表不满,等顾命八大臣退出以后, 她立刻向东太后说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个目中无人的样子,飞扬浮躁,简直就没有人臣之礼。满口‘咱 们、咱们’的,把咱们姐儿俩,当什么人看了?”
东太后默然。她想替肃顺辩护两句,但实在找不出理由来说。
“象今天这个样子,他说什么,咱们便得依什么,连个斟酌的余地都没 有。姐姐,你说,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东太后不能不说话了,“肃六就是太张狂了一点儿,要说他 有什么叛逆的心思,可是没有的事。”
听口风如此,西太后见机,不再作声,心里却不免忧虑。 召恭王到热河来的密计,虽为东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终还有回护肃
顺的意思,显得有些优柔寡断,倘或到了紧要关头,必须下重手的那一刻, 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肃顺是一条毒蛇,非
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犹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将大受其害。 不过她也知道,东太后回护肃顺,实在也有回护她的意思在内,怕真
个闹决裂了,她会斗不过肃顺。这是好意,却难接受。肃顺是一定斗得过的, 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这番道理,得要找个机会,好
好跟东太后谈一谈。所谓机会,是要等肃顺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话,
东太后对他不满的时候,那样借势着力,进言才能动听。 然而西太后对于经纬万端的朝政,到底还不熟悉,因此,肃顺虽做错
了事,她也忽略过去了。 错处出在简放人员上面。原来商定的办法,各省督抚要缺,由智囊政
务的顾命八大臣共同拟呈姓名,面请懿旨裁决,两宫商量以后,尽用“御赏” 印代替朱笔圈定。其余的缺分,由各衙开列候选人员名单,用掣签的方法来 决定。
第一次简放的人员,是京官中的卿贰和各省学政。预先由军机处糊成 七八十支名签,放入签筒,捧上御案,两宫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签。这是他
第一次“执行”国家政务,自然,在他只觉得好玩,嘻笑着乱抽一气,抽一 支往下一丢。各省学政,另由顾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艳羡的“广东学政”、
“四川学政”等等肥缺,还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儿戏中 定局。
既是碰运气的掣签,那应该是什么人,什么缺都没有例外的。可是, 肃顺偏偏自作主张,造成例外,他把户部左侍郎和太仆寺正卿两个缺留了下
来,不曾掣签。户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仆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 蒙蔽了过去,局外人亦只当是掣签掣中,只有军机处的章京,明白内幕,这
是营私舞弊,背后谈起来,自不免有轻视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于轻视,他认为这是肃顺的一种手段,不惜以卑鄙 的手段来笼络匡源和焦祐瀛,应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这个消
息,可以作为攻击肃顺的口实。
于是,他作了密札,习惯地用军机处的“印封”,随着其他重要公文, 飞递京城,送交朱学勤亲启。
密札的内容,虽不为人所知,但以“印封”传递私信,却是众目皆见 的事。有个看着肃顺独掌大权,势焰薰天,一心想投靠进身的黑章京郑锡瀛,
认为找到了一个巴结差使的好机会,自己定下一个规矩,逐日稽查印封,每 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记,口口声声:“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职的罪名。”
话虽如此,而自有军机处以来,从无那一个人因为私用印封而获罪的。 为了掌握时效,取用方便起见,历来的规矩,都是预先拿空白封套,盖好了
军机处银印,几百个放在方略馆,除了公务以外,私人有紧急或者秘密事故, 需要及时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标明里数,交兵部提报处飞递。这虽有假公
济私之嫌,但相沿成习,变做军机章京的一种特权。现在让郑锡瀛摆出公事 公办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别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侧目冷笑, 暗中卑视。
不过郑锡瀛虽是个两眼漆黑,什么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记印封 这一着,对曹毓瑛确是个有效的打击,不仅秘密通信,大受影响,而且因为
他的举动,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这些人,知道他一向拥护恭王,不 免有所戒备。本来不管何等样的机密大事,凡是军机章京领班,没有不知道
的,如今却很少使曹毓瑛与闻,发各省督抚的“廷寄”,多由焦祐瀛亲自动 手,写旨已毕,亲填印封寄发,谁也不知道其中内容。这一来,曹毓瑛就很
清闲了。他自己也是个极善于观风色的人,见此光景,格外韬光养晦,一下 了班,不见客,更不拜客,只与几个谈得投机的朋友,饮酒打牌,消遣苦闷 的日子。
自然,有时也不免谈到军机处的同事,提起郑锡瀛,有人笑道:“此公 的近况,倒有一首诗可以形容:‘流水如车龙是马,主人如虎仆如狐;昂然
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这是相传已久的一首打油诗,形容红章京的气焰,颇为传神,但是,“那 也只是他自以为红而已!”在郑锡瀛一班中的蒋继洙,不屑地说,“其实,‘宫
灯’又何尝把他摆在眼里?”
“不谈,不谈!”曹毓瑛摇着手,大声阻止,“今宵只可谈风月。” 宾客们相与一笑,顾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后,客人纷纷告辞,曹毓瑛
暗暗把蒋继洙和许庚身拉了一把,两人会意,托故留了下来。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声问说:“两位在京中的亲友多,
可有什么消息?”
“有个极离奇的消息。”许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语意隐晦,似
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条‘苦肉计’,借此传达两宫的密谕。”
“可知道密谕些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蒋继洙紧接着说,“听说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帘之议, 是否可行?”
“这就‘合拢’了!”曹毓瑛以手轻击桌面,“如有密谕,必是发动垂帘! 而且必是‘西边’的主意。”
“这??,”许庚身俯身问道:“这触犯,‘宫灯’的大忌,能行吗?”
“谁知道行不行?走着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许庚身与蒋继洙同时想到了一个疑问:小安子果真
衔两宫之命,口传密诏,那么在京的朱学勤,必有所闻,难道密札中竟未提 及?
“是啊!”当许庚身把这疑问提出以后,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为 这个奇怪!修伯的信里,应该要提到的,而竟只字不见。诚然,我曾通知修
伯,近来有人在注意,书札中措词要格外留神,但无论如何,象这样的事, 总该给我一个信啊!”
“会不会是‘伯克’截留了?”许庚身问蒋继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 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过我想不至于。”
“何以见得?”
“修伯如果提到这些话,自然是用‘套格’,你想象他这样的草包,一见
‘套格’,有个不诧为异事,大嚷而特嚷的吗?” 曹毓瑛和许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郑锡瀛是个浅薄无用的人,倘若拆
开京里来的包封,发现一通语不可晓的“套格”密札,自然会当做奇事新闻 张扬开来。照此看来,不是朱学勤特别谨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传密
诏之说,根本就无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宁可信其有,不必信其无。”许庚身又进一步申论,
“就算是无其事,也该朝这条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点头,举杯一饮而尽,夹了块蜜汁火方放在嘴里,慢慢咀
嚼着说:“星叔这话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辈当勉为元祐正人。但老实说,
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见解,现在听星叔也如此说,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号,哲宗也是冲龄即位。宣仁太皇太后临朝称制, 起用司马光,重用吕公著、吕大防、范纯仁,天下大治,史册称美。但许庚
身、蒋继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谓“当勉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 赞成太后垂帘,第二是把肃顺比做吕惠卿,顾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党”。
借古喻今,是个极好的说法,尤其是无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拟为“孝友好学, 敬相求贤”,“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忧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绝不
构成诽谤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极了!
于是,许庚身也浮一大白,击节称赏:“好个“元祐,之喻!”
“对了!”蒋继洙也很兴奋地说,“有此说法,‘朝这条路上走’,可算得 师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却又换了一幅极谨慎的神色:“别人热,咱们 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观,莫露形迹,而且诸事要小心,须防有人挑拨。‘宫
灯’是王敦、桓温一流人物,杀大臣立威,尚且无所顾忌,何况我辈?挑个
小毛病,也不须有别的花样,只咨回原衙门好了,这个面子就丢不起!”
“是,是!”比较忠厚的蒋继洙,深深受教。 在许庚身,当然也记取了曹毓瑛的告诫,而心里又另有一种想法。被
“咨回”——军机章京例由内阁中书及各部司员中举人、进士出身的,考选 补用,“咨回”则仍回原衙门供职,表面未见贬降,实际上是逐出军机,自
是很丢脸的事,但面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此时一出军机,就无法真正看到 一出热闹的“好戏”了!这才是许庚身愿意听从曹毓瑛劝告的最大原因。
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
“‘宫门带’加‘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 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 人府转递和硕恭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日期,太常寺接
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 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
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 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
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 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
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满,一面抹着鼻烟打喷嚏,一面断断续续地
说:“恭老六也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 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
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 这一点儿排场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 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 找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
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 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
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衔无关。但不管持 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
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 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 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
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日月合璧,五星 联珠”,是一大吉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 一拨地赶到“避暑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
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
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迎接的,无奈“殷奠礼” 行礼的时刻,早经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
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 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 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
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 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 皇帝,脚一顿,“嗬嗬嗬”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
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 殷奠礼到此已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 条颀长的白影子,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
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 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 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 大臣,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
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 越哭越伤心,哭声甚至传到烟波致爽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 太后则记挂着恭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
“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
西太后极深沉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
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 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
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
管太监史进忠,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 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
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奸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
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
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
设法阻拦,所以才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 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
皇帝驾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 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
文武官员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 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
一声:“奉懿旨??。”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 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匆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 这一句,走到他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 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 召见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
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 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
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贸贸然跟了 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
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 都没有,僵在那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
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 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
“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爽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 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
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向他征询回銮的日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 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发”, 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 一问京中和宫里的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
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 家园”则是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
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 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 我替你接风。
回来看看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
然后各自散去。 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
宫,又说:“其实要拦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 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得、得!咱们自己人先别生意见。”肃顺乱摇着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 气说:“用不着这样子!恭老六有什么可以玩的?”








因为顺利地应付过了一场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东太后的夸奖和慈 爱的抚慰。他已经换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着白细布的孝袍,光着头打一根
小辫子和他的七岁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着东太后,一个结结巴巴地在讲祭 典的情形,一个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你还认识你六叔不认识?”东太后等小皇帝说完了,这样问他。
“先不认识,后来认识了。”
“怎么先不认识呢?”
“六叔的样儿,跟从前不一样,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 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
“你六叔跟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 说:‘有过“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炕桌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
后躲,同时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
跪拜礼的谕旨,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
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的,全都会明 白。到底才六岁,他那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
皇帝的耳朵说:“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姐姐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
上,瞪着眼,极神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却象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
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
自然会拉架,就这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 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 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
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 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 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
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 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 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
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 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
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 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
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
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 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 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
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
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 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 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
“臣奕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 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 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 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
处谈起:“六爷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 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 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 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
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
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 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
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 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 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
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
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 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 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
螺甸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
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 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 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 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 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
失”两个字上。”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 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 顾命大臣面承谕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
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
个字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 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
的态度。但是,西太后决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爷!”她故意反 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不到的地方,
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 事,我们不大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 说,‘叛逆’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
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 欣然受教:“不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
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 置,让那些人非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的点点头,看一看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 曾见着安德海?”
“巨不曾见着,是宝鋆接见的。”恭王说到这里,站起身来:
“亲笔懿旨,臣已经捧读了。”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
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功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 宝鋆,反复研究,筹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肃顺,要打倒肃顺先要取消顾
命,取消了顾命,则必以垂帘代替,而女主垂帘是违反家法的,他不愿冒天 下的大不韪来首倡此议,更不愿首倡此议于两宫太后之前,这是授人以柄, 断乎不可。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 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
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跷,变成受制于人, 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 第三者的东太后却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 便先叫一声:“六爷!”
恭王慌忙站起来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 真是有点儿欠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
弟兄??。”她黯然地摇摇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 由得眼眶发热,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 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决不会 有什么成见,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
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姐 姐,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 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
他站起身来,使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决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
只一句话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
抬举,只因为这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
他一难,这时便悠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
是有点儿不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 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术,故意“将”恭王一“军”, 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
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 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姐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 回军机。既然六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好。”说
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 两位太后给臣一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
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
好茶,装来四个果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 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
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 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法取一张小
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 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
笑容满面地先请安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 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赏。”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 很整齐地站成两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 人来传了话,说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伺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
度也不同了,“你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 时候,你跟我说好了。”“是,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
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
客早已到齐。除了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 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 要紧公事禀报。
“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 公事到衙门去接头。这会,我那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 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
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 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
铸的大钱,正面汉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甸 地,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 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
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 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口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 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 缺得厉害,只好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
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 身处危城,苦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
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 就挂不住了!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 大,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 年齿,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
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悖王首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 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 假的小小争执,两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
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 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
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 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
这话在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祐瀛他们就不免 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 到公馆,恭王再三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
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 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 王一则是累了,再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 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 才来过。听说王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
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 了来。”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
内,都转送给随员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
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
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
还要跪下磕头,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 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
的恭王,为曹毓瑛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 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 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 一口,果然醇冽非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
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摒退 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
能干的名声,但居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
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 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 献议垂帘,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
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 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
“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 下咸知。赞襄政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
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 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说道:“至于穆、杜、匡、
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形,王爷一 回军机,正管着他们,不能不听王爷的。”
“倘或不听呢?”
“好办得很!免了他们的军机。顾命大臣的名义,是先帝所授,一时免 不掉,军机大臣的进退,权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点点头,似乎意动了,“你的见解很新,也很深。不 过??。”
“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是极难决断的事,恭王踌躇着说,“我怕弄得短兵相接,两 败俱伤。”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会了,恭王自觉身分贵重,要保持雍容庄严的 姿态,不肯与慓悍的肃顺,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总得回了城再说,咱们现在就谈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谦恭地答应一声,端起茶碗,却欲饮不饮,定神沉思,未 想别人,先想自己。他在军机处的资格,已经跟军机大臣没有什么分别,但
究竟不是军机大臣。焦祐瀛的职位原来应该是他的,由于他的坚辞,焦大麻 子才得“飞上枝头作凤凰”。当初坚辞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对恭王效忠,
他一直相信恭王会重回军机,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 发挥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达成心愿,而眼前却意外地有了回 军机的机会。诚然,赞襄政务与军机大臣已无分别,顾命八臣结成一体,恭
王纵为军机领袖,不能改变以一敌八这个不利的形势。但是,恭王决不是所 谓“孤掌难鸣”,军机大臣也好,赞襄政务大臣也好,都必须假手军机章京,
才得推行政务,否则号令不出国门,肃顺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干 的司员,来组成两班军机章京。这样,恭王就不必怕他们了!曹毓瑛自信有
恭王出面,加上他在军机章京中的资望、才能和影响力,可以逐渐设法把受 顾命的赞襄政务大臣,弄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大权复归于军机处这个正
轨上。当然,这要经过一番极严重的冲突,恭王不愿披挂上阵,亲临前敌, 那真是件无可奈何之事。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短心灰,便即说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 求王爷设法,等这一次换班回京,让我不必再回热河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恭王很诧异地看着他,“你仿佛不愿在这儿待似 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认。
“为什么呢?”
“王爷可以想得到,我是他们的眼中钉,处境极难。”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来,走了两步,想了一会,拍拍他的肩, 带些歉意地说,“你受了许多窝囊气,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暂且忍耐。” 这样的抚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爷言重了!”
“此时人心苦闷,不独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说:“局面一 定会大大不同。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要多费点心。”
听恭王的语气,他要跟肃顺好好斗一斗,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 把斗的地点,挑在京城而已。照这样看来,目前的工作,就是为京城一斗先
作铺排,培养声势。同时,恭王与两宫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愿由重回军机, 逐步收权,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遗命,尽翻大局,重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
只有垂帘之议,成为事实,因此要为两宫的未来作打算,与培养恭王的声势, 同是一件急须着手的大事。
于是,曹毓瑛把思绪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议。
“王爷!”他说,“愚见以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两事,一是试探垂帘,一 是陈兵示威。”
“嗯。”恭王极注意地听着,“你说下去!” 曹毓瑛的试探垂帘的构想,与不久以前朱学勤向文祥与宝鋆的建议是
一贯相承的,而陈兵示威,则是朱学勤上次热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话别时就 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对这两点,早就表示了不反对的态度,目前所想知道
的是利害的精确分析和进行的步骤,好作最后的决定。曹毓瑛了解到这一层, 所以摒弃高论,只谈实际。
“本朝特重顾命,其来有自。开国之初,皇基未固,简用亲贵,辅助幼 主,此是承太祖四贝勒合议大政的遗意,永与定鼎中原,有大功勋的王公大
臣,合治天下。原有羁縻的作用在内,未足为法。”
这开头的一段话,就使恭王动容了!两百年前,诸王并立,四大贝勒 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于代善拥立,太宗始得独掌大权。复由于多尔袞以
与孝庄太后从小同在深宫,青梅竹马的情谊,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 孝庄亲生的幼主,自此确定了帝系。这一段大清朝的开国史实,包含了无数
恩怨血泪,诡谲神秘,甚至还有“太后下嫁”的传说,自乾隆以来,删改实 录,讳莫如深,连恭王也不甚了了,于今让曹毓瑛隐约揭破,顿有领悟。自
然,“未足为法”之类的话,是太大胆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说这些 话,就有掉脑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内,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这样毫无顾 忌。
看到恭王的脸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发生效用了,于是进一步 申论:“女主垂帘,无代无之,为利为害,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为点头,因为首先想起汉初吕后临朝,虽然大杀诸刘, 而元老旧臣,先后为相,国政并未败坏,并且到了最后,依然是刘氏子弟得
元老重臣之助,收复汉家天下。以吕后的阴忍残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 太后会比吕后还厉害。
“从古以来,垂帘的美谈,首称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继
被黜,于是奸邪复起,朝政日坏。”说到这里,曹毓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 恭王问道:“王爷,这又表明了一些什么道理?”
恭王笑道:“你别考我了!就干脆说吧,我急着听下文。”
“这还是表明了那句话,关键不在女主,在于执政。女主贤与不贤,皆 是一时,不过,”曹毓瑛陡然一转,“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贤。
这又有些关系了。”
一波之折,摇曳生姿,说到最后,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 必以垂帘不符祖制,或者女主临朝,大权在手,将来会难控制而有所顾忌,
两宫垂帘,不过是一块重登政坛的踏脚石,将来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谦逊地说,在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决心。 就这时候,苏禄远远地高喊一声:“七王爷到!”
醇王来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个眼色,然后向外看去。 廊上一盏白纱灯,引着醇王,匆匆而来。曹毓瑛对醇王,反不象对恭
王那样比较随便,赶紧出室,肃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阶,抢步上前,垂手请 安,同时口称:“七王爷好!”
低着头在走的醇王,听得声音,方才发现,他似乎没有想到曹毓瑛也 会在此,楞了一下,点点头说:“喔!琢如,你也在这儿。”
“老七!”恭王在里面喊了,”你何必还费事,弄那么一桌燕菜?” 满洲贵族,特别讲究礼节,醇王顾不得与曹毓瑛寒暄,疾趋入室,向
恭王请了安站着回话,说了许多恭敬中显得亲切的客套,似乎不象同胞手足 相见。一直等恭王说到第三遍“坐着,坐着”,他才坐了下来。
曹毓瑛坐在两王对面,听他们谈话。醇王把在京的亲属,一个个都问 到,恭王也不惮其烦地一一回答。这在旗人成了习惯,曹毓瑛却听不进去,
闲得无聊,正好把他们弟兄对比着细细打量,这同父异母的两弟兄,相差八 岁,但看来就象相差十八岁,倒不是恭王显得象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气了。
他生得浊气,眼睛鼻子都挤在一起,撅着厚厚的嘴唇,老象受了什么委屈似 地,不管怎么样放宽了尺寸来看,总觉得缺少那股华贵轩昂之气,不似个龙 种。
“六哥,”醇王忽然激动了,“你这一趟来,说什么也得办个起落出来。 那肃六,简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听他那么大的声音,先就皱了眉,将手一摆,把个头扭了过去, 眼角却扫着曹毓瑛。
于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轻轻叫了声:“七王爷!”等醇王回过脸来,他 微微摇手示意,又轻轻说了句:“隔墙有耳!”
醇王带些惶恐地乱点着头,这时恭王才转脸来看他,脸上是冷漠的平 静,却特能显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态,做兄弟的,不由得存着惮意地低下头 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亲,当差也不止当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沉 不住气?别说担当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诉你啊!”
恭王的语气,异常缓和,就象聊闲天的声音,但话中教训得很厉害。 当着外客在,醇王胀红了脸,十分难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视,思量着替他
解围,却忽然得了个灵感,不知不觉间,就把醇王置之脑后了。
这时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着曹毓瑛迟疑未答。于是,他非常知趣 地站起来告辞,主人并未再留,却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谈。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间讲话就不用顾忌了,恭王很直率地问:“我在京 里听说,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这话?”
两个都是胞兄,醇王很难答复,想了半天才说:“何必还问呢?五哥是 怎个脾气,你还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问了,只说:“找个什么时候,你跟他婉转地说一说, 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别谈。”
“我跟他说过。”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对他五哥大表不满的神情,“我说, 咱们得连成一条心,对付肃顺,自己亲弟兄,怎么反倒拆台呢?他说,大伙
儿都是这么说,叫我有什么办法?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涂人,你可不糊涂。”恭王停了一下又说,“你记住,在这儿随 他们怎么说去,你不用跟他们动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总得见真章儿!”
“回了城,”醇王极兴奋地问道:“六哥,你预备怎么办?”
“这会儿还没有准稿子。走着瞧吧!” 这话让醇王觉得委屈。他自觉已颇能有所作为了,而这位六哥,还是
把他归入老八、老九一堆,当做一个孩子,什么要紧话也不肯说。 自然,看他脸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里的话。“你别忙!”他安
慰他说,“我知道你是我一个好帮手,可是我实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等
我想妥当了,少不了有你卖力气的时候。” 几句话,立该又把醇王说得满怀兴奋。打倒了肃顺,当然是六哥当权,
那时候就决不会光干这个摆样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 想整顿八旗亲军,练成劲旅,纵然不能步武创业的祖宗,铁骑所至,纵横无
敌,至少也要旗帜鲜明,器械精良,摆出来满是士饱马腾,显得极精神的样 子,才能把“到营要少、雇替要早、见贼要跑”的坏名誉洗刷掉。
他在想着未来,做哥哥的却在想着过去,“我实在想不明白!”恭王困 感而伤心地,“先帝何以始终不愿意跟我见面,临终也没有一句话交代!”
“那都是肃六一手遮天!”醇王愤愤地说,“病重的那几天,老五太爷带 着五哥和我,特为去问安,说不上两句话,就让肃六使个花招,给撵出来了。”
接着,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细细说了给恭王听。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叹。
“大行皇帝对不起咱们,咱们可不能对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玛遗下来 的基业,好好保住。”
“就是这话了。”恭王颇为嘉许,“咱们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 定能保得住。”
看来是泛泛的话,其实含意甚深——指肃顺、也指洪杨,醇王倒是好 好地体味了一会,把的的话紧紧记住了。
“六哥请安置吧!”醇王站起来请了个安,“我跟你告辞。”
“好,我还有几天耽搁,再谈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声说道:“以 后,有什么事,我会让曹琢如告诉你。宫里有什么话传出来,你也告诉琢如 好了。”
恭王的想法,与曹毓瑛的“灵感”不谋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从醇 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条稳妥的交通宫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晋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宫禁,无足为奇,而作为近支亲贵的 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个不容易想得起来的、无关重轻的人物,所以由这
条线来传达秘密消息,十分可靠。
历来宫廷中有大变局,成败关键,往往系于一个“密”字,现在自然 而然有此一条路线,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兴奋的曹毓瑛,由这个发现,细心推求,他认为恭王根本不必再进宫 当面回奏,御前召对,摒人密议,一上去就是个把时辰,任何人都会有所猜
疑,何况是虎视眈眈的肃顺?所以能有办法避开猜嫌,又何乐不为?
不但恭王非万不得已不必进宫,就是自己,非万不得已亦不必与恭王 见面。一想到此,他改变了主意,原来准备第二天再找机会,继续他与恭王
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断了的谈话,现在不妨以笔代舌,作未竟之谈。
于是,他剔亮了灯,拈一张在京里琉璃厂纸铺特制的仿薛涛笺,握笔 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挥毫如飞,倾刻间就写完了一张信笺,立刻又取一
张,接着写下去,一口气写了七张才搁笔。
这七张信中,没有一句套语,看来是个极其切实的“条陈”,首先就说 了所以“函陈”的原因,然后建议恭王要“示人以无为”,梓宫不妨多叩谒,
太后却要少见面,同时透过醇王夫妇的关系,向两宫太后申明赞成垂帘,但 不能操之过急的苦衷。
至于试探垂帘,朱学勤所设计的发动清议,需要加紧进行,下一步就 看肃顺他们的反应而定,他们如果是无可无不可,则只要有个御史,上一道
奏折,正式提出垂帘的建议,原折发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 议具奏,则水到渠成,当然最好,但多半不会有这样顺理成章的好事,那就 得陈兵示威了。
对于这一点,曹毓瑛不肯多写。他心目中原有个胜保,可是胜保桀骜 不驯,令人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调怎样一支兵来镇慑肃顺,他觉得最
好由恭王自己来决定,而且,笼络胜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学勤已经在做了, 也不必再多费笔墨。
信中没有收信人和发信人的名款,最后只写上“两浑”二字,又加上 一句:“阅讫付火。”然后开了信封:“鉴园主人亲启”,这是恭王的别号。
在未曾封缄以前,他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着熹微 的曙色,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一番,忽然觉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这里通宵
不寐在计算肃顺,也许那面肃顺、杜翰他们,也正是如此在计算恭王,有此 警惕,越发谨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笔,劝恭王早日回京,好松弛对方的戒备。
一切妥帖,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应该入宫的时刻,稍稍假寐,便即漱 洗早食,套车到军机处。同事比他到得早的还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结
上进的郑锡瀛。 曹毓瑛是个深沉有涵养的人,这十几天来,郑锡瀛飞扬浮躁,而他的
态度,依旧保持着同事间应有的礼貌。但这天一早相见,郑锡瀛却又一变往 日的妄自尊大,满面含笑地招呼过了,跟着走了进来,显然的,这是有话要 说。
“琢翁!”等他刚一坐下来,郑锡瀛便凑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昨儿我 听怡王在说,今晚上请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必摆出如此郑重的姿 态?真个可笑!心里有此一念,便有意装得吃惊的神气,“啊!怎么挑我来
作陪呢?还有什么人?”
“有他们‘八位’,还有几位王爷。”
“不是说那些贵人。我是说咱们这里的同事。”曹毓瑛紧接着又加了一句,
“当然有你罗!”
“没有,没有。除琢翁以外,别无他人。”
“这,这??,”曹毓瑛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作个废然的神态,
“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让别人看着,仿佛我拚命在巴结似地。” 话中有刺,郑锡瀛听着不是味,强笑道:“那也谈不到什么巴结不巴结,
做此官、行此礼,‘堂上’看得起咱们,咱们还能端架子吗?”
“对,对!”说着,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谈下去了。 郑锡瀛自觉没趣,逡巡离去。曹毓瑛随即也把这件事丢开。等军机大
臣到齐,发下前一天进呈的奏折,检点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 核议,并无立刻要办的急件,“上头”也不曾“叫起”,这是十分清闲的一天,
便在心里盘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给恭王?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有个侍应奔走的“苏拉”,到他面前躬身说道:“怡 王爷请!”
到了对面屋子,只有怡、郑两位在,请过了安,照“坐听立回”的规 矩,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怡王先吩咐了几件公事,然后说道:“琢
如!今儿晚上请恭王吃个便饭,奉屈作陪。国丧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 你早些个来,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里伺候。”说着,退后两步,正 要请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请等一下,”他问:“王少鹤是怎么回事?仿佛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鹤就是王拯,在军机章京中,资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
望外放,这一次学政掣签,没有掣着,已是大为失望,后来又听说签筒中根 本没有他的名字,连个候选的机会都不给,便十分生气,告病假要回京城。
这段经过,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实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 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没有怎么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象是不大爱理人。” 曹毓瑛又说:“请王爷赏了他的假吧!”
“给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这里养病好了,反正回銮也快了。 听语气,怡王对王拯的“误会”是消释了,曹毓瑛欣然答应。回到自
己屋里,随即写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养病。接着又把怡王交 代的几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于这一阵耽搁,便把要送信给恭王这件事,
暂时抛开,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来。
他在想,这封信最好由醇王转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访醇王,得要另 外托个人。正好这时候许庚身来商量班务,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最妥当的人。
许庚身也是可共机密的人,而且醇王与他投缘,常有往还,请他去投这封信, 丝毫不着痕迹。
于是,等屋中无人时,他低声说道:“星叔!我有事奉托,有封信请顺 道面递朴庵。”
朴庵”是谁?许庚身楞住了。刚要发问,见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写着
“鉴园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们平时背后谈到王公亲贵,很少 直称他们的别号,所以一时想不起来,而曹毓瑛此时对两王不称爵名,但称
别号,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于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是请朴
庵转递。”
“对了!”曹毓瑛又说,“函中所叙,此时无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里来 细谈吧。”
“好。”许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装在里面,拿在手中,扬长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过刚刚才换了衣服,许庚身已派人送了信来,寥寥
数语:“委事妥办,前途允即亲递。度此时已达览矣。” 曹毓瑛看了这封短简,知道醇王已能了解到他给恭王的那封信,十分
重要,这条秘密路线,再加上一个许庚身,可以说是严丝密缝,异常完美, 他觉得非常欣快。睡了个午觉,早早到了怡王那里,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
得更早,这两位赞襄政务的军机大臣,最近春风得意,做官做得极其起劲, 见了曹毓瑛,虽然也照样亲热得很,但不免时有得色流露,令人难堪,曹毓
瑛懒于应对,却又不能不尽自己的礼节,相当乏味。幸好,客人纷纷来到, 匡源和焦祐瀛忙着去应酬别人,算是放过了他。
上灯时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后来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别 注意恭王的眼色,却是什么表示也没有。等到换了便衣,随意闲谈时,恭王
捧着水烟袋,取了根纸煤儿,亲自在烛火上引燃,同时眼风扫过来,恰好与 他视线碰个正着。
曹毓瑛心里明白,恭王已经看到了他的信,并且已照他的要求,“阅后 付火”了。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辗转落入肃顺手中,不但
大事难成,而且可能兴起大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后一连三四天,恭王忙于酬酢,两宫也未召见,但宫中传出来的消 息,说醇王福晋曾进宫请安,这又显然表示恭王接纳了密札中的建议,曹毓 瑛大为兴奋。
当然,兴奋只是在心里,表面上的形迹,依然处处谨慎,他没有再见 过恭王,也未曾再写信,有话都透过醇王转达。因为如此,与许庚身的来往
却更密切了,好在原来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无论于公于私,这密切的交往 都是无足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对曹毓瑛来说,许庚身自然不仅止于替他代言,在整个计划中,他也 还提出了许多意见,特别是在为恭王争取支持这一点上面,他的看法,比较
深远,而且实在,同时因为他与醇王的关系,所以近支亲贵的态度,他也比 曹毓瑛了解得多。
除此以外,许庚身还有一项他人所不及的长处,军事方面的进展情况, 他最清楚,因为指授方略的谕旨,一直是他主办。肃顺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
重用,以及颇能取得清议的好评,就在于他能破除满汉成见,用人唯才,不 拘常例来全力维护曾、左、胡及湘军,所以湘军打得好,势必归美肃顺,增
加了他的声望。而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许庚身最有资格。
“近来安徽打得很好,安庆指日可下。凡有捷报,无不为‘宫灯’壮声 势。”许庚身提出警告:“新钱一行,物价必回,那时清议所播,天下只知有
肃某,可就难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说,“我辈不可轻敌!当然,事宜速举,各方 面都要加紧进行才行。”
“听说恭王快回去了?”
“也听说了,大约在初七八。”
“回銮呢?”
“总在下个月。一说初三、一说十三、一说二十三。要看桥道工程而定。” 曹毓瑛接着又说,“见着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头总还要跟恭王见一两次
面,务必要在他回京以前,把回銮的日子定下来。”
“我以为恭王在这里有一件事好办,而且一定要办。惇王不是对他有误 会吗?何不在此设法消除?”
“对!‘兄弟休戚相关,则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为称赏,“将来垂 帘之说,交王大臣会议,以惇王的身分,发言的分量甚重,此是一;要让元
老重臣站在一条线上,当然要从自己昆季先团结起,此是二。不过,这又不 是什么好说和的事,最好能使个什么手段,内则让惇王心感恭王,外则亦人
以兄弟间本无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颇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长。”许庚身答道,“恭理丧仪大臣 不是没有惇王吗?让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极了!修好于无形之中,惇王再糊涂,不能不知道人家顾他的面子, 自然他也要顾人家的面子,不会再信口开河,乱说一气了。”
商定了这些步骤,跟醇王一说,他第一个便表示嘉许。也正巧,就在 第二天,两宫召见近支亲贵,赐茶赏饭,以一种家宴的格局,让皇帝和大格
格亲近这些叔叔,同时暗地里安排着还要跟恭王作一次谈话。
叙过亲情,再谈国事,大格格叫保母带走,皇帝磨着两个小叔叔—— 钟王弈诒、孚王弈漁 E 在后院斗蟋蟀,殿里只有两宫太后和惇王、恭王、醇
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赐了座位。
依然是东太后首先发言,她看着恭王问道:“六爷那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来答道:“臣??。”
刚说了一个字,东太后便挥着手说:“坐着吧!这儿没有外人,咱们叙
家常礼。坐,坐!”
“是!”恭王又说了句:“臣从命。”方才坐下,接着回答东太后所问:“臣 打算初七就回去。京里事情也多,得好好儿安排一下。”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应也很快,随即接口:“对了! 京里全靠你,多费心吧!”
“臣一定尽心费力。”恭王很肯定地说,“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微微点一点头,有所默喻了。
“不过,回城的日子,总得请两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来,臣一回去马 上就好预备。”
“钦天监挑了三个日子。”西太后说,“我们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 初三。昨天问肃顺,他说跸路要走‘大杠’,有几座桥,非修好了不可,最
快也得五十天以后。看来只能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说道:“请两位皇太后早下‘明发’,省得再变 卦。”
这倒是他难得有精明的时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请两位 皇太后嘉纳。”
“嗯。好!”西太后看着东太后说,“咱们明儿就告诉他们写旨。” 于是恭王乘机说道:“奉迎梓宫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该办的事
儿都得赶紧动手,只怕办事的人还不够,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为恭理丧仪大 臣,请两位皇太后圣裁。”
“自然可以呀!也该这么办。”东太后很快地说,“当时看名单,我就纳
闷儿,心里说:怎么没有五爷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征询的语气,转脸又 说,“我看,咱们把五爷的名字添上吧!”
“嗳,就这么说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于是醇王低声提醒他说:“五 哥,谢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来,掳一掳马蹄袖,抢上一步,垂着手请了个 极漂亮的安,口称:“臣奕淙磕谢??。”
“行了,行了!”东太后随即拦阻,“不用磕头了!” 惇王到底还是磕了个头,这礼数恭谨,也是正道,但转过身来,却又
向恭王兜头一揖,那就弄得大家都诧异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开:“五哥,你这,这是怎么说?”
“老六!多蒙保荐,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动地说:“咱们俩是亲弟兄, 你可别听外人的闲话。”
恭王不免觉得尴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时,西太后却开了口:“五爷倒真 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
两宫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们兄弟间的误会,也就由于这两位太后的 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说,“还有个日子,你们哥儿三倒看看,合适不合适?” 等双喜捧来一个黄匣,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红纸,递到惇王手里一看,
才知道是钦天监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写着“十月初九甲子卯时, 大吉。”再以下两个,都挑在十一月里,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现了他的难得的机警,脱口说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 用挑了,就用第一个。”
传到恭王手里,一看就明白,钦天监不是已为什么人所授意,便是有 意巴结,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头一天亲生儿子登基,第二天就是圣母
皇太后的万寿,做一个女人,还有比这更得意的事吗?
心里这么想,口头却不置可否,顺手把红纸递了给醇王,他看了一下 也说:“登极大典以早行为宜。何况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红纸由双喜递回到西太后手里,她心里自然高兴,但恭王没有说话, 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问道:“六爷,你看怎么着?”
恭王早知有此一问,从容答道:“臣在盘算着京里的情形,看来得及来 不及?九月二十三启驾,总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礼,日子是局促了一
点儿,不过赶在圣母皇太后万寿之前,办了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后, 告诉他们赶紧预备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确是很厉害,大事不糊涂,小事也精明。于是欣然 答一声:“好!”转脸又说,“那就这么定规了吧?”
“就这么定规了。”东太后点点头,“让六爷多费心吧!” 能谈的大事,差不多都谈到了,也都有了结果,接下来又叙家常,西
太后特别提到恭王的女儿,说是“怪想念的”。这倒不是笼络他的话,她确 是很喜爱恭王的女儿,自然,这也因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后两三年,
知道不会再承恩怀孕的缘故。 等辞了出来,恭王立刻就得到报告,说肃顺这一班人,对于三王奉召
进宫,谈些什么,极其注意。为了消除对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访肃顺,表面 说是辞行,实际上是要把与两宫所谈的一切告诉他。这些原都是细节,肃顺
即使不听他自己说,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打听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现的态度, 却是让他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因此,为了“报答”,他也把遗诏的草稿拿
出来与恭王斟酌,更定数字,无关紧要,彼此也可以说是“尽欢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颁遗诏,这天的干支是癸亥,与登极的甲子,恰好为一
终一起。到了这一日,卯刻时分开始,就有文武百官,纷纷进宫,恭王到得
比较晚,他在行馆接待话别的宾客,一等颁了遗诏,随即动身回京。 颁遗诏的地点,在行宫德汇门内的勤政殿前。这是大行皇帝最后的一
道谕旨,所以礼节甚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亲贵,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 位品级,排班等候,然后皇帝出临,站在勤政殿檐下预先设置的黄案前面,
东立西向,等赞襄政务大臣怡亲王载垣,把遗诏捧到,皇帝跪接,陈置在黄 案上,行三叩首礼。接着,载垣也行了同样的大礼,再把遗诏请下来,由御
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汇门外,礼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军机处,转发 内阁,颁行天下。
恭亲王随众行了礼,又到澹泊敬诚殿,大行皇帝灵前去辞行,奠酒举 哀,默默祷告了好些时候,方始带着一双红眼圈回到军机直庐,换上行装,
少不得还有一番周旋,赞襄政务的八大臣,因为前一天传旨,颁了遗诏以后, 就要召见,所以都只送到宫门口。
护卫仪从,浩浩荡荡地到了承德府,时已近午,照例由首县朝阳县办 差,借了当地富户的一座花园,备下鱼翅席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
还有一些交情较深的大官员,都在这里等着替他送行。
饭前休息的时候,恰好有个机会,能让醇王与他单独相处,弟兄间又 说了几句私话。醇王得到消息,说载垣等人,已决定奏保他补正黄旗汉军都
统。他一向希望率领禁军,现在得了个实缺,虽然这差使掌理正黄旗汉军的 旗务,民政的性质多于军事,也够使他兴奋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励他,“这很好!”恭王说道:“都统是一旗之长,不 比内大臣、御前大臣是闲差使。你好好儿学一学,将来才担当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说,“他们还要捧义二叔,让他‘佩带领侍卫内大臣的印 钥’。”
醇王所说的义二叔是豫亲王义道,留在京城。何以让他来担负御前禁 卫首脑的这个差使,是表示笼络呢,还是布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
不注意。但一时也无法判断,只由此想到一句话:“你在这儿多留点儿心。 别以为自己已是近支亲贵,老把个架子端着,你年纪还轻,该跟人请教的地
方很多。态度要诚恳,语言要谦和。可也别多事,招人厌!”
“我知道。”醇王确是知道,话中是要他做些联络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时我也说不尽那么多,反正你随时留意就是了。” 说了这话,有人来催请入席,吃在饭,恭王略坐一坐,道谢启程。承
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着送行,不免又要下车应酬一番。等上车走了不久,
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递到一封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来的。 拆开一看,是传达一个消息,说胜保、谭廷襄具折请皇太后圣躬懿安,
并在缟素期内呈递黄折,赞襄政务大臣认为有违体制,预备奏请议处。
“发动了!”恭王自语着,下令兼程赶回京城。







督办“河南安徽剿匪事宜钦差大臣胜保”,会同曾做过直隶总督,因为 英法联军内犯,防守不力而革职充军,后又复起,现任山东巡抚的谭廷襄,
联衔具折,“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是个连曹毓瑛都未曾想到,不得不佩服 胜保试探得巧妙的举动。
在胜保,此一举毫不费事,而肃顺和杜翰等等,却把他这一通轻飘飘 的黄折子,看作泰山压顶般重,用出狮子搏兔似的力量来招架,光在这一点
上,就可以看出胜保这一着的高明。
第一个沉不住气的是端华,他手里摇晃着两通黄绫硬裱封套的请安折 子,大声问穆荫:“老穆,你在军机最久,可曾见过这种新鲜把戏?”
“从未见过。”穆荫摇着头说,“本朝只有臣工给太上皇请安的先例,从 无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
“那么,他们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谁也明白,是有意抬举太后,尤其是把给太后请安的折
子与给皇帝请安的折子放在一起,更可以清楚地表示出来,给皇帝请安不过 是一种礼节。六岁的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请安折,而给太后请安,才是
真正地表达了尊敬的意思。
赞襄政务大臣,受先帝顾命,辅保幼主,他们根本否认太后有接受任 何外臣敬礼的资格,太后只是“母”后,在小皇帝未能亲政以前,不得不让
她们为小皇帝代言,完成“亲奉纶音”的体制。太后没有独立的地位,如果 有独立的地位,那就可以接收皇帝的权柄,使顾命大臣变得无所用其“赞襄 政务”!
因此,顾命八臣,每一个都感受到了打击,“此例不可开!”肃顺很严 厉地表示了他准备制止的决心,倘或封疆大吏,纷纷效法,群起尊奉太后,
他们八个人的地位,立即就会动摇。“是!”杜翰附和着说:“此例一开,必 起揣摩之风,说不定就有建议垂帘的,那时候再要压下去就吃力了。”
“继园这话不错。”载垣作了个提示:“咱们就商量该怎么办吧!”
“把他驳回去。”肃顺对焦祐瀛说,“你写个上谕,回头一起送给上头看。”
“这???”焦祐瀛踌躇了。干了十几年的军机章京,不知拟过多少谕 旨,其中各种花样都有,但把请安折子驳回去,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竟不 知如何着笔?
杜翰看出他的难处,便说:“当然也不光是驳回去。说不合体制,交部 议处,就易于措词了。”
“这怕不太好吧?”穆荫表示异议,“臣子给太后请安,皇上要处分这个 臣子,那会引起物议。”
“怕什么!”肃顺冷笑道:“越怕事,越多事。继园的主意好,就交部议 处。还有,缟素期间,怎么能用黄折子?也一起给写上。”
这就是欲加之罪了!请安折还能用白折子吗?穆荫心里这样在想,却 再也不敢多说了。
就在这时候,曹毓瑛出现在门口,他一向非奉召不入军机大臣直庐, 此时自然是有特别紧要的公务,需要当面请示,所以肃顺丢下了焦祐瀛这面,
招手喊道:“琢如,有事吗?进来,进来!”
“是。”曹毓瑛手里持着一封信,安闲不迫地踱了进门,先朝上总请一个
安,然后说道:“有个喜信,特来禀报列位王爷、大人。” 这一说,无不深感兴趣,每一个人都在心里转一转念头,却都猜不出
是何喜信?只杜翰说了句:“可是京里有什么消息? 请坐了谈吧。”
“正是京里有消息。”他看一看苏拉端过来的椅子,偏坐在一边,看着手 里的信:“京里得到消息,安庆克复了??。”就这一句话,顾命八臣,不约
而同地轻呼一声:“哦!”个个都把身子往前俯了一下。
“是八月初一克复的。文大人让朱学勤通知我,转陈列位王爷、大人, 说消息绝对可靠,因未得曾国藩奏报,不便动用正式公文。”说完,把他手
里那封信,顺手递交隔座的焦祐瀛。
焦祐瀛不敢先看,恭恭敬敬地转奉载垣。大家一面传观,一面都兴高 采烈地瞻望前途,说是安庆克复,直薄金陵,十几年大患,一旦敉平,足以
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自然也有人提到肃顺调护湘军的功劳,顺便灌上一 顿米汤,把肃顺说得乐不可支。
曹毓瑛表面附和着,心里深有警惕,他刚刚遣专人为恭王发了一封密 札,心里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安庆的捷报,也转告恭王。因此,略略坐了一下,
托词还有要事待理,辞了出来。
等他一走,太后也随即派太监出来“叫起”了。顾命八臣个个精神抖 擞,列班晋见,行过了礼,载垣朗朗奏道:“皇太后、皇上大喜!”
两宫愕然,国丧尚未满月,何来喜事?说这话,措词就欠检点,只是 不便当面给他钉子碰,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于是载垣便把安庆克复的确信,约略奏陈。这倒确是喜事,但西太后 不愿现诸形色,而东太后反倒感伤,拿块素手绢擦一擦眼圈,叹口气说:“这
个好消息,要早来一个月多好呢?”
早来一个月,大行皇帝生前便得亲闻,这一桩喜事也许能延续他的生 命亦未可知。肃顺感于知遇之恩,自然是最了解东太后的心情的,便出班磕
一个头说:“此是大行皇帝在天默佑所致。神灵不爽,益切瞻依??。”说到 这里,竟然哽着嗓子,不能毕其词了。
“起来,起来!”东太后颇为感动,安慰他说:“这你也有功劳。”说着转 脸去望西太后,仿佛要商量什么似地。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赶紧抢在前面说:“都靠里里外外一条心,才有 这个胜仗。朝廷自然要奖励出力人员,等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再说吧!”
这样暂且搁置,是在眼前最简单而无不妥的处理办法,肃顺和载垣都 无异议。于是西太后便提到回京和登极的日子,登极不过行个典礼,或早或
晚,均无不可,回京的日子肃顺原说过最早也得九月二十三,现在就依了他, 自然也没有话说,要商量的只是许多细节。
“既然定了日子,大家不必挤在一起走,在这儿没有事的,可以先走。” 肃顺想了想说,“奴才的意思,各宫妃嫔,不妨早早回城,先安顿好了,等
着伺候两位皇太后和皇上,岂不从容呢?”
“这话不错。”西太后点点头,“过了节先走一拨吧!”
“节前就可以走。反正今年不过中秋节。” 国丧期间,没有年节,但是,只有几天的日子,“来得及吗?”东太后
这样发问。
“来得及,来得及!”肃顺一叠连声地答说,“奴才马上派人去拿二百辆
大车,初十以前齐备,请皇太后传懿旨,让各宫妃嫔赶快料理,十一就走。”
“好。”西太后又说,“到九月二十三怎么样?皇帝是跟着梓宫一起走 吗?”
皇帝离不开两宫太后,如果跟着梓宫一起走,那就都挤在一起了,办 差十分麻烦,所以肃顺答道:“按规矩,皇上应该恭奉梓宫,沿途护视,可
是皇上不曾成年,也不妨从权。奴才请皇上送梓宫离了热河,随着两位太后 先赶回京,奴才亲自护送梓宫,按着站头走,这样子就事事稳妥了。”两宫
太后略略商量了一下,同意了他的办法。“还有件事,恭理丧仪,怕的人手 不够,把惇亲王也派上,多少也好帮你们一点儿忙。”西太后不等他表示意
见,便看着载垣说,“马上写旨来看。”
载垣答应着,回头向焦祐瀛使个眼色,他也不找待命的军机章京,到 殿旁朝房,一挥而就,送了进去,两宫太后钤盖了“御赏”和“同道堂”的
图章,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事情就都办妥了。
太后的话交代完了,就该载垣有所陈奏。第一件事就是要处分胜保、 谭廷襄一案,等讲明了原因,载垣又说:“臣等受先帝顾命,赞禀政务、辅
保幼主,事事以祖宗成例为法,别无他意。”
这是解释不是故意与什么人为难,但东太后仍旧觉得诧异,用奏折给 太后请个安,也不过表示一点敬意,有何不可?再说,别人敬重你,你反训
斥别人一顿,这不是不识抬举吗?心里这样想着,便转脸去看着西太后,希 望她能把他们驳回去。
谁知西太后居然很平静地说:“既然成例不许,就交部议处吧!”说着, 便亲手在这道明发谕旨的“钦此”两字上盖了“同道堂”的印,顺手拿了给 东太后。
这不是她尊重家法,她心里比东太后还气,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 道胜保还有一道奏请叩谒梓宫的折子,需要批准,所以特意有所让步,以便
在这个折子上有话好说。
如她所预料的,载垣对于胜保的另一个折子,建议“毋庸前来”,他的 理由是:“军事要紧。况且就要恭奉梓宫回京了,不必多此一行。”
“这怕不大好。”西太后的语气缓和,而措词有力:“人家用黄折子请安, 交部议处,要来叩谒梓宫,又给驳了回去。外头不明白朝廷的苦心,倒象有
意跟人家为难似地。如今打仗正得手的时候,士气要紧!咱们可千万不能做 什么教带兵官觉得朝廷不体恤他们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载垣哑口无言,肃顺局促不安,他觉得失策了。胜保原 就有所不满,今天西太后这番话要传了出去,徒然又结一重怨,不智之至。
这时载垣定一定神,还要勉强分辩:“圣母皇太后见得极是。臣等不让 胜保来,无非怕在外的钦差、督抚都象他这样子,上折奏请,那会很麻烦。”
“什么麻烦?”
“那时候要不准,有胜保的例子在,要准了,都来叩谒梓宫,会耽误军 事。”
这是没话找话说,肤浅无聊的游谈,西太后微微冷笑了一下,竟似不 屑答理,反倒是东太后说了句:“胜保跟别人不一样,他是大行皇帝最喜欢
的一个人,说要到灵前来哭一场,也是他做臣子的一番心意,凭什么不许他 来呢?”
这又是一个钉子碰了下来,但也亏得有此一碰,才能接上话茬儿,
“是!”载垣慌忙答道:“臣等遵旨。” 等顾命八臣退出,已到了传膳的时候,膳桌原是分开摆的,两宫太后
因为有事商量,就吩咐在一张桌子上吃。两人相向而坐,小皇帝打横。这几 天他玩蟋蟀着了迷,有一只由小太监建议,经他亲封的“紫头长腿无敌大将
军”,是他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爱将”,不知怎么,不思饮食、毫 无斗志,似乎是害了病的样子,小皇帝正责成张文亮“赶快把它治好”,此
时急于“亲临视疾”,所以匆匆忙忙扒完一碗饭,吃了两块蜜糕,又喝了半 碗汤,一溜烟走了。
两宫太后等小皇帝离了桌,才能静下来谈话,谈的是如何传懿旨,让 各宫妃嫔,先行回京,主要的难题是要决定什么人应该先走,什么人可以暂 缓。
东太后除了一个人以外,其他一无成见,这个人就是丽妃。
“丽妃跟咱们一起走。”东太后以一种裁断的语气说,“她身子不好,又 带着大格格,要多照应照应她。”
这话自然是西太后不爱听的,但她决不肯在这些小事上与东太后生意 见,所以很快地表示同意。
“至于别的人,我看,”东太后沉吟了一下说,“问问她们自己吧,谁愿 意先走就先走。”
这是个好办法。于是等用完了膳,随即吩咐敬事房传谕各宫,结果所 得到的反应,大出两宫太后意外,没有一个人愿意先走,异口同声的回答是:
“该当伺候两位太后,一起回京。”
“那怎么办呢?”东太后皱着眉问。
“我看,不是没有人愿意先回去,是日子太仓促了。”西太后算是看出了 真相。
“实在也不必这么急!”东太后是最肯体恤人的,皱着眉说,“到热河快 一年了,这儿简直也就是一个家了,那能说搬就搬。唉??。”
这一声长叹之下,有着对于什么人深表不满而不肯说出口来的意味。 西太后自然明白,这个人必是肃顺,心里在想:
你也知道肃顺可恶了吧?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却又是一套:“姐姐,你如果觉得可以让她们晚
一点儿走,那,明天你就跟肃六他们说一声儿吧!” 这话使东太后大为诧异,每次召见八大臣,不都是你一个人拿主意,
告诉他们如何如何?为什么这话又要别人来说呢?自己这样发问,却说不出 口来,只怔怔地望着她。
于是西太后又说了:“也不是为别的,每一次都是我驳他的回,我做恶 人的次数太多了,怕肃六真的跟我顶撞,我得顾咱们的身分,还能在那儿跟
他拍桌子吗?所以还是我自己忍着点儿,姐姐,你跟他说好了,他听你的话。”
“妹妹,你这话可不对了!”东太后不知她的误会从何而来,只想着要赶 快解释,“咱们俩,分什么你啊我的?肃六能听我的话,当然也能听你的话。
就是他要记恨,也决不能记你一个人。”
“话是不错。可是他们不会这么想。”
“会怎么想?是在想,凡事都是你有意跟他们为难吗?” 西太后苦笑了:“姐姐,谁象你那么忠厚呀?”
“如果他们真的要这么想,我明儿个要跟他们说一句话,这句话一说,
就全明白了。”
“姐姐!”西太后等了一会,见她未说,只好追问:“你倒是要说句什么 话啊?”
不说话自然是有所踌躇。她对自己要说的这句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觉得应该重新考虑。但禁不住西太后尽拿敦逼的眼光盯着她,终于原封不动
地说了出来:“我要告诉他们,你的话也就是我的话。谕旨、批答不是两颗 印吗?那当然就是两个人的责任。”
这是对西太后全力支持的表示,她心里不免得意,三言两语就换来如 心如意的好处,然而也不免可怜她太老实,竟是如此容易受人摆布。
因此,她觉得自己也应该特别有所表示:“既然姐姐这么说,我照你的 意思办就是了。
明天我跟肃六他们说。你说,让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这??,”东太后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合适?让双喜去 打听打听,得有几天的日子,才能把行李料理好?”
于是双喜受命去访问各宫,同时又接到特别指示,去看看丽妃的情形。 每到一处,无不听到怨声,太监宫女,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大骂肃顺不通人情,
见了双喜,知道她是两宫太后面前的红人,纷纷诉苦,要求至少过了八月半, 最好是二十开外动身。
衔命遍访六宫的双喜,早知两宫的本意,成竹在胸,落得摆摆架子, 显显手面,所以每遇拜托她向两宫进言,宽限日期时,她总是很神气地答道:
“好吧,我跟两位太后去回。 看主子赏不赏我这个面子?”
于是总有人又这样说:“那还用说吗?谁不知道你是两位太后面前,言 听计从的大红人儿?只要有你一句话,准成!”
“那也走着瞧吧!” 就这样,双喜大模大样地一处一处走过去,最后到了丽妃宫里,静悄
悄地声息不闻。等咳嗽一声,便有个宫女叫福儿的,跑了出来,脱口便问:
“双喜,你来找谁呀?可不是找你干兄弟吧?他给派到别处去了,你不知道 吗?”
太监和宫女喜欢结干兄妹,干姐弟,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丽妃宫中 有个小太监,遇见双喜,总是巴结着叫“姐姐”,但双喜看不上他。于是就
有人笑那个小太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话传到双喜的耳朵里,气得一 天不曾吃饭。自然也最恨人家把她跟那小太监扯在一起。
因此,这时听见福儿冒冒失失地开玩笑,顿时把她那张一路受了恭维, 得意洋洋的俏脸拉了下来,一双金角眼一瞪,骂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看你这个浪劲儿,少在我面前摆!
我又不是你的什么干兄弟,干哥哥。” 福儿一则知道是自己的错,再则也不敢得罪双喜,挨了顿臭骂,只得
陪着笑,讪讪地问:“那么你找谁呢?”
“反正不是找你!你不配!我告诉你,我奉东宫皇太后懿旨,有话跟你 主子说。你能替你主子担得下来,我就把话告诉了你,马上就走,省得惹你 们讨厌。”
这一说把福儿的脸都吓黄了,慌忙告饶:“双喜姐姐,你饶了我吧!我 再也不敢跟你胡说八道了。再要说,就让我嘴上长个疔!”
“哼!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胡说八道?你们这儿胡说八道的人多着呢!主 子宽厚,纵容成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喝酒,便是赌钱,输了就偷,再不然就
是嚼舌头,弄些没影儿的话来糟蹋人!”双喜越说越气,狠狠地又加了一句:
“赶明儿索性等我回明太后,一人一顿板子,都给撵了出去,也让你们主子 少生一点儿气!”
骂完了也不理福儿,管自己掀起帘子进了屋,恰好看到丽妃从里面出 来,便定定神先请了一个安,抬眼看时,数天不见的丽妃,越发憔悴了。
“双喜!”丽妃问道:“你在跟谁闹口舌呀?”
“是福儿。说话好没有道理。”
“别理她们。”丽妃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忙得很,今儿来,必是 有话说?”
“是啊!太后让我来看看丽太妃。只怕回头太后自己还要来。”
“啊,那不敢当。我到太后那儿去吧!”说着摸一摸脸,是要重新梳妆的 样子。
双喜便走过去揭开覆在镜子上的锦袱,上面薄薄一层灰,可以想象得 到,丽妃已好几天不曾用过镜子了。
自从大行皇帝崩逝,丽太妃自殉遇救以后,她就象变了个人似地,常 常可以整天不说话,宫女问她,也只是报以茫然的眼色。原来就怕烦嚣、喜
清静,现在越发厌烦有人在她眼前,所以宫女不奉呼唤,就听进了她的声音, 也不去理她。这时在窗外看见双喜在替她们代为伺候,才不能不赶了进来当 差。
等打来脸水,扶着丽太妃坐下,她指着妆台旁边的一张凳子对双喜说:
“你也坐!”
“那有这个规矩?”双喜笑着回答。
“你是客,跟她们不同。你坐着,咱们说说话。”一面说,一面去拖双喜 的衣服。
听她这样说,双喜才请了个安,在一旁坐下。映着北窗的光,细细打 量着丽太妃,心里喝声采:真是个美人儿!那细腻得如象牙似地皮肤,黑得
象漆一样的头发,以及那一双顾盼之间,慑人魂魄的眼睛,都不是一时的憔 悴所能改变得了的。但是,虽美何用?只不过徒遭妒嫉而已。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得有吟诗的声音,“谁呀?”她不由得问,“这么 放肆!”
有个宫女拉一拉她的衣袖,向窗外一指窗外一架鹦鹉,正学着丽太妃 的声调在长吟:
“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 门?”
怪腔怪调,那煞有介事的样子,惹得双喜笑了:“你这个小东西,越来 越鬼了!你也知道吟诗?”
双喜一面笑骂着,一面转脸去看丽太妃。这一看笑容顿敛,只见刚擦 了一把脸的丽太妃,泪痕宛然,那不知名的幽恨浓浓地都堆在眉尖上。
别的宫女相顾无语,双喜却忍不住相劝:“怎么又伤心了?丽太妃,你 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后的分上,太后只一提起来就发愁,怕丽太妃老这
么伤心,于身子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越发勾起她的伤心,“也是为了太后,倘不是??。”
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拿块热毛巾捂在脸上,好久才拿下来,眼泪虽已 止住,眼圈却红得很厉害。
那头白鹦鹉倒又在长吟了:
“银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锢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约,此去惟应礼玉 真。”
这一次双喜已打算好了,赶紧打岔问道:“念的是什么诗呀?” 丽太妃摇摇头,然后又说一句:“等几时闲了,我跟你慢慢儿说。其实,
我也不太懂,这都是大行皇帝在的时候喜欢念的诗。”
“我明白了,是大行皇帝常常念,这小东西听会了?”
“倒不是从大行皇帝那儿学的。”有个宫女接口说了这一句。 然则这是丽太妃最近常念的两首诗,总有番意思在内,那是什么呢?
双喜起了好奇心,想着得找个人把这两首诗讲一讲才好。 那头白鹦鹉也怪,不知它何以竟能记得那么多诗,这时倒又在念了:
“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初入万年宫,??。” 刚只两句,双喜瞥见丽太妃又有伤心的模样,便蓦地站起来一拍手掌,
喊一声:“咄!”把鹦鹉的“雅兴”给打断,然后转身过来,劝慰丽太妃。 正摇着手,还未开口,外面朗声宣报:“母后皇太后驾到!”
于是丽太妃慌忙拭一拭泪痕,一面起身,一面不安地说:
“哟!我这副蓬头垢脸的样子,可怎么见驾啊?” 双喜动作敏捷,取过一把黄杨木梳,先替她把头发捋一捋平,可是来
不及戴上“两把儿头”,东太后已经踏了进来。 丽太妃先迎面请了个安,接着便奉太后上坐,待行大礼。
“不用,不用!”东太后指着丽妃的卧房说,“我到你屋里坐坐!” 双喜听这一说,便先赶过去打起帘子,东太后一进屋,在北窗下大行
皇帝常坐的那张“西洋梭化椅”上坐下,丽太妃跟了进来要磕头,让她止住 了。
“双喜呢?”
“奴才在这儿伺候着哪!”双喜娇滴滴地在门外答应了这一声,随即也掀 帘进屋。
“你倒好!让你出来办事,一去就没有影儿了。” 双喜有意要显一显她在东太后面前的得宠,毫不在乎地笑道:“我正伺
候丽太妃,等梳妆好了,要过去请安,谁知道你老人家等不及,倒撵了来了。”
“也不是我等不及。”东太后看着丽太妃说道:“我想一想还是不要你上 我那儿去的好,省得见了面,有人不痛快,给冷脸子你看。有两句话,还是
我自己来跟你说吧。”
这是指西太后,一见了丽太妃,总是冷冷地爱理不理。太后如此体恤, 她又感激、又酸楚,强忍着眼泪答道:“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怕我今 生报答不尽了!”
“你别这么说。”东太后的语气极平静,“我也不是对你特别好。对你好, 也只能摆在心里,宫里这么多人,不能让人说我偏心。只是大行皇帝临终之
前,一再嘱咐,要我好好儿照应你。你也该想着他身后还不放心你,自己当 心自己的身子。象驾崩的那一天,你生了那么个拙主意,万一发觉得晚了,
一口气接不上,你倒是落了个殉主的美名儿,叫我将来可怎么有脸见大行皇 帝?”
这一番话责备得很严,丽太妃十分惶恐,双膝一跪,涨红了脸说:“太 后教训得是。从今以后,我一定时刻记着太后的话。”
“对了,这你算是明白了,起来吧!”东太后极欣慰地说,“我还告诉你 一句话,你带着大格格,九月二十三跟我一起回城。这一趟回去,也跟来的
时候差不多,路上也舒服不到那儿去。你趁早把身子养养好,才吃得了这一 趟辛苦。”
“是!”丽太妃站起身问:“太后喝什么?我这儿还剩下一点儿好‘碧螺 春’,沏了来你尝尝。”
“不必了!我得走了。”东太后起身又说:“我把双喜留在这儿,让她陪 着你说说话,解个闷儿。”
这就是东太后的以德服人。丽太妃送了她回来,不住感叹,如槁木死 灰般的一颗心,也渐渐萌发了一丝生趣,她留双喜在那里吃饭。各宫妃嫔都
自己有小厨房,银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日支领,丽太妃占便宜的是 有个大格格,皇女的分例仅次皇子一等,并在一起支用,相当宽裕。而且大
行皇帝在日,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饮,常由这里当差,掌勺 的宫女,手艺极高,所以丽太妃宫中的饮馔精洁是有名的。这天为了巴结双
喜,小厨房里特别做了几样好菜,小锅烹制,一离火就上桌,光是这一点, 就是御膳房貌合神离,虚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双喜以作客的身
分,摆脱拘束,放量吃了一顿好的。
吃得太饱,须饮加姜熬浓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宫门下钥 的时候,沉默得太久的丽太妃,难得有此心境比较开朗的一天和可以谈得来
的一个伴侣,所以听说双喜要走,顿觉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双仿佛充满了 离绪别意的眼睛望着她。
双喜原就舍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觉于心不忍,便把心一横说:
“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儿不回去也不要紧。跟太后去回一声就是了!” 这一说,丽太妃愁眉顿解,立刻叫了一个太监到烟波致爽殿去奏禀,
说双喜奉懿旨陪伴丽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宫女在妃嫔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铺,丽太妃不肯委屈双喜,
要让她一床睡。 这张七尺宽的红木雕刻、螺甸镶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经睡过,双喜
不敢僭越,于是另外移了张藤榻来,铺好被褥,关上房门,丽太妃和双喜都 卸了妆,却还不肯上床,坐着闲谈。
一灯荧然,两心相照,丽太妃凄凄恻恻地吐露了无限幽恨。双喜无法 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从双喜那里得到什么安慰,能有一个人以同情的态度
倾听她细诉,在她便觉得是很难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势利的地方, 莫如深宫,承恩得宠时,没有一个人不是把她捧得如凤凰似地,一旦色衰宠
歇,所见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脸,除非有权势,而权势如今在“西边”手里, 倘非太后调护,只怕命运还要悲惨。
“唉!”神色凄黯的双喜叹口气,“说来说去,大行皇帝不是这么早归天 就好了!”
“这就是那两句诗了:‘但得天家千万岁,此身何必怨长门?’” 一提到此,正好触及双喜的疑团,随即问道:“丽太妃,你不是要给我
讲一讲那两首诗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念老念的,连鹦鹉都听会了!”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念念那几首诗,心里就好过些。”丽太妃
又说,“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讲,我就讲不上 来了。”
“说个大概的意思吧!” 丽太妃想了想答道:“这一共是六首诗,题目叫做《古意》,是咱们大
清朝刚进关的时候,江南一个姓吴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说,这六首诗, 大概是指顺治爷的一个废了的皇后,怕犯忌讳,故意安上那么一个题目。”
“诗里可说的什么呀?”
“那还有什么?无非红颜薄命四个字。” 谈到这里,双喜始终还未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但丽太妃爱念这几首诗
的原因,却是明白了,必是这些诗中的意思,恰与她心里的感触相同,正好 借它来诉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个废了的皇后,这是个得宠的妃子,何能说得到一处?双 喜真个越弄越糊涂,想一想好象有一点相同,便即问道:“顺治爷可是跟大
行皇帝一样,也是年轻轻的就驾崩了?”
“是啊!”
“多可惜!”双喜忽有感慨,“当皇上都是天生来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几 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没有意思。”
“就是这话罗!所以,”丽太妃忽然问道:“双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还得几年。不过,也说不定。”
“丽太妃,”双喜忍不住抢着追问,“你说的倒是什么呀?”
“我是说,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宫?”丽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恳切地说:“太 后宠你,又是位最能体恤人的,一定不会耽误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宫,多
半还会替你‘指婚’,那时你可拿定了主意,千万别贪图富贵人家,宁愿清 寒一点儿,顶顶要紧的,得拣个年纪轻,无病无痛的,一夫一妻,白头到老,
比什么都强。”
双喜知道这是丽太妃亲身经验的肺腑之言,便也顾不得害羞,微红着 脸,十分感谢地说:“丽太妃,你给我这几句话,可真比金子还贵重!太后
倒是问过我,说是愿意拣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说呢?” 双喜低着头答道:“我不肯说,太后逼着非说不可,我就说,一个包衣
人家的女儿,还能拣吗?太后说:包衣又怎么样?包衣当大官儿的也多得很, 全看有人照应没有。太后又说,你要是觉得包衣身分低,我给你指一个‘上
三旗’的,三等‘虾’里头,年轻没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愿意,我给你挑 一个。只要肯上进,还结个十年八年,放出去当‘将军’,那就跟督抚并起
并坐了。如果你贪图眼前舒服,我在内务府里替你找,再派上一两桩好差使, 那也行。你自己说吧!”
“你又怎么说呢?” 双喜抬起头来,反问一句:“你想呢?”
双喜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个“上三旗”的三 等“虾”——三等侍卫,将来说不定出将入相,便好受一品诰封。
于是丽太妃想了想,这样劝她:“‘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不能 说你的打算不对。不过我总有这么一个想法:亲事总要相配。谁要是觉得自
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里拴着个疙瘩,迟早会出毛病。把夫妇之情弄拧
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女人。” 双喜很细心地琢磨着她的话,颇有领悟。说觉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
俊多才的贵公子娶个丑媳妇,或者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嫁个人才不出众的寒 士,心里千万个不情愿,一见了那口子,先就生气,这当然是怨偶。但说觉
得自己高攀了,心里也会拴个疙瘩,这话,他人就见不到了。细想一想,自 己果然嫁了个“上三旗”的名门之后,时时刻刻记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凭
太后指婚,拿鸭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说,心里抱屈,这一来,自己必 是老觉得欠了人家一点儿什么似的,那还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过?
“嗳!”双喜以一种庆幸未犯错误的欣快声调说道:“多亏你这几句话, 我算是想明白了。”
这样的神态和语言,对丽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励,让她意识到自己的 活着,对别人还有点儿用处。于是笑着问道:
“你怎么想明白了?说给我听听!” 双喜的想法,实在很简单,就是丽太妃所说的那一个“配”字,“匹配”
才是“良缘”,要嫁一个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聪明能干,但心地厚 道,肯上进的人。只是这番想法,到底还不好意思细说,只红着脸笑笑答道:
“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这样的表示,不难看出她内心中所持的态度,丽太妃在欣慰之外,也
有浓重的感慨,都说“不幸生在帝王家”却不知嫁在帝王家,更为不幸。 两人心里都有许多事在想,一个在回忆过去,一个在憧憬未来,因此
脸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烛花轻声一爆,才把她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不早了!丽太妃请安置吧!” 丽太妃摇摇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还坐一会儿。”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会儿。”
“不!”丽太妃说,“你别管我,我每天都是这个样,有时一坐就是整夜。” 双喜一惊,“一坐就是整夜,那怎么行?”她又很郑重地说:“丽太妃,
你可千万不能再糟蹋自己了!”双喜激动了:“你这样子,让太后伤心,除了 一个人以外,谁都会替你伤心。”
这话使她动容,想一想自己虽斗不过,而且也无意去斗“这一个人”, 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一个人”暗暗称快,而让其余的许多人伤心!所
以她再一次鼓励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说,“我试一试,看看能把心静下来不能?” 第二天一早,双喜道谢辞去,回到烟波致爽殿,把丽太妃感激东太后
苦心回护,以及决心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的话,悄悄密陈。有了这样一个 结果,东太后算是了却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双喜夸奖一番。
接着谈到她衔命遍访各宫的情形,东太后又与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 二十起始,各宫妃嫔,陆续启程。然后把敬事房首领传来,命他分别通知内
务府和各宫,各自准备。这里面有许多琐碎的细节,大部分是各宫妃嫔为了 自己方便而提出来的要求,需要太后亲裁,足足忙了两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这是东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问这些宫闱琐屑,她所留心的是臣 工章奏。这天内奏事处递上来一个黄匣子,打开一看,第一道奏折,具衔“山
东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为是纠弹失职官员,看不了数行,瞿然动容,
不由得念出声来:
“窃以事贵从权,理宜守经。何谓从权?现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
以冲龄践阼,所赖一切政务,皇太后宵肝思虑,斟酌尽善,此诚国家之福也! 臣以为即宜明降谕旨,宣示中外,使海内咸知皇上圣躬虽幼,皇太后暂时权
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预,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 术。俟数年后,皇上能亲裁庶务,再躬理万机,以天下养,不亦善乎?虽我
朝向无太后垂帘之仪,而审时度势,不得不为此通权达变之举,此所谓事贵 从权也!”
念到这里,西太后停下来想了一下,看这道奏折的措词,是暗指顾命 八大臣专权,对太后垂帘的理由,说得还不够透彻,且看他“理宜守经”说
的是什么?于是接着往下念道:
“何谓守经?自古帝王,莫不以亲亲尊贤为急务,此千古不易之经也, 现时赞襄政务,虽有王公大臣军机大臣诸人,臣以为更当于亲王中简派一二
人,令其同心辅弼一切事务,俾各尽心筹划,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断施行,庶 亲贤并用,既无专擅之患,亦无偏任之嫌。至朝夕纳诲,辅翼圣德,则当于
大臣中择其治理素优者一二人,俾充师傅之任,逐日进讲经典,以扩充圣聪, 庶于古今治乱兴衰之道,可以详悉,而圣德日增其高深,此所谓理宜守经也!”
念完这道奏折,她的心境就如当年听到被选入宫的消息时那样,除了 一阵阵的兴奋以外,只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上这奏折的董元醇是怎样的一个
人?这道奏折的本意,是与顾命八大臣作对,还是为恭王说话,或者目的在 窥探意旨?难以分明。同时她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折子,是照一般的惯例
发下去,还是在召见八大臣时当面交代处置办法,如果是这样做,又该如何
交代? 她的心里乱得很,好久才能静下来,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这件
大事,无论如何,非先跟东太后商量不可。 等把这道奏折的内容讲清楚了,东太后脱口说道:“这个折子,好象专
为六爷说话似地。” 这是旁观者清!西太后心想,本来所陈的三件事之中,所谓“理宜守
经”一说,“更于亲王中简派一二人”,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这一来倒却好 证明不是恭亲王的授意,如果他要指使言官,上折试探,有的是好笔墨,不
会找到这么个文字不痛不痒的人来出面。
于是她说:“算起来,六爷怕是今天,明天才得到京。这个姓董的御史, 不会是六爷找出来的人,也许京里已经有了风声,这姓董的特意来这么个折 子。”
“这姓董的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西太后又说:“火候还不到,夹生的端上桌来,可真难吃 了!”
她是说,这垂帘之议,发之太早,反难处置。东太后亦深以为然,想 了想说:“咱们先把它‘留’下吧!慢慢儿再看。”
这个办法,恰与西太后的打算相同。她的用意是有所等待,等待恭王 到京以后有消息来,同时要等待顾命八大臣表示态度,以逸待劳,较易措手。
因此,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到内奏事处领折,逐件核对的结果,前 一天的奏折就少董元醇的一件,而“奏事档”上写着一个“留”字,表示“留
中”。 曹毓瑛早就料到西太后会作此处置,因此等领折的章京回来,他先问
了一句:“全领回来了?”
“‘千里草’的那件‘留’下了!” 他还要说什么,对面八大臣治公的那间屋里,已经有了步履声,咳嗽
声和吐痰的声音,便不再开口,心里在估量,等回明了领折的情形,会有怎 样的反应。
果然,对面立刻就派人来请了。曹毓瑛到了那里,请过了安,然后把 领回来的折子呈了上去,同时说道:“董元醇封奏一件,没有发下来。”
一听他这话,杜翰第一个就勃然作色,“这怎么行?”他大声嚷道:“这 道折子不能留中的!”
载垣也表示不满:“全是这样子,把折子留下,咱们还能办事吗?” 肃顺则比较沉着,摆一摆手说:“慢慢儿商量!慢慢儿商量!”
曹毓瑛很知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是不肯在他面前说的,所以退后两
步,请个安转身离去。刚回到自己屋里,只见杜翰走了出来,大声喊道:“来 人哪!”
于是有个苏拉赶紧奔了过来,垂手喊一声:“杜大人!”
“你到内奏事处,跟他们说,昨儿送上去的折子,还少一件。跟他们要 回来。”杜翰又加了两个字:“快去!”
那苏拉答应着,疾步而去,不久回来复命,说内奏事处已经到太后那 里去要了。要到了立刻送来。
又过了不久,内奏事处的太监来回报:“董元醇的折子‘西边’留着看!” 载垣冷笑一声,没有作声。其余的几个大老,因为肃顺有“慢慢儿商
量”的话,一时也不便表示意见。当天照常处理政务,把董元醇的这个折子,
暂时就搁下了。 在宫里,东西两太后却又关起门来在密议。内奏事处根据赞襄政务大
臣的通知,去要那个折子,已颇惹得西太后不快,奏章“留中”,诚然不合 常规,但毕竟是君上的一种特权,这个特权运用得妙,可以化戾气为祥和,
当然,特权只好偶一为之。象董元醇这个奏折,西太后在经过前一天晚上, 灯下独自思考的结果,原准备长此搁置,不作任何批答,等恭王有了消息来
再说。这“留中不发”,亦无任何结果,在军机处的术语,叫做“淹了”,既 为大水淹没,谁也不必再去探问下落,同时谁也没有责任,所以是不会有冲 突发生的。
现在顾命八臣,不肯让这个折子“淹了”,那就逼得西太后非处置不可 了。照她的意思,下一天召见,准备公开表明,接纳董元醇的建议,但处事
一向平和的东太后,认为这样的表示太强硬了,恐怕“做不通。”
谈到实际效果,西太后不能不认真考虑。估量一下自己的地位和力量, 还不到说一不二,要如何便如何的程度。这样,不能不想一个迂回缓和的办 法。
于是,她想到了恭王,随即又想到绝妙的一计,喜孜孜地对东太后说 道:“咱们来个‘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是句南方的俗语,只到过广西的东太后不知意何所指? 便说:“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有主意就干脆说吧!”
“咱们一件一件商量。先说给皇帝添派师傅??。”
“那是应该的。”东太后打断她的话说,“这用不着商量,只让大家保荐 能当师傅的人就是了。”
“好!”西太后用长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同时又说:“这
是一件,商量定了。再说垂帘——那些人一张嘴就是‘祖宗家法’,家法可 也不是那一朝祖宗一手定下来的,时世不同,该变就得变,怎么个变法儿,
咱们没有主见,让大家公议好了。国有大政,下王公大臣会议,不也是‘祖 宗家法’吗?”
“这话不错。可有一件,‘他们’人多,七嘴八舌,斗口斗不过他们,这 个办法还是不管用。”
“不要紧,我另外还有办法。”西太后很得意地说,“用人的权柄在上头,
‘简派亲王一二人’,帮着顾命大臣办事,谁能说不行?咱们现在先让他们 写旨,把简派亲王的名字空着,回头就填上六爷的名字,或者再加上七爷。
这一来,会议的时候,六爷自然就会布置,预先安下人,不怕斗不过他们。” 东太后这才明白那句俗语的意思,是先把恭王抬起来,再由恭王来抬
两宫。这一个彼此援引的办法,看起来比较光明正大,而且也不伤和气,东
太后自然赞成。 于是第二天上午召见时,西太后把董元醇的折子发了下去,说了处理
的办法,吩咐:“写旨来看!” 顾命八臣,相视失色。载垣首先提出抗议:“启奏太后,这个折子不该
这么办。” 刚说了这一句,西太后用极威严沉着的声音,把他打断:
“那么,你们说,该怎么办?” 杜翰有一套话要说,便想越次陈奏,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把他的衣服拉
了一把,一看是肃顺,就不作声,让他去说。
“奴才几个下去商量定了,写旨上来。” 这是虚晃一枪,西太后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旨意既已述明,
不必多说,让他们写了旨看,有不妥地方,另作指示,也还不迟,所以点点 头说道:‘好吧!你们下去,照这个意思,商量好了,写一个‘明发’来看。”
这八大臣退出烟波致爽殿时,一个个脸色铁青,默然无语,但心里有 个相同的想法:这是恭王与西太后密议的结果。有些人甚至认为西太后所指
示的处置办法,也是预先说好了的,因为他们不相信她会如此“内行”,所
说的话,不但合于体制,而且恰中符节。 到了军机直庐,杜翰首先吩咐,保持警戒,把仆从苏拉,一律驱得远
远地。等关上房门,端华第一个先嚷了起来:“如何?我说恭老六这一趟来, 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果不其然。这还是第一步,不给个下
马威,后面的花招儿还多着哪!”
“闲话少说。”载垣愤愤地说了五个字:“写‘明发’痛驳。” 大家都无异议,接着便开门请军机章京来写旨。这天的领班是新近从
京里调来的吴兆麟,当差很巴结,可是行情却不大摸得清楚。他把董元醇的
“敬陈管见”一折拿了回来,跟他班上有数的几个好手一商量,大家早存戒 心,都不愿意办这件烫手的案子,异口同声地表示,非他的大手笔不可。于
是吴兆麟也就当仁不让了。
他握着笔心里在想,所谓“痛驳”,不过在道理上驳倒了事,措词不妨 婉转,这也是多少年来尊重言官的传统。因此,简简单单地一挥而就,用的
都是四平八稳的套语。写完又找同事来斟酌,大家都说“很妥当”,他自己 也觉得毫无毛病,随即送了上去交差。
那知载垣才看了两三行,双眉就打了个结,等到看完,大摇其头:“不
行!不能用!”
焦祐瀛与军机章京的关系不同,赶紧为吴兆麟回护,“看一看,看一 看!”他走上来说,“有不妥的地方,改动一下子。”
“甭看了!”载垣把原折和旨稿一起递了过去,用“麻翁”这个昵称对焦 祐瀛说:“麻翁,你来动手弄个稿子吧!痛驳!非痛驳不可。”
吴兆麟一听这话,讪讪地退了出去。这一下,焦祐瀛想不动手也不行 了,略略思索了一下,有了个大致的意思,便即下笔,连写带改,不过半个 时辰,便已脱稿。
稿子仍旧由载垣先看。因为是“明发上谕”,第一段照例撮叙原折案由, 以明来源,没有什么看头。第二段一开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向无皇太
后垂帘听政之体,朕以冲龄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御极之初,何敢更 易祖宗旧制?”看到这里,载垣击节称赏:“这才是大手笔,几句话就击中
了要害!”说着他又把这一段文字念了一遍。
“果然好!”肃顺也称赞:“立言得体。” 听得这话,焦祐瀛脸上飞金,笑容满面地谦虚着:“那里,那里?王爷
和中堂谬奖了。”
“别客气了!”端华提议:“干脆让麻翁自己念吧。” 于是焦祐瀛从载垣手里接过自己的稿子,站在中间,扯开他那天津卫
的大嗓门,朗朗诵念:
“且皇考特派怡亲王载垣等赞襄政务,一切事件,应行降旨者,经该王 大臣等缮拟进呈后,必经朕钤用图章始行颁发,系属中外咸知。其臣工章奏
应行批答者,亦必拟进呈览,再行发还。该御史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 殊属非是!”
这一段念完,焦祐瀛停下来等待批评。景寿本想说话,“御赏”和“同 道堂”两方图章,是两宫受大行皇帝亲手所赐,抹煞这个事实,有欠公平,
而且出以幼王的口气,也有伤忠厚。
只是他向来口齿拙讷,未及开口,杜翰已大赞“得窍”,其余的人,哗 然附和,景寿就再也无法启齿了。这时焦祐瀛又精神抖擞地“痛驳”另简亲
王之议,他是这样写的:
“伏念皇考于七月十六日子刻,特召载垣等八人,令其尽心辅弼,朕仰 体圣心,自有深意,又何敢显违祖训,轻议增添?该王大臣等受皇考顾命,
辅弼朕躬,如有蒙蔽专擅之弊,在廷诸臣,无难指实参奏,朕亦必重治其罪。 以上两端关系甚重,非臣下所得妄议。”
“不错!这‘非臣下所得妄议’,前面也说得很透彻。不过??。”载垣 说到这里,环视诸人,作了个征询意见的表情。为了迎合载垣,杜翰很直率
地说:“似乎还不够一点儿!”
“对了。”端华也说,“我听着也象是少了一两句话。好有一比,好有一 比??。”
他的比方没有想出来,肃顺不耐烦了,手一挥,向焦祐瀛说道:“不必 客气,给加两句训斥的话!这姓董的,心眼儿太脏!”
“嗯,是!”焦祐瀛口里答应着,脸上却有踌躇之色。
“麻翁,”杜翰指点他说:“来两句诛心之论,再断然痛斥一句就行了。” 大家都如此说,焦祐瀛便也不暇多推敲了,坐下来提笔在“朕亦必重
治其罪”之下,添了两句:“该御史必欲于亲王中另行简派,是诚何心?所
奏尤不可行!” 这一添改,端华大叫:“痛快,痛快!”除了景寿默不作声以外,其余
的亦都表示十分满意。 最后还有一段,是关于“朝夕纳诲”的,也一概严词驳斥。这一节,
在原折就是个陪衬,无关宏旨,所以驳斥的理由,亦就不暇去推敲了。 定稿以后,载垣吩咐:“立刻缮具,马上送进去。”
为了求迅速,焦祐瀛亲自到军机章京办事处所去料理。谕旨的款式,“廷
寄”每页写八行,“明发上谕”每页写六行,每行的字数都有一定,因此眷 清的时候,可以算准字数,分别抄缮,等找齐并在一起,上下合拢,只字不
错,这有个专门称呼,叫做“伏地扣”。焦祐瀛原是弄惯了这一套的,亲自 指挥之下,自然丝丝入扣。须臾抄成,他跟吴兆麟两人,一个看,一个读,
校对无误,随即装入黄匣,送到内奏事处,转递进宫。
西太后才看了几行,脸色大变,再看下去,那双捏着奏折的手,不断 发抖,及至看完,竟顾不得太后的仪制,霍地站起身来,带翻了放在茶几上
的黄匣,也不管了,踩着“花盆底”,结结阁阁一阵急响,直奔东暖阁。把 走廊上的宫女们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时刚传完膳,东太后正喝着茶,拿枝象牙剔牙杖衔在嘴里,一看西 太后冲了进来,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形容可怕,慌忙起身问道:“妹妹, 怎么啦?”
“姐姐,你看,”西太后使劲把那道“明发”一甩,“简直要反了!” 东太后知道事态严重,自己对自己说,要稳住了!因此她先不作任何
表示,从西太后手里接过谕旨,摊在炕几上,细细看了下去。 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但这些奏折和上谕上习用的套语,听也听熟了,
所以看得虽慢,却没有不明了的意思。等到看完,自然也很生气,“这真是 不成话!”她指着最后一段又说:“就象‘朝夕纳诲一节,皇考业经派编修李
鸿藻充朕师傅,该御史请于大臣中择一二人,俾充师傅之处,亦毋庸议!’ 这简直就不讲理嘛!皇帝不能只有一个师傅,说请添派一两个人,那儿说错
啦?怎么也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亦毋庸议’呢?”
“哼!”西太后冷笑道:“这在他们又算得了什么?连咱们姐儿俩,他们 都没有放在眼里,把‘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愣给拨皇帝帐上!这
还不说,什么叫‘奏请皇太后暂时权理朝政,殊属非是’?打狗还看主人面, 皇帝能用这种口气训斥董元醇吗?姐姐,这几个混帐东西,无父无君,皇帝
要落在他们手里,你看会调教成一个什么样子?还不调教得忤逆不孝吗?那 时候还有咱们过的日子吗?”
东太后细想一想,果然,“殊属非是”这种话,等于皇帝反对太后,大 为不妥,于是摇着头说:“是啊,实在不象话!”
“还有,”西太后又指着第二段说“另行简派亲王,一起办事,这话又那 儿错了?怎么问他:‘是诚何心?’,哼!”她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嘴角两条
弧线,斜斜垂下来,十分深刻,微微点着头,慢慢说道:“我倒明白了!”东 太后不知她想到了什么,怔怔地望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色越看越叫人害怕,
于是便低声劝慰她说:“妹妹,闹决裂了不好,你总要忍耐!”
一听这话,西太后大起反感,但是她极快地把一股怒火压了下去,很 冷静的体认到一个事实,东太后和皇帝,现在正在对她最有用的时候,无论
如何,不可自己先生意见。因此她特别摆出一副顺从的面貌,深深点头,先
表示接受劝告。但是,话还是要说,“姐姐,”她也放低了声音,“事情到这 个样子,咱们可一步走错不得,要不然,那可真难说了。”
听她这话后面似乎隐藏着不测之祸的语气,东太后吓得怦怦心跳,伸 出一只冷汗的手,捏着西太后的手腕问道:“妹妹,你说明白一点儿!”
“你总听大行皇帝讲过,咱们大清朝开国的时候,那些事儿吧?”
“听说过啊!难道???”东太后想到那些诸王砍杀的骨肉之祸,打了 个寒噤,说不下去了。
西太后似乎未曾看见她的神色,管自己说了下去:“载垣这个王爵怎么 来的?还不是当年老怡王帮着雍正爷的功劳吗?”
一提到雍正朝的伦常剧变,东太后越发心惊胆战,“妹妹,”她颤声问 道:“你说,他们敢那样子吗?”
“有什么不敢?”西太后逼视着她说,“你倒想一想,那一朝的军机大臣, 胆敢阳奉阴违,不照上面交代的话写旨?又有那一朝的军机大臣,胆敢公然
来要留中的折子?六爷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他们都敢跟他作对,还怕着咱们 孤儿寡妇什么?”
这倒不是她故意吓人,说实在的,她内心中亦有此恐惧,尤其因为绝 大部分的禁军在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手里。东太后还想不到此,但已被
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了。
“那,妹妹,那该怎么办呢?我看,总得要忍,等回了城再说。”
“回了城是回了城的话。”西太后毅然决然地说道:“还是要召见,问个 明白。”
“不,不!”东太后摇着她的手说:“慢慢儿再说。一下碰僵了,反而逼 出事来。”
西太后当然希望激起她的愤怒,好联成一条心来对付这跋扈的八臣, 但是也不希望她过于胆小软弱,所以特意用不在乎的口气鼓励她说:“姐姐,
你别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有我!”
东太后无可奈何,只一再叮嘱:“回头好好儿说,话别太硬了!”
“我懂!”西太后说了这一句,走出东暖阁,传懿旨:“请皇帝来!换上 袍褂。”
皇帝跟小太监正在后苑斗蟋蟀,玩得正起劲,听说太后传唤,老大不 愿。但张文亮知道,要换袍褂,是有正经大事要办,于是又哄又骗地把皇帝
弄出了后苑,等换好衣服送到殿中,两宫太后已端然坐在御案后面等候,同 时顾命八大臣也已应召而至了。
在西太后,自然知道这一次见面,必有一番激烈的争执,东太后是个 在这种场合,派不上用处的人,一个人对付八个人,舌战群儒不见得能占上
风,所以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至于顾命八臣,原来还存着一个想法,以为两宫召见,可能是对这道
“明发上谕”的内容,要讨价还价一番,果真如此,为皇帝添派师傅,自然 可以让步,此外两点,特别是简用亲王一节,决无通融的余地。其后接到来
自烟波致爽殿的太监的报告,说是西太后怒不可遏,这才知道不是什么讨价 还价,而是根本作不成交易。事到如今,如箭在弦,肃顺把载垣、端华找了
来,匆匆商谈了一番,然后载垣又把杜翰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才一起 进见。
因为各存戒心,所以一上来的气氛就显得异样地僵冷难堪,连六岁的
小皇帝都觉察到了。平时随两宫临御,总显得有些不安分,要东太后不断叮 咛哄骗,甚至轻声呵斥,才能安静下来,这天在东太后身边,不言不语,只
是仰着头,以畏怯的目光,看着他生母的深沉的脸色。
行过礼起来,有片刻的僵持,然后西太后以严厉的眼色,慢慢从八大 臣脸上扫过,用极冷的声音问道:“这道上谕,是谁让这么写的?”
“是臣等共同商定的。”载垣这样回答。
“你们都是国家大臣,在内廷当差多年,我倒要问你们,什么叫‘上谕’?” 这话问得很厉害,如照字面作最简单的解释:“上面所谕”,那么这道
明发就显然违旨了!载垣一时无从置答,便把身子略闪了闪,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杜翰越次陈奏:“跟圣母皇太后回奏,皇帝出面所下的诏令,就是
上谕。”
“对了,皇帝还小,所以??。”
“所以,”杜翰抢着说道:“大行皇帝才派定顾命大臣,辅弼幼主。” 这样子不容“上头”说话,岂止失仪,简直无人臣之礼,照“大不敬”
的罪名,不死也可以充军,而杜翰居然就这样做了!两宫太后相顾失色,尤 其是西太后,那股怒气一阵一阵往上涌,差点就按捺不住。但是,她终于还
是忍了下去,只暗暗咬着牙在心里说:我非垂帘听政不可!等把权柄收回来 了,看我收拾你!
这一转念间,她复趋冷静,冷笑一声:“哼!你们辅弼得好!借皇帝的 口气训斥太后,天下有这个理吗!”
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
“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
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
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 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 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 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 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 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 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
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
“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 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
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 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 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
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
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 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 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
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 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 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
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 还不懂事。
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 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
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 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 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 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
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 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 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
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 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 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
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 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 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 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 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
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 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 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 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
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 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
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 秘密商议,摒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 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 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 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 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 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 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 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 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
“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 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 主,就让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 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 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 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 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 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 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 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
“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
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
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 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
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 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
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 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的平 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 直能够保持极圆满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
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 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
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 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 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
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
‘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
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 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
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 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 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空前严重的僵局,唯一的一个解消的机会,系 于两宫召见,而顾命八臣有所让步,痛驳的上谕能够经过修改以后发出,这
样虽已伤了和气,究还不算十分决裂。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个机会是
越来越渺茫了。 于是,对面屋里的大老,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穆荫比较持重,不希望
有此僵局出现,不时踱到走廊上,望空沉思。直到日色正中,依旧没有“叫 起”的消息,心里不免焦虑,这样子下去,是怎么个收场呢?
其时在深宫的两位太后,也正彷徨无主,五内如焚,想不出一条可走 的路。她们从昨天下午开始,除了归寝的时间以外,一直都在一起,谈到载
垣、端华、肃顺和杜翰的咆哮无礼,岂止犹有余悸,简直是越想越怕。东太 后原来因为大行皇帝赏识肃顺,总多少还对他另眼相看,不管西太后如何批
评他,她口头不说,心里每每不以为然,认为她是恶之欲其死的性情,说得 太过分了些。但经此一场冲突,东太后对肃顺的观感,是完全改变了。
因为她有此态度上的大转变,西太后觉得正该一鼓作气,冲破难关,“反 正已经破脸了!”她说,“倒不如就此办出个结果来。”
东太后没有作声。心里在想:如果能办出个结果来,自然最好,只是 应该如何来办,她实在茫无所知,所以无从置喙。
“我想,明天还是要召见??。”
“不,不!”东太后急急打断她的话,“老跟他们吵架,也不成体统。而 且??。”她赧然地摇摇头。
西太后知道她的意思,那种激烈争辩的场面,她已是望而生畏了。其 实西太后自己也不免存有怯意,特别是因为东太后连在紧要关头上说一两句
话的能耐都没有,靠自己一个人跟他们争,有时话说僵了,转不过圈来,也 是件很麻烦的事,所以第二天召见之议,便就此打消了。
“我在想,还是得搁一搁,等事情冷了下来,比较好说话。” 对于东太后始终不改和平处置的本心,西太后深为不满,只不便公然
驳她,微微冷笑着说:“咱们倒总是往宽的地方去想,无奈他们老是往狭的
里头去逼。难道真要逼进宫来才罢?”
“逼宫”的戏,东太后是看过的,心中立刻浮起曹操和华歆的脸谱,同 时也想到肃顺和杜翰这些人的样子,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你看着吧!”西太后又说,“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就会把咱们那两 方图章硬要了去。到那一天,咱们手里还有什么?”
“那不会吧?”东太后迟疑地说。
“不会?哼,你没有看见他们写的是‘必经朕盖用图章,始行颁发。’皇 帝何尝盖过那两方图章?瞪着眼撒谎都会,还有什么事不会?”
“那不给!”东太后极坚决地说:“不管他们说什么,图章决不能交出去。” 话越扯越远,谈到深夜,除却暂时搁置以外,别无善策。西太后一觉
醒来,倚枕沉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忽生灵感,觉得暂时搁置也好,趁这 几天,要把顾命大臣凌逼孤儿寡妇,甚至把皇帝吓得大哭,遗溺在太后身上
的惨状,宣扬出去,让大小臣工,纷纷议论,批评肃顺这一班人大失人臣之 礼。有了这样一种形势,就可以把顾命八臣的气焰压了下去,那时再来处理
“敬陈管见”一折,阻碍就会少得多。 主意是打定了,却不与东太后说破,她把昨天下午送进来,已经看过
的奏折都发了下去,然后拿着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所拟的旨稿,到了东暖 阁。
两宫见了礼,道了早安,西太后安闲地说道:“昨儿我又想了半夜,还 是照姐姐的办法,暂时搁一搁吧!”一面说,一面把两通文件递了过去,“这
些东西,你收着好了。” 这是谦礼的表示,东太后相当高兴,随命双喜把它收在文件匣里。然
后又谈到顾命八大臣,她们一个一个评论过去,对于“六额驸”,觉得他可 怜,而杜翰则令人可恨,西太后说了句成语:“为虎作伥”,东太后不懂它的
意思,于是又为她解释,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了。
屋里大大小小五座八音钟,又在叮叮当当地响了,西太后无意间默数 了一下,失声轻喊:“啊呀,打九下了!内奏事处怎么回事呀?”
按常例:奏折发了下去,军机处应该在八点钟——辰正时分就把拟好 的旨稿送上来核阅,偶尔晚一些,也不至于晚到一点钟之久,所以西太后随
即派人到内奏事处去查问,立等回话。
派去的太监回来奏报,说内奏事处也在诧异,何以军机处没有任何文 件送来?已经到宫门口去查问了,等有了结果,再来回奏。
正在她惊疑不定的时候,双喜来报,敬事房首领太监陈胜文求见,又 说:“陈胜文说有极要紧的事回奏,请两位皇太后在小书房传见。”
小书房是西太后处理章奏的机要重地,一向不准太监宫女接近窥探, 陈胜文作此要求,可知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两宫太后交换了一个眼色,
自然准了陈胜文的请求。
在后殿花木深处的小书房里,陈胜文磕过了头,膝行数步,神色忧惶 地轻声说道:“启奏两位皇太后,各衙门人心惶惶,怕要出乱子!”
一听这话,东太后先就吓出一身汗,“怎么啦?”她顿一顿足说:“出 了什么事啊?”
“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说顾命八位要跟两位皇太后为难,把发下 去的上谕、奏折,搁着不看。”
“啊!”这下是西太后吃惊了。
“那有这种事??。”
“不!”东太后还在怀疑,西太后把前后情况连在一起想了想,已深信其 事,所以打断了她的话说:“陈胜文说得不错的。我??,”她的脸上一点血
色都没有,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 没有想到,他们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可是太绝了一点儿!”
“哼!现在你才信我的话吧?咱们朝宽里去想,他们偏往狭的里头去逼。” 西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转脸吩咐陈胜文:
“很好!你再去打听,有消息告诉双喜好了。”
“是!”陈胜文又说:“两位皇太后得早早拿主意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告诉他们,别满处去胡说八道。” 等陈胜文退了下去,两宫太后,相顾凄然,东太后欲言又止地好几次,
终于痛心疾首地叹息:“大行皇帝驾崩,还不到一个月。唉!” 西太后不响,紧闭着嘴唇在思索着本朝的历史,可有类此的先例?应
付的办法如何?想来想去,还只有康熙诛鳌拜的那一件事。但今昔异势,无 拳无勇,在此时此地是一无可以作为的。
“如今怎么办呢?”东太后又说,只拿忧伤的眼神望着她。 她的思路被打断,茫然地问:“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存着我那儿的那个旨稿。”
“还存着!”
东太后一扬,“这不是办法吧?”她迟疑地表示不妥。
“除了跟他们耗以外,还有什么好办法?” 东太后默然,有句话想说不敢说。 而西太后显然是负气了,“谁也别打算让我低头!”她大声地说,脸涨
得通红,“我只有两个办法。” 肯说办法就好。东太后急忙接口:“有办法就快说出来商量。”
“咱们召见他们那一班人,倒要问问他们,这样子‘是诚何心’?” 用他们旨稿上的话来质问,针锋相对,倍见犀利,是好词令,但是不
过口头上徒然快意而已,东太后乱摇着手说:
“不好,不好!”
“那么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难道天下就没有公议了?” 东太后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办法说了如同未说,但也知道她此时是在
气头上,越说越气,不如等她稍微平静一下再谈。 于是她站起身来,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说:“妹妹,我虽不中用,事情大
小好歹也还看得出来。我何尝不生气,不过想到有句话,你我今天的身分倒 用得着。”
东太后很少这样能够在语气中显出大道理来,西太后不由得注意了:
“姐姐,你想到句什么话呀?”
“有道是‘忍辱负重’。”
“那也要忍得下去才行啊。”
“正因为不容易忍,要能忍了下去,才更值钱。”东太后又说,“妹妹, 你一向比我有决断,拿得起,放得下,我就靠你了。你慢慢儿想吧!”
说完东太后就走了,留下西太后一个人在小书房里独自筹划,想来想 去,手里没有可调遣的力量,一下子制不了肃顺他们的死命,这口气在热河 是无论如何出不成了!
东太后在烟波致爽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越想越害怕,外面却又一 次一次来密奏,因为八大臣的决意“搁车”,人心非常不安,这也许是实情,
也许是太监的张皇。她方寸已乱,无法细辨,只觉得有再跟西太后去谈一谈 的必要。
正好西太后也出来了,两人相遇在素幔之下,同时开口,却又同时缩 住了话,终于是东太后让西太后先说。
“我想把近支亲贵都找了来,咱们问问大家的意见,你看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办不到。”东太后摇摇头说。
“何以呢?”
“肃顺他们说过,太后不宜召见外臣。”
“有这话?”西太后讶然地,“我怎么没有听说?”
“这是双喜不知从那儿听了来告诉我的。还有呐,六爷来了,杜翰就想 拦着他,不叫他跟咱们见面,说叔嫂要避嫌疑。”
西太后越发诧异:“这话我更不知道了。”
“我怕你听了生气,没有告诉你。” 西太后投以表示心感的一瞥,把双眉皱成一结,哑然半晌,以近乎绝
望无告的声音问道:“照这样子说,咱们不就是让他们给软禁了吗?” 东太后不作声,眼圈慢慢红了。
“这不是哭的事!”西太后只管自己走到廊上,望着西南天际,遥想御辇
到京,群臣接驾的光景,不自觉地吐出一句话来:“到那一天,还容不得我 说话?”
于是她走了回来,取出一个蜀锦小囊,默默地递到正在发愣的东太后 的手里,小囊中装的是那方“同道堂”的图章,回到东暖阁,东太后亲自以
抖颤的手,在痛驳垂帘之议的旨稿上钤了印,连同董元醇的原折一起发了下 去。
端华的“掐脖子”的绝招,终于迫得两宫皇太后“投降”了!顾命八 臣,大获全胜,喜不可言。但等“明发”一下,所引起的反应极其复杂,有
的惊骇、有的叹息、有的沮丧、有的愤怒,但也有许多人体认到顾命大臣赞 襄政务的权威,在打算着自己该走的路子。
不过这些反应或者存在心里,或者私下交谈,都不敢轻易表露。唯一 的例外是醇王,看到“是诚何心”那句话,愤不可遏,声色俱厉地表示,且
“走着瞧”,余怒不息,还要再说时,让“老五太爷”喝住了。 就在这外驰内张的局面中,奉准到行在叩谒梓宫的胜保,仪从烜赫地
到了热河。 胜保也是大行皇帝所特别赏识的一个人,却也是肃顺所忌惮的一个人。
他姓苏完派尔佳氏,字克斋,隶属于镶白旗,原是举人出身,却由顺天府教 授升迁为詹事府赞善,成了翰林。咸丰二年,由文转武,在安徽、河南很打
了几个胜仗,赏花翎赏黄马褂、赏“巴图鲁”名号,凡是一个武官所能得到 的荣宠,很快地都有了。
到咸丰三年七月,怀庆解围,胜保乘胜追击,由河南入山西,克复洪 洞、平阳,被授为“钦差大臣”,代替大学士讷尔经额督师,节制各路,特
赐康熙朝的“神雀刀”,等于尚方宝剑,二品的副将以下,贻误军情的,可 以先斩后奏。这时胜保才三十岁,踌躇满志之余,刻了两方闲章,自鸣得急,
一方的印文是“十五入泮宫,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另一方配合他的 姓和“克斋”的别号,想了双关的四个字:“我战则克”,但山东人不以为然,
不叫他胜保,叫他“败保”。
到了英法联军内犯,僧格林沁和胜保督师力保京畿,八里桥一仗,胜 保负伤,仗虽打败,无论如何总是在打,而且胜保还颇有不服气的表示,这
就跟士无斗志的城下之盟,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抚局”还不算太棘手, 而胜保的“威望”也没有丧失多少。
就在办理“抚局”的那一段期间,胜保跟恭王拉上了关系,文祥与朱 学勤定计,把他从前方找了回来,目的就是要他到热河来示威。肃顺最看不
起他们自己满洲人,但对胜保却不敢小觑。当然,比起那些昏聩糊涂的八旗 贵族来,胜保可以算得文武全才,令肃顺不能不另眼相看。再有一个原因,
就是胜保以年羹尧自命,骄恣跋扈,根本就没有把载垣、端华、肃顺这一班 人放在眼里,如果敷衍得不好,他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因此,胜保一到热河,气派排场比恭王还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护 卫,等于在天子脚下设置了钦差大臣的行辕。亲贵大臣,是肃顺一派的,自
然要假以词色,是恭王那面的,更对他寄以莫大的期望,刻意交欢,异常尊 敬。
一到的那天,照规矩不投行馆,先赴宫门,递折请安,然后由礼部及 内务府官员带领,到澹泊敬诚殿叩谒梓宫,少不得有一场痛哭。等一回行馆,
还来不及换衣服,就有贵客来访,一直应酬到深夜,还有一位最要紧的访客
要接见。 这位访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胜保的脾气,虽在深夜,却以公服拜谒,
一见了面,以属下的身分行堂参的大礼。胜保学年羹尧的派头,对红顶子的 武官,颐指气使,视为仆役,但对幕宾却特别客气,因此对曹毓瑛的大礼,
避而不受,结果曹毓瑛给他请了个“双安”,他还了一揖。接着请客人换了 便衣,延入小客厅,置酒密谈。
当然是从行程谈起,胜保告诉曹毓瑛,他出京的时候,恭王还未回京, 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长夜之谈。又说:“恭王特别关照,说到了行在,不
妨听从老兄的指点。一介武夫,别无所长,只略读了几句书,还知道敬礼天 下士而已!”说着,扶一扶他那副盖了半边脸的大墨镜,拈着八字胡髭,哈 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为他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轻慢,依然诚惶诚 恐地答道:“胜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询,知无不言。”
“彼此,彼此。”胜保接着又说,“今儿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 醇的明发。肃六也太过分了。”
“是。”曹毓瑛答应着,同时在考虑,下面该说些什么。 不容他开口,胜保口风一变:“不过,董元醇也实在该痛斥!那种文字,
也可以上达天听吗?” 一听这话,曹毓瑛便随口恭维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胜大人的奏议相
比。” 胜保的重要奏议,一向自己动手,曹毓瑛这句恭维,恰是投其所好,
所以大为高兴,“垂帘之议,亦未尝不可行。”他大声地说,“只看什么人说 这话,话说得如何?”
听他的口风,大有跃跃欲试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样,不理会 时机如何,贸贸然陈奏,反又为两宫太后带来一个难题,所以曹毓瑛想了一
下,这样回答:“此是国之大计,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 无益,不过愚见以为,总要等回了城,才谈得到此。”
“嗯,嗯!”胜保点点头说,“这原是宜缓不宜急的事。倘非计出万全, 不宜轻举妄动。”
“是!足见胜大人老成谋国,真是不负先帝特达之知。” 胜保微微一笑,表示谦谢,然后换了个话题,谈到顾命八大臣的一切
作为。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见所闻,用平静的口气,谈了许多,胜保持杯倾 听,不时轻击着大理石的桌面,显得颇为踌躇似地。
等他讲完,胜保说道:“顾命本为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为先帝始 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见知,手诏奖许,晓得我‘赤心为国’,自然不能坐
视。”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取出一个碧绿的翡翠鼻烟壶,拈了 一撮鼻烟,使劲吸着。
曹毓瑛没有说话,只视线始终缭绕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决定。
“此时还未可效鬻拳之所为。因为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 琢翁,”胜保问道,“你以为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国的大夫,曾作兵谏,胜保用这个典故,表示他还不愿
运用武力来改变政局,曹毓瑛虽不同意他所说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 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赞成的。
于是,他从容答道:“胜大人见得极是。此时若有举动,只恐惊了两宫,
回城的日子有变化,反而不妙。再则虎豹在山,尽不妨谋定后动。否则??。” 曹毓瑛没有再说下去,胜保也不追问,他们已默喻到一重关碍,就此
时来说,肃顺到底大权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胜保的兵权,岂非弄巧成
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们总还不至于明目张胆,有所图谋。” 胜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镜取了下来,瞪着眼又说:“有我在,谅他们也 不敢有异心!”
曹毓瑛也觉得胜保此行,虽无举动,亦足以收镇慑之效,但回京以后, 还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点了一句:“胜大人总要等两宫安然回城,才好 离京回防。”
“自然,自然。” 这算是无形中有了一个结论了,曹毓瑛兴尽告辞。刚一到家,就有听
差迎上来低声报告,说醇王有请,派来的人还等在门房里。 深夜相邀,而且坐候不去,可知必有极紧要的事商量,曹毓瑛也就不
回进去了,原车折向醇王公馆。那里一见他下车,便有人上来请安。也不说 什么,打着灯把他引入后苑,醇王已先在花厅里等着了。
“听说你在胜克斋那里?”醇王顾不得寒暄,开口就这样问。
“是,我刚从他那儿回来。”
“谈得怎么样?”醇王又说,“上头对他这一趟来,挺关心的。此公爱闹 脾气,上头有点儿不放心,他不会有什么卤莽的举动吧?”
曹毓瑛先不回答他的话,问一句:“七王爷怎么知道‘上头不放心’? 可是七福晋带回来的话?”
“对了。内人是下午奏召进宫的。”醇王招一招手:“你来!” 说着,他自己一掀帘子,进了里屋,曹毓瑛自然跟了进去,抬头一看,
大出意外,竟是七福晋在里面,慌不迭要退出去,却让醇王一把拉住了。
“不要紧!内人有两句话,要亲自跟你说。” 接着是七福晋微笑着问:“这位想必是曹大人了?” 曹毓瑛答应着,甩一甩衣袖,恭恭敬敬地自报名字,请了个安,站起
来又说:“七福晋有话请吩咐!”
“倒不是我有话。”
“是上头有两句话,让她传给你。”醇王插进来说:“你站着听好了。”
“两位太后也知道曹大人当差多年,挺忠心,挺能干的,今儿我进宫, 两位太后特别嘱咐我,说最好当面告诉曹大人,往后还要多费心,多出力,
你的辛苦,上头自然知道。”
想不到是两宫太后命七福晋亲自传旨慰勉!曹毓瑛觉得感激与惶恐交 并,除了连声应“是”以外,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
“七爷陪曹大人外面坐吧!” 听七福晋这一说,曹毓瑛方始醒悟,便又请了个安说:
“请七福晋得便回奏两宫太后,曹毓瑛不敢不尽心。”
“好,我一定替你回奏。” 果然,曹毓瑛是矢诚效命。这一夜与醇王密议,出尽全力。醇王传达
了七福晋带回来的密命,说两宫同心,认为顾命八大臣已决不可再留。如何 处置,以及在什么时候动手,两位太后都无成见,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要 办得稳妥周密。
就在这个要求之下,曹毓瑛为醇王开陈大势,细述各方面的部署进展, 然后有条不紊地献议进行的步骤,同时也作了职务的分配。
“我呢?”醇王问道:“到那时候我干些什么?”
“我替七王爷留着一个漂亮差使。”说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果然是漂亮差使!”醇王极高兴地笑着,笑停了又问:“你呢? 这通密诏,当然非你不可。”
“不瞒七王爷说,那倒是当仁不让的事。”
“既然说定了,你就早一点儿动手吧!弄好了好交差。”
“不必忙!”曹毓瑛从容答道:“第一,我得细细推敲;第二,早送进去, 万一泄漏了,大事全休,反倒不妙。”
“这话也是。那么什么时候送进去呢?”
“等启驾的前一天再送进去。” 醇王这时已对他十分倾倒,言听计从,所以越谈兴致越好,不知不觉
到了曙色将露的时刻。曹毓瑛自然不必再睡,就在醇王那里用了一顿丰盛的 早饭,略略休息一会,驱车直到宫门来上班。
等接了折,把每天照例的事务料理得告一段落,他的精神有些支持不 住了。平时他的身体就不太好,饮食将息,时时当心,现在自觉身任艰巨,
更要保重,所以把许庚身拉到一边,悄悄说了缘故,托他代为照料班务,但 对别的人,只是托词肠胃不好,先行告退了。
等一回到家,吩咐门上,这一天任何客来都挡驾,然后宽衣上床。这 一睡直到中午才起身,吃过午饭,喝着茶回想宵来与醇王所谈的种种,觉得
应该立刻通知朱学勤,转告恭王。
于是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了一封极长的信。这封信当然重要,却并 不太急,无须借重兵部的驿递,所以他亲自封缄完固,派了一名得力的听差, 专递京城。
其时天色还早,精神也不错,便打算着把一回京马上就要用的那道上 谕,拟好了它。先取焦祐瀛主稿痛驳董元醇的“明发”,逐句推敲了一番,
觉得“是诚何心”这四个字,恰好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抓住了这个 要点,全篇大意随即有了。军机章京拟旨,向来是下笔修辞,成了习惯,就
是时间从容,也不肯枯坐细想,便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
“谕王公百官等: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 乖方所致。载垣等复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致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
信各国,淀园被扰;我皇考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经各国 事务衙门王大臣等,将各国应办事宜,妥为经理,都门内外,安谧如常。”
一口气写到这里,成一大段,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措词疏简粗糙,正 合于事出无奈,怠迫传旨的语气。而“都门内外,安谧如常”,归功于掌管
“各国事务衙门”的恭王,亦恰如其分。心里得意,文思泉涌,但就在重新 提笔濡墨的时候,听差在门外报告,说有客到了。
曹毓瑛大为不快,拉起官腔骂道:“混帐东西!不早就告诉你们了,一 概档驾吗?”
“是许老爷。” 原来是许庚身。这没有挡驾的道理,倒错怪下人了。当时吩咐请在小
客厅坐,一面踌躇了一会,终于把那通未写完的旨稿烧掉了才出来见客。 一会了面,许庚身就从靴页子里掏出一个封袋,双手递上,同时笑说:
“节下的开销不愁了!” 曹毓瑛先不接,问了句:“什么玩意?”
“胜克斋送的,我作主替你收下了,不嫌我冒昧吧?” 接过来一看,上写“节敬”二字,具名是胜保。里面装一张京城里山
西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库平足纹四百两正。” 曹毓瑛捏着那张银票,颇有意外之感。京官多穷,原要靠疆吏分润,
逢年过节,都有好处,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督抚藩司进 一趟京,个个要应酬到,一切花费,少则两三万,多则十万、八万;至于统
兵的大员,浮报军费,克扣粮饷,钱来得容易,但求安然无事,多花几个更 无所谓。可是一送四百两,出手未免太阔,而且这些馈赠,向来多是本人或
遣亲信到私宅敬送,象胜保这样公然在军机处散发,似乎不成话说了。
当他这样在沉吟时,许庚身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即解释:“胜克斋虽不 在乎,当时我倒有些为难。细想一想,不能不收,其故有二。”
“噢!”听他这样说,曹毓瑛心情轻松了些,“乞道其详。”
“第一、胜克斋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收便是扫了他的面子,把人家 请了来,却又得罪了人家。何苦来哉?”
“嗯,嗯。第二?”
“第二、同人都让‘宫灯’苛刻死了,一个不收,大家都不好意思收, 这个八月半就过得惨不可言了。”
这个理由,曹毓瑛不以为然,但此时亦不便再说,只问:
“同事每份多少?”
“二百两。”许庚身又放低了声音说,“对面自然会知道,我的意思正要 对面知道,示无大志!”
有这句话,曹毓瑛释然了,不止于释然,而且欣然:“星叔!你的心思 细密,非我所及。”
“谬奖,谬奖!”许庚身拱拱手说,“倘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不,我问你句话。你节下如何,还可以凑付吗?”说着,他把那张银 票递到他手里。
“不必!”许庚身缩起了手,“家叔知道我这里的境况,寄了五百两银子 来贴补我。再从实奉告吧,胜克斋那二百两,只在我手上转了一转,马上就 又出去了。”
“既然如此,我不跟你客气了。不过??,”曹毓瑛再一次把银票递了过 去,“我托你安排,同人中家累重,境况窘的,你替我量力分派。”
“好!这我倒乐于效劳。”
“拜托,拜托。”曹毓瑛又问,“令叔信中,可曾提到那几位大老?” 问到这话,许庚身坐了下来,告诉主人,京中亦正在发动垂帘之议,
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学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铭。周 祖培请他考证前朝太后称制的故事,李慈铭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临朝备考
录》,列举了汉朝和熹邓皇后,顺烈梁皇后,晋朝的康献褚皇后,宋初辽国 的睿智萧皇后,懿仁皇后,宋朝的章献刘皇后,光献曹太后,宣仁高太后,
一共八位的故事,作为垂帘之议的根据。
“这好玩得很!”曹毓瑛笑道,“连《坐宫盗令》的萧太后也搬出来了!” 这样谈笑了一会,许庚身告辞而去。曹毓瑛吃过晚饭,点起明晃晃的
两支蜡烛,趁着秋爽人静,兴致勃勃地把那道“谕王公百官”的密旨写成,
斟酌尽善,重新誊正,然后亲自收存在从上海洋行里买来的小保险箱里。揉 一揉眼睛,吹灭了蜡烛,望着清亮的月色,想象着那道谕旨,宣示于群臣时,
所造成的石破天惊的震动,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尊严和满足。
第二天就是中秋。往年遇到这个佳节,宫中十分热闹,但时逢国丧, 又是“巡狩”在外,所以一切繁文缛节的礼仪和别出心裁的娱乐都停止了。
只晚膳特别添了几样菜,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和大公主刚吃完,新从京里调 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来奏报:“‘太阴供’摆在如意洲,等月亮一出来,请皇
上拈香行礼。”
西太后近来爱发议论,同时因为与顾命八臣争执国事,已告一段落, 所以也爱管宫中琐碎的事务,听了史进忠的话,随即皱着眉说:“俗语说的
是‘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宫里也不知谁兴的规矩,摆‘太阴供’也要皇 帝去行礼?不通!”
东太后却又是另一样想法,“何必摆在如意洲呢?老远的。”
“跟母后皇太后回奏,这是打康熙爷手里传下来的老规矩。” 刚说到这里,小皇帝咳了两下,于是东太后越发不放心了,转脸向西
太后说道:“在咳嗽,不能招凉,如意洲那里空旷、风大,不去的好!”
“不去也不要紧,”西太后很随便地说,“让史进忠代皇帝去行礼好了。” 向例唯有亲贵大臣才够资格代皇帝在祭祀中行礼,现在西太后轻率的
一个决定,在史进忠便成了殊荣,他响亮地答应一声:“奴才遵懿旨。”然后 叩了头,退出殿去。
“嗨,慢一点,慢一点!”小皇帝在殿里高声大喊;等史进忠回身走近, 他很神气地吩咐:“给拿一盘月饼来,要很多个的那一种,赏大公主!”
“要四色的。”大公主又说了一句。 史进忠抬眼看了看两宫太后,并无表示,便即答道:“是!马上去拿,
‘要四色的,很多个的那一种’,请旨,送到那儿啊?” 小皇帝现在也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用语,听得懂“请旨”就是问他的意
思,随即答道:“送到这儿来,大公主要供月亮。” 小皇帝玩蟋蟀玩厌了,最近常跟大公主在一起玩,姐弟俩感情极好。
大公主最伶俐,听得西太后那句“男不拜月”的话,马上想到拜月是女孩子 的事,所以悄悄跟她弟弟商量,要一盘月饼,小皇帝十分慷慨,不但传旨照
赏,而且指定要很多个。
这很多个一共是十三个,由大而小,叠成一座实塔似地,等捧进殿来, 大公主非常高兴,回身向她弟弟笑道:“谢皇帝的赏。”
小皇帝笑一笑问道:“你在那儿供月亮?” 大公主很懂事了,不敢乱出主意,只望着西太后的脸色,她跟东太后
在谈话,根本未曾发觉。于是双喜作了主张:“上后院去供。”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在殿后空庭中,摆好几案,设了拜垫,供上瓜果月
饼,燃的却是白蜡烛,又有一个宫女,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个香斗,点了起 来,香烟缭绕,气氛顿见不同。
“这才象个八月半的样子,”双喜满意地说,“就差一个兔儿爷了!” 这句话惹出了麻烦。“那好!”小皇帝大声说道,“我要兔儿爷。快拿!
要大的。” 双喜一听这话,心里喊声:坏了!“我的小万岁爷,”她说,“这会儿那
里给找兔儿爷去?”
“为什么?多派人去找。”
“人再多也不行。要京城里才有,离着几百里地呢。”
“我不管!”小皇帝顿着足,大声说道:“我要!非要不可!” 随便双喜怎么哄,连大公主帮着劝,小皇帝只是不依。正闹得不可开
交时,西太后出现了,站在走廊上喝道:“干什么?” 这一问,满庭静寂,小皇帝不敢再闹,却有无限委屈,嘴一瘪要淌眼
泪了。 双喜大惊,知道西太后最见不得小皇帝这副样子,要想办法阻止,却
已来不及,小皇帝忍不住哭出声来。双喜情急,一伸手捂住他的嘴,拉了就 走。
看在节日的分上,西太后没有说什么,只管自己回到西暖阁,自觉无 趣,早早关了房门,一个人坐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望着月色。
月色与去年在喀拉河屯行宫所见的一样,依然是那么圆、那么大、那 么亮,似乎隐隐看得见蟾影桂树。可是那时候到底还不是寡妇,纵使君恩已
衰,而且病骨支离,但毕竟有个指望。如今呢?贵为太后,其实一无所有, 漫漫长夜,除却细听八音钟所奏的十二个调子以外,竟不知如何打发?而还
有比活到现在更长的一段日子在后面,怎么得了呢?
一想到此,不由得心悸,她急于要找一件能够使她集中全副心力的事 去做,好让她忘掉自己。
于是喊一声:“来啊!”等召来宫女,随又吩咐:“开小书房!” 原说是中秋息一天,不看公事,偏偏要看公事了,却又只有一件。照
例,逢年过节除非特别重要,奏折旨稿总是少的,那些有忌讳的文件,譬如 报大臣病故之类的章奏,也不会拿上来。这一天也许是顾命大臣为了表示为
两宫太后贺节,送上来的一件奏折,事由是内阁恭拟两宫的徽号,请旨定夺。 所拟的两宫太后的徽号,第一个字都是“慈”字,母后皇太后是“慈
安”,圣母皇太后是“慈禧。”
“慈禧,慈禧!”西太后轻轻念了两遍,相当满意,便拿了那道奏折到东 暖阁来看“慈安太后。”
东暖阁里,静悄悄地只有两名宫女在看屋子,见了西太后一齐请安, 年长些的便说:“母后皇太后在后院。”
“呃!你主子干什么来着?”
“在逗着皇上和大公主说笑。”那宫女又问:“请懿旨,可是要把母后皇 太后请了来?”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于是西太后一个人绕着回廊,走到东暖阁后面。空庭月满,笑语盈盈,
小皇帝正盘踞在一张花梨木的大椅子上,听东太后讲神仙的故事,他跟偎倚 在母后身边的大公主一样,早该是归寝的时候了,却都精神抖擞地玩得正高 兴。
西太后停住了脚,心中不免感触,而且也有些妒嫉。何以孩子们都乐 于亲近东太后呢?是不是自己太严厉了些?这样想着,便又自问:该不该严
厉?女孩子不妨随和些,她想到一句成语:“玉不琢,不成器。”对儿子非严 不可!
于是她再次移动脚步,走入月光所照之处,在廊上伺候的宫女,便请 个安,大声喊道:“圣母皇太后来了!”
这一喊打断了东太后的话,第一个是小皇帝,赶紧从椅子上溜了下来, 垂手站在一边,接着大公主也规规矩矩地站好。等她走到面前,东太后唯恐
她说出什么叫儿女扫兴的话来,便先指着身边的大公主说道:“今儿过节, 月亮也真好,让他们多玩儿一会儿吧!”
西太后点点头,在皇帝原来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转脸问她儿子:
“今儿没有上学?”
“过节嘛!”小皇帝振振有词地答道:“师傅叫放学。”
“明儿呢?” 小皇帝不响了,脸上顿现无限凄惶委屈的神情,东太后好生不忍,便
又说道:“今天睡得晚了,明儿怕起不来。再息一天吧。” 听见这话,小皇帝的精神又振作了,西太后看在眼里,微微冷笑着对
小皇帝说道:“皇额娘许了你了,就让你再玩儿一天。可别当做例规!” 听见这话,觉得扫兴的是东太后,但表面上一点不露,“天也不早了,”
她说,“再玩一会儿,就去睡吧!”说着,向站在近处的双喜看了一眼。 等双喜把这小姐弟俩领到另一边去玩,西太后便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你看看!”
“是什么呀?”东太后一面问,一面接过折子。月色甚明,不用取灯烛 来也看得清楚,那些颂扬的话她不懂,等把“恭上徽号”这回事,看明白了,
便即笑道:“你这个‘禧’字也很好,就是难写,不如我这个‘安’字写起 来方便。”
听她这两句话,西太后颇有匪夷所思之感,要照她这个样子,别说垂 帘听政,就象武则天那样做了女皇帝,依然会让臣子欺侮。但心里菲薄,口
中不说一句调侃的话,不是不敢是不肯,不肯让她知道她说的话,婆婆妈妈, 不知大礼。
“随她去!”西太后在心里说,“让她懵懂一辈子。”
“咱们的名号倒有了。”东太后又说,“大行皇帝的呢?” 西太后知道她指的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諡。几天以前,内阁就已各
拟了六个字,奏请选用,两宫太后一致同意,庙号用“文”字,尊諡用“显”
字,称为“文宗显皇帝”,但上谕一直未发,因为梓宫回京,一切礼节,还 待拟定,等诸事齐备,一起下旨,比较合适。这也是西太后同意了的。
但东太后并不知道,因为与顾命八臣商议这件事的那天,她微感不适, 只有西太后一个人听政,事后也未曾说与她听,这自是一种疏忽,所以西太
后此刻听她提起,略感不安,只好以歉仄的语气,说明经过。
忠厚的东太后,点点头说:“只要你知道了就行了!” 一听这话,西太后反觉自己的不安,成为多余。她警告自己,不要太
天真,以后就算做错了事,先看看她的态度再说,别忙着认错。
“我还有件事跟你商议,那天肃顺奏请分见,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肃顺有意要分嫡庶!提起这件事来,西太后就恨不得把
肃顺抓来,跪在面前,叫太监狠狠掌他的嘴!“哼!”她冷笑道,“这还用说 吗?还不是因为你忠厚,好说话,打算着蒙事。”
“我也就是怕这一个。”东太后说,“咱们还是一起见他们好了。” 西太后沉吟了一会,觉得这倒是试探肃顺本心的一个好机会,便即答
道:“不必如此。 他要分见,咱们就分见,听听他在你面前说些什么。”
“听话我会。就怕他们问我什么。”
“这好办。你能告诉他们的,就告诉他们,说不上来的,就说,等我想 一想再说。”
“嗯。”东太后把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觉得还是不妥。“如果有什么要紧 的事,他们当时就要我拿主意。那可怎么办呢?”
这确是一个疑问,西太后楞住了,但也不过片刻工夫,立刻想到了办 法,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解除东太后的难题,也可以为自己立威,自觉得意,
便欣然答道:“这样子好了,如果他们真的要逼着你答应,你就答应。可一 定要告诉他们:是用‘御赏’和‘同道堂’两个图章代替朱笔,盖了一个不
够,还得盖另一个。这一来,他们就非跟我来说不可,能照办的,我自然照 办,不能照办的,我给他们驳回。没有两个图章,不算朱笔亲批,谅他们也 不敢发下去。”
“愣发了下去呢?”
“那就是假传圣旨。”西太后用极有力的声音说:“是砍脑袋的罪名。”
“好。我懂了。”
“姐姐!”西太后凑近了她又说:“反正,咱们俩只要齐心,就不怕他们 捣鬼。你做好人,我做坏人,凡事有我!”
“好!”东太后欣然答道:“就这么说了。” 东太后丝毫都没有想到,自己已为她这位“妹妹”玩弄于股掌之上,
反觉得西太后不负先帝手赐那枚“同道堂”图章的至意,确能和衷共济,实 在是社稷之福。
到了第二天,召见顾命八臣,首先把礼部的奏折当面发了下去,降旨 内阁,明谕中外,从此东太后称为慈安太后,西太后称为慈禧太后。但这只
是背后的称呼,皇帝的谕旨,以及臣子奏对,仍旧称作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 太后。
两宫皇太后从这一天起,都开始忙了起来。节前各人都有私事要料理, 公事能压下来的都压着,一过了节,回銮日近,恭奉梓宫回京的丧仪,头绪
浩繁,宫中整理归装,要这要那,麻烦层出不穷,这些都得两宫太后出面裁 处,才能妥帖。除此以外,江南的军事,大有进展。是八月初一收复安庆的
详情,已由曾国藩正式奏报到行在,论功行赏,固不可忽,而乘胜进击,指 授方略,更得要掌握时机,所以两宫太后与顾命八臣,有时一天要见面两三
次,慈禧太后批阅章奏,亦每每迟至深夜。就在这样紧张忙碌的生活中,她 还得抽出工夫来接见醇王福晋,甚至在必要时召见醇王,好把他们的计划和
步骤,密议得更清楚、更妥当。
这样过了上十天,忽然内奏事处来向慈安太后面奏,说肃顺要以内务 府大臣的资格,单独请见。她与慈禧太后商量以后,准了他的请求。
等行完了礼,肃顺站起来,侧立在御案一旁,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奴 才一个人上奏,有许多话不能叫人知道,请懿旨,让伺候的人回避。”
慈安太后听这话觉得诧异,召见顾命大臣,依照召见军机大臣的例, 向来不准太监在场,然则肃顺何出此言?于是两面看了一下,才发现窗槅外
隐隐有宫女的影子,便大声说道:“都回避!”
窗外的纤影都消失了,肃顺又踏上一步,肃容说道:“奴才本不敢让母 后皇太后心烦,可又不能不说,目前户部和内务府都有些应付不下来了!”
慈安太后一惊:“什么事应付不下来啊?”
肃顺把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圈,说了一个字:“钱!”
“噢。”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也知道你们为难。大丧当然要花钱,军 费更是不能少拨的。”
“嗳!”肃顺做了个称赞、欣慰的表情,“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如果都 象母后皇太后这样了,奴才办事就顺手了。”
这是话中有话,慈安太后对这一点当然听得出来,便很沉着地问:“有 什么事不顺手啊?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圣母皇太后的差,奴才办不了。”
“怎么呢?”
“要的东西太多。”说着,肃顺俯身从靴页子里摸出一张来念道:“八月 初二,要去瓷茶钟八个。八月初九,要去银马杓两把,每把重十二两。八月 十二要去??”。
“行了,行了!”慈安太后挥着手,截断了他的话,“这也要不了多少钱, 不至于就把内务府给花穷了。”
显然的,她的神情和答话,都是肃顺所意料不到的,这倒还不是仅仅 因为她帮着慈禧太后说话,而且也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简洁干脆的应付态 度。
但是,肃顺也是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所以慈安太后的话虽厉害,并没 有把他难倒,“光是圣母皇太后一位来要,内务府自然还能凑付,”他说,“可
就是圣母皇太后一位开了端,对别的宫里,就没有办法了。再说,这年头儿, 正要上下一起刻苦,把个局面撑住,奴才为了想办法供应军费,多方紧缩,
也不知挨了多少骂。如果圣母皇太后不体谅,骂奴才的人就更多了,奴才更 不好办事。”
这多少算是说了一番道理,慈安太后不能象刚才那样给他软钉子碰, 便只好这样说:“你的难处上头也知道。不过,她的身分到底不同些,别人 也不能说什么。”
一说这话,想不到肃顺马上接口:“就因为别人在说话,奴才才觉得为 难。”
“噢?”慈安太后很诧异地问:“别人怎么说呀?”
“说是圣母皇太后到底不能跟母后皇太后比,一位原来就是正宫,一位 是母以子贵。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天下应该只有一位太后,要听也得听母后皇太 后的话。”停了一下,肃顺又说,“这都是外头的闲言闲语,奴才不敢不据实 奏闻。”
忠厚的慈安太后,明知道他这话带着挑拨的意味,却不肯拆穿,怕他 下不了台,想了半天,想出有句话必须得问:
“外头是这么说,那么,你呢?” 肃顺垂着手,极恭敬、极平静答道:“奴才尊敬母后皇太后,跟大行皇
帝在日,一般无二。” 大行皇帝在日,尊重皇后,因此肃顺也以大行皇帝的意旨为意旨,对
皇后与懿贵妃之间,持着极不相同的态度,如今他再度表示效忠,慈安太后 就觉得更为难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说一句驳他的话。
这时肃顺又开口了:“奴才蒙大行皇帝特达之知,托以腹心,奴才感恩 图报,往往半夜里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为圣主分忧?奴才只知主子,
不知其他,为了奴才力保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很遭了一些人的忌,如 今曾家弟兄,到底把安庆打下来了。安庆一下,如釜底抽薪,江南迟早必平。
奴才不是自夸功劳,这是千秋万世经得起批评的。咱们安居后方,也得想一 想前方的苦楚,象胡林翼,坐镇长江上游,居中调度,应付八方,真正是‘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好奏请开缺??。”
说到这里,慈安太后又打断了他的话,用很关切的声音说:“不是给了 两个月的假了吗?”
“是啊!假是赏了,也是迫不得已,不能放他走。要按他的病来说,别 说两个月,就是两年,怕也养不好。”
“这是个要紧的人!”慈安太后忧形于色地,“可千万不能出乱子。”
“只怕靠不住了。”肃顺惨然答道,“胡林翼的身子原不好,这几年耗尽 心血,本源大亏。七月里接到大行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惊一痛,口吐狂血,
雪上加霜,很难了。”
听说胡林翼病将不起的原因是如此,慈安太后大为感动,连带想起先 帝,不免伤心,用块手绢擦一擦眼睛,不断地说:
“忠臣,忠臣!” 于是肃顺又借题发挥了,他说忠臣难做,如非朝廷力排众议,极力支
持,即使有鞠躬尽瘁之心,仍然于国事无补。信任要专,做事才能顺手。接 着又扯到他自己身上,举出许多实例,无一不是棘手的难题,但以大行皇帝
的信任,他能够拿出魄力放手去干,终于都办得十分圆满。
慈安太后一面听,一面心里在琢磨,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听 到后来才有些明白,仍是要揽权。但是,从痛驳董元醇的奏折以后,顾命大
臣说什么,便是什么,大权全揽,那么肃顺还要怎么样呢?
有此一层疑惑,慈安太后只好这样说:“现在办事,也跟大行皇帝在日 差不多,凡事都是你们商量定了,该怎么办,上头全依你们,只要是对的, 尽管放手去做。”
“这,奴才也知道。就怕两位太后听了外面的,不知甘苦,不负责任的 话,奴才几个办事,就有点儿行不通了!”
“怎么呢?我们姊妹俩不会随便听外面的话,而且也听不见。”
“这话奴才可忍不住要说了。”肃顺显得极郑重地,“圣母皇太后召见外 臣,于祖宗家法不合,甚不相宜。”
“你是说醇王吗?”
“是。”肃顺又说,“醇王虽是近支亲贵,可是国事与家务不同,就是大 行皇帝在日,也很少召见。敦睦亲谊,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而且不准妄议
时政。圣母皇太后进宫的日子浅,怕的还不明白这些规矩,奴才请母后皇太 后要说给圣母皇太后听才好。”
这番话等于开了教训,慈安太后颇有反感,但实在没有办法去驳他, 只微微点一点头,带着些不置可否的意味。“现在外面专有些人说风凉话。”
肃顺愤愤地又说,“说奴才几个喜欢揽事。奴才几个受大行皇帝顾命之重, 不能不格外尽心,没想到落不着一个‘好’字,反落了这么一句话,这太教 人伤心了!”
慈安太后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既有牢骚,便当安慰,于是说了些他 们的劳绩,上头都知道,不必听外面的闲话,依旧尽心尽力去办事的“温谕”。
肃顺仍然有着悻悻不足之意,不过时间已久,慈安太后有些头昏脑胀,不能
让他畅所欲言,便示意跪安,结束了这场“独对”。 回到烟波致爽殿,她把慈禧太后找了来,避开耳目,站在树荫下,把
肃顺的话,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慈禧太后十分沉着,只是嘴角挂着冷笑,静 静地倾听着。
她心里最难过的是,肃顺要强作嫡庶之分,不承认两宫应该并尊,而 在慈安太后面前,还不能把心里这分难过说出来,这就使得她更觉难堪。从
这一刻起,她恨极了肃顺,心底自誓:此生不握权便罢,有一天权柄在手, 非杀掉此人不可!
恨到极处,反形冷静,“肃顺的话也不错,当今支应军费第一。”她说,
“我就先将就着吧,在热河,再不会跟内务府去要东西了。”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已露必去肃顺的杀机,只觉得她的态度居然
变得如此和缓,大非意料。
“姐姐,”慈禧太后忽又问道:“你看肃顺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你的那些话吗?”
“不是。说他自己的那些话。”
“无非外面有人批评他们揽权,发发牢骚。”
“不尽是发牢骚。”慈禧太后想了一会说道:“似乎是丑表功,意思是要 让咱们给一点儿什么恩典。”
“这,我倒没有听出来。”慈安太后接着便点点头,“倒还是听不出来的 好。”
慈禧太后笑了,觉得象她这样装聋作哑,也是一门学问。但慈安太后 说是这样说,心里并不以慈禧的话为然,她认为自己亲身的感受是正确的,
肃顺只是发牢骚,纵有表功之意,却无邀赏之心。
“亲身的感受”并不正确,实际上是慈禧的看法对了,肃顺是借发牢骚 作试探,希望能获得明旨褒奖,借以显示两宫对他及顾命大臣的信任和支持。
因为从痛驳董元醇的上谕明发以后,自然有许多批评和揣测,甚至抱着反感 的,有人看出君臣不协,办事不免观望,肃顺对此颇为烦恼。倘有两宫的温
谕,则所有浮言可以一扫而空,同时他的权威亦可加强,指挥便能如意。 那知等了几天,两宫太后什么表示也没有,公事却是越来越繁重,他
兼的差使多,户部、内务府、理藩院、侍卫处等等衙门的司员,抱牍上堂, 应接不暇。载垣、端华也是如此,这两人的才具比肃顺差得太多,越发觉得
应付不了,苦不堪言。但是,他们都没有放手的意思,只希望“上头”知道 他们的苦楚,有所慰勉,因此,肃顺试探没有反应,三个人都大为失望,同
时也不死心。
“‘东边’老实,一定没有听清老六的话。”端华向载垣建议,“咱们来个 以退为进如何?”
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 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
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 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 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 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
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 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
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 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
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 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
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 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
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 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
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 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
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 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
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 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
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
“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 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
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 是“馊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
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 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
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现的姐夫,
“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 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
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 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
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 有着掩不住的兴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
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
魂飞越了。 只有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闲的,一切都不须他们动手,但两宫太后
身子安闲,心里紧张,只要一静下来,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到京以后 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特别是慈安太后,她叫双喜替她在贴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夹袄里面,做 了个极深的口袋,藏着曹毓瑛所拟的那道上谕,原已严密稳妥,万无一失,
但她怎觉得不放心,不时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 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宫,耳目多,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
你可别老去摸‘那个东西’,让人看着犯疑心!”
“嗯,我知道。”说了这一句,她倒又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触摸到 衣服才意会到,自己都觉得好笑。
漱洗完了,传过早膳,敬事房总管太监来请驾,到澹泊敬诚殿行启灵 礼。小皇帝奠酒举哀,撤去几筵,由肃顺亲自指挥,把梓宫请到一百二十八
名伕子所抬的“大杠”上,然后御前大臣醇亲王和景寿,引领着小皇帝到行 宫大门的丽正门前恭候,等梓宫经过,率领文武百官跪送上道。这时两宫的
黑布轿,已在行宫侧门等候,小皇帝依旧跟着慈安太后一起,由间道疾行, 先到喀拉河屯行宫,匆匆传过午膳,由景寿陪着,乘轿到“芦殿”——席棚
搭盖,专为停奉梓宫之用的简陋殿廷,奠了奶茶,依旧回到喀拉河屯行宫。 除了肃顺和醇亲王,以及其他少数大员,如肃顺的心腹,吏部尚书陈
孚恩等等,扈从梓宫以外,其余的都随着皇帝行动。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 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照常处理政务,所以当慈安太后和丽太妃
正绕行喀拉河屯行宫各处,指指点点在追忆去年中秋仓皇到此的光景时,慈 禧太后却在大行皇帝当时所用过的御座上,批阅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顾后,
她仿佛有一种化为男儿身,做了皇帝的感觉。这份感觉,不但美妙,而且新
奇,坐在御座上,扶着靠手,顾盼自豪,竟舍不得离开了。 就在这时候,御膳房首领太监来请示晚膳的菜单,她忽生怪想,这样
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这儿用膳的单子开。” 御膳房首领大出意外,嗫嚅着说:“那可记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两个字:“查档!”
御膳菜单,逐日记档,但在道路之中,谁也不会把老档放在手边,看
她的颜色不妙,御膳房首领,不敢多说,硬着头皮答应,退了下来,自去设 法。
仓卒之间,膳档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查的,好得旧人还在,大家苦 苦思索,幸喜那天时值中秋,地在行宫,印象较深,把残余的记忆七拼八凑,
居然凑完全了,除了大丧不用黄、红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 用的这一桌晚膳,与大行皇帝当日所传的几乎完全一样,但感慨弥深,浅尝
辄止的情形,也是一样,尤其是慈安太后,触景生情,简直食不下咽了。 除了感慨,也还有惊疑,一路扈从的禁军,大部分还掌握在肃顺、载
垣和端华的手中,时机逼到了紧要关头,一言半语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测之 祸,所以两宫太后相约绝口不谈到京以后的一切。慈禧太后则更担心着名为
恭护梓宫,其实负有监视肃顺的任务的醇王,她深知她这个妹夫,才具平庸 而又年轻气盛,与肃顺朝夕相处,倘或发生争执,泄露真意,后果不堪设想。
这样提心吊胆,一直进了居庸关,听说胜保新练的京兵来迎驾,才算放了一
半心。 过了密云,京师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时分,到了顺义县西北的
南石槽行宫,这里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规定在此接 驾。等两宫太后的大轿,沿着黄沙的跸道,静悄悄地将进街口,只听有人朗
声说道:“臣奕跪请皇上圣躬万安。”
一听这声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动了,只觉万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 忍不住掀开黑布轿帘,自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见恭王颀长的身躯伏了下 去在免冠磕头。
“好了!”慈禧太后擦着眼泪,舒了口气,无声地自语:
“这可不怕了!” 长长的接驾的行列,一个个报名磕头,等声音静止,大轿也进了行宫,
直到寝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监宫女,一拥上前,行了礼接着各人的主子, 进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刚要进门,听得有人在一旁高声喊道:“奴才给主 子请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颇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兴,但此时却不便假 以词色,只说了两个字:“起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疾趋上前,洋洋得意地扬着 脸,掀开了青布门帘。
除了两宫太后和双喜以外,殿里殿外的人,无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 皇帝说了话,“皇额娘,”他拉着慈安太后的衣服问道:“小安子不是犯了过
错,给撵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呢?”
“别多问!”慈安太后说了这一句,仿佛觉得不妥,便又说道,“犯了错, 只要改过了,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话,但也没有再问,只翻着眼睛骂了句:“讨厌!”
“不许骂人!”慈安太后拉着他的手说:“来吧,一身的土,让双喜给你 换衣服,洗了脸好吃饭。”
两宫太后都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后传膳。敬事房首领陈胜文,用 个银盘,递上“膳牌”,薄竹片涂粉书名,在传膳时呈进,以便引见或召见。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见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咱们
跟六爷见个面儿,问一问京里的情形吧?”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要说给什么人听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
意思,越到紧要关头越小心,防着有肃顺他们的耳目,便也提高了声音答道:
“是啊!我就惦念着宫里,也不知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表示召见恭王,不过是问问宫廷琐务,把他当做一个内务府大臣看
待,无关紧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递牌请见,无非是因为自己的身分, 不能不出此一举,其实也不承望见着两宫太后。所以听得传旨召见,心里反
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识轻重,说出句把激切愤慨的话来,或会招致意 想不到的阻碍和变化。
因此,当见着两宫太后时,他特别摆出轻松舒徐的神色,磕了头起身, 又向小皇帝请了个安,随即执着他的双手,高兴地说道:“皇上的气色极好。
一路没有累着吧?”
“嗳!一路还算顺利。皇帝很乖、很听话,上芦殿行礼,都是一个人坐 着轿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夸奖,越发听话了,叫一声:“六叔!”随即倚着慈安太后 的膝头,静静地看着恭王。
恭王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么眼色,但她从他眼中也看出 他的意思,便即闲闲问说:“京里还安静吧!”
“安静。”恭王从容答道,“京里听说两宫太后回銮了,民心振奋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难为他们了。天冷了,穷家小户也得 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两位太后放心。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很谨慎地问道:“董元醇那个折子驳了 下去,外面有什么话没有?”
这话很难回答,实情无法在此时此地陈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 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说,董元醇那个折子写得不好。”
写的不好是说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两宫太后都会意了。 恭王见此光景,便不等她们再问,索性说在前面:“梓宫回京的大小事
务,臣会同周祖培、桂良、贾桢、沈兆霖、文祥、宝鋆,还有告退的老臣祈 隽藻、许乃普、翁心存他们,都商量好了,只等皇上到京,按部就班去办, 万无一失。”
这一说越发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问:“明儿什么时候到京啊?”
“大概总在未刻。”
“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维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 还没有见过,一到京就先见个面吧!”
说着,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点头。恭王察言观色, 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动手,时机似乎太局促了些。
他还在考虑,她却在催了:“六爷,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也好,于是很沉着地答了一个字:“行!”
这时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于要动手的意向,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口中便迟疑地问了出来:“明天来得及吗?” 恭王正要这句话,随即答道:“皇上倘是后天召见,那就诸事皆妥了。”
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神色郑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须万全,容臣有部署 的工夫。”
“事须万全”这四个字,颇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明天等我们回到宫里,六爷再‘递牌子’吧!”
这是说明天还要召见恭王一次。他也觉得有此必要,应声:“是!”接 着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动身,两顶大轿,慈安带着小皇帝在前,慈禧在 后,辰时起驾,迤逦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胜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在
这里接驾,报名磕头,轿子便走得慢了。等进了德胜门,由鼓楼经过地安门, 向东往南,由天安门入宫,换乘软轿,到了历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已是薄 暮时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见外臣,慈禧太后心里急得很,所以一进宫还来不及 坐定,便叫过安德海来,低声嘱咐:“你去看看,六爷来了没有?来了就‘叫
起’,让他在养心殿等着。”
“喳!”安德海答应了一声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见此光景,也就不忙着换衣服休息,与慈禧坐在一起,一面
喝着茶,进些点心,一面等安德海来回话。 也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安德海回来奏报,说恭王早已进宫,此刻遵旨
在养心殿候驾,慈宁宫到那里不算远,两宫太后也不传轿,走着就去了。 养心殿从雍正、乾隆以后,就等于乾清宫一样,是皇帝的寝宫,也是
皇帝日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圆明园的日子 多,在宫的日子少,所以对两宫太后来说,养心殿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一进
了殿门,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
安德海极其机灵,抢上两步,躬身问道:“请懿旨,是不是在东暖阁召 见?”
这提醒了两宫太后,并排走着,进了东暖阁,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召 见恭王。
“这儿的总管太监是谁?”慈禧先这样问。 这一问把恭王问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紧。我不过想问问,这里的人都靠得住吗?”原来是怕泄漏机密, 这是过虑了,“靠得住。”恭王答道:
“伺候养心殿的,都知道轻重。请两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声音也响亮了,“六爷,你看明儿该召见那些人 呐?”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说 着,掏出白纸书写的名单,递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过来,随手转交了给慈 禧。
这张名单上开着简单的履历,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里,她略看一看, 怕里面有什么字不认得,便顺手递到左边:“妹妹,你念吧!”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单子念道:
“恭亲王奕。 文华殿大学士桂良,字燕山,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字筠堂,山东黄县。 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念完了,慈禧太后接着便问:“我记得大学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还有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广总督 任上,所以不能开进去。”
名单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后决定的,大学士为宰辅之任,文祥则 是留京唯一的军机大臣,加上恭王自己,亲贵重臣都在里面了,所以人数不
多,分量很够,足以匹敌顾命八大臣。慈禧太后深为满意,把名单折了起来, 裹在一方白纱手帕里,点点头说:“很好。明儿就是六爷‘带领’他们好了。
你看,什么时候召见才合适啊?”
“晚一点儿好。”
“嗯!”慈禧会意了,要到下午,等载垣、端华他们退值出宫以后,才是 最好的时机。
“六爷!”慈安太后忽然问道:“明儿见了大家,我该怎么说啊?那一会 儿很要紧,一句话都错不得。”
“是!”恭王肃然答应,考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两位太后的意思,臣 全知道,所以,明儿个两位太后,不必垂谕太多,只把他们的欺罔之罪,好
好儿说一说,能激发臣下忠爱愤激之忱,事情就容易办了。”
“嗯,嗯!”慈禧太后深有体会,看着慈安使了个眼色,表示此刻不必再 问,等下她会解释。
“不过,臣还有句话,不得不先奏明两位太后。”恭王显得很痛心地又说:
“先帝对臣不谅,误会极深,臣目前的处境甚难。不管顾命八臣,怎么样的 专擅跋扈,亲承末命这回事,到底是有的,为了敬重先帝,明儿召见,臣实
在不宜多说什么。至于以后,也得等两位太后和皇上赏下恩典来,臣才好就 本分办事。”
“我们知道。以后,当然把外面都付托给六爷。”慈禧先许了这个心愿, 然后才说:“可是,明儿也总得有人说话啊!”
“当然。”恭王极有把握地说,“两位太后请放心,一定会有人说话。” 于是,这晚上,恭王派朱学勤把桂良、贾桢、周祖培、文祥都请到了
他的在后湖南岸,大小翔凤胡同之间的别墅里来聚首。除了桂良是岳父,文 祥是心腹以外,对贾、周两老,恭王以皇叔之尊,却执后辈之礼,这不仅因
为这黄县、商城两相国,位高望重,齿德俱尊,更因为恭王心里明白,满洲 人自己闹家务,非仰仗汉大臣不能解决。
把顾命与垂帘之争,当做八旗内部闹家务,有此明达深入的看法,比 肃顺就高了一着,这就是文祥见识不凡的地方,但也是他们正红旗的传统。
下五旗以正红旗居首,太祖创立八旗时,正红旗归他的次子代善所有。太祖 崩逝,代善拥立他们弟兄中最能干的老八皇太极,就是太宗。代善亦因此大
功,被恩独隆,除他自己拥有“和硕兄礼亲王”的尊衔以外,另有两个儿子 以军功封为郡王,都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因为这个缘故,在开国以后的宫廷大政变,象顺治年间的清算睿亲王 多尔衮,康熙末年的夺嫡之争,以及世宗即位后的骨肉之祸,正红旗都避免
卷入漩涡,他们传统的态度是,中立而和平,但不失效忠皇帝的基本立场。 所以正红旗的文祥和桂良,认为恭王要打倒肃顺,必须争取汉大臣和蒙古亲
王、大臣的支持,这就象弟兄闹家务,自己人没有是非曲直可言,必须请亲 友来调停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亲友袖手旁观,这个家务闹不清,弄到头来必
定两败俱伤,八旗可能会分裂,至少镶蓝旗会离心,因为郑亲王是镶蓝旗的 旗主,他府里还保存着镶蓝旗的大纛。
倘或出现这样的局面,江南的战事,将会逆转,委屈成和议以求得的 安定,也要付之流水。内忧复炽、外患续起,不是社稷生民之福。为了这个
关系,恭王对贾桢和周祖培抱着极大的期望,疏通游说的工作做了已不止一 天,此一刻是到了必须仰仗他们的最后关头了。
他先宣达了两宫太后将于明日召见的旨意,接着便忧形于色地说:“大 行皇帝尸骨未寒,深宫已不安如此,两公国家柱石,不知何以感在天之灵?”
贾桢和周祖培只皱着眉,口中“嗯,嗯”地表示领会,却不说话。
于是恭王只好指名征询了。贾桢曾为恭王启蒙,当过上书房的总师傅, 所以恭王对他特别尊敬,凑过身子去,亲热地叫一声:“师傅,明日奏对,
你老预备如何献议?”
贾桢抬头看着周祖培答道:“这要先请教芝翁前辈的意思了。” 周祖培的科名比贾桢早了几年,入阁却晚了几年,所以拱着手连连谦
辞:“不敢,不敢!自然是唯筠翁马首是瞻。”
“要说马首,”贾桢拿纸煤儿指着桂良说,“在这里。燕公是首辅,请先
说了主张,我们好追随。” 入阁以桂良最早,贾桢用明朝的典故,尊称他为首辅,桂良也是连称
“不敢”,然后苦笑着说:“二公不必再闹这些虚文吧!老实说一句,明日只 有二公的话,一言九鼎,可定大局。应该取一个什么方针,请快指教吧!”
“是!”周祖培比较心直口快,但有话不便先说,催着贾桢开口:“荡翁, 当仁不让!
我们就商量着先定出个方针来,进一步好想办法。” 贾桢“噗噜噜,噗噜噜”吸了两袋水烟,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自然
以安静为主。不知太后可有什么交代?” 慈安太后贴身所藏的那道密诏,早由曹毓瑛另录副本,专差送交恭王,
因此,明天两宫太后召见,会有什么话交代,他是完全知道的,但此时不便 说得太明白,只隐约透露:“总不外乎在军机上有一番进退。”
“那当然是题中应有之意。”贾桢又问,“可还有别的意思?”
“还有垂帘之议,可否亦待公决。”
“这也未尝不可。” 贾桢这一句话,对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励,他是赞成垂帘之议的,目的
之一,是要借此报复肃顺。肃顺的狂妄无礼,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 培所身受的为最难堪。大行皇帝避难热河以前,他与肃顺同为协办大学士户
部尚书,有时司员抱牍上堂,周祖培已经画了行的稿,肃顺装作不知,问说 是谁画的行?司员自然据实回答,他居然会把周祖培的签押涂消,重新改定
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当着本人的面。这样不替人留余地,所以周祖培把 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击肃顺的任何措施,他都是无条件赞成的。
这时他怀中已揣着一份奏请两宫太后临朝听政的草稿,随即拿了出来, 递向贾桢,一面说道:“请筠翁卓裁!”
贾桢接到手里,就着烛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户部尚书 沈兆霖、刑部尚书赵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头就说:“我朝圣圣相承,从
无太后垂帘听政之典,”但一转又说:“惟是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礼不可 稍渝,渝则弊生”,接着发挥“赞襄二字之义,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议皇太
后“敷宫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权,使臣工有所禀承,不居垂帘之虚名,而 收听政之实效。”这个奏折有意避开“垂帘”的名目,实际上仍是建议垂帘,
变成一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文章实在不见得高明,贾桢有些不以 为然。但是他的年纪也大了,懒得用心思,更懒得动笔,所以口是心非地连
声说道:“很好!很好”
“然则请筠翁领衔如何?” 贾桢看这情形,势在必行,这个折子上去,必蒙圣眷,富贵可保,落
得捡个现成便宜,于是欣然答道:“当附骥尾。”取过笔来,端楷写上自己的 名字。
这一下真个是皆大欢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见,即使黄、周二 人口头没有表示,有了这个奏折,仍旧可以在谕旨上大作文章。把这出戏很 热闹地唱了起来。
为了怕载垣、端华知道了这一夕的聚会,有所防备,既然大事已定, 恭王便不必留贾、周二老多谈,悄悄地仍旧把他们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别墅
“鉴园”之中,却是重帷明灯,彻夜不息,文祥、宝鋆、曹毓瑛、朱学勤这 四个人,围绕着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骤,都仔细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后,贾桢和周祖培都套车进了东华门,到内阁大学士直 庐休息,等候召见。
两位阁老都是六十开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随侍的听差一会儿按摩捶 背,一会儿进膏滋药,忙个不了。看看刚交申时,淡淡的日影正上东墙,恭
王匆匆而至,带来了新的消息,载垣、端华和其他的顾命大臣,已经得到风 声,此刻都还在军机处坐着不走,大有静以观变的模样。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这些仪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爷 昨天已面奉懿旨,带领进见,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都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马早改了肩舆,于是听差“传轿”,
由外廷进入内廷,步入乾清宫西侧的隆宗门,军机处、南书房都在这里,密 迩着养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为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
所以气象森严,关防特紧。等他们一到,载垣和端华都从军机处走了出来, 但彼此心里虽极紧张,表面却都不失贵人气派,面带微笑,揖让雍容,把他
们请到军机大臣直庐去坐。
等见过了礼,载垣看着他们问道:“六叔跟贾、周二公,怎么走在一处? 是有什么指教吗?”
“没有什么。”恭王很随便地答说,“太后召见??。” 不容他说完,载垣立即大声打断:“那有这回事?”
恭王笑笑不响,暗中盘算着脱身之计,念头刚动,只听外面一条尖锐
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传旨!” 载垣和端华一愣,恭王却是极敏捷地站了起来,抢步上前,掀开帘子,
并且回头望了一眼,于是贾桢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来。 来传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领太监丁进安,他早就出来了,悄悄在暗处窥
探着,要等被召见的人到了才现身传旨。这时便站在上首,面对恭王,大声 说道:“奉特旨:召见恭亲王、大学士桂良、贾桢、周祖培、军机大臣文祥,
由恭亲王带领。”
这时载垣、端华、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听得丁进安传旨完毕, 载垣愤然作色,指着丁进安厉声问道:“何谓‘特旨’?你说!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进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爷你自个 儿琢磨吧!”
“当然是懿旨。”载垣看着恭王,声音越发大了,“太后不应召见外臣! 否则与垂帘有什么分别?”
“是啊!”恭王声色不动,随口答道,“这话你明儿当面跟太后回奏吧!” 说着,他已经移动脚步,两位阁老也是目不斜视地迈看四方步子,从
从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赶到,于是会齐了由恭 王带领,径上养心殿东暖阁来见太后。
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已先在等着,等行了礼,慈安太后吩咐:“请起 来说话!”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贾桢、周祖培和文祥见面,恭王便一 一引见,简单地报告了他们的经历。两宫太后不断点头,十分谦和。
等这一套程序终了,恭王便引个头说:“两位太后有话,就请吩咐吧。” 于是,慈安太后把预先商量好的话说了出来:“你们都是三朝的老臣,
国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们姐妹俩早就知道的,就巴望着有今天这一天,
跟你们见了面,要请你们作主。” 周祖培赶紧答道:“不敢,不敢!”其余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逊避。
“这不是客气话,”慈安太后指着小皇帝说:“皇帝才六岁,我们姐妹又 年轻,孤儿寡妇,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语声未终,陡然一声娇啼,慈禧太后失声而哭,慈安太后的泪水原就 在眼眶里晃荡,这一下自然也跟着涕泗涟涟,把个小皇帝吓得慌了,看看这
个,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拉开嗓子,号啕大哭。
这娘儿三个的哭声,震动了整个养心殿,几位老臣,无从解劝,只好 陪着宣涕。君臣对哭,如遭大丧,这样彼此影响着情绪,一下子引起了悲愤 激昂的情绪。
两宫太后且哭且诉,肃顺的跋扈骄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极深 的印象,所以她们,特别是慈禧太后的话,很容易打动人的心。等说到争执
痛驳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惊悸之余,竟致遗溺时,周祖培突然抗声而言:
“太后何不治他们的罪?” 这一声如石破天惊,哭声立刻低了,在残余的抽噎唏嘘中,慈禧太后
问道:“顾命大臣也能治罪吗?”
“有何不可?”周祖培斩钉截铁地答说:“请先降旨,解除他们的职务, 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点着头,连说了三个“好”字,接着又说:“现在就降 旨吧!”
于是慈安太后背过身子去,解开肋下衣纽,取出贴身所藏的那道密旨, 递了给恭王:“六爷,你念给大家听吧!”
原是密旨,此刻成了“明发”,曹毓瑛也是照明发上谕的格式写的,每 页六行,字大且多,所以这道藏在慈安太后身上多日,片刻不离,入手余温
犹在,并似乎香泽微闻的谕旨,展开来有如一个小手卷那么长。这使得周祖 培等人,大为惊奇,不知太后身上何能有此文件,更不知道长篇大论,说得 是些什么?
等传旨的人往上面一站,其余诸臣,随即都跪了下来。恭王从“上年 海疆不靖”开始,念到“都城内外,安谧如常”,换口气念第二段,是说载
垣、端华、肃顺“朋比为奸”,力阻回銮,因为“口外严寒”之故,以致“圣 体违和”,崩于行在。
这是把大行皇帝的死因,都归罪于那三个人了。 因此,谕旨上说:”朕御极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顾命之臣,
故暂行宽免,以观后效。”这以下就说到八月十一的事了,以皇帝的口气, 认为董元醇所陈奏的三件大事,“深合朕意”,虽然本朝向无太后垂帘的制
度,但既登大位,“惟以国计民生为念,岂能拘守常例?此所谓事贵从权, 特面谕载垣等,着照所请传旨。”
文章到紧要关头上来了,恭王特意提高了声音,不疾不徐地念道:
“该王大臣奏对时,哓哓置辩,已无人臣之礼;拟旨时又阳奉阴违,擅 自改写,作为朕旨颁行,是诚何心?”
这“是诚何心”四字,是痛驳董元醇的警句,也是恭王最痛心的指责, 曹毓瑛以其人之道还治,用在此处,非常巧妙。
恭王念到这里,心中痛快,不曲得略停一停,垂眼下望,只见俯伏在 地上的周祖培,正微微颔首,可见得这四个字,下得确有力量,于是越发抖
擞精神,朗声诵念:
“且载垣等每以不敢专擅为词,此非专擅之实迹乎? 总因朕冲龄,皇太后不能深悉国事,任伊等欺蒙,能尽欺天下乎?此
皆伊等辜负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对在天之灵?又何以服天下公论? 载垣、端华、肃顺着即解任。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着退出军
机处。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将伊等应得之咎, 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应如何垂帘之仪,一并会议具奏。特谕。”
等宣完谕旨,慈禧太后紧接着又说:“你们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尽管说
了,我们一起商议。” 周祖培是有意见的,但不知如何表达。他觉得这道明发,措词得体而
有力,足以正载垣等人之罪,但奉行谕旨,却不容易,“无人臣之体”是大 不敬,“擅自改写”谕旨是矫诏,再加上危言欺罔,阻挠回銮,以及专擅跋
扈等罪,只要有一款成立,便是死罪,而这些人目前仅仅解任,活动的力量 仍旧存在。这样,将来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会议定罪,就必有一番极严重的
争执,倘或不能制肃顺的死命,一旦反扑,后患无穷,大是可虑。
他正在这样踌躇着,恭王已先发言,“启奏两位太后,”他说,“臣奉派 传旨,责任重大。有句话,必得先请示两位太后,倘或载垣、端华、肃顺诸
人不奉诏,应作何处置?”
慈禧太后一听这话,张大了眼睛,炯炯逼人地问道:“他们在这里也敢 吗?”
“刚才臣等奉召之时,载垣还想阻拦,说‘太后不应召见外臣’。”
“这不成了叛逆了吗?”慈禧太后极有决断地指示:“果真如此,非革职 拿问不可。”
抓着这一句话,周祖培赶紧接腔:“太后圣明!” 这是赞同太后的主张的表示,慈禧太后随即向恭王说道:“那就再拟一
道谕旨吧!曹毓瑛在不在这儿?马上写旨来看。”
“未奉宣召,曹毓瑛不敢擅自进宫,让文祥写旨好了。”恭王接着又说:
“肃顺扈从梓宫,已过了青石梁,将到密云,臣请两位太后降旨,派睿亲王 仁寿、醇郡王奕澴将肃顺拿住,押解来京。”
“好。一起写旨来!” 于是文祥退出东暖阁,就在养心殿廊下,向太监借了副笔砚,将拿问
载垣等人的谕旨写好,重新进殿,呈上旨稿。 慈禧太后看完以后,随即在纸尾盖了“同道堂”的图章,一面把谕旨
大意讲了给慈安太后听,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御赏”图章,盖在上面。等把 这一道最要紧的手续完成了,才递到恭王手里。
等跪安退出,恭王手捧三道谕旨,仍旧回到军机处,载垣和端华已经 听得风声,说是两宫太后对召见诸臣,号啕大哭,猜到必有谕旨,却不知内
容如何?心里正在惊疑不定、坐立不安的时候,听得靴声橐橐,从窗里望出 去,恰好看见了恭王手里的文件。
端华沉不住气,想先迎出去问个究竟,让载垣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要他装作不知,静以观变。
于是端华重新坐了下来,刚取出鼻烟壶,只听外面恭王大声在问:“乾 清门侍卫在那儿?”
这原是布置好的,刚一声喊,从隆宗门进来一班侍卫,一起给恭王请
了安,垂手肃立。 他从手里取一道谕旨扬了一下:“你们听仔细了,奉旨:将载垣、端华、
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如果载垣、端华等人胆敢不奉诏,你们给我拿!” 这是暗示载垣、端华不要自讨没趣,但先声夺人,端华一听郑亲王的
爵位革掉,失去护符,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问治罪,可有得苦头吃了!一想 到此,心胆俱裂,“叭哒”一声,把个八千两银子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鼻
烟壶,从手里滑落,打碎在地上。 其时已有一个侍卫掀帘进来,高声说道:“请诸位王爷、大人出屋去吧!
有旨意。” 载垣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走了出去,他一走,端华等人自然也跟
着到了廊下。只见恭王神情庄肃地说道:“奉旨:景寿、穆荫、匡源、杜翰、 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
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在一提到名字时,那五个人已跪了下来,等宣完旨,个个面如土色。 比较还是穆荫镇静些,说了句:“臣遵旨。”然后大家都磕了头,站了起来,
垂头丧气地退回屋内。
载垣突然开了口,他是一急急出来的一句话:“我们没有在御前承旨, 那里来的旨意。”
“哼!”恭王冷笑一声,回头对周祖培说道:“你们看,到今天,他们还 说这话。”
“只问他们,奉不奉诏就是了!” 这句话很厉害,载垣不敢作声,端华却先叫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恭王大声喝道:“给我拿!”
说到“拿”字,已有侍卫奔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了载垣和端华,
同时把他们的暖帽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国家大臣?”载垣高声大骂。
“送宗人府!”恭王说了这一句,首先走了出去。 等一出隆宗门,但见远处鸡飞狗跳般乱成一片,顾命大臣入朝的舆夫
仆从,都让守卫宫门的护军驱散,这面载垣和端华还在大声吆喝:“轿子呢? 轿子!”乾清门的侍卫没有一个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们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恭王没有心情理这些,他现任要处置的是如何传旨捉拿肃顺?依照他 们商定的计划,这应该由文祥去办,为了郑重起见,明知文祥是个极妥当的
人,他仍旧把他拉到一边,在把那道派睿亲王仁寿和醇郡王奕澴拿问肃顺的 谕旨递过去时,特别告诫:“肃六扈从梓宫,别激出事来!咱们可就不好交
代了。我怕老七办不了这件大事。”
“七爷不至于连这一个都办不了,”文祥很沉着地答道:
“等我来筹划一下。”
“对。不过,可也要快。”恭王又说,“我先陪他们到内阁去谈谈,回头 就回翔凤胡同。你这里的事儿一完,马上就来。”
于是恭王陪着桂良他们到太和门侧的大学士直庐,文祥仍回军机处。 解任的军机大臣都已回家,闭门待罪,整个枢廷,只剩下文祥一个人维系政
统,由于这一份体认,使他顿感双肩沉重,似觉不胜负荷。同时想到声势煊 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间,荣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惊涛骇浪,也着实 令人望而生畏。
正这样感慨不绝时,朱学勤已迎了上来,他是以值班军机章京的资格 留在这里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但一见文祥的脸
色沉毅,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笑容顿敛,只悄悄跟着他进了里屋。
“唉!”文祥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学勤不知他是为谁感叹?不便答话,只问:“到密云传旨派谁去?”
文祥想了想说:“劳你驾,看杨达在不在?” 杨达是步军统领衙门的一个佐领,文祥把他挑了来做侍从,人生得忠
诚而机警,朱学勤觉得派他到密云办这件差使,是个很适当的人选,于是亲 自到隆宗门外去把他找了来。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义,写封信给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叙一叙。 连同这道上谕,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学勤照他的嘱咐办妥,另外又取了一个军机处的印封,套任外面, 一起送了进来,文祥过了目,随即交了给杨达。
“这里到密云,最快什么时候可到?”
“马好的话,三更天可到。”
“你骑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问,“密云 地方你熟不熟?”
“去过几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爷住在东大街仁义老店。一到密云,就去叫七王爷的房门, 当面把这封信送了,到天亮,你再去见七王爷,他有什么话,你带回来。明
儿中午,我等你的回话。”
“喳!”杨达响亮地答应着。
“我再告诉你,”一向一团蔼然之气的文祥,此时脸上浮现了肃杀的秋霜:
“这一趟差使不难,你要办砸了,提脑袋来见我!记住,谨慎保密!” 杨达神色懔然地称是,当着文祥的面,把那个厚厚的大印封,贴胸藏
好,请安辞去。匆匆回到东城步兵统领衙门,从槽头上把文祥那匹蒙古亲王 所赠的“菊花青”牵了出来,又挑了四名壮健的亲兵和四匹脚程特健的好马,
到文案上领了兵部所发,留存备用的火牌,上马往北,一直出了德胜门。 这时天还未黑,五骑怒马,奔驰如飞,正好是三更时分,到了离京城
一百里的密云县南门。大行皇帝的梓宫正行到这里,城乡内外,警卫森严, 杨达叫开了城门,验过火牌,驱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东
大街,找着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门是整夜不关的,现在有亲贵大臣在打公馆,更有轮班的守
卫,等杨达刚下了马,要进店时,便有人喝道:
“站住!” 于是杨达便站住,等那名蓝翎侍卫,带着两名掮着白蜡杆子的护军到
了面前,他才喘着气说:“兵部驿递,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面递七王爷!”
“七王爷还得有会儿才能起身,你等着吧!”那侍卫往里面努一努嘴,“屋 里有酸菜白肉、火烧、滚烫的小米粥,也还有烧刀子,先弄一顿儿!”
“多谢你啦!”杨达给那个蓝翎侍卫打了个千,陪笑说道:“上头交代, 一到就得把七王爷唤醒了,面递公事,劳你驾,给回一声儿吧!”
“嗯,嗯,好!” 蓝翎侍卫转身进店,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匆匆奔了出来,招一招手
把杨达带到西跨院,只见醇王披着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纽扣,只拿根带子在
腰里一束,站在西风凛冽的阶沿上等。 杨达抢上两步,到灯光亮处行礼,自己报名:“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
属下佐领杨达,给七王爷请安。” 醇王心里有数,是文祥派来的专差,便说:“进屋来!”又对蓝翎侍卫
说,“你把瑞大人去请来。” 杨达跟着醇王进了屋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已有汗水渗润的印封,双手
递了上去,同时轻声说道:“文大人交代,限今晚三更赶到,当面送上七王 爷。”
醇王不暇答话,拆开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谕旨,心里一阵 阵兴奋,这一天终于到了!曹毓瑛给他安排的好差使毕竟来了!非得漂漂亮 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他平静地问杨达:“你刚才到了这里,是怎么跟外 面说的?”
“卑职只说,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要即刻面递七王爷。”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丝毫不曾泄漏,不由得夸一声:
“好小子!会当差。”接着喊一声:“来呀!” 听差应声而来,醇王吩咐取五十两银子赏杨达。 杨达谢了赏,又转达了文祥的意思,要他等天亮以后,来见醇王,有
什么回信好带回去。
“好,好!”醇王很高兴地说,“天亮了你来,我让你回去交差。其实到 那时候全都明白了,就我不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达不甚懂得他的话,但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一摸怀里的五十两银 子,心花怒放,找着了他带来的亲军,一起到侍卫值夜的屋里,叨扰了一顿 宵夜,自去打盹休息。
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来见,摒除仆从,醇王一 言不发,先把京里来的文件,递给他看。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发
动得如此之快!虽然拿问肃顺,钦命睿醇两王办理,但身为行在步军统领, 此行护跸的责任,大部分落在自己双肩,出了乱子,难逃严谴,因此他的沉
重的表情,与醇王的踌躇满志,跃跃然将作快意之事,大异其趣。
“芝山!”醇王叫着他的别号问道:“你看如何着手?”
“王爷!事出仓卒,错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烛火,把头凑过去说:“你看他会奉诏吗?”
“这可说不定了。不过,他就是不奉诏,难道还敢有什么举动吗?不敢,” 醇王极有信心地说,“我料他不敢。”瑞常把个头摇个不停:“不然,不然!”
他说,“象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结怨甚深,身边岂能没有一两百个 死士?”
听得这话,把醇王吓一跳,满怀高兴,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说不出 话来。
“此事须从长计议。”瑞常又说,“我陪王爷去见了睿王再说。” 这个建议,未能为醇王接受,他认为当夜就须“传旨”,为时无多,无
法从容筹议,不如在这里商量好了办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动,比较简捷妥 当。
瑞常想想这话也不错,于是为他先分析警卫配备的形势,他说他的兵
力,只担任护卫跸路的责任,都在外围,根本没有用处,而肃顺依旧兼着正 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卫,三分之一归他指挥,如果急切一
拚,后果不堪设想。
“所好的,正黄旗的侍卫,大都在芦殿护卫梓宫。他身边的人不多。”瑞 常又说,“就怕他蓄养着死士。”
说道“死士”,醇王又皱眉了:“这个人刻薄寡恩,不见得会有肯替他 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左右。
咱们不必三心两意,趁早动手吧!”
“就动手也得布置一下。得派亲信矫健的人,这个,”瑞常徐徐说道:“我 看四额驸那里的人最好。”
“对!”醇王对这个主意,非常欣赏,“咱们就借四额驸的人。” 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新补了上虞备用处的差使,这个衙门又称粘竿
处,那里的侍卫,上树下水,甚么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轻机警,身手活 跃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们去对付肃顺身边可能有的“死士”,比较最妥
当。这一层就算说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结论,外围警戒归瑞常负责,进房抓人是 醇王亲自出马,睿王年纪大了,只请他在外面摆个样子。
“事不宜迟,上睿王那里去吧!”醇王说了这一句,叫进听差来,伺候着 换上袍褂,与瑞常一起到了睿王那里。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过隔了一个院子,叫开了门,密谈经 过,睿王觉得谕旨上是自己在先,论爵位又是亲王,恭王和文祥却把密旨寄
给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说道:“这么个大案子,自然是请七叔作主。” 醇王还未开口,瑞常听出话风不妙,赶紧说道:“七王爷自然也还得听
王爷的指挥。” 睿王听得这话,心里才好过些,点点头说:“都是为皇上办事,何分彼
此?七叔有什么主意,就说吧!” 于是醇王说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计划,只把谁进屋抓人的话改了一下:
“怎么样传旨,我得听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气盛,总想办一两件漂亮差使露露脸,睿王早已深知,
所以这时摸着山羊胡子说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让七叔当先。”
“那就这么说了。你请换衣服吧!我到四额驸那里去。咱们在他那儿会 齐。”
“我就不陪七王爷了。”瑞常请了个安说,“回头我也到四额驸那里会 齐。”
“还得规定一个时间。”醇王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这 会儿西洋钟是一点半,咱们准两点半会齐,三点动手。你来得及吗?”
“尽力办吧!”
“慢着!”睿王把眼珠转了两下,断然作出决定,“芝山,你要尽量多派 兵,把他那儿四处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绝了!七叔,你进去的时候,
先把他那里的侍卫班领找出来,把事由儿告诉他,问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 拿办。这么做,费点儿手脚,可是事情是正办,就出一点儿差错,咱们也还
有说话的余地。”
这番话,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当然,他不是为了将来卸 责打算,只是觉得把侍卫班领先叫出来,说明缘由,是擒贼擒王的上策,只
要这个人俯首听命,就不必怕什么“死士”了。 于是分头办事,到了两点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里会齐。粘竿处
的侍卫早已挑好,听说随着醇王去拿肃顺,个个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一 半是出于年轻好事,另一半却由于肃顺曾奏减八旗粮饷,没有一个对他有好 感之故。
准西洋钟三点,醇王带着那班年轻侍卫,大步往肃顺的行馆而去,这 时大街小巷都已经戒严了。
睿王年纪大了,夜深霜重,由瑞常陪着,坐了暖轿也到了,按照预定 的计划,征用街口一家茶馆,作为临时的指挥处所。两王一尚书,刚刚坐定,
听得一阵阵极清脆的马蹄敲打青石板路面的声音,急如骤雨,极有韵律,深 宵人静,声势显得甚壮。睿王和醇王,不由得都侧耳静听,脸上有微微惊疑 的神色。
于是瑞常急忙说道:“喔,我倒忘了禀告两位王爷了,是我约的伯彦讷 谟祜,此刻必是带着他的马队来了。”
僧王的长子贝勒伯彦讷谟祜,新派了向导处的差使,一路来都是打前 站,他有自己的卫士,剽悍的蒙古马队,此刻应瑞常的邀约,特地点齐了人
马,共是二十四名,一阵风似地卷到,得此铁骑,醇王的胆更壮了。
彼此匆匆见了礼,当即由睿王发令,派人到肃顺的行馆,把那名侍卫 班领找来。
所有护送梓宫的王公大臣,一路都由地方官办差,租用当地的客店作 公馆,只有肃顺因为带着两名宠妾同行,不便与大家住在一起,所以由内务
府的官员,替他们的“堂官”当差,自觅住处,在密云借的是一家乡绅的房 子,共是一个大院,一个花厅。
住在前院厢房的侍卫班领,名叫海达,这时已为蒙古马队的蹄声所惊 醒,心里奇怪,梓宫在此,贵人如云,是那个武官这么大胆,半夜里帝着马
队横冲直撞,不太放肆了吗?
正这样在心里犯疑,听得有人在敲窗户,起床一看,是一名守夜的蓝 翎侍卫来报告,说是睿王派人来召唤。
“咦!”海达愣了愣又说,“他是王爷,我不能不去。可是,旗分不同, 他管不着我呀!”
“头儿!”那侍卫踏上一步,凑到他眼面前说,“别是要出事!步军统领 衙门的人都出来了,不知要干什么?”
海达一听这话,越发吃惊,看这样子,应该去禀报肃顺,但也怕这位
“中堂”的脾气大,吵了他的好梦,说不定会挨一顿臭骂。但时间上又不容 他细作思考,匆遽之间,认为自己先出去看一看,再定主意,这无论如何是 不错的。
于是他戴上大帽子,急急走了出去,刚到门口,遇见为睿王传令的侍 卫,原是熟人,彼此招呼了一下,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睿王奉旨拿人,
本来想请肃中堂会同办理,怕的是正在好睡,特意让你去一下,把事由儿告 诉了你,回头好说给肃中堂知道。”
原来如此!海达疑虑尽释,欣然跟随而去。到了路口茶店,但见马队 步勇,刀出鞘,箭上弦,灯笼极多,名号不一,竟似会操之前,未曾摆队,
先作小休的模样。等一进了店,发现不但有睿王,还有醇王,瑞尚书和蒙古 王子伯贝勒,这一惊非同小可,硬着头皮行了礼,垂手肃立,静听吩咐。
“海达!”睿王问道:“肃中堂这会儿在干什么?”
“回王爷的话,肃中堂这会儿还睡着。”
“睡在那儿?”醇王问说。 这话骤不可解,海达想了想才明白,必是问的睡在那间屋子,于是照
实答道:“睡在吴家大宅西花厅东屋。”
“有人守卫吗?” 越问越怪了,海达便迟疑着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啦?”醇王把脸一沉,“你是没有长耳朵,还是没有长嘴巴?” 醇王打官腔了,海达无法不说话:“有两个坐更的。”
“你们听听!”醇王对瑞常和伯彦讷谟祜说,“叫什么‘坐更的’!那不是 皇宫内院的派头儿吗?”
瑞常笑一笑,转脸问海达:“那两个守卫是什么人?是轮班儿呢,还是 总是那两个人?是归你管呢,还是肃中堂自己挑的人?”
“是轮班儿,归我管。” 瑞常与醇王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都会意了,也都放心了,轮班守卫,
且归侍卫班领管辖,可知是普通的侍卫,决非肃顺豢养的“死士”。
“海达!”睿王提高声音喊了一声,用很严肃的声音问道:
“我问你,你是听皇上的话,还是听肃中堂的话?” 种种可疑的迹象,得这一句话,便如画龙点睛,通礼皆透,海达大吃
一惊,知道关系重大,祸福就在自己回答的一句话和答话的态度上,赶紧一 挺胸,大声答道:“王爷怎么问这话?海达出身正黄旗,打太宗皇帝那时候
起,就是天子亲将的禁军,我凭什么不听皇上的话?”慷慨激昂地说到这里, 忽然发觉话有语病,便紧接着补充:“再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海达
就算不是上三旗的人,可也不能不听皇上的话呀!”
“好,赤胆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戏词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转脸对醇王 又说:“七叔,你请吧!我坐守‘老营’,静听‘捷报’。”
“我这就去!”醇王这时候自觉意志凌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吩咐海达:“你带路!咱们去拿奸臣。”
虽未说出“肃顺”二字,但是早见端倪,可海达此时仍不免有晴天霹 雳之感,不论如何,自己算是在肃顺手下当差,带着外人去捉拿本衙门的堂
官,说出去总不是什么颜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应,心里却在 大转念头,思索脱身之计。
这时蒙古马队已开始在街上巡逻,吴家大宅的侍卫们又见醇王亲临, 而且带着粘竿处的人,都不免诧异,但有他们“头儿”陪着在一起,自然不
会想到是来捉拿肃顺。这种疑惑的神色,启示了海达,未进院子以前,他悄 悄把醇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七王爷,回头到了花厅,你老带着人进去,
我替你在花厅门口把守。为的是肃中堂嗓门儿大,万一嚷了起来,外面一定 会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替七王爷挡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可是另外派了两个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实 是监视海达,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来救肃顺。
这时在花厅守卫的两名侍卫,闻声出来探视,见是醇王,急忙请安, 但眼睛却望着海达,想得到一个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表示是在被挟制之中,海达当然不会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 因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肃中堂叫醒了,请他出来,说有要紧事。”
“是!”两个侍卫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醇王说了这一声,回头努一努嘴。 于是粘竿处的四个年轻小伙子,就象突出掩捕什么活泼的小动物似地,
以极快的步伐扑到那两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们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 缴了去。
“这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大为不悦,似埋怨似质问地说。
“没有什么,”醇王抚慰他说,“把你们的刀,暂借一用,一会儿还给你 们。去吧,照我的话,好好儿办,包你不吃亏。”
那两名侍卫这时才醒悟过来,心里在说:肃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 吃眼前亏,乖乖儿听话吧!于是诺诺连声地转身而去。
那座花厅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走到东屋窗下,敲着窗子喊道:“中 堂,中堂!”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听得里面发出娇滴滴的询问声:
“谁呀?”
“坐更的侍卫。”
“干吗?”
“请中堂说话。” 这时肃顺也醒了,大声问道:“什么事?”
“有要紧事,请中堂起床,我们好当面回。”
“什么要紧事?你就在那儿说好了。” 两名侍卫词穷了,回头望着醇王求援。 肃顺听听没有声音,在里面大发脾气:“混帐东西,你们在捣什么鬼?
有话快说,没有话给我滚!” 这一下,侍卫只好直说了:“七王爷在这儿。就在这儿窗子外面。”
“咦!”是很轻的惊异声,息了一会,肃顺才说:“你们请问七王爷,是 什么事儿?”
到这时候醇王不能不说话了:“肃顺,你快起来,有旨意。”
“有旨意?”肃顺的声音中,有无限的困惑,“老七,你是来传旨?”
“对了。”
“奇怪呀!”肃顺自语似地说,“有旨意给我,怎么让你来传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话,在醇王听来,就觉得大有藐视之意了,日积
月累,多少年来受的气,此时一齐爆发,厉声喝道:“明告你吧!奉旨来拿 你。快给我滚出来!”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陡然娇啼,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然后听得肃 顺骂他的两个宠妾:“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凭他们一群窝囊废,还敢把 我怎么样?”
这一下真把醇王气坏了!真想一脚踢开了门,把肃顺从床上抓起来, 但顾虑到有两个年轻妇人在里面,仪制所系,不甚雅观,所以只连连冷笑,
把胸中一团火气,硬压了下去。
在近乎尴尬的等待之中,听得屋中有嘤嘤啜泣声,悄悄叮咛声,以及 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着靴声,然后这些声音慢慢地减少,这应该开门出来 了,但是没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着那里的一个侍卫,大声
问道:“里面有后门没有?”
“有个小小的角门,不知通到那儿?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敢说。” 坏了!醇王心想,肃顺一定已从角门巡走,当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
费手脚。这一来,差使就办得不够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门而入时,“呀”地一声,花厅门开,满脸怒容的肃顺,在
灯笼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来。 不容醇王开口,他先戟指问道:“老七,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醇王把谕旨一扬:“上谕!你跪下听吧!”
“慢着!你先说说,谁承的旨?”
“恭亲王、大学士桂良、局祖培、军机大臣文祥。”
“哼,这是什么上谕?”肃顺说得又响、又快又清楚,“这四个人凭什么 承旨?旨从何出?你们心眼儿里还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遗命吗?大行皇
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当着梓宫在此,矫诏窃政,不怕遭天谴吗?”
这一顿严厉的训斥,把个醇王弄得又气又急,他辩不过他,也觉得无 须跟他辩,恼羞成怒,厉声喝道:“没有那么多废话!把他拉下来跪着接旨!”
粘竿处的侍卫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令下,走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 地把肃顺按着跪倒,肃顺身壮力大,加以出死命挣扎,一时间还不能把他弄
服帖,但这也不过他自讨苦吃而已!那些调鹰弄狗惯了的上三旗绔裤子弟, 有的是花招,一个施展擒拿术把他的右手反扭,一个往膝弯里一磕,肃顺立
刻矮了半截,然后另一个把他的脖子一捏,辫子一拉,头便仰了起来,视线 正好对着醇王,在高举的灯笼之下,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汗有黄豆
那么大。 于是醇王高捧拿问肃顺押解来京的上谕,一共七八句话还是结结巴巴
地念不利落,好在这只是一个形式,匆匆敷衍过后,他又下令把肃顺押了出 去,同时派四个侍卫,进花厅东屋把肃顺的两个宠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来,
一起送到睿亲王那里。
大功告成了,气也算出了,但醇王并不觉得痛快,相反地,觉得自己 胜之不武,做了件很窝囊的事。这样一直出了吴家大宅,才想起还有一件很
重要的事没有办,于是停下来想了想,回头问道:“海达呢?”
“海达在!”
“这儿责成你看守,一草一木不许移动!”醇王已想到肃顺要抄家了。









醇王拿肃顺,搞得这样子剑拔弩张,如临大敌,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 按实际情形来说,他也没有工夫去注意对肃顺的报复,摆在他眼前的唯一大
事,是把政局安定下来,而经纬万端之中首当着手的,是接收政权。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这样,军机处的权威,便自 然而然恢复,照道理来说,文祥是唯一被留下来的军机大臣。因此,在过渡
期间,他应是承先启后,唯一掌握政权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 居于这样重要的地位为了恭王复出,能显示出朝局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
—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枢廷彻底改组,文祥等于以新 进资格,重新入直。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 重帷低垂,灯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 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 尾写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
气了!”他说,“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
心里有数,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交极厚,彼此到了
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
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
三字,接着看一看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
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
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 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 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 然另有所见,要保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
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 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 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 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 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 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
而且素为洋人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顺 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 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
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
是这么拟了,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 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
“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
听差立即烫了酒来,随后便是精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 深夜小饮,性质有如庆功宴,一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 了,一抬眼看见他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
“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日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
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 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 少还要添一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 综观全局,原来是两满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敏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 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
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 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 精神复振,喝着茶,抽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
“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
大局的宗旨,细细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 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
都御史的缺,这是个满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满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
但官运不佳,时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 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乱子,革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
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乱子——只不过奏折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 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大臣,主管
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 积柴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些劳绩,
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 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 汉尚书中挑选。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满汉
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 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 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恭 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两宫太后仍在养心殿召见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张军机大臣的名单, 请旨定夺。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与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 荣典,酬谢他保护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交易”,慈禧太后心里有数, 肃顺是被打倒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
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 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 奏折,要旨是“皇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
的授意,开出了交易的条件。用他“辅政”,来交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 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她说,“我们姊妹已经商量好了,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 政王’怎么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 是写着名字,如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
机敏,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 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 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两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
二字,臣也不敢当。两位太后亲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慈安太后老实,还以为他在谦辞,慈禧太后却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 了,一面“亲裁大政”,一面“妄参末议”,交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
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那么,她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 改组政府的计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 见面,出语吞吐隐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党羽,遍布
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 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 是要争取汉人和蒙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称是,但心里明白,恭王这套话是要打个折扣的, 至少桂良和宝鋆的入军机,实无私心在内?同样地,慈安太后也对宝鋆有反
感,只因为先帝痛恨此人。于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过的几个人,问道:“那
个倭仁,现在干什么来着?” 这使得恭王又生惊讶,他不知道这位忠厚老实的太后,怎会知道有倭
仁这个人?“倭仁是奉天的户部侍郎,现在奉派到朝鲜颁诏去了。”恭王答 说,“他是蒙古正红旗,惇王的师傅。”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说,“把他调到京里来,看有什么合 适的差使?’
恭王灵机一动,随即答道:“左都御史爱仁调工部,把这个缺给倭仁好 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个怎么样的人,随即说道:“左都御史得要个方 正些的人来当才好。”
“倭仁是道学先生,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着恭王问道:“六 爷,是吗?”
“是!倭仁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点儿。”
“那不怕。这年头儿聪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点儿的好。” 话说到这里,倭仁调升为左都御史,可说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
不依,她不是跟谁为难,只是要测验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说定了的事,自 己有没有力量把它变更?而从这个测验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
怎样的一种程度?
于是她说:“我看先把倭仁召回来再说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让步了。 这一来恭王不必再多说什么。话锋一转,谈到载垣,他所兼领着的宗
人府宗令这个职务,自然得要开缺,而且为了约束宗室以及治载垣等人的罪 方便起见,遗缺顺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头上。
由载垣谈到肃顺,慈禧太后又激动了:“他管了那么多年的钱,又是户 部的,又是内务府的,自己花,自己报销,刮得一定不少!六爷,你想,在
热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里大兴土木盖大花园,这个人还有心肝吗? 不抄这种人的家,抄谁的家?”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经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 一草一木,不准移动。”
“好!还有热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载垣、端华和肃顺的家,怡、郑两王府,出了名的富足,
抄了他们的家,对空虚的国库,大有裨益。而抄肃顺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 逆不道的罪证来,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对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
应诺,跪安辞出养心殿,去办了旨稿,再来面奏。
军机处密迩养心殿,几步路就走到了。只见三位大学士,以及内定的 军机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齐,恭王当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贺谦谢了一
番,新的政府便算组成了。贾桢和周祖培告辞回到内阁。军机六大臣,在恭
王主持之下,关紧房门开了一次会,把当前要办的几件大事,谈定了原则, 分配了各人的任务。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负责,其次是协调内阁,召
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议讨垂帘的礼节章程,以及定顾命八 臣的罪名,这个艰巨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余在外由宝鋆负联络奔走
之责,在内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诏令。恭王自然是坐镇军机处总其成,桂良则 以年齿行辈俱尊,只请他备顾问而已。
当他们商议停当之时,朱学勤已把恭王承旨转述的旨稿,完全办妥, 正要全班进殿面奏两宫时,文祥派到密云去的专差杨达回来复命了。
为了要听睿王和醇王捉拿肃顺的结果,军机大臣特为留了下来,传令 杨达进来面报。
捉拿肃顺的后半段,是杨达亲眼目睹的,所以他的叙述也是前略后详。 当肃顺被押到睿亲王坐守的“老营”时,他曾大肆咆哮,杨达描叙了他的反
抗不服的神情,却不敢引叙他的话,吞吞吐吐地越发引起大家的关切。
大家也都知道,肃顺所说的一定是“不忍闻”的话,所以也都不问, 只有恭王不同,“肃顺说了些什么?”他看着杨达问。
“卑职不敢说。”
“不要紧!你说好了。”
“反正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说。”
“到底是些什么?”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证,“不管什么话,你尽管直说好 了。”
于是杨达大着胆转述了肃顺的咆哮,他骂恭王与慈禧太后,叔嫂狼狈 为奸,又说满朝亲贵都是些酒囊饭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维持湘军
将领,何能有今日化险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却如此对待功臣,忘 恩负义,狗彘不食!又骂恭王私通外国,挟洋人自重,有负先帝要雪国耻,
扬国威的苦心。对于在京的江南大老,骂得也很刻毒,说他们不念家乡沦陷, 只知道营私舞弊,搜括享乐,简直毫无心肝。
那些军机大臣们,涵养都到家了,尽管心里恼怒,表面却都还沉着, 挥退了杨达,才有人发出冷笑,那是宝鋆:“哼!”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就凭他护送梓宫,敢于携妾随行这一点,就死有余辜了!” 恭王却是强自保持着平静,徐徐说道:“等见了上头再说吧!”
于是递了“牌子”进去,两宫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两位
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 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头。慈禧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
然后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说几句门面话。
未说之先,慈安太后先叹了口气:“唉!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妹年纪 又轻,全靠六爷跟大家费心尽力,才能把局面维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这番话道斤不着两,未曾说到痒处,于是慈禧太后便接着又说:“这一 年多工夫,京里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
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 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压,
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事。肃顺、载垣、 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 是第一次跟两宫太后见面的五个人,觉得西宫之才,远胜东宫。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来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肃顺的屈辱,在他就
擒的消息中获得了足够的补偿。人生在世,什么叫快意?这就是!但是她也 还有不足,报仇以外还要报恩。她想到了吴棠,知道他在江南当道台,要好
好报答他一番,至少给他个红顶子戴!当然,这时还谈不到此,等把垂帘的 事搞定局了,那时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从容容地拣个又贵又富,叫吴棠意想
不到的差使给他,那可比韩信的千金报德又高出许多了。
这样想着,心中如当年初承恩宠,宵来侍饮,酒未到口,人先醉了, 一种飘飘然无异登仙的感觉,简直无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军机大臣
肃然待命的神色,才发觉自己出神得几乎忘形了。赶紧定一定心,找着刚才 的话头,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 吗?当然是目无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余辜?”
“还要启奏两位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 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慈安太后脱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慈禧太后又是连连冷笑,带着那种厌恶伪君子、假道学的卑夷神色:“你
们都在京里,没有看见肃顺在外面的脸嘴。”她索性把肃顺讽刺一番:“在热 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
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 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 把文宗的微行,以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艳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于是,她略停了停又说:“要不知道的人,见了肃顺在大行皇帝面前的 样子,谁不说他那份孝心少见?他自己也说,侍君如父。哼!护送梓官,还
忘不了带着他那两个妖精,这就是孝顺吗?” 慈禧太后居然在临朝听政之际,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词,似乎证实
了外面的一项流言,说肃顺的两名宠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热河曾得罪了慈 禧太后。但不管有无私怨,纲常名教要维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觉
得肃顺此举不可恕。
“不管怎么样,肃顺的罪名,已不止于一死了。”慈禧太后断然决然地说:
“先该抄他的家!今天就办。”
“是。”恭王答应着,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两宫太后盖了章, 随即退出,派文祥、宝鋆去抄肃顺的家,同时将改组政府及恭亲王授为议政
王的上谕转送内阁明发。
其时外面已有风声,但只知朝局有大反复,却不知详情如何?因为这 一场可以震动九城的大政变,在京里也只是载垣和端华的被拿交宗人府,算
是一个明显的迹象,而此迹象又只现于内廷,非外界所能得见。同时三品以 上的官员,为了恭迎梓宫,多已出城住在离德胜门十几里的清河,根本还不
知道京中有此变故。而一般品级较低的官员,却又不够资格与闻高层的机密,
连打听都无从打听,唯有在内廷供职,地近清华的翰林,略有所闻,但情势 混沌,吉凶难卜,也不便公然谈论,免得无端卷入漩涡,所以这些风声在官
场里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反是民间,消息比官场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厂一带的居 民,前一天就从被驱散的轿伕、跟班口中得知,郑亲王被革了爵,抓了起来,
随后发现郑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逻,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终于又看到肃 顺抄家。
那是文祥亲自坐了绿呢大轿来抄的,他的随从,除了步军统领衙门的 武官以外,还有宗人府、内务府、刑部各衙门的司官和顺天府的地方官。这
些随员又有随员,每人都带着几名极其干练的书办。等一到了二龙坑劈柴胡 同,与郑亲王府望衡对字的肃顺的住宅,步军统领右翼总兵属下的军队,立
刻团团围住了四周,顺天府尹衙门的差役,把皮鞭子挥得刷拉、刷拉地响, 但赶不走看热闹的路人,一个个站在远处,以惊诧不止的心情,看着文祥下
轿,带领随员,进入肃顺的宅子。
肃顺的妻子早就故世了,两个姨奶奶跟在他身边,此时也已一起在密 室被捕,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两个姨奶奶一人生一个,大的十三岁,名叫徵
善,承继给郑亲王端华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岁,生得倒象肃顺,什么都 不怕,看见来了这么多人,觉得十分好玩,非要出来看热闹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肃顺家的西席、帐房、管家、听差、婢女、无不吓得 瑟瑟发抖,也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跟文祥搭话。好在文祥也明了这种情形,到
得厅上坐定,首先吩咐随员:“这件差使,要干得漂亮、利落!谁要是手脚 不干净,莫怪我不讲情面。”
“喳!”随员们齐声答应。
“还有,‘罪不及妻孥’,肃顺犯罪,跟他家里的人不相干。 千万不准难为人家!”
“喳!”随员们又齐声答应。 那个抄那部分,任务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没有话,大家便要散
开来动手,文祥却又喊一声:“慢着!把这里的管家找来!” 肃顺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过必须出面,早戴着大帽子在厅旁伺候,听
这一声,便跑了来,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头,自己报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过继出去了?”文祥问说。
“是。过继给四房了。”那是指端华——端华行四。
“现在在这儿不在?”
“在!”
“把他们小哥儿俩,送到他四伯那儿去。是他们哥儿俩的东西,尽量带 走。”
这时杨远三站在文祥身边,懂得他的意思,便点醒肃顺的管家:“你要 听清了文大人的话,是他们小哥儿俩的东西,可以尽量带走。你可要快一点 儿!”
肃顺的管家,如梦方醒,磕头称谢,匆匆而去。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 网开一面,让他们带些细软出去,可以变卖度日。肃顺的管家已经领悟,也
知道不会容他从容检点,到了里面,与西席、帐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说,时 机急迫,只好尽量拣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于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脚拿斧头劈开箱子,先找珠宝首饰,次取
字画古玩,再拣大毛皮货,满满装了两个箱子。其时全家的婢仆,众口相传, 也都赶到了上房,趁火打劫,尽挑好东西往身上揣。有两三个比较正派的,
先还吆喝着阻止别人放抢,阻止不住,而且见人发财眼红,终于也淌入浑水 中了。
这样乱糟糟搞了有半个时辰,听得外面喝道:“里面的人都出来!”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见一个带刀的武官,领着数名兵丁差役,正
走进院子,随即闪在两旁,让出一条路,步履安详的文祥,踱了进来,抬头 望了一眼,立刻便皱起了双眉。
屋里的人,一个个躲躲闪闪地走了出来,两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 肃顺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们向文祥磕头道谢。
想到肃顺薰天的气焰,今天落得这样一个凄凉的下场,文祥心里也很 难过,国法之外,能帮肃顺忙的,也只有照顾他的后人这一点了。所以文祥
叫他们弟兄站起来,以长辈的资格,慰勉着说:“你们俩好好儿到你们四伯 那儿去,要好好儿念书。你们父亲到底也给朝廷出过力,是个人才,你们将
来要学他的才干,别学他的脾气。”说到这里,转脸对肃顺的管家:“我派人 把你们送出去。你的这两个小主人我可交给你了!
你要拿良心出来。不然,哼!” 他把脸一绷,吓得肃顺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说了这一句,文祥吩咐杨达,把徵善弟兄和管家,连 人带东西,送到郑王府。
其余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备好了,下令拦截搜检, 把他们明抢暗偷,塞在怀里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最倒霉的是那个西席,
自己裤带上拴着的一个汉玉佩件,也当做悖人之物被没收了。
“这个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议,“这块玉是三代的家传!” 搜他的人是在内务府当差的,下五旗的传统,看不起西席,称之为“教
书匠”,所以一听他的话,勃然大怒:“去你妈的!教书匠做贼,丢你家三代 祖宗的人!”说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个筋斗。
“不准打人!”文祥沉声说着,又看到一个差役借搜检的机会,调戏婢女, 便又大喝:“不准轻薄!”
就这样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文祥替大家立下了严格的执行规矩。等 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检完毕,都驱入空屋,除却大厨房的厨子,可以照
常当差,以及两三名帐房,必须随同办事以外,其余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暂 时被软禁了。
“大家散开来,分头办事吧!” 一声令下,全面行动。预先已编配了多少个班,每班少则三个人,多
则五、六个人,职位最高的,充作临时带班,不动手,只用眼,负稽察的责 任,其余的一半点数,一半记帐,抄家称为“籍没”,非立簿籍登录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里面带一班,这一班抄肃顺的书房,主要的就是检查肃 顺个人的文件。一走进他那间宽敞而精致的书房,最触目的就是立在书桌旁
边的一座大保险箱。不用说,如果肃顺有什么机密文件,一定放在这里面。 这一下难题来了,保险箱不但要钥匙,而且还要对西洋数字的暗码,
钥匙当然是肃顺自己带在身边,数字暗号,则更只有他自己知道。
“怎么办?”文祥看一看四周问道:“谁懂这个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觑,无从作答,连最能干的内务府的司官,也是一筹莫展。
这时杨达已经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郑王府,回来交差,一看这情形,他 倒有主意:“总理通商衙门的王老爷,一定有办法把它弄开。”
“对了,对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赶快去把王老爷请来。” 王老爷是指总理通商衙门的一个章京,此人喝过洋墨水,又在上海多
年,熟悉洋务,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请教他。但总理通商衙门在东城,
一来一往,很要一会工夫,于是文祥先把肃顺的书桌抽斗打开,把里面的奏 稿、信札取了出来,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爷来了,还带了一个洋人来。见过了礼, 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钥匙左试右试,又把耳朵凑在数字号盘上,一面慢慢地转,
一面聚精会神地听。那些抄家的官员书办们,从未见过如此开锁,一个个住 了手,兴味盎然地看着。
那洋人绷紧了的脸,终于出现了喜色,接着就打开了沉重的箱门。文 祥大喜,托王老爷向那洋人道谢,彼此客气了一番,洋人仍旧由王老爷带着 走了。
保险箱里,果如文祥所预料的,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有许多文 件。大部分是别人寄给肃顺的密札,略略翻一翻,写信的人,或用别号,或
用隐名,或者就写上“知名”,甚至根本没有名字。不必看内容,光看这些, 便知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在内。
这是个极丰富的收获,但看了一两封,文祥觉得事态严重了。 因为这些密札,虽然具名不显,措词隐晦,而外人看来莫名其妙,但
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确的解释。首先从笔迹上,他可以认出发信 的人,由发信的人的经历,可以推想出那些隐语所指的是什么?这样因字识
人,因人索事,细加寻绎,十解七八,而就在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证实了 外面的流言,不是空穴来风。
很早就有这样的流言,说肃顺阴蓄异志,这些流言自然荒诞不经的居 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肃顺的支持湘军,说是在培植他个人的
势力,而礼贤下士,亦无非王莽当年。只是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布,从没有 一个人敢去认真追究,更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曾说过这些话,这些话
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当肃顺圣眷王隆的时候,谁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听到过不少的这种流言,在他觉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肃 顺会做这种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个权臣,不会是个叛逆。文祥甚至也
不相信会有人敢对肃顺“劝进”,因为那不是爱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 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了。
在那些信札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书陈孚恩的信,颇有些暧昧不明的 话,还有就是所谓“肃门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闿运、李寿蓉、严咸、
黄瀚仙、郑弥之、邓保之,这些人都算“名士”,书生积习犹在,评论人物, 指斥时政,放言高论,不免偏激,也许本心无他,但如果追究陈孚恩那些暧
昧不明的信,则此“六子”逞一时之快的意气之言,自然也就要当做附逆的 证据了。同时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别人的议论,则又成一番是非,辗转
株连,将兴起难以收拾的大狱,在这外患初消,内乱未平的时候,是足以动 摇国本的。
这样一想,文祥悚然心惊!一时也无法细看,先要把这些东西检齐了 要紧。于是在保险箱和书桌抽斗里,把所有的文件,还有两本别人送钱给肃
顺,肃顺送钱给别人的帐簿,包成一包,封缄严密,亲自画了花押,随身带
着,上轿先走,去见恭王商量处置的办法。 其时政变的消息已传遍九城。消息的来源有三处,最明白不过的自然
是内阁的明发上谕,但此时看得到的,只有少数人,其次是劈柴胡同,众目 昭彰的抄家,还有就是密云来客所谈的肃顺被拿问。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门
外的大商号,以及茶坊酒肆,无不以此作为话题,在大发议论。
那些议论中,大都对于新政府表示欢迎,这不仅由于恭王的威望使然, 更因为军机六大臣中,五位原来就在京城里的,这一点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效
果,京城里的人,觉得这五位军机大臣是“洋鬼子打进来”时,与老百姓一 起共患难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种亲切的好感。
他们尤替恭王庆幸,认为他以前受了许多委屈,咸丰皇帝不该亏待同 胞兄弟,天潢贵胄,不惜降尊纡贵与洋鬼子周旋,这些都被认作是恭王的委 屈。
当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肃顺为然,特别是那些旗人以及与户部、内 务府有关系的商号,无不拍掌称快。
那些商号都是为了五宇字官钱号勾结户部司官舞弊,为肃顺雷厉风行 一办,吃了亏的。
有了恩怨,说话就不公平了,把银价大涨,钱票贬值,影响小民生计, 都归咎于肃顺,当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肃顺亟亟于定“祺祥”的年号,就
是想早日把新钱铸出来,收兑烂钱票,好平抑银价、稳定物价。这一点连自 负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铭都省会不到,更不用说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紧的还是利害关系。顾命八大臣都垮台了,倚他们 为靠山的人,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都想打听一下详细内幕,好作趋避。但
自知色彩太浓,不便抛头露面,只好躲在家里干着急。
另外在肃顺手里吃过苦头,被压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 不相同了,无不喜动颜色,奔走相告,同时更要去打听消息,联络感情,作
为时来运转,复起的开始。
恭王和桂良府里的门栏太高了,踏不进去,沈兆霖、文祥、宝鋆,也 都是红顶子,难得高攀,所以目标集中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曹毓瑛,一个 是朱学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处理回銮期间被压了下来的章奏诏令以外, 他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安抚在外的将帅。中枢政变,必然会影响前方
的军心,湘军正当用命之际,死了一个坐镇长江上游,协和各方的胡林翼, 已足以打击士气,再去了一个支持湘军最力的肃顺,说不定就会引起猜疑,
激出变故。倘或如此,后果异常严重,即使在京城里从顾命八臣手中,顺顺 利利地接收了政权,这一次处心积虑所发动的政变,仍旧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曹毓瑛和朱学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 因此,两个人商量着,用恭王的名义,写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抚,除了说明
肃顺等人获罪的由来以外,最主要的一点,是有力地暗示,保证他们所受到 的支持,比过去只会增加,不会减少。这些信的措词甚难,过与不及,都非
所宜。因而在军机处一直忙到上灯时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门的贺客便迎了出来,纷纷向他道贺荣膺新命,入 参枢机,然后把他簇拥了进来,厅中又还有一班人在等着,照样再周转一番,
而门上来报,倒又有客来了。
曹毓瑛一看这情形不妙,恭王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
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宫,那得有闲工夫来跟这些人应酬?因此,他就不脱袍 褂,也不进上房,向他不离左右的一名心腹听差,使了个眼色,便坐在厅上 陪客。
一番寒暄过后,有个曹毓瑛的同年,开口发问,他问得十分率直:“琢 翁,外间传言,说拿问‘三凶’谕旨,出于大笔,可有这话?”
“三凶”之称,曹毓瑛还是第一趟听见,顾而言他地说:
“‘三凶’?莫非指怡、郑两王和肃中堂?” 问话的人有些发窘,身历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气气对载垣他们用官称,
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经定了他们的罪,加以“三凶”的恶名了。 这一下别的宾客也不敢胡乱开口了,只泛泛地谈些无关紧要的话,但
有一个人所问的,在曹毓瑛看来,极有关系,问的是新帝的年号,可是仍用
“祺祥”? 他还来不及回答,事实上亦很难回答,幸好他那心腹听差替他安排的
脱身之计发动了,门上高擎一张名片,到了厅上,单腿屈膝向他打了个扦, 用很清楚的声音通报:“恭王爷派人来说,请老爷马上到王府去,有要紧事 商量。”
那些想来打听消息或者套交情的宾客,只得纷纷起身怏怏辞别。曹毓 瑛原要到大翔凤胡同鉴园,送了客,随即也就上了车,直放恭王的别墅。
恭王与文祥已经谈了一会了,看见曹毓瑛到,劈头就说:“你来得正好。 有个难题,你来出个主意,这一包东西怎么办?”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许多书札, 拈起一封,略一审视,便知是从肃顺家取来的,他随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什么关碍之语?”他问。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脸色沉重,文祥的脸色严肃,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静地说:“以不看为妙!”
“着!”恭王突然击案一呼,把文祥与曹毓瑛都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他, 他却又看着曹毓瑛问:“琢如,你不愿看这些信,为的什么?为的不生烦恼 是非,是吗?”
曹毓瑛微笑着点点头:“王爷明鉴!”他说:“倘或关连着什么同年知 好,我既不便为他们求情,又不能视作无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了。”
“好个‘眼不见,心不烦’!”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运气好。” 这就可见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为难。曹毓瑛心想,这些信中,不
知牵连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场阴德。但这话不便贸 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压下来再说。
他刚有此一念,恭王却已见诸行动了,他亲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 曾细看。”他说,“琢如的办法最好,不闻不问。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闻
两宫,当众销毁,好让大家安心。”
“好极了,好极了!”文祥脱口大赞,如释重负,“王爷这样子处置,是 国家之福。”
“唯有这样,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维持住。你们两位有机会不妨 告诉大家,不必惊惶。不过??,”恭王沉吟了一会又说:“有几个人非办不 可!”
“名为‘肃党’的,也不可一概而论,形迹不著,不妨从宽。”文祥这样
相劝。
“当然。”恭王说道:“我想办两个人,一个是陈孚恩,一个是黄宗汉。” 要办陈孚恩,曹毓瑛不觉得奇怪,陈孚恩是有名的能员,但也有名的
狡猾。至于黄宗汉,历任封疆,毁誉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颇有知好, 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虽有疑团,口头却无表示。文祥一向主张宽厚,曹毓瑛则是今非 昔比,以前当军机章京,不过幕后的谋士,设谋不妨知无不言,态度立场亦
比较单纯,善为人谋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虽然衔头是“军机上学习行走”, 但到底是共掌国柄的军机大臣,要学“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而况肃顺
锋芒太露,喜欢得罪人,覆辙不远,岂可无戒?所以他们对恭王要办陈孚恩、 黄宗汉的话,都出以一种审慎的沉默。
这样,恭王也不必再谈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有 人问我,”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 用‘祺祥’!
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 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 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
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 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 的献议,主张用‘熙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 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 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肉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
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
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
面的书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着又谈了些别的,因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
日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
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
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 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 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 是王爷定日子。”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 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 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 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
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 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
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 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
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 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现在也要
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 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 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 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 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
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 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 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 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 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 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 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
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西面’。”醇王把声音压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 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
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西面’是条毒蛇,
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泄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 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
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 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慈禧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
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
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禁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
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进京吧!两宫有许多话要问你呢。” 于是醇王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
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 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禁闭获咎的宗室之用。 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
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 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几句“小 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喷头乱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
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 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腰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
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
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
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 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
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 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
不下“诏狱”,圈禁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 乎不见天日。数百年下来,阴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
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 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 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
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 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满
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禁之中, 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
盛斋的酱羊肉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
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 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 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
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 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 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 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
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 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交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
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 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 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
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
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 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 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弄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
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 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
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 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 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 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满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
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 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弄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听得肃顺这话,载垣和端华大为兴奋,不约而同地围了拢来,三个人
坐在狼皮褥子上,把头凑得极近,低声密议。
“第一步是如此!”肃顺取牙箸在潮湿的砖地上,写了个“拖”字。拖到 什么时候呢?他接着又写了“甲子”二字。
端华一时不能意会,载垣却领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举行登
极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万寿,喜事重重,决不能杀人。 这时肃顺又写“或有恩诏”。意思是指登极大赦。 字还未写完,载垣摇摇头说:“不见得。”
肃顺也知道登极大赦,不赦十恶,而十恶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
他们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请督抚力保。”
“啊,啊!”载垣见他写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动督抚力保,要 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无用处。
“你懂了吧?看!”肃顺写了几个姓:“曾、骆、劳、官、彭、严、李。” 这是指两江总督曾国藩、四川总督骆秉章、两广总督劳崇光、湖广总
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抚彭玉麟、河南巡抚严树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遗缺 的湖北巡抚李续宜,这些封疆大吏,正在为朝廷效力,说话颇有分量,而且
与肃顺的关系都不坏,如果他们能自前线分头上奏,请求宽贷这三个人一死, 恭王是无论如何不敢不头帐的。
看到载垣和端华的欣许的脸色,肃顺才解释他要通个信出去的目的, 想找个人在外面替他设法去“拖日子”、设法去活动督抚力保,“此人可当此
任!”他接着又写下三个字:“陈子鹤”。
陈子鹤就是陈孚恩。一提到他,载垣和端华都想起他当军机章京的时 候,救穆彰阿的故事。这是二十年前的话,陕西蒲城的王鼎,与穆彰阿同为
大学士直军机,痛恨穆彰阿妨贤误国,斥为秦桧、严嵩,宣宗是个庸主,最 不善识人,王鼎苦谏不听,继以尸谏,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带里留下一道遗
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荐林则徐。
王、穆不睦,是陈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无 通知,心知必有蹊跷。开是匆匆赶去探望,一进门就听见王家上下哭成一片,
陈孚恩问知其事,直入王鼎卧室,不由分说,叫王家的仆人把老相爷的遗体 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遗疏,暗叫一声:“好险!”如果晚来一步,
遗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陈孚恩便把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拉到一边,悄悄为他 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尽,有伤国体,不但没有恤典,说不定还有追夺原
官等等严厉的处分;第二,皇帝正恼王鼎过于耿直,遗疏言词激动,皇帝一 定听不进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罢了,就怕扳不倒,两家结
下深仇,王抗不过一个翰林,如何斗得过穆彰阿?
一听这话不错,王抗慌了手脚,自然要向他求教,陈孚恩乘势劝他, 奏报王鼎暴疾而亡,同时替他改了王鼎的遗疏。当然也答应为他从中斡旋,
使王鼎能得优恤,王抗丁忧起复后,可以升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听信了陈孚恩的话,穆彰阿得以安然无事,感 激之余,大力提拔陈孚恩,不数年当到山东巡抚,还蒙宣宗御笔题赐“清正
良臣”的匾额。而王抗因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陕甘同乡,他父亲的门生故 吏,统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郁郁而终。
这段往事,端华记得很清楚,所以当时脱口称许:“好! 这小子真能从死棋肚子里走出仙着来!你找对人了。”
载垣却有不以为然的神气,肃顺便问:“怎么样?”又写了一行字:“陈
随梓宫到京,事不宜迟,即应设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载垣低声问说。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们不见得饶得过他。”
“那是以后的事。”肃顺又写:“子鹅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载垣点点头,写着字答复他:“通信之事,我可设法。”在未被捕以前,
他一直是“宗令”,这宗人府里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肃顺一到,就带来了希望,载垣和端华便又死心塌地听他指使摆布了。
其时端华有件事要告诉他、安慰他,心里已转了半天的念头,趁这情绪略好 的当儿,便用极和缓的语气说道:“老六,你先沉住气,我跟你说点事儿。
劈柴胡同,让他们给抄了??。”
话还未完,肃顺猛然跳起身来,气急败坏问道:“什么,抄了?没有定 罪先抄家,这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端华已料到他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仍旧能够保持平静的态度,
“也还没有旨意,文博川带人就去抄了。不过,他倒还好,手下留情,让两 个孩子带了点东西出来,住在我那儿。”
肃顺意乱如麻,焦忧不堪,在屋里疾步绕行,走不数步,突然停住脚 问:“我那个保险箱,不知让他们打开了没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肃顺脸色灰败,不知何时,已取得保险箱的钥匙在手, 使劲往窗外一丢,在空庭铿锵的清响中,大声嚷道:“咱们完了!陈子鹤也 完了!”
他看得很准,但他不知道,陈孚恩即使没有给肃顺写过那些暧昧不明 的信,禄位亦将不保。詹事府少詹许彭寿,在拿问顾命八大臣的诏旨初下时,
便已上了一个折子,奏请察治党援,意中所指,就是陈孚恩。许彭寿除了卑 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势利小人以外,其间自不免还涉及恩怨。陈孚恩倚附肃
顺,曾硬生生挤掉许彭寿的父亲许乃普的吏部尚书,取而代之。
其时正为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之后,当焚园的那一刻,许乃普父子、 沈兆霖、潘祖寅等人,还在圆明园值班,闻警仓皇,几乎性命不保。而陈孚
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难之义,竟忍心利用肃顺的权势,对惊魂未定 的许乃普,横施压力,迫令告病,腾出吏部尚书的位子来给他。这样,不但
使许乃普从此失去了拜相的机会,并且也是在那种艰难黯淡的日子里,犹如 雪上加霜的一次打击。口虽不言,心情抑郁,为人子的许彭寿,自然要引以
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气的是,陈孚恩根本不具备当吏部尚书的资格。吏 部为六部之首,历来非翰林出身不能当尚书,而陈孚恩的出身是拔贡。
翰詹科道原许闻风言事,但当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 回奏,恭王用的就是这个方法。于是许彭寿复奏,痛劾陈孚恩,而钻营肃顺
弟兄和载垣的门路的,又不止陈孚恩一个人,吏部侍郎黄宗汉,户部左右侍 郎成琦、刘昆,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迹最密,京官朝士啧有烦言,
于是也一起列名弹章了。
弹章上有黄宗汉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黄宗汉, 由于和议而来。早在咸丰七年冬天,黄宗汉继叶名琛为两广总督,其时英俄
两国兵舰已停泊吴淞口外,如果军事上没有把握,此时议和还不会太吃亏, 所以当他赴广州到任,经过上海时,两江总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里与洋
人开谈判,但黄宗汉知道广东民气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议和,到任必不为地 方所欢迎,为了自己的前程,不顾一切,取道福建,到广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为这一耽误,英法俄美四国联军内犯天津,而黄宗汉在广州,还在
迎合民心,以一股虚骄之气,鼓动民团作无谓的抗争,把局面越搞越坏。但 亦终于由大学士桂良和吏部尚书花沙纳,经过美国的调停,与四国订立了“天
津条约”,规定关税税则,换约,以及交还广州等等谈判,在上海开议。那 时黄宗汉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问问他广东的情形,好作谈判的准备,那
知道他竟避不作答。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桂良一谈起来,就要动气。
恭王在实际接触到国际交涉以后,认为弄成这样不利的城下之盟,以 及和议再一次决裂,演变成英法联军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顾自己功名,
不顾大局艰难的黄宗汉要负大部分的责任。而这样一个误国的疆臣,因为依 附肃顺的缘故,当时竟能调任四川总督,越发让桂良和恭王,咽不下那口气。
因为这些缘故,陈孚恩和黄宗汉的前程,当恭王复起的那一刻,就已 注定终结,而当劈柴胡同肃顺家被抄,搜出那些暧昧不明的信以后,陈孚恩
就连脑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办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党援”,必须等正
犯先议了罪才能动手。 梓宫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胜门进京城,东华门进禁城,奉安皇帝
正寝的乾清宫,接着举行祭典,恩赏扈从官员,忙了两天,到了初五一早, 六部九卿各衙门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齐集内阁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学
士一到,随即开始会议,公拟顾命八大臣的罪名。
谕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这个会议,因此由他先发言。恭王事先是有了 准备的,采取一种奉旨办理的态度,所以未曾开口,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
纸来,从容说道:“奉两宫太后面谕,载垣、端华、肃顺等人,朋比为奸, 专擅跋扈,种种逆行,令人发指。两宫面谕此三人的罪状,我给大家念一念。”
他看着纸上的记录,念出载垣、端华、肃顺的罪名,共有八款:
“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 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即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 亦敢违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 对时言‘臣等系赞襄皇上,不能听命于皇太后。即请皇太后看折,亦为多余
之事。’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面请分见两宫皇太后,至召对时,词气之间,互有扬抑,意
在挑拨。 七、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八、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念到这里,恭王把那张纸收了起来,接着又说:“还有载垣等人招权纳 贿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于琐细,不必在这里列举了。至于景寿、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这五个人,应得何罪?亦请各抒高见,以便秉公 定议。不过有一层,我要特别向大家说一说,初九是登极大典的好日子,皇
上践祚之初,不宜行诛戳之刑,所以我们要赶紧定议才好。”
这话已说得很明白了,要行诛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决定,那还议 些什么?翰林、御史中颇有人不以恭王的话为然,但要反驳,得先考虑一下
后果,这一考虑,一个个便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许多耿直的人,惊诧不满的,还不止于恭王这种一手把持的态度,
而是他所宣布的载垣等人的罪状,谁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于两 宫太后之口,还是恭王自己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
是“欲加之罪”。
可以说与议的人没有一个不记得,在大行皇帝弥留之际,曾明发两道 上谕,第一道是立当今皇帝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顾命八大臣,有“尽心辅
弼,赞襄一切政务”十个字,那就决非载垣、端华、肃顺三个人的“造作名 目”了。固然,也有人说这十个字是杜翰写旨的时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
经大行皇帝生前认可,便无可争议。再退一步说,果真是载垣等人矫诏,则 两宫太后早就应该说话,于今在顾命八臣,拿问的拿问、解职的解职,无从
申辩举证之时,作此片面的指责,那是在上者诬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归不服,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这样沉默着,已足以使恭王和 三位大学士,觉得难堪,于是周祖培看着赵光说道:“蓉舫,你掌秋曹,该 有话说呀!”
今天这一会,虽由恭王主持,实际上全要由刑部承办,所谓“掌秋曹” 的刑部尚书赵光,早就想说话了,只是为了礼貌,要让三位相国先表示意见,
现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征询,那还客气什么?赵光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用 他那浓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惊地说了两句话。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说,“载垣、端华、肃顺,都是‘凌迟处死’ 的罪名。”
云南口音虽然重浊,但听来沉着有力,所以赵光这两句话一出,每个 人心头都是一震,对犯人本身来说,没有比“凌迟处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脸色,恭王反倒这样问:“凌迟,太重了吧?不能减一 点儿吗?”
“不能减!”赵光斩钉截铁地答道:“律例上载得明明白白,‘凌迟处死’ 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谋反大逆’。坐实了这一款,就是凌迟,
如果不是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谈不到凌迟了!”
赵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谈律例,没有一个敢轻易跟他辩驳,其实辩驳 也是多余,在恭王宣布罪状时,便知载垣他们三个人,已经死定了。但凌迟
处死,毕竟太残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肃顺独重这一点来说,载垣和端华, 应该减刑,才算公平。
“载垣和端华,是受肃顺的挟持,”文祥徐徐陈言,“谋反大逆,亦有首 从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论,还请公议。”
“正是一概而论,”赵光抗声答道,“律例明载,‘谋反大逆,不分首从皆 凌迟处死。’没有啥子例外!”
赵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谁也没法替他们求情。 而且“谋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适用“八议”中“议亲”、“议贵”的原则,
所以大家虽都觉得载垣和端华,比肃顺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叹息而已。
“那么,其余的五个人呢?”恭王又问,这表示那三个人的罪名已定谳 了。
这五个人的罪名,原来也应该有轻重的区别,杜翰附和肃顺,形迹最 明显,肃顺也把他当做心腹,机密大事,都曾与议,如果说载垣等人有谋反
大逆的意思,则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颇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维护他的至亲景寿,不愿苛求。其次, 杜翰沾了他父亲杜师傅的光。杜受田善尽辅弼之责,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
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这样的误会:说恭王当初未得帝位,都 由于杜受田的缘故,宿憾未释,报复在他儿子头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肃顺出
了许多花样,与其他四人不同,却不愿把他单独论处。
因此,会议的结果,五个人是同样的处置:革职、充军新疆。一场大 狱,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纷纷散去。会议结果的奏稿,由刑部
主办,赵光亲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内阁典籍厅的地方,就近办理, 好让恭王当天就能上奏。
在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与三位大学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极, 必须诏告新帝的年号,“祺祥”二字,早经决定取消。周祖培主张用“熙隆”
或者“乾熙”又不为恭王所喜,于是经文祥、宝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议, 拟了“同治”两字,此刻便由恭王亲自提出,征询内阁的意见。
连周祖培在内,大家都说这两个字拟得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大 家都不曾说。因为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
是两宫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 足以号召人心,比李慈铭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议用“熙隆”或“乾熙”是好 得太多了。
果然,这个年号,大为慈禧太后所欣赏,因为两宫同治,即表示两宫 并尊,没有什么嫡庶之分了。当然,她也能体会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别是
恭王那个“议政王”的衔头,正好是同治这个年号的注解。
等年号的事谈定了,恭王随又面奏在内阁会议,定拟顾命八臣罪名的 情形,同时递上了刑部主办的奏折。
听说要杀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乱跳,手足都有些发软了。慈禧太后 自然也有些紧张不安,但她决不愿在恭王面前表现出“妇人之仁”的软弱,
所以很镇静地把奏折看完,微皱着眉说:“六爷,凌迟处死,象是太厉害了 一点儿。”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声惊呼:“什么!还要剐呀?”
“这是依律办理。”恭王把赵光引用的律例复述了一遍:
“‘谋反大逆,不问首从皆凌迟处死’。”
“这不好,这不好!”慈安太后大摇其头:“杀人不过头点地,干嘛呀, 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恭王原来的意思,就不过把载垣、端华、肃顺杀掉了就算了,既然两 宫太后都不主张凌迟,便即说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
两位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恩典是要给的。”慈禧太后是俨然仁主的口吻了,“不过罪名有大小, 刑罚也得有轻重。反正什么坏主意都是肃顺想出来的,所以我的意思,载垣
和端华,应该跟肃顺不同。”
她的话似乎未完,恭王便接着余音,大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归难 逃一死!”
“那就赏载垣和端华一个全尸吧。”
“是!”恭王答应着,又补充了一句:“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令自 尽。”
一后一王,似乎在闲话家常之中,就处置了三条人命,使得坐在东边 的另一位太后,内心震惊莫名!一个女人掌生杀之权,一句话就可致人于死,
在她看来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反常之事,而这生杀之权,在慈禧手里,举重 若轻,杀人就象一巴掌打死蚊子那么不在乎,这太可怕了!他还记得,咸丰
八年十月里,大行皇帝在肃顺坚持之下,朱笔勾决了大学士柏葰,回到圆明 园同道堂,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就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以后两三天,也
一直郁郁不欢,心里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杀的不止一位大臣,还有两位世袭 罔替的铁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这辣手,真是越发不可思议了!
她一个人正这样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时,慈禧太后与恭王已谈到了其 余的顾命五大臣,她首先就开脱了景寿,以此示惠于恭王,“六额驸可怜巴
巴的!姐姐,”她转脸跟慈安太后商议:“把六额驸的处分都宽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时还有些茫然:“六额驸怎么了?”
“不就是一案的吗?”慈禧太后答道:“那五个都定了革职充军的罪。不 能这么笼统了事!六额驸是老实人,冤枉蹚了浑水,咱们要给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说,“不但六额驸,其余的能宽免也就宽免吧! 和气致祥,别太过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齐点头,两个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实际上只有肃顺 一个人,元凶在擒,廷议诛杀,原已心满意足,所以有不为已甚的想法,同
时也感于慈安太后“和气致祥”这句话,正合着“同治”这个年号的精义, 所以无不首肯。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诏告天下的谕旨,要能让人摆在桌子上评论, 既然宽免景寿,不得不再找一个人出来加重他的罪名,作为对照之下的陪衬。
而这一个被牺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却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对杜翰深为不满,认为他应该充军,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 远些,情势摆在那里,杜翰不能单独论罪,要单独论罪,他就是附和谋反大
逆的从犯,刑罚又不止于充军。那一来要引起轩然大波,翻案的结果,可能 连杀肃顺他们这三个人,都会为清议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来,而且这话是看着慈安太后说的:“杜 翰是杜师傅的儿子。”
只这一句话,两宫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个鄙夷的表 情。
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谕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张天威之余, 还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张在军机最久的穆荫,应该比其他四
人加重罪名以外,还建议两宫太后召见亲贵王公以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亲 自征询意见,然后宣示,分别减刑。
能让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赞成的事,当即准 奏。接着又问了些登极大典准备的情形,以及外间的民心士气,和对于载垣
等人被捕的反应,到快上灯时,恭王才退了出来。
养心殿召对,虽不准太监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卫严格执 行关防的措施,否则天语外泄,是无论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这时宫内已纷
纷在谈论载垣、端华和肃顺将被凌迟处死这件新闻。许多太监和宫女,不知 道什么叫“凌迟”,但一说到“千刀万剐”的“剐”,就没有一个不懂的了。
懂虽懂,却没有谁见过。因此,在御茶房里,太监聚集休息之处,便 都以此为话题,围着见多识广,形似老妪的六、七十岁的太监去请教。他们
也没有见过,只是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想象,说得活龙活现,而遇着另一
种不同的说法,便难免发生没有结果的争执。 有一个说,“剐”刑称为“鱼鳞剐”,用一张鱼网,罩在受刑的人身上,
裹得紧紧地,让皮肉都从网眼里突了出来,然后用极锋利的刀,一片一片,
细细脔割,到死方休。 另一个说不对,剐刑没有那么麻烦,也没有那么残忍,只是“扎八刀”,
额上两刀,片下两块皮来,正好垂着盖住了双眼,胸前乳上两刀,如果犯人 家里花够了钱,刽子手这时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窝上刺一刀,结果了性命,以
下双臂双股各一刀,就都毫无知觉,不感痛苦了。
看起来是“扎八刀”比较合理可信,但另一个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 故,于是展开辩驳,变成吵嘴,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有人喊道:“小安子来 了!”
这一喊,嘈杂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现在是宫里的大红人,连 敬事房的总管都得让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纷纷站了起来,年长品级
高的,叫他“兄弟”,年轻品级低的便尊他为“二爷”,没有谁敢提名道姓称
“安德海”,更不用说是当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欢聊闲天,一见大家这情形,便大模大样地问道:“你们
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有什么,”有一个谨慎的,抢着答道:“稀不相干的闲白儿。”
“不对吧,”安德海瞪着眼说,“我明明听见在吵什么,好大的嗓门儿! 怕的慈宁宫里都听见了。”
禁垣深远,御茶房的声音再大,慈宁宫里也不致于听见,这明明是安 德海有意唬人,于是有个胆小的便说了实话:“在谈剐刑,一个说是‘鱼鳞
剐’,一个说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么回事儿?”
“剐谁呀?”安德海扬着脸,明知故问。
“不是肃中堂他们三位吗?”
“那一个肃中堂?”安德海厉声诘责,一双金鱼眼越发鼓了出来。 看他这声色俱厉的神态,莫不吃惊,同时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话,
在那一个字上触犯了他的忌讳? 面对着满屋子被慑服了的太监,安德海飘飘然满心得意,气焰就更甚
了,冷笑一声,环视四周:“已经革职拿问,大逆不道,马上就要砍头的人, 还管他叫‘中堂’,你们是什么意思?哼!等着瞧吧!平常巴结肃顺的,可
得小心一点儿!”
因为有他这一句话,便有人为了挟嫌、求荣,或者脱卸干系,纷纷跑 到他那里去告密。
这是给了安德海一个讨好的机会。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窝粥, 正将就寝时,他揣着一张名单,悄悄到了她身边。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说,“宫里有奸细。”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惊,“怎么说?”
“奴才是说,宫里有好些肃顺安着的奸细。”
“对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闲豫的神态,把脸沉了下来,“第 一个就是王喜庆,非重重办他不可。”
“不止王喜庆一个。”
“我也知道,决不止王喜庆一个。还有谁?你去打听打听。”
“奴才已经替主子打听来了。”安德海从怀里取出名单,一个一个告诉给 她听:“总管太监袁添喜,家里有几亩田,不知为什么,跟人打上了官司,
找肃顺去说好话,好帮他赢官司。”
“可恶!”
“还有御膳房的太监张保、刘二寿,常往肃顺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肃 顺的赏钱。”
“还有呢?”
“还有就是‘座钟处’的杜双奎了,他替肃顺修的两个表,前儿个自己 已经交出来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来,也不能饶他!”慈禧太后吩咐:“传我的话,让敬 事房把那些人捆起来,送到内务府,替我好好儿的审一审!”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传,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单上所开 的五名太监上了绑,押送到内务府慎刑司去审问。其时恭王正在那里,知道
了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监,信口乱咬,把宫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别样 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暂且把王喜庆等人收押,等他见了太后回来,亲自 处理。
等恭王到了军机处,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准备两宫太后召见的人, 除了桂良身体不适告假以外,其余的都到了。
“老五六爷”惠亲王、惇王奕淙、醇郡王奕澴、钟郡王奕诒、孚郡王奕 漁 E、睿亲王仁寿,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曹毓瑛,大学士贾桢、周祖培。
刑部满汉两尚书,只召了绵森,因为赵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来,表示这 个“御前会议”完全是为了要减载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亲贵重臣,差不多尽于此了,平日关防严密的军机处,此时人 来人往,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些顶儿尖儿的贵人,如惠、睿两亲王,贾、周
两相国等等,每人都随带了三四个跟班,捧着衣包、烟袋,暖水壶,在景运 门外侍卫值班的屋子里伺候,一会儿说,把某王爷的参汤取来,一会儿又说,
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军机处的苏拉奔进奔出传话,几乎不曾停过。 这乱糟糟的情形,一时还停不下来,因为昨天内阁会议的结果已经泄
漏了,两王一相凌迟处死,是京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新闻,而且怡、郑二王, 是两朝的顾命之臣,掌权多年,肃顺的气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时多少人仰
望颜色而不得,这时自然都要看一看他们的真面目。而对肃顺,尤其要看一 看他的下场,有些人是为柏葰不平,有些人则因为“五宇字”官钱号舞弊一
案,办得太严,遭了池鱼之殃,倾家荡产的,把肃顺恨入切骨,打算着等他
的囚车经过,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时不能“递牌子”请见两宫太后,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步军统
领、顺天府、刑部各衙门都有紧急报告送来,说谣传载垣等人,今日行刑, 九城百姓,倾巷而出,正阳门西城根以及宣武门大街一带,人山人海,秩序
不易维持。恭王怕惹出麻烦来,正召集文祥、宝鋆、曹毓瑛和绵森在商量办 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会议结束,随即降旨,立刻行刑,这三个步 骤一开始就不能中断,这也就是说,宁愿事先稍缓,等部署好了再晋见两宫 太后,比较妥当。
好得是外间谣言虽盛,对事实真相,却不尽明了,都以为载垣、端华 和肃顺是监禁在刑部大狱。刑部在西长安街与西江米巷之间的刑部街,与都
察院、大理寺密迩,合称为“三法司”,有名的肃杀之地,而以刑部为尤甚, 此地原来是明朝的锦衣卫,其中西北、西南两座俗称“天牢”,官称“北所”、
“南所”的诏狱,本来是明朝锦衣卫的“镇抚司”,专管抓人、杀人,“驾帖” 一出,魂飞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义士,死在里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弃市”,则是以宣武门外的闹区为刑场。照规矩, 犯人绑出狱来,由刑部后门穿过西江米巷,沿正阳门西城根,到宣武门一直
往南,出骡马市大街与宣武门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为“菜市口”的地方, 把乱七八糟的菜贩,临时赶一赶,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这天看热闹的人,多集中在正阳门与宣武门之间的这个区域, 不知道载垣等人是关在东城的宗人府,这就比较好办了。
“得绕着路走,”宝鋆建议:“出哈达门,由骡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 一样吗?”
旗人把崇文门叫做“哈达门”。出崇文门,由骡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 殊途同归,而可以避开人群,自是个好办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则仍是白
费心机。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在表面上,仍旧 弹压西城一带,暗中在骡马市大街,展开戒备,布成声东击西之计。
他们还在从容商议,慈禧太后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派出内奏事处的首 领太监来催问。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宝鋆,分头通知有关衙门,
照商定的办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会齐了在待命的王公亲贵,进养心殿晋 见两宫太后。
未入殿门,恭王站定脚对惠亲王轻声说道:“五叔,回头该你老人家说 话的时候,可别忘了!”
“真是!老六,”惠亲王答道,“你真当我七老八十的,老糊涂了?”
“我只提你一声儿。”恭王笑道:“你老领头,请吧!” 等太监揭开门帘,“老五太爷”惠亲王领先进了养心殿东暖阁,他是大
行皇帝的胞叔,分属尊亲,常朝免行跪拜礼,所以只朝上请了个安,此外由 恭王带头,列班跪下磕头。两宫太后尊礼老臣,已预先嘱咐太监,把年龄最
长的贾桢和周祖培扶了起来。然后分成东西两列,静候太后宣示。
这还是两宫太后第一次召见这么多的亲贵重臣,自不免有些紧张,慈 安太后原来想好了的几句开场白,一下子忘得无影无踪,无可奈何,只好看
着右面轻声说道:“妹妹,你跟大家说一说吧!”
就她不这么说,慈禧太后也预备开口了。她用块大手绢捂着嘴,微微 咳嗽了一下,视线从“老五太爷”扫到末尾,那个官儿不认得,拿起银盘里
的通称为“膳牌”的“绿头签”看了看,又是不认识的满文,随即看着恭王 吩咐:“以后膳牌也得写上汉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转脸说道:“绵森,你单给两位皇太后跪 安报名。”
“喳!”绵森响亮地答应了一声,弯着腰疾趋数步,在当中跪倒,自己报 了三代履历,然后退回原处。
于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折说道:“内阁会议的折子,我们姊妹已经看了。 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在热河是怎么个专擅跋扈,你们大家都是亲眼
看见的。亏得有恭王在京里留守,肃顺他们还有顾忌。要不然,那儿还有今 天?”
这是对恭王的表扬,他自然要谦虚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 天之灵的庇佑,臣何敢当圣母皇太后的奖饬?”
“我说的是实话。”慈禧太后又说,“谁是奸臣、谁是忠臣,我们姊妹全 知道。肃顺他们的目无法纪,也不是一天了,那时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
力不从心,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今天都要体谅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
为大行皇帝是怎么样的宠信肃顺他们,可就错了。” 大家齐声答应一个:“是!”
“现在你们会议定罪,照大清律例处置,自然不错。不过,凌迟处死, 到底于心不忍,我现在要问大家一句:载垣、端华、肃顺这三个人,到底有
没有一点儿可以原谅的地方?”
于是恭王向惠亲王看了一眼,这位“老五太爷”便代表亲贵发言:“载 垣、端华、肃顺,罪大恶极,照国法处置,无可宽宥。至于法外之恩,臣等 不敢妄议。”
“嗯,嗯!”慈禧太后点点头,又指着贾桢、周祖培说:
“你们俩是三朝的老臣,有话也可以说呀!” 两位大学士相看了一眼,由贾桢陈奏:“臣等并无异辞。”
“议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实在不须多问了,这样问来问去,莫非另有主意?
不如自己先作个暗示,于是含蓄地答道:“亲王弃市,似与国体有碍。应如 何加恩之处,请两位太后圣裁。”
这样一说,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结论的时候,便转脸向慈安太后 征询意见:“载垣跟端华,就让他们自己去了结吧!”
“嗯!”慈安太后容颜惨淡地答了一个字。
“肃顺不能跟他们俩一样。”慈禧太后看着恭王又说,“他不是亲王,绑 到菜市口也不要紧。”
“是。那是‘斩立决’。”
“对了,斩立决!”慈禧转脸问道:“五叔,你看,这么处置还合适吧?”
“议亲、议贵,全是两位太后的恩典。”惠亲王答道:“至于其余穆荫等 人的罪名,由军机承旨办理,臣等不必参预。”
“好!军机留下来。你们跪安吧!” 等惠亲王他们退了出去,两宫太后跟军机大臣继续商议未了事宜。首
先要派定执行谕旨的人,而名义则又不同,对肃顺,当然是“监斩”,而对 载垣和端华,因为赐令自尽,只称为“传旨”。
“监斩就仍旧派仁寿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选,与恭王预拟的,不谋而合,“臣也是这么想。”恭王
又说,“刑部还要派一个人去照料,载龄可以。请旨!”
“载龄是谁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着又说,“宗人府那面,就让绵森去传旨。”
“是!再请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传旨,以华丰为主,绵森为副。” 慈禧太后对于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经相当熟悉了,一听恭王的建议,
立刻便了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务”, 镶蓝旗最早的驻区在西城,归右宗正管,所以非派华丰不可。而且肃亲王是
太宗长子豪格之后,对怡亲王载垣来说,地位是比较超然的。
安排好了这一切,就谈到景寿了,“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慈禧 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 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
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 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
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 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们四个人退回军机处,已有不少各衙门的司官,伸 头探脑地在窥探,这都是来打听消息的。肃顺难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
载垣、端华,情节不如肃顺之重,身分又是袭封的亲王,或者“上头”会有 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复起之望,那些直接间接恃他们为奥援,或有别项利
害关系的人,便好抢先一步为自己作打算。
恭王当然知道他们的来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 的身分,派出乾清门的侍卫,把守隆宗门与内右门之间的军机处,远远地隔 绝了闲杂人等。
其时睿亲王仁寿,因为预先已知将有差使,留在军机处未走,刑部尚 书绵森和右侍郎载龄,则在乾清门西的南书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们请了来,
传述了旨意,请他们即刻分头办事,在日落以前,必须复命。
于是仁寿、绵森和载龄,一起到了户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肃亲王华丰, 已经等了好半天了,绵森说了经过,四个人关起门来,密议执行谕旨的步骤。
睿亲王仁寿年纪大了,火气消磨,处事圆滑,首先就说:“我是监斩, 不必跟肃六照面儿,回头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厅等着,事完以后,验明正身,
我就好复命了。你们商量商量吧!这儿没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儿。”说 着,打个呵欠,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拱手,又叫着载龄的别号说:“鹤峰,预
备好了,派人给我一个信。咱们半截胡同见。” 等仁寿回府去抽大烟,载龄随即也赶回刑部,掌管刑狱的“提牢厅”
主事,和掌管缉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点齐了刽子手和番役, 伺候多时,宣上堂来,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时载垣、端华和肃顺,已被分别隔离,端、肃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 空屋。载龄已在路上盘算好了,到了那里,先只身去看肃顺。
自移置以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 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
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 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
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 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 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 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 头,感动不已了。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 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 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 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 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 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 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
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
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
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 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中 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
脚摘下了肃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住。 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
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厅的主事,是从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刑部南北
两所二十几年,大辟的犯人见得多了,有的一听绑赴菜市口,顿时屁滚尿流, 吓得瘫痪,这是最好料理的一类。有的冤气冲天,狂蹦乱跳,把那股劲发泄
过了也没事了。最难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语,脑袋不曾落地以前,不 知会想出什么泄愤的绝招来,得要加意防范。
看肃顺的样子,正就是最难伺候的那一类。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赵大 人已经吩咐过,肃顺桀骜不驯,要防他破口大骂,但不准在他嘴里塞东西。
塞上东西,腮帮子会鼓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一定认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 免会引起许多无稽的流言。
这差使就不好当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骗一法,所以当那些番 役为肃顺上绑时,他不住地喊:“绑松一点儿,绑松一点儿!”其实,他早就
告诉了番役,不管他怎么说,不必理会,该如何便如何。他的话只是有意这
样说说,好叫肃顺见他的情。 等绑好了,他又走到肃顺面前,手里托着鸡蛋大的一块栗木,叫道:“肃
中堂!” 肃顺把眼睛睁了开来,没有说话。
“你老明鉴!”他说,“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你老路上发 脾气,叫把这个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里,怪难受的!我就大胆违命不
用了。不过我也有下情上禀,你老得体恤体恤我们,这一路去,千万别一嗓 子喊出来。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肃顺依然不答,把那块栗木看了看,照旧闭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侧门,跨上一匹马,牛车辘辘,番役夹 护,由正阳门东城根穿过南玉河桥,出崇文门,循骡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肃顺一走,肃亲王华丰便要料理载垣和端华的大事了。他与绵森已 经商量好了步骤,分头办事,绵森驱车入宫,去领明降的谕旨,华丰便备了
一桌盛宴,派人把载垣和端华去请了来。 见了华丰,载垣叫三叔,端华叫三哥,声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华丰把他们引入客位,从容说道:“我没有想到叫我来接了
‘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来看你们俩,偏偏这几天事儿多,总算今天能抽 个空,跟你们俩叙一叙。来吧,痛痛快快喝两钟!”
载垣、端华连声道谢,把酒杯送到唇边碰一碰,载垣便赶紧放下杯子 问道:“三叔,内阁会议过了吧,怎么说啊?”
“还没有定议。要看上头的意思。”
“上头?”载垣紧接着又问:“恭六叔是怎么个意思?”
“谁知道呢?没有听他说,我也不便去打听。”
“总得让我们说说话啊!”端华依然是那样鲁莽,“难道糊里糊涂就定了 罪?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华丰微笑不答,只是殷勤劝酒,然后把话题扯到了天气上,由深秋天 气谈到西山红叶和秋冬之间的许多乐事。载垣和端华心里如火烤油煎般焦
急,但旗下贵族讲究的就是从容闲雅,所以这时还不得不强作镇静,费力周 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华丰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极大典,载垣急忙捉 住话风中的空隙,喊了声:“三叙!”他说:“我跟你讨教,皇上的好日子,
你看,我们能不能上一个折子叩贺大喜?”
华丰懂得他的用意,这个折子,名为叩贺,实则乞怜,事到如今,丝 毫无用,但也不必去拦他的兴头,所以徐徐答道:“大丧期间,不上贺折。
不过,你们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什么礼节仪制上的顾忌了。”
“三叔,这一说,你是赞成喽?”
“也未尝不可。”
“既这么着,”载垣离座请了个安,“得求三叔成全!”
“请起,请起!”华丰慌忙离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劲。”
“只要三叔一点头就行了。请三叔给我一位好手,切切实实写一个折子。 我把这个做润笔。”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挖出一支镶了金刚钻,耀眼生花
的金表,递了过去。
“你先收着,等我找到了人再说。不过??。”
“怎么?”载垣极其不安地问。
“等一等,等一等。”华丰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等一下再说。” 这一等不用多久,进来一个人,悄悄走到华丰身边,轻声提示:“王爷,
时候差不多了!”
“喔!”华丰慢条斯理地取出表来看一看,同时问说:“绵大人回来了没 有?”
“来了!”
“好了!”华丰起身向载垣招一招手:“两位跟着我来!” 满脸疑惧的载垣和端华,拖着沉重的脚步,随华丰到了一座冷僻的院
落中,进门一看,绵森带着一班司官和笔帖式,面色凝重地站着等候,载垣 刚要开口,绵森已拱一拱手说道:
“有旨意。两位跪下来听吧!” 于是载垣和端华面北而跪,受命传旨的两人互看了一眼,华丰报以授
权的眼色,绵森才自从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内阁明发的“六行”,高 声宣读。
第一段是宣布罪状,第二段是会议定罪,念到“凌迟处死”这四个字, 载垣和端华不约而同地浑身抖个不住,无法跪得象个样子。有人便要上去挟
持,华丰摇摇手止住了。
绵森看这样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结构的文章,念得字 正腔圆,口中一紧,如水就下,念得极快,只在要紧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让
载垣和端华能听得清楚。
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绵森提高了声音念道:
“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 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
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 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
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 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免其肆市,
载垣、端华均着加恩赐令自尽。即派肃亲王华丰、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 宗人府,传旨令其自尽。此为国体起见,非朕之有私于载垣、端华也。”
以下是关于肃顺由凌迟处死,加恩改为斩立决的话,绵森就不念了, 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华丰 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
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华丰磕了个头说:“三叔,我 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三叔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
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 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华丰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 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 作声了,咬一咬牙挣扎着要起身,便有个笔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来。
这时绵森在半哄劝、半威吓地对付载垣,总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
他也是由两个笔帖式扶着,与端华分别进了空屋。 赐令自尽,照例自己可以挑选毕命的方法,但总不出悬梁服毒两途,
所以两间空屋中是同样的布置,梁上悬一条雪白的绸带子,下面是一张凳子,
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边是一张空榻。 华丰和绵森等他们一转身进屋,便悄悄退了出去,这时只剩下几名笔
帖式在监视。载垣双腿瑟瑟发抖,拿起那碗药酒,却以手抖得太厉害,“叭 哒”一声,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载垣又哭了,是呜呜咽咽象什么童养媳受了绝大的委屈,躲到僻处去 伤心的声音。这时绵森已派人来查问两遍了,看看天色将晚,复命要紧,大 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于是一个性急的笔帖式,被查问得不耐烦,就在窗外大声说道:“王爷, 快请吧!不会有后命了,甭等了!这会儿时辰挺好,你老就一伸脖子归天去 吧!”
说完这话,发现载垣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似乎颇想振作起来,做出 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颓然不前,把个在窗外守伺的笔帖式,
急得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时,绵森又派出人来探问了。一看载垣徘徊瞻顾,贪生恶死的情 态,也觉得公事棘手,必须早想办法。于是两人商量着,预备去报告司官, 替载垣“开加官”。
如果被赐令自尽的人,不肯爽爽快快听命,或者恋生意志特强,自己 竟无法弄死自己,以致监临的官吏无从复命时,照例是可以采取断然处置的。
在满清入关以前,类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毙,但这样便成了绞刑,不是“自 尽”。以后有个积年狱吏,发明一种方法,用糊窗户的棉纸,又称皮纸,把
整个脸蒙住,再用高粱酒喷噀在耳眼口鼻等处,不上片刻,就可气绝。这个 方法就称为“开加官”。
也许是载垣已经听见了窗外的计议,居然自己有了行动,窗外的人听 见声音,赶紧向里窥看,只见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颤抖,
双腿软,竟无法爬得上去。
这就必须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个笔帖式推门直入,走到他身边 说道:“王爷,我扶你上去!”
载垣闭上眼,长叹一声,伸出手来,让他牵持着踏上方凳,双手把着 白绸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站在地上的那笔帖式,张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着载垣,等他刚刚上 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异常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载垣的身子
立刻往下一坠,双脚临空,双手下垂,人象个钟摆似地晃荡着。
载垣一生的荣华富贵,就这样凄凄凉凉,糊里糊涂地结束了。端华也 是如此。但无论如何,他们的下场,比肃顺还略胜一筹。
肃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 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
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 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
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 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
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 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 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住。
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 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
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人,身分 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
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 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其
中有家药铺,叫做“西鹤年堂”,据说那块招牌还是严嵩写的,这话的真假, 自然无法查考,但西鹤年堂纵非明朝传到现在,“百年老店”的称呼是当得
起的,所以老主顾极多,这时都纷纷登门歇脚。西鹤年堂的掌柜,自然竭诚 招待,敬茶奉烟,忙个不了。
客人们虽然大都索昧平生,但专程来看肃顺明正典刑而后快,凭这一 点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谈得投机了。一个个不是大发受肃顺所害的怨言,
便是痛骂他跋扈霸道,罪有应得。
愤恨一泄,继以感慨,有个人喟然长叹:“三年前肃顺硬生生送了柏中 堂一条老命,那时何曾想到,三年后他也有今日的下场?”
“这就是报应!”另一个人接口说道:“杀柏中堂那天,我也来看了。柏 中堂坐了蓝呢后档车,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摘下来了,先到北半截胡同,
官厅下车,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闲天。”
“这就不对了!”有人打断他的问道:“命在顷刻,那还会有这分雅兴聊 闲天儿。”“这有个缘故。大家都以为柏中堂职位大了,官声也不错,科场弊
案也不过是受了连累,皇上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活命。就是 柏中堂自己也这样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还叫他大少爷赶快回府里去收
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着是个充军的罪名,一等朱笔批下来,马上就要起 解。打算得倒是满好,谁知道事儿坏了!”
“怎么呢?坏在谁手里?”
“自然是肃顺。”那人又说,“当时只见来了两挂挺漂亮的车子,前面一 辆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大人,一进官厅,就号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脸色就
变了,跳着脚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肃六饶不过我。只怕他也总有一天 跟我一样。’这话果然说中了。”
“肃顺呢?不是说肃顺监斩吗?他见了柏中堂怎么样?”
“是啊!后面那辆车子,就是肃顺,扬着个大白脸,简直就是个曹操。 这小子,真亏他,进了官厅,居然还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阵子。你们各位说,
这个人的奸,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个人可厉害了。说实在的,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
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西鹤年堂的主人,
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 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 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 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 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 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 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 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 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 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
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西鹤年堂的小学徒, 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
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 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他的话不错,正是监斩的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到了。进入北半
截胡同,临时所设的官厅,自有刑部的司官上来侍候。载龄皱着眉说:“想 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回头你们要好好当差,这个差使要出了纰漏,那就吃不
了,兜着走了。”
“别的倒不怕,就怕这一层,照例犯人要望北谢恩,看样子肃顺不见得 肯跪下,那该怎么办?得请王爷和载大人的示!”
这一问把载龄问住了。此人的才具本来平常,因缘时会,正当恭王在 八旗中收揽人心,准备与肃顺对抗的时候,看他既是“黄带子”,又是翰林
出身,当差小心殷勤,易于指挥,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调补为刑部侍郎, 与用肃亲王华丰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样的,都是因事遣人。载龄接事以后,
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来监斩,能把肃顺的脑袋,顺顺利利地拿下来,便 是大功一件。
此刻听属官的报告,顺利不了,倘或出什么差错,秩序一乱,这么多 人,狼奔虎突,会踩死几十个人,那一来就把祸闯大了。兴念及此,不仅得
失萦心,而且祸福难测,所以立刻就显得焦灼异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寿请教,“王爷!”他凑近了说,“该怎么办?听你老 的吩咐!”
睿亲王仁寿是个老狐狸,听他这话的口气,大为不悦,心里在想:如 果虚心请教,我还替你担待一二,若以为可以卸责那就错了!因此不动声色
地答了句:“我可没有管过刑部,这件事儿上面,完全外行。”
就这两句话,不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有嘲笑他外行不配当刑部侍 郎的意味在内。载龄也知这位王爷不好伺候,只得忍着气陪笑道:“不瞒王
爷你说,我才是个大外行。你老见多识广,求你指点吧!”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仁寿随随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这么多人 伺候不了一个肃顺。”
“不怕肃顺不能就范,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话!”仁寿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又不是杀忠臣,百姓起什么哄?”
“啊!”一句话提醒了载龄,探骊得珠,懂了处置的要诀了。于是转过脸 来,摆出堂官的架子,大声吩咐:“肃顺是钦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
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会儿,还敢有什么桀 骜不驯的样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们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
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乱语,你们掌他的嘴!”
这都是管刑狱的官吏优为之事,所以堂下响亮地答应一声:“喳!”又 请了安,转身退出,自去布置。
堂上两人,静等无聊,各找自己的听差来装水烟,“噗噜噜,噗噜噜” 地,此起彼落,喷得满屋子烟雾腾腾。
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刑部官吏来报:“肃顺快到刑场了!” 肃顺从骡马市大街行来,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厅的主事骑马领头,番
役和护军分行列队,沿路警戒。中间囚车上的肃顺,已经狼狈不堪,但一路 仍有人掷石块,掷果皮,他也不避,只闭着眼逆来顺受,惟有嘴在不住嗫嚅,
不知是抽搐,还是低声在诅咒什么人。
这时人潮汹涌,秩序越发难以维持,火枪营的兵勇,端起枪托,在人 头上乱敲乱凿,结果连他们也卷入人潮,随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张了。
就这拥挤不堪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又来了一辆车。步军统领衙门的 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十分艰难地穿过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
厅下马,接着,车也停了,下来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依照“秋 决”的程序,由刑部拟定“斩监候”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
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 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肃顺的“斩立决”,虽出于特旨,
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袭用这个例子,这位“都老爷”此行的任务就是颁旨。 其时官厅外面的席棚,已经设下香案,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接
了旨,随即升上临时所设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属下刑名的直隶司郎中,依礼 庭参,静候发落。
仁寿问道:“肃顺可曾带到刑场?”
“已经带到了。”
“他怎么样?”
“回王爷的话,肃顺颇不安分。”
“噢?”仁寿转脸向载龄征询意见:“旨意已到,不必再等什么了。我看 早早动手吧?”
“王爷见得是。”
“好了!”仁寿向直隶司的郎中吩咐:“传话下去,马上开刀!”
“是!”直隶司郎中,疾趋到席棚口,向守候着的执事吏役,大声说道:
“斩决钦命要犯肃顺一名,奉监斩官睿王爷堂谕:‘马上开刀!’”
“喳!”堂下吏役,齐声答应。飞走奔到刑场去传令。同时载龄也离了公 座,走出席棚,由直隶司郎中陪着,步向刑场。
刑场里——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肃顺已被牵下囚车,面北而立,有个 番役厉声喝道:“跪下!”
这时的菜市口,除了南北两面维持一条极狭的通路以外,东西方向的 路口已经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场面中,肃静无声,所以番役那一声喊,显
得特别响亮威严。大家都踮起了脚,睁大了眼,把视线投向肃顺,要看他是 何表示?
一直闭着眼的肃顺,此时把双眼睁开来了,起初似有畏惧之色,但随 即在眼中出现了一种毒蛇样的凶焰,把牙齿咬得格格地响,嘴唇都扭曲了!
胆小的人看见这副狞厉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侧面,有一次大喝,“谢恩!”
“恩”字的余音犹在,被反绑着双手的肃顺,猛然把头往前一伸,好大 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脸上。
“恭六,兰儿!”肃顺跳起脚来大骂:“你们叔嫂狼狈为奸,干的好事! 你们要遭天谴!兰儿,你个贱淫妇??。”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骂?被唾的那番役,顾不得去抹脸上,伸出又厚 又大的手掌,揸开五指,对准肃顺的嘴,一掌过去,把它封住。
这一动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后面看守的那个番役,举起铁尺, 在肃顺膝弯里,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肃顺从出娘胎以来,就未曾吃过这样
的苦头,顿时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躯一矮,双膝跪倒,上 半身也要瘫了下去,后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捞住他的辫子,使劲往上一
提,总算是跪定了,但一颗脑袋,还在扭着。
其实披红挂彩,手抱薄刃厚背鬼头刀的刽子手,已经在肃顺的左后方, 琢磨了半天了。
刑部提牢厅共有八名刽子手,派出来当这趟“红差”的,自然是脑儿 尖儿,这个人是个矮胖子,姓魏,外号叫“魏一咳”,是说他刀快手也快,
咳嗽一声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办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实这又不仅他为然。刑部大狱,又称“诏 狱”,狱中的黑暗,那怕是汉文帝、唐太宗,都难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阉
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刽子手和狱吏勒索犯人家属, 有个不知何所取义的说法,叫做“斯罗”,方法的残忍,简直就是刮骨敲髓。
每年秋决,无不要发一笔财,得钱便罢,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 活来。
秋决之日,从狱中上绑开始,就有花样,纳了贿的,不在话下,否则 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缚,不伤皮肉伤筋骨,等皇帝朱笔勾决,御史赍旨到场,
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残废。如果是凌迟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 勒索就无止境了。刽子手自己扬言,有这样的“本领”,活活肢解,犯人到
枭首时才会断气。倘或花足了钱,一上来先刺心,得个大解脱,便无知无觉, 不痛不痒了。
至于一刀之罪的斩决,看来好象搞不出花样,其实不然。事先索贿不 遂的,他们有极无赖的一计,把落地的人头,藏了起来,犯人家属要这个人
头,好教皮匠缝了起来,入棺成殓,便得花钱去赎。如果花了钱,要求不致 身首异处的,那才真的要看刽子手的本领了,本领不够,一刀杀过了头,犯
人家属自然不会再给钱。
说“斩”,说“砍”,实在都不对,应该说“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 刀锋向外,从犯人的脖子后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绑到刑场,
一百个中,倒有九十九个吓得魂不附体,跪都跪不直,于是刽子手有个千百 年来一脉相传的心法,站在犯人后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
这时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惊,身子自然往上一长,刽子手的右臂随 即推刃,从犯人后颈骨节间切进去,顺手往左一带,刀锋拖过,接着便是一
脚猛踢,让尸身前仆。这一脚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尸腔子里的鲜血往上直 标,就会溅落在刽子手身上,被认为是一件晦气之事。
刽子手都会这一“切”,本领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处,割 断了喉管,一层皮仍旧连着,总算身首未曾异处,对犯人的家属来说,便是
慰情聊胜于“断”了。
魏一咳便有这种头断皮连的手段,凭这一刀,挣下了一份颇可温饱的 家私。他平生奉旨杀人无其数,每年秋决的那一天,十几二十个人伏法,片
刻之间,人头滚滚,不当回事,但从前两年科场案起,魏一咳开始感到,干 他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场案,处斩的一共七个人,提牢厅一共派出四名刽子手,魏一 咳领头,却最轻松,因为他虽预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开玩笑,说
他也是“陪斩”,因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无须动刀。
谁知真的要动刀了。“驾帖”一下,相顾失色,魏一咳尤其紧张。一位 老中堂,又是读书人,不曾犯下什么谋反大逆的案子,竟也象无恶不作的江
洋大盗,淫人妻室而又谋杀本夫的坏蛋那样,在这菜市口毕命,这一刀,好 难下手。
而无论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虽受冤屈,却无怨言。魏一咳眼看他 颤巍巍地望阙谢恩,眼看他闭上双目,闭不住泪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属,
跪在一旁,哭得力竭声嘶,这摧肝裂胆的景象,简直让魏一咳震动了。等杀 完柏中堂,心里窝窝囊囊地,三个月没有开过笑脸。
现在轮到杀肃顺的头,这让魏一咳又震动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相 信因果报应之说,肃顺害死了柏葰,结果落得同样的下场,这不是冥冥之中,
丝毫不爽的“现世报”?他从昨天得到消息,说肃顺要凌迟处死,知道这趟
“红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着白云观的老道,聊了一黄昏,回来跟 他妻子儿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肃顺,他决定要辞差了。
因此,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后一趟差使。平生杀过两位“相爷”,这到
“大酒缸”上,三杯烧刀子下肚,谈起来也算是件很露脸的事!所以他聚精 会神地,决心要漂漂亮亮杀这一刀。杀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脑袋连着,却
因为手有些发抖,推刃之际,失掉分寸,还是把个头切了下来,这在魏一咳 自觉是种羞辱。
但看肃顺扭来扭去不安分的样子,却是个不容易料理的。但载侍郎“行 刑”的口令已下,提着肃顺辫子的番役把手也松开了,这一刻无可再延,魏
一咳心知拍肩无用,换了个花样,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轻轻喝道:“看
前面,谁来了?” 等肃顺头一抬,伸长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从感觉中知道恰
到好处,于是略略加了些劲,刀锋拖过,提脚便踢——慈禧太后的愿望,终 于达到了。
睿亲王仁寿和刑部侍郎载龄进宫到了军机处,恰好肃亲王和刑部尚书 绵森也在那里,分别向恭王说了经过,就托军机处代为办了会衔呈奏的折子, 正式复命。
一日之间杀了两个“铁帽子王”,一个协办大学士,这是从开国以来所 未有的大刑诛,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来,就把登极大典这件喜 事的气氛冲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谓“三凶”的被诛,余波不息。从宫内到民间,处 处在谈论此事,而且论调有转变的趋向,惋惜多于遣责,同时也有人认为处
置太过。其中最深的一种见解是: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 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
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 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
这些论调,在前一两天已可听到,等肃顺的人头落地,说公道话的就 越发多了。当然,那只是私下谈论,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谕中一再强调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议流播,说“今上”行事, 有违先帝本心,对于士气民心,大有影响,而“今上”童稚,大政出于议政
王,这样,谁应负责?不言自知。
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来。 为此,当夜他就在鉴园召集心腹密谈,研究针对这一情势所应采取的
对策。
“当然以安定人心为本。”文祥在这种场合,向来是敢言的,“我们旗人 中,有这么个说法: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 地??。”
恭王气急了,大声打断他的话,倒象是在跟他争辩:“那是肃顺他们不 给人留余地,怎么说是我们不给先帝留余地?”
“不错!”文祥安详地答道:“可是肃顺已经伏法了,不会有人再多提他 的不对了。”
“人总是将人比已。”宝鋆也说,“对宗室得要赶紧安抚,别让肃顺他们 的余党,有挑拨离间的可乘之机。”
“如何挑拨离间?”恭王极注意地问:“是那些人?”
“这你就不必问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劝,半命令似地说,“反正 就是刚才博川转述的那些话,搞得人人自危,动荡不安。”
恭王很深地点一点头,把自己的心定下来,接纳了大家的建议,很有 力地说了一句:“对!应该安抚。”
于是宝鋆说了办法:“先下个明发,由宗人府宣谕宗室,申明我宗室自 开国以来,夹辅皇室,公忠久著,今后自然仍是亲亲为重,仍望各自黾勉,
以备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检束,则载垣、端华等以亲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 市恩,何况闲散宗室?”
这番意思,恩威并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认为说得很好。但是空言宣 慰,显然还不大够,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许彭寿奏请“查办党援”那个折子
提了出来,主张处置的方法,应力求缓和。
“怎么样的缓和?象陈孚恩这样可入‘奸佞传’的人物,还不重办,如 何整饬政风?还有黄宗汉,误国之罪,岂可不问?”
恭王的话,听来义正辞严,一时不能不办他们的罪,所以桂良提议, 予以革职的处分。
恭王认为处分太轻,于是再又定了“永不叙用”。此外侍郎刘琨、成琦, 太仆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补京堂富绩,也是革职,但无“永不叙用”四字,
将来便仍有起复的希望。
定议以后,次日上朝奏对,恭王首先就陈明了安定政局,激励人心的 那番意思。两宫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拟旨进呈。此外还有许多例行的政务,
也都一一依议,很快地处理完了。一直不曾开口的慈安太后,此时有话要问:
“载垣、端华、肃顺他们,昨天说了些什么话?” 肃顺的悖逆之声,恭王已经知道,自然不会上奏,载垣跟肃亲王说的
话,他却不便隐瞒,当即答道:“只有载垣有话,他还念着怡亲王那个爵位。”
“他的爵位怎么样?”慈禧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圣母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 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慈禧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 华的儿子是肃顺的,更不是什么好种!”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 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 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慈禧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 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慈安太后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
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这话不错。”
“这怡亲王的‘世袭罔替’,我听大行皇帝说过,给得也太过分了些,原 是雍正爷格外的恩典。”说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转脸喊一声:“姐姐!”
“嗯!怎么?”
“我说,六爷的功劳,不比当初怡亲王大得多吗?”
“当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话,今天不能不说了!” 慈禧太后的神态,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郑重。这一来不但恭王和全班
军机大臣,要屏息静听,连慈安太后都张大了眼望着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说过这话。”慈禧太后看着慈安,用这句 话作一个引子,接下来便面对群臣,用肃穆低沉的声音,宣示往事:“是今
年过年的时候,记不得是年初一还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折子,随后 就谈到京里,逢年过节,又是逃难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
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爷,叹着气跟我说,兵荒马乱的,我把老六丢在京里办 抚局,事情棘手,只怕这个年都不能好生过!’”
恭王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真是假?但自然宁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语言 暂停的间隙,表示了他应有的感念先帝的态度,以极其哀戚的声音说道:“先
帝眷顾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剑归来,音容已渺,此为臣最伤心之事!”
“谁说不是呢?”慈禧用手绢擦一擦鼻子,接着又说:“先帝也跟我说过, 当年在书房里的故事,说哥儿俩,琢磨出来刀法跟枪法的新招儿。老爷子给
枪赐名‘棣华协力’,给刀赐名‘宝锷宣威’。”
这段话倒是不假,同时慈安太后也听大行皇帝谈过,所以点点头说:“不 错,有这个话。”
这一来好象是替慈禧作了证,她便越发讲得象煞有介事了:“先帝又 说,十几丧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抚养,所以弟兄之间,他跟六爷的情分,是
别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难到热河,把个千斤重担,扔了给六爷,洋 人不大讲理,六爷主办抚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里转危为安,可真不
容易,按理说,应该象当年雍正爷待怡亲王一样,给个‘世袭罔替’。”
听得这段话,连慈安太后在内,无不诧异,但虽是可疑之事,因为一 则太后之尊,二则死无对证,谁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睁大了眼,静等她继续 往下说。
“当时我听了这话,自然要请问,我说:‘那么皇上为什么不降旨呢?’ 你们知道先帝怎么说?”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问自答:“先帝叹口气说:‘肃
六不赞成!’又跟我说:‘你把我这话搁在心里,谁面前也别说。等回了京, 我再降旨。那时肃六要反对也没用。’”
原来先帝还有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内,谁也不能尽信她的话,唯有 忠厚的慈安太后,认为先帝是个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没有捏造的必要,所
以接着她的话说:“既然这个样,咱们得照先帝的话办!”
“对了,我正是这个意思。”慈禧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 旨来看,恭亲王世袭罔替,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 负先帝的期许。
实不敢当此殊恩,请两位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论功行赏,也应该给你这个恩典。”慈禧太后又 说:“有罪不罚,有功不赏,试问还有谁肯替朝廷实心办事?”
“太后圣明,臣实无功。滥叨非分之荣,臣实不安于心。这不是臣矫情, 是??。”因为清议可畏,说这“世袭罔替”的恩典,不过杀肃顺的酬庸,
但却不便明言,唯有连连磕头。
看这样子,慈禧太后只得暂时搁置。等退了出来,恭王赶紧又上了一 个谦辞的折子,措词极其切实。两宫太后商量了半天,决定“姑从所请”,
等皇帝成年亲政以后,再行办理。
目前先赏食亲王双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心里有数,这
不是什么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 的表示。







十月初九甲子日,六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 行了登极大典,紧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
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 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
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 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 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 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
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 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
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
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 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两宫
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 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献刘皇后
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
果然,几次“酌古准今,折衷定议”的章程,送了上去,都为慈禧太 后随意找个小毛病发了下来,面谕重新拟议。
这样一再挑剔,逼得军机处和内阁的重臣,非照宋朝垂帘的故事来办 不可。宋哲宗的祖母,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称,不足为虑。宋仁宗
的嫡母章献刘皇后,虽亦被颂扬为“今世任姒”,其实是个极厉害的脚色, 慈禧太后的性格,与她颇为相象,因此,恭王不得不有所顾虑。
那一阵子,科甲出身的官员,把酒闲叙,常谈宋史,宋史中又常谈章 献和宣仁的事迹,于是传说中“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也常被人提到了。
有人谈到这个故事,说“狸猫换太子”是对章献刘皇后的厚诬,但宋 仁宗在章献生前,始终不知道他的生母是李宸妃,以及章献亏待了李宸妃,
都是事实。当李宸妃守陵病殁,宰相吕夷简向章献进言,主张加以厚葬,章 献大怒,责问吕夷简,何出此言?吕夷简的答复是:“臣待罪相位,事无内
外,皆当预闻。”
由此可以推想而得一结论,宋仁宗以冲人即位,章献垂帘听政,如果 不是李迪、王曾、张知白、杜衍,以及吕夷简、范仲淹这些大臣,正色立朝,
遇事裁抑,那么,以车驾卤簿,同于皇帝,乘玉辂,谒太庙的章献刘皇后, 可能会成为武则天第二。
这些议论。对恭王是一大刺激,也是一大启发。诛杀肃顺,不过是他 复起当国所必先排除的一个障碍,促成垂帘,才是他重掌政柄所必须履行的
一个交换条件,但说到头来,这是违反祖制的,所以他早就内疚神明。而自 肃顺伏法,几乎一夕之间,舆论大变,以前说肃顺跋扈专擅的,这时都在往
他好的地方去想了,认为他的反对垂帘,并不算错,相形之下,显得错的倒
是赞成垂帘的那些人。这一来,恭王内疚之余,而且也得要外惭清议,力图 补救。
补救的办法,就是鉴于章献刘皇后的往事,设法在慈禧太后尚未独揽 大权之前,先谋裁抑之道。今古异制,依清朝的传统,那怕贵为议政王,也
不能握有如唐宋那样与君权对等的相权,这样就只有多方面安插为自己所信 得过的人,一方面是为了合力对付慈禧太后,另一方面也是培植自己的势力
所必须采取的手段。
这时的慈禧太后,还看不透这一层。灯前枕上,想了又想的,只是两 件事,一件是如何才能使恭王照自己的意思,议定垂帘章程?一件是等到垂
帘听政之后,如何才能把已取得的大权,紧紧握定,不致失坠。
为了前一个目的,她的笼络恭王,无所不至,每一召见,“六爷”长,
“六爷”短的,喊不停口。常常军机全班见面以后,又单独召见恭王,稍微 谈得久些,到了传膳的时刻,必又传旨,从御膳中撤出几样菜来赏议政王。
除去这些小节,又因为先帝与恭王手足的参商,起因于恭王的生母, 一直未获尊封,直到临死以前,才很勉强地得了个“康慈皇太后”的尊号。
等康慈崩逝,先帝余憾不释,一面命恭王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以示惩 罚,一面只上康慈太后的諡号,神主不入太庙,因此不能象“孝全成皇后”
那样称为“孝静成皇后”,表示同为皇后,仍有嫡庶之分。这一点恰又触犯 了慈禧太后的大忌,正好借着示惠恭王的原因,说服了慈安太后,特传懿旨,
命廷臣集议,孝静皇太后升袝太庙的典礼。 为了后一个目的,慈禧太后觉得最好能读些书,看看列祖列宗,以及
前朝的贤君女主,到底如何处理政务,驾驭臣子?只是宫里的史书虽多,苦 于程度不够,读不成句。于是想了个主意,给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派了个
差使,叫他们在历代帝王的言行以及前史垂帘听政的事迹之中,选择可供师 法的,摘录下来,加以简明的注解,由内阁大学士总纂成书,再交议政王及
军机大臣复看后,缮写成呈,作为参考。
日思夜想,慈禧太后的希望,终于一步一步接近实现了。垂帘章程虽 还未定局,但内阁集议一次,让步一次,大致已可接受,于是她可以私下计
议举行垂帘大典的日子了。
日子一直配合得很好,十月初九甲子日,嗣皇帝登极,第二天就是她 的生日,于今垂帘章程到议定之时,恰好是先帝宾天百日刚过。国丧服孝,
百日缟素,白布褂子穿得久了,灰不灰、黄不黄,好不难看!加以百日之内, 不得剃发,一个个毛发蓬乱,再穿上那件灰暗破旧的白布褂子,不象个囚犯,
也象个乞儿,看着好不丧气!等到百日一过,依旧朝珠补褂,容颜焕发,那 时在垂帘大典中受群臣朝贺,才是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因此,慈禧太后自己翻过时宪书,选了十一月初一这个日子,也暗示 了桂良,他奉旨管理钦天监,只要暗示了他,钦天监自然会遵从意旨,选奏 这个日期。
为了除服,宫里自然有一番忙碌,除了各人要预备自己的冬衣以外, 门帘窗帘、椅被座垫,都得换成国丧以前的原样,还有许多摆设,或者颜色
不对,或者质料不同,因为服孝而收贮起来的,这时也得重新换过。
那些都是太监、宫女的差使,自有例规,不须嘱咐,要两宫太后亲自 检点的,是把先帝的遗物清理出来,分赐群臣。
照入关之初的规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遗物,依关外的风俗,在大殓和
出殡的日子,在乾清宫外,举火焚化,称为“大丢纸”“小丢纸”,当初世祖 章皇宗出天花驾崩,就是这么办的。据说“丢纸”时的火焰,呈现异彩,不
知焚毁了多少奇珍异宝?以后大概是想想可惜,到圣祖宾天,就不这么办了, 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御的器物,分赐大臣和近臣,称为“颁赏遗
念”,照例在除服之前举行。
受颁“遗念”的名单,事先早由军机处开呈,内则亲贵大臣,外则督 抚将军,另加已经告老致仕的先帝旧臣,一共五十几个人。每人照例要有四
样,也照例有一两样是贵重的,两三样是凑数的。当然,特殊的人物,不在 此限。
象恭王的那一份,就是两宫太后亲手挑选的,一顶紫貂暖帽,一件玄 狐石青褂,都是先帝在滴水成冰的天气所服御的。另外两样也是常在先帝身
边的珍玩,一件多宝串和一方通体碧绿的翡翠印,印文是“皇四子”三字, 还是世宗在潜邸的旧物,传到道光年间,因为先帝也行四,宣宗就以这方翠
玉相赐,现在拿来颁赏给行六的恭王,虽不切实用,但对受赐者来说,却真 正是一种遗念。恭王与先帝一起在上书房读书时,无一日不见这方翠印,想
到先帝窗课,遇到下笔得意之时,便取出这方翠印,押脚钤盖的那份欣悦的 神情,恍然如在眼前。
抚今追昔,低徊不已,恭王不由得痛哭了一场。 就在颁赐遗念的那两天,恭王接得来自热河的密告,说肃顺的财产,
有一部分藏匿在陈孚恩那里。这是非常可能的,但如查问陈孚恩,决不会有 结果,因为可以意料得到,他是决不肯承认的。
于是军机处在商议此事时,大费踌躇了。陈孚恩的狐狸尾巴,在查办 肃顺,抄出往来书信帐目以后,逐渐显露,已现原形,但此人手腕圆滑老练,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最大,不是当面对质,不易拆穿他的花样。 因此,朝士中颇有人以为陈孚恩是个干才,甚至认为他不是肃党,不但不是
肃党,还是肃顺他们所忌惮的人物。当先帝在热河崩逝,在京奉派的恭理丧 仪大臣,只有陈孚恩奉召得赴行在奔丧,肃党的形迹明显到如此,而居然有
人力言,说肃顺要把他召赴行在,是调虎离山之计,深怕他在京里捣鬼,反 对肃顺,这就是陈孚恩自己放出来的流言。
为了这个缘故,自恭王以次,虽都主张严办,但怕清议支援陈孚恩, 掀起意外的风波,不能不加慎重。可是,正如在登极大典之前,必须处决了
载垣、端华、肃顺一样,陈孚恩的案子,亦必须在垂帘大典举行以前结束, 所以在景山观德殿颁赐了遗念,全班军机大臣,专为此事,举行了一次会议。
没有一个人主张轻纵,会议就很顺利了。垂帘大典在十一月初一举行,
已成定案,这样,就只有九天的工夫来处理此案。同时,象陈孚恩这种已革 职的尚书,照规矩,必须指派大臣,会议定罪,那也得要几天的日子,算起
来,时间相当局促,要办就得赶快办,不能再拖延瞻顾了。
当时决定,派户部尚书瑞常、兵部尚书麟魁,将陈孚恩拿交刑部,并 严密查抄家产。同时派周祖培和文祥,会同刑部议罪。第二天一早进宫,自 然一奏就准。
奏准了便该写旨进呈,转由内阁明发上谕,但那样一来,可能谕旨还 未发出,陈孚恩已经把财产转移分散,隐藏无踪了,所以必得采取迅雷不及
掩耳的手段。恭王一回军机处,便派人把瑞常和麟魁请了来,宣明旨意,请 他们立刻遵旨办理。
于是这两位尚书,点派司官吏役,亲自率领,到了陈家,投帖拜访。 陈孚恩做过大官,只是革了职就跟庶民无异,听说两位现任尚书来拜,便开 了中门,亲自迎接。
到得厅上,照样让座献茶,寒暄一番,然后瑞常站了起来,先拱拱手 说:“鹤翁,有旨意。”
“是!”陈孚恩相当镇静,听得这话,离了主位,走向下方,等瑞常往上 一站,他便跪了下去。
口传了谕旨,陈孚恩照例还要谢恩,接着,站起来大声喊道:“来啊! 把那口箱子抬出来!”
陈家里面已经有哭声了,但陈孚恩脸色却还平静,只静静地等听差把 箱子抬来,这一下倒教瑞常和麟魁觉得莫测高深了。
等箱子抬到,陈孚恩亲手揭开箱盖,里面收藏的是白花花的现银子。 这是干什么?莫非要行贿?这不太肆无忌惮了吗?瑞常和麟魁正在诧异之 时,陈孚恩揭开了疑团。
“一生宦囊所积,尽在于此,共是九千余两。”他指着银子说,“请两公 点收。”
平平淡淡两句话,在瑞常和麟魁心中,引起极大的疑问。看这模样, 陈孚恩事先早有准备,可能抄家的消息已经走漏,不过此人工于心计,或者
已经料到,不免有此下场。果然如此,这个人可真是够厉害的。
看看瑞、麟二人面面相觑,不作表示,陈孚恩黯然摇一摇头,吩咐听 差:“快收拾衣包行李!”
这下提醒了遵旨办事的两位大员,放低声音,略略交谈了几句,仍旧 由瑞常发言。
“鹤翁!”他很率直地问道:“外头流言甚盛,多说肃豫庭有东西寄存在 尊处。此事关系甚巨,鹤翁不可自误。”
“何来此言?”陈孚恩使劲摇着头说,“我说绝无其事,二公或者不信, 尽请查抄,如果见有为肃豫庭匿藏财产的踪迹,孚恩甘领严谴。”
话说到这样,不须再费辞了,“既如此,只好委屈鹤翁了!”
瑞常大喊一声:“来啊!请刑部吴老爷来!” 吴老爷是刑部的司官,随同来捉陈孚恩,当时走了上来,行过礼听候
吩咐。
“你知道旨意吗?”瑞常问道。
“是。已听敝衙门堂官吩咐过了。”
“那好。你把人带走,了掉一桩差使。”
“是!”姓吴的屈一腿请了安,便待动手。
“慢着!”瑞常又说,“陈大人有罪无罪,尚待定拟,你可把差使弄清楚 了。”
“弄得清楚,”姓吴的答道,“我们把陈大人请到刑部‘火房’暂住几天。”
“火房”不是监狱,待遇大不相同,陈孚恩一听这话,知道是瑞常帮了 他的忙,随即作揖道谢,瑞常却不肯明居缓颊之功,避而不受。
于是在陈家内眷一片哭声中,刑部的官吏,用一辆骡车,把陈孚恩带 走。其时陈家出入要道,都已严密把守,瑞常和麟魁,分别在大厅和书房坐
镇,开始抄家,抄到半夜才完,除了肃顺的一些亲笔密札以外,看来陈孚恩 匿藏肃顺财产的话,全属子虚。
到了第二天上午,大学士周祖培,派人把军机大臣文祥,刑部尚书赵 光和绵森,请到内阁,定拟陈孚恩的罪名,这时陈孚恩拿问及抄家的上谕已
经发佈了。因为查办党援的案子,陈孚恩、黄宗汉、刘琨等人,或者革职, 或者永不叙用,已经作了结束,所以旧事重提,把他一个人提出来重新究治,
就得要有新的原因,除了“查抄肃顺家产内,多陈孚恩亲笔书函,中有暗昧 不明之语”以外,又指责他在热河会议“皇考大行皇帝郊祀配位”时,以“荒
诞无据之词”,迎合载垣等人的意思,斥为“谬妄卑污”。这多少是欲加之罪, 但“郊坛配位,大典攸关”。拟那罪名就欲轻不可了。
由于表面与实际有此不符,所以会议时所谈的是另一套。 首先由文祥公开了一批密件,就是所谓“中有暗昧不明之语”的,陈
孚恩的“亲笔书函”,除了文祥所搜获的以外,御前侍卫熙拉布是正式奉派
抄肃顺家的人,陆续又查到许多,这些信在赵光和绵森都是第一次寓目,两 人看完,都有些紧张,那是从他们职司上来的忧虑,怕要兴起大狱,刑部责 任甚重。
“就凭这几封信,把陈孚恩置之大辟,亦不为过。然而投鼠忌器,大局 要紧!”赵光说到这里,看着周祖培问道:“中堂,你看如何?”
“你的话不错。此案务须慎重,处置不善,所关不细。” 文祥也知道,“暗昧不明”的话,如果要从严根究,可以发展为一件“谋
反”的大案,那一来不但陈孚恩信中所提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还有许多 平常与肃顺有书札往还的内外官员,亦将人人自危,把个刚刚稳定下来的政
局,搞得动荡不安,足以危及国本。他一向主张宽和稳健,已跟恭王秘密议 定了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这时见在座的三人,对此都忧形于色,便把那办
法先透露出来,好教大家放心。
“两公所见极是。”他不便明言其事,只怂恿周祖培说,“中堂何妨向六 王爷建言,所有从肃顺那里得来的信件,不必上呈御览,由内阁会同军机处, 一火而焚之!”
“好极了!这才干净。”周祖培大为称赏,但又不免疑惑,“恭王如果另 有所见,那???”
那就要碰钉子了!以周祖培的身分,不能不慎重,文祥懂得他的意思, 立即拍胸担保:“中堂一言九鼎,六王爷不能不尊重!我包中堂不会丢面子。”
“好,好!明天我就说。”
“这可真是德政了!”赵光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轻松地说:
“言归正传,请议陈孚恩一案。”
“该你先说话。”周祖培反问一句:“依律当如何?”
“既是‘暗昧不明’的话,则可轻可重。不过再轻也逃不掉充军的罪名。”
“除此以外,还有议郊祀配位,所言不实一案。”绵森提醒大家。
“照这样说,罪名还真轻不了!”周祖培沉吟了一会,转脸看着文祥问道,
“博川,你的看法呢?”
“死罪总不致于。活罪嘛??,”文祥慢吞吞地说,“充得远些也好。” 大家都觉得这话意味深长。以陈孚恩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手段,如在近
处,说不定又替谁做“谋主”,搞些花样出来。
“‘敬鬼神而远之’。发往新疆效力赎罪吧!” 刑部两堂官,军机一大臣都无异词,凭周祖培一句话,此案就算定谳
了。可是消息一透露出去,招致了许多闲言闲语,是会议的那四个人所意料
不到的,也因此,成议暂时须搁置,先得设法平息那些浮议流言。 平息流言浮议的办法也很简单,只是加派两位尚书,会同原派人员,
一起拟定陈孚恩的罪名。这是恭王可以作主的事,但既应降旨,便须上奏, 为了有许多话不便让另一位军机大臣沈兆霖听到,所以他在每日照例的全班
进见以后,又递牌子请求单独召对。
再次见了面,恭王首先陈请添派沈兆霖和新任兵部尚书万青藜,拟议 陈孚恩的罪名。慈禧太后心知有异,象这样的事,何须单独密奏?于是问道:
“怎么?陈孚恩的罪定不下来吗?”
“定倒定了。原议‘发往新疆效力赎罪’。” 这就更可怪了:“既然已经定了罪,何必还要再派人?”
“因为外面有许多闲言闲语。这一会儿求人心安定最要紧,所以添派这 两个人,两个都是汉人,万青藜还是陈孚恩的江西同乡,这是朝廷示天下以
大公无私,请两位太后准奏。”
“准是当然要准的。”慈禧太后答说,“不过,我倒要听听,外面是些什 么闲言闲语?”
这话让恭王有不知从何答起之苦。踌躇了一会,觉得让两宫太后明了 外面的情形,才知调停不易,办事甚难,也未始不可。这一转念,便决定把
满汉之间的成见隔膜,和盘托出。
“外面有些人不明了内情,认为是旗人有意跟汉人为难。”
“那有这话?”慈安太后骇然失声,“满汉分什么彼此?我就从来没有想 到过,汉人跟旗人该有点儿什么不同?”
“太后圣明。无奈有些人无事生风,偏要挑拨。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一 趟派的人,也真不大合适,看起来象是有意要治陈孚恩似的。”
“怎么呢?”慈禧太后问道:“就为派的旗人多了?周祖培和赵光,不是 汉人吗?”
“周祖培和赵光,是大家都知道的,素来反对肃顺,现在议肃党的罪名, 就算公平,在别人看,还是有成见的。”
“怎么,非要说陈孚恩无罪,才算是没有成见吗?”“陈孚恩怎么能没有 罪?”恭王极有把握地说,“只把那些信给万青藜一看,他也一定无话可说。”
“那好吧!写旨上来。”
“是!”恭王退了出来,随即派军机章京写了上谕,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当时就盖了印发了下来。
果然,恭王的预料一丝不差,万青藜接到通知赴内阁会议,原准备了 有一番话说,这是他受了江西同乡以及与陈孚恩有交情的那些人的压力,非
力争不可的。周祖培和文祥他们四个人也知道,会议要应付的只有万青藜一 个人,所以早就商量过了,决定照恭王的指示,先把陈孚恩的信给他看,看
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万青藜字藕舲,所以文祥管他叫:“藕翁,这些书札你先看一看,就知 道陈孚恩罪有应得。”
万青藜肩上的压力极重,为了对同乡以及所有督促他据理力争的人有 所交代,把那些信看得极仔细,一面看,一面暗暗心惊,那些“暗昧不明”
的话,如果要陈孚恩“明白回奏”,他是百口难以自辩的。“发往新疆效力赎 罪”的罪名,看似太重,其实还算是便宜,倘或在雍正、乾隆年间,根究到
底,陈孚恩本人首领不保,固在意中,只怕家属也还要受到严重的连累。
当他聚精会神在看信时,其余五双眼睛都盯在他脸上,看他紧闭着嘴, 不断皱眉的表情,大家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于是相互目视示意,取得了一致
的默契,坚持原来议定的结果。这也是恭王事先指示过的,到万不得已时, 不妨略减陈孚恩的罪名,照这时看来,已无此必要。
“果然,陈孚恩罪有应得。”万青藜把手里的信放下,用块手绢擦着他的 大墨镜,口里向镜面呵着气,望空的双眼,不住闪眨,显然的,他还在踌躇 着有话要说。
周祖培见此光景,便不肯让他说出为陈孚恩求情的话来,特意先发制 人,“藕舲,”他说,“这样子的人物,也算是‘清正良臣’吗?”
这“清正良臣”四字是有出典的。自从道光年间,王鼎痛劾穆彰阿误 国,继以死谏,由陈孚恩设法隐匿其事,救了穆彰阿一场大祸以后,就此在
仕途中扶摇直上,很快地外放为山东巡抚,在任时据说颇为廉洁,加以穆相 的揄扬,宣宗御笔颁赐一块匾额,所题的就是这“清正良臣”四字。
这块匾在抄家的时候,就已附带追缴了,宣宗所许“清正良臣”的美 名,扫地无余,万青藜只好这样答道:“他早年曾蒙天语褒奖,有此一节,
是不是可以格外矜全?请公议。”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更坏。”周祖培立即反驳,“陈孚恩曾蒙宣宗特达 之知,于今所作所为,有伤宣宗知人之明,不更见得辜恩溺职,应该重处吗?”
“是啊!”赵光搭腔,他的科名甚早,当了多年尚书,不曾入阁拜相,所 以话中不免有牢骚:“陈孚恩一个拔贡出身,居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照
现在这样子,我不知他如何对得起宣宗的在天之灵?”
“那是出于穆相的提拔。”绵森下了个评语,“此人才具是有的,就是太 热中。”
“不是太热中,又何致于这么巴结载垣和肃顺?”赵光发完了自己的牢 骚,又替他的同年许乃普发牢骚:“他为了想得‘协办’,硬把许滇生的吏部
尚书给挤掉。向来吏部非科甲不能当;肃顺居然敢于悍然不顾,在先帝面前 保他,真是死有余辜!”
这一下把话题扯开了,谈起陈孚恩和载垣、肃顺等人的恩怨,以及他 假借他们的势力,排挤同官的许多往事。万青藜只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 不进去。
“天色不早了!”文祥好不容易打断了他们的谈兴,“请定议吧!”
“依照原议。”周祖培看着万青藜说。 万青藜觉得非常为难,照自己的立场来说,还要力争一番,但话说得
轻了,于事无补,说得重了,于自己的前程有碍,而况看样子以一对五,就 是不顾一切力争,也未见得有用。
正这样煞费踌躇时,文祥再次催促:“藕翁如果别无意见,那就这样定 议吧!”
“我倒没有别的意见。”万青藜很吃力地答说,“新帝登极,两宫垂帘, 重重喜事,怜念陈孚恩白发远戍,只恐此生已无还乡之望,何妨特赐一个恩 典。”
这算是无可措词中想出来的一番很宛转的话,无奈在座的人,对陈孚 恩都无好感,所以“白发远戍”的哀词,并不能打动他们的心。而万青藜的
话,又在理路上犯了个语非其人的毛病,因而很轻易地为周祖培搪塞过去。
“恩出自上。”他把视线扫过座间,落在万青藜脸上,“上头对陈孚恩有
没有恩典,要看他自己的造化。我们此刻也无从谈起。” 万青藜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应该说的话已经说到,算是有了交代,
于是继续沉默。陈孚恩的罪名,就此算是议定了。 等奏折上去,自然照准。充军的罪名,照例即时执行,由刑部咨会兵
部,派员押解,但法外施恩,另有通融的惯例。只要押出国门,到了九城以 外,就不妨暂作逗留,所以陈孚恩是在彰仪门外的三藐庵暂住,就近好料理
在京的一切私务,同时与亲友话别。去看他的人也还不少,都说新疆正在用 兵,是个效力赎罪的好机会,有的拿林则徐作比,说当年也是遣戍新疆,没
有多少时候,复起大用。陈孚恩是个极知机的人,知道这时候空发怨言,徒 增不利,所以保持了极好的风度,一面道谢,一面不住口地称颂圣明,自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除了陈孚恩、黄宗汉这些人,以及宫内几名与肃顺有往来的太监,算 是大倒其霉,此外倒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恭王的做法,算是相当开明的,
保留了肃顺掌权时的许多好处,首先对湘军的重用,比先帝在日,有过之无 不及。两江总督曾国藩,正式奉旨,统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
所有四省的巡抚提镇以下,悉归节制。东南半壁,倚若长城,这等于是开国 之初“大将军“的职责,除了吴三桂以外,汉人从未掌过这么大的兵权。不
同的是吴三桂是自己扩充的势力,而曾国藩是朝廷的付托。
至于肃顺所结的怨,可恰好为恭王开了笼络人心的路,一批为肃顺所 排挤的老臣,重新起用。翁同龢也在全力奔走,趁此机会要为他父亲翁心存
消除革职的处分。他是在户部五宇字官钱号的案子上栽了筋斗的,这个案子 被认为办得太严厉,现在也正根据少詹事许彭寿请“清理庶狱”的奏折,准
备平反。消息从军机处传了出来,民间赞扬恭王的人,便越发多了。
这蒸蒸日上的声名,在恭王心中,多少可以弥补因曲徇慈禧太后的意 旨,违反祖制,促成垂帘而起的内疚和抑郁,也因为如此,议定垂帘章程的
奏折,也不愿领衔,由会中公推礼亲王世铎主稿具奏。
这个奏折,早在十月十六就已拟好,但一直到十天以后,国丧百日已 满,方始呈进。章程一共十一条,除去规定须皇帝亲临的各项大典,或者派
亲王、郡王恭代,或者等成年亲政之后,再恢复举行以外,最要紧的只有三 条,一条是两宫太后召见“内外臣工”的礼节,一条是“京外官员引见”的
礼节:“请两宫太后、皇上同御养心殿明殿,议政王御前大臣,带领御前、 乾清门侍卫等,照例排班站立,皇太后前垂帘设案,进各员名单一份,并将
应拟谕旨注明。皇上前设案,带领之堂官照进绿头签,议政王御前大臣,捧 进案上,引见如常仪。
其如何简用?皇太后于单内钦定,钤用御印,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 发下,该堂官照例述旨。”这个规定,与另一条“除授大员,简放各项差使”,
事先开单,钦定钤印的规定合在一起,使得两宫太后在实际上做了皇帝,扼 有完全的用人大权。同时也跟皇帝一样,可以召见京内京外的任何官员,亲
自听取政务报告,而在此以前,太后只能跟顾命大臣或军机大臣打交道,是 无法召见其他臣工的。
慈禧太后对于奏进的垂帘章程,相当满意,当即召见议政王及军机大 臣。百日已满,从皇帝到庶民,都剃了头,同时不必再穿缟素,脱去那件黯
旧的白布孝袍,换上青色袍褂,依然翎顶辉煌,看在慈禧太后眼里,眼睛一 亮,心里越发高兴了。
“六爷!”她喜孜孜地把礼亲王的奏折递了出来:“依议行吧!”
“是!”恭王接了折子又说:“臣等拟议,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 应该有一道上谕,诏告天下,申明两宫太后俯允垂帘的本意。”
“对啊!”慈安太后接着他的话说,“这原是万不得已的举动。只等皇帝 成了年,自然要归政的。”
慈禧十分机警,赶紧也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皇帝年纪太小,我们姊 妹俩不能不问事,但也亏得内外臣工,同心协力,才有今天这么个平静的局
面。如今只巴望皇帝好好念书,过个七八年,能够担当得起大事,我们姊妹 俩才算是对列祖列宗、天下臣民有了个交代。那时我们姊妹俩可要过几天清
闲日子了。你们就照这番意思,写旨来看!”
恭王身上原揣着一通旨稿,预备即时上呈,此刻听慈禧这一说,自然 不便再拿出来。请安退出,回到军机处,把原稿拿出来,加上慈禧太后的意
思,重新删改定稿,斟酌尽善,才由内奏事处送了上去。
这道上谕是用皇帝的语气,实际上是两宫太后申明垂帘“本非意所乐 为”而不得不为的苦衷,措词极其婉转,字里行间,颇有求恕于天下臣民的 意味。
慈禧太后虽然精明,但肚子里的墨水,到底有限,经验也还差得远, 所以看不懂这道谕旨中的抑扬吞吐的语气,欣然盖上了“同道堂”的印。这
是她获得这颗印以来,第一次使用红印泥,朱色粲然,赏心悦目,格外感到 得意。
到了十一月初一,是个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个 个精神抖擞,浴着朝阳,由东华门进宫。一班年龄较长的大臣,预先都受赐
了“紫禁城骑马”的恩典,一直可以到隆宗门附近下轿、下车,王公亲贵、 六部九卿,各在本衙门的朝房休息。走来走去,只见头上不是宝石顶子,便
是珊瑚顶子,前胸后背,不是仙鹤补子,便是麒麟补子。最得意的是在南书 房和上书房当差的那班名翰林,品级虽低,照样也可以挂朝珠,穿貂褂,昂 然直入内廷。
听政的地点,依然是在养心殿,日常召见军机及京内官员,在东暖阁, 遇有典礼则临御养心殿明殿。此时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摆设得整整齐齐,
正中设一张丈余长的红木御案,系上明黄缎子,“六同合春”暗花的桌围。 御案后面,一东一西两个御座,御案前面悬一幅方眼黄纱,作为垂帘的意思。
帘前正中是小皇帝的御榻,铺着簇新的黄缎皮褥子。
等钟打九点,文武百官,纷纷进殿,礼部和鸿胪寺的执事官员,照料 着排好了班。已初三刻——十点之前的一刻钟,太监递相传报,说皇帝已奉
两宫銮舆,自宫内起驾,于是净鞭一响,肃静无声,只听远远传来沙沙的脚 步声,由隐而显,终于看到了醇王的影子,他兼领着“前引大臣”的差使,
所以走在前头,接着是景寿、伯讷那谟诂,以及由王公充任的那班御前大臣, 分成两列,引着小皇帝的明黄软轿,进了养心殿。
站好班的官员,一齐跪倒接驾。皇帝之后,是并列的两宫太后的软轿, 再以后是“后扈大臣”和随侍的太监,最令人注目的是安德海,脑后拖着一
根闪闪发光的簇新的蓝翎,捧着一把纯金水烟袋,紧跟着西面软轿走,把那 张小旦似的脸,扬得老高,那份得意,就象他做了皇帝似地。
等两宫太后和皇帝升上宝座,鸿胪寺的赞礼官,朗声唱礼,自殿内到 丹墀,大小官员,三跪九叩,起身分班退出。准备了多日的大典,就这一下,
便算完成。但也就是这一刻,慈禧太后正式取得了政权,灰尘落地,浮言尽 息,热中的固然攀龙附凤,早有打算,就是那些心持正论,不以垂帘为然的,
此时眼见大局已定,政柄有归,顾念着自己的功名富贵,不但不敢再在背后 有所私议,而且都一改观望保留的态度,纷纷去打点黄面红里的上两宫太后 的贺表了。
两宫太后接受了朝贺,照样处理政务,改在东暖阁召见议政王及军机 大臣。布置已有更改,御案坐东朝西摆设,两宫太后,慈安在南,慈禧在北,
案前置八扇可以折叠的明黄纱屏,小皇帝仍旧坐在前面。
恭王和军机大臣行过了礼,再一次趋跄跪拜,为两宫太后申贺。 慈禧太后最重恩怨,想到今日的一番风水,自然是恭王的旋乾转坤之
功,其次是曹毓瑛的从中斡旋策划,所以把他们两人大大地赞扬了一番,同 时也提到在热河所受的委屈,抚今追昔,虽有感慨,却也掩不住踌躇满志的 心境。
然后,慈安太后也说了几句,看来是门面话,其实倒是要言不烦,她 嘱咐恭王要以国事为重,不要怕招怨,不要在小节上避嫌疑。这话是有所指
的,载垣、端华、肃顺和杜翰他们,过去为了要隔离恭王与两宫太后,曾一 再扬言,说年轻叔嫂,嫌疑不能不避,于今恭王单独进见的机会甚多,慈安
太后怕又会有人说闲话,特意作此叮嘱。恭王自然连声称是,看看两宫太后 话已说完,便接着陈奏,说两宫垂帘,政令维新,对于惩办肃党一案,请求 从宽办理。
慈禧太后正是心情最好的时候,很慷慨地答道:“是啊!” 但也不免奇怪,“还有什么人应办而未办的?”
“臣的意思是,载垣他们当差多年,肃顺兼的差使更多,京里京外,大 小官员,跟他们自然有书信往来,信上也不免有附和他们的地方。”恭王说
到这里,顿了一下,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这些信,最好一把火烧掉,反 而可以永绝后患,就请今天明降谕旨,不咎既往,以示宽厚。”
“这也算是垂帘的一道恩诏。”慈禧太后侧脸征询:“姐姐,我看就这么 办吧!”
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立即写了明发上谕,钤印发下。恭王本来还 想对皇帝上书房的事,有所陈述,但看到小皇帝一个人坐在纱屏前的御榻上,
把个头扭来扭去,是十分不耐烦的样子,怕第一天垂帘听政,就搞出什么失 仪的笑话来,所以暂且不言,跪安退出。
两宫太后和皇帝,就在养心殿西暖阁传膳。摆膳桌的时候,安德海慢 条斯理地捧了一个黄匣进来,那是内奏事处放奏折的匣子,慈禧太后只当又
有紧急军报,便即招手说道:
“是什么?快拿来看!” 安德海笑嘻嘻地把黄匣放在炕几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几通黄面红
里,恭贺两宫听政的折子。
“‘那面’也有吗?”
“全有。母后皇太后一份、皇上一份。”安德海答道:“主子的这一份, 在内奏事处让我瞧见了,我给先拿了来,跟主子叩喜讨赏。”
“赏!”慈禧太后笑着骂道:“这一阵子还赏得你少了?”
“不求主子赏别的。”安德海把双膝一跪,“打今天起,主子在养心殿的 时候多,奴才求主子把奴才调到养心殿来,好伺候主子。”
“这??,”慈禧看着安德海,沉吟了半天,断然决然地说:“不行!你 不是伺候养心殿的材料。起来!”
“是!”安德海磕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
“倒是我另外有个差使派你。” 一听这话,不知是什么好差使?安德海赶紧大声应道:
“喳!”
“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慈禧太后悠闲自在地吩咐,“说我怪想念大格 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宫里来。”
原来是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安德海不免失望。但转念一想,到了恭 王府里,正好显一显自己是掌权的慈禧太后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
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看一看,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了懿旨,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 经神武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 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大,新近加了议政王的衔头,又是“赏食双俸”, 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虽知道安德海是慈禧太后面前得
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 的“门上”拦住了。
“安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 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安德海有些气馁,便把慈禧太后要接 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 漆条凳说道:“你那儿等着吧!”
安德海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这时惹 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
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 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
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安德海心里 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 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慈禧太后宣召大格格进宫,
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她曾听恭王说过不止一次,慈禧太后常常提到大格 格,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 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安德海。”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
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 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慈禧太后。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 个坐在冷板凳上的安德海,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
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 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
站班,驱散闲人,安德海便也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 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大翔凤胡同的“鉴
园”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 里的丈夫,把安德海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 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 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 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 不同,她只以为慈禧太后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慈
禧太后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 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 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
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 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
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 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
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 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慈禧太后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恭王,这一点他本人 十分清楚。而受不受笼络,亦正就是他此刻煞费踌躇的难题。
难题还未解决,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 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西边’打算把大妞儿留在她 身边。”
大格格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明慧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 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她看中了,不给也不行。好在 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
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她看不中吧!”
“看不中也非这么办不可。上头定要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
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慈禧太后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 早些日子赏观王世袭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 放低了声音说:“我实在不愿意巴结她,所以我的意思,你不必进宫,就让
大妞的嬷嬷陪着去好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
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安德海叫了上来,说
恭王福晋,原要进宫替两宫太后请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 报慈禧太后。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安德海。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太后宣召进宫,无论 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太后问话该如何
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四年生的,今年八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 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 就有麻烦。
“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 快别这样子,回头太后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太后。顿时把绷着
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安德海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
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 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
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把冷箭,这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宫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慈禧太后所住
的储秀宫,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慈禧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
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 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 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
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 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听得这一番陈诉,慈禧太后将信将疑,心里虽不大舒服,但也不会为 了安德海而对恭王有所不满,所以默不作声。
看看说的话不曾见效,安德海又出了花样,忽然双手按着腹部,弯下 腰去,做出痛楚不胜、勉强支持的样子,同时嘴里吸着气。
“这是干什么?”
“奴才有个毛病,受不得饿,饿得久了,胃气就要犯了。”
“怎么?”慈禧太后奇怪地问道,“六爷没有赏你饭吃?”
“六爷府里,没有人理奴才。” 慈禧太后大为不悦,但却迁怒到安德海身上,“哼!”她冷笑着,一生
气时,太阳穴上的筋络直跳动,“你的人缘儿太好了,所以人家才不理你! 滚下去吧,窝囊东西,连我的面子都给你丢完了!”
安德海这才发觉自己装得过分,变成弄巧成拙!委委屈屈地磕了个头, 退了出去。慈禧太后犹自余怒不息,就在这时候,恭王福晋带着大格格已经 进宫。
既然是出于笼络,自然要假以词色,慈禧太后立即收敛怒容,放出一
脸欣悦的神色。站起身来,走到廊上等着,仿佛是迫不及待要看大格格似地。 恭王福晋却有些张皇了,就地跪下请安,大格格十分乖觉,立刻跟着
她母亲同样动作,慈禧太后满脸堆欢地说:“起来!起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视线落在大格格身上,同时在脑中浮起大公主的神
态,要把这一双年龄相仿的嫡堂姊妹做个比较。大公主是娇憨的圆脸,大格 格是端庄的长脸,本来难分高下,但恭王和丽太妃在她心中的感觉不同,于
是大格格便胜过大公主了。
“来,大妞!”她把手伸了出来,“让我亲亲!” 大格格马上又请了个安,微笑着走了过来,慈禧太后一只手牵住她,
一支手抚摸着她的脸,不住端详,把大格格看得有些发窘。
“长得好高。”慈禧太后问道:“今年几岁了?”
“大妞,跟太后回禀,你今年几岁?”做母亲的在提示。 于是大格格清清楚楚地答道:“今年八岁。”
“比大公主大一岁。”慈禧太后牵着大格格走进殿里,同时向跟在她身后 的恭王福晋说,“看模样倒象不止大一岁。”
“大妞的月份早,是二月里生的。” 到了殿里,恭王福晋又请慈禧太后升座,正式觐见。她吩咐豁免了这
一重礼节,随又赐座赐茶,把大格格搂在身边,叫拿“上用”的糖给她吃。
“大妞,我问你,”慈禧太后半真半假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住在宫 里,好不好啊?”
一听这话,恭王福晋大为紧张,大格格却轻松自如地答了句:“我不 敢!”
“怎么叫不敢?”
“我怕我不懂规矩,惹太后生气。” 这句话把慈禧太后说得异常高兴,笑着向恭王福晋说道:
“你这个女孩儿,真了不得!太懂事了!” 恭王福晋当然得意非凡,但也怕宠坏了孩子,所以这样答道,“太后太
夸她了,还求太后的教训。”
“这你放心好了,在我身边,一定错不了。”
“是。” 慈禧太后见她没有下文,是有点不置可否的神气,便不敢造次。她还
不甚了解恭王福晋的脾气,只听说她因为家世贵盛,父祖又都是封疆大吏—
—“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督抚在地方上,唯我独尊,仪制贵重,是京官 所万赶不上的,所以恭王福晋有阔小姐的脾气。万一说出要留大格格在宫里
的话来,碰她一个软钉子,叫自己以太后的身分,如何下得了台?
她这样转着念头,恭王福晋便抓住这片刻沉默的机会,站起身来,踩 着花盆底,风摆杨柳似地走了几步,极轻倩地往下一蹲,请了个安说:“我 先跟太后请假。”
慈禧太后一愣,旋即省悟,她也应该到“东边”去打个转,便点点头 问道:“你是要到钟粹宫去?我派人送你们娘儿俩,快去快回,我等着你们 来传膳。”
“是。”恭王福晋又请了个安,“多谢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吩咐,传一顶软轿,派小安子送了恭王福晋和大格格去。
钟粹宫是“东六宫”之一,要走了去得有一段路,所以特传软轿,以示恩遇。
等她们母女俩一走,慈禧太后一个人喝着茶,静悄悄地想心事,把这 一个月来的经过回想了一遍,自己也不免吃惊。多少惊涛骇浪,当时都轻易
地应付了,此刻转头回顾,才觉得可怕!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在 困惑之中,也不免得意。一个月的工夫,把个朝局翻了过来,把个大清朝的
天下拿在手里,而只不过杀了三个人,里里外外,便都安然无事。
象这个样子,只怕古来也没有几个人做得到。 由这一分得意,自我鼓励着,越发有了信心,相信凡事只要去做,一
定会有成就。于是她再度静下心来,把内外情势作了个全盘的、概略的考察,
觉得现在要应付的只不过两个人,一个是恭王,一个是慈安太后。看起来慈 安比恭王容易应付,其实不然!应付恭王,自己可以作大部分的主,而且还
有慈安作帮手,而对慈安,自己却不能找恭王来作帮手,同时她也有自知之 明,在太监宫女心目中,她比不上慈安那样得人心。再有一样想起来叫人最
不舒服的事,纵然两宫并尊,总也是东前西后,除非??。
转念及此,她打了个寒噤!不能再往下想了。定一定神,把她此时自 觉太过了分的念头抛掉,想到大格格的那副模样。
那副模样,似乎特别亲切,但是大格格不象大公主那样甜甜的脸,让 人见了总是忍不住想亲她一下,然则对大格格的特感亲切,是何道理呢?
怔怔地想了半天,思绪幽邈,追索到好远的年代,终于她明白了!大 格格那副模样,正象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懂事、沉静、随处留意,不爱哭可
也不爱笑,说话行事,不象个七、八岁的孩子。
于是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大格格正是自己的绝好的一个帮手,她为这 个念头感到无比的喜悦,想起两句曾听大行皇帝念过,无意间记在心里的诗:
“行至山穷处,坐看云起时”,不正是自己得了这个好主意的譬喻? 这个主意在她心里反复推敲,越想越得意,以大格格的性情来看,将
来必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再经过自己的调教,一定可以担当大事。她可以穿 房入户,去做自己的耳目,可以为自己挡在前面,说自己所不便说的话,更
可以作个无话不谈,秘密商议的心腹,就象慈安太后面前的双喜那样。她虽 不是公主,但是可以赏她公主的封号,甚至赏她只有中宫所出的嫡女才能获
得的“固伦公主”的封号。这一来,大公主只是“和硕公主”,而且年纪也 小一岁,论才具更不及,无论在那方面看,都让大格格给比下去了。更何况
这样的恩典,还有笼络恭王的作用!
慈禧太后越想越得意,打定的主意是再无可更改的了。但是,她也知 道,办这些大事,心急不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到说如何便可如何的地步,必
须耐着性子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把这一番心事想停当,听得殿里的五个式样各个不同的自鸣钟,几乎 是同时发声,响了四下,该是传晚膳的时刻了,恭王福晋母女何以还不回来?
“小安子呢?”她问一名宫女。
“主子不是让他送六福晋到钟粹宫去了吗?”
“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慈禧太后不耐烦地说:“你快 去看看。”
“是!”
“回来!”她等那宫女站定了又说,“你就去看一看好了,不必多说什么! 马上来给回话。”
那宫女答应着去了。回话来得很快,说钟粹宫热闹得很,皇上和大公
主都在那里,跟大格格拿牙牌“顶牛儿”,输了打手心,玩得极起劲。恭王 福晋则陪着慈安太后在聊闲天,兴致也很好,怕一时还不会结束。
这个报告给慈禧太后带来了无可言喻的醋意,但也给了她一个启示, 越发觉得大格格有用处。有大格格在这里,钟粹宫的那份热闹,就一定可以 移到这里来了。
“小安子呢?可是在那儿?”
“在那儿。”那宫女答道,“我问他怎么不回来?他说,他得想法儿催一 催六福晋,也快回来了。”
慈禧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耐心等着。幸好等不多久,恭王福晋总算带 着大格格回到了储秀宫,她脸上有惶恐的神色,一进门请了安,忙着解释,
说小皇帝不放大格格走,慈安太后又留着说话,还要赏饭,她因为这面已有 话,“不敢领那面的恩典”。
“其实也一样。”慈禧太后心中不快,表面却说得很大方,又问大格格:
“你跟皇上顶牛儿,输了还是赢了?”
“输了好多。”
“那可要挨手心了。”慈禧太后笑道:“你们三个,吵了嘴没有?”
“没有。”大格格答道:“皇上只跟大公主吵嘴。”
“为什么没有跟你吵嘴呢?”
“我不跟他吵。皇上比我小嘛!”
“咄!”恭王福晋笑着叱斥,“说话没有规矩!怎么说皇上比你小?”
“皇上不是六岁吗?”大格格振振有词地说。
“对了!”慈禧太后越发喜爱她了,“你长两岁,要多让他一点儿,那才 是做姐姐的样子。”
用这样的口吻来赞许大格格,恭王福晋已看出来,慈禧太后倒是真心 喜欢,心里不免感动,当时决定,如果她透露了要把大格格留在宫里的意思, 便顺从了她吧。
可是慈禧太后的态度,已与她到钟粹宫去之前不同了,大格格是一定 要的,但不必在今天就留下。
她认为这件事有与慈安太后商量的必要,等说停当了,直接告诉恭王, 比较简捷,而且也显得郑重。
因此,这时她绝口不提把大格格抚养在宫的话,但对她们母女的恩遇 甚隆。等传膳时,吩咐另摆一张膳食,御膳有什么,便赏什么,等于是开了 一式无二的两桌饭。
饭罢天色将黑,宫门下钥,进出不便,随即叩头告辞。慈禧太后早备 下了赏赐,恭王福晋谢恩受领,同时也把自己备下的犒赏,二百两银票的一
个红封袋,当着慈禧的面,交给了管事的宫女。
等回到府里,恭王问起进宫的情形。夫妇俩都有些猜不透慈禧太后的 意思,不过对于大格格的懂事听话,在两宫太后面前一点都不显得怯场,做
父母的自然都感到欣感。也因为如此,心里都隐隐然地存着一份祈望,最好 慈禧太后从此不提此事。
一连几天,居然毫无动静,恭王以为事成过去。其实那是慈禧还没有 工夫来料理此事。
自恭王福晋入宫开始,她接连不断地在“会亲”,醇王的福晋,一等承 恩侯照祥的妻子,她的胞妹和弟妇,都被接到宫里,细叙家常。此外慈安太
后也在会亲,因为两宫并尊,也要到她这里来请安,人来人往,颇不寂寞。 如果仅仅是叙家人之礼,谈谈日常琐屑,还费不了她多少时间。就因
为在与醇王福晋,谈起往事,提到当年受过吴棠的恩惠,姐妹俩感激涕零之 余,曾凭倚着父亲的灵柩自誓,只要有出头的一天,首先就要报答这个雪中
送炭的恩人。现在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而且亲掌大权,此时还不报恩,
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原是她耿耿在心的一件大事,这个把月来,为了全力对付肃顺,以
及图谋实现垂帘的愿望,一时想不到此,现在大局已定,巨奸已除,正好来 办这件快心之事。所以在被醇王福晋提醒以后,慈禧太后每夜在枕上所思量
的,就是如何报吴棠的恩。照她的愿望,最好给吴棠一个总督,但这是办不 到的事。一个道台,连监司都还未巴结上,何能超擢为方面大员?不要说恭
王和军机大臣们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了,她也还不敢这么不顾法度,因私害 公。
但一时虽无处置的善策,她仍然相信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朝廷已连下 诏旨,谕令中外保举人才,饬知各省察举循良,访求学行兼备之士。在求贤
以外,也曾下诏,广开言路,而且最近御史上书言事的也很多,只要有人保 举了吴棠,就可以登进贤才,破格用人的理由,大大地提拔他一下。
这样想停当了,便特别注意举荐现任官员的折子,倒有个御史钟佩贤, 上疏“请扬举善之功,以收得人之效”,列举了一大串湘军将领的名字,说
这些人本来无籍无名,只以得人识拔保荐,不数年间,都已立下大功,推原 论始,原保的人应加褒奖。在那十几个名字中,并无“吴棠”二字,但慈禧
太后经历了这四个月,已学会了北附生发的窍巧,打算借这个折子,来问问 恭王,只要有一丝关连,能扯得上吴棠,便有文章好做了。
她正这样一个人在灯下筹划,忽听得外面有声音,仿佛是什么人来叩 宫门,有人出去应接,不免暗暗诧异。过了一会,声音静了下来,然后听得
安德海在问坐更的太监:“主子安歇了吗?”
慈禧太后听这问话,便知是有极紧要的事,就在里面大声问道:“什么 事呀?”
“跟主子回话,有六百里加紧的军报。”
“呃!”慈禧太后答了这一声,倒有些茫然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夜里收到 紧急军报,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定神细想一想,记起先帝遇到这样的情形,
必是先收折来看,有的表面紧急,实际上无关轻重;有的需要先作一番考虑, 不妨到第二天再发下去;也有的必须即时指授方略,那就要立刻飞召军机大
臣来商议,甚至找值班的军机章京来,口述谕旨,当夜驰发军前。
于是她吩咐宫女去开了门,接来内奏事处呈进的黄匣,同时传话,叫 安德海在外待命。
匣子里一共两道奏折,都是从浙江来的,一道是前任都察院左副都御 史,在籍帮办团练,分守浙东的王履谦,奏报浙江严州等处的洪军,用八浆
炮船,由临浦攻打萧山,连陷诸暨,随即全力进攻绍兴,府城腹背受敌,终 于被攻破西门,全城陷落,自请处分。另一道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将军
瑞昌,连衔会奏,说杭州省城为洪军的“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贤, 重重包围,形势危急,请求速派援军。
慈禧太后对浙江的地形和军事态势,不甚明了,但杭州是浙江的省城, 绍兴是浙东的名邑,这是她知道的。更因为是六百里加紧的军报,越发觉得
事机急迫,不能耽误,心里盘算了一下,便即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安德海在窗外答应:
“你知道不知道,军机处这会儿有人没有?”
“怎么没有?有值夜的军机章京,住在方略馆。”
“对了,我倒忘了!你赶快把这两个折子送了去,让他马上送给六爷去 看。”慈禧太后又说:“这是要紧的军情,可别耽误了。”
于是,安德海接了黄匣,到敬事房要了钥匙,开出宫门,交代乾清门 侍卫把那两道奏折送到方略馆。
方略馆在武英殿北面,值夜的汉军机章京许庚身,奉命编制近十年的 军机处档案,正埋首在故纸堆中。接到乾清门侍卫送来的黄匣,以及口传的
慈禧太后的旨意,不敢怠慢,打开黄匣,拿起奏折一看,顿时五中如沸。许 庚身正是杭州人,他家的老屋,还是明朝传下来的,族人甚多,如今危在旦
夕,当然悬心不已。
然而公事要紧,只得暂且把自己忧烦丢开,托了一同值夜的满军机章 京代为照应,匆匆绕过内务府,套车出西华门,往北直奔翔凤胡同的鉴园。
恭王宴客刚散,听说军机章京送奏折来,便叫请到书房见面。
行过礼,呈上奏折,恭王才看了几行,便先吩咐:“星叔,你慢点走!” 这当然因为许庚身是杭州人,而且一向主办军事方面的廷寄谕旨,特
意留他下来,要有所咨询,因此在恭王看折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 盘算,准备有所建议。
“星叔,”恭王忧形于色地问道,“你看绍兴一陷,杭州还能守得住不?”
“难,难!”许庚身使劲摇着头,“绍兴一失,宁波不保,宁绍两府极富 庶,为浙江军饷所自出,故而失宁绍则绝饷源,此其一。绍兴与杭州一订之
隔,宁绍一失,匪军必渡江夹攻省城,杭州成了孤悬之地,万难坚守,只怕 就是此刻,满汉六十万生灵,已罹浩劫!”
许庚身语声低沉,脸色惨白,在烨烨的烛光下,微见泪痕。恭王知道 他念切桑梓,想起杭州亦是旗人驻防的地区,虽也筑有满城,而弹丸之地,
如何自保?破了杭州,旗人的遭遇,一定比汉人更惨,所以心里也恻恻然地, 相当抑郁。
“王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告辞了。”
“你不必难过!”恭王的情绪也激动了,“彼此要同舟共济!不分满汉, 总要戡平大乱,才有好日子过。好在朝中大局已定,尽可全力专注在军事上
面。明天我得跟两宫好好陈奏,你预备一张江南两浙的地图,怕太后还弄不 清地名。”
许庚身答应着,回到方略馆,找出地图和《嘉庆一统志》来,细心考 查,制了一张两浙现势图,注明兵力配备,极其简明实用。
这张地图第二天上午摊开在御案上,慈禧太后一看便失声惊呼:“哟! 杭州成了个孤城了嘛!”
“是!”恭王指点着江南的形势说:“这就象行围一样,撵啊撵的,把匪 军都撵到一个角落里来了。”
两宫太后都知道在热河行围行猎的方法,是四处八方把野兽赶到预定 的地点,然后发弓开枪,才大有斩获,所以对恭王的这个譬喻,都能充分领 会。
“照这样子看起来,杭州的危急,原在意料之中。”
“太后圣明。”恭王欣然答道,“臣筹思已久,江南的军事,必得统筹全 局,逐步进行,倒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
“话虽如此,能救还是要救!”慈安太后关切地问:“六爷,你看杭州能 守得住吗?”
于是恭王把许庚身所分析的两点,照样说了一遍,却又补了一句:“援 救浙江,原有旨意,让曾国藩相机办理。不过他那里也很为难。”
“照这么说,就眼睁睁看着杭州失守吗?”慈安太后这样问说。 恭王一时无从置答,第一次发觉这位忠厚的太后,也有咄咄逼人的时
候。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慈禧太后在无形中为他解围,“杭州大概是丢 定了,咱们想办法收复吧!”
这一句话正好引起了恭王筹思了一夜的大计:“奏上两位太后,”他挺 起胸来说,“这一阵子,臣早晚在心的,就是各地的军务。这七八年苦苦撑
持,就象炼丹一样,九转丹成,就快到了收功的时候了。”
听他这话,看他的神情,两宫太后顿觉精神一振,闪闪生光的两双眼 睛,都正视着恭王,嘴角微含笑意,虽未开口,那催他快说下去的意思,极 其明显。
于是恭王再度指点地图,开陈大势,湘军的进展虽慢,但脚踏实地, 一步一步在往前逼近。杭州的危急,是洪军的困兽之斗,作用在减消官军对
金陵的压力,如果不为所动,依旧按照预定的计划,以攻占金陵为第一目标,
“忠王”李秀成的企图就落空了。
“臣的意思,曾国藩还要重用。”恭王挥一挥手,加强了语气,“浙江的 军务,曾国藩保左宗棠专责,自然要准他的举荐,不过,还是要归曾国藩节 制。”
“这,不是有旨意了吗?”慈禧太后插了一句,“东南四省的军务,都归 曾国藩节制。”
“浙江归闽浙总督管,不在两江的范围。”恭王答道,“曾国藩或许怕招 怨,要避揽权的名,想把浙江划出去。这可不能准他了。”
“是啊!”慈禧太后又说,“王有龄怎么样?如果不行,干脆放左宗棠当 浙江巡抚好了。”
“那得要曾国藩保荐,前几天已经有廷寄,让他考察江苏巡抚薛焕、浙 江巡抚王有龄,称不称职?等他复奏上来,再请旨办理。”
“杭州这么吃紧,王有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慈安太后微蹙着眉说,“还 有瑞昌,还有??。”她是想到了驻防的旗人,叹口气,没法说得下去了。
慈禧太后却是无动于衷,她关心的是恭王所说的:“曾国藩还要重用” 那句话,是如何重用?已经当到总督了,除非内召拜相,可是前方的军务,
又叫谁负责? 这样想着,她问恭王:“曾国藩又不能调到京里来,还能让他当什么?”
“可以给他一个‘协办’,仍旧留在两江总督任上。”
“对了!”慈禧太后自笑糊涂,官文就是如此,以协办大学士,留任湖广 总督,曾国藩正好照样办理。
“不过这也不必急。”恭王又说,“到过了年再办,也还不晚。” 忽然,慈安太后象是蓦地里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提高了声音喊道:”
六爷!”
恭王肃然答道:“臣在!“
“先帝在日,有一句话,是指着曾国藩说的,你知道吗?” 这一问不但恭王,连慈禧太后都莫名其妙。恭王实在想不起来,只好
实说:“请母后皇太后明示。”
“先帝说过,谁要是剿灭了发匪,不惜给一个王爵。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原来是这句话!”恭王答道:“臣也仿佛听人谈过,不知真假,也不敢 冒昧跟先帝请示。”
“是有的,”慈安太后说,“我亲耳听见过。不过,那是在军务最棘手的 时候说的,是真的愿意这么办,还是牢骚,可就不知道了。”
君无戏言,就是牢骚,也要把它当做真话。但自三藩之乱以后,异姓 不王,果真先帝有此意向,跟垂帘一样,都是违反祖制的。恭王最近对“祖
宗家法”,特生警惕,觉得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此时不宜先泄漏出去, 免得将来难以转圜。
把念头转停当,他这样答道:“有了这句话,可见重用曾国藩,不悖先 帝的本意。但奖励激劝,不宜过当,否则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这句话求两位
太后先摆在心里,将来看情形再斟酌。”
两宫太后都觉得他的看法很稳健。尤其是慈禧太后,对于“奖励过当, 难以为继”,深有领会,觉得这确是驾驭人才的一个要诀。
“而且,”恭王又说,“照现在的样子看,曾国荃立的功也不小,将来下 金陵、擒匪首,这场大功,多半也是他的,如果曾国藩封王,他也得是一个 公侯。”
提到曾国荃,慈禧太后加了几分注意,随即问道:“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人自然比他老兄差得远了,不过年富力强,很能打仗。”
“才具呢?可能独当方面?”
“磨练了这么多年,再有曾国藩的教导,将来当然可当方面。”
“有曾国藩的教导,操守想来一定也是好的。” 对于慈安太后这句话,恭王便不敢附和了。他听得许多人说过,曾九
好财货,每克一个名城,每打一场胜仗,总要请假回籍,广置田产。前年在 湘乡起了一座大宅,前有辕门,后有戏台,居然是建衙开府的模样,以致连
他的同乡都大为不满。这是那里来的钱?虽不致于克扣军饷,打下一座城池, 接收官库,趁火打劫是免不了的。不过正在用人之际,这话也不必提了。
他不提,两宫太后也不响,心里却都雪亮。于是仍旧谈到绍兴失守的 事,恭王认为王履谦是团练大臣,却以“并无统兵之责”的话推诿责任,十
分可恶,主张革职拿问,交曾国藩查办。两宫太后自然照准。
等回到军机处,办好廷寄,飞递安庆两江总督行署。消息已经传了出 去,在京的浙江人,大为震动,如果杭州沦陷,则洪军又将并力进窥上海,
对于江苏全省的军务,影响极大,所以江浙两省的京官,纷纷集议,讨论前 方的局势。
其时前方的局势,相当复杂,江苏只有靠水师扼守的镇江以东一带, 以及华洋杂处的上海数县在官军手里。浙江则杭州被围,旦暮不保,宁波由
于绍兴一失,势难坚守,算起来只剩下浙西湖州、浙东衙州两块干净土了。 而在安徽、山东、河南一带,又有张洛行、龚瞎子、孙葵心那几大帮捻子,
勾结洪军“四眼狗”陈玉成,四处窜扰。此外皖北又有名为团练首脑的“练 总”苗沛霖,包围寿州,公然叛乱,形成意外的阻力,也是件相当棘手的事。
但是,局势虽然危急,大家的信心未失。经过这十年战火的涤荡,那 些暮气沉沉,贪鄙庸懦的八旗武臣,大半都被淘汰,专责督剿一方的将帅,
鲁豫之间的僧格林沁和胜保、淮北的袁甲三、江北的都兴阿、援浙的左宗棠 等等,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当然重心是在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身上。
因此士议纷纷,虽以各人的家乡不同,而有赴援规复,孰先孰后各种 相异的主张,但对曾国藩的期望是一致的。于是,有资格上书言事的,你也
一个折子,我也一个折子,对于东南军务,大上条陈,看来言之成理,其实 是纸上谈兵。恭王大权在握,心有定见,所以对这些折子,一律采取敷衍的 态度。
新近开复了处分,并奉旨管理工部的大学士翁心存,也上了一个“言 南中事”的折子,是他的儿子翁同龢的手笔。大略说是,南通州、泰州一带,
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带,应该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置度外。 这原是老生常谈,不说也罢,要紧的是有几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
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员,驰往援剿,” 其中另有文章。
原来翁同龢的哥哥翁同书,这时是卸任的安徽巡抚,为苗沛霖围困在 寿州城里,苗沛霖的叛乱,无论如何他是逃不了责任的,同时巡抚是地方官,
守土有责,须共存亡。以前江苏巡抚许乃钊,就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两江 总督何桂清,原驻常州,兵危弃守,逃到苏州,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
再逃到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师。这件案 子,迁延两年,最近又有朝命,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翁同书也是同样的
情形,安徽两次失守,不能殉节,将来即使能从寿州逃出来,追究责任,要 全看两江总督节制四省军务的曾国藩,肯不肯帮忙?以他今日圣卷之隆,一
句话可定翁同书的生死,所以翁家父子趁这机会,先暗送一番秋波。
因为都是如此倚曾国藩为长城,益发加深了两宫太后对他的倚重。恭 王因势利用,除了奏准由曾国藩保荐督抚大员以外,还特别发了一道廷寄,
说是:“贼氛日炽,南服倦怀,殊深廑念。其如何通筹全局,缓急兼权,着 将一切机宜,随时驰奏,以纾悬系。”随后,又将翁心存的原折抄发曾国藩,
征询意见,同时也提到了曾国荃。
曾国荃这一次回湖南,说是去招募湘勇六千人。那真正是衣锦还乡, 打下安庆,论功行赏,他以按察使记名,赏黄马褂。乘胜追击,大歼余寇,
又赐为八旗子弟所最重视的名号“巴图鲁”——满洲话的“勇士”。等到率 师东下,克无为州,破运漕镇,进拔东关以后,特赐头品顶戴,跟他老兄一
样,戴上了红顶子。据曾国藩奏报,他是慈禧太后万寿的第二天离安庆的, 日子已经不少,在家乡求田问舍,也该料理停当了,所以在给曾国藩的廷寄
中,问到曾国荃,加了这么几句话:“安庆克复,回湘募勇,曾否回营?着 速东下。”
募勇练兵,不妨责成曾国藩,筹划军饷,却非方面大员独力所能解决, 各省协饷,如非奉严旨催解,再由应收省份派员坐索,是拿不到钱的。
象安徽就是那样,袁甲三营里缺饷,向江北粮台催索不到,只好奏请 朝廷拨发,军机大臣们商量的结果,决定由江苏按月贴补袁甲三协饷二万两,
盐课一万两。请旨照准,廷寄上谕,等江苏巡抚薛焕和藩台兼署漕运总督王 梦龄的复奏上来,恭王一看,大为不满。
复奏上说,苏常一失,饷源去了十之六七,现在江苏一省只剩下两府
一州之地,要兼顾江南、江北两个粮台,境内水陆一百多营,粮饷已欠下六 十多万两银子。所以协饷必须南北两台筹足以后,有余款才可以解交袁甲三,
淮北的盐课也要解足二万两以后,其余再解袁营。这些话自然是所谓“饰词 搪塞”,连慈安太后听慈禧念完这个奏折,都觉得薛焕和王梦龄太不负责任 了。
于是恭王面承懿旨,由曹毓瑛亲自拟了一道词气极其锐利的旨稿,指 责薛焕和王梦龄,不脱近来军营习气,“剿贼借口兵单,筹饷则争言人众”,
又说他们有“人己之分”,如果安徽大营缺饷兵败,江苏又何能自保?最后 则除了责成江北粮台协饷皖营以外,还要查江南大营的收支帐目。
“这道上谕,说得很透彻。”慈禧太后看了上谕,深为嘉许,等钤了印, 交了下去,又谈到薛焕和王梦龄:“他们这样子办事,再有好的将、好的兵 也打不了胜仗。”
“是!”恭王答道,“江苏巡抚,必得换人了。看曾国藩奏保什么人,再 请旨办理。”
还有王梦龄呢?慈禧太后忽然灵机一动,闲闲问道,“袁甲三这个人到 底怎么样?”
“他当过御史,很敢讲话。办事很实在,在安徽的官声也好。”
“他那里有什么得力的人没有?” 恭王一时摸不清她这话的意思,同时也实在不知道袁甲三手下有什么
得力的人,便只好这样答道:“容臣查明了再回奏。”
“好,你查一查再说。” 回到军机处,召集军机章京,分头写旨。等忙过一阵,略作休息,恭
王提起慈禧太后的话,以困惑的语气问道:“‘西边’何以忽然问起袁甲三那 里有什么得力的人?这,这是要干什么呢?”
曹毓瑛正坐在他下首,侧身过去,低声答了一句:“王爷,我说一个人, 你就明白了。”
宝鋆性子最急,插嘴问道:“谁啊?”
“吴棠。” 一提起这个名字,满座会心,“啊??!”都是极感兴味的表情。
“我看王梦龄那个官儿靠不住了。”宝鋆意味深长地说。
“此人本来也该换了。”文祥作了进一步的建议,“吴棠是淮徐扬道,擢 升监司,也还说得过去,就保他吧!”
“慢来,慢来!”恭王摇摇手说:“吴棠快走运了,是不错,不过袁甲三 那方面,也不能不顾。吴棠可真的是袁甲三的人?”
“是的。”曹毓瑛作了肯定的答复接着又告诉恭王,袁甲三早就想用吴棠 了,当时接替向荣主持“江南大营”的钦差大臣和春,跟安徽巡抚福济,与
袁甲三不和,多方阻挠,以致吴棠这个记名的道员,直到福济调任,和春阵 亡,才能补上实缺。
这段经过发生在恭王退出军机以后,所以他不明了,现在听曹毓瑛一 说,方始释然,“那就行了!”他说,“吴棠接替王梦龄,自然要想办法接济
袁甲三,这样子,公私都好。
看上头的意思吧!” 这是说,军机大臣不作保荐,在恭王的意思不作逢迎,文祥觉得这态
度很好,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连连点头:“恩出自上。是的,要看上头的意
思。”
“王梦龄呢?”恭王又问。 大家对王梦龄的印象都不好,主张内调,降级补用。这样子办,还有
一项好处,可以表示他是办事不力降调,而吴棠是才能卓越超擢,一升一降 之间,示人以大公无私,把慈禧太后有意示惠的痕迹,掩去大半。
恭王听从了大家的主张,却不急于复命,过了三、四天,等慈禧太后 再度问到时,方始答奏:“淮徐扬道吴棠,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喔,吴棠!”慈禧太后转过脸来,喜孜孜地向慈安太后说了句:“原来 是他!”
忠厚的慈安太后,听她谈过当年绝处逢生的遭遇,这时便很率直地说:
“应该给他一个好缺。” 话明明已说到她心里,她偏不接腔,视线隔着半透明的黄纱屏,落在
曹毓瑛身上,“不知道吴棠的才干怎么样?”她指名问道:“曹毓瑛,你在军 机多年,总该很清楚吧?”
曹毓瑛对吴棠自然知之甚深,但这话如何措词,却须考虑一下。 禁殿面对,自然不能容他深思熟虑,略想一想,决定了一个宗旨,要
装作不知道慈禧太后与吴棠有那么一重渊源,揄扬吴棠,也不可过分。于是 他隔着纱屏,从容答道:“跟圣母皇太后回奏,吴棠是安徽盱眙人,家世清
贫,道光十五年举人,大挑知县,分发南河,历任桃源、清河等县知县,以 劳绩记名道员,去年补上实缺。此人干练圆通,颇得袁甲三的信任。”
紧要话不必多,画龙点睛在最后一句,慈禧太后顺理成章地接了一句:
“能得袁甲三的信任就好。” 慈安太后没有听见过“盱眙”这个地名,插口问道:“盱眙在那儿啊?”
“在洪泽湖南岸,清河县就在北岸。”
“那更好了。”慈禧太后大为得意,看着大家说道:“王梦龄只顾他自己 的江南,不想想江北江南,原是一体,没有袁甲三替他挡着,江南不更难守
了吗?这样子糊涂的人,不能搁在紧要地方。我看叫吴棠去吧!”
恭王从容不迫地答一声:“是!”
“我想,”这一次慈禧太后是向慈安磋商,“吴棠很能办事,我知道的。 他在清江浦一带,做官多年,又是在他家乡附近,人地相宜,叫他管江北粮
台,筹饷一定有办法。”
慈安太后对于这些事,本就没有意见,加以提拔吴棠,另有缘故,所 以越发客气了,微笑答道:“你瞧着办吧!”
“就这样办!”慈禧太后向恭王正式下达旨意:“江宁藩司,叫吴棠去。 漕运总督也跟王梦龄一样,由吴棠兼署,这样子,办理江北粮台也方便些。”
“是。”恭王心想,既然如此,为了指挥方便,便不能不锦上添花,送吴 棠一个顺水人情,“臣的意思,江北方面,武的提镇以下,文的道员以下,
也得暂归兼署漕督的吴棠节制,事权归一,就可以责成吴棠放手办事了。”
“不错,不错!写旨来看吧!”
“还有王梦龄,该怎么调?请旨办理。” 这是恭王有意考验慈禧太后,果然,她一时无从作答,只问:“可还有
什么差不多的缺?”
“监司的缺是有,不过王梦龄在江宁任上既然不行,调到别的地方也还 是不行。”
“那就这样好了,把他调到京里来,你们几个察看一下,问一问,先看 看他是什么材料再说。”
听她这几句话,恭王心里例有些佩服了。内调察看,本是无可处置中 的一种延宕手法,想不到她竟无师自通,说出来的办法,居然深得窍门,这
样子下去,用不到两三年的工夫,怕就很难制了。
一时的感想,旋即抛开,仍旧回到王梦龄身上,“臣遵旨。”恭王不再 难她,老老实实作了建议:“王梦龄既然办事不力,不如明发上谕,以五品
京堂降调,来京听候任用。”
“对了!因为他办事不力,才破格起用吴棠。”慈禧太后这时却又有些担 心了,“吴棠要不负朝廷提拔他的一番苦心才好!”
“吴棠州县出身,久任繁剧,阅历才具是有的,只不知操守如何?臣以 为吴棠特蒙识拔,感激天恩,自然要矢诚报效。”恭王略停一下,正色说道:
“万一他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朝廷亦自有纲纪,前方亦自有军法,圣母皇 太后不妨宽心。”
这两句话说得义正辞严,慈禧太后自然点头同意。等退出养心殿,恭 王把这件案子交了给曹毓瑛去办。两道上谕,吴棠升官,出自特旨,理由可
叙可不叙,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为难的是王梦龄内调降官的谕旨,措词颇费 思考。官员降调,由于过失,而过失又必有个来源,王梦龄既无督抚劾奏,
又无言官纠弹,就是有了弹劾的章奏,总也还要派人查办复奏以后,才能定 夺,不能冒冒失失根据先人之言,就把他调了下去。因此,曹毓瑛考虑又考
虑,觉得唯有囫囵吞枣地下达旨意,不说原因,让人自去猜测,倒还不失为 可行之道。
果然,这两道上谕到了内阁发抄,见于邸报,立刻引起了许多闲话。 了解内幕的,只说王梦龄官运不佳,如果不是与吴棠同省做官,不致有此一
番挫折,不知道内幕的,便要打听打听,王梦龄究竟犯了什么过失?吴棠究 竟走了什么门路?等打听明白,就颇有些耿直的人,在私底下对慈禧太后表 示不满。
外间的反应如此,而慈禧太后静下来想一想,意犹未足,她要让吴棠 惊喜感激,也要让吴棠知道她的权威,同时也真希望吴棠能把江北的粮台,
办得有声有色,替她挣个面子。因此,过了几天在召见恭王时,她又提到吴 棠,话说得相当冠冕堂皇,她不是存着什么私心,而是确知吴棠有才干,确
信吴棠肯实心办事,否则以素有直声的袁甲三,不致会赏识他。但是要他办 事,就一定要给他权,江苏巡抚只能顾到江南,同时,江北的镇道既有明旨
暂归吴棠节制,则道府州县地方官,亦不妨由吴棠保荐。
说这些话时,她自觉所求太奢,怕恭王搬出一大套朝章典故来抵制, 所以心里不免嘀咕。那知恭王不但不反对,而且在她原来所要求的以外,更
多给了她一些,他建议吴棠在保举地方官时,不必知会两江总督及江苏巡抚, 怕督抚另有意见,反成窒碍。这使得慈禧太后喜出望外,觉得她这个小叔子
比嫡亲的胞弟还要可亲可爱。
自然,她决想不到恭王另有深意。吴棠的超擢,出乎官员铨选奖拔的 常规,但这是慈禧太后的私心自用,事出特例,他人不可期望能得同样的异
数,这就是恭王所要向大家表明的。他要让每一个人知道,吴棠的飞黄腾达, 纯粹是慈禧太后一个人以国家的名器,为一己的酬恩,军机大臣虽不能违旨,
但亦未赞成她的做法。如果大小官员都有这样一个印象,则不独纲纪得以维
系,赏罚依然分明,而且恭王个人及军机处的威信,也可不受损害。 恭王的这番深心,军机诸大臣无不佩服,军机章京中,则只有极少数
的几个人了解。那通廷寄,由曹毓瑛召集朱学勤、许庚身,细心斟酌定稿, 首先指示工作要点。漕运自道光末年,改用海运,由上海出口,直达天津,
效果极佳,所以运河已不重要,漕运总督的职务,也大非昔比,护漕保河的 上万漕丁、河丁,可以派去打仗,第一段的工作指示,就是关于这方面的。
提到人员任用,旨稿上这样写的:
“着吴棠于属员中,拣择妥员,无论道、府、州、县,出具切结考语, 奏请补放,不必拘定资格,总以民情爱戴,才能胜任为要。亦不必循例会同
督抚题请,以期迅速。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
这是仿照雍正给年羹尧、田文镜、李卫、鄂尔泰等人的朱批的笔法, 尤其是“倘所保之员,不能得力,朕惟吴棠是问”这一小段话,严厉中特寓 亲切之感,最为神似。
最后当然还有一番勉励,特别把慈禧太后心里的话,明说了出来:“吴 棠受朕特达之知,开诚委任,自能力矢公忠,以图报称。”受六岁小皇帝“特
达之知”的,只有他左右的张文亮等人,以太监代替皇帝去行祀典,拿“上 用”的糖食赏太监,这都是宫廷中从未有过的异数。因此,这上面的“朕”
字是谁在自称,不言可知。
旨稿送了上去,慈禧太后大为赞赏,一再表示“写得好,写得透彻。” 随即钤印发出。
廷寄是“寄信上谕”的简称,一经钦定,直接寄发,原是最机密的文 件,连内阁都不得与闻的。但以恭王有意要让大家知道,吴棠是受慈禧太后
的“特达之知”,所以朱学勤和许庚身他们,便在一种毫不经意的态度中, 把内容泄漏了出去。不久,地居清要的翰林,象翁同龢这些人的看法,总不
免带些感情作用,认为慈禧太后此举,不但未可厚非,而且象韩信的千金报 德一样,足称美谈。不过,书生结习虽在,是非利害也认得很清楚,象这样
的“美谈”,只不过酒酣耳热之际,资为谈助,到底还不敢形诸歌咏,怕有 那耿直的言官,奏上一本,必奉严旨诘向,何以知有吴棠当年误赠奠仪一事,
何以知是破格用人,特加拔擢为以国家的名器报私恩?那时无法“明白回 奏”,要闯出身家不保的大祸来。
其时已交腊月,虽然国丧未过,东南危急,但新君嗣位,恭王当权, 颇有一番作为,所以人心相当振奋,急景凋年,家家忙碌的“年味”,依然
甚浓。在宫里,上自两宫太后,下到太监宫女,回想去年逃难在热河,过的 那个冰清鬼冷的年,都不免悲喜交杂,感慨丛生。
为了补偿去年的不足,大家对即将来临的这个年,格外重视。两宫太 后特别找了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来问,过年该有些什么例行的故事仪节,以及
对内对外的恩赏,好早早预备。
岁尾年头的仪节恩赏,花样甚多,但大行皇帝之丧,百日虽过,饮宴 作乐,却须三年以后,所以那许多花样,几乎完全用不上。慈禧太后自然觉
得扫兴,好在她最近事事如意,所以兴致依然极好,只是膝下不免寂寞,不 由得又想到恭王的女儿。
对大格格为公主这件事,她是早经决定,要跟慈安太后商量的,但这 话却不知如何开端来谈。如果她表示愿意抚养大格格,以忠厚的慈安太后,
一定欣然赞成,那也就无所谓商量了。要商量的是,如何谈得慈安的同意,
假借大行皇帝生面的意思来下谕旨,这样不但对恭王来说,比较冠冕堂皇, 同时她也可以避免给人这样一个印象,以为她与丽贵太妃不睦,故意把大格
格召入宫中来对抗大公主。
想来想去,仍然得在恭王身上打主意,为了笼络恭王,给大格格一个 公主的名义,这话原不妨跟慈安太后直说,但因为最近提拔吴棠,恭王特别
表示支持,她怕慈安太后以为她是投桃报李,所以又有顾忌。
几次试探,话快说到正题上,那最要紧的一句,她总觉得难以出口, 慈安太后虽然老实,毕竟朝夕相处,对于她的性情已有了解,看她一而再、
再而三地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要追问了。
“妹妹,”她很恳切地,“你心里似乎有什么为难似地?” 由她先问,慈禧太后使易于启齿了,“我在想,”她微蹙着,慢吞吞地
说:“六爷办事也很难的,咱们还得帮着他一点儿。”
“是啊!可怎么帮他呢?”
“无非让大家知道,咱们信任他。”
“这??,”慈安太后有些弄不明白了,“原来就挺信任的嘛!”
“要不断把这番意思显出来才好。”慈禧太后急转直下地说,“给他差使, 给他恩典,不就把咱们信任的意思显出来了。”
“我懂了。”慈安太后老实问道:“你说吧!也快过年了,是得给他一点 儿什么?”
“我觉得为难的就是在这儿。也不能光说六爷一个人有功劳,要给差使、 恩典,就得全给,”说到这里,慈禧太后装出突然有了好主意的神情,“咱们
照雍正爷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那是什么办法?”
“雍正爷常把他那些侄女儿封做公主,养在宫里。六爷的那个大格格, 那天你也看见了,挺懂事的,咱们也赏她一个‘固伦公主’吧!”
“嗯。”慈安太后想了一会答道,“就是公主吧!” 这是不赞成用“固伦”的封号,中宫之女才封做“固伦公主”,慈安太
后是怕丽贵太妃心里不快,所以如此。当然,慈禧太后是明白的,心里在想,
一步一步来也好,于是点点头表示听从。 于是把敬事房总管太监史进忠传了进来,由慈安太后吩咐:“六爷府里
的大格格,以后称为公主。” 此事大家早有所闻,所以史进忠并不觉得惊讶,但公主是什么公主?
“固伦公主”还是“和硕公主”?月例供给是不一样的,这非问清楚不可。
“是!”史进忠紧接着便问:“每月的月例多少?请旨。”
“大公主多少?”
“每月二十两。”
“那也是二十两。”慈安太后又说:“每个月写月例折子,写在大公主后 面。”
这就把大格格的身分确定了。史进忠领旨出来,一面派人通知各宫, 让大家知道,新添了一位公主,一面亲自到恭王府去传报喜信。
恭王正好在府里,听说敬事房总管太监来传旨,立刻换了冠服,出厅 迎接。史进忠先迎面请了个安,满面浮笑地高声称贺:“六爷大喜!上头有 恩命。”
等他一站起,两个人易位而处,史进忠走到上首传懿旨,恭王在下面
跪着听。这一下,府里上上下下,奔走相告,职位高的王府属吏和管家,纷 纷向上房集中,一则探听详情,再则要向恭王和福晋道贺。
恭王福晋到底出身不同,遇到这种事,十分沉着,明知千真万确,却 说茫然不知,要“等王爷进来,问一问明白”。
恭王犒赏了史进忠,回到上房,大家迎了上去,就在廊上庭前,请安 贺喜,等站起身来,才发觉恭王面无喜色,不但没有喜色,而且深为不乐。
这神情令人奇怪,但谁也不敢动问,只自己知趣,悄悄地都退了下去。
“宫里来人怎么说呀?”等丫头一掀开门帘,恭王福晋站起身来问。
“只有口传的谕旨,说是称为公主。而且是‘东边’当面交代的。”恭王 摇摇头说,“反正大妞不是咱们的了。”
“唉!”恭王福晋七分悲伤,三分欢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个 滋味。
夫妇俩默然相对,都在想着,出了一位公主,不知会替府里带来什么 影响和变化?就这时听得垂花门外有人“六爷、六爷”地一路喊了进来,听 声音是宝鋆。
宝鋆与恭王交情特厚,厚到无话不谈,厚到内眷不避。所以等他一到 上房,恭王夫妇双双迎了出来,看他的脸色,便知已经得到消息了。
“可不准说一句讨人厌的话!”恭王不等他开口,先迎头一拦,“要不然, 今晚上别想吃我的银鱼火锅。”
宝鋆愕然,“六奶奶,”他转脸来问,“怎么啦?”
“你也是有儿女的人,六爷的心情,难道你还猜不着?”
“原来舍不得大妞。啊!”宝鋆赶快自己更正,“从这会儿起,再不准这 么称呼了。
这??,”他又正一正脸色,低声说道:“不管怎么样,总是件大喜之 事。自己心里再委屈、再舍不得,上头的面子,不能不顾。一会儿就有贺客
来,可不能不用笑脸敷衍。”
“佩蘅这话很实在。”恭王福晋也说,“六爷,你得听他的。” 爱妻好友都这样规劝,恭王总算抑制着自己,摆出了笑脸。果然,不
过片刻工夫,贺客盈门,有些投刺,有些登了门簿,有些可由门客代见,有 些则必须亲自接见,依照王府的仪制和交情的深浅,视来客的身分,作不同
的处理。在恭王自己接见的贺客中,有人说要请大格格出来,以公主的身分, 接受叩贺,这原是足尺加二的趋奉,但正如俗语所说的,“马屁拍在马脚上”,
惹得恭王大为不悦。
“算了吧!”他冷冷地答道,“本朝没有外官见后妃公主的礼节。 这一下,碰了钉子的那人,自然面子上很难看,旁人也觉得好生没趣,
心里都在奇怪,这样的荣宠,何以恭王会有此态度? 他是被提醒了,那份不快,也只有在最亲密的人面前,才肯透露。这
天晚上他留下宝鋆、文祥和朱学勤等人吃银鱼火锅,有了酒意,一泄牢骚, 自嘲似地说:“人家是母以子贵,我是父以女贱,这不是笑话吗?”
“母以子贵”自然是指慈禧太后,“父以女贱”是说他自己,然而又何致 于如此呢?
看到大家困惑的眼色,恭王便作解释:“本来我是一家之主,现在凭空 又出来一个主儿,我倒又不明白了,我跟大妞,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将来她
从宫里回来,我可是还要开中门迎接?”
这一问,把大家都考住了,而且引出了另一个疑问,“咱们的这位公主, 照规矩说,应该跟丽贵太妃生的大公主不一样吧?”宝鋆看着朱学勤问,“修
伯,你说是不是呢?”
朱学勤想了想答道:“原来的定制,中宫出者,封为固伦公主,妃嫔所 出,以及王女抚育宫中的,封为和硕公主。不过到了雍正年间就不同了。”
“怎么不同?”宝鋆急急问道,“举例以明之!”
“世祖第五子,封号也是恭亲王,他的大格格育于宫中,初封和硕纯禧 公主,雍正元年进封固伦纯禧公主。这就是一个先例。”
“有先例就好办了!”宝鋆胸有成竹地说。 文祥点点头,恭王也不作声。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大格格既然要
被封为公主,就应该是一个固伦公主。 于是在宝鋆的安排,以及经过恭王的一番谦辞之后,明降谕旨:
“军机大臣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恭亲王之女,聪慧轶群, 为文宗显皇帝最所钟爱,屡欲抚养宫中,晋封公主,圣意肫肫,言犹在耳。
自应仰体圣心,用沛特恩,着即晋封为固伦公主,以示优眷。”
也就在这一天,大格格被迎进宫去,由慈禧太后亲自抚养。 这样平白地添了一位公主,在宫中是一件大事,在外界却不甚关心,
这时大家所注意的是各省巡抚的大调动。首先是江西籍的三个御史,连名弹 劾江西巡抚毓科信任门丁书办,营私舞弊,擅作威福,对于军务,一筹莫展。
原奏交江西学政查复,大致属实,于是毓科象王梦龄一样,内调降职。遗缺 由江西臬司沈葆桢升任,他是林则徐的女婿,由翰林外放江西吉安知府,升
九江道,升臬台,现在再升巡抚,颇有政声,所以这样子扶摇直上,倒确有 激励人心的作用。
另外一个名父之子的翁同书,算是从寿州逃出来一条命,但一到京的 第二天,就被拿交刑部治罪,安徽巡抚由湖北巡抚李绩宜调任。又因为湖南
巡抚严树森与团练大臣毛昶熙不和,所以把他调到湖北当巡抚,河南巡抚由 一个有军功的邓元善调升。同样地,贵州督粮道韩超,也是由于军功,升任 巡抚。
这一番部署刚定,接到江苏巡抚薛焕奏报,杭州沦陷。这个东南的名 城,被围已久,城中缺粮,饿死了三万多人。巡抚王有龄原来奏请以湘军李
元度为臬司,在湖南募了八千人来援救,但由江西到浙东,在龙游这个地方, 被洪军挡住了。等到绍兴宁波一失,形势益发危急,苦苦撑持到十一月底。
唯一的一支援军,曾建奇功的提督张玉良,打到杭州城下,力战阵亡,于是 军心越发涣散。终于在十一月底,为李秀成用云梯上城,攻破了一个缺口,
官军顿时溃散,提督饶廷选,巷战而死。
由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先例在,浙江的文武大员,不敢偷生,巡抚王 有龄,服毒不死,自缢在大堂暖阁中,此外学政张锡庚、总兵文瑞、藩司麟
趾、臬司宁曾纶、督粮道暹福、仁和知县吴保丰,亦都赴义。缙绅之家,为 免于洪军的凌辱,上吊跳井的,不计其数。
这时筑在西湖边的满城,还未沦陷,驻防的旗兵,精壮的大都已经伤 亡,将军瑞昌忧愤成疾。李秀成进了城,派人劝他投降,瑞昌不肯,集合八
旗将校,誓死报答朝廷,家家都置备了火药,到这时瑞昌首先举火自焚,接 着东也爆炸,西也火起,包括副都统关福、江苏督粮道赫特赫纳在内,旗人
男女老少死了四千多人。
这个消息一到京城,震动了朝野。王有龄是何桂清所识拔的人,平日 官声不佳,浙江籍的京官,对他多无好感,参他已不止一次,因而得了革职
留任的处分。但见危授命,一殉了节就不同了,浙江的京官,特别是军机章 京朱学勤、许庚身那些浙江人,格外帮他的忙,从中斡旋,恤典甚厚,一切
处分,自然悉行开复,諡“壮愍”入祀京师贤良祠,等杭州收复后,建立专 祠,他是福建人,所以在原籍亦准建祠。
瑞昌的恤典,更为优厚,追赠太子太保,一等轻车都尉,諡“忠壮”, 入祀京师贤良祠,在浙江建立专祠。这因为瑞昌不但替旗人挣了面子,而且
由于他姓钮祜禄,隶镶黄旗,与慈安太后算是同宗,所以特加抚恤。又过了 几天,杭州沦陷的详细情形,经由公私的途径,传到京城,据说瑞昌的一个
姨太太,当城破之日,带了两个数岁的儿子,杂在难民丛中,走得不知去向。 这件事让慈禧太后知道了,特地吩咐恭王,设法把瑞昌的那两个名叫绪成、
绪恩的小儿子找回来,好承袭那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除此以外,恭王又奏请两宫太后降旨,豁免苏、浙、皖三省明年的钱 粮。短短两个多月的工夫,朝廷的举措,处处显得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所
以杭州的沦陷,六十万生灵涂炭,反替朝野上下,带来了一片自我激励的新 气象。尽管浙江全省只剩下了湖州和衢州两座孤城,但大家都相信那个“身
无半亩、心忧天下”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能够把李秀成撵出杭州。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对于翁家来说,相当不利。为了翁同书的被拿交 刑部,刚刚起复,精力衰迈的翁心存,忧急成病,翁同龢的孝悌是有名的,
自然要为老兄全力奔走。但翁家父子都讲究敦品励学,以气节自命,遇到这 种家难,正是考验涵养的时候,所以不但不能求助于那些大老,而且还要对
慰问的亲友,表示出“横逆之来,泰然处之”的态度。象翁同书本人,对于 处置苗沛霖的叛乱,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象。”
以示不愿多辩,听天由命。
这叫翁同龢就格外为难了。 幸好有个朱学勤。翁同龢跟他换帖虽只半年,到底算是手足,可以无
话不谈。朱学勤先把曾国藩参劾翁同书的原奏抄了出来,一看便知棘手!参 翁同书对苗沛霖的处置失当,是可以分辩的,参他安徽两次失守,身为巡抚,
不能殉节,这个罪名便无闪转腾挪的余地了。
“奈何责人以必死!”翁同龢忧心如捣地说,“地方官虽说守土有责,不 过书生典兵,到底与武官不同的噢!”
“话是不错,”朱学勤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湘军将领,十九 是书生,都照此看法,就不用拚死命打仗了。
“总得仰仗大力,想个转圜的办法才好。”
“这急不得!”朱学勤沉吟着笑道:“时候赶得不巧,朝廷方在激励忠义, 偏偏遇到这个罪名!总要等何根云的案子办完了,才有措手之处。”
何根云就是何桂清,有旨令曾国藩捉拿,解送到京,此刻已在上海被 捕,正在来京途中。
“何根云的事很麻烦,”朱学勤又说,“赵蓉公的态度可虑。” 赵蓉公是指刑部尚书赵光,翁同龢知道这位老师的脾气,急急问道:“蓉
公如何?”
“他已经有话了,‘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 一听这话,翁同龢急得手足冰冷。何桂清如果砍脑袋,他三哥翁同书
的性命可也就难保了。 手足情深,在此生死关头,翁同龢失去了平日那种雍容儒雅的丰神,
急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了句:
“无论如何要替他想一条生路。”
“那自然。”朱学勤抚着他的肩说,“事缓则圆,办法总有的。” 以目前来说,当然先从刑部下手,但翁同书原是封疆大吏的身分,拿
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这样的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 司官一共八个,是刑部各清吏司中特别选拔出来的干员,律例透熟,问案精
明,他们自视极高,别人亦望之俨然,号称为“八大圣人”,不容易说得进 话去。因此,目前要想从刑部去疏通,是白费心机的。
翁同龢转念到此,越发焦急,朱学勤心有不忍,便拍胸安慰他说:“叔 平,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决无死罪!”
“怎么?”翁同龢见有转机,急忙追问:“何以有此把握? 你看,将来会定个什么罪?何根云呢?他又如何?”
这一连串的疑问,让朱学勤无从答起,定一定神说:“你先得要沉住气。
老实说吧,会议定罪,依律办理,论斩是一定的。不过,何根云难逃一死, 令兄一定有办法保全,上头一定会有恩命。”
于是他透露了一个消息,皇帝上学,还要加派师傅,这件大事,恭王 与两宫太后已经商议过好几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要起
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读,已经定了三个人,除掉早有所闻的倭仁 以外,另外两个是祁嶲藻和翁心存。这样,上面自然会看在师傅的情面上,
加恩赦免翁同书的死罪。
翁同龢听清了这番原委,亦喜亦忧,喜的是长兄已有生路,忧的是老 父年迈多病,而当师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劳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学,特开弘 德殿为书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就当过上
书房的师傅,“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于今精力衰 迈,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辞,但为了儿子的性命,只好卖老 命了。
对于皇帝的上学,两宫太后和近支亲贵,无不重视其事。大清朝的皇 祚,到了一脉单传的地步。目前虽由两宫垂帘,亲王听政,可以把大局撑住,
但成年亲政,大权独掌,皇朝的兴废,都落在眼前这位七岁的小皇帝身上, 如果典学有成,担当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灵,臣民有福,否则,后果就不
堪设想了。为了这个缘故,两宫太后特地召见亲贵,共同商定,派惠亲王照 料弘德殿,由惠亲王的小儿子奕详伴读。
皇子上学之处称为“上书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学,特开 一殿,“伴读”是罕有的荣典。但这个荣典实在是受罪,名为同窗,身分不
同,礼节繁琐,拘束极严,这还不去说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责 罚。譬如说,小皇帝忘了万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顽皮,或者不肯用功,
认不出字,背不出书,师傅不便训斥皇帝,就指槐骂桑,拿伴读做个取瑟而 歌的榜样,所以常常有无妄之灾。如今惠亲王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的课业,
用奕详来伴读,父亲骂儿子,可以无所顾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 当然,这样子在奕详是牺牲,而此牺牲是有好处的,将来皇帝亲政,想到当
年同窗之雅,池鱼之殃,对于奕详一定会有分外的优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条皇帝上学的章程,由惠亲王当面呈递两宫太后,第 一条就规定,皇帝每日上书房,“先拉弓,次习蒙古话,读清书,后读汉书”,
慈安太后一听就皱了眉,“到底才六岁。”她问:“功课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儿?”
“上书房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一提传统的规矩,她不便公然反对,同时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以拙于
词令,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不再作声。“这还是一半功课”。”惠亲王面色凝 重,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责任甚重,如履薄冰,
求两位太后,对皇帝严加督责,庶几圣德日进,典学有成,不负列祖列宗和 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说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将来也要五叔多 多费心。”
“臣一定尽心尽力。”惠亲王略停一停,接着又说:“臣听说皇帝左右的 小太监,举止不甚庄重,请加裁抑!”
两宫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然后慈禧太后点点头:“我知 道了。我会办!”
于是当天就把张文亮找了来,细问究竟。十几岁的小太监陪着皇帝玩 儿,又是在大正月里,自然不免放纵。张文亮老实承认了,慈禧太后倒宽恕
了他,只吩咐:“皇帝该收收心上学了,不准那些小太监哄着皇帝淘气!”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当心。那些小太监更吓得一步不敢乱走,这一来, 宫中越显得寂寞,反不如民间过年,老少团聚,亲友往还,是一片热闹欢乐 的景象。
“红墙绿瓦黑阴沟”的宫里,体制尊严,行动谨慎,往往咫尺之遥,不 相往还。各宫妃嫔,让有常相聚晤的机会,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
而然成了离群索居,所以每到宫门下钥,慈禧太后便愁着不知如何度过漫漫 长夜?
自从恭王的大格格进宫以后,她总算有了个承欢膝下的女儿。但天黑 以后不久,“精奇妈妈”就得把她带走,这时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灯下借
三十二张牙牌打发时间,过不尽的“五关”,问不完的“神数”!
夜深人静,在清脆的牙牌与红木桌面的碰击声中,思绪不由得就奔驰 了,她又体味到了这牌声中的寂寞凄凉。十几年前长江夜泊,烟水茫茫,看
不出这一家的前途是个什么样子?孤灯午夜,一遍遍问“牙牌神数”,“上上” 课中,何尝指点得出今日贵为以天下养的太后?意识到此,便对那三十二张
细工精镂,用红绿玉石镶嵌的名贵玉牌,兴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开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妇的太后?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来的,
那时母亲被尊为太后。父亲??,还是不对!儿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亲健 在,自然先让父亲做皇帝,就象唐太宗那样。天下没有不是寡妇的太后,但
为什么大家总是羡慕太后的尊贵,没有一个人想到寡妇的苦楚,尤其是一位 三十岁的太后?
年轻丧夫,抚孤守节的寡妇,到了六七十岁,还有地方官为她旌表, 奉旨建造贞节牌坊,总算那份一夜一夜熬过来的苦楚还有人知道。但是年轻
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孙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会 有人说一句:这几十年的守节,不容易啊!
什么太后!她对这个天下第一的尊衔,十分厌恶。于是她羡慕她的妹 妹,更羡慕恭王福晋,嫁了那样一个英气逼人,富贵双全的夫婿,才真是前 世修来的福。
这样想着,心里热辣辣,乱糟糟地十分难受,她急于要找件事来排遣。 把头一扭过来,立刻就找到了,那黄匣子里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 的。
除了随时进呈的紧急军报以外,过年的黄匣子里,不会有什么比较重 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抚、钦差所上的贺年的折子。反正无事,她把坐更
的小安子传了进来,掌灯调朱,亲自动笔,批一个“安”字,只有曾国藩的 折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两个字:“卿安”。这是多少年来传下来
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这个笼络臣下的方法学会了。 还有个请安折子,附了一个“夹片”,这却颇费她的考虑。
折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
妃父的资格,被追封为“承恩侯”,自从懿贵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晋 封为“三等承恩公”,他的长子照祥,原来袭侯,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
时也得了个闲差使,被授为“散秩大臣”。他在夹片中陈奏,希望慈禧太后 能临幸母家,同时表明,这是他的母亲,也是慈禧太后的母亲的意思。
自从回京以后,慈禧太后见过她母亲一次,是接到宫里来见面的。慈 禧太后不愿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为她的娘家不是什么壮丽的王公 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阳门内方家园,那还是她曾祖父手里置的产业, 格局本来就不大,加以几十年下来,已相当破败。自从她生子被册立为妃,
妹妹又被指婚为醇王福晋,姊妹俩飞上枝头作凤凰,光大门楣,也不过表面 上稍稍改观,里面大致如旧。遭遇的时世不好,加以肃顺的裁抑,连月例银
子都时常打折扣,自然无法顾到娘家。醇王虽然分了府,所得的赏赐不多, 对岳家纵有津贴也有限,所以方家园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
慈禧太后,因而不愿临幸母家。
但这不是说她不孝顺母亲,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亲情的, 同时旗人家的长女,对处理家务负有较大的权柄和责任,也是一种传统。自
从成为太后,在热河密谋打倒肃顺那时起,她更感到有没有自己人做帮手, 关系极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
来。无奈这一双兄弟,资质不佳,而且年幼丧父,家道中落,书也不曾念好, 实在难当重任,为了这一点,她越发不愿回母家,省得见了这两个弟弟生气。
于是,她想了一会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这儿。”小安子赶紧凑到她身旁,躬身答应。
“明儿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脸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着‘皇老太太’, 要给她老人家去拜年请安。”旗人称祖母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给慈禧
太后母亲所加的特殊尊称。
她没有理他的话,只管自己吩咐:“你跟皇老太太说,我过几天,挑暖 和天气,接她到宫里来。”
“是!”小安子自己跟自己商量似地,“可得捎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孝 敬皇老太太。”
“你把吉林将军进的那盒人参,带了去。” 他答应一声,眼睛望着她,仿佛意有不足,还要讨点什么。
慈禧太后自然也不仅止于给一盒人参。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入套间,
叫两名宫女打开一口箱子,把颁大行皇帝遗念时,顺手留了下来的一些珍玩, 挑了几样,用只装奇南香手串的锡盒子装好,另外取了些贡缎衣料,又是用
自己月例银子叫小安子到内务府去换来的一百两金叶子,一起扎成一个包裹 叫小安子明天送回方家园。
“跟主子请旨,”小安子又问:“见了照公爷,可有什么话说?” 听这一句,慈禧太后的脸色便显得很威严了:“你告诉他,说我说的,
叫他好好当差,散秩大臣也有班儿,轮到班儿,早早进宫,别老躲在屋里抽 大烟!”
“是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安子到敬事房回明原由,领了牌子,提着那个包
裹出东华门,到了方家园的照公府。 他是最受照祥一家欢迎的客人,因为每一次来,都不会是空手。
因此,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他手里所提的包裹上,尤其是桂祥,巴不
得能把包裹接了过来,但小安子不肯轻易脱手,他知道这位桂二爷不成材, 东西到了他手里,先藏起一部分,将来对不上数,慈禧太后会疑心自己吞没,
那可是辩不清的冤枉。
直待见了“皇老太太”,请过安,拜过年,他才当着大家的面,把包裹 解开,一样样清清楚楚地点交。这一次的赠赐比平日丰厚,照祥得到消息,
赶快丢下鸦片烟枪,来到他母亲那里,等着好分东西,但表面上却只说是打 听他所上的那个“夹片”,看慈禧太后如何批示?
“太后说了,近来忙得很,抽不出工夫回来。太后也挺想念皇老太太的, 等过些日子,天儿暖和了,让我来接皇老太太到宫里玩儿。”小安子添枝加 叶地说。
“她的胃气,好得多了吧?”皇老太太问。
“好得多了,”小安子说,“从前是叫肃顺气的。现在好了,谁敢惹太后 生气?敢情是不要脑袋了!”
这一说照祥和桂祥都肃然动容,心中异常关切。他们都有个必须追根 问底,求得确切答案的疑问,苦于无人可以求教,现在有了!
于是照祥问道:“小安子,我要问你句话。”
“是!照公爷,你请吩咐吧。” 照祥看看屋里没有外人,便毫无顾忌地说:“现在到底是谁掌权?是太
后,还是恭王?”
“自然是太后。”小安子毫不迟疑地回答:“大大小小的事儿,全是咱们 太后一个人拿主意。每天养心殿召见,咱们太后怎么说,恭王怎么办。不过,
恭王是立了大功的人,上头很看得起他,他说的话,太后总是听的。”
照祥弟兄又惊又喜,对望着要笑不笑,好半天说不出话。 小安子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不错,随又举例:“不说别人,就说那位吴大
人,原来是个道台,只凭咱们太后一句话,当上了江苏藩台,兼漕运总督, 地方官都让他保荐。想想,咱们太后手里是多大的权柄?”
这一说,惹起了皇老太太的感伤,心里又甜又酸,不由得叹了口气说:
“真想不到!”
这是说真想不到有此一天!小安子也约略知道,这一家当年曾受过吴 棠的大恩,却不知其详,在宫里无从打听,眼前倒是问个明白的好机会。但
他不敢,慈禧太后的脾气,最恨人提她那些没面子的事,只为一时好奇,惹 出祸事来,可有些犯不上,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这时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的桂祥,可忍不住了,悄悄招一招手说:“小 安子,你到我这儿来,我有样小玩意给你看!”
小安子信以为真,兴冲冲地跟了出去,走到垂花门外,四下无人,桂 祥站住了脚,给他作了个大揖。
“怎么啦?桂二爷!”小安子慌忙拉着他的手问。
“我有一肚子的委屈,非跟你说说不可。” 一听这话,小安子吓一大跳,莫非他们弟兄闹家务,要别人来排解,
或者评断是非?这是个绝大的麻烦,而且有慈禧太后在上面,万不能插手! 否则怕连性命都不保。
因此,他急忙退后一步,乱摇着双手。
“桂二爷!”他神色凛然地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但凡我能效劳,汤 里来,火里去,凭桂二爷你一句话,小安子不含糊,要是我管不了,不该管
的事儿,那??。”他使劲摇着头:“我怕!我还留着我的脑袋吃饭哪!”
“嗳!”桂祥有些啼笑皆非,“你想到那儿去了?我怎么能害你掉脑袋?”
“那,桂二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我托你在太后面前说一句话。”
“说谁啊,说照公爷?”
“不是!我说他干什么?我自己顾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这一下小安子明 白了,是桂祥自己有所请求,“这好办!”
他点点头,“你说吧!” 为了有求于小安子,桂祥把称呼都改了,“好兄弟,”他说,“你不知道
我的委屈,我们家大爷,袭了爵,也还得了个散秩大臣,我哪,什么也没有。”
“我懂了。桂二爷,你是想求太后赏个差使。”
“一点都不错。”桂祥面有怨色,口中也有了怨言,“你看咱们太后,连 吴棠都照应了,就是不照应同胞兄弟,老说我没有能耐。不错,我也知道我
没有能耐,可是,请问,咱们那位七王爷,又有什么能耐?结结巴巴,连句 整话都说不上来,又是都统,又是御前大臣,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年下又派
了管神机营,差使一大堆,这凭的什么?”
当然是凭的皇子的身分!小安子不愿去驳桂祥,但也不敢顺着他的嘴 说,怕传到醇王耳朵里,诸多未便,所以笑笑不答。
“再说,恭王的儿子载澂,不满十岁的孩子,年初二赏了三眼花翎,这 又凭什么?还不是凭上头的恩典吗?好兄弟,”桂祥抚着小安子的肩说,“人
比人,气死人!你说,我委屈不委屈?”
“嗯,嗯!”小安子劝他:“桂二爷,你也不必发牢骚,平白得罪人,何 必呢?你就干脆说吧,想要个什么差使?”
“大的我干不了,小的我不干,就象我家老爷子生前那样,来个道台吧!”
“好,我跟太后去说。”
“慢着!我的意思是把粤海关道给我。”说到这里,桂祥又是兜头一揖:
“好兄弟,这话全看你怎么说了!” 小安子慌忙避开。桂祥所求太奢,不知道能不能如愿?所以这样答道:
“桂二爷,话呢,我一定给你带到。成不成,那全得看太后的意思。成了最 好,一有消息,我马上来给你道喜,万一不成,你可别怨我。”
“当然,当然。我就重重拜托了!” 小安子倒真是不负所托,回到宫里,挑慈禧太后高兴的时候,把桂祥
的要求,很婉转地说了出来。 慈禧太后只是听看,什么表示也没有,小安子等了一会,不见动静,
便又小声说道:“桂二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她一口唾沫吐在小安子脸上:“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 吗?”
小安子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自己打着自 己嘴巴说:“奴才该死!”
“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风日晴和,慈禧太后派小安子去接她母亲进宫,一到方家
园,桂祥赶紧把他拖到一边,探问消息。小安子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 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桂祥的心思。
“好教桂二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太后 直点头,虽没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
有好缺,不给自己亲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太后再 提一句,明儿个太后就会交代恭王,马上降旨。桂二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桂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他母亲去
说。小安子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
“桂二爷!”他说:“太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 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
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太后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 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桂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 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皇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等母女相会,谈论家常时,她把桂祥的 希望又提了一遍。
对待母亲,慈禧太后自然要把不能允许桂祥的原因说出来,“唉!”她 叹口气,“老二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打长毛的军饷,一半出在粤海关,那个
差使不好当!就算我愿意派他,恭王也不会答应。”
皇老太太一听这话,凉了半截,好半天才说了句:“不是说,大小事儿 都是你拿主意吗?敢情,权柄不在你手里?”
“话不是这么说。我有我的难处。”
“凡事能够自己拿主意,就没有什么为难的了!” 这句话为慈禧太后带来了很大的刺激,但也是一种警惕和启示。她遇
到这样的关于个人利害得失的权力的争取,常能出以极冷静的态度,一个人 关起房门来,一想就是好半天。
俗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三个多月,里里外外的大小官员, 调动得不少,除了吴棠以外,她要问一问自己,究竟那些人算是自己所派的?
凡有缺出来,首先要给在前方打仗的武将,那些早就“记名”的,遇缺即补, 毫无变通的余地。
其次要酬庸这一次政变立了功的。再下来为了安定政局,调和各方, 不得不安插一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三类人,慈禧太后觉得军机处所开的放
缺的名单没有错。但也有些人,只是出于恭王的提携,桂良因为是他的老丈 人,才进了军机,虽是彰明较著的事实,到底资格是够了。文祥是恭王一派,
不过正直干练,也还说得过去,象宝鋆,为先帝所痛恨,由内务府大臣降为 五品顶戴,以观后效的人,如今不仅开复了一切处分,而且入直军机,这不
是恭王徇私是什么?甚至连麟魁因为是宝鋆的堂兄,也当上了协办大学士。 照这样一看,自己与恭王来比,到底权在谁的手里?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心里十分不舒服,同时也隐隐然有所恐惧,肃顺 的记忆犹新,不可使恭王成为肃顺第二!果然有此一天,那情形就决不能与
肃顺相比,近支亲王,地位不同,满朝亲营,处境不同,肃顺有的弱点,恭 王没有,而自己呢?从前可以利用恭王来打倒肃顺,将来又可以利用谁来制 抑恭王?
老七如何?她这样自问。细想一想,醇王庸懦,而且关系不同,把他 培植起来,一定会感恩图报,忠于自己,但只可利用他来掣恭王的肘,要让
他与恭王正面为敌,他决不是对手。
看来还要靠自己。垂帘之局,眼前是勉强成立了,但“祖宗家法”四 个字是个隐忧,一旦闹翻了,恭王有这顶大帽子可以利用,不可不防。
这是过虑了!她想,已成之局,要推翻是不容易的,不过恭王可以把 垂帘听政,弄成有名无实。慈禧太后想起在热河时,肃顺决意“搁车”的那
一幕,至今犹有余悸。旨意必须经过军机处,与当时必须经过顾命大臣颁行 天下,道理是一样的,倘或恭王跋扈不臣,仿照当时肃顺的手法,施行封锁,
那就除了屈服以外,再无别的路可走。
决不能有这么一天!她这样对自己说。但是,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大 权将全归于恭王,内有满汉大臣的支持,外有督抚节镇的声援,而且洋人都
很买他的帐,时势迫人,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自然而然地起了做皇帝的念头。 她不愿意这样想,而又不能不这样想。这使得她很痛苦,把玩着那枚
“同道堂”的图章,心里有着无限的感慨,共患难的时候,倒还有“同道”, 共安乐就要争权利了。
恭王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权柄不可 平分,也不能平分,总有一个人多些,一个人少些。现在,是恭王多些,不
过还不要紧,幸亏自己发觉得早,从此刻开始就下工夫,一步一步,总有一 天可以把这个劣势扭转过来。
“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 可比。”她默念着胜保的奏疏,在心中自语:
“同道’难得,‘同治’难能!”


十一




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
多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
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 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
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江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 曾九帅的亲兵,打一次胜仗保升一次,积功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
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 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
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江苏的提塘官,拆开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颁的
“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 传票上盖着陕甘总督的紫色大印,写明是陕甘总督杨岳斌、兵部侍郎
彭玉麟、浙江巡抚曾国荃,会衔由江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六月十六,却又 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六月二十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 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
何把总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
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 猛然省悟,失声喊道:“莫不是江宁克复了?”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又惊又喜。驿 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
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江宁军次负责水师 的杨、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帅,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大将阵亡
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紧”,克期到京,则不是江宁克复,不必 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江宁到此,两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气, 四天工夫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江苏的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 拜托各位照看。真亏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径上御前。这样层层转
折,奏折到安德海手里,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
“什么?‘八百里加紧’!那儿听见过这个名目,可不是新鲜事儿吗?” 见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内奏事处太监不能不正色说明:“我也问过外奏
事处,没有错儿!江苏的提塘官亲口说的,还说江宁来的折差,为了赶限期,
累得脱力了,从马上摔了下来,昏倒在那儿。” 说得有凭有据,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吟着。天气太热,慈禧
太后睡得晚,天色微明,又得起身,准备召见军机,也就只有这夜静更深, 稍微凉快的时候才能睡两三个时辰。突然请驾,扰了她的好梦,说不定又得 挨骂。
内奏事处的太监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个黄匣子,自己的责任未了, 而这个延误的责任,万万担当不起,所以催促着说:“你把匣子接过去吧!”
等把黄匣交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里送,别耽误了!”
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发泄到他身上,“耽误不耽误,是我的事儿!” 他偏着头把微爆的那双金鱼眼一瞪,神情象个泼辣的小媳妇,“你管得着 么?”
“我告诉你的可是好话!这里面说不定就是两宫太后日夜盼望的好消息。 要耽误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脑袋了!”安德海又惊又喜:“什么?你说,这是
江宁克复的捷报?”
“我可没有这么说。反正是头等紧要的奏折。”
“何必呢?”安德海马上换了副前倨后恭的神色,陪着笑说:“二哥,咱 们哥儿俩还动真的吗?有消息,透那么一点半点过来,有好处,咱们二一添 作五。”
一则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则也希望报喜获赏,奏事处的太监,把根 据奏折传递迟速的等次,判断必是奏捷的道理,约略告诉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细心了,“怎么不是两江总督出面奏报?别是曾国 藩出了缺了?”
“曾国藩在安庆,又不在江宁。再说,曾国藩出缺,该江苏巡抚李鸿章 奏报,与陕甘总督杨岳斌何干哪?”
“对,对!一点都不错。” 于是,内奏事处的太监,由西二长街出月华门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监
依旧关好敷华门,绕着四壁绘满了红楼梦故事的回廊,到了长春宫后殿,唤 起坐更的太监,轻轻叩了两下门。
等宫女开了门,安德海低声说道:“得要请驾,有紧要奏折非马上回明 不可。”
那宫女也是面有难色,但安德海已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正管着她, 他的话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着头皮去唤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话,安德海说有紧要奏折,叫奴才来请驾。”
“人呢?” 慈禧太后刚问得一声,安德海便在外面大声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
跟主子回奏。”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却不作表示,先吩咐:
“拿冰茶来喝!” 等宫女把一盏出自太医院特拟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补中益气的药材,
加上蜂蜜香料所调制的冰镇药茶捧了来,她好整以暇地啜饮着。其实她急于 想知道那个好消息,却有意作自我的克制,临大事必须镇静沉着,她此刻正 在磨练着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宫女伺候着洗了脸,她才吩咐:“传小安子!” 安德海应召进入寝殿,望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慈禧太后,把个黄匣子高
举过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道:“主子大喜!江宁克复了!”
“你怎么知道?” 冷冷的一句话,把安德海问得一愣,好在他会随机应变,笑嘻嘻地答
道:“主子洪福齐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对,掌你的嘴。打开吧!” 于是安德海打开黄匣,取出奏折,拆除油纸。夹板上一条黄丝绳挽着,
结成一个龙头,只轻轻一扯,就松了开来,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是 三黄一白四道奏折。
黄的是照例的请安折,两宫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丢在一边, 只看白折子。看不到两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轻轻拍了两下手掌,等召来所有的太监、宫
女,才又重新进屋,一跪上奏:“请主子升座,奴才们给主子叩贺大喜!” 慈禧太后没有理他,只这样吩咐:“你到‘那边’去看看,如果醒了,
就说请在养心殿见面。”
“喳!”
“还有,派人通知值班的军机章京,去告诉六爷,说江宁有消息来了!” 安德海答应着飞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东六宫的钟粹宫,绕道坤宁宫
折入东一长街,第一座宫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却叩开了宫门,自作主 张告诉那里的总管太监,说有紧要奏折,请慈安太后驾临养心殿见面。
两三年来一直如此,凡事以“西边”为主,“东边”成了听召。慈安太 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会工夫,及至到了养心殿,天色已明,
皇帝已上书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会了。
先在西暖阁见过了礼,慈禧太后很平静地说:“我念江宁来的奏折你 听。”接着朗声念了其中最要紧的一段:
“十五日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日午刻发火,冲开二十余丈,当经朱洪 章、刘连捷、伍维寿、张诗日、熊登武、陈寿武、萧孚泗、彭毓橘、萧庆衍,
率各大队从倒口抢入城内。悍贼数千死护倒口,排列逆众数万,舍死抗拒。 经朱洪章、刘连捷,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 溃??。”
念到这里,慈安太后打断她的话,急急问道:“妹妹,是奏报江宁克复 了吗?”
“才克复了外城。不过外城一破,想来内城一定也破了。” 这是应该高兴的绝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伤感了,
却又不肯让眼泪流落,只拿着一块绣花绢帕,不住揉眼睛、擦鼻子。这个举 动,把伺候的太监们,弄得惊疑不定,但谁也不敢去探问。站得远些的便窃
窃私议,长春宫传来的消息不确,江宁来的奏折,怕不是什么好事,否则,
“东边”何以伤心呢? 慈禧太后是了解她所以伤心的原因的,必是由这个捷报想到了先帝。
十一年的皇帝,几乎没有一天不是在内忧外患之中。由得病到驾崩,虽说是 溺于酒色所致,但那种深夜惊醒,起身看各省的军报,不是这里兵败,便是
那里失守,尽是些令人心悸的消息,加以要饷要钱,急如星火,这样的日子, 也真亏他挨了过去。
“唉!可怜!”慈安太后终于抒发了她的感慨,“盼望了多少年,等把消 息盼到了,他人又不在了!”
“过去的,过去了!姐姐,今天有许多大事要办,你别伤心了!” 就这一句话,把慈安太后的心境,暂且移转。她的伤感来得骤然,去
得也快,欢喜赞叹地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曾国荃到底立了大功,也真亏 他!”
慈禧太后的想法有些不同,她认为江宁的克复,不应该迟到现在。曾 国荃早就下了决心,要达直捣金陵的殊勋。四月里李鸿章收复常州,朝命进
军江宁会剿,李鸿章迁延不进,理由是兵士过劳,须得休息,其实是不愿去 分曾国荃的功。倘或没有这些打算,会师夹攻,江宁早就该拿下来了。
“看这样子,仗打得很凶!可不知道人死得多不多?”
“那还少得了吗?”
“咳!”慈安太后又忧形于色地,“仗是打胜了,收拾地方,安抚百姓,
以后这副担子还重得很呐!” 这又与慈禧太后的看法不尽相同,但一时也无法跟她细谈,此刻要召
见细谈的是军机大臣。
“叫起吧!”她说了这一句,便即站起身来,略停一停,等慈安太后走到 她旁边,才一起缓步到了东暖阁,升上御座。
全班军机大臣,恭王、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早就在军机处待 命,喜讯虽好,苦于未见原奏,不知其详,内城破了没有?洪秀全虽已于四
月下旬,服毒自杀,他的儿子,被“拥立继位”的洪福瑱,可曾擒获?尤其 是伪“忠王”李秀成,此人雄才大略,不可一世,如果他漏网了,太平天国 便不算全灭。
大家正这样谈论着,宝鋆忽然想起一件事,“今天该递如意吧?”
“啊呀!这倒忘了。”恭王说,“赶快派人去办。” 这是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
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
就在这时候,军机处的“苏拉”来禀报:两宫太后已临御养心殿,传 旨即刻进见。时间仓促,即使象恭王那样,府里有现成的如意,也来不及取 用,只好作罢。
如意虽不递,颂圣之词不可少,所以一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首先称 贺。两宫太后自然也有一番嘉慰之词,然后把原奏发了下来。殿廷之上,不
便传观,由宝鋆大声念了一遍,殿中君臣,殿外的侍卫、太监,一个个含着 笑容,凝神静听。
由于慈安太后不明白江宁的地势,于是籍隶江阴的曹毓瑛,作了一番
“进讲”。他为两宫太后指陈,曾国荃奏折内所称的“外城”,就是明朝洪武 年间所建的都城。原有十三个城门,本朝封闭其四,剩下正阳、通济、聚宝、
三山、石城、仪凤、神策、太平、朝阳等九门,用火药轰开的倒口,是在太 平门,正当玄武湖东南。再往东去,就是钟山,洪军在此筑了两个石垒,称
为“天保城”、“地保城”。这年春天,曾国荃夺下“天保城”,江宁合围之势 已成,五月间再夺下“地保城”,则江宁的克复,不过迟早间而已。
“那么内城呢?”慈安太后又问。
“内城就是明太祖的紫禁城,本朝改为驻防城,那是不相干的!外城周 围九十六里,城基是花岗石,城墙是特制的巨砖,外面再涂上用石灰和江米
饭捣成的浆,坚固无比,这一破了外城,江宁就算克复了。”曹毓瑛以他在 军机处多年的经验,复又指出:“想必就在这一两天,曾国藩还有奏折来,
那时候克复江宁的详情,就全都知道了。”
“那么,”慈禧太后问道:“咱们眼前该怎么办呢?”
“当然是先下个嘉慰的上谕。论功行赏,总要等曾国藩把名单开了来, 才好拟议。”恭王这样答奏。
“好!马上写旨来看了,让江宁的折差带回去。” 于是曹毓瑛先退了出去,拟写谕旨,除了对曾国荃所部不满五万,在
两年的工夫中,将江宁城外的“贼垒”,悉数荡平,现在复于“炎风烈日之 中,死亡枕藉之余”,力克坚城,归功于曾国藩的调度有方,曾国荃及各将
士的踊跃用命,表示建此奇勋,异常欣慰以外,特别许下诺言:“此次立功 诸臣将伪城攻破,巨憝就擒,即行漏沛恩施,同膺懋赏。”写完送进殿去,
先交恭王看过,然后呈上御案,两宫太后一字未动,原文照发。
“江宁克复,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了。”慈禧太后看着恭王说道:“这几 年的军饷,全是各省自筹。现在要办善后,可不能再叫地方上自己筹款了,
户部该有个打算!”
“臣已经打算过了。”恭王答道:“伪逆这几年搜括得不少,外间传言, 金银如海,只要破了他的伪府,办理善后的款项,自有着落。”
“怕不能这么打算吧?”慈禧太后疑惑地。
“现在只好先这么打算。”恭王极快地回答,语气显得很硬,“户部跟内 务府,每个月都是穷打算,京里的开销也大,还得想办法省!”
内务府只管支应宫廷的用度,说内务府还要节省,等于要求宫廷支用, 还要撙节。慈禧太后已不止一次听得安德海报告,说长春宫向内务府要东西
要钱,恭王难得有痛痛快快拨付的时候。她虽也知道,恭王不是肃顺,并非 有意跟她为难,但是,他也并不见得如何尊崇太后!
最使她耿耿于怀的是,上个月里,有个名叫贾铎的御史,上了个折子, 说风闻有太监演戏,一赏千金,并且用库存的绸缎,裁制戏衣,请速行禁止,
以期防微杜渐。这是那里的话?自从国丧孝服满了,每月初一十五在漱芳斋 唱唱戏是有的,何至于“一赏千金”?既然演戏,就得要行头,不能象道光
年间那样,戏台上不管帝王将相,还是才子佳人,都穿的是破破烂烂的行头, 身上东一片,西一片,满台摇晃,简直就是花子打架,那又何必唱戏?因此,
慈禧太后觉得贾铎是吹毛求疵,非常不满,但恭王却回护着他,不能不下个 否认的批谕。
这些回忆加在一起,愈觉恭王刚才说的话刺耳。不过在今天这样的日 子,那份不快很容易掩没,对恭王的芥蒂也不难容忍,所以还附和着他说:
“是啊,该省的一定要省。大乱一平,那就要‘百废俱举’了,处处都要花 钱。而况捻匪还在闹,军费也少不了的。”
听得慈禧太后如此明理,军机大臣们无不心悦诚服。退出养心殿后, 又到军机处集议,把曾国荃的原奏,重新细细研究,得出一个相同的看法:
曾军围城已久,粮道久绝,城内饿死的人,不知其数,却拚死顽抗,斗志不 衰。而曾军在炎暑烈日下,围攻四十余日,死亡枕藉,艰苦万状,则一破城
以后,必然是一场穷砍猛杀的恶斗,地方糜烂,难以善后。
因此,这个捷报对执掌国柄的军机大臣来说,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 忧。但无论如何,这是开国以来第一场大征伐,也是第一场大功勋。乾隆朝
的“十全武功”,固然膛乎其后,就是康熙朝的平三藩之乱,论规模、论艰 难,也都不如。戡平这场大乱,自然要数曾国藩的功劳第一,真值得封一个 王。
可是没有人肯作此倡议。 这时外面也已经得到消息了,起初还将信将疑,等军机大臣和军机章
京退值回家,纷纷都来打听,正式证实有此捷报,于是奔走相告,传遍九城。 这天晚上从王公府第到蓬门筚窦,在纳凉闲谈时,无不以此作为话题。
当然,对此捷报的想法,因人而异。流寓在京的江南人,念切桑梓, 自然欣喜若狂。再有是兵部和户部的司官,特别兴奋。功成行赏,六部中兵
部的司官,直接参与军务,升官一定有望。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则可以发财, 军务结束,要办报销,江南大营的老帐,且不去算它,光是曾国藩弟兄经手
的军费,何止数千万两。不管这些军费来自何处?总要奏销奉准,才可卸除 责任,那时要好好讲它个斤头。
自然也有些比较冷静,同时了解战局的人,觉得总要等两江总督节制 四省军务的曾国藩,出面奏捷,胜局始定。而且就算江宁完全克复,大江南
北,还有数十万洪军,江西和皖南,局势仍然吃紧。浙江湖州,亦久攻未复, 则虽得一江宁,洪军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何况江宁外围,象下关等处驻屯
的洪军,也仍有反扑的机会,这样一打滥仗,局势如何演变,也真难逆料。 在兴奋焦灼的心情中,等到月底,曾国藩的捷报终于到了。出人意料
的是,领衔的不是一手料理军务,主持全般战局的曾国藩,而是坐镇长江上 游,因为倚任胡林翼而得克保富贵的协办大学十湖广总督官文。曾国荃拚命
争功,而他的长兄则刻意谦让,这两兄弟的性情,何以如此大异其趣,一时
都不免困惑。
※ ※ ※ 由官曾会衔的奏折中和折差所谈,京中知道了当时克复江宁的详情。
自龙膊子掘地道,轰出太平门二十余丈的倒口,是李臣典的倡议,而且就由 他在“地保城”与江宁城上,清军与洪军炮火互轰、昼夜不绝的苦战中,加
紧开挖。到六月十五,地道完工,随即填上六百多袋火药。这天早晨,“忠 王”李秀成,还抽调了一批死士,出城猛扑,湘军几乎支持不住,功败垂成。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六,在直射的烈日之下,引发了药线。事先由 曾国荃召集部下诸将,征询志愿,排定冲锋的序列。原籍贵州黎平的朱洪章
打头阵,第一队从倒口冲上去,“忠王”李秀成亲自领兵拦截,四百多人, 全数阵亡。等前仆后继的第二队两千多人,一鼓作气冲了上去,才算站住脚,
于是后队续上,分成三路,中路猛冲,左右两路绕城抄袭后路,洪军始有崩
溃之势。 血战到夜,只见各处伪王府,纷纷起火,据说“幼主”洪福瑱阖门自
焚,而“忠王”李秀成却是被擒了。 曾国藩所开的立功将领名单,李臣典第一,他不在“先登九将”之列,
只以挖掘地道成功,为大胜的关键所在,因而论功居首。其次是萧孚泗,因 为李秀成是他部下抓住的。至于首先登城,首先入“天王府”并擒获洪秀全
次兄洪仁达的朱洪章,列名第四。
这个捷报一传,又一次震撼了九城。不但江宁尽归掌握,洪福瑱焚死, 李秀成被擒,大江南北的洪军虽多,失却凭依,不战自溃,是这样才可以说
一句洪杨已平,必无后患。
于是许多寄寓京师,有家难归的江南人,记起陆游“家祭毋忘告乃翁” 的诗,特为设祭,焚香祝告。宫内也是如此,当捷奏递到的那一刻,两宫太
后所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醇王奕譞,恭诣文宗陵寝,申告其事。
第二天七月初一,王公亲贵,一品以上的大臣,进宫叩贺,各递如意。 然后就要论功行赏了。恭王与军机大臣已经密议了好几次,用本朝从无文臣
封王封公的先例为理由,封曾国藩为一等侯,锡以佳名,号为“毅勇”,这 却又不象文臣的称号了。
曾国荃的爵位次一等,封为威毅伯,李臣典是一等子爵,萧孚泗是一 等男爵。此一役中,获“五等封”的,就只这侯、伯、子、男四个人。曾国
藩的侯爵“世袭罔替”,其余的都是及身而止。李臣典甚至一天的“爵爷” 都没有当过,恩封诏旨到日,他已经在七月初二病故了。
此外东南各路统兵大帅及封疆大臣,普加异数,官文和李鸿章也封了 伯爵,独独浙江巡抚左宗棠和江西巡抚沈葆桢,不在其内,因为浙赣两地,
尚未敉平,封赏不能不缓。但有江宁克复的煌煌恩典在,左宗棠和沈葆桢自 然会格外奋勉。这是朝廷一番策励的深心。自然,京内军机大臣,军机章京,
各衙门有功的人员,亦都论功行赏。大致说来,赏得其平,人心大悦。但朱 洪章仅得五等封外的一个骑都尉,颇有人为他不平,认为曾国荃因为他不是
湘军将领而有意歧视,李臣典的那个子爵,得来未免容易。
过不多久,曾国藩从安庆到江宁亲自视察以后,奏报络绎,详情愈明, 同时也有许多人从前方到京,细谈起来,连萧孚泗的那个男爵,封得也叫人
不服。他的得膺上赏,是为了生擒李秀成的缘故,但不是力战屈人,只不过 李秀成逃到山上破庙里,为乡民掩护藏匿,他以随身所携珠宝作酬谢,不料
另有一批乡民,见利相争,结果李秀成倒霉,被捆送到官军营里,这一营正 是萧孚泗的部下。所谓“生擒”的真相是如此。
另有许多人相信这一个说法,曾国荃的厚爱萧孚泗,别有缘故。当城 破之时,首先冲入的朱洪章,由中路直攻“天王府”,生擒洪仁达,其时已
将黄昏,朱洪章进府搜杀,封闭府库,紧闭辕门,派两营兵守护,等待曾国 荃来处理。随后,萧孚泗便来接防,这一夜工夫,把“天王府”中所积聚的
财货,搜劫一空,到了第二天中午,不知如何,一把火起,“天王府”烧得 干干净净。因为萧孚泗对曾九帅有这番大功劳,所以借生擒伪“忠王”为名,
奏报时列名在第二,恰好轮到一个男爵。
这些话虽言之凿凿,到底是道路传闻,可能出于妒嫉曾国荃勋业的有 意中伤,但不久有曾国藩的一个奏折,似乎证实了道听途说,不为虚言。
他的奏折上说:
“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 财,实出预计之外。目下筹办善后事宜,需银甚急,为款甚巨,如抚恤灾民,
修理城垣驻防满营,皆善后之大端。其余百绪繁兴,左支右绌,欣喜之余, 翻增焦灼。”
恭王看到这个奏折,大为不悦,而且也象曾国藩那样,“翻增焦灼”。 慈禧太后曾经提醒他过,大乱一平,百废俱举,要早早准备款项,而他想用
接收而得的财货,用于办理善后的打算,如今是完全落空了!
不过,恭王在眼前还没有工夫去追究这一层。在同一个折子中,曾国 藩奏报了“洪秀全、李秀成二贼酋分别处治”的情形。洪秀全的尸体,在“天
王府”的一个假山洞中发现,经曾国藩亲自检验后焚毁,李秀成,则在七月 初六黄昏处决。上谕原命戮洪秀全的尸“传首东南”,李秀成则解到京城行
“献俘礼”,曾国藩都未照办。还有“伪幼主洪福瑱查无实在下落”,尤其不 能令人安心,不得不拿曾国藩抄送军机处的,李秀成的供词来好好研究一下。
为了天气太热,也为了格外保密,恭王把军机大臣们邀到他的别墅“鉴 园”去小饮,传观李秀成的供词,一共一百三十页,两万八千多字,颇花了
一些时间,可是这还不是供词的全部。 曾国藩到江宁,曾亲自提审李秀成一次,随后便委交他的幕僚主审。
而实际上所谓审问,只是让李秀成在“站笼”中书写亲供,从六月二十七写 到七月初六,也不知写了多少字?写完就送了命。因为李秀成几乎是洪军中
唯一能得到百姓同情的一个人,为了他的被俘,江宁乡民甚至于捉了萧孚泗 的一个亲兵去杀掉,仿佛是要为他报仇似的。同时,李秀成虽然已成“笼”
中之囚,而洪军将领见了他,依然长跪请安,曾国藩“闻此二端,恶其民心 之未去,党羽之尚坚”,怕解到京师的迢迢长途,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未遵
朝命,就地正法。 就因为如此,李秀成的供词,便显得特别重要,洪福瑱的脱逃,在供
词中就有详细的透露。城破之日,李秀成奉“幼主”,储诸王眷属,在数千 死士护卫之下,准备突围。由于江宁九门都有湘军把守,不得已暂且隐藏,
到了夜半,剥下阵亡清军的制服,全体改装,由太平门倒口冲出。李秀成以 他的一匹骏马,供“幼主”乘骑,自己骑了一匹不良于行的劣马,竟致落后 被俘。
这当然情真事确,但此外可信的有多少呢?供词的抄本,曾经曾国藩 删节,特别是最后一段,李秀成自言,他可以只手收齐长江南北两岸,数十
万洪军投降清朝。收齐部众后,正蔓延于中原的捻匪,可以举手而平。又说
“招降事宜有十要”,洪秀全有“十误”,这“十要”和“十误”是什么?鉴 园的主宾都不知道,因为已“全归删节”了。
“何必如此?”恭王摇着头说:“莫非有什么碍语?”
“诸公请听此一段。”宝鋆大声念着李秀成的供词:“‘李巡抚有上海,关 税重、钱多,故招鬼兵与我交战。’”
这是指李鸿章用上海的关税,招募洋人戈登·华尔的“常胜军”而言。 在座的人都隐约听说过,上海的关税是李鸿章的一大利薮,现在从敌人口中
得到证实。由此来看,李秀成的供词,另有一种可借以考察东南统兵大臣的 作用,便越发需要阅看全文了。
于是在席间商定,用谕旨饬知曾国藩两事,一是补送李秀成原供删节 的部分,再是查询洪福瑱的实在下落。
“李秀成既已伏法,洪福瑱一个乳臭小儿,不足为患。”文祥的思考,一 向比较深远,此时提出了一个极现实的顾虑:“大乱将次戡平,用不了这么
多兵力,湘军如果不裁,不但坐縻粮饷,而且各处散兵游勇,势将骚扰地方, 须早自为计。”在座的人,都以他的话为然,唯有李棠阶例外,“不要紧!”
他说,“我料定不必朝廷有何指示,曾涤生自己就会有处置。”
“啊,啊!”恭王象是被提醒了什么,双目灼灼地看着李棠阶说:“你早 年跟曾涤生是讲学的朋友,对于曾氏弟兄,知之甚深。曾老九这个人,到底 怎么样?”
话题就这样轻轻一转,到了曾国荃身上。李棠阶回忆着二十多年前的 往事,徐徐答道:“曾沅甫那时只有十八、九岁,在他老兄京寓中住了不到
两年,功名之士的底子,与他老兄的方正谨饬,根本是两路。不过曾涤生的 品鉴人物,确有独到的眼光。我记得他送沅甫回湖南,有两句诗:‘辰君平
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辰君、午君是指他另外两个兄弟,国潢和国 华,沅甫如今建此殊勋,真是他曾家的‘白眉’。不过,可惜了!”
“怎么呢?” 李棠阶摇头叹息:“百世勋名,都为伪‘天王府’一把火烧得大打折扣
了!” 这一说,正触及恭王不满曾国荃的地方,顿时把一双长眉皱紧了。
大家都不作声,论人的操守,发言要慎重含蓄,只有宝鋆是个欠深沉 的人,大声说道:“是啊,这些日子南方有人来,说得可热闹啦!”
“怎么说?”
“不但曾老九,湘军人人都发了大财。伪‘王府’,无不烧得干干净净, 只有陈玉成的‘英王府’因为空着,没有烧。”宝鋆又说,“就算全烧了,多
少也剩下一点儿,‘金银如海’,一下子化为乌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奇就奇在这儿。到底是烧掉的呢,还是叫人劫走了?似乎不能不追究 一下。”
“怎么是烧掉的?真金不怕火烧!” 持重的文祥作恕词:“也许是逃走的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亦未
可知。”
“不对,不对!”宝鋆使劲摇着头说:“仓卒之间,那带得完?没有看见 李秀成的供词,他逃命都是骑的一匹劣马,可以想见骡马极少。凭手提肩挑,
能拿得走多少?”
这样一分析,除非承认“天王府”原就一无所有,否则就不能不坐实 了曾国荃一军破江宁以后,搜括一空。而江宁被围四十几天,交通断绝,“天
王府”的财货无从私运出城,然则怎会“原就一无所有”?
“唉!”恭王重重地叹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倏地住脚,满脸懊恼 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国库充裕,也就算了,偏偏又穷得这
个样子,大乱戡平竟无以善其后,咱们对上对下,怎么交代?”
在座的人都同情恭王的烦恼,然而不免对他的近乎天真的打算,有自 寻烦恼的感想。这也怪不得他。以宣宗的爱子,为先帝的同乳,其间虽有猜
嫌,而清议认为他是受屈的一方。
三年前的一场政变,对社稷而言,正统不堕,有旋乾转坤之功。这三 年来,敬老尊贤,严明纲纪,而信任曾国藩,比起肃顺来有过之无不及。就
因为有此一份魄力,内外配合,各尽其善,得收大功,这是恭王的人所难及 的机会与长处。
然而天满贵胄,不管天资如何卓绝,阅历到底非可强致,这倒不关乎 年龄,在于地位和见闻。他的地位无法接触到末秩微禄的官吏,他的见闻限
于京畿以内的风土人情。因此,他用着曾国藩的眼光来看曾国荃,便构成了 绝大的错误。
除了恭王以外,在座的人都觉得李棠阶指曾国荃为“功名之士”,是个 相当含蓄的好说法。因为,不便说他所学的是五代的藩镇,打胜仗只为占城
池,占城池只为封官库,封了官库,然后借故回乡,求田问舍。在京的湖南 人都知道,早在咸丰九年,曾国荃在家乡构建大宅,前有辕门,内有戏台,
搞不清他是总督衙门,还是王府?这个荒谬的笑话,恭王应该知道。李鸿章 看他老师曾国藩的面子,卖曾国荃的交情,既克常州,按兵不动,让“老九”
独成复金陵之功,好为所欲为,这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恭王更应该知道。 然则看了“宋史”和“十国春秋”上的记载,以为曾国荃克金陵,会象曹彬
下江南,收金陵那样,躬自勒兵守宫门,严申军纪,秋毫无犯,然后把南唐 二主之遗,自金银珠宝到古玩书画,尽行捆载而北,悉数点交内府。那不是 太天真了吗?
这些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那就只有解劝了。只苦于不易措词,说是 百战艰难,说是不世勋名,都可以作为恕词,但有曾国荃的那位老兄,摆在
一起,相形之下,反显得曾老九的不可恕。因此,所有的劝慰,都成了不着 边际的闲话,谈得倦了,纷纷告辞。
只有宝鋆留了下来,换了一个地方陪恭王消磨长日。那是竹荫深处, 做成茅屋似的一个书斋。彼此脱略形迹,科头短衣,在一班慧黠可人的丫头
侍奉之下,随意闲谈,从宫闱到市井,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不用修词,也不
用顾忌。 这一天谈的,比较算是正经话,话题依然是在恭王的烦恼上,国库支
绌,而曾国藩要钱办善后。 宝鋆到底比恭王的阅历要深些,“理他那些话干什么?曾涤生说伪‘王
府’一文不名,也不过替他那位老弟,作一番掩耳盗铃的说词而已!”宝鋆 以户部尚书的地位又说:“你以为他真会到我这儿来要钱吗?不会!曾涤生
的理学,不是倭艮峰的理学。他是胸有丘壑,是绝大经济的人,打了这么多 年仗,要兵要饷,还不是他自己想办法!如今办善后,本该借助于地方的,
难道他倒非要朝廷拨款,才会动手?你想想嘛,这话是不是呢?”
恭王笑了:“你这话,刚才当着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这话?泄了底儿,对我有什么好处?”宝鋆又说:“户部 的堂官,实在难当,里里外外都不体谅,真是有苦难言。”
恭王听他的语气中带着牢骚,不由得把他的话又玩味了一遍。管钱的 衙门,局外人所求不遂,自有怨言,是可想而知的,似乎内部也不体谅堂官, 那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他问:“什么叫‘里里外外’?你部里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慈安太后万寿那天的那一道恩旨。” 这一说,恭王明白了。慈安太后万寿那一天,特颁上谕一道,军兴以
来,各省的军需支出,无需报销,但自本年七月初一以后,仍按常规办理。 这道谕旨,表面说是从户部所请,实际上是恭王的决定。他的想法是,历年
用兵,都是各省自己筹饷,纵有所谓“协饷”,由未被兵灾的各省,设法接 济,一半也是靠统兵大员的私人关系,宛转情商得来。朝廷既未尽到多大的
力量,此时自不宜苛求,而且一笔烂帐,不知算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倒不 如索性放大方些,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倒也痛快。
这是个颇为果敢的决定,不但前方的将帅,如释重负,激起感恩图报 之心,就是不相干的人,也觉得朝廷宽厚公平,显得是有魄力的宏远气局。
然而户部、兵部的司员书吏,正摩拳擦掌,要在这一笔上万万两银子的军需 奏销案中,狠狠挑剔指驳,不好好拿个成数过来,休想过关。这一来,万事
皆空,自然要大发怨言。
宝鋆看到恭王的脸色,猜到他的心情,随又说道:“我也不理他们。这 也好,正因为他们大失所望,愈见得这件事办得漂亮!真的,背地里谈起来
都这么说:除了恭王,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担当。上万万两的军费支出,说一 声算了就算了,这是多大的手面哪?”
随便几句话,把恭王心中的不快,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贵介公子, 脱手万金,引人啧啧惊羡的那种得意的感觉。
※ ※ ※ 自从金陵捷报到京,在内务府的人看,天下太平,好日子已经到了。
打了十几年的仗,凡事从简,大家都苦得要命,如今大乱平定,两宫皇太后 还不该享享福?出于这一份“孝心”,于是想到了一个极好的题目。
内务府向来弄钱的花样,最要紧的就是找题目,有了好题目,把“上 头”说动了心,只须点一点头,便不愁没有好文章。现在大功告成,奉养太
后,这个题目太冠冕堂皇了!接下来那篇好文章的内容,便是重修圆明园。 自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几乎“抚局”刚刚有了
成议,内务府便在打它的主意了。等了三年,终于等到了机会,这个重修的
工程一动,内务府上上下下都有好处,而且好处还不小,因此,这一阵子都 在谈着这件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难处,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难处。内务府穷,户部也 穷,这个园工一动,起码得几百万两银子,从何处去生发?
有个管库的包衣,想出一条路子,跟他的同事一谈,大家都认为很好。 于是拟了一个“条陈”,一层层呈了上去,到了掌管印信,负责日常事务的
“堂郎中”那里,又作了一番修正,恭楷誊清,兴冲冲地揣在怀里,去见内 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已经从宝鋆口中,得到恭王的警告,一听说是建议重修圆明园, 连条陈都不看,便摇着手断然拒绝。
不想这一条妙计,连内务府的大门都出不去。奏事有体制,堂官不肯 代递,便不能越级妄奏,但又不肯死心作罢。聚在一起谈论了半天,有个高
手提议,找一位“都老爷”代递,同时最好先在太后面前“打个底儿”。
这个“打底”的任务,自然落在安德海肩上。这天他趁慈禧太后晚膳 已毕,轻摇团扇在走廊上“绕弯儿”消食的那一刻,跟在身后,悄悄说道:
“奴才有两件事跟主子回奏。”
“嗯。”慈禧太后应了一声,“说吧!”
“头一件??。”安德海装模作样地停了一下,“奴才先不说,怕惹主子 生气,饭后不宜,先回第二件吧。那倒是内务府的一番孝心,说全靠主子,
才能平定大乱,操了这么几年心,皇上也该孝顺孝顺太后。”
慈禧太后觉得这话很动听,虽未开口,却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有了这个表示,安德海的胆更大了:“内务府天天在琢磨,得想个什么
法儿,不动库银,能把圆明园修起来,好让两位太后也有个散散心,解解闷 的地方。”
“这个??。”慈禧太后站住了脚,“有这么好的事?能不动库银,就把 圆明园修了起来?倒是怎么修啊?”
“当然是按着原样儿修。”安德海挺一挺胸,加强了语气说,“偏要争口 气给烧圆明园的‘鬼子’看看!你们不是逞强吗?现在要修得比从前还要好!”
就这两句狂言,合了慈禧太后争强好胜的性格,而且圆明园四十景,
洞天福地,也真令人向往,所以很高兴地吩咐:
“明天叫他们把那个条陈送上来看看!”
“是。”安德海答应着,心里在考虑,要不要把明善不肯代奏的话说出来? 这时慈禧太后又在往前走了,安德海急忙跟了上去。回到殿里,她又
问道:“到底是个什么条陈?”
“那??,”安德海不愿在此时说破,因为他怕说得不清不楚,反为不美,
“奴才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必宫里操心,不动库款,挺好挺好的办法。”
“噢?”慈禧太后欲待不信,却又不肯不信,“内务府居然还有挺能干的 人!你告诉他们,只要肯巴结差使,实心办事,一定会有恩典。”
安德海倒象是他自己受了褒奖似地,笑嘻嘻答应着,请了一个安。
“我记得曾见过一本圆明园的图。你到敬事房去问一问,叫他们找来我 看。”
安德海看她的心如此之热,大事可成,兴奋万状,赶紧到敬事房传旨, 把乾隆御制的《圆明园图咏》以及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总图,都找了出
来。拂拭干净,携回宫来,在一张花梨木的大书桌上铺开,又取来西洋放大
镜,一一安排妥帖,才去复旨,请慈禧太后来看。 这一看直看到晚上。抛下当年在圆明园“天地一家春”备承恩宠的回
忆,模拟着未来修复以后,花团锦簇的光景,一颗心热辣辣地,仿佛没个安 顿之处,恨不得立刻传旨,克日兴工。
这一夜魂牵梦萦,都在圆明园上。因为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起身, 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但是她不愿意让慈安太后一个人临朝,还是强打精 神同御养心殿。
恭王奏事完毕,太监抬来一张茶几,面对御案放下。李棠阶把一册抄 本的《治平宝鉴》展开,用银尺压好,然后先磕头,后进讲。
“臣今日进讲‘汉文帝却千里马’,请两位太后,翻到第三十五页。” 两宫太后面前各有一本黄绫封面,恭楷抄缮,红笔圈点的《治平宝鉴》。
等翻到三十五页,慈安太后先问:“汉文帝是汉朝第几代的皇帝啊?”
“他算是汉朝第五代的皇帝,实在是第二代,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 于是李棠阶先从吕后乱政讲起,介绍了诸刘诛诸吕以及文帝接统大位
的经过,说他是自古以来,最好的一个皇帝,“文景之治”是真正的太平盛
世。 一口气讲下来,要喘一喘气息一下,就这空隙中,慈安太后又问了:“汉
文帝比唐太宗怎么样?”
“这两位圣主是两路人物,汉文帝仁厚,唐太宗英明。不过,”李棠阶加 重了语气说:“嘉纳忠言,节用惜物,这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文景之治和
贞观之治,都成美谈。”
汉文帝却千里马的故事,正好接着进讲。他反复申述,人主不可有嗜 好:说天子富有四海,服御器用,不论如何珍贵,国库总负担得起,但在上
者一言一动为天下法,“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必由此而造成奢靡的风气。 宋徽宗不过喜爱奇花异石,结果“花石纲”弄得举国骚乱,终于召来外祸。
这因为人主一有明显的嗜好,则左右小人,为希荣固宠起见,一定趁机迎合, 小小一件无益之事,可以弄成妨害国计民生的大祸。这决非人主的本意,可
是一到发觉不妙,往往已难收拾,就算杀了奸佞小人,究无补于实际,所以 倒不如慎之于始,使小人无可乘之机,才是为君之道。
这番话在慈安太后听来,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却有警惕,知道修园之 议,是不可能的了。
“我也听先帝讲过。”慈安太后说,“汉文帝就跟道光爷一样,省俭得很。”
“是。”李棠阶答道,“汉文帝身衣弋绨,宠姬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 无锦绣。可是他驭下极宽,省只是省自己。”
“话又得说回来,”听了半天的恭王,突然接口,“上行则下效,做臣子 的,感念圣主,自然不敢也不忍靡费了!这就是君臣交儆的道理。”
“是啊!”慈安太后点着头说,“凡事总要互相规劝才好。” 说着,她偏过头来,向她身旁的人看了一眼。
这也许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慈禧太后却有心了,认为慈安太后和恭
王是齐了心来说她的,她不愿再听下去,便把话题扯开。 于是随意一问:“汉文帝在位几年啊?”
“在位二十三年,享年四十六岁。”李棠阶奏答。
“才四十六岁?可惜了!”
“不过他的太子,教养得很好,”恭王又开腔了,“所谓‘文景之治’,景
就是景帝。”
“可见得皇帝的书房很要紧。”慈禧太后又问,“六爷,你这一阵子也常 到弘德殿去看看吗?”
恭王一直被命照料弘德殿,监督皇帝上学,现在问到这一层,是他职 司所在,便把最近所看到的情形,详细陈奏。说皇帝的用功不用功,要看时
候,大致初二、十六上学,精神总不大好。
慈禧太后马上就明白了,偏偏慈安太后懵懂,张口就问:
“这是什么道理啊?” 话还未说完,慈禧太后悄悄扯了她一下,这是示意她不要多问,但话
已出口,来不及了。 恭王不即回奏,停得一息才从容答道:“两位太后圣明,总求多多管教
皇上。” 这话在慈禧太后听来,大有把皇帝不肯用功读书的过失,推到自己头
上的意味,所以立刻“回敬”了过去:“你分属尊亲,皇帝有什么不守规矩 的地方,我们俩看不见,你也可以说他。而况你原来就有‘稽察弘德殿’的 差使。”
“是!”恭王答了这一声,却又表白:“臣奉旨‘稽察弘德殿’,不是常川 照料的人。
而且事情也多,难免稽察不周,加以惠亲王多病,奉旨不须经常入直, 所以,臣请两位太后传旨惇亲王,让他多管点儿事。此外,总还要请两位太 后,格外操心。”
说了半天,依旧把责任都架到别人头上,慈禧太后心里很不舒服,但 慈安太后对于他们暗中针锋相对的争辩,似乎丝毫不曾看出——这使得慈禧
太后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应该在她面前下一番功夫,让她知道恭王的不对, 将来遇到要紧关头,才可以取得她的助力。
等养心殿听政事完,两宫太后照例在漱芳斋传膳休息。七月底的天气, 晚膳过后,将次黄昏,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皇帝带着小太监到御花园掏蟋
蟀去了,但有十一岁的大公主——恭王的大格格和十岁的公主,两个冰雪聪 明的女孩儿,承欢膝下。慈禧太后总在这时候看奏折,不相干的便径自掐指
痕作了处理,有出入的顺便告诉慈安太后一声,遇到特别重要的,就要把奏 折念给她听,彼此作个商量。
这天因为有心要跟慈安太后打交道,所以事无巨细,一概商量着办。 偏偏的奏折也多,第一件是本年正逢甲子年,刑部请停秋审勾决,慈安太后
一听案由便说:“这是好事嘛!”
“当然是好事!今天李棠阶不是讲汉文帝,一即了位,就下旨减轻刑罚 吗?咱们学他吧!”
慈安太后没有听出她话中讽刺的意味,只不断点头,于是慈禧太后伸 出纤纤一指,用极长的指甲,在原折上刻了一道掐痕,那是表示“应如所请”。
第二件是恭亲王的折子,请重定朝会的班次。他以“议政王”的身分,
一直居于王公大臣的首位,现在自请列班在惇亲王之次。
“六爷这是什么意思啊?”慈安太后诧异地问。
“这也没有什么!”慈禧太后故意淡淡地说,“本来就该按着长幼的次序 来嘛。”
“不过。”慈安太后沉吟着,她心中有一番意思,总觉得恭王应该与众不
同,但拙于口才,这番意思竟无法表达。
“准了他吧!”
“看看,看看!”慈安太后想了想说,“我看交议的好。”
“不然。”慈禧太后摇着头,“本来是件小事,一交议变成小题大作,倒 象是他们手足不和,明争暗斗似的。多不合适啊!”
“啊,啊!”慈安太后马上变了主意:“你这话不错。” 说服了这位老实的“姐姐”,慈禧太后感到小小的报复的快意。这几年
她已深切了解,做官的人,对国计民生,或者不甚措意,但于权贵的荣辱得 失,十分敏感。恭王的“圣眷”,一直甚隆,凡有恩典,他自然亦总以“谦
抑为怀”,辞亲王世袭,袭亲王双俸,不管到最后的结果如何,一开始总是
“优诏褒答”。所以这个朝会班次自请退居惇王之后的奏折,如果依然给他 面子,至少应该“交议”,暗示出不以为“五爷”的地位应在“六爷”以上
的意思。而现在一请就准,少不得会有人猜疑,恭王的圣眷不如从前了!
让他们这样猜去!慈禧太后嘴角挂着微笑。捡起第三件折子,那是曾 国藩所上,接到锡封侯爵的恩旨,专折奏谢,同时陈明在伪天王府所获“玉
玺”两方、“金印”一方,已经另行咨送军机处。
她把这个折子念完,不屑地冷笑一声,作了一个阅过的记号,随手放 在一旁,是预备交到军机处去处理的,但慈安太后却有话要说。
“这可有点儿奇怪。”她说,“曾国藩上一次奏报,说那个‘天王府’里, 什么也没有,另外一个折子上又说,李秀成身上带着许多金子,这不就是在
说‘天王府’一无所有,是全让他们那些个‘王’,自己带走了吗?”
“对了,那意思是烧掉的烧掉了,带走的带走了!”
“不对!”慈安太后摇着头说,“玉玺金印,是多要紧的东西,又不累赘, 为什么倒不带走呢?”
慈禧太后笑了,“姐姐,”她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把曾家兄弟—
—不,曾国荃的毛病看出来了!无怪乎外面有话,说湘军都在骂曾国荃。说 句老实话吧,长毛的玉玺、金印,他是怕砍脑袋,不敢拿回湘乡,不然,连
这两方玉,一把金子也不会给留下。”
慈安太后觉得她的持论太苛。但不便再为曾国荃辩护。因为他的封爵, 原是她的主张,替别人辩护似乎是为自己辩护,那是用不着的,只要自己问 心无愧就行了。
“还有,洪家的那个小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呢?”慈禧太后忧虑地说:“非 得要把下落找出来不可!不然,总是个祸根!”
※ ※ ※ 洪福瑱的行踪,大致是清楚的,由金陵走广德,经皖南走江西,由新
城到石城,江西臬司席宝田,穷追不舍。据说洪军残部保护着他们的“幼主”, 杂在难民丛中,白天休息,夜里燃香为呼应的记号,摸黑而行,踪迹极其隐 秘。
上谕一再追索,始终没有好消息来。到了九月里,京城里忽有流言, 说洪福瑱已为湘军营官苏元春所生擒。席宝田得到消息,派了专差去要人,
苏元春不肯交出,直到席宝田自己去要才要了来。
当时有人为席宝田指出,苏元春难道不知道这是大功一件,为什么有 放掉洪福瑱的意思?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曾氏兄弟的提报中,大张其词,说伪“幼主”已“阀门自焚”,现在又
出来一个伪“幼主”,朝廷追究其事,曾氏兄弟必然迁怒,随便找个题目, 就可致人于死地。因此劝席宝田不要多事。
席宝田默不作声,把洪福瑱解到南昌,由巡抚沈葆桢亲自审问。这已 是瞒不了的一件大案,等沈葆桢奏报到京,朝廷不知作何处置?那些对曾国
藩、曾国荃不满或者心怀妒嫉的京官,都在谈论此事。旗人中的许多武官, 尤其起劲。湘军的声名,早成他们痛心疾首的根源,自然是抱着幸灾乐祸之
心,期待着曾氏兄弟会获严谴。
消息证实了。十月初,沈葆桢派专差赍折到京,奏折里没有提到苏元 春的名字,说是席宝田部下的游击周家良——据传就是奉席之命到苏元春那
里去要人的那个武官,于“石城荒谷中将洪幼逆拿获”。这自是一件值得庆 幸的事,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
但是,在表面上,恭王把江西的奏折看得似乎无关紧要似的,这是他 故意要冲淡其事,好为曾国藩留下开脱的余地。他的想法没有错,夸大其词
的是曾国荃,曾国藩既未亲临前敌,又何从去考察他老弟的话是真是假?只 是依体制上来说,要谴责曾国荃,那曾国藩就逃不掉“失察”之咎。投鼠忌
器,为了保全曾国藩,不得不便宜他那个老弟,把金陵城破之日,曾国荃和 他的部下,忙着劫取财物,致使首逆漏网的大过失,置而不问。
“曾国荃可以不问,沈葆桢不能不赏。”慈禧太后问道:
“该怎么样奖励,你们计议过没有?”
“该奖的人还很多。”恭王答道:“象鲍超,他是曾国藩手下第一名骁将, 在江西打得很好,也该封个爵。”
“封爵?”
“是,封爵。李臣典都封了子爵,鲍超自然也值。”
“朝廷的恩典,实在要慎重。”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是准备发议论的神 气,“曾国藩封侯,应该。另外那些伯、子、男,可就太滥了一点儿。你看,
那个姓洪的小孩子??。”
“是!”恭王抢过她的话来说,想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一言表过:“曾 国荃告病回籍,李臣典已经病故,萧孚泗丁忧开缺,事情都已过去,请太后 不必追究了。”
这种陈奏的态度,慈禧太后大为不快。但不快又如何呢? 难道还能放下脸来说他几句?只好隐忍在心里。
“现在东南军务,大功告成,浙江全省的恢复,左宗棠的功劳,决不下 于李鸿章,应如何激励之处,请旨办理。”
慈禧太后不即答话,先看了看慈安太后——曾国荃封伯一半是她的主 张,自觉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这时不肯开口。
于是慈禧太后故意这样答复:“你瞧着办吧!”
“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恭王把早捏在手里的一张纸,呈上御案。 慈禧太后看着念道:“江西巡抚沈葆桢,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并赏给
头品顶戴;署浙江提督鲍超,一等子爵;闽浙总督兼署浙江巡抚左宗棠,一 等伯爵;浙江布政使蒋益澧,骑都尉世职。”
念着单子,慈禧太后在想,恭王原来已有了安排,如何又说“请旨办 理”?这不是明显着殿廷奏对,不过虚应故事?
什么恩出自上,都是骗人的话! 心里有气,脸上便不大好看,拿起“同道堂”的图章,在白玉印泥盒
里蘸了一下,很快地在那四个名字下面,盖了过去,钤印不甚清楚,她也不 管了,只把单子往左首一推。
慈安太后倒是很细心地盖了她那个“御赏”印,同时问道:“席宝田呢? 也该有恩典吧?”
“那在曾国藩另保的一案之中。”恭王答说,“臣等拟的是,记名按察使 席宝田,赏黄马褂;游击周家良赏‘巴图鲁’的名号,都给云骑尉的世职。
另外江西全境肃清的出力人员,应该如何议叙,正在办理。”
“江西是肃清了,”慈禧太后紧接着他的话说,“福建可又吃紧了!”
“这是洪军余薛的窜扰。左宗棠已经进驻衢州,他一定办得了。”
“湖北呢?安徽呢?河南呢?”一声比一声高,责难之意显然。 御案下的军机大臣们,心里都有些嘀咕,第一次感受到慈禧太后的“天
威”,只有恭王不同,他所有的只是反感。
“那还有新疆、陕西、甘肃的回乱。”他索性针锋相对地顶了过去,“朝 廷只要任用得人,自可渐次敉平,不烦圣虑。”
“这也得拿办法出来,空口说白话,不管用。” 淡淡的一句话,分量很重。中原和西北的情势十分复杂,一时那里拿
得出统筹全面的办法出来?不过恭王自然也不是没有跟他的同僚和有关部院 的大臣们商量过,所以想了想,先提纲挈领说了用兵的方针。
“向来边疆有事,总要先在内地抽调劲旅,宽筹粮饷,方能大张挞伐。 所以平新疆先要平陕甘,平陕甘得先要把窜扰湖北、安徽、河南一带的捻匪
肃清。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成功的。”
“那么就说捻匪吧,”慈禧太后用极冷峻的声音问道:“那儿怎么样了呢? 僧格林沁和官文都在湖北,一个王、一个大学士,不能办不了捻匪,你们该
想一想,到底是什么缘故?”
其中的缘故是知道的,官文因人成事,根本不管用,僧格林沁骄矜自 喜,部下已有暮气,而且军纪极坏,所以时胜时败,不能收功。但恭王不肯
说这话,一说就要论处分。僧王是国戚,威名久孚,官文则是平洪杨中唯一 封了爵的旗人——外间本有流言,说恭王过分倚重曾国藩蔑视旗将,倘或僧
王和官文受了处分,蒙古、满洲各旗必定大起反感,众矢所集,首当其冲, 这关系太重大了。
因此,他疑心慈禧太后的咄咄相逼,怕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自己万 不能上她的当。这样,就只好先虚晃一招了。
“圣母皇太后说得是!”他说,“等臣等研议有了结果,再跟两位太后回 奏。”
等跪安退出,恭王的神气很难看,说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约了英国 公使有“教案”要谈,已坐上轿子,又掀开轿帘,嘱咐宝鋆约军机大臣到鉴
园吃晚饭,商量剿捻的军务。
宝鋆答应一声,匆匆回到军机处。小阳春的天气,衣服又穿得多了些, 他把暖帽往后掀了掀,从听差手里接过手巾,在脸上一阵乱抹——一面抹汗,
一面向坐在椅上沉思的文祥,吐一吐舌头,轻声说道:“没有想到,碰‘西 边’这么大一个钉子!”
文祥没有答腔。他的心境很沉重,隐隐然感到不安,觉得象今天这种 君臣相处的态度,不是国家之福,以后办事,怕会越来越不顺手。
宝鋆看出他的神色,与平日不同,也知道这是因何而起?但他没有再
谈下去,只把恭王的邀请,转达了文祥,接着又到外屋,一一通知,约定了 从军机处退值,大家一起赴鉴园之约。
未到鉴园之前,各人都做了一番准备工作,有的叫人检了档案来看; 有的在口头上细问了湖北的近况;也有的,就象文祥,只是悄悄地在思考。
因此,下午一到恭王那里,谈入正题,发言极其热烈。宝鋆的声音最 大,也最率直,“僧王不比从前了!”他说,“他的那一套一成不变的办法,
也叫人看穿了。蒙古马队虽快,捻匪也机警飘忽得很,你来我走,你走我来,
永远在人家后面撵,永远撵不完!”
“僧王的用兵,与曾涤生正好相反,不甚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李棠阶 慢条斯理地,说了与宝鋆约略相同的看法,“但也难怪,他的精锐是马队,
又来自大漠,追奔逐北,是其所长。叫他摆在那儿不动,那怎么行呢?”
“照这一说,是人地不宜。可是,怎么能把僧王调开?调开了又叫谁去? 官文决不能独当一面。我看——,”恭王灵机一动,毫不考虑地就说了出来:
“非曾涤生不可!” 他的话刚完,宝鋆脱口喊一声:“好!而且,曾涤生在江宁也没有什么
事了。”
“怎么能说没有事?”文祥立即纠正他:“江南的善后,百端待理,繁重 得很呢!”
“这有李少荃在那里,他也办得了。” 恭王挥一挥手,阻止他们有所争执,等大家静了下来,他用正式作了
决定的语气说:“我想,让曾涤生以钦差大臣,驻扎鄂皖边境,剿办捻匪; 李少荃暂署两江,不必兼江苏巡抚,那个缺??,”他微微冷笑了一下,“有
人等了很久了。”
大家都明白,那是指吴棠,没有一个人愿意说破。
“你们看,这样子办,如何?” 李棠阶和文祥不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但一时未有更佳的建议,就这
沉默间,曹毓瑛说话了。
“这是正办!”他说:“湘军正在裁遣,淮军代兴,两江交给李少荃,最 妥当不过,此其一。湘军刘铭传、刘连捷,已派到湖北会剿,有曾涤生去坐
镇,指挥灵活,加上僧王的马队为奇兵,双管齐下,形势必可改观,此其二。”
事情就这样定局了。第二天面奏其事,恭王自觉如此调度,面面俱到, 所以在御案前侃侃而谈,意气发舒,显得相当得意。
慈禧太后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表面仿佛默许,心中不以为然。这 三年来她把曾国藩的奏折看得多了,字里行间,另有一番认识。曾国藩这个
人最谨慎,总记着“满招损,谦受益”这句话,功名太盛,唯恐遭忌,金陵 克复,推官文领衔会奏,就可以看出他的戒慎恐惧之心。目前又亟亟乎裁遣
湘军,为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处处显出急流勇退的决心。然则让他到 安徽、湖北边境去坐镇,使得僧格林沁在面子上很难看,他肯吗?他是不肯 的。
再说僧格林沁,一向自视甚高,自以为他的威名所播,小丑会闻风而 窜。现在派曾国藩去帮他的忙,就跟当初命令在常州的李鸿章领军赴金陵会
剿一样,其中不独关乎面子,也怕别人来分功劳。曾国荃所不愿见的事,僧 格林沁怎会愿意?
这话她不愿说破,说破了让恭王学个乖——哼!她在心里冷笑,恭王
自以为本事大得很,让他去碰两个钉子,杀杀他的气焰也好!而且,这对僧 格林沁也是一种鞭策:就象当初诏令李鸿章会剿,曾国荃深感刺激一样,会
策励将士格外用命。既然此举于国家有益,那就越发不必多说了。
于是两宫太后认可了恭王的建议,吴棠调署江苏巡抚,算是慈禧太后 意外的收获。这道旨意连同左宗棠封爵的上谕,定在十月初十颁发,作为慈
禧太后圣寿节的一项恩典。




十二




慈禧太后今年三十正寿,安德海早就在宫内各处发议论了,说她操劳 国事,戡平大乱,皇上崇功报德,该显一显孝心,而况天下太平,正该好好
热闹一下。慈禧太后本人也被说动了心,有意铺张一番。但这样的事,臣下 无人奏请,自己就不便开口。当然,有“孝心”的人是有的,只是恭王口口
声声要省俭,没有人敢贸然提议。
因此,以国服虽除,文宗的山陵未曾奉安的理由,国家的大庆典,依 然从简。十月初十这一天,跟去年一样,皇帝一早由御前大臣扈从着,到长
春宫来请安,侍奉早膳。然后于辰正时分,临御慈宁宫,由皇帝率领王公大 臣,在慈宁门外,恭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叩贺圣寿的仪典,就算告成了。
当然,宫内有小规模的庆贺节目,在粹芳斋接受福晋命妇的叩祝,接 着开戏,皇帝亲侍午膳。这一顿饭在戏台前面吃了三个半时辰,从午前十点, 到午后五点才罢。
福晋命妇磕头辞出,两宫太后命驾还宫。秋深日短,已到掌灯时分, 慈禧太后累了一天,原想早些休息,但人声一静,一颗心倒反静不下来了。
在粹芳斋是百鸟朝拱的凤凰,回到寝宫便是临流自怜的孤鸾。每到此 刻,便是她把“太后”的尊衔,看得一文不值的时候!三年来养成的习惯,
凡是遇到这样的心境,她就必须找一件事来做——什么事都好,只要使她能 转移心境。有个最简单的方法,挑个平日看得不顺眼的太监或宫女,随便说
个错,把他们痛骂一阵,或者“传杖”打一顿,借他人的哀啼,发自己的怨
气,最见效不过。 但这一天不行,大好的日子,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忌讳。正在踌躇
着,不知找个什么消遣好的当儿,一眼望了出去,顿觉心中一喜。 是大公主来了!她今年十一岁,但发育得快,娉娉婷婷,快将脱却稚
气,而说话行事,更不象十一岁的小姑娘。慈禧太后十分宠她,不但宠,甚 至还有些忌惮她,因为她有时说的话,叫人驳不倒,辩不得,除掉依她,竟 无第二个办法。
于是慈禧太后自己迎了出去。大公主一见,从容不迫地立定,袅袅娜 娜地蹲下身子去,请了个极漂亮的安,然后闪开,让跟着来的一名“谙达”
太监,两名“精奇妈妈”跪安。
“谙达”太监张福有,手里捧着个锦袱包裹的朱红描金大漆盒,慈禧太 后便即问道:“那是什么呀?”
“我奶奶,”这是指她的生母,恭王福晋,大公主说:“今儿进宫拜寿,
又给我捎了东西来,我拿来给皇额娘瞧瞧。”
“好的,我瞧瞧!” 进屋把漆盒打开,里面花样极多,一眼看不清,只觉得都是些西洋玩
艺,慈禧太后拿起一具粉红羊皮镶裹的望远镜朝窗外看了看,随手放下,又 捡起一个玻璃瓶,望着上面的国字问:“这是什么玩艺?”
“香水儿!”大公主答道:“是法国公使夫人送的。”
“送给谁啊?”
“送给我奶奶。”
“噢!”慈禧太后又问:“送得不少吧?”
“就这么一瓶。” 听说就这一瓶,她心里的感觉就不同了。如果京城里就这独一无二的
一份,这应该归谁所有呢?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大公主已经开口了:“我奶奶说,这瓶香水儿不敢
用,叫我也留着玩儿,别打开。”
“为什么?”慈禧太后愕然相问。
“说是不庄重。让人闻见了香水味儿,说用鬼子的东西,怕皇额娘会骂。”
“小东西!”慈禧太后笑道:“你舍不得就舍不得,还使个花招儿干什 么?”
“我舍得,我也不会使花招,拿这些东西来给皇额娘瞧,就打算着孝敬 皇额娘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十分高兴,把漆盒丢在一边,拉着她的手要跟她 闲话。
“今儿的戏,你看得懂吗?”
“看,怎么看不懂啊?” 语气未完,慈禧太后随又问道:“今天的戏不好?”
“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我不爱听。” 这话奇了!从去年十月孝服一满,初一、十五常在漱芳斋演戏,听了
这么多天,竟说“反正不爱听”,那么:“我看你每一趟都是安安稳稳坐着, 仿佛听得挺得劲儿似的,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规矩啊!”大公主把脸一扬,越显得象个大人了。 对了,规矩,在太后面前陪着听戏,还能懒懒地,显出不感兴趣的样
子来?她这一说,慈禧太后倒觉得自己问得可笑了。
“照这一说,你是根本不爱听戏?”
“也不是。”大公主说,“我不爱听昆腔——昆腔没有皮黄好听。”
“你说说,皮黄怎么好听?” 慈禧太后自然不会没有听过皮黄,但宫里十几年,听的都是升平署太
监扮演的昆腔,偶有皮黄戏也不多。近年“三庆”、“四喜”两班,名伶迭出, 王公府第每有喜庆堂会,必传此两班当差。名为当差,赏赐极丰,演出自然
特别卖力,名伶秘本,平日轻易不肯一露的,亦往往在这等大堂会中献技。 大公主从小跟着恭王福晋到亲友家应酬,兼以她的外祖父桂良,父子两代都
久任督抚,起居奢华,凡有小小的喜庆,都要演戏,所以大公主在这方面的 见闻,比慈禧太后广得多。
她的领悟力高,记性又好,口齿又伶俐,讲刘赶三的丑婆子、讲卢胜 奎的诸葛亮,把个慈禧太后听得十分神往,一直到上了床,还在回味。
怎么能够听一听那些个戏才好!慈禧太后心里只管在转念,要把外面 的戏班子传进来,自然不可,听说那家王公府第有堂会,突然临幸,一饱耳
福,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看起来在宫里实在无趣!
丢下这件事,她又想到大公主,那模样儿此刻回想起来,似乎与平日 的印象不同。仔细一琢磨,才确确实实发觉,果然有异于别的十一岁的女孩
子。丽太妃生的公主,才小她一岁,但站在一起来比,至少要相差三、四岁。 不能再拿大公主当孩子来看了!
不知将来许个什么样的人家?此念一动,慈禧太后突然兴奋,有件很 有趣的事,在等着自己去做:指婚!
大清朝的规矩,王公家的儿女婚配,不得自主,由太后或皇帝代为选 择,名为“指婚”。为大公主指婚,便等于自己择婿,更是名正言顺的事, 不妨趁早挑选起来。
心里一直存着这样一个念头,第二天与慈安太后闲话时,就忍不住提 了起来,“姐姐,”她问:“你知道那家有出色的子弟没有?”
慈安太后听她没头没脑这一句话,一时倒愣住了,“问这个干吗?”她 问,“是什么人家啊?”
“咱们那个大妞,不该找婆家了吗?” 原来如此!慈安太后笑了:“你倒是真肯替儿女操心。”
“六爷夫妇,把他们那个孩子给了咱们,可不能委屈人家。 我得趁早替她挑。”
“到底还小。不过??,”慈安太后停了一下说,“大妞还真不象十一岁 的人。”
“就是这话罗。早年仅有十三、四岁就办喜事的。”慈禧太后自言自语地,
“早早儿的抱个外孙子,也好!”
“想得这么远!”慈安太后笑了笑,又说:“咱们自己那一个呢?”
“那一个”是指丽太妃所出的公主,慈禧太后的笑容慢慢收敛:“这个, 当然也得替她留心。”
“嗳!”慈安太后点点头:“总归还不忙,慢慢儿留心吧!” 这一番闲话,说过也就搁置了。那知旁边听到了的太监和宫女,却当
作一件极有趣的事,在私底下纷纷谈论。消息传到宫外,家有十余岁未婚子 弟的八旗贵族,无不注意,但心里的想法不同,有些人家认为“尚主”是麻
烦不是荣耀,有些人家则怦然心动,颇想高攀这门亲事。
想高攀的自然占多数,其中有个都统,尤其热衷。他在想,大公主既 为两宫太后所宠爱,又是恭王的娇女,这比正牌的公主还尊贵,一旦结成这
门婚事,成了恭王的儿女亲家,外放“将军”,调升总督,不过指顾间事。 这个机会无论如何错不得!
当然,他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有条路子在那里。这个都统是镶黄旗 的,名叫托云保,在密云捉拿肃顺时,很出过一番力,因此为醇王所赏识。
托云保家世习武,醇王又颇想“整军经武”以自见,便常找他谈兵说剑,渐 渐把交情培养得很厚了。托云保心想,醇王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隔不了
几天就要进宫,姊妹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一条路是一定走得通的。
于是他整肃衣冠,到了宣武门内太平湖的醇王府——来惯的熟客,醇 王只是便衣接见,说不到三句话,托云保站起来请了个安说:“七爷栽培!”
醇王赶紧扶住他,诧异地问道:“这是怎么说?”
“听说太后要为大公主指配。七爷总听说了?”
“是啊!我听说了。怎么样?”
“我那个孩子,”托云保又请了个安,“七爷是见过的,全靠七爷成全了。” 醇王哑然。心里在想,托云保虽隶“上三旗”,家世平常。他那个独子
阿克丹,人品倒还不坏,也生得很雄伟,象是个有福泽的,只是生来结巴, 说话说不俐落,这个毛病就注定了不能在“御前行走”,国戚而不能近天颜,
还有什么大指望?“七爷!”托云保又说:“我知道七爷圣眷极厚,天大的事,
只凭七爷一句话。只要七爷肯点个头,我那小子的造化就大了。” 醇王让托云保这顶足尺加二的高帽子扣住了,心里迷迷糊糊地,仿佛
也觉得这件事并不难,于是慨然答应了下来。 等托云保千恩万谢地辞别而去,他一个人盘算了一会,想好一套话教
会了他的妻子,第二天醇王福晋便进宫去做说客。 在长春宫闲叙了一会家常,因为有宫女在旁边,不便深谈。慈禧太后
对察言辨色的本事,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一见她妹妹那种心神不属的神气, 心知有什么私话要说,便给她一个机会:“走!咱们蹓跶蹓跶去!”
姊妹俩一前一后走出殿来,宫女一大群,当然捧着唾盂、水壶之类的 杂物跟在后面,慈禧太后挥一挥手:“你们不必跟着!”
宫女们遵旨住足,慈禧太后走得远远地,才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醇 王福晋。
“听说太后要给大公主指婚?”
“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慈禧太后很有兴味地问。
“外面都传遍了。”醇王福晋又说:“七爷有几句话,让我当面说给太后 听。”
“怎么着?他想做这个媒?”
“是!”醇王福晋笑着回答,然后把托云保父子形容了一番,自然是怎么 动听怎么说。
“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 那阿克丹现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 六夫妇怎么交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
“当年雍正爷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 着纠正了她的错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
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 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 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
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
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
为然。姊妹相处这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 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 于作了这样的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 所以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 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 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 道,“他家上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
功臣之后,又不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 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 太后的特权,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 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
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
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 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 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 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 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 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 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
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 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 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 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 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
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
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 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
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
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 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
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 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
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
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
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 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
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 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 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
“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
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
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
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 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
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 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
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
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
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
“臣阿、阿、阿??。”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
阿克丹出丑,声色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 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
了慈禧太后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
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 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 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 连声地说:“开,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 戏厅——戏台朝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
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 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 内务府出身,现在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
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 一面看,一面说:“第一出《四郎探母》。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
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 为大家都知道她最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
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崇纶略 停一停说:“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 份。”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 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 垫一出小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这垫的一出戏,也
是京城里的头一份。”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 后都被逗乐了:“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 戏叫《时迁盗甲》。”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 这一出《盗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
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 顶:“还留着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
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 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皇帝,把这些戏都看得厌了,但规矩必须
如此,便只好由他们去。
“趁这会多吃一点儿!”慈禧太后向跟她在一桌的大公主说:“吃饱了好 听戏——你不是说不爱听昆腔,爱听皮黄吗?”
“是!”大公主很驯顺地答应着,把一碟蜜汁火方移到慈禧太后面前。 这是她喜爱的一样食物,为了酬报大公主的“孝心”,她先尝了一片火
腿,然后转脸对侍立在旁的安德海说道:“拿这个送给六爷。不必谢恩!” 话是这么说,并不用在御案上撤走这个菜,御膳照例每样两份,一份
御用,一份备赏,备赏的一份,送到黄幔外面,恭王听说不必谢恩,也就坦 然接受了。
等安德海回到慈禧身边,例戏已经唱完,台上贴出一张黄纸,大书:“奉 懿旨演《四郎探母》”。然后是内务府的两名司员,从“出将”、“入相”的上
下场门走了出来,在台柱前相向而立,这是内廷的规矩,名谓“带戏”。
“讨厌!”慈禧太后轻轻咕哝了一声。 这两个字只有大公主听见,好好一出戏,有这两个官员站在那里,搞
成格格不入的场面,确是讨厌。大公主懂得她的意思,便招一招手把安德海 叫到跟前,有话吩咐。
“这儿不是宫里,用不着‘带戏’。让他们走开!”大公主极有决断地吩 咐。
“是。”安德海答道,“我马上去告诉他们。” 他用不着去看脸色,就知道大公主的话,必是慈禧太后的意思。他在
宫里,连皇帝都要欺侮,就只忌惮大公主。她说话厉害,不问在什么地方, 更不管他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若恼了她时,凭借身分,占住道理,一顿
申斥让人无法申辩。当然,那是由于慈禧太后的宠爱,而照安德海的想法, 大公主的得宠,是因为恭王掌权,如果做父亲的垮了下来,做女儿的那也神
气不到那儿去了。
他一路走,一路这样在想,寻着了崇纶,传到了话,台上的两名内务 府官员,随即悄悄退下,剩下杨四郎与铁镜公主,从容自在地去“猜心事”。
“这才好!”慈禧太后越发高兴了,聚精会神地看完这出戏,回头说一声:
“赏!” 安德海是带了银子来的,赏了一个五十两的“官宝”,于是余三胜与胡
喜禄到台前来谢了赏。接着便是刘赶三的《探亲相骂》,卢胜奎和旗人庆四 的《空城计》,两宫太后,无不有赏。第四出《时迁盗甲》,杨鸣玉那翻腾跌
扑,落地无声的武功,把个小皇帝看得几乎在御座上都坐不住,也放了一回 赏。
大轴上场,天将黑了,明晃晃点起无数粗如儿臂的红烛和明角宫灯。 程长庚的鲁肃和卢胜奎的孔明,固然各擅胜场,但慈禧太后激赏的却是徐小
香的周瑜,扮出来一望,不但丰神俊朗,一举手、一投足,才看出别具风流, 开到口时清刚绝俗,转眼神、舞翎子,竟活画出睥睨一世的公瑾当年。慈禧
太后心醉不已,“什么叫儒将?这就是!”她这样跟大公主说,也不问她懂不 懂“儒将”这两个字。
慈安太后所欣赏的,却是与李鸿章并称“皖中人杰”的程长庚,其实 这一半也出于念旧之情,程长庚早在咸丰年间,就被好声色的文宗召为“内
廷供奉”,所以在《群英会》唱完,放赏之时,特别吩咐,召见程长庚。 程长庚曾被赏过“六品顶戴”,备有一份朝冠补服。他为人谨饬识大体,
平日决不敢穿来炫耀,但预料到这天要谢恩见驾,自然要衣冠整肃,所以把 那套“行头”也在衣箱里带着。此刻穿戴整齐,“做此官、行此礼”,况是扮
惯了王侯大臣的,加以在宫中见过世面,所以趋跄拜起,气度雍容,比由军 功保升到二三品大员的湘军将领,更象个官儿。
当然,所谓“召见”也不过跪得近些,自陈一些感激天恩的话,慈安 太后拙于言词,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中,也真没有什么好跟人说的。所以应个
景,便由崇纶带了下去。
这该起驾回宫了。就在两宫太后要离座的那一刻,安德海走过来,悄 悄奏报:“启奏两位主子,五爷有事要面奏。”
“好,好!”慈安太后对这几个小叔子最客气,“请过来吧!” 惇王已经在厅前听到了,不等召唤,自己便走了上来。这时两宫太后
已起身离座,惇王请个安说:“臣请两位太后赏个面子。” 两宫太后都知道这个小叔子赋性粗荒,书也读得不好,说话常是没头
没脑的,所以慈安太后便问一句:“倒是什么事儿啊?”她还不敢随便答应,
“说出来咱们商量着办。”
“也没有别的事儿,臣想跟老七今儿个一样,奉请两位太后,到臣那儿 玩儿一天。”
原来如此!两宫太后相视一笑,但彼此的表情不同。慈安太后笑虽笑, 却是微皱着眉,略有难色。历朝的规矩,要是太后亲生之子,封了王分府在
外,可以常常奉迎太后临幸,以叙母子之情,不然就除非有喜庆大事,太后 轻易不幸王府。这一天算是偶一为之,且有“相亲”的作用在内,犹有可说,
但如接着再临幸惇王府,演戏作乐,则与上年所下的上谕,说丧服虽满,而 文宗显皇帝尚未安葬,“遥望残宫,弥深哀慕;若将应行庆典,一切照常举
行,于心实有未忍。”所以“升平署岁时照例供奉,”等大行皇帝安葬后,再
“候旨遵行”的话,大相违背,怕又引起御史的议论。 慈禧太后却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道上谕,她笑是笑惇王眼皮子浅,看
见醇王的这番荣耀,忍不住要学样。这也好,有人尊敬,并且有好戏可看, 何乐不为?所以看着慈安太后说道:“咱们不能不给五爷这个面子吧?”
听了这话,慈安太后如果不允,便是不给惇王面子,她只好也点一点 头。
“那么,”惇王紧接着说,“请两位太后赏日子下来,臣好预备。” 这一下,慈安太后抢在前面说了:“不忙,不忙!年下的事儿多,慢慢
儿再看。” 惇王心想,照这口气,就算年内不行,一过了年,必可如愿。大年正
月,能把两位太后迎请到府,这就更有面子了,因而欣然答声:“是!臣另 外具折奏请。”
※ ※ ※ 于是两宫太后带着皇帝和两位公主,由原路启驾回宫,一路上灯笼火
把,照耀如同白昼。出警入跸,常在日间,象这样的现象,甚为罕见,因此 第二天颇有人议论其事。等一传入宫中,安德海自然要献殷勤去说给慈禧太 后听。
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寒着脸问:“倒是些什么人在嚼舌根子啊?”
一问到此,安德海计上心来,说了几个御史和翰林的名字。这些人, 慈禧太后是约略知道的,平时常站在恭王那一面。
“不过也就是那几个人。”安德海又说,“别人可不象那些人这么糊涂, 都说两宫太后操劳国事,教养皇上,比谁都辛苦!七爷跟五爷,奉请两位太
后到府,不过听个戏,这如果算过份,王府里三天两头摆酒或者唱戏,那该 怎么说呢?”
“喔!”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那个王府常常摆酒唱戏呢?”
“那个王府都一样。” 慈禧太后有句话在心里盘旋又盘旋,终于问了出来:“六爷呢?” 安德海早在等着她问这句话,随即以毫不经意的语气答道:“六爷不在
府里玩儿。”
“在那儿?”
“主子没有听说过?”安德海故意讶异地问,“六爷有个园子。”
“是‘鉴园’吗?”
“就是鉴园,大着哪,在后湖,大小翔凤胡同。鉴园有一宝,宫里连热 河行宫算上,全都给比下去了。”
“噢!”慈禧太后越发注意了,“是什么宝啊?”
“好大好大的一面水晶镜子,搁在楼上,镜子里船啊、人啊、水啊,清 清楚楚的,简直就是把个后湖搬到六爷园子里去了。”
慈禧太后想象着那镜中的景致,心里说不出的一种酸酸的滋味,同时 嘴角现出冷笑,那双凤眼,看上去也格外地往鬓边拉长了。
“又是王府、又是园子,给他‘双俸’可又不肯要,我就不明白了,他 怎么才够开销?”
“六爷就要了‘亲王双俸’,可也不够开销啊!”安德海慢吞吞地说,“那 就不如不要,还落个名儿。”
话中有话,而且所关不细,慈禧太后不免考虑,是开口问他,还是让 他自己说?
自然是让他自己说!但这得有个驾驭的方法。略想一想,她说:“你也 别听那些人的谣言。”
小小的一条激将之计,就把安德海的话都挤出来了。他把恭王府“提 门包充府用”的公开秘密,加油加酱地形容了一遍。事情是有的,当国的恭
王,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那怕是御膳房所装的 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因此,恭王
常苦财用不足。他的老丈人桂良,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 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
“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 慈禧太后对此原有所闻,现在知道了详情,不住冷笑。快过年了,她
在心里想,且摆着,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要让恭王知道利害。 这一个年自然过得特别起劲。宫中岁时令节,原有许多热闹好玩的节
目,往年丧服未满,大难未除,一概蠲免,这一年可得好好铺张一番了。 安德海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借着过年添新换旧为名,开了长长的一
张单子,去找内务府的官员要东西。 单子打开来一看,把内务府的司官吓了一大跳,“我的安二爷,”他苦
着脸说,“这差使叫我们怎么当。”
“怎么?是多了不是?”他很轻松地说,“好办得很,你拿笔画一条红杠 子,我把单子拿回去跟两位太后交了差,不就没事了吗?”
这明明是拿“大帽子”压人,内务府的司官,不敢答腔,唯有忍气吞 声,跟他慢慢儿磨。但一场冗长的谈判,几乎并没有什么结果,安德海口口
声声“太后交代的”,所作的让步,非常有限。
承办的司官无可奈何,只能好茶好烟奉承,先把安德海稳住了,然后 拿了那张单子去见堂官——内务府大臣明善。
明善也感到为难,但他能作的主,又非司员可比,指示了一个宗旨, 凡是库里现成,不必支款购置的,不妨尽量拨给。于是又要先查库帐,正搬
出一大堆帐簿与单子上所开列的品目数量在查对时,有个苏拉来报告明善, 说恭王来了。
恭王兼领着“管理内务府银库”的差使,实际上等于内务府的第一号 权力人物。当明善起身迎接,还未出屋时,他已走上了台阶,从窗户中,一
眼望见大批帐簿,便不回自己屋里,一脚跨了进来,却又不问帐簿,只说:
“我看见小安子在外面大模大样坐着。他来干什么?” 明善不敢隐瞒,照实答道:“他奉了懿旨,来要过年的东西。已经商量
了半天了,商量不通。”
“怎么叫商量不通?”恭王心里已有些冒火了,“他要什么东西?拿单子 来我看!”
语气冷峻严厉,明善颇为失悔。他不想得罪安德海,但话已出口,再 要为他回护,那是欲盖弥彰,不但没有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恭王的怀疑,
把自己牵连在内,太不智了。
于是他把单子送了上去,恭王接在手里一看,脸上越绷越紧,虽未发 怒,却比发出怒声更令人畏惧。
“拿‘则例’来!”他说。 各衙门都有“则例”,详细记明本衙门的职掌和办事的程序。内务府的
则例中,有太后、皇帝、皇后、妃嫔和皇子、皇女按日、按月、按年所应得 到的供给。恭王等把则例拿了来,看着单子一款一款地问,该给的画个圈,
不该给的,老实不客气,取笔一杠子把它勾销。这样亲自处理完了,把笔一 掷,吩咐明善:“照这个数给!有例不减,无例不兴。你告诉小安子,他再
要借事生非,小心他的脑袋!”
明善和他的属官,不敢把恭王的话照实传给安德海听,反倒赔上不少 好话。同时看库中有富余的东西,悄悄地又添上些,但是恭王大刀阔斧地删
减得太多了,小小的添补,无济于事。
安德海心里虽有些懊悔,顺风旗不该扯得太足,搞出这么一场没趣, 可是这丝悔意,一现即没,接下来便是又气、又恨、又着急。
着急的是,第一,在慈禧太后面前交不了差,要东西要不来,显得不 会办事;其次是已经在宫里夸下海口,说只要他到一趟内务府,不怕他们不
给。而现在呢?依然只是一份任何人都可以要得到的例规,这面子可丢得大 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而且因为恭王还在内务府,他也不敢发牢骚,说气 话,只铁青着脸,连连冷笑,把恭王亲自勾过的单子,拿了就走。
刚走出大门,只听得有人在喊:“安二爷,安二爷!”一面喊,一面已 走上来拉住了安德海的衣服。
回头一看,是内务府一名打杂的笔帖式,名叫德禄,也算熟人;安德 海便皱着眉问:“干吗?”
“知道你今儿不痛快,”德禄陪笑道:“想请安二爷喝一钟。”
“那儿有跟你喝酒的工夫?”
“我知道。不是这会儿。”德禄把声音放低了说:“快到年下了,不弄两 子儿,这个年可怎么过呀?”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想了想问道:“什么事儿?费挺大的劲,弄不着 几两银子,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百儿八十的。也不费劲,只要安二爷你到一到,就有这个数!” 说着,伸出一个手指来。
“一百?” 德禄使劲地摇着头,并且矜持地微笑着,仿佛觉得他所见太小似地。
“一吊?”
“对了!”
“一吊”就是一千,只到一到就挣一千两银子,世上那有这样的好事? 安德海不由得也摇头。
“安二爷你不信是不是?那也不要紧,今儿晚上咱们‘老地方’见,喝 着酒,我细细说给你听,你要觉得不行,就算我没说。反正喝酒消寒,总是 个乐子。”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色,是那种极有把握的泰然,安德海心想:管 他呢?且扰他一顿,听他说些什么再作道理。
于是点点头说:“好,今儿晚上,老地方。你要冤我,你看我可饶得了 你!”
德禄笑笑不答,安德海也管自己走了。因为有了这一个意外的机会, 同时打了一会岔,心里便觉得好过得多。回至长春宫,先不到慈禧太后那里,
在宫后自己起坐休息的那间屋子里,找了个小太监来,先打听打听慈禧太后 在干些什么?
“主子上‘东边’去了。怕得到晚上才会回来。”
“怎么啦?”
“咦!”那小太监诧异地问道:“怎么,二爷你还不知道吗?
‘东边’娘家的老太太,今儿个没了。”
“啊!我真还不知道。”说着,已把身子站了起来,“我到‘东边’去看 看。”
“二爷!”小太监拉住他说,“我还告诉你,老五太爷也差不多了,外面 传进来的话,只不过拖日子,拖一天是一天,反正是年里的事。主子直叹气:
‘好好一个年,都叫丧事给搅了!’ 看样子心里挺不痛快的,你上去可当心点儿!” 明明是一番好意,安德海觉得最后两句话不中听,倒象受了侮辱似的,
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骂道:“去你娘的,你可当心一点儿!” 小太监挨了骂,还不知道他的气从何而来?望着他的背影,咬着牙低
声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瞧吧,总有一天,皇上要你的脑袋!” 安德海却是扬长去了。到了“东边”,刚一踏入绥履殿,便听见哭声,
殿外太监、宫女一个个神情哀戚,他也被提醒了,赶紧拉长了脸,悄悄挨近 东暖阁。从窗户中望进去,只见慈安太后掩脸大哭,慈禧太后拿着手绢,正
在陪泪,两位公主也是眼泪汪汪地,却不断劝慰慈安太后。唯有小皇帝没有 掉眼泪,站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仿佛还不解出了什么事似地。
这时候内务府大臣明善也已得到消息,赶来照应。太后的寝宫,不得 擅入,只在门外候旨,让那里的总管太监进去奏报。
于是慈禧太后出临,就在廊上吩咐,召见明善。 安德海一见这情形,抢步上前,请着安说:“奴才早在这儿伺候了。”
“嗯。”慈禧太后问道:“去过内务府了?”
“是!”
“怎么样啊?” 安德海不便在这时候多说,而且知道她这时也无心细听他的话,所以
这样答道:“回头等奴才细细回奏。” 这时明善已奉召而至,跪在院子里听慈禧太后问道:“荣敬公夫人故世
了。该怎么办呐?” 慈安太后的父亲,曾任广西右江道的穆扬阿,被追封为“三等承恩公”,
谥“荣敬”,所以慈禧太后称慈安太后的母亲为“荣敬公夫人”。太后、皇后 的父母去世,该有什么恤典,明善已查了旧例来的,当即把前朝的成例,一
一说了给她听。
别的都没有什么,只另拨治丧银两一千两,慈禧太后觉得太少了,“多 送点儿行不行呢?”她问。
明善不敢说不行,也不敢说行,怕凡事撙节之际,恭王会责备他慷公 帑之慨。所以想了想答道:“那全在皇上的孝心!”
“这样吧,”慈禧太后想了想说,“送三千两好了。广科没有当过什么阔 差使,境况也不怎么好。”
“是!”明善答应着。看看没有别的指示,便跪安退了出去。回到内务府 立刻通知“广储司”,打了张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亲自送给慈安太后的哥哥,
袭封承恩公的广科。
在绥履殿的慈禧太后,忽然想起,太后的尊亲病故,皇帝该有优诏。 于是招招手把安德海叫来吩咐:“你到军机处去看看,有谁在?”
“是!”安德海问道:“主子在那儿‘叫起’,是养心殿还是这儿?”
“就在这儿好了。” 安德海便又赶到军机处,没有军机大臣,却有值班的军机,他本想把
慈禧太后的话,传了下去,但又转念,不如趁此机会先替恭王找点小麻烦! 这样想定了,转身便走,回到绥履殿向慈禧太后禀报:
“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啊!知道这也算一件‘大事’,必有旨意,怎么不见人呢?难道是 不知道消息吗?”
“六爷就知道。”安德海极有把握地说。
“怎么呢?”
“六爷在内务府。”安德海说,“奴才打内务府来,亲眼得见。” 这就不对了,慈禧太后有些不平,不论如何,太后是他的嫂子,那怕
就是民间,嫂子娘家父母去世,姻亲晚辈也该来慰问一番,看看有什么事可 以效劳奔走?这样子不闻不问,未免差点理!
已是对恭王深为不满了,当天晚上又听到安德海的报告,说送到内务 府要东西的单子,为恭王丝毫不留情面地大事删减。这一下把多少天来所积
在心里的怨恨,化成熊熊的怒火,肝气虽不曾发,却也气得一夜不曾好睡。 第二天起身,自然精神不振,肝火上升,引起了偏头痛,脾气越发不
好,迁怒到太监、宫女身上。炉火不旺、茶水不烫,都受了责罚,甚至有个 乡音未改的太监,在被问到天气时,说了句“今儿个生冷生冷的”,嫌他“生
冷生冷”不中听,也挨了一顿板子。以致于长春宫里的太监、宫女,个个惴
惴不安。 这骤然而临的脾气从何而来?安德海心里明白,也暗暗高兴,但他又
怕此时发作,变成打草惊蛇,无益有害,得要设法先压一压。 于是在传早膳时,他亲自盛了一碗莲子粥,捧到慈禧太后面前,轻声
说道:“主子也犯不着为他生气。只看着好了,三年前不有个样子摆着吗?”
“三年前?”慈禧太后看着他问。
“是!”安德海声音很轻,但相当清晰:“三年前,在热河。” 这是非常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双金镶牙筷放了下来,剔着牙细细在想,
想当初制裁肃顺的经过。将及三年半的时间,想到肃顺便会冒火的情形,早 就消失了,此刻就象想别人的事那样,极冷静,也看得极清楚,当初那种动
辄冲突,公然不满的态度,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天谴肃顺,叫他骄狂自 大,从未认真想过她与恭王联结在一起所能发生的作用,只怕真有不测之祸。
于是她懂得自己该怎么做了。依然扶起筷子,等从从容容把一碗莲子
粥吃完,脸色不但变得和缓,而且看上去显得很愉悦似的。
“你到东边去看看!”她向安德海说,“就说我说的,要是今儿精神不好, 就不必到养心殿来了。好在今天也没有要紧事。”
果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恭王和军机大臣,倒是把慈 安太后娘家的丧事谈了半天,说起后父封为“三等承恩公”的由来。恭王回
明了这个典故:后父封为“承恩公”是雍正年间的事,到了高宗晚年,把这 个例封的公爵,定为“三等”,理由是不劳而获的“承恩公”,与栉风沐雨,
出生入死,在军功上得来的公爵,不可同日而语。
在说这个典故的同时,恭王附带提到了本朝对于外戚宦官之祸,特加 警惕,以及高宗多方裁抑后族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说得隐隐约约,不露痕迹,但慈禧太后听入耳中,自然 恼在心头,只不过表面一丝不露。不但不露,还显得比平时亲切,絮絮地问
起老五太爷的病情,也问起皇帝在书房的功课,甚至还问起各人家中过年的 情形和用度。
恭王只当她想要有所赏赐,赶紧拦阻,却不明言,只说财政困难。找 到个谈及军务的机会,提高了声音说:“目前新疆甘肃两处,只要粮饷不断,
军务一定会有起色。甘肃的协饷,山西负担最重,‘解池’的盐课四十几万, 扫数拨归庆阳粮台,另外还有各省的协饷。
各省的协饷,亦不尽是甘肃一处,新疆南北两路,乱势猖獗,派兵出 关,也要各省筹拨。”
他不自觉地微喟着,“嗳!真是难得很。” 他说难,是筹饷的困难,慈禧太后却故意装作不解,当他是说难以调
兵,于是问道:“不是已有定议了吗,派鲍超的‘霆字营’出关?”
“是。”恭王答道,“鲍超所部,原有八千多人,另调川兵四千,再招募 步勇、马队,总得要两万人。这笔粮饷,每月就是十几万。臣想由各省自行
认定数目,按月如数拨解。”
他根本未说“请旨办理”的话,慈禧太后也就不置可否,含含糊糊地 点一点头。
“还有定陵的工程,盛京太庙和福陵的工程,处处要钱! 各省也很为难,唯有精打细算,能省一文就省一文。”
又说到慈禧太后不爱听的话了!不过这一天与往常不同,她觉得不爱
听便不作声,不是一个好办法,至少应该问问各省的情形,谁好谁坏,心里 也有个数。
因此她说:“各省督抚,官声不一,到底实心办事的有那几个?” 这话大有出入,恭王想了想才回答:“最得力的自然是山西。”
“嗯!听说沈桂芬清廉得很。不过,”慈禧太后说,“这也是山西地方好, 没有遭什么兵灾,当然应该多出点儿力。还有呢?”
是问还有什么好督抚,恭王却突然想起了两广总督毛鸿宾和广东巡抚 郭嵩焘,心里仍不免生气。毛鸿宾和郭嵩焘,曾捐俸助饷,同时声明,不敢
接受任何奖励,事情做得很漂亮,话说得更漂亮,所以恭王与军机大臣商量 的结果,依旧“交部从优议叙”,另外前任学政王某捐的银子,则移奖其子 弟,以为激劝。
那知上谕一下,毛鸿宾和郭嵩焘奏请仿照王某的例子,所得的“优叙” 也移奖其子弟。
这一下,不但显得他们以前的漂亮话,言不由衷,而且是变相的为其 子弟捐官。恭王一时发了大爷脾气,拍桌大骂:“谁希罕他们那几个臭钱,
还了给他们!”当然,不光是“发还”,毛郭二人以“所见甚为卑陋”和“不 知大体”的理由,“交部议处”。
吏部已经议定,尚未奏报,恭王忽然想起,特为在这时先作面奏。 吏部拟的处分是,照“不应重私罪例,降三级调用,无庸查级纪议抵”。
这就是说平时有“加级”和“纪录”的奖励,可以抵销而不准抵销。 等恭王陈奏了这个拟议,慈禧太后心想,降三级调用,则两广总督和
广东巡抚便都要开缺,也许恭王夹袋中有人在图谋这两个肥缺,所以借故排 挤。偏要教他不能如愿!
于是她说:“郭嵩焘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他虽跟肃顺有往来,可不是 肃顺一党,前两年在两淮整顿盐务,很有点儿劳绩,在广东跟英国人打交道, 也亏他肯争。”
说到这里,她看着恭王没有再说下去。这不赞成如此处分郭嵩焘的态 度,是很显然的。
恭王原也很欣赏郭嵩焘是个洋务人才,所以退让一步,应声:“是!”
“毛鸿宾这个人怎么样呢?”
“这个人,才具不怎么样。”恭王答道:“听说他在广东,官声也不好。”
“他是什么出身?”
“道光十八年的翰林。”
“那不是宝鋆的同年吗?”慈禧太后打断了他的话,直接向宝鋆垂询,“你 这个同年,居官如何?”
宝鋆不能不出班回奏,毛鸿宾是山东人,凭借湘军大老起家,为人实 在不堪当封疆之任,但既为同年,不便说他的坏话,只好这样答道:“臣与
毛鸿宾虽是同年,平素不大往来。曾国藩也是道光十八年戊戌正科出身,毛 鸿宾跟他拜过把子,常在一起。”
“跟曾国藩一起的人,大概错不到那儿去。”慈禧太后很容易地否定了恭 王的本意,“不过处分当然该有,我看:改为革职留任吧!”
“革职留任”只须遇到机会,或者国家的庆典,大沛恩纶,或者本人的 劳绩,照例议叙,一道上谕便可消除处分,丝毫无恙。倘是降三级调用,从
一品的总督,外用则降为掌理一省司法的臬司,内调则为“三品京堂”,也 只有通政使,大理寺正卿这少数几个缺好补,那时再要爬到原来的位子,可
就得要大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职”的字样,也 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 话要说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份些,臣下也
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 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象这天利用宝鋆那样,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
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 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 就是进退刑赏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
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没有主张,唯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 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决不会比肃 顺更难对付。她这样在想。




十三




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 架子,所以那天说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
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
事,那有功夫跟他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 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 他所说的“弄几两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
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份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 了一番,从后门溜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
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 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进门去,只见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
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散坐在四 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
德禄的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
气高踞上座,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 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 资格在宫门下钥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
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那里,聊到 那里,真正是“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智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
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 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
无不津津有味。若是那个宫女认了那个太监做“干哥哥”,更是一件谈不完 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 正在谈放出宫去的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
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 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
在咸丰九年分发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 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
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 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 糜烂。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
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 营”去报到,听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
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 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
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归案讯办”的 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那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 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 底下,红顶子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 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 他也想销销案,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
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 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 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 一起分一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 太后看奏折,对这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
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 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 奏保开复,事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那 跟办厘捐的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 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
知道开复处分这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 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
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 一等一的大红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 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 么回事?我们酒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
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
们谈话,德禄和安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
而姓赵的并不怀疑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 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唯有一层顾虑,“拿了他
的钱,事情没有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
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 们用他的钱也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
破,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那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 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 首饰就到我家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 就回长春宫去当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
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 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
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 人缘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 知为了什么的感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
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 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人”?这个混帐小子!他在心
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
到九霄云外。等两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
“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帐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
面散散心,办一办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 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
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 的银两、衣饰、食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
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 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 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
奴才家里有些个帐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 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那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 慈禧太后骂道:“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 地磕了头。一面派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
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
去的小太监和苏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 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
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 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早已赶办完
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 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 遥望见德禄在迎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
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
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 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 大炕床,墙上一面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
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 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禄翁大兄大人法正”,
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 三个在南书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那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
共才花了八两银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
把暖帽上的蓝翎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 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
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 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 就有办法。”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二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 成定,也只能用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先不管它,把 一千两银子弄到了手再说。倘或德禄有不尽不实之处,随后再跟他算帐。还
有姓赵的是个“黑人”,看情形另外可以设法敲一笔。这件“买卖”,油水甚 厚,值得好好花些心思在上面。
“安二爷!”德禄问道:“明儿把银子拿到了,我打一张锒票,送到府上,
还是等你来取?”
“我到内务府找你去好了。”安德海又问:“这姓赵的住在那儿?”
“啊!住得可远着呐。”德禄顾而言他地说,“安二爷,你坐会儿,我到 外面去看看。”
两个人都是“狠人”,一个想探出了姓赵的住处,好直接打交道,一个 猜到了心思,偏不肯说。这一下安德海越发怀疑,认定了德禄另有花样。
坐不多久,听得脚步声响,抬眼望去,只见德禄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 胖子走了进来,那自然是姓赵的。他生得极粗浊,青衣小帽,外套一件玄色
摹本缎的羊皮坎肩,那样子就象油盐店管帐的,怎么样看,也不象能拿出两 万银子来打点官事的人。
推门进来,德禄为姓赵的引见:“这位是长春宫的安总管。”
“安总管!”姓赵的异常恭敬,请个安说:“你老栽培。”
“不敢,不敢!”安德海大刺刺地,只拱拱手就算还了礼,接着转脸来问 德禄:“这位怎么称呼?”
“姓赵,行四,赵四爷。”
“喔,赵四爷。台甫是那两个字?”
“不敢,不敢!”不知是他有意不说,还是听不懂“台甫”这两个字,只 说,“安总管叫我赵四好了。”
安德海作了个暧昧的微笑,转脸对德禄说道:“你说赵四爷有件什么事 来着,得要我给递句话,自己人不必客气,就说吧!”
“不忙,不忙,咱们喝着聊着。” 于是就在德禄的“书房”里,搭开一张方桌,上菜喝酒。安德海上坐,
德禄和赵四左右相陪,敬过两巡酒,德禄开始为他吹嘘。
“赵四爷,今儿算是你运气好,也是安总管赏我一个面子,才能把他请 了来。”他向赵四说,“你从没有到宫里去过,那知道安总管在里头那个忙呀,
简直要找他说句话都难。我说,安总管,”转过脸来,他向安德海努一努嘴,
“你让赵四爷开开眼!” 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罢,拿来给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
缎包袱,包着个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 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 一块没有用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 去,放低了声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
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 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
开始就很成功,因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
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 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
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最靠得住的 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
“就为了安总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 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 赵四做过官,知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 太后吧,不管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 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 太后难道就那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
中慈禧太后毕竟是“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 在听安德海的解释,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从这条路子上下功 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以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 吞吞吐吐,不能畅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
算替他从“正路”上去办,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 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的,不能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德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
人便说:“不过,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德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
情是:事情成了! 等赵四点了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
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
低声密语。在赵四看,他们是在为他筹划路子,其实全不是那回事。
“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禄问道,“你看,我该怎么跟他说?” 这一问,安德海不免发愣,他原以为德禄早已想好一套话,只不过叫
自己出面装一装幌子,谁知临时问计,这倒把人难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德禄的声音越发低了,“就说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 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 自然得要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召,假借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
就怕风声传到曹毓瑛耳朵里,必然追究,那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因此,他摇摇头说:“不妥,不妥!” 既然别人的办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办法来!德禄心里的这个意思,
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里有数,骨碌碌转着眼珠,苦苦思索
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证真假,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
“有了!”他终于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声叫了出来,惹得赵四 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色,德禄扬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听 听咱们安二爷的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德海举手遮着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 这个案子要从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
吗?不要紧,有我。吴棠常从清江浦派亲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 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让他带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
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 的话,照样说了给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 人”。
赵四一听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 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
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捕,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德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 够,还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 没有那么大面子,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忙赔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 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