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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萧皇后传奇 张家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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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萧皇后传奇 张家楚
隋唐萧皇后传奇






第一部分
“什么,你说她是大富大贵之人?哈……”张阿四仰头大笑,“小妹妹,你可听见了,这疯老头说你大福大贵,哎,老头儿,你知道她大福大贵到何种程度?”  “当然知道,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寄养乡间(1)

萧岌常说:可惜了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若不是出生在二月,留在皇宫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准成为当世最杰出的女才子。萧岌夫人却不以为然,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把她养大成人,替她找个好人家就算完成任务。对女人来说,获得稳定的生活最重要,何苦去做什么女才子。

天保二十年二月十九日鼓报五更,后梁国都江陵城内的皇宫里,女眷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而明帝萧岿却坐立不安,在宫中来回地踱着步,他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皇后的房中传来惊天的喜讯,那就是希望自己的皇后能给后梁的皇家再添皇子,为后梁的江山加固根基。此时的明帝似乎比生产的皇后更为焦急,额头上已经沁出密密的汗珠,内屋中,皇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又使他感到愧疚,不由得双手合十,祈祷皇后顺利产下孩子。

终于,一声响亮的婴啼传来,萧岿心头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恭喜陛下,又得了一位公主。”一名侍女来向萧岿禀报。

“公主?”萧岿的一腔热望变成了冰水,脸马上拉长了,“公主?二月生的公主?”萧岿狠狠地瞪了那名侍女一眼,似乎他渴望的皇子突然成了公主全是她的错。

侍女惶恐不安地退了出去。萧岿又嘟囔了一句:“二月生的公主……”这想法让他沮丧不安,感觉上天真的不佑他这小小的后梁了。心情虽然不好,身为皇夫的职责还没有忘记,萧岿慢慢地向皇后的房间里走去。

张皇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被汗水浸湿的长发紧贴在脸上,看上去格外憔悴。萧岿与皇后的感情一向很好,他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几步迈到床边握住了皇后伸出被外的一只手。皇后睁开双眼,虚弱地说:“陛下……对不起,是个女儿……二月的女儿……”

萧岿用力握了下皇后的手:“安心调养。我们还不老,还有机会。”

皇后喘息了一阵,说:“不喜欢,就弃了吧……”

萧岿把目光移向皇后身边那个已经在襁褓中沉沉睡去的婴儿,这是萧岿的第四个女儿,看上去跟别的婴儿没什么不同,脸色发红,且有生产时挤压出的紫青色斑痕。每个刚刚脱离母体的小生命都是这样,看不出丑俊,摸不准性情,也很难断言她将来的命运。萧岿又把目光移向皇后:“怎么说也是我们的骨肉,你安心养息吧,我已经想好了安置她的办法。”

不久,这个新生婴儿被送出了皇宫,寄养在萧岿一个远房堂弟萧岌家里。

萧岿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这个新生儿带给他的不是希望而是沮丧,沉埋在心里多年的富国图强的热望被冲淡了。

萧岿的后梁绝非五代时朱温那个后梁,这个后梁源于南北朝时萧衍建立的梁王朝。梁武帝萧衍也算一代人杰,其统治的梁王朝隔江而治,强大得足以跟北方的北魏、东魏抗衡。萧衍在位四十八年,晚年昏聩,宠信奸佞,大权旁落。一场“侯景之乱”让梁王朝元气大伤,逐渐走向衰落,继萧衍之位的简文帝萧纲及后来的元帝萧绎、敬帝萧方智不过都是别人手中的傀儡。萧衍死后不到六年,梁朝就被陈霸先的陈朝所替代,萧家天下沦丧了。

萧岿承袭了父皇萧詧的微薄基业,也继承了父皇萧詧的复国遗志,只是势孤力微,空有雄心壮志而已。他在等待机会,盼望着自己的好运,乞求上天给予他好征兆。可机会难觅,好运难求,陈朝虽有衰败的迹象,却仍不是他这个附庸小国所能撼动的;他所依附的西魏灭亡,代之以北周,但他附属国的地位无法改变,依然受制于人,经济和军事都很难求得发展。他盼望着,哪怕是天降祥瑞给他一点希望也好,这个祥瑞也没盼到,盼到的却是一个二月生的女儿。他觉得晦气,感觉自己复国图强之路更加漫长了。

萧岿继续期盼着他的机会他的好运,我们的主人公———那个被父母遗弃的小公主却已经喝着牛奶羊奶学会了说话走路,成为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娃。历史过于久远,没有史料可以考证她的名字,更没人知道她叫过什么乳名,我们就称她萧氏女吧。那个时代女性的名字不值钱,公开场合提到某女性,有身份的称其封号,或以其丈夫的身份称之,一般的便在其姓后冠以氏字。我们这位被遗弃的小公主何来封号?称其为萧氏女,也算是符合了那个时代的“历史潮流”。

刚会说话走路的萧氏女很顽皮也很伶俐,懂得察言观色,也知道怎样讨大人的欢心。萧岌夫妇视若己出,经常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教她背诵歌谣。萧氏女记忆力极好,一般的歌谣听一两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萧岌喜欢的不得了,不听夫人的劝阻,早早地就开始教萧氏女识字了。萧岌常说:可惜了这么一个伶俐的孩子,若不是出生在二月,留在皇宫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准成为当世最杰出的女才子。

萧岌夫人却不以为然,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把她养大成人,替她找个好人家就算完成任务。对女人来说,获得稳定的生活最重要,何苦去做什么女才子。萧岌摇了摇头:当今天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咱们这个女儿?我总觉着这孩子的命运不一般。萧岌稍通易理,曾经认真推算过萧氏女的命运,结果让他大吃一惊。他对自己的推算怀有疑虑,说出来又不无忌讳,所以这个结果他连自己的夫人也没告诉,只是在对萧氏女的教育上更加尽心尽力了,希望能有验证自己那个结论的一天。

寄养乡间(2)

萧氏女的命运确实不一般,她后来的身份高贵,决不是她父亲那个小小的后梁容得下的。命运似乎真是有定数的,她的命运也早早地被捆绑到了那个时代的巨轮之上,成为那个时代的影子。而这个巨轮的中心正是北周,这时的北周朝廷正发生内讧,奏响了南北统一的序曲。

北周大将、随国公杨坚坐在书房里,眺望着窗外刚刚发绿的柳枝怔怔地出神。最近,他时常这样呆坐着,翻开的书卷并不阅读,备好了笔墨也不书写。案牍上的那一杯茶总是晾透了还没喝一口,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也变得有些呆板。

这是自宣帝即位以来才有的事。应该说,宣帝即位,杨坚的长女杨丽华由太子妃立为皇后,身为国丈的杨坚,除了世袭的随国公爵位外,又被拜为上柱国、大司马,旋即又拜为大后丞、右司武,地位与丞相相当,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依据常理,此时的杨坚身家显贵,位高权重,有享不尽的荣华和富贵,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忧愁的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此时的杨坚却常常被一种莫名的忧虑所笼罩、包围着。

杨坚的父亲名叫杨忠,乃北魏时鲜卑将领独孤信麾下的一员猛将,深得独孤信的宠信。北魏永熙三年,杨忠追随独孤信投奔时在长安的鲜卑大贵族、关西大都督宇文泰。同年,北魏分裂成为西魏和东魏,杨忠与独孤信便都成了宇文泰的开国功勋。在同东魏的战争中,杨忠勇猛善战,攻无不克,屡建奇功,从而使他在朝野之中声名显赫。而令杨忠威名远扬的并不仅仅是能征善战,更重要的是与那一段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有关。

那一年,宇文泰率领将士们在深山里大围猎。兵阵已经布置就绪。杨忠站在宇文泰的一侧,只等猎物一出来,主将一声号令即可率兵冲锋陷阵。驱赶猎物的队伍已经出发很久了。这支队伍是在排兵列阵的时候就派出去的,自左右两翼出发迂回到前方二三十里的地方,然后或鸣锣击鼓,或摇旗呐喊,把藏匿在荒草乱石和树林丛中的那些野兽飞禽驱逐出来。受到惊吓的动物会争先恐后地把这些锣鼓声、呐喊声远远地抛在身后,以求能逃脱性命,殊不知在它们前面,有数以千计的弓弩手正搭箭张弓,等待着它们的到来。这时,宇文泰和杨忠率的部下正在等特着面前将要出现的这种壮观场面。

就在这时,一声长长的、震撼山野的吼啸声从他们的身后响起。众人一惊,忙回头一看,只见从不远处一座被树木掩映的乱石岗下,窜出一只斑斓猛虎,直向宇文泰猛扑过来。弓箭手们一时乱了阵脚,蜂涌而至地围了上来拉开弓箭就要向奔跑着的老虎射去。

就在这千均一发的时刻,只听得杨忠大喊一声:“休得莽撞,伤了将军!”身随声到,杨忠已跃至老虎前方。待老虎扑过来,他侧身一避,同是抬起左臂往虎背上一揽,从腰部将老虎紧紧箍住。老虎猛地摇摆了一下腰身,却未能挣脱,于是调转头来朝着杨忠张开了血盆的大口,杨忠的右手“嗖”地一下插进了老虎的嘴里,随而听得他奋力一声:“嗨———”只见从老虎嘴里扑地迸射出一注鲜血,杨忠将老虎的舌头从它嘴里连根拔了出来。

还没等疼痛至极的老虎再发淫威,杨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铁钳样的手指死死地扼住了它的咽喉,丝纹不动,越陷越深。不大一会,这山林兽中之王腰身被牢牢箍住了,咽喉被深深陷死,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但它那只钢鞭似的尾巴却仍然在不断的凶狠地抽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声响,直搅得尘土碎石飞扬,待尘埃落定之时,只见杨忠正用一把泥土擦搓着手上的鲜血,嘴里还不停地“扑噗扑噗”向外吐着细沙和草叶。那只斑斓猛虎瘫卧在他的脚下,早已没有气息了。

这一场人虎恶战把宇文泰及部卒们看得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对于驰骋沙场骁悍的杨忠,他们早已熟悉了,而从未能想到他与猛兽的格斗也如此英武。宇文泰在惊叹之余,既有感激,又有欣喜,像杨忠这样的忠勇之士实在不可多得。于是,宇文泰当即给杨忠赐字“掩于”。所谓掩于,在鲜卑语中就是猛虎的意思。赐姓、赐名、赐字乃鲜卑君王和贵族给予下属汉旗将官的崇高荣誉。杨忠得赐掩于,更是声名大振。

时隔不久,北周取代了西魏。杨忠自然是北周的开国元勋,地位日隆,官至柱国大将军、大司马,爵封隋国公。

北周武帝天和四年,杨忠去世。时任随州制史,年仅二十八岁的杨坚承袭了父亲的爵位。

正是由于这样的身世,杨坚在武帝宇文邕朝中也颇得赏识和重用。在为皇太子选妃的时候,武帝选定了杨坚的长女杨丽华。倍受宠信的功臣,又成了皇亲国戚。对这种恩宠有加的荣耀待遇,杨坚不敢有一时忘怀。他时时提醒自己,当尽心竭力辅佐君王,以图国家社稷安宁昌达,乃至千秋万代。因而对朝政国事,杨坚始终兢兢业业,不辞劳苦,更得武帝信赖。每次武帝巡幸外出,宫中之事都全权委托给杨坚。然而,好景不长,武帝在北伐突厥途中驾崩,幼主登基,这幼主本来是自己的女婿,若是一位英明君主,那自然是依然如故,可偏偏这女婿却是一位荒淫无度的昏君。

杨坚不到四十岁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丈,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太了解这位皇帝女婿了。自他即位以来,杨坚几乎天天都在提心着这位女婿皇帝给社稷带来的灾乱,并尽自己的最大努力采取补救措施。可谁知这宇文贇没做几天皇帝,便传位给八岁的儿子静帝,自己则做起逍遥自在天元皇帝,一门心思吃喝玩乐去了。

寄养乡间(3)

一次,他竟当着先朝几位老臣的面说:“有众爱卿辅佐静帝,朕也就放心了。所谓国家社稷的安定与否,实际上就是一个皇权、皇位的问题。只要坐在皇位上的人是宇文氏,那么天下仍然是朕的天下,国家也还是朕的国家。江山不改,社稷不移。至于国家能否繁荣昌盛,朕还没有设想过。不过照此下去,我想也不会败坏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吧?”

听了宣帝的这一番话,在座的诸位老臣无不痛心疾首,这哪里像一个君主说的话!自称天元皇帝的宇文贇整日里不是在宫里与妃嫔使女嘻笑取乐,就是高宴群臣,放纵豪饮,这国家还成什么体统?天子如此,身为国家重臣的杨坚怎能不郁郁寡欢呢!

天元皇帝此时正高高地坐在大殿之上,在众王公大臣的欢笑声中,在璀璨华丽的灯光照耀下,饮美酒、听华乐,已是微醺了。此时的灯光有些过于明亮,映衬得他的目光有点朦胧浑浊。这朦胧浑浊的眼睛,除了在尽情欣赏那翩然起舞的俊美宫女,还在不停地搜寻着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他注意的不是王公大臣对他此举的态度,而是在注意随他们来宴乐的女人。惟在此时,他才品尝到了做一个皇帝的真正滋味。

天元皇帝的心中无比惬意。他慢慢地举起杯送到嘴边,轻轻地呷了一口,缓缓地咽了下去,接着又猛一张开,喷出一股酒气,然后又夹了一块牛肉送到嘴里细细地嚼着,脑袋微微地摇动,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隙,似醉非醉的样子。

骤然间,他的头停止了摇动,双眼忽地一下睁开了,原本有些浑浊的散漫的目光立刻聚集成一束,虽算不上有神,却极为尖锐。因为他看到,在自己左方几乎靠近大殿门口的地方,坐着一位极其标志的少妇。虽然离得很远,但他也能雾里看花般地洞察她的年轻貌美,玉骨冰肌,在蜡光灯影的摇曳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在今晚席间数百名贵妇之中,她艳压群芳,无人与之媲美。天元皇帝定了定神,将举了半晌的酒杯放下,然后向身旁的一位内侍招了招手,那内侍急步上前,天元皇帝以下颌往那边少妇的方向探了探,并配以眼神问道:“你可知道,那位夫人是谁?”

其实,这名内侍早把天元皇帝的神色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猜到了这位风流天子的心中想着什么,他也知道天元皇帝问的那位夫人是谁,但他仍然按照天元皇帝所指的方向,伸长脖颈看了一眼,然后躬身答道:“回陛下,那位是西阳公宇文温的新婚夫人,复姓尉迟氏。”

“哦。”天元皇帝微微颔首,“这么说,她是杞国公宇文亮的儿媳了?”

“正是。”内侍答道。

天元皇帝开始冥思苦想。良久,他终于眉头舒展,想出了一条妙计。于是遣内侍唤来两名心腹宫女,伏在耳畔如此这般地一番面授机宜。两宫女频频点头,领旨转身而去,旋即来到尉迟氏的桌前。她们先是在自己脸上显露出一片惊羡不已的神色,然后开启她们那如簧的朱唇,一会称赞尉迟氏的娇美容颜、天生丽质,一会儿又称赞尉迟氏的身段如何如何婀娜窈窕,简直就是举世无双。赞美之间,两宫女端起酒杯轮番劝酒。

本来尉迟氏身为贵妇,又出自名门,且在新婚燕尔之际,本有几分新娘子的腼腆与羞涩。况且,这一次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皇宫,第一次参加皇帝举办的盛宴,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场面,自然免不了有一些局促拘谨。她也在不断地告戒自己,无论言谈举止、走姿坐态,处处都要小心谨慎,惟恐有越礼之处坏了规矩,贻笑大方,以致紧张得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细的香汗珠来。这时又见两位宫女走到自己跟前,听说这两名女子竟是天元皇帝的贴身随侍,不禁有些受宠若惊。然而惊魂未定,两名宫女那极尽夸张的称颂赞美之辞又将她抛向云雾之中,立刻便昏昏然飘飘然了。看到二名宫女把持酒壶,端着酒杯,你来我往地向自己轮番敬酒,她也想极力推辞,但经不住两名宫女的一再开导劝说,待她发现自己已不胜酒力时,却为时已晚。

没过多久,可怜那尉迟氏的眼里,面前的两名宫妇已变成了四个人,旋即又幻化成了八个,整个皇宫都旋转起来……终于,尉迟氏支撑不住了,头向前倾,趴伏在桌上,直到宴席散去,也没能抬起头来。

众王公大臣纷纷退去,西阳公宇文温也急于偕妻子回府,怎奈尉迟氏酒醉不醒,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一位宫女对宇文温说:“夫人多饮了几杯,只是行动不便而已,并无大碍。不过此时出宫,恐受外面寒风侵袭,就很难保证不生病恙。依奴婢二人之见,西阳公不如自己先回府,将夫人交给奴婢二人搀扶至后宫休息。有奴婢二人尽心侍侯,西阳公尽管放心,待明日夫人酒醒,再遣人接夫人回府,岂不更好?”

听得宫女一片盛情,西阳公宇文温也觉得在理,内心深处尽管有许多不情愿,但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得谢过宫女,并再三叮嘱务必细心照料,便退出大殿回府去了。

待宇文温一走,两名宫女便搀抚起尉迟氏,匆匆走出大殿来到后宫,这里早有一间准备好了的房间,两名宫女将尉迟氏搀扶到床榻之上,为她脱去衣裳,拉过一条锦衾盖在身上,然后掩上房门悄悄地走了出来,转身匆匆地向天元皇帝的寝宫奔去。在那里,天元皇帝有丰厚的赏赐在等待着她们。

寄养乡间(4)

子夜时分,尉迟氏从昏昏沉沉的酒意中渐渐醒来。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的力气。头昏脑胀,口中干渴。她用力支撑起身子,想坐起来找杯水喝。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带着欢愉的笑意在说话:“夫人,是想喝水吧,朕早给你准备好了。”

尉迟氏大吃一惊,顷刻之间酒意全无。她睁大双眼,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并未睡在西阳公府的卧房里,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也不是西阳公宇文温,却是天元皇帝。而自己,浑身上下竟一丝不挂,与同样一丝不挂的天元陛下遮盖在同一条锦衾之下!

惊恐之余,尉迟氏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起身跪拜,却又赤身裸体,只好拽拽锦衾遮掩一下,仆伏在床上哭泣道:“陛下,奴婢有罪,望陛下宽恕!”

“噢?”天气皇帝温和地笑笑,也坐起身来,“夫人何罪之有?”

“奴婢在皇宫大殿之上醉酒,有失王公体统,不合皇室礼节,应当治罪。”

“哈,哈,哈……”听了尉迟氏的话,天元皇帝的胸膛里爆发了出一串嘹亮得意的笑声,这的确是一种由衷的、开杯的大笑。“夫人说到哪里去了。今日是朕为庆贺天元而设宴群臣,君臣都应尽兴才是。多饮几杯又有何妨,甚至放浪形骸也理所当然,无伤大雅。夫人以微醺滞留宫中,侍寝于朕,此乃夫人之洪福,也是朕的艳福,此乃天意,何谈什么有罪无罪!夫人,快来。”天元皇帝说着,就伸出双臂欲将尉迟氏搂在怀里。

尉迟氏忙把头伏得更低,身子紧紧压在床上,拉油道:“奴婢不敢。以奴婢微贱龌龊之身,怎敢玷污圣上的龙体,还请陛下宽谅!”

“此言差矣!”天元皇帝伸出手来,一边抚摸着尉迟氏的秀发,一边说,“普天之下,六合之中,所有的人体物件,甚么卑贱高贵、龌龊洁净与否,全看朕的旨意。只要朕喜欢的,想得到的,就是高贵洁净的,就是为朕生长造化的。夫人就不必多虑。”说着,又要动手。

“陛下,陛下……”情急之中,尉迟氏提高了声音,恳求道:“奴婢新婚,已是西阳公府之人。妇道关键,莫过于操守贞节。恳请陛下三思,恕奴婢难从之罪!”

“嗯?”天元皇帝一声冷笑:“这么说来,夫人把那西阳公宇文温看得比朕还要重哟?除他之外,在夫人眼里,杞国公宇文亮是否也要高于朕之上呢?”

天元皇帝的这一番话,让尉迟氏听后有些不寒而栗,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将会超出自己的想像。她似乎还能听到天元皇帝深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在你尉迟氏心中重于泰山的东西,在我天元皇帝看来,只不过是一片鸿毛而已。管他什么杞国公、西阳公,要杀要剐,要剿要灭,都在朕的一句话!

尉迟氏不禁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自己丈夫的名字,心中在反复权衡:比起阖家的性命安危来,自己失节一事不是微不足道吗。事到如今,也只能牺牲自己的贞洁以保全阖家性命了。如若能以小全大,保得一家老幼的安宁,就是失贞也是值得的。

想到这里,尉迟氏慢慢地直起腰身,举手捋了捋额前那瀑布似的秀发,用她那闪动着泪花的目光,向着天元皇帝那双淫荡的眼睛迎了上去。

看到眼前尉迟氏那犁花带雨般的娇容,天元皇帝在怜惜之余大喜过望,他忙张开双臂朝尉迟氏身上猛扑过去……

杞国公宇文亮得知儿媳尉迟氏被留在宫中过宿才回,就知道事情不妙。

宇文亮密嘱儿子一定要细细盘查,弄出事情的真相。本来,这时的尉迟氏早已是羞愧难当,加之丈夫追问得紧急,只得将天元皇帝强行留宿侍寝的前前后后和盘托出。得知儿媳被霸占,妻子受污辱,宇文亮父子如雷轰顶:昏君无道,国将不国!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父子二人难以咽下这口气,马上派人召集来十几位自己的心腹将吏,议商计策。

宇文亮坐在厅上,浓眉紧锁,虎目环视四周,朗声道:“众所周知,当今这位天元皇帝放弃朝政,倾心于声色犬马,荒唐淫纵,一日盛过一日。长此下去,江山社稷倾覆将是迟早的事。列位宗室、诸公也是国家的忠臣良将,难道我们就忍心坐视国家灭亡而无动于衷吗?眼看我周朝的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个无道的昏君手里,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大堂之内回荡着宇文亮那洪亮的声音,空气似乎有些凝固,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始听到有人小声的,但却是发自内心的叹息。

宇文亮向他们投去寻问的目光。于是有人问道:“敢问杞国公,有何良策能制止这种祸国殃民的局势蔓延?”

宇文亮和儿子宇文温交换了一下眼色,压低声道:“那天元皇帝之所以肆无忌惮,除了他那骄纵任性的天性外,最重要的是他依仗着上柱国、郧国公韦孝宽手握重兵而有恃无恐。”

“我等将如何处置呢?”又有人问道。宇文亮站起身来,再一次用目光巡视了在场的所有人,然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计策:“我想今晚立即偷袭韦公营寨,夺得兵权,天元皇位可不推自翻。到那时,我等尽可另立新君。成败之际在此一举,还需诸公鼎力相助,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听到要推翻天元皇帝的荒淫统治,在场的人都一拍即合,当场歃血盟誓,相约当夜发动兵变。

寄养乡间(5)

是夜子时,天地一统如墨一般,阵阵夜风吹来,卷着地上的残叶嗖嗖作响,偶尔传来远处山林的野兽嚎叫声,让人听后有些毛骨悚然。宇文亮亲率数百兵马,在夜幕的掩盖下,向着韦孝宽的阵营疾驰而来。在距离营寨三五百步的地方,宇文亮勒住了马缰绳,并以特定的鸟叫暗号示意让队伍停下,向营寨内细细地观察起来。

只见营内刁斗无声,一片寂静,只有数点香火一明一灭地,香火的明灭之间映出三两个手持刀枪,来回巡逻的士兵身影。一切都与往常一样。宇文亮抬头望了望锅底一般的天空,轻声说了句:“天助我也!”遂策马领兵,呼啸着杀进营寨。待砍翻几个哨兵冲入几个营帐一看,宇文亮不觉出了一声冷汗:原来这是一座空营!

宇文亮一看自己闯入了一座空营,知道中计,大事不好,情急心虚,朝身边士兵大喊一声:“撤!”但已来不及了。只听得一声呼哨,营寨外立时灯火通明,四面八方早已埋伏多时的兵马铁桶一般围攻过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宇文亮的兵马阵脚大乱,被杀得丢盔弃甲,宇文亮左冲右撞,好不容易杀开一条血路冲出营寨,看看左右,手下仅剩不足十人。到了这般田地,他又无意更无力去夺得兵权,推翻天元皇帝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回府去,设法携家人尽快逃离京城,保全性命。

几个人逃出不足两里地,忽见前面一座小土坡下突然出现十几炬火把,同时就听到有人在喊:“杞国公,还是乖乖地留下头颅再走吧!”

宇文亮定睛一看,正是上柱国、郧国公韦孝宽带领百余人马挡住了去路。

宇文亮强压怒火,双手一拱:“郧国公,当今天元皇帝昏庸无道,世人有目共睹。昏君不倒,祸国殃民。我身为宗室,走此险棋,从大处讲是为了江山社稷,顺应天意;从小处说,也是出自无奈。郧国公向来深明大义,洞察秋毫,更应与我等共同起事,定会一呼百应,马到成功!”

“哈、哈、哈……”韦孝宽大笑道:“好一个杞国公,你我同为周室重臣,为人臣者,就当忠君爱国,哪管他昏君与否,有道无道。然话又说回来,今夜之事,若不是本将军事先得报、巧作安排,此时的韦某怕是早已做了你杞国公刀下的冤魂了,休得啰嗦,还是快快下马受死吧!”

话音刚落,众士兵蜂涌而至围将过来,不多时,宇文亮便被韦孝宽一刀斩下马来,结果了性命。

就在此时,皇宫里的天元皇帝也没有休息,自韦孝宽走后,宇文贇就在皇宫里静候佳音。

天元皇帝终于等来了韦孝宽,并且还带来了宇文亮的人头。

宇文贇立即下令宿卫军抄斩宇文亮、宇文温全家,惟独赦免尉迟氏,并命专人护送至宫中。

天元皇帝又是一阵狂喜:宇文亮老贼,不但自己送死,还送上了自己的儿媳,也省得我再费心思了。当夜,宇文贇又将尉迟氏拥入帐内,尽情淫乐。

时隔三日,天元皇帝传旨:立尉迟氏为长贵妃。又过了几天,天元皇帝匆匆将小宗伯辛颜之、博士何馁等几位大臣召来,对他们说:“朕欲立长贵妃尉迟氏为皇后,众卿以为如何?”

宇文亮、宇文温之死,已给朝臣们留下了可怕的阴影。这时听到天元皇帝的发问,只得唯唯应是,随声附和。

宣帝宇文贇即位以来,已先后立了四位皇后,即:天元大皇后杨氏、天大皇后朱氏、天右大皇后元氏、天左大皇后陈氏。这回,他又新设一个天中大皇后,由原来的天左大皇后陈氏充任,而立尉迟氏为天左大皇后。可以说,宇文贇在立皇后的事情上,真可谓,别出心裁。

博士何馁原本就是一个巧言令色、阿谀奉承之徒。立刻上奏道:“陛下,先秦的古代王朝就有先例:帝喾就有四位妃子,虞舜也有两位妃子。如此看来,先朝立后,亦并没有限数。臣以为,立一位或几位皇后,并非按先朝传统律制不可,也与国家社稷兴盛安宁与否无关。惟陛下旨意行之。”

天元皇帝的脸上即刻绽开了得意的微笑。他一击手掌,朗声笑道:“好,好,何爱卿真是无愧于博士称号,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增立皇后之事就这么议定了。相关文本之事,还有劳诸位依次斟酌办理吧。”

众大臣唯唯喏喏,退出大殿。天元皇帝的心中非常惬意,他面对铜镜抿了抿鬓发,吩咐内侍传谕下去:天元皇帝要驾幸长贵妃宫中。他想把已确定增立皇后的好消息亲自告诉尉迟氏。

正准备动身起驾,就见天元大皇后杨丽华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在宇文贇的面前叫了一声:“陛下!”双膝一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宇文贇一怔,问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陛下,臣妾听说又要增立皇后,是吗?”杨皇后垂首问道。

宇文贇一听,倒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啊,原来是为此事而来!女人啊,女人,女人的天性就是忌妒,小肚鸡肠,便道:“是啊,几位大臣刚刚议定。”

杨皇后抬起头来,双目直视天元皇帝:“臣妾以为,此事断不能行!”

宇文贇一听,那张本就灰白色的脸上,立刻布满了阴云,厉声问道:“为什么不行!”

杨皇后毫无惧色,镇定回答道:“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增立皇后,有违纲纪,臣妾惟恐贻笑天下。”

寄养乡间(6)

“什么?贻笑天下,谁敢!”天元皇帝右手一拍桌案,冷笑道:“朝堂上下无人对此事有异议,依朕看来,惟有你才是目无纲纪,胆大妄为,竟敢当面耻笑朕!”

杨皇后依然神情若定,款款说道:“臣妾是以江山社稷为重,冒犯上之罪斗胆进谏,还望陛下三思。”

“大胆!贱妇,反了不成!”天元皇帝已是恼羞成怒,向殿外大声吼道:“来人,拖出去杖背一百二十!”

可怜那娇小羸弱的皇后之身,怎能消受得起那一顿乱棒毒打呢。杖责下来,杨皇后的脊背已是皮开肉绽。只见她趴在地上,脊背起伏,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喘息。

宇文贇一声狞笑,吩咐宦官:“将她抬往后宫,请太医治疗。”说罢,抬脚走去。

“陛下!”

宇文贇一愣,回头看去,只见杨皇后双臂撑地,竟颤颤微微地爬起来。虽然说话的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语气却依然是那么坚定:“陛下,请再听臣妾一句话。陛下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增立皇后一事万不可为!”

杨皇后的语音刚落,天元皇帝的脸便是一块铁青,他简直就要气疯了,一时竟气得语塞,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言词来斥骂这位天元大皇后。他绕着趴伏在地上的杨皇后转了两圈,然后朝身边的宦官捶首顿足地怒吼道:“将这个贱妇拖入别宫,赐她自尽!”

宇文贇吼罢就朝殿外拂袖而去。可未出殿门,又回转身来,咬牙切齿,恶狠狠对杨皇后说:“朕今日先杀了你,改日再诛杀你们全家!”

说完,才在内侍宦官的簇拥下出了殿门,径直朝尉迟氏的寝宫奔去。

这时,内史郑译正巧有要事面奏天元皇帝,还未走到殿前,就远远看到宇文贇怒气冲冲地朝后宫走去。郑译熟知天元皇帝的脾气,料想又有什么事发生。及至进殿,只见几位宦官正在往外搀扶天元大皇后,他更是吃了一惊。

宦官中一位曾做过郑译的随侍,颇有私交,便对郑译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及原委。郑译听罢,脸上已失去了颜色。当下将那位宦官拉到一旁,轻声密嘱一番:“快将皇后搀入别宫,请太医诊治。赐死一事暂且拖延一下。请诸公放心,所有责任皆由老夫一人承担,决不会连累你们。”

这几位宦官本就非常同情杨皇后,只是苦于爱莫能助。一听郑译这番话,自然是点头应诺。郑译转身而去,急急忙忙奔向自己府上。郑译怎能不焦急万分呢?他与皇后杨丽华的父亲、随国公杨坚少时同窗,现又同朝为臣,平素二人结谊甚深,不分彼此。现在遇上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郑译岂能坐视不管!

郑译回到府里,疾书便笺一封,交给一个心腹侍卫,令骑快马飞奔隋国公府,将宫中发生的事情报与杨坚及夫人独孤氏知晓。

杨坚除了在书房呆坐以外,唯一能倾诉的就是自己的夫人独孤氏。这独孤氏就是杨忠的上司、鲜卑大将独孤信的女儿。杨忠与独孤信乃生死之交,友谊甚深,独孤信就将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而独孤信的长女则是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独孤氏嫁给杨坚的时候年仅十四岁。鲜卑族有夫人参政的传统,因而无论是国事家事,独孤氏都经常与杨坚商讨,出出计谋。

此时,窗外随着微风摇曳的柳条,送来了阵阵嫩绿的清香。庭院里的月季花已经突出了骨朵,地上的野草也发出了嫩叶。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山川原野又开始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而唯有宇文氏治下的国家,却在日夜不息的歌舞中,一天天显露出衰败的颓势。

杨坚望着窗外的景象,禁不住又是一阵悲叹。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是夫人独狐氏,只见她行色匆匆,满脸的惶恐之色。杨坚忙起身问道:“夫人,何事如此慌张?”

独孤氏气喘吁吁,一时间难以平定下来,只将手中的一张纸条递给杨坚,说:“内史郑译……”

杨坚明白是郑译差人送来的,急忙展开一看,失声叫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这时独孤氏已悄悄平定了喘息,对杨坚说:“夫君,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赶紧想办法救女儿的命。千万不能乱了方寸!”

杨坚与独孤氏毕竟是久居朝中,对皇宫里的政治斗争,相互之间的倾扎的事情看得多了,很快就从惊恐之中镇定了下来。只见杨坚眉宇紧锁,倒背双手,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果断地对独孤氏说:“此事还是由夫人出面为好。”

独孤氏一怔:“为什么?”

杨坚胸有成竹地说:“那天元皇帝尽管无道,但毕竟年轻,他总不至于跟一位老夫人计较而一点情面不给吧,更何况你是他的岳母。再者,妇道之言,也不会引起他的猜忌疑心,夫人只管多讲些陪罪的话、好听的话就是了。而我身为朝廷重臣,如果为此事去朝见那天元皇帝,似有挟迫之意,难免引起他的猜疑之心。万一言语稍为不慎,他又会疑忌有谋反之心。这样就会事与愿违,不仅救不了女儿,弄不好就会遭到与杞国公同样的命运!夫人,你看是不是这样?”

独孤夫人听罢,连连点头称是,也顾不得再多说什么,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吩咐家人备车,匆匆忙忙奔往宫中面见天元皇帝去了。

事实证明,杨坚让夫人出面求情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天元皇帝开恩,没有跟独孤氏过多的计较,免去了皇后一死。独孤氏千恩万谢放心地离开了皇宫,可是天元皇帝却因此落下了一块心病。

寄养乡间(7)

他在想,那关系着女儿生死的大事,杨坚为什么不出面来见朕,却让夫人出面求情呢?朕将他的女儿毒打囚禁,还要赐死,身为隋国公的杨坚能不觉得脸面有失而生气,由此心生怨恨吗?恨到极处又会怎样呢?一连串的问号搅得天元皇帝心神不宁。朕还曾说过要诛杀他们全家,现在想起这话的后患来更是觉得可怕。

于是他又把何馁召来,问道:“何爱卿,依你之见,隋国公杨坚不来面圣为皇后求情,而让夫人独孤氏前来,这里面是否别有缘由?”

“这个……”何馁一听这样的问话也不敢胡言乱语。他深知,那隋国公杨坚是朝中位高权重的丞相,又是天元皇帝的岳父,从道理上讲,不可能是结怨甚深,势不两立的对头。因此,还不可为迎逢天元皇帝而把杨坚贬得太惨。如果说了对杨坚不利的过头语,待几天之后国丈与皇婿之间的一时龌龉冰释,天元皇帝一高兴,将自己贬诉杨坚的话透给他,那时遭殃的将是自己。

于是,何馁的脑子飞速地旋转之后,斟酌再三,沉吟道:“陛下,依微臣之见,隋国公是将陛下责罚天元大皇后一事当作家中之私事而已。他虽为国丈,却更是朝延重臣。如果亲自出面求情,恐有国事家事混淆之嫌,会使陛下为难。所以,让夫人出面处理,似乎更加合情合理一些。而单从家事这一层想,往重里说,那隋国公似有摆一摆国丈的架子的意思。除此之外,愚臣似乎再想不出有什么别的缘故了。”

天元皇帝听罢,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说:好一个何馁,真像泥鳅一样粘滑得可以,公公婆婆都不得罪。口中说道:“杞国公宇文亮与朕是从祖兄弟,身为宗室,爵至国公,他都有举兵反叛的行为。而那许多的别臣外戚之中,是否也有人心存异志呢?”

何馁一听天元皇帝的问语,似有弦外之音,又似乎试探,他仍不知道圣意的深浅,所以更是谨慎,不敢胡言乱语,信口雌黄。于是答道:“启禀陛下,微臣的确不知,陛下恕罪。”

宇文贇也觉得刚才的问话欠妥,他的本意是影射杨坚,却忘记了面前这位臣子,也是一个不姓宇文的外族臣子,岂不是一网打尽了满河的鱼?网面太大,竟连眼前被问的人也网进去了。望着何馁一脸的尴尬,他和善地笑了笑:“何爱卿不必多虑,朕只是随便问问而已。”随即便命他退出。

不过,宇文贇对杨坚的疑心并未就此消除。于是他绞尽脑汁想出了一套计谋。

虽然赦免了天元大皇后杨丽华一死,却命她暂居别宫,名义上是因为她的病体不便挪动得就地疗伤,实际上是软禁。与此同时,在隋国公府周围布下眼线,日夜监视杨坚及其家人的行动有无异常。

结果半月有余,毫无所获。宇文贇又想出了第二条计策。

天元皇帝传召杨坚进殿议事,并吩咐禁卫军士兵,一旦察觉杨坚神情异常,便可见机行事,就地正法。

名义上是进殿议事,其实什么大事也没有。杨坚来后,君臣二人只是漫无边际地闲聊,扯了些风调雨顺,民风民俗之类的话题。最后还谈到,当今天下能与本朝抗衡的只有南陈,应相机征讨之。杨坚自始至终神情自若,谈笑风生。还顺从宇文贇说了许多让他听了开心的话,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一样。宇文贇见无懈可击,没有任何借口下手,也就没有谈天说地的兴趣了,让杨坚回府。

杨坚从皇宫里出来却并没有回家。他悠哉悠哉,一副闲逛的样子,来到了内史郑译的府上。他已察觉到天元皇帝的用心,一丝不祥之兆袭上心头。

到了郑译府上,在客厅里宾主落座之后,杨坚即刻收起了刚才装出来的那副悠闲自得的神情。因为与郑译是少年时的好友,他也就免去了客套寒喧,直奔主题地说:“郑译兄,天元陛下对臣下疑心日重,长此下去,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杀身之祸降临!”

于是郑译为杨坚出了个避祸之策,他说:“皇上正准备讨伐南陈,今日还提及出征将帅人选,我可以举荐你为讨陈将帅。身在外,当可避一时之祸。”

杨坚认为此法可行,至于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乎意料的是,二人密商的脱身之计并没得以实施,也失去了必要。

春末夏初,宇文贇就病倒了。他自知来日不多,急令人速召小御正刘昉、中大夫颜之仪入宫,打算面嘱后事。不曾想,及至刘昉等人来到病榻之前时,已是面色灰黄,喉咙嘶哑,说不出一句话来。刘昉等人见此情景,只好说了几句请陛下静心调养之类的安慰话,便急忙退了出来。刘昉一看天元皇帝的样子,心中已经明白,宇文贇的时日不多了。他急忙找到了内史郑译,先对他描述了宇文贇的病情,然后说:“天元陛下已病入膏盲,无药可救,毫无疑问。你我身为朝臣,当为国家社稷担忧,共议一些办法来应付目前的局势。”

郑译道:“御正所言有理。多年来,北方突厥屡屡犯边,南有强陈虎视眈眈。一旦天元陛下驾崩,静帝年幼当政,根本不可能掌握国家大事。倘若外寇乘机入侵,恐又引发内乱,江山社稷将不堪设想。应立即推举一批忠心耿耿之臣监国辅政才是。”

刘昉道:“内史大人所言极是。依本官看来,隋国公杨坚在朝多年,朝野上下威信颇高,而且又是皇后之父,如能请得出他来监国辅政,当是众望所归。”

寄养乡间(8)

刘昉这一席话说到郑译心里去了。就目前情况看,朝野之中,能担此重任者,非杨坚莫属。杨坚虑及自身安危,当不会推辞。

果然,杨坚被二人说动,答应入宫侍疾。

紧接着便是实施宫禁,切断了天元皇帝与其他大臣的联系。

杨坚入宫侍疾的第二天,天元皇帝宇文贇驾崩了。

郑译、刘昉和杨坚立即召集宫内侍卫宦官,严令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密不发丧。然后又矫静帝旨意,令杨坚总领内外兵马事。

诏书发出之后,禁卫军照章行事,纷纷表示服从杨坚的节制调度。京师之内首先安定下来,算是走赢了第一步。待一切按计划布置就绪,才宣告为天元皇帝发丧,继而迎幼主静帝入居天台宫。

这一切都在按预先计划进行着,甚至比原来设想的还要顺利,杨坚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他不由得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正是这时,杨坚忽然感到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从心底澎湃起来。他在朝多年,经常在天子左右行走,直到今天他才看清,自己距离皇权帝位仅仅一步之遥!虽说杨坚今日监国辅政,朝廷大权尽在掌握之中,但这朝廷毕竟是周朝,天下依然姓宇文。既然上苍已把自己推到宝座脚下,何不就此再上一步,创出一个杨家的天下,建立起一个自己的国家。

翌日,杨坚来找刘昉,对他说:“静帝陛下为先皇凉阴居丧还需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等主政号令天下或节制文武百官须得有个明正言顺的说法。而且,此事不宜拖延,应尽快办妥为好。”

刘昉胸有成竹:“隋国公放心好了,下官早有安排。我这就去面见静帝陛下。”

很快,静帝颁下诏书,任命隋国公杨坚为左大丞相,假黄钺,掌理朝政,节制文武百官。

有了这一道诏书,杨坚便可堂而皇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首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来太子居住的正阳宫改为大丞相府,命心腹将领郑贲统领丞相府禁卫军,任郑译为丞相府长史,刘昉为司马,文才极佳的御正大夫李德林为丞相府属,足智多谋的内史大夫高熲任丞相府司录。这样一来,周室王朝的皇宫事实上已不是天台宫,而是丞相府。丞相府里的一班臣僚们早已心知肚明:他们是在帮助杨坚向着皇权的宝座逼进!

紧接着杨坚所想的就是该如何对付京师之外的几位藩王了。于是杨坚又以静帝名义下了一道诏书,令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及腾王宇文逌等五人入朝发丧。在此之前,五位藩王已获悉天元皇帝大丧,今又见到静帝的诏旨,并没多想,便相继奉旨进京。

几位藩王入京不久,就听到了一个令他们不安的消息: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在相州任上举兵反叛!

入选隋宫(1)

待轿子离地,悠悠颤颤地颠晃起来,萧氏女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舅妈绝对经受不住哭声的折磨。眼泪随轿夫的脚步不断地流着,出了村头,走上官道……

尉迟迥举兵反叛,这是杨坚没有料到的。

尉迟迥乃周太祖宇文泰的外甥,宇文泰的姐姐就是尉迟迥的母亲,身为周室勋戚,在朝野声望素高,爵封蜀国公,官拜相州总管。而杨坚的父亲杨忠,因在虎口下救了宇文泰一命,深得宇文泰宠爱重用,名扬天下。杨坚得父荫身袭隋国公,继而隆升也是自然。本来杨坚与尉迟迥同为朝延重臣,又因父辈的这层特殊关系,虽不是生死之交,彼此之间亦无什么过节,也算是友好。这次天元皇帝驾崩,杨坚派人携带静帝诏书至相州,命尉迟迥进京参加先帝葬礼,任谁也觉得应当如此。

谁也不能料到这尉迟迥确非等闲之辈,竟如狐狸一般精明。他已预感到这其中必定有诈,似乎已经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当他接到静帝的诏书时,更加坚信杨坚有夺帝位的野心。于是,他不但不奉诏进京,反而干脆就地举兵起事,自称大总管,扬言讨伐杨坚,护卫静帝皇位。尉迟迥振臂一呼,竟引得关东一带各州郡纷纷响应。不到几日,聚集到他旗下的兵马就有了十几万。

事端已开,紧接着,郧州总管、蒙阳公司马消难,因女儿是静帝皇后,也竖起了讨伐杨坚,保卫周室的大旗。益州总管王谦也于巴蜀一带起兵。一时间,京城长安的东、西、南三面受敌,形势十分严峻。

与此同时,后梁都城江陵的皇宫内,勤政殿里的夜晚灯火通明。后梁明帝萧岿端坐于大殿之上,静心倾听着群臣对目前周室王朝局势的分析。诸多将领都主张起义与尉迟迥联谋,以为这样,进可以为北周尽力,退可以占有山南地区。明帝始终沉吟不语,未能作出决断。

机会可遇不可求,萧岿紧蹙双眉,摆在萧岿面前的又是一个十字路口,究竟该走哪一条呢?尉迟迥乃周王朝皇亲国戚,树大根深,且手握重兵。那杨坚乃世袭隋国公,不仅其父亲杨忠与周祖宇文泰是生死之交,他自己也为已故先皇的国丈,权倾朝野,周室群臣竞相依附。

“启奏陛下。”正当萧岿冥思苦想,举棋不定之际,大殿之下闪出一人,列班奏道:“微臣以为,目前尉迟迥与杨坚双方的情况我们均不清楚,断不可妄自行动。最好的办法是,先派人去将情况了解清楚,再作定论。”众位大臣都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一边,一看是中书舍人柳庄。萧岿听后,微微点头。

正当此时,殿外有尉迟迥使者求见。

大殿之内,刚刚轻松一点的气氛骤然之间又紧张起来了,群臣们都面面相觑。萧岿正了正身子,朗声道:“宣他上殿。”

尉迟迥的使者带来了一封尉迟迥的亲笔信,萧岿轻轻展开,一行行权衡利弊、恩威并施的字句映入他的眼帘:“相州总管、蜀国公致书南梁陛下,现有国贼杨坚篡位,尔等受周朝皇室厚恩,理应与吾等举兵讨逆,以报效朝廷,誓为我正义之师之声援……”

萧岿心中甚是不快,心道:要挟,典型的要挟!尉迟迥的使者傲慢地站在那里,直视着萧岿。萧岿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他克制了自己内心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只淡淡地说:“请转告蜀国公,容我等议筹后再作定夺。”

尉迟迥使者扬长而去。

萧岿立即传谕:“中书舍人柳庄听旨!”

“臣在”柳庄道。

“朕命你即刻起程,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往长安,务必面见隋国公杨坚,并速速回朝。”

“臣领旨。”

“退朝!”

柳庄领旨去了。萧岿回到后宫已是疲惫不堪。他只觉得心力的疲惫远在体力的疲惫之上。张皇后看到皇夫又是一脸的憔悴,已猜到今天的廷议仍无结果。忙走过来安慰道:“陛下,古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然的阴阳变化是有定数的。陛下就不必太过虑了。”

萧岿似乎没有听到张皇后的话,径直走到窗前,窗外一轮冷月悬挂空中,宫殿上黄色的琉璃瓦,还有那檐上镌镂的龙凤天马图案,在清冷月光下,远远望去闪耀夺目,他又想起了先皇在世时对他的教诲,国小民弱,仰人鼻息,遇事不慎重不行。

一直盼望着机遇的萧岿感到肩上似有千斤重担向他压了下来,现在是机会吗?他判断不清。对他来说,北周内讧的双方都很强大,他依附于哪一边也难料到最后的结果,他更没有力量趁火打劫扩张自己,依附于最后的胜利者才是惟一的生存之道。那么,谁会取得最后胜利?是杨坚还是尉迟迥?还是北周的其他番王?稍有不慎,自己从先皇手里继承下来的这点资本就会灰飞烟灭……

张皇后已在身后敦促了几次让他休息,他仍然没有听见。夜已深沉,可是他依然没有睡意。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只是还没下最后的决心。

“陛下,”张皇后在萧岿的身后轻轻呼唤道“时辰不早了,歇息吧。龙体要紧。”

萧岿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张皇后这位与自已患难与共的妻子,心中涌起了无限怜爱。张皇后这位小家碧玉出身的农家姑娘,虽然没有大家闺秀金枝玉叶的那种娇贵,但却具有相夫教子的聪慧贤良,更有一张天生丽质俊俏的脸宠。此时的张皇后虽然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仍然是丰姿卓约,仪态万千。十几年的皇宫生活熏陶,使这个小家碧玉的村姑在原有的质朴之中又容进了许多华贵,在绰绰的烛光照映下,越发楚楚动人,一张白皙如玉的鹅蛋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如帘的眼睫毛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两泓深潭,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下是挺括细巧的鼻子和那如樱桃般的小嘴,云髻高耸,玉簪生辉……

入选隋宫(2)

萧岿仿佛不认识皇后似地,仔细端祥了半响,然后伸出双手握住了张皇后的手,说道:“爱妻,依你之见,眼下在尉迟迥与杨坚之间,朕应选择谁呢?”

张皇后道:“陛下,臣妾乃一妇人,本不该参与朝政。今承蒙陛下错爱,不耻下问。臣妾以为,杨坚在周室已成气候,大有曹阿满‘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势,周室朝臣趋之甚多。尉迟迥虽也振臂高呼,响者若干。然终不能名正言顺,使天下归心,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还望陛下斟酌,谨慎从事。此乃关系到我后梁的生死存亡。还是等柳庄大人回来后再作定夺为好。”

一席话说得萧岿频频点头。他不由得对眼前的爱妻又平添了几分敬意。

午后艳阳。

“啼啼哒,啼啼哒……”江陵城外的驿道上,几匹快马风驰电挚般地飞奔而来,驿道上尘土飞扬。不一会工夫几匹快马便到了江陵城下。

中书舍人柳庄翻身下马,没有来到及抖落身上的风尘,便匆匆进宫求见萧岿陛下。此时的萧岿正坐在御桌前批阅奏章,听到内侍“中书舍人柳庄求见”的话,他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奏折,传谕道:“宣他上殿!”

柳庄说:“陛下,杨坚待我等礼遇尤佳,还曾亲切的握着我的手说:”我从前在江陵服兵役,受到梁国主的特殊器重,我一定和你们共同保持在逆境中的友谊。‘“

萧岿道:“依卿之见,该当如何?”

柳庄道:“回陛下,微臣以为,杨坚宽厚仁义,并有辅佐幼主名义,名正言顺,天下尽可归心。昔日的袁绍、袁术、刘表,都是当时的英雄豪杰,占据军事重地,拥有强大的军队,然而功业还没有建立,灾祸却接踵而至,这都是因为魏、晋挟制天子,以保卫京城,遵循礼法为名造成的。现在尉迟迥已经年老昏庸,司马消难、王谦的才能连常人都不如,更没有匡扶天下的才能。北周的将相大臣,许多都是为自身打算,竞相效忠杨坚。以臣预料,尉迟迥等人最终会被消灭,隋国公杨坚一定会夺取北周政权。我们不如保境安民,静观局势的变化。”

萧岿道:“柳爱卿言之有理。一路鞍马劳顿,回府歇息吧。”

此时,长安城内,杨坚正调兵遣将,命高熲为行军元帅,统领数十万兵马,分三路进击围剿,又令在京城之中严密封锁叛军消息,一是怕百姓恐慌,人心浮动,其次是防备那些王公贵族趁机添乱。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封锁得再严密,最终还是被几位藩王嗅到了气味。

赵王宇文招府内,藩王们讲完了尉迟迥举兵起事的消息,几个人又惊又喜。惊的是,杨坚谋权夺位之心已实,他们自己却早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人家的笼中鸟,危在旦夕。喜的是尉迟迥已起兵,杨坚一伙的篡位计划尚在实施之中,根基不稳。此时若在京城再点一把火,杨坚一伙必然内外受困,焦头烂额,很快就会灰飞烟灭。目前的问题是,京城里的这把火怎么点。

很显然,再想出城回到自己的领地已经不可能。既然杨坚已假黄钺,那他们谁也得不到允许离京归藩的诏旨。倘若强行冲出京城,那将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京城之中一二十万禁卫军,要杀几个潘王,就当是宰牛和屠杀几只小鸡。赵王宇文招说:“看来,我们必须尽快在京城之内点起一把火,与尉迟迥他们里应外合,才能免遭劫难,否则,只有坐以待毙。不过,我们与杨坚势力众寡悬殊,还蛮干不得,必须智取。”

滕王宇文逌说:“赵王说的有理。本王以为,问题的关键是要设法除掉杨坚。他是贼首,只要除掉了他,其余几个,谁也无资历,无势力称雄。树倒猢狲散,到时就好办了。只要有好计谋,杀一个人,无需大动干戈。”

在坐的藩王都觉得这话说得有理,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献计献策,共同筹划除掉杨坚的最佳方案。最后,几个人的意见统一,都认为设鸿门宴之计为上策。这是因为,杨坚虽为左大丞相,但毕竟是外戚,藩王宴请他必须到位,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者,藩王们进京至今,始终表现得规规矩矩,对监国辅政之臣未露出丝毫不满与怀疑。从大面上讲,杨坚也没有理由猜忌哪位藩王请自己赴宴会暗藏杀机。另外,从杨坚这一方面考虑,他定觉得藩王们已受困京城,势单力薄,孤立无援,即使有意谋反,也力不从心,所以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因此,在杨坚的心目中,藩王已不足为患,宴会尽可放心赴约。

几位藩王合计一番之后,赵王宇文招说:“事不宜迟,以防夜长梦多,就由本王来办。几位大王不要露面,免得引起杨坚怀疑。诸位在府上静候佳音。我这里一旦动手,即派人告知,你们即刻汇合去丞相府。等将杨坚的人头悬于相府门前,那些禁军将士必然觉得大势已去,纷纷倒戈。那时,事情就已经成功了。”

大家拍手赞成,都以为这一番谋划天衣无缝,大功即将告成!

第二天,赵王府的一封帖子送到了隋国公府上:敬请大丞相、隋国公杨坚来敝府赴宴。

杨坚将这封字体俊秀的请帖捧在手上,反复看了几遍,派人把禁卫大将军元胄召来。对他说:“元胄将军,赵王宇文招请我明日午时赴宴。我想让你与大将军宇文弘一起率领一队禁卫军同去,你可以早些准备一下。”

入选隋宫(3)

元胄是军中有名的勇武将领,且为人机警。听说赵王宇文招宴请左大丞相,便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他对杨坚说:“目前是非常时期,尉迟迥叛乱尚未平息,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们心绪不定,赵王恰如此时宴请丞相,显然居心叵测。本将以为,丞相应以朝中公务繁忙为由加以推脱。”

杨坚爽朗地笑道:“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但如若推辞亦似不妥。想我杨坚自父辈就献身国家,出生入死,驰骋沙场。现又身为丞相执掌朝政,况且,本相在朝中久以优礼藩王而得口碑。此番赵王宴请,焉有不赴之理。退一步讲,就是赵王心怀叵测,如见本相不敢赴宴,定在心里耻笑我胆小懦弱,似有对朝廷心怀愧疚之嫌,本相岂肯为他人所耻笑,授人以柄!为了安全起见,就请将军挑选一支骁勇卫士随同前往,但不可过多。因赵王府上并无兵马,我等若如临大敌,反倒显心中有鬼了。另外,自备一些酒水菜肴带去,大家都尽量不用赵王府的食物。”

杨坚执意要去赴宴,元胄觉得再劝无益,也就只好依杨坚的吩咐行事。

翌日午时,当杨坚一队人马来到赵王府时,宇文招率家人迎出大门外。二人相见,自然免不了寒喧一番。

进得赵王府,宇文招吩咐家人将杨坚的随从卫士都留在外厅饮酒,只有元胄、宇文弘二将军随杨坚进到内厅。两位将军厅边客座入席,赵王宇文招与杨坚分宾主坐定,同桌而饮。

正当盛夏季节,天气酷热。酒过数巡之后,赵王宇文招就有点暑热难当的样子了。于是吩咐左右道:“快开些瓜果,以解署热。”

不大一会工夫,仆从搬来一个油光发亮的大西瓜,足有十几斤重,赵王脸上有些不悦,说道:“这帮下人,竟将整个的西瓜搬来,还要烦劳本王亲自来切。”说着,就拔出了佩刀,一刀将西瓜切成两半。

元胄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不由一惊,这不正是项庄舞剑吗?杨坚本与赵王同桌而坐,距离极近,待赵王将瓜切好,定会为丞相送瓜,那时候将佩剑刺向丞相,旁边的人就是手脚再快也来不及阻挡了。

元胄惊出了一身冷汗,忙起身走到杨坚身边,说:“丞相来此之前,相府内已有数件要事等着丞相处理。本将以为,丞相不宜在此久留,应以朝政为重,即刻回府!”

赵王宇文招一听,脸色骤变,“啪”地一声将佩刀往桌上一扔,厉声道:“本王难得与丞相一聚,开怀畅饮,兴犹未尽,你却来催丞相回府,岂不是有意败坏我二人的酒兴!”

元胄躬身抱拳道:“元胄不敢,只是不曾想一句话竟惹得大王如此怒叱,壮士以为无端,不解大王心存何意!”

宇文招本就心虚,见元胄柔中有刚,言语中既不失礼,却又咄咄逼人,立刻又软了下来,满脸堆笑道:“元将军不要误会。本王只想与丞相饮个尽兴,并无他意。来,来,本王仰慕壮士已久,借此机会,敬壮士三杯。”

说完,宇文招就端起酒杯,元胄双手接过:“承蒙大王错爱,元胄受宠若惊,谢大王赐酒!”于是连干三杯,然后站在杨坚身旁不再离去。双眼紧盯着宇文招的一举一动。

宇文招又与杨坚饮了数杯,见元胄仍无离开的意思,心中着急,对元胄道:“天气炎热,几杯酒下肚之后,更是觉得口干舌燥。有劳壮士去厨下看看,有什么汤水端几碗来,以便与丞相解渴。”

元胄说:“依末将之见,既然天气炎热,就不便多饮。更何况丞相公务繁忙,日理万机,不如就此散席,岂不是两全齐美?”

宇文招气愤之极,却无言以对。此时家丁来报,说滕王宇文逌来到。原来滕王在自己的府里等候这边的消息,却迟迟没有动静,耐不住了,干脆赶往赵王府看个究竟。

听说滕王来了,杨坚起身便跟赵王一起去迎接。元胄紧跟其后。

走出内厅,滕王也进了大门。这时元胄听到室后隐约有“叮铛”的兵器碰撞声响,便趁杨坚与滕王客套之机,转身去后面探视。只见花木丛中,有一群家丁正在披挂甲衣,摆弄刀剑。元胄心里连叫“不好!”随即奔向厅前,拉起正欲重新入座的杨坚,说道:“府内公务紧急,丞相不必在此久留!”

说着就拽住杨坚朝大门外急走。宇文招见状心急如焚,呼令家丁向前追赶。元胄连忙将杨坚交给赶上前来的宇文弘,让他带几个人迅速离开赵王府。自己与剩下的几名禁卫军将士拔剑持枪,列开架势挡在院内。赵王府的家丁虽然人多势众,但终归是一帮自家护院的走卒,自知不是宫中禁卫精兵的对手,不敢上前较量。双方就这么对峙着。宇文招眼睁睁地看着杨坚在将士的护卫下从容离去,直急得双眼喷火,恨自己优柔寡断,把这千载良机给贻误了。

元胄带人与赵王府家丁相持良久,估计杨坚已走远了,才率兵慢慢退出,迅速赶往杨坚府中。回到丞相府,只见杨坚与宇文弘将军坐在一起谈笑品茶。元胄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杨坚立即命元胄和宇文弘带禁卫军将赵王、越王、陈王、代王、滕王诸府统统包围起来,将这几个谋反叛逆的藩王满门抄斩。

几位藩王的尸骨未寒,就有驿卒快马飞报大丞相府:行军大元帅高熲已率军平息了尉迟迥的叛乱,逆首尉迟迥兵败后绝望自刎,胜利之师不日将凯旋京城!

入选隋宫(4)

这是左大丞相、隋国公杨坚有生以来取得的一次最大的胜利。至此,杨坚扫平了所有的障碍。北周王朝的丧钟已经敲响,一个新的王朝就要诞生。

这日,丞相府司马刘昉来到天台宫,对静帝宇文阐极其和蔼地说:“陛下,如今这皇朝王宫,文武百官全都在左大丞相的掌握之中,一切朝政全由左大丞相———也就是你的外公说了算,再也无需陛下劳神费心了。这么一来,陛下依然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反倒显得无趣,依臣之见,你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主动将那宝坐让给你的外公坐了。否则,等到别人赶你下来,那时脸上就更没有光彩了。”

静帝宇文阐见大势已去,非常痛快地答应了逊位给杨坚。他也看得很清楚,那么有武功的几位藩王都被外公给杀了,尉迟迥那么多军队也被外公打败了,自己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又怎能抵挡得外公这拨人呢?

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既然朝廷里的一切都在外公的掌握之中,国家的所有事情都由他说了算,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做外公的还非要把外孙赶下皇帝的宝座呢?

尉迟迥兵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后梁都城江陵。

明帝萧岿立刻召集群臣上殿议事。端坐于大殿之上的萧岿,那张白皙敦厚的书生脸上似隐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但似乎又有些许悲戚,写满了内心的复杂,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底究竟是喜还是忧。

“启奏陛下,”正在萧岿神思飞越之间,老臣蔡大宝奏道:“那周室王朝现在大局已定,大权旁落,依臣愚见,隋国公取而代之为期不远。想那天元皇帝荒淫昏庸,这也是历史的必然。我朝应审时度势,抓住机遇,以图奋起。”

萧岿一听,这老臣蔡大宝竟与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但他仍不露声色平静地问道:“蔡爱卿言之有理。只是目前我朝仍是仰人鼻息,如何得以奋起?”

“回陛下,”蔡大宝清了清喉咙说:“励精图治,乃历代明君所为。我朝因先皇创立之初,已附属西魏,封邑狭小,在一片废墟之上艰难创业,仰人鼻息,实属无奈。先皇在世亦有图强之志。我等应继承先皇遗志,发扬艰苦创业的精神。对内休养生息,克勤克俭,整军纪,积极备荒备战。对外应以越王勾践为楷模,卧薪尝胆,甘为人臣,忍辱负重。只待兵强马壮,国运昌盛之时,再侍机开疆拓土,自立于强国之列。”

萧岿微微点头,扫了一眼殿下的群臣,很希望再有人出班奏明自己的高见。然而,令他失望了,大殿之下一片沉寂,再也无人附和蔡大宝所奏,一丝凉意袭上萧岿的心头。

“王爱卿,你对目前形势有何看法?”萧岿免强挤出一点微笑,点了老臣王操的将。

王操一听皇上点了自己的名字,慌忙出班奏道:“回陛下,老臣昏庸愚钝,对时局之事不敢妄议。不过,依微臣之见,我朝自先皇定都江陵称帝以来,先是称臣于西魏,继而又附属于北周,皆因疆域狭小,国运不济,非短期内所能摆脱这俯首称臣的局面,若要富国强兵,从长计议,还需与北周乃至周边邻国都保持友好关系。南陈对我朝早已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须得十刻保持高度的警惕。”

萧岿双眉紧蹙,他觉得这两位老臣对自己都忠心耿耿,自己的每一次重大决策都少不了与他们商讨,而几乎每次都是正确的。看来自己的情绪是有些急躁了。想那父皇奠基之初即任命蔡大宝为侍中、尚书令,王操为兵部尚书,对其委以重任,多有信赖,看来父皇的眼力不差,没有看错人。这二位老臣对我后梁的确是功勋卓著。而此次在如何应对北周内乱的问题上,中书舍人柳庄力排众议,主张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朕采纳了他的意见。事实证明,柳庄的建议是正确的。这么看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倘若当初听了众将领的话,那么今天的局势或许就不堪设想。想到这里,萧岿不禁又稍稍舒展了一下那紧蹙的双眉,朗声道:“王爱卿。”

“臣在”王操忙跪拜道。

萧岿继续道:“朕命你为行军统帅,操练兵马。”

“遵命。”

“蔡爱卿。”

“臣在。”蔡大宝急忙伏地应道。

“朕命你以尚书令的身份督办休养生息,扶携农桑事务。”

“臣遵旨。”

“柳爱卿。”

“臣在。”柳庄忙出班跪地。

“朕命你为我朝全权大使,出使北周大左丞相府,面见隋国公。”

“臣谨遵圣命。”

萧岿安排完毕,宣布退朝。

公元581年二月,长安城皇宫中的临安殿里,举行了盛况空前的加冕典礼,杨坚正式登基做了皇帝,国号为隋,即隋文帝,改元开皇,是年他四十一岁。

转眼之间,又到了秋天。一个月黑星疏的夜里,鼓报三更了,隋文帝杨坚的寝宫内依然烛光摇曳。

身着便袍的杨坚,坐在一张硕大的紫檀圆桌旁,望着摇曳的烛火怔怔地出神。时光过得真快呀!杨坚在心中感叹着,还是在去年,在那个莺飞草长,万木复苏的时节,在隋国公府上的书房里,自己也时常这样怔怔地坐着。不过,那时的杨坚是在为周室的衰败而悲愁。而今天,他却是隋朝的开国皇帝了。

初登帝位的兴奋,开国大典的热闹,很快便随着日月星辰的升沉起落而过去,一切又归秋水般地平静。该赏的赏了,该封的封了,该赦的赦了,该杀的自然也都斩草除根了。这也是每一个王朝新登皇位的帝王必须要做的,也是首先要做的。然而,国家百废待兴,大隋基业,杨家的天下才刚刚开始哩!堆积如山的奏折需要批阅,朝廷体制需要革新调整……

入选隋宫(5)

想到这些,杨坚站起身来,他感到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于是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窗牖。一阵凉爽的夜风扑面吹来:暑夏即将过去,初秋已经来临。

杨坚贪婪地将一股清凉的夜风深深地吸入肺腑。蓦地,杨坚感到身后似有些动静。他转过身来,原来是从窗外吹进的夜风将床榻上的帐帏微微掀动。帐帏之中,夫人独孤皇后正休息,杨坚走过去,想看看夫人身上是否遮盖严实,免得受风着凉。还未走到床边,就见帐帏自中间分开,独孤皇后探出身来,身上也披好了衣裳。

杨坚一愣,问道:“哟,夫人怎么醒了?”

独孤氏灿然一笑,道:“我哪里睡哩,白白地躺了一个时辰。见陛下全无睡意,就想到不如干脆起来,陪陛下说说话。”

杨坚心头一热。独孤氏自十四岁嫁给杨坚,至今已二十四年了,二十多年里,杨坚驰骋沙场,辅佐周室,直到今天登基成为大隋皇帝,独孤夫人都一直陪伴着他,照料着他,与他同享荣华,共担险恶。而且,无论国政家事,她总有自己睿智聪颖和独到的见地,为杨坚出谋划策,从精神和情感上都给予了杨坚莫大的支持和温暖。他们的父辈同为周室的大将重臣,乃莫逆之交,因此杨坚对独孤夫人的恩爱体贴之中,还含有三分敬畏。

这时独孤皇后起身下床,坐到圆桌旁的椅子上。于是,夫妻二人促膝长谈。

早在杨坚登基未过半月的时候,便颁布诏书,封独孤氏为皇后,立长子杨勇为太子,分封次子杨广为晋王,三子杨俊为秦王,四子杨秀为蜀王,五子杨琼为汉王。

虽然将杨勇立为太子,而杨坚夫妻两个最宠爱、最寄予厚望的,却是二儿子杨广。然自古至今,皇权帝位当传位于长子,隋文帝也只有按古制行封立之事,不能坏了规矩。

夫妻二人一夜的长谈,多半的内容都是在谈论着国事和几个儿子的情况。最后,独孤皇后提醒杨坚说:“虽然皇儿们都已晋封爵位,执掌一方,却年少幼冲,仍需严加督导教诲,不能疏废,日后才可以担当大任!尤其是对勇儿,已身为储君,更应严加约束!如果能像广儿那样就好了。”

萧氏女真的是命远多桀。就在她八岁的时候,十分疼爱她的养父,养母相继去世。萧氏女又寄养于母舅张轲家中。母舅张轲虽然家境贫寒,生活清苦,但也不失为知书达理之人。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又是一个阳春三月的时节。与北方山河的粗犷冷峻相比,江南水乡的景色的确要纤柔秀美多了。田野里到处是一片片秧苗的油绿,一簇簇菜花的金黄。山腰上,缭绕着一团团淡淡的雾霭。远处眺望,满坡的翠竹时而朦胧,时而清晰,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显露出几分让人想入非非的诱惑,还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小河的岸上,一排垂柳随着河道的弯曲走势伸向远处,万千条柳枝摇曳飘拂,荡漾起纷纷扬扬的白絮在轻风里翩翩起舞,悠悠而去。小河哗哗地唱着歌儿,应和着轻风的旋律,伴奏着杨柳的舞蹈。河水清澈碧透,间或有红的和粉的花瓣零落在上面,随着河水缓缓流淌,更点缀了这幅明净清秀的图画。

萧氏女正置身于这幅图画中:她蹲在河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捶洗着一堆衣裳,发育很好的身躯,已经显露出女性的雏形。高高卷起的衣袖,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在河水里起落摆动。乌亮的秀发上落下几朵洁白的柳絮,又被风儿轻轻拂去。和煦的阳光照射着额头上的一层细细的汗珠闪闪烁烁。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右臂,用手背擦擦额头和脸颊,又仰起脸望望升上头顶的太阳。心想,又该是帮舅妈做午饭的时候了。

天将正午,萧氏女洗完了一竹筐衣裳。她将身子探向河面,想掬一捧清凉的河水洗一洗汗津津的脸。突然,她看到水中映出一张男人的脸,眯缝着一对肉眼,笑嘻嘻的。萧氏女吓了一跳,迅速站起身来,头顶竟差一点撞着那人的下颏,使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萧氏女定神一看,立时怒斥道:“泼皮阿四,你又要干什么?”

被叫做阿四的那个人不气不恼,只嘿嘿地笑着说:“小妹妹,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只想俯过身子从水中看看你的脸面,在背后看不见嘛。嘿嘿,水中映出的小妹妹与面前这个一样漂亮。真的,一样漂亮,嘿嘿……”

“阿四,你再这么嘻皮笑脸的胡说八道,我就喊了人来要你难看。快闪开!”萧氏女狠狠地瞪了阿四一眼,端起装衣裳的竹筐走上岸去。

这阿四本也姓张,论辈份萧氏女应该喊他舅舅,是村里出了名的泼皮赖子。他家早年也算殷实,父母膝下就他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常言道,溺爱不是爱。这阿四从小就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正经手艺活路没学会一点,倒是练就了一张油嘴滑舌。十六岁那年父母双双病亡,这下更自由了张阿四。没出数年,父母留下的十几亩上好水田和五间瓦房,全被他折腾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间草棚栖身。阿四没有了生活来源,又学会了偷鸡摸狗,遇到实在没有下顿,便去邻里乡亲家里借取,但却从不归还。或者就干脆到别人家里去等人家做好饭,他也坐下来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的确泼皮耍赖得让人不可思议。村上的人们都看在他逝去的父母忠诚厚道,为人和善的面子上,很少与阿四计较。况且,他只是混几顿饭吃而已,不是流氓地痞一类。但也没人跟他亲近。这阿四快三十岁的人了,仍然是光棍一条。

入选隋宫(6)

也许是想媳妇快想得发疯,这些天来他瞄上萧氏女。逢到萧氏女独自去菜园摘菜,或去河边洗衣服,阿四就经常跟着她,谄言媚语。萧氏女见阿四全没一点做舅舅的样子,对他也没有好气儿。遇到纠缠,萧氏女就大吵几声将他赶走。她知道阿四是个软泼皮,只要严声厉色,他也不敢妄为。

萧氏女端着洗好的衣裳走上岸堤,张阿四却“嘿嘿嘿”地赶上来,挡在她的前面。

“小妹妹,洗了半晌的衣裳,也累得很了。快过来,在这柳荫下歇息歇息,让我陪你说一会儿话再走也不迟。”张阿四说着,就要动手来拉萧氏女。

萧氏女急了,用竹筐向前一挡,大声道:“阿四,我真要喊人来了!”

萧氏女的竹筐并没有碰着阿四,却见他一个趔趄,“哎哟”一声跌坐在堤坡上。他撑着胳膊爬起来,还未站稳,双脚又顺坡一蹭,扑哧一下摔一个嘴啃泥。

萧氏女见张阿四一副狼狈相,肩头抖动着,“嗤嗤”地笑出了声来。就在这时,萧氏女忽听得“哈哈哈”一阵爽朗的大笑。她一怔,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在她和阿四之间站着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截竹竿,腰杆背挺直站着,面容装束邋遢,但那双眼睛却矍烁有神。老头儿笑罢,对那阿四说“张阿四,再要胡闹,怕是你一天都要趴在这河堤土坡上了。”

张阿四爬了起来:“呸呸”地吐着嘴里的草屑泥渣,奇怪地问道:“咦,老叫花子怎么知道我的大名?”

老乞丐一听,又是“哈哈”大笑:“方园数十里,谁不知道你张阿四呀!”

“知道又怎样,我和小妹妹在此玩耍,谁让你老叫花子多管闲事。还不快讨饭去!”张阿四狠狠地说。

“哎,这话说得不对了。”老乞丐收敛笑容,“堂堂男儿光天化日之下狎侮女子,如此轻薄无礼,谁见了都该挺身斥责。更何况你纠缠亵渎的是一位大富大贵之人”。

“什么,你说她是大富大贵之人?哈……”张阿四仰头大笑,“小妹妹,你可听见了,这疯老头说你大福大贵,哎,老头儿,你知道她大福大贵到何种程度?”

“当然知道,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什么?母‘离’天下,哟,对了,这让你老头说对了,她的母亲离这里的确很远。”张阿四不懂老头说的话,胡乱地附和着。可萧氏女却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八个字,虽然她也不懂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但她似乎觉得这几个字,两句话,一定很有文章。她要找机会问问舅舅,弄清楚是什么意思。

萧氏女在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老头儿了,而张阿四不知为何竟如雕塑一般跪在自己面前。萧氏女急忙调转身往家里走去。

萧氏女走进厨房,刚刚升起火来,舅舅张轲和舅妈刚从外面走到大门口,就听得身后一阵喧哗。

萧氏女探头望去,只见竹篱外,一乘轻巧精美的小轿已经落地,随轿而来的还有十几名文官武士,这时也都下了马。七八个带刀佩剑的兵尉簇拥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走进院里,喊了声:“张轲夫妇听旨!”

张轲拽着妻子,赶忙跪下。

只听那文官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谕,现着小女即刻回京。钦此。”张轲夫妇面面相觑,原来是明帝招萧氏女回京,夫妻二人不觉有些惆怅,然圣命难违,也只得慌忙打点萧氏女上路。

萧氏女平静地跪拜辞别了舅舅、舅妈。

待轿子离地,悠悠颤颤地颠晃起来,萧氏女再也克制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舅妈绝对经受不住哭声的折磨。眼泪随轿夫的脚步不断地流着,出了村头,走上官道……

这是一桩典型的政治婚姻。隋文帝杨坚斟酌再三之后,决定在梁王萧岿的几个女儿中为晋王杨广选一位王妃。这是因为,江南女子素以温柔娴淑,多以学识而闻名,帝王之女当然就更不失高贵典雅。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隋文帝从政治利益的角度出发,要与梁王结成姻亲。在他看来,萧岿的这个附庸小国越来越没有存在的必要,而这块国土归属大隋的时机也越来越成熟了。

就在文帝登基之初,便派使节前往江陵,赏赐萧岿黄金五百两,白银一千两,良马五百匹,绸缎一万匹。其实萧岿对隋朝大业并没有特别贡献,充其量也只不过在关键时刻没有起兵与尉迟迥等人合谋。何来赏赐呢?这只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而已。

开国之初,隋朝的根基未稳。南方强陈划江而治,形成对峙,这是文帝最大的一块心病。但只凭借隋朝当时的势力,一时对陈国还奈何不得。既然如此,就要严防后梁这个小国再来添乱。万一安抚不当,后梁倒向了陈国,岂不是无形之中壮大了敌人的力量,而削弱了自己!所以施以恩惠,破费一点钱财,以换取平安,以便日后再图大业。

这萧岿表面上也算安分,似乎只要有人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供养着他,便无非分之想了,还按时晋京朝见大隋皇室。去年正月来朝,文帝下诏宣布,萧岿的地位在所有王公之上,又赏赐无数。更让萧岿感激涕零的是,在他返回江陵时,文帝杨坚亲自送他到灞水,并为他设宴饯行。大隋宽怀仁厚,怎能不叫小邦之王受宠若惊呢?

入选隋宫(7)

文帝设想,若在萧岿的女儿中选上一位王妃,萧岿就成了隋朝的皇戚,隋梁之间便更多了一些共同利益。这样就等于把萧岿拴在自己的身上了,从而掌握摆布萧岿就更游刃有余了。等到以后完全将梁国收入囊中,再踏平陈国就少了一个障碍。

于是,杨坚派遣御使者带着相士等一行人马来到江陵。

萧岿听说大隋皇帝要选自己的女儿作王妃,十分惊喜。对于他来说,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天大喜事。真是机遇难得,就目前的情景看,已经得到了隋朝经常性的赏赐。如果再攀上了皇亲,跟大隋皇帝成了儿女亲家,那么富贵荣华还不得再强百倍!当然,也许你大隋王朝对我后梁小邦别有打算,不过,你有你的的打算,我有我的打算,都在自己心里罢了。你只要给我金银财宝等,物质上的帮助,有利于我富国强兵,又何乐而不为呢?当下盛宴长安使者。

然而,当三个女儿全让御史和相士看过之后,萧岿立刻没了精神。相士逐次为三个公主看过面相,问了八字,占卜的结果竟都不吉!

不吉又怎能做王妃?

萧岿强颜欢笑,对御史道:“诸位千里迢迢来到江陵,一路风尘辛苦了,定要好好歇息几日,玩一玩江南的山水风景,看一看江陵的歌舞美色。”接着便吩咐臣下,好好照应御史等人,自己便悻悻地回到后宫。

眼看着皇亲国戚的美梦就要破灭,萧岿非常失望,斜倚在床上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之中,他忽然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虽然轻微,但萧岿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来了。

“刘妃,”萧岿开口说道:“朕今日心情不佳,没有兴趣与你取乐。回去吧!”

进来的确实是刘妃,一位年轻美艳的女子。刘妃装束素雅,身上并不是珠光宝气,更不见红绿黄白的饰物,却天生丽质光彩照人。她原本是宫中一名舞女,就因这副美艳,又加那苗条的身段,甜美的歌喉,深得萧岿的宠爱,时常留在身边。久而久之,竟也堂而皇之地混了个妃的身分。衰败小国的君王选妃,也不必顾及出身门弟之类的事了。

听了萧岿的话,刘妃不但没走,反而在床沿坐下来,只听她轻柔的说道:“陛下,等听完臣妾的话,陛下的心情或许就会好的。”

“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陛下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女儿都让隋朝御史过目呢?”

“你又听谁胡言?”萧岿不耐烦地睁了睁眼睛,接着又闭上了,说:“三个女儿不都看了面相、八字,还都打卦占卜过了。唉,都是不吉!”

刘妃“嘻嘻”一笑,说:“陛下忘了,还有寄养在外的那位公主呢?”

“嗯?”萧岿忽地坐了起来,挠挠头顶,“是呀,朕怎么把她给忘了!”

刘妃拥靠在萧岿的肩头,说:“怎么样,高兴了吧?”

萧岿却又摇了摇头,衷叹道:“不行啊,她是二月出生,原本就命相不吉,怎能做得王妃?”

“这么说,臣妾根本就不配得到陛下宠幸了哟?”刘妃进而劝道,“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再说,二月出生只是不宜在身边抚养,却不能断定做不了王妃呀,毕竟还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嘛!”

“此话有理!”萧岿真的高兴起来了,他立即召来内史,命他务必将大隋的御史及相士等人多挽留几日,接着又亲书手谕,派人即刻起程,将萧氏女速速接进宫来。

萧氏女回来了。

但她并不知道父皇和母后将她匆忙接来是为什么,更没去料想这一回来会使自己的一生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只知道自己又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

她拜见了亲生父母。自她出生以来到现在,一直都是寄人篱下,生活已在萧氏女与亲生父母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膜。她在父母这里看到的是难以想像的奢华,与自己生活的那个小村庄相比,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相士给萧氏女占卜的结果是“大吉!”

是夜,张皇后与萧氏女相聚,自然有许多要说的话,虽有隔阂,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况且这一去长安,千里迢迢,又不知何日再能相聚。更重要的是,女儿在乡间呆的时间长了,宫中生活不熟悉,作为母后,应该悉心调教,宫中的礼仪和规矩都得一一传授。最后,这位从小就离开了皇宫的小公主,突然记起了那个老乞丐说的两句话,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问道:“何为母仪天下,命带桃花呀?”

张皇后一惊,随即又镇静道:“儿呀,你还小不懂这些,长大以后自然会懂的,可不要在人前随便乱说呀!”

萧氏女道:“这是日前在舅舅家那个小山村里一个老乞丐这么说小女的。”遂将那日详细经过说给了张皇后听了。

张皇后听了,心中更是涌起了无限的希望。没想到自己遗弃的小女儿竟是一颗福星。心道:后梁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母女二人又说了许多知心话,才各自睡去。

文帝杨坚听得禀报,异常高兴,自己的如意算盘终于遂心如愿了。即刻下诏,将萧氏女迎进京城。

萧氏女在一队人马的簇拥下又上路了。不过,这回没有坐轿,而是乘了一辆马车。两匹大马拉着自己一个柔弱女子,让她觉得过于铺张。而且,马匹和车身上的装饰,与她今天穿的衣裳一样,都非常华丽,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华丽的衣裳,更不谈坐这种华丽的马车。昨夜,她听母后说了很多,她已明白册封王妃其实就跟乡间男子娶媳妇一样。这么看来,自己是要去做新娘了。自己这么小能做新娘吗?新郎又在哪儿呢?他长得什么模样呢?可千万别和那张阿四一样啊!

入选隋宫(8)

长安城就要到了。那灰蒙蒙的城墙已遥遥可见。萧氏女不禁又想起了舅舅、舅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小村庄,想起了杨柳依依的河岸。还有那个飘然而至,又飘然而去的老乞丐……

承欢母后(1)

望着这位稚嫩可爱的小媳妇,独孤皇后心中涌起了无限爱怜,不禁问道:“你长大后希望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呀?”小媳妇毫无遮掩地答道:“做一个像母后一样的人……”

塞外的漠北,有一个叫突厥的部落,分为东西两半。东突厥的可汗是沙钵略,西突厥的首领则是达头可汗。

魏、周以来,突厥人自恃兵强马壮,且又骁勇善战,长于奔袭,屡屡寇犯边关,令皇室寝食难安。也曾发兵征讨,但是大漠荒原上拼杀,终敌不过那些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对手,常常是损兵折将,丢盔弃甲。

周室王朝对突厥的策略以抚慰为主,岁贡黄金白银、绫罗布帛,求得边陲安定,还有一种主要形式就是和亲,将皇族女儿嫁与突厥首领做可贺敦,也就是汗王妻。如今东突厥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就是周室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嫁与沙钵略可汗不久,杨坚便即位登基,改元称帝了。杀父之仇,夺室之恨,让千金公主发誓不灭隋杨死不瞑目!她常常给沙钵略可汗吹枕边风,纵恿他蓄精养锐,举兵南犯,以光复周室。沙钵略可汗觉得自己是周室的女婿,为妻子报仇复业责无旁贷,可恨的是,西边达头可汗屡屡寻畔,让他穷于应付,养精蓄锐不成,更谈不上给可贺敦报仇了。若与隋朝一旦开战,将会两面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因而只得将这口恶气先忍一忍。

但这一回,沙钵略可汗不仅要一忍再忍,更要低首相求了。

原来,沙钵略可汗手下有一名将领自称阿波可汗,西逃投奔了达头可汗,达头可汗随即命他率兵奔袭东突厥。大兵压境,阿波可汗的众多旧部纷纷反叛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汇集一起杀向沙钵略可汗的营帐。沙钵略一见势头不对,一路向东怆惶而逃。而东面的契丹部落又与突厥素有积怨,听说沙钵略可汗朝这方奔逃而来,就摆开了阵势,布下了罗网,等候他闯入网中一举歼灭。眼见就要受到东西夹击的沙钵略可汗,在无奈之下,转而向南逃窜。这时候,可贺敦千金公主已顾不得杀父之仇,夺宗之恨了,她劝沙钵略可汗赶快派人去长安,恳求大隋皇帝火速救援,并请求恩准东突厥人马在白道川一带暂避一时。

听说晋王杨广奉旨前来支援,沙钵略感激万分,亲自拔除营帐内外的杂草,洒扫得干干净净,设下酒宴迎接晋王杨广。

杨广遵照父皇旨意,将大批衣裳食物,马匹军械赏赐给沙钵略可汗,当然还少不了有一些供他玩乐的鼓吹之类。此时的沙钵略,简直把大隋皇帝视作再生父母了。杨广也没想到此次率兵出塞,事情会办的如此顺利。未动兵戈,只拿出些东西,又借给沙钵略一块地盘让他休息,就把东突厥安抚下来了。但杨广心里明白,看似简单的顺利的一件事,对于大隋皇朝是多么地至关重要。他见沙钵略可汗已经安稳,便放心地在这荒漠边缘处尽情的玩了几天,便起程回朝复命。

谁知沙钵略可汗有了杨广赐给的食物军械,自恃后备充盈,就急不可耐地找阿波可汗算帐复仇。杨广刚走两天,他便纠集部众,向西北的阿波可汗猛扑过去。可是他忽略了西北一个称作阿拔国的小部落。阿拔国见沙钵略倾巢出动与阿波可汗决战,后方营帐空虚,就趁机而入,不但抢去了一大批粮食服饰,还虏去了千金公主等一拔儿家人老小。

沙钵略可汗这时已将阿波可汗打得大败,正在乘胜追击,分不开身去救妻儿,便派人骑快马追上晋王杨广,再次求助。

杨广当即立断,拔两万人马调头北上,直捣阿拔国巢穴,杀得阿拔国人仰马翻,落荒而逃。被抢去的东西如数追回,千金公主和家人又随杨广的人马一同回到了沙钵略可汗的身边。

这时候的沙钵略可汗再也不见了周室女婿的气焰,若不是大隋皇帝,沙钵略怕是马革裹尸了,那周室的千金公主也早已成为别人床榻之上的玩物。如此隆恩厚德,岂敢忘记?周室是什么?不过是被沙暴吹散的大漠孤烟而已。谁也不必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活着。尤其是不能为一个不存在的王朝活着。如果真想那样,眼前存在的这个王朝一定不会让你活得安生!

于是,沙钵略可汗即刻写了一份奏表:“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大隋皇帝才是天上的太阳,大地的主人,我沙钵略怎敢仗恃兵众地险而与太阳和主人对抗?今天沙钵略感谢上国淳朴的风俗,归心南方的有道国君,屈膝叩头,永为大隋藩属。”他让小儿子库合真带上这份奏书,跟随晋王杨广一同南下长安,以此向文帝杨坚表示臣服的的忠心。

千金公主也上表隋皇室,请求恩准自己改姓杨,从此作文帝的女儿。后来,文帝答应了,赐她姓杨,并改封她为“大义公主”。

旌旗猎猎,马蹄声声,神采飞扬的晋王班师回朝了。内心里掩饰不住的兴奋一直洋溢在他的脸上,这兴奋不仅是因为此次出塞圆满出色的完成了父皇交给的使命,还有他早已得知,父皇和母后为自己选配的王妃已到了长安,听说,还是个小姑娘,自己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哩!

晋王凯旋归来的消息传来,长安城内一片欢腾,笑得最开心的当算独孤皇后,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为了庆贺胜利,增加节日喜庆气氛,收拢朝臣之心,文帝决定,请王公大臣到御花园赏花。新年刚过,虽然时令已经立春,但今年长安城内仍没有一丝春意。北风仍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阵阵刺痛,只有梅花仍在怒放。

承欢母后(2)

不一会儿,众大臣都一一到了。当文帝杨坚与皇后独孤氏出现在御花园时,众人忙跪迎道:“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祝皇后娘娘吉祥。”

“众爱聊,平身吧。”

文帝与独孤皇后坐于殿上,诸大臣陪坐两旁。文帝含笑道:“大隋开国以来,国泰民安,一切顺利,此番晋王出兵突厥,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朕今日高兴,请诸位到御花园看看梅花,中午朕请大家吃一餐便宴。”

御花园里的花并不是很多,山上的树木仍是光秃秃的,连个小芽也没有,池中也没有花草,一群鸭子在漂着薄冰的水面上游着。来到梅园,眼前一亮,这里的花开得很灿烂,一丛丛地簇拥着,有火红的,有粉红的,有紫色的,还有一片片雪白的,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在朔风中摇曳。

独孤皇后信步来到一座假山后,她被这里一片雪白的梅花所吸引,独孤皇后伸出玉手摆弄着一朵梅花,放在鼻前吮吸着芬香。

“臣妾叩见母后,给母后请安。”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独孤皇后回头一看,是萧氏女!文帝早朝的时候,独孤皇后还特地去看了一眼熟睡中的萧氏女。望着甜睡中的小媳妇,独孤皇后心中涌起了一股母性的柔情:这孩子的确是一个好苗子,进宫才一年多,宫里的礼仪规矩她都熟记在心,识文断字更是一点就通,再看那张小脸,那身段,真是一天一个样,既天真又不失文雅,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媳妇呢,看来,这是广儿的福气啊!

“啊,我的小乖乖,快起来,快起来”独孤皇后忙双手扶起萧氏女。“儿呀,你怎么也来了,这外面风大,小心着凉。”独孤皇后不无爱怜地抚摸着萧氏女的头。

“回母后,孩儿不冷,孩儿只想和母后呆在一起。”萧氏女望着独孤皇后,目光中充满了依恋,仿佛这时才真正寻回了母爱。

独孤皇后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孩子从小失去父爱母爱,那幼小的心灵里似有难以愈合的伤痕。生在帝王之家,本不该这样的,可是偏偏江南陋习,讲什么二月生的女孩命相不吉,亲生父母养不得,要么弄死,要么送人。看来,她小小年纪,已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动。好在动乱已过,这孩子来到自己身边。自己养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这孩子莫不就是上穹赐给我的又一个女儿!想到这里,独孤皇后抱起萧氏女,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着萧氏女那小小的脸,泪水盈目,口中喃喃道:“好,好,就和母后在一起,就和母后在一起!”

萧氏女依偎在独孤皇后的怀里,任由她满含母爱的抚慰。良久,独孤皇后才放下萧氏女,匆匆地来到文帝身边,说了些什么,又重新抱起萧氏女在内侍的搀扶下上了辇车,向皇宫走去。文帝望着独孤皇后渐渐远去的辇车,心中似有无限感慨。

夜幕悄悄降临,宫里静悄悄的,天上一轮新月如一柄寒光闪闪的镰刀,挂在长安城西边的天际之上,与宫檐角上的大红宫灯交相辉映,煞是好看。殿宇重重,暮蔼沉沉,冷风习习,别有一番寒意。而整个后宫却融汇在盎然的暖意之中;灯火辉煌,楼台掩映,花木扶疏,曲廊亭榭,一派富丽堂皇。一带粉墙,两扇朱漆大门,四盏八角大红宫灯在檐下轻摇,柔和的灯光洒在门楣的金匾上,“未央宫”三个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未央宫始建于汉代,位于长安城的西南角,当时,刘邦从外还京,见丞相萧何正指挥营建未央宫,刘邦见工程相当浩大,不禁怒火中烧,质问萧何:“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诏宫室过度也?!”萧何回答:“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刘邦听后默然,点头称是,萧何道出了宫室之壮丽对于皇帝的意义。

未央宫,周围二十八里,利用龙首山的地势为台殿,高出长安城,仅武帝修缮后的未央宫前殿,以香木为栋椽,以杏木作梁柱,门扉上有金色的花纹,门面有玉饰,椽端上以壁为饰,窗为青色,殿阶为红色,殿前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黄金制作的壁带,镶嵌珍贵的玉石,清风袭来,发出“呤呤”的声响。

宫内灯光明亮,独孤皇后正在灯下与萧氏女叙话。原来是萧氏女缠着要她讲故事。独孤皇后望着萧氏女那一脸的天真与期待,说道:“好吧,母后就给你讲一个汉代班婕妤的故事。”

萧氏女一听就欢天喜地地拍着小手说:“好,好,太好了,听舅舅说,班婕妤是个才女哩!”

独孤皇后道:“不错,班婕妤的确是个才女,她是在汉成帝即位不久选入后宫的,授少使名号,在后宫中居于第十位。入宫后不久,班婕妤的旷世才华渐次显露,让汉成帝刮目相看。被皇上刮目相看的美人自然受到宠爱,后来就升为后宫中仅次于昭仪的婕妤。成帝刘骜是个游乐成性的皇帝,喜欢到后苑闲游,闲游时则喜欢宣后宫的美人们陪伴,尤其喜爱才华横溢似乎无所不知的班婕,常常宣召班婕妤陪伴游玩。有一次,成帝别出心裁,想与班婕妤同坐一辇闲游,班婕妤却断然拒绝了。

班婕妤以博学多才闻名宫禁,对于经史自然十分熟悉,班婕妤对成帝说:我看历代名君图画,大凡古时候的圣贤君主,左右随从都是名臣,只有三代昏庸的君主,由嬖女侍奉左右,现在皇上要和我同坐一辇,这不是和三代亡国之君有点相似吗?成帝觉得很有道理,便收回了成命,打消了这个念头。

承欢母后(3)

班婕妤拒绝和皇上同辇闲游的事情很快传遍深宫,王太后听到详细的奏报后,感叹地说:古时候有位贤夫人叫樊姬,如今有位好女子就是这班婕妤。“

“樊姬是谁?”萧氏女插嘴问道。

“樊姬是春秋时期楚庄王的夫人,仁智贤慧,知书达理。樊姬曾进谏楚庄王,不要动辄出宫狩猎,并激励楚丞相虞丘子举荐贤人孙叔敖,楚庄王便授孙叔敖为令尹,主掌朝政。楚国很快人才济济,三年后便称霸天下。”

萧氏女如痴如醉,听得津津有味,独孤皇后望着眼前这位稚嫩可爱的小媳妇,心中涌起无限爱怜,不禁问道,“你长大后希望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呀?”

萧氏女眨了眨大眼睛,毫无遮掩地答道:“像班婕妤那样或像母后一样的人。”

独孤皇后有些惊讶,她早听曾出使江陵招妃的内史说,此女是太福大贵之人,女人的大福大贵顶峰不就是皇后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大富大贵,难道皇夫百年之后……独孤皇后有些不敢想象。

萧氏女依然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独孤皇后,那意思很明显,还继续讲吧。独孤皇后道:“乖孩子,时候已经不早了,歇息吧,明日再讲。”

萧氏女内心很不情愿,但还是很懂事地点了点头。

第二部分

这天晚上,萧妃没有一丝睡意,嫁给晋王这几年来,这是第一次与他分离。而且,这一别是两三个月,还是一年半载都很难预料。此时萧妃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忧虑担心,还是依依不舍,都有,却又不全是。想着要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埋头翻箱倒柜,为丈夫收拾行囊。

初为晋王妃(1)

夜阑人静,年仅十三岁的萧王妃,望着灯下那个高大的男人,在芳心溢荡又羞涩的同时,心中不免想起童年时代那位面相大师的预言来,心中涌起无限遐想……

太行山自东北向西南一路倾斜下来,逶迤之中,峰岭逐渐低矮,青冷嶙峋的岩石也越来越被厚厚的黄土覆盖,坚硬的黄土让千百年风雨侵蚀冲刷出无数道沟壑,俯瞰去,恰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脸面上的皱褶。到了晋中一带,又与同样被厚厚黄土覆盖的吕梁山东麓遥遥相望,中间便有了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空地。宛延一千四百余里的汾河从此穿流而过,滋润着大片大片的土地,因此,这一方土地,就比周围山岭沟壑间的那些干涸坚硬的黄土要肥沃丰饶得多。

正因为如此,这里便有了一座古老的城市晋阳,并州及河北道行台尚书省的治所就在这里。

晋王杨广任并州总管已有四年了,同时他还身兼河北道行台尚书。

这一年,晋王杨广二十五岁,文帝下诏,正式册封萧氏女为晋王妃,册封大典盛况空前。

吉日良辰,天气睛和。此时虽未立春,可春天的脚步却已悄悄来临,自过了新年,一天天地变暖。阳光普照,春风和煦,积了一冬的雪已经完全融化,垂在檐下的冰棍也早已消声匿迹,长安城内,大殿上的金色琉璃瓦在太阳照射下闪着金光。

皇宫中早已热闹起来了,人流穿梭,车马云集。九声炮响,身着崭新龙袍的文帝和独孤皇后在内侍的搀扶下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御辇。紧接其后的便是晋王杨广与萧妃的轿子,彩旗仪仗早已排列整齐,文武大臣簇拥着御辇向西而行。

这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正沿着笔直的石板大道出兰林殿去建章宫,萧妃脸上露出了幸福而羞涩的笑容,映着阳光,十分灿烂。抬头向前看去,开道红棍,黑漆描金,由一队队身着黄马褂子銮仪兵骑着高头大马双手高擎。紧跟着的是身着绛紫长袍的宫廷乐队,笙、弦、板、龙头笛、画角、铜号,琳琅满目,钟鼓齐鸣。数百红衣銮仪兵手执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龙纹伞、方伞、圆伞,朱红、碧蓝、金黄、乌紫的龙凤扇,有圆形、方形、六边形等等。此外有各种颜色的幡、麾、节、氅,在风中迎风招展,灿如云霞。回头望望,一个个手持斧、枪的黄马褂侍卫拥在轿后,各位藩王及外藩前来朝贺的使节均在车队伍后面,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朝中的文武百官。

萧妃望着这前呼后拥壁垒森严的场面,不由想起童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庄,自己的养父母,还有清贫本分的舅舅、舅妈,农舍的炊烟,小桥流水,还有那个乞丐老头。

不知不觉中,队伍已来到了建章宫,仪仗分到两边,侍卫布好哨位,文帝和独孤皇后的御辇来至院中,萧妃的轿也随之落下。内侍们分别搀下文帝、独孤皇后及萧妃。晋王杨广在下轿的时候示意内侍不要搀扶,并趁此机会向萧妃投去一瞥,只见她身着微红黑色的凤袍,乌黑的发丝梳理成灵蛇髻,头上饰以步摇、簪珥,垂以珍珠,粉面含羞,光彩照人,杨广看得有些痴呆了。

院内有一圜丘为三层汉白玉石坊,北有皇穹宇和回音壁,迎面一大殿,镏金宝顶三重飞檐,高约百尺,直指苍穹,中央四根盘龙圆柱,代表春夏秋冬,外圈另有两排十二根柱,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和一日十二时辰。

又是九声炮响,文帝和独孤皇后登上高阙,只见阙基三层,汉白玉所筑,晶莹碧透,顶端为蓝色琉璃瓦,高耸入云。阙面为圆锥,围墙北圆南方,蕴含“天圆地方”之义,阙上还有铜凤凰,相传这是汉武帝与仙人相聚的地方。

文帝龙行虎步,走至香案,手执柱香,跪地对天行礼。身后便是独孤皇后,晋王杨广,萧妃以及满朝文武大臣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均行三跪九叩之礼,山呼万岁。宣诏大臣手捧诏书,布告天下,宣布晋王杨广即日完婚,萧氏女正式册立为王妃。

礼毕,皇上的辇驾以及晋王及王妃的轿子回宫,通向未央宫的大街上又是遮天蔽日。

蜜月过后,晋王杨广就带着萧王妃回任所晋州。

这天,萧妃独自呆在王府后阁,她没让婢女陪伴,一个人图得清静。

晋王带一队人马进山打猎去了,这是恩师王韶的主意。

这一阵子,王韶老头儿情绪格外高涨,从长安回到晋阳并州好些日子了,他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那次自塞外胜利归来,陛下在嘉奖晋王的同时,又郑重地说道:晋王有所成就,多亏了子相辅佐之功。陛下褒奖自己,谁能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人这一辈子就是活个脸面吗,这脸面是陛下赏赐的,也是晋王不负苦心给自己争来的。

回到并州这些天,王韶对晋王的约束宽松了许多,这是因为晋王已娶妻室,长大成人了。对大人的管束教诲再惯用过去的那一套显然是不妥的,大人更爱面子,而且,从此以后,王韶还要顾及到两个大人的面子,晋王和王妃。管束略有宽松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韶觉得晋王这些日子也确实辛苦劳累得很,他很想陪晋王到外面去游玩游玩,散散心。但是,挑唆晋王游玩散心显然又不甚妥当。思来想去,王韶终于有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他说,大王,此次回京完婚,在京师逗留,屈指算来已两月有余了,大王还为国事操劳绞尽脑汁,当然这也是责无旁贷的,但身为藩王也不可顾此失彼,荒废了骑射之功。

初为晋王妃(2)

杨广听了,点头称道:“是啊,好久没练弓射之法了。”

“依老臣之见,请大王率一队人马到山林中演练骑射,老臣也极愿随从。”

王韶的这番话,说到杨广心坎上去了。他高兴地说:“好极了,这样既演练骑射,又不费钱财弄得一些野羊山兔来犒劳犒劳,还不违背父皇和母后倡导的节俭规则,真是一举两得,好极了。”

当下便召唤人马,装备刀枪弓箭,浩浩荡荡开进山里去了。

从自己被接到长安这几年,再到与晋王完婚一道回到并州,这么多日子里,萧妃感到惟有今天最得安闲。从踏进长安城那一天起,自己的心中就一直有一丝牵挂,虽然那时还小,不懂得男女之情,只是朦朦胧胧知道自己是晋王的妻子,是妻子就该有惦记丈夫的心。眼下,初为王妃的那些惊恐、兴奋和新奇都已经逝去,一切又回归平静,但这种平淡与那日复一日地洗衣服做饭,饲养鹅、鸭的平淡大不一样,这是一种闲散清淡的平淡,是一种身在高处的平淡。舅舅常对她说起富贵人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不正是这样吗!

虽说萧妃已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却也还时常记起乡野茅舍间的那些光景。黄昏时分,攀缘在竹篱笆上的牵牛花闭锁了一个个粉紫色的喇叭,簇拥在窗下的晚饭花正在开放。晚霞清风里,吃过了南瓜粥饭,舅妈便坐在小竹登上,腿上放一个青竹笸箩,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做着她那似乎一辈子都做不完的针线活,一边听着丈夫与养女齐声念着,“关关睢鸠,在河之洲。”念到高兴处,舅舅会打趣地跟舅妈说:“嗨,咱们的女儿日后定会让不少君子寤寐求之呢。”

此时想起来,萧妃的双颊还似有些发烫,那时候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意思,还随着他呵呵地傻笑呢?

萧妃又在竹笈中翻捡出那册书,放在桌上默默地诵读,“羔羊之皮,素丝五色,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咣一声,窗户被撞开了,一股强风扑了进来,将书页哗哗翻着。萧妃急忙起身去关窗,这才发现天色大变,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清晨,晋王带着人马出发时还是朗云晴空,午饭那会儿还是艳阳高照。没过一个时辰,天就阴沉下来了,不多时,天地间犹如傍晚时分那么昏暗,随着一道闪电的光亮,一声响雷掠过,铜钱大的雨点便噼噼啪啪地倾泻下来。瞬息之间,四面八方哗哗地响成一片。

萧妃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关好窗户,走到门外的廊檐下,肩头轻轻靠上廊柱,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看不见缝隙的雨滴。只见天空白花花的一片,萧妃心里焦急,晋王他一定遇雨淋了。山林之中到哪里去躲避,若是走在返回的途中,纵然遇到三两间茅棚,也容纳不下那么多人马。王韶你这老头儿,怎么偏在今天让晋王去演练骑射呢?唉,真是的!

青石阶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萧妃的鞋袜。又一阵风吹过,她不由得两肩一颤,感到了一丝凉意,便走回房内,在桌旁坐下来,眼睛还一直望着窗外。渐渐地,倾盆大雨已经过去,天色稍稍明亮了一点,可是密若麻线一样的雨线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不停。萧妃用一只手支起下额,呆呆地坐着,直到婢女捧送上一盏灯来。

就在此时,听得前庭有人叫道:“大王回来了!”

萧妃赶忙站起往门口奔去,还未挪步就见晋王杨广弓着腰一头撞了进来。杨广双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朗声大笑道:“哈哈,野羊毛没见着一根,却让天公洗了个澡。”

说话之间,脚下已淌下了一湾水来,萧妃赶紧拿出干净衣服,说:“还笑呢,快换上衣服,小心着凉!”看着晋王擦干身子,换了衣服,萧妃又问:“怎么就没想到带件油布衣?”

“谁说没带?”杨广答道:“兵尉给我带了油布衣去的。不过,你想,那么多人马都淋雨,还有恩师在一旁,我怎能一个人穿那油布衣呢?”

萧妃心头一热,都说晋王仁孝贤俭,今天她又一次亲身领略到了,遂对杨广说:“我去叫人煮些姜汤给你喝,驱驱寒气。”

杨广嘱咐道:“让厨士多煮一些,给今天淋了雨的将士们都喝上一碗。”

很快,姜汤煮好,萧妃没用婢女,亲手托盘将一大碗姜汤端了来,放在杨广面前,她轻轻叹息一声,心疼而又动情地说:“为了与士兵同甘共苦,自己也淋成这个样子,你这个晋王啊,怪不得朝野上下都夸你哩!”

杨广淡淡一笑:“这阵子我听到溢美之词已经够多了,爱妃也来取笑我。”

“哪个敢取笑大王,我说的全是心里话。”

“唉,说仁孝也好,夸干练也罢,还不都是父皇教诲,恩师督导之功吗,我不过是用心练习而已。”

“也不尽在教诲督导,还在自己品德天性。”顿了顿,萧妃又说:“同样是父皇教诲,同样有贤能辅佐,皇太子不还是……”

“咳!”杨广打断她的话:“不可随意议论太子。”

萧妃知道言语有失,脸色忽地红了,自愧地笑了笑。

杨广捧起姜汤,送往嘴边的时候,眼光倏的闪了一下,双手将汤碗送回桌上。沉思了片刻之后,像是对萧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你说,自古以来,为什么皇位非要传给长子不可呢?”

初为晋王妃(3)

萧妃微微一怔,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那老乞丐“母仪天下,命带桃花”的声音。

金陵邑是在秦始皇十七年改秣陵县的,三国时候,吴国大帝孙权在此建都,并改秣陵为建业。晋灭吴之后,把秣陵的名字又改了回来。到了晋愍帝建兴元年,又将秣陵改为建康。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浩浩长江翻滚着波涛在建康自北向东奔涌而去,伴随着千年不息的滔滔江水,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打磨,建康也繁衍成了一座繁华的大都市。

如今,建康是陈国的国都。

开皇八年(公元588年)三月,隋文帝杨坚颁布诏书,下令讨伐陈国。

杨坚放眼眺望,他仿佛已经看到大隋的旗帜在建康城头猎猎招展,亡国之君的陈后主匍匐于自己的脚下,江南百姓欢呼雀跃,颔手称庆。他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八年了。

八年里,他曾担心隋朝刚立,国基不稳,今天,国力强盛,百姓富足,伐陈所需绰绰有余。八年里,他曾忧虑突厥频扰,北疆不宁,自晋王北上之后,该打的打了,该笼络的笼络了,自此突厥各部很是驯服,北疆边陲也就各自安宁了。八年里,他还需不时地分出精力去安抚江南那小小的梁国,处处预备稍有不慎反会给陈朝增加了力量,而今也大可不必了,萧岿已死,萧琮即位,去年,文帝诏令萧琮率百官入朝,他当然不敢违抗。萧琮领着文武百官同几百人到了长安,隋军随即便驻进了江陵。文帝封了萧琮一个莒国公,同时下诏废梁国,这样,兵不血刀,小小的梁国便销声匿迹了。

天时地利都向隋文帝表明,剿灭陈朝,一统江南的大业可以开始了,目前首要的事情是:谁来担当这次南征平陈的统帅。

对于这件事,杨坚心里的盘算已有些时日了,他看中的人选就是晋王杨广,几年前,他命杨广晋王出塞援助沙钵略可汗,就是有意锻炼和检验晋王的谋略才干,果然不负重托,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后不久,文帝又让晋王进京,兼任雍州牧,掌管京师一带事务。一年多了,晋王在雍州牧任上稳健干练,仁和公允而颇得欢声。最使文帝得意的是,晋王的清廉节俭之美德。

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文帝忽然提出要偕同独孤皇后去晋王的府上看看,这当然是一次事先不作张扬的视察,其结果令文帝深感欣慰。

晋王府里里外外不见丝毫奢华的装饰点缀,窗棂上糊的是白纸,门楣上垂着百姓家常见的竹帘,床榻上的帐幔素雅洁净,墙角处堆放着几件琴瑟琵琶,蒙着厚厚的灰尘,弦也断了几根,显然是好久没有弹过了。最令独孤皇后高兴和放心的是,晋王府里除了萧妃,竟没有见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后阁使役的婢女全是一些老妇人,打扮得朴素庄重,独孤皇后最忌恨男人不敬爱原配发妻,而一味宠爱那些孤媚妖娆的后纳之妾。

天色将晚,杨广与萧妃奏请父皇母后屈尊共进晚餐,文帝顺口开了句玩笑:“你们有什么美味给朕吃的?”

萧妃面有难色地答道:“不知父皇母后驾临,未及准备,只有府上平常用的瓜豆蔬菜。”

文帝大喜,即命随身侍从速于宫中拿一些鱼肉,还带来酒作为给晋王的赏赐。

那天晚上回宫之后,独孤皇后对文帝大发了一通感慨:“几个皇子中惟有广儿难得啊,太子勇要学学广儿就好啦,听说在东宫,勇儿根本不和元妃住在一起,整天与那个云氏厮混,成什么样子!”

文帝听了并不作声。

独孤皇后继续唠叨:“广儿多么体恤别人,宁肯与部下一块儿淋雨,也不愿自己穿油布衣,太子他能做到吗?”

晋王的美善德行文帝已听说,心里自然高兴,可此刻他有点烦,烦的是皇后的这些话分明是在说立杨勇太子有些不当嘛。他也烦太子,烦他不成器,恨铁不成钢。但文帝不能再顺着皇后说下去,那样无异火上浇油。他只是说:“按广儿德行才干,日后必将担当大任。朕是说过,将来太子即位之后,也必须靠广儿和几位兄弟相帮,大隋江山社稷才能牢固呀。”

这些话是皇后愿意听的。

现在,文帝觉得是托大任于晋王的时候了,他要让杨广做平定陈国的统帅,独孤皇后得知此事,对文帝说,陛下的心思与臣妾不谋而合。

开皇八年十月,文帝下旨设淮南行台尚书省于寿春,命晋王杨广为行台尚书令,总揽筹划伐陈事宜。

晋王杨广又要远离京都,去寿春赴任了。

这天晚上,萧妃没有一丝睡意,嫁给晋王这几年来,这是第一次与他分离。而且,这一别是两三个月,还是一年半载都很难预料。此时萧妃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忧虑担心,还是依依不舍,都有,却又不全是。想着要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好埋头翻箱倒柜,为丈夫收拾行囊。

杨广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对萧妃说,但见她在屋里来来去去地忙碌,也不愿耽误她,就叫来柳惠给萧妃帮忙。

柳惠是独孤皇后专为萧妃挑选的贴身侍从,来晋王府一年有余。自从那次文帝皇后驾临晋王府以后,独孤皇后对萧妃愈加赏识和体恤。萧妃进宫几年呆在皇后身边,已情同母女,对萧妃有了一层母爱的成份,她想到萧妃是江南女子,身边要有个习俗相同的人伺候才妥当,不仅仅是在吃饭穿衣上懂得照顾,遇有闲闷之时说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有了一份乡情,一定会显得更亲近一些。独孤皇后想到莒国公萧琮,就差人去莒国公那里选了十几个萧琮自梁国入朝时带来的宫女。最终是柳惠被皇后选中,就来到萧妃身边。

初为晋王妃(4)

说来凑巧,这柳惠与萧妃也算是有缘份。她与萧妃竟是同乡,柳惠的家与萧妃舅张轲的那个村庄只一河之隔,相距不过五里地。只是柳惠早几年就随父亲到江陵城里谋生,离开了家乡,后来又得到一个在皇宫里当差的亲戚的帮助做了宫女。柳惠大萧妃三岁,自幼丧母。她文静大方,虽不识文断字,更不会填词作赋,但在性情上与萧妃多有近似之处。萧妃自入宫以来,久不见江南同乡,见了柳惠竟如遇见亲人般,加上柳惠手脚勤快,与萧妃也很谈得来,萧妃待她如同亲人,呼她柳姐。开始时,柳惠听萧妃这么称呼自己,这可是要命的事,玩笑不得。萧妃来了乡间女子的泼辣任性,偏要叫:柳姐,柳姐。柳惠无奈,只好约定只在后阁内使用这个称谓,出了后阁可万万使不得。

杨广见二人忙碌得差不多了,对柳惠说:“阿惠,本王这次受陛下重托南下平陈,可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回来的,我走之后,你定要细心照料王妃才是。”

柳惠低头躬身答道:“大王尽管放心,我会服侍好王妃的。”

杨广瞥了一眼窗外,又道:“天气说冷就冷了,你要记住为王妃备好添加衣裳,饮食起居之事更需要细心。阿惠,等我回来的时候,若要看见王妃饿瘦了,病倒了,可是要拿你问罪的呀。”

柳惠知道,晋王玩笑之中怀有叮嘱,也笑笑道:“大王,凡由我服侍的事情定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柳惠斜了一眼萧妃:“只是王妃若思念大王之心过重,吃不香,睡不宁,这样的闪失大王可不能怪罪于我呀。”

“哈哈……”杨广一阵朗笑。萧妃也粉面含羞,红霞飞上香腮,向柳惠嗔怪道:“去,什么时候学会了油嘴滑舌!”

柳惠双手掩面也呵呵地笑了起来,说:“天不早了,大王和王妃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妃道:“没什么事了,你忙碌了一天,也早些休息吧。”

柳惠应喏,退了出去。

杨广走向萧妃,伸开臂膀拥揽着她的双肩,与她同在床沿边坐下,问道:“爱妃困倦了吧?”

萧妃摇了摇头,将脸颊贴在杨广胸前说:“不困倦,只想与大王多说一会儿话。”

“也好。”杨广说着,将萧妃拥得更紧了:“天亮以后我就要启程去寿春了,有几件事想再叮嘱爱妃几句。”

萧妃听杨广有要事说,便抬起头来,注视着杨广说:“大王有事尽管吩咐,我定会记在心里。”

杨广点了点头道:“此番远征南陈,心中自然不免时时牵挂爱妃,但有柳惠在你身边服侍,我也就放心多了,爱妃与柳惠情同姐妹,不分彼此实在是难能可贵。不过你们二人在说笑时,最好不要提及梁国怎样,萧帝如何,以防隔墙有耳,造成误会,节外生枝。爱妃毕竟是梁帝之女,梁国也已经没有了。”

萧妃听了,不禁神情有些暗然,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柳惠来到晋王府,萧妃有了同乡知音,二人在谈笑中不免时常提及家乡的风物,氤氲的村落,清澈的河水,碧绿的竹林,不一而足。柳惠曾是梁国宫女,在宫中几年常常见到萧妃的父母,兄弟姐姐,耳闻目睹了许多梁朝皇室间的趣事,自然就与萧妃不时提起,萧妃有时也觉得新奇,听得津津有味,时而开怀大笑,拍手叫好。杨广看在眼里,几次想劝诫她,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除此之外,杨广也想到只要自己在爱妃身边,纵然她言语稍有些出格也无大碍,没有人敢怎么样,然而今晚他就必须要说几句了,因为他明天就要离开京都。

萧妃又微微抬起头说:“谢谢大王为妾妃想得周全,我都记在心里,一定改过。”

“唉,你我之间无改过可言,就是怕别人误会,生出无端枝节来。”杨广又道:“另外,我走之后,父皇母后那边定会常遣人过来问暖问寒的,这是对咱们的关爱,记住,无论来的是官还是仆从,全都要躬身迎送,盛情款待,切不可因尊卑之分而冷遇怠慢了任何一个人。要知道,凡是来者,都是父皇和母后身边的人啊。”

如果说,此前萧妃对晋王的为人处事,才识谋略是推崇赞赏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她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觉得晋王不仅为人心胸豁达,而且处事无微不至,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

萧妃动情的依偎在杨广怀里,不无自豪地说:“过去,妾妃以为自己读了几卷书,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伴随大王几年,才渐渐地看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今日才更加醒悟到,在妾妃身边就有学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贤经卷,这圣贤经卷就是我的夫君。”

杨广不以为然地笑笑:“你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知道爱妃知书达理,处事很是得体,明天要出征远行,跟爱妃多啰嗦几句罢了,你反而跟我虚言起来了。不过,说千道万还是那句话,身处京城,不比去藩为王,在父皇和母后的眼皮底下,时时处处还是更加谨慎些好。”

萧妃忽然记起来了,这句话在离开并州前往京城赴雍州任的时候,晋王就及其郑重地说过。

直到去年夏天,父皇母后驾临晋王府之后,萧妃才逐渐懂得杨广所说的,处处谨慎之中包含了哪些内容,她明白了,为什么在离开并州的时候,晋王将府中年轻貌美的婢女全都打发回家,把绸缎账幔、华丽陈设悉数赠与了并州几位下官。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来到京城之后王府上再不见了乐师,为什么那些断弦尘封的琴瑟搁置在墙角无人理会。晋王有远见,他是对的。

谋废太子(1)

“不是跟你开玩笑。”杨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夜我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做皇后。”萧妃一下子从杨广的怀里挣脱出来:“那……那么……大王是真的想……”

时光如白驹过隙,平陈之后转眼间十年过去了,晋王杨广在扬州总管任上也度过了十年光阴。

晋王杨广本来就对这片水乡泽国有些依恋之情。因为在他心灵深处那蓄存已久的的希望似乎还很遥远,甚至还可以说很渺茫。既然是这样,那就不如暂且不想。

而就在这时候,杨广听到了最近在皇宫里发生的几件事,确切地说是有关皇太子的几件事,让他久存心底的希望之星又开始渐渐地明朗起来,就在那一瞬打消了久居南国的念头,他看到自己的宏图大业是在北方,在长安,在森严而又辉煌的皇城里面。

在总管府的众多属官里,杨广对张衡甚为信任。张衡幼怀志向,才思敏捷。他十五岁入太学授业。开皇初年,被文帝拜方司门侍郎。杨广出藩并州时,张衡即拜放并州总管掾,后来又随扬广来到广陵,成了扬州总管掾,许多年来一直跟随杨广,既是晋王的属员,更是他的密友。

就在杨广调任扬州总管的时候,文帝曾有旨意,特允许他每年进京朝见一次。这样一来可以让他专心做好扬州任上的事情,二来又免去了有事必朝的千里迢迢劳顿之苦。杨广对父皇的关爱和用心甚为感激。但作为崇高仁孝的晋王,每逢重要节令和岁末年终,他都要派官员带上许多南国的丝绸珍宝及各贵特产,进京问候一下父皇母后和文武大臣。而每每担此重任的官员就是总管掾张衡。

这年岁末,即开皇十八年的年末,张衡又一次为晋王完成了进京朝贡皇上皇后和文武百官的使命,回到了广陵。

以往张衡自京城回到扬州总管府上复命时,总是与晋王说一些皇上皇后的身体起居,以及文武大臣收到礼物之后,对晋王感谢赞扬之类的事。而这一回见到晋王,行礼问安之后,张衡却选了一个新的话题。也许,张衡早已知道晋王对此话题更有兴趣。他说:“大王,依下官之见,你应该尽快早作准备,去京都朝见皇上皇后。”

“哦?”杨广心里诧异。他没想到张衡会开门见山地说到朝见一事,因为他每年进京朝见都是在五六月间的暮春初夏时节。那时候北方的严冬已经过去,而炎夏的酷暑和秋天的大风尚未来临,是最适宜北上的时候。久而久之,已成惯例,张衡更该知道。杨广问道:“总管掾,此次进京,莫不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本王不利的消息?”

张衡微微一笑:“大王,这回你可说错了。正好相反,这次下官进京,所听到的都是对您有利的消息。”

“噢,真的吗?”杨广内心有些激动,“总管掾都听到了什么情况?”

张衡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说:“朝中文武都纷纷传言,皇帝陛下已对皇太子失去宠信。甚至有人猜测陛下正在思谋着另立……”

杨广摆摆手,止住了张衡后面的话,说:“事关大隋基业,你我都不可胡乱猜测。”

张衡但知言语有失,忙低头称是。

杨广又说,“凡事无风不起浪,你听到的那些纷纷扬扬的传言,一定是由什么事情引起的吧?”

“正是如此。”张衡答道。接着,他向杨广讲述了这么一件事。

依据惯例,每逢冬至,朝中百官都要入宫朝贺皇上,进献贺礼。这年的冬至,文武百官朝贺之后,又结队去了太子宫。皇太子杨勇身着礼服,大陈乐队,在东宫外热热闹闹地迎接百官,仪式非常隆重。

这事传到文帝杨坚那里,龙颜大为不悦。第二天早朝,文帝面对群臣正色道:“昨日冬至节,朕听说百官相率朝见东宫,不知道这是遵循的哪朝规制礼仪?”

殿下一时无人应答。少顷,尚书仆射高熲出列奏道:“陛下,百官去东宫应为祝贺,不应用朝见一词。”

“是吗?”文帝冷冷地反问道,心中不免有些反感。他认为殿下群臣之中,无论是谁出来为杨勇说话都情有可原,惟独你高熲不该出头。因为高熲的儿子已娶了太子的女儿,两人就是儿女亲家。看来高熲是自恃功高权重,竟连这些嫌疑都不顾忌了。文帝想,既然你无所顾忌,朕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于是说道:“既然是节日祝贺,按常理应该是三三两两,至多也不过十个八个的相随同行,而且是陆陆继继,你来我去,随便哪个时辰都行,为什么百官同时集合起来列队同行?是有人征召,还是巧合?为什么太子还身穿礼服,鼓乐喧天地迎接百官?这又是哪国的礼制?”

皇上这连串的发问,殿下群臣鸦雀无声。

文帝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观察了一眼殿下群臣面色,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样子,高熲也耸了一下眼皮。于是他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自古以来,朝纲礼制等级森严,上下内外有别,君王臣属才不至于混淆。太子勇虽然将继承大位,但目前仍是朕的臣子。正冬节令,文武百官列行朝贺东宫,不合朝廷典章制度,应当立即停止。下不为例,如有违者,一律按谋反问罪。那时候,朕就不管他与太子有何关系了。”

群臣听得明白,这最后一句显然是有所指。接着,文帝又道:“当然,擅以礼乐迎接百官是太子之过,朕自然不免追问教训的……”

谋废太子(2)

听了张衡的讲述,杨广沉呤半响,心中暗暗思忖:依父皇的脾气看来,对于太子已不是有些不信任,而是心中早已有了猜忌。他自思自叹着说:“唉,单就这件事而论,太子也是做得有些过分了,其实对他自己也不利,比如高熲……”

“大王说得很对。”张衡接过话茬,“乐队受贺一事过了没几天,陛下传旨,挑选宗卫侍官充实皇宫禁卫,一下子就从东宫禁卫中选了一批精悍校尉。这回又是高熲急急奏道:”若皇宫尽选取强者,恐怕会使东宫禁卫力量太弱了。‘陛下一听更是恼火,说:“朕随时行动,禁卫必须雄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强武?’几句话便把尚书左仆射呛得额头冒汗,垂头丧气地退下。大王您想,这怎能不让人猜疑太子与高熲大人串通一气呢?”

杨广一拍大腿,似有感慨地说:“唉,这个高熲,怎么这么不看眼色。他果真以为功高可以震主吗?嗨,总管掾,刚才说的这些事,与你开始提到的要本王进京相见又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张衡笑道:“大王一世聪颖,不要假装糊涂,还非要下官说出来吗?”

杨广仍然是摇了摇头。

“大王,依下官之见,若皇帝陛下真的思谋废立之事,那最有希望立为太子的就是———”张衡说着,伸出右手的食指指了指杨广。

杨广慌忙伸手将他的手指按下,说:“太子废立是大事,只有父皇可以言说,除此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胡乱猜测。”

张衡道:“这些道理下官自然明白。不过大王,人生之中要成就几件大事,就要有成大事的时机。机遇到了,立刻伸手抓住,事就成了。若稍有疏忽犹豫,时机错过了,就会一去不复返。下官以为,目前正是该大王伸手去抓一抓试一试的时候。”

杨广觉得,张衡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好似火镰敲击火石迸发出的一簇簇火星直射自己的胸膛。腹内仿佛有一堆干柴,哪怕有一点火星溅上去,定会燃起熊熊烈火。杨广明白,这烈火一旦燃烧起来,是会烧塌苍穹的。所以他一直躲闪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闪,或许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于是他对张衡说道:“咱们俩今天说的话绝不能再和任何人提起!”

张衡点头道:“大王尽管放心。下官跟随大王多年,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自己心中还是有数的。”张衡的确心中有数,因为他早已看出了杨广心中想着什么。

这一夜,杨广辗转反侧,没有丝毫的睡意,心里似有一股激流在奔腾汹涌。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胸中那堆干柴已经点燃了,火苗上窜,直燎得他喉干舌焦。

反正是睡不着,杨广索性坐了起来,拉过一条棉被围在身上。

萧妃也睁开了眼睛。其实她也一直没有睡着,听着杨广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也似乎有了某种感应。此时见他干脆坐了起来,自己也不想再装睡,禁不住问道:“大王,你今天怎么啦,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也没什么事,就是睡不着。”黑暗中,杨广淡淡地答道。

萧妃掀开被子,披衣下床,摸索着点燃了一盏灯,又回到床上陪杨广坐着。昏暗的灯光里,她看到丈夫脸上那凝重、痴迷,似乎还夹杂着内心难以掩盖的激动。她故意试探着问道:“要不,我去叫柳惠过来……”

“唉!看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杨广打断萧妃的话,说“在你们女人眼里,男人到了夜晚除了寻床弟之事就再没有什么可想了,对吗?”

萧妃摇摇头道:“大王可真是冤枉妾妃了。我是见大王满腹心事又不想对妾妃讲,所以……唉!”

杨广笑了:“爱妃的眼力不错。我不是不想对你讲,是怕把心里想的事讲出来,惊得爱妃更无法入睡!”

萧妃秋波盈盈,冲杨广浅浅一笑道:“妾妃随大王这么多年,虽没见过什么排山倒海的阵势,耳闻目睹的事情也不算少了。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令妾妃惊恐呢?”

杨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两眼直盯着萧妃,良久,他突然问道:“爱妃,你想不想做萧皇后?”

这下萧妃真的就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凉水,浑身猛地一颤,脸色都灰青了,张口结舌地说:“大王,你,你……”

“哈哈哈……”杨广见她这副模样,高兴地大笑起来,展开披在身上的棉被,将她裹进来,说,:“刚才还说没有什么能吓倒你,看,只一句话,就把你惊得这副模样!”

萧妃难为情地说:“真没想到大王会拿这样的话跟妾妃开玩笑。”

“不是跟你开玩笑。”杨广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这一夜我都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做皇后。”萧妃一下子从杨广的怀里挣脱出来:“那……那么……大王是真的想……”

“不错,我是想做皇帝,继承父皇的大业!”

“那皇太子……”

“当然,我得先取得皇太子的地位,才能继承皇位。”

“不,不是。我是说,父皇陛下早已立杨勇为太子多年了!”

“事在人为,凡事都是可以改变的,所以,我一直在想———”杨广对萧妃讲了张衡在京城里听到的事情,以及要他进京朝见父皇的想法。

“我觉得张衡说的有道理,应该去京城里看看。”杨广继续说,“当然,事关天下安危,父皇即使有什么想法,时机不成熟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的。不过,我想可以从母后那里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消息,探得点风声。父皇母后号称宫中二圣,有什么大事总是一起商议,拿出决断。再说,父皇能当着朝中群臣严责太子的过失,很有可能还是受到母后的影响。”

谋废太子(3)

萧妃听了这番话,情绪稍稍有点稳定,她轻轻地说:“妾虽然也生在帝王之家,却自幼生长在乡野民间,见识短浅,更无城府,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妇道人家。幸是天降荣华富贵,我们夫妻也恩爱甜美。妾妃原想,此生能得这般境遇就已满足了。大王这些年来,你做过的事情,无论是对还是错,妾妃从来不阻拦干预。今天这事我也不想多说,只想提醒大王,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定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从事,万万不可轻易将自己的心思流露出来。”

杨广心里很是感动,拉过萧妃的手抚摸着:“凡要做大事,都得冒风险的。我也仔细想过,依我晋王才干威望以及对朝廷所作的贡献,都不在皇太子之下,按说继承父皇基业的应该是我晋王,而不是现在的皇太子。对于这一点,我相信朝中文武大臣也不会有异议。可为什么我只是晋王而不是太子。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啊!这种根深蒂固沿袭了多少年的,不看才干功业而传立宗室的陈章旧制,难道就不该改一改吗?”

说着说着,杨广更加激动起来,手都有些颤抖。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这样更会增加萧妃心中的不安,于是他又笑了笑说:“不过,请爱妃放心,我要做就会做成功。目前还不是冒险去做的时候。此次进京,我只是先试探一下父皇母后态度而已。”

萧妃依然喃喃地问道:“不去试探,行吗?”

杨广坚定地摇了摇头,反问道:“爱妃的命相不是母仪天下吗?眼前也只有一步之遥了,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长安,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晋王杨广带着萧妃又一次回到了京城的晋王府。到京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皇宫向父皇母后行朝见之礼。仪式很简单,与往常几乎没有两样。

晚上,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在后宫赐宴晋王夫妻,摆满了美酒佳肴的餐桌旁,只坐了父亲、母亲和他们的次子及次子媳妇四个人。这次见到父皇和母后,杨广与萧妃都有一种明显的感觉,那就是:他们都老了!杨广过去从未想到过,人要老起来会这么快。这回他从父皇和母后身上得到了体验。他由一些细微之处观察到了父皇母后不时显出的龙钟之态,心中不禁黯然。

杨广与萧妃同时端起酒杯,分别向父皇和母后恭诚的敬了酒,萧妃说道:“父皇母后终日为天下辛苦操劳,才有今天我大隋的国泰民安,国家甚幸,百姓有福。不过臣妾以为,父皇母后的安康长寿,才是国家和百姓的最大幸福。臣妾肯请父皇母后千万要保重龙体。”

萧妃的这些话让文帝杨坚十分感动。作为皇上,他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场合听到许多人异口同声祝福的言词。然而,那些都是必须的礼仪使然,而且那如其说是对自己的祝福,倒不如说是对皇权的赞颂,甚至口是心非者大有人在。文帝杨坚觉得,萧妃此时说这些话就不同了。萧妃自幼失去父爱母爱,九岁入宫与皇后情同母女,仁孝恭顺,她说的是心里话,是一个儿媳对父母的衷心祈愿,因而文帝感动。

他微笑着,看着端庄持重的儿媳,说:“儿媳一片仁孝之心难能可贵呀!放心,朕与皇后自然会多加珍重的。不过,自古以来,生老病死在天数,是不可人为的。但是,永保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却不尽在天道,而是人大有作为的!”

杨广颔首微笑道:“父皇说得极有道理。然而,天下任重,国家道远,全由父皇母后担承,长此下去难免劳损身心。儿臣以为,父皇母后无须事必躬亲,可让太子多分担一些……”

“哼!”独孤皇后打断了杨广的话,“勇儿?他……”

文帝朝独孤皇后举举酒杯,看上去像是邀她一同喝酒,实则是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这些杨广与萧妃都看在眼里。他们都在心里揣测:父皇是不愿让那些不愉快的事破坏了家宴的气氛呢,还是不想让我们夫妻听到由他们亲口说出的对太子不利的话?

“广儿,”文帝放下手中的酒杯,和蔼地说:“这些年你在扬州为政一方,上至州县官吏,下到平民百姓,对你的德才都无不称道啊!”

“父皇过奖了。扬州所辖州县原本就是我大隋富庶繁华之地,这几年风调雨顺,商旅畅通,更显得诸业蓬勃向荣。说到根本,都是父皇圣恩浩荡,佑护天下政通人和的结果。国家大业隆盛,地方才能随之兴旺。这些年来,无论是在并州还是在扬州,儿臣时时谨记父皇的教诲,凡事无不以克勤克俭,体恤百姓的圣训为指导,从中受益匪浅!至于儿臣本身哪里有什么德能才干,不过属员的夸张而已。”

文帝对于杨广的谦虚谨慎非常欣赏,因而更加喜形于色,便道:“朕以为并不尽然。若说下属难免有虚夸的赞颂之辞,那智觊禅师的奏表都是真情实言。”

智觊禅师是江南天台寺的禅师,也是南宗禅的始创者和著名领袖,与杨广私交甚深。文帝对佛学禅宗极为推崇,也非常愿意与人切磋议论。这其中有着很深远的根由。

佛教是自汉朝由天竺传进中国的。到了魏晋时候,由于天下大乱,张扬大慈大悲的佛教顺遂芸芸众生渴望慈悲安宁的心愿,很快流传兴盛起来。尤其是江南,因为梁朝武帝看破红尘,转入佛门,成了一个在位的和尚皇帝,使得佛教在江南一带格外兴旺。不几年时间,各地建起的寺庙就有四百七八十座。寺庙里整天香火不断,烟雾缭绕。

谋废太子(4)

在北方,佛门子弟的运道就不太顺畅了。周朝武帝看到,建盖的一座又一座寺庙占了大片的良田,而一批又一批遁入空门的佛教子弟,原本应该是国家军队中的士兵。佛教的昌盛直接侵扰了农耕和国家防务,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隐患啊。于是,周武帝号令大举灭佛,禁断了佛教。

文帝杨坚代周建隋之后,佛教马上时来运转了。

杨坚就降生在莲花台下,由智仙尼姑抚养长大。他自幼深受佛门薰陶,沐浴着佛法的恩惠,对佛教有着极深的感情。周武帝禁毁佛教以后,智仙尼姑就身着法衣,隐居在杨坚家中,直至病逝。那时,杨坚已官拜隋州刺吏。

更为重要的是,杨坚尚在襁褓之中,智仙尼姑便预言“此儿日后能得天下”,结果真的应验了。他由衷地感谢佛祖的点化。当他登基称帝后,便立即开始报答佛祖恩典:建寺塔,度僧尼,作佛事,写佛经。在文帝的倡导下,佛教在北方又重新兴旺起来。

杨广乃至萧妃对佛教的推崇,当然缘于父皇母后。他在上任扬州总管不久,就在广陵的大召寺设下“行僧斋”。隆重地接受了“菩萨戒”。为他受戒的戒师便是专程从天台寺请来的智觊禅师。受戒之后,智觊送给杨广一个法号,“总持菩萨。”在佛门,这不仅仅是一个法号,更是一项了不起的荣誉。

自此,杨广与智觊不断有书信来往,讨论佛学经典,交流本人参禅悟道的体念。对佛门有利的事,杨广便觉得义不容辞。智觊曾先后请他做庐山东林寺、顶峰寺和荆州玉泉寺的住持,他都欣然接受。而且还将智觊修建玉泉寺的事上奏父皇。文帝亲书玉泉寺额赐于智觊。由此智凯又与文帝搭上了关系。每逢节令,他都差遣僧人进京朝贡。文帝宫中的一卷《玉泉伽蓝图》就是智觊送上的。智觊还常有奏书报来,刚才文帝对杨广提到的奏章便是不久前刚刚报送来的,而且还是专为颂扬杨广在扬州的政绩而写的。

文帝对智觊之言笃信不疑,他更相信做杨州总管的儿子决不会辜负自己。兴致所及,他一边喝酒,一边将智觊的奏书对杨广背诵了几句:“茂绩振于山西,笑声驰江左;管淮海之地,化愚钝之民;今太平之世,路不拾遗……”

听着文帝的背诵,独孤皇后自豪地笑了。或许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她笑得那么光鲜灿烂,神采飞扬。她笑着对杨广说:“广儿,记住你父皇的话,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尽在人为,咱大隋天下还指望着你哩!”

杨广觉得,母后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鼓励,倒不如说是一种暗示。鼓励是明摆着的,要自己尽心竭力,恪于职守,让江山社稷长盛不衰,做一个上不负朝廷,又深得百姓拥戴的好王好官。那暗示是什么?母后在暗示什么?就得全凭自己揣摩了。这多么像佛家说的修行悟道啊!禅宗是分为南北两派的。北宗讲究修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劳其筋骨修行苦炼。而南宗则讲究的是“悟”,所谓修禅悟道。一旦顿悟了禅机,你就成功了。这种悟的过程也许是漫长的,但也许就是一瞬间,所谓“顿悟”。这里面除了本人的灵性之外,恐怕还得有个明白人来指点。

杨广信奉南宗禅,他觉得自己此时正在参悟禅机。这些天来。他一直忘不了那一桌家宴上父皇母后的言语表情,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却又拿不准,抓不住。一定要谨慎小心行事,要不然,就算父皇不降罪自己,也会贻人笑柄。

萧妃和杨广在京城的半个多月里,各种名目的宴请应酬天天不断,不外乎都是王公大臣皇亲国戚的邀请,场面自然个个都安排得热烈喜庆,推杯换盏之间处处洋溢着对晋王昨日功勋与未来前程的赞美之词。萧妃和杨广都被弄得身心疲惫,但却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兴奋,那是一种谦恭的兴奋,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如果不能博得这些人起码的信任和好感,那么他们的计划将难以实施。

屈指算来,朝廷重臣或皇亲国戚里面,没有主动邀请他们夫妻的大概只有两人:一个是尚书右仆射杨素,另一个便是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杨勇。

太子杨勇不邀请自己,倒还说得过去,一来他自以为是太子,地位自然要比藩王高,又是长子,其次,这也是杨勇的一向为人,也正是他的这一秉性,才让他失去了很大一部分人心。而那杨素老儿自恃功高,深得父皇信赖,在朝中位高权重,竟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杨广心中很是气愤。

萧妃道:“大王,依妾妃之见,那杨素不邀请我们,我们就主动去拜访他,更显得大王的谦恭礼让,胸襟开阔。如果不去,不但被人认为大王没有礼仪,更重要的是无异于将这一重臣推向了太子那边;如果大王主动去登门拜访,以大王的地位与声誉,说不定那杨素还会受宠若惊哩!那么,以后的路就更好走了。”

杨广一听,茅塞顿开。

杨广与萧妃亲自登门造访了杨素。果然不出萧妃所料,杨素非常激动,高兴得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他与杨广、萧妃互致问候,寒暄落座,仆人刚刚送上茶水,他便忙吩咐准备酒菜。杨广朗声笑道:“越国公,这会儿才交辰时三刻,摆酒上菜不是早了些吗?”

杨素也哈哈大笑道:“难得与晋王、王妃一聚,老夫今日高兴得很哩!今日老臣要与大王来个开怀畅饮,慢慢叙谈,管它什么时辰不时辰的呢!”

谋废太子(5)

这也正是杨广希望的气氛和效果。

辞别了杨素,杨广夫妻又拜访了大哥杨勇。杨勇带他们夫妻二人到“庶人村”,在这里接待他们。这“庶人村”就是仿照民间农舍在东宫那一片巍峨华丽的殿宇中,建的几间茅舍草房,是杨勇听术士之言,为了逢凶化吉而建造的。

从太子的“庶人村”归来。萧妃对杨广道:“大王,依妾妃之见,我们有必要单独与母后一见。因为母后的态度如何,直接关系到我们的计划能否实施。”

“爱妃,你说到本王心坎上去了。我正在考虑,单独拜见母后的最佳时间哩!”

“妾妃以为,最好是在离别之前去。”

杨广思虑良久,点点头道:“好,就在回扬州之前去。”

萧妃道:“这个时机是最适宜的。临行前去向母后辞行乃人之常情,顺理成章,任谁也不会生出那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猜忌。再说,母子离别是最易激动和渲泄情感的时刻,平时的清规戒律和谨小慎微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说几句过分的话也不会引起是非,尤其是在母后面前。”

杨广频频点头,接着说:“还有一件事需要爱妃帮忙。”

萧妃道:“大王,你我夫妻之间还生分吗?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父皇对宣华夫人也很是宠幸,我想让爱妃送一件礼物给她。”

“这有何难,妾妃遵令就是。”

翌日,萧妃自己又精心修饰一番,来到宣华失人的寝宫,献上一只红色的锦盆。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纯金铸造的凤凰。只见那只金凤凰,细喙长颈,姿态幽雅,栩栩如生。宣华夫人将它立在几案上,一边欣赏着,一边问道:“王妃、晋王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总觉得受之有愧,但不知道晋王为什么要送我这只精巧金贵的凤凰?”

萧妃盈盈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晋王说,夫人像美丽的凤凰一样,只有金凤凰才能相配,所以……”

“咯咯咯……”宣华夫人大笑起来,说道:“是吗?晋王的心思我明白,凤凰是吉祥之鸟,晋王是要我为他多说些好话,保保吉祥福瑞,对吧?”

萧妃心中不禁暗想,这宣华夫人不仅美貌聪颖,而且心直口快,是个性情中人。于是施礼道:“夫人聪明绝顶,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

辞别宣华夫人,萧妃匆匆回到晋王府。

转眼之间,又过了一个月有余,明天又要返回扬州了。

萧妃的计谋果然没错。

听得儿子和媳妇说,明天就要离开京城回扬州去了,一抹愁云漫上孤独皇后的脸颊,遮盖了刚才见到儿子和媳妇时的兴奋的微笑。她轻轻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这才过了几天,又要走了……”接着又说:“日子过得怎么这么快?”

母后的情深深地打动了杨广和萧妃,心底油然升起一股难舍难分的爱怜之情,夫妻二人鼻子酸酸的,眼睛都湿润了,异口同声动情的叫了一声“母后!”

杨广接着说:“儿臣秉承父皇旨意,镇守江南,为国家社稷,儿臣义不容辞。只是儿臣远在千里之外,不能日日侍奉父皇母后双亲,尽仁尽孝,每逢想起这些,儿臣心中悲伤万分。明天儿臣又要远离膝下,回扬州任上去了,又要去经受思念双亲之苦的折磨。母后,正是这种思念之苦叫儿臣不寒而栗呀!天哪,果真是忠孝不能两全啊!”

杨广说着,竟匍伏在独孤皇后膝下呜咽着哭出声来。再看那萧妃早已泣不成声,如梨花带雨一般。

望着眼前的儿子、儿媳,独孤皇后无不为之动容。她颤微微地一手抚着杨广的肩头,一手抚着萧妃的肩头,说:“广儿,你在藩镇这些年,以自己的才干和为人颇得政声。给国家社稷作出了贡献,也给你父皇和我的脸上添了许多光彩。我心里真是高兴,也觉得光荣。”接着,她又转过脸对着萧妃,说:“你又纳得这么好的一位王妃,这可是你的福气啊!唉!我老了,身体又渐渐地多病,今天与你们分别,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次跟你们见面啊!”话没说完,满脸已是老泪纵横了。

萧妃赶忙站起身,掏出一方丝巾为独孤皇后擦拭着泪水,宽慰道:“母后快别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您与父皇健康长寿是我们最大的福分,我们这一辈子全靠您们二老的荫护呢!”

独孤皇后笑了,她说:“别说傻话了,我与你父皇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护佑儿女一世。有朝一日我与你父皇殡天了,万事还得全靠你们自己。一辈子的路还长着呢,千万要珍重,保重才是。”

杨广说:“母后所言极是,这些道理儿臣心里明白,只是……”杨广欲言又止,而且是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独孤皇后看出儿子似有心事,问道:“广儿,有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吗?

“母后,我……”杨广仍然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

“说吧,广儿。明天你们就要走了,难道你还要把什么事憋在肚子里,也让我整天牵挂在心上吗?”

“母后!”杨广又亲切地喊了一声,话语里又有了抽泣的音调,“你最了解儿臣的秉性了。儿臣自幼性情愚笨,见识低下,总是真心实在地待人处事,从来也没有玩过什么虚玄的招数。正因为这样,儿臣怎么也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或什么事情上得罪了东宫的大哥。前些天我去东宫拜见,想不到他对我是那样一种冰冷淡漠的神情。除了在向儿臣展示他的庶人村时,大哥脸上有一点儿得意的兴奋,其余时候都流露着怒气和怨恨。儿臣百思不得其解,大哥在怨恨什么?怨恨我吗?可我又有什么值得他怨恨的呢?难道有谁在大哥面前谗言陷害于我?母后,儿臣真害怕有那种事发生,若是真有人在太子心里埋下仇恨儿臣的种子,儿臣终会有一天死得很惨,而且还会到死也不明白是为什么死的。母后,我真的很为自己时时可能惨遭不测的命运担忧害怕呀!”

谋废太子(6)

听了这些话,独孤皇后愤怒得竟有些颤抖起来,她恨恨地说:“简直是岂有此理!这个东宫太子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了!他究竟想干什么?我给他选取的王妃,他竟根本不以夫妻之礼相待,却特别宠爱那个云昭训。可怜王妃全当嫁给了一只猪狗!这些年来,从没听说过王妃有什么病患,却突然说她暴病而死,我总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故事,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追究,没想到他又对你这样。我还活在世上他就敢如此蛮横,要是我死了,他非得把你们当作刀俎上的鱼肉不可呀!我还常想,堂堂一个东宫太子竟没有一个正妻的嫡子,若是你父皇百年之后,你们兄弟几个还要向那个云昭训生出的儿子稽首称臣。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刀扎一样地难受。这算什么皇太子?他能继承帝位大业吗?如果不能,要这样的皇太子又有什么用?……”

独孤皇后一边说,一边气愤伤心地又抽泣开了。

萧妃接着说:“那个云嫂子,对我也似乎有一种无缘无故的仇恨,而且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得意。我一看那眼神,心里就发怵,害怕极了,几次暗中催促晋王快快离开东宫……”

萧妃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独孤皇后握住她的手,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宽慰道:“儿呀,别怕,有母后为你作主!”

杨广也陪着母后、萧妃现出一脸哀伤,而他胸中却已是心花怒放。母后对太子的愤怒担扰和贬斥,就是对他心中计划的赞许和支持,他暗想:该是走第二步棋的时候了!

这天,萧妃正和柳惠在说笑,晋王杨广匆匆回来,对她们说,你们去柳惠房里说话吧,寿州刺史总管宇文述一会儿就要来了。萧妃顺从地点头。她知道这是她与丈夫曾经计议过的事情。

宇文述是一员有勇有谋的武将,与杨广私交甚密,两人无所不言。江南平陈时,宇文述任行军总管,之后做了安州总管。杨广出任杨州总管以后,为了能与这位至友来往方便,就奏请父皇恩准,将宇文述调任寿州刺史总管。杨广自京城返回杨州后,先找来总管椽张衡,跟他讲了此行的经历,又商议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张衡沉思了一会儿,说:“大王不妨听听宇文述将军的高见。”

张衡分析:“以后的重场戏都在京城,而我与大王都是杨州总管府上的,不宜频频在京城直接露面。宇文述是寿州官员,不会引起他人疑心。其次,大王与宇文述是莫逆之交,谋嫡之事既便是他不敢出面相帮,也不至于泄露出去。”

杨广派人将宇文述请到杨州总管府自己的后阁里。

杨广依照张衡的建议,向宇文述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言语诚恳而急切。

宇文述对太子杨勇并无好感,他认为杨勇绝非成大器之人。杨勇之所以被立为太子,不过得了身为长子的便宜而已。若论才干和人品,与杨广相比太子相差甚远。再说,若是杨勇继承天下,他宇文述也沾不到什么光,如果没有什么过失的话,也只能在刺史总管的位子上熬到告老而已。如果能让晋王得到大位,自己的前景或许就大不一样。不过尽管如此,毕竟事关重大,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宇文述不得不在心中思量权衡再三。

杨广见宇文述沉默良久,知道他心里为难,于是说道:“宇文兄,我今天把自己的心事向你和盘托出并向你请教,是觉得你是一位值得信赖和依靠的兄长。我明白,这样的事无论摆在哪个人面前,都会有难言之处。不过,宇文兄,我真希望你不吝赐教,既便不成,我也无怨无悔。”

宇文述说:“皇太子生性孤傲娇横,可以说朝中百官无人不知,因此他也就渐渐地失去了皇上陛下和皇后的宠信,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关太子失宠的传闻我听到了不少,想必大王知道的就更多了。若论功绩声威,大王要比太子显赫得多。天下人只知道杨勇是当今的皇太子,至于他的德行如何,才干怎样,恐怕就极少知晓。而大王你却大不一样,你素以仁爱忠孝称誉朝野,才华盖世,文武兼备,御突厥、平南陈,屡建奇功,为国家社稷贡献之大莫过于大王,因而深受皇上陛下和皇后的信赖与宠爱,已是尽人皆知的事。

“就目前情势而言,四海之内的崇高声望实际上已为大王所有,早已远远地超过了皇太子。不过,要说到罢黜太子,另立新储,这可是国家的大事。”

说到这里,宇文述停下来,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细细地品着。接着说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有了一番打算就不妨试一试,大王尽管放心,无论成败,我宇文述奉陪到底,绝不反悔!”

杨广一听,心里的石头落地,激动地双拳一抱,说:“宇文兄,单凭这句话,本王先谢你了!”

宇文述摆摆手:“大王,你我之间言谢就显得生分了。我想,当今朝中能说动陛下废黜太子另立新储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尚书右仆射杨素,而能与杨素讨论此事的惟有他老弟杨约。别看杨素位高权重,他凡事都要与他的老弟杨约商议,而且对杨约言听计从。再者,听说当年为杨约出任大理寺少卿之事,兄弟俩与太子埋下私怨,这就更便利我们行事了。杨约与我私交已久,我对他的脾性十分熟识,这个人爱财好赌。大王,能否让我近日内即去京城与杨约会面,跟他商议此事,再让他去打通杨素。倘若一切顺利,这事就大有希望了。”

谋废太子(7)

听罢宇文述的一番宏论,杨广高兴得直搓手,连连说:“好,好!果然是宇文兄想得细致周全,本王自愧不如!立刻准备一下,你马上进京去面见杨约。”

宇文述却说:“大王别急。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自然是希望事情办得顺利成功,但更应想到事情受到挫折甚至失败,把困难估计得充分一些。何况此事非同一般,一旦失败,你我也不甘心做俎上鱼肉,因此还要有一下策,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杨广佩服地点点头,问:“宇文兄有何下策?”

“洪州总管郭衍可是大王的至交亲信?”宇文述反问道。

“当然。江南平陈时候他是行军总管,我们不分彼此,交情颇深。”

杨广回答得很干脆。

“那就好。”宇文述放心了,“要把这事密告郭衍总管。当然,大王您不要露面,还是由我去转达。让他从现在起暗修甲杖,阴养士兵,万一事与愿违,我们即可以准备屏障,割据梁陈旧地称雄一方。此乃以防万一之下策。”

杨广真的没料到宇文述一员武将,胸中却有那么多的韬略,向他讨教可真正是找对了人。当下摆设丰盛的酒宴款待宇文述,萧妃亦入席坐陪。酒足饭饱之后,宇文述起身告辞。

萧妃早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几大箱金银珠宝装在车上,这是让宇文述带到京城去的。宇文述说了,杨约爱财好赌,要打通他这个关节,非得用这些东西不可。

杨广拉着宇文述的手,萧妃跟在杨广身后,送宇文述到厅堂外边,让他看了装在车上的东西。宇文述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大王放心,宇文述决不辜负重托!”

不几日,宇文述的车马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客栈安歇下来。

红日西沉。宇文述唤侍从驾好马车,匆匆上路,他是有意选择这个时间进城的。

出了客栈,宇文述命一位侍从骑快马进城去,找最好的饭馆定一桌上好的酒宴,黄昏后送到大理少卿杨约的府上。然后再去杨约那里通报一声,就说寿州刺史总管宇文述前来拜见。通报的重要目的,是要打探一下杨约那里有无外人,如果有,宇文述就得另寻佳处,车上的几箱东西也就不能拉到杨府去了。

结果一切都很顺利。杨约府上并没有外人,他一个人正寂寞无聊得难受,很高兴地将宇文述迎进府中。

这时定做的酒菜已从饭馆送来。杨约一见这情景,就埋怨道:“宇文兄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就跟我玩起虚套子来了。这不是有些见外了吗!你千里迢迢来到寒舍,理当让我来摆酒为你接风洗尘才是,可是……”

“咳,少卿贤弟何必生分。这次来又没打算着急走,今天先敬贤弟几杯水酒,明天你再请我,后天还请我,愚兄绝不推辞。”

谈话之间,酒菜已摆了一桌,二人分宾主就坐,开怀畅饮起来。

这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二人都很尽兴。待撤去了残汤剩菜,宇文述命随从把那几只木箱搬进来,将箱子里的金玉珍玩一件件摆上了客厅的桌几书案。

杨约大瞪着双眼看着,那被酒烧红了的脸腮更加光彩可鉴。等侍从搬着空木箱退下之后,他便颤抖着声音问道:“宇文兄,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宇文述呵呵笑道:“少卿贤弟,这些东西是我拿来向你讨教棋艺的。咱们两人对弈,一局一算。如果你赢了,赢几局拿走几件。要是我赢了……”

“好,好!”一听说要赌,杨约来了精神,“宇文兄不必多说,如果我输了,这些玩艺一件不要,再领仁兄到库房去,所有东西任你挑选,你赢几局拿走几件。”

“就是这规矩!”宇文述赞同道。

二人即刻摆棋布子,厮杀起来。

若论真功夫,宇文述的棋艺并不在杨约之下。但今天,无论如何宇文述是不会赢他的,输掉这些东西是他的计划,也是他的任务。表面上看,宇文述用尽了文韬武略,却还是下一盘输一盘,对一局败一局,并输在情理之中,败于稍逊一筹,竟丝毫没有破绽。茶水喝得不多,额头上的汗出得不少。刚过午夜,满堂的金玉珍玩悉数归入杨约囊中。终于,宇文述一推棋盘,感慨地说:“少卿贤弟确实厉害,愚兄甘拜下风。不玩了,再玩我可没有东西给你了!”

杨约双手一拱:“承让,宇文兄承让了!”接着他环顾了一下身边那些闪烁着珠光宝气的东西,说:“宇文兄,你我兄弟切磋棋艺可以论输赢,而这些贵重物件就不要以输赢论归属了吧。”

“咳,大丈夫一言九鼎,怎可言而无信呢!”宇文述断然地遥遥头。

杨约难为情地挤出一点笑容:“那,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我之间用得着客气吗?再说,”宇文述话音一转,压低声音道:“这些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

“什么?不是宇文兄的又是谁的?”

“是晋王赐给少卿的!”

“噢!”杨约大吃一惊,脸上得意之色荡然无存,惶惶的说:“无功不受禄。我怎么承受得起晋王的如此厚礼?”

“少卿贤弟,无功不受禄那是自然,但先受禄后立功也未尝不可呢!目前就到了晋王要你为其效力的时候了。”

第二天晌午,杨约兴冲冲地回到府上,没等宇文述开口问话,他先说了一句:“今晚请宇文将军到家兄府上一聚。”

谋废太子(8)

宇文述心中明白,杨素那道关口打通了。

夜幕降临,杨约领着宇文述来到越国公府见到了杨素。

杨素开门见山地说:“小弟对我讲了宇文将军的高论,我听了真有些喜出望外,我生性愚钝,依我的才思绝不会想到那么深的一层,多亏宇文将军提醒!”

宇文述拱手道:“杨大人过奖了,下官只不过是转述晋王的意思而已,废立之事还是全仰仗大人了。”

杨素道:“请将军转告晋王,杨素定当竭力尽心。正如小弟所言,此事不宜拖延,越快越好。自明日起,我便寻机不断说动皇上,看圣意究竟如何。宇文将军最好就在小弟家中逗留三五日或更长一些时间,如有意外,我会通知你。若一切顺利,你我就无需再见面了,就请将军回扬州向晋王复命即可。”

宇文述连连点头道:“一切由杨大人安排。”

随后便摆上丰盛的酒宴。杨素特意叫来自己的爱妾乐昌公主坐陪。

杨素丧偶多年,一直没有续娶正室。据说孤独皇后都曾为他做媒,也被他婉言谢绝了。平陈后,文帝将从陈朝掳来的乐昌公主等十余名美女赏赐给他。所有姬妾中,杨素最宠幸的就是乐昌公主。

看到乐昌公主,宇文述便想到了乐昌公主的妹妹,被陛下选为妃子的宣华夫人。姐姐称得上沉鱼落雁,妹妹一定是闭月羞花。这么想着,宇文述便向杨素道:“杨大人,你可知道上次晋王夫妻的长安之行么?”

“当然知道。”杨素不无得意地回答道,“晋王夫妻还主动来拜访老夫呢!”

“你可曾知道晋王妃还曾单独去拜访过宣华夫人吗?”

“这个……”

“尚书大人,”宇文述打断杨素的话,“别看晋王妃乃一女流之辈,晋王府里有许多决策据说都是出自她的谋略。”

“噢!宇文将军不说,老夫还真的没有注意晋王身边的这位王妃了。她的眼界可真够深远,或许就是孤独皇后第二吧。看来,上苍对此确有定数啊!”

二人对视,会心地一笑。

时隔不久,皇上做了一件事先没有声张的事情。他抽调几十名宫中禁卫,令其身着常人服装,分散在从皇宫到东宫道边路口上,昼夜值勤,天天禀报。杨素想,皇上这是在提防太子了。

虽然这些事都在波澜不惊中进行,文武百官都看得明白。常言道:墙倒众人推。而世间的事实是,墙上刚刚有几道烈缝,众人便来推了。各种各样贬责诋毁太子的传言纷至沓来,皇上当然听了不少。只是还没有人敢在皇上面前直言废太子。杨素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无外乎是两种结果:要么立功受宠,要么被杀头。

和宇文述见面后的第二天,皇上在后宫赐宴,杨素奉旨赴宴。席间,他寻机拜见了独孤皇后。他要亲自弄清这位铁腕皇后对罢黜太子的态度。尽管杨素已听宇文述叙说了晋王与皇后辞别的那一幕,可是他觉得那只是暗探,没有明示。他要有皇后一个明确的表态,才好决定如何行事。这事必须得到皇后的支持,方可进行。想当年,皇后杖杀尉迟氏,皇上一怒之下策马走单骑,还是老夫与高熲去劝驾回宫的哩!此后,陛下和皇后对我更是恩宠有加,只是那高熲说话不看火色,毫无顾虑竟落得免官罢职,告退还乡。想到这些,杨素心里信心大增:皇后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果然,一谈起晋王的大忠大孝,大仁大义,独孤皇后就喜形于色,赞不绝口。而当说到太子的恣意妄为,有恃无恐时,皇后便悲愤至极,掩面而泣。最令杨素惊喜的是,独孤皇后竟然要求他劝说皇上,早作罢黜太子的打算,为此皇后还送给他一包金银珠玉。

杨素暗想:皇后与晋王殊途同归,岂不是天降洪福于我吗?那么下一步就看我杨素怎么走这步棋了。

或许上苍早有安排,一切都比预料的还要顺利。那天上朝,杨素比平常早到了一步,看见太史令袁允已在殿外,来回徘徊,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杨素忙上前,主动打招呼:“太史令,看你一副愁容,有什么难事可否说来听听?”

“唉!”袁允叹了一口气,说:“尚书大人来得正好,我正有难题向大人请教呢。”

杨素道:“请教不敢当,帮太史令出出主意倒还可以。”

“是这么回事,近日我观察天文,几次都显现皇太子当废之象。我反复思量,若是陛下问起来,下官该不该如实禀奏?”

“咳!太史令怎么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呢!你我身为臣属,忠君报国是根本。如此要害之事,怎么还要等陛下发问呢?应该主动奏报才是。”

“可是,就怕陛下……”

“太子令不必担心,我与你一同禀奏陛下。当然,此事还不宜在广庭大众下张扬。等退朝之后,百官散去,咱两再向陛下禀奏。”

看到杨素这样坦荡无畏,袁允也就点头应允了。

退朝之后,文帝回到后殿。还没坐稳,就听内侍禀报:“尚书右仆射杨素、太史令袁允求见陛下!”

文帝有些纳闷:有什么话刚才上朝不说,又跟到后边来了?就吩咐:

“请他们进来。”

看到二人进来,文帝先开口道:“二位爱卿有何事禀奏?”

杨素答道:“回陛下,太史令有要事禀奏!”

谋废太子(9)

“噢!什么要事呀?”

袁允跪伏在地上回答:“陛下,臣夜观天象,皇太子有当废之征兆!”

文帝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他只闷闷地“嗯”了一声,良久,又道:“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袁允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很显然,文帝要单独跟杨素交谈。杨素心中暗喜:机会来了!

文帝赐杨素坐下,又屏退了左右,稍稍沉稳了一下气息,说:“杨爱卿,朕也请人看过,刚才袁允所言的天象早就显现多次,群臣之中善观天文者甚多,只是没有人敢说罢了。”

杨素道:“陛下明察秋毫,一语中的。单就太子无德一事,不敢直言的人当中就有杨素。其实微臣觉察太子种种不轨迹象已经很久了,可是,唉……想我杨素追随陛下多年,在朝中也算一个老臣,对陛下实在不该有什么吞吞吐吐的,真是愧对圣恩啊!”

杨素说着,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角。

文帝随着也叹了一口气,说:“爱卿不必自责,在这种事上朕是有过失的。很久以来,朕已经感到杨勇不堪承嗣,皇后也一直劝朕早作了断。可是,想到杨勇是朕为平民时所生养,又是长子,总有不忍。只希望他会日渐成熟,改正过错,才克制忍耐到了今天。看来,朕果然有失于当断不断啊!”

杨素接着说:“陛下的话让微臣想起了一件事,陛下还曾记得诛灭刘居士那些明党那件公案吗?”

文帝连连点头,说:“朕当然记得,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早在文帝为周室之臣时,就有一位知已旧交,叫刘昶。文帝登基之后拜刘昶为上柱国,为此刘昶感激不尽,兢兢业业。刘昶的儿子刘居士却是一个狂荡不羁、目无法度的流氓恶棍,曾几次犯罪,而文帝都看在与刘昶的交情上宽宥了他。谁知道这刘居士有恃无恐,更加骄恣横行。他常常盯上一些体魄强健的公卿子弟,将其绑架到自己的家里,捆住手脚,再把车轮套在脖子上,用棍棒皮鞭拷打。那些被打得遍体鳞伤而又至死不肯求饶者,刘居士便称其为壮士,亲自松绑、酒肉款待并盟誓结为朋党。于是不久,刘居士就有同党三百多人。他们三五成群,经常游荡在官道乡路上,袭击过往行人车辆,劫掠财物,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公卿贵族,只要遭遇到刘居士的党羽爪牙无一幸免,哪个敢稍有不从,即拳脚棍棒相加,遭受一顿毒打。一时间人心惶惶,民怨鼎沸。几位身受其害的公卿臣子联名上书文帝,告刘居士结党称霸,谋为不轨。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刘居士逮捕斩首,其党羽也都杀的杀、抓的抓,是公卿子弟者一律除名。

刘居士一伙朋党很快就诛灭了。文帝担心除恶不尽,留有后患,就下诏命皇太子杨勇继续查刘居士余党,并且让杨素将诏书送给杨勇。

杨素来到东宫,将诏书交给杨勇,他草草地看了一遍就放在桌上,冷冷地说:“刘居士的党羽早已伏法,叫我去哪里找?去哪里查?”

杨素道:“陛下恐有漏网者,日后死灰复燃。”

“算了吧!”杨勇忿忿地叫道。“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你身为尚书右仆射,岂能没有责任?还是你自己去清查吧,关我什么事!”

杨素见他这副神气,心中怨恨但又不敢发作,还是耐心地劝道:“这可是陛上的旨意。”

“哼!你别动不动就拿陛下来要挟我。当年逼迫静帝禅位那事,万一失败,先被诛杀的必是我无疑。今天父亲成了天子,我居然还不如几个兄弟。凡事不论大小,都不准由我自主。我还算得上一个皇太子吗?”说着杨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自由自在,不受牵制拘束啊?”

当时,杨素只以为杨勇性情暴戾,借机发泄牢骚,回来后也确实没敢告知文帝。而今天看来,这件事实在是杨勇谋逆已久的一条罪状。

这条罪状确实不轻,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在文帝心上,让他憋闷得难受,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喘息。

杨素抬眼看看文帝的脸色,冷峻而又压抑,他觉得是时候了,就说:“陛下,既然当今太子已不堪承嗣,废立大计应早下决心,不可犹豫了。”

文帝点头称是:“爱卿所言极是,正合朕意。依爱卿之见,罢黜太子之后,另立哪位藩王为新储最合适?”

杨素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晋王杨广!”

文帝听了,立刻高兴得眉开眼笑了:“好,爱卿好眼力,与朕不谋而合。知我者莫过于越国公也!”

杨素谦卑地躬躬身子道:“承蒙陛下错爱,满朝文武之中不独杨素有此见地,应当是众望所属!”

文帝收敛笑意,说:“黜旧立新,事关国家百年大计,一旦宣诏,要让群臣百姓心服。因此,还需爱卿细细筹划一下,并且是越快越好!”

杨素起身应道:“请陛下放心就是了。”

杨素心里明白,皇上是要他尽快地多搜集一些杨勇忤逆不孝、图谋不轨的证据。只要有了足够的证据,废掉杨勇的太子只不过是写一道诏书而已。

杨素自宫中出来,顿觉一身轻松。回到家里,他立即差人把杨约找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以下的工作就要紧锣密鼓。

杨素对杨约讲了面见皇上直言废立太子的经过,随后向他请教用什么办法可以尽快地搜取到杨勇谋逆的证据。

谋废太子(10)

杨约慨然道:“这事好办。东宫的属官中我认识一个叫姬威的,跟杨勇比较亲近。我给他送点金银,再晓以利害,十有八九他会帮这个忙的。”

这姬威是个胆小怕事且又爱财如命的小人。他手里捧着杨约送来的金银,又听杨约说,太子的许多罪过已早被陛下洞察,家兄已奉密诏,一定要废黜太子。如果此时立功,助陛下一臂之力,日后必将大富大贵。姬威没怎么犹豫,便答应暗中搜集杨勇的不轨言行,并且尽快上书皇上。

第三部分

开皇二十年十一月三日,文帝颁诏,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消息传到扬州,总管府里一片欢腾,而杨广和萧妃都显得异常平静。因为这道诏书的颁布,早已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们夫妻长久以来努力的结果。至于被立为太子后应有的兴奋与激动,已经被长时间的努力谋划时期的那种向往和期待消耗殆尽。而此刻,只剩下平静。

荣立储君(1)

文帝惊问道:“杨勇何为?”太子妃答道:“启奏父皇,兄长因太子被废,心中怨恨,现在已经疯了,依儿臣之见,暂且不必理他。”

开皇二十年,烈日炎炎的夏天很快又过去了,在仁寿宫避暑的文帝准备驾返长安。

这个夏天,文帝的心情一直都不宁静,有最让他伤心忧愤的事,也有让他高兴舒心的事,更有让他时时牵挂而坐卧不安的事。

令他伤心忧愤的,就是自己的三儿子、秦王杨俊死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文帝常常回想起几个儿子小时候的情景。三儿子杨俊自幼很得父母喜爱,他生性仁爱宽厚,总以善心待人。或许是受父亲的濡染,身为秦王的杨俊曾经一心向佛,几次想出家为僧,文帝坚决不允。杨广任杨州总管之后,文帝委他做了并州总管。

也是自并州开始,杨俊的骄奢淫逸之风渐长。他不仅多次违犯规制,大修宫室,更沉溺于女色,甚至常常去青楼嫖妓。秦王妃崔氏是个手段毒辣的女人,她见杨俊整天与别的女人作乐,既无奈又忌恨,一气之下就在饭中下了毒药。可是杨俊命不该死,吃了那些饭菜之后竟没被毒死,但从此落下了疾病。这事闹得天昏地暗,沸沸扬扬,文帝龙颜大怒、下诏免去杨俊并州总管一职,只留秦王爵位迁回长安闲居;将崔氏贬为庶人,赐死家中。

杨俊被免官回府养病,但因毒性渗入体内,再加上心里悔愧懊恼,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强撑了不到两年,终于在这个夏天的七月死了。

文帝闻听杨俊的死讯时,心底深处说不清是悲还是恨。这是他的亲儿子,是亲自封立为秦王的!他登基后的第三天册立了皇后和太子,此后第十天,便将其余四个儿子分封藩王。二十年前的那些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个好端端的孩子,怎么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变得如此不堪,落得这般下场!他百思不得其解。由此,他又想到了太子杨勇……

而让文帝高兴舒心的,就是那位宣华夫人,是宣华夫人在这个夏天里陪伴得他高兴,侍奉得他舒心。这些高兴和舒心里面还包含着感激———文帝感激独孤皇后的宽容。

独孤皇后是夏至那天来到仁寿宫的。刚过三伏就去了。她说自己身体虚弱,受不了岐山里阴凉的山风,还是回长安城自己的后宫里舒服。这是实情。独孤皇后虽然才五十岁,精神与体力就已经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当中总要闹几场病,每病一次,体力与精神就虚弱一次,许久不能复原。

然而,身体不适仅是独孤皇后提前离开仁寿宫的表象,内里还有一层,就是她对文帝宠幸嫔妃的默认和宽容。上了年纪,她似乎悟透了许多人间世事。自古至今,哪朝皇上不是三宫六院、嫔妃如云?他们的皇后娘娘难道没有一个妒心醋意?答案只能是,身为皇后就必须容忍这些,换而言之,只有容忍这些,才有可能做稳皇后。皇后是皇上册封的,既可立,当然也就能废。当年独孤皇后一怒之下打死了宫女尉迟氏,气得皇上单骑出走深山,惊动百官四处寻找,闹了个昏天黑地。事过之后,独孤皇后也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皇上绕了她这一回,这也让她明白,千万不可再有第二回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那以后,她逐渐有所参悟,默认了,宽容了。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独孤皇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文帝沐浴着皇后的宽容,享受着宣华夫人营造的舒畅。跟宣华夫人在一起,是他在这个夏天里惟一感到开心的事。

陈朝亡国之后,宣华夫人跟随哥哥陈叔宝被解到长安,做了宫女,那年她才十四岁。如今,二十六岁的宣华夫人不仅是一个美艳至极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位非常成熟的女人了。她生在宫廷,长在宫廷,世事的变迁,让她从一位尊贵的公主变成由人颐指气使的宫娥,又逐渐升至为皇上的爱妃。潮起潮落的经历铸就了宣华夫人雍容高雅的气度和宽广豁达的胸襟,她端庄稳健,宠辱不惊,她心直口快又不失心计,而文帝也是性情中人,与善解人意的宣华夫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宣华夫人以自己二十几岁的青春芳华和妖冶温情,侍奉一个六十岁的皇上自然是游刃有余的。

在宣华夫人的寝殿里,文帝看到了那只熠熠生辉的金凤凰,他问宣华夫人:“爱妃从哪里得来这样的宝物?”

宣华夫人抿嘴一笑:“是晋王妃亲自送来的。”

“噢?”文帝乐呵呵地笑了。他知道,杨广夫妇每次进京朝见,或是有官员自扬州来长安公干,他们都会给自己和皇后带来一些金银礼品,以表孝心。而文帝却没想到,这礼品当中还有宣华夫人的一份。文帝心想,连自己都不知道杨广夫妇给宣华夫人送礼的事,皇后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们这样做,既是对父亲的理解孝敬,又不使母亲感到伤心和不悦。文帝对晋王的作法十分欣赏满意,情不自禁地自语道。“五个皇儿中,知朕孝朕者以晋王为最啊!”

宣华夫人听了,顺便接过话来:“陛下,五位皇子之中,勇武干练又心怀社稷、情系天下的,恐怕当属晋王了吧?”

文帝没有回答,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宣华夫人接着说:“陛下,虽然妾妃没有见过晋王,却听到了不少晋王的事。人们都说晋王仁孝谦和,文韬武略,是一位承担大事业的人才。”

荣立储君(2)

“哦,爱妃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文帝问道。

“怎么,难道陛下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宣华夫人的反问使文帝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陛下,”宣华夫人又说,“妾妃斗胆问一句不恭的话,身为至高无上的皇上,为什么有时候连自己的厌恶喜好都不明示昵?”

文帝感慨地说:“爱妃,身在宫廷,世事纷杂,遇事不能不权衡再三,反复思量,单凭自己的厌恶喜好是不行的。”

说着,文帝又陷入了沉思,他又想到了皇太子杨勇,想到了自己与杨素谋划的那件事情。在整个夏天里,最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这件事情,他一直在等待着杨素有佳音传来。

杨素终于来了,还随身带来了姬威写给皇上的奏书,字里行间历数皇太子杨勇桩桩件件忤逆谋反的罪状。文帝翻看了几页。可以看得出,他焦急不安地等待的就是这些东西。而当这些东西真真实实地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内心的感觉突然又变得复杂起来。这里面有气,有恨,有忧伤,还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割舍的情愫。

文帝用手拍了拍那份奏书,“这么说,都准备好了?”

杨素低头答道:“微臣一切都按陛下旨意行事,已经万事俱备了!”

文帝低眉沉思了片刻,终于猛地抬头,干脆果断地吐出一个字:“好!”

又一个秋天来了,长安城内的街道上纷纷扬扬飘飞着落叶。天开始变得高而且远,蓝蓝的。每到清晨,或者黄昏,总会听到一声声悠扬、清脆的鸣叫声。不一会儿,在北边的天空,便会缓缓飞进一队队大雁,它们常常更换着队形,一会排成个“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个“一”字,整整齐齐,缓缓而飞,不时撒下几声哀鸣。

东都洛阳至长安的驿道上,马蹄哒哒,旌旗招展,———那是文帝驾返京都。

开皇二十年九月十六日,文帝抵达长安。

翌日,文帝登殿早朝,文武群臣早已分列两边,恭迎皇上回宫临朝。

文帝看着殿下毕恭毕敬伫立着的文武大臣,面目凝重,表情严肃。临朝之前,他已在心里打好了今天开场白的腹稿,此时的冷峻与沉默正是为即将出口的话语作辅垫的。

至高无上的皇上不开口,殿下更是一片寂静,一个个低眉顺眼,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寂静的大殿,的确静得出奇,有一种让人发怵的感觉。良久,文帝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朕离开京城已有些时日了。住在东都仁寿宫的这些日子里,朕也常常思念众卿,每每想起与众卿同理朝政的君臣之乐,朕就觉得甚是兴奋,今日朕驾返京都,又坐在了大殿之上,与众爱卿共理朝政,这本是一种令人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朕的心情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反而充满了懊恼和烦闷,众卿之中有谁能知道这是什么缘由吗?说出来,为朕排解一下,也好让朕轻松轻松!”

文帝这一番话说得一班文武大臣面面相觑,全都显出了那种摸不头脑,也不知从何回答的样子。殿下依然是一片沉寂。

文帝平稳住气息,两眼由前向后,再由后向前一遍遍睃巡着自己的这帮属臣。这会儿,轮到他在等待了。

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吏部尚书牛弘前行一步,躬身答道:“陛下,臣以为是我们这些为臣的愚钝无能,有哪些朝政事务办得不合圣意,有负皇恩,才使陛下懊恼心烦,还望陛下赐教指点。”

听了牛弘这样的回答,殿下群臣纷纷异口同声地附和:“牛大人所言极是。臣等请陛下赐教、训示。”一阵营营嗡嗡的声音。

文帝心中懊恼不已,大失所望。在东都洛阳仁寿宫的时候,他曾听杨素说,朝中已经对皇太子杨勇的种种过失传言得沸沸扬扬,有的甚至推测太子即将被废,也应该废。他今天的发问,就是想挑明事由,让大臣们借题发挥,通过他们的嘴说出太子不可容忍的过失,往下的事自然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没想到文帝的问话,却引出牛弘如此圆滑的检讨与一片随声附和。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气愤。如果说刚才的冷峻严肃还有几分故作姿态,那么此时却是真的恼怒了。他铁青着脸大喝一声:“什么赐教指示,全是一片胡言!”

文帝的这一声怒喝,使大殿之中又重归死一般的沉静。文帝又接着正色道:“这里距仁寿宫仅百里之遥,可是朕每次驾返京师,总要戒备森严,如临大敌,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太子杨勇忤逆谋反之心已久,种种形迹日益昭彰,你们这些人难道真的没有觉察?朕昨晚偶感腹疾,为入厕方便,未敢脱衣安睡。朕本是睡在后殿的,可是半夜入厕归来,朕忽然又搬回了前殿。为什么?还不是以防不测!看你们一个个懵懵懂懂,装聋作哑的样子,朕更觉得危险可怕。别看朕今天还坐在大殿之上,说不定明天就被人抛尸荒野,你们这些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文帝话音刚落,就听到殿下“扑嗵”一声响,有一个人歪倒在地上,原来是东宫总管唐令则。

唐令则听到皇上直言怒斥杨勇忤逆谋反,头脑立时“轰”地一声,心中叫苦道:这下太子定废无疑,我也是定死无疑!于是,身不由己,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荣立储君(3)

文帝见状厉声问道:“唐令则,你这是怎么了?”

唐令则见问,更是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哆嗦嗦地答道:“启……启奏……陛下,太子谋反,与…………与微臣无关。”

“哈哈哈……”文帝突然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众爱卿可都听见,这真是地地道道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既然你不打自招了,朕问你,你身为东宫总管,辅佐太子这么多年,对于太子忤逆谋反的罪过,能说与你毫无关联吗?”

“陛……陛下……”唐令则跪在地上,还想分辩。

“来人!”文帝一声呼唤,殿外进来四名禁卫,“将唐令则先行羁押,待查明罪责后再作处治!”

四名禁卫一拥而上,连拖带拉地把唐令则拽出大殿。

这时候,殿内的大臣们一个个的额头上都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尤其是那些平素与杨勇过从甚密的人物,心里都在“咚咚咚”地擂鼓,但每个人都咬紧牙关尽量将身子站得笔挺,免得再如唐令则,没被皇上点名,自己倒先瘫软下来。

看到殿内平静下来,文帝又说:“也许会有臣卿感觉到今日之事突然,其实不然。朕感觉到太子杨勇不堪承嗣已有很久,而杨勇意欲加害于朕也有时日。年初时太子妃元氏暴亡,朕就疑心是太子做了手脚,曾当面训斥过他。谁知他回去后就对人恶狠狠地说:”死一个元妃算什么,过几天我还要将他父亲也杀掉!‘你们听听,这就是想加害朕不便明说,进而迁怒到他岳父头上罢了。“

说到这里,文帝停下来,再次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只见大臣们都微低着头,惟有杨素抬眼看着皇上,神色中有一种暗示。文帝心领神会,说道:“尚书右仆射杨素!”

杨素立刻躬身出列道:“臣在”。

“你觉得刚才朕所说的,还有什么疏误不妥的地方吗?”

“回陛下,刚才陛下所言句句确凿。朝中诸多大臣也早已看到,今日的太子已非将来承嗣大业之才。不过,微臣以为,对于太子的种种劣迹,陛下仅说了不足十一。废立乃朝廷大事,须将太子罪恶详尽告白于天下,震慑朋党,方可使众人心服口服,天下归心。”

文帝听罢一拍巴掌,说:“说得对!杨爱卿还知道些什么,尽管说出来,让朕与众卿都听一听。”

“陛下,臣对于太子的种种行迹虽有所闻,却微不足道。东宫属官姬威与太子朝夕相处,知之甚多。他可向陛下禀奏其详。”

“哦?姬威现在何处?”

“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好!”文帝高兴地叫道,“快快宣姬威进殿!”

姬威进了大殿,行毕叩见之礼。文帝开门见山地说:“姬威,凡是有关太子的事情,你今天在朕与众大臣面前尽管直言,不必顾忌。”

姬威应道:“遵旨。”接着说:“陛下,太子与臣下共处一起,无时无刻不在表露他的骄横奢侈。他几乎一年到头都在筹划如何建造华丽的楼台宫殿。他曾设想将樊川到大散关一带全部开辟建造成宫苑。太子曾对臣下说:”当年汉武帝营建上林苑的时候,东方朔出面劝谏,武帝为此赏赐他黄金一百斤,多么软弱可笑。如果是我,可没那么多黄金赏赐给这种人,日后倘若有人劝谏我,我立刻就杀掉他,不用杀到一百人,那些劝谏刺耳的话就会永远止息。‘

“前些时候,陛下解除苏孝慈东宫左卫率职务,调任浙州刺史,太子为此气得浑身发抖,怒吼道:”此仇终生不忘!大丈夫终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到时候,一定要称心快意!‘另外,东宫经常向朝中索要许多这样那样的物品,尚书大人恪守规制,往往是拒绝发放,太子也常常因此而发怒,多次对臣下说:“有朝一日仆射以下的人杀掉几个,让他们知道轻慢太子的厉害!’”

“太子还常常流露出对陛下和皇后的怨恨,说:”父皇母后总是斥责我宠幸姬妾,生养了许多庶子。齐后主高纬、陈后主陈叔宝皆非正室所生,难道也是庶子吗?真是无稽之谈!‘

“太子还请了术士扶乩占卜,他对臣下说:”皇上的忌期在开皇十八年前后,此期限很快就要到了。‘“

其实,姬威所说的这些事早在心里背诵了不知多少遍,说起来自然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知不觉中,竟连太子占卜得知皇上忌期的事也顺嘴溜出来了,使得他心中一惊,赶忙刹住话头。预卜皇上忌期自然是杨勇一大罪状,但是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出占卜结果,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件吉利事情。姬威心里想到了八个字:得意忘形,千虑一失,不免有些胆寒。

然而此时的文帝似乎也顾不上猜忌姬威陈述背后会造成的不利了。听完姬威的诉说,已经是老泪纵横,整个一幅伤心欲绝的样子。

文武群臣也都偷偷地舒了一口气,够了,已经足够了,仅凭姬威说的这些,杨勇的皇太子已经做到了尽头!

文帝举起龙袍的衣袖擦了一把泪水,哀伤地说:“诸位臣卿,你们都听到了,我们谁人不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人儿女者,又怎么会对父母没有半点亲情孝心?谁能想到杨勇竟能凶狠到如此地步,可叹我帝王之家竟出了这等逆子!虽然,朕的德行不足以与尧舜二帝相比,但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将天下社稷托付给品行不端的儿子!前些天,朕又曾阅览《齐书》,读到高欢一意放纵儿子的情景,心中极为震怒。朕是绝不会效法高欢的!今天,朕决意将太子杨勇废黜,使大隋天下永享安宁!”

荣立储君(4)

文帝终于向满朝文武说出了久藏心中的主张。

太子宫被皇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若没有尚书右仆射杨素大人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文帝命杨素总管追查杨勇谋逆一案,在唐令则被拘捕之后,二十多天里,先后又有左卫大将军元昊等十几个太子朋党被押入大牢,并旋即将太子逆党统统集中于广阳门外斩首示众,其妻妾子孙没入官府为奴。罪名是:“邪臣佞媚,凶党煽惑,致使危及宗社,毒流兆庶!”

该杀的杀了,该没的没了,太子谋反一案搅得朝中人心惶惶,一片恐怖。相比之下,东宫里面却显得很平静。

尽管还没有正式昭告天下,而杨勇也早已知道自己已经不是皇太子了。所以,这时候他的那身庶人装束才名副其实了。

这会儿,杨勇手提一柄斧头,走到庶人村前边那棵大槐树下,举起斧头,“咣当”几下,就把当时自己亲手钉上去的,那块写着“庶人村”三个字的木牌敲了下来。他将木牌拿在手里,端详着自己亲笔写的三个字,觉得有些好笑,心中思忖:挂牌的庶人恰恰不是庶人,真正的庶人根本无需挂牌。这么浅显的道理,当时自己竟没弄懂!

“唉!”杨勇想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将木牌随手向身后一扔。木牌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杨勇转身看去,是云昭训朝自己走来,那木牌正落在她的面前,差一点就砸着她的脚。

云昭训俯身捡起来木牌,走过来说:“写得好好的一块牌子为什么要扔了,难道它有过失?”

“唉!”杨勇看看她,又像自言自语道:“君臣名,功利名,非常名啊!”

云昭训茫然地冲着杨勇点着头说:“那就把这木牌给我好了。”

就在这时,一群兵士在一名校尉带领下急匆匆朝这边走来。他们走到杨勇跟前站定,校尉高声说道:“奉陛下圣旨,解杨勇即刻进宫听诏!”

杨勇一愣,遂扭头问云昭训:“今天是何日?”

云昭训答道:“十月初九。”

“莫非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

文帝身着戎装,率一队禁军威风凛凛地跨进武德殿的时候,大殿两侧已站满了人。站在大殿东侧的是朝中文武百官,站在大殿西侧的是皇室宗亲。大殿之内一片寂静,肃杀无声。

禁卫军将士将杨勇带到殿前的庭院中,文帝命他站在那里,随后传旨内史侍郎薛道衡立于殿前宣读诏书:

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于至理,至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钟爱,初登大位,即建春宫,冀德业日新,隆兹负荷。而性识庸闇,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衍衅,难以俱纪。但百姓者,朕之百姓,朕当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顾惟兆庶,事不获已,兴言及此,良深愧叹!

薛道衡朗读之声铿锵激昂,顿挫有致,字字句句清晰宏亮,碰撞得大殿的廊柱门窗嗡嗡作响,生发出一股威权的震慑力量。

待薛道衡读罢诏书,文帝对杨勇道:“你所犯下的罪恶过失,天地不容,人神共愤,朕不想废黜你也不行了。晛地代!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一声“晛地伐”,让杨勇感到自己与父皇之间还悬系着一丝父子之情,或许这正是饶自己不死的关键所在。他“扑咚”一声跪伏在地,凄然哭道:“陛下,依臣子的罪过应该横尸法场,以儆示后人。而今天幸得陛下宽容,免臣子一死,保全了性命,臣子愧无他言,只有感激不尽,谢陛下隆恩!”

说完,杨勇站了起来,泪水已打湿了衣襟。他像喝醉了酒似的,一步三摇地朝宫外走去。

文帝通过大殿的门口望着长子的背影,在上午的阳光里,那个身影如同一幅剪纸,薄弱无力,仿佛经不起风吹似的,似隐似现,很不真实,不一会儿便融化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陛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在殿中。文帝一惊,收回了远望杨勇的目光,看着跪倒的这个人,是东宫洗马李纲,就问道:“李爱卿,有什么事向朕禀奏吗?”

李纲抬起头来,两行热泪已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他伤痛地说:“启奏陛下,太子废立乃国家大事,看今日情势,臣本已知圣意已决,不可更改。满朝文武也都知道是这样,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赞同陛下的做法,却没有一个人敢说。李纲身为朝臣,沐浴皇恩,面对如此重大的国家大事,绝不可因为怕死而不把心里的话对陛下讲出来!”

文帝静静地听着,心潮澎湃。当初,他与皇后对杨勇的德行几次提出质疑时,尚书左仆射高熲就曾劝谏不可轻言废立。为此,他寻机将高熲免职回家。今天,废黜太子木已成舟,不知为什么,文帝倒有点想听听有人对此讲出一点不同的观点来。他默默颔首,说:“李爱卿,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陛下,依臣愚见,太子本来就是一个平常之人,可以让他学做善事,也可以使他为非作歹。当初,陛下若是用人得当,挑选正直无邪的人辅佐太子,就像陛下当年任用王韶辅佐晋王那样,太子是足以继承守护国家大业的。可是,陛下却选用了唐令则一伙,就为今日结局埋下了祸根。

荣立储君(5)

“臣还记得,有一次太子宴请东宫官员。在酒席上,身为太子宫总管的唐令则竟亲自弹着琵琶,唱起了叫做《妩媚娘》的小曲。臣当即禀告太子:”唐令则身为宫廷高官,其职责是辅佐太子,却在广庭之下充卑贱歌妓,唱淫荡之声,污秽太子视听,当重加责罚!‘但太子却不以为然,说:“我兴致正高,不要你多事。’陛下,太子整天与这些只知用声色犬马愉悦自己的人相处在一起,怎么会不到今天这种地步!因而臣以为,太子之今日,并非其一人过失,也是陛下的过失啊!”

说罢,李纲又匍伏在地,呜咽不止。李纲的一番肺腑直言确实触动了文帝,只见他沉思良久,缓缓地舒开紧蹙的双眉,对殿下的群臣道:“李纲所言众卿已都听到了,他对朕的责备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李纲,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你为人正直,也同样是朕任用的东宫官员。可是杨勇却不亲近信任你,像这样,就是换上再多的正人君子又有何益?”

“陛下,”李纲抬头答道:“正是因为有唐令则一伙围在太子身边的缘故。陛下只需下令处治奸邪,再选贤才辅佐太子,臣也就会不被疏远了。可是今天……陛下。臣冒死再说一句,自古以来,皇帝废黜嫡子,很少有不留后患的,望陛下深思!”

“李纲!”文帝突然呵斥道:“你不觉得有些过份了吗!”

的确,李纲最后一句刺中了皇上心病。文帝对废立太子之事思虑了很长时间难以决断。说实在的,担心的就是那样的后患,但他却不愿意有人讲出来。

皇上的呵斥让一个个文武官员胆战心惊,就听有人窃窃地说:“李纲是在找死!”

文帝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李纲,嘴角蠕动了几下,最后说了一句:“退朝!”

文武百官赶忙躬身送皇上出殿。文帝走到大殿门中,忽地站住,叫道:“吏部尚书牛弘!”

“臣在。”牛弘赶紧走几走来到文帝身边。文帝问道:“你不是说,尚书右丞相一职出缺吗?”

牛弘答道:“正是。尚书右丞相已出缺多日,一直没有最佳人选。”

文帝回身一指李纲:“今天有了。传朕旨意,擢太子宫洗马李纲为尚书右丞,即日赴任!”

开皇二十年十一月三日,文帝颁诏,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消息传到扬州,总管府里一片欢腾,而杨广和萧妃都显得异常平静。因为这道诏书的颁布,早已在他们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他们夫妻长久以来努力的结果。至于被立为太子后应有的兴奋与激动,已经被长时间的努力谋划时期的那种向往和期待消耗殆尽。而此刻,只剩下平静。

萧妃知道,要平静面对现实,还要平静地面对未来的日子,丈夫如愿已偿从藩王的位置上向前跨越了关键的一步,成为储君。但是,从太子到皇帝,看似一步之遥,真要走到目的地,这段路还很漫长,或许还有曲折艰难。就如平川里看山,觉得那山近在咫尺,若要登上山峰还得跋涉很远很远。

十二月二十六日,皇宫里举行新立太子庆贺大典。隆重的仪式之后,文帝当众下旨,允许了太子杨广的一份奏章。这份奏章有两部分内容。首先,太子杨广肯请免穿太子礼服,太子宫所需官服车马用具等物统统降低一级;在宫官员对太子不自称臣。文帝高兴极了,他之所以在庆贺大典上宣布太子的奏章,就是要文武百官们知道,新立太子与杨勇的不同,从而证明皇上的眼光敏锐,决策伟大。

文帝还同意了太子杨广的另一请求:任命张衡为东宫总管,郭衍为东宫左卫率。

确立新储,无后顾之忧,天下自然安定,就象征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于是,文帝颁诏:自明年正月起,废止开皇年号,改元为仁寿。

然而,文帝的诏书刚刚宣读完毕,礼司的声音在大殿上余音未了,京城西郊即传来急报:京都西北二百余里发生大地震。

当日退朝,文帝心事重重地呆坐在书房里,一则是因为新立太子的诏书刚刚颁布,京师就发生大地震,这是不是不祥之兆呢?其二,就是在自己刚刚退朝时,路过太子宫仿佛听到里面有人在喊冤似的,那种凄凉的声音虽然是隐隐约约,但还是听得出很象是杨勇。一连串的问号在文帝的心中,正在他冥思苦想时,新立太子杨广和太子妃萧氏双双到来,文帝让内侍宣他们进来。

杨广与萧妃趋身进来,正要行叩拜之礼,只见文帝摆手道:“罢了吧,在家里就不必那么繁琐了。”

“谢父皇。”杨广说着就与萧妃垂手侧立一旁。还没等杨广开口,文帝就神情严肃冷峻地问道:“杨勇近来情况怎样?”

“……”杨广一时语塞,他没想到父皇会突然问起杨勇来。

“启奏父皇。”萧妃赶忙跪下答道。“皇兄因太子被废,心存怨恨,现在已经神志不清,太子为防意外,暂且将他禁在宫中,不知是否妥贴,还请父皇明示。”

萧妃一听文帝突然问到杨勇的情况,立刻便意识到父皇一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那么幽禁杨勇的事还不如主动说出来。当然,必须换一种说法。如果此时还强加掩盖,说不定会弄得欲盖弥彰、弄巧成拙的。因此,她灵机一动在杨广还在稍作踌躇时,便抢先回答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文帝那冷峻的神情渐缓下来,“是否令御医看过?”

荣立储君(6)

“回父皇。”这时杨广已惊醒过来,稳住了情绪,“御医已看过多次,仍不见好转。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文帝沉默了一会儿,即令他们退下。

终登九鼎(1)

跪在文帝灵前,萧皇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眼前也似乎浮现婆母独孤皇后铁腕治后宫的情景,但不知怎地,她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就在这哀叹声中,她心中的憧憬与自信便荡然无存了。

征召蜀王杨秀的圣旨是开春的时候就下达了的,杨秀却迟迟不动,文帝两次催促,杨秀仍置之不理。最后文帝派了一名叫独孤楷的官员去接替杨秀任益州总管一职,他才不得不在秋天里回到京城,前后拖延了半年之久。文帝深信:蜀王杨秀一定有鬼!

根据杨素的呈奏,蜀王杨秀近来有许多不安份守已的可疑之处:首先,他命工匠暗中制造了一架浑天仪。浑天仪是观察天象的仪器,只有天子才可以拥有和使用,蜀王竟敢制造,其不测之心昭然若揭;其次,杨秀搜捕了大批山獠部落男子,阉割以后留在后宫,扩大自己的宦官队伍;第三,杨秀所用的车马服饰一直按照皇上所用的样式制作。还有更为重要的一条,新立太子之后,杨秀说了很多对皇上不满和对太子不服的话。

因为有杨勇的教训,文帝对蜀王的言行再不能掉以轻心,他传旨召杨秀回京,就是要防患于未然。杨秀对父皇召自己回京的确存有戒心,他虽然不知道杨素的密告,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数的,他尤其不服气父皇废立太子的做法,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手脚,但苦于一时又找不到真凭实据,越是不敢贸然应召回京,因此就故意拖着不动身。直到独孤楷来接任,他知道再也拖不下去了,才带一队人马起程回京。

出了益州,走在路上,杨秀越想越觉得不对。心里在嘀咕:如果留在益州,自己在这一亩三分地的王国里,还有点兵力和权力,就算父皇怪罪下来,也还能相持一时。自己单枪匹马地回了京城,万一有什么不测,只有任人宰割了。

想到这里,杨秀不觉出了一身冷汗,忙招呼自己的队伍停了下来,看看已走出了四五十里地,他当即决定调转马头,返回益州,并派了一名士卒骑快马先去打探一下益州的动静。

往回走了没多远,那名士卒又风驰电掣般地赶了回来,报告说:“益州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了弓弩射手,看似严阵以待。”杨秀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怀着一丝侥幸回到长安。

杨秀还没有接到父皇召见他的圣旨,心里更加不安起来。他正想去宫中打听一下,侍卫禀报:尚书左仆射杨素来了。

杨素带来了皇上圣旨:将蜀王杨秀贬为庶人,囚禁内侍省,由两名山獠部落女子侍应起居,不得与妻妾子女相见。

杨秀懵了,又气又急地质问杨素:“仆射大人,这是为什么?”

杨素冷笑一声,将一个布包扔在杨秀脚下,说:“陛下让你自己看!”

杨秀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是两个制作精细的木头人,每个都有七、八寸高。木头人的手脚都被绳索镣铐捆得结结实实,心窗上各钉了一颗粗长的铁钉。每个木头人的后背上还写着字,杨秀一看那些字,不禁大吃一惊。有两个稍大些的字,分别写的是:杨坚,杨广,还有一行小字,大致内容是:愿西岳慈父圣母收其神魂,如此形状,勿令散荡。

杨秀捧着两个木头人,诧异地问道:“这,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

杨素说:“当然是从华山脚下挖出来的。”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陛下得到密报,这两个木人是你杨秀命人刻制,又派人埋到华山下面的!你还想抵赖吗?”

杨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面色苍白,双唇乌青并颤抖着,心想:完了,这下彻底的完了,自己已落入了别人早已布下的陷井!

尽管杨秀不知道究竟是谁如此阴毒地陷害自己,但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完了。蜀王没有了,有的只是一个囚犯杨秀!自己的后半生将在这幽禁中度过。

杨广在通向帝王道路上的障碍———也许是最后的一道障碍清除了。

杨广从心底感激杨素,更感激太子妃萧氏。

仁寿四年六月,文帝携宣华夫人驾临东都洛阳仁寿宫,他要像往年一样,在这里消夏避暑,休养身体。同时,还要在这座清凉惬意的宫殿里度过自己六十四岁的生日。

然而,这一次却非同往年,六月十三日,六十四岁的圣诞之辰刚过,文帝就病倒了。

文帝一生祟尚节俭,平日里常常只吃一些清淡的饭菜,过生日的时候多吃了一些油荤佳肴,肠胃竟受不住了。一夜之间,腹泻不止,浑身直冒虚汗。盛夏之夜竟盖上了厚厚的棉被,还冷得瑟瑟发抖。仅两三天的时间,好端端的一个人便瘦得变了形: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呼吸时急时缓,时短时长。

文帝不得不传旨:召太子杨广进仁寿宫侍疾。同时召来的还有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部尚书柳述,侍郎元岩等人。

文帝病卧仁寿宫大宝殿内,由宣华夫人昼夜陪伴左右,侍服药汤。太子杨广虽然被召居大宝殿,但他住的是侧殿。杨素、柳述、元岩等几位大臣则另居别馆。

夏天,日落时分,太阳挂在西山顶峰之上,恢恢的,没有了傲气,也就不会让人望而生畏了。它给蓝天铺上了一层橘红,给山峦披上了一片诱人的金黄,令人感到柔和与亲切。

仁寿宫的座座殿宇,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岐山的群峰之间,由一道长长的宫墙将它们围圈起来。殿宇和殿宇之间,由石砌的山阴小道相连,蜿蜒起伏、延伸。

终登九鼎(2)

文帝的病榻前,宣华夫人正在一勺一勺地给文帝侍奉着汤药。一抹夕阳从窗棂爬了进来照在宣华夫人的脸上,使她更显妩媚。

宣华夫人,不仅性情温顺淡泊,而且还善解人意,虽有天姿国色却不骄纵,能言善辩却又不咄咄逼人,自幼受帝王之家文化的浓重薰陶,聪颖智慧,知书达理,再加上一副倾国倾城的姿貌,早就搏得了皇上的欢心。只是碍于独孤皇后的妒意,文帝始终未敢越过雷池一步。

宣华夫人真正得与文帝共枕侍寝,是在独孤皇后去世以后。独孤皇后驾崩,宣华夫人晋封贵人,继而又封贵妃。从此专房擅宠,主断后宫事物,六宫粉黛无人与之相比。杨广对宣华夫人的姿色容貌以及她的秉性和为人,倾慕已久。这一个多月里,两人一同侍疾大宝殿,朝夕相见,宣华夫人已成了照亮杨广寂寞孤独的侍疾生活的一颗明星!

此时二人正相对而坐,室外也没有别人,四下静悄悄的。杨广渐渐觉得自己体内涌起一股冲动,而且迅速地膨胀起来,竟有些不能自持。但毕竟在父皇的眼皮底下,他终不敢放肆,他知道,尽管父皇病卧榻上,但他那双眼睛非常犀利,洞察秋毫,决不可在此时造次。

杨广无奈,只能偶尔向宣华夫人投去灼热的目光,那目光如利剑,直刺得宣华夫人浑身发抖,那目光似烈火,灼烤得宣华夫人的心跳不已,粉面羞红。为了躲避这种灼烤,在给文帝喂完汤药之后,宣华夫人便匆匆向殿外走去。

杨广见文帝服了汤药之后安然入睡,便也消消地尾追到宣华夫人身后,他远远地看到宣华夫人走进了她自己的寝殿,杨广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窜进了宣华夫人的寝殿。宣华夫人那慌乱无助的眼神,娇羞四溢的姿态,更是深深地吸引着杨广。爱欲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使他胆大妄为毫无顾忌。一进寝殿,他就将宣华夫人拥进怀里,激动地说:“夫人,难道你看不出,父皇已是风烛残年,朝不保夕的老人。而你则是花一样的年龄,更是花一样的容貌,往后的岁月还很长很长,你就不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想想吗?”

宣华夫人被杨广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发抖,脸色苍白,花容失色,她想挣脱杨广的拥抱,却感到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有。只挣扎了几下,反而被杨广搂抱得更紧了,她只喃喃地,语无伦次地哀求道:“太子,别……饶了我吧,我,不能,皇上,还有皇上……”

“夫人,我今天问你一句话,你与父皇在一起的时候,真的过得舒心快乐吗?”

“啊,不,太子,名份……名份攸关啊!”

宣华夫人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她的内心的确被杨广这句话刺中了掩藏已久的伤痛。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如果不是被杨广搂抱着,她就会倒在地上。舒心?快乐?自己是一个年仅二十几岁的女人,却从未品味过一个女人该品味到的快乐。自己侍奉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快乐得了吗?

作为一个女人,一人风华正茂的女人,宣华夫人多么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快活,哪怕只有一次,可事实上一次也没有。而且这种滋味谁都不能讲,谁也不会知道,只能由自己饮吮。她心中久违的渴望被唤醒了。

眼下,拥抱自己的这个男人,就是大隋皇帝的儿子,声名威赫的皇太子,也正是这个男人率几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渡长江天堑,攻陷了建康都城,从而使自己成为亡国奴,背井离乡到了长安。先是做了那老皇帝的妃子,现在又要做他儿子的情妇吗?

宣华夫人的心实在乱极了。杨广口鼻中呼出的灼人的气息直扑在她脸上,烧得她唇舌发干,浑身滚烫。昏昏沉沉之中,嘴中只在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话:“太子,别这样,求求你……”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个宫女急急匆匆地叫声:“夫人,夫人!皇上召夫人立刻回大宝殿去!”

听到宫女的呼叫,两个人都吃了一惊,杨广本能地松开了手,宣华夫人趁机倒退两步,惊恐地望着杨广,一边梳理着零乱的鬓发,说:“太子,皇上召唤,我得赶紧走了!”

说完,猛转身,急急忙忙跑出殿去,追上快到殿门的宫女匆匆去了。

宣华夫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大宝殿的,只知道自己一路昏昏沉沉,飘飘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如一头小鹿似的,在胸膛里欢蹦乱跳的,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嘴口呢喃着“太子,太子……”

文帝刚被内侍背着如厕回来,如此轻微的活动,又使他呼吸急促,只好半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宣华夫人进来的时候,见文帝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想趁文帝睡觉的这段时间,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可是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的身心似乎已不受自己支配,脑海里总是重复着刚才的那一幕,一直都在体味着一种感觉,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其实,文帝并没有沉睡,朦胧中他感觉有人进来,而且凭直觉他知道进来的是宣华夫人。他轻轻地将眼皮睁开一条缝,看了看宣华夫人,心中不由得大吃一惊,继而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宣华夫人神色不对,一定出事了!

文帝看清了宣华夫人心里的惊恐、紧张、激荡和魂不守舍的痴迷。如果不是病重,文帝早已坐起身来喝问了,现在确实力不从心,用尽了力气,也只能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爱妃,出什么事了?”

终登九鼎(3)

也许是声音太微弱了,也许是宣华夫人还在回味刚才太子的拥抱,总之宣华夫人竟然没有听见,她仍旧深陷于沉思之中,口中竟念念有词发出声来:“太子啊太子……”

文帝却听见了宣华夫人那梦呓般的呢喃,以为这就是对自己发问的回答,他的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炸雷,霍地坐了起来,竭尽全力怒喝道:“你说什么?太子怎么样?”

这一声怒喝把宣华夫人彻底惊醒了!她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紧缩起来,她慌忙地想抓住点什么东西爬上来:“陛下,我,我……”

“快说,你……太子把你怎么样了!”

“太子……和我,啊,不,是太子无礼……不,陛下,我,太子……”宣华夫人的嘴唇蠕动着,笨拙而僵硬,她想掩盖,想为太子开脱,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将自己的神志与语言连贯起来。

无需再问,文帝心里明白,他忿怒地用拳头捶打着前胸,悲愤地吼道:“畜牲!禽兽不如!这样的畜牲何以托付大事啊!都是独孤氏误了我呀!”随即向殿外喊道:“来人!”

一名内侍闻声进殿。

“召兵部尚书柳述速来御前!”

兵部尚书柳述因掌管仁寿宫禁卫,侍在宫门附近的一幢馆舍里。这柳述本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父亲曾是北周旧臣,与文帝有同朝之谊。文帝登基后,其父转仕隋朝,礼遇厚重。柳述靠父亲荫护,先是当了太子杨勇的警卫,后娶了兰陵公主,成了文帝的女婿,随后连连擢升,官拜兵部尚书,参掌机密。

此时他正在责罚违禁的哨兵,忽有皇宫内侍前来宣旨,召他立刻去大宝殿面圣。柳述心里的一惊:出了什么事,这么紧急?

柳述匆忙赶到大宝殿,跪下身去恭请圣安。

文帝挥手命左右侍卫全部退下,然后,气息短促地说:“爱婿,快召皇子前来见朕!”

皇子?柳述一愣,心想,是皇太子吧?是皇上说得急促,还是自己听模糊了?于是答道:“遵旨。臣即刻去大宝侧殿,召皇太子晋见陛下!”

文帝听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连忙更正道:“不是杨广,是杨勇,晛地伐!”

“哦?不召杨广,而召杨勇,陛下,可是这样吩附的?”

“正是!”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述这样问是应该的,杨勇四年前就被废了太子,贬为庶人,一直囚禁在长安城里,现在突然要把他放出来,还要召来仁寿宫面见皇上,这可是一件惊动朝野的大事,柳述不得不问明白。

文帝脸上出现了痛苦难堪的表情,迟疑着想开口说话,又几次欲言又止。可是这么大的事如果不讲明白,谁也很难园满地执行。好在柳述是当朝驸马,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算是外人,对他说出家丑,不算外扬。于是,文帝咬了咬牙说:“杨广这畜牲,禽兽不如,竟敢趁朕重病在床,对宣华夫人无礼。朕要立即废杨广,重立杨勇为太子!”他停顿了一下,喘了喘气,接着说:“唉!也怪当初朕耳目昏聩,被杨广的假相所蒙敝,又偏听偏信了独孤皇后的煽惑,是独孤皇后误了朕的大事呀!”

柳述对皇上说的这件事并不十分看重,这种宫围艳事哪个朝代没有?若因此事而定废立,是不好向满朝文武交代的。再说,如今皇上卧病在床,无力主掌朝政———其实,早在两年前独孤皇后病逝之后,文帝已把行政大权托付给了太子杨广,杨广也实际上掌了皇权。现在由我柳述去串通废立太子,事成了便罢,万一有一点差错疏漏,谁能担当得起?到那时恐怕自己的身家性命都难保。杨广少年为将,南征北战,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绝不会甘俯命运,任人宰割。况且还有杨素一伙相助。看得出来,他们早已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了。我柳述能对付得了吗?不过,皇上说是独孤皇后误了他,这倒是实话。可是,事到如今才看明白,不是有点太晚了吗?

文帝见柳述默默不语,有点急了,说道:“爱婿,还等什么!速去长安传朕敕命,恕杨勇无罪,要他即刻秘密赶来仁寿宫,朕要托付他大事!”

看来圣意已决,不办是不行的。再不能犹豫,于是俯首对文帝道:“陛下,臣这就回去拟诏。写好诏书后,立即请陛下过目,并用玉玺,再派人带诏书送去长安,召杨勇来此。”

“此乃机密大事,万万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臣谨遵旨意。”

文帝点点头,两眼一闭,不再说话。处理这件大事之后,他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杨广怏怏不乐地回到大宝侧殿。他斜倚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昭明太子萧统编的《文选》简册来读,想借此排解心中的烦燥。却怎么也读不下去,眼睛直盯着书页,那上面的行行小楷字,已经变成了一堆黑点。

刚才在宣华夫人寝殿里的那阵冲动,现在已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焦虑和忐忑不安。杨广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宣华夫人性情柔弱善良,不会有害人之心,还不至于主动向父皇奏报自己的不轨行为。那样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可是,正因为她秉性善良柔弱,就不会掩饰感情,不会随机应变,就刚才那种面目举止,回到大宝殿后,肯定会被父皇看穿。父皇那双眼睛太利害了,极少有瞒过他眼睛的事情。宣华夫人本来心中慌乱,那里经得住父皇的几声喝问。果真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

终登九鼎(4)

想到这里,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哗哗几下拉开挡得严严的窗帷,推开窗户。殿宇里立刻变得亮堂了,一阵山风吹来,送进了爽人的清凉。

站在窗前,大宝正殿的景象一览无余。大宝正殿与侧殿同在一片山坡上,两殿相距仅一箭之遥,各有郁郁葱葱的林木簇拥着。

杨广回头吩附侍从:“你站在这里,盯紧对面正殿,若是有大臣出入,立刻来报。”

杨广吩附完毕,就独自走向里边,又在床上躺下来。

过了不久,站在窗前窥视的那个侍从来报告说:“兵部尚书柳述进大宝殿去了。”

此时此刻,柳述独自一个去大宝殿干什么?若不是皇上召见,柳述也不敢擅闯御殿,那么皇上又为什么单独召见他呢?想到这里,杨广嚯然起身,急步走到窗前站下,向大宝殿望去。

过了好一会儿,柳述果然出来了,依旧是独自一人,身边既无大臣,也没有随从,而且行色匆匆。这更加重了杨广的疑心:皇上对柳述说了些什么?安排了些什么?会不会是……

一连串的问号出现在杨广的脑海里,事不宜迟,得赶紧拿出对策。他想起了杨素,杨素住在宫前,与柳述的馆舍紧邻,他对自己忠心耿耿。凭这位老臣的见多识广,精明干练,一定会弄明白幕后情节的。于是,他提笔写了一封便笺,交给一个心服侍从,命他将便笺藏好,悄悄给宫前的杨素送去。

杨素接到便笺,打开一看,竟是两句无头无尾,谜语一样的诗:“天籁如有得,愿报一二闻。”遂问道:“太子是否还有口信?”

来人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太子只差小人送这张便笺。”

杨素想了想,说:“既然没有口信,你先回去吧。回禀太子,便笺收到,容杨素细细的领略。”

来人走后,杨素一遍遍反反复复揣测摩杨广写的那两句话,在屋里徘徊走动着。终于,他似乎悟出了一些东西。“天籁”莫不是指皇上那边的消息,动静?联想起刚才侍从报道:“皇上单独召见了兵部尚书柳述”的消息。杨素心想,这极有可能与太子所说的“天籁”有关系。这么看来,皇上此举不仅甩开了我杨素老臣,同时还撇开了皇太子杨广,布置什么军机要事,值得皇上这样?是不是预感到大限将至,早早安排后事?不!应该说是不可能的。依据常规,非召我杨素和太子才是。而皇上却单独召见柳述,这就有悖常理了。看来,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而且极有可能对太子不利。或许太子已经嗅出了什么气味,才写了密笺差人送来。

杨素想着,提笔写了一张回条:“似闻天风招柳枝,疑有秋声隐隐来。”

写完,他也将纸条折迭成燕尾形状,唤进一名侍从,说:“立即将此条送至大宝侧殿。”

但杨素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张字条差一点将他和杨广十几年处心积虑谋划的大事毁于一旦。原来,匆忙之间,杨素忘了说明将字条送皇太子杨广,而送信的侍从也听马虎了一些,他见杨素脸色阴沉,语气又急,接过字条后转身就走了。以往杨素写的奏章条陈都是送交皇上的,侍从自以为这次也不例外。于是,他出门后就直奔了大宝正殿,将字条交给了守门的禁卫,再转呈皇上御览。侍疾的内侍接过门卫送进的纸条,听说是杨素大人派人急送来的,不敢耽误,即刻向躺在病榻上的文帝禀秦:“陛下,有重要条陈送到。”

文帝因杨广与宣华夫人的事动了肝火,召见柳述面授机宜又费了心机和力气,这时正躺在御榻之上昏昏沉沉的。既然是至关重要的机密诏书,非得亲自过目不可。虽说病得很重,文帝还是勉强支撑起半个身子接过条陈。

文帝看完,如坠云雾之中,横看竖看,不解何意。看出是杨素的笔迹,文帝立即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

内侍答道:“回陛下,这是杨素大人派人送来的。”

果然是杨素写的!文帝的脸上陡地变了颜色,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既然是杨素写的,那么字条上的两句隐语的意思,文帝立刻就明白了。杨素在暗示:皇上单独召见了柳述,可能会安排什么秘密行动!

可是,文帝又想:杨素在暗示谁?这字条又怎么会送到朕的手上来呢?会不会是送错了地方?哎呀,对了!一定是送错了地方。文帝豁然明了:杨素是在给逆子杨广通风报信,这字条原本是要送到大宝侧殿去的,误送到朕的正殿里来了!

想到这里,文帝不禁出一身冷汗。幸亏苍天有眼,让他们阴错阳差,将这张字条送到了朕的手中,使朕窥破了他们这伙人的奸佞行径。如若不然,一场大祸顷刻之间起于萧墙,后果将不堪设想!哼,逆子杨广,贼臣杨素,你们的如意算盘拨动得稍早了一些。只要朕一息尚存,你们就休想颠覆天下!

文帝病重多日,眼窝塌陷,嵌在其中的两只眼球早已浑浊无神。而此时却迸射出逼人的光芒,又显出了叱咤风云的精神。事情紧急,迫在眉捷,不能再等拟诏上呈御览用玺了。逆子杨广和贼臣杨素均为领过兵的将帅,懂得兵贵神速。必须火速行动,赶在他们前面,令他们措手不及,让他们的叛逆梦想彻底破灭!

文帝想罢,顺手从榻几上取过一个雕刻着飞龙的纯金镇纸,在手里掂了一掂,这是一张非天子不可据有的御用纸。他召过一名心腹内侍,用他那阴森冷峻的目光盯着他,低沉而有力地说:“快去,将它交给兵部尚书柳大人。传朕口谕:即刻将御诏发出,不必等朕御览用玺,以这张雕龙镇纸为凭!”

终登九鼎(5)

内侍领命而去。

杨素派人送走字条后,心中依然有些惴惴不安,又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段时辰,柳述也应从皇上那里回来了。何不借为受罚卫士说情的幌子,去柳述那里观察一下动静。这么想着,他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了门朝柳述的馆舍走来。

两人的馆舍相距不远,其间有一条花木葱茏的通道相连。槐花正开,甬道旁的两行古槐上一片黄黑泛白的花朵,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杨素踏着落英,走到柳述的馆舍门前,正想叫人通报,就见一名侍卫慌忙跑下石阶来,说:“仆射大人,尚书大人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噢?”杨素惊愕:“上午还是好好的,怎么几个时辰就病了,竟连客人都不能见?”

“是啊,仆射大人,尚书大人发病甚急,连小的们都觉得突然。仆射大人若有什么急事,小人愿代为禀报。”

杨素道:“倒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几位禁宫卫士让我来求个情,说是有几个士兵违禁狩猎遭了禁闭,求尚书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他们。”

侍卫说:“仆射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传报。”

不大一会儿功夫,侍卫出来了,替柳述回复说:“柳尚书拜上仆射大人,因病挡驾,多有怠慢,千万请仆射大人原谅。待病情稍好后,柳尚书定当亲自到仆射大人馆舍请罪!既然有仆射大人说情,几个犯禁受罚的士兵不再追究,立即释放。”

杨素笑笑道:“多谢柳大人给了面子。既然如此,老夫告辞了。”

杨素在往回走的路上,一路思索着,心里的疑团更重了:几个时辰以前,柳述还去面见过皇上,回来后就称病不起,很显然有假。看来,他闭门谢客一定是有十分紧急事情,以致于我找上门来,还要让侍卫出来应敷。为禁闭士兵说情的事,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其中必有内情。可是,皇上究竟与他商议布置了些什么事情呢?这么神秘兮兮的……

杨素边走边想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的馆舍门前,刚上了几级台阶,就见一名侍卫急忙迎了出来,悄声告诉他:“大人,皇太子在内室等候多时了。”

皇太子到这里来了?杨素感到有些意外,他快步走到内室,掀起珠帘进去,只见杨广正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是一种掩饰不住的焦急神色。杨素上前一步,正要行叩拜之礼,却被杨广挟住,说:“仆射大人,不必多礼了!”

“皇太子有事,吩咐近侍传召一声,让老臣前去听命就是,何必劳皇太子大驾呢?”

“事情紧急,大宝殿周围耳目众多,还是来仆射大人这里方便些。”杨广也不再多寒暄,单刀直入地问:“仆射大人可曾收到我的便笺?”

杨素点点头道:“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复?”

“什么?”杨素大吃一惊,“老臣早就回笺,派人送给太子去了!”

杨广一听,顿时也呆住了。

原来,杨广派人送出探问风声的便笺以后,一直不见杨素的回信。他心下诧异,也等得不耐烦了,便一个人悄悄出了大宝侧殿,亲自来见杨素。到这里一看,杨素不在,侍从说仆射拜访尚书大人去了。杨广当然不能再去柳述那里,只好在这里耐心地等待杨素回来。

杨素见杨广一副呆怔的样子,忙又解释了一遍:“见到太子的字谕之后,老臣即刻就有条陈上奏,派了专人呈送太子。奇怪,太子怎么会没见到呢?这不难查,老臣叫他来一问就明白了。”

当面查询过送字条的侍人,才知道他把字条送到大宝正殿皇上那里去了!

杨广立刻面如土色。

杨素气得暴跳如雷,刷地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举手就要杀那侍从。杨广连忙上前拦住,说:“仆射大人息怒,事已至此,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反而会惊动上下,还是从长计议吧。”

“当啷”一声,杨素将剑扔在地上,气恨恨地说:“若不是太子说情,今天我非杀了你这个误事的奴才不可!还不快滚!”

那侍从磕头如捣蒜地谢过太子和仆射大人的不杀之恩,一跌一撞地跑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杨素和杨广两个人了,他们彼此将自己看到的和想到的统统梳理了一遍,一致断定皇上一定是有机密大事托付给柳述,而且,十有八九,这件事对杨广十分不利。

杨素疑不解地问:“皇上正在病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呢?”

杨广不好再隐匿真情,他也觉得不能再隐匿真情。只得把今天在宣华夫人寝殿发生的事详细地说了一遍。他说,都怪自己一时冲动,还差一点让宫女撞见,宣华夫人是惊魂不定地逃走的。

杨素听了杨广的叙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陛下的心思,极有可能如太子所想的那样。”

杨广道:“事情已在燃眉,仆射大人有何良策?”

杨素沉吟片刻。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长久以来与杨广的关系,那是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休戚与共的关系。于是,杨素道:“就目前形势看,先下手为强!”

杨广一拍大腿,决断地说:“仆射大人与我想到一块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么,太子准备如何行动?”

终登九鼎(6)

“我想,这事还得要仆射大人鼎立相助,否则,就会功败垂成啊!”

柳述暗中派出禁卫轻骑,带了密诏去长安接杨勇,自己便躲在室内称病不出,静静地等待着佳音。

天色渐渐黑了,仁寿宫周围,除了阵阵山风呼呼吹过,四下里都静得出奇。处在这般静谧之中,不知怎地,柳述的心里有些不踏实。他叫来一名侍从,要他去大宝侧殿一趟,替自己向皇太子讨些药来,并教了他一些如何对答的话。

侍从刚到大宝侧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雷鸣般的鼾声,震得窗扇乱抖。

侍从走上台阶,向门卫说明来意:“柳尚书派小人来见太子,讨要一点药回去。”

门卫显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尚书大人什么时候发的病?要什么药?”

侍从说:“下午刚起的,一个时辰如厕五六次,怕是和皇上同样的病,故来向太子讨要一点治腹泻的药。”

“咳,”门卫一听,朝殿内斜了一眼,吐吐舌头,“太子一整天闷闷不乐,天一煞黑就早早睡下了。你听———”

又是一阵如滚雷的鼾声。

侍从自大宝侧殿回来,将所见所闻如实向柳述禀报。柳述暗暗高兴,心想:杨广,你睡吧,睡得越香越好。等你睡醒了的时候就会看到,世界变了!这时,柳述派去窥探杨素动静的待从也回来了,报告说:“仆射大人院内灯光通明,隐隐约约可听到叮当声响,好像是打磨兵器的声音。”

柳述大吃一惊。他在头上缠裹了一块丝巾,带了几个待从,悄悄出门,往杨素住处走去,并吩咐,如遇杨素的人问起,就说是柳尚书带病夜巡。

杨素馆舍大门紧闭,而院内的灯火却映得上方明亮一片。从门前经过,果然听得隐隐约约传出如金石相击的砰砰声响。

柳述心中更加紧张起来:莫非走露了风声?要不然,杨素在夜间操练兵马干什么?他暗暗加紧脚步,登上旁边的一个高坡,站在这里望下去,杨素馆舍的动静一清二楚。柳述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杨素的殿堂里铺了一张大席,席上摆了一个小几,杨素跌坐小几旁,对面坐着一个他的亲随。原来,他正在与亲随对弈!

这真是一场虚惊。柳述暗怪自己过分紧张,以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到杨素全神贯注地沉浸在黑白世界里,柳述以为,只有全无心事的人,才能对盘上局势如此专一。

杨广、杨素那里均未发现异常,柳述放下心来。回到馆舍,一面布置心腹继续监视这两处的动静;一面派出禁卫官兵在长安通往岐山的大道上加强巡逻,随时留意长安方向的情况,及时禀报。

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盼望着接到密诏的杨勇及早赶到。只要杨勇到了仁寿宫,即传皇上敕令,召杨广、杨素同去大宝殿面圣。由皇上宣布杨广罪状,贬为庶人,立即拘捕,押往长安囚禁,复立杨勇为皇太子。杨广如有抗拒自然格杀勿论。

至于杨素嘛,就要看他当场如何表现。如果他识时务,顺应形势,赞同皇上新的废立决策,拥戴杨勇复为太子,可以不与杨广一道拘捕。如果他顽固不化,为虎作胀,在皇上面前乱发谏词,那他说是杨广同党,应即刻拿下,追罪严办。

无论杨素哪种表现,什么态度,单凭他长期以来诬陷杨勇,与杨广狼狈为奸这条罪状,皇上决不会再用他作仆射,要么贬职,要么流放,二者必有其一。仆射出缺,自然要人替补。自己本来就得皇上恩宠,又是皇亲,加之此次主持皇上废立大事,立了头功,这仆射之职,定当非我莫属。

柳述这么想着,忽然之间一扫往日谨小慎微的自卑,感到自己陡然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无论驰骋沙场,弯弓走马,还是纵横捭阖、宫廷斗智,统统不在话下。杨广、杨素等一伙鼠辈怎能与自己同日而语,若不然,在此云谲波诡之际,他二人不是梦热鼾响,就是秉烛夜弈,任自己信马由缰,稳操胜券。

柳述美滋滋地拨弄着心中的如意算盘,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遂吩咐侍从置办酒菜上来,他要一边喝酒,一边等候长安传来的佳音。酒菜很快摆上来了,随驾侍疾不敢有歌舞音乐,只好自斟自饮了。

喝到八成,睡意渐浓的时候,忽看一侍卫匆匆地进来禀报:“巡哨士兵发现,有一队人马从长安方向奔来,已经离仁寿宫不远了!”

柳述为之一振,睡意全无,猛地站起身来命令道:“迅速集合,迎接太子杨勇!”

柳述冠带整齐,腰间佩一柄青峰剑,带了一队随身卫士,走出馆舍,向仁寿宫大门奔去。

刚出宫门,就听见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直奔仁寿宫这边而来。柳述快走几步迎上去高声问道:“前面来者是不是太子杨勇的人马?”

对方大声回答道:“奉诏护送太子到仁寿宫面圣!”

终于盼来了!柳述心中大喜。此刻正是拂晓前天色最暗的时候,山路上的人马影影绰绰,面目并不十分真切,不过看得出人数并不是很多。这样,柳述心中更不疑惑。他只是按惯例高呼:“队伍停下,请太子先来面圣。”

队伍在一箭之地以外停了下来,只有十几骑继续前进,走到柳述跟前,马上的人一个个翻身下来。柳述又问:“太子杨勇在哪里?”

终登九鼎(7)

有人答道:“庶人杨勇在长安废园。”

柳述浑身一颤:“你们是什么人?”

“太子杨广的东宫卫队!”

柳述惊得头发都炸起来了,又厉声喝道:“没有皇上诏旨,东宫卫队擅闯仁寿宫,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不再答话,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十几把刀一齐砍过来,柳述连忙拨剑相迎,他身后的侍卫也举起刀枪奋力迎战。

立在不远处的那队人马,听到这边刀剑叮叮地交起战来,即刻扬鞭催马杀将过来。

顷刻之间,柳述和他的卫队完全陷入了对方的包围之中。

东宫卫队人多势众,柳述很快失去了招架之力,被东宫卫兵生擒,随身侍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几个见自己的首领已被拿下,也都扔下刀枪檄械投降了。

天色渐明,等候在山下的东宫卫队大队人马,听报已经得手,在宇文述和郭衍二人的率领下,浩浩浩荡荡挺进仁寿宫前。

士兵将柳述绑了,拉到宇文述、郭衍马前。柳述怒目圆睁道:“你们要造反吗!”

“嘿嘿嘿”宇文述一声冷笑,“已经束手就擒了,还逞什么驸马威风?想拥兵造反的是你!你趁皇上病重,串通庶人杨勇,企图加害太子杨广,蓄意谋反篡国。我们是奉了御诏,前来仁寿宫护驾,擒拿叛逆的!”

宇文述又对郭衍说:“郭将军,你去禀报太子,东宫卫队已奉命赶到,逆贼已被拿下,听候处置。我先在宫外布置防务。”

“遵命。”郭衍即刻转身进宫向杨广禀报去了。

柳述仍不甘心,希望晓以利害说动宇文述:“宇文将军,我自有密旨在身,快给我松绑。你千万不要听信杨广的谎言,助纣为虐,酿成大祸,那是要灭九族的!”

宇文述也微笑着说:“我也有御诏在身。”

“御诏在哪里?”

“在太子手中。”

“那好。”柳述还想力争,“即然如此,咱们一块儿去大宝殿见了皇上,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哈哈哈……”宇文述仰天大笑,“柳驸马,恐怕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皇上了。来啊,将柳述押进囚车,严加看管!”

原来,杨广那一阵阵响如轰雷的鼾声是装出来的,让柳述手下的人一听就相信他真的睡着了。

在这千均一发的时刻,他怎么会睡得着呢?

在柳述行动之前,他抢先一步,派得力的心腹骑上自己的雪花骥赶去长安调动东宫卫队。雪花骥是一匹西域贡进的千里马,一定能将他的手令及时传到东宫,卫队就会遵命接管京都城防,接管仁寿宫禁卫。

杨广与老谋深算的杨素经过一番密商以后,同时还作了最坏的打算。万一等不到东宫的人马赶来,柳述他们先得了手怎么办?杨广命令各自的随身侍卫都贴身穿了软甲,剑不离手,时时戒备。不过要内紧外松,表面上全然不露痕迹。杨素还暗地授意违禁狩猎受罚士卒串通起来,一旦柳述有变,即脱离他的指挥,反戈一击来保护皇太子杨广。

杨广暗暗估量,自己与杨素的随侍有近百人,都是曾随主帅南征北讨,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武士,自己和杨素更是能以一当百的角色,如有突发事件,足可以抵挡一阵子。当然,没有意外更好……

杨广枕剑而卧,思前想后。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但只要稍有响动,哪怕是风吹树叶,巡夜更豉,他都会马上睁大眼睛。就这样迷糊一阵,清醒一时,睡睡醒醒,以至东方即白。

突然,杨广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猛地翻身坐起,迅速披挂整齐,正打算派侍卫去宫前探望,殿外响起了一声长长马嘶。这声音快而且响亮,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杨广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心爱的雪花骥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长长的马嘶,郭衍精神抖擞地走进殿里,见了杨广即拜伏在地上,朗声道:“右卫率郭衍叩见太子,东宫卫队奉诏到来!”

杨广强压着心中的兴奋与激动,忙走上前去扶起郭衍:“快起来,快起来!郭将军一路辛苦了。怎么样,事情还顺利吧?”

郭衍就将卫队执行杨广命令的情况概要地禀报:东宫卫队分出一支小队接管了长安城防,柳述派去接杨勇的人马全部歼灭,杨勇仍旧囚在废园;东宫大队人马连夜赶到仁寿宫,并在宫前擒获了柳述。

杨广听了,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使劲地拍了一下巴掌,大声叫道:“好,真是太好了,大局已定!”

杨广来到仁寿宫的大门前,这时杨素早已闻讯赶到,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随即派人到柳述室内,抄出调兵符令,然后以兵符传令:禁卫军各队官兵立即到宫前集合待命。

禁卫官兵不知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见到兵符之后,纷纷整队来宫前集合。

杨广站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面对众官兵大声宣告:兵部尚书柳述乘皇上病重之机,妄图拥立庶人杨勇,谋反篡位,犯下叛逆大罪,现已奉诏将其拘捕。皇上有旨,自即日起,仁寿宫禁卫由东宫卫队承担,原禁卫军另任新将带领。

禁卫军众官兵看到皇太子亲临传旨,身边还站着仆射大人,周围是刀剑出鞘、虎视眈眈的东宫卫队,就知道有人闹出了大乱子。但不管乱子是谁闹出来的,跟着倒霉的却是他们。主将被擒,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搭进性命了,所以都倒戈到了太子一边。

终登九鼎(8)

文帝太疲惫了,他感到自己一生当中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身心疲惫。他听内侍报告说,柳述已经将雕龙镇纸随密诏发出,这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传下口喻:臣下问安省视,今日一概免了。殿内也只留宣华夫人和几个宫女照料。

文帝神情焦燥,郁郁不乐,和宣华夫人也不愿多说话,只是躺在御榻上长吁短叹。

宣华夫人看到文帝那副模样,知道他还在想着太子和自己的那件事。宣华夫人十分懊悔,甚至恨自己,经历的世事不算少了,依然胸无城府。如果自己心里能多少掩盖一点,也不至于被皇上看破。那样,皇上依然是皇上,太子也还是太子,彼此相安无事,只要以后尽量避免与太子单独相处就是了。如今可好,看皇上气愤已极的样子,他一定在琢磨看如何处置太子了,若是太子获罪,他一定认为是我主动向皇上告发的,岂不恨死我了!唉,到头来我只落得里外不是人。

想着想着,宣华夫人竟在嘴里小声地喃喃自语起来:“太子啊,太子,你可千万别错怪我,冤枉我,我真的无意告发。说心里话,我是个女人,我也盼望着……”

盼望着什么,宣华夫人不敢再念叨下去。她抬眼悄悄地看了看文帝,生怕那双鹰枭似的眼睛将自己的内心看穿,还好,皇上没有注意这边,而是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了。

过了好一会儿,文帝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杨勇来了没有?他现在哪里?

他想叫一个内侍去找柳述问一下,但环顾左右,大殿里竟空无一人。文帝脑子里轰地一声,他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阴云陇罩住:这里是怎么回事?朕身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朕在重病之中啊!

一连串的问号像一个个闪电,烧灼得他心脑剧痛,他愤怒大吼:“来人!”

然而,此时皇上的怒吼是那么微弱渺茫,仿佛为瞭岐山中幽深的峡谷,全然没有了往昔高居銮殿之上口传圣旨那种声震四海的轰鸣。文帝断断续续地呼喊三四声,既无人来,也听不到应答,他又想到了宣华夫人。独孤皇后去世后,只有宣华夫人对他体现出无微不至的温情与关爱啊!

他积蓄了一下力气,再次鼓劲喊道:“爱妃!宣华夫人!”

又过了半响,耳边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又粗又重,文帝知道不是自己的爱妃,便继续问道:“宣华夫人何在?”

这回传来一句冷冰冰地回答:“遵太子之命,宣华夫人回后宫去了!”

文帝侧过头来,看见走过来一名带刀侍卫,他觉得很陌生,从来没见过这名侍卫。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侍卫微笑着说:“回陛下,我是东宫卫队的一名小卒。”

“东宫卫队?”文帝追问,“为什么到仁寿宫来了?”

“奉旨前来接管仁寿宫防卫。”

“奉旨?奉谁的旨?”

“太子杨广的旨意。”

文帝明白了,为什么左右无人,为什么宣华夫人回了后宫,看来,大宝殿,不,是整个仁寿宫已经被逆子杨广控制。那么,柳述呢?朕托付给他的机密大事,怎么会有这种疏漏!焦急之中,文帝感到腹中一阵内急,便忙对那侍卫说:“快,扶朕入厕。”

那侍卫却原地不动,说:“太子有令,陛下不得稍离御榻!”

什么!文帝浑身一阵颤栗。太子有令?好一个逆子杨广,竟然对朕发号施令!不得稍离御榻?这就是说,非要将朕逼死在床上不可!古往今来听说过多少弑父篡位,骨肉相残的故事,没想到,这样的历史悲剧,今天竟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上重演了!想当年,逼外甥禅位于自己,尔后又将其鸩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份了,今天落此报应呢?

文帝脸色发黄,额头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心如刀绞。他用枯瘦如柴的双手奋力撕扯着贴身的内衣。他自己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力气将一件内衣撕成条条缕缕。

站在一旁的禁卫吓坏了,他看到老皇上痛苦不堪的表情,禁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真想走过去帮老皇上揉揉胸口,多少减轻一点他的痛苦。可是,不行,他想起皇太子杨广的命令:禁卫大宝殿的任务只有一个,严禁人员出入,其余的什么事也不准做,违令者斩!

不一会儿,文帝终于平静下来。禁卫士卒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天已经大亮了……吹熄那些灯,不要白费……膏油……”

禁卫士卒正要去吹那些灯,忽见右庶子张衡进来,并对他说:“太子有令,让我来侍疾,你可以出去。”

禁卫士卒知道,这张衡是太子手下的红人,自然不敢争辩,便乖乖的告退了。

少顷,张衡出来,对那士卒嚷道:“笨蛋!皇上已经驾崩了,你还在那里呆守着,也不通报一声。”

“不,刚才皇上还……”

“还不快去禀报太子!”张衡一声喝断了禁卫士卒后面的话。

禁卫士卒忙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刚跨过门槛,就觉得两腿软颤,一个踉跄从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翻滚下来……

第四部分

一听这话,宣华夫人迟疑了。谢恩?如果谢恩,就意味着自己答应了新皇上的要求,投入了他的怀抱。当然,这是许多女人企盼已久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也是女人,是先皇宠幸的贵妃!现在先皇驾崩未足昼夜,尸骨未寒,他的儿子就送来同心结以表衷情,自己还要应诺谢恩,岂不是有违常论,遭世人唾弃!

宣华夫人(1)

杨广神采奕奕,信步走下车来,宣华夫人低头跪在道旁迎驾。扬广紧走几步,上前扶起宣华夫人,相互携扶着走进金凤殿

金凤殿———仁寿宫宣华夫人的寝殿。

暮色四合。宣华夫人斜倚在殿门口,仰头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一动不动。

一名宫女走来爱怜地说:“夫人,你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回去休息休息吧。”

宣华夫人转过身来,见殿内不知何时已撑起了灯,便走回厅中的圆桌旁,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发出一声长叹。

两天之中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反复不断地浮现在眼前,令她忧心忡忡。

先是在自己这金凤殿里,杨广那热烈地拥抱爱抚,点燃了自己心中的欲望之火。若不是宫女打断,恐怕自己已和杨广成就了好事。她一直在想像着那种令人恐惧的幸福快乐。后来,她心神不定地回到大宝殿,竟被文帝看穿心思,可怕的是,自己在皇上的追问下,慌乱之中竟说出了杨广的名字,皇上恼怒得差点昏过去,接下来,皇上密召柳述,并且支开自己,与柳述不知密商了些什么,然后就是一段长长的沉寂,等待。今日黎明,一名侍卫来到大宝殿,说是奉太子之命,驱走了宣华夫人和所有内侍仆从,只让皇上一个人躺在病榻之上,宣华夫人回到金凤殿不久,就听到皇上驾崩的消息。接着,杨素宣读皇上遗诏,皇太子杨广继位登基……

尽管宣华夫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已经明显地感到,两天之内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其中有着一个前因后果的必然联系。皇上突然驾崩,太子瞬间即位,都与自己和杨广寝殿里做的那件事有关,或直接说,是完全起因于自己在皇上面前供述了太子行为的不端!

宣华夫人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她把天幕戳了一个窟窿,尽管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客观上祸因自己起,给杨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新继位登基的皇上岂能饶过自己?不是冤家不相聚,我与杨广或许今生早已注定是冤家了!

宣华夫人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站起身又走向靠墙的一张几案。一只金凤凰立在几案上,细喙长项,姿态优雅,栩栩如生。看着它,宣华夫人百感交集。

宣华夫人想着往事,一边掏出丝巾来擦拭金凤凰,虽然那上面并没有丝毫的灰尘,她还是不停地擦着,那动作看上去似有些呆板。物是人非,昨天的晋王成了今天的皇帝,如今他会怎样处治那个出卖他的女人呢?

这时,一名随侍宫女走到宣华夫人身边,禀报道:“夫人,皇上派女御史送来一个匣子,说是赐给夫人的。”

“皇上?”宣华夫人无意间反问了一句。

“哦,对了,就是今天新即位的皇上。”

噢,宣华夫人暗想,这么看来,新皇上对自己要有个了断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无论怎样,自己必须面对这个现实。于是,她吩咐道:“快有请女御史!”

女御史双手捧着一只木盒递给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接过来仔细地看看,木盒制做得非常精致,是紫檀木的。还描着金。盒口开启处贴着一张封条,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封”字,旁边题有五个小字:“赐宣华夫人”,看样子是御笔亲书。

宣华夫人将木盆放在几案上,与那只金凤凰并列一起,自言自语地说:“这里面是不是赐妾自尽的鸩酒呢?”

听了宣华夫人的这句话,旁边几个随侍宫女吓坏了,忙问:“夫人,你怎么了,好好的,皇上怎么会赐你自尽呢?”

宣华夫人平静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曾经伤害过皇上。”

“什么!夫人你……哎呀,夫人,如果是这样,我们这些下人也得跟着遭殃了!”

“不会的,皇上要的是我。”

要你?宫女们愣了,是要你死呢,还是要你这个活人?这句话让人听不懂。

这时,女御史也开口说话了:“夫人,里面装的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是请夫人快点打开看看,奴婢也好回去复命。”

宣华夫人冷冷一笑:“怎么,你是不是以为我害怕了,不敢打开?”

说着,她抱起木盆,走过去放在厅中央的圆桌上,一把撕去了封条。心想:他已经当了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是叫谁死,谁还敢不从?怕是怕不掉的!

“啪”地一声,木盆打开了,宫女们一下子全屏住了呼吸。她们看到宣华夫人僵直地站在桌边,脸色灰白,眼珠也不会转了,像一个木头人似的。宫女们见状,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探头住木盆里一看,里面哪有什么鸩酒毒药,只有两个用红丝带编结而成,形如桃状的结子。

宣华夫人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她用右手轻轻地揉着左胸,缓缓地坐在椅子上,神色木讷。这两枝结子纹路盘曲回旋,扣与扣连环相套,编织得既结实又饱满,体现出制作者的精心。在看到这两个结子的一瞬间,宣华夫人脑海里倏然闪过两句诗文: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这是梁武帝萧衍《有所思》一诗中的两句,宣华夫人想,难道这就是……

“哎呀,是同心结!”一名宫女情不自禁地失声叫道。其余几位宫女也认出了这个物件都高兴地随着叫起来:“是呀。是同心结!”

宣华夫人(2)

这些宫女都知道,同心结是用来表达男女之间相互爱慕的信物。虽然她们身居禁宫,不容许有男女私情,然而,哪个少女不怀春?高墙深宫里的少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更加强烈,她们都曾偷偷地编织过这种同心结,用来寄托心中的情思。

“皇上赐夫人同心结了!”一名宫女招呼道,“姐妹们,咱们给夫人道喜呀!”

一群宫女就围了过来,要给宣华夫人行贺喜之礼。宣华夫人赶忙起身拦下,说:“好了好了,别闹了!”

经宫女们这么一起哄,宣华夫人的面色恢复了红润的光泽,心也随之急剧地跳动起来。

人的命运竟如此之微妙?宣华夫人的生死竟悬系于一个小小的木盆!开启之前,金凤殿笼罩着吉凶未卜的恐怖,木盆的开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欢呼雀跃!人的生命太微贱,太轻渺又太尊贵、太沉重了。

见宣华夫人阻挡住宫女的嬉闹,女御史说:“夫人,快向新皇上谢恩,奴婢好去复命。”

一听这话,宣华夫人迟疑了。谢恩?如果谢恩,就意味着自己答应了新皇上的要求,投入了他的怀抱。当然,这是许多女人企盼已久求之不得的事。虽然自己也是女人,是先皇宠幸的贵妃!现在先皇驾崩未足昼夜,尸骨未寒,他的儿子就送来同心结以表衷情,自己还要应诺谢恩,岂不是有违常论,遭世人唾弃!

宣华夫人一边想着,一边分开围在身边的宫女,款步走出殿门,拾级而下来到庭院里。她仰望天空,苍穹一片漆黑,几点疏落的星星晦暗天光,令她更加颓丧。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她缩了缩肩膀,已感到了几分初有的萧索与寒意。她返转身来,走上台阶,在宫女们的惊愕注视之中回到殿里,她看这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孩,那无助的目光似乎在问:我该怎么办?

那些久居深宫的女孩们早就看透了宣华夫人的犹豫与彷徨,又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解道:“夫人,你可得想开点,宫闱中的女人,哪个不是皇上的女人。自古以来,先后同侍先皇后帝的妃嫔多着哩!”

“是呀,夫人。新皇上年轻有为,英俊威武,朝野上下没有不夸他的,侍奉新皇上可是你的福份啊!”

“夫人,你说你曾经伤害过皇上,还恐遭祸患,可是皇上却不计前嫌,又送同心结来,真是一个虚怀若谷,有情有意的人啦!”

宫女们观察着宣华夫人沉思中的表情,就知道她已动心了。于是进一步开导说:“夫人,新皇上这是以心相求,不是以势逼人。你可不要负了皇恩啊!”

“夫人,倘若你再为这事而得罪了新皇上,我们做下人的也得受牵连。夫人,你就为可怜我们,答应了吧!”

良久,宣华夫人终于闭上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面向北方,双膝跪地,把头深深地埋伏下去。稍顷,鸦雀无声的殿堂里回响起一个颤抖的声音:“臣妾叩谢皇上知遇之恩!”

女御史高兴地笑了,说:“夫人,这就对了。奴婢这就回去复命。皇上知道夫人接受了同心结,一定会非常高兴。说不定今晚就要驾幸金凤殿看望夫人,你也该有所准备。”

女御史兴高采烈地走了。金凤殿里却因为她留下的这句话而忙碌起来,宫女们很快就使得金凤殿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殿堂中间的圆桌上放置了一只玉盘,用大红锦锻覆盖,盘中摆上了金凤凰和同心结,如果皇上步入殿堂,首先看到这两件东西,他心里一定会非常高兴。一盘盘龙涎香点燃了,氤氲的烟雾袅袅升起,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龙涎香是南赵贡进之物,文帝在的时候是不允许点的。现在是新皇帝了,扑鼻的薰香是不是可以算作一个新时代开始的象征?

宫女们还翻箱倒柜,找出了贵妃的服饰。文帝在时,只有逢年过节或盛大庆典才可以穿戴这些东西———绘有稚羽的锦衣,九朵用金翠珠制做的钿花,一条一丈七尺长的紫色缎带,一个用金丝织着兽头图案的小苹囊,佩一块和阗美玉。

如众星拱月一般,宫女们簇拥着宣华夫人,有的为她穿衣,有的给她头上插花,有的往她腰上缠条缎带。宣华夫人身不由已,任她们摆布,嘴里不住地说:“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先皇大丧,就打装得这么花枝招展,我找死啊!再说,皇上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一名宫女一边矫正着插在宣华夫人头上的金翠珠花的位置,一边说:“夫人,你就放心吧。天都黑透了,只要你不出金凤殿,谁能知道你花枝招展。你也别顾及皇上来不来,他就是不来,我们几个也陪你坐到五更,等天亮了再收拾也不迟!”

宫女们将宣华夫人装扮停当,让她安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几个宫女又在她面前演练起了歌舞,这些女孩子都能歌善舞,各有一手技艺,自文帝病重开始,仁寿宫禁止娱乐,两三个月时间已把她们憋得不行。她们也早就听人私下议论说新皇帝喜欢歌舞,就想趁他驾幸金凤殿之际表演一番,以博得新皇上的欢心。

宫女们刚刚把各自拿手的歌舞演练了一遍,就有一名御前内侍跑来禀报:皇上已从大宝侧殿起驾,马上就要到金凤殿了。


隋唐萧皇后传奇第二卷


侍从们连忙将中门大开,备好香案。宣华夫人整整衣饰,率众宫女来到门前迎候。
不大一会儿,御辇到了。杨广神采奕奕,信步走下车来。宣华夫人低头跪在道旁迎驾。杨广紧走几步,上前扶起宣华夫人,相互携扶着走进金凤殿。

宣华夫人(3)

刚一进殿,杨广果然一眼看见了摆放在盘里的金凤凰和同心结,脸上更增添了光彩,他用那心领神会的目光注视着宣华夫人,说:“夫人大度体谅,朕不胜感激,不是朕非礼,实在是朕对夫人倾心已久,爱慕已久而不能自持……”

“陛下,不要说了,”宣华夫人满脸羞色,打断了杨广的话,“妾衷生感谢皇上宠爱之恩。”

两人默默的坐下,宣华夫人还没有从羞赧中解脱出来,而杨广呢,原来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见了宣华夫人却又觉得不知说什么好,蜡光摇曳之下,杨广双目凝视仔细端祥着宣华夫人。只见她今天更加光彩照人,仿佛变成了一位妙龄少女,高挑的身材,那线条更显得均匀流畅,身着绛紫色丝绸装,头顶粉花凤冠,身垂珍珠玉坠,领带金链,不长的不圆的瓜子脸型,两弯细眉如柳叶,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碧波荡漾,双眼皮,长睫毛,配上一双美目,另添几分娟秀,粉腮如雪,朱唇微启,露出一排洁白的玉齿,低头含笑,两只酒窝飞到腮边,让人神思颠倒。

杨广暗想,往昔在父皇的病榻之前,自己好像还从来没有发现眼前的丽人有如此之美,也许是那时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正面仔细端祥的原故,也许是那时的宣华夫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装粉过。那么,昨天,同样在这金凤殿里,于匆匆行色之间搂抱着宣华夫人在鼻息相嗅之间,自己也仿佛没有发现宣华夫人有如此绝艳之色。杨广陶醉了,时间在无声中流逝,寂静的大殿里,杨广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夫人。”

一名宫女的呼叫,打破了沉默,宣华夫人抬起头来,见那宫女朝自己挤挤眼,又努努嘴。原来,宫女们见杨广和宣华夫人都干坐着不言语,她们为这种尴尬而着急,才向宣华夫人示意,这也让她找到了说话的引子。

宣华夫人说:“臣妾身边这些宫女都擅长歌舞,知道皇上有些爱好,就想在皇上面前显示显示,只是先皇甫丧,陛下重孝在身,恐怕不便”

“嗯,这个……”杨广这才收回自己的思绪,想了想说:“既然夫人与众宫女如此盛情,朕也不便推辞,在私室之内可以不拘大礼,如果唱歌,就为朕唱一首曹孟德的《短歌行》吧!”

这时候,一名宫女在杨广和宣华夫人面前摆好了酒菜,刚甄满一杯酒,一队宫女鱼贯而出,在殿堂里翩翩起舞,齐声唱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一轮明月挂在天街,初秋的山风时而拂过金凤殿门,给人以夜凉如水,清爽宜人的感觉。

杨广喝着美酒,欣赏着宫女的歌舞,很快已是微醺,歌中所言述的也正合他的情怀,因而使他的情绪在烈酒与歌舞的作用下逐渐高涨。

叹人生之短暂,惟有靠杜康酒来消解忧虑,这种悲凉的情调,正表达出杨广并未敢忘父丧的心境。

而广招贤才以帮助建功立业,使天下归心的慷慨之词,更激起了他的勃勃雄心,杨广又喝干了一杯酒,深有感慨地对宣华夫人说,“父皇在世时就立下宏愿,区宁一家,烟火万里,百姓安居,四夷宾服,夫人,既然朕已即位,就当不负天下,朕要像秦皇汉武那样,建千秋伟业,创万代功勋。”

宣华夫人不禁想起文帝在世时常常对杨广的赞扬……

喝罢酒,也听过了歌,杨广站起身“天不早了,夫人早些休息,朕要回大宝侧殿了。”

宣华夫人一听就知道杨广是在作戏,她知道,皇上既然来了,就打算在这里过夜。他之所以故作姿态,不过是为了一个面子,再就是要试探一下自己是否心诚。事到如今,如果自己再忸怩作态,就有点太不知趣了。于是,宣华夫人双膝跪地,用一种真切的语气肯求道:“臣妾奏请陛下留宿金凤殿,恩准由臣妾侍寝。”

几位宫女也一同跪下来,异口同声地挽留皇上。

这正是杨广预想的效果,他又摆出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说“既然是夫人挽留,朕今夜就留宿金凤殿了,”说着,扶起宣华夫人,两人携手走进寝殿卧室,宫女们随即关严了房门。

公元605年,杨广颁诏,改元大业,以示建树丰功伟业的雄心,隋二世杨广就是大业皇帝即隋炀帝。

紧接着,炀帝册封萧妃为皇后,十月,炀帝为文帝举行葬礼,与此同时在东京洛阳,与新皇宫几乎同时竣工的就是显仁宫和西苑。

显仁宫建在洛阳西南数十里的寿安,南连洛水支流皂涧,北抵洛河此岸,方圆十里,由大将军宇文恺和内史舍人封德彝监造。

西苑在显仁宫西面,与显仁宫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占地二百多里。当初大业皇帝杨广要决意迁都洛阳,新建皇城的时候,就萌生了修建显仁宫和西苑的念头,尤其是西苑。

自从住进了西苑后,宣华夫人的心境真的敞亮多了,这里的湖水,假山曲堤,岸柳都与江南风景大同小异。就连西苑里的风,也比外面的风柔和,这是水多的缘故,金凤院中馆舍,回廊,拱门,天井,白墙黑瓦,翠竹掩映,与建康一带的庄园相差无几。最让宣华夫人欣赏的是,金凤院里的二十位姑娘,也都是从江南地方采选而来的,她们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与北方女子不同,吴语呢喃,乡音浓浓,使宣华夫人倍感亲切和温暖,的确缓释了许多忧郁和思乡之情。

宣华夫人(4)

她非常感激善解人意的大业皇帝,让自己住到这里,而且,大运河已经开挖了,西苑附近便是这运河北端的源头,等这河挖通了,从这里登船回江南,要比从长安赶来方便多了,江南,魂牵梦萦的故乡,正在一步步向眼前走近。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宣华夫人带了几个院里的侍女,驾着轻车,游荡在西苑中。

十六院的院门都是西向而开,从内海引来的渠水潺潺的流过,渠边垂柳轻摇,枝条拂肩,不陪侍君王的时候,自己就是主人,宣华夫人显得轻松自在,西苑宽广无垠,一眼望不到边,不像皇城里,四周是高高的宫墙,抬头只能看到方方正正的一块天空。

轻车驰骋,微风扑面,宣华夫人边走边玩,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很远,抬眼看看,前面就是西苑的围墙,渠堤之上可以望见墙外的田畴,田野上,一群农夫正在忙碌,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唱歌:

挖河开河,百万离索,美人思故乡,君王游兴多。

歌声里饱含着艾怨,随风飘来,宣华夫人听得清清楚楚,一阵愁恨郁闷陡然袭上心来,令她游兴全无。

早在长安的时候,就有一些闲言碎语传到她的耳朵里,说是有一位叫薛道衡的大臣当面劝谏皇上,不该为了美姬爱妃乡愁游兴,而征发百万民夫大修运河。

宣华夫人当时觉得非常委屈,我思念江南故土不假,可又何曾为此请求皇上开挖运河的,皇上打算开挖运河并非始自今日,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在心中酿造,不过未对外人声张而已。再说,朝臣百姓只认为开挖运河是为皇上游玩,哪能看透皇上为天下谋福利的雄心大志。

几句闲语引起的委屈,思虑一阵也就过去了。皇上的每次决策,总会有大臣劝谏,这也算不上是坏事。可没想到薛道衡的说法流传到民间,百姓们竟把它编作歌谣来唱了,百万民众背井离乡到运河工地服役,这劳民伤财之举起因于我宣华夫人,这个千古骂名不是一个柔弱女子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论她是农妇还是皇妃。

皇上啊,你何必去挖那条大河,真的是为我回乡之便么,如果真的是这样,宣华夫人宁可今生今世永不还乡。秦始皇南修五岭,北修万里长城,落了个暴戾昏君的骂名。尽管今天的人们说起长城,看到长城时,无不为它绵延万里的雄伟壮观而惊叹,而称颂不已,但这惊叹和称颂都跟秦始皇没有关系了。以此类推,将来人们乘船穿梭于运河之中,或步行徜徉于岸柳之下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想到你大业皇帝呢?你还能以一时之功而千秋不朽吗?

宣华夫人只觉得头晕胸闷,浑身无力,便吩咐侍从调转车子返回金凤院。

夕阳西坠,宣华夫人慵懒的倚在床上,百无聊赖,黄昏的沉没暮色笼罩着她的身心,处在这种氛围的女人,最容易回想起自己拥有过的幸福时光。

当年身为帝王之妹,皇家公主,多么荣华富贵,威势显赫,长江之南,华夏神州的半壁江山统归陈国,在这半壁江山里子民都听从陈氏召唤。凭眺烟雨楼台,静听渔舟唱晚,那感觉,那心境,如醉如痴,飘飘若仙。没想到一觉醒来,国家倾覆,自己与哥哥、姐姐都成了亡国奴,沦为大隋臣虐,往昔的威严与荣华富贵已成为过眼烟云。每每回想起来,总免不了无限感伤。深沉的感伤,使宣华夫人不自觉地吟咏起宫里流行颇广的一段宫词:

红颜几许,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宣华夫人自言自语地吟咏着,不知不觉竟哽咽起来了。过去,虽然同为大隋臣虐,兄妹三人毕竟还是同在长安,承蒙皇上恩典,每逢假日节令,兄妹们都会聚在一块儿,叙谈叙谈。谁知才一年多光景,姐姐与姐夫破镜重圆,再续夫妻之缘,哥哥忧郁而亡,只敝下自己一个人经受着孤寂愁怅的煎熬。

宣华夫人正独自哀伤抹泪,一位侍女跑进来报“夫人,皇上游西苑,自内海乘龙舟,沿长渠到金凤院来了。

宣华夫人动也没动,问道“长渠沿岸共有十六院,你怎么知道皇上龙船是专乘奔金凤院来的?

“哎呀,夫人,这还有错。”侍女急了,手指着院外渠岸,“人家十五院的夫人都在门口摆了香案果品,盛装接驾,可是皇上哪个院都没有去,龙船在金凤院这边的岸边停下,皇上已经离船登岸了,上了銮驾了。”

宣华夫人翻身坐起,擦试着眼角向窗外看去,透过院门,果然看见一班侍臣簇拥着銮驾,径直朝金凤院走来。

宣华夫人一阵急剧的心跳,她这时才明白自己一直在心里企盼着他的到来。更衣打扮已经来不及了,她抹了两下脸睥泪痕,一边整理衣裙,一边急急地走向院门,院里的姑娘们也不用吩咐,一个个跟在她身后,出院接驾。

宣华夫人刚刚走出院门,銮驾已在面前停下,内侍掀起帘幔,炀帝跨出轿门,她连忙就地跪下,惶惶地说:“不知皇上驾到,臣妾接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皇上满面春风,喜气洋洋,亲自拉着宣华夫人的手,将她挽扶起来,说:“朕听说夫人近日身体不适,就没想让你出院接驾,是否让夫人感到突然了?”

“没有,臣妾正在盼望着陛下来呢。”

宣华夫人说出了心里话,使炀帝更为兴奋,他上下打量着宣华夫人,一身平常打扮,没有装饰造作,反倒将她的天生丽质充分地显现出来,多日不见,她的脸色有些许的苍白,人也消瘦了一些,更显出江南女子的独有的俏丽纤秀。

宣华夫人(5)

炀帝爱怜地说:“夫人,是不是西苑太冷清,不太习惯,要么,还是回洛阳皇宫里住吧?”

“不、不,”宣华夫人连忙推辞,“西苑很好,金凤院更好,湖海长河,碧波荡漾,安静幽雅,园林也这么宽阔,林木茂盛,臣妾觉得这里比哪里都好。”

这是她的心里话,她真的喜欢这里的幽静环境和优美的园林风光。她不喜欢皇宫的森冷和威严,况且,皇宫还住着正宫娘娘,大业皇帝的原配发妻萧皇后。她知道这位萧皇后也是江南女子,出身梁朝帝室,这一点与自己非常相似,所不同的是,萧皇后是从明媒正娶的晋王妃晋级为太子妃,继而成为皇后,而自己则是国破家亡被掳过来,从宫奴到先皇的妃子,转而又成为新皇帝的宠妃。她也知道大业皇帝的这位萧皇后性情婉顺,知书达理,待人宽厚。即使如此,宣华夫人也不想往正宫娘娘身边靠拢,在金凤院,只要皇上不来,她就是主人,主人是自由的,自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充满着诱惑,尤其是对于她这样的人。

《述志赋》(1)

炀帝望着宣华夫人的画像,终日痴痴迷迷。萧皇后道:“死者不可复生,悲伤何益!何不在后宫更选佳丽,聊慰圣怀,免得这般惨凄。”炀帝大喜,说:“知朕者,御妻也……”

自从皇上最后一次驾幸金凤院,宣华夫人的身体竟日渐赢弱,耳边常萦绕着田野里农夫们唱的那首哀怨的民谣。

宣华夫人明显地觉得,或者说已经悟到:皇上变了。他已经不是几年前人们交口称赞的晋王,也不是先皇文帝引为骄傲的太子,更不是自己心目中所塑造、所企盼的那个皇上。变得伟大了,还是渺小了?似乎都不是。也许他原本就是这样,根本就没变。可是,怎么就不一样呢?是自己变了?那么,是自己变得卑微龌龊了,还是高尚了?宣华夫人说不清楚。

“夫人,萧皇后来看望夫人,凤辇已到了金凤院门前!”

萧皇后突然驾临金凤院,让宣华夫人措手不及,她赶紧吩咐说:“快备香案迎驾!”

宣华夫人跪在香案前接了驾,萧皇后亲自上前来扶起,她仔细端详着她:此时的宣华夫人虽在病中,却仍风姿不减,就如一幅寒山瘦水的画卷,尽管不如那阳春之景明艳,但却更加清丽动人。萧皇后说:“皇上命我来探望夫人。夫人近几天来感觉怎样?”

宣华夫人说:“谢皇上、皇后隆恩。我这身体总是这样,不是什么重病,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萧皇后问道:“服了什么药没有?”

宣华夫人答道:“御医来看过,说是邪气入内,伏而未起所至的沉滞、抑郁。这种病还得宽心调养才行,单凭几服汤药是不能祛除的。”

萧皇后说:“治病疗疾,半在药物,半在人事。心是五脏之君,君道正,国道无危难;心气平和,四体自然安康无恙。”

宣华夫人赞同地点头:“皇后所言极有道理,臣妾也自感欠缺养性之道。也知道仅靠药物不能治好自己的病,然而又往往不能自持,做不到心气平和。”

二人说着话,进了金凤院的馆舍坐下。萧皇后命随行太监抬上两个大瓮来,瓮盖还没打开,就从缝隙中溢出一缕缕清香,在室内悠悠飘散,弥漫开来。

萧皇后说:“此乃哀家日常服用的茶蜜鹿茸膏,用茶花蜜和鲜嫩带血浆的鹿茸熬制成的,对体弱衰质,神智倦息有滋补强壮的功效。虽然不是什么偏方灵药,但长期服用可以养生,有益无害。”

宣华夫人道:“多谢皇后恩典,臣妾实在感激不尽!”

“夫人与哀家之间不必客气,”萧皇后真诚地说,“夫人治病要紧。哀家身体还好,服用这些东西不过是为了养生。再说,用完了还可以让宫里再熬制一些。”

金凤院的侍女将两瓮茶密鹿茸膏抬下去。萧皇后又让随行宫女打开两个木匣,拿出里面的香囊、钗钿、金银等物品,分赏给金凤院的侍女们,萧皇后说:“在这些日子里,你们服侍夫人还算勤快周到,也受了不少累,这些东西赏给你们。今天哀家与夫人随便叙谈叙谈,不用你们侍候,你们都到外面去玩吧。”

姑娘们一听,高兴极了,得了赏赐,还能出去玩,真是难得的好事。不由得喜上眉梢,一个个叩谢了皇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院门。

宣华夫人知道,皇后对妃子,尤其是对皇上宠爱的妃子,历来没有不怀妒恨的,先帝的独孤皇后的妒恨之心就名震朝野,竟将文帝宠幸的宫女活活打死,气得文帝独入深山。宣华夫人得到文帝的恩宠,也是在独孤皇后驾崩之后。当今这位萧皇后,虽然说不上像独孤皇后那样心狠手辣,但女人的忌妒之心是不可能没有的。谁都知道,皇上对皇后的宠幸,最容易被爱妃动摇。所以,只有皇后健在,爱妃就不得不常怀戒备之心。况且,早在炀帝登基之初,宣华夫人就已经领略过当今这位皇后的厉害,并且已经作好了在冷宫长门白首,了此余生的准备。是当今皇上的一片痴情,才使皇后法外开恩,让我宣华夫人走出冷宫,而住进了这西苑的金凤院。

可是今天的萧皇后,实实在在地让宣华夫人为之感动。她的言谈举止,没有那种女人与女人的,尤其是皇后与妃子之间的客套虚伪,也没有皇后那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而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的身体和病情,两人的感情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萧皇后环视了一下室内,只剩下她和宣华夫人两个,便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上表皇上,请求暂免驾幸金凤院,这是何苦呢!”

“唉!”宣华夫人一声轻叹,“皇后,我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怎么能见皇上?不见好些,见了,说不定皇上会失望的。再说……”

萧皇后一看宣华夫人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更生几分怜悯之情,微微一笑,接过她的话荐:

“等我回去启奏皇上,请他来金凤院住几日,你的病就会好得快一些。”

“皇后!”宣华夫人感激地叫了一声,随即起身,朝萧皇后跪了下来。

萧皇后赶忙躬身将她扶起,说:“你看,这又何必呢!哀家是说,等你养好了身体,运河也开通了,咱们俩一起随驾去江南看看。那里可是咱们的故乡啊!”

一提到运河,宣华夫人又哀叹起来:“唉,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萧皇后急忙用手捂住她的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述志赋》(2)

宣华夫人凄然一笑,说:“运河开通了,我也背上了不清不白的骂名。”

“咳,你怎么还这么想不开,把那乡野村夫的话放在心上。”她见宣华夫人仍是沉默,又叹息道:“也难怪啊,动用国库积蓄,征发几百万人去挖一条河,能不引得怨声载道吗?哀家也曾劝阻过皇上,不要这样大兴土木,劳命伤财,可是皇上就是听不进,哀家也没办法啊!”

“可是,皇后,皇上说过,今天的人们出点力,吃点苦,运河一旦开通,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将来我们的子孙后代受益的!”

“将来?”萧皇后冷冷一笑,“将来是什么样,谁能知道!如果咱们被今天的人骂死了,即使将来的人受益了,他们能为咱们说句公道话吗?就是说,又有什么用?咱们能知道吗?”

宣华夫人沉默了,她不知道皇后说的究竟有没有道理;更不知道如果皇上听到了这些话会怎么样。人生在世,芸芸众生,终日里忙忙碌碌,行色匆匆;甚至还绞尽脑汁,争名夺利,有时不惜大动干戈,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今天,还是为了将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若是二者均有答案,那么,到底哪一个答案是正确的?她想不透。于是,她问道:“皇后,这些话你跟皇上讲过吗?”

萧皇后摇了摇头:“没有。讲了也没用。你看皇上会轻易受后妃的摆布吗?”

这倒是真的。

宣华夫人说:“皇后说得对。《尚书》里有句话:”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母鸡鸣啼,向来以为不吉利。咱们这些做后妃的,最好不插嘴朝政,免得让人说咱们是司晨的母鸡。“

对于这样的牢骚,萧皇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敬,只是说:“你看我奉旨前来,本是要宽慰你,让你高兴的。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朝廷政事上去了,徒添了许多烦恼。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找点高兴的事做做。哎,刚才我来的时候,你不是正在池边散步吗?哀家与你再一起去湖边走走,你看怎样?”

宣华夫人高兴地点头答应,然后与皇后相互搀着,出门向湖边走去。

距金凤院最近的是洁水湖。远远地,就见金凤院的一帮姑娘们聚在湖边唱歌跳舞,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惊得湖边柳林里的鸟雀叽喳乱叫。

宣华夫人说:“这帮丫头得了皇后的赏赐,高兴得不知怎么了!”

萧皇后说:“小鸟出了笼,不给它食吃也高兴得展翅飞舞。咱们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天天这样?如今……唉!”

姑娘们见皇后来到湖边,立刻跪地迎驾。皇后说:“都起来吧,有笑有唱的多好,不必拘礼。”姑娘们纷纷谢恩站起身,腼腆地垂手侍立一旁。

宣华夫人嗔怪地说:“皇后没来的时候,你们连唱带跳的那么欢。皇后驾到,怎么一个个都蔫了。都给我站起来,演唱一段拿手的歌舞,让皇后高兴高兴!”

有一个大胆的姑娘上前跪下说:“启禀皇后,刚才在池塘边,夫人正要唱一支拿手的歌,是唱夜舒荷的。奴婢奏请皇后,恩准夫人在这里唱一唱,也好让奴婢们学会了编作舞蹈。”

宣华夫人没想到姑娘们会反过来将自己一军,急忙嗔怒道:“好你个小奴才,想让我在皇后面前丢丑,看我明日怎么收拾你!”

萧皇后呵呵地笑了,说:“夫人,不就是唱支歌吗,看把你急的!哎,说真的,我还没听过夫人的歌声哩!夫人的歌喉一定很动听,就赏哀家这个脸吧!”

宣华夫人更是急了:“皇后,你可不要信她们胡说,由着她们起哄呀!”

姑娘们见皇后也在帮着说,更是不知深浅,呼拉地一下围了过来,拽的拽衣袖,拉的拉衣襟,七嘴八舌地嚷着:“夫人,这回一定要唱,皇后也要听哩!”

正闹着,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姑娘们的嬉戏之声嘎然而止。定睛一看,湖对面一大段堤岸崩塌了,土石泻到湖里,冲起一阵巨大的波澜。

一场虚惊之后,姑娘们一个个张口结舌,被刚才的险象吓呆了。忽然,一个姑娘尖声叫道:“夫人!”众人这才发现,宣华夫人面色苍白,手捂着胸口,缓缓伏倒在地。萧皇后大吃一惊,忙问道:“夫人,你怎么啦?”

宣华夫人双目紧闭,颤抖着发紫的双唇,声音微弱地说:“我……心跳得厉害……”

萧皇后回身向侍立在远处的太监招手大声喊道:“快!辇车过来,送夫人回金凤院!”

宣华夫人读书有识,涉猎很广,懂得阴阳五行之类的学说。她暗暗为湖岸坍塌之象占卜一卦。按五行的说法,土为中央,主内事。湖岸之土无故突然崩塌,预兆宫闱嫔妃有灾。宣华夫人的心头被这一不祥的阴云所笼罩,如果说,那天湖岸崩塌的轰然巨响将她吓昏了过去,那么,现在她完全被一种无法排解的恐惧所震慑。自从醒过来之后,她的病势就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

几天以来,宣华夫人都处于时醒时昏的状态中,昏迷的时候脸上常常浮出幸福的微笑,面颊也红润好看一些。一旦清醒,立刻便露出恐惧,脸色苍白。好在一天之中,她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炀帝来了。这位日理万机的皇上听说爱妃病重,草草安排了一下朝廷事务,急急忙忙驾临金凤院。

炀帝坐在宣华夫人床边,握着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声呼唤:“夫人,夫人,朕来看你了。”

《述志赋》(3)

宣华夫人双目微合,呼吸急促而细弱,皇上的呼唤没引起她的丝毫反应。

炀帝环视身边的一班御医,此时一个个都低头束手,不敢正视皇上,这一阵子,什么药都不管用,御医们已感到无力回天了。

站在床前的一位宫女轻声叫道:“夫人,醒醒,皇上看你来了!”

宣华夫人微微地动了一下,慢慢睁开那双被长长的睫毛遮掩着的大眼睛,黑黑的眸子艰难地转了转,终于看清身边坐着的真是皇上,双目陡然盈满了泪水,嘴唇微翕,说:“陛下……”

炀帝急忙向内侍招手:“快拿鸟来!”

内侍立刻提来两个装满小鸟的笼子,一只只小鸟浑身翠绿,叫不出什么名字。炀帝命一名宫女打开窗户,然后从笼子取出一只小鸟放在手上,端到宣华夫人的脸前。小鸟眨眼看了看宣华夫人,张嘴叫道:“夫人无恙!”随即双翅一抖,纵身飞起,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从窗户穿跃而去,向长渠的树林中飞去。

炀帝将笼中的小鸟逐一取出,一只只放飞。每只小鸟在飞走之前,都清脆地叫一声:“夫人无恙!”

笼子里剩下最后一只鸟了,炀帝又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出来,放在宣华夫人手上,又把她的手轻轻抬起到胸前,朝宣华夫人微笑着点点头。

宣华夫人满眶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她仔细地看着那只俊俏伶俐的小鸟,依依不舍地晃动了一下手掌。

“夫人无恙!”小鸟飞走了,屋子里回荡着清脆的鸣叫。

一名宫女上前用丝绢为宣华夫人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己竟忍不住抽泣起来。

炀帝说:“夫人,小鸟们都在为你祝福,你很快就会好的。等夫人康复了,朕跟你一起沿着大运河回江南去。朕的龙舟都快造好了!”

宣华夫人的脸上绽开了一片灿烂的微笑,用尽力气说:“陛下,刚才我哥哥派车来到门口,说要……接我回江南去,我……对他说,与陛下道别之后,就跟他去……”

炀帝惊得周身一颤,抓紧了宣华夫人的手说:“不行!你要遵从朕的旨意,陈叔宝也不敢抗旨!你一定要陪朕一起……”

宣华夫人慢慢地闭上眼。灿烂的笑容依旧绽放在脸上。这是最后的绽开,旋即而来的就是凋零。

“夫人!夫人……”炀帝发出了一声声无助的呼唤……

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八月中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暑气早已消退,正是出游季节。

洛阳城的大街上,到处都张贴着朝廷发布的告示:大业皇帝将于近日沿大运河南下,巡幸扬州。

看了告示,人们都窃窃议论:皇上终于要巡游江南,看来先前的传闻不假,只可惜宣华夫人没能等到今天……

在此之前,黄门侍郎王弘奉旨在扬州建造龙舟及各种船只数万艘,已沿运河北上到达东京,停靠在洛口的河道上。

后宫里,柳惠翻箱倒柜地忙碌着,她在帮着萧后收拾随驾出游的行装。

萧皇后坐在一旁看着,她插不上手,只能与柳惠闲聊,以此减轻一下柳惠的劳累与枯燥。萧皇后说:“阿惠,怎么看到你对这次随驾出游江南不是很高兴似的?”

柳惠看了萧皇后一眼,微笑道:“皇后,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没回江南,好不容易有这一次机会,我怎么能不高兴?”柳惠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只是奉旨随行,把皇上、皇后服侍好就尽职了,高兴不高兴的没什么关系。皇后,这次出游,只要你玩得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萧皇后一听,似乎觉得这个柳惠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于是说:“你这个阿惠呀,我看是越来越滑头了!你说,怎么才算开心?哀家也觉得十多年没到江南,就想回去看看。机会难得啊,说不定此生只有这一次了!”

柳惠停下手中的话儿,点头赞同道:“是啊,你是皇后,皇上不去,你也不能去。我却不一样,即使这回不去,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去的。”

“噢,你怎么会有机会?”萧皇后疑惑地问道。

柳惠悠悠地叹息道:“皇后,你想,总有一天我老了,不能再留在宫中侍奉你和皇上。到时候,我只求皇上、皇后开恩允许我出宫回老家,那样,我这后半辈子不就一直住在江南了吗?”

一阵惆怅袭来,萧皇后哀叹地说:“是啊,你还有个盼头,能出宫回老家去。可是,哀家呢?哀家只盼着死后葬在青山绿水之间。哎,阿惠,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出宫不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不是,皇后,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柳惠见萧皇后不愉快,急忙走到她跟前,辨解道,“我刚才不过顺嘴说一句而已。皇后,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在宫中伺候你一辈子!”

柳惠见萧皇后凄惶地说:“一辈子?唉,恐怕等不到你老,哀家这把老骨头就不知道埋在哪里了!”说着,眼圈竟红起来。

柳惠更是慌了,跪在萧皇后膝前,带着哭腔说:“皇后,都是柳惠该死,惹得你难过。皇后大福大贵,寿比南山,早早该死的当是我柳惠了!”

萧皇后被柳惠这番话逗得噗哧一声笑了。她拉着柳惠的手,扶她起来,说:“好了好了,看看咱俩是怎么了,眼看就要出门远行,净说些不吉利的的!快忙去吧。”

《述志赋》(4)

柳惠抹了抹眼角,也笑了,又走回衣柜前收拾起来。

室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萧皇后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一会儿,柳惠收拾好一只衣柜,轻轻合上盖子,转身看看萧皇后,见她右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怔怔地出神。

柳惠又慢慢地走过去,在桌子对面坐下来,轻轻说:“皇后,你不要怪我多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说说看,哀家就不信你是哀家肚里的蛔虫。”萧皇后连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说。

“说出来,皇后可……”

“说吧。”萧皇后打断柳惠的话,“哀家不会怪罪你。”

“我听说,皇上的龙舟上,装,装了……”柳惠仍然是结结巴巴,欲言又止,她看了看萧皇后,见她仍然是那样一动不动,就继续说,“龙舟上装了,一架任意车……”柳惠如释重负。

萧皇后放下托着的手臂,淡淡地说:“哀家知道,据说,这任意车是何稠设计的。看来,宫里知道这事的人不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传遍天下。”

柳惠问:“任意车,真的是专干那种事用的吗?”

萧皇后点点头,柳惠自知失言,轻轻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掌,说:“皇后,你别想得太多。自古以来,宫中的女人都是为皇上准备的,天经地义,想开点就是了,不要自寻烦恼。”

萧皇后冷笑一声:“阿惠,哀家从皇上做晋王时就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你说哀家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能像先朝的独孤皇后那样妒恨吗?又有什么用呢?”

柳惠的脸倏地一下血红了:是啊,自己跟皇上的那些事,皇后都没追究。这些年来,应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就是宣华夫人当初被打入冷宫,可时间不长却又接回了宫中。

“唉!”萧皇后叹了口气,说:“哀家不是为皇上宠幸别的女人而忌妒难过,哀家是为他一门心思用在这些事上而担忧啊!如果一位君王的才干都用在奢侈靡费、寻欢作乐上,可就荒废了国家啊!”

“皇后!”柳惠心惊地轻声叫道:“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呀!”

“哀家早就知道。皇上变了,变得让人感到陌生,不可理喻。变得现在连敢说这种话的人也没有了。如今可好,忠耿之臣看不见了,阿谀逢迎之辈倒是不少,他们都投皇上所好,竟然连任意车这种东西都造出来献给皇上,皇上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十年前的晋王和现在的皇上可不一样了。”

“是啊,过去的晋王和现在的皇上,的确不是一个人。就这次,皇上巡幸江南,随驾的嫔妃侍妾也一定不少。”

“哀家已初略统计了一下,后宫的嫔妃嬖妾、宫娥侍女,加上西苑十六院的夫人、姑娘,差不多有三千人!你没听说,除了皇上的龙舟,其余各类大小船只造了好几万艘呢!”

“我的天,”柳惠失声叫道,“那该需要多少金银啊!”

八月中旬,左武卫大将军郭衍为前军统领,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为后军统领,率卫队护驾南巡,大队人马从仁寿宫出发。

皇上、皇后穿着崭新的龙袍凤服,乘坐一辆金围玉盖的消遥辇,率领显仁宫和西苑的三千佳丽,宝马香车,迤逦西去。

炀帝和萧皇后登上一只叫作朱航的小船,沿漕渠前进,不久便到了洛口。远远地看见那艘巨大的龙舟停泊在洛水中,随着粼粼清波微微摇荡。

皇上的龙舟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殿。龙舟长百尺,高四十五尺,共分四层。上层是正殿内殿和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都用金玉装饰,是皇上休息娱乐的地方;最下一层是内侍住。整个龙舟的外观造型名符其实,就是一条巨龙,前面是昂首的龙头,后面是高翘的龙尾。从龙舟正面看,只见龙嘴半开,龙珠圆睁,龙角丫杈,直向苍穹,一派真龙天子的无限威严。龙舟上兵甲列阵,旌旗招展,非常壮观。

萧皇后的翔螭舟比龙舟略小一些,但装饰与龙舟几乎无异,只是翔螭舟前首的龙头是一条雌龙,没有龙角。

在龙舟和翔螭舟后面,是九艘叫做浮景的大船,船分三层。九艘浮景满载日常起居饮食所需,专供皇上和皇后之用。

接紧着后面便是称作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凌波、王楼、道场、玄坛、板榻、黄篾等各式船只,分别数百艘和千余艘不等,有楼船、也有平船,分载后宫、储王、百官、公主、僧尼、道士、蕃客及供奉物品。仅拉纤挽船的就有八百多人。皇上旨令储王、公主及五品以上官员赐坐漾彩、朱鸟、苍螭一类的楼船。这样一来,拉纤的船夫也分出了等级。拉漾彩以上船只的共有九十多人,他们有个雅号,叫“殿脚。”凡是殿脚,都一律穿特制的锦衣彩袍。

随行护驾的卫兵分乘青龙、平乘、艨艟、八樟,艇舸数千艘,因这些船上载有兵器帐幕,全由士兵牵引,不用船夫。

整个南巡船队,舳舻相接二百里,两岸有二十万骑兵和十多万步兵夹岸护送,真可谓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若从远处望去,根本分不出哪是河中,哪是岸上,只见旌旗蔽野、一眼望不到尽头,非常壮观。自古以来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皇帝出巡,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声势和气派!

炀帝坐在龙舟前首的顶层船楼的廊檐下,看着河中岸上声势浩大的前进队伍,心里激动不已。新开的运河水满河宽,足有二百三、四十尺,像龙舟这样大的船,也可以并行四艘。河堤上筑有宽阔的御道,可行走车马。夹道垂柳依依,殿脚们背负彩绳,拉船走在柳荫下,免去了阳光曝晒之苦。而且,两岸密密的垂柳还可以护岸固堤,又是沿河的一道风景。

《述志赋》(5)

还是身为太子的时候,杨广的心中就有这种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在自己手中完成了。一代帝王一生中能成就几件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呢?大运河就是这样的大事,大运河必将彪炳千秋!

炀帝心潮起伏,脸颊被兴奋和激动涨得通红,在阳光和水波的映照下烁烁发光。

一阵轻风迎面吹来。徐徐而过的清风里,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歌声。渐渐的,歌声近了,也更加嘹亮、高亢、粗扩。炀帝在扬州十年,常听到这样的歌声,那是撑船人几乎都会唱的船工号子。

炀帝站起身来,凭栏眺望。远处水面上,一队长长的木船正迎着南巡的船队沿河北上。他问身边的内侍:“那是不是运粮的漕船?”

“陛下,正是漕船。”内侍答道。

嗬!运河开航,漕帮船队也启运了!

常言道:“苏杭熟,天下足。”江南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天下租调赋税,十之八九出自江南。以往苦于漕运不便,江南粮米不易北调,陆地长途跋涉需数月方可到达,一遇荒年,京都及各地方州府为调粮应急忙得焦头烂额。如今运河开通,千万漕船可以轻松顺畅地运送皇粮了。

这时,一只开导的前卫船只上前拦主漕运船队,要他们靠岸停驶,为皇上的龙舟让道。炀帝见此情景,把手一挥,说:“传朕旨意,这样宽敞的河面,无需漕船停泊让道。”

接着,就听一名内侍站在船楼上放声大喊:“皇上口谕:运河水面宽阔,漕运船队可傍岸前进,无需停泊靠岸避让。”

有了皇上的圣旨。开道船上的禁卫也不再阻拦,漕船首尾相接,一艘跟着一艘,傍着河岸鱼贯北行。船夫们感激皇上恩典,同时也被眼前这只浩浩荡荡、威仪无比的皇家船队震慑了,惊呆了,纷纷跪在船头,向着皇上的龙舟叩首礼拜。

龙舟缓缓驶过,炀帝站在船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北上的漕船,笑在脸上,喜在心头。他想,运河自洛阳至扬州才是第一站,还要继续向南开挖,直达余杭,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腹地哩!

翔螭舟跟在龙舟后面缓缓行驶。

萧皇后平生第一次乘坐这样大的船,第一次在船上行驶如此漫长的旅程。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船队开航之后,萧皇后在柳惠的陪同下,把翔螭舟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比起洛阳或者长安的皇宫来,这座漂浮在水上的宫殿少了许多刻板和森严,多了许多浓浓的人情味,多了许多自然,宫殿漂行,两边的田园景色,头上的高天流云,都在不停地变幻,一会儿一个样,一时一个景,不像在陆地宫殿里那么单调枯燥。人在船上,船在画中,人的心境也就随同这幅自然的长卷一样清丽明朗起来。这种心境,在高墙深宫里是不会有的,萧皇后觉得,自己已经有好久没像此刻这样舒展开朗了。

船队又到了一座行宫,慢慢停下来。为方便皇上巡游,运河沿岸每隔四、五十里,就修造一座行宫。船队行到行宫前都要停一停,看皇上是否下船休息。如果不下船,就会很快继续前行。此时已近黄昏,皇上可能要在此处过夜了。

一名侍从进来问道:“皇后是否下船休息?”

萧皇后透过窗户向岸上看了看,河堤上、御道边,田野里早已是人山人海。远处,在夕阳的辉煌里,还有一队队、一群群的男女老幼,推车挑担往这边走来。

萧皇后说:“岸上闹嚷嚷的,不下去了,在船上图个清静。”

出行之前,皇上在洛阳颁布诏令:巡游船经过的地方,百官庶民前往观瞻,任何官吏军卫不得干涉阻拦,以示天子威仪,宣教风化。另旨:船队所经州县,五百里以内的地方,须贡献酒食,有贡献不足者,按差额多少,将地方官员处以谴责、降职、免官、流放的处罚,直至斩首。

于是,运河两岸百姓潮水一般涌来,观望这百年不遇的盛况,纷纷涌来的人群里,还有许多人兼负着地方官差,为皇上的船队送酒送饭送贡品。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担酒食物品送上了翔螭舟。除了山珍海味,水陆佳肴,还有一种无花素丝绢。这种丝绢薄如蝉翼,隐隐透亮,一匹数丈长,重量却不足半斤。还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封装上写的是:“鸡鸣绢”。

随船的宫女看到这些丝绢不住地称奇,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叫鸡鸣绢?”

柳惠朝萧皇后呶呶嘴:“还得请教皇后。”

萧皇后小时候在舅舅家学过几天丝织,她掂起一丝绢说:“这是南方的一种轻纱。在江南,桑蚕一年四五熟,蚕丝极多。姑娘们都很勤快,精于纺织。往往在夜里缫丝,清晨丝绢就织成了,固此俗称鸡鸣绢。”

说着,她将手中的轻纱披在肩上,轻轻一抖,素纱曳地,萧皇后的身上好似披了一层乳白的淡雾,宛如云中的仙女,宫女们齐声地叫了起来:“哎呀,真好看!”

“皇后娘娘就是下凡的仙女啊!”

萧皇后笑了,她说:“都一个个嘴比密甜,哀家还不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好啦,都赏给你们,拿去做几件舞衣。”

这是宫女们求之不得的,她们欢天喜地地拜谢了皇后,领赏而去。

翌日凌晨,船队继续南行。

晨雾之中,萧皇后在船头的甲板上跨着步。她眺望着东岸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又圆又大,仿佛站在船楼顶端,拿根旗杆就能把它挑下来似的;那么红,把河水都染得变了颜色。

《述志赋》(6)

忽然,萧皇后听到前后连连传来“扑通”、“扑通”的水声,她循声望去,见前面和后面的船上都有人在往河里扔着一筐一篓的东西。萧皇后正在纳闷,又见自己船上的几名侍从也抬着些筐篓从舱里出来,要往往河里扔。她连忙问:“你们都在扔什么东西?”

一个侍从回答:“都是些沿途地方送来的饭菜食物。”

萧皇后惊讶地问:“百姓送来的全是珍馐佳肴,怎么连尝都没尝就往河里扔?”

“皇后,沿河州县五百里以内都来贡献吃食,怎么会吃得完?如其放在舱里发霉变馊,气味难闻,还不如早早扔到河里喂鱼虾好!”侍从说着,又指了指岸上,“皇后你看,护驾的骑兵禁卫,正在岸边挖坑掩埋哩!”

萧皇后头也没回,径直走回自己的船殿。她知道,不用看了,侍从绝不会说谎。挖坑掩埋比散落一路要好,要明智。然而,这么多的食物都是百姓血汗,面朝黄土背朝天,来之不易啊!怎么会这样!何必要五百里以内来献食?二百行不行?一百里呢?这样靡费,长此下去,就算天下遍是金山银山,不也照样会挥霍贻尽吗?

萧皇后忧虑着,坐下来面对铜镜梳洗。她要到龙舟上去面见皇上,向他说明如此暴殄天物会遭天下责骂的。她要劝说皇上传谕前方州县,船队经过时所奉献食物按原旨减半。

梳理完毕,萧皇后站起身,照着铜镜又整了整凤冠。

柳惠走进来,看了看萧皇后,说:“这个时候,皇上怕是还没醒吧!”那语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感色彩。

萧皇后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哀家要去见皇上?”

柳惠笑了笑,叹口气,没有回答。

萧皇后转脸看着窗外那缓缓后退的垂柳,像是在问柳惠,又像是在自语:“昨天晚上,皇上不是在岸边的行宫过夜吗?”

“没有。”柳惠说,“刚交子时,皇上又回了龙舟。接着,后边上来一条青凫船,把十几个姑娘送上了龙舟。皇后,你的寝殿在船的中层中间,四面严实。我们睡在船头的听得真切。龙舟上姑娘们的尖叫声持续了一夜,没有间断,还有皇上的大叫声,都传了过来。看来,太府少卿何稠的任意车,还真遂了皇上的心愿。”

萧皇后重又坐下,面对着铜镜。

柳惠又说:“皇后,这会儿太阳还没有两杆子高,皇上能见你吗?再说……”

“别说了,哀家知道。”萧皇后打断了柳惠的话。她当然知道,没有皇上的召唤,任何人是不可随意到龙舟上去的。

萧皇后呆望着铜镜。铜镜里那张秀美的脸庞依然是那样光彩照人,凤冠霞帔,温顺端庄,的确不愧为母议天下的皇后仪表,只是那丰腴秀美的脸庞稍稍显得富态了些,从而更增添了几分庄重肃穆。耳边又响起了皇上嗣位改元时,立她为皇后的那些诏语。

“王妃萧氏,夙禀成训,妇道克修,宜正位轩,武弘柔教,可立为皇后。”

皇上啊!萧皇后在心里叫着,萧氏依然是萧氏,而皇上却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晋王了!自己这个萧氏女成了皇后,母仪天下了,这是不变的事实。而以后的人生之路又会怎么样呢?是皇后又怎样,皇后照样上不了龙舟,不能面对皇上说不该浪费百姓的粮食。在百姓家里,浪费粮食是要遭骂挨打的呀!罢了,不说也罢。比起挖海造山,开运河,大造宫苑的靡费,这点粮食算得了什么!

对着铜镜,萧皇后轻轻取下凤冠,放在案几上。看样子似乎已经打消了去见皇上的念头。

柳惠看着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凄楚。

萧皇后忽然取过纸,以手托腮,伏在案几上沉思起来。

少顷,便提笔疾书: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

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

乃夙夜而匪懈,实寅玄于玄晕。

虽自强而不息,亮愚朦之所滞。

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

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

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

均二议之覆载,与日月而齐明。

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

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诫盈。

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

惟至德之弘深,情不迩于声色。

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

叨不世之殊盼,廖非才而奉职。

何宠禄之逾分,抚胸襟而未识。

虽沐浴于恩光,内渐惶而累息。

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

实不遑于启处,将何情而自安!

若临深而履薄,心战栗其如寒。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

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

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

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

虽时俗之崇丽,盖吾人之所鄙。

愧之不工,岂丝竹之喧耳。

知道德之可尊,明善恶之由已。

荡嚣烦之俗虑,乃伏膺于经史。

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

遵古贤之令范,冀福禄之能绥。

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

《述志赋》(7)

嗤黄老之损恩,信为善之可归。

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

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

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

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

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

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这篇《述志赋》的主旨是临深履薄,居安思危,萧皇后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规谏,劝导炀帝要有所收敛。谁知炀帝读过赋后,竟一笑了之,大不以为然。炀帝觉得,人生苦短,若不及时行乐又待何时?在他看来,舜怎样?纣又如何?还不是到头来同归于黄泉!萧皇后感到绝望了……

太阳已近当空,两岸的景色变得更加明亮。河水也更清澈了,偶尔可以看到几条鱼在浅浅地游动。

龙舟上,又传来了鼓乐丝竹的奏鸣。那是一首为巡游江南而作的新曲,音韵悠扬,气势恢宏。听得出千帆进发,万骑夹岸;感觉得到仲秋远游的清爽,心旷神怡的乐趣。

扬州,就在前面,越来越近了……

第五部分

一个年轻英俊的身影,深深地映入了萧皇后的眼帘,也渐渐刻进她孤寂的心底,于是她对他传送秋波,施以恩爱。一个风狂雨骤的午夜,难以成眠的萧皇后信步来到大厅,恰与那位年轻英俊的身影相遇了,四目相撞,一股热流冲击着两颗炽热的心,他们终于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

皇夫安有鸿浩之志乎(1)

空帏冷衾,一轮寒月悬挂天际,萧皇后顾影自怜,忽地一行大雁从楼前飞过,凭栏眺望那远去的大雁,她心中不禁更加惆怅与失落,于是,自言自语道:“皇夫安有鸿浩之志乎?”

又是一个隆冬季节,天黑得早,刚交酉时,大地就完全被夜幕笼罩。

刮了一天的小北风此刻已经停歇了,没有了嗖嗖的声响,黑暗中的世界格外宁静。在这无声的世界里,夜色仿佛更浓,如果没有皇城和里坊透出的点点灯火,人们一定会以为整个东京洛阳都被黑暗吞噬了。

也许是因为夜色特黑的缘故,萧皇后寝宫里的灯光显得分外明亮,在这样的光亮下,萧皇后的脸色更加惨白,若不是那一对水晶般的眼珠仍在闪动,她真的就是一尊坐姿的蜡像。

柳惠与萧皇后隔桌对坐,她双手捧着暖炉,腮头紫红,身上残留几分寒气。进殿多时了,殿内的几盆炭火都烧得通红。柳惠似乎还没有暖和过来。

她是刚从西苑回来的。

今天上午,一名御前内侍急奔后宫传皇上谕旨:召柳惠速去西苑长兴殿面圣。后宫一阵慌乱,谁也猜不透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柳惠不敢怠慢,立刻跟随内侍出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直奔西苑而去。

柳惠走后,萧皇后心里犯了疑虑。

独召柳惠,显然有点蹊跷、离奇。虽然皇上与柳惠的关系非同一般,但纯属不能与外人道的深宫隐私,上不得台面,大庭广众之下,皇上还得顾及一下帝王的体面。如果是朝政国事有了意外需召后宫,那一定要召皇后才是。

单单召一个女婢身份的柳惠,不合规制礼仪。

然而千不能万不该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最恰当的解释只有一条,那就只有男女交欢之事。对此,萧皇后除了无奈,早就没有了妒意和忌恨。不过,十六院里夫人姑娘数以百计,昼夜侍奉在左右,皇上怎么又突然想起了柳惠?似乎有些不合情理。想来想去,萧皇后最终也没想出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只好干脆不去想了。

柳惠回来了,没等萧皇后差人召唤,她就主动来到了皇后的寝宫。柳惠跟向皇后讲述今天在西苑见皇上纵欲无度的一番经历……

听完了柳惠的描述,萧皇后那如同蜡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在柳惠的意料之中的,皇后早已习惯了,麻木了。对于皇上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皇后都会平静得如一潭秋水,至于心里是否也如此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皇后,”柳惠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很为皇上担心?”

萧皇后苦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不出。”

“阿惠,”萧皇后叹息道:“皇上的事用得着哀家担心吗?就是担心,又有什么用?”

“可是,皇后,皇上的事就是国家的事,你能不担心吗?”

“正因为如此,所以哀家才说担心也没有用。皇上不是高祖,他是不允许后妃干政的。”

“那么,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柳惠忽然打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失言,说了这种诋毁皇上的话是犯死罪的。

萧皇后好像没听见柳惠的言语,说:“阿惠你还记得随驾南巡,在快要到达扬州的时候,乐师们在龙船上弹奏的那几支乐曲吗?”

柳惠点点头道:“记得。当时你还对我说,那些曲子是皇上命乐工专为南巡而作的。听上去挺喜庆,好听。”

“好听是好听,可是,那几支曲子都有一个通病,缺少了宫音。”

“是吗?皇后,我不懂音乐,听不出来。不过,依奴婢之见,缺了宫音倒没什么,只要好听就行!”

萧皇后笑着摇摇头,说“宫、商、角、徵、羽,宫为五音之首,也就是宫音是五音之王,为朝廷喜庆之事而作的乐曲却没有宫音,你说,这预兆了什么?”

柳惠被这话吓了一跳,说:“皇后,你没有禀奏皇上,命乐工修改重作?”

萧皇后又摇摇头道:“作这曲子的乐工或许是疏忽,或许是故意,但无论怎样,皇上知道了都是必死无疑。杀几个乐工事不算大,关键是无论是疏忽还是故意,都是天数,何苦再加上几条人命呢!”

“皇后,天数就不可更改吗?”

“及至让人看出些迹象,也就绝对不可逆转了!只是早晚而已,早与晚也是天数。”

柳惠听得目瞪口呆。

萧皇后继续说:“阿惠,你刚才说皇上要用绸缎做成绿叶红花,装扮西苑的树林花木?”

“是呀,皇后。”柳惠肯定地回答,“我来的时候,西苑的几个湖里已经飘满了红绿绸缎做成的荷叶莲花。”

“唉!我还听说,皇上已下令在黄河以北征发民夫百万,开凿从东京到涿郡的永济渠,与通济渠连接。”

“哎呀,皇后,这才几年时间,先是新建东京西苑、显仁宫,又开挖运河,皇上北巡的时候,又下诏营造晋阳宫和汾阳宫。先帝开皇仁寿二十四年间,也没有像这四五年似的大兴土木,国家百姓怎么受得了啊!”

萧皇后面带一丝微笑:“看来阿惠在宫里没有白呆这么些年,有了分忧天下的胸怀!”

“当年南巡扬州,从陆路返回东京之前,皇上诏令征集天下飞禽羽毛制做仪仗服饰。后来湖州来了一份奏书,‘说当地森林中的鸟儿闻听皇上征集羽毛,一夜之间都将全身的羽毛落净供人们捡来交差,叫做天子造羽仪,鸟自献羽毛。’皇上看了非常高兴,说这是祥瑞之兆,花虫鸟兽都臣服朝廷威仪了。可是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几年,我总有一种感觉,下面州县呈上来报喜的奏书,不一定是真事、喜事,说不定还是祸殃。人在深宫,很难听到一句实话了。”

皇夫安有鸿浩之志乎(2)

柳惠说:“那年在西苑中,宣华夫人听到宫廷外传来百姓唱的歌谣,那才是唱的心里话啊!”

“是呀,”萧皇后感慨地说,“当年开通济渠,百姓就编歌谣,说皇上是为了宣华夫人思乡开渠。如今又开永济渠了,百姓们还会编什么样的歌谣呢?”

柳惠问:“皇后,还会发生什么别的事吗?”

萧皇后茫然地摇头道:“不知道……”

炀帝决意御驾亲征,讨伐高丽。

但在让高丽王献出城池,跪倒在脚下俯首称臣之前,他要再次巡幸扬州。这一次,萧皇后自称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同行。

这一回来扬州,最令炀帝满意的就是刚刚建立的江都宫。江都宫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落的总称。建在城西的江都宫,其中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可作为举行大典之地。

城北五里有长阜苑,苑内建有归雁、回流、松林、枫林、大雷等十宫,每一座都非常富丽堂皇。在城南扬子津筑有临江宫,其中的凝晖殿可眺望滔滔长江,是把酒临风,大宴群臣的好地方。

炀帝到了扬州之后,首先在江郡丞兼江都宫总临王世充的引导下,将几处宫殿细细地巡视游览了一遍。所到之处,只见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不新颖别致,优异秀丽,极尽江南风格。所有宫殿又都占据扬州形胜之处,登高眺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炀帝看后赞不绝口,对王世充大加褒奖。

王世充本来姓支,祖上是西域胡人,祖父支颓褥徙居新丰。支颓褥病逝,年轻守寡的妻子与仪同王粲偷情,生了一个儿子,王粲便纳支氏为小妾。支颓褥死后留有一个儿子叫支收,当时年幼,也随母亲到了王粲家,支收从此改姓王,长大后做过扬州和柳州长史,他就是王世充的父亲。

因为是西域胡人后代,王世充长得体形魁伟,头发卷曲,声音粗犷宏亮。他性格诡诈,也读了不少的书,略通龟策推步盈虚,但他绝不对人谈及自己的身世与喜好特长,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文帝开皇年间,王世充被选充左翊卫,后以军功,授兵部员外,大业元年,又迁至江都郡丞。炀帝巡幸扬州,能察言观色,阿谀顺旨的王世充博得了皇上的十分好感。因此,炀帝又任命他兼做江都宫总监。

看到皇上对新建的宫殿非常满意,王世充心中更是得意。听皇上称他干事老练,他更是受宠若惊,喜不胜喜,但脸上仍是一副谦逊的表情。他说:“陛下,王世充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陛下效尽犬马之力。只要陛下高兴,微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炀帝听了,欣喜地点点头。此时他站在临江宫的凝晖殿前,凭栏远眺,滔滔长江滚滚东去,烟波浩渺,气势壮阔,不禁心生感慨,问道:“江南宋、齐、梁、陈历朝诸代都像这江水淘沙一样匆匆而去,不能长久,王爱卿,你说这是为什么?”

王世充略略沉思,说:“陛下,依微臣之见,都因为那些国君久坐深宫,不游天下,不见百姓,也就不能久立于世界。”

炀帝惊讶地看了王世充一眼,高兴地说:“王爱卿,没想到你的见解如此精辟,与朕不谋而合,自古天子就有巡视四方之礼仪,可是江南诸朝的帝王都是些擦脂抹粉之辈,足不出深宫,面不见百姓,只有坐等败亡。朕以为,要使国运昌盛,大业持久,就必须巡视四方,知天下之事,察百姓之情,才能相机施法,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啊!”

王世充激动地拍手叫道:“陛下所言让微臣豁然开朗!真是读万卷书也未必得此一句真谛!”

“那么,王爱卿,朕命你建造这些宫殿是不是靡费了呢?”

“陛下,绝无此说!”王世充坚定地回答,“微臣以为,天子巡视四方乃天经地义。而天子出巡,所到之处必须要有合乎天子身份的居所,不然就有失天子威仪,也有辱国体。依臣之见,诸如汾阳宫、晋阳宫和江都宫这样的御苑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哪里是靡费,而是必须!所以……”说到这里,王世充忽然停住了。

炀帝问道:“所以什么?”

王世充跪地叩头,说:“请陛下恕微臣擅断之罪!”

“说吧,朕恕你无罪。”

“陛下,江都诸宫殿开工之后,微臣尽职尽责,精打细算,既使宫殿如期如愿完成,又节省下大批石材木料,于是微臣擅自决断,请浙江省著名石匠项升,在扬州西北蜀冈东峰为陛下建造了一座迷楼,绝没有另费府库一毫白银。”

“噢,还能有不花钱就盖起楼房的好事?”炀帝不禁大喜,“你先与朕说说,什么叫迷楼?”

王世充说:“恭请陛下御驾迷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其中奥妙!”

扬州西北的蜀冈是一片不很高的山丘,它没有峰峦岩的险峻,只有林木叠翠,涧流潺潺,幽静而且秀美。东峰是蜀冈之中较为平缓的一个山包,迷楼就建在这里。

东峰下有一条石径通向迷楼,王世充在前引导,与炀帝拾级而上,远远地就看见迷楼参差,轩窗掩映,朱红色的栏杆曲折迂回,珠光玉色在阳光下相映生辉。整个楼阁在茂林翠竹的拥围中显得光怪陆离,透着异样的精采与神秘。

王世充引路,炀帝步入楼内。底层是一座正殿,大门两边蹲着面目狰狞、气势雄伟的玉兽。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王世充还介绍说,此殿可供陛下接见臣属,商议国事。炀帝点头称是,随即漫步上楼。

皇夫安有鸿浩之志乎(3)

楼上是一间间幽房画室,都有通道相连,千回百转,令人应接不暇,每间密室的装饰布局各有特色,绝无一处雷同,这正是此楼的妙处所在。炀帝刚才还在前轩,随王世充三转两转,定睛看时,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后院;才觉得走在外廊,环绕穿行,却不知怎么地又回到了内室。

炀帝随王世充东穿西走,左顾右盼,累得目眩神迷,大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一下被这迷楼给迷住了,没想到王世充还会生出这么绝妙的主意!他神彩飞扬地说:“此楼扑朔迷离,巧夺天工。朕以为,神仙洞府,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吧。”

王世充笑道:“还有一处幽秘绝妙的地方,请陛下慢慢游赏。”

王世充又领着炀帝沿一条回廊左拐右折,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是一堵粉墙,墙上有一幅壁画,仙女飞天,手持花篮抛散着无数朵鲜花。来到墙壁跟前,炀帝以为走到了尽头,正要仔细欣赏这幅工笔精致的彩画,却不知王世充从何处按动机关,壁画徐徐升起,慢慢显露出一条狭径。王世充在前面带路,引炀帝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又是几间琼室瑶台。虽然在高高拔起的楼上,小巧的庭院里却生长着茂密的修竹藤萝,几只画眉鸟穿行在翠竹之间,发出悦耳的歌声。炀帝仿佛置身于洞天福地,怔怔地环视四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世充说:“陛下,此楼刚刚建造完毕,大门还缺一匾额,微臣想请陛下为此楼命名。”

炀帝道:“哎,王爱卿,你不是称它为迷楼吗?怎么还要朕取名?”

王世充嘿嘿笑着说:“陛下,那是微臣胡诌的。”

炀帝说:“此楼曲折迷离,世人到此,如坠云里雾中,辨不出东西南北,就是神人来游,恐怕也难得要领,你叫它迷楼,虽不是刻意而为,朕以为非常贴切,就叫它迷楼吧。”

王世充深深一躬,说:“谢皇上为此楼赐名。”

“不过,”炀帝又说,“刚才朕见迷楼中有四阁,还都没有命名,朕就为四阁赐名吧。”

王世充连忙答道:“微臣也正有此意,愿听陛下赐教。”

炀帝略作思忖,说:“第一阁叫散春愁,第二阁叫醉忘归,第三阁叫夜酣香,第四阁叫延秋月。王爱卿,你觉得怎样?”

王世充连连点头说:“好极了,好极了!陛下文思泉涌,信手拈来即如此文雅不俗,绮丽非常!”

听了炀帝为四阁取了如此美艳风流的名字,王世充早就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又说:“陛下,微臣以为四阁宜作陛下的寝室,所以在每阁都铺设睡寝大帐,有别于宫中御榻。陛下又赐与四阁文雅绮丽的名字,更可谓名副其实,相得益彰。陛下,今天就在迷楼住下,不知圣意如何?”

这句话又说到炀帝的心里去了,他看看窗外渐已暗淡的天光,点点头说:“留宿迷楼并无不可,只是这迷楼刚刚建成,室内空空如也,饮食起居方面会不会有很多的不便呀!”

其实,迷楼从里到外不仅装饰得富丽奢作,每间幽房密室里饮食起居所需的器皿用具也一应俱全。炀帝所说的空空如也,起居不便,意有所指,王世充心知肚明,他会意地笑笑说:“请陛下稍候。”说完,他走向楼栏,探身向外大声喊道:“恭迎皇上驾幸迷楼!”

粗犷宏亮的喊声在楼内引起一阵回响,随后向外面的山岭旷野远远散开去。

蓦地,一阵丝竹鼓乐之声骤然响起,盛大而嘹亮,使炀帝为之一振,他急忙走到栏杆前向外张望。

乐声发自环绕迷楼的那一大片树木翠竹的丛林中,八音之声惊起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小鸟,展翅从迷楼上空飞过,叽叽喳喳与林中的音乐唱和着。

音乐稍稍舒缓下来,树林中走出一支五彩斑斓,绚丽缤纷的队伍,足有四五百人,清一色的妙龄佳丽,一个个艳装锦饰,黛眉粉腮,步态摇曳,婀娜多姿。每人手中持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诸类乐器,边奏边行,蜿蜒走上石径,由迷楼大门鱼贯而入,在楼下正殿门口分列两侧。待队伍分开站好,乐曲也正好到了尾声。一切步骤整齐不紊,按部就班,显然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演练。

本来迷楼的精巧绝妙已让炀帝大开眼界,而这成群美女由山林中列队奏乐而出,更令他惊喜不已。他不禁一阵哈哈大笑,拍拍王世充的肩头说:“王世充啊王世充,想不到你还真有些新奇的招数。为了朕,你可谓用心良苦啊!朕赐你今夜留居迷楼,咱们君臣共同饮酒听歌,玩个尽兴!”

酒宴摆在正殿里。炀帝居正中正座,王世充在下手另桌。美酒佳肴当然也是王世充事先早就精心备好的。庞大的美女乐队在正殿两边排开,笙弦齐奏。一队队佳丽轮番登场,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彩裳,和着音律载歌载舞。大殿里弥漫着美酒与少女的体香混合一起的一种特殊气味,薰陶得炀帝如醉如痴。在灯光的映照下,他更显得红光满面,由于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的嘴总在张开着,真的有些合不拢了。乐曲抑扬顿挫之处,他竟忘情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节拍。

又是一曲终了,炀帝忽然用手指着众美女问:“她们会不会唱《清夜游曲》?”

王世充回答道:“当然会唱。陛下的大作,姑娘们早就习唱多日了。”又转向乐队喊道:“为皇上演唱《清夜游曲》!”

皇夫安有鸿浩之志乎(4)

乐曲缓缓奏起,一队美女自殿外飘然而至,舒展长袖,翩翩起舞。甜润的歌喉轻柔婉转,沁人心脾,娇艳靡丽的《清夜游曲》,摇曳回荡于迷楼内外:

洛阳城里清夜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平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丝姣,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清夜游曲》唱罢,炀帝乐不可支,兴致更加高涨。他从歌声听出,这些唱歌跳舞的美艳女子大都来自吴地。吴侬软语,燕语莺声,唱起歌来分外甜美悦耳。他问王世充:“王爱卿是从哪里选来的这些美女?”

王世充回答道:“启奏陛下,为选这些美女,臣几乎走遍了吴国旧地和姑苏城的街巷里闾,才挑先出这几百佳丽,但愿能让陛下赏心悦目。”

这第二次南巡,更加刺激了炀帝的荒淫无度。

深宫怨(1)

一个年轻英俊的身影,深深地映入了萧皇后的眼帘,也渐渐刻进她孤寂的心底,于是她对他传送秋波,施以恩爱。一个风狂雨骤的午夜,难以成眠的萧皇后信步来到大厅,恰与那位年轻英俊的身影相遇了,四目相撞,一股热流冲击着两颗炽热的心,他们终于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六月,就在炀帝第二次御驾亲征高丽的关键时刻,礼部尚书杨玄感起兵反叛,从而掀起了风起云涌的反叛隋炀帝的高潮。

炀帝不得不放弃征讨高丽的计划,引兵返回并征缴各路军马,历经三个多月平息了杨玄感的反叛。

一场虚惊过后,炀帝回到东京,第一件事就是清除杨玄感的余党。

他把留守洛阳的樊子盖和御史大夫裴蕴,刑部侍郎骨仪,大理卿郑善果几个人召到御前说:“杨玄感振臂一呼,响应者竟达十万之众,不能不叫朕寒心。这么看来,天下的人不可太多,多了就会相聚为盗。所以这次剪除杨玄感党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要一个漏网,一定要诛灭干净,斩草除根,否则难以惩戒后来。朕命你们几个专司此事,定要深挖细究,务必做到一次清除。朕要让天下的人都知道,图谋不轨,聚众反叛是决没有好下场的!”

是夜,萧皇后在后宫摆下一桌十分精致的菜肴,这是她与柳惠经过半天的精心策划,安排御膳房的厨师做的。这一桌几乎全是江南风味名菜。其中的蟹黄鱼肚和西湖醋鱼都是皇上百吃不厌的佳肴。

皇上二下杨州,萧皇后和柳惠都没有随驾同行,从那里皇上便直接北上去了辽东,后来回到洛阳住了几个月,但因征高丽失利,使得皇上郁闷不乐,几乎一直呆在显仁宫里。接着再伐高丽,却又遇上杨玄感反叛,不得不放弃攻打辽东,回师灭贼。前后算起来,差不多有两年时间,萧皇后没跟皇上同坐一桌,安安稳稳地吃上一顿饭了。现在杨玄感叛军被剿灭,虽然高丽依然未下,但毕竟心腹之患已除,萧皇后和柳惠决意陪皇上高兴高兴。

炀帝一进门就看到了满桌的佳肴美酒,又见萧皇后、柳惠满面笑容恭候两侧,感觉到气氛不同,脸上的疲惫之色立刻便退去了三分。他故意造作地叫了一声:“嗬!今天遇到什么喜庆之事了,快说出来让朕听听!”

柳惠扑哧一笑,说:“陛下远征回朝,杨玄感叛军已灭,皇后要为陛下洗尘庆贺哩!”

炀帝笑着看了看萧皇后,说:“朕当感谢皇后一片热心呀!”

萧皇后一笑:“说起来,这还是柳惠的主意哩!”

“哦,那么,朕连柳惠一块儿谢了!”

柳惠忙说:“陛下不要听皇后拿我开心,快请入座吧!”

炀帝与萧皇后坐下,柳惠在他们面前的杯里斟满酒。炀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夹了一块蟹黄鱼肚放在口中,细细咀嚼。蟹香肚嫩鲜美可口,咽下肚里,炀帝不禁长叹一声:“唉,好久没有吃到江南菜肴,这味道朕都快忘了!”

萧皇后又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放到炀帝的碗里,说:“这也是柳惠的主意。陛下连年征战,身心劳累,吃一顿江南风味,也好轻松轻松。”

炀帝感激地望了望面前的两个女人,慨然举杯,又喝了一个干净,说:“杨玄感贼兵围攻洛阳,你们两个都害怕了吧?”

萧皇后答道:“回陛下,臣妾说心里话,一点不怕是假的,但臣妾确信几个叛贼成不了气候,果然,最终只是有惊无险。其实,让我最担心的还是……”

萧皇后停顿不语,炀帝追问道:“最担心什么?”

“陛下,”柳惠插嘴道,“陛下率百万大军远征辽东,听到杨玄感聚众反叛,一定是怒不可遏,心急如焚。皇后日夜牵挂着皇上的龙体健康,对叛军能不能攻破洛阳,根本顾不得考虑。”

“噢?皇后盼望朕无灾无恙,置自身安危而不顾,令朕感动不已。那么,柳惠你呢?”

听皇上追问,柳惠红着脸侧过身去。萧皇后微笑着说:“陛下,这还用问吗!”

炀帝哈哈大笑,又连干了两杯,说:“难得皇后,柳惠一片苦心真情啊!朕好久没住后宫了,今晚二位就陪朕同宿寝殿,怎么样?”

柳惠听了炀帝的这一番话不由得一愣,她看到皇后那兴致勃勃的微笑还不及收敛,僵在了脸上。

萧皇后端起酒杯,浅浅地呷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却不去夹菜,抬眼看看炀帝,说:“杨玄感叛军已经平息,陛下也该放下心来好好休养了。”

柳惠心里一喜,倒底还是皇后,不愠不恼,不羞不涩,一下就把话题岔开了。

炀帝一听萧皇后谈到国事,似乎也来了精神:“皇后言之有理,朕也想好好的休养一阵子。不过,刁蛮高丽还没有降服,对天下社稷终究是个隐患,再说,不降服高丽,也有损国威。还有,杨玄感虽已焚尸扬灰,但贼党余孽还大有人在,朕要将他们诛灭得一干二净,以儆效尤!”

萧皇后点点头,表示赞同,又说:“陛下,贼党余孽罪愆当诛。可是,还得防备有人借此机会排除异己,滥杀无辜啊!”

“噢!莫非皇后听到了什么传闻?”炀帝惊疑地问道。

“臣妾听说,杨玄感围攻东京时,曾开仓放粮。现在樊子盖在洛阳四周挨家逐户排查,凡领过杨玄感米的百姓,统统绑到城南活埋了!”

深宫怨(2)

“哦,有这种事儿么?”炀帝淡淡地笑道:“这事樊子盖禀奏过。叛贼狗胆包天,开的是朝廷的粮仓,谁领受了叛贼的米粟,就是与叛贼相通。与贼相通就是贼,就是该杀。”

萧皇后见炀帝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和轻描淡写的的语气,不觉吃了一惊。百姓是无辜的,就因领了几升粮食便遭杀身之祸,而且这些事并没有人瞒着皇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萧皇后出了一身冷汗。

柳惠也觉得诧异,皇后跟自己商量,要弄些好菜陪皇上好好乐一乐,怎么就谈到朝政国事上来了?难道皇后原本就有此意?

这时,萧皇后又说:“陛下,领过贼粮的人即为贼党,就算说得过去,可是河间郡王文同为捕叛贼党羽,搜遍了佛庙寺院,让尼姑全都裸体查验,查出不是处女的尼姑千人,即将处死,尼姑不是处女身也算贼党,这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哎,这事儿朕还未曾听说过,明日朕查问一下,果真如此,就派人去斩了那个王文同,滥用权威还了得!不过,真有这样的事内史侍郎该有奏报呀。”炀帝喝了口酒,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虞世基,整天马马虎虎的。”

萧皇后本就想把话题往虞世基身上引的,因为她近来听到许多这位皇上宠臣的非议。虞世基长了一副谨慎稳重相,貌似内向,沉默寡言,但是说出话来几乎句句都能迎合皇上的心思,因此特受皇上宠信,朝中大臣无人能与他相比。虞世基的亲朋好友也凭着他的权势贪脏枉法,公开勒索受贿,因而朝野上下对虞世基多有怨愤。最令朝臣不能容忍的是,虞世基为了媚取皇上的欢欣,报喜不报忧,对下面送来的奏折,只拣那些歌功颂德的呈给皇上看。萧皇后本想给皇上提个醒,让他心中有数,不要被奸臣迷惑。可是,听到皇上提虞世基的时候,是那种毫不在乎,无所谓的口气,萧皇后再一次失望了。

萧皇后又不无忧虑地问:“陛下,听说近来四方盗寇蜂起,闹的还挺厉害,可是真的?”

炀帝轻蔑地摇摇头:“没那么玄!几个小小的蟊贼,铲除他们不过举手之劳。朕早就看透了,天下人不能多了,一多就聚众为盗。好事者大有人在哩!”

萧皇后犹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陛下,连年征战,百姓的徭役赋税过重,再加上自然灾害,日子过的很苦,恐怕也是祸乱的缘由吧。”

“嗯?”炀帝一听,脸色聚变,把筷子“啪”地一下仍在桌上,“这是谁说的?谁在散布妖言,蛊惑人心?这种诋毁朝廷的屁话你皇后也能相信!朕早有耳闻,说什么天下已不堪重负,需要长久休养生息。说到底是被高丽吓怕,不想出征。朕偏偏不信这一套,你们等着瞧,过不了几天朕就会把高丽拿下,让天下四方折服大隋国威!”

一番怒气冲冲的话,逼得萧皇后不再作声。柳惠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慌忙解围说:“陛下,千万别当真动怒,皇后也不过是闲聊而已。陛下,奴婢敬你一杯。”

炀帝抬手一挡:“不喝了!都回去睡觉!”说着站起身来,“从今日起,不许你们再议论朝政国事!”

说完,转身走向寝殿。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显仁宫的海山殿里,萧皇后放下手中的长卷,伸了伸腰,款款地走出殿门,一个年轻英俊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那身影她非常熟悉,那是她还是太子妃时已熟悉的身影———隋二世辅国功臣宇文述的长子宇文化及,当初是由千中官升为太子仆的。千中官,执掌千中刀,宿卫东宫太子杨广。任职期间,因贪财受贿,多次被父皇罢免官职,但由于太子杨广的宠爱,为之庇护掩饰,旋免旋复。事过之后,他不但不思悔过,反而依仗太子的宠爱和父亲的权势,愈加骄横。每见民间有美貌女子或珍宝奇玩,便强行抢夺,占为己有。又常与长安诚里的市井无赖、屠鸡宰狗者鬼混,啸聚丛林,夜不归宿。更借其弟宇文士及与南阳公主的婚亲关系,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炀帝即位后,这位浪荡公子又升为太仆少卿兼海山殿的护卫校尉。

萧皇后本来对这样一个劣迹狂妄的纨绔子弟并无好感。可是炀帝却对他恩宠有加。自己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可后来的事情发展,却是萧皇后自己也未曾料想到的。

那是几个月以前,一次晚宴过后,萧皇后醉意朦胧地坐着凤辇回到海山殿。在大殿门口,两名宫女看到皇后很有几分醉意,就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也许是一时兴趣使然,萧皇后竟笑笑说:“罢了吧,哀家没有醉。”于是,摆摆手,示意宫女不要搀扶,谁知没走几步,刚刚进了海山殿的门口,脚下一个踉跄,身子就向前伏冲下去,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正在此值班的宇文化及一个健步冲上前来扶住萧皇后,萧皇后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倒向了宇文化及的怀里。那一瞬间,萧皇后的内心涌起了一股久违的冲动,她不禁粉面羞红,忙从宇文化及的怀里挣脱出来,嗔怒道:“大胆奴才,竟敢如此无礼!”

宇文化及慌忙跪下,哀求道:“皇后息怒,奴才一时手足无措,多有冒犯,请皇后恕罪。”

萧皇后看了看跪在眼前的宇文化及,想想刚才的那一幕也的确情由可原,若不是他身手敏捷,及时扶住自己,这一下摔下去可够受的了,于是缓和口气说:“起来吧。”

深宫怨(3)

不知怎地,自此以后,萧皇后的心里便起了一丝隐隐的涟漪,她不敢想象,又不得不想,她很想见到那个年轻英俊的身影,却又很害怕见到。每当想起那一幕,就觉得双颊滚烫,心跳加剧,烦燥不安。每次宇文化及当班,她都要借故进出几趟,以便多看一眼那张年轻英俊的脸。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那张白净俊俏的脸蛋上镶嵌的一对眸子向自己投来一丝深邃的温柔之光时,萧皇后的内心更是慌乱了。

多少个清冷寂寞的漫漫长夜里,萧皇后都是手握长卷,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是啊,自己的皇夫已非昔日的晋王了,荒淫无度,国事江河日下,已无可挽回,正像一个病入膏盲的人无可救药一样,自己也无力回天。自己是皇后,也是女人,正当而立之年,生命的鼎盛时期,虽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那颗充满激情的心却是空荡荡的。

宇文化及就是一个风流成性的轻浮公子,其实,他也早被这位美丽而孤独的皇后迷住了,多少次他都想冲上去将她拥进怀里抚慰一番,只是碍于皇权的威严,他不敢妄动,暂且收住那颗狂放不羁的心。可是,那一次天赐良机,让他亲近了芳容。自此以后,宇文化及那颗不安份的心更是常常想入非非了。

萧皇后默想着,风衣飘洒,锦袍下的胴体曲线极富性感,那双美眸的神情如梦幻般迷离深邃,给人难捉摸的忧郁;蛾眉淡扫下的长长的睫毛随顾盼的秋波轻颤,红唇微哂使浅凹的粉颊平添几分风尘憔悴般的笑意,令人侧目一瞥顿生爱怜。

宇文化及正好一瞥,与萧皇后四目相撞。霎时撞出了闪亮的火花,一股热流冲击着两颗期望已久的心,他们不顾一切地拥抱在一起,此时,一声劈雷,接着一个闪电,狂风骤雨铺天盖地而来,宇文化及匆匆地把萧皇后抱起走进她的卧室,放倒在那张锦床之上……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又是一个姹紫嫣红,鸟语花香的季节。

这天,萧皇后又刻意地修饰了一番:一头青丝梳理得整整齐齐,挽了一个高高的髻,稍稍偏在脑后,十分妩媚。那粉面略施粉黛,仍是香腮如雪,朱启微启,一身粉白丝绸绵装,上身套一粉红坎肩,若玉树临风,杨柳依依。

宇文化及因几个月公干在外没见到她了,那种思念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自己,望着眼前的萧皇后,他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在萧皇后笑盈盈的示意下,坐了下来,开始便宴。萧皇后很想把宴会办得隆重些,只是自己与宇文化及这种特殊关系只能在秘密状态中,所以宴会的声势越小越好,为了安全起见,萧皇后摈退了所有的宫娥内待,只留柳惠在宫门外看风。

宇文化及像是回到久别的家一样,有一种温馨、祥和的感觉,笑容也爬到脸上。

坐在宇文化及身旁的萧皇后,轻轻叹息道:“宇文将军,别后数月,在外辛苦了,哀家在这深宫里甚是寂寞,时刻都在盼着与将军相聚,可又害怕与将军相聚,哀家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

萧皇后说时,不由引起悲伤,明眸含泪,盈于眶中,

美人垂泪是最让人动心的,更何况又是自己追慕已久的美人!

宇文化及不由动情,忙道:“皇后,化及今生今世能得皇后错爱,就是死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只是化及惟恐连累了皇后,那才是真的让微臣心里不安啊!”

萧皇后凄然道:“宇文将军,人生贵在知己,哀家与你既是真心相托,又何谈连累不连累呢,况且今日的皇上已非昔日的晋王,大隋的航船究竟驶向哪里,谁能预料呢!”

“皇后”宇文化及举起酒杯,说:“人生得乐且自乐,不要忧虑的太远了,在这一点上皇上就是一个很好的典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来,干了这杯酒,几月不见,可想死微臣了。”

萧皇后一听,唤醒了心中的渴望,不禁粉面飞红,斜目嗔视道:“宇文将军,你的府上美女如云,你怎么会想到哀家呢?”

宇文化及心中不由一荡,这娘们不仅貌比天仙,说话也温柔贴切,于是道:“皇后笑话奴才了,那些女人比起皇后来,简直就是乌鸦和凤凰相比。”

萧皇后见宇文及说这话时,双目含情,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但嘴上却说:“宇文将军,别再哄哀家高兴了,你的府上妻妾成群,听说这次又带回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宇文将军哪儿还能想到后宫还有个半老徐娘的皇后。来,就凭宇文将军这句话,干了这杯酒。”

宇文化及一饮而尽,仍认真地说:“皇后永远年轻,越来越水灵了。一点儿也不老,你看这脸,仍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宇文化及趁着酒意,竟动手摸了摸萧皇后的脸。萧皇后抬起纤纤玉手,握住了宇文公及的那只大手,四目凝神良久,宇文化及用他那宽厚的嘴唇封住了萧皇后那樱桃小嘴,一阵晕眩过后,萧皇后将身体慢慢倾斜,引导着宇文化及走向锦帐之中……

第六部分

对于皇后来说,柳惠不是不懂,皇上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无论他说什么,干什么都不为怪,都得无条件地服从。理虽然如此,但是柳惠每当想起龙榻上的那种景象,总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别扭,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呕吐,就像那一次皇上一夜连幸六位夫人仍不解“渴”最后又召柳惠侍寝一样。所以,这会儿她对皇后不愿去寝宫探候皇上的举动,从心底感到同情和理解。

偏安江南(1)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中原乱了,早在几年前就乱了。

作乱的是义军,朝廷则称他们是盗贼,不管是义军还是盗贼,反正是多如牛毛。齐郡的王薄、贝州的窦建德、东郡瓦岗寨的翟让、宋城的房玄藻、离狐的徐世勣、二贤庄的单雄信、赵魏以南江淮以北的孟让、谯郡张迁、济北张青……英雄好汉数不胜数。

闹得最凶的便是瓦岗寨。

杨玄感的叛乱被平息之后,李密被擒,在解押途中施计逃脱,流落到淮阳村隐姓埋名,做起了教书先生。不料走漏风声,官军追捕,被逼之下,李密逃到了瓦岗寨,投奔了翟让的起义军,很快他便成为这支起义军举足轻重的人物。

除了李密,在众多反王中,窦建德可算一条颇富传奇色彩的硬汉。他是贝州漳南人,历代务农,初为里长。

那是大业七年的春天,长江以北发生了自开皇以来从未有过的饥荒,大业六年的夏秋季节,黄河以北岸的地方,却久旱无雨,大片大片的庄稼死在田里,漫长的冬天终于熬过去了,青黄不结的春季更为严酷,但人们总还是或多或少在春耕的劳作下播种下收获的希望,大灾之年后的春天,这希望就更加强烈了。

然而,眼前广袤的田野里却看不到黄牛拉着犁铧,农夫挥鞭呼唱的生机。而通往北方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与死寂的田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根据大业皇帝的诏令,江淮以北十六岁至五十岁的丁壮都在征调之列,或服军役,或服劳役,服军役的编为营排,北上至涿郡集结,服劳役的就赶着自己的牛车马车运送粮食军需至辽西郡的泸河、怀远两军镇屯积。

这是一次空前的军事动员,一百一十二万士兵,二百三十万民夫源源北上,秦皇汉武以来历朝诸帝,没有任何一次行动能与此相比。长途跋涉,道路险阻,加之饥寒交迫,只见赶着牛马车辆的民夫匆匆北上,道路两旁,冻饿病累而死的尸首随处可见,敕令紧迫,谁也顾不上去掩埋死者。本是春耕大忙时节,田间地头却看不见忙忙碌碌的农夫。

牛车、马车征发罄尽,朝廷的指令还远远不能完成,皇上又下诏旨,征发独轮鹿车六十万辆,二人一车,前拉后推,每车载军粮三石。

通向涿郡再往辽西大道由南往北穿过平原郡漳南县,一条漳河从西南流向东北,注入刚刚开凿不久的永济渠。漳河原是流入勃海湾的,现在被永济渠截断,在漳河与永济渠交叉的地方,向北有一片宽广六七百里的沼泽洼地,叫高鸡泊,当地百姓俗称“洼地”。洼地里港汊交错,芦苇丛生,一直蔓延到渤海湾边。

高鸡泊看似荒凉,实则却很富饶,港汊里的鱼虾捕捞不尽,芦苇丛里栖息着无数飞禽,尤以野鸭为多。以往每到秋后,四方百姓都来洼里捕鱼捞虾,打野鸭子,有的还割了芦苇回去偏席换钱,不过很少有人进到洼里深处,因为都知道洼里地势复杂,一人多高的芦苇一望无际,万一迷了路可就叫天天不应了。此外,由于洼里环境特殊,多年以来,早就成了贼人囚犯躲避官府缉拿的栖身之处,这些人一般都躲藏在洼里比较深的地方,无论是打鱼捞虾还是猎鸭的百姓,都不愿自找麻烦去惊扰他们。

高鸡泊西南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名叫泊头的村庄,这是距洼里最近的村庄,泊头这村名或许与此有关,泊头村不大,但在高鸡泊以南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因为窦建德就住在泊头村。

三十多岁的窦建德从小就行侠仗义,胆力过人,在村里很有威信,曾被老少爷们推举为里长。有一年,县衙的两个衙役到村里张老头家里催逼租调,老张头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老张头这一代却成了孤独一个,因为家贫如洗,老张头娶不起媳妇,六十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一年到头指望着那二亩薄田里刨几升粮食,与一头老黄牛相依为命,也就施欠了官府许多租。

两个衙役来到老张头的破草房里,听说还是没有钱粮交租,就要带走老张头的那头牛,老张头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衙役根本不理,牵着牛只管出门。窦建德闻讯赶来,鞠躬作揖求衙役给予通融通融,说他以里长的身份担保,发动村里乡亲为老张头凑齐租调,三五天后一定交到县里。两衙役死活不听,非要牵走老张头的黄牛不可,让窦建德凑齐租调后再去赎回来,其中一个衙役还出言不逊,说你一个里长算鸡巴,我能听信你作保。

窦建德怒火中燃,抡起铁拳给了那衙役当面一击,顿时,衙役满脸开花,口鼻窜血,摔出去两丈多远,昏了过去,另一个衙役吓得撒腿就跑,回县衙役报信去了。

闯下大祸的窦建德不甘束手就擒,没等官兵赶到就逃走了。

一年以后,大业皇帝巡幸江南回到东京,诏令大赦天下,窦建德才又重归故里。

天黑下来,从高鸡泊吹来的北风让窦建德感到了春寒料峭,他瑟缩着身子推开了家门。

听到了门响,妻子急忙从里屋走出来迎他问道“回来了”。

窦建德点点头,拿一个小木凳坐下,一身疲惫。

妻子搬过一张小矮桌放在他的面前,将噼啪作响的油灯放在桌上,然后去灶台前掀起锅盖,从锅里端出一只大婉,碗里盛着三个菜窝窝,妻子将碗往矮桌上一搁,说:“吃吧。”

偏安江南(2)

窦建德抬眼看看妻子,还没说什么,妻子又说:“不用看,俺都吃过了。”

窦建德端起大碗走进里屋,土灶上,九岁的儿子和六岁的女儿蜷缩在一团破棉絮里,眼巴巴地瞅着他,他把碗往灶上一放,转身走出来,又坐在小凳子上,妻子“唉!”地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吱声。

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没有见着他。”

“嗯。”窦建德应着,又说,“看样子他没去那草皮棚子里躲藏。”窦建德在找的人是同村的孙安祖。

孙安祖与窦建德同龄,任侠骁勇,两人是心腹知己,窦建德住在地势较高的村南,孙安祖的家在低洼的村北,孙安祖家有妻子和两个女儿,去年的那场洪水让他一夜之间成了孤身一人。

半个月前,窦建德和孙安祖同时被征调军役,要立即开赴涿郡。孙安祖以妻子女儿刚刚去世,家中贫寒无人照料为由再三推辞,坚决不从征调,这可惹烦了漳南县令,当众将孙安祖鞭打一顿,并说若再不从征就以抗旨罪杀头。

县令前脚刚走,孙安祖趁人不备,怀揣一把尖刀也尾随出村,在旷野里,他追上了县令,凭着一身武艺打跑了衙役,割断了县令的咽喉,从此就没了踪影。县衙派人几次来村里搜寻,也四处追捕,但始终都没有查到他的踪迹。

窦建德猜想孙安祖一定逃进了洼里,因为那里有间他和孙安祖用芦苇搭建的草棚,他们去洼里捞鱼打野鸭时,就在草棚里休息,还有几次在那里过夜。搭草棚的地方在洼里深外,又比较隐蔽,外人一般很难发现,所以,他今天去了那里,想找到孙安祖共谋后路。

可是,孙安祖并不在那里,草棚早被大水冲倒,四周全是倒伏的芦苇和一片干涸的烂泥,没有人到过的迹像,窦建德失望而归。

妻子走进里屋,见灶上的大碗里已经空了,一对儿女蜷缩棉絮里发出了细微而香甜的声音,妻子把空碗放回到锅台上,问:“你饿吗?”

窦建德摇摇头。

“那就早点睡吧,”妻子叹息说。

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窦建德猛抬头,问:“谁?”

“建德兄弟,是我”。

窦建德一跃而起,忽啦一下打开门,接着就跟扑进来的那个人抱在一起,喊了声,“孙大哥”。

第二天,两个人就聚集村里的一帮也被征调的年轻汉子起事了。自此,声势日益壮大。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深秋,夜静更深,东京洛阳的宫城中一片肃穆沉寂。西风瑟瑟吹过,宫墙外几株古槐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发出轻微的唰唰声响,就零乱地飘进禁宫院内,随风翻卷着不知去向了。

诺大一片宫殿群落,只有后宫皇上的寝殿里隔窗透出灯火———不,皇后的寝殿里也有烛光闪烁,只不过好像比皇上殿里的光亮要暗一些。

蓦地,从皇上寝殿中传出一阵凄历惊恐的嘶叫:“啊———有贼!来人啊,有贼杀进来啦!”

这叫声穿透大殿窗牖,从阴森的廊檐下飞出,划破浓重的夜幕,传播得十分辽远,令人毛骨悚然,然而,直到这叫声回荡着消逝远去,整个禁宫却没有一点儿惊恐慌乱,一切又复归深夜的静谧。

柳惠轻轻推开萧皇后寝宫的木门,低低地叫了声:“皇后”。

萧皇后和衣裳斜倚在凤榻上,下身遮盖着锦衾,见柳惠进来,浅浅地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也没睡。”她笑得有些勉强,但语气中却流露出正盼着柳惠来陪伴自己的心思。

柳惠移步走来,在床沿上坐下,说:“皇上又做恶梦了。”

萧皇后微微叹了一口气,显得无奈,又习以为常,不足为怪了。

皇上自九月中旬离开了雁门,经并州南返回到东京洛阳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了。听说在并州多滞留了两天,要不然回来的还要早些。

滞留并州的缘由是,群臣对自此返回西京长安还是东京洛阳的意见发生了分歧。

纳言苏威早就认为,三征高丽返回长安之后,皇上就该安于京师,不应再东巡西游。他先后在洛阳及汾阳宫,都曾劝谏皇上不可贸然出塞。这次雁门脱险,南返并州,他依然坚持已见,认为皇上应该即刻返回长安,坐镇西京。苏威说:“陛下,如今四方盗贼不息,又刚刚解脱了雁门之围,军中士马疲弊,社稷也多受惊扰。陛下应直往西京,深固根本,养息天下,才是为国家大计着想。”

关中是形胜之地,周室隋代,朝廷根基全在关中,这一点炀帝不是不明白,凭心而论,苏威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他从心底里就不愿意回到长安那个山河阻隔,四面闭塞的地方,因此,尽管苏威说得有理,他听了却很不顺耳。什么士马疲弊,天下惊扰,即使如此,回到哪里不照样休养生息!所以,炀帝对苏威的建议只是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宇文述却说:“陛下,随驾北巡的臣将眷属大多在东京,臣以为,陛下应顺路先向洛阳,使群臣安慰家眷,然后由潼关入关中,再去长安不迟。”

这话说到炀帝的心里去了,而且这个理由也非常合于情理,文臣武将随驾出巡已有半年之久,谁没有离思别愁?应该先让他们与妻儿团聚,也是人之常情,更是皇上隆恩,什么坐守西京,深根固本,等以后再说吧。

偏安江南(3)

于是,炀帝决定由并州起驾,直向东京。

回到洛阳的那天,浩荡的车驾前进在通向皇城的大街上,炀帝环顾四周,看着拥挤在街道两测观瞻皇上仪容的人群,说了一句:“咦,这人还不少嘛!”

苏威在旁边听了,心中一惊,诛杀杨玄感余党时,皇上曾说过人不可多,人多了便会聚众为盗的话,今天又嫌人还是太多,是何用意?又有什么新的打算?还是依旧没从突厥兵围攻雁门的惊吓中清醒过来?苏威着实猜不透了。

让后宫嫔妃内侍大感惊异的是,皇上自雁门归来后就有一种“怪病”,每到夜晚久久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过去又几乎夜夜都被恶梦惊醒,声嘶力渴地高呼:“有贼”,而且大汗淋漓。及至醒过来,问他梦到了什么,却又支吾着说不清楚,好似根本就没有做梦,术士太医都轮番看了,也都无从解疑。

柳惠与萧皇后对视着,好一会儿不说话,或许两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该说点什么才好。沉默半响,还是柳惠先开了口:“皇后,皇上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萧皇后叹息着说:“太医们都没了办法,只说是受了惊吓。可那镇惊驱邪的药用了一筐了,根本不管用。依哀家看,还就是吓的。在雁门这一个多月,皇上哭过好几回,一哭就浑身哆嗦。哼,皇上这半辈子,还没经过这种折腾呢!”

“可也是。”柳惠又说:“不过,这样长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刚才皇上喊得多吓人啊。依我看,皇后,你是不是该过去看看?”

“过去看看?你是说让哀家现在过去看看,柳惠,这个时候过去能看到什么,你还没数吗?”

对于皇后来说,柳惠不是不懂,皇上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无论他说什么,干什么都不为怪,都得无条件地服从。理虽然如此,但是柳惠每当想起龙榻上的那种景象,总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别扭,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呕吐,就像那一次皇上一夜连幸六位夫人仍不解“渴”最后又召柳惠侍寝一样。所以,这会儿她对皇后不愿去寝宫探候皇上的举动,从心底感到同情和理解。

夜更深了,宫院里更静了。两人都还没有睡意,就索性又扯开了别的话题。

柳惠说:“皇后,听说皇上又发敕命建造龙舟了。”

“嗯”萧皇后点头回答道,“皇上是要再次巡幸扬州啊!”

朝野上下都知道,专供皇上游幸江南的龙船早已被杨玄感的叛军一把火烧了。再下江南须造新船。既然皇上已赦命新造龙船舟,那就是圣意已决,欲再游扬州了。

柳惠又问:“皇上这回再下江南,皇后一定要随驾同游吧?”

“谁知道呢。”萧皇后答道:“有哀家同行,也少不了你。”

炀帝第二次巡幸杨州时,萧皇后因身体不适未能同行,从大业二年陪皇上游江南那一回至今,屈指算来又快十年了。

萧皇后说:“十年了,从内心里说,也真想再回江南看看,你呢?”

“嗯,我也是,皇后,我想……”柳惠欲言又止。

“想什么?说呀!”萧皇后叮着柳惠问。

“皇上到了江南,不会三天五日的回来,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回一趟老家。”

“哦!你……”萧皇后心中一震。

柳惠在禁宫多年,宫里的规矩她不会不知道。无论是内侍宫娥,还是外役使女,只要入了禁宫,那几乎就是一辈子了。除非老迈病残,极少有半途出宫的。

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袭上萧皇后的心头,她感到鼻子酸酸的,又问:“柳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离开皇宫,离开哀家?”

“皇后,我,我不想……”

萧皇后摆了摆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她不想呆在宫中,还是不愿与皇后分离?为什么非要她说出来不可?就是说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萧皇后在心中暗暗反问自己:掏心窝地说,你想在这深宫里呆一辈子直到老死吗?不想,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可是天下千千万万人羡慕的、垂涎的、梦寐以求的,而且感到神秘、神圣、至高无上的皇宫啊!

“唉!”萧皇后长叹一声,说:“柳惠呀,有时候哀家想,假如九岁那年哀家未被选作晋王妃,还在舅舅家的那个小村子里一直过到今天,会是个什么样?”

“嗨,皇后,这还用想吗!那种穷日子、苦日子你也不是没经过,哪能比得上王妃、皇宫的荣华富贵舒服!”

“真的吗?”萧皇后笑着问。

“那自……我是说……”柳惠一时语塞,她不知道皇后这是怎么了,脑子里在乱想些什么。

“是啊,”萧皇后自语道,“荣华有了,富贵也享了,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是荣华富贵!除此而外,空无一物……”

柳惠哧地一声笑了,“哎,皇后,有金银珠宝就行了呗,怎么是空无一物呢!你看那乡间百姓,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累,到老还是穷得叮当响,那才是空无一物哩!”

“至少,人是自由自在的,而且一夫一妻的,是真心相待!”萧皇后说。

听了这话,柳惠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劝道:“皇后,你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呀!”

萧皇后笑着问:“哀家不说,还有谁说?谁说出这话来都得杀头!”

偏安江南(4)

柳惠嘟囔道:“可不是吗?朝廷的规制就是这样嘛!”

“就是这样?”萧皇后收敛了微笑,“既然就是这样,又何必设那三省六部,弄那么多文官武将?那些大臣们也是活该,明知不该说,说了也无用,却偏要说,自讨苦吃!”

柳惠觉得萧皇后的话越说越离谱了,吓得不敢再接话茬儿,她忽然想到了皇后的忿懑,可能与萧瑀大人最近的遭贬有关。

萧瑀是萧皇后的弟弟,早在炀帝身为太子的时候他就在东宫当差谋事,大业初年,迁至内史侍部。萧瑀性情刚正,敢于直陈谏言,因而常惹得炀帝反感,但碍于萧皇后的面子,也就再三容忍了。

炀帝从雁门脱险回到洛阳不久,萧瑀就同几位朝臣一起,奏请皇上兑现奖赏力守雁门有功将士的诺言。这就跟皇上的意愿相悖了。炀帝自从雁门脱险,就不再提及此事。可是几位朝臣奏议,他又不便直接反悔,于是采用变法,重新改定戎秩:建节尉为正六品,以下依次是奋武、宣惠、绥德、怀仁、秉义、奉诚、立信等尉,每尉依次递降一级。也就是说,即使得了这个官职,也比过去同等官职的级别低得多了。即使这样,在一万五千名有动官兵中又层层筛选,最后只有一千五百人得以授衔,而且只是晋级,并无赏赐。

萧瑀认为皇上此举大为不妥,身为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背弃前言,失信于天下。于是再谏皇上,应按当初的承诺论功行赏。这一次炀帝真是忍无可忍了,怒斥萧瑀哗众取宠,蛊惑人心,意在利已,遂将他贬为河池郡守,并命即刻启程赴任!

河池是边地小郡,遭贬出那里为官,跟发配流徙差不多。既然如此,临行前跟萧皇后见面告别的事就连想也别想了。

柳惠想到这些,就说:“皇后,也不知道萧瑀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萧皇后心里也正想着此事,听柳惠提起,就忿忿地说:“他呀,更是活该!天底下甜言蜜语堆积如山,遍地都是,随便从哪里捡来就够用一辈子的,可他偏偏……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柳惠抬眼望着萧皇后,品味着她的怨恨,怯怯地说:“皇后,我也说句不该说的话吧,我觉得,这几年不光是皇上变了,皇后你也好像变了……”

萧皇后看着柳惠,会心地笑了。

大业十二年(公元616年)七月,炀帝颁下诏令,为省察民情,镇抚盗寇,御驾将由运河水路南下,再次巡幸扬州,这是皇上三下江南了。

新造的龙舟及随驾的船只全部停靠在洛水河道里。所有船只的宽窄长短,高矮大小,与皇上第一次游幸江南时的船队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皇上的龙舟水殿里,与杨玄感叛军烧掉的那艘相比,装璜修饰得更加豪华气派。还有一点与前不同,皇上第一回巡幸江南时,曾敕令各地官员,不得阻挡百姓前来观瞻龙舟船队,为的就是让天下人都看看皇帝出巡的仪仗阵容,以示国威。而现在,龙舟船队停靠的河段两岸。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绝不许闲散人等靠近。间或还有持刀持枪的骑兵,来来往往,昼夜巡逻。

炀帝离开西苑的时候,十六院的夫人姑娘们出门相送,还有不少抽抽嗒嗒地抹开了眼泪。炀帝感到心烦,他知道这些女人都想随驾巡游,但是怎么可能都带去呢!他只带了一名叫秀凤的姑娘,这是因为秀凤会造鲜花香露。炀帝还觉得晦气,以前两次去扬州,她们这些女人也出来送别,却没有这样痛心伤悲,哭天抹泪的。今天这是怎么啦!

炀帝坐在车驾上,挥挥手说:“好了,各回各院吧。朕因国事所急,省察江南,也不会勾留太久,很快就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夫人,姑娘们都没有起身的,抽泣声比刚才更响了。

炀帝说:“怎么,还信不过朕么?来人!”

一名内待闻声来到驾前,炀帝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说:“这是朕昨夜作的一首诗,留给她们吧!”

内待接过皇上的诗稿,念道: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内待那尖声细气的朗读,伴着皇上的车驾隆隆远去……

龙舟船队在运河水道中缓缓南行,夹岸护卫的马队步兵举旗执仗默默地前进,挽船的“殿脚夫”们也不喊号子,只是低头拱背一步步拉纤。

从洛水启程七天了,一路上总这样沉闷,萧皇后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开始两天,她还时常跟柳惠一起走在翔螭舟船头的甲板上,想排遣一下这种沉闷。可是看到船上船下,运河两岸成千上万的人都这么默默无语,使她感到这种沉闷的气氛越发加重了。于是,以后的这几天她干脆呆在舱里不再出来。

萧皇后感到孤独,这孤独又使她感到恐惧。她想,如果在旷野中,在黑夜里独自一个的那种孤独是可怕的,那么,她今天才觉得,置身于千千万万活人当中却感到的孤独更加可怕,好像这才是真正的孤独!几天来,皇上的龙舟上也不常有音乐歌舞传来。即使有,也不像第一次巡游江南那样嘹亮悦耳。

“怎么回事,那帮唱歌跳舞的女人都喝醉了?”萧皇后自言自语地问。

“不是她们醉了,怕是皇上醉了吧。”柳惠说,“恐怕是皇上被那鲜花香露薰的大醉不醒了!”

偏安江南(5)

萧皇后陡然想起,这几天时不时地从龙舟上飘来阵阵花香,在夜间更是浓郁。

那鲜花香露太神奇了!

前面快到梁郡,萧皇后与柳惠商量过,到梁郡停船时,一定要去岸上走走,要不然怕是要闷死了!

陡然间,船队渐渐慢下来,继而停住不走了,还听得前边河道上人声嘈杂。萧皇后对柳惠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好一会儿柳惠才回来,说:“前面开道的禁卫船过来禀奏,有一条小船拦驾,说是梁郡一个小吏要面见皇上,请皇后放心,不会有什么事的。”

拦驾的是梁郡县一个县的县尉。区区七品小吏,竟敢阻拦皇上的龙舟水殿,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了。炀帝命待卫把他召上船殿。

县尉进来即双膝跪地,拜见皇上。

炀帝问:“你擅拦御驾,难道有什么军机要事吗?”

“启奏陛下,”县尉焦急而肯切地说:“微臣受百姓之托,前来晋见皇上。陛下,我朝自三征高丽以后,百姓疲劳,府藏空竭,民不聊生。值此朝廷困难之际,微臣与百姓恳请陛下,当以天下为大计,以苍生社稷为重,勿再游幸江南。应驾返京师,慰抚黎民,全力剿贼,方可稳固国家之基业!”

“住嘴!”虞世基在一旁大吼:“小小奸吏竟谗言犯上,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

县尉平静地说:“如果以死请谏能使陛下转意,微臣不惜这颗头颅!”

炀帝哼哼冷笑,说:“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了你。来人!将他推下去斩首!”

四名禁卫进来,拉起县尉就走。

“慢着!”炀帝又喝道,“把他的身子扔到河里,这颗脑袋嘛,让那小船带回去,叫他说的那些老百姓看看。再有以谏求名,哗众取宠者,就照此办理!”

拖走县尉,炀帝慢慢吞吞地问虞世基:“虞卿,到今日为止,有几个冒死谏朕的了?”

“回陛下,已有五个。”

“杀了几个?”

“四个”。

虞世基说的五个劝皇上放弃三游扬洲的人,第一个就是右候卫大将军赵才。那是在临行前,皇上命百官共议让越王杨侗和光禄大夫段达留守东京事宜。赵才乘机出奏劝谏,皇上盛怒,将他押入大牢。

可是,皇上余怒未消,又闯来一个建节尉任宗,上书报谏。皇上毫不犹豫,命禁卫将他乱棒打死在朝堂上。

接着是奉信郎崔民象,在皇上车驾驶往洛水的路上,直言谏阻。皇上实在不愿听他啰嗦,就先砍了他的下巴,让他不能说话,然后才砍了他的头。

龙舟行至汜水,又有一个叫王爱仁的奉信郎,上表请还京师,此人的结局自然也和刚才这个县尉一样,只是没把身子扔进运河里。

屈指数过这几个逆臣,虞世基狠狠地说:“危言耸听,扰乱民心,这些人死有余辜!”

炀帝道:“虞卿,从现在起,再杀五个,就差不多该到杨州了吧?”

虞世基摇摇头:“陛下,臣以为用不着了,恐怕不会再有自寻死路的人。”

炀帝呵呵地笑了:“朕觉得也该是这样。开船!”

县尉的尸体抛在运河里,淌出了一片殷红殷红的血……

弦乐笙歌缭绕,珍馐美酒飘香。蜀岗东峰下的迷楼里,天天如此,通宵达旦。

时光过得真快,炀帝一觉春梦醒来,掐指算算,来扬州竟快一年了,从洛阳启程时初秋,眼下又到了夏末。

这次南下扬州,虽然有五个不知死活的官吏直言进谏,炀帝也只是气恼一时而已,并没有坏他的游幸的好心情。况且,自杀了那个小县尉之后,果然再没有劝谏之人。炀帝沿运河一路下来,心中特别舒畅,路上还出了一段为他好心情助兴的小插曲。

那是过了梁郡之后,越近江南,天气越热起来,仿佛又回到了盛夏。一天,炀帝站在船头观景,见炎炎烈日下,两岸纤夫挥汗如雨。炀帝指指岸上,随口说:“若是在河堤上多栽些柳树,不就能给纤夫和行人遮荫吗?”

虞世基听了,立即高声喧道:“皇上有旨,沿河百姓每人栽柳树一株于堤上!”

炀帝一听,哈哈大笑,说:“虞卿,你这主意不错。对,每人栽一株。哎,朕也要栽一株,以示提倡。前边停船,朕要亲自栽树!”

船队靠岸停下,虞世基上岸安排,立即就有几匹快马飞奔而去,在烈日下扬起一路风尘。

太阳偏西的时候,就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有的挑着木桶,有的扛着锨镐,一辆辆大车上装着一棵棵不知从哪里刨来的柳树。

队伍来到岸边,就在河堤上拉开阵势,刨的刨,挖的挖,不一会儿,河堤上便有一溜土坑。虞世基指挥着人们把一棵棵柳树插进坑里,才回到龙舟上请皇上起驾上岸。

炀帝来到一个土坑前站稳,虞世基铲起一锨士递到他手里。炀帝接过来先掂了掂,随即将土投进坑中。

顿时,河堤上爆发出一阵冲天的欢呼。人们纷纷在一个个坑边扬锨铲土,把坑里的柳树埋住。夕阳的余辉下,呈现了一幕皇帝与百姓共同栽树的动人情景!

当炀帝铲起第三锨土的时候,坑里的树早被身边的几个内待埋实了。他将铁锨往树下一戳,看着一行刚刚栽好的柳树,高兴地说:“好!这样很好嘛!”

偏安江南(6)

这时,不知是谁即兴编出一首歌谣,唱了起来:

栽柳树,大家来,好遮荫来好当柴。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

唱了几遍,堤上的人都学会了,就异口同声地一块儿高唱。

炀帝听了,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说:“虞卿,传朕旨意,赐柳树姓杨。拿金牌来!”

片刻,内待从船上取回一块金牌,炀帝亲笔御书“杨柳”二字,然后交给虞世基,挂在了皇上亲手栽的那棵树上。

紧接着,人们唱出歌谣便改成了“栽杨柳,大家来……”

歌谣传到了翔螭里殿舱里,萧皇后笑了,说:“还真有些聪明人,编得这么快。”

柳惠却说:“皇后,这歌不好,不吉利!”

萧皇后不解地问:“怎么不吉利?”

“人们不是常把哪个人遭了祸事叫做栽跟头,栽了。你听过这歌谣唱的: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皇帝都栽了,百姓还不跟着倒霉?”

“柳惠!”萧皇后正色道,“再不要乱说。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个编歌谣的可就真栽了!”

柳惠一听,吓得吐了吐舌头。

在一片“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的歌谣中,皇上的船队又启锚了……

“陛下,太常丞元善达从东京来了。”虞世基走了进来说。

“哦,让他在楼下正殿等候。”

元善达是受越王杨侗之命,赶赴杨州来向皇上告急的。

元善达一见皇上就跪在地上,流着泪说:“陛下,李密聚众百万,围逼东京,占领了兴洛仓,洛阳城中眼看就要断粮。臣奉越王之命,前来急奏。如陛下速回东京,乌合之众必然闻风丧胆,溃败而逃。否则,东京将会落入李密手中!”说完,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

炀帝见他这副伤心的样子,眼角也有些温润了,说:“李密小贼,真的有这么厉害!”

虞世基凑到跟前说:“什么厉害不厉害。陛下,这些人欺越王年少,胡言狂骗他。如果真有那么危机,他元善达怎么能来到这里!”

炀帝勃然大怒,说:“元善达,你这小人,竟敢当面戏弄朕!”

元善达一听,急了,鸡啄米似地磕头:“陛下,臣所奏的全是实情!”

“那你怎么来的?”

“陛下,中原地方盗贼遍野,臣是乔装打扮之后,在贼寇地盘的间隙里千辛万苦穿越辗转两个月才赶到这里的。可谓是九死一生啊!”

“哦,既然你有这样的本领,明日就去东阳催运粮食吧!”

东阳一带早被江淮义军严密控制,元善达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打发了元善达,炀帝看看天快黑了,就问虞世基:“新选的宫娥,还有朕没有见过的吗?”

虞世基说:“启奏陛下,新选的宫娥,大都在江都宫那边,迷楼里已不多了,大概还有七八个吧。”

“那好,今夜全到醉忘归侍寝。”

从皇上进晚膳起,迷楼就变成了一座辉煌灿烂的“灯楼”。

炀帝恨(1)

李渊攻入长安,立杨侑为帝的消息,一个多月后才传到扬州,这时已是大业十三年十二月。年关又到了,过年了,按眼下长安的纪元年历,就是义宁二年了,而在扬州,似乎还要称大业十四年。

酒宴的气氛十分热烈友好,除了瓦岗寨的首领,军师和众将,在坐的还有外黄的王当仁,济阳的王伯当,韦城的周文举,雍丘的李公逸,宋城的房玄藻,离狐的徐世勋和二贤庄的单雄信。他们都对李密的辩才谋略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愿聚集瓦岗寨与之共谋大事。

酒过三巡,翟让抬手示意请诸位首领安静,说:“诸位将军,今天大家共聚一堂,同图大计,是翟让三生有幸。想来各位与翟让一样,要论舞枪弄棒还能抵挡过去,要论谋略计策,还得听薄山公的。”

李密也当仁不让,站起来说:“各位将军,只因皇上无道,连年征讨,使得百姓疲困,田园荒芜。今天我们虽然兵多士众,但食无仓廪,仅靠劫掠来供应军食,不能常以为继,亦非长久之策,而且,长此下去也同样会丧失民心。朝廷的洛口仓在荥阳境内,以在下之见,我们不妨以翟将军为主帅,率领各部直取荥阳,攻下那座粮食丰盛的洛口仓,一来可供长期军需,二来可以赈济百姓,赢得民心。占据荥阳,养精蓄锐,待兵强马壮之后,再夺天下!”

不久,十几万瓦岗军直扑荥阳,一天之内就攻破了荥阳门户金堤关,接着又分兵几路,攻取荥阳各县。几座县城相继陷落,瓦岗军已对荥阳形成合围之势。荥阳太守郇王杨庆望风而逃。

消息传到扬州,杨广感到势态严重了。荥阳历来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荥阳的得失,将直接影响中原的安危,况且那里还有个洛口大仓。于是,急令张须陀为荥阳太守,率部讨伐翟让,保住荥阳。

张须陀率二万精兵,连夜驰赴荥阳。

翟让与张须陀交过几次手,每战必败,心里就有了七分畏惧。听说这次又是张须陀领兵来救荥阳之急,就想率众撤退。

李密劝慰道:“张须陀有勇无谋,凭着他在齐郡、北海一带剿杀义军,打了几个胜仗,便骄气十足,自古以来骄兵必败,这一次管叫他有来无回!”

李密让翟让率大部队列阵迎战,自己率领三千兵士埋伏在荥阳大海寺北面的树林里。果然张须陀视翟让为手下败将,不堪一击,就将军队排开方阵,趾高气杨地向翟让杀过来。张须陀的前锋也的确绕勇凶悍,交战不久,翟让便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张须陀乘胜追击,直追到大海寺。李密领伏兵急速出击,截断了张须陀的后路。这时候翟让、徐世勣、王伯当也率部占据了有利地形,将张须陀部众团团包围。张须陀指挥士兵作了几次突围,毫无效果,士卒死伤惨重。

张须陀见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就仰天长叹道:“我张须陀戎马一生,没想到败在一伙草寇手里,我还有什么脸面见皇上啊!”说完,拨剑自刎。

大海寺一战大获全胜,瓦岗军的声名轰动了四方,也震惊了朝廷,百姓豪杰纷纷投奔。

翟让对李密更加佩服敬重,他分兵给李密,让他建立牙帐,统领一支人马,号称薄山公营。

瓦岗军得了荥阳粮仓,又迅速扩充了兵马,李密认为时机已到,就与翟让商议去打东京洛阳。翟让认为不可。

李密说:“兵法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咱们正在先发之势。东京周围的百姓困苦饥馑,兴洛仓储存了大批谷米,离东京不过二百里。咱们率精兵,轻装奔袭。兴洛仓守备薄弱,拿下它轻而易举。等东京得到消息,兴洛仓落入我手。我们再发粮赈救贫乏,远近百姓定会归附,招募几十万兵勇并不是难事。到那时,朝延大军即使来攻,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翟让听了,无奈地摇摇头说:“的确是英雄谋略,不过我无能为力,难当此任,薄山公尽管做主布置吧,你率军先发,我为你殿后。”

这等于交出了主帅权,李密当然求之不得的。

李密挑选七千精兵,疾趋阳城北,翻越方山,从罗口方向突袭兴洛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攻下了这座全国最大的粮仓。

兴洛仓修建于大业二年,此前一年,也就是在营建东京的同时,已经在宫城东西修了一座含嘉仓。当时年丰粮足,杨广觉得还不够用,就诏令又在巩县东南原上修了这座兴洛仓。兴洛仓周围二十余里,有三千多座粮窖,每座窖可储粮八千石,这样算来,共储粮两千多万石。但是,当李密攻进兴洛仓一看,有半数的粮窖空空如也。

然而对于瓦岗军来说,兴洛仓现存的粮食已是战果辉煌了。李密下令立即开仓放粮。一时间,四方百姓扶老携幼,背筐挑担,纷纷涌进兴洛仓。

果然不出李密所料,攻下兴洛仓使得瓦岗军声威大震,归顺降附者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这也让留守东京的越王杨侗吓破了胆,慌忙命虎贲郎将刘长恭率二万五千兵来夺兴洛仓。

杨侗计划以两路夹击瓦岗军,刘长恭率部从正面进攻,又派讨捕大使裴仁基领兵从汜水而入,掩袭瓦岗军背后。

刘长恭的一路先行抵达兴洛仓,昼夜行军,士率们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刘长恭就命令先抢渡洛水,在石子河面,摆下阵势,南北十几里。

炀帝恨(2)

李密挑选骁勇兵将分成十队,令四队埋伏在横岭下,对付从后路来袭的裴仁基。其余六队在石子河东摆阵,迎击刘长恭。刘长恭见瓦岗军没有多少人,便不放在眼里,挥师进攻。翟让先率队迎战,正厮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李密又率部横冲敌阵。隋军饥饿疲惫,哪能抵挡得了李密部众的勇猛冲杀,一瞬间便大败溃散。刘长恭趁着混乱脱下将军战袍,换上士卒衣装,抱头鼠窜,逃回东京。手下士卒大半丧身于瓦岗军刀枪之下。

瓦岗军击败刘长恭,缴获隋军全部辎重器甲,更是威声远播。

杀张须陀,破兴洛仓,败刘长恭,接连几次大胜,使瓦岗军的各位首领和豪杰将士更加信服李密的智勇才干。他们都明白了,瓦岗军能有今日之声势,多亏有了李密;而瓦岗军要想成就明天的大事业,没有李密是不行的。于是便动议推李密为瓦岗军主帅,上号魏公。

翟让原本胸无大志,文韬武略自认远远不如李密,驾驭一支如今已有数十万人马的队伍已是勉为其难,早就有意让位,所以对各位首领豪杰的动议之举双手赞成。

瓦岗军在巩南设坛场,李密即主帅位,刑牲歃血,改元永平。李密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府。魏公府设三司、六卫,元帅府设置长史以下属官,都归李密节度指挥。

李密拜翟让为上国柱、司徒、东郡公,也设长史以下官,但人数比元帅府减半;又命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勣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兵马;房玄藻为元帅府长史,李公逸为右长史。诸位首领将官均有封拜。

这样一来,赵魏以南,江淮以北各支起义军纷纷响应,拥戴李密为盟主。孟让、郝孝德、王德仁及济阴房献伯、上谷王君廓、长平李士才、淮阳魏六儿、谯郡张迁、魏郡李文相、济北张青、上洛胡驴贼等都率所部义军归顺李密。李密分别授予官爵,各领部众。李密设置百营簿,登记归附各营,以便号令指挥。

李密命令部众修筑洛口城,方圆四十里,作为瓦岗军的大本营。又派房玄藻率兵东进,攻城略地。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郡县多被瓦岗军夺取。

巩县处于瓦岗军的威协之下,县令柴孝和监察御史郑铤献出城池,向瓦岗军投降。这样洛口城周围,瓦岗军的根据地中,就剩一个巩县东南百花谷的裴仁基了。

讨捕大使裴仁基受越王杨侗之命,与刘长恭奔袭兴洛仓前后夹击瓦岗军,但他未能如期会合。待他到达时,听说刘长恭已被打败溃散,不敢再进,就在百花谷筑垒自守,又恐朝廷治罪,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李密探知裴仁基处境不妙,便派人与裴仁基暗中接触,劝他投降。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此事被监军御史萧怀静知道,写信密报东京。裴仁基看到已没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萧怀静,率部投降李密,被李密授为上国柱、河东公。

裴仁基投降,使李密又得了一员勇将秦琼。

秦琼,字叔宝,齐州历城人,曾是来护儿帐下一员猛将,后跟随张须陀,因勇猛善战颇受器重。

有一回,秦琼跟随张须陀攻打卢明月义军。当时卢明月拥众十万,驻军下邳,。张须陀的人马只有一万五千多,众寡悬殊。不敢贸然进攻,就在距下邳六七里处安营扎寨,相持了十几天。眼看粮草将尽,张须陀说:“我军因粮绝撤退,贼寇定会倾巢出击追赶,营内必然空虚。此时如用千余人袭击敌营,可以获胜。但是这样会有很大危险,不知诸将谁能去?”

众将都沉默不语,只有秦琼和罗士信愿率兵前往。于是,张须陀命他们二人领两千兵马藏匿在芦苇丛中,自己带余部放弃营栅撤退。卢明月果然率全部兵马追赶。

秦琼和罗士信等卢明月追兵过去,立即率兵直袭敌营。栅门紧闭,二人就飞身攀上寨楼,杀死数十名守门士卒,拨掉了卢明月军的旗帜,营栅中立时大乱。秦琼,罗士信打开栅门,使部下直冲营栅之中,一阵拼杀,守营的卢明月士兵所剩无几。接着,他们又纵火焚烧了三十多座营栅,刹那间,烈焰腾腾,浓烟滚滚,直上云天。

正在紧追张须陀的卢明月,忽闻营中起火,急忙率军还救大营,张须陀回军反击,大败卢明月义军。此战之后,秦琼、罗士信的勇猛闻名远近。

大海寺一战,张须陀战败自刎,秦琼领部分余众归附了裴仁基,现在又随裴仁基降附李密。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名豪杰勇士程咬金也投到李密帐下。程咬金是济州东阿人,少年骁勇,善用马槊。为防强贼聚徒数百人共保乡里。兴洛仓之役后,程咬金慕李密大名,千里迢迢率众南下,投奔瓦岗军。

李密选拨军中骁勇将士八千人,组成内军,也就是李密的卫队,任命秦琼、程咬金、单雄信、徐世勣为四骠骑,统领内军。李密常说:“这八千人足可以当百万兵马使用!”

到这时,李密觉得,攻打东京洛阳的时机已经成熟。

李密先遣总管、齐郡公孟让率两千兵马夜袭东京,攻入东京外廊,烧掠丰都市,到次日凌晨撤回,惊扰得东京居民纷纷逃入宫城,台省府寺都住满了难民。

随后李密又派裴仁基与孟让率领两万人袭击洛东仓,攻破这座东京的大粮仓,放火烧毁横跨洛水的天津桥,纵兵大掠,旋即撤回。

炀帝恨(3)

经过几番这样稍攻即撤的侵袭,洛阳守军已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城中隋军有二十万,轮番登城防守,铠甲昼夜不解。李密又率军攻打东京外围的偃师、金墉。这两座城一座在洛阳以东六十里,一座在洛阳西北十八里,因防守坚固,都没有攻下,瓦岗军只得退还洛口。

洛阳城中的粮食日见短缺,但最缺少的还是柴草。在这城中府库内有堆积如山的布帛,官兵百姓只好用这些丝绢布帛当做柴草烧火做饭。许多百姓平生从未穿过绫罗绸缎。此时却将它拿来烧火,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欲哭无泪。

李密退兵后,越王杨侗派人把粮食运进宫城,又调五千人屯守丰都市,五千人屯守上春门,五千人屯守北邙山,布城九宫,首尾相接,以解瓦岗军进攻时,隋军只能困守东京宫城的被动局面。

大业十三年四月,李密率兵三万,重又攻陷洛仓,并大修营堑,再逼东京,越王杨侗派段达、刘长恭率七万部众出城迎敌,两军在洛阳故城大战。隋军却多不胜少,被瓦岗军大败,退回宫城。

瓦岗军威震中原,东京守军闻风丧胆,宫城倾覆指日可待。

李密令记室君颜写了一篇声讨杨广的檄文,散发天下郡县。这篇洋洋数千言的檄文,历数杨广十大罪恶,尤以“馨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成为千古流传的名言佳句。

檄文中的每句话,每一个字都曾使李密心潮膨拜,激动不已,这就是自己向大业皇帝宣战的豪言壮语,这气魄有何人能与之相比!

就在李密在瓦岗聚义,威逼东京洛阳同时,身为大隋太原留守的李渊也乘机在晋阳起兵,直逼长安。李渊的父亲李暠,北周时任安州总管,袭封唐国公,母亲与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是亲姐妹。

大业十三年七月,在经过几个月紧锣密鼓的谋计和招兵买马之后,李渊正式起事,自称大将军,建大将军府,任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

刘文静出谋说:“欲夺天下,必先取关中。除了西进关中,直取长安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裴寂又献计策:为了避免过早地显山露水,成为众矢之的,此次先不公开宣称反叛朝廷,而是尊杨广为太上皇,拥立留守长安的代王杨侑为帝。这样,进军长安也算师出有名。

留守长安的代王杨侑听说李渊在晋阳起兵,就料到他会夺取西京,立刻派虎牙郎将宋老生率两万精兵屯守霍邑,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屯河东,阻击李渊西进。

七月底,李渊命四子李元吉为太原太守,驻守晋阳宫,全权处置留守事务。自己亲率三万甲士,立军门誓众,启程西进,开始了创业的义举。

九月,李渊斩霍邑守将宋老生,分兵围河东屈突通,余众直逼长安。

十月,李渊大军攻破长安,立十三岁的代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遥尊远在杨州的杨广为太上皇。

李渊紧接着又加九锡,任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并被杨侑封为唐王。李渊又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每天在虔化门处理日常政务。

杨侑下诏:宪章赏罚等都归丞相府掌理。

至此,隋朝,不仅有长安、洛阳两座都城,而且还有了一南一北两位皇帝。

江南虽然气候温湿,没有北方那样的干燥严寒,但是江都宫上上下下,几乎每个人都觉得,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冬天冷得多。

萧皇后由柳惠陪伴着,住在长阜苑内的归雁宫。长阜苑是江都宫苑群落的一部分,除了归雁宫,还有回流、松林、枫林、大雷等九宫。皇上就住在大雷宫,与归雁宫比邻。

听到李渊起兵攻进长安的消息,皇上从迷楼回到了大雷宫。他也经常到归雁宫来看看,有时也睡在这里,只是在这边过夜的时候不多。萧皇后每次见到炀帝,总觉得他脸上挂着一种末日将临的颜色,那颜色是乌、灰、青、黄的混杂,暗淡阴沉,没有光泽,令人心寒。比起三十年前挥师平陈的晋王来,简直判若两人。是岁月风霜的缘故吗?是,也不是。

萧皇后心里明白,他们再也回不了洛阳,更回不了长安了。且不说李密的几十万兵马围逼洛阳;中原至扬州的山川水路被遍地盗贼阻断,单是李渊坐镇长安,他也绝不会允许所谓的“太上皇”再返京师。不然,他立一个傀儡似的代王为帝有何用?当今朝政已全在李渊掌握之中。

萧皇后也知道,她看到的这些,皇上心里比自己还要明白,或者说皇上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或许因为感到时日不多,皇上才更加纵情声色,已到了变本加厉,疯狂痴迷,醉生梦死的地步。毕竟五十岁的人了,怎能比得当年。所以,皇上脸上的那种颜色,不仅是岁月流逝,国事衰微的反映,更有他纵欲无度的痕迹。但萧皇后也最清楚皇上的秉性,对这些事是绝不可稍加劝谏的,来扬州后的这一年多里,眼见失德,心知不可,却不能说,也不敢说。萧皇后郁闷至极,除了找柳惠说话,便是读书诵经。

今天,萧皇后又取出自己写的那篇《述志赋》,细细地品味起来,然后抄写了一份,将抄好的文稿装进一只木匣,吩咐侍女把柳惠找来。

柳惠以为皇后又要跟自己闲聊,而她也正想去皇后那里说说话,便高高兴兴地来到皇后的寝宫。

炀帝恨(4)

柳惠一进门,就见桌上摆着笔砚,就问:“皇后,又写什么呢?”

萧皇后笑笑说:“哪能整天写呀!”

柳惠又问:“皇上没有来么?”

萧皇后摇了摇头。

柳惠才发现皇后的脸色表情与往日有些异样,就问:“皇后,你找我来,不光是想说说话吧?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萧皇后被柳惠这么一问,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去,两眼望着窗户。窗棂上粘糊着雪白的丝绢,看不见窗外的景色,显然,萧皇后在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极力将眼眶中的泪水忍回去。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对柳惠说:“阿惠!”

柳惠浑身一震,她很久没有听到皇后这样称呼自己了,那是年轻时候的称谓,随着年纪一年年增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后早就不这么称呼自己了,所以柳惠才感到吃惊:“皇后,你……”

萧皇后平静地说:“阿惠,来扬州之前,你曾说过想回家乡去看看。唉,来这里一年多了,也没顾得上这件事。哀家想,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柳惠大吃一惊,说:“皇后,你是说让我出宫,不再回来了?不,皇后,我那是跟你说着玩的,我不想走!”

“哀家托你办件事。”萧皇后说:“回到家乡安顿好了以后,抽点时间到我舅舅村里看看。舅舅、舅妈大概都不在世了,你打听一下他们的坟墓在哪儿,去替我上几炷香,化些纸钱。”

柳惠一听,几乎要哭出声来,她近乎哀求地喊道:“皇后,我走了谁来陪伴你啊!我不能走!”

“你想陪葬么!哀家都不想陪葬,可是哀家不能走,也走不了,谁叫哀家遇到这样的皇上呢!”萧皇后指了指桌上的那只木匣,“回去以后,如果有乡亲问起,皇后是什么样的人啊?你就把那篇《述志赋》给他们看看,读读。对他们说,皇后不是一个好皇后,她没能做好皇后。她应该是在河边青石板上洗衣裳的小丫头,她应该是坐在织机前的老太婆,不该是一个永远不会年轻,也永远老不了的皇后。”

“皇后!”柳惠流着泪跪下来。

“还有,哀家在匣子里给你放了一些金银细软,本想多给你一点,可是带多了出宫不方便,再说如今道路上也不太平。”

“皇后,我走了,皇上要是问起来,你可怎么交待?”

萧皇后呵呵地大笑起来,她一边把跪着的柳惠搀扶起来,一边说:“柳惠呀柳惠,你以为此时此刻的皇上还会问起你吗?他如今都在想做长城公了!”

长城公是陈朝后主陈叔宝死后,炀帝赐给他的谥号。有一天深夜,已经醉薰薰的炀帝突然回到归雁宫,屁股还没坐稳便又叫内侍上酒。萧皇后劝说他:“皇上还要喝到天亮么?”

炀帝道:“当然,什么叫通宵达旦,这才叫名副其实的通宵达旦!如今外面有许多人算计朕,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怎样,做一个长城公总还是可以的吧,那不也还是可以痛痛快快地喝酒吗?”

萧皇后明白了,皇上已经想好了后路,即使不做皇帝了,还可以像陈后主那样,也还可以唱一回《玉树后庭花》,过着衣食无忧,花天酒地的王公生活。

萧皇后捧起那只木匣,递到柳惠手里,说:“回去收拾一下,走的越早越好。什么时候走,都不必再来告别。……”

“皇后,皇后啊!”柳惠哭叫着,双臂紧抱那只木匣又要跪下,被萧皇后一把拉住,将她推搡着出了门,柳惠站在门口,深深地鞠了一躬,才转身走了。

柳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萧皇后匍伏在桌上放声痛哭……

第七部分

萧皇后不作声了。炀帝又喝了几杯,无意中看到了一旁案几上的铜镜,就走过去对着镜子照起来。他拈拈胡须,拢拢头发,将自己打量了好一会儿,转身对萧皇后说:“皇后你看这么好的一颗头颅,不知道会被谁砍下来!”

风雨飘摇(1)

芙蓉帐里,锦衾床上,宇文化及迫不及待地要与萧皇后重温旧梦,萧皇后一手推却,一手拭泪,凄然道:“主上新丧,臣妾定当尽人臣之义,节制限度,还望将军凉察……”

中原大乱,北归无望了,炀帝在大雷宫召集群臣,商议建都丹阳一事。

丹阳,即过去梁、陈的国都建康。炀帝的意思是,建都丹阳,以长江天堑为屏障,拒守江东半壁江山,苟延残喘,重演南北朝时期划江而治的历史。

虞世基以为这是一个绝好的主意,他上奏说:“江东百姓仰望圣驾已久,陛下过江,安抚黎民,此乃大禹之举!”

早在来扬州的时候,宇文述突然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急病,死在南下的途中。如今,炀帝最可信赖的臣将,只有内史侍郎虞世基了。

听了虞世基的上奏,右侯卫大将军李才再也忍不住了,他站出来厉声喝道:“虞世基!你还想欺君误国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怒吼,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虞世基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备受圣宠,绝没想到有人敢在皇上面前指明道姓地骂他,那一瞬间他气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说:“陛下,他,他……”

炀帝正色喝道:“李才,有话好好说,不得无礼!”

李才这才向炀帝跪下,说:“陛下,江东卑湿,地域险狭,若迁都丹阳,内要供奉皇上和百官公卿,外要供给三军,百姓必不堪重负,恐怕终究还会生变。臣以为,迁徙丹阳并非上策!”

这时候虞世基也缓过劲来,大声吼道:“大胆李才,竟敢胡言乱语,诽谤朝政!江南乃肥腴之地,物产丰富,民风淳朴,难道连公卿三军也供应不了吗?一派蛊惑人心的鬼话!”

李才继续朗声道:“陛下,就算是内史侍郎的话有些道理,臣将还是请陛下三思。此次随驾扬州的有十五万之众,军中骁果卫士多是关中人,随驾久居扬州,无不思念家乡,如果陛下诏令北返,将士们一定个个奋勇,不怕什么盗贼草寇横行。但是,假如他们知道皇上意欲定都丹阳,回乡无望,万一骁果人人逃亡,其后果不堪设想!”

“人人逃亡,还万一?”炀帝冷笑着说,“不是已经有人逃亡了么?虞卿,那个带领几个卫士西逃的郎将窦贤怎么样了?”

虞世基会意的答道:“陛下,叛将窦贤已经追回,随他逃跑的卫士一起全部斩首!”

“嗯,好极了!”炀帝得意地说,“李才,你是不是也要逃亡呀?”

“陛下,臣将绝无此意,李才如果想逃,今天就不会在陛下面前了。”言外之意,我要想逃走,还不会被追回来。

炀帝笑笑道:“好,一片忠心可嘉。你可以退下了。”

李才刚走出殿门,炀帝对虞世基说:“虞卿,派人盯着他,只要他走出江都一步,就以叛逆谋反罪论处,就地正法!”

炀帝又看看侍立一旁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和司马德戡几个人,问道:“迁都丹阳之事,几位爱卿以为如何?”

几个人齐声回答:“臣永远遵从皇上旨意!”

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是宇文述的两个儿子,曾犯走私罪该斩,炀帝念及与宇文述的交情,网开一面,法外施恩,免了他们两个的死罪,赐给宇文述为奴。宇文述随驾江都途中,身患重疾,卧床不起,宇文述自感在世时日不多,遂上奏炀帝说:“化及乃臣的长子,早年曾在东宫侍奉陛下,愿陛下哀怜之。”炀帝闻奏,为之落泪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不忘也。”不久,宇文述病死,炀帝追思前言,遂重新起用宇文化及兄弟,并拜化及为右屯卫将军,智及为将作少监,并让化及承袭父亲爵位为许国公,掌握侍卫大权。但炀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放虎归山,反而被他吃掉。

司马德戡也是一名炀帝宠信的侍卫将领。炀帝见他们几个都表示了忠君之意,心里就踏实了些,于是挥挥手道:“你们可以走了。”

然而炀帝有些疏忽,他没有看到宇文化及他们几个在表示忠心的时候,眼睛里隐含的那种阴森冰冷的神情。一场大的变乱正在酝酿之中。

看到臣僚们都走了,虞世基才又对炀帝说:“李才所说的卫士思乡,并非都是妄言,还需早作安定之计。”

炀帝说:“这件事朕也想到了,不知虞卿有什么好办法。”

虞世基说:“陛下,卫士都是青壮年,所谓思乡,也许实际上只不过是想女人而已,陛下只需下诏,允许他们在此地娶妻,他们就不会再惦记关中妻室,定能安下心来。”

炀帝一听,紧锁的眉毛舒展开了,他只觉心里豁然开朗起来,近来卫士思乡的事也的确让他心烦意乱,让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然而又束手无策。现在听虞世基这么一说,他不由得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说:“虞卿果真是足智多谋,这是条妙计。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只是哪里有那么多人为他们牵线说媒?”

虞世基摇头说:“陛下,你又犯糊涂了,哪里用得着说媒呢,陛下赦令扬州城里及其回乡的寡嫁和未嫁女全部集于宫监,再让兵士前往,任意挑选一个为妻就行了!”

炀帝觉得这个办法太妙了,高兴地说:“好!这件事就交给虞卿,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办!”

这一夜,炀帝回到了归雁宫。他果然没有问及柳惠的事,只是吩咐内侍备了佳肴,让萧皇后陪他一起喝酒。

风雨飘摇(2)

萧皇后陪坐在侧,却滴酒不沾,眼看皇上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良久,萧皇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真的要定都丹阳么?”

炀帝点点头说:“天下已乱成这个样子,恐是无可救药了。朕意以决,只有如此了。”

“可是,臣妾听说军中为此有些动荡。”

“不足为虑,御妻放心好了。”炀帝喝了口酒说:“就是那个窦贤带了几个人想逃回关中,已被抓回来了。”

萧皇后摇了摇头说:“恐怕不仅如此吧,臣妾还听说将士有许多人在谋反呢!”

炀帝一惊,问道:“皇后听谁说的?”

“前些天有一个内侍告诉臣妾,他听到军中有几位将领私下议论,像在密谋什么大事,臣妾对他说,这事应当禀报皇上。”

“噢,皇后听说的是这回事呀,”炀帝放心了,“那人已被朕下令斩首了!”

萧皇后浑身一抖:“陛下,怎么……”

“一个宫人竟敢乱言朝事,况且是谣言惑众!”炀帝满不在乎地说。

萧皇后不作声了。炀帝又喝了几杯,无意中看到了一旁案几上的铜镜,就走过去对着镜子照起来。他拈拈胡须,拢拢头发,将自己打量了好一会儿,转身对萧皇后说:“皇后你看这么好的一颗头颅,不知道会被谁砍下来!”

萧皇后正在若有所思,忽然听到炀帝说了句这样的话,惊惶地问:“陛下怎么能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

炀帝一笑,豁达地说:“皇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富贵贫贱,欢乐痛苦,还有那凶吉福祸,都要交替轮回,何必那么认真,更何须悲伤呢?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说着又端起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歌声,清晰而委婉,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河南杨花谢,河北李花荣,杨花飞去落何处,李花结果自然成。

炀帝听歌声所唱,就说:“这是谁在唱反歌!杨花,李花,分明是在说朕与李渊么!”一边说着,就走出殿门,夜色深沉,根本就看不见一个人影,他驻足细听,那歌声一会儿像在东,一会儿又像在西,飘忽不定,有时侯还像是发自星光稀疏的天空。

炀帝踱回殿来,长叹一声说“这是天在唱,天在唱啊!”他索性端起酒壶,张开嘴咕咕地灌了进去。

一壶酒喝干,炀帝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桌,铺开一张方笺,提笔写道:求归不得去,真诚遭个春。鸟声争劝酒,梅花笑杀人……

万物复苏,杨柳吐绿,明媚的烟花三月又降临到扬州,这是大业十四年(公元618)的三月,是一个看上去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别的春天。然而就是在这个春天,大业皇帝与他的大业王朝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三月十一日凌晨,月落星稀。天还没亮。睡梦中的炀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惊醒。他突地坐起来,侧耳倾听,窗外满是人们东奔西逃的呼唤声喊声,还有杂乱的脚步声,间或还有一明一灭的火光。炀帝立刻下床,正要穿衣,就听得一个人在窗外喊:“陛下,兵士造反,就要冲进宫里来了!”

炀帝慌忙跑出寝殿,宿卫内侍一个都不见了,他又急急忙忙来到大雷宫,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更是空无一人。他明白了,这并非是一件简单的突发事变,而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反叛,只不过将他一个孤家寡人蒙在鼓里罢了。炀帝茫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想理一理杂乱的思绪,看看该怎样应付眼前局面。

“皇上在这里!”

随着一声大喊,呼呼啦啦涌进一群持枪提刀的将士。走在前面的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马德戡和一名校尉令孤行达。

炀帝心头一喜,他还以为是来护驾的,便随口问道:“虞爱卿,虞世基在哪儿?”

司马德戡说:“陛下,虞世基已被折首!”

“什么!你们……”炀帝恍然顿悟,造反的原来正是这一伙人!

宇文化及说:“陛下,军中上下见西归无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炀帝说:“你们要回关中,朕答应了就是,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好吧,传朕旨意,今天启程,即返长安!”

宇文化及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陛下你现在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你……要杀朕?朕有什么罪?”

“陛下误国之罪,在李密的讨檄文中都写得清清楚楚,还用得着我们几个再说吗?”司马德戡说着,又抖了抖手中的长刀。

炀帝终于低下了头,轻声道:“朕实在有愧于天下苍生,有愧于社稷。可是,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跟着享受荣华富贵,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朕?今日这事,是谁领头?”

“陛下,普天同怨,并非哪一个人的事。”宇文化及说。

这时殿外传来哭叫豪声,炀帝十二岁的小儿子,赵王杨杲哭叫着跑进来,分开众人扑向他的父皇。刚到炀帝膝下,令孤行达手起刀落,把杨杲砍杀在地,鲜血溅了炀帝一身。

杨杲是炀帝最宠爱的儿子,突然被杀死于膝下,让他悲恸不已。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紧闭,浑浊的泪水由眼角流落下来。

真的不愧为帝王胸襟,稍稍过了一会儿,炀帝便稳住了情绪,睁开眼擦着泪水,质问令孤行达:“小儿无辜,为什么杀他!”

风雨飘摇(3)

令孤行达道:“因为他是无道昏君的儿子!再说,这么多年来,无辜死于陛下手中的,又何止一个小儿?”

“这么说,你们非要朕死不可了?”

宇文化及回答道:“陛下不死,天下难安!”

炀帝绝望了,平心而论,他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而且他对生死早已看得很淡。他也感到末日来临,有时也难免忧虑不安。月光下,他常常头戴幅巾,身着短衫,拄杖在御花园里徘徊,仰望茫茫的星空,先找到紫微恒十五星,然后指着其中一颗闪闪烁烁的星星对陪伴在侧的萧皇后说:那便是紫微星,印证天子星宿。它的明亮与暗淡,反映国运的昌隆与衰败。你瞧,星光是那样的晦暗,茫角很大,云雾朦胧,这是世道混乱的征象,预示着朕将不久于人世了,李渊占了长安,李密围了洛阳,窦建德也起兵作乱,大隋基业真的要断送在朕的手中啊!

然而,令炀帝没能料到的是,这一天竟来得这么快,他平静地说:“既然如此,去给朕拿鸩酒来!”

周围的人都站着一动不动。

炀帝气恼地说:“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怎么可以锋刃相加!王公诸候的血流到地上都会使一方大旱,何况天子之血!”

宇文化及淡淡地说:“陛下可以不流血。”

炀帝明白了。他环顾四周,殿里没有合适的东西,只有自己腰上的一条练带了。他双手微颤着解下练带,交给司马德戡。然后往椅子后背上轻轻一靠,合上了双眼。司马德戡接过练带,在炀帝的脖子上缠绕一圈,练带的一头握在自己手里,将另一头第给令孤行达。两人相互对视片刻,接着用力一拉……

相传两代,存国仅三十八年的大隋王朝。就在这一瞬间结束了。

天亮以后萧皇后闻讯起来,一看领兵作乱的叛臣贼子,竟是昔日的情人,不由得悲愤交加,宇文化及慌忙下拜道:“皇后,请听……”

“贼子!”萧皇后怒吼着打断了宇文化及的话,“休得花言巧语,如能答应哀家三个条件,方可交涉,否则哀家当血溅廷前……”

萧皇后说着,一阵晕眩倒在地上……。

宇文化及按照萧皇后提出的条件,以帝王的礼仪入殓炀帝,以王候的仪式入殓杨杲,并举孝三月,将其灵柩浮厝于西院流珠堂。

紧接着,宇文化及又下令江都宫内外戒严。他本打算奉炀帝之弟蜀王杨秀继任帝位。众人反对,于是杀了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又杀了炀帝的长子齐王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及燕王杨炎。隋朝宗室与外戚,无论老幼,一律处死,只剩下秦王杨浩。杨浩平时与宇文智及常常来往,私交颇深,智及设法保护了他。

政变相当顺利,杀人也杀得痛快,宇文化及的面目又起了变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眉宇间流露出自得的神情和威严的煞气,紫红的皮肤和肥胖的脸庞异乎寻常,光彩夺目,胸脯也跟着肚子挺起来了。他自称大丞相,总理百官,搬进宫城处理政务,晚上溜进萧皇后的寝殿。

此时的萧皇后虽己过不惑之年,但仍然是风韵犹存,自小生于帝王之家,后又入隋宫在独孤皇后的膝下成长,不仅知识广博而且性情温和。尤其是几年前与萧皇后在显仁宫里的那一段旧情更是令宇文化及难以忘怀。此次兵变,也有很大的一部分因素是出自对萧皇后的迷恋。

宇文化及眼睛闪耀着光芒,嘴角挂着虔诚的笑纹,踱到萧皇后面前,说:“皇后不必过于悲伤,如不嫌弃,我愿意保护你永久富贵。”

“谢谢你的好意。”萧皇后抬起头来看看来者,面容呆板,毫无表情,双目空洞无物。

夜幕已渐渐降临,昏浑的苍穹出现了几点星星,宫里灯光亮了,宇文化及亲自给室内点燃了蜡烛,坐到锦墩上,召她过来。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过去了,带着献出一切的重负,忍受着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与对仇人的愤恨,跟宇文化及周旋。那种麻木不仁的样子已不复存在,逆来顺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天下大乱,豪雄四起,或许复仇的机会就在前面,萧皇后突然想起,几年前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竟与眼前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结下了一段孽缘。自己身为皇后,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更是有失皇家尊严啊!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做母仪天下的皇后呢?简直就是一荡妇!

萧皇后在心中这样自责着,再偷眼看了看宇文化及,她只觉得那张脸更加肥胖,更加丑陋,与几年前的那张脸简直就有天壤之别,她不由得一阵恶心,就想呕吐。但眼前最要紧的是,必须保住自己性命,忍辱负重,以图将来。

她微微抬起头来,美目含情向宇文化及递送秋波委婉地说:“将军既然能举兵,为什么不立杨家后代为帝,以表将军济苍生社稷的奉献之心?”

“我正是这么想的。”宇文化及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现在别的皇子皇孙已被杀了,只有秦王杨浩还活着,就立他好啦。”

宇文化及在自己的心中也有如意算盘:要想再一次得到眼前的美人,就得顺着美人的心愿好生抚慰,才能重温几年前那种脉脉的温情。强扭的瓜不甜,强迫承欢索然无味———这是他与市井无赖一起曾经尝试过的,他不想与眼前的美人演那样的闹剧,他对眼前的这位皇后还是有一丝的怜香惜玉之情,再说,立了杨浩作皇帝,也不过是一个傀儡,大权实际上是操纵在自己手里。东汉末年群雄纷争,曹阿满不就是这样吗?挟天子以令诸候。首先在政治上就取得了主动,最终便可取而代之。北周末年,杨坚不就是重演了历史的这一幕。而这一幕历史戏怎么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呢?他们都能演出这样的历史剧,我宇文化及难道就不能演吗?李渊,你在长安演,我就在江都演!看谁能演得好一些,谁能演好这出戏,谁就能登上历史舞台。

风雨飘摇(4)

“将军,啊,不———”萧皇后像是突然记起似地,“如今将军已是丞相了,大丞相果然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真是难得的忠臣,不愧为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哈哈……”宇文化及大笑道:“皇后,我这个男子汉你应该是很了解的,看来咱们真的是有缘分啊!”

萧皇后一听,不觉又是一阵羞愧涌上心头,她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作孽!“相爷,秽乱内宫,哀家只怕落千古骂名,名份攸关,相爷要举大业更应该注重才是。”

“皇后不必过虑,谁敢奈何我?朝廷上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哪个敢违背我的意愿就叫他的脑袋搬家!”

萧皇后被震慑住了,她蜷缩成一团。宇文化及把她搂在胸前,萧皇后浑身颤粟着、拉油着、挣扎着不让他抱住。

“不要难过。皇后,你依了我,什么都依你,让你痛痛快快过日子。再说,咱们毕竟已有一段情缘,难道你一点也不念及旧情吗?这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皇后啊!”

“干这样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火烧黄蟮节节煨,这世道,过一天算一天,快活一时算一时,可不必顾那么多,想那多啊!”

“衰家心里总不好受,感到害怕,怕亵渎神灵。”

“你不陪我过夜,我不会答应你的请求,而且还要———宰了杨浩。”

“呜呜呜……”萧皇后受不住宇文化及的威逼利诱,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再别哭了。”宇文化及迫不及待地要与萧皇后重温旧梦,萧皇后又一手推却一手试泪,凄然道:“主上新丧,臣妾定当尽人臣之义,节制限度,还望将军凉察……”宇文化及忍受不了萧皇后流泪时那种凄凉的样儿,低着头去吻她的脸颊吮吸那带咸味的泪水。

噔、噔!锵———锵———!钟鼓楼的钟鼓敲响了,就像敲在心坎上,她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声音的消失,终于一切又归于宁静。她变得安静了。感谢菩萨保佑,让她静了下来,他感觉她在他怀中蠕动,开始向他贴近,他以火一般的热情拥抱着她,亲了她一下,没有反抗。他的一腔热血由于极度的兴奋仿佛要迸裂开了,手忙脚乱地解下她的衣服,又将她抱起,放倒在那张宽大的锦床之上……

宇文化及宣称奉萧皇后懿旨,由秦王杨浩继承皇位,并令杨浩住在外宫,专门派兵监守,让他签署发布诏赦。又任命二弟宇文智及为仆射。不久,又任命左武卫将军陈棱为江都太宇,总管留守事宜。三军内外戒严,声称准备返回长安。萧皇后和六宫都按照老规矩住进御营。营房前另外搭帐,宇文化及在里面处理公务,仪仗和侍卫的人数,都比照皇帝的规模,躺在温柔乡里的宇文化及,又有些飘飘然,乐不思蜀,产生了无所谓回不回东都或西京的思想。

“北方那么乱,到那里便是兵戎之苦,血光之灾。”

“我们手下的官兵大都是北方人,不顺应他们北返意愿,说不定哪天又要出乱子。”

宇文智及的规劝凑了效,宇文化率领朝廷取道彭城水路西行。大队人马行至显福宫,虎贲郎将麦孟才和虎牙郎将钱杰找到折冲朗将沈光,秘密商议说:“我们受先帝厚恩,现在居然替杀他的仇人做事,受他的驱使,你说窝囊不窝囊?”

“杀了他”沈光猛然一挥拳头:“杀死这个反贼,替先帝报仇。”

“还得多联合些人,共举大义。”

“就这么定下来,即使是死,也死而无憾”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沈光留在给使营做内应,麦孟才说通了旧友和旧恩的人,约定凌晨起事。率领数千名部下,在即将出发时袭击宇文化及。没有想到机密泄露,宇文化及与心腹于深夜溜进御营,派人通知司马德戡,令他讨伐。沈光听到御营里人声喧哗,推测密谋已泄露了,立即袭击宇文化及的营帐,不料帐内却是空空如也,仅仅撞上内史侍郎元敏。条条列举他的罪状之后,挥刀砍死了他。司马德戡率兵围住御营,沈光和部下数百人,全部拼杀而死。麦孟才也被乱兵杀死。

军马抵达彭城(今江苏徐州市),运河水路阻塞不通,宇文化及让士卒去抢老百姓的牛马和车辆,共计二千多辆。一时间,彭城内外,鸡飞狗跳,哀啕四起,宇文化及用这些抢来的车辆满载御营中宫女,嫔妃器皿金狠珠宝,古玩字画等,还有相府之内的达官要员权贵改走陆路,车辆不够,士兵全都步行,而且还要肩负武器、甲仗、行李和口粮。

常言道,路远无轻担。将士们的长途跋涉,风餐露宿,苦不堪言,埋怨情绪滋生蔓延起来了。宇文化及愈来愈狂妄,统率部众十余万占据六宫,豪华奢侈,与炀帝不相上下,他每日像帝王一样面朝南坐在御账中,有人奏事,也不吭声,下朝后,才取出上奏的启状与唐奉义、牛方裕、薛如良和张恺等人商量如何处理。把杨浩交给尚书省,命十几名禁卫守护处理,由令史送取签署的敕书,百官不得朝见皇帝。

司马德戡本有一肚子的怨气和牢骚,暗中对赵行枢说,“你大大害了我!消灭灾乱,必须有英明的统帅。化及昏庸愚昧,周围一群卑劣小人,肯定会坏事,我们作何打算?”

“罢黜他”赵行枢显得很自信,“我们掌握了军队。”

当初,政变成功时,宇文化及封赏了司马德戡温国公的爵位,加授光禄大夫。他单独统领骁果,实力太强,宇文化及出于防范内乱的考虑,调他担任礼部尚书,表面上升迁了,实际上却是夺了他兵权。司马德戡把怨恨隐藏在心里,用所得的赏赐贿赂宇文智及。宇文智及为他说情,才又回到军职上,领着一万多后卫军殿后。司马德戡和赵行枢联络了李本、尹正卿、宇文导师等,准备用后卫军袭斩宇文化及,另行拥立司马德戡当盟主。他们考虑到大军踏进了反王孟海公的地面,于是派人去游说孟海公做外援,等待回音。

风雨飘摇(5)

孟海公起兵于大业九年,他是个大老粗,重武轻文,谁在他面前引文调句,便发怒,立刻处死毫不留情,现在拥有十万多兵马,占据周桥一带。许弘仁和张恺听到政变的消息后,报告了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派宇文士及扮做游猎的模样,带着十几名精壮的骠骑,来到后军,司马德戡出营迎接。宇文士及两眼一瞪,命令道:“左右,拿下这个叛贼!”

“在下有何过失,内史令如此待我?”司马德戡装糊涂。

宇文化及下令绞死了司马德戡并杀了其余十九名同党。

宇文化及经过一段时间的清洗,剪除了异己,拥炀帝六宫,开始了漫长的北返征程。

西京长安得到了宇文化及弑杀炀帝的准确消息,又惊又喜,纷纷上劝进表,请求李渊登基称帝。

几天之内,文武百官都以种种方式上了劝进表。接着,裴寂又邀了刘文静等人请李建成和李世民出面,组织朝廷官员长跪武德殿阶下,恳求李渊以天下苍生为念,顺应天命,早登大宝。李渊再三推辞,又痛哭了炀帝一番,示意众人起来,只是不提即位之事。满朝文武这才转到大兴殿,朝见幼主杨侑,将代拟的退位诏书呈上,胁迫他签字,将皇位禅让给李渊。义宁二年五月十四日,隋朝末代皇帝———恭帝———杨侑,颤抖着手握笔签署了禅位诏书。

众臣推举刑部尚书兼太保萧造,司农少卿兼太尉裴之隐为使者,亲捧诏书,托着义宁皇帝杨侑的玺绶,至武德殿奉献给李渊。李渊不肯接受。萧、裴二人来来去去跑了三趟,李渊才接下诏书和玺绶。

义宁二年五月二十日,大唐的开国皇帝李渊在太极殿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大典。一个历时二百七十六年,可以与秦汉媲美的唐王朝开始走上了历史舞台。隋义宁二年改唐武德元年,李渊派遣萧造在南郊祭告上天,宣布全国大赦,官吏赐爵一级,凡义师所行之处免征三年的赋税,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推演五行的运行,唐属上德,颜色以黄色为尊,定为国运的颜色。

十月,李密西上,李渊接连不断派人前去迎接、慰劳。李渊任命李密为光禄卿上柱国,赐爵邢国公。李密颇感失望,朝臣又多轻视他,有人还要向他索取贿赂,那滋味真不好受。只有李渊对他还显得颇亲热,称呼他老弟,把表妹独狐氏嫁与他为妻。

李密的旧部见主公归顺了李渊,便陆续降唐。总管李育德以武陟纳降,拜武陟刺吏。其他将领如刘德威、贾闰甫、高季辅等人,或以城池,或率部队,前后都降了。王轨接着又以滑州降唐。魏徵随李密到长安,不被重用,于是请求前往山东招抚。李渊授命他秘书丞。魏微乘驿马到黎阳,致书徐世勣,劝他早降。徐世勣对长史郭孝恪说:“这里的百姓和土地,都是魏公的。如果我上表献纳,是利用主公的失败,当作自已的功劳去求取富贵,我深以为耻。现在应当登记郡县的户口和兵马的数目,上报魏公,由他呈献。”于是派遗郭孝恪到长安,一面送粮食供应山东道安抚大使、淮安王李神通。李渊感叹道:“徐世勣不忘旧恩,不贪功,忠臣也!”赐他姓李。任命郭孝恪为宋州刺史,让他和李世勣一同谋取虎牢关以东的地区,得到的州县,由他们全权委任官吏。

宇文化及自率残部两万余人自汲郡(今河南汲县西南)窜至魏县(今河北大名)。一日,宇文化及召来萧皇后,名义是请皇后议事,实则想与萧皇后承鱼水之欢。

“相爷,今儿怎么又想起哀家来了?”萧皇后进门问道。

“皇后”宇文化及赶忙起身相迎,“我今天有一件心思要向你吐露。”

“噢!”萧皇后有些惊讶,“相爷今儿是怎么啦,真的要对哀家吐露心迹么?”在萧皇后的记忆里,自江都兵变以来,眼前的这位相爷就从未对自己说过真心话,更没有几年前那种温存体贴,有的只是贪恋自己的姿色,以求发泄。尽管这样,自己还是一味地曲意承欢。每次也能让他心满意足,信誓旦旦。今天,他竟要对自己坦露心迹,这是真的么?

“皇后,如今天下大乱,主上年幼,不能亲政军务,让他当皇帝实际上也是徒有虚名,不如……”

“不如相爷自己称帝?”萧皇后接过宇文化及的话。转过身去,看也不看他。

宇文化及愣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他从萧皇后此时的形态可以看出,她对自己欲对杨浩取而代之称帝的想法是不满的。他知道,这都怪自己平常在与她温存缠绵时,为了博得她的欢心,而逢场作戏对她许下的“永保杨家江山”的诺言的原故。

“皇后”宇文化及又走到萧皇后的面前,直视着她,“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想,当今天下兵荒马乱,军情瞬息万变,启奏批复,繁文缛节,不利军事应变。本相暂且称帝,待大局已定,再归政于幼主。”

“相爷不必再说了,哀家与幼主的生命都在你的手中,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哀家告退了。”

“皇后,娘娘……”

这样的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宇文化及望着萧皇后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内心也仿佛有一丝愧疚。

天空渐渐暗了来。夜色苍茫,宫殿的屋脊已看不太清楚了,只隐约可见黑巍巍的门楼的轮廓。孤星在参天古柏的梢尖上闪烁,银河被乌云遮掩,周围一片沉寂。骤然传来几声夜鸦的噪聒,峭壁般陡陡的宫墙发出一阵回响,又给这深深的庭院添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调。宇文化及打了一个寒噤,产生了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转身走进大殿的后院。忽然,一条黑影一闪,倏地不见了。宇文化及一惊忙又折回来,走进大殿,急命卫士搜查。又命其弟宇文智及速来大殿议事。

风雨飘摇(6)

不多时,宇文智及匆匆赶到。

兄弟二人长谈了一个时辰,到后来,宇文化及埋怨道:“江都兵变之事,都是由你首谋,然后强推我为主。如今人马离散,所向无成,又背上弑君叛上的罪名,天下不容,将来身死灭族,不全由于你吗?”

正说间,一名待卫来报:“丞相,张恺与陈伯密谋叛逃,现已抓获。”

宇文化及一听,不由得老羞成怒,命令道:“将这两个匹夫押上来!”

张恺,陈伯被押了上来。宇文化及问道:“本相一向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什么正值此用人之机,反而叛逃?”

张恺并不畏惧,朗声道:“主上荒淫无道,你弑了,已是替天行道。情由可原。原想跟随你能轰轰烈烈开创一番基业,未曾想到,你与那无道的昏君有过之而无不及。良禽择木而栖,我等岂能跟随你背上弑君叛逆助纣为虐的罪名!”

“呸!住嘴!”宇文化及大喝一声,说:“江都起事,并非我之本意,尔等逆臣贼子早有反叛之心,如今却将罪责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哪有半点同舟共济的仁义之心?如此出尔反尔之徒,留有何益?来人,推出去斩了!”

几名侍卫蜂涌而上将张恺、陈伯拖了出去。

张恺、陈伯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地喊道:“弑君贼首,不得好死!”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久久回荡……

此后不久,宇文化及便命人制定禅让的礼仪,又暗中派人鸩杀了杨浩,于匆忙间在魏县称帝,国号为许,同时册封萧皇后为淑妃。

颠沛流离(1)

萧皇后坐在辇车之上,回首长安,仰望星空,无限感伤:“想不到我一朝皇后,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真是世事难料啊!”

李渊称帝之后,唐朝淮安王李神通与夏王窦建德的兵马,几乎同时发起了对宇文化及的进攻。李神通的兵马自西向东,窦建德的队伍由北向南,兵锋直指魏县,浩浩荡荡而来。

窦建德早有讨伐宇文化及的打算,一天,窦建德接到唐秦王差纳言刘文静送来的书信。窦建德看罢,是唐秦王李世民约他同至黎阳,与李神通一起合剿宇文化及,便对刘文静说:“此贼我已有心讨之久矣,现在正想去讨伐他。烦纳言回报秦王,不必远劳龙体,只需遣一副将,领兵前来,与我同诛逆贼,以谢天下。”

李世民非常高兴,命淮安王李神通与李靖齐心协力,同诛宇文化及。自己率军回长安,准备征讨侵犯伊州的王世充。

淮安王李神通得了秦王李世民的兵符将印,便即刻发兵自西向东挺进,在相距魏县城四十余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宇文化及将府库里的珍宝金珠缎帛招幕大批的海贼,来抵御几路大军的进逼。

宇文化及得知秦王李世民不在征伐军中,而是去了西北,心中无不得意。李神通一介武夫,有勇无谋,好对付。于是急忙纠集部众,出城迎敌。而李靖,暗出奇兵,趁宇文化及立寨观阵之机,令刘宏基突然袭击,飞骑来取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手下大将杜荣、马华见状,惊恐万分,急忙抡起画戟,双双飞招架住刘宏基的大刀,被刘宏基左右一挑,飞出数十丈远,杜荣,马华只得将画戟杆向刘宏基马头上乱打。宇文化及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扬鞭策马逃回城中,刘宏基也不追击,拨马回营。杜荣又掣军士手中的枪赶来,李靖不慌不忙张弓搭箭,向杜荣的心窝射来,杜荣应弦落马。宇文化及的长子宇文丞基策马来将宇文化及接回城中,宇文化及忙令悬起吊桥,紧闭城门。

夜色又一次降临了,浓得像一锅搅不动的粥,刚刚做了几天皇帝的宇文化及站在城楼边的垛墙口,两只眼睛一眨一眨地注视着城外四五里远的李神通的军营,隐隐可见高吊在营门辕木上的两个气死风纱灯,如同点点鬼火,闪烁不定。

宇文化及突然打一个寒颤,仿佛刘宏基的大刀又从背后向他砍了过来,或是李靖的那一支冷箭又“嗖”地一声从头顶上掠过,他赶紧领着侍卫匆匆从城楼上下来,径自来到萧皇后的寝殿。

“臣妾叩见陛下”萧皇后忙起身跪拜相迎。

宇文化及忙走上前去,扶起她,“爱妃平身吧。”

宇文化及与萧皇后双双坐定,对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室内空气更是显得凄怆凝重起来,两盏烛光昏暗地摇曳着,映照在萧皇后那张凄美的脸上,使她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宇文化及看得有些痴呆了,刚才的那种惊悸早已烟消云散了,对于眼前敌军兵临城下,危在旦夕的处境抛置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那种沸腾的本能欲望在激剧地澎胀着。其实,在宇文化及未来之前,萧皇后便支走了侍从,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灯下,梳理着自己的思绪,然而,这思绪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梳来理去,还是没能梳理出一个什么顺序来。三月二十七日那天,宇文化及下令江都宫内外戒严,率部众登船,沿运河北上,再取道彭城返回长安,萧皇后及六宫按老规矩作为御营,萧皇后明白,换个说法,这叫押解回京。

萧皇后坐在舱里,木然地望着滔滔的河水流过,岸边堤上,一行被大业皇帝赐了名的柳树发出了嫩绿叶,柳枝还在微风里飘拂摇荡,她看着嫩柳,不由地想起了差不多两年前来杨州时,皇上和百姓同栽树的情景,想起了那民谣……

如今,天子真的栽了。

萧皇后当时还想起过柳惠,她是否已经到家了,她现在在干什么,她去过舅舅家吗?她还想起那三间草房,院里的鹅鸭,村前的小溪,竹林,还有那神秘的疯颠老乞丐……

萧皇后当时只觉得,虽然自己在舅舅家只长到九岁,但在记忆中,那里的一草一木竟是那么的清晰,而自己生活三十多年的皇宫,倒是模糊多了。

作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凤冠霞帐,荣华无比的帝王之妻,与舅舅村里的那些胼手胝足的村妇相比,自己得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未来的命运将会是怎样的,她一路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解。

今天,萧皇后再一次想到了这些,仍然是一片茫然。事实上,自江都兵变以来,萧皇后无时不想尽可能地让自己一个人能安静些,她希望能在这种安静中得到灵魂的净化与身心的解脱,但是,颠簸流漓的奔逃生活使她很难得到这样的机会。

萧皇后早已闻讯,李神通、李靖、窦建德三路大军正在向这里逼进,李神通、李靖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眼前这位昔日的情人,当今的许帝已是束手无策,一种凶吉难卜的悲哀涌上心头,一抹惨淡的愁云笼罩着她的面颊。

“爱妃,陪朕饮杯吧,”宇文化及殷勤地劝萧皇后陪他饮酒。

“爱妃”,这是什么事啊,一朝皇后,今天竟成了他人的爱妃,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委曲求全,强颜欢笑:“陛下,贱妾身体不适,不能饮了,望陛下恕罪。”

“唉,身体不适可以少饮几杯嘛,可不能扫朕的兴哟,再说,饮酒还可以提神、忘忧,朕看你愁眉不展的,更是要多饮几杯,先帝不是在盗烽四起的时候还在朝欢暮乐吗?想开些,人生就是那么一回事,王莽董卓又怎样,秦皇汉武又如何?来,干了这杯!”宇文化及说着,一仰脖,将杯中的酒喝干。

颠沛流离(2)

“陛下,”萧皇后欲语泪先流,“如今兵临城下,理当与大臣们商讨破敌之策,而不应与贱妾在此饮酒,再让贱妾背上惑君误国的骂名。”

“爱妃此言差矣,”宇文化及又喝了一杯,“国家大事,早已有定,岂是你我所能为的,来,干了这杯吧!”

萧皇后明白,这个许帝又是一个炀帝第二,无药可救,但是自己的命运又与他息息相关,不得不劝,于是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劝道:“陛下,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陛下努力而为之,即使不成,也不会问心有愧而遗憾终生啊!”

“爱妃放心,”宇文化及又呷了一口酒,“朕早已作了布置安排。”

“陛下果然英明,”一阵惊喜令萧皇后冲口而出,打断了宇文化及的话。“是怎样布置安排的,可否说与贱妾听听,也好让贱妾放心。”

“爱妃喝了这杯酒,朕就说给你听。”宇文化及故意卖起关子来。

萧皇后一饮而尽,企盼的双眼直视着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又亲自给萧皇后甄满一杯酒,然后才向她说出了准备连夜逃奔聊城的计划。

萧皇后听后,不禁暗然失色。她又一次失望了,此时的宇文化及已是醉眼朦胧,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一股无法抑制的欲火在胸中熊熊燃烧,他走过去,一把将萧皇后拉到怀里。

子夜时分,月色朦胧,星光点点,宇文化及带着从江都出发所率的残部,悄悄地离开了魏县,惊慌失措的向聊城方向奔跑,萧皇后坐在辇车之上。回首长安,仰望茫茫的星空,无限感伤:想不到我一朝皇后,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真是世事难料啊!“

此时,宇文化及的部队离魏县才二百余里,只见一名侍卫飞马来到萧皇后跟前猛地勤住缰绳,下马跪地施礼道“娘娘,陛下传命,让你快速跟上。”

天亮以后,唐淮安王李神通涌进魏县城,诛杀及浮虏二千余人,又穷追宇文化及到聊城,宇文化及用隋室珍宝引诱农民起义领袖王薄。王薄便率军入聊城帮助宇文化及守城。李神通兵马团团围住聊城。余月过去,李神通仍未攻下,聊城还在宇文化及的手中。不久,城中粮食吃完,宇文化及走投无路,向李神通乞降,李神通接到宇文化及的降书,咬牙切齿的骂道:好一个杀君逆贼,走到穷途末路还想屈膝求全,哼哼,非叫他碎尸万段不可!

“答应他投降,双方都可以避免伤亡,有什么不好。”

安抚副使崔民干这一反问,激怒了李神通,他唱斥道“你懂什么,我军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多么辛苦,现在宇文化及粮草已尽,黔驴技穷,聊城旦夕可克,我要以武力宣扬国威,用他的财宝分赏将士。”

“窦建德的大军已快到达,若在此之前还未能平定宇文化及,我军将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境地,那就非常危险。”

“这里倒底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李神通气得毛发直竖,暴跳如雷。

崔民干不肯示弱,扭着脖子,强辩道:“我是安抚副使,自然也有我的一席之地,更有我发言权。”

“去你的,本帅偏不让你在这里!”

“不要骂人”。

“本帅不但要骂你,还要教训教训你,来呀,给我拿下。”

李神通摆出主帅的架势,下令逮捕了崔民干,囚禁大营。

军情瞬息万变,没隔两日,宇文士及和封德彝从济北运来了粮食,宇文化及的兵马又重新振作起来,登城拒守。李神通督师攻城,贝州刺史赵君德奋勇先登,他的将士第一个攀上城垛,李神通怕赵君德抢了头功,忙鸣锣收军,一误再误,又一次失去了战机,赵君德孤掌难鸣,只好退下,回到军营里质问李神通“将军为什么收兵?”

李神通答道:“窦建德的兵马就要到了,不便攻城。”

赵君德翘首遥望,没有看到窦建德的一兵一卒的影子,心里明白,李神通忌恨自己抢头功,于是长叹一声,怅然退下。

第二天拂晓,只听得锣鼓喧天,号角嘹亮,窦建德的人马真的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李神通自知失策,这才放了崔民干,引军撤离了聊城。

窦建德立马于聊城之下,遥望李神通撤退的军队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心中并没有体会到胜利者的喜悦,而是升起一团团疑惑,秦王李世民不是早有约在先,与我合力征剿宇文化及这弑君逆贼吗?怎么唐军见我军反而撤退呢?这其中莫不有诈,想到这里,他立刻命令部队后撤五十里,暂时对聊城只围不攻,静观动向。

是夜,聊城之内的萧皇后和衣斜靠在榻上想着心思,不知是因神志困惑还是多日的颠簸劳累,竟使她昏昏然然,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朦胧中,萧皇后乘着銮车四处游荡,她来一个地方,这地方很像一个大都市,这都市规模宏大,气势雄伟,城南面对龙门,北依邙山,东逾伊水,西至涧河,一条宽阔的河流横穿其间,都城分为宫城、皇城、东城和外廓城几大布局。

萧皇后陡然记起,这是东京洛阳。

宫城,也就是禁城,东西宽五里二百步,南北长七里有余,与长安的宫城不同,洛阳的宫城并不位居都城中央,而是在北面,宫城里建有乾阳殿,大业殿,文城殿,元清殿……是皇上执政议事的殿阁和寝宫所在。

颠沛流离(3)

皇城围绕东宫城绕东宫的东西南三面,是宫城的外围,皇城内有许多殿堂院落,皇族儿孙及公主府弟,百官的府署都设在这里,皇城的正门在南面,叫端门。

外廓城也称罗城,是百官的府弟和百姓的住所。东宫城和皇城的南面偏东,外廓城的总体布局呈方形,东北一面和洛河南岸为里坊。“坊”是民居区域的称谓,因为坊的东西和南北的长度是三百步,正合一里,因此叫里坊。东京洛阳共有一百零三个里坊,三个大市场。那条横穿城中的河流就是洛河,洛河南岸有二市,东西的叫丰都市,西边的叫大同市,洛河北岸的市场叫通远市。三市都临近可以行船的漕渠,往来极为便利。仅一个丰都市,周围就达一千八百余步,四面有十个门可供出入。市场内有一百二十行,三千多个肆,四百多家客栈,市内重楼延阁,鳞次栉比,道路两旁遍植榆柳,交错成荫。

皇城正南,是一条宽近百步的大街,叫天津街。天津街北起皇城的端门,向南跨过护城河上的天津桥,直达外城正门定鼎门。

萧皇后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的确是太熟习了,那是从大业二年开始,她就是经常居住在这里的。

大街两侧陈列百戏,唱曲的、跳舞的、杂耍、皮影、龙灯、旱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鼓乐喧天,来自全国各州府县的数千名乐工,分列天津街两侧,吹拉弹奏,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城内各种店铺商家,各种货物齐全,琳琅满目。萧皇后兴致勃勃,一家一家地观赏。奇怪的是,那些臣民见了她,竟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人搭理她,更不用说对自己叩拜施礼。她不由得心中好生纳闷,正要质问,忽然,一队京城禁卫开道,一辆辇车冉冉而来,萧皇后见辇车十分面熟,心中甚是诧异,这不是皇上专乘的辇车吗?真是太好了,要告诉皇上,这些市井刁民竟敢对哀家无礼。

萧皇后正待上前,却见那辇车到了自己的跟前停下,一位神态威严的魁伟的汉子向自己走来。只见他头戴冕旌,身穿龙袍,双目注视着她。

果然是皇上,萧皇后睁大眼睛,一阵惊喜。

“臣妾叩见陛下”萧皇后慌忙下拜。

“住嘴!”只见杨广怒道,“你是朕的什么臣妾,你与那弑君叛国的乱臣贼子同床共枕,还有脸回到东京来见朕。”

“冤枉呀,陛下。”萧皇后声泪俱下,“你想,哀家一个女人,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又能怎样呢,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不也只能束手无策,坐以待毙吗?”

“放肆,”杨广怒道:“你敢强嘴。”

“陛下,不是哀家强嘴,哀家实在是有苦衷啊,况且……”

“什么苦衷?况且什么……”

“况且,哀家也曾多次苦口婆心劝陛下要有所收敛,要体恤民情,要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可荒淫过度,误国误民,可是……”

“大胆,你竟敢指责朕误国误民,来人,拉下去斩了。”

两名禁卫军应喏,几步跨上前来,一人架起一条萧皇后的一条胳膊,就要把她往起拖。直吓得她浑身发抖,汗珠沿两鬃滚滚落下来,她用尽力气,想挣脱禁卫的手,任她怎样左右挣扎,还是摆脱不了。萧皇后急了,使出浑身气力,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绕命啊!”

两名禁卫听见皇后喊绕命,不知怎地又松开了手,萧皇后竟扑地一声摔倒在地上,这一下摔得好痛啊,萧皇后觉得浑身的骨架都摔散了似的。她忍住疼痛睁开眼睛,哪里有什么皇上,禁卫,原来是自己作了一个噩梦。

她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聊城是否已被唐军攻破,她想叫一名侍卫来问一问情况,但终于还是忍住了。她知道,问了也是无益,自己一个弱女人又能怎么样呢,既不能带兵御敌,又没有什么破敌良策,就是有,那个许皇帝能听得进去吗?况且,一想到刚才的梦境,她心里就有一种难言的滋味,是愤慨,是惋惜,是哀叹,是愧疚,都说不清。它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在她的心里,她一摸脸颊,仍然有两行热泪……

聊城内的宇文化及见李神通率军撤退,只有窦建德的兵马围城,心中不禁有了一丝得意。于是出城列阵,与窦建德直接交锋,却不料仍然是屡战屡败,只得龟缩城里。窦建德命令将士连续作战,猛攻四门。王薄守了两天两夜,打退了夏军的轮番进攻。

他怕城池有失,去御营奏请宇文化及发动民众登城协守,却被禁军挡在门外。王薄拉开守卒,闯了进去,正碰见宇文化及又要强搂萧皇后寻欢作乐。萧皇后从宇文化及的怀里挣脱出来,奉劝说:“夏军正在攻城,皇上应该去城上走一走,鼓舞鼓舞士气。”

“城上有将士们顶着,”宇文化及耸了耸肩膀,“不必操心”。

“打进来了怎么办?”

“朕只要拥有你,什么都可以不要。”说着宇文化及又在萧皇后的脸上亲吻了一下。

王薄气得目瞪口歪,恨不得冲上去杀了这对恬不知耻的狗男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将士们在浴血奋战,他们却躲在御营里寻欢作乐。”但是转念一想:“宇文化及杀了昏君杨广,给天下人留下了一个讨伐的口实。我若杀了他和萧皇后,岂不也会留下骂名,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

于是,他退了出来,召集部众将领说:“我们和窦建德都是农民起义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本应该和宇文化及决裂,帮助窦建德打宇文化及,也免得背上认贼作父,助纣为虏的骂名。”

颠沛流离(4)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将领异口同声说,“不愿为虎作伥,为宇文化及卖命。如果这样长期与隋军一起混下去,我们会丧失民心的。不如打开城门,将功补过。”

“好,说得好。说干就干,马上去打开城门,迎接窦建德进城。”

城门打开,窦建德的兵马蜂涌而到,萧皇后从容镇定,面无表情,将早已准备好的一袭白绫系在梁上,搬过檀木椅,攀援上去,正将自己的颈项伸进套里,却不料,“嗖”地一声,寒光一闪,白绫已被砍断。萧皇后幽幽道:“就让我了此残生吧……”

窦建德慌忙上前把她扶起,躬身下拜道:“臣窦建德叩见皇后娘娘,恕臣惊吓之罪。”

“窦将军,”萧皇后凄然道:“哀家已是亡国之君命妇,岂敢受此大礼?”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建德本是大隋臣民,见了娘娘岂能不行君臣之礼。”

“窦将军,你就成全哀家,让哀家早些去了吧!”萧皇后说着,已是泪水盈目,滚滚而下。

“娘娘说哪里话,”窦建德一副坦诚的样子,“既然为臣已有幸救下娘娘,就应该尽人臣之义,忠心赤胆地为娘娘效劳,让娘娘尽享荣华富贵。”

“爱卿平身!”萧皇后这时方才记起窦建德仍然跪拜在自己的面前,竟脱口而出说出了“爱卿平身”的话来。

话说出了口,萧皇后却又觉得有几分不妥,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又见窦建德行的叩拜大礼,看来确没有歹意,便悄悄地稳定了一下情绪,偷偷瞅了窦建德一眼,只见他容貌端正,身材魁伟,仪表堂堂,心中便更觉宽慰与踏实了许多。

“请皇后娘娘到御营休息。”窦建德命待卫引导萧皇后向御营走去。望着萧皇后那婀娜多姿渐渐远去的背影,窦建德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怜香惜玉之情……

萧皇后是一个特殊人物,窦建德在后宫另辟一室,供她居住,并常常向她请安。渐渐地,萧皇后那颗惊恐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了。一日,曹皇后请萧皇后赴宴,勇安公主代曹皇后出宫迎接。只见曹皇后凤冠龙髻,鹤佩衮裳,端在凝重,由四名宫奴扶着下阶,来迎接萧皇后进殿。曹皇后要请萧皇后上坐,以君臣之礼见。萧皇后执意不肯,推让再三,只得以宾主之礼拜见了。礼毕,左右就请上席。萧皇后,曹皇后,勇安公主齐进龙安宫来,只见丰盛华筵已经摆好。

曹皇后举杯对萧皇后说:“皇后娘娘,草创茅茨。殊非鸾辇驻跸之地,暂尔屈驾,实为亵尊。”

萧皇后答道:“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人,今蒙上国提携,已属万幸。又蒙皇后盛情款待,实为赧颜。”

这一餐晚宴直吃得月上三竿,好酒,好菜,萧皇后心头那久积的忧郁得到了暂时释放,脸上也一扫过去的那种阴云,绽出了久违的笑意。

宴罢席散,萧皇后由几名宫女搀扶着上了鸾辇,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庆幸自己这一次遇到了明主贤后,这么尊重自己的人格。无论是夏王还是曹皇后,对她所给予的不仅仅只有同情,更多的还是尊重,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萧皇后由侍女侍候洗濑完毕,就躺下了。萧皇后做了一个梦。

她乘上了一只小船,行驶在波涛不惊的内海水面上。她没乘过这样的小船。每次陪皇上出门,无论是巡视天下还是游山玩水,乘坐的都是仅次于皇上的高大宽阔的龙舟。这只小船漂在浩淼的水面上,就像一片被秋风不经意吹进来的落叶,十分渺小。不过萧皇后觉得,坐在这样的船上,随着桨橹摇动的吱吱声响,任凭船身在涟漪中左右晃荡,倒也非常惬意。

摇船的是个军汉,背对着萧皇后站在船尾,也不摇浆,萧皇后心里奇怪,正要发问,忽然那军汉轻过身来。萧皇后一看,不由得惊愕道:“令狐行达!”

只见他一手拎着杨杲血淋淋的人头,一手捏着刀,目露凶光逼视着她。萧皇后慌不择路,掉进了水里……

“救命啊———”萧皇后一声凄历惊恐的嘶叫,从室内传出。

侍女们纷纷来到她的榻前,问道:“皇后娘娘,怎么啦?”

只见她一脸的惊恐之色,身上虚汗涔涔,对侍女们说:“啊,没什么,哀家刚才做了一个恶梦。”

事实上,自江都兵变以来,萧皇后就常常被恶梦惊醒,只是以往没有像今天这样喊出声来。侍女们一边安慰着,一边又侍候着萧皇后重新睡下。萧皇后又渐渐地安静下来,昏昏沉沉地睡去,不大一会儿,脸上便淀放出笑容来。五更的鼓响过之后,萧皇后又悄悄地醒了,睁眼一看,才知道原来自己住在窦建德的军营之中,不禁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她知道,那只不过又是一场梦而已,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恶梦,而是一个让她回味无穷的美梦……

淮安王李神通命慰抚使张道源镇守赵州,窦建德攻陷赵州,活捉了总管张志昂和张道源。窦建德要处死他们,国子祭酒凌敬劝阻道:“人臣各为其主,他们坚守城池,不肯屈服,是忠臣。陛下若是杀了他们,用什么来激励将士们效忠大王?”

“本王到了城下,他们还负隅顽抗,力尽被擒,实属可恨。”窦建德咬牙切齿地说。

“高士兴抗拒幽州罗艺,罗艺刚到,他就投降了,这种人好不好?”

颠沛流离(5)

“爱卿言之有理。从今以后,凡忠臣不杀。”窦建德下令释放了张志昂和张道源以及刑州刺史陈君宾。

夏军乘胜向卫州挺进。窦建德行军,每每兵分三路,辎重及家眷居中,步兵骑兵左右保护,相距三里左右,本人则率领千余骑兵走在前面。李世勣派遣丘孝刚带领三百骑兵担任斥候。丘孝刚骁勇善战,精于骑马及使用长枪,和窦建德遭遇,击败了窦建德。幸亏右翼兵马救援,斩了丘孝刚。窦建德怒不可遏,回师攻下黎阳,生擒了李神通、魏徵和李渊的妹妹同安公主,以及李世勣的父亲李盖。李世勣带着几百骑兵逃过黄河,因为父亲被俘,几天后又返回黎阳投降了窦建德。卫州得知黎阳陷落,也跟着降了窦建德。

窦建德任命李世勣为左骁卫将军,仍用他守黎阳,把李盖带在身边充当人质。唐滑州刺史王轨被家奴杀害,家奴带了王轨的首级向窦建德纳降。窦建德轻蔑地瞟了家奴一眼,冷笑道:“家奴杀死主人,乃属大逆不道,不可收留。”遂下令斩了家奴,送回王轨的首级。滑州官民深受感动,打开城门迎接夏军入城。窦建德返回洛州,修建万春宫,并设宴庆祝胜利,犒赏三军将士。

酒宴上,窦建德与将士们猜拳划令,兴致大发。降将李世勣趁机道:“大王,今日当此庆祝之际,何不让萧娘娘也入席陪酒,也好让将士们开开眼界,一睹这位大隋皇后的芳容,也算三生有幸啊!”

众将一听,都附合道:“是呀,是呀,李将军说得对,大王就让我们看看这位天姿国色的皇后吧。”窦建德一时高兴忘乎所以,竟当着众人的面说道:“本王要封萧娘娘为皇妃呢,岂能这样随随便便!”不久,这话传到曹皇后那里,她立刻醋意大发,狠狠说道:“才做了几天皇帝,就专想美事,莫不是要重蹈隋主的覆辙……”

一日,萧皇后在住所里,眺望着窗外蒙蒙细雨想着心事,一名侍女来报:“娘娘,曹皇后懿旨,请你即刻赴宴。”

萧皇后有些诧惊,曹皇后又有什么喜事?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大摆筵席?虽然上回酒筵间,曹皇后对她是那样的以君臣之礼相待,但她仍然隐隐感觉到了曹皇后母女那种隐藏内心深处的卑视,只不过当时也乐得借酒消愁,试图抛弃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萧皇后本不想再去赴宴,她知道那样的借酒消愁只不过是一种自我的麻醉而已,一旦酒醒,一种万念俱丧的情绪便会油然而生,从而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悔恨,更加思念江南舅舅家那个山青水秀的小村庄……但是,既然是曹皇后懿旨,她又不得不去。如今已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像在隋宫那样自己作主呢?一想到这里,萧皇后禁不住更是暗然伤神,她强抑着内心世界深处的忧伤,强颜笑道:“请回禀皇后,哀家谢皇后恩典,即刻就到。”

更令萧皇后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回,她的辇车到曹皇后的宫门外,只有勇安公主代为迎接,并说:“母后本当出来迎接娘娘,但因足疾未愈,不便迎迓,还望娘娘海涵,乞鸾舆进城,入宫相会。”

萧皇后的心中一阵酸楚,然已到了宫外,不便推辞,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进去。

宾主入座,席间,曹皇后仍然像前一次那样,亲热地与萧皇后拉起家常来。酒过三巡之后,曹皇后问萧皇后道:“娘娘,东京与西京,哪一处更好?”

萧皇后答道:“若论规模,西京宏敞,但却没有什么名苑风景,而东京不仅建造得宫室富丽,而且还有西苑的湖光山色,十六院更是幽房曲室,一年四季都有无限的风光美景。”

曹皇后点点头,道:“听说宫内常常赌歌题句,剪彩成花,想必娘娘也多有佳句吧?”

萧皇后答道:“这些都是十六院夫人所做的,哀家与先皇,只不过是评阅而已。”

曹皇后说:“臣妾还听说,清夜游,马上奏章;演杂剧,月阶试骑,真是千古帝王从未有过的畅快与极乐啊!”

萧皇后一听曹皇后这语气,感到有些走调。其实,早在她的鸾辇来到宫外,曹皇后托词足疾未愈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感觉到,今日宴会肯定不会像头一回那样和谐轻松,心中已有几分窘迫。对曹皇后的发问,每一句都在字斟句酌地回答,惟恐有失。曹皇后这句讥讽的言语,让萧皇后满面羞红,低头无语。

萧皇后的随身侍女韩俊娥不知深浅地抢白道:“那一夜,因娘娘有兴,所以皇上选了许多御马进苑,以作清夜游,通宵盛会。”

曹皇后向韩俊娥问道:“你们当初共有几个美人?”

韩俊娥答道:“回皇后,当初有朱贵儿、袁宝儿、薛冶儿、杳娘、妥娘、贱妾与雅娘、后又增吴绛仙、月宾。”

曹皇后道:“杳娘是为拆字死的,朱贵儿、袁宝儿是骂贼殉难的了,那妥娘呢?”

雅娘答道:“是宇文化及要逼她,她跳池中自缢而死。”

曹皇后冷笑道:“看来这妥娘与那朱贵儿、袁宝儿都好不痴呆。常言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不像你们两个,随着娘娘一起,落得消遥快活,何苦枉自轻生?”

萧皇后只感到面颊滚烫,从曹皇后的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支支利箭扎进她那颗滴血的心,她无言以对,只有沉默,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或者干脆一死了之。曹皇后的问话,多半只是“嗯”上一声。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颠沛流离(6)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只见宫人报道:“主公已到,请皇后接驾。”

曹皇后对萧皇后说:“本该留娘娘再宽坐长谈的,怎奈主公已到,只得委屈娘娘回驾了。”

萧皇后昏昏沉沉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住所的……

就在各诸侯攻城掠地,你争我夺的年代,窦建德独霸一方,在战争中独守一片土地。

与此同时,窦建德的军营里却是一派春意盎然。

时过不久,曹皇后分娩,窦建德喜得贵子,军中上下大脯三日。窦建德喜庆之余也被连日来的应酬搅得晕头转向,精疲力竭。他很想找一个清静处所,放松一下自己。一想到清静的环境,就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萧皇后———这位大隋皇帝的遗孀。自那日被曹皇后羞辱后,就有好几次要自寻绝路,幸亏被及时救起,才得以免除悲剧的发生。此后,窦建德便命几班侍女轮流看护,昼夜值班。好不容易才让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既便是在军中的大脯日子里,萧皇后也是拒绝参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一日窦建德处理完军务,好不容易摆脱了将士们喋喋不休的纠缠,走下御座,便大步朝萧皇后的住所走去。

远远地就见萧皇后立在宫门口向外张望,一身淡装,头上插些骨制的饰品,双耳的垂环也是很普通银制品,并无一点金玉之器,就是这身装束,窦建德看来比穿那五彩缤纷的艳装,戴着珠光宝气的饰品更美,更漂亮。甚至在她寻死觅活,蓬头垢面的时候也不掩国色天香。更何况萧皇后虽不奢侈,但却很讲究衣着,别有一番韵味。

“臣妾叩见大王!”窦建德还没到宫门,她已款款施礼。窦建德急忙紧走几步,伸手扶起宠妾,心疼地说:“孤不是早已说了吗,见孤不要行此大礼,夫妻之间要以真情相待,不必拘礼,夫妻之间若总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心和心不能贴在一起,总有一段距离,哪还有夫妻的味道?”

说话间,他们已双双走进殿里,室内已燃起了宫灯,侍女们悄悄退去,窦建德一把将萧皇后揽进怀里,握住萧皇后的手,心中无比惬意。他庆幸自己终于能将眼前这个曾经寻死觅活的冷美人感化了,尽管她依然是那样面若冰霜,毫无表情,但终究再没有那样以死相抗争。

“曹皇后驾到!”突然宫外一声传报。

窦建德赶忙松开握住皇后的那只手,一脸的惊诧、愤怒和失望,而萧皇后却依然是那样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自己完全是一个局外人那样从容、镇定。

窦建德怒气冲冲走出大殿,正好在宫门口与曹皇后相遇。

“臣妾参见大王!”曹皇后慌忙下拜。

“哼!”窦建德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曹皇后抬起头来,目送着窦建德那渐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得意笑容……

唐武德二年(公元619年)夏,义成公主征得处罗可汗的同意,派使节前来迎接萧皇后去突厥。窦建德猜度萧皇后不会同意,不料她却喜不自禁,恨不得即刻启程。窦建德备了车马和礼品,让她带上南阳公主和炀帝长子杨暕的遗腹子杨政道,由一千多骑兵护送,晓行夜宿,走了二十多天,到达了突厥汗国。

处罗可汗为萧皇后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立杨政道为隋主,安排他们居住在定襄。

欢迎萧皇后的接风晚宴直到月上三竿才结束,蒙古包里春意盎然,处罗可汗醉意朦胧地来到萧皇后的帐篷,深情的注视着这位隋朝天子的皇后。萧皇后慢慢地抬起头,可汗趋步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萧皇后顿时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归宿感,她喃喃地问道:“可汗,你可是真心待我?”

“苍天在上,明月作证,我处罗今生今世决不辜负娘娘,若有半点虚情……”

“可汗,”萧皇后以手掩住处罗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只要你有这份真情,哀家也就心满意足了,何必发誓。”

“从今以后,你就是本汗王的可敦了,能与你有缘相聚,实乃三生有幸,本汗王会让你过得舒心惬意的。”

春夏交际的时节,关外的原野早已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蓝天与白云,还有那翠绿的青草相映成趣。碧波万顷的绿海完全展示出一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壮丽画卷。在这幅壮丽的画卷上,点缀着一顶偌大的营帐,这营帐完全由坚实的红柳木和整张的牛皮搭成。帐顶与帐帏,彩绣与彩绘乃至布置与陈设全部都是那样的美仑美奂,简直和那金碧辉煌的皇宫别无二样———这是处罗可汗特为萧皇后设制的帐篷。

帐篷里,萧皇后与义成公主姑嫂二人正在促膝长谈,中原的频频战乱,早已吓破了萧皇后的胆,她早已就在心中寻找着精神上的寄托与稳定的归宿。因而她从内心里感激这位小姑的知遇之恩。到底是隋朝骨肉亲情啊!萧皇后轻轻舒展了一下柳眉,美目流盼,深情地望着义成公主说:“公主,看来哀家与你实在是前世有缘啊,值此兵慌马乱,国破家亡时,难得公主还顾及姑嫂之情,惦记着哀家,叫我如何感激你啊!”

义成公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萧皇后说:“嫂子,咱们姑嫂一道侍候可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你可要认命啊,不过,依我看来,你远离中原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颠沛流离(7)

“是呀!哀家的确很早就想离开中原,离开那块是非之地,伤心之地,只是在这兵慌马乱的时刻,身不由已啊!”萧皇后说完,稍稍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公主,哀家对你实在是由衷的感激,这感激并不仅仅局限于我们姑嫂之间的私情,更重要的是,公主能站在历史的高度,作出深明大义,报效朝廷的壮举”。

“嫂子,你就不要取笑小姑了,我哪有那么高的境界啊,只不过为朝廷尽些力而已。”

“公主。危难之时见真情,你还记得雁门之围吗?”

“当然记得。”

“三十六个日夜啊!”萧皇后不自觉地感叹道。

义成公主接过话荐说:“嫂子,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让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吧。”

萧皇后频频点头,说:“好吧,今天已经聊得够多的了,咱们出去走走。”

故嫂二人款款来到帐篷外,这时的天色已近黄昏。大漠的落日蔚为壮观。圆如金盘的夕阳将茫茫的白沙、滔滔的黄河水都渡上一层浓艳的橘红颜色。不见风啸,不闻滔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静谧,一切似乎都在大自然神秘的掌握之中,让人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听凭主宰,今天可以静静地欣赏落日的壮观,也许明日又将无奈地享受风暴骤起,沙石狂舞的景象,也未可知。

萧皇后与义成公主并肩站在帐外,淋浴在大漠中的这一片夕阳的辉煌之中……

初秋时节,大漠的天空好不容易又有了一回云淡风清。旭日刚刚升起,万道金光照射着大地,给草原帐篷上涂上了一层金色。远处,一条大道隐没在茫茫大漠的天际,通向太阳里。道两旁稀稀落落的有一些牧民,偶尔有一两处帐篷向外会冒出一缕袅袅的炊烟。

萧皇后信步走出帐篷,慢步在这条通向太阳里的大道上,突然在一处回廊绿柳底下,看到苑外马厩中有一个年轻的汉子,在那里割草上料,观看着马吃草料。萧皇后看那汉子的衣着,长相都很像中原人,他乡遇故人的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于是走近前来问道:“马官,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那汉子一惊,抬头一看,见是一位贵妇人,长相也是中原人,不觉又惊又喜。他猜想眼前这位贵妇人肯定就是那位隋朝天子的萧皇后,便忙上前跪拜施礼道:“草民叩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起来说话吧,你姓甚名谁,是何处人,为何到此?”萧皇后连问了一串。

那汉子起身答道:“回娘娘,草民乃中原扬州人,姓尤名永,本是跟随王世充出征,因流落聊城,与一个好友周逢春同住,不料又遇到宇文化及宫中三个女人,说是隋朝晨光院周夫人,积珍院樊夫人,明霞院杨夫人。那周夫人说起来原来就是周逢春的族妹,因此逢春便让周夫人嫁给了我,樊夫人、杨夫人都嫁给了周逢春。”

“噢,”萧皇后一听,惊讶道:“有这等事,如今那三位夫人呢?”

尤永道:“周夫人与我结婚后一年,因难产而死,那樊夫人也得了顽疾,不治而亡,只有杨夫人跟随周逢春在临清镇上,开了一家招商客店。”

萧皇后又问道:“那么,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呢?”

尤永回答说:“草民因周氏已死,孤身漂泊,同伴又拉来一起投军,所以羁留在此。”

萧皇后又沉思片刻,道:“咱们可是实实在在的同乡啊,以后如有为难之处,请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的。”

“多谢娘娘。”尤永叩谢道。

常言道:路边说话,草丛有人。萧皇后与尤永的邂逅,早有人报告了颉利可汗,颉利可汗本性多疑,心胸狭窄,立即传萧皇后到他的帐下。惊恐之间,萧皇后慌忙下拜,颉利可汗正色道,“爱妃,你可认识这小厮?”

萧皇后抬头望去,答道:“臣妾前天在回廊之上,看他在苑外马厩上料,像是中原人,故此认识,一问才知,臣妾与他却是同乡。”

颉利眯起眼睛,皱起眉头,“原来如此,既然是这样,就让他留在我身边吧。”

“多谢可汗的关照,”萧皇后又重新跪拜道。

可是不到三天,颉利却借故将尤永杀了。

萧皇后得知,一种天涯孤客叹飘零的悲哀油然而生,这时,义成公主又来到她的帐篷,对她说,“嫂子,我千里迢迢把你接来,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让我好生难堪啊。”

萧皇后忿然道:“没想到堂堂可汗竟如此心胸,是我害了尤永同乡啊,我要去问可汗尤永犯了什么罪?”

“嫂子,如今可汗正要南征唐朝,你就不要再去烦他,给他添乱子了。”义成公主一副女主人的气魄。

萧皇后尽量克制自己心底波涛翻滚的情绪,平静地说:“公主,当初我敬佩你,感激你,那是因为你有气节,有骨气,有一颗正义善良的心,能胸怀大局,深明大义。可如今你却为虎作伥,逆水行舟,极力怂恿颉利入侵中原,令成千上万本已饱受战乱之苦的黎民百姓,更是雪上加霜,难道你不知道突厥兵卒烧杀抢掠成性吗?难道你不知道颉利心胸狭窄,惟利是图吗?

“改朝换代本就是历史的必然,得人心者得天下。眼下,唐朝的君臣正是顺应天命,天下英雄纷纷归服,而颉利却偏偏逆历史潮流而行。不说别人,就单说唐朝的秦王李世民,当年解雁门之围,云定兴就是采用了他的疑兵谋略,当时他才十六岁,有这样的人在唐营中,何愁天下不取。”

颠沛流离(8)

义成公主怔怔地望着萧皇后,她简直有点不相信,这就是那个性情温驯的萧皇后所说出的话,质疑地问道:“嫂子,你今天是怎么啦,听你这口气,倒是不应该去征讨唐朝哟,要知道,正是李渊攻取长安,取代了隋朝啊!”

“是的,”萧皇后慷慨陈词,“是李渊攻取了长安,夺取了大隋江山,但导致这一后果的根本原因,还是由于主上荒淫过甚,以致国力衰竭,江河日下,犹如一个病人膏盲的人,已经无可救药。又何必徒劳无益,再一次燃烧战火涂炭生灵呢!”

“嫂子,”义成公主瞪大眼睛,“你怎么变了?”

“不,我没有变,变的是你,”萧皇后坚定地说。

“我……”义成公主更加困惑了,她仿佛对眼前的这个人愈来愈感到陌生……

第八部分

萧皇后静静地坐着,李世民心荡神驰,如痴如醉,眼帘时而映出大杨妃优雅的风貌,时而又出现小杨妃透逸的神姿,时而又把二者和萧皇后搅合在一起,时而三者各自分开,争妍斗芳。虽然各有千秋,各具特色,可是从整体上比较,似乎都不如萧皇后典雅。

大漠烽烟(1)

草原的天空乌云滚滚,大唐天子与突厥之间战火重燃。萧皇后极目远眺,南望中原,喃喃自语道:“妾身颠沛流离已半辈子了,这战乱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啊……”

唐朝李渊大军相继削平了梁王萧铣,窦建德的残部刘黑闼以及后来又反叛唐朝的诸多军事势力,天下趋于统一。惟有突厥屡屡犯边,成为唐朝最后必须解决的难题。

武德九年(公元622年)六月一日,金星白昼划过长空。古代星相学认定,太白经天,即金星白天出现在天空正南方的午位,天下将发生变革,国家将更换君王。大唐臣民见到这一奇异景象,立时产生了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感。人心惶惶,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突厥数万铁骑南下河套,进入边塞,包围了乌城。这件事本来萧皇后是不知道的,可是一名侍女却偏偏告诉了她,让她又平添了几分忧虑,徒感伤悲。事实上,在义成公主开始意识到这位皇嫂与自己政见不一的那一刻起,她就唆使颉利令其赋闲,一切军国政务都将萧皇后排挤在外。既然如此,萧皇后也乐得清闲,免除了许多烦恼。读书念佛便真正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

这日,萧皇后手里捧着一本《史记》看得正入神,她非常敬佩《史记》的作者司马迁的意志和毅力,甚至她还曾想过,自己能不能像司马迁那样,把隋朝的兴衰以史学家那种严谨的态度写出来。当然,她并没有奢望自己成为史学家,更没有奢望自己写出的东西成为千古不朽,流芳百世的名著,她只是想真实地将这段历史记录下来,作为一面镜子,给人们以启示和警戒。而吃斋念佛,则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她的婆母独孤皇后的影响和薰陶。

她曾多次以佛的诚意奉劝过义成公主不要逆天行事,更不可怂恿颉利对中原频频发动战争,并以千金公主的实例让她吸取教训,不要让千金公主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无奈义成公主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但不听她的劝告,反而骂她:“背叛祖宗,忘恩负义!”姑嫂之间的裂痕愈来愈大,再也没有共同的语言了。每次颉利到她的帐篷来,也只是寻求床笫之欢,而并无知心体贴的语言。萧皇后对此也习以为常,听之任之。颉利也来去自由,纵情发泄过后,不是酣然入睡就是扬长而去。

读书念佛如其说是一种生活,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寄托。当侍女告诉她,颉利又亲率数万铁骑南进中原时,她便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书卷,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一丝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她想像着中原的父老乡亲,在突厥铁蹄踏践下的那种悲惨生活……她慢慢地站起来,与侍女一起踱出帐篷,只见辽阔的草原上一片阴霾,天空乌云滚滚,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啊!大唐天子与突厥之间战火重燃。萧皇后极目远眺,南望中原,幽幽叹息,喃喃自语道:“妾身颠沛流漓已半辈子了,这战乱何时才是一个尽头啊!”

“娘娘,你是不是很想念中原?”侍女问道。

“怎么不想呢,”萧皇后肯定地答道,“中原乃是妾身根之所在。”

“根之所在?”侍女似懂非懂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萧皇后发问。

“是呀,妾身的根在中原,那里曾是妾身生于斯,养于斯的地方,在那块土地上,包含了妾身的多少荣辱与悔恨啊!”萧皇后无限感慨地说。

“娘娘,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萧皇后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只有不去想它了,因为想也没用,想也白想,徒增伤悲,不如不想。”

突然陡起一阵狂风,卷起漫天尘土迎面扑来,侍女赶忙扶着萧皇后向帐篷走去……

面对突厥的猖狂进犯,李渊首先想到了李世民,但李建成坚持推荐李元吉替代李世民督率各路人马北上迎敌。李渊批准了太子李建成的奏请,诏命李元吉领兵出征。同时又命右武卫大将军和天纪将军张瑾等增援乌城。

李元吉和李建成商量,奏请调遣尉迟敬德、程咬金、段志玄以及右三将军统帅秦叔宝等偕行。检阅并挑选秦王府中精锐将士,编入李元吉的军队。东宫率更丞王昡参与了谋划,秘密禀告李世民说:“太子李建成告诉齐王李元吉,现在你已经兼并了秦王的精锐,拥有了数万人马。我准备和秦王在昆明池摆酒设宴,给你饯行。就在宴席上安排勇士把他仆杀。上奏时说是暴病身亡,父皇不会不相信。尉迟敬德等人既落入你的掌握之中,最好全部坑杀,谁敢不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世民咬了咬牙,痛下决心,着手组织反击。经过一番周密的组织和准备,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兵变,杀了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李渊在既成事实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六月七日立李世民为皇太子。八月八日,李渊又颁布诏书,将皇位让给李世民,自己当太上皇。次日,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面南升座,受文武百宫朝贺,登基称帝。并遣司徒裴寂与长孙无忌祭告南郊。然后赐宴百官,大赦天下。册封太子妃长孙敏为皇后。封南康公主和潇湘公主为妃子,以年龄大小称呼大杨妃,小杨妃,立长子李承乾为皇太子。

可是,就在大唐普天同庆的时刻,梁师都怂恿突厥乘李世民新近即位,内政尚未稳定,从乌城又继续大举南侵。颉利可汗和突利小可汗联军十余万骑,攻击泾明,挺进至武功,京师戒严。接着又攻高陵,离长安仅七十里之遥,从东北、西北、西南威胁长安。虽然泾洲道行军总管尉迟敬德在泾阳挫败敌军,阵斩一千余人,但这样的前哨战并没有从根本上阻止突厥大军向前推进。颉利可汗亲率大军进抵渭水便桥北岸桥头,并派其心腹执失思力到长安充当使节。执失思力到长安后,一方面搜集情报,探听虚实,一方面夸大声势,进行威胁:“颉利与突利二可汗统领百万大军,今天就要进抵近郊,长安指日可下。”

大漠烽烟(2)

“你们来干什么?”李世民拍案而起,“是要我的土地,还是要金银财宝,还是想亡我大唐?”

执失思力被问住了,不知如何答复为好。停了片刻,李世民缓和了一下情绪,带着责备的语气说:“朕与你们可汗,曾当面约定和解通好,前后馈赠给你们的金银布帛多到无法计数。你们可汗背弃盟约,率军深入我内地,竟然毫不惭愧!”他眉头一耸,态度强硬起来“虽然你们是戎狄蛮族,也应稍有人心,怎么能把恩德全部忘掉,自夸兵强马壮?朕今天就偏不信邪,先砍下你的人头,再与你们可汗会战!”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执失思力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左仆射萧瑀和右仆射封德彝见李世民镇慑住了执失思力,一齐出面打圆场:“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陛下且饶他一命,礼送他去城。”

“现在就把人送回去,颉利以为朕怕他,更加嚣张。来人,把执失思力押下去!”李世民下令把失思力囚禁在门下省,暗作了一番布置,然后大开城门,身穿龙袍,只身带着侍中高士廉和中书令房玄龄等六人,冠冕堂皇地骑马出城,来到渭河南岸,与颉利可汗会面。

弯弯曲曲向东流入黄河的渭水,其西岸和北岸尘烟滚涌,人马喧腾,突厥大军耀武扬威,虎视眈眈盯着长安城头,等待进军的命令。颉利可汗在谋臣战将的簇拥下,立马便桥北岸头,观察南岸的动静,在他的想像中,李世民内外交困,猝不及防,必然会被他的威势所吓倒。要么紧闭城门,要么谴使求和,向他屈服。如果坚城拒守,说明心怀畏惧,他就可以纵兵大掠,满载而归。如果求和,他则乘机要挟,大量索取财宝美女,并逼迫唐朝割让代北之地,由此获得一个南下掠掳的中转站。然而,颉利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李世民竟仅带六骑相见,似乎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相当轻敌。颉利可汗深感疑惑,不知李世民到底要干什么,其用意何在?

唐朝的文武大臣手里都捏着一把汗,心弦绷紧得快要断了,就连久经战阵的候君集和丘行恭等大将也都汗毛凛凛:“王爷如今贵为天子,还像当年一样临阵御敌,实在太冒险了。如果突厥猛攻过来,怎么抵挡得住?”

“爱卿,请放心吧,朕已经周密谋划过了,”李世民镇定自若,“你还不了解其中的奥秘。突厥之所以敢于出动全国的兵力,直奔京畿,是因为我们国家发生内乱,朕又是新近即位,轻视我军无力抗击。倘若我们示弱,关闭城门,蛮虏定然纵兵大掠,局势就很难控制了。”

“不管怎么说,皇上单人独骑出来,太危险了。”

正说间,唐军纷纷开赴过来,只见旌旗招展,铠甲耀日,遮蔽原野。李世民用鞭柄向后指了指:“爱卿,看到没有,这下你该明白朕的用意了吧?朕单骑见虏,正是要显示瞧不起他们,同时又故意炫耀强大的军容,让他们觉得我军肯定会迎战。蛮虏绝对料想不到,不知如何应付为好。他们深入内地,必然心怀警惕。在这种情况之下,战则能胜,和则牢固。制服突厥就在这一次,你们看着就行了,不要阻拦朕。”

秦叔宝、程咬金先后前来奏报,李世民交代了几句,让他们稍向后退,排列成阵势,自己单独策马上前,跟颉利可汗对话。

“颉利可汗听着,”李世民高声喊道,“朕与你早有约定,各守疆士,互不侵犯,为何违背约定,又来侵扰?”

颉利被问得哑口无言,翻着眼睛僵立在河对岸,突厥将士见李世民气宇轩昂,雄姿英发,一个接一个下了马,隔河遥拜。颉利可汗有些惊疑不定,执失思力还没有回来,而唐朝新即位的天子却挺身而出,军队声势浩大,他这是在耍什么花招?李世民诡计多端,以武功取天下,如果跟他打,恐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

“我军到此,并不是为了钱财美人,”颉利可汗拐弯抹角地说,“而是为了报大隋的恩德,为其后裔讨一块立足之地。想当年先人失国,赖大隋之力,得以复位可汗,此恩难忘。如今萧皇后与皇孙杨政道流落在我突厥,日夜悲泣。恳请我等代其一行。”

“要来,他们自己可以来,朕一定以礼相待。如果返回中原,朕决不会亏待他们。”

“隋唐水火不相融,他们岂肯投到你的门下乞讨生活!”

“大汗此言差矣。”李世民慷慨陈词,“唐朝立国,并非取之于隋,而是三军将士从反王手中夺下来的,与隋何干?突厥要报恩,可以给他一块地盘以继香火,何必向我讨取?”

“你们世代为亲,常言道,亲为亲好。扶植的责任自然要落到你的肩上,况且你的二位妃子都是炀帝的公主。”

“这恐怕不是可汗此次前来的本意吧?”

李世民嘴角边撇出一丝嘲讽之意,“你以为我大唐内乱之后,必然大伤元气,故此乘虚而入。告诉你,人可欺,天不可欺!”

突厥虽然强悍,却素来敬畏天地神灵,说到“欺天”二字,颉利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这时又有侦探来报,长孙无忌和李靖在彬州的要道上,设了两支伏兵。“李世民要断我的归路,这可如何是好?”突厥将佐得到这一情报都吓得面面相觑,颉利可汗也把握不住了,决计遣使请求谈判。李世民接受了讲和的条件,返回宫中,两天后,双方选择在城西郊的渭河便桥上,宰杀白马,歃血盟誓,永结友好。

大漠烽烟(3)

颉利可汗回到漠北,萧皇后思虑再三,趁颉利高兴时,主动找到颉利,对他说,“可汗,臣妾有一事向你说明。”

“什么事?爱妃请讲。”

“唐的立国,与隋的灭亡,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臣妾和孙儿受大汗庇护与关照,臣妾没齿难忘,孙儿也会知恩图报的。不过,大汗万不可以臣妾与孙儿的名义向大唐提出任何要求。臣妾愿侍候大汗终生,永居漠北。”

“哈哈哈”颉利仰天大笑,“爱妃不必当真,两军阵前,那只是本汗的托词而已。好,本汗就依了你,今后就不这么提了,本汗还要与唐朝修好哩!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大汗英明!”萧皇后不失时机地赞赏了一句。

恨春早去(1)

唐军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向长安凯旋归来,辇车之上,萧皇后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她感到自己像一叶随风飘荡的孤舟,不知哪里是自己停泊的港湾,李靖将军的话又回响耳边,于是她自言自语道:“妾身此番真的回家了么……”

唐朝与突厥的城下之盟,众人都觉得荣耀。李世民则不然,他把它当作一种屈辱,当作奋发图强的动力,“不灭突厥,誓不罢休!”他痛下决心,朕既为中原天子,自应威服四夷,归化万邦,使九州内外,皆受圣朝恩泽,功业超过秦皇汉武,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从此,一方面在内部休养生息,恢复经济,增强国力,积极做好最后与突厥一决雌雄的准备。一方面拉拢突利小可汗,挑起他和颉利可汗之间的矛盾,并千方百计联络突厥北面的薛延陀,与之通好,以孤立颉利可汗。

李世民即位,梁师都尚未平定,仍无国力抵御强敌,继续往朝颉利可汗。然而突厥欲壑难填,频频入寇,边塞略无宁岁。面对北方的边患,李世民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一方面感到父皇称臣于突厥,是一种奇耻大辱;另一方面国家草筹,人力物力财力薄弱,不敢大肆用兵。身处两难之间,而他又曾经夸下海口:“十年之内,降服突厥!”因此,不断激励自己奋发图强,自强雪耻,彻底打败突厥。

贞观元年,突厥形势明显恶化,所属薛延陀、回纥、拨野古诸部族相继起兵反抗其统治。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信任汉人赵德言,言听计从。赵德言恃势专权,大量变更突厥人旧有的风俗习惯,政令烦琐苛刻,臣民大为不满。颉利亲近外族人,而疏远本族人,外族人又多数贪财舞弊,反复无常,不得人心。加之连年对外用兵,干戈不息,天怒人怨,内外交困。

东突厥日益衰败,百姓纷纷离散,又遇上天降大雪,平地积雪达数尺之厚,羊马等牲畜大量冻死,百姓饥寒交迫。颉利恐怕唐朝趁他处境困难发动攻击,于是带领兵马进抵朔州边界,扬言狩猎,实际上是加强防备。

鸿胪卿郑元寿出使东突厥还朝,奏报李世民说:“戎狄的兴衰更替,在羊马上可以看得出来。突厥百姓饥荒,牲畜瘦弱,这是亡国的征兆,不会超过三年。”

“陛下,是出兵的时候啦。”

贞观三年,金秋季节,关中一片丰收景象,百姓咸自归乡,安居乐业,一派升平。李世民接受张公谨的建议,找到了大规模讨伐突厥的借口:颉利既与唐朝订立盟约友好相处,却又援助梁师都,即为背盟弃信。于是,诏命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出师定襄道;左卫大将军柴绍出金河道;都督卫孝节出恒安道;薛万彻出畅武道;任城王李道宗出大同道。共集结十余万兵马,均受李靖节度,分道向突厥进攻。

战鼓咚咚,旌旗猎猎,枪影摇空,剑光耀日,银盔金甲濯冰雪,十万雄兵泣鬼神。在唐朝大军压境的情况下,突厥九位俟斤(领军将领)率三千骑兵向唐朝投降,拨野古、仆骨、同罗和奚部落酋长带领部众归降唐朝。颉利可许怒不可遏,调遣人马攻击西河、肃州剌史公孙达武和甘州剌史成仁重迎战,大败突厥军,俘虏一千余人。李道宗也旗开得胜,冒着风雪进军,在贡州击破东突厥军。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正月,天寒地冻,雪虐风饕。定襄道行军总管李靖骁骑三千人,冒着严寒,顶着飞雪自马邑进驻突厥腹地恶阳岭,将人马隐蔽下来。夜晚,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宛若隆雷滚动。李靖乘其不备,袭击定襄城,大获全胜。颉利可汗没料到李靖出兵如此神速,惊慌得犹如冰水浇身,颤抖不止,鼻翅不安地扇动着,显露出随时准备逃窜保命的架势。义成公主倒是沉得住气,脸不变色心不跳,平静得像一潭清水。她镇定自若地说:“这么大的风雪,大部队行动不便,来的不过是小股精锐的骑兵而已,大可不必如此惊慌,自己吓唬自己。”

但唐军神出鬼没,突厥人马一天之内数次受惊,颉利可汗再也坐不安稳了,义成公主也阻止不住了,他下令把御帐迁到了碛口。李靖又派出间谍,或造谣生事,或间离其心腹,或收买内线,或进行恐吓,制造一些莫名其妙的恐惧,闹得突厥军营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夜色深沉,广袤的苍穹宛如一口大锅倒扣着,茫茫的大漠一片银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苍穹下的大漠朦上了一层更加神秘的混沌。夜很静谧,除了呼叫的朔风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萧皇后的帐篷里,烛光摇曳,她依然手握长卷在潜心研读,脸上的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兴奋,时而还轻轻地叹出声来,她完全走进了书里的世界……

蓦地,帐篷外的门环被轻轻地扣响,把她从书的世界里拉回到现实中来,萧皇后一惊,在这风雪纷飞的深夜,是谁扣响了自己帐篷的门环呢?她放下手中的长卷,踌躇地缓缓起身,走近帐篷门下,凝神细听,不一会,门环又响了两下,萧皇后的心一阵紧缩,怦怦直跳。她这才开始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唐朝李靖将军已取了定襄,颉利可汗已将大营迁至了碛口。萧皇后知道,颉利已处于内外交困的境地,突厥军营人心涣散,被笼罩在一片莫名的恐怖之中。萧皇后也曾多次想到过自己的归宿,她时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随风飘荡的小船,不知何处才是自己停泊的港湾。尤其是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是谁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扣响了自己帐篷的门环呢?萧皇后警惕地隔着门低声问道:“是谁?”“娘娘,快开门,我有急事相告!”一个男人低沉而急促的回答。

恨春早去(2)

康苏密!萧皇后那颗本已紧缩的心,不由得更加狂跳不已。这个颉利身边的大红人,此时此刻来干什么?听那口气,的确像有急事。平时,萧皇后对他总是敬而远之,尽量不得罪他。因此,她不得不打开帐篷的大门,康苏密一闪身窜了进来,随手又关紧了门。

“娘娘,你不是早已有心回到中原去吗,现在就是最好机会。”康苏密一边说,一边注视着萧皇后脸上的表情。

萧皇后强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答道:“康爱卿,你的心意哀家领了,哀家现在已是颉利可汗的人,就不谈回中原的话题了。”

“娘娘,你的内心所想,其实在下早已明白。”康苏密继续说:“大唐有如此开明的君主,有那么多的贤臣良将,天下正如百川归海终将属于唐朝。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颉利心胸狭窄,猜忌甚重。如今已是众叛亲离,江河日下,不如趁早离开他投向光明。”

“康爱卿。”萧皇后仍然是那样平淡的说,“哀家一个妇道人家,天生的命运不可抗拒,更不可免强,只能随遇而安,任其自然。”

“娘娘,时间紧迫,我们现在都身处险境,事关你我身家性命。我有心帮你一起投奔唐营,希望娘娘能及早定夺。明日子夜时分,我亲自来接你。”康苏密说完,转身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一夜萧皇后无法入睡,她想了很多很多。她对唐朝君臣早已钦佩不已,对中原故土更是一往情深,与此相反,她对颉利可汗和义成公主更加失望。可是,康苏密是颉利的亲信,他怎么会突然背叛颉利而投奔唐朝,这里面是不是有诈?是不是颉利对她产生了猜忌,来试探虚实的?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第二天,子夜时分,康苏密又准时扣开了萧皇后帐篷的门,带着杨政道,不由分说地将萧皇后拥进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在夜幕的掩护下奔向唐朝李靖将军的大营。

李靖对萧皇后以礼相待,好言劝慰,并妥善安置。他对萧皇后说:“娘娘,这回你才是真正地回家了,你就安心地歇息吧。”

唐军凯旋归来,李世民传旨:召见萧皇后。

“臣妾萧氏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

“爱卿平身!”李世民抬了抬手,接着又吩咐道:“赐座,赐茶!”

“谢主隆恩”!萧皇后在御榻一侧坐了下来,礼节性地端了端茶杯,又放下了。

李世民见她身材颀长俊美,容貌温柔端庄,徐娘半老而丰韵依存,鬟凤低垂,虽是昨日黄花,但却依旧光华腴润,一双杏眼如两潭秋水镶嵌在那张鹅蛋似的脸上,顾盼生姿,清眉细睫,香腮如雪,如晓花含露,似雨后秋菊。高贵、典雅。不是天上的仙女,便是洛水神妃。

萧皇后静静地坐着,李世民心荡神驰,如痴如醉,眼帘时而映出大杨妃优雅的风貌,时而又出现小杨妃透逸的神姿,时而又把二者和萧皇后搅合在一起,时而三者各自分开,争妍斗芳。虽然各有千秋,各具特色,可是从整体上比较,似乎都不如萧皇后典雅。

李世民像喝醉了酒一样,觉得自己眼睛朦胧,视物昏花。倏尔又觉得脸上发烫,喉咙干涩,舌头僵硬,也不知道自己问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事实上萧皇后对眼前这位大唐天子早已是心有所属。当她还远在漠北帐篷里的时侯,这种情愫已不知什么时候潜滋暗长了。隐隐约约就有一种人在曹营心在汉的悲哀,或者,准确地说,自当年的雁门之围后,李世民这个名字就已在她的脑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当年,她惊叹李世民的少年英勇,胸藏韬略,现在,她更钦佩他的治国之道,由此,在她心中有一种生不逢时,未遇明君的悲叹。

如今,心慕已久的这个男人就在眼前,高坐在御榻之上,可是自己却已是残花败柳了,怎可有非份之想呢!怀着如丝如麻一样复杂的心情,萧皇后粉面羞红,音调柔软,如涓涓溪流似地回答着李世民的询问,李世民心花怒放,当下赐她与杨政道宅院。

对于萧皇后的美丽与贤淑,李世民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甚至比传说中的人更加鲜艳,更加妩媚动人,尤其是那雍容典雅的气质,更是一般的红粉佳人所不具备的,它给人一种内在的向心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在最初看到她的那瞬间,李世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是萧皇后,因为她的外表与实际年龄实在不成正比。一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妇人竟如此光彩照人,真的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她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历经沧桑桃花劫的萧皇后。李世民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日下朝,他竟不知不觉地,鬼使神差令御辇来到萧皇后住的凤辉宫前,只听得里面笑声不绝,便下了辇车,悄悄跟了两个宫奴进去,往那院内偷觑,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女子,在那里望着大笑,秋千架上,站着一个女人,着一浅色小龙团袄,一条松色长裙扣两边,中间扎着大红缎裤,翻天地飞打下来,做一个蝴蝶穿花,真个风流袅娜,体态轻盈。李世民定睛一看,正是萧皇后!不知怎地,李世民的内心涌起股窃喜与冲动,他真想走上去将她拥进怀里,尽情地抚慰一番。

李世民传旨,封萧皇后为昭容,使这位饱经离乱的隋朝皇后,正式成为大唐天子的爱姬。

恨春早去(3)

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又是一个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季节。萧皇后卧在病榻上气息悠悠,朦朦胧胧中她又乘上了大龙舟与杨广一起,并肩站在龙舟的甲板上,回到了江南那个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小村庄,令她奇怪的是,从前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又宽又深,竟能通行龙舟呢?她问身边的杨广:“皇上,这条小河又是你下令开通的运河吗?”杨广高兴地说:“御妻,这是朕专为你开通的一条运河,它从你的故乡直通到朕新建的京都。”

“新建的京都?”萧皇后疑惑地问道:“皇上,你又建京都了吗?它在那儿?你可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大兴土木,横征暴敛啊!”

“御妻说哪里话,新建的皇宫在江都,那里是天然生成的皇宫,朕今天就是特地来接你的……”

“江都?”萧皇后猛地一惊,“啊,不!皇上,那里是乱臣贼子弑你的地方,臣妾不去!不去———”

萧皇后一路喊着,慌不择路,一脚踏空,掉进水里,“皇上,救命,救命啊……”

“娘娘,你怎么了?”侍奉一侧的侍女惊叫道。

萧皇后艰难地睁了睁眼睛,随刻又永远闭上了。

李世民不忘萧皇后临终的托付,下诏宣布恢复萧皇后的称号,定谥号为“愍”,并命三品以上官司护理灵柩,隆重下葬于江都。

岁月峥嵘,往事悠悠。

千百年的岁月风霜过去了,红墙斑驳,古墓苍苍。滔滔的江水滚滚东流,奔腾不息,在向人们诉说着一代名后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