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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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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伊人-梁晓声
第一章
酒吧是一个暧昧的地方。
男人和女人关系很明确,通常就不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没什么关系,也不会相伴了到酒吧去。男人和女人还没什么关系却又都想发展出点儿什么关系,才往往到酒吧去。
a城的“伊人酒吧”两年多来一直吸引着一半以上的熟客。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更像是会员俱乐部,但却无须购买会员卡。
对于熟客,“伊人酒吧”其实已是联谊的场所。也是不少人醇造种种希望和欲望的地方。
是的,那就是“伊人酒吧”,在c大学后门的斜对面。
“伊人酒吧”是一排老旧的俄式平房。原先住着十几户人家,总面积七八百平方米。起初是公园买下了它们,开了一排商店,效益不好,亏得承受不了,只得出租。而成为“伊人酒吧”后,生意却特别的火。
老板娘是一位三十六岁的离婚女子,曾是省歌舞团的一名美声独唱演员,还曾当过副团长,姓秦名岑,很男性的名字。
有人说,“伊人酒吧”的生意之所以火,乃因名字起得好。“伊人”嘛,稍有文化的人,都容易被它的女人味儿所吸引。也有人说,是由于老板娘本人的吸引力生意才那么火。的确,秦岑容貌好、身材好、气质好,极善应酬,接人待物,热情周到。只要去过一次那里的人,没有不对她印象深刻的。一般而言,老板娘都是不经常在酒吧里抛头露面的,有心腹管账收款,每星期去视察两次,叮嘱些什么事也就行了。但秦岑不一样,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准时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像她雇的那些做侍者的农家小妹一样,亲自端来送去,梨窝浅现,嫣笑盈盈,殷勤地招待老客和新客。还有人说,“伊人酒吧”的生意火,其实是由于这一条街一半寂寥,一半肃杀。“伊人”出现,正可以冲淡了白天的肃杀、夜晚的寂寥。总而言之,是商机看得准。以上种种关于“伊人酒吧”和关于老板娘的说法,秦岑是知道一些的。她对哪一种说法都一笑置之,不予表态。她高兴时,还往往会陪某几位客人饮半杯红酒。接着,客人们就会听到她一展歌喉唱几首歌。她有一副好嗓子,美声唱得,通俗也唱得;老歌唱得,新歌也唱得。曾有与她关系很熟的客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秦岑啊,你为什么不去当歌星呢?那不是比经营酒吧活得更加潇洒吗?”
这么问她的,是c大学五十七八岁的许教授,教公共关系学的。一个面皮白净无须,挺女人相的男人。他每次出现在“伊人酒吧”,总是西服革履,且系领带,仿佛出席什么精英荟萃的盛会。
他离婚了。对秦岑有想法。颇自信,认为凡事功到自然成。
秦岑当时笑道:“可我已经老了呀!”
许教授又说:“难道你没照过镜子呀?你啊!正是最有女人味儿的年龄嘛,漂亮着呢!”
秦岑竟脸红了一下,小声回答:“许教授,快别当着客人们开我的玩笑了。咱们酒吧光线暗,若是白天,您就能看清我眼角的鱼尾纹了!再说,当歌星不仅要嗓子好,还要善于在台上舞。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唱,那一种唱法过时了。而我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如果一边在台上舞着一边唱,成什么样子呢?在诸位的抬举和关照之下,能将咱们这一家酒吧多经营几年,我就心满意足了!”
许教授原是教中文的,具体说是上古典文学欣赏课的。近年为了适应社会的人才需要,弃文学而趋新潮,改授“公共关系学”。依许教授想来,所谓“公共关系学”,前提便是一个人说话的能力,或曰话语艺术方面的天分。倘若一个人无论别人多么的下心思去教,到头来还是不怎么善于说话,那么他或她是不太可能真的成为一个“公关”人才的。许教授的苦恼是,选修他的“公共关系学”的学子们,不论男生还是女生,学的心情都挺迫切,皆善于记,也善于背,而且,善于考。但就是不善于说。他曾用心良苦地在他的选修课上模拟过两次“公共关系”问答,男女学子们竟一个个笨嘴拙舌,吭吭哧哧。有的甚至答非所问,出言荒唐,令他大摇其头,叹息不止。听了秦岑的一番话,许教授心内暗自佩服——听听,人家一个一天大学也没上过,一天“公共关系学”也没学过的女人,对我的话回答得多么得体多么好啊!表面听起来,像是回答一个客人的一句话。而实际上,却等于是说给所有客人听的。人家说时,一双眼睛只望着我一个人,仿佛周围再没有第三者似的。可那些普普通通的话儿呢,分明的一揽子将酒吧里每一个客人的心全都不经意似的收买了去。“咱们的酒吧”,听听,“咱们的”,用词用得多么亲多么巧啊,好像每一个客人都是“伊人酒吧”的股东似的。什么叫说话的艺术?艺术就艺术在不经意似的。你话一出口,用意一下子就被别人们听出来了,品出味儿来了,你脸上的表情也将你的用心呈现出来了,那还有半点儿说话的艺术可言吗?人家脸上却除了羞涩,还有真诚。羞涩证明人家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不是那种谁一旦夸她一句她有气质,她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似的说她正打算参加世界小姐竞选的女人!而真诚,证明人家对问话之人的一种尊敬。如果问话之人还是教授,并是长者,那一种语调真诚,表情也真诚,因而显得百分百真诚的态度,不是一下子就将对方俘虏了吗?都将对方俘虏了,不是什么事儿都好商量了吗?还有一点那就是,人家说话的声调控制得多么高超哇,表面听起来像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悄悄话,而实际上那几句话周围每位客人都听到了。许教授不得不暗自承认,最后一点,他是教不来的。即使请老板娘秦岑亲自去上几堂示范课,他的学生们也是学不来的……
总而言之,听了秦岑一番话,许教授不但大加欣赏,而且爱意勃勃,难以自持起来了。他借着三分醉意,对周围人大声道:“诸君耳证,若许某三生有幸,得伊人如秦岑,喜配良缘,共度晚年,则更复何求?为人一世,于愿足矣!于愿足矣!”
言罢,将头一转,双眼熠熠闪光地盯视着秦岑的脸,仿佛等于是在公开向她求婚,并立时立刻地期待着她当众欣诺。
那一次,许教授无疑是有点儿失态了。毫不夸张地说,凡是到过“伊人酒吧”的男人,谁不喜欢老板娘秦岑呢?连来过的女人都喜欢她,男人还能例外吗?不喜欢秦岑这样的女人的男人,那还算是正常的一个男人吗?当然,“喜欢”一词,在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一回事。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是另一回事。每一个到过“伊人酒吧”的男人,都巴不得有机会向风情万种的老板娘表达自己内心里对她的那一份儿“喜欢”;都希望那样的机会是只有自己面对她时的两个人的一种机会;而且,都曾梦想着,在自己单独表达了对她的“喜欢”之后,和她之间会有更美妙的人物关系发生。无须赘言,那一种男人们的梦想,不可能不和性连在一起。男人嘛,意识里“喜欢”一个女人,一向是“喜欢”得直接的……但“喜欢”归“喜欢”,“喜欢”在肚腹里,彼此心照不宣,关系反而较能保持自然状态,一经当众说出,“喜欢”二字就走味了……
当时,许教授说完他的话后,酒吧里一时极静。一种片刻就漫延开来了的静。先是许教授周围几桌的男女们静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娘秦岑。接着一桌桌的男女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秦岑。其实后者们并没听到许教授究竟说了些什么话,他们只不过是习惯地顺应气氛而已。忽然感觉到周围静下来了,自己们便也不由得静了下来;见别人的目光都望向着老板娘了,自己们的目光也不由得朝老板娘望过去……
许教授虽然微醉几分,但还是在那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之中意识到自己是有那么点儿失态了。想想吧,酒吧这种地方,本是喁喁喃喃之声不绝于耳的地方,忽然一下子静了,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一个人了,该是多么的奇怪呀,会使被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的那一个人多么不知所措啊!
然而老板娘秦岑却作出了使所有的人都完全想不到的反应。她放下手中托盘,注视着许教授,缓步走到了他跟前……
许教授以为她会扇他耳光,讪讪地连声说:“喝多了,喝多了,小秦你千万别跟我认真……”
老板娘秦岑却轻轻拥抱住了他,并且和他贴了贴脸颊,并且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之后她环视着众人说:“诸位师长,诸位朋友,诸位哥们儿姐们儿,大家都知道的,许教授是咱们‘伊人酒吧’的常客。他为什么经常光顾,还不是为了给‘伊人酒吧’也给我捧场吗?大家也看得出来,他一直像主人一样关注着咱们‘伊人酒吧’的方方面面,一直像一位兄长似的关爱着我。而我秦岑有什么了不起呀?才高中文化,不过就凭着形象还过得去,凭着嗓子比较好的先天条件,在文艺单位混着当了几年歌唱演员,有幸受到一位教授的青睐,实在是我的荣耀啊!今天许教授将他内心里对我的喜欢当众说出来了,这使我特别感动。我明白,他的话,也意味着说出了大家内心里对我一向的喜欢和抬爱。没有大家,哪儿有‘伊人酒吧’今天生意的红火呢?哪儿有我秦岑今天心满意足的一种活法呢?诸位请举杯,我这里敬大家了!来的都是贵人,今天的账,全免了!……”
于是都快乐地嚷叫:
“‘伊人’万岁!”
“秦岑万岁!”
“‘伊人’是我温柔乡!”
“秦岑我们爱你!”
酒吧这种地方,本就是荷尔蒙气息弥漫的所在。那一时刻,男的女的,新客老客,真醉的假醉的半醉不醉的,趁着气氛,好一阵骚动。这里那里,响起多次亲吻之声。按说老板娘秦岑的话,丝毫也不包含有怂恿大家那样子的意思。但成对光临的男女们,似乎那一时刻内心里都翻涌起了一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当众拥抱当众亲吻给别人们看的大的冲动,于是一个个无所顾忌起来。有那形只影单地到这里消磨夜晚时光的男人,没得异性的伴侣可当众拥抱当众亲吻,竟将自己的手背嘬得咂咂响,以示凑趣。更有那唐突的,趁机站起,争先恐后走到秦岑跟前,也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也不考虑自己是否和她熟到了可以那样的份儿上,一厢情愿地就拥抱她,和她贴脸,甚至亲吻她,还当众大声地或凑着她耳朵小声地说些似乎亲昵其实轻佻的挑逗的意淫的话,把个老板娘秦岑搞得心里好嫌恶好恼!
然而她脸上依然笑盈盈的,一副幸福的样子。来者不拒,任人拥抱任人亲。
就在那时,忽然响起了萨克斯管的吹奏之声。就像卤水点注在滚烫的豆浆中,荷尔蒙成分作用下的骚动戛然而止。每一个人的头都循声旋转,仿佛一种在庄重的表象之下进行着的嬉闹的场景定格了,只有萨克斯管的吹奏之声流淌在格外。它圆润、柔亮,音调旖旎,旋律舒缓曼畅,忧郁而又优美。如同静谧的大森林的清晨,有一条活泼却还羞涩的溪,吻石绕树,歌唱着以簇簇浪花为自然的行板……
吹奏萨克斯的男人看去四十余岁,最突出的特征是一头卷发,还有那张线条硬朗的长方形的脸。
他是与“伊人酒吧”签约的演奏员,叫乔祺。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
他不是本市人。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
关于他,“伊人酒吧”的客人们也就清楚以上那么一点点。
他所坐的位置,是酒吧专为他保留的。除了他自己,没谁还坐过同一把椅子。他并不每晚必至。似乎,秦岑与他之间签订的协约,是条款自由的那一类。
他旁若无人,置身度外般地吹着,吹着;音乐之声在肃静中从容不迫地流淌着,流淌着……
这时一位老者从坐位上站立了起来。他是所有“伊人酒吧”的客人中年纪最长的,七十多岁了。按说七十多岁的一个中国人,出现在茶馆的多,经常出现在酒吧这种地方的很少。但这条街上没有一家茶馆。因为“伊人酒吧”的存在以及它的吸引力,不可能再有人失去明智地投资开茶馆了。
他与秦岑的关系有些特殊。“伊人酒吧”开张不久,他便认秦岑做了他的干女儿。或者反过来说,秦岑认他这一位c大学的前副校长做了自己的干爸。都姓秦,同姓认亲,似乎是一种虽然错过,却无缘后续的父女关系。毕竟,姗姗来迟的缘份比在芸芸众生中互不相识的好。c大学离休了的前副校长在“伊人酒吧”这种地方极受尊敬,人们都称他秦老。秦老曾有过一个亲生女儿。一个很令他骄傲本人各方面也确实都挺出色的女儿——他与发妻李老师惟一的孩子。他们的女儿数年前不幸在美国亡于车祸。在“伊人酒吧”里,静静地坐在某个人少的角落,望着秦岑的一举一动,一矜一笑,听她与形形色色的人们雅言周旋,对想念亲生女儿想念得如毒攻心的秦老,未尝不是一种情绪的冲淡,心理的安慰。“伊人酒吧”是他心灵的故乡。只有在这里他所见到的女儿才不仅仅是影集中的女儿。在这里秦岑与他的女儿相互重叠,她有时候省略了一个字直接亲昵地叫他“爸”。而秦岑则连孩子也不曾有过。在这一座城市里,不,确切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已举目无亲。“伊人酒吧”似乎使她朋友多多,但“朋友”二字,在今天已与在从前的年代定义不同。男性的朋友中,对她怀有像许教授那一种想法的人为数不少。而且,还不像许教授是独身,也不像许教授所怀的是一种关于婚姻的想法。毕竟许教授的想法是一种单纯的无可厚非的想法。而另外一些男人们对秦岑的想法,则属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那一类。至于他们一拨一拨带到“伊人酒吧”来的女人们,表面上因了他们的缘故对秦岑也都敬意有加,但敏感的秦岑心里明白,其实她们中很有些人是嫉妒她的。所以立世孤独的秦岑,也很希望有一位像秦老那么受人尊敬的干爸。
秦老在音乐之声中站起,走到许教授身旁,在他肩上轻拍了一下,俯耳道:“自我控制着点儿,别喝多了。”
许教授将目光从乔祺身上收回,红了脸连连小声道:“放心,放心。”
秦老也不再多说什么,脚步迈向人少的地方,尽量避开别人们的目光的注意,悄没声地走向酒吧的门口。
秦岑眼尖,发现了,在门口迎住他,将他搀送到门外。
秦老偏了一下脸,秦岑就和他贴了贴面颊。秦老称赞地说:“女儿,你刚才表现得很出色,我给你打满分。”
说完,转身蹬上跨街桥,回c大学去了……
在过去的一年里,也就是在2003年里,形形色色的老板们和本省几位不甘长久寂寞下去的作家们以及不甘被时代抛弃的这个团那个团的“过气”了的演员们,便也是“伊人酒吧”的主要客源成分。老板娘秦岑真正感激的是她的文艺界同行们。他们自己虽然很少买单,但是他们带来的买单的人毕竟都是老板,非是教授。教授副教授们,消费一超过五百元,结账时往往认真仔细地看半天账单,还往往把她叫过去,涎着脸皮说:“钱带少了,常客了,多打几折吧。”比如许教授,就每这样。而自己的文艺界同行们带来的老板们,却一个也没这样过。但凡是位被人称作老板的男人,人家自己是不结账的,更是不看账单的。那都是陪同着的手下人的事。她的那些文艺界的同行们,哪一次不给她留下一两千元的进账呀!而是老板的男人们,每次还都说:“真便宜,真便宜!”在她的文艺界的同行们那一方面,其实并不是为她着想,在暗中成心帮着她增加收入。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果而是那么回事的话,秦岑她欠下的人情可就大了。她们发狠似的使带来的老板“出血”,纯粹是为自己们着想。整整一年里,单位穷得丁当响,连基本工资都开始欠着了,想找点儿能发挥自己特长的事儿干却什么事儿也没干成,整整一年里一分工资以外的钱都没挣着,难道能让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吗?!于是着急,人一着急,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了气没处发泄,于是就发泄在是老板的男人身上。老板,哼,这年头见着过的多了!哪一个都是瞎忽悠一场,都是他妈的狗屁老板!估计这一个也是瞎忽悠一场拉倒的狗屁老板!瞧那德性,装模作样人五人六的,看着就像在成心忽悠我们!……
“小妹,每人再来份儿法式牛排!”
泡酒吧是洋人教给中国人的一种消费方式,正宗酒吧里的正宗的佐酒菜系,当然是正宗的西餐做法。“伊人酒吧”是本市最具西方风格和情调的酒吧,一份牛排比别处的酒吧贵一倍。
“小妹,再开瓶‘人头马’。我怎么觉得你们几位男士都没喝好呢?这才几点啊,先喝酒先喝酒。一晚上的时间哪,什么正经事儿都一会儿再谈……”
不断地点这要那的,一向总是老板娘秦岑那些文艺界的女性同行。新的一年里她们更成熟了,更想通了,认为自己们虽然已是文艺界的下岗人员、弱势群体,但自己们的时间多多少少的也得有个价吧?别赔了时间亏了嘴。没亏嘴就是我的时间的性价比!……
本市的文艺界人士中,也毕竟有些成了点儿气候的,闯出了本省郁闷的地界,闯到北京、上海、广州去了。甚至有几人闯到国外去了,比如澳洲、新西兰、日本、马来西亚、韩国、泰国等等国家。他们都是些较年轻的男女,二十出头三十来岁四十以下,吹拉弹唱献艺卖舞,至少有一技之长。他们中谁从外地外国回来了,同行们总是要聚一聚的。也总是凑在“伊人酒吧”。岑姐岑妹开的酒吧嘛,凑在“伊人酒吧”尤其亲热啊!“伊人”者何人?岑姐岑妹嘛!老板娘秦岑不是酒吧老板娘是美声独唱演员时,在本市的文艺圈子里熟人多,人缘好。故从外地外国回到这一座家乡城的人们都说想她的话时,有几分是怀着真感情说的。
在“伊人酒吧”里,在即将结束的2003年的每一个日子的晚上,以上诸类人士也轮番出现。落魄者中的某些人,和c大学的某些教授们副教授们博士生硕士生们,渐渐地就熟了,成为朋友了。然而他们的朋友虽然多起来了,却仍没有共同做成过一件什么事。时代不再青睐他们甚至根本不屑于再理睬他们似的状况,一点儿都没有改变。他们很羡慕c大学的教授们副教授们,对方们每个月五六千元的收入,是他们梦寐以求而又祈求不到的。他们中有些人士,每月才仅仅能从单位领取到五六百元基本工资。他们瞻望人生的前景,往往不寒而栗。“伊人酒吧”仿佛是他们的“希望之吧”。他们总是幻想着某一天在那里终于紧紧抓住了一个什么机会,于是人生有了全面的改观。然而他们的幻想又总是归于破灭。有时候看起来那幻想几乎就要变成现实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变成。只有静夜时分想到本市那二十几万无业可就,每月只能领取到一百多元最低生活保障费的失业之人时,他们才觉得自己的命运并不算十分可怜……
在“伊人酒吧”里还偶尔能看到另外一些人士——老板娘秦岑总是预先为他们留好了座位。当然是酒吧的最里边地方十分宽敞的一隅。他们一迈进酒吧,秦岑就会亲自迎上去,笑盈盈地说“张哥来了?”或“李小弟来了?”——而他们一般都只不过点点头,不说什么,也不回笑,表情严肃地跟随着秦岑往预留的坐位走。他们绝不会一个人来的。也不会两个人来。比如跟另一个男人来,或带一个女子来。是的,不会那样的。陪他们来的至少是两个人,比如一男一女。或三个,两男一女。随来的女子,又总是有几分姿色的。他们落座后,秦岑亲自为他们服务。他们之间似乎也没什么可谈的。被秦岑称做“张哥”或“李小弟”的男人,尤其显出沉默寡言令人莫测高深的样子,仿佛十二分不情愿来到“伊人酒吧”似的。但他的目光却并不多么安分守己,一会儿从这边扫到那边,一会儿从那边扫到这边。哪边有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情形,他的目光就更加管束不住了,一遍一遍地直往人家那边瞟。这点证明,“伊人酒吧”正是他因为平时来得少而又早就想来的地方。
他们都是那一条街上京剧院前边那一些单位的人士。而陪他们来的是有求于他们的人。那些单位的头头们是一次也没来过“伊人酒吧”的。来过的都是那些严肃单位的小角色。他们角色虽小,由于所在单位特殊,便觉自己们也很特殊了似的。
“伊人酒吧”,“伊人”在斯,酒在斯,情调在斯,情欲氛围在斯……
这种那种崭新的人际关系在这里不断发生、发展,又不断嬗变,再派生出更多种的人际关系;给只剩下了靠人际关系幻想改变人生状态的人们,带来若有若无的极现实又似乎超现实的希望。
而多少有点儿希望对于寄托希望的人们总比半点儿希望都没有的好。
“伊人酒吧”,在路之南,在桥之北;在形形色色的人眼里,是个时尚的地方;而在秦岑自己眼里,却又只不过是她人生的一处码头。也许,还是最后的。究竟会不会是最后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第二章
只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它的秘密。
秘密是每一个人的第二性。
“伊人酒吧”的秘密,是除了秦岑和一个男人,再就只有她的干爸干妈知道的事。
但他们一向避讳和她谈及此事。
那秘密便是——其实秦岑并非“伊人酒吧”的真正老板。尽管营业执照上标明着她是法人代表;尽管和工商税务以及一切监督部门打交道,每次都是秦岑出面。
但那个男人本身却不是什么秘密。
他公开得一览无余。
因为他就是乔祺。
他才是“伊人酒吧”幕后的主人。
秦岑起初是他的雇佣者。就像秦岑以酒吧经理的身份雇佣了小俊和小婉等几个她很信任的农家姑娘。秦岑后来,不,应该说是现在,已分享了酒吧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么也可以说,她和乔祺已是股东和控股方的关系了。
乔祺每次到“伊人酒吧”来时,和别的客人一样,先在门口站几秒钟,四下望望,选择自己愿意坐的地方。除了“台”上那一把椅子,酒吧并没再为他保留什么专坐。他选好了坐位,走过去坐下后,便吸一支烟。而且,一向只吸一支。吸罢,无声地以手势招过来服务员姑娘,要半杯法国红葡萄酒或白兰地。一向,也只饮半杯。他若不以手势招,服务员姑娘不会主动走过去,任凭他独自坐在那里发会儿呆。如果是冬季,饮罢酒,他就会脱棉衣,摘围脖,都搭在椅背上,然后走上“台”去,坐在那把“专椅”上。这时,又会有服务员姑娘走到“台”前,小声问他:
“什么?”
每一名服务员姑娘都这么问,仿佛是他和她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根本无须多问一字,多问一句则显得她们说废话似的。
“大提琴。”
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如此简单明白。
或者:
“萨克斯。”
“箫。”
“手风琴。”
“口琴。”
仅回答乐器的名称,多一个字也不回答。仿佛多回答了一个字,则纯粹是一种语言表达能力的欠缺似的。
于是,他所要的乐器片刻就送到他手中了。
以上乐器,每一种他都演奏得很好。也许,说演奏得很好,有夸张之嫌。那么就说每一种乐器他都演奏得挺好吧。经常光顾“伊人酒吧”的人士中,很有几位是具有乐器演奏方面的专业欣赏水平的人。连他们也都说“挺好”,大约就真的是挺好了。
他一开始了,就会连续演奏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内,至少变换一次乐器。有时,几种乐器轮番变换一遍。而这又往往是他来之前就决定了的。既然来之前就决定了,当服务员姑娘问他“什么?”时,他则肯定回答的是:“都要”。还是多一个字也不说。古今中外的乐曲他都演奏,有些是客人们熟悉的名曲,有些则是连那些具有专业水平的人也不曾听过的。现而今,在中国,不,不仅仅是在中国,在全世界的一切舞台上,已经很少有人再拉手风琴或吹口琴了。小青年们中,已不太有人听过这两样乐器的乐声了。拉手风琴或吹口琴,似乎已成老电影中的历史情节了。至于吹箫,太古代了!在击打乐电子乐流行的这个当代,简直会给人以恍若隔世的感觉。然而在“伊人酒吧”,却深受欢迎。到这儿来的人士,不知为什么,都挺怀旧的……
乔祺演奏的过程,酒吧里鸦雀无声。低声卿卿我我着的男女,也都停止了甜言蜜语。那过程中也没有掌声。倘有新客不合时宜地鼓掌,别人就会轻嘘那个人。久而久之,客人们之间就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待他站起身来,一总报以掌声。只要他起身一站,那就意味着“演出到此结束”。倘有人还没听够,请求他再接着演奏,他则会循声望着请求者清清楚楚地说出两个字是:“下次。”
倘请求者继续请求:“那么再演奏一曲,就一曲!”
他说的还是那两个字:“下次。”
他望着对方的目光,流露着对人家的请求的无比尊重。甚至,包含着几分感谢的意味。
但他那两字之答的语气,却又是那么的断然。
他每次都亲自将最后一件乐器放入盒中,接着一步迈下演奏“台”,径直走到坐过的坐位那儿,先围上围脖,然后一边穿棉衣一边往外走。如果不是在冬季,坐过的坐位那儿没有什么衣物,那么他便直接往门外走……
说他演奏乐器那地方是“台”,也夸张了。那不过是一处砌成圆形的,高出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所不同的是,酒吧的地面是大理石的,那个“台”上却铺了块纯毛地毯。“台”上惟一的一把椅子,才是专供他坐的。无论酒吧的服务员姑娘,还是客人,谁都知道那把椅子是专供他坐的,从没人擅自坐过它。倘竟有人不知道这一点,比如第一次到“伊人酒吧”来的人,见没有椅子可坐了,想要搬那一把椅子的话,服务员小俊或小婉就会阻止道:“对不起,您不能坐这一把椅子。请稍等,我们立刻给您安排一把椅子。”
酒吧的服务员姑娘们,没有一个和他多说过什么别的话。她们背地里都认为他是一个怪人。并且因为他怪,都有几分怕他。她们并不崇拜他,因为他毕竟不是“星”级和“腕”级的人物。既非“星”,也非“腕”,会演奏再多种乐器,那也是白会!“说到底还是水平低!水平要是高点儿,会一种也能成大师,起码成为演奏家!”——她们曾如此这般地议论过他。言下之意是,就他那水平,还差的远哪!在她们看来,他和她们是同一类人,都是老板娘花钱雇的嘛。只不过他比她们从老板娘那儿挣的多罢了。究竟多多少,她们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也好,就那么个让人难以接近的怪人,隔三差五地来酒吧演奏上那么一个多小时,要是每月从老板娘那儿挣的钱是自己的好几倍,自己内心里还会不平衡呢!——她们都如是想。
而他,也从不和她们中谁多搭讪,更从不跟她们中谁拉近乎。
老板娘秦岑对他的态度相当冷淡。他来了,她若正巧看见了,也从不打招呼。仅仅是看见了一眼而已。随之立刻将目光转移向别处,该亲自招待谁接着亲自招待谁。他演奏完了,要走了,她也不太关注他,任他自去。在他演奏时,她就谁都不亲自招待了。她会斜靠着吧台的柱子,一条手臂平伸在吧台上,连每一根手指都伸直着,微微仰起下颏,就那种样子全神贯注地听。像他全神贯注地演奏一样。那时有空坐位她也不坐,会一直站着听完。仿佛宁愿站着听。仿佛听乐器演奏这一件事,本就是应该站着听到底的事。一个多小时内,她依柱而立的姿势从不改变。只有平伸在吧台上的那条手臂,会放下来,背在身后片刻。那时,即使有熟客进门,即使她看见了,也是从不打招呼的,更不会迎上前去……
“咱们老板娘也有点儿怪,既然那么喜欢听他演奏,为什么又对他挺冷淡的呢?为什么偏不对他亲热点儿呢?……”
服务员姑娘中,有人曾大惑不解。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老板娘和他是什么关系?从法律常识上讲,是资方和劳方的关系,是一种雇佣的关系。这永远都是一种矛盾的关系。矛盾的关系就不能反而变亲热了,变亲热了就必然会节外生枝,必然会使关系变得复杂……”
她们中也有人诲人不倦……
客人们也都觉得他有点儿怪。但他们同时又认为,一个人竟会演奏那么多种乐器,怎么要求也应该算是一个有音乐才华的人了。其实,在乐器欣赏方面,一般人的耳朵,与具有专业欣赏水平的人的耳朵,是并没有太悬殊的差异的。前一种耳朵听起来很糟,后一种耳朵听起来却好得不得了的情况,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太多的。前一种耳朵听起来挺好,后一种耳朵听起来也好,才是较普遍的情况。客人们对他的演奏水平的评价,基本属于后一种情况。却没有一位客人当面对他的演奏水平进行过评价。他们都感觉他肯定不愿意当面听到,哪怕是称赞之词。客人们中的某些毕竟都不是一般百姓,即使命运落魄,也毕竟曾是文艺那个界的人士。故他们看一个人,就和那些服务员姑娘大不一样。他们不但公认他是有音乐才华的人,而且认为他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一个人既有才华又怀才不遇,那么他的怪,就不但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简直是必然的了。不怪倒是怪事了。
他们每次对他的演奏报以的掌声,不无同情的成分。
他们以为他每次来去匆匆,是因为还要到别的地方去赶场,在同一个夜晚多挣一笔钱……
“哎,秦岑,你怎么雇到的他呀?”
曾有客人这么问。
秦岑被问得一愣,但那一愣只是瞬间的事,她随即郑重地回答:“网上。”
“真的?”
“嗯。”
“不管你怎么雇到的他,千万拴住他。对他这样的人,应该舍得花钱。‘伊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他功不可没!”
“明白。”
问的人,显然并不太信秦岑的话,却又没有什么怀疑的根据。
而秦岑当时的回答,竟简短得那么像他。一反她一向说话的方式。
是的,正是他,才是“伊人酒吧”真正的老板,拥有酒吧百分之七十的股份。而作为法人代表的秦岑,只不过拥有百分之三十。
但这还不是关于“伊人酒吧”的秘密的全部。
一个月中少说有十天,老板娘秦岑睡在他的床上;或反过来,他睡在她的床上——同床共枕。
此点才是那秘密构成为秘密的核心秘密。
乔祺和秦岑虽然不是夫妻,但同床共枕的次数早已相当频繁。一个月内至少有十天他俩晚上睡在一起。有时他睡在她的床上,有时她睡在他床上。歌舞团当年也就是实行房改前分配给过秦岑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楼房。她去年将它卖了,在近郊以按揭方式买了一套大三居的住房,一百二十几平方米,仅装修费就花了五六万元。在这一座北方城市里,要算是比较高级的装修了。除了乔祺和她的干爸干妈,再没有一个认识她的人知道。而乔祺,在市郊的另一端,也买了一套商品房,比秦岑买的还大,一百四十多平方米。是他自己设计自己选料装修的,效果也足以令人啧啧称赞,却比秦岑少花了一半装修费。秦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话里话外的总是对乔祺大有怨词。她觉得乔祺一点儿也不替她心疼她的钱。
而乔祺却这么说:“你不是一再提醒我,你的事是你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吗?”
“那你也得区别是什么事啊!我攒笔钱容易吗?能省几百我也高兴啊!”
而乔祺据理力争:“但你从来也没具体告诉过我,哪些你的事,我绝不可以当成我的事过问;而哪些你的事,我一定要比关心我自己的事还关心是不是?”
秦岑说不过他,就只有生气的份儿。
见她真生气了,乔祺就好言相哄:“别耿耿于怀的嘛,到了年底,如果咱们的‘伊人’收入可观,你那笔装修费我从我的股红中全额补给你行不行?”
于是秦岑才高兴起来。
秦岑不太愿意在乔祺那儿过夜。按她的解释是因为——睡在一个不是她丈夫的男人的床上,她会产生一种不够安全的心理。
乔祺困惑,曾追问为什么?
秦岑认真想了想,竟不眨眼地死盯着乔祺的脸反问:“你这里如果来了人,你将怎么向别人介绍我呢?”
乔祺当时被问得一愣,接着有点儿激头掰脸地说:“你怎么到现在还顾虑这一点呢?我已经向你保证过多少次了,啊?那么我再保证一次:第一,我不是这一座城市的人,一年多以来,也没在这一座城市交下什么朋友。除了你根本就不会有第二个人晚上了还敲我这套房子的门。第二,即使我给某人开了门,你在这儿,我也不会允许那个人进屋。”
秦岑又认真想了想,专执一念地继续问:“如果谁非要进屋呢?”
乔祺更不耐烦了,叫嚷起来:“凭什么呀?”
“比如,物业的,检查上下水情况。”
“四个房间呢,你躲在哪个房间不行?非得让别人看见你吗?”
“你不打自招了吧?”
“我心中有什么鬼呀?招不招的!”
“你明明不希望别人在你这里看见我。”
“我……你扯哪儿去了呀!”
“别犯急。别犯急你。让我接着问你,假如站在门外的不是物业的,而是派出所的呢?”
秦岑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眨过后,瞪得更大了。仿佛调了一下焦距,因而能用双眼将乔祺的内心活动更加清楚地拍照下来似的。
轮到乔祺生气了。他一生她的气,就不想理睬她了,于是吸烟。
“说呀。”
秦岑问得倒是心平气和,口吻像一位小学老师问一名犯了错误却还不明白自己错误在哪儿的学生。
“我是安分守法的一个公民,派出所的晚上来我这儿干吗?”
乔祺恨不得扇她一耳光。
“我相信你是一个安分守法的公民,但那派出所的也有可能敲开你这儿的门,进屋来问你点什么历行公务的事呀。”
秦岑不禁微微一笑。不是由于自己的一问再问而觉得自己可笑,是因为乔祺那种生气的样子笑了的。在她看来,他越生气,越证明他企图竭力回避什么,越证明她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那他们也得在门外问!”
乔祺的声调都变了。
“可他们是派出所的。”
秦岑仍心平气和着。
“派出所的怎么了?要是物业的,我也许倒让进。是派出所的,我偏偏不让进!如今讲法制,除非他们带了搜查证来!”
乔祺脸红了,脖子也粗了。说时,夹烟的手挥来舞去的,弄得哪哪儿都是烟灰。
秦岑的双眼,此刻变得脉脉含情了。她从乔祺手中夺下烟,替他按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站起身,将乔祺的头一下子搂抱在自己温柔的怀里,轻轻抚摸着说:“噢,我的大宝贝,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气成这样!噢,我大宝贝气得身子都发抖了,我再不问了,一句也不问了!……”
于是她双手捧起他的脸,俯下自己的头,开始一往情深地吻他。吻啊吻的,直至吻得他气恼全消,孩子似的将头依偎在她怀里,反复只说一句话:“我们睡吧,我们睡吧……”
那时刻,乔祺这一个大男人的样子,像一个困极了的孩子乞怜着大人拍哄入眠……
按说,他们即使不结婚,光明正大地同居在一起,那也是谁都无权干涉谁都管不着的。因为秦岑是已经离婚的女子,乔祺是单身汉。现今,连男女大学生校外租间房子私下里同居,校方和社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佯装不知。谁还干涉得着他俩吗?只要不搞出私生子来,人们尚且默认那是一种自由。两个一方无夫一方无妇的成年男女的同居,多与时俱进啊!
秦岑是这样一个女子,虽然十七岁就身在文艺界了,虽然从少女时就是个美人儿,但却一直洁身自爱。在男女之事方面,从没被人背后议论过。
秦岑曾经在舞台上红了几年。
红在舞台上的她,又正值芳龄,追求者众。她被他们“围剿”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选择了团长的助理不张不扬地结婚了。丈夫是个外强中干的男人。床笫间事,“一分钟小说”而已。秦岑倒也从无怨言。更没有觉得上当吃亏过。那个年代中国人在性方面的观念仍很传统。关系再亲密的女性朋友之间也是不怎么谈性事体验的。而在非夫妻关系的男女之间,性仍是忌讳的话题。性玩笑仍被视为洪水猛兽。所以秦岑以为性本就是她和她丈夫之间那样的一种事而已。一种不做不太像夫妻,为了像夫妻而做有点儿意思但意思不大的事。久而久之,她对性事渐渐缺乏情绪,冷淡了。
1996年秦岑二十八岁,她和丈夫悄没声儿地离婚了。没有孩子。除了歌舞团分配给二人的一小套两居室的住房,再没有什么所谓“共同财产”,离婚离得就像两名长途列车的乘客在某站分开那么过程简单。一个下到了“站台”上,改变人生路线被另一个女人诱惑到了香港;另一个继续留在“列车”上也就是那一小套两居室住房里。那一年歌舞团还没实行房改,那一小套两居室住房还不是他们买下了产权的“共同财产”而是团里的公有财产,所以其居住权也只能转在秦岑名下。她当初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团长助理做自己的丈夫,也有一个很实际的考虑那就是——结了婚立刻就有房子。丈夫被别的女人勾引走了,房子归在了自己名下,也算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离婚后的秦岑,渐渐的,身边又多起了追求者。然而她已实难分清,哪些男人是真心想和她结婚的男人,而哪些男人只不过想和她玩一场感情的游戏。已婚的男人和未婚的男人,年龄小她好几岁,和大她十几岁二十几岁的男人混在一起,五行八作,形形色色,品相芜杂。对于她来说,搞清楚不是那么容易的。后来她被他们纠缠烦了,也不打算费时间费精力费心思搞清楚了,于是心生一计,放出一个假口风说自己患了肝炎,并煞有介事地经常出现在医院里,在传染科窗口前排队挂号,这才巧妙地使自己从他们的围剿之中成功地突围出来……
那之后她过了几年清静的孤身女子的生活。登舞台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演出费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曾经在舞台上很红过,但因为不是院校出身,文艺级别才评到二级。整个团经济效益不好,没有什么演出任务的月份,七扣八扣,二级演员拿到手里的工资才六七百元。好在还有人热情高涨地拖着她去大宾馆里唱唱,每个月也能挣三四百元。起先她不怎么愿去,觉得跌份儿。后来切身感受到,每月多三四百元或少三四百元,一个人的生活还真是过得不太一样。一经想通,也就不在乎什么跌份儿不跌份儿了……
日子就这么样像水一般无声地从身边流淌而过。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仿佛同一棵树上的叶子。仿佛每一个日子都是前一个日子的一成不变的重复。在寂寞与平淡之中,她觉得什么都留不住。也根本不企图留住什么。没有什么值得再去追求偶尔还想再追求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去追求的女人,大抵也就是没有什么可在乎的女人了。惟一还使她在乎的,仅仅是她的容貌和身材而已。爱男人她已没了积极性。爱金钱她又觉得何必水中捞月望洋兴叹。爱出名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已出过了,对出名已没什么兴趣了。
于是只剩下了爱自己还值得下工夫一爱。爱自己的身体,爱自己的身材,爱自己的容貌。于是渐渐积累了一套秘而不宣的养颜术,以及保持良好身段的宝贵经验。只有当别人惊叹她容颜不变时,她才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不比寻常的女人。而正是在那种时候,她心里喜忧参半。
没有一个孤身女人的心灵深处是没有忧伤的。
直到2000年她遇到乔祺以后,人生才开始了另一个场次。
那是秋末的一天,树叶乍黄。在夕阳下一派富丽辉煌的金色。在轻微的秋风中沙沙作响。
她从公园里散步出来,驻足在后来是“伊人酒吧”的那一排房子前。经营者们都已搬走了,商店已不再是商店。所有窗子的玻璃上,皆用白漆刷写着“租”字。她站在那儿,看去似乎是在想心事,其实不是。而是在端详映在玻璃上的自己。她穿一件自己喜欢穿的咖啡色呢大衣,围一条白色纱巾,风韵十足。
然而那时她内心里隐隐约约地忧伤着,对于自己以后的人生也隐隐约约地觉得迷惘。
“如果有人把这一排房子租下来,他应该干一番什么事情呢?”
她一回头,看见了身后的乔祺。乔祺既在她身后,也在她身旁。离她三四步远的距离,所以他的身影没有映在窄长的俄式窗玻璃上。
他冲她笑了笑。那意思是——我在问您呢女士,请不吝赐教……
她低头想了想,回答道:“如果开酒吧,生意肯定会不错。”
他又问:“那,五万元,够吗?”
她摇头。
“如果……是美元呢?……”
她打量着他说:“差不多,也许还用不了。这排房子基础不错,在原有的俄式风格上改造改造,装修装修,开酒吧最适合不过了。多好的位置啊,估计一年就能回本……”
她说完,转身欲走。
“请等一下!”
乔祺叫住了她。
他不好意思地,有几分请求似的说:“那,您……能不能帮我?……我人生地不熟,不懂怎么开始……”
“你为什么要信赖我呢?”
她眉梢一扬,满脸诧异。
他说:“我觉得您完全值得信赖。”其言郑重。
而她却说:“我又为什么要信赖你呢?”
他缓缓转身,像她刚才一样端详着窗玻璃上的自己。
而她的目光也投向了另一扇窄长的俄式窗,想走开,又想听听他怎么回答。
他扭头问道:“我的样子,有什么不值得您信赖的地方吗?”
他的样子和他的话,使她忍不住扑哧笑了……
第三章
公元2004年1月21日,也就是“三十儿”那一天,从清晨起便下起雪来。那雪一开始就下得很大,纷纷扬扬,漫天飘舞,仿佛动画电影里大雪纷飞的情形。
到了中午,街上的雪已半尺多深了。尽管是大白天,许多行驶着的车辆都开亮了灯,它们的行驶速度比步行还慢,且不停地响着喇叭。
到下午三四点钟时,街上的雪已一尺来厚了。那时雪才小了些,却没停。马路上已经很少有车辆行驶着了,行人的身影更是寥寥无几。“三十儿”嘛,许多单位下午一两点钟就放假了。大多数上班族已经回到家中了。只有少数还出入于几家大商场,为春节进行最后的采购……
“喂,听到吗?是我。”
“什么事儿?说。”
“今天晚上,咱们‘伊人’还营业吗?”
“你看呢?”
“我拿不定主意。”
“别拿不定主意啊,别忘了你是老板娘。”
“去你的,讨厌!”
“哎,我怎么讨厌了呀?”
“别人叫我老板娘我没法子,不爱听也得装出爱听的样子,但绝不许你以后再叫我老板娘!”
“我觉得我也叫你老板娘是对你很亲切的叫法……”
“别犯贫啊你!我手机就要没电了,快说——今天晚上营业不营业?——就算我求你替我拿主意!”
“去年‘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今年‘三十儿’晚上为什么就不了呢?”
“是呀,我也这么想的。”
“那你还问我?”
“那……一会儿你得过来陪我……今年的‘三十儿’晚上,不能像去年的三十儿晚上似的,我自己在酒吧照应着,而你在家里架着二郎腿坐沙发上看电视、吸烟,茶几上还摆着红酒和水果……”
“那可是你的职责,不是我的。你有什么抱怨的呢?……”
“你别得了便宜卖着乖!反正今天晚上照常营业,而且,你还必须来!否则,咱俩分道扬镳!……”
秦岑一说完,啪地合上了手机。瞧着掌心那浅粉色的漂亮的小东西,她无声一笑,心情很快乐。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用手机与乔祺通话或接听他的电话,她都是走向一个没人的地方。
此刻,她就是在自己的经理办公室里。办公室里当然是有电话的,但与乔祺通话,她更习惯于用手机,仿佛手机更是他们之间的专用通话工具。只有用手机,她才觉得自己是在跟他说话,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起来才像一个女人和属于自己的男人说话那么随便。有一次她的手机没电了,不得不用办公室里的电话跟乔祺讲事情,结果说起话来那么的不自然,像是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话,连语调都不是她用手机和他说话那一种惯常的语调了。搞得乔祺一头雾水,以极其严肃的口吻说:“喂你究竟是谁?我怎么听你说话的语调不像是秦岑的语调呢?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你再不说话我挂手机了啊!……”
她说:“真是我,是你的秦岑。”
而他却冷冷地说:“少跟我来这套!你冒充别人的名字用电话滋扰人是不道德的行为,而且你也别以我是一个喜欢用手机和女人调情的男人!……”
他说了几句教训她的话,果然就把自己的手机挂了。等她再改用手机与他说话时,他竟抢先说:“你调查一下,刚才是谁冒充你,在你的办公室里用电话跟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那件事使秦岑幸福了好几天,认为通过那件事足以证明,乔祺他百分百是属于自己的男人。想想吧,如今的男人,尽是些什么东西!哪一个肯白白错过和女人用电话调情的机会呢?还管是不是熟悉的女人吗?她的乔祺却不那样。多么正经的男人啊,多么难能可贵啊!
有时候她也不免想,她和乔祺的关系是有那么点儿怪怪的。俩人单独在一起时,彼此什么样亲爱的情状都会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相互间又哪一种挑逗情欲的话语没说过呢?一次他洗澡时,她听着哗哗的流水声,忽而情欲波动,瞬间饱满心房,难以抑制地三下五下脱光了衣服,溜了进去与他同浴。倒是他反而一时不知所措,一米八几的一个大男人,当时的样子腼腆极了,脸和脖子都羞红了。但是经历那一次“洗礼”之后,他显然对她的身体是更加迷恋了。而且,他们各自几乎再就很少单独洗浴了。他曾说,很喜欢拥抱着她浑身上下涂满馥香的洗浴液的裸体,很喜欢用他自己的双手将她的身体抚摸起一团团泡沫来。还郑重地说:“记住啊,再不许你单独洗澡,一次都不许。以后每一次都必须和我一起洗!”当时她反问:“那你呢?”而他说:“那还用问?”还有一次,在床上时,他孩子般地说:“我们洗洗去吧?”她说:“对不起,我在酒吧冲过了。”他则会这儿那儿小狗似的嗅她的身体,嗅得她这儿那儿痒痒的,确信她说的是真话了,从她身体上翻下去,由于她的“违约”而使自己蒙受了巨大损失似的说:“我生气了,你不守信用!”她呢,强忍住笑,一本正经似的问:“如果我很守信用,你还打算怎么用我?”他却下了床,而且将她立刻拖下床,一边往浴室那边拽,一边不管不顾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反正你得弥补我的损失!……”她抗议地尖叫:“哎呀你疯了呀!我连拖鞋都没穿上……”其实眼见一个大男人因贪享自己的身体而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快乐得没比。而他很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是她同样很喜欢的事情……但是在酒吧里,在众人的眼里,她却宁愿自己被视为老板娘,跟他只不过是跟她所雇佣的一名演奏人那么一种隶属关系。在她的房子里或在他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更是属于他的,也早已习惯了满足着他的种种冲动对他百依百顺;而在酒吧里,情形反了过来,有时她会悄悄对一名侍者姑娘吩咐:“去告诉他,别拉大提琴了,吹几首好听的箫曲。”于是某个侍者姑娘就会走到他跟前悄悄传达她的“指示”。他呢,一向都是绝对服从的。那时,她心理上也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伴随着极大的快意。在众人面前,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了。甚而可以说,接近着是一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表情。在他们的酒吧,已经过去了的两年里,她从没直接走到他跟前亲口跟他说过一句话。似乎那样便与她的经理的身份不相符合了。有时候她独自默想他们的关系,觉得能在七百多个酒吧里的晚上做到那一点,自己隐蔽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的能力也实在是够高超的。当然,他配合得也好,水平也够高超的。而在侍者姑娘们和常客们看来,她对他的冷淡简直不近情理。两年来他毕竟大多数晚上准时地出现在“伊人酒吧”进行演奏啊,就算仅仅拿他当一个卖艺者来看待吧,两年的时间也该算是一种较长的雇佣关系了呀。对他态度亲近点儿又能使她少了什么呢?何况他除了性格有点儿怪,其他方面比如他行为举止的绅士风度,他的多才多艺那都是挺值得人尊敬的啊!秦老在认她做了干女儿之后,曾找了个机会以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口吻对她说:“小秦呀,对乔祺,你别总是那样!”
她佯装困惑地反问:“我怎么样了啊?”
秦老一脸严肃:“你干吗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呢?你对他要有一种自觉的平等意识嘛!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平等意识的有无方面,应该做榜样嘛!咱们‘伊人酒吧’是一个人文的地方嘛!你连对客人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为什么单单对乔祺冷若冰霜呢?你究竟看着他哪一点不顺眼呢?”
秦岑故意没好气似的说:“我讨厌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我十八岁就登台演出了,本省的、全国的,文艺圈里的什么人物没见过呀?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国外去混了几年吗?混得好他会回来吗?您只批评我,怎么不说他?两年来,在咱们‘伊人酒吧’,他主动跟谁说过句什么话呢?他又什么时候对我表示过好感呢?我是老板,干吗那么卑贱,非反过来和他套近乎呢?……”
秦老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女儿你这么看问题越发的不对了。他不是自命不凡。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你何必怪他?我也不是怂恿你和他套近乎,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对他的态度,大面儿上要摆得过去……”
秦岑打断道:“这几天我的确越看他越不顺眼了,说不定哪天决心一下,让一位姑娘告诉他以后别来了!……”
秦老急了,不仅大摇其头,而且连摆其手,杞人忧天地说:“女儿,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至少一半常客也是冲着听听他的演奏才来‘伊人酒吧’的吗?为了‘伊人酒吧’的效益考虑,你刚才说的那一种决心下不得的!”
秦岑一笑:“我看也不见得吧?买套高级音响,买十几张原版的中外经典音乐光盘,难道还抵不上他一个人的演奏?……”
秦老更急了,以指点思想误区的口吻说:“错!听音响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什么气氛?有一个够水平的人就在眼面前演奏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又是一种什么气氛?人们到酒吧这种地方来,图的不就是感觉别处没有的气氛和情调吗?哪一家酒吧还买不起一套组合音响?放音乐光盘怎么能和一个够水平的人的现场演奏相比呢?我并不想把他的演奏水平强调到多么高的地步,但他的水平起码是可以和专业水平相提并论的吧?……”
那一天,纯粹是由于不太忍心看着是自己“干爸”的老教授太为自己着急,秦岑才结束了认认真真地作的一场戏,最后表示一定听“干爸”的话,以后尽量对乔祺亲近些……
2004年除夕的晚上,秦岑怀着高兴的心情买了几样东西,大袋小袋拎着敲开了秦老的家门。
“是秦岑呀,真想不到!快请进,快请进!……”
开门的是秦老的老伴儿,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接着目光自上而下瞧向她拎在双手里的袋子,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虽然,按秦老和秦岑的一层关系来说,自己该是秦岑的干妈,却由于自己和秦岑的关系毕竟还不太熟,所以亲热的态度之中,仍搀有着一般性的待人接物的客气。
秦岑刚迈进门,秦老已闻声走至门口。
“哎呀女儿,你那么忙!……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呢,真是的,真是的……”
在“伊人酒吧”里,秦老跟秦岑说话时,一向是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的,如同省部级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刻意要和普通群众缩短距离打成一片的那种口吻。亲切中有调研的意味儿,和蔼中有关怀的成分。即使谈笑风生,也表现出知识分子长者对晚辈极具吸引力的阅历厚重的气质。但秦岑成为不速之客出现在自己家里,倒反而使他显得不知所措了似的。岂止是不知所措,简直看去还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似的。
“你哎呀什么呢!你倒是先把女儿手里的袋子接一下啊,我看你才真是的!”
他的老伴,已从秦岑手中接过了两只袋子,放在门厅里的小圆桌上,转身见另两只袋子仍拎在秦岑手里,他也不接,瞧着干搓自己双手,心中不免来气,瞪着眼训他。
秦老这才从不知所措之境得以摆脱,猛醒到了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做,立刻从秦岑手里接过那两只袋子,也放在小圆桌上。
落座后,干爸问:“第一次来,不好找吧?你怎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呢?那我会在校门口接你呀!”
秦岑说挺好找。说问了几个人,看来干爸在校园内鼎鼎大名,问谁谁知道,谁都乐于详细指点她怎么走。
干爸说:“在校园里,我人缘还可以。出了校门,在社会人缘怎么样,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秦岑说她清楚。说干爸在社会上口碑也很好。起码“伊人酒吧”的常客们,谈到干爸时都是流露好感的。说今天是“三十儿”,晚上雪又不下了,酒吧离学校又近,心里想到该亲自来拜个年,也认认门,便忙里偷闲地来了。没什么事儿,只是想来看看干爸干妈。坐不了多一会儿的,聊几句就得赶紧走。
秦老问:“都‘三十儿’了,还是那么忙?”
秦岑叹口气道:“晚上照常营业啊。去年‘三十儿’晚上咱们‘伊人’营业来着,想以后年年‘三十儿’定下这个惯例。”
干妈这时进了屋子,插言道:“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呗,何必非买那么多东西啊!”
秦岑笑道:“别看左一袋右一袋的,也没买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雪太深,路不好走,也打不着‘的’了,有那份心,却做不到了。只不过亲自去到离酒吧最近的小超市,给干爸买了双皮鞋,一条围巾。给干妈买了件唐装小棉袄,还买了几盒滋补品。反正等于是提前几小时给干爸干妈拜年了,干爸干妈的不能白叫着呀!”
一番话,说得秦老和李老师也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闲聊了几句以后,不知谁的话头引起的,干妈抱怨起干爸来。说干爸浪费在电脑上的钱太多了。去年刚更新,今年要换代。上网还要上宽的!一个退休多年的人了,自己个儿在网上建的什么网站呢?那可得每月二三百元的管理费呀!……
秦老皱眉打断道:“这是我的爱好!除了烟酒,我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爱好了。你以后别总当外人数落我建个人网站的事儿!”
他老伴顶撞道:“秦岑可不是外人!”
他厉声说:“在干女儿面前也不许!”
秦岑见他们眼看要闹得不愉快起来了,急忙打圆场。
她说:“干妈,你索性就由着我干爸得啦。网站的管理费,我每月替我干爸交了。显示器都那么旧了,也确实该换新的。我替干爸换。咱们换液晶的,又薄,又不损害视力。过完春节让酒吧里的姑娘给送过来!就这么定了。”
秦老望着秦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笑……
三个人欢颜笑语地说了会儿话,秦岑就告辞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因为干妈对她的那一份儿亲热。更因为,乔祺一会儿要到酒吧来了。
如果一个人是酒吧老板,如果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对酒吧这一种地方,必定会有是另一处家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伊人酒吧”的一部分,“伊人酒吧”就像变成了她的家的一部分。三位一体,统一而和谐。在别人看来,她并没必要天天像上班似的按时按点去到酒吧,老板娘嘛,何必那么亲力亲为呢?其实别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她的乐趣,那是她人生的滋味。她品咂它,如同第一次含了块奶糖的小孩儿。倘哪一天她当不成“伊人酒吧”的老板娘了,尽管真相是她只不过占有它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么她会感到她的人生没着没落的。
当初,“伊人”二字是她起的。起酒吧名称一事,秦岑曾说:“我文化水平低,起不好。你在国外待过多年,还是你定吧。”
乔祺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名称很重要,是得我起。”听那意思,非己莫属,连句假装谦虚一下的话都没说。
可到该注册登记那一天了,他却还没贡献出一个理想的名称来。
秦岑问:“能确定不啊?”
他挠挠头说:“想倒是想出了几个,不满意。”
当时他们的关系还很单纯——乔祺是出资人,秦岑是他聘的经营者。她提出要以她的经营能力占股百分之十。
乔祺说:“我每月给你开三千元的工资,你还要占股?你就是有再大的能力你也没显示出来给我看嘛,不是等于要干股吗?”
秦岑便不高兴了,板着脸说:“但我已经显示出充分的自信给你看了。自信有时候也是能力的间接体现。等我的能力全部显示出来了,你再主动分给我股,我兴许还不稀罕要了呢?”
乔祺笑道:“于是你炒了我这位真正是老板的人的鱿鱼,于是我离了你一筹莫展,干不下去了,是吗?”
秦岑把脸一扭,不愿再理他了似的。
乔祺又说:“看来不答应你,我是太不明智了,前景也很堪忧了?”
他接着爽快又大方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秦岑这才高兴起来。转嗔为喜。
当初二人的关系还没发展到现在这么特殊,但说话已经很随便了,而且心里都开始喜欢那一种随便了。
他不能把名称定下来,秦岑只得再问:“那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通知我,我再到工商局去?”
乔祺有点惭愧地说:“名称还是得我起,这一点咱俩无论如何别争。再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一定为咱们的酒吧想出一个好名称。”
秦岑表情庄重地说:“我和你争了吗?你是出资人,你如果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你的特权,那当然就百分百是你的特权啦,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乔祺愣了愣,也表情庄重起来,以批评的口吻说:“同志,你的思想方向不对头。我并没把起名称这件事看成为我的特权,更谈不上什么百分百的特权。别忘了,从今天开始,你也占百分之十的股份了……”
不等他说完,秦岑已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老板,我还得去监督着装修的质量。提醒你一下,咱们在报上都登出营业广告了,一个星期后正式开业。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工商方面也不能拖,是求了人托了关系才反过来催咱们快去办手续的。一拖,就只有等下一批了……”
乔祺陪着她走到门口,开了门,望着她又说:“那,你先别走,咱们一块儿商议商议,争取今天就把名称定下来?”
秦岑说:“你是老板,我听你的。”
嘴上这么说着,人已从门口退回来了。
二人重新坐在沙发上后,乔祺吸着一支烟,将自己想到过的名称一一说出,并问:“是不是都不怎么好?”
秦岑坦率地说:“是,都不好。”
乔祺说:“那你坐着,喝茶,容我再想。”说完,却只是一口接一口吸烟,仿佛不想出一个好名称,永不开口了。
秦岑又说:“有一个比你还笨的人倒是替咱们的酒吧想过一个名称,你愿不愿意参考性地听听呢?”
乔祺盯着她的眼睛呆呆地看起她来。
于是秦岑就说出了“伊人酒吧”这一名称。
乔祺深吸一口烟,按灭烟蒂,又抓起了烟盒。
秦岑将自己的一只手按在他手背上,不许他再吸,又说:“我也说给别人听了。”
乔祺缩回手,终于开口问:“别人什么看法?”
秦岑说:“别人都认为很好。”
“为什么?”
“第一,顺口;第二……”
“说。”
“特女人味儿。”
“为什么特女人味儿就很好?”
“别人都说,酒吧这一种地方,本来就应该是女人味儿十足的一种地方。这是某些男人们都喜欢泡吧的理由。不言自明的理由。名称上体现出了女人味儿,使女人感到亲和,就对男人更加有吸引力了,所以很好。”
乔祺趁她不备,迅速将烟盒抓了过去。
秦岑嗔道:“你就不能忍忍吗?不怕得肺癌呀?”
乔祺说:“不怕。不动脑子的时候我能忍,动脑子的时候忍不了。”
他将那一支烟也吸完了,决定地说:“那些看法是对的,就叫‘伊人酒吧’了,一会儿你可以去登记了。”
秦岑问:“不后悔了?你一后悔,更改起来手续麻烦,跑腿儿的是我。”
乔祺说:“好就是好。还改什么呢?哪位朋友替咱们想出来的?得给人家一笔起名费。”
秦岑又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打算给多少?”
结果乔祺对她瞪大了眼睛,那副样子既像刮目相看,又像上了一当。一言已出,悔之莫及。
秦岑走后,乔祺心里不禁犯了一阵嘀咕。他暗问自己:乔祺,乔祺,你这是怎么了呢?明明是自己投的资,工商注册,营业执照什么的,却心甘情愿地任由别人用别人的姓名去办理!倘是亲人,另当别论。可这个女人她不是自己的亲人呀,仅仅是自己凭着感觉就非常信赖的一个女人呀!现在可好,她一提要求,你就答应她占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不答应她不高兴又有什么呢?你怎么就那么在乎她高兴不高兴呢?难道你不知不觉被她逮住了不成?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国内国外,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你见过的多了,你太犯不着了呀!连酒吧名称也是她起的了,你多丢面子啊!这要是有一天她和你闹翻了脸了,反过来说是她投的资,你只占百分之十的股,甚至说你根本没投一点儿资,你已经花费了的五六十万,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吗?那时你又如何跟她理论呢?……
现在,乔祺对秦岑已无任何疑虑了。因为两年来,每个季度,她都会按期向他汇报一次财务情况。一笔笔收支账目,清清楚楚。连哪一天哪一位客人借走了一柄雨伞没还,或失手摔碎了一只酒杯,账目上都有明晰记载。不管真相怎样,她的身份毕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板。请客人吃饭,乃分内之事。但每一次都有发票为据。发票背面,她还必以她那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却又极为幼稚的中学女生般的字体,写明请的都是哪方面的谁谁等人。她一次也没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请过不相干的人们,账册中一张白条也没有。第一年年底,当她提出将自己的红利也转为股份时,他真的有点儿感到她是一个不可轻视的女人了,同时暗暗责怪自己一直对这个女人的认识太肤浅。那一种责怪中包含着俗话所说的防人之心。
“十万多元啊,你可考虑好了。”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如同将丑话说在前边的人注视着一个孤注一掷而且赌注极大的人。
“当然考虑好了。”
她的话说得不动声色,颇有弦外之音。听来带着这么一重意思——我怎么想的你别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表态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里攥着现钱不更好吗?为什么非要把现钱变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这么问。
“因为我看好咱们‘伊人酒吧’的前景。”
她的话回答得倒也实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经没必要再注入一笔投资了啊。”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于你自愿抽回几股,而我用十多万元补入几股。”
“那你还不如干脆说,你想用十多万元从我的股份中买走几股。”
“像你这么说,不是会搞得咱俩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脸还微红了一下。仿佛一个孩子的某种狡猾而又实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谙心术的大人一眼看穿,于是表现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图什么呢?股份多点,虽然分红也多,但我每月以奖金的形式再给你开一份钱就是了嘛!咱俩怎么还不好说?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对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双膝上,一只手臂揽着他脖子,手指玩弄着他耳垂,而用另一只手的中指,刮了他的鼻梁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么便宜的事儿。”
那一天是在她贷款买的那一处房子里,那时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发展到性亲密阶段了。并非她引诱了他关系才变成那样的。公正地说,她从没引诱过他。在他面前,她一向很庄重,言行无懈可击。也许在别的男人们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龄的男人们面前,她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无伤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卖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风情;在他面前,在他们发生性亲密行为之前,她却从没那样过。在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面前,也从没那样过。在他们眼里,她一向是一个虽然具有亲和力,但又言行谨束,拒绝轻佻的女人。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的嬗变,起因实不在她,而在他。是他以一个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蛮力制伏了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当然,后来也是她放弃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并且有些正中下怀,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来。毕竟才三十六岁的女人,毕竟是久违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没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着……
关系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还能有第二种态度吗?不冲别的,冲那一种特殊了的关系,也说不出不同意的话啊。
于是她的股份占到了百分之二十几。
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笔钱买下了六股,于是从下半年开始,她的股份占到百分之三十。后来他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听出,那一笔钱是她仅有的积蓄。
有时候乔祺不由得想——这个女人想要干什么?难道她想要一点儿一点儿的,蚕食般的逐年将“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过去吗?每当这么一想时,他心头会掠过一种不安,同时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话:“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但随即又谴责自己,暗自质问自己,是不是将秦岑想得太计谋多端了。尤其当他们亲爱着时,那一种自我谴责,竟会使他暗觉自己心理太阴暗。压在自己身体下边的,难道不明明是一个温柔缠绵又风情万种,白皙的身体像南方人爱吃的米粉糕一样的女人吗?这样一个令中年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也不太会计谋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说。先享受着她再说。即使她真是一个计谋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计谋暴露无遗再与她计较。之前,他想——对于她这个更多的时候着实可爱,并且还有某些可敬之点的女人猜忌多多,作为男人则未免可鄙了点儿。她乃是近十年中惟一与自己发生性亲密关系的女人啊!与她发生那一种关系的时候,他的感觉异常之好。他觉得。她也是。
……
“三十儿”的晚上,雪后的城市分外寂静。仿佛是电影城的一处庞大的假景地,由电影美工师们从一切方面一切拍摄角度,精心营造出了春节到来前几小时的场景要求。之后清场,单等摄制组来。仿佛只有摄制组一干人等届时到来了,各就各位了,灯光亮了,副导演手持话筒大喊“开机!”,场记在摄影机镜头前啪地夹响了一下场记板,寂静才会被打破,气氛才会格外生动起来似的。仿佛连那一场真真实实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员不辞辛劳遍布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离开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时,七点多了。由于雪大,直接影响了一些“三十儿”晚上照常营业的饭店、酒楼、酒家的生意。往年的“三十儿”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车场是车满为患的。隔着很宽的马路都能望见里边桌桌围客的情形。时代变了,春节的风俗也变了,舍得破费并且也能消费得起的人家多起来了,许多人家的团圆饭已不在家中吃了。但是今年,预先定了饭局的人们,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订单。
远远近近,竟连一声汽车的鸣笛也听不到。
秦岑边走边想,大约整个“三十儿”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来几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后悔照常营业的决定。反正如果酒吧不营业,她要是不打算独享清静,便只能和乔祺待在一起。在她那处单身女人的家里,或在他那处单身男人的家里。
一个单身女人和一个单身男人,只要他们没结为夫妻,那么无论谁待在谁那儿,无论他们各自的住处多么舒适,他们都是不能够感觉到那是他们共同的家的。谁去谁那儿,这一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分得很清的。有时候,一方可以从另一方那儿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秦岑从乔祺那儿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别喜欢的油画;而乔祺从那儿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别喜欢的一具仿古台灯座,但她在他那儿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别人家里,正如他有次对她说:“在你这儿,我怎么总摆脱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种拘束呢?”
多么奇怪呀,哪怕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倘在他那儿,在他的床上,她都尽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发出什么声音来,也不好意思说出那时她最想对他说的话。但如果是在自己那儿,她则放纵多了。
难道只有结了婚,男人或女人才算有一个共同的家吗?
秦岑这么想时,已走到了跨街桥的桥头。那想法使她在桥头站住了。
她对自己那想法认真起来。对于再婚这一件事,她内心里是很矛盾的。
刚离婚的一二年,她不打算这辈子再结什么婚了。回忆夫妻生活,她的体会只有索然。尽管在别人们看来,他们曾是挺般配挺好的一对儿,不争不吵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几年,分明还挺令别人们羡慕的。但她却有一种离婚是求之不得之事的暗自庆幸的感觉。一种终于解除了某种契约的自由之感。如同某些厌倦了公司环境的男女人士,终于盼到了合同期满的一天,于是一去了之。也许在别人们看来,那公司的上班环境还是不错的,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的关系还是融洽的,薪水也还是可观的。但本人就是不想在那儿继续待下去了。并不是因为什么跳槽不跳槽的念头作怪,而纯粹是因为对人生的一种自由状态的渴望。一二年后,她却又想再婚了。那自由的状态虽好,没个人疼没个人爱的情况,对任何一个年龄才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总归是种人生的遗憾。别人也热心地为她介绍了几个男人,她都觉得还不如自己的前夫更适合与自己组成家庭呢。及至和乔祺发生了性方面的亲密关系,她一度认为他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那关系的次数一频,她的想法又改变了。她怕真的成了夫妻,那关系反而不如不是夫妻的时候好了。依她想来,未必会比现在这样更好。而不能更好,日久天长,肯定趋于平淡,进而变得相互不复再有什么吸引力可言,就像她和她的前夫结婚几年后的生活那样。既然肯定如此,何必非要结婚?这一种想法一旦在她头脑之中形成,原本并不能百分百肯定之事,按照她的思维逻辑,似乎便成了百分百肯定之事。所以她从没和他谈过结婚这一话题。他也从未和她谈过。在她,并非有意回避,而是从理智上特别排斥。想过几次之后,再就连想都不愿多想一次了。在他,究竟缘何一次也没和她谈过,她就不得而知了。也没打算知道过。
如果就在今晚,自己对他说:“乔祺,我们结婚吧!”那么他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呢?
他最初的反应会是一愣、诧异、惊讶吗?
他会一时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吗?
他会支支吾吾地说“这太突然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让我考虑考虑”吗?
但最终,她确信,他给她的答复必将是——我们究竟又为什么偏不呢?因为他基本上是那么一种人——如果别人对他的要求是正当而又合情合理的,那么他马上会顺从。
2004年的除夕夜,“伊人酒吧”招牌上的雪却是没法儿清除的,覆盖住了霓虹灯管,使它们的光望去若有若无,朦朦胧胧的,给人一种绰约幽秘的印象。酒吧门前的人行道上,已铲出了一段两米多宽的路面。铲起的雪,培在了路面两旁。看得出,用锨什么的轻轻拍过,齐齐整整,汉白玉砌的一般。右边,还堆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儿,扎着红围巾,意味着是女性。从跨街桥的那一端望过来,眉眼也看得挺分明,不知用什么弄的。秦岑明白,那都是小俊和小婉两个女孩儿的劳动成果。其他女孩都各自探家去了。只小婉和小俊不走,愿意在春节期间为酒吧加几天班,而她们也是秦岑喜欢的女孩儿。她早已承诺要给她们每人发五百元加班费,也算是对她们一年来的好表现的一种变相的奖励。透过酒吧的窗子,可见她们正坐在酒吧里看电视。秦岑低头瞧了一眼手表,八点过几分了,想必她们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她为了避免她们听到,就站在桥的那一端靠着桥栏给乔祺打手机:
“喂,是我,你在哪儿?”
“在路上。”
“怎么在路上呢?”
“那我还能在哪儿?你不是让我今晚去酒吧吗?”
“你……走来?干吗不打‘的’?”
“雪这么深,又是大‘三十儿’晚上,哪儿有‘的’可打呀!”
“这……恐怕你要走四五十分钟吧?”
“那我也得去啊!我要是不去,你能高兴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有点不情愿似的……”
“有什么不情愿的呢?大雪使这个‘三十儿’的夜晚空气多清新啊!像呼吸纯净氧。又这么静,一条街一条街的连个人影儿都没有,我走得很高兴。刚才我还高兴得吹口哨来着呢!再说,总不能让你和两个女孩被大雪困在酒吧里呀!那我于心何忍?……”
“咱们今晚照常营业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呢?你估计会有人来吗?”
“一厢情愿就一厢情愿,没人来就没人来,管那些呢!真没人来更好,咱们就将酒吧当家,反正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地方。哎你在哪儿?”
她犹豫了一下,没实说自己在跨街桥上,而说在酒吧里。
“那你就和小俊小婉一块儿看电视,耐心等我。今天晚上,我要首先向那两个女孩儿公开真相!……”
“什么真相?”
“咱们俩的……关系的真相!……”
秦岑的心不禁怦怦激跳,仿佛那真相一经公开,会使她从此在人前抬不起头,无地自容似的。又仿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而是一种惊喜甚至幸福的感觉充满心房,所以一颗心才怦怦激跳。
“那,你打算怎么公布?”
“简单啊,一见了面,拥抱你,吻你!口口声声叫你亲爱的,搂着你跳舞!……”
“不许!”
她觉得自己脸发烧了,然而对他的话爱听得不得了。
“你说不许就不许吗?”
“咬死你!”
“最好当着小俊和小婉的面儿咬才好,那倒省得我用我的方式公布了!”
“哎真的不许啊!你别粗粗鲁鲁地吓着人家两个女孩儿!”
“你若表现温存,我自然就不必粗鲁。至于她们,都二十多岁了,你以为见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抱亲吻就会被吓着吗?何况我们是她们再熟悉不过的人。”
“但别忘了她们平时就有点儿怕你!”
“那都是由于我们的关系太不自然,才使我在她们面前变成了那样!”
“咱俩的真实关系,你没权力单方面……”她激动而又幸福地喃喃着。
他,却吹起了口哨。居然吹的还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口哨声在寂静无声的“三十儿”夜晚,听来格外清楚,格外响亮,仿佛带有音响效果似的。
“喂,喂,乔祺你正经点儿,你一向可不是这样的!……”
乔祺那边只管不停止地吹着他的口哨,秦岑这里“抗议”性质的话再就没法儿多说,无奈只得将手机挂了,同时嘟哝了一句:“这个冤家!”
她心情一时好得没比。
其实,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是如此这般的。现而今,没爱,对于她们那是万万不行的。但没丈夫,却又似乎倒是件很省心的事……
第四章.1
秦岑走下跨街桥时,又滑了一跤。一进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说:“你们坐吧,坐吧,继续看你们的!”
小俊说:“哎呀经理,你怎么满身雪呢?”——赶紧抓起块餐巾走到她跟前替她拂雪。
她旋转着身子说:“滑了两跤,摔得膝盖好疼。春节联欢会有意思吗?”
小婉一边沏茶一边搭言:“意思不大,我俩闷得慌,刚打开电视一会儿。经理你的茶就放这儿吧?”
她说:“大年‘三十儿’的,又没客人,不看电视解闷儿干什么呢?”
心情好,对小俊和小婉说话的语调,格外亲切。小俊替她脱下大衣,去往她的办公室,挂在衣橱里。再回来时,见她已和小婉并坐着一块儿看电视了。而桌上,多了几小盘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条、果糖和巧克力点心什么的。
三人又看了一会儿电视,彼此陪衬着你照顾我情绪我照顾你情绪可笑可不笑地笑了几阵,就都渐觉无所事事地有些无聊起来。
小婉忽然说:“经理,咱们还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这会儿没事,我和小俊给咱们酒吧增添点儿春节气氛吧?”
小俊也说:“对,对,还有好多小纸灯笼呢!”说罢,也不待秦岑说句话,起身跑往库房,转眼连一只大纸箱也捧了来。
那些窗花,其实就是剪纸,背面预先涂了一层胶,将护胶纸往下一撕,便可大省其事地往窗上贴。秦岑看了几幅,无非鹊雀登枝、娃娃抱鱼、神鹿送财、寿星献桃之类,图案中套剪着“恭喜发财”、“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细看剪工倒也巧妙。至于那些拉花和灯笼,是折叠着的。
小俊展开一个纸灯,取悦地问秦岑:“经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场,初一到初三咱们休息,过了初四就有点儿晚了。”
秦岑说:“好看。亏你俩这么有心,还为咱们酒吧预先买下了这些。总共花了多少钱?我双倍给你们!”
小俊说:“经理,我们不能贪人之功。实话告诉您吧,是那个您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买的!”
秦岑“哦”了一声,奇怪地问:“谁是我看着最不顺眼的家伙呀?”
小婉说:“还能有谁呢?说是那个傲得咱们都不愿搭理他的人呗!”
秦岑又问:“你是指乔祺吗?”
小婉点头道:“他一个多月前就买了,说今晚要亲自来布置一番,给您个惊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为我就那么容易惊喜的吗,可笑之极!”——但正因为是乔祺买的,内心里又是一阵禁不住的高兴。
小俊说:“他还有可笑的事儿呢!”
秦岑又“哦”了一声,故意板着脸问:“说来听听。”
小婉抢着说:“您没到酒吧之前,他打过一次电话,给我和小俊拜年。还说根据我俩一年来的突出表现,应予表扬!”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扬谁也轮不到他呀,确实更加可笑了!”
小俊帮腔地说:“就是!他又不是老板,把自己摆什么地位了!”
秦岑又问:“他还说什么别的可笑的话没有?”
她这么问,是因为心里有几分发虚。万一乔祺这家伙不甘继续再当影子老板,已经对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说可笑话的,不就是自己了吗?
小俊诚实地回答:“他再什么都没说,我俩也不爱多听。”
小婉也说:“我俩是经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啰唆什么呢!”
小俊又说:“他电话里告诉我们,他今晚还一定要来呢!”
乔祺并没透露什么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着脸说:“他最好别来,眼不见,心不烦。”
小俊说:“那经理您把他的联系电话告诉我,我给他打个电话,不让他来!”
秦岑又是一愣,随即掩饰道:“我平时不和他联系,哪儿有他的什么联系电话!他要来就随他来吧。好歹他也算是咱们酒吧的一名雇员,大年‘三十儿’的,人家要来和咱们凑一块儿热闹热闹,我非不许人家来,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吗?”
小婉说:“还是经理会处理关系!多么不讨人喜欢的人,都善于团结他。小俊,经理多值得咱们学习呀!”
小俊说:“是啊是啊,可……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秦岑说:“都派上用场。咱们也不能太辜负了人家对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俩布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吸支烟了。”
于是她就吸起烟来。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随心所欲,你指挥我,我支使你,这个忽东,那个忽西,忙碌开了,而且不亦乐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烟。只在心情特别好和特别不好之时,背着人吸一支半支。她这会儿吸烟,自是由于心情特别好。
秦岑一边吸烟,一边想像自己将小婉小俊对乔祺的议论告诉他时,他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她已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才不当回事儿听呢!莫说是小婉小俊了,就是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儿有一个算一个,再加上所有酒吧的常客都在背后以不屑不敬的话语议论他,他可能还是不当回事儿。他倒不是根本没有自尊到了那么一种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但那其实又非是什么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愿选择的孤僻的生活方式,于是仿佛到了一种说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间活动的动物,根本不在乎人对它们的看法。于是秦岑就进一步想,她得对小婉小俊的话添油加醋,也许才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诧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很少对什么事表示诧异。她只记得他诧异过一次,那是因为她告诉他,有几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现在他们的酒吧里过。他当时诧异地耸起了双眉,然而一双眼睛却眯了起来,充满疑惑地看她。后来她打探清楚了,那一天他们只不过是慕名而至,几个朋友凑在一起聊聊天,并没什么公干。当时他那种诧异的表情像极了梁朝伟回眸睇视的表情,让秦岑爱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那一种难得一现的表情……
秦岑正一个人独自寻思得出神,旋转门一转,乔祺来了。他还拎着一个大提包,里边不知装满了什么东西,看去挺有分量。他没戴帽子,羽绒服的拉链一直拉到上端,一掌多宽的高领护着脖子,连下巴也护住了。他的长发上挂了些霜,仿佛鬓发半白之人,看去历经人生沧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两个仍在忙,都没注意到他进来。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着他往起站了一下,却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势,那意思是坚决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来得及向她走过去两三步,犹犹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刚坐下去又站了起来,望着他退到离她较远处去了。
小婉小俊还是没有发现他。
她抛给了他一个吻,接着指指两个女孩儿。
他摇头,表示要按他的既定方针办。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了两个大大的字是——“听话”。接着,还在空中添写了一个惊叹号。
他不能对她的敏感反应置之不理了。他终于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意思完全明白,并且全盘接受了。
那时,这酒吧里四个人的情形颇有剧情意味,两个女孩各自专注地干着她们的事;秦岑和乔祺却相向而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对方,如同两个武林高手在暗自较量内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戏剧或影视导演导过的一般。
在秦岑这方面,没见着乔祺时,其实巴不得他别理会自己用手机跟他说的那些话,甚至一路走来已根本忘了她说过的话;进得门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前紧紧拥抱住她,吻她,大声对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并且紧接着扭头对小婉小俊两个女孩儿大声而庄重地宣布:“我要娶她为妻!我要和她结婚!”——倘他真这样,她也会当着小婉小俊的面热烈地吻他,同样大声表白:“我愿意!我愿意!我早就想和这个男人结婚做他的妻子了!”——那么,什么谁股份多谁股份少呀,什么谁是真正的老板谁只不过是名义上的老板呀,什么结了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呀,什么别人们的看法如何呀,总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来掂量去的心理障碍,就会全部烟消云散统统见鬼去了。但乔祺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在酒吧这个特定环境里,她的本能却又屈从于两年多的时间内在众人面前表演惯了的习性,一味作出着相反的反应了。而她内心里却在急切地对他说:“别管我怎么样呀你这个傻家伙!你还呆呆地站在那儿干什么呢?赶快过来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这个男人!在你的或我的床上时,你表现得怎么不这么老实这么听话?!……”
在乔祺方面,没迈进酒吧没见到秦岑时,也是将他的决定想像得特别容易实行并且会实行得情绪特别热烈特别饱满特别激动可以一气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机和秦岑说过话后,已感到自己单方面之决定的合理性,正受到着严重的质疑了。是啊是啊,结婚非是一厢情愿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么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酒吧门前,原本十分坚定的决心,已动摇没了七分,仅剩三分犹存了。而那三分,进得门后,是经不住秦岑那一种表示的阻击的。彻底瓦解,实属自然而然之事。
乔祺猛地高叫一句:“我来了!”
秦岑望见,他刚进门时明亮明亮的双眼,随着他的话音落地,眼神倏忽地黯淡了。
小婉小俊,这时才发现他的存在。她们从不同的两个方向望了他几秒钟,谁也没说什么。接着,她们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望向了秦岑。
秦岑端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地说:“来了就来了嘛,这么大声地喊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我们还得都赶紧向你请安呀?”
话出口前,她想将她的话说出玩笑的意味。她觉得她是该跟他开开玩笑的,借以补偿他的心理必会感到的沮丧。可话一出口,却连自己听来也变了味儿。无论如何不能说是玩笑,而只能说是嘲讽了。
乔祺呆愣片刻,将头一低,自言自语:“大年‘三十儿’,我踏雪而来,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都走出汗了,还拎来了一提包礼花鞭炮,没成想你们如此冷淡地对待我。”——说完苦笑,径自走向一把椅子,默默坐下,掏出了烟盒。
秦岑望着他,主动又说:“没谁成心冷淡你呀,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话,你千万别想到别处去。哎你看小婉她俩将拉花那么拉上了,好看不好看?”
那会儿,小婉小俊两个,已完成了她们的任务。所有的窗花都贴在玻璃上了,所有的拉花都拉开在空中了,所有的灯笼也都这儿那儿地挂起来了——酒吧里一派喜气。
乔祺说:“很好看。”
小婉这时才开口道:“刚才我俩和经理还念叨你来着,经理说了好几句表扬你的话。”
乔祺的目光望向小婉,什么都没再说,笑笑而已。
小俊也说:“真的,我作证。”
乔祺的目光又望向小俊,仍不说什么,按着打火机,深吸了第一口烟。
秦岑离开坐位,走向他放在地上的提包,蹲下拉开来看了看,望着他问:“咱们酒吧在禁放街区,你真打算放呀?”
他默默点了一下头。
秦岑就直起身说:“那咱们就放。这么深的雪,就是惊动了派出所的人,等他们赶来咱们也放完了。无非就是罚款,让他们罚就是。我跟他们都很熟,谅他们也不至于太难为咱们。”
乔祺却只吸了几口烟就不吸了,按灭在烟灰缸里,起身道:“我得去冲个澡,一身汗不舒服。”
秦岑说:“天冷,得接出好多凉水才行,那我先去替你把水温调好。”
她说着,脚步已移动起来。此时的秦岑,已敏感到乔祺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如果因为她对他的态度,似乎解释不通。只要是在酒吧里,不,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第三者,她不一向是不冷不淡地对待他的吗?他对她的态度也一向如此呀。这本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啊。纯粹是作秀给别人看的啊。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就表现得那么委屈那么难以承受了呢?也不能因为今天是“三十儿”,今天他来时决定了什么,而她一时还转变不过来,他就认为是她伤害了他呀。这不公平嘛!不管小婉和小俊会怎么看她,她不想像从前一样不冷不淡地对待他了。她想和颜悦色真情实意地对待他了。如果今天晚上是她大错特错百分之百地错了,那么她想纠正她的错误了。
但是小俊却说:“经理不必您亲自为他服务,我去!”
那女孩儿言罢,已抢先去了。
这一表现的机会也失掉了,秦岑望着乔祺,内心里只有徒唤奈何。那时她的目光温情脉脉,满含着请求原谅的诚意。
可惜乔祺却没有也望着她。他脱掉羽绒服,搭在椅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往洗浴间走去了。
秦岑站着发了一会儿愣,用手势将小婉招到跟前,低声吩咐:“我办公室的衣橱里,有一件男人衬衫。你去找出来,让他换上。冲完了澡,还穿汗湿了的衬衫,那不照样是不舒服吗?”
她说时,小婉一直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显然的,那女孩儿十分不解她这位经理怎么忽然一反常态,对怪人乔祺大为体贴起来了。也许,还疑惑于她为什么会保留有一件男人的衬衫。
等小婉遵命离去,秦岑走回自己坐过的椅子那儿缓缓坐下,抓起桌上的烟盒,吸着了第二支烟。
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自己这个女人,和乔祺这个男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双方几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体是多么贪恋她的身体啊!她的身体又是多么渴求和他的身体肌肤相亲,销魂做爱啊!那才算做爱呀!为了那样的一次做爱,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可一旦在人前,却又要假酸捏醋的,仿佛是世界上两个最难以相处的人似的!仿佛他们的身体之间的关系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关系似的。怎么会成了这样子呢?这有多别扭呢?以前还不觉得别扭,还惟恐在人前做戏做得不像,露了什么马脚。可近来,尤其是结婚不结婚的迷惘念头在自己内心里产生了以后,做戏倒是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了,却越来越强烈地觉得别扭了。又别扭得继续的在人前做戏,似乎成了一种强迫症。倘各有夫妻,还则罢了。可他和她都是所谓单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样的啊!别扭不是明摆着自找的了吗?
秦岑心里竟有几分难过了。一行泪已淌在脸上,自己还不知不觉。
“经理……”
一扭头,见小婉站在对面。
“经理,是这一件吗?”
“对。就说我请他换上。”
“我说了……”
“他不换?”
“他……”
“他怎么说?”
“他说……他说……”
“讲啊!你吞吐个什么劲儿呢!”
“他说……他穿不惯别人的衣服,哪怕是别人没穿过的……”
“什么别人的衣服不别人的衣服!”——她夺去那件还包装着的衬衫,想要亲自给他送。并告诉他,那是她为他买的,名牌,原本打算作为春节礼物送给他的。
可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将衬衫往桌上一丢,有些生气地说:“他不换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衬衫后说:“经理,您没事儿吧?”
她瞪着那女孩儿说:“我会有什么事儿?”
“可是,您在流泪……”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湿了,反应敏捷地说:“大年‘三十儿’的,没什么事儿值得我哭!
你没见过别人自己吸的烟熏了自己的眼吗?”
“没……见过的见过的!刚才他没来时,咱们三个多高兴,有说有笑的!讨厌的家伙,经理你甭跟他一般见识……”
“别啰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几乎要发火了。那诚心“谏言”的女孩儿,顿时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噤若寒蝉。她平常并不多嘴多舌,她的老板也未如此这般厉声厉色地训斥过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板哪一根神经,简直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分明的,那样子是快哭了。
秦岑见她表情可怜,暗责自己不该言语呕呕地吓着了她,遂起身双手捧住她脸,在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柔声细语地又说:“别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啊,到这会儿还没来一个客人,兴许就整夜一个客人都不会来了。那么,今晚咱们的酒吧就等于是咱们的家对不?咱们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过‘三十儿’,谁也不许冷落谁,更不许惹谁不高兴。我带头,大家说话都要和和气气的,明白?”
小婉脸上的表情这才松弛,诺诺连声,从桌上拿起了那件衬衫……
乔祺冲罢澡,走回座位刚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来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亲昵地问:“乔老师,咱们四人玩扑克呀?”
乔祺的情绪似乎也好了点,奇怪地问:“小俊,怎么叫起我老师来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后,总叫你乔老师了,你高兴不?”
秦岑则没事儿找事儿地在重吊一只纸灯的高度。乔祺望她一眼,心下明白,自嘲地说:“我不过是个会摆弄几件乐器的人罢了,怎么当得起老师二字呢?你们要是非想对我表示一份尊敬,那还莫如叫我乔师傅。”
小婉格格笑了起来。
秦岑将那一只纸灯吊好在她觉得满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装出刚才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问:“你这孩子,什么事儿使你笑成这样儿?”
小婉忍笑指着乔祺道:“他让我们以后叫他乔师傅!”
秦岑摆正椅子,又说:“那也值得你笑?”说罢,自己也扑哧笑了,自说自话地又说:“工匠人才叫师傅呢!对他,你们早该称大师了!”
于是小婉小俊两个,对乔祺左一声“大师”右一声“大师”地叫起来,直叫得乔祺不自在了,红着脸说:“好啦好啦,我都是你们父亲辈的人了,别拿我开心了。刚才你们谁说玩扑克来着?趁着没客人光临,咱们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调地说:“乔大师,小丫鬟正等着您这句赏脸的话呢!”说着,背在身后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点儿把咖啡杯撞翻了。
乔祺一本正经地说:“多悬!下次再这么无礼,大师可要家法侍候的。”
小俊吐了下舌头。
小婉对乔祺鞠躬道:“那么大师,劳您驾,请转移到经理那边去吧?”
乔祺起身,秦岑道:“大师已经责怪了,你们还敢劳大师的驾呀?我识相点儿坐大师那儿去吧!”
于是走了过去。
两个女孩兴致勃勃,居然坚持要打对家。
自然是秦岑和乔祺一对儿。
她说:“这样吧,你俩输时,每把牌各输一角;我和大师输时,每把牌各输一元!”
乔祺笑道:“看你们经理,大方得多么小气!那么,她按她的一元输,我却要按十元输!”
小婉小俊两个,喜笑颜开,便又说些成心逗秦岑和乔祺乐的半真半假的话。乔祺左耳刚听完一通奉承他“乐善好施”之类的甜言蜜语,右耳接着听,显出一副高兴极了的样子,看着秦岑征求意见地又说:“经理,今天‘三十儿’,难得大家这么高兴,我再勇敢点儿,按二十元输吧?”
小婉小俊两个,就拍起手来,齐叫:“好呀!好呀!”
秦岑笑道:“收着点儿吧您那!这么大个男人了,俩女孩儿一哄就找不着北了,也不怕人笑话!”
小婉说:“经理,我们不笑话他!”
小俊说:“经理,您要是怕他输得太惨了,那就你俩都按十元输吧!你们两个高层次的人士一伙,把把输的兴许还是我俩呢!”
秦岑忍笑道:“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怕你们两个女孩子赢一晚上从此上瘾,以后有了爱玩赌的坏习惯。”
小婉小俊两个又齐说:“不会不会!”
乔祺洗好牌时,输法形成了一致——乔祺还是只按十元输,秦岑也一样的输法,两个女孩每把牌各输一角不变。
同样的空间,被窗花、拉花、纸灯一布置,再被四个人的欢声笑语一烘托,气氛特别温馨。外边大红灯笼的一环红晕映进酒吧,正巧映在他们那一张桌上,将四人的脸都映红着,仿佛四人都微醉在此时此刻的温馨里了。秦岑心生出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主妇,乔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是自己的女儿;又好像自己这一个家庭主妇,是家庭的惟一权威人物,别说女儿,连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处处维护自己的地位并尽量取悦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儿”还要照常营业,要多留住几个女孩儿,不图别的,图在自己酒吧里过“三十儿”的人气。明年的“三十儿”,说不定她和乔祺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妈妈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两个来小时,乔祺说他还没吃晚饭,饿了。小婉小俊两个,已赢了一大堆钱,估计有三四百元,怕已经赢到手的钱再输回去,就一个说也饿了,一个说要负责煮饺子。
四人吃罢饺子,再打开电视看时,春节联欢晚会已近尾声。
小婉说:“咱们放礼花去,放鞭炮去!”
小俊和乔祺,便都看秦岑。
秦岑说:“乔老爷,那你就带她俩放,我做看客。”
乔祺说:“遵命。”
看着乔祺带领小婉小俊两个在酒吧门前的雪地上摆礼花,挂鞭炮,秦岑心中那一种主妇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涌满胸间。此时此刻,她觉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处家了。而在乔祺的住处,她就没有过同样的感觉。至于为什么?她又没法儿自己对自己作出解释。当礼花在夜空美丽四射,小婉快乐得手舞足蹈时;当挂在树干上的鞭炮响起来,小俊夸张地抱头鼠窜,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时;当乔祺的手轻握着她的一只手,二人共同蹲下身点放一盘礼花,而她由于胆小,像小孩一样隐蔽在他背后以图安全时,她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过春节的快乐。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像小学生的第一次春游一样,早已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了。以为再也不会重现了,然而却又从记忆的最底层透出来了。她十分清楚,倘这个“三十儿”晚上独自待在自己那崭新而又舒服的独身女人的家里,她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此时此刻这一份儿难得的快乐的。若乔祺到她那儿去陪她,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除了亲爱和做爱,细细一想,又不会不同到哪儿去。她去他那儿陪他呢?横竖还不是一样的吗?亲爱难以为继,做爱差不多变成了一种生理需要。而此时此刻的快乐,今天再现,明天又该到哪里去寻觅?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么?她快乐而又忧郁。不完全地快乐着,屡挥不去地忧郁着。
礼花美丽过了,鞭炮响过了,酒吧门前归于寂静。两侧洁白的雪地上,布满了四人混乱的脚印,落下了一层纸屑。悬挂在树枝上的鞭炮的遗骸,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像一条死去的大赤链蛇。
秦岑说:“扯下来吧。否则,明天被人看见还公然挂在那儿不好。”
乔祺就将它扯了下来,之后朝小婉小俊两个一挥,吓得她俩吱哇乱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从认识了乔祺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大声又那么“坏”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了。
她说:“把那些东西都用雪埋起来吧,咱们别成心做坏榜样似的。”
乔祺说:“对,对。只要您说得对,我们就照您说的办。”
于是带头和小婉小俊两个,也不用工具,就用双手,扒开雪层,掩盖那些放过的礼花和鞭炮。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帮着用手埋。四人就像四个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证改变犯罪现场似的,七手八脚地忙乎了一通。
他们回到酒吧里,手都冻红了。各自洗过手后,小婉小俊又想看电视了,秦岑和乔祺不想看电视,都说想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儿。乔祺从提包里取出了几盘碟,说专为她俩挑选的爱情片,肯定是她俩喜欢看的。两个女孩便又决定不看电视了,拿了碟到秦岑的办公室看去了。
整个营业厅只剩下秦岑乔祺二人时,他们反而觉得不自然起来,相互注视,都有重要的话讲,又都欲说还休。
秦岑就笑了。
乔祺低声问:“你笑什么?”
秦岑的脸微微一红,反问:“你不觉得咱们今天晚上的表现都很可笑吗?”
乔祺沉吟了一下,又问:“那要看你说的咱们是指四个人,还是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后,仰脸瞧着乔祺,悄悄地说:“当然仅指你我二人,关人家小婉小俊她们什么事呢?”
乔祺也在她对面坐下,向她伸出双手,避开话题,语调极其温柔地说:“看你双手冻得现在还红着,我给你焐焐。”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红着,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了他手上。而乔祺双手合拢,如同贝的双壳似的,将她的双手包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温暖,从他双手的手心传到了她的两只手背上,接着传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岑的语调也极其温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听来,使她觉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郑重地问她而一直顾虑种种不便当面直问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非常诚恳地说:“问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不可以问我的问题吗?”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对她进行研究的意味儿。仿佛一位心理医生在非问不可时向自己的病人发问。
她的脸又红了。
她企图抽回她的双手,但他反而将她的双手捂得更紧了。如同他的双手是铐,而她的双手被铐住了。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后,又向你提出过别的什么要求吗?”
她的语调变了,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温柔。
他摇头。
“你要是实在觉得太吃亏了,那么我全部放弃,一股也不要了。我干脆只变成你雇的一位经理好了,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起初那样,那我倒也少操许多心了!”
她已开始在说赌气的话了,然而又不无认真起来的成分。
他仍摇头。
“你摇的什么头呢?被我说中你的真实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说赌气的话,而且是在说有点儿尖刻的话了。
“秦岑,你误会了。”
乔祺的脸竟也微微红了一下,果然被她点到什么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记得少数几次他在她面前脸红过,因为她夸奖他在酒吧里在众人睽注之下伪装得毫无破绽,或因为他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聪明地用万能胶替她粘一只裂开了底的拖鞋,结果将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
“那你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眯起了双眼,似乎那样她的目光就更能看透到他的内心里去了。
“我的意思是,对于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的人生,超越阶段地说,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如果只允许你做一次选择,你获得了什么你就对人生再无奢求了呢?”
他说完,仍那么目光凝视地瞧着她,头却微微低了下来,并用他的双唇轻触她的手指尖儿。她的几个手指尖露出在他合捂着的双手之外,由于血液回流受阻的原因,呈现着一种玫瑰色,看去像几个小小的玫瑰花骨朵。而他抬起头后那一种瞧着她的样子,则像一只草原雄狮瞧着一只羚羊,虽然只消一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扑倒她,却并不打算那样,只不过对她发生了某种研究的兴趣而已。
秦岑第二次抽自己的双手,而且到底被她抽出来了。她反将他的一只手捂住,表情严肃地说:“我能仅用三个字回答你包含了那么多意思的问题,你信不信?”
他说:“我洗耳恭听。”
而她说:“我要你。”
“我已经是你的了,正如你是我的。”
她摇头。
“我想你不至于怀疑这样一点,除了你,两年来我不曾与任何一个女人有情感之染。并且我确信,你对我同样做到了这一点。”
“我要你成为我的丈夫。”
“……”
“我要你和我结婚。”
“结婚以后呢?”
“我要为你生一个孩子!”
“再以后呢?”
“我们再开一家连锁酒吧!”
“我们已经有两家连锁酒吧了。”
“我不满足只有两家。”
“再再以后呢?”
“……”
“让我来替你回答——你会产生开第四家连锁店的念头。甚至,会雄心勃勃地投资房地产。如果一帆风顺,会搞一家上市公司……”
“对,对,这正是我的想法。”
“可,如果一败涂地呢?”
“事在人为。你干吗总往坏处想呢?”
“可,即使我们不结婚,你要再开一家连锁酒吧,我也不会反对。”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那,我只不过仍是你的合伙人,兼做……”
“说下去。”
“兼做你的经理。当然啰,那时我公开的身份该是你的总经理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她说:“我们这是扯到哪儿去了!”
他却说:“你刚才说的并非你的心里话。你心里想的是,你只不过仍是我的合伙人,兼做我的情妇。”
“你胡说些什么呀!”
她双手一甩,将他的手甩开了。
“对?还是不对?”
“不对!”
“你别生气。你到底要什么?其实,这个问题也是我无数次问过自己的问题。不是在大年‘三十儿’偏偏用这样一个问题使你难堪,而是诚心诚意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
“近来我对人生是如此悲观,寻找不到一种值得我追求的意义。我常想,年轻人之所以令人羡慕,有时还在于他们的追求目标不但是接二连三的,还都是必须的。什么目标一成了必须的,人追求时就有动力了。比如对大部分年轻人而言,学历、学位、职业、高薪、房子、车子、存款、爱情、婚姻……这一切一切对于他们都是必须的,所以无论他们正处于什么境地,追求起来都是一往无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动。哪怕只为追求以上一两方面,他们往往也会不遗余力,锲而不舍。而你我这样的成年人,与他们是多么的不一样啊!……”
“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
秦岑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认真又如此忧伤的状态和她说话。使她觉得,仿佛他的忧伤也包含有对她的某种失望似的。这进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有点儿惴惴不安起来,又有点儿希望他说下去。因为他从没跟她说过那些内容的话。以往他们在一起,除了说些彼此亲爱的话,再不就是相互逗乐开心的话,或关于酒吧经营方面的话。而他现在说的话,似乎对于他和她,都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似的。尽管她还不清楚意义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着羽绒衣那边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烟了。
她从自己兜里掏出了烟,取出一支,递到他嘴边。
他刚叼住烟,她又掏出打火机,替他燃着。
他吸了一口,轻轻吐出一缕烟雾,疑惑地问:“你也吸烟?”
她说:“偶尔。”
她再次脸红,接着又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吸烟,我保证从今以后一支也不再吸。”
“你这样年龄的女人,偶尔吸一支烟,不该视为什么恶习。我只是奇怪我们相处两年多了,竟一次也没见你吸过烟。”
“我以为你会不喜欢,所以从来不敢当着你的面吸。”
她的语调又变得极其温柔了。她说的是真话。一想到两年多来,为了使他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她所做的种种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将脸一转。
“我爱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为和你有过的亲爱关系而对人生不抱遗憾。”
他的话庄重而又真挚。
“你今天是怎么了呢?大年‘三十儿’的,你尽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呀!”
他的话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温馨起来。她再次凝视着他,重新落座。
“我爱你。苍天可以作证,我对你毫无虚情假意。”
“知道的呀。”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许娇媚的样子。
“你在别人面前端庄自重,你将你天生的风情种种给予过我。你擅长情爱而又不水性杨花。你就是男人们常说的那种集母性、情人与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刚才在说什么,一味儿称赞起她来。
“好啦好啦,你就别让我在你面前一再难为情了”——她眼角挂着泪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着他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我,是什么样的成年人?我要听你的高见。”
他弹弹烟灰,深吸一口后,迎住她温柔的目光说:“事实上,你和我这类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不往下说了,将指间那一支烟像一炷香似的笔直地竖夹着,注视着,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她将他的话寻思了一会儿,不解地追问:“我们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迷惘,这可是我们成年人对小青年的说法。”
“是啊。但他们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们中大多数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所以他们一味追求那些东西,有时显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追求的已经不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处,你有一处。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以单身男女而言,我们各自住着那么一套宽敞的,装修得像酒店套间一样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近于奢侈的。”
她点头。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车子,如果我们想买,你买得起,我更买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买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笔,我也有一笔。我们合伙经营的这酒吧生意很好,我们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经常暗问我自己,今天也当面问你——到底要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还要什么?如果我们确乎什么都不打算再要了,极其知足了,我们的人生也就再没有了什么能动性。如果还要,又究竟还要什么呢?别墅?‘宝马’‘奔驰’那类名牌车?还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么,我们还要的真是人生必须的、基本的东西吗?连结婚这一种事,在我们之间都成了可结可不结的事……”
她张了一下嘴,做出急于反驳的样子,而他及时竖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有几次我想对你说,嫁给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对我说,让我们结婚吧。可我们又为什么都没有对对方说呢?在我这儿,是由于连对结婚这件事也感到迷惘,觉得不结婚也挺好,起码没什么特别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饰我们的真实关系,正如你也配合我。我们相互配合得多么好啊,简直可以说像两位优秀的演员。起初我觉得内心里别扭极了,找不到我们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可后来我在人前作假已成习惯,再也不觉得别扭。已经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点儿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说出了你的状态。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恋我们现在这一种关系了。因为我们如果结婚了,我们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们一样了,没什么区别了。而现在这样,你也会承认的,却似乎更能使我们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驳他,可是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进行反驳。只不过心里那么想了一下而已。因为他说的差不多是事实,难以反驳。她觉得,他仿佛是一位医生,正在对自己作诊断。也在对她作诊断。对他们各自患了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
第四章.2
而他,只顾背台词般地说着,已忘了吸烟。
她从他指间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看,亲爱的,事情反倒成了这样——明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一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碍我们结为夫妻,我却一遍遍地要为结婚找到一种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结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着一只提包,踏雪走来时,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我们应该结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为你一定特别希望那样,所以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可我一进入咱们的酒吧,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太一厢情愿了……”
和他刚才的语调相比,他这会儿的语调,竟连点儿忧伤也听不出来了。而这使她自己格外地忧伤起来。“亲爱的”三个字,在秦岑听来,仿佛具有某种暗讽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话,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刚见到你时的态度,那么,我现在向你认错行不行?高兴起来亲爱的,像咱们玩扑克牌时那么高兴,像你在外边放礼花放鞭炮时那么高兴吧。求求你,亲爱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
她和他相反,将“亲爱的”三个字说出特别缠绵的意味,语调是请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说:“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
她周身一阵发冷。
“真的,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此刻,我内心里忧伤到了极点。我们,我觉得,我和你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已经无忧无虑起来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经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们中的某些,只见年轻人们迷惘着,有时还要杞人忧天,对年轻人的迷惘大发议论,却不太能有谁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比他们活得更迷惘。也没有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实还没彻底醉。因为他们嘴里还在说着,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经醉了。嘴上还能这样说着的人,足以证明他还没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没醉而已。这有点儿像现在我们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脸上喷一口冷水,便会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说着,我还能喝,拿酒来,再喝几瓶我都没事儿!我什么时候喝酒喝醉过呢?但其实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着,那么站都站不住了。这有点儿像你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层的。我们已经快被彻底地物化了。我们之所思所想,所历所为,除了与钱有关,几乎已经与别的一切都无关了。我们已毫无浪漫的心情可言。对于我们,浪漫已成了时尚的代名词。我们已变得无暇关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须的吗?我们是不是正在为年轻人做很坏的榜样呢?我们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国的年轻人统统都学我们,他们就会统统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够了!乔祺你有完没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恼火来得太快了,就像神话里的妖魔鬼怪出现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来不及凭借理智的力量镇压住它。手掌拍过桌子后,震得一阵发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连自己也吃惊了,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会对他拍起桌子来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只见到过别人对别人拍桌子,偶尔有几次别人也对自己拍过桌子,可自己却一次也没对任何人拍过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没发现小婉或小俊的身影。侧身听听,一片安静,只有她的办公室那儿传来隐约的音乐声。知道小婉小俊还在看碟,并不会偷听到她的话看到她拍桌子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再回过头来看乔祺时,见他已站起,无声地往他最初坐过的椅子那儿走。
她快步抢到他前边,转身拦住他,双眉一挑指着他又说:“你凭什么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训我的?我对你究竟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没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这么好吗?”
他微微一笑,语调平静地纠正道:“咱们的酒吧。”
她意识到自己指着他以那么不客气的言辞跟他说话实在是有些过分,于是立刻放下了手臂。虽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径向他举起并直指过他以后,似乎便不再是属于她自己的了,无论在身前还是在身后,都显得是自己身体很多余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后一下,始终不知该将那只手臂怎么样才自然些。最后她干脆将双臂交抱胸前,将举起过的那一只手紧紧夹在另一边的腋下,如同夹住一个只对自己熟悉而对他一点儿都不熟,非但不熟悉还充满了敌意,若不紧紧夹住就会猝然蹿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几口的不大却挺凶猛的活物似的。
双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说:“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儿我没工夫陪你一道去吗?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现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吗?按你的想法玩上一个月,是你的损失大还是我的损失大?这个账还用我来教你算吗?不就是你想把中国的名胜之地都旅游个遍而我也没时间奉陪吗?凭什么你认为我有那份儿义务呢?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认为我没有!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还分不过来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事所带给她的那些烦愁,此刻一股脑儿同时包围住了她——跌惨了的股票、月月须交的购房按揭……它们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时包围住了她,而且还都朝她张牙舞爪恐吓她……
她肘部一松,被紧紧夹住着的那只手获得了解放,又举了起来。他误会了,以为她又要指着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着自己。其实她只不过是想挥舞一下那只手,觉得那样会将那些怪形魔影挥得无影无踪。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还将她向自己怀中轻轻一扯,结果她猝不及防地倾倒在他胸前了。他轻而易举地将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后,同时用他的另一条手臂紧紧搂抱在她腰际,将她的另一条手臂箍得动弹不得。
他的脸颊贴向了她的脸颊,她感觉到他刚刚长出的锐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凑着她的耳悄声细语地说:“我什么也不凭,就凭我认为你爱我。”
仿佛他说出的是一句咒语,她顿时变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动不动,乖乖地任他那么搂抱住。她以为他紧接着会亲吻她。她微微扬起了脸,微微绽开了双唇,预备迎合他的亲吻。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她的双耳也还是本能地高度集中着精力,注意地倾听是否有小婉或小俊从什么角落发出的窥视着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也没听到,一片静谧,连刚才隐约的电影音乐也听不到了。
然而他没吻她。他也一动不动。他的下颏抵在她肩上,他的脸颊偎贴着她的脸颊,似乎就那么睡着了。她忽然悟到,无论对于男人还是女人,拥抱或被拥抱,有时是同一回事,满足的是同一种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这会儿,表面看起来,是他在拥抱着她,她被拥抱着;而实际上,真正通过拥抱获得到心灵抚慰的,也许更是他吧?要不他怎么会像一个生病了发高烧了的男孩子紧紧搂抱着母亲的胸脯一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呢?……
“放开我!”
她低声下达了一道命令,使劲儿抽出自己的双手,并用双手猛地将他推开了。用力之大,使他接连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着她。
而她的目光望着酒吧的门。旋转门在转,显然有人要进,却又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被困住了进不来。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门前,帮着小心地旋门,片刻将困住的人旋了进来。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郎。
秦岑对人的年龄一向是判断得很准的。可她一时竟看不出女郎的实际年龄了。也许二十二,也许二十三,也许……还不到二十岁吧?总之,若说她是一个女郎,那绝对没说错。因为她浑身散发着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说她是一个女孩儿,那也绝对没说错。因为她也浑身散发着女孩儿才具有的纯洁无邪的魅力。她头发剪得极短,脸庞消瘦清丽,穿一件紧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条的身材看上去尤显纤细。她一进入酒吧,就开始跺踏穿一双布面棉鞋的脚。
秦岑赶紧掏出手绢,弯下腰替她掸鞋面儿上的雪。
她双脚躲着说:“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说:“真对不起!”
她看着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说:“是这儿的门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当初就不该安装这种旋转门的,正考虑换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坏了没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说:“一点儿都怪不得门。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应该将大衣扣扣上嘛。”——回头看着门又说:“安装旋转门是对的。开门关门的,冬天不至于进寒风,夏天不至于跑冷气。好端端的门,何必换呢!我这大衣旧了,卡坏了也不会赖上你们索赔的。”
说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难得您这么通情达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着真好看!”
这会儿的秦岑,已完全进入了角色,似乎将和乔祺之间的别扭忘得一干二净了。
女郎说:“谢谢。”——环视着酒吧,迟豫地问:“今天晚上你们营业吧?”
秦岑说:“营业啊。不营业的话,我早告诉您了,哪儿敢耽误您的时间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来,以表扬的口吻说:“没想到,‘伊人酒吧’有你这么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会不高兴吧?”
女郎她将秦岑当成招待员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转瞬便恢复了一团和气,笑道:“行,行,叫什么都行。您是我们‘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许还是我们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欢迎您。小姐请随我来,我替您选一个好位置。”
秦岑将女郎引到大鱼缸对面的桌子,笑问:“您觉得坐这儿好不好?一边饮点儿什么,一边可以观赏鱼。”
女郎坐下后说:“好。你们的鱼缸真漂亮。你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还善于招待客人。”
秦岑受到接连的夸奖和表扬,反而没了主意。有心将小婉或小俊唤来一个招待那女郎,又恐对方搞清楚她并非什么“吧嫂”而是经理时,不好意思。不呢,那么就得将“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点儿什么呢?”
她嘴上这么说时,心中已经决定了索性就充当一回从来也没充当过的“吧嫂”。平常亲自为客人服务过的,这一点并不使她觉得有失身份。何况她对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种特别良好的印象。知情达理之人总是会很快就获得别人的好感的。又何况是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表,已经快一点了,肯定不会再有人来了。对第一位也将是最后一位客人,自己亲自招待一下不算热情得过分。也许自己这种热情,还会换来2004年全年的好运气呢!无论对于自己或对于酒吧,好运气总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却仰脸望着她说:“我也不知该要点儿什么。我第一次进酒吧。”
秦岑说:“那我建议您来半杯红酒吧,再来一听可乐,兑着饮,口感好极了。”
女郎问:“有这么饮的吗?”
秦岑笑道:“是我们‘伊人酒吧’的倡导,现在全市都流行开了,您听我的没错儿。”
女郎也笑了,乐意地说:“那就听你的。”
“小姐请稍等。”
秦岑转身离开时,心中竟对那女郎的到来充满了感激。由于女郎的出现,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里的人气才又祥和了呀。否则,乔祺和自己之间,这会儿不知将别扭到了彼此多么不开心的地步。她终于又想到了乔祺,用目光四下寻找,发现乔祺正孤零零地悄没声儿地坐着吸烟。她想,暂且还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乔祺想到了自己刚才问过女郎的那句话——“您要点儿什么呢?”——“你到底要什么?”
自己问过女郎的话和他问过自己的话,两句话怎么如此相似呢?怎么意味儿仿佛也相似呢?
“您要点儿什么呢?”
“你到底要什么呢?”
尽管前一句话,是她和小婉小俊们经常问客人的话,但她还是忍不住暗自将两句话进行着对比,并且寻思了一番……
空调机送出的微微热风,使酒吧里暖和极了。
那女郎起身脱大衣时,出乎意料地望见了乔祺坐在角落里的背影。她大衣才脱下一只袖子,犹豫着不脱了。显然是由于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存在,对自己究竟该不该脱去大衣有了种想法,或曰顾虑。她大衣内穿的是一件高领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紧身的那一种,显得两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着她的身影。她单手将已经脱下了袖子的那半边大衣抻开,如京剧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赏地左一转身右一转身照了照自己,无声一笑,还是将大衣脱了下来,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大约她觉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庄,挺美,没什么不妥。
她重新坐定后,左右半臂成一线,平放桌上,一手压着另一只手,望着乔祺背影轻轻叫了一声:“嗨。”
乔祺的背影毫无反应。
她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说:“那位吸烟的先生,我叫您呢!”
乔祺这才朝她扭过了半边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着说:“我给您拜年了!”
乔祺说:“谢谢,我也给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时都没礼节性地笑一下,一说完就转过身去了。
秦岑端着托盘走回到女郎身边,将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说:“小点心和瓜块儿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还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我随时为您服务。”
女郎默默点头,从大衣兜儿里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读物,翻开来便看。显然,她的来由并不在酒,对点心和瓜块儿也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独,才瞭灯而至,踏雪临门的。
秦岑从旁瞥了一眼,见那是一本英文的书。娇小而又清丽的这一个女郎看书的姿势很优雅。
她将那袖珍开本的书拿在左手,擎于面前,用拇指隔开着书页。而她的右手,托着左手臂的肘部,使书稳得像摆在专供阅读的支架上。以那么一种姿态看书,只有养成了长期的习惯才行。而且,也只适于看那么小的一种袖珍开本的书。女郎那隔开书页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专用来隔开书页的,与那袖珍开本的小书浑然天成宛如一体似的。
秦岑忍不住问:“姑娘,还在上学?”
经常光顾酒吧这一种地方的男人们,差不多都喜欢将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视为女郎。仿佛他们这么看待她们,才对得起酒吧这一种地方罗曼蒂克的情调。哪怕她们中某些女子,其实一点儿也没有女郎该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连秦岑也大受男人们的影响,惯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这一个娇小文静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问她,更忍不住脱口说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脸看起来简直还是一个女孩儿嘛!她使秦岑倏忽间回忆起了中学时代的自己,洁身自好,一尘不染,点脂不沾。清纯。
女郎抬头看着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问:“在对面的大学?”
女郎摇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不过我昨天晚上刚在那儿的招待所住下。我是为了找人从国外回来的……”
“哪一个国家?”
“美国。”
“在美国读书?”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忧郁的一种微笑。
刹那间,秦岑忽然对这女郎产生了相当强烈的羡慕。甚至也可以说,产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轻真好啊!出国留学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无论如何已不算年轻的年龄,心情不禁怅然。
“那……考什么学位呢?”
“已经……快读完了博士……整个招待所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如果你们要关门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语调很是伤感。
“姑娘,随您愿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请自便,我不打扰了……”
秦岑理解地说完她的话,转身离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姑娘,因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独之境,这真是有点儿令人同情。
于是秦岑觉得,自己对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仿佛被对她的同情彻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两个,熬不住,已经回到她们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里只剩下三个人了——女郎安安静静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书籍;不时饮一小口兑了可乐的红葡萄酒,或吃一块点心、瓜块儿。乔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样,背依着吧台的圆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如此这般情形过了十几分钟后,乔祺一声不响地站起身,从秦岑面前经过,走到摆放乐器的橱柜那儿,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担心乔祺拉起琴来,会影响了女郎看书,遭到抗议。那么一来,气氛就尴尬了。
女郎仍在看书,还未注意到乔祺的举动。
秦岑再将目光望向乔祺时,乔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别想在此时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根本没考虑秦岑或那女郎这会儿喜欢不喜欢听到琴声。
乔祺刚试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极小的声音说:“人家那位姑娘在看书呢?”
乔祺经这一提醒,不由抬头向女郎望去。
女郎听到了那一声琴音,也正抬头望向乔祺。
她合了书说:“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为了消遣寂寞才带本书来的。”
女郎说完,就合了书,两肘支在桌上,双手捧腮,做出准备一心一意欣赏的模样。
乔祺收回目光,仰脸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并不反对,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秦岑也就识趣地默然退回吧台那儿去了。依然靠着圆柱,目光出神地瞪着一只离她最近的纸灯。
乔祺拉的是《红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将大提琴拉出一种亦忧亦怨,如诉如泣的旋律,听了让人直想落泪。
当他再起一段时,秦岑和着琴音小声唱了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小村庄的寂寞和荒凉……
秦岑是按着歌曲的节拍唱的,乔祺却仍按自己的情绪有意放慢着旋律,并不主动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罢,拉的拉罢,前后差了整整一个音节。秦岑结束在先,乔祺结束在后。
女郎轻轻鼓掌,由衷赞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过你俩不够配合,我没听够!”
秦岑对女郎报以一笑。
乔祺却对她俩谁也不看,调了调弦,又拉起了邓丽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来。同时,内`心又一次涌起了对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说没听够,乔祺也许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过他们二人之间的声乐配合,消除一个小时前那场谈话遗留下来的不快的心头阴影。
二人同时结束,女郎又一次轻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报以一笑。
乔祺却还是对她们谁也不看。女郎说时,秦岑甚至目光敏锐地发现乔祺皱起了双眉,脸上显出一种厌烦的表情。幸而女郎离他较远,又在他侧面,看不到他那种表情。不知为什么,他站了起来,拎着弓琴向橱柜走去。秦岑以为他就此作罢了,望着女郎无奈地耸耸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满足,缓缓地又翻开了书本。
殊料乔祺放回大提琴,却取出了萨克斯。当他坐下自顾自地吹起萨克斯时,秦岑又只有背靠圆柱,瞪着纸灯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总之听来还是忧郁的那一类。就是知道,会唱歌词,她也不想唱了。和着萨克斯唱歌,不是那么回事。再说,也许仅是一首曲子,没有什么歌词。
女郎却似乎对那首萨克斯曲极为熟悉。她起先双手捧腮,目不转睛地望着乔祺,全神贯注地听。听了一会儿,起身坐到离乔祺较近的地方去了。又听了一会儿,坐到离乔祺更近的,摆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换坐位,显然不仅仅是被萨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乔祺本人所吸引了,那会儿心目中仅有他一个人了。至于秦岑这一位唱歌唱得很专业的“吧嫂”,对于她仿佛已不存在了……
乔祺停止吹奏,好一会儿仍沉浸在那结束了的萨克斯曲中,低垂着头,找不回情绪似的。
“哥……”
秦岑听到女郎的声音,奇怪地扭头看她,见她已经站起,一副无比激动的模样。
乔祺却并没听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缓缓站了起来,将萨克斯管横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乔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声。
乔祺的目光这才终于向她注视,他的双眼顿时一亮!
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几乎是一眨眼间,那小巧玲珑的人儿,已扑在乔祺身上了。不是投怀入抱的一扑,而是整个人扑在了他身上。就像《动物世界》中小猩猩紧搂在大猩猩身上那样!也像外国电影中女郎扑在她们的情人身上。双臂围揽住他的脖子,而两条腿像铁环一样,盘在他的腰际……
那一时刻乔祺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么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着,垂着两臂,低头瞧着贴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头,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仿佛心里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动从他身上下来,那么无论她那么样扑在他身上多久都不会掉下来,根本用不着他托抱一下……
几秒钟后,秦岑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挣扎出来了。她认为她应该也有权作出必要的反应。于是她轻轻地干咳了一声。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还能作出什么别的反应。
随着她的咳声,乔祺的头微微向她转了过来,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对她说:你都看见了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秦岑狠狠地瞪视着他,也用目光对他说:你装傻!当着我的面一个女孩儿居然跟你这样子!你该怎么办还用问我吗?该怎么办你快怎么办呀!……
乔祺却怎么办也不怎么办,似乎他就该那样子像一截树干似的,任那像一只小猴子似的姑娘赖在他身上!
秦岑生气地将脸一扭。
她是真的生气了。这成什么样子嘛!再有涵养的一个女人也要生气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猴子”的声音拖着哭腔。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将一只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声响丝毫也没能影响那“小猴子”继续赖在“树干”上!
忽听乔祺“哎哟”叫起来。
她抬头看去,见“小猴子”在咬乔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转圈儿。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说,之后在他身上哧哧笑。这时乔祺终于知道他该怎么办了。
啪!啪!啪!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连打了三下。
“下来!你给我下来!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是恶习不改!……”
听他的声音,他也是真生气了。
他像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皮似的,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他双手叉在她腋下,将她举着放在了离自己一步多远的地上,低声吼道:“你给我老老实实站着别动!”
“就不!”
她连半秒钟也没老老实实地站着,而是双脚刚一着地就跑向她起先坐过的地方。好像在他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不,更确切地说是硬撕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她该怎么办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过的地方,从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刚穿上一只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简直还有点儿慌慌张张地朝他跑过去。如同他是地球上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树干”的东西,而且若不紧抱住不放,转眼便会消失,那么她这只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习惯于上树的动物了,也就没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过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只袖子,却仍不扣扣子。如果说她来时是懒得扣扣子,那么现在则显然是顾不上了……
她的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急切地说:“走!走!快跟我走!不在这儿呆了!我要你单独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听来,那“小猴子”的话,仿佛是嫌她碍眼。虽然她明白,女孩儿的话中并没有针对她的成分。明摆着,对于那女孩儿,她这位“吧嫂”存在着也等于不复存在。
乔祺用力挣脱了自己的手,严厉地呵斥她:“你这是干什么?!我连外衣都没穿能跟你上哪儿去?!”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见他的羽绒服,跑过去抓起来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给你,快穿上!”
他不接。
“讨厌!”
她又尖叫了一声,急中生智地用嘴叼着他那件羽绒服的衣领,又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往门那儿拖他。
他脚下如同生了根,她没拖动他。
她口一松,羽绒服掉在地上;接着,她低头就咬他那只被她的双手抓住不放的手!
他又“哎哟”连声……
此时此刻,那女郎与来时判若两人。来时如同招人喜爱的小天使;而此时此刻活脱像一只小猴子,一点儿都没被人驯化过的小野猴子……
秦岑终于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直起身,将烟灰缸放在吧台上,走过去说:“小姐,别这样,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小猴子”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问:“为什么?”
她投射到秦岑脸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于自己进行阻止,对方已经开始不觉得她这位“吧嫂”有多么好了。
秦岑也不打算维护自己在对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说:“理由很简单,他正在当班时间内。”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请问你们这里雇他一晚上多少钱?”
“小猴子”的语气也有点儿变冷了。
秦岑说:“小姐,这一点与你无关。”
语气更冷了。
“吧嫂,此前与我无关,现在明明已经与我有关了。”
“小猴子”的话说得毫不妥协,显出态度十分强硬的模样。
秦岑张了张嘴,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小猴子”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钱包,从中取出两张百元大钞,往旁边的桌上一拍:“够不够他今天夜晚的雇佣费?”
秦岑说:“小姐,‘三十儿’晚上已经过去了!”
“小猴子”理直气壮地说:“那他就该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该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后悔自己不该多说那么一句仿佛尖酸实则愚蠢的话,反倒让对方占了理似的。
“这够不够?这够不够?这够不够?……”
女孩儿又接连向桌上拍了三张百元大钞,之后用手指将钱包撑开给秦岑看,以证明她的钱包里再没有大面额的钱了。
“你!你!……”
乔祺跺了下脚。秦岑以为他会说出更严厉的话,甚或会以什么粗口之语骂她一顿,不料两个气急败坏的“你”字之后,他说出的却是一句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似的话:“乔乔,你可叫我应该把你怎么办啊!……”
那话听来可怜巴巴的。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间没有过那种事儿才怪了呢!毫无疑问,他这是被这个小妖精“锁定”了呀!显然,他有大麻烦了。而她自己,将面临一件堵心的事儿了……
在她看来,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只成精了的猴子!一只妖猴!虽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还亲切地叫对方“姑娘”,还觉得对方是一个清纯的女孩,不禁产生一种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恼!在这“伊人酒吧”里,自己曾阅人无数的呀!怎么起初就没看出进来的是一个“小妖精”呢?
大年“三十儿”啊!
她宁肯对方真的是一只小猴子!
真的是一只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只小猴子溜进自己经营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爱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爱的男人束手无策,那将会是多么开心的事呀!
可却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个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扑到乔祺身上去了。还是她表演过的那一种姿态。一种谈不上多么优雅也谈不上多么不优雅的姿态。大衣的下摆垂在两边,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只人立着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听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语:“别理她,咱们走。”
她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推了他们一下,同时嚷道:“滚!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乔祺就那么着身上带着那“小妖精”弯腰捡起了自己的羽绒服;就那么着身上带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转眼,酒吧里恢复了安静。
旋转门仍在自转……
鱼缸里,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声……
一切开始得那么荒诞,结束得也那么荒诞。
平地里冒出一个叫她的乔祺“孙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儿”的夜晚,不,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将属于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通过惑术“粘”走了。这……这事儿也太他妈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
第五章.1
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这里专指的是既有性的亲爱又以爱为纽带,而非柏拉图式的那一种关系中,我想确乎是有某种也许只能叫做“缘”的定数的吧?太多的人们将“缘”泛化了,以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男一女之间既发生了恋爱和性事,便总归算是有“缘”了。这么想比较符合佛教的诠释,但不是我这里所要强调的意思。我要强调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如果介入了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愿认可而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认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缘”。而“缘”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的和不怎么好的和坏的之分。不怎么好的和坏的,就不去细说它了。因为那可以唯心主义地理解为上苍对人的考验。既曰考验,人当然可以而且当然有权改变它。不试图改变,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恶,都是人自己的责任。成功地改变了,就是通过了考验。这里只讲那种好的“缘”。它之所以好,乃在于它正是人所向这个世界诉求的。哪怕你起初并不觉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你的人生里,最终引起了你的重视。而你一旦重视了它,你也就开始对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个女人(或男人)重新认识另眼相看了。结果你开始庆幸爱她对你仅有一次的人生无论如何是值得的。那么她也会告诉你,她同样感到庆幸……
而文艺和文凭,对人有着几乎相同的影响力。一个获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学或大学以上文凭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里的人,其后就更像城里人了。对于这个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那文凭意味着一种“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里人仿佛多了点儿“知本”,不消说,自然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啰。
文艺和人的关系也是这么回子事儿,一个人或和“文”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或和“艺”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时间一长,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种“场”。在练气功的人那儿,叫“气场”;在被文艺熏染了的人士们那儿,叫“气质”。一个人一旦有了那样的气质,往往也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
乔祺原本就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人,那村子叫坡底村。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乡的坡底村,究竟在邻省的哪一县境内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但乔祺不愿详细告诉她。问了几次问不出个结果,秦岑她也就再不问了。她爱的乔祺是邻省的男人,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男人;她觉得她对他了解了这些,也就足够了。她倒宁愿他这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对于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邻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它在邻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实际面积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们就那么叫罢了。
乔祺的父亲乔守义,从大跃进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长。
乔守义是1956年的高中毕业生,十八岁在学校里就入了党。而且,这位当年省城重点高中的团委书记,放弃留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带头回农村成为新一代农民中的一个。当年的中国,正为在全国开展一场工业方面的大跃进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业方面的大跃进须得以城市的粮库里堆满了粮食为前奏。所以1956年不像两年以后的1958年,中国惟恐它的农民少了几个,因而影响了粮库里粮食的储备。
当了整整二十年村长的乔守义,早已被坡底村的人们叫做“老村长”了。某些年长于他的人,也那么叫他,既表示对他本人无可替代的个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对二十年这一时间跨度的尊敬。尽管乔守义并不老,1978年才四十几岁出头。
1978年的乔祺,已经十五岁了。这五里坡中学的初一男生,可不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点中学那么过早地领略人生之风骚。他母亲在他刚上小学时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时期,他父亲整天忙于开会和领导生产,顾不上管束他。基本是任由他随随便便地长到了十五岁。但是他倒也没随便出什么毛病来。这少年性格内向,学习半用功不用功的,贪玩。由于性格内向而不合群,贪玩也只是独自玩。到离村子远的河段去钓鱼,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边上到处寻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静静地倾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或帮他们去干他父亲分派给他们的农活。他很喜欢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虽然城市离五里坡并不算远,坐上近郊列车二十几分钟就会到城里了,但他还没去过。听知青们讲了许许多多城市里的事,他对城市还是没有什么感性的认识,认为城市只不过是一个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罢了。当年在五里坡插队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权力背景的家庭的儿女,否则绝对轮不上到离城市那么近的农村来插队。“文革”前近郊列车的时刻表上是没有五里坡这一站的。“上山下乡”运动以后才有的。五里坡的农民们都说,是城里某些有权力的人们为他们在五里坡插队的儿女们特批的。五里坡的农民们虽然这么不以为然地认为,心里边却还是谢天谢地的。从此他们进城方便多了啊!插队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亲,是北京某国家乐团的指挥。高翔本人,是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文革”中高翔一家被逐出北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干校,后来落实了政策,但仍不许回北京,被发配到这一省的省城落户下来了。高翔的父亲与市“革命委员会”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交,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别的优待,也插队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将一支叫做“萨克斯”的乐器带到了坡底村,得闲便溜到河边去独自吹一阵。是小男孩儿的乔祺迷上了知青的“萨克斯”,进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见不到高翔几次,听不到他吹几曲“萨克斯”,小乔祺心里边就空落落的。
于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于是那知青渐渐喜欢起乔祺这一个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萨克斯”的农村孩子来。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教乔祺吹奏“萨克斯”了,俨然一位严师,教得郑重其事,极其耐心,可谓超才发挥,倾情传授……
“四人帮”被粉碎的当年年末,坡底村的几名知青,人连户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后走的,那时他与乔祺这一个农村少年之间,业已感情深焉,难舍难分。他的学生则能将萨克斯曲吹得行云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对老师那件洋乐器产生了少年维特对夏绿蒂一般的痴恋,高翔走时就将萨克斯送给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为少年宫的一位器乐演奏老师,不但教萨克斯,还教手风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荐之下,十五的乔祺也成了少年宫的一名业余器乐演奏学员。惟一一名来自农村的学员。既不但继续跟高翔学萨克斯,还跟高翔学手风琴,学大提琴。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农村少年身上,越发显示出一种令他的老师惊奇的音乐天赋来。高翔认为那除了用“上帝赐给的”加以形容,简直就没法儿再作别种解释。
从坡底村的地理位置来讲,少年宫在松花江对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离它不远便是江桥。
直到成了少年宫的器乐演奏学员以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脚步,才终于跨过江桥踏上了城市那条美丽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风雨无阻。好在五里坡中学初二年级的课时一向排在上午,乔祺的正常学习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他在五里坡中学逐渐被视为幸运儿了。而在少年宫也越来越受到器乐班老师们的一致喜爱和夸奖。
转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乔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开始下起了第一场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宫,在江桥用枕木铺成的人行过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脚印。
他没有想到老师高翔会站在桥梯旁等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小棉被包着的孩子。老师的棉帽子棉袄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怀里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老师说:“乔祺,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老师的表情怪怪的。
他诧异极了,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又说:“乔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应我吗?”
他连想都没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赖地点了一下头。
“你到我跟前来。”
他走到了老师跟前。
“你看。”老师掀开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现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婴孩的小脸儿,戴着一顶红毛线织的绣球帽,挺香地睡着。
“可爱吗?”
他说:“可爱。”
“是个女孩儿。”
他说:“啊,是个女孩呀!”
“她才半岁多。”
他说:“那该说话了。”
“来,你抱着。”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老师怀中接过了那女孩儿,之后紧抱在自己怀里,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么紧。这样,用小臂担在孩子后脑那儿,这只手臂弯过来,轻轻搂住点儿就行。”
在江桥的桥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间,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学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学吹萨克斯那般紧张。
此时高翔老师又将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脸。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个被角做得与另外三个被角不同,棉层中显然垫着塑料板或硬纸板,而且形状是微微拱起的。即使盖住着孩子那张小脸儿,也不至于使她感到憋闷。虽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气却并不怎么太冷。与前几天比,分明还要暖上几度。第一次抱孩子的农村少年,耳边听着雪花落地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他不仅因那个抱在怀中的才半岁多的女婴心理颇觉紧张,同时亦觉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岁多的女婴,使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个大人们眼里的孩子了,仿佛一下子也从各方面变成一个大人了。
他问:“谁给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红绸面的,上绣着黄灿灿的大朵菊花,衬着几片翠绿的叶子。包边的被里,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还没拆洗过。他想,为怀中的女婴做这么漂亮一床小被的母亲,一定特别特别爱她的女儿。肯定是身为母亲的女人亲手做的呀!哪一个女人会将这一种体现母亲的天职的事情轻意让给别人替做呢!
老师回答:“你就当是某一个人吧。”
他不禁抬头看老师,见老师也正看他。师生二人目光一对,老师表情忧郁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乔祺,你就将这孩子看做我的女儿吧。”
他知道老师还没结婚,甚至也没听谁说过老师有对象。所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将那孩子和老师往一块儿想。老师的话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师脸上的表情,那时刻变得特别凝重。
老师一只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老师又说:“乔祺,你虽然是一个农村少年,你虽然只不过是我的一名学生,但是对于我,比来比去,想来想去,我认为也许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赖的人。起码我这么认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应了,那么你肯定会对那一件事负起全部值得我依赖的责任。对不对?”
老师的话,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想,看得出老师很在乎他那时刻的每一句话该怎么说。
老师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老师的语调和表情一样凝重,像他的父亲有时候跟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而他的父亲只有在对他进行人生教诲的时候才以那样的表情和语调说话。那时候他内心里对父亲会不禁地产生畏惧。此刻,他对站在面前始终注视着他的老师,也快畏惧了。
老师那一天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
“我刚才说要求你一件事,而你点头答应了,对吗?”
他清清楚楚地说:“对。”
老师按在他肩上那一只手缓缓举起,轻轻抚去他肩上的雪,接着抚他狗皮帽子上的雪;之后,顺势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对他那一种明确态度的极大满意和欣慰。
“现在,小乔祺,你要认真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并且,要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铭记在你心里,永远也不忘记。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能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像你就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你头脑里根本不要,不,是不许想这个孩子究竟是谁家的!不许你懂吗?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这么想——她是你的老师托付给你的一个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许你想,也太难为你了!但是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也不能!明白?……”
少年乔祺,郑重地将他的头向老师低了一下。实际上老师说话时,他一直在稀里糊涂地频频点头。最后一次,已不是点头,而接近是行礼了。
老师的双手,抱住了他的头。老师戴滑冰帽的头,与他戴狗皮帽子的头,山羊顶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老师又小声说:“现在,小乔祺,你转身,上桥,过桥,回家去吧。今天,老师有些重要的事得办,没时间教你了!”
老师说完,将背在自己身上的书包取下,兜头一套,使他背着了。接着,老师朝后退了一步。
乔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里边还是稀里糊涂的,呆呆地愣愣地望着他的音乐艺术启蒙老师。小被上的雪一经拂去,红绸面、黄菊花、绿叶子,在身旁浑天而降的雪幔的衬托之下,三色对比艳丽得使他眼晕。
老师催促道:“快走吧。这孩子午觉该醒了。一醒,如果在这儿哭起来就不好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踏上了桥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女婴抱紧着。十五岁的这一个第一次抱小孩儿的坡底村的少年,觉得自己似乎无论怎么抱着那一个怀里的小小人儿,都有点抱得并不稳妥,都会一大意将那小小人儿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惴惴不安。
“等一下……”
他在桥梯上站住了。
老师也踏上了桥梯。老师再次揭开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将那小被中熟睡着的小脸儿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钟。老师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一下,随之往桥上推他……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桥梯,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当当地走在江桥的枕木人行道上。
直到那时,没人从江那边走来,也没人从江这边过去。他来时留在枕木人行道上的脚印,已被雪覆盖住了。却还没有覆盖平,在雪下呈现着浅浅的痕迹,向他证明着他自己确实是从桥上经过的。
他走的真是慢极了,惟恐自己一旦滑倒,怀中的女婴会从高高的桥上掉下去。尽管桥畔拦着铁网,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里就是顾虑着那一种可怕的事情会发生,一步也不敢走快。
当他走到桥中间时,出汗了。头上的汗顺着两颊往下淌,将帽耳朵的绒线粘在左右脸颊上了,痒痒的。身上的汗顺着前胸后背往下淌,也将衫衣湿嗒嗒地粘住在身上了。
他站住了。摇晃着甩了一下汗,侧转身回望——老师也上桥了,站在枕木人行道的那一端目送着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师之间,是他两次留下在桥上的脚印,比桥那端老师的身影清晰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老师对他说过的话。却也奇怪,当时稀里糊涂懵里懵懂的,似乎老师说了些什么话,并没听到耳朵里去。但一经认真回想,有几句话竟只字不差地萦绕耳旁。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能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像你就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
又仿佛,站在他背后,站在桥那一端的老师,运用了一种神秘的法术,远远地、默默地,仍能将以上几句话传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里。
当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尽头,不由得再次回望时,桥那一端已不见了老师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师仍伫立在那儿,因为在洁白的桥面和漫天飘舞的雪花织成的天幔之间,有着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师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裤子。他想,老师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见他了。因为他的棉裤棉袄之外,罩的是一身黄色单裤单衣,并且快洗白了。
下桥时,他不慎滑倒。先是单膝跪下了,接着另一条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体前倾,趴在地上,压了孩子,反应迅速地及时向后仰身,结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后腿上了,于是瞬间后背也着地了,像幼儿园里一个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怀抱着女婴,从两米多高的铁路路基上滑将下去,惯力使他的身体滑到了路基底下还未停止,又继续滑出了四五米远。
他在雪地上坐起,掀开被角看看,怀抱中那小小人儿醒了,睁开了眼睛。在似乎没有眉毛的小脸上,一双围棋黑子那么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他不明白婴孩儿的眉毛是要随着年龄一岁岁大了才能逐渐长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长有那么大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却怎么没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仅仅长了四颗牙的小嘴咧开了,冲他格格笑了两声。那时她那张小脸的样子使他觉得,她像极了图画书上圆头圆脑的鼹鼠宝宝。
“你笑什么你!不是因为你我能滑倒吗?”
他嘟哝着站了起来。
几片雪花落在那小脸上,融化在那张小脸上,在那张小脸上变成了几滴小水珠。
她又格格笑了。
在他听来,她那笑声里,似乎还有种看他笑话的意味儿哪!
而她一笑,她小脸上的几滴水珠,就淌到她脸蛋两边的梨窝里,并且暂时存在梨窝里了。还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两片,顷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红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将被角盖上,又往前走。
孩子哼唧了一声,哭了。
“别哭,别哭,不盖上可不行,那你会冻着的!”
他一说话,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继续说话,她马上就会哭起来。
“你呀,你呀,你连眉毛都没有,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呢?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不长眉毛的媳妇呀!……”
“咱们不走那条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们从野地里插过去,那样咱们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样咱们可以快点儿找到家。行不行?行还是不行,你倒说句话呀!”
当然,她一个字也没说。只不过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时刻,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素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坡底村的十五岁少年,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话,仿佛要将以后几年里说的话一股脑儿全部都超前说完,而在以后的几年里宁愿干脆做哑巴。
没多久,他说话说到了口干舌燥山穷水尽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地步。连胡说八道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可是不说是不行的。不说她就哭呀。
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学过的曲子,唱一切他会唱的歌。气喘吁吁的,跑调是在所难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格格地笑。每次只笑两声,一次也没超过两声。他跑调了她笑,他没跑调她也笑。仿佛在她听来,还是跑调了。仿佛他的嗓音因为跑调了听来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两声笑。
那时,老师对他说的话,他只能记住重要的两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亲那么爱护她……”
“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们之间今天的事,包括对你的父亲……”
从江桥那儿到坡底村,大约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乔祺的父亲当年为了表示对“备战”号召的响应率领坡底村人修筑的。它虽然毫无“备战”意义,但却毕竟算是一条路,使农民们进城着实方便了不少。
横穿野地的乔祺,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开始因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终归是野地,比那一条路难走多了。经大雪覆盖,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来了。他几次滑倒,也几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双脚陷入冰下冷彻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回头看看,已离得很远,不甘走回头路,只有跟头把式地继续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狈极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亲为他买的棉手套也丢了一只。而双膝以上的两截棉裤腿都湿了,还沾满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脚也被扎了,使他走起来像瘸子了。这一切苦难还都不算,最令他穷于对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闲着。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还是哼,还是唱,总之他口中得不停地发出着某种声音。哪怕是吹口哨。说“不停”有点儿夸张,停一会儿是可以的,但超过五分钟就不行了。超过五分钟,她就会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当机立断,马上脱下棉袄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无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个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对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无异于是一场苦难。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他年纪小小时就死了娘,但是从小长到大,却从没像那一天那么责任重大孤身无援过。
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抱在他怀里的那一个小小人儿,日后会逐渐与他形成一种撕不开扯不断越撕越扯越发密切的关系。依他那十五岁的少年的头脑推测,恩师至诚相托的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长了说,是一个月的事。再往长了说,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长,大约也不会长过一二年去。
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当父亲的就又跺了下脚,低吼:“你没听到哇?她说她饿,她才屙完尿完,这又要吃,你倒是让我拿什么给她吃?嗯?拿什么给她吃?”
儿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带回来的那书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书包看了一眼。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书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东西入口哭起来。她刚才那几声嘹亮的哭声使他脑仁疼。他已十几年没在近处听过小小孩儿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气焰嚣张!
谢天谢地,书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还有一只带奶嘴儿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见奶瓶,格格笑了。
而当父亲也当村长的大男人,立即转身又去烧水,冲奶……
“小妖精”捧着奶瓶自得其乐地喝奶时,父子俩趁机将褥子翻了过来,好让火炕再烘着被尿湿的那一面儿。
“小妖精”吃饱了,睡着后,父子俩才胡乱为自己弄了顿饭吃。
饭后,乔祺洗了脚,坐在床上用针细拨扎入其足的几处刺。父亲,则替他刷洗他被泥水弄湿的棉裤腿。
父亲拧干裤腿,将裤子烘在炕头最热的地方,之后站在门外,吸着一支卷烟,接着进行被“小妖精”打断的审问:
“你说你捡的,你撒谎!”
“爸,我没撒谎。”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长的儿子,长那么大第一次撒谎。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将别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里来,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不假,却不是我从别人家里偷来的。确实是我捡的嘛!”
“哪儿捡的?”
“城里。”
“城里哪儿?”
“江桥那儿。桥梯的台阶那儿。”
“那你也不该捡!你是要不捡,她这会儿不会在咱们家里!”
“我要是不捡,她还不冻死在那儿呀?她大小也是个人,是条命!”
儿子振振有词起来。
“你要是不捡,别人看见了也会捡,那她现在就在别人家里了!”
父亲也振振有词。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走到那儿!如果不是我,换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来吗?”
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第五章.2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问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么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再说,我兜儿里一分钱也没有,要是远,我不坐车怎么去?……”
“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我写的那些寻人启事都贴了没有呢?”
“都贴了。”
“你不许骗我!”
“我以前骗过你吗?”
父亲一时语塞,便又继续翻箱子。
乔祺心里隐隐地发生着刺疼。这少年以前从没骗过任何人,更没骗过自己的父亲。显然,父亲不再问什么了,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乃是基于对他这个儿子一向的诚实品质的信赖。他暗想,为了“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将不得不开始学会骗人了,包括骗自己的父亲,首先是骗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要越来越骗得高明。这是他极不情愿的。这少年从小本能地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儿子,撒谎骗人是可耻的。
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盖上了箱盖。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亲将它们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谴责的态度说:“没见过这种人,大冬天的,把个光屁溜的小孩儿用小被一包,就抛弃了!对自己的骨肉,真是够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别人家的女人,给她做身连袄带裤的小棉衣,要不怎么过冬呢?”
他心里又隐隐地刺疼了一下,差一点儿就张口告诉父亲真相了。然而父亲还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一说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亲在门口转过身。
“要是她醒了,我……该喂她奶吗?”
“不,给她点儿水喝就行。水我已经凉在一只杯子里了。别放糖,不能惯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对她没什么好处。她睡得正香,你也别犯贱,闲着没事儿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俩就得专有一个人让她黏了!”
“知道了。”
“还有,那书包,你别动。里边的钱,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议地说:“我拿过别人的钱吗?”
父亲又语塞了。
“小妖精”的睡态,几近于无声无息,像一个被做成了闭着双眼的样子的大布娃娃。他将耳凑向她的鼻和嘴,这才听到她的呼吸之声,吐纳如丝,均匀而且酣然悄悄,在他听来,挺美妙。
父亲将火炕烧得温热适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渗出了几颗细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缩手几次,未敢。又从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旧棉花,想替她拭去,犹犹豫豫的,还是未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第三天乔祺没去少年宫。
第四天,他在少年宫听到了人们对于高翔老师之死的某些议论——说高翔老师与一名还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秘密恋爱已经三年多了,在他还没返城时就开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乡下姑娘。她的父亲1962年饿死了。她有一个姐姐。而她的母亲,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难,与他一家一同被发配往农场,之后又一同告别北京落户本市,不久病死于本市。高翔老师的父母感念老女佣的忠诚,想方设法将她小女儿的户口从农村老家办到本市,并安排她到烟厂去工作,视如女儿。但是,当他们的儿子高翔与他们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之间的秘密恋爱被他们发觉时,他们勃然大怒,认为肯定是那来自乡下的姑娘勾引了诱惑了他们的儿子,认为她对他们儿子的所谓之爱另有动机,目的不纯,简直等于是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结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爱情的种子一经在年轻的心中发芽,除非将它从年轻的心里抠出,并且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则它是不会自行停止生长的。
爱情依然在“地下”进行活动,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镇压”。高翔的父亲母亲并非特别专制的父母,更非凶暴之人。事实上他们对于儿子高翔,几乎从来都是尊重其选择和决定的。比如他们希望他返城后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以他的音乐特长那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而高翔对北京似乎已没什么剪不断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渐喜欢起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来。他宁肯在少年宫当器乐班的老师而不想考中央音乐学院,父母不加劝说就默认了他的决定。但对于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态。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他们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们无时无刻地盼望着尽快地重新再成为北京人。哪怕不恢复他们从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尽管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当美丽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帮”后开始理所当然地给予他们种种破格的礼遇,他们内心里还是只不过视这一座城市为他们的流放地。北京是他们的心结。是他们的精神码头。是他们早已确定了的灵魂安息地。不重新回到北京他们死不瞑目。高翔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当他们离开这一座城市时,儿子必须同他们一起回北京。仅仅这一件事,才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儿子妥协的事。对于从前的身份他们有完全放弃的心理准备,却从来也没想过可以考虑将惟一的儿子单独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们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这对于他们是一件不容商讨的事。他们认为,在这一件事上,儿子若违背他们的意志,那么也就违背了是他们的儿子的起码原则。而儿子的爱情,当然也应该顺理成章地发生在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儿,他们都是打算面对现实的。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佣的女儿,更不可以是一个安徽乡下一无技长的姑娘!她才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啊!何况,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若将她的户口也办回北京,那将是多么多么难的一件事啊!儿子为什么非要将这么一种难以理解的爱情进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姑娘啊!想来想去,在他们那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惟一的儿子,被他们家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施展难以抵御的惑术迷住心窍了。结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后被烟厂解雇了。本就是临时工,不需要什么理由。然而爱情仍在“地下”继续进行,此时爱情已不仅仅是爱情,也是“地下抵抗运动”了。姑娘像她的母亲活着时一样,也在一户人家当起佣人来。爱情之“地下抵抗运动”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们认为那是对他们是父母的正当权力的蔑视和挑战。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谋,他们的儿子不过是被一时迷住了心窍的随从。其实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难而退了,倒是他们的儿子破釜沉舟一往无前。于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气气地辞退了,谁家也不愿雇一个品质上有劣迹的姑娘做女佣。难道勾引雇主家的儿子不是一个女佣最不能被宽容的劣迹吗?何况她不知悔改,反而继续。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气而又坚决,只说不需要了。高翔与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场,连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门,只得找了个借口住到少年宫去。当时,在中国,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况别提有多拥挤,谁要租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在城市里长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时,姑娘已怀孕了。在当年,在中国,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两性关系只能是一桩双方担惊受怕仓促而又慌张进行的“事件”。所寻觅到的空间,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耻。也正是这一点,常使恋爱中的青年因他们婚前的性行为产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种“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爱的姑娘觉得他们是一对做案了的贼。爱情的果实结成得太不是时候了。在当年,在中国,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对于一对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与否,其实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术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当年的中国几乎还没有什么避孕之药公开出售,而买避孕套是要凭单位证明的。遗憾的是,高翔所爱的姑娘,她的数学头脑先天就不怎么好。高翔决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而姑娘不同意。她没有勇气同意。由于双方门不当户不对,她在心理上本就是爱得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将她怀孕了这一件事,当成是她的又一次阴谋得逞了,进而当成是她的讹诈手段。她坚持要回到她的家乡安徽农村去,她说回到了家乡她自己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她想她可以将孩子生下来。她以为,家乡的人们,对于她未婚而孕这一件事,也许不但会抱有宽容的态度,而且还会给予一点儿同情。起码,在家乡,她周围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错误。她在家乡更其不幸地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反面教员,连她的亲姐姐,县淮剧团的一位女演员都觉得因她而丢尽了脸。
“我们农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里的人家攀上一种非亲非戚的亲密关系的吗?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们给人家做女佣的母亲,用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换来的!如果高翔一家迁回北京了,那咱们姐妹就等于和一户北京人家有了特殊关系!北京人家啊!何况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艺界的名人!文艺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吗?即使不能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能对别人说说,那也是咱们姐妹俩的一份荣耀!是咱们的母亲一辈子善心待人为咱们姐妹积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户口办到城市去了,人家给你找了一份工作,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也算是对得起咱妈二十几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却不知道珍惜这一种难得的关系,你竟然痴心妄想成为人家的儿媳妇!于是就千方百计勾引人家儿子!那样一户人家的儿媳妇是专等着你去做的吗?现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怀孕了,却回来住在我这儿,害得我也没脸出门,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当姐姐的一番番用诸如此类的话训斥她羞辱她。那些话也基本上代表了家乡人对她的看法。到了那么一种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铁下了一条心,不听任何人的劝,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不可了。
高翔这一边呢,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初恋,爱得就很不懂事。没分开时,山盟海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一旦分开,不必再整天呵护着哄慰着了,便体会到了一种仿佛解脱般的轻松,责任感渐渐的淡了,只不过起初跑到她的家乡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时间一久,连信也写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现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语了。而那正是爱他的姑娘在非常时日里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变心了。不,他没变心。只不过初恋的那一种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儿热乎劲儿,由于分开而降温了。
孩子终于是生下来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亲投水塘将自己溺毙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安徽农村的青年,来到了这一座省城,来到了少年宫。他抱着一个孩子。那会儿高翔在上课,教手风琴。
前几天他刚在少年宫被评为模范教师,还获得了一百元奖金。他正打算给她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并向她报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奖金给她寄去。
他被同事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在少年宫一进门的大厅那儿,当着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农村来的青年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孩子!”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见对方怀里抱着孩子,心中已顿时明白了几分。
对方那么说了之后,他呆住了。可想而知,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他简直无地自容。
对方又说:“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怎么抱来的,再怎么抱回去就是。”
对方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使他尴尬的表情,话也说得极其平静。仿佛只不过是受人之托,给他送来一种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见惯的“东西”。
他很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孩子。
“是个女孩儿。”
“……”
“你永远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
“她妈妈死了。”
“……”
“你的女儿已经半岁多了。你知道在农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整天怀抱着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议论这种事吗?……
“……”
“半年多啊,任人指点,任人蔑视,她妈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对谁都没有说出过孩子有你这么一位父亲!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的家门的名声!上天有眼,她对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经把她发送走了……”
“……”
“现在,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了。”
“……”
“如果她妈妈不到这一座城市里来,不到你家,就不会不爱我了,就不会怀上你的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我们就是夫妻了。农村里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对穷夫妻。”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自己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视之下,一时间似乎变成了石头,发呆得连眼睛都不眨动了。而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样子。
一分多钟后他也离开了少年宫。
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没有说一句话。都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好。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有点儿恢复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儿回家了。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说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他母亲两眼一翻,立刻就昏过去了。
他没敢说他女儿的妈妈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怕他父亲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过去。他心里明白,他的父母是断难接受他们有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女这一现实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的一个人可以托付。不知他根据什么确信,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沉默寡言的农村学生,是绝不会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他的女儿托付给他的学生以后,并没下江桥,而是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间,无魂无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
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以后才知道的。当他对一些细节也有所了解时,已经二十来岁了。而在当初,他仅能从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属于”他了的那一个女婴,也许将真的“属于”他了。她是他老师的女儿。他的老师和老师所爱的姑娘,先后自杀了,为了他们事倍功半的爱情,也由于初恋时不懂得爱情……
以后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门。他对他的父亲说是到少年宫去,实际上他没去。但是他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边就不再往前走了。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见少年宫的全景。门前左右两边的大柳树依然结满霜雪,像两株巨大的银珊瑚。他或者站在江边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桥梯的台阶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桥梯。拉时,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少年宫。眼泪从眼中流出,在脸上冻成冰的泪痕,他也没觉出。手指尖冻麻了,两双手都冻僵了,他就交叉揣进袖筒,或塞入怀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着少年宫。江这边,无论春夏秋冬,一切对于他都太熟悉了。江那边的城市,除了少年宫,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从没想要多么的熟悉它。在极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显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宫。那虽不宏伟但是造型很美观的建筑物,如同城市的一种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宫值得他久望不厌,而其他景物都不怎么值得他看。那少年宫成了他内心里的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无形的倍遭人们议论的,由而也在所难免地被蜚短流长所涂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爱和崇拜着的神。这少年当年还不能意识到,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琴声中搀入了一缕忧伤的情调。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别的乐器了,比如手风琴、二胡;或者吹奏乐器,比如箫、笛、萨克斯什么的,乐声中也都有一缕忧伤的情调。连是欢快的曲子都那样。本就忧伤的曲子更是那样。而这一点后来影响了他的音乐天分,受到权威人士更充分的赏识;也影响了他的音乐事业的长足发展。这是他的老师高翔活着的时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亲终究是村长。不能在他离家后变成一个全职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亲有时将“小妖精”送到张家去,有时送到李家去,求村人们帮忙照看几个小时。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将“小妖精”抱回。如果父亲回家早,便是父亲的义务。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捡了一个“小妖精”这件事了。
大约是老师死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里时,既不见父亲,也不见“小妖精”。看了父亲留下的纸条,他去到一户村人家里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却告诉他,“小妖精”被他父亲刚刚抱走了。人家还告诉他,他父亲决定将“小妖精”送到城里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桥那儿捡的,送到那一处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时,天黑下来了。马车以及父亲坐在车上的背影绰约可见,离他六七十米。
他追着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么做呀!……”
父亲回了一次头。他看出父亲一手持鞭,一手将“小妖精”抱在怀里。紧接着,父亲连挥几鞭,将马车赶快了。转眼,马车消失在夜幕之中。马铃哗哗,他知道马儿是奔跑起来了。显然,父亲想将他甩下。
他穷追不舍,继续喊。
马铃声却越来越远,越小。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气追了十余里,连歇也不敢歇一会儿。
等他追到桥头那儿,只见马车拴在一棵老树上,两匹跑累了的马在吃雪。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父亲早已抱着“小妖精”走过江桥去了。
他也毫不迟疑地登上了江桥……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到派出所时,见几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轮番逗“小妖精”乐,而爱乐的“小妖精”一阵阵乐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来,民警们也都挺喜爱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现,使民警们很是诧异。
父亲说:“这就是我儿子,他有点儿舍不得这孩子了。”
乔祺摘下了帽子的头上直冒气。
女民警问乔祺:“你怎么一头汗啊?”
乔祺说:“跑的。”
女民警又问:“你跑什么呢?”
乔祺看看他父亲,不吱声了。
女民警朝他脸上细看一眼,接着问:“你还哭过吧?”
乔祺一转身,抱着“小妖精”躲到墙角那儿去了。
民警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明白了八九分。
乔祺的父亲说:“如果再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我们父子就放下孩子走了。”
一名男民警,看样子是个负点儿责任大小有点儿权力的人,慢条斯理地说:“村长同志,你刚才看见了,对这一件事儿,我已经亲自做了文字记录。但是你们如果将孩子放在派出所,一走了之,这不太好。派出所不是托儿所呀,这孩子是个活物,不是别的什么失物,我们可以先把她锁在一个柜子里,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什么时候找到失主了,什么时候再将她从柜子里取出来,让人家签字后认领了去……”
乔祺的父亲说:“民警同志,有一点您也许还没搞明白。我们虽说这孩子是捡的,但事情明摆着,这孩子不是家长丢失的,是被她的家长抛弃的……”
那民警打断道:“村长同志,不是我也许还没搞明白。对你说的那一点,我很明白。我的同事们也都很明白。”
他说着,扫视着他的同事们。
于是他们一个个点头。
他从桌上拿起记录本,用笔敲点着又说:“你看,我直接记录的就是‘弃婴’二字。‘捡的’,这是我们习惯上的一种说法嘛,以与偷的、抢的、骗的相互区别。对于弃婴,‘捡的’实际上就是发现了的意思嘛!看,这儿,我用的是‘发现’一词。你把她留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以后就乱了套了,就没法儿正常上班了。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不能轮流照看这一个孩子呀!我们每个人还都有一摊自己的工作呢!所以,我认为,村长同志,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前几天怎么照看的,继续先怎么照看着……”
那名女民警插言道:“看得出来,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否则不会这么活泼。”
一名男民警说:“岂止是活泼啊,简直是欢实!”
其他民警一个个又点头。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民警说:“听到了吧村长,我们的同志的话,等于是在表扬你啊!当然啰,也包括是在表扬你儿子。这孩子被照看得不错,肯定不会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为什么你还是应该将孩子抱回去呢?第一,你们父子,显然能比我们更好地尽到对这孩子的责任。第二,这也就是对她的父母尽到了一份责任。他们抛弃她,也许是由于一时的错误之念。等他们后悔了,到处找了,终于找到了,一看自己当初抛弃的孩子被照看得白白胖胖的,他们除了对你满怀感激,同时也会感激社会。那么,你等于是为我们的社会在尽责任。第三,这孩子以后长大了,如果还记得她这一段经历,当然也会感激你们的。那么,相处得好,你等于多了一个女儿,你儿子等于多了一个小妹妹。第四,我们派出所的民警也会感激你的。你也等于为我们分担了义务,替我们做了我们肯定不如你们父子做得那么好的事。至于我们,我们一定留意查访,一有线索,会马上通知你们……”
对方的话说完,乔祺的父亲没话可说了。不知再说什么好了。高帽子一戴,任谁,即使多么不情愿的事,也都只能采取暂且如此的态度了。
而乔祺,归心似箭,抱着“属于”自己的“小妖精”,脚步开始朝门口移动了。
负点儿责任有点儿权力的那一名民警,还示意他的同事们全都戴上棉警帽,一起将乔祺父子送到门外。
在门外台阶上,他们站成一溜,向乔祺父子敬礼,一个个亦庄亦谐的模样……
过江桥时,父亲大步流星走得很快,乔祺怀抱他的“小妖精”,有点儿跟不上了。
所幸父亲走一段停一会儿,一遍遍大声警告:“你给我留心别滑倒了!你要是摔着了她,回家我饶不了你!”
下了江桥,坐上马车,父亲也不催马,任两匹马慢慢走着。
父亲一路没回头,一路不说话。分明的,心里恼火,不愿搭理他这个儿子。
半路,父亲脱下了皮袄,朝后一甩,落在他身上。
回去的路顶风,他赶紧用皮袄盖住“小妖精”的小被,也为自己挡住点儿迎头风……
父亲直接将马车赶到了家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蹦下车进了家门,父亲才去卸车。
等父亲也回到了家里,他已经给“小妖精”喂过了奶。
“小妖精”一路没哭没闹,吃过奶后,满炕爬着玩儿,拨拉得一只葫芦滚来滚去,于是自己开心地格格嘎嘎笑,乐得那个响亮。她仿佛已认得“家”了。仿佛觉得,只有在这个“家”里,才是在最适合最安全的地方。没玩多一会儿,她玩累了,爬到炕沿边,朝乔祺伸出一双小手,要他抱的意思。他明白,她是困了。
乔祺将“小妖精”抱起,刚刚拍睡了她,父亲回来了。
父亲指着他,低声然而气咻咻地说:“你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没完!”
父亲说罢,脱了鞋,也不脱衣,倒头便睡。
那天夜里“小妖精”照例睡得很香,父亲却经常翻身,还轻轻咳嗽。顶数乔祺睡得不踏实,父亲那边一有点儿动静,他就一激灵地醒了,随之下意识地伸出只手摸向“小妖精”,看她还在不在。他怕父亲趁自己睡着了,偷偷将“小妖精”抱出家门,又往什么地方去送。
第二天早晨,父亲发烧了。由于昨天路上将皮袄脱下,冻感冒了。
他说:“爸,那你可千万别抱她了,免得传染了她。”
他的话使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白天,父亲果然没抱“小妖精”。她想让他抱他也不抱。甚至,不接近她。
到了晚上,父亲夹着被卷和枕头,一言不发,自觉地睡到堆放杂物的另一间小屋去了……
又过了七八天,派出所那边没有任何信息传来。父亲丧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着“小妖精”到公社去了一次。
公社的领导们听完父亲的汇报,一位领导人物爱莫能助地说:“守义,不是我们不帮你解决你这位村长的难题啊!城里人抛弃的孩子,我们农村公社想帮你的忙那也帮不上呀!这牵扯到一个户口问题啊!如果将一个本应该有城市户口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她长大了会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领导人物说:“守义从来不为个人之事麻烦咱们公社的领导,既然他今天抱着孩子来到咱们面前,咱们怎么也得给他出个主意。守义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为这孩子特批一个出生指标,那么她在你那儿被收养着,就合法了。至于城市里那边,派出所方面什么时候有了结果,再把指标作废了就行。”
乔祺抢着回答:“行,行!”
父亲威胁地举起巴掌,又想扇他。
父亲反问:“如果城市那边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于合法地是我乔守义家的一口人了吗?如果我再抛弃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谴责了吗?弄不好我不是会犯法吗?”
诸领导又和颜悦色地相劝,都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儿,你千万别再将她抛弃了呀!说那不是枉费我们领导帮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吗?说现而今,计划生育,不管农村城市,一个出生指标是那么容易特批的吗?许多农民为此贿赂领导你不清楚吗?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当成你一个女儿抚养着有什么不好呢?
乔村长斩钉截铁地说不好。说自己五十来岁了,健康情况又差,有一个亲生儿子以后养老送终够了,绝不愿再有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才半岁多的女儿。何况她还说不定是个哑巴!都快一岁了,才只会说“饿”、“吃”,太让人担心了啊!
最后,乔村长提出一个方案——他说他要为孩子召开一次全村大会,如果会上有谁家表示愿意要这孩子,但凡还有一定的抚养能力,那么请求公社将出生指标特批给那样的一户人家,不论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领导们当着他们父子的面商议了几句,原则上同意了。
乔村长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他当天晚上就召开了全村大会。一百几十口大人,济济一堂地聚集在农县仓库。主要是怕“小妖精”被冻着了,预先支架起来了大铁炉子和烟囱,烧得仓库里暖暖和和的。“小妖精”在全村已经是“名人”了。许多男女是被“名人效应”吸引去的。还有的人家是因为替村长照看过“小妖精”,有点儿喜爱她了,想当场看看她究竟花落谁家。
“小妖精”像拍卖会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农民们抱过来传过去地端详,评头论足。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热闹场面的感染,仿佛还意识到了那个会是专为她召开的,比以往表现得更加生动活泼。人人都夸她。人人都喜爱她。尤其是女人们,她们争相以不容置疑的话语向男人们预言——这女孩儿长大了肯定秀丽!
乔村长以为大功就要告成,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连日来少有的微笑。乔祺恰恰相反,人们越夸“小妖精”他越想哭。他并不在乎她长大了秀丽不秀丽,只担心她还能否“属于”自己。
也许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灵在相助吧,到开始进行声明时,男人女人一时间都沉默了。那一阵长久的沉默,使乔村长的脸又晴转多云了,使乔祺感觉到了事情的变数。于是十五岁的少年的脸转阴为晴。
唉,可惜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我要定了!
男人们如是说。
女孩儿将来出息成个漂亮大姑娘,在城市里是件幸运的事,起码可以凭着漂亮嫁位好丈夫。在咱们农村,却未必是件幸运的事。嫁给谁也逃脱不了农妇的命,整年的脸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别人看着心疼,她自己心里也会觉得憋屈。而女人一觉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样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们听着女人们的话,没有不频频点头的。某些男人的话代表了村里全体男人对事情的看法。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里全体女人的思想。她们的思想进一步巩固了男人们的看法。于是局面急转而下,刚刚还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小妖精”,似乎顿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像方才那么愿意抱她了。仿佛谁又一将她抱在怀里,村长就会决定她属于谁家了似的。在此种情况下,她终于又回到了乔祺怀里。仓库里的温度比他家里还暖和,“小妖精”一回到乔祺怀里就犯起困来,没多会儿她偎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说睡便睡。在她睡着了两三分钟以后,乔村长一声“散会”,关于她的命运的一场郑重其事的集体行为,就那么在她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情况下草草收场了。
因为她的性别,一百五十几户坡底村的农民,没一户打算抱养她。村长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诺的出生指标,也因她的性别贬值,一点儿都没被看好。
那时刻,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怀抱“小妖精”坐在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将脸压在她的小棉衣上,无声地庆幸地哭了。替她。也替他自己……
第六章.1
村长乔守义五十一岁那一年死在家里。他因肺癌而死。一个当村长的人,在从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长;一生病,也就与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了。住不起医院,一检查出是肺癌就已经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认为治也白治。为了自己多活几年,而在自己死后让儿子背上一笔给自己治病欠下的债务,这样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为父亲的决策原则。他都舍不得花钱抓服中药吃。中药倘能治癌,还会有那么多死于癌症的人吗?他这么想。一服被说成是治癌的中药,再便宜也得几十元。而乔乔一个学期的学费加书本费,便是那么多钱。
那一年那个小女孩七岁了,爸爸和哥哥给她取名乔乔,上小学二年级了。她说话晚,但一开始说话,张口就是一句句的大人话,一套套的大道理。家里有台旧收音机,那是她学话的“课本”。从两岁起,她就爱将手臂平放在桌子边上,下颏压在手臂上;或手捧下颏,守着收音机没够地听。几乎一切广播节目都吸引她,包括政治新闻。到她五岁时,语汇总量反而是同龄儿童的几倍了。因为有乔祺这样一位家庭教师,她已经能够在乔村长的生日那一天,给“村长爸爸”写一封洋洋三四百字感情充沛的祝贺信了。乔村长盘腿坐在炕上,优哉游哉地吸着卷烟,看着他的“女儿”肃立于面前,以童声朗读写给自己的生日祝贺信,内心里幸福得难以形容。
是的,乔村长早已接受“小妖精”是自己家的一口人这一现实了。最初接受得很勉强,后来渐渐变得情愿了。随着“小妖精”的年龄一岁岁增长,他反而特别担心某一天会失去这一个可爱又精灵的“女儿”了。对于村民们,他或者嘱咐,或者警告,所以许多人都向村长指天咒地发过重誓,保证不从自己口中泄露他的“女儿”的身世真相。而几乎每一户的家长,也都对自己的孩子们进行过不厌其烦的嘱咐和严厉的警告。所以“小妖精”长到七岁以来,从没因自己的身世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到过困扰。也从没怀疑过“村长爸爸”是不是自己的亲爸爸。而乔祺哥哥,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那一年乔祺二十二岁了。从他二十岁那一年开始,坡底村也实行分田到户了。家里承包了五亩地,两亩种菜,三亩种粮。那时的乔守义已当了三十来年村长,有着广泛的好人缘。农忙时,每有念旧情的人主动前来帮几天。秋季的余粮,顺利卖了也不成问题。而夏季里,乔村长还没检查出病时,他就会担着时令菜蔬走过江桥去卖给城里人。不必进城太远,就在江边那条街上,一上午或一下午也就卖完了,随便买回些油盐酱醋什么的。由农村少年而成为青年农民的乔祺,对音乐的酷爱依然未变,甚而迷恋有加。为了给家里挣点儿零花钱,也为了供妹妹乔乔无忧无虑地上学,他一有空儿也走过江桥去,在沿江街一处报亭旁“卖艺”。
由于身体不好,卸去了村长和支部书记之职以后的乔守义变得唠叨了。精神分明也经常陷于郁闷、迷惘和空虚中了。仿佛,只有两件事能算是他的“精神寄托”了。一件事是写诗词,古体的。七言、五言、“西江月”、“虞美人”等等,隔几天就会写出一首。三十几年不曾之乎者也了。建国初期城市重点高中里当年那一位惹得不少女生芳心大动的校园诗人,虽才五十来岁年纪,却已变成了双手厚茧,满脸褶皱的“老”农。另一件算是他“精神寄托”的事,便是与宝贝女儿乔乔闲聊。是的,乔乔之对于乔村长,已经是宝贝是心肝了。以捧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来形容,未免过分夸张。但乔乔如果患了什么严重的病,必须得换肝、换肾、换脾,哪怕是换心脏,只要医生认为换上他的可以,没问题,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别等了呀,我身上现成的,赶快给我女儿换上吧!”
看着听着乔村长和乔乔这一老一小在闲聊,那情形是非常使人感到温馨的。闲聊这一件事,体现在父女俩身上是特郑重也特庄重的一件事。他们手里并不轻松散漫地做着什么无关紧要的活儿,比如搓包米啦,剥豆荚啦,选菜籽啦,不,他们不那样,而仿佛是将闲聊本身当成一桩极须认真对待的“活计”来做。情形常是这样——乔村长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盛烟叶的纸盒子,一会儿抓起一撮闻闻;不吸,只闻。闻一下便放回纸盒里去。乔乔小小的年纪,已经知道吸烟对人的身体有害,是导致父亲咳嗽不止的原因。由于她每态度严肃地进行批评和禁止,乔村长只有背着她才偷吸一支烟了。与她面对面闲聊时,他无论多么想吸,也能克制着烟瘾不吸。不只是怕受到批评,还怕呛着了她。而乔乔,则趴在父亲面前,两肘着席,双手捧颐,支着头,一句接一句向父亲提问。问他小时候的生活怎样,问他的父母也就是她想像之中的爷爷奶奶是怎样的人,爱他是不是像他爱她一样?还问他是怎么与她想像之中的妈妈恋爱的,他和她的妈妈吵过架没有,为什么?
哥哥小时候惹他和妈妈生过气没有,那是由于做错了什么事?……
父女俩如此这般闲聊时,乔乔问得最多的是关于“妈妈”的事。她连“妈妈”的照片也没见过,从没听过“妈妈”。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后来才经常问。
家里原本是有几张乔祺妈的照片的,镶在一副相框里。乔乔刚开始会叫“爸”会叫“哥”时,父子俩一商议,连相框用几层报纸包好,收藏在天棚顶上了。小家伙太精灵了呀,他们怕她哪一天忽然指着乔祺妈的照片问是谁?更怕她哪一天指着又问我怎么一点儿不像我妈妈呢?女儿不像父亲,父亲可以说她像母亲。小妹妹不像大哥哥,大哥哥也可以说她长得像妈妈。但是如果她发觉她并不像妈妈,无论当父亲的还是当大哥哥的,岂不是无言以对了吗?
在乔乔以小孩子那种一往情深的话语一次比一次更详细的询问之下,在乔守义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回答过程中,他曾有过的那一段极其糟糕的不堪回首的婚姻,逐渐被他自己修正得似乎十分幸福十分美满了。
“你妈妈嘛,嗯,那是坡南村当年出了名的美人啊,哪一个未婚男人都梦想娶她为妻的一朵女人花。在方圆百里的男人中,她惟独相中了坡底村的我,爱上了我。你爸爸我,当年那也是一表人才呀,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也是全公社文化程度最高的小伙子。我和你妈妈结为夫妻,那在当年是太般配的一对儿了,人人羡慕人人夸……”
“你妈妈她,不但相貌好,身材好,嗯,品格也好。我们从没因为什么家里外头的事吵过架。夫妻一场,那真是恩恩爱爱,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你问我思念不思念她吗?嗯,当然啰,经常思念起她来,不止一次梦见过她……”
从旁亲耳听着父亲如此这般谈起自己的母亲时,乔祺暗自讶然。作为父亲和母亲之婚姻的最有发言权的见证人,他也开始明智地修正起自己关于父母关系的记忆来。出于对小不点儿妹妹的感受好坏的考虑,出于对父亲的高度同情和怜悯,也出于对自己作为惟一儿子的一种理性要求。
有次父亲还扭头看着他问:“乔祺,我说得对吗?”
当时乔祺正替乔乔包书皮。被问得猝不及防。
“啊,乔乔,爸爸说的话句句属实。我们的妈妈,就是爸爸说的那样……”
他也只有这么回答。话不直接对父亲说,而是对不丁点儿的小妹妹说,仿佛如此一来,就可以回避一个诚实与不诚实的问题了。
乔乔那双黑围棋子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乔守义,顷刻涌出泪水。她的黑眼珠还是那么黑,眼白的部分却明显地增多了,将黑眼珠托得更圆,完全符合事实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抽抽泣泣地说:“我想妈妈,真想她,想极了……”
乔守义伸出双手,一下子将乔乔扯过去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褶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
他说:“噢,宝贝!噢,心肝!噢,乖女儿!别哭,别哭,你哭得爸爸心里边难受,像有把刀在乱割……”
一颗泪水也吧嗒掉在乔祺正包着的书皮上。
他不由得在心里对他的高翔老师说:“老师,老师,亲爱的老师呀,您如果有灵在天,那么您应当看到了,我已经尽力照您的嘱托来爱您的女儿了!还有我的父亲,难道您没看见,他也是多么宝贝小乔乔吗?……”
由于乔乔的存在,原先仅仅父子二人组成的一个气氛单调的家,于是时常氤氲着情感交织的氛围了。乔守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亲密无间了。他心里一番番产生对儿子的感激……
他有时也就会对儿子这么说:“儿子啊,如果现在别人来把咱们的乔乔领走了,我还真舍不得呢!想想,幸亏当初没把她送掉了。那样,今天谁带给我这么多高兴啊……”
当父亲的似乎要强调,他对儿子的和颜悦色,其实意味着是一种报答。
乔祺则成心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没有乔乔,咱们父子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省心。多了一个她,麻烦死了。没有她,我也会想方设法使你天天高兴的,你是我的父亲嘛!……”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我不嫌麻烦!你怎么能跟乔乔比?就你,哼!你现在不惹我生气了,那还不是因为受到了咱们乔乔的好影响?……”
父亲在和儿子谈到乔乔时,总喜欢说“咱们”两个字,仿佛要一次次在儿子头脑之中加深这么一种印象——别以为你当初捡了她,她就只能由你一个人现在爱着她了!她叫你什么?不是叫你哥吗?那么我当然就是她的父亲!我也当然有一份爱她的权力!而且我的权力按父亲的权力那合情合理地得排在你的权力的前边!……
确实,乔祺对乔乔的爱,反倒比父亲来得含蓄,不像父亲那么个人表现主义。乔乔上小学一年级下学期时,市里最大的印刷厂发生火灾,无论市里还是农村,学生们在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买不到作业本。然而乔乔却拥有着足够用到小学三年级的各类作业本,是乔祺亲自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为她从别一座大城市买回来的。第二年夏季,雨天特别多,全村的小学生,惟乔乔有一把花雨伞,还是新产品,折叠的。也惟有她有一双漂亮的高腰小雨靴,红色的。乔乔上学放学,撑着花雨伞,穿着漂亮的小雨靴,专往积水处走。走得神气而又显摆。引得别的孩子们,无不以羡慕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洋洋自得的样子。雨伞和雨靴,是乔祺用他在城里做音乐家庭教师挣来的钱给乔乔买的。老师高翔的爱情悲剧以及他的殉情惨死,反而使他死后名声大噪,渐渐竟被说成了本市最有天才也最具伯乐慧眼的音乐人。乔祺的名字,也在自己不知不觉之中,随着老师的名字一起具有了神话般的色彩。高翔生前最得意的弟子,高翔音乐天才惟一的承传者,青出于蓝必胜于蓝,种种人云亦云的说法,使乔祺在老师死后继续因老师的名字受益匪浅。老师的名字,也继续对他的人生发生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他每觉得,自己仿佛活在老师的影子里。但并不是所谓的阴影,而是令别人谈论起来称羡不已仿佛红光紫气的那一种福荫似的。全国的艺术单位艺术院校又都开始录人招生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些个家长们,翘首以待之心又开始死灰复燃。此一点使挣钱这一件事,对于农民的儿子乔祺并不成其为难事。每个月他总有一二百元的收入。多时甚至三百来元。当年这对一户农民而言,是极丰的现钱收入。家里添置了一台新的收音机,三间土坯老屋被翻修过了,窗台以下是砖砌的了,墙和灶台不再是黄泥抹的而是水泥抹的了。乔祺自己,也有一辆曾朝思暮想的七成新的自行车了。他将它维护得看去像九成新似的。在农村,不愁有现钱花的日子不但是令别人家羡慕的,而且是招别人家暗地里嫉妒的。父子俩深谙农民们的心理,陈家的孩子因交不起学费辍学了,只要他们知道了,赶紧替将学费交上去。李家的老人病了,没现钱抓药,父子俩及时将钱送去了。有时,乔祺甚至替人家从城市里将药带回来了。东家儿子结婚了,西家儿媳妇生小孩了,从前的老村长家,必有一份体面的贺礼送去。包括他的接替者在内的村人们,依然尊敬地称他村长,依然在前边冠以他自己并不怎么受用也与他的年龄并不怎么相符的“老”字,以表示对他的亲和的持续性的承认。而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受到的比从前似乎更加真实的尊敬,乃因沾了儿子的光。
乔守义一家三口,在村里依然很特殊。
从前是靠了乔守义一村之长的权威。
后来是靠了儿子乔祺的助人为乐。
而小乔乔,逐渐成为全村大人们都喜爱的一个小女孩儿。这是很自然的,她也沾尽了大哥哥乔祺的光。在农村,助人为乐慷慨大方之人,是口碑最好的一类人。因为那样的人总是比人们所希望的数量少。大人们喜爱小乔乔实属爱屋及乌。而他们的小儿女们喜爱她,则由于她也和她的大哥哥乔祺一样,在小伙伴儿中每以助人为乐慷慨大方普获好感。
当然,这小女孩儿自身,也有格外招人喜爱之点。她天生聪明。那一种聪明是农村孩子中少见的。体现为一种禀赋,一种基因现象。她记忆力极强,一篇课文看一遍,放下课本就背下来了。她有很丰富的想像力,善于讲故事。而一个善于讲故事的孩子,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将一大堆孩子吸引在凝聚在自己周围,乃是一件易事。
“乔乔,再讲一个吧!”
“乔乔,上次讲的那一个故事,你还没讲完呢!”
“乔乔,你的故事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还能从哪儿来的呢?再天生聪明的一个孩子,上帝也不会在其出生之前就将无穷无尽的故事像印书一样印在她头脑里了。或是乔守义讲给她听的,或是大哥哥乔祺讲给她听的,或是从小人书上看来的。到她小学二年级时,她的乔祺大哥哥已经为她买了几十本小人书了。而那对于一般农村的孩子太是精神上的奢侈了。她不久便在乔守义和乔祺的点说之下懂得了一个道理——在农村显摆是招人讨厌的。于是她将那些小人书全分给了村里的孩子们。并且,以后也知道在下雨天去上学时,应该顺路接上一个没有雨具的同学,两人共撑一把伞了;也不穿着漂亮的小雨靴偏在赤脚的同学面前去蹚水了。
人和犬马一样,有时候我们真的不得不承认血统论多多少少是有一点儿道理的。高翔的父母以及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类艺术和人生糅合得难解难分的人。两代父母双方面的艺术基因,在她身上形成着一种原始的未经开发后来也一直未经开发自然而然的禀赋。它虽未体现于艺术,却体现在她后来的人性质量和成分之中了。而她的人性之中,亦具有她的母亲,那个安徽农村女孩人性之中特别纯情质朴的一面。以及她母亲的母亲,一个忠心耿耿地为她父亲一家做了二十几年女佣的农村女人那种以善为本,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任何人的可贵品质。而乔守义父子之对于她,除了给予她充分的饱满的父爱和兄爱,还告诉了她诸多做人的一般的道理。在乔祺这一方面,为的是对得起老师。在乔守义这一方面,为的是维护“农民”两个字的名誉。那是他这一个当了三十来年村长的特殊农民的意识本能。他的阅世经验告诉他,总有一天,不定什么人,会以什么样的一种血缘关系来认乔乔。他希望那时对方们感慨万千地承认——想不到,一户农民,将一个当年被抛弃的城市里的女婴,变成了一个如此有教养的女人。而不愿情况反过来,对方们抱着乔乔哭,边哭边说你怎么被变成了这样!罪孽呀,这户农民将凤种变成了乌鸦!……
乔乔成长得无忧无虑。她活泼、快乐,性格发展极其自由,未受过任何一种压抑,终日幸福得像坡底村爱狗的人家所养的小狗。她开心起来依然会笑得格格嘎嘎前仰后合的。能感染得别人也心花怒放。但是她若安静下来,却又往往如泥捏的一个好看的小人儿。那时乔守义和乔祺都不太敢轻易走到她身旁去,认为那时要干扰了她的安静简直是一种大错。
一盘火炕,以前是乔守义因为风湿病腰腿疼睡炕头,乔乔怕热睡炕尾,乔祺睡炕中。火炕夏天也是要烧的。总之只要开火做饭,烟走炕洞,就实际上等于也烧炕了。自从乔乔大到七岁,乔守义不睡炕头了,要睡炕中间了。他说总感到心里有股内火,睡炕头也觉燥热了。自然,那是借口。从而,睡在炕中间的这一位父亲,每晚就将儿子和乔乔的褥位隔开了。
这一天三口人熄灯就寝不一会儿,乔守义发觉乔乔悄没声地爬了起来,打算从他身上迈过去。他知道她要怎样,以批评的语气说:“嗯!不许再调皮了。都熄灯了,就该好好睡觉嘛!”——一边说,一边伸出只手去捉乔乔的手,意欲扯住她,将她拖倒下去,迫使她老老实实地睡。却没捉住她的手。黑暗中但听她格格笑着,已然从自己身上迈过去了。
乔守义只有轻轻叹道:“唉,你呀,你呀,乔乔,都七岁了嘛,得习惯自己睡了嘛!”
乔乔得逞后,复趴下,嘴贴乔守义的耳朵小声说:“我想起件事儿,要跟哥哥商量商量!”
说完,一条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入乔祺被窝里了。
那一天乔祺乏了,一躺下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乔乔钻入他被窝他也未醒,乔乔的小手,就在他身上各处挠他的痒。乔祺终于痒醒了,往被窝外推她,还说:“去去去,今天晚上不许烦我!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被窝!”
乔乔却将被边压在自己身下,双手揪着被角,赖在他被窝里。
乔祺来硬的不行,只得来软的,央求地嘟哝:“好乔乔,好小妹,我嫌你身上热!哥困死了,好妹妹是不烦人的!”
乔乔就转过身,也将嘴贴着乔祺耳朵,小声说:“哥,我有事儿听你的看法,你不是嘱咐我遇到什么难事儿要虚心听听你的看法吗?”
乔祺又嘟哝:“不管什么事儿,明天早上再听我的看法也不迟。”
乔乔也又说:“明天早上我要是着急忙慌地去上学,忘了讲给你听是件什么事儿呢?”
“那你放学后,我主动问你!”
“那就晚了,我这一件为难的事儿,一上学就要面对的呀!”
“那你就快说,说完之后,滚回自己被窝去!”
“那不行,我说完了,还得听你的看法呢!你说完了你的看法,我才回我的被窝。”
“那你快说,快说!哎呀你,我打你屁股了啊!”
乔乔又挠他痒,听话声乔守义感到儿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当爸的插言道:“乔乔,乖女儿,要懂事儿,啊?跟你哥说完事儿,就快回到自己被窝睡吧!”
其实乔乔并不是干躺着睡不着,于是想闹人。她真的忽然想起了一件自己明天一上学就将面对,并且必使自己左右为难的事。
接下来,乔守义更只能隐隐听到乔乔叽叽咕咕的耳语声了。听着听着,他睡着了。
乔乔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儿——班上有名男生三天没上学了,老师猜他是病了,让乔乔到他家里去看看实情。乔乔一出现在他家里,那男生就立刻神色慌张起来,暗中向乔乔直摆手。乔乔心里也就明白,他肯定是背着家长逃了三天学。她怕他挨打,对他爸妈撒谎,只说自己是要找那男生说说班里卫生值日的事儿。骗过了对方家长,那男生送她走出院子后,她逼问他三天没上学,都干什么去了?那男生只得从实招来——他在小泡子边上捞蝌蚪给小弟弟玩儿时,竟发现了一对儿大水獭!说一只水獭最少也能卖一百多元,要是一对儿都逮着了,那就等于自己给家里添了二百几十元钱啊!
乔祺说:“小妹,这孩子我认识。他家的日子我了解,过得很困难的。二百几十元,对于任何一户农民人家,都是不小的一笔钱啊。你想怎么办呢小妹?”
乔乔说:“我让他明天一定去上学。那我就不向老师报告他是逃学。”
乔祺问:“那你可对老师怎么说呢?”
乔乔说:“我只能替他再对老师撒谎,说他确实病了呀!”
于是乔祺感到,小妹妹明天将面对之事,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结果他困意全消。
“那老师以后知道了,可会严厉地批评你的啊。也许,还会影响你评‘三好生’。”
“那我就不当了呗。”
“要是……破坏了你一直给老师留下的好印象呢?”
“破坏了就破坏了呗,那我也没法子呀。”
“心甘情愿?”
“嗯。心甘情愿。”
“为什么?”
“他家太穷了,一件像点儿样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他逃学也是为了他的家,和贪玩逃的学生不一样。”
“那……他听了你的话怎么表示的呢?”
“他却说,至少得逃三天学。说明天就去上学,也许逮不着那一对水獭了。还说他已经编了套子下在两处洞口,如果发现了第三处洞口,就万无一失了。”
“他知道的还挺多的。水獭的洞,最多也就三处洞口。”
“我跟他说,他如果还打算再逃几天学,那我可就想帮都帮不了他了!”
“那他又怎么说的呢?”
“他说我爱怎么怎么!说他又没求我非替他撒谎。还说他才不在乎我怎么告诉老师呢!”
乔乔的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在大哥哥的胸膛上使劲儿擂了一下,仿佛乔祺便是那男生。
“看来,他为那二百多元,有点儿豁出去了……既然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你还替他隐瞒个什么劲儿呢?如实向老师汇报就是了!”
“可我……可我还是不忍心。他以前也逃过学的。老师通知他家长一次,他就挨一顿狠揍!……”
乔乔的语调听来又饱含着同情了。
“小妹妹别急,让我单独替你想想……”
“再让他多逃一天学吧。明天我跟他到那个水泡子去,后天他去上学。以后的事他自己就不用管了,由我替他将那两只水獭逮住,我一分钱也不分他的。”
“你有把握?”
“如果连我都逮不着,他个小孩子,更别抱指望了。那就是天意。”
“一定逮着,两只!”
“这……”
“哥你保证嘛!”
“好好好,我保证两只全替他逮着,有十分把握行了吧?……现在,你给我乖乖地睡觉!”
乔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翻转过身,乖乖顺顺地说:“睡就睡。”
“我叫你回自己被窝睡去!”
“不嘛,我也困死了……”
乔乔嘟哝着,将身子蜷缩了,背对乔祺,像只小虾似的,顿时安静无声。
乔祺嫌热,几乎想将她推出被窝去,却又不忍……
天将明时,乔守义醒了。他不论睡得多晚,总是在那一钟点醒来。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过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儿子乔祺背对着乔乔,将一床旧被子团得像个大球,搂抱在自己怀里。一腿直伸,一腿弯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纤纤的乔乔,紧贴着儿子那宽阔的后背,一条削了皮的嫩笋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搂地横在儿子身上,也睡得香着呢、甜着呢。腮那儿现着浅浅的梨窝,似乎在梦中微笑。儿子只穿短裤;乔乔除了短裤,前胸还罩件绣花的小红兜兜,是他给买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也仍是孩子一个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睡相,使乔守义联想到一颗小水萝卜和一条还没长籽的西葫芦摆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变得忧郁了。
将来,儿子和乔乔,他们可怎么办呢?
随着乔乔过一年长一岁,他对他们将来关系的忧虑和迷惘,也越来越结成了个死扣般的心结。
第六章.2
他耳闻过恋兄情结一说。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乔乔对他的儿子乔祺,其亲其爱,便很符合恋兄情结那一说。也难怪这个“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儿子从小抱大的啊!一到三岁有空儿就抱在怀里,三到五岁经常背在背上。与儿子相比,他确乎是在极有责任感地做乔乔的父亲,而儿子则太像乔乔的一位母亲了。一切一位母亲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所尽的义务和付出的爱心。他的儿子对乔乔是都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地尽过了,付出过了。从十五岁的乔祺是一个少年时起,到现在二十二岁了的乔祺是一个大小伙子,儿子已整整充当了七年母亲的角色哇!自打将这个“小妖精”在七年前那个大雪天从城里捡回家来,以后儿子就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啊!十五岁的少年学着充当一位小母亲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于现在二十二岁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儿子,心性都有点儿变得像女人了。
乔守义看着儿子和小乔乔睡在一起的亲爱劲儿,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头疮疤一般的失败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巴望儿子替自己圆了大学梦似的,他巴望早一天从儿子身上看到一场甜蜜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发生与实现。是的,这是他留恋人世的一个理由。而乔乔却还这么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自己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乔乔也是一个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儿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来道破当年那一个秘密呀!由谁来道破呢?由外人吗?那对于乔乔的心灵的后果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小被父兄的双份爱心浸泡着长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自己的“大哥哥”不是亲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来是一个弃婴,又让她如何能平静地对待那一种现实呢?由儿子来道破吗?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肯那么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该怎么道破啊。面对家中快乐天使般的乔乔,他会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若等乔乔到了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儿子都三十三岁了!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而论,是怎么也活不到那么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儿子和别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对乔乔不好,并且在儿子耳边搬弄些乔乔的是非,挑拨离间,结果使儿子对乔乔也……他不敢细想下去了。世上哪一个女子又适合做儿子的妻子并且不管他的命运怎样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他呢?别看儿子目前在某些个城里人眼中是个虽无地位却有点儿小名气的人物似的,在农民们眼中其实接近着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啊。农民农民,那还是要以务农为本以土地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对他说:“老村长,你只乔祺一个儿子,你得替他的将来操点儿心呀。现在整天背着个乐器盒子往城市里跑,也能替家里挣点儿现钱花,还不是个愁。将来咋办?年龄一天天长大了,不是城市里人也不再像农民,庄稼活儿一样拿不起来,怕是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了呀。正经农户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难道嫁了他以后,整天跟着他到城里沿街卖唱吗?……”
乔守义毕竟不是一般个农民,而是三十几前年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在当年,高中毕业那就等于中国次高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明白,对于农民的后代,城市里能往好了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远比固守几亩土地多得多。无论那是多么高产的几亩土地。而农民的儿子的双手,一旦也能够使几件乐器发出美妙的音响,并由而获得城市里人的青睐,命运再怎么差,那也不至于比双手握一辈子锄把差到哪儿去。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儿子将来的活路。
他常想的是这么一个问题——除了可爱的乔乔,这世上再难有另外一个女子适合做他儿子的妻子了。
他真希望乔乔能一年长两岁,而儿子的年龄暂时停止在二十二岁上。
果而能这样,儿子和乔乔,他们将会成为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小夫妻啊!分享着他们的幸福,自己兴许能多活几年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乔守义最后的一些生命力。
当日干冷干冷的,炕前聚了许多村人,一个个都在抹眼泪。乔祺蹲着,双手紧握父亲的一只手。二十二岁的青年,平时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而一旦即将失去父亲,就又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泪流满面,不断用他的前额撞着木炕沿。即将失去父亲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会儿心里都没有了妹妹的存在。
而乔乔,被挡在人们的后边,难以靠近父亲,面对墙角,也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乔守义那会儿又昏迷过去了一阵。
“躲开,你们躲开!让我看到我爸!让我看到我爸!……”
乔乔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拼命往两旁推开人们,不顾一切地突破着人墙……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纷纷闪开。
乔乔一到炕前,穿着鞋就爬上了炕;接着就扑抱在乔守义身上,搂住他头,和父亲脸贴脸,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乔乔!爸你别死!我怕你死,我不让你死呀爸!……”
也许,死神那时刻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乔守义竟被她的哭喊声从弥留之际唤醒过来。
他忽然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
他眼神定定地将乔乔的泪脸儿看了几秒钟,随之将目光望向了村人们。并且,他那只被儿子的双手紧握着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图从儿子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乔祺不解其意地放开了父亲的手。
乔守义居然凭着最后的一股生命力,将手举到了自己胸前。他望着村人们,用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
接着,他用两根手指,试图从自己的上衣兜里取出什么。然而这种努力没有成功。他的双眼迅速变得黯淡无光,缓缓地,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任乔祺和乔乔再怎么放声大哭,再怎么喊叫他,也不睁开一下了……
所有在场的村人们,全明白乔守义临死前指自己的嘴是什么意思。在他们看来,那是他向村人们所暗示的最后的请求;也可以被认为是最后的告诫。甚至,还意味着是一种无言的咒语。
这使坡底村人每一想起乔守义临终前望着他们的那种定定的目光,无不心生畏怵。
以后十余年中,全村大人,无敢在背后私议乔家兄妹二人关系者。乔乔的身世,被他们不约而同地、集体地、长久地保密着。而乔乔扑抱在临终前的乔守义身上恸哭失声的情形,许多村人是亲眼目睹了的。并未亲眼所见的,后来亦听人描述了。他们都特别感动于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对乔守义的真情实爱。虽然并非父女,真情胜似父女。村里还有那亲生的大小儿女,父母死时不悲不痛不掉一滴眼泪的呢。他们那一种自愿保密的默契,并不全由于畏怵,一半也是由于感动,以及心底里的善良。
乔守义临终前想从上衣兜里掏出的是一封信,写给儿子的。是用从乔乔的作文本上扯下来的两页方格纸写的。几行硬笔书法般颇耐欣赏的字体,证明着他写时意念的郑重和庄重;亦证明文化教育在一个农民早期人生中所打下的优美印痕,如同皮肤上的胎记,如同深深地刺在灵魂上的刺青,并没有被以后三十余年远离文化的岁月侵蚀得色迹全无。
乔祺:
我死后,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不管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多严重的伤害,都不许做一点点对不起乔乔的事……就是这样。铭记。
父绝笔
自从乔祺过了十岁以后,乔守义就很少再叫他儿子了,而是直呼其名。只不过叫“乔祺”二字的语调,有时温和有时严厉罢了。他的这一封短短的绝笔信,亦如以往。乔祺看时,难以判断父亲写下自己名字那会儿,心里边究竟是温和多一些,还是严厉多一些。字数太少了,他反复看也看不出来。心情仍被丧父的哀痛笼罩着,也不是太明白父亲留下这样一封绝笔信的深意。信上的日期告诉他,它是父亲半个多月前就写好的。显然,那时父亲已自知寿数将尽。也显然,父亲写前觉得有许多事许多话应嘱咐他这个儿子,肯定是打算将两页纸都写满字的。却不知为什么,连一页纸也没写满,仅仅留给了儿子二三行字。
他回忆半个多月前的那些日子,想起有一天,乔乔大声嚷嚷:“谁扯我的作文本了?谁扯我的作文本了?”
他说:“大声嚷嚷什么呀乔乔,家里会有谁扯你的作文本吗?准是你的同学扯的,非嚷嚷不可明天到学校嚷嚷去!”
而父亲立刻坐起在炕上,以惭愧的语调说:“别,明天千万别到学校嚷嚷,是爸爸扯的。”
乔祺和乔乔相视发愣之际,乔守义又说:“乔乔,对不起啊,爸爸以后再也不会扯你本上的纸了。”
乔乔就蹿上炕去,扑抱住他说:“爸爸,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是你。知道我就不会大声嚷嚷了。我还以为是大哥哥扯的呢!”
乔祺佯装生气地说:“以为是我,就该大声嚷嚷了吗?作业本都是谁给你买的?还不是我吗?”
那些日子,父亲白天也经常躺着。说肩背疼,躺着被火炕烤烤,舒服些。没过几天,大口大口咳血了。
“这老农,真能忍病!”
医院的一位主治医生这么评价乔守义,而乔祺从那医生的表情看明白了一切。
父亲不许他告诉乔乔……
丧父的哀伤没能将乔祺这个亲儿子彻底击垮,却将乔乔一下子按倒了。她的家里没有母亲已令她常觉遗憾,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失去父亲。而且是爱她如爱宝贝的父亲。她从早到晚地哭。并不哭出声,而是默默流泪不止。结果眼睛哭肿了。嗓子发炎了。再后来发高烧,再再后来转成了肺炎。公社医院离村里近些,乔祺先是天天用自行车推着她到公社医院去打吊针。打了几天吊针还不见退烧,公社医院的医生惟恐耽误了她的病情负责任,建议乔祺及时带着她转到城市里的医院去治疗。又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比七年前他将乔乔从老师手中接过那天的雪还下得厚,覆地尺许。没法用自行车推着乔乔了。雪下得那一条路坑坑洼洼的,他怕乔乔从自行车座上摔下去。他也学七年前的父亲,驾起了一辆双套马车。乔乔身下铺着褥子,身上盖着被子,斜依在他怀里。他一只手臂搂住着她,另一只手持鞭催马。那一条农村土路的路况实在是太差了,小乔乔若不在他怀里,若不被他的一只手臂搂住着,身子非被一次次颠起来不可。两匹马欺生,鞭子不催就不快走。或者走着走着就不听吆喝拐弯走回头路。总算到了江桥那儿,拴牢马,望着桥梯上厚厚的雪,他不能不坚持背着乔乔上桥。无论乔乔如何如何说自己能过江桥,他都不妥协。在城市里的一家医院打完吊针回来时,他背着乔乔在桥梯上滑倒了一次,所幸没摔着乔乔,只磕疼了自己的双膝。上了江桥,他喘息一下,转身回望那桥梯。七年前老师将乔乔托付给他时的情形,仿佛又历历在目地发生于桥梯下那儿。
“从现在起,你抱在怀里的这一个女孩儿,她是你的了。你要爱护她,使她在你的爱护之下成长起来……”
七年来,老师当年的话,早已深刻在他的头脑中了。想忘都难以忘掉了。不想都会经常浮现在头脑中,或清晰地响在耳畔。
走过江桥,下了那边的桥梯,他又滑倒了一次。
“小妹,对不起。摔着你没有?”
当他这么问时,乔乔在他背上哭了。不过他不知道她哭了。她咬着袖子哭。自从听父亲对乔乔说过“对不起”三个字,乔祺也学了过去,也开始喜欢对乔乔说“对不起”了,仿佛那是会使她听了开心的话。
抖落被褥上的雪,安顿好乔乔,仍使她斜依在自己怀里,挥鞭催马时,天已黑了。两匹马走在回村路上,倒是驯服极了,不必他再吆喝它们了。
他索性将鞭子放在车上,双臂将乔乔搂抱在怀里。
他一路回忆起了七年前她是个婴儿时,自己怎么样为了抄段近路,反而多走了不少冤枉路,跟头把式地趔趄在大草甸子上的情形。
他耳边响起了七年前那个漫天飞雪的下午,还是个婴儿的乔乔在旷野上的哭声,笑声,以及十五岁的自己为了不使她哭,而一阵一阵的引吭高歌和一番一番的自言自语……
也忆起了父亲怎样驾着马车抱着乔乔想将她送给那边的派出所去凭他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的事……
忆起了七年前父亲为她召开的那一次全村大会……
他忆起了许多许多,桩桩件件,仿佛就是发生在昨天和前天之事。
他真想讲给乔乔听啊!
但是却明白,一件也不能讲。甚至也不能当成别人家的事讲给她听。
因为他太清楚,她是一个如同体温计一样敏感的女孩儿。
守口如瓶有时是遵守纪律,有时是心理快感,有时接近着自我虐待。
马铃儿哗哗响……
马蹄踏冰车轮碾雪……
乔乔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睡着了……
他低头看看她,却见她大睁双眼,眸子在雪白的月光下晶亮,脸儿在月光下惨白。
他内心里对父亲感到深深的罪过。
他内心里也对乔乔倍觉内疚。
不能告诉父亲的也一点点都不能告诉乔乔。起码现在还不能。
欺骗和隐瞒了父亲七八年的事情,还将继续对乔乔欺骗和隐瞒下去。
继续到以后多久呢?
到乔乔十岁的时候?到她十五岁的时候?到她十八岁的时候,一直到她和自己一样二十二岁了是一个大姑娘的时候吗?
什么时候告诉她才是最好的时候?
或者根本就应该将这样的念头像按死一只小虫似的按死在自己心里,才是明智的选择?
马铃儿哗哗……
乔祺困惑。
“冷吗小妹?”
“不。”
“还发烧吗?”
“轻点儿了。”
“想什么呢?”
“想爸爸。”
“……”
“还想你。”
“傻话。我不是搂着你吗?”
“爸爸对我那么好,还没等我长大了报答他,他就走了。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大哥哥一个爱我的人了……”
“我会连同爸爸对你的那一份爱也担起来,我保证。”
乔乔的身子在被下一翻,面对着他了。
她也用双手搂抱着乔祺,喃喃地说:“大哥哥,我以后再也不磨你了!”
“又是傻话。七八岁以前的女孩,都爱磨人,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再说,我从来也没嫌你磨过我呀!”
“现在我自己想想,觉得不好。”
乔乔害羞地将头埋在他怀里。
“别搂着我,把手缩被子底下。”
“搂着舒服。”
“冻伤了手!”
乔乔的双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了。
于是乔祺一只一只将她的双手拽到被子底下。
“就这么乖乖偎着吧,听话。我唱歌给你听。”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为什么离别得那样匆忙?
二十二岁的坡底村的青年,当年他所会唱并且自己真的喜欢唱一唱的歌,无非是几首前苏联歌曲再加上几首东欧国家的歌曲。都是听来词曲忧郁的那一类。
他的老师高翔不但教会了他几种乐器的演奏技巧,教会了他看五线谱,还教会了他唱以上那些歌曲。潜移默化的,他的老师影响了他人生的同时,也重塑了他的性情。老师不在了,老师的影响仍在。老师和音乐,无形中使他变成了一个忧郁的青年。而乔乔,使忧郁的他更加忧郁了。
在那一个冬季,那一个夜晚;在七八年前和七八年后的同一辆马车上,忧郁的大哥哥和快乐天使般的小不丁点儿妹妹,一个依偎在另一个怀里,都觉得他们真是谁也离不开谁。
马车停在家院前时,乔乔在他怀里睡着了。乔祺将她连被子带褥子抱进家里,轻轻放在炕上后,俯下身,将唇吻在她额上。
他直起身时,乔乔睁开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说:“哥,再亲我一下。”
其实马车一停,她就醒了。她是装睡。病了,她心里就更加的自娇了。娇,就更想让大哥哥抱她一下了。
乔祺说:“我不是亲你,我是想知道你还发烧不发烧了。”
“那人家都是用手。”
乔乔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
“我手凉。你小时候我一担心你发烧了,就那样。家里又没有体温计,只有那样。如果那算是亲,七八年以来我至少亲你一百多次了!”
乔祺说完,转身想去往炕洞里添柴,乔乔轻声叫住了他。
她心里那娇,还没够。由于丧父之悲,由于病,其娇与以往不同。像朵蔫了的花,急需浇点水。倘不,便会蔫死似的。起码,她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她说:“哥,那就真的亲亲我吧。”
她横躺在炕上,朝乔祺微微侧着头。眼神儿中,充满乞求的意味儿。那样子,着实有些令人看着可怜。
乔祺愣愣地望着她,仿佛没听懂她的话。
她又说:“如果刚才一次,连同以前的一百多次都不算亲我,那等于我从小到大,你都没亲过我一次。你还口口声声说你爱我呢!”
乔祺不禁暗悔自己的话说得太绝对了,也不符合事实。事实是在她四岁以前,他没少亲过她。反正不会比一位小妈妈亲自己可爱的女儿的次数少。难道她对四岁以前的事儿全不记得了吗?他往炕前走了一步,细端详她,想要看出她是不是装的。结果没看出来。
他说:“忘了你路上怎么保证的了吗?你保证以后再也不磨我了,对不对?”
她说:“我也没磨你呀,只想让你亲亲我。”
她的声音很细弱,七分由于病,三分是装的。在她,觉得自己并没装,完全是由于病。爱撒娇的小女孩儿都这样。撒娇本就是得装的事。可她们一装,就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装的了。
“我得往灶里添些柴,还得烧水。不烧壶开水,你夜里渴了怎么办?”
乔祺说罢,又欲离去。
“哥……”
乔乔的声音听来凄凄切切的,那一种仿佛愿望被漠视了的哀伤劲儿,令乔祺的心顿时软得没有形状了。
七八年来,她第一次害重病,而且是在父亲死后不久的悲伤笼罩的日子里。
乔祺站住了。迈不动脚步了。犹豫片刻,复一转身,跨至近旁。他伸出两条长胳膊,双手按在席上,身体前倾,俯视着乔乔的小脸儿又犹豫片刻,接着缓缓低下了他的头。
乔乔闭上了眼睛。小脸儿由于刚从寒冷的外边回到温暖的家里,也许还由于仍在发着低烧,红扑扑的像红苹果。
乔祺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之后他说:“小妹,我觉得你还是有点儿烧。”
乔乔睁开眼,嘴角微微一动,脸儿上露出了愿望被理解并且被满足的一丝笑意。
“明天去打针,别忘了提醒哥在医院买一支体温计。”
乔祺说罢,再也不犹豫什么,果断地走了出去……
乔乔一病就是二十几天。
医生认为她本应该住院的。乔祺也希望那样。可病床紧张。等终于有病床了,乔乔的病也好了。二十几天里,乔乔更瘦了。乔祺也明显的瘦了。顾不上理发,顾不上刮胡子,看去不似一个二十三岁的小青年,而有几分像一个“大老爷们儿”了。
那时,快过春节了。
以往积攒的一小笔钱,为乔乔治病花光了。还借了几十元钱。
那一年的春节,从初一起,家中不断有村人来拜年。乔守义活着时,这个家的人气都没那么旺过。村人们几代以来迷信这样一种说法——谁家在春节前死了长者,如果他或她在人间大体上是个好人,那么阎王爷照例会放他几天节假,让他或她有机会重返人间清算积怨,为的是体现一种对鬼的公平。村人们怕鬼偏偏在春节期间清算到自己头上,与死者生前有怨的也罢,无怨的也罢,都会主动向死者的家人表达友好,以图吉利。
乔乔确乎变了。迎客、送客、敬茶敬烟,见什么人说什么样的拜年话,一切都做得周到而又得体,简直堪称村里大小孩子们的典范。听着村人们当面或背后对乔乔的夸奖,乔祺内心倍觉欣慰。从此也对乔乔刮目相看了。
他特别想向坡底村农民以外的人们炫耀自己有一个多么清丽多么懂事的小妹妹了。是的,那是一种炫耀心理。他觉得有点不好。也觉得没什么。于是初五后,接连几天用自行车驮着乔乔到江桥边,不辞辛苦扛着自行车上下江桥,就这样将乔乔带到了城市里去拜年。
乔乔对“大哥哥”此举虽无参与的热忱,却有充分的理解。
当乔祺问她愿意不愿意时。
她说:“大哥哥愿意的事,我都愿意。”
而二十三岁的坡底村的音乐青年所认识的那些城市里的人,无非是些乐团的青年演奏员,艺校的青年教师,各行业职工俱乐部的文艺骨干,一心想当音乐演奏家的少男少女以及他们的父母。
乔乔没有料到,在这些人家里,她的“大哥哥”竟受到特别真诚的欢迎和相当礼遇的款待。
乔乔第一次迈入一户户城里人的家门,她对他们本人比对他们的家更感到好奇。但她一点儿也未因自己是一个农村女孩儿而自卑。一方面因为她是乔祺的妹妹,家家户户的人都对她表示出喜欢的态度;另一方面因为她的“大哥哥”在那些人的家里那些人的面前丝毫也不自卑。恰恰相反,他使小妹感觉到他仿佛是一个优秀的人在一些比较优秀的人中间。“大哥哥”是那些人中惟一的农村人,但那些人却似乎皆因此点而在“大哥哥”面前说些惭愧乃至羞愧的话。“大哥哥”大大方方地在别人家里嗑瓜子、吃花生、喝茶,还吸烟,并被要求吹萨克斯,拉大提琴、二胡和手风琴……
有一户人家的六岁的男孩儿是“大哥哥”的最小的学生,跟乔祺学二胡。他的爸爸让他叫乔乔“小姐姐”,而那男孩便很有礼貌地口口声声那么叫。“大哥哥”夸他二胡拉得有进步时,他的爸爸妈妈都喜悦地笑了。那男孩要求乔祺开始教他大提琴或手风琴,乔祺说他年龄还太小,以后才能学,因为他的个子还不及大提琴高,他的双臂还不足以将手风琴的琴页展开。
“那,老师,过完春节开始教我小提琴吧!”男孩儿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小提琴我可教不了你。我虽然也会拉小提琴,但拉不好。不过,春节后我介绍你跟本市最好的一位小提琴手学,行不?”
男孩儿这才不央求他了。
在城市里串了几天门,那一天乔乔第一次从“大哥哥”口中听到了一番“谦虚”的话。否则,她还以为自己的“大哥哥”是什么乐器都能以一流水平进行演奏的人呢!
那男孩儿的父亲是市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他对乔祺说:“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第七章.1
四年过去了,对于乔乔来说,四年的时间,只不过是家院对面的一棵老柳绿了四次黄了四次秃了四次被雪挂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写一篇与那老柳有关的作文,篇篇感想不同。当坡底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对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写下了赞赏的批语时,她读完了小学六年级。
乔乔以坡底村小学排名第一的优异成绩升入了中学。不过不是城市里的中学,而是乡里的中学。乔祺四年前教过的那个男孩,经他介绍跟别人去学小提琴后,就不怎么再愿意承认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亲,对乔祺的态度也就变得冷淡了。这使乔祺非常恼火。有一天下午他从城市回到家里,喝醉了,吐了一屋地,还吐脏了自己的棉裤和鞋。
那一天他又进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可对方根本没见他。将妹妹安排到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读书的心愿成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
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再到二十六岁,这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当年的音乐启蒙老师的报恩思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薄,反而变得更加明确,更加专执一念了。
疼爱乔乔——在过去的十一年中,这他认为自己做到了。
要使乔乔将来幸福——这是他必须现在就开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说音乐是他的第一事业,那么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岁时,似乎便成了他的第二事业。他明白,后一种事业,绝对不是仅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至也不是做成了两件事几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许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许多件事才能做好。那究竟是些什么事?他无法预见。都有什么样的难度?他也无法估计。
在他二十六岁那一次醉后醒来,紧握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以缓解自己内心孤独感的夜晚,对于乔乔将来的幸福人生,他其实还只设想了两个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样,仅仅成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对岸的城市里寻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连这样一件将来之事,他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必须由他这位大哥哥来包办代替。他不认为她自己能寻找到。不包办代替他不放心。
那一个夏天对他来说是一个走运的夏天。登台正规演出的机会一次接着一次。节目单上开始印出他的名字。报幕员开始在台上以“青年演奏家”这样的桂冠来报他的名字。他谢幕时,开始赢得一次比一次热烈的掌声了。
乔乔正在度过着小学的最后一个假期。如果乔祺某一天晚上要参加演出,就会在下午赶回家去,将小妹接到城市里来。有时,乔乔也会坐村里往城里送菜的马车到达江边,或者乘接菜的货船过江,或者走过江桥。而大哥哥乔祺,要么在江边要么在桥那一端等她……
乔乔有机会沾大哥哥的光,进入那些她从没进入过的文化宫、剧场或演出厅了。清丽的、衣裙朴素而又干净的小少女,时常坐在一等坐位之间。坐在那样的坐位的人们,不是城市里有些身份的人,便是手持“关系票”的人。而大哥哥乔祺,总是尽量为小妹妹争取到一张最佳位置的“关系票”。
参加那样的一次正规演出,乔祺每次最多可分得三四十元演出费。最少也能分到一二十元。机会起初是他的朋友们为他创造的。他们真是些够朋友的朋友。他们想方设法四处游说,为了使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各尽所能。后来就变成是他们求他了。因为他一个人可以演奏三四种乐器,会使演出内容丰富不少。
没有演出机会的日子,乔祺白天照例到某些城市人家去做音乐家教。晚上和他的朋友们结伴到某些宾馆、饭店去献艺。在大厅里随意演奏,一小时可得五元钱。钱虽少,却赠点心、面包和饮料。那样的晚上他也会将小妹带去,安顿她坐在大堂舒服的沙发上,吃着喝着他自己那一份东西,或倾听,或看书。
十一岁的小少女身上,渐显出了另一种与她一向调皮得近于鬼灵精怪的天性相反的气质。一种小淑女的气质。那是江彼岸农村的广阔天地里所决然培养不起来的气质。也不是仅仅在宾堂馆所里就能培养得起来的。在后一种环境里,还必须有音乐才行。
乔乔并不独享那一份好吃好喝的东西。她每次总会留起点什么舍不得吃,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回家的路上偷偷揣入大哥哥的兜里。
乔家院门正对着的那棵老柳树,又绿了三次黄了三次秃了三次因挂雪而白了三次。
乔乔初中也毕业了。
她十四岁了。
那一年已经是1992年了。
是中学生了的乔乔,再也没写过一篇关于老柳树的作文。听音乐的感受开始经常成为她的作文内容了。全部中学里的学生中,惟她一人能写那一种内容独特的作文。是的,对于那些是农民儿女的中学生们,关于大提琴曲和萨克斯曲的作文,确乎独特得令他们无法想像。乔乔的作文依然是同学中最好的。每每被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有时由她自己读;有时由同学们轮流读;有时则由教语文的三十几岁的女老师亲自读。写听音乐的感受的作文,当然必会写到亲爱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作文中,大哥哥乔祺被满怀少女深情地写成集慈父、仁兄与英俊的具有无私奉献精神和细致爱心的白马王子般的种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男子。
1992年,亦即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乔祺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乔祺,发生了第二次恋爱,对方是省艺校一位教声乐的二十五岁的姑娘。形象不错的一位姑娘。品质和性格也不错。她的父亲是省艺校的副校长,对女儿与乔祺的恋爱关系非但不反对,而且报以热忱支持的积极态度。他曾通过女儿向乔祺间接许诺——等乔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将会帮助乔祺解决城市户口问题,还会将乔祺正式调到省艺校去任教。当一名省艺校的器乐教师,工资比少年宫高五十几元呢!
起初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拥抱热吻,除了性,一切两个恋爱中人该有的事,全都有了。乔祺好几次渴望与她发生婚前的性关系。但出于对她的真爱,每一次他都以强有力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性欲冲动。
1992年,爱在中国还没彻底的现代,还保持着些传统的、古典主义的色彩。
痴迷于音乐的乔祺,对传统的,具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恋爱关系情有独钟奉若神明。也对那样的一种老派的恋爱关系,怀有类似储蓄般的一种新浪漫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想法。
乔祺希望他们为爱所付出的时间最好是在花前。因为在花前也完全可以是在白天。天一黑了他依旧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虽然小妹已经是初中生了。坡底村是一个民风淳厚日夜安宁的村子,但天黑了还让小妹独自在家,他仍大不放心。
姑娘却更喜欢在月下品味恋爱的甘甜。
因为在月下小鸟依人喃喃低语更使她陶醉。
结果后来两个人之间就经常发生花前与月下的矛盾分歧了。
有次她问:“你总是放心不下你小妹,她多大了呀?”
乔祺回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才十四呀!”
“是啊是啊,现在想起来了,你是跟我说过的。”——姑娘低头寻思片刻,又问:“那,我们结婚以后,你妹妹怎么办呢?”
乔祺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还是要和我,也就是和我们俩共同生活在一起啦。”
姑娘也愣了一下,又低头寻思片刻,接着抬起头,大睁着一双丹凤眼,单刀直入地问:“我没有自己的住房,你更没有。明摆着我们短时间里难有自己的住房,我们婚后是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家三间屋子,我父母一间,我俩一间,另一间做客厅,如果你妹妹也生活在我家,没有属于她的屋子呀。总不能因为你妹妹的存在,我家就没有客厅了吧?”
乔祺再愣,随之垂下了头。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还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替对方认真考虑过。
姑娘接着说:“她才十四岁,也要和你一起住到我家去的话,究竟得在我家住到多久呢?”
早该由自己考虑到的问题自己却一直忽略了,他难以回答。
“你倒是说话呀!”
姑娘的一只手斯时正握着他的一只手。姑娘那只手使劲儿甩了一下,他的手也被甩了一下。
他还是只有沉默的份儿。
“你看这样行不行?她不是十四岁了吗?那么高中毕业就该十七岁多了,差几个月十八岁了。等她一满十八岁,就该让她独立生活了。十八岁也该算是大姑娘了,当哥哥的没必要再把她当成个小妹妹照顾在身边了!”
乔祺终于开口了。他说:“那怎么行?!”
他也大睁着一双眼睛,瞪起自己所恋爱的姑娘来,仿佛她在怂恿他形成一种罪过的念头。
姑娘急了,有点生气了。
她大声问:“如果不行,怎么才行?”
乔祺说:“我不能现在就明确告诉你我小妹她将和我一起生活到哪一年为止。总之,一定是在她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找到了一位像我一样爱她的丈夫,并且有能力和他组成一个小家庭那一年那一天为止……”
“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姑娘打断他的话,不拉着他的手了,还从他面前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妹妹考不上大学呢?”
“她一定能考上!”
“等她大学毕业了,那是七年之后!你是说她至少也得在我家生活七年吗?”
“如果你不愿意,你父母也必然反对,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到坡底村去!结婚前,我一定将我的家翻盖了,再扩出一间,规整得干干净净的,保证让你满意!”
“什么?让我住到农村去?亏你想得出来!”
“我天天骑自行车驮着你上下班还不行吗?无非每天早起点儿,晚睡点儿。农村城里只隔着一条江十几里路嘛。再说住在农村有住在农村的好处,空气新鲜,白天晚上都很安静……”
姑娘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对不起,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想回家了,我得把这个情况及时告诉我父母!”
姑娘说完,转身便走。
乔祺呆立原地,等人家走远了,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应该叫住人家。可白白张大了几次嘴,竟没叫出声来。
几天后他得到正式的通告,是姑娘家通过第三者转达给他的——祝愿他能够另找到一位适合他具体情况的妻子。
姑娘家要招的是入赘女婿,但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同时将一个小姑也引入家门。
一场双方一见钟情的恋爱,于是以相当和平的分手告终。
倒也算好说好散,都没有反目成仇。
然而,乔祺内心里的失恋阴霾,居然很快就被一件意外成功的高兴之事一扫而光了。
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实行了一次招生原则的前所未有的改革——也开始面向近郊的农村中学招收高中生了。名额极有限。或者招收保送的“三好学生”,或者招收初考成绩优秀的学生。
学校决定保送乔乔。
乔乔将此事告诉大哥哥后,大哥哥激动得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她,连连亲她额头,亲得咂咂有声。自从她上中学了,那一天以前,大哥哥不曾那么忘乎所以地亲过她。
可她又说:“哥,名额那么少,我不想占去学校一个保送名额,我想自己考。”
“这……小妹,万一你考不上怎么办呢?机会难得呀小妹!你可不能一时冲动,说让就让。你让了,你没考上,那时你不管多么后悔都晚了呀!……”
大哥哥的高兴立刻变成了担心。
“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小妹的话说得无比自信。
大哥哥当即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我反对!我是你哥哥,爸爸不在了,我就是你家长!这么重大的事,不能你自己怎么想就依你自己怎么去做!得听我的明白吗?”
可是小妹的态度也坚决得毫不动摇。
她说:“哥,这首先是我的事。我经过慎重考虑,已经作出决定了,并且在学校声明了。即使爸爸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尊重我自己作出的决定。”
乔祺瞠目结舌。
考试在上午进行。那天一早,乔祺坚持陪乔乔走到学校。他的自行车在因失恋而第二次喝醉酒那一天晚上,丢失在江那边的城市里了。乔乔起初不同意大哥哥陪送她,见他快生气了才让步。
在离校门一百多米远处,乔乔站住了。
她说:“哥,你不许往前再送我。”
乔祺只得也站住了。二十九岁的大哥哥,在十四岁的小妹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似的。而且是跟屁虫那一类的。他尤其觉得自己对小妹的话听从得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连自己都对自己难以理解了。
她将“不许”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
乔祺听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悦。他怕影响她考试的情绪,什么话也没再说,抚摸了她的头一下,一转身,迈着缓缓的,根本不情愿的步子往家走。
回到家里,他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仿佛那一天将会产生的,是一次直接关乎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结果。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踱了几遭,最后背起大提琴进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里并没有什么演出可以参与,纯粹为了打发时间,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经很久没在江畔演奏过了,琴声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辆小汽车驶来,停住。车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团的一位中年指挥,在全省音乐界很有些名气的人物。对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着夺过他的大提琴,另一只手将他拽上了车。
他问人家有什么事?
人家说别急,一会儿车停了告诉他。
车顺着沿江路往前开了十分钟,停在僻静之处。指挥从前座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还像个流浪艺人似的干那种事儿?你现在已经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是为了挣小钱,只不过是为了解闷儿。
人家指挥说那几天到处找他,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他。人家到处找他是要亲口向他报喜——省歌舞团决定将他纳入正式编制了!
“真的?!”
他闻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出国不回来了。某次他经朋友介绍,参与了省歌舞团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帮忙,于是给指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动提出要向省歌舞团推荐他,这当然符合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一想到实现之难,也就只看做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并没太认真,更没放在心上过。后来,竟渐渐忘了曾有那么一回事儿了。
指挥说:“乔祺啊,为你我可没少跟领导们谈。班子里的每一位都谈过了。现在终于落实了,连你的户口问题团里也将替你出面解决啊!”
这喜事来得太突然了,乔祺高兴得头都有点儿晕了。
“还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准备准备,下一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务。上半月在省内巡回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个月后,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去演出,你可要多练习几首独奏曲目!……”
对方一说到出国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于色。
乔祺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收敛了。
他嗫嚅地说:“我……我考虑考虑……”
“考虑?你还考虑个什么劲儿啊!”
对方诧异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议商议……”
“跟你妹妹商议?!”
“是这样的……我妹妹今年该上高中了……演出任务排得一满,我恐怕在时间上保证不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团里急着要你干什么呀!哪个单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时候招人啊!乔祺,你可别让我为你的事儿白费心思……”
“多谢了,多谢了!……但我,我真的保证不了……我妹妹……我……出国我是特别……”
乔祺脸红了,语无伦次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尴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车了。
“乔祺!……”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如同叫他名字的是债主,而自己是一个已经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
回到家里,乔乔已做好了午饭,正守着饭桌等他。
他问:“考得怎么样?”
乔乔说:“还行。”
他再就什么也没问。
乔乔也什么都没说。
他自然不会跟小妹商议去不去省歌舞团的事。
第七章.2
将才十四岁的小妹整夜整夜地独自撇在家中,这是任什么好事都不能使他作出决定的。以后的半个月里,兄妹间话少了。二人中无论谁,都能隐隐地感觉到家中被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压抑气氛所笼罩。除了父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那是从没出现过的家庭现象。
一天,他从黄土岗上练琴回来,进了家门,不见小妹的影子。
“乔乔!……”
“小妹!……”
连叫两声,不闻应答。正纳闷着,忽然有人从身后蹿到了他背上,双臂搂住了他脖子,两条细腿夹住了他的腰。
当然只能是乔乔。
“小妹,别闹!吓我一跳!……”
小妹却一口咬住了他耳朵。
“哎呀,疼!我打你了啊……”
嘴上说打,手掌已反打在小妹的屁股上了。
小妹的嘴松开了他耳朵,在他背上吃吃笑。
她说:“哥,背我一圈儿!”
他说:“少来!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呀?”
她的嘴紧凑着他的一只耳朵,悄语:“哥,我考上了,接到录取通知书了……”
“骗我!”
他的心怦怦怦激跳起来。
她说:“哥,我从你背后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加快了。”
“你要是真骗我,我饶不了你!”
他的语音都变了。
“你走到桌子那儿,自己看。”
他背着小妹几大步跨到桌前,果见一纸录取通知书,平展展地放在桌上。“乔乔”二字,赫然入目。
他伸出手去要拿起通知书,乔乔却又咬他耳朵。
“还咬我!让我细看……”
“有什么好细看的,就那几行字。除了我的名字,其他字还都是印的!背我走一圈嘛,背我走一圈嘛,要不我还咬你耳朵!”
“好好好,背你走一圈儿,背你走一圈儿行了吧。唉,我的命啊!”
“你的命怎么了?怎么了?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小妹妹,你还嫌自己的命不好吗?”
乔乔的话,听来有点儿自命不凡。
于是他背着小妹在屋里踱起圈儿来。岂止踱了一圈儿!嫌屋里地方小,自觉踱到院子里去了。在院子里踱了几圈,怕中午的太阳晒着小妹,便又踱入屋里。一边踱,还一边讲笑话给小妹听。逗得小妹在他背上一阵阵笑。她起初吃吃低笑,后来终于笑得格格嘎嘎的了。他已经多年没听到小妹格格嘎嘎地笑了。那快乐无比的、响亮的、特有的圆润的笑声,通常被人们形容为“银铃般的”笑声,使他心旷神怡,好情绪饱满于胸,觉得听着是一种享受。什么去不成少年宫的事儿了,什么去不成省艺校的事儿了,什么失恋的事儿,什么去不成省歌舞团的事儿了……一切放弃之事,心灵受创之事,那时刻似乎都被小妹格格嘎嘎的笑声所驱除了。像彩虹一出现阴霾的天空便晴朗。
在小妹一阵一阵快乐的悦耳的笑声中,他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了一行又一行泪水。
那一天,是父亲去世以来,他感到最高兴最幸福的一天。
是啊,自己恨不能全力以赴毕其功于一役,某一个早晨醒来一下子就向小妹宣布实现了,却又不知从何做起之事;小妹抓住了一个从天而降似的机会,仅靠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闷声不响地就顺利达到了目的。还有比这更使自己高兴更使自己幸福的事吗?
从那一天起,大哥哥对小妹真的开始刮目相看了。他对她不禁地心生几分钦佩了。甚至,还有几分崇拜了。
……
冬季来临前,乔家彻底变了样。
乔祺已经攒下了四千多元钱。在1992年,对于农村人家,那是不少的一笔钱。他用三千元翻修了家宅,重整了院落。还接出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大的新屋子,从城市里买了几样旧家具摆在新家里,告诉小妹那今后就是她的屋。乔祺自小就不喜欢土坯的院墙,现在就更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砖砌的院墙。他喜欢围成院子的是木板栅栏。一征求小妹的看法,小妹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帮他从木材厂买了些带树皮的便宜木板,用它们围成的院子,不但在村子里与众不同,而且令兄妹二人感觉蛮有生活的情调了。翻修家宅的人,也是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出面请的。都是市里建筑工程队正规的工人,收钱少,翻修的质量又好。窗台以下的半截墙,砌成砖的了。窗台、灶台,都用水泥抹得镜面似的平滑,还刷了绿油。前后左右的墙根,也用水泥抹出了一米宽的护墙围。三间宽敞的屋子,用洋灰喷得洁白。两铺火炕,铺的都是新席……
村人们都说,看人家乔祺,原以为他心思一点儿不在农活方面,是没正事儿。不成想靠着摆弄洋乐器,倒出息了。看他把个家收拾的,多像样!
话里话外,既夸且羡。
而村里的几位对村长乔守义感情深厚的老人,就替乔祺想得多了。他们推举一人,找乔祺聊了一次。
“乔祺,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人家觉得问得够开门见山也够明白的了。
“大爷,您指什么事儿呢?”
“就是,你和你妹的事儿呗!虽然十四五年了,可我们老人都清楚,乔乔她不是你亲妹。如果你心里对她有打算,到时候我们愿意为你点破。三年后,乔乔高中毕业就十七八了。再等二三年,不就到可以做你媳妇的年龄了吗?由我们撮合你俩结成小两口,那你父亲在黄泉之下也会替你们高兴的,我们也算尽了份儿当年是老哥们儿的义务啊!”
乔祺这才明白老人家们指的是什么事儿,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气地说:“您胡思乱想什么呢!乔乔她是我小妹!永永远远都是我小妹妹!谁再跟我提当年的事,我跟谁翻脸!要是竟然敢让我妹妹知道了,我对谁不客气。”
人家一位大爷辈的人,也被他的话噎得闹了个大红脸,觉得自讨没趣,悻悻而去。
过后乔祺冷静下来一想,长辈之人都是好心,自己说的话未免太伤人。于是买了些烟酒、点心、罐头什么的,挨家挨户一一送上门去,并一再暗示出自己多么希望当年的秘密被继续保守住的心愿。烟是好烟,酒是好酒,点心罐头更是当年农村人舍不得花钱买的,老者们见他实诚大方,都高兴了,一一承诺继续保守住秘密一点儿都不成问题。
乔祺因之忐忑不安的一颗心,这才又稳定了。
乔祺又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乔乔上高中的那一所学校,还为家远的农村学生安排好了食宿问题。
那年冬天雪大,从村里到江边的路常被雪封住,本是为了乔乔上学放学少走路才买的新自行车,几乎等于白买了。一冬天乔祺也没骑过它几次。
乔乔不愿在学校住宿,怕费钱。经乔祺左劝右劝,最终点头同意了。
乔乔住校,乔祺的演出机会自然比以前多了。出场费也比以前高了。1992年以后的乔祺,开始融入到了中国较早的一批音乐“走穴”人的行列。没有单位约束,他的演奏天地渐入佳境,如鱼得水。连外省市的某些“穴头”也与他有颇多联系了。如果他去外省市了,总是会尽量争取在星期五晚上以前赶回本市,并回到家里将两铺火炕烧得热乎乎的使屋里暖烘烘的。星期六中午,去到学校将乔乔接回。万一耽误在外地了,也会想方设法预先通知小妹。而乔乔从无怨言,那她就安心留在学校读书,学习功课。那一个冬季,即使兄妹俩星期六一块儿回到了家里,乔乔也还是没有单独在自己屋里睡过。她要么借口说自己屋里的火炕烧得不够热,或太热了;要么借口说听到有老鼠,怕老鼠钻进被窝咬了她。总之,她还不习惯单独睡在自己屋里,仍愿和大哥哥睡在同一铺炕上……
多雪而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从高二起,乔乔单独睡自己的屋了。由于乔祺总是羞她,戏言她夜里常常磨牙,影响他睡不好一宿整觉;也由于她自己要强,即使回到了家里,即使是星期六星期日,也经常学习到深夜。哪怕大哥哥不曾“抗议”,她自己亦开始萌生独睡的自觉性了。毕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毕竟自己都高二了……
兄妹俩的人生,都体现出某种顺遂的迹象来了。前边,也都有某种似乎将越来越顺遂的希望在向他们各自频频招手——除了乔祺的对象还不知隐于何处迟迟不肯向他展露芳容和身份这一点而外。
日子对于顺遂的人生,恰恰是过得快的。“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之类说法,所指正是顺遂的人生对时间的感觉。
转眼,乔乔上高三了。
那一年是1994年。
在那一年,有一位女士从美国来到了这一座城市。她通过法律的程序,将乔乔带到美国去了……
第八章.1
2004年的大年初七,“伊人酒吧”正常营业。
原本,秦岑预定初十才正常营业的。
但她看出,小俊和小婉两个,已都在巴望着早一天营业了。一挂出营业灯笼去,白天晚上,就会渐有人来。那样,酒吧的气氛就不令人闷得慌了。
秦岑已无心营业。但她比小俊和小婉两个更觉心理压抑。跟她俩一商议,初七就将营业打笼挂出去了。
上午九点多钟,灯笼刚挂出去不久,便有一名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迈入了酒吧。
那时小俊在拖地,小婉在擦灰。男子一迈入,在门口拖地的小俊就停下来了,见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想独自来酒吧消磨时光的男人,以为他进错了门,于是说:“先生,这儿可是酒吧……”
男子说:“我正是要到这儿来,‘伊人酒吧’对不对?”
小俊点头。
小婉也停止了擦灰,指着靠窗的一张桌子说:“先生坐这儿吧,这儿阳光好。”
男子便走过去坐了,从颈上抽下围脖,从头上摘下一顶带黑斑点的海狗皮无舌圆帽,与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小婉跟过去,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点儿什么?我们这儿的酒很全,要不,先来杯咖啡暖暖身子?”
不料那男子反问:“你们老板在吗?”
小婉一怔,再次就近打量他,见他年龄和乔祺差不多,看去颜面保养得极好,白净的微胖的短脸上,几乎没有中年男人的脸上总是多少要有几条的皱纹。这使她暗暗钦佩一个中年男子的养颜有术。也许他的脸年轻时并不短,因为到中年了,毕竟有些发福了,两腮的肉厚了,才显得一张脸短了点儿似的。
他的双手尤其白。像某些天生丽质的女人的手。他问小婉话时,十指弹琴似的分开来按在桌沿上。并且,像桌沿上真有一排琴键似的,各指不停地同时乱动,看得小婉眼乱心也乱。
小婉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小俊。
小俊也听到了那男子的话,目光望向小婉这边,注意听她和他继续问答些什么。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小婉口吻谨慎。
那男子摇头。
“那……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呢?”
对方一笑,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小婉接过,低头一看,见名片上写着对方是律师。
秦岑刚洗完脸,正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显憔悴了的脸,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寻思着要不要化点儿淡妆。
小俊进来,说明情况。
秦岑低头看了会儿手中的名片,复抬头对小俊淡淡一笑。
秦岑寻思着说:“去请他吧,我在这儿接待他。没什么特殊的事儿,别打搅我。”
不一会儿,律师推门进来了。他将呢大衣脱在前边桌子那儿了,是以西装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系得堪称规范。
“苗律师,您请坐。”
姓苗的律师落座后,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之后说:“地方小,请多包涵。”
苗律师微微一笑,望着秦岑又说:“能为您和乔先生服务,我感到荣幸。”
秦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对方说错了,困惑地问:“乔先生?
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从心里往外。
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年初六,春节假期还没过去,竟会有一位代表乔祺的律师坐在自己面前!对方将代表乔祺与她进行何种内容的谈判呢?剥离股份?分清产权?然后以控股人的身份请她走人?他自己从幕后来到台前,亲自主管“伊人酒吧”?秦岑,秦岑,你看你现在处于多么可怜的地步了呀?最后除了能获得到一笔钱,你还能再获得到什么呢?
苗律师拉开了公文包,取出一封信用双手呈递给她。
他说:“这是乔先生让我带给您的信。”
秦岑也用双手接那封信。不是出于要与对方相应的礼貌,而是怕若伸出单只手接,自己的手会抖得被对方看出来了。
那封信是封了口的。
秦岑将它放在了茶几一角。
苗律师又说:“您现在就得看看乔先生的信,否则我们不好开始谈。”
秦岑只得又将信拿了起来。
她不知乔祺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她缺乏勇气当着对方的面撕开那一封信认真看。
她起身离开沙发,坐到了桌子那儿,拉开了个抽屉,推严,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
“您也近视吗?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苗律师以为她在找眼镜,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再从眼镜盒里取出自己的眼镜,表情殷勤地朝她递了过来。
秦岑并非是在找眼镜。她从没戴过眼镜。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她的手作出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苗律师对她的注视,使她感觉大不自在。尽管她看得出,这个代表乔祺而来的,是律师的男人,对她这个女人不仅怀有好感,还怀有着敬意。虽然坐得离对方远了些,她还是怕对方发现自己拿信的双手在发抖。
“啊,我不……您的眼镜多少度?……”
“三百度。”
“那我戴着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过稍微有点近视,才一百五十多度……”
秦岑说罢,对苗律师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只得撕了信封将信纸抽出,展开,铺在桌上。
她双臂交叉,两只手夹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报那样。
无格的白纸上,乔祺的字潦草而又间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写的字怎样比对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态怎样更重视。三十几年来他一有闲暇就练字,竟也能写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笔字了。横撇竖捺透着一股倔劲的男子气,像他这个男人本身。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快将纸戳破了,看得出他写时的心情并不平静,但是意念又那么决断。
岑:
请一切按苗律师的要求去做,我将永远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对你造成了伤害,但我绝不是成心的。在我们认识以后,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没有在任何方面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现在我显然作出了对不起你的决定。但我只能。也许以后有机会当面向你解释。也许没机会。如果没有,请宽恕我。想想我曾多么爱你。他没变。拜托了!千万别为难苗律师。我是经过考虑才找一个你我都不认识的律师。我打听过,他可靠,可信任。并且向我保证了,不到处乱讲。

即日
前边的字写得太大,后边的字写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将纸翻过来接看着。写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两个字,勉勉强强才挤到了纸上。前边还用了几个逗号,后边则干脆只用句号了。话也不太完整了。秦岑边看边猜。她想“他没变”,一定是指他们之间的爱没变。当然用“他”,也不算错。她倒宁愿接受那个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无论他还是她以前都不认识的律师,他这一种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够领会。经常到酒吧来的几位律师,他也是熟悉的。他不请他们中的哪一位来处理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显然是为了将口舌限制在最小的范围……
私密的亲爱关系建立了两年多以来,秦岑第一次看一封乔祺写给她的信,而且是在旁边坐着一位他委托来的律师的情况之下看的。手机时代似乎使以信沟通的方式显得太古典了。尤其是亲笔信更加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过,那么自然旁边也就不会坐着一位律师,那么信的内容也就不会是这么一种内容……将会是什么内容呢?若是一封爱意泛滥的信多好啊!在初七这样一个春节的假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一屋的时刻,在他和她共同拥有,并且每年带给他们各自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封他写给她的情书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机短信息,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秦岑竟忘了苗律师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并非一封情书般的信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超现实的想像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被遗忘在一旁的苗律师,不得不巧妙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吸吧吸吧,我偶尔也吸一支的。刚才心思跑了……这几天事太多……经营方面的操心事……”
秦岑的脸又一下子红了,双手终于从腋下抽出,做着些自我掩饰的表意不明的手势。
“那么……”
苗律师将手中的烟盒向她递去。
“啊不,不……这会儿不想……”
秦岑勉强一笑,接着将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屉,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抽屉锁上了。
等她抬头看苗律师时,苗律师已在吸着烟了。
苗律师当然不清楚乔祺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以律师那一种特有的,不动声色而又善于察言观色的目光,研究地望着秦岑的脸,企图从她脸上有所发现。
他以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职业使这个男人的目光变得似乎毫无内容,使他的眼看人时变得像鱼的眼。他靠这一种高级的假相研究别人的脸,而又能使别人全无察觉。
但秦岑却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种稀释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看过了乔祺的信,她心里反而平定了许多。
他在信中写的是“岑”,而不是“秦岑”,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亲切感。从初一到初六心里边没被什么事物引起过的一种亲切感。
“他没变”三个字,尤使她倍觉安慰。
何况,他还在信中请求宽恕。
尽管她没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但“他没变”三个字,对她起到了一种暂时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于使她认为,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并不太重要了。
是的,她镇定多了。
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的双手也不在微微发抖了,她却还是将它们夹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种惟一能使她在乔祺委托来的一位男律师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镇定自若的姿势。
她说:“他在信中请求我按照您的话去做。我当然将不折不扣地落实他的请求。现在,我洗耳恭听。”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将一本信纸摆在自己面前,打算随时做笔录的样子。
然而之后她又将双手夹在腋下了。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么一种姿势,将她前一种样子所表现出的认真态度,差不多抵消净尽。
苗律师轻轻点了一下烟灰,慢条斯理地说:“就两件事,也都不太复杂。第一件事,他要求你从你们共有的账号上提取三十万元,转存到他指定的一个卡上。这里写着他那个卡的号码。”
苗律师又双手向秦岑呈交过去一个信封。
秦岑接在手看时,见信封也是封了口的。
“我绝对没有拆开看过。”
苗律师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也像是庄严的声明。
“这……”
事关三十万元,秦岑沉吟了。
“如果您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与乔先生通一次话问问……”
苗律师作出一副完全可以理解的表情。
秦岑的一只手缓缓放在了电话上,但立刻又收了回去,再次夹到腋下。
她不知如果一拨就通,当着苗律师的面,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怎么问。
“我在这儿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暂时离开,回避一会儿。”
苗律师说着欠了欠身。
“别……您坐着。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只不过……我的心思又走了……今天是假后开业第一天,雇员还没回来,酒吧里只两个小妹照应我不太放心。您先稍候,我出去吩咐一下就回来……”
她说着,也不管苗律师作何反应,忽然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走出酒吧,秦岑仅穿着单西服在外边掏兜儿。那一身西服衣裤是她在酒吧营业时间里才穿的职业装,在酒吧外边是会转眼就被冻透的。
秦岑是在掏手机。然而她的手机不在兜里;放在办公室的桌上没带着。
秦岑只好找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去了。她因为冷而走得特别快,一拐过街角,就发现报刊亭那儿有,跑了过去。
报刊亭主人是个老头儿,穿件厚棉袄,袖着双手坐在里边。他是认得秦岑的,而且对她心怀感激,因为“伊人酒吧”每天都从他的报刊亭买报,一买就是十几份。每月还从他那儿买各类杂志。他明白秦岑是有意关照于他。见秦岑跑来,他以为酒吧里出了什么事,她是跑来向他请求帮助的,便赶紧起身离开了亭子,迎向秦岑。及至弄明白她只不过想打电话,心里好生奇怪。
第八章.2
“哎呀,秦老板,那您也别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啊!快进里边,快进里边,里边总归比外边强点儿!”
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将秦岑让进了报刊亭,而秦岑则抓起电话就拨号码。
她拨的是乔祺的手机。一拨即通,两次鸣音响过,电话那端传来了乔祺的声音。
“秦岑,是你吧?……”
连续五夜难眠之后,终于又听到了乔祺的声音,尽管是在电话里。秦岑心中五味混杂,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
她强忍满腹积怨和伤感,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对,是我。我已经在接待你委托的律师了……”
电话那端,乔祺打断她道:“秦岑,我不是成心让一位律师出面,非把我们的关系搞到更加不好的地步不可。我是没有勇气见你了……但我又急需那一笔钱……”
秦岑也打断道:“先不说我们的关系了吧。以后再说。不能让苗律师坐等太久,我只不过觉得自己有责任进一步确认一下……”
她已冷得开始发抖了,人家老头儿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
电话那端,乔祺没话了。
他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岑不愿这么放下电话,她压低声音问:“乔祺,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需要那么一大笔钱干什么用?”
秦岑说时,已冷得上牙直磕下牙了。
乔祺反问:“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在外边是不是?穿得少是不是?我怎么听出……”
秦岑再次打断道:“怕我冷,那就快回答我的话……”
连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那我告诉你……我……我想,我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三十万元,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啊是啊……”
乔祺的话说得迫不得已,而且等于什么也没回答。
“不是你自己需要,是那个小……是她需要吧?……乔祺,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
“秦岑,别多说了,只管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吗?”
“那……我明白了……”
“秦岑,你还什么都不明白!……你要经营好‘伊人酒吧’,从此以后,它是你一个人的了……”
轮到秦岑无话可说了。
“秦岑,我得作出对不起你的决定了。我要和她出国,我……还要和她结婚。我必须那样,我只能那样!……”
“好,就说到这儿吧。”
秦岑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跑到街角那儿,对着一面墙站着,任眼泪刷刷地流。她竟感觉不到冷了,一直到无泪可流为止……
当秦岑回到酒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无论是小俊小婉还是苗律师,竟都没有看出她的眼睛哭过,只不过见她的鼻尖冻红了。
在街角那儿,她从地上抓起积雪,忍着冷将自己的双眼冰了几分钟。
“太对不起了苗律师,实在不应该让您等这么久……”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当老板的事情都多,我理解,很理解……”
秦岑倒宁愿听他说出几句不高兴的话,宁愿他脸上也出现明显不高兴的表情。
她觉得他有理由那样。若真是那样,反而会引起她的尊敬。
乔祺就从不孜孜以求什么男人的成功的人生,对她有时候太过刻意地扮演一位成功女性,往往还大不以为然,觉得一点儿必要都没有。甚至多次对她进行过惜花怜玉式的戏讽。而她在乔祺面前也从不需要伪装,特别的放松,特别的自我。
秦岑从苗律师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谦卑的,不无仰慕之意的表情,这使她心中涌浪似的涌起一排高耸的悲哀。它越涌越高,随即哗地扑落下来,在她的心海中跌成无数小波浪,又很快地化做一片泡沫——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和苗律师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强作一笑,尽量以轻松的易如反掌的口吻说:“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那不成任何问题。请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今天下午就会按照他指定的账号打过钱去。”
苗律师谦卑一笑,奉承地说:“秦女士果然是位痛快人。第二件事嘛,更简单了,您只需在这一件文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就行了。乔先生已经签了。我以律师身份作为见证人也签了。您签上名字之后,我还会代表你们二位去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苗律师说着,从皮包里又取出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递给秦岑。
秦岑以为,那一定是份要求审核“伊人酒吧”账目,进而要求划清股份、剥离合作关系的东西了。接过一看,却不是。前后两页无字白纸所夹第三页纸,只不过是一份字数不多的声明,其上写着:
本人从即日起,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之下,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对“伊人酒吧”以及两处连锁酒吧的股份拥有权。从即日起,一并放弃“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账目上的全部款项。从即日起,与“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相关的一切有形或无形资产,完全归秦岑女士一人拥有。并且,是永远性的。
这份声明上的字也是乔祺亲笔写的。比之于他的亲笔信,声明的字略小,笔划工整。从每一行字都能看出他写时认真之极的态度。
秦岑拿那几页纸的双手,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她听到苗律师以表功似的口吻这么说:“是我要求他一定要亲笔写的。而且要求他一定要尽量写在一页纸上,留有足够我们三人签字的空白。这样,就一目了然,不存在任何可质疑之点了。”
秦岑因自己猜测错了纸上的内容而倍觉愧疚。她呆呆地看着那声明,头脑中一片空白。
“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百分百值得高兴的事对不对?用我的笔签名吧,我特意为您带了一支签字笔来……”
秦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旁向自己伸过来,转脸一看,见是一支笔尖翘起的笔,拿在苗律师胖乎乎、细皮嫩肉而又白皙的手里。
秦岑看不惯男人的手居然是那样的。
乔祺的手就不是那样的。乔祺的手大而瘦,手指特长。指关节有棱角,是那种有力的而非看去软绵绵的手。被乔祺的手所爱抚,一个女人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男人爱抚着。他的手的每一次爱抚,都曾使她像酒醉了或被催眠了似的难以自持。那是一双总能唤起她燃燃情欲的手……
而她以后再也不能享受到那双手的爱抚了!
和她作为女人的巨大的损失相比,那份声明所赐给她的价值——它们大约值三百余万元,简直不足论道了。而且,使她内心里感觉到了侮辱,受了严重的伤害。
她的脸,缓缓地又转正了,目光又落在了那份声明上。
苗律师在她转脸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目光中敏感地阅出了嫌恶的意味。他不明白她何以嫌恶他特意带来的那一支签字笔。它下水流利、笔尖软硬适度,虽然不高级,非名牌,但也算是一支无可挑剔的签字笔。这位是律师的男人智商不低,然而他怎么也不能将秦岑目光中的嫌恶意味和自己的手联系起来。就男人而论,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手是一双体面的手。
他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是该将自己拿着笔的手缩回去,还是应该继续伸向秦岑。
他干咳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您如果更愿用自己的笔,也可以的。但签名呢,还是用签字笔好些。”
秦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冷落了他的殷勤。
她又向他转过脸去,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说:“别误会,我是在想……”
接笔在手之后,她头脑中才终于形成了一种态度。
“可是我不能签名!”
她的话说得非常坚决,声调也很高,近乎是叫嚷了一句。
她将接在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了。
“不,我不能签名!绝对不能。他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在这样一份声明上签上我的名?!……”
由于激动,她的脸涨得绯红。
“也不是不明不白啊!每一句都是我帮他推敲过的。作为一份声明,表意很严谨,很明白嘛!”
苗律师实在难以理解秦岑的态度,只有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才不打算在那样一份声明上签名!
“这第二件事,恕我难以从命。请你转告你的委托人,我要求他首先回答我为什么!”
秦岑的态度更坚决了,仿佛那声明并非对她有利,而是对她有害。
“那,您可就等于是为难我了。”——苗律师看了一眼手表,沮丧地又说:“乔先生今天就离开国内。现在,他应该是在去机场的半路上了……要不,您打他手机,亲自向他表明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有他的手机号码。您如果没有,我有。我立刻为您从我手机里调出来?……”
苗律师不再说下去,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掀开了盖儿。而他的目光,乞怜似的望着秦岑,仿佛希望获得同情。
这男人的手机是紫色的。漂亮、时尚,体现着一种半成熟不成熟的少女般的性感,当下的女孩子多喜欢用的那类。
几乎在他掏出手机的同时,秦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竖着手掌,做出果断制止的手势。
“别,让我再考虑考虑……”
秦岑的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希望获得同情的表情。
那是内心活动的难以掩饰的暴露。
苗律师将手机盖轻轻合上了。
他又说:“乔先生再三嘱咐我,两件事比起来,第二件事尤为主要。如果我没完成,我这位律师,就等于辜负我的委托人的信赖了。我没法向他交代啊!而且,他即使人在国外,心肯定还是被拴在国内,牵挂着我没能替他圆满完成的事。秦女士,设身处地替他人考虑考虑,您也应该在他的声明上签上您的名字……”
秦岑竖着手掌的手,缓缓落在桌角上了。
如果他身在国外,心里依然牵挂的不是他的声明,而是其实依然深深爱着他的我——如果事情是这样多好啊!
但他身边相陪着那么一个“小妖精”啊!不,显然是他陪着她出国了呀!而且他还要和她结婚了……那“小妖精”怎么会对他那么理性的人具有如此之大的异性诱惑力呢?她究竟精通什么高超的惑术呢?
秦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律师的诚信向您保证,乔先生的声明是实心实意的,背后绝不会隐藏着企图算计您的任何阴谋诡计。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男人啊!……”
秦岑皱眉道:“我没那么以为。”
“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苗律师的脸也一下子窘红了。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秦岑嘴上说着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却暗自想——你他妈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
几分钟后,苗律师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围脖,站着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小婉端给他的咖啡,大功告成轻松愉快地走了。
那时,“伊人酒吧”里已坐着几位客人了……
办公室里的秦岑也披上了大衣。
阳光饱满,暖气很热,仅穿着她那套职业西装正合适。但是披着大衣的秦岑,开始觉得身上冷了。她又将双手夹在了腋下。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会坐得稳了。是的,她感到有点坐不稳了,想立刻躺到长沙发上去。然而,她已经感到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像一个体弱的人又刚刚大量失血。
她清楚,自己发烧了。
那一种冷,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身体外往内心里侵袭;也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内心里往外散发冷气。
苗律师说得对,乔祺的声明当然是实心实意的。这一点无须任何人告诉,她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话啊?她深深爱过也深深爱过她的人,即使已决定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也是绝不会对她耍什么阴谋诡计的!她秦岑能和那样的男人保持两年多的私密的亲爱关系吗?!
为什么?还有必要那么激动地说些要求他回答为什么的话吗?!
他觉得对不起她啊!
他企图通过他实心实意的做法减轻他的负疚心理啊!
他是那种一旦觉得对不起别人,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去补偿别人的人啊!
何况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她!……
第九章.1
乔祺告诉苗律师说他要出国,实际上是在骗苗律师。当然,最终是为了骗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骗她。不骗她,怕她到处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使彼此难堪的事。
更不愿使乔乔在他们面前感到难堪。
他是和乔乔一块儿回他们的家乡去了。
乔乔想坡底村了。
她说她特别特别的想坡底村。
当他们双双站住在那一座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跨江大桥前,仍然漫天飞雪。
大约,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而最后一场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从“三十儿”到初六,短短七天,接连两场大雪铺天盖地,间隔也太紧凑了。在乔祺的记忆中,似乎还没逢上过这样的冬季。
乔乔显得很兴奋,从江桥台阶上捧起一大捧雪,双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转眼攥成了一个雪球。
她笑着向乔祺举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
乔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儿里尽是忧伤。他竭力想掩藏,藏来藏去的,怎么也藏不住,结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儿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呀?”
一个“呀”字,拖着一股娇调;乔祺觉得自己看着的,仿佛又是从前那个鬼灵精怪但又特别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真想将她一把拖入怀里,搂抱住她,亲她冻红了的脸颊。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
他掏出了烟盒。
他说:“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似的呢?”
雪球从乔乔手中掉下,落在江桥梯阶上,碎了。乔乔的话语,听来有点儿惴惴不安,仿佛不但已经认定乔祺不高兴了,还进一步认定了是由于自己。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的笑靥,渐渐变成了一副端庄的表情。
“我没不高兴。我只不过想起些从前的事。”
乔祺将烟叼在了嘴上。
自从十年前乔乔知道了自己和乔祺并非亲兄妹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分明的发生着变化了。那变化的实质是——他们都找不回从前那一种亲爱的兄妹关系了。尽管那是虚假的,但是他们曾在那虚假的关系中互相亲爱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多么幸福啊!而真相一经裸露,亲爱无所事从。尤其是,在“三十儿”的后半夜,在他的住处,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宽大的床上,与乔乔之间发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后,罪过感像一把钳子似的钳住了他的心。既对秦岑有罪过感。更对乔乔有罪过感。双重的罪过感,无处可以进行忏悔的罪过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乔乔却相反。
在那一件双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眼睛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它们看着从前的“大哥哥”的时候,无限地脉脉含情。幸福和快乐使它们明亮,同时也使它们丧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没有发现“大哥哥”的眼神儿里藏着些什么。
能不能找回从前那一种又虚假又美好的兄妹关系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觉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也不愿仅仅一味怀念从前了。
她终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从前的“大哥哥”之间找到一种更新的东西,使它变成二人之间一种更新的关系。
她要看着它,使它发生。
并且,还要全身地细细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小女子,对这世界上惟一一个与她有过最亲爱的关系的——男人的爱啊!
是的,她是为爱而不远万里回到中国的呀!
对于乔乔而言,除了乔祺,她已不可能再爱上别一个男人。不管对方是什么明星、亿万富翁、还是某国王储。
如果她如愿以偿,那么她将死而无憾。
否则,她死不瞑目,并将怀着对她的命运的痛切诅咒而死。
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别样的,在他们还是兄妹时,他看她的目光里从不曾有过的成分。
她认为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亲爱的小女子时的目光。
乔乔走到乔祺跟前,在他又要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抢先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机。
他说:“陪我在这儿吸完这一支烟,行不?”
如果现在他还是她的“大哥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说出的肯定是另一种话。话中肯定有“乔乔”或“小妹”二字;也不会说“陪我”,而肯定会说“陪哥”。
“哥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口口声声叫你哥,你凭什么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说出来嘛!你三天前还不是这么冷淡地对待我的!……”
乔乔生气了,双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乔祺一言不发,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将乔乔搂在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乔乔顿时一声不响,小鸟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里了,你也不住在咱们的坡底村了,你换手机了,你一封信都不给我回!你成心让我没法儿和你再联系!你想彻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亲妹妹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乔乔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有了一个姨妈,你就该把我忘了吗?!……”
三天前,乔乔恨恨地声讨过他。
他被声讨得理屈词穷,内心却叫屈不止。
是乔乔的姨妈,当初要求他远离乔乔的人生的。后来那要求变成了一种责令。
她曾说:“乔祺,乔乔的另一种人生已经重新开始了。你不适合再充当她的什么大哥哥了。该结束的关系就得尽早结束,你对她的付出,我会用使你满意的方式偿还你的。”
他问:“什么方式?”
她说:“还能什么方式呢?你明知故问嘛!有没有乔乔这样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对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如果你获得到了几十万美元的补偿,那么你后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吗?”
乔乔的那一位姨妈,是她惟一的姨妈。也就是她母亲当年那一位在县剧团唱黄梅戏的姐姐。她跟随一名唱黄梅戏的男演员去了美国。不久二人在美国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后来她嫁给了一位从台湾过去的老华侨。再后来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继承遗产成了一位特别富有的孀妇。
十年前,正是她亲自回到中国,成功地一举便寻找到了乔乔。
她出示了乔乔母亲的一封遗书,用指血写的,托付她这位当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有条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将女儿从高家再夺回来,并收为自己的养女。
当姐姐和姨妈的已经成了富孀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是高家人,而是一个户口仍在农村的,说农民已不是农民,说音乐家又名不正言不顺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高大却一点儿都不威猛。
非但一点儿都不威猛,反而还给她特别通情达理也特别容易对付的印象。
那么高大的个男人,当时搂抱着乔乔哭得泪人儿似的。
由于他不争,法院在验明一应证据后,将乔乔判给了非争到她不可的华侨富孀。
刚上高二才十七岁的乔乔,面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择以及亡母的血书,哪里还能有什么个人主张可言呢?当法锤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晕头转向之际,已糊里糊涂地表达了一种对大哥哥乔祺不利的态度。她那种表态不是因为觉得富孀姨妈才算是真正的亲人,而是因为对方代表着她的亡母的遗愿。若作出相反的决定,对她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但若让她从此便与“大哥哥”乔祺离别,则对她不但是太难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结果她也哭得泪人儿似的。
法官见状,颇为同情地说:“乔乔,如果你真的后悔了,我们是可以重审重判的。”
乔乔就哭着说:“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听此言,富孀姨妈也掏出手绢,将一张整容过的脸一捂,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她那可怜的妹妹。当然,她并没有哭诉出妹妹的死因,只不过口口声声哭道:“可怜的妹妹呀,你不应该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这个女儿不领我这个姨妈的情,我费尽周折找到她,图的什么呢?……”
乔乔一听此言,不由得扭过头去,泪眼相望。而乔祺,也就只能强忍心中的万般不舍,将乔乔向她姨妈那儿一推再推。
于是乔乔又身不由己地扑入姨妈怀中,与之抱头痛哭。那时刻,在她,姨妈仿佛便是生母了。悲怆之状,不必形容。
连那位法官,也从旁看得颇为动容。
乔祺呢,则拭尽泪水,连连向法官摇头摆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审重判了。
……
当日,乔乔仍随乔祺回到家中。
她一进家门,就扑倒炕上。身子一贴炕,就两天两夜没起来过。
她病了,比乔守义死后那一次病得还重。那一次是有发烧的病症的。这一次什么病症也没有。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称之曰“心灵中风,心窍梗阻”综合症。一点儿东西都不吃,连口水也不喝。
乔祺急得像是一只迷失了回巢路线的蚂蚁。
虽然乔乔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接盖出来的屋子,但是她还没养成一回到家里先进自己屋子的习惯。她总是先进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时得乔祺三番五次地撵她,才留恋不舍怏怏而去。就像小猫小狗还不习惯于有了一个新窝,尽管在主人看来那新窝比老窝舒适得多。
两个白天,乔祺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子里。在屋里则守坐乔乔一旁,反复相劝。在院子里则长吁短叹,或大口吸烟。
“乔乔,好小妹,你要听哥哥的话。她不是别人,是你亲姨妈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亲生前的意愿啊!美国有什么不好呢?现在许多人做梦都想去美国呀!……”
横劝竖劝,总之是如此这般的一些话。
他一这么劝,乔乔就闭上了双眼。
或者,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低声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可是……”
乔祺这一只迷惘之极的大蚂蚁,想要寻找到的并不是回归巢中的路线,而是一条能直达小妹妹乔乔内心里的路线。如果真有,他宁愿变成一只蚂蚁,甚至变成一只比蚂蚁更小的小虫子,沿着那样的一条路线直达乔乔内心,看看她的心哪儿出了问题,立竿见影地将那个问题解决了。倘能,纵然是变成一个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纵然一旦变成了就再也无法恢复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乔乔口中一出此言,乔祺的眼泪便刷刷而下,心都难过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乔乔觉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庭上争我呢?你几乎一句都没争……”
乔乔将责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对方是你亲姨妈呀!”
“那你呢?对于我,难道一位我十七岁了才见着的大姨妈,会比你是更亲的亲人吗?”
“可是法庭是根据你最后的表态……”
“你该争不据理力争,是我亲姨妈的女人非争到我不可,哥我不那么表态,又怎么表态呢?
“我不清楚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呀!再说我自己当时心里乱成了一团,完全没有了主意……”
“小妹,这么个结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说可以重审重判的时候,我看见你对法官摆手和摇头了……”
“小妹,我是为你将来的人生着想。我……我一个没有稳定职业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妈相比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绕不过弯子来呢?……”
“哥,你不会是为了我姨妈说的一笔补偿吧?……”
显然,乔乔对他还心存猜疑。
再怎么劝呢?
没法劝下去了。
乔祺就只有走到院子里伤心哭泣去了。不敢大声哭,怕被乔乔听到。
如此对话,反复多次。
“哥,哥!……”
只要乔祺在院子里待的时间长了点儿,乔乔就会在屋里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赶紧抹去泪进了屋。
“哥,坐我身边……”
于是乔祺坐到了她身边。
“离我近点儿……”
于是乔祺坐得离她更近。
“哥你哭了?”
乔乔的目光那时特别温情,语调也是。
“嗯。”
“大哥哥”不想隐瞒事实,也并不觉得羞耻。
“哥你生气了吧?我刚才说的是气话。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气。如果我跟我大姨妈走了,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惹你生一回气呢?……”
眼泪也从乔乔的眼角流了下来。
“小妹,我没生气……”
乔祺那一颗将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纹。
“哥,你要是真没生气,那你就亲亲我。”
“大哥哥”乔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时,不闭眼,也不眨眼。仿佛要将她的“大哥哥”吻她额头时的表情,通过双眼清清楚楚地摄入脑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证,以后我会经常回国来看你的!”
“哥相信。”
“你以后也要保证经常到美国去看我。”
“我保证。”
“拉钩……”
乔乔首先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于是乔祺也赶紧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两人的小手指紧紧钩在一起时,乔乔庄严地说:“拉钩,发誓。一百年,不后悔。”
乔祺点头而已。
“只点头不行,哥你也要说一遍。”
乔祺便也庄庄重重地说一遍。
两个白天里,每当乔祺伤心、委屈到了极点,幸而乔乔也颇善于反过来劝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
“哥,我今晚还要睡在这间屋里,别让我睡到自己屋里去……”
“哥,睡不着。你握着我的手我就能睡着了……”
两个黑天里,乔乔都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一副可怜模样。可怜得楚楚动人。
“行……”
“那就睡在这间屋里……”
“把手伸过来……”
乔祺对她百依百顺。
“哥,哥!带我回家!……”
夜里,乔乔多次喊醒过来;一手心汗,也将乔祺的手心弄湿了。
第三天她姨妈亲临坡底村来看她。富孀从宾馆包了一辆高级的出租车,是连车带人从江上摆渡过来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坡底村还叫坡底村。村里有人办起了砖厂,“近水楼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砖瓦房所取代,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最显著的变化。当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乔守义的同辈人都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太,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的内在变化。这一种内在变化决定了坡底村对它当年的秘密不再负有继续保密的责任了。新时代的人和以前的人们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认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长期地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么简直就等于是特别吃亏的事了。坐着一辆很高级的小汽车出现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当年的往事一下子变成一出特有看头的戏了,而且没锣没鼓的,直接就从中折开演了。如同一股龙卷风,谁家也没危害,单单只将乔家的房顶、门窗、四壁摧毁了,使他们的家变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变成了舞台上的对角演员。
“原来不是亲兄妹,哈!哈!……”
“难怪乔祺这小子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嘻嘻……”
“我亲眼看见乔乔有一个星期天自己从学校回来,一进院子就蹿到乔祺背上了,撒娇作嗲地让乔祺满院背着她走!……”
“我也亲眼看见了,还亲耳听到乔乔问乔祺:‘哥,想没想我?想没想我!’……”
“快别说了,臊死人了,那乔乔还怎么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学生呢?……”
“难怪只两个人,还要单为乔乔接盖出一间房来,把全村人都当大傻瓜骗哩!……”
乔祺的同龄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亲了,一心巴望将日子过得好点儿却又缺乏能力没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经梦想乔祺娶她,请媒人递话遭到他的婉言拒绝,亲自向他表白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女人,说起如上一些话来,心里感到非常的快感。
看电视连续剧看多了,使他们对男女间事的想像力变得异常丰富,每一个人的想像力似乎都能达到编剧的水平。起码是二三流编剧的水平。
乔乔的姨妈是来当面告诉乔乔的——她的护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须回美国去了。她说她一回到美国,就会加紧在美国替乔乔办理好一套去美国的手续寄来。
乔乔说也不必那么急着办,因为她还在读高中……
“乔乔,等你高中毕业了再去美国那可不行!那你还会找借口说你想考大学……”
姨妈一点儿也不给乔乔商量的余地。
“姨妈,我是想考大学的!”
乔乔也不肯让步。
“为什么不可以在美国考大学呢?美国的好大学是世界著名的呀!清华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点儿名气,但那考上得多难呢?一个省也考不上几人呀!乔乔,还是到美国考大学去吧!
乔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别激动嘛乔乔,你哥告诉过我,说你聪明,学习又勤奋、努力,那么考上一所美国的好大学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姨妈会在美国给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辅导老师,保证你的英语水平短时期内就会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妈多希望你能早点儿去到美国和姨妈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姨妈说着拥抱她,亲她的左脸,又亲她的右脸。
乔乔低声说,那也不必姨妈在美国办手续。自己什么时候去,哥会替她都办好的。
于是姨妈的脸转向了乔祺,一句紧接一句地问他:“你办过出国手续吗?没出过国吧?没办过吧?那是很麻烦的,得到北京去办。还得耐心等着审批下来,使馆批不批还不一定。你办能保证不误事吗?……”
乔祺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一次也没出过国,一次也没办过出国手续,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
“可是我在美国替你们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也顺利多了,只要从美国……”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块儿去美国了?”
乔乔的眼睛一亮。
姨妈却怔愣了。
“乔乔,说什么呢?不许使姨妈为难!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块儿到美国去呢?我对你表示过也要去美国的意思了吗?我……你简直胡闹!……”
乔祺的话接近着训斥。他有些生气,也感到尴尬,脸都红了。
姨妈的目光,从乔乔的脸上迅速一移,盯视在乔祺脸上了。盯视了几秒钟,又缓缓转向了乔乔的脸。她怀疑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发生过什么旨在于共同对付她的合谋。然而她善于察言观色的经验又明明在告诉她,纯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乔祺的训斥,乔乔低下了头。
她被伤害了似的嘟哝:“哥,如果你连送我到美国去都不愿意,那我从今以后不要你这个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么姨妈了!我独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们谁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劝你那么多话了吗?”
乔祺竟吼了起来。
乔乔一转身,紧咬下唇,潸然泪下,立刻就会哭出声似的。
姨妈看出,乔祺是真的恼火了。而乔乔的话,也断不可以全然当成儿戏。
“好啦好啦,乔祺,你用不着发火。乔乔,你也别耍小姐脾气。让你自己去美国,我还真是挺不放心的。这样吧,今天,咱们就三人当场对面作出个决定,到时候,乔先生陪你去美国,也省得我亲自回中国来接你了!……”
姨妈反而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充当起调解者来。竟然有此机会,她暗自高兴。总比她和乔乔之间不断发生矛盾与分歧,不断由乔祺来调解的好。她这么认为。
“我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乔先生,只有一个男人,他是我哥。”
乔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获全胜才肯罢休。
“行行行,明白了,记住了,以后我也当他是你哥,高兴了吧?”
姨妈一再让步。
“他本来就是我哥嘛!”
乔乔破涕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的姨妈,并且与姨妈贴了贴脸颊。
……
姨妈走出乔家的小院时,看到远远近近站着不少坡底村的人。他们或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单独立一处。他们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某一历史事件中作用最为特殊的角色;而他们似乎皆意识到,自己正幸运地成为坡底村那一历史事件的见证人。
“诸位老乡多谢啦,多谢你们多年以来对乔乔的关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着和那些个陌生的农民打招呼。他们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农村的农民们。她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倒不是由于亲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们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个小孩子们围在大人们身旁,一个个很有耐性地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场热闹可看。最好是场面激烈惊心动魄的事,他们的眼对那样的事流露出渴望来。
乔祺和乔乔也感觉到了那一天村人们的异样。
乔祺立刻就明白了几分,而乔乔困惑之极。
乔祺对乔乔说:“小妹,你别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妈就可以了。”
他说着,将万分不解的乔乔推入院里,并关上了院门。
乔乔呆立院中,环视院外的村人们,也已敏感到了他们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乔乔,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去吧。听话,啊?”
乔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着乔乔。待乔乔转身进屋了,才若无其事地对乔乔的姨妈说:“我们村里的人爱看热闹,谁家来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觉得好奇,您别见怪。”
乔乔的姨妈强作一笑,司空见惯地说:“农村人都这样。”
汽车开走时,有人大喊:“乔祺,你不是东西!”
乔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对方也正是自己当年替之逮住两只水獭的那个孩子。他比乔乔大一岁,已经十八岁多了,快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砖厂做小工,每月能挣二三百元钱了。
乔祺装没听到,一转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个东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个东西!”
背后,留根的话像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乔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门外了。他扭头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视着乔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其他村人们,包括女人们,皆无声地笑。用集体的笑对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怂恿。乔祺的脚终于迈进院子。
他刚要进屋,门开了,乔乔和他相互堵在门口。
乔乔满脸彤红地说:“哥你让我出去!……”
乔祺轻轻将她推入屋里,关上了门,却仍挡在门口,不许乔乔出去。
“哥你让我出去嘛!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乔乔两眼泪光闪闪,企图将乔祺从门口推开,冲出家门。
“乔乔,听话。哥不跟留根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句话两句话的,忍一忍不是就过去了吗?”
乔祺双手捧住乔乔的脸劝她。
“他才不是东西呢!在中学时他就给我写那种不要脸的纸条,我都没向老师汇报他!有次你不在家,他还闯到咱家来纠缠我呢!当年只不过给他面子,收过他几支铅笔,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当年要不是你帮着,就他能逮住两只水獭吗?!……”
“好啦好啦,哥怎么说的?恶言恶语,人一忍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来来来,咱们看看你姨妈带来了些什么礼物!……”
乔乔仰起了脸。
她问:“哥,是因为我吗?”
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佯装不懂,反问:“什么因为你不因为你的?”
乔乔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村里的人,还有留根。”
乔祺说:“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他们是因为……大概是觉得我傲气点儿吧?”
“不。哥一点儿都不傲气,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乔乔,别胡思乱想的了。”
“哥,对不起……”
乔祺顿觉眼中一热,忽然想哭。乔乔哪天一走,坡底村这个费心营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乔乔将去美国一事,已成定局,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连村人们都不念乡情了,几乎集体地背叛了他对他们往日的友好。为什么呢?不论凭什么不凭什么,凡事先得有个为什么啊!他心中结成老大一个疙瘩。本是兄妹俩从父亲口中学来的,听后彼此说来说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头语一样,自己已对妹妹说惯了也听妹妹对自己说惯了的“对不起”三个字,今日听来,竟有点儿永别之语的意味了似的!
他顿时感到那么的孤独。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头去,见乔乔仍仰着脸,眼里也又泪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对你那样的……”
眼泪在乔乔眼中渐渐溢满,缓缓滴下。她的模样,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别了似的悲伤。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将自己搂抱得更紧了。
“还瞎说!”
他也想搂抱一下乔乔,可连手臂都被乔乔紧紧地搂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
于是在乔乔额上又亲了一下。
“哥你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没做错什么事。”
“那,我去美国以后,你会想我吗?”
“会啊,当然会了!”
“你要是想我,你会到美国去看我吗?”
“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国来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国去看你。”
“我回到中国来看你,那还比较容易……”
“我到美国去看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啊!”
“不,对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钱。听说到美国的一张机票很贵很贵……”
“我会每年先攒下一笔钱,存着不花。什么时候想乔乔了,什么时候就立刻买张机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说办齐了手续,最快也得两个月吗?”
“人是有预感的呀。如果预感告诉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两个月办手续。哥是那么傻的人吗?会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办出国手续吗?”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年只会想我一次似的……”
“当然不是那样!乔乔,听我说,我会经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无论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国看你一次,这一点哥不愿骗你!”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我特别想你了,就让我姨妈替你在美国办好手续,还让她把买机票的钱预先寄给你。那样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钱,又可以经常到美国去看我了吗?是我姨妈使我们分开的,所以她也得承担点儿义务呀!再说,她不是个有钱的女人吗?而且还是美金……”
乔祺终于从乔乔的搂抱之中使劲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双手捧住乔乔的脸,表情极其严肃口吻也极其严肃地说:“乔乔,小妹,你给我听好,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刚才的话,跟哥说说是可以的。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你姨妈流露刚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还要求你,必须将你那想法从你头脑中清除掉!如果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当我以后没你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到美国去看你了!……”
乔乔的脸,渐渐变得苍白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危机感。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顺着乔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儿,在他手腕那儿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声。乔祺看出乔乔被他的话和他极其严肃的样子吓住了。他心软了。但他又认为他的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是乔乔非牢牢记住不可的。
他加重语气问:“记住没有?”
乔乔不回答。
“记住没有?”
乔乔被他捧住着脸颊的头,勉强点了一下。
……
乔乔不再到学校里去上学了。
接下来的日子,乔祺有时带乔乔到大草甸子四处去玩儿,有时带她进城去逛。不管多么难得的演出机会,一概回绝。往年,他是绝不允许乔乔到大草甸子去玩儿的。怕她被虫叮了,被蛇咬了,掉进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惊着了吓着了。现在,乔乔要离开,乔祺希望她对坡底村周围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钓鱼、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鸭蛋……还从村里牵出一匹马,让乔乔坐在身前,和她一块儿骑着在大草甸子上奔来驰去。那是些乔乔最开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疯了。而在城里,则主要带乔乔看电影,看文艺演出,逛书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东西;或在大街小巷没有什么目标地走,就自己所知,给乔乔讲点儿或可曰之为“史”的事情……那也是乔乔喜欢的。总之,“大哥哥”整天陪着她玩儿、逛,使她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快乐。
乔乔的姨妈将出国手续寄来了。
怕误事,乔祺没让她往村里寄,而是让她寄给一个朋友。
那天,乔祺将手续从城里带回,一进家门就对乔乔大声说:“小妹,你看!出国手续收到了!”
他尽量显出高兴的样子。
乔乔却没接。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想显出高兴的样子,尽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败了。
她的双手一下子捂在脸上,转身无声地哭了。乔祺急忙说:“是咱们两个人的手续啊!
你姨妈果然说话算话。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国了!……”
乔乔这才破涕为笑,一把将大信封夺过去看……
乔乔的姨妈想得很周到,同时汇来了五千美元。否则,乔祺就得借钱了。五千美元,使兄妹俩顾虑全无,一人一个房间住在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不着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签证批下来。乔乔的姨妈在信中提了两点要求:一,不许在国内给乔乔买穿的,她要在美国亲自为乔乔买全。二,不许住三星以下的宾馆饭店。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明。兄妹俩经过一番商议,决定遵守第一条,决定对第二条阳奉阴违。
在北京的几天里,该参观之处,该玩儿的地方,乔祺基本上都带着乔乔去参观了,去玩儿了。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带了谁了。因为在北京乔祺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说是乔乔带着他四处参观四处玩儿,反而更符合事实一些。
那几天里,乔祺格外高兴。他内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阵阵满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为有乔乔这么一个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会来到北京呢!来了也舍不得花钱住进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呀!更不要说,几天以后还将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飞机去美国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戏言。对于乔祺似乎具有了“事实胜于雄辩”的意味。
然而也有时候,一片阴霾漫上心头,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将满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无法清除。
北京——这是老师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师的小学母校和中学母校啊!还有老师从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师的父母都还健在吗?倘都健在,他们还会肝肠寸断地思念起他们的儿子吗?失去了惟一的儿子以后的晚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呢?思念起他们的儿子时,他们也会联想到他们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的女儿吗?联想到她时仍憎恨她吗?抑或自己们也因当年之事万分追悔?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
当二人坐在机舱里,先后系上安全带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毕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出国。
乔乔的姨妈家在芝加哥郊区,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层别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夹道树墙;后院没什么特别美观之物,无非是近百棵松树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动物园囚禁猛兽的铁网笼子,狗窝在舍内。姨妈家养着三条狼犬。那小木屋是养犬人住的。养犬人是一个魁梧的秃头的中年黑人,样子挺令人惧怕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他有两方面的任务——一是饲养三条狼犬,训练它们绝对服从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将它们从犬舍里放出来,自己肩背一支双筒猎枪,带着它们在前后院巡逻,保卫别墅,具体说是保卫姨妈的安全。别墅是姨妈的亡夫留给她的遗产之一。一层住着一名厨师、一名女管家、一名女佣。都是中国人。且都是姨妈从家乡的农村和县城百里挑一挑来的。雇他们工钱便宜,也使姨妈觉得可靠。二层空闲着。姨妈独自住三层。乔乔和乔祺来了以后,乔乔住在三层,房间在姨妈房间的隔壁。所谓姨妈的房间,不仅仅是卧室,还与卫生间、洗浴室、化妆室、健身房和书房、客厅在一起。书房里的书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妈从未抽下一本看过。她喜欢看的是时尚杂志和小报,女佣或厨师每天为她从外边买回来。乔乔的房间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阳台。乔祺一个人住二层。二层有一间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妈没在二层看过碟。长久空荡无人的二屋曾使她心里害怕,连上下楼梯经过二层时也会加快脚步。乔祺住在二层后,姨妈有次对他说:“乔祺,我觉得我多了一名忠实的保镖,现在住在这里的感觉好多了。”
乔乔和乔祺为姨妈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为四堵有电网的院墙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气。
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乔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来后扫尽院中夜晚落下的叶子,用拖布拖一遍门前台阶,或修剪花木。
姨妈第一次看到时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来当杂役的。”
乔祺说,他总得找点儿什么事做啊,要不闲得慌。
姨妈笑道:“那我应该付你工钱。”
过后她果真正儿八经地付给乔祺很高的“工钱”。乔祺哪里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过意不去了吗?你是乔乔的哥,我是乔乔的姨,那么我也是你的姨。你别当成是工钱,就当成是姨给你的零用钱嘛!”
姨妈整整大乔祺十岁。她似乎开始喜欢乔祺了。常装出庄重的样子跟他开玩笑。他脸一红,她就欣赏地微笑。
但乔祺从没跟乔乔的姨妈开过半句玩笑。乔乔曾私下里批评他在她姨妈面前太拘谨了。
他却说:“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妈,并不是我的姨妈。”
乔乔说:“你不好意思也当她是你的姨妈,当她是亲戚也可以随便点儿啊!”
乔祺就叹道:“你姨妈是好人,但是她和我这种人太不一样了啊,叫我怎么能随便得起来呢?”
乔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和她从小又都是农村的孩子。”
乔祺固执己见地说:“以前是以前。乔乔,我估计你往后也会变的,变得越来越和我不是一样的人了,越来越和你姨妈是一样的人了。”
他说得很忧郁。
乔乔瞪着他说:“往后我会不会变,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她见乔祺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姨妈看到了。
当她从院子里回到别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姨妈在走廊上拦住了她。
姨妈严肃地说:“乔乔,你以后不可以再跟乔祺太亲密。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你,他只不过是一个比你大十五岁,有恩于你的男人罢了。”
姨妈一说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站住,沉思片刻,扭头又对乔乔说:“我的话,你要记住。我才是最值得你亲的亲人,这一点你也更应该明白。”
乔乔一头雾水。她不解姨妈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来越好,却要求她与“大哥哥”划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个起来的是乔乔。她洗漱完毕,和乔祺一块儿吃过早点,姨妈为她请的英语家教老师就到了,于是开始两个小时的英语学习。家教老师是位退休了的中学女教师。有一半英国血统的那位美国老太太,在姨妈面前,多次对乔乔的进步极尽夸奖。姨妈一高兴,有时就留下她共进午餐。
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惟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协,身材很般配。像一对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种情节缓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
第九章.2
姨妈说完,擎起高脚杯,缓慢地深饮了一口。
乔乔的脸倏地红了。她想反驳姨妈一句,张张嘴,没想出什么充分的论据,只得充聋作哑。
而在院子里站在龙爪树下吸烟的乔祺,正满腹忧郁。
他想家了。离开了坡底村那个家,他才明白它对他有多重要。
家里储藏着回忆。在那一种回忆中,父亲、乔乔、他自己,三位一体的关系如同是黏米粥里兑蜜,坡底村人认为养人。
而在这里,每一个过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片断了。
但是他又难以撇下乔乔一走了之,内心矛盾极了。
第二天清晨,乔祺跑步回来,在院子里碰见了乔乔。
她说:“哥,天凉了。别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乔祺的话,说得那么客气。
“哥你说!”
乔乔抬起了头。
“我想咱们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极了!我求你跟你姨妈说说,让她给我买票,我得走了。”
乔祺摸了她的头一下,转身离去。
乔乔呆住了。
尽管分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还是呆住了。
从小到大,乔乔听惯了乔祺对她说“哥”怎样怎样;“我想……”、“求你”、“我得走了”,这种说法使她难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决意与她分离的时候。不,不是难以接受,简直是难以承受。
乔乔呆呆地望着他进入别墅,怅然若失……
“姨妈,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万别让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那你也别指望我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了。”
然而乔乔对姨妈是这么说的。
午饭时,姨妈问乔祺:“乔乔告诉我,你想走,是吗?”
乔祺点点头。
姨妈笑道:“先生,你来得容易;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外甥女没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之前,你不能走。”
乔祺沉默。
他的一只手,那时放在桌角。姨妈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妈又说:“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么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这我理解。整天无所事事,你当然会不开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欢做,又有些报酬的事怎么样?比如,教几家美国人的孩子学学乐器……”
乔祺双眼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声说:“可惜,我什么乐器也没带。”
姨妈又笑了。
“这好办。改天,我亲自带你去买。”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乔祺的手。
隔日,姨妈亲自驾车,带着乔祺和乔乔直奔洛杉矶市区。乔乔听管家说,姨妈很少亲自驾车外出,心里对姨妈充满感激。乔祺也是。他独自坐后座,一路不停地说:“这多让我惭愧,这多让我惭愧。如果你们愿意让我留下,其实不必替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妈望着车前镜中乔祺那副受宠若惊老大不安的样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兴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们的心情也不同。我们都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再住一段日子。当然,更希望你能乐不思蜀!是吧乔乔?”
乔乔也愉快地说:“是。”
那天,姨妈带乔祺和乔乔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乐器店,为乔祺买了大提琴、小提琴、萨克斯管和二胡。
按乔祺的想法,就不买大提琴了。他说小孩子家学大提琴,会受身高的限制,教学两不便。
姨妈说:“美国孩子个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乐器,怎么能单单不买大提琴呢?”
于是一并买了。
见乔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说:“别太在乎我为你花几个钱,谁跟谁呢?”
听她这么说,乔祺的表情才渐渐释然。
离开乐器店,姨妈又带他俩到体育用品店去,让他俩各选了一辆自行车。捎带着,又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妈去付款时,乔乔对乔祺说:“哥,你看我姨妈对我们多好啊!”
乔祺忧心忡忡地说:“是啊。这人情我以后可怎么还啊?”
乔乔学姨妈的口吻说:“还什么还呀?她是我姨妈,谁跟谁呢?”
姨妈回到他们身边,郑重地问:“以后,你们愿不愿陪我打羽毛球?”
乔乔说:“愿意!”
姨妈望着乔祺继续问:“先生,您呢?”
乔祺说:“当然,当然愿意!”
姨妈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辆自行车没法带回去,姨妈留下了小费,叫给送到家。
几天后,乔祺开始在乔乔的陪同之下,背着乐器,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到附近某些美国中产阶级人家里去教他们的孩子学乐器。那些美国孩子的父母,都是认得乔乔的姨妈的。他们对乔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的态度,并再三对乔祺强调他们对乔乔的姨妈的好感,说她是位极可敬的女士。这使乔乔很因姨妈而荣耀,也促使乔祺教得格外认真。不久,他也学会了些英语。怕耽误乔乔太多时间,影响她考哥伦比亚大学,就不许乔乔再陪他去了。
陪乔乔的姨妈打羽毛球,成了乔祺的义务。乔乔偶尔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打,很眼羡。
考哥伦比亚大学的压力在身,看一会儿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间里去做功课。
一个月后,姨妈已呈富态的身段,竟明显地开始恢复当年的苗条了。她不再慵懒,而开始体现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轻了几岁似的。
有天吃晚饭时,乔祺居然还没回来。
乔乔饿了,想先吃。
姨妈阻止道:“乔乔,等他一会儿嘛!”
乔乔明知故问:“等谁呀?”
姨妈说:“还有谁,你哥呗!”
“姨妈,我盼着你说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乔乔狡黠地一笑。
姨妈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乔祺回来了。
他刚一坐下,就从兜里掏出几叠美元放在桌上,发愁似的说:“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办?……”
他说那是几户美国人家付给他的学费,每户给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妈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国算中等收入了。你应该高兴,我们应该恭喜你,你怎么反倒发起愁来了呢?”
乔祺说:“给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乔乔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户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别叫人家美国人觉得我这个中国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妈问:“那你对他们表达你的意思了吗?”
乔祺说:“表达了呀!尽管我的话他们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们非要我如数收下不可。我不如数收下,就不让我走。”
姨妈说:“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来吧,别摆在桌上了。”
乔祺看着那些钱犹豫。仿佛它们虽是纸的,却是些很厉害的东西。碰一下,会咬他一口。
乔乔默默起身,绕到“大哥哥”这一边来。从桌上拿起钱,替他揣入了兜里。
她说:“哥,听姨妈的。”
“大哥哥”一个月挣了六千美元,乔乔心花怒放。只不过当着姨妈的面,不愿流露出她那股高兴劲儿罢了。即使“大哥哥”带回的是一万美元,她也不会像他似的仿佛觉得是件愁事。将美元亲手揣入“大哥哥”兜里,她觉得那一种感觉真是好极了。揣入自己兜里也不会有那么好。
无论乔祺,还是乔乔,谁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学费,其实是姨妈替那些美国人家付的。是她预先将钱一一交给了他们,要求他们不可泄露天机。有一位经可靠人士介绍的大个子中国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学乐器,还兼教了华语,还有人替付学费,他们当然都乐得不得了。如此这般好事,美国何曾有过啊!他们当然也就对乔祺特别欢迎,而且乐于对乔祺表扬乔乔的姨妈是位可敬的女士喽!至于那些美国的大小孩子们,他们更是很快地都变成了乔祺的朋友。因为乔祺身上,具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喜爱孩子的人性特征。其实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于从十五岁起就因为乔乔而充当尽职尽责的小父亲,一当就当了十七八年的比较自然的结果。
当乔乔归回到自己的坐位,乔祺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美国人这么大方。”
乔乔看着姨妈说:“我也没想到,太大方了!不过呢,肯定也是觉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动了他们。”
姨妈批评道:“哥就是个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么叫,是因为在他面前你太小。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记住以后要改改口了!”——脸朝乔祺一转,换了一种尊重的口吻问:“乔祺,你认为呢?”
乔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乔乔,你姨妈说得对。”
乔乔则难为情地嘟哝:“我也不是总叫‘大哥哥’呀。”
姨妈的目光却一直注视在乔祺的脸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样子,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长。
她慢言细语地说:“其实呢,以我生活在美国多年的经验而论,普遍的美国人在钱的问题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气。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让。只不过少有的几个比较大方点儿的,都让你碰上了罢了。你只能当成是你运气好,啊?”
一番话,说得乔祺疑惑顿解。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见他笑了,乔乔也笑了。
见乔乔和乔祺都笑了,姨妈也笑了。
她自嘲地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得着教诲别人的机会,像小孩子得着了哗啦棒,且得玩一会儿才肯罢休呢!瞧,你俩装出规规矩矩的虚心模样听我训导,也不好动筷子,饭菜都凉了。那就多忍会儿,热一热再吃吧!”
于是姨妈轻轻拍手唤来女仆,吩咐将饭菜撤下去热一遍。等着饭菜重新摆上餐桌的时候,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聊别的话题。这种时候,乔祺一向沉默有余,很少主动开口。不知为什么,住的日子越多,他越发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说,也只不过算是一个客人。尽管,乔乔的姨妈对他的态度,明显的已经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良好,越来越不拿他当外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却并不是乔乔的姨妈对他越来越良好的态度所能抵消的。有时,他不由自主地总是会这么问自己——乔祺,乔祺,你得承认,血浓于水,乔乔和她的姨妈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所以,乔祺,乔祺,你一定要摆正在乔乔和她的姨妈之间的位置……
他摆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则那就是——力争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识告诉他,那样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说话时认真倾听,不管主人说的是些什么话;主人不问自己的时候最好不开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
他基本上这样做到了。对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不需要刻意而为。因为他天性上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
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体育锻炼。
乔乔的姨妈说,由于自己以前是演员,整天不是练功,就是这里那里演出,体形一直是好看着的。可自从到美国,不必练功了,没戏可演了,养尊处优了,就渐渐地腰也粗了,人也懒了,自己对自己的体形绝望了……
乔乔说:“姨妈,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女人,你现在的体形够苗条了!所以你还是要多运动。”
姨妈喜形于色地说:“是啊是啊!我对自己又恢复信心了。管家她们都说我有活力了,年轻了,有味儿了……还说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吗乔乔?”
乔乔说:“真的姨妈!管家她们不是在奉承你。”
乔乔的姨妈,就极为温柔地看了乔祺一眼,由衷地说:“都是你的功劳,谢谢。”
乔祺没有想到话题最后竟结束在自己身上,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发窘地说:“我也没起什么作用啊!……”
于是乔乔和姨妈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态而扑哧笑了……
第二天,乔乔的姨妈吩咐管家去买了七套运动服和运动鞋,连管家、女仆、厨师、司机在内,一人一套。乔祺在,她就让乔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乔祺不在,管家仆人们中的哪一个陪她,她也能将就。
穿了运动服的乔乔的姨妈和乔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条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铺成的。每块石板都有半多个世纪的历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长出着绿茸茸的石苔,那一个秋季的洛杉矶地区多雨,所以出现那一种情况。些个美国小孩子们,每每一块儿剥那些石苔,觉得好玩儿。他们用小刀沿着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轻划,然后将石苔小心谨慎地挑起。有时他们居然能将十多米长的路面上的石苔一处也不断开地完整剥下,令那一条路的一位老清洁工特别惊讶。
老清洁工其实不是清洁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邮政员。他被称为“打扮电线杆子”的人。那一带的电线杆子皆是圆木的,历史大约和铺路的石板一样长久了。每一根电线杆上都有专为放置鲜花的铁丝编的花篮,鲜花每星期换一次,而那就是“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钱微不足道,但他乐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于鲜花,是家家户户从花园里剪下来捐献的。
每天下午,“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欢在那一条路上散步,于是他对乔祺和乔乔的姨妈熟识了。每当他俩从他身旁跑过或迎着他跑来,他总是友好地向他俩跷大拇指。
一次乔乔的姨妈跑着跑着崴脚了。
乔祺问她那只脚还能不能着地了?如果不能,他搀她回去。
她试了一下,皱眉说一着地就疼。
乔祺无奈,只得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像半大不大的乔乔在坡底村的家里洗完脚,将乔乔抱到炕上那样。
那一天是星期日。
开着一辆小卡车“打扮电线杆子”的人,正在往电线杆上的花篮里插鲜花。他居高临下,望见了乔祺横抱着乔乔的姨妈走来,立刻下到车上。
原来他总是随车带着一架照相机,而且是立显的那一种。等乔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对乔祺按起快门来。
乔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乔乔的姨妈则笑。
“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呢,转眼将一张照片递给了乔乔的姨妈。之后二人说了几句英语,乔乔的姨妈就笑出了声。“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又跷大拇指,还连连对乔祺大声说:“ok!ok!……”
乔祺走过那儿后,问乔乔的姨妈她和“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说了些什么?
乔乔的姨妈说:“他说他愿意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里。”
乔祺说:“那好啊!”
他说着站住,似乎想转身。
不料乔乔的姨妈说:“可我对他说,我更愿意让你抱回家。你累了吗?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别逞强。”
幸而乔乔的姨妈经过一个时期的锻炼,苗条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乔祺的胳膊确实酸了。但再有一两分钟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强来,故作轻松地说:“不累。”
乔乔的姨妈又说:“他还说,他嫉妒你。一个男人能像你这样抱着一个女人走,是值得骄傲的事。”
乔祺说:“证明一个男人胳膊有劲罢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他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当然是!否则我怎么允许你这样呢?”
乔乔的姨妈说完,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而乔祺一声不吭了。
离别墅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乔乔的姨妈说:“别抱着我了,让下人们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乔祺说:“你的脚怎么上楼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间吧!”
乔乔的姨妈坚持道:“不必。让乔乔看见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乔祺随她。
她双脚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边进了院子,看来脚崴得并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乔祺甩着双臂,回想她和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对话,自己也无声地笑了,觉得乔乔的姨妈变得如此爱开玩笑了,对乔乔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乔乔哪里会习惯和一位整日板着脸严严肃肃的姨妈长期生活在一起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过去了。
乔祺又挣了六千美元。
美元却安慰不了他思乡的情绪。
然而最不开心的还是乔乔,她在学习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击。
她没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
这打击无疑对她是很严重的。除了她的自信,还有她的面子。
她整整一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垂泪。似乎无地自容,似乎没脸见“大哥哥”乔祺,更没脸见姨妈了。
傍晚,姨妈终于敲开了乔乔房间的门,乔祺在她背后随入。
姨妈倒一点儿没失望,爱抚乔乔,还亲了她几下,安慰地说:“哭什么啊小姐,这就值得哭呀?哥伦比亚大学那是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人做梦都想考入的大学。如果那么好考,就不是哥伦比亚大学了。不是才差几分吗?明年再考嘛!明年还考不上,后年接着考嘛!你一到美国来,就进入了备考状态,心理压力够大的。正好,姨妈带你们全美国玩玩,放松放松。”
乔祺不禁问:“我……还得住下去吗?”
在乔乔备考的日子里,乔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无法分担。
听乔祺那么一问,乔乔抬起头,乞求地望着她。
姨妈也将目光转向了乔祺,淡淡地说:“那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乔祺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地说:“好,我继续住下来。”
乔乔阴云密布的脸儿,这才稍见开朗。
过后,乔祺问乔乔的姨妈:“非得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不可吗?”
姨妈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鲁也行啊。乔乔自己说她喜欢西方文艺史学,哥伦比亚大学这个学系出名,所以才鼓励她考哥伦比亚嘛。”
乔祺又问:“可不可以让乔乔考一所比较好考的美国大学呢?”
姨妈说:“好考的美国大学,当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国大学。乔乔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国的名牌大学不可。”
乔祺再问:“为什么?为什么非把对她的要求定得那么高呢?”
姨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以不容再议的语气说:“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后再告诉你。即使我对她没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应对她自己有高要求。”
乔祺就不说话了。
二人想法矛盾,有点儿不欢而散。
以后一个月里,姨妈说到做到,果然带乔乔和乔祺去美国各地旅游了一圈。返回时,三人都晒黑了。
姨妈的专车一开入别墅院子,乔乔高兴地叫道:“到家喽!”
姨妈笑道:“这话姨妈爱听,因为你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
乔祺的表情却因之一阴。他怕乔乔和姨妈看出,车刚一停,就下车吸烟去了……
日子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样子。
乔乔备考;乔祺教美国的小孩子学乐器;姨妈变得更加活跃,打羽毛球、跑步、游泳、看碟,还让乔祺将那些美国孩子带到家里来,热热闹闹地开了几次“派对”。而乔祺,又增加了两名学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乔乔的姨妈曾打趣地恭喜他,说他的收入在美国已经达到中等水平了……
第二年,乔乔考上了哥伦比亚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姨妈破例地召集了管家、女仆、司机、厨师以及那名专门养犬护院的黑人,共进晚餐,为乔乔庆贺。
乔乔也饮了些红酒。
那是她第一次沾酒。
晚餐后,乔乔要“大哥哥”教她游泳。
那一年她还不会游泳。
她在池中接连呛了几口水,不停地咳嗽,看样子有点呛懵了。乔祺这才明白,自己教乐器还行,教别人游泳则太笨了。他怀着自责的心情将乔乔抱上岸,正巧乔乔的姨妈也来游泳,见乔祺横抱着乔乔,而乔乔软弱无力地用双臂搂住他脖子,一副很喜欢被那么抱着的样子。
姨妈训道:“乔乔,多大了?”
她的话使乔乔顿时怀念起了以前的生活,在坡底村那个家里的生活;怀念起了虽不是亲父亲,却比亲父亲还疼爱自己的那一位当过村长的父亲;怀念起了自己和“大哥哥”从前那一种使她快乐的关系……
而那一种关系正在变。变得快乐少了,拘束多了。
因为是在美国,不是在坡底村。
因为是在有管家、有女仆的别墅住宅里,不是在那个自己所熟悉的是农家小院的家里。
还因为有了个分明的一心要对她实行彻底的改造计划的姨妈。
乔祺替乔乔解释:“她呛水了。”
因为“大哥哥”替自己解释了,乔乔就认为自己仍有正当理由赖在“大哥哥”身上。
姨妈的脸一沉,有些生气地说:“还能走不能走?能走就自己走回房间去,我看不惯你们这种黏黏糊糊的样子。”
乔乔哧溜一下泥鳅似的从乔祺身上滑落,将头一低,跑入了别墅。
乔祺不满地对乔乔的姨妈说:“今天是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你何必呢?”
乔乔的姨妈说:“你看你不抱她,她不是自己也能回房间吗?你又何必呢?”
她说完,转身要离开乔祺。
乔祺一把握住她手腕,也将脸一沉,低声然而气恼地说:“你什么意思?”
“放肆!”
她用另一只手使劲甩开了乔祺的手,瞪了他几秒钟,扑通一声跃入池中……
几天后,乔祺态度坚决地离开了美国——乔乔的姨妈托故没去机场送他,只乔乔自己去送的。
当乔祺快要进入检票口时,听一乔乔叫了一声:“哥!”
他一回头,见乔乔在流泪。
他又十分不忍地回到了她身旁。
乔乔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腰,哭着说:“哥,我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乔祺他是太不习惯在公开场合被乔乔那么地依恋了。
他又一狠心推开了乔乔,教诲地说:“乔乔,你一定要明白,你的家,今后在美国了,不在坡底村了。你最亲的亲人,今后是你的姨妈了,也不再是我了。今后你要学会讨姨妈喜欢,而不要这么依恋于我!……”
他还想多说几句,又觉得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再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猛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检票口。
当飞机起飞时,乔祺眼中也流下了泪水。他如同一位母亲,不得不将自己惟一的没长大的孩子遗弃在了异国……
半年后,乔乔“病”了。
乔祺第二次飞往美国。
乔乔和姨妈一块儿去洛杉矶机场接的他。乔乔并没病。她又长高了一些,头发剪得很薄,很短。乍一看像个阳光少年,细看方是精神烂漫的女孩儿。
乔祺觉得乔乔变得更秀丽更可爱了。事实如此。
当着姨妈的面,乔乔欲前不前,似乎对乔祺感到陌生了。
姨妈将她轻轻向乔祺推了一下,并说:“看你这是怎么了?该亲热的时候反而不亲热了!”
乔乔这才与乔祺拥抱了一下,拥抱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在车上,姨妈一边开车一边说:“乔祺,用不着对乔乔看起来没完。放心,她好着呢,一点病也没有。她是太想你这位‘大哥哥’了,所以我只得再次把你请来,要不怕她都没心思好好学习了!”
她似乎早已将自己与乔祺之间的小小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坐在乔祺身边的乔乔,红了脸,难为情地笑望窗外。他看得出,小妹满心喜悦,仿佛大功告成。
一到别墅,乔乔便说:“我带我哥去他的房间!”
乔祺还被安排在二楼他住过的房间。
房间的门一关上,乔乔就一下了扑到子“大哥哥”身上,还将自己的双腿高盘在乔祺腰部,搂着他脖子,嘴对着他耳朵小声说:“哥,我想死你了!”
乔祺说:“别撒娇,快下地。这样可不好,忘了你姨妈怎么训你了?”
……
此次乔祺被一留再留,又在美国住了半年多。乔乔开学后,按期归校,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跟“大哥哥”有说不完的话。毕竟已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学子了,即使在“大哥哥”面前,即使二人独处之时,乔乔也根本不是从前那个“小妖精”式的小妹了。她渐渐变得像一位端庄的年轻女士了。偶尔,才又显现一下当年鬼灵精怪的情状。这使乔祺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更爱当年那个“小妖精”式的妹妹呢?还是更爱现在这个端庄的年轻女士般的妹妹?
乔乔喜欢挽着“大哥哥”的手臂,边走边聊。经常走着聊着,就走出院子了。而即使在院外幽静的路上,完全避开着姨妈的目光,乔乔也不复再像以前似的动辄耍娇了。她似乎觉得每星期一次的见面太少,对“大哥哥”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是往返见闻,或者是校园趣事。二人经常会在路上遇到乔祺的美国“弟子”,以及他们的家长。对方们都友好地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以为他们是一对中国亲兄妹。这使他们在坡底村被伤害过的心灵,在美国获得到了一种疗治。然而他们谁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仿佛没发生过。
乔乔有时也问“大哥哥”的终身大事进展如何?
乔祺就苦笑道:“总得让我从容地选择一个合适的呀。急中有错。一旦选择错了,终身大事就不能终身了。”
再不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哥要参加完你的婚礼之后,自己再结婚。这个基本方针,我已经确定下来了。”
而乔乔则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好,你不急我急吧!我再不急,哥的好年华就过去了。”
乔乔一回到家里,姨妈总是理解地尽量独处两日,使她获得更多些的时间和乔祺待在一起。
乔乔星期六晚上返校,陪伴乔祺的任务就又落在姨妈身上了。明明是,乔祺一结束他的乐器授业,就尽量陪伴着她,不使她烦闷。可她往往反着说。说时满意地微笑,仿佛在强调自己是一位善解人意,惟恐冷落了客人的主人。
……
半年多的时间里,乔祺又挣了将近五万美元。他对可观的美元收入,已没有当年的忐忑不安了。渐渐心安理得习以为常了。
当他又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的时候,回忆在美国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乔乔的姨妈关系又相处良好了而倍觉欣慰,也因和乔乔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而有些遗憾。甚至觉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国,仿佛更是去探望乔乔的姨妈并努力修好着一种似亲非亲似戚非戚的关系。那一种关系既已得到修好,乔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更使他高兴的是,乔乔已不再是个需要他经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儿,而真的开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气质了。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儿终于绽开了,能使人闻到花蕊散发的香气了……
乔乔大三那一年,姨妈陪她回国看了一次乔祺。她们从北京转机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级宾馆。初夏的沿江路,柳绿花香,江风润凉,是江两岸最美丽的季节。
依乔乔和姨妈的想法,乔祺也应该陪她们住过去的。乔祺当天陪她们吃了一顿晚饭后,怎么也不肯住下,说住不惯那么高级那么豪华的地方。
乔祺执意言走。
乔乔说:“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实,我可想回咱们的家里住几天了!”
姨妈双眉一蹙,大不悦地说:“我老远的从美国飞回来,现在你们就把我一个人撇在宾馆里?”
“姨妈,我说着玩儿哪!”
乔乔赶紧转身轻抱姨妈一下,表示自己不会真的那样。
……
乔乔和姨妈回国,也是要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确切地说,是乔乔想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妈满足了她的愿望。就是——她要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点儿的小学,而姨妈将要为她向坡底村捐献两万美金。
捐献仪式是在坡底村举行的。或许是两万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无不对已经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女学子的乔乔表示欢迎。说不清是沾了乔乔的光还是沾了两万美金的光,与坡底村人的关系已很疏远了的乔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里的香饽饽。人人赞美他当年对妹妹的那一份爱心那一份奉献那一份责任那一份牺牲,仿佛他和乔乔不但是亲兄妹还简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对兄妹似的。当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礼遇的,那还要数乔乔的姨妈。当乔祺代表坡底村人从乔乔的姨妈手中接过那两万美金时,他从口中连连说出的谢谢,别提有多么的发自内心了。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实他和乔乔都应该感谢她的姨妈。因为没有她的姨妈,就没有那两万美金,坡底村也就不会由而对他和乔乔刮目相看……
送走乔乔和她的姨妈之后,坡底村又成为乔祺倍感亲切的一个农村了。三年中他曾那么不愿再回到坡底村;而后每当他从城市那边踏过江桥,走在回村的路上,会又情不自禁地吹着快乐的口哨了……
乔乔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西方文艺史系研究生那一年,乔祺第三次去到美国。
对于乔祺这个农民出身的中国民间卖艺式的音乐人,美国这个远隔重洋的国家,似乎越来越将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了。这使他每每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比一只中国蜂,隔几年就要到美国去采撷一次花粉,酿成一种特殊的蜜,以满足自身营养成分的需求。而若缺失了那一种特殊的蜜,它自身的营养成分就会严重失调。
乔乔的家,或者严格地说是乔乔姨妈的家,对他仿佛已不再是陌生的别人的家了。那个院子里的各处他都已非常熟悉。那个属于他的房间,已使他感到亲切和习惯了。那幢别墅,对于他就像是第二个坡底村了。整幢别墅里,只有一处地方是他的脚步还不曾走到过的,便是乔乔姨妈的卧室。那里使乔祺倍觉禁忌。
有一天是乔乔姨妈的生日。那一天是星期三。在大学里的乔乔,没法赶回来陪姨妈过生日。
乔乔前一天在电话里嘱咐乔祺,希望他能够为她姨妈的生日营造一点儿欢乐的气氛。
乔祺对乔乔的嘱咐特别当成一回事。他问乔乔的姨妈,她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日?
她淡漠地说:“女人一过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语,不过也罢。”
乔祺说:“可乔乔来电话嘱咐了,让我替她为你好好操办一次生日。”
徐娘半老的女人耸耸肩说:“那,全权交给你办了。你怎么办,我都高兴。不怎么高兴,我会装出几分高兴来的。”
乔祺想了想,郑重地说:“我一定让你真的高兴。”
她双肩耸耸,睥睨地说:“那看你的了。”
翌日上午九点多,乔乔姨妈起床后,穿着睡衣,照例先到院子里去散步。这一种习惯,是自从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乔乔和乔祺才培养起来的。
她一走出别墅,在台阶上愣住了——但见迎阶坐着两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肤的孩子,有黑皮肤的孩子,还有混血儿——想必都是乔祺教过的弟子们。他们怀中手中各有中西乐器,俨然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乔祺呢,也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燕尾服,浓密的卷发上还抹了摩丝,定了发型。
他那双长长的手臂平行伸展开来,接着缓缓挥舞,于是中西乐器齐奏《祝你生日快乐》。
站在台阶上的诧异的女人,渐渐笑了。笑容特别优美。那一时刻,“女人四十一枝花”这一句话,体现在她身上绝对是真实的。
她说:“乔祺,你使我很快乐。”
他说:“乔乔不在,我应该的。”
孩子们离去时,每人获得了一个礼品袋儿。里边有点心、巧克力、各种各样好玩儿的小礼物。孩子们也很高兴。
用午餐时,乔祺陪乔乔的姨妈饮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乔祺预感到她会过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没好意思劝阻。等到发现一瓶葡萄酒饮光了,他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量了。
她看起来已经不能自己迈上楼梯去了,他只得挽扶着她将她送回卧室。
在她卧室的门前,乔祺停住了脚步,从她臂弯里抽出了他的手臂。
她却说:“怎么,怕我的卧室里藏着个妖精活吃了你呀?”
说罢,拉住他一只手,将他牵进了她的卧室。
她一进入卧室就扑倒在床上了。
乔祺见她那样,转身想要退出。
她一翻身,仰望着他命令地说:“不许走,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乔祺说:“你先睡午觉,以后再说吧?”
她扯过枕头,垫在头下又说:“是关于乔乔的话,你不想现在听我说?”
乔祺就默默坐在沙发上了。
他这才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铜制相框,内镶着的照片上,正是美国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为他俩拍的——他横抱着她,她的双腿在他臂弯那儿下垂着;她在笑着。
他立即将目光转移开了。不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种乜斜着他的眼神。她的眼神开始使他心烦意乱。那并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脉脉。只不过,给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轻声说:“相框是镀金的。我喜欢这张照片,像美国老电影的海报。”
乔祺微微抬起头,瞧着屋顶。
她欠起上身,又拖着一只枕头垫在腰际,两眼望定乔祺,以莫测高深的语调问:“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或耶鲁这样的美国名牌大学吗?”
乔祺摇头。
“我一定要让乔乔受到美国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后我要让乔乔成为美国的上流女士。我还要亲自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并且,我要求他们婚后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孩子。再之后,我要陪他们三口人回中国,去北京,找到那个男人的父母……”
乔乔的姨妈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祺,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乔祺虽然听出了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就是我的老师的父母?”
“对。”
她肯定地回答。
乔祺又问:“有那种必要吗?”
她说:“有。我认为有就有。我要当着你老师父母的面,指着乔乔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对你老师的父母说:‘看,这就是你们当初认为不配做你们儿媳妇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的女儿!她现在已是美国公民。夫妻双方都是美国的上流人士。从血缘上讲,乔乔她是你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但她可不是前来认你们这一对爷爷奶奶的。她是要当面亲口地告诉你们,她恨你们!而且,连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将是恨你们的!’是的,这就是我一直压在心底的打算。乔祺,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个底。我这个打算,我还只字没向乔乔透露过,还不到时候……”
由于饮了过量的酒而脸色艳红的女人,她的话说到后来,几乎字字冰冷,与她好看的脸色恰恰相反。
乔祺不禁叫嚷:“我不许!我坚决反对!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眯起双眼看了乔祺一会儿,冷笑着问:“为什么?”
乔祺说:“对我的老师不公平!我的老师,他自己当年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为了当年那一段爱,把自己的命搭赔上了吗?!”
“你说得对。对你的老师,是有点儿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老师当年是爱我妹妹的。这一点我知道……”
她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只不过因为酒醉了几分的缘故,两句话之间,停顿的时间较长。
“那你还要那么报复!”
乔祺大为激动。与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脸上微红的酒色退了,反而由于激动变白了。
乔乔的姨妈又冷冷一笑,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的打算,当然不是为了向你的老师进行报复。他和我妹妹一样,都是泉下之人了。当年又很爱我妹妹,我为什么要报复他呢?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报复他。我不但替我妹妹,替乔乔,也是替你的老师,向那两个做父母的人实行报复。我要让他们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但是等乔乔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师的父母还在不在世都难说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两位老人了!烟不会越吸越长,恨也不应该越久越深!”
“够了!我将我内心的打算告诉你,完全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不是为了听你当面教训我的!……”
于是,气氛一时为之凝重。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乔乔的姨妈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亲爱的笑。她朝乔祺伸出一只手,语调软软地说:“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脸。”
乔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只手将她轻轻扯了起来。
他同时说:“求求你,从心里彻底打消那种念头吧!你那种念头,也会伤害到乔乔的呀!”
她眯起双眼注视着乔祺说:“你的话,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虑。但有一个前提,只要你答应我……”
她似乎仍站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
乔祺赶紧扶了她一下。
她顺势偎了乔祺怀里。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语调说:“乔祺,别再回中国了,留在美国吧!留下来陪我!虽然,我不能和你结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保证,我会使你的人生从此无忧无虑……你、我,还有乔乔,我们的关系不是会更……”
乔祺猛地将她推开了。
他那苍白的脸顿时又窘红了。
他说:“你醉了!”
她却第二次扑到他怀里,紧紧搂抱住他,用甜蜜的语调央求:“乔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拥有你!我想你替我脱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疯狂地做爱!之后我想你搂我在怀,抚爱着我让我安然入睡……”
她的话说得又甜蜜又快。
乔祺第二次将她推开并不容易。
他对她低声说出两个字是:“可耻!”
而他脸上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她朝房门一指,悻悻地说:“滚!不识抬举!……”
星期四上午,当她醒来时,女管家告诉她,乔祺正在收拾东西,要回中国。
她匆匆奔向乔祺的房间,在门口碰到乔祺拎着皮箱走出来。
她红着脸向他道歉。
他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想,我确实应该滚了。”
他说完,从她面前大步迈过,走下了楼梯。
当他走在院子里时,听到她在阳台上大声叫他:“乔祺!”
他站住了,然而没有回头望她。
他又听到她说:“如果你走,你以后就休想再来我这里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和乔乔有任何联系了!……”
而乔乔,却从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种惯常的说法那就是——乔祺似乎从世界上蒸发了。那一年手机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乔祺坡底村那个家里,也未安装电话。乔乔想与“大哥哥”联系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国书信。一封、两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为了联系上“大哥哥”,乔乔只身回到中国一次,却还是一无所获。她问坡底村的人们,他们说乔祺很久没回村了。她问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们都说已经很久没见到乔祺了。
乔乔在坡底村,在她从前的家里孤孤单单地住了几天,亦忧亦悲地离开了中国……
乔乔大病一场。
姨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她后悔死了。没使别人后悔得肠子发绿,自己的肠子却后悔得发绿了。
但是,为了维护自己在乔乔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乔乔,她的“大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不辞而别就走了?……
第十章.1
在北方的民间,对于大雪早年有另一种说法叫“豪雪”,是指气势而言的,大约是从什么唱本上后来流传开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冻山冻河,而且下得无边无际,有时下白了整个北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一句古语,便获得了大感觉大印象的诠释。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里,当乔乔兴奋地用手机告诉姨妈她已经找到了乔祺之后,她将手机递给了他,说她的姨妈要和他通话。
乔祺犹豫一下,缓缓接过了手机。
他已经多年没听到过乔乔姨妈的声音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乔祺,我向你道歉!”
乔祺说:“我也后悔了……我当年都不跟乔乔告别一声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对。”
见乔乔正看电视,他边说边走到了阳台上,怕乔乔听他口中说出什么蹊跷的话,心中起疑,追问他什么。乔乔是多么的信赖他啊,似乎从来也没想过他也有可能对她说假话。甚至,对他所解释的自己“蒸发”多年的原因,也全盘相信了。
在阳台上,他听到了乔乔姨妈的第二句话。
她说:“乔祺,我已经彻底打消了当年要报复的打算了……”
他说:“这就对了。这样才好。就当乔乔并没有爷爷奶奶在世吧。”
她问:“乔祺,乔乔在你身边吗?”
他说:“乔乔在看电视,我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乔乔听不到。”
“乔祺,咱们的乔乔……咱们的乔乔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乔祺从手机里,听到了悲伤的哭声。
他第一次从乔乔姨妈口中听到“咱们的乔乔”这样的话,却万万料想不到,这样的话和一个五雷轰顶般的噩讯连在一起!
“你……你说什么?……你别哭……我没听清……”
乔祺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乔乔的姨妈咽咽泣泣地告诉他,乔乔患了晚期肝癌,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吗?……”
乔祺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声音更低了——电视机前已没有了乔乔的身影,她又进入乔祺的卧室了。乔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见到的乔乔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为什么动辄就愿躺在床上……
“也许她自己已经知道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了。她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蒙在鼓里。我想……她也可能是装的,怕被我看出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况……”
乔乔的姨妈,又哭了。
“别哭,请你别哭!快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事?怎么做?……”
乔祺觉得阳台似乎开始摇晃。而且,似乎开始往下掉着。他不由得将背贴靠在墙壁上,否则,也许会因晕眩栽倒于地。
“乔祺,你注意听我的每一句话。你可要听好,听明白。咱们可怜的乔乔,她还没爱过啊!她还没被人爱过……”
“我爱过她!”
乔祺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仿佛在更正一个被歪曲的事实。之后,又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爱过她,我爱过她,我爱过她……”
在美国那边,乔乔的姨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爱过她!我也爱她!这都是不用强调的!但我说的是另一种爱,男女之爱!乔乔她没被检查出来癌症前,我给她介绍过几位优秀的青年了,主动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对哪一个都没动过心!乔祺你还不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姨妈的话,已经不再说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语速变快了。虽然快,但却每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听来像一位体育赛场上的评论员。
乔祺自言自语地说:“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里暗暗爱上的是你!自从她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了,你们的关系在她那儿就变了!连我都早就从旁看出这一点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你把她从小呵护到大,你为她作出了那么多人生的牺牲,你爱她远超过许多亲哥哥爱亲小妹!那么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着,咱们的乔乔她还能爱上别人吗?!乔祺,你别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冉·阿让那么老的男人!对于咱们的乔乔,你哪里有那么老?!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乔乔她还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呀!乔祺,我请求你,别太愚蠢,别太顾虑别人们怎么看怎么说,赶快把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爱给予咱们的乔乔!乔祺,乔祺,你可千万要多多地给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谅了我,那么你现在就立刻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快说你答应了呀!……”
“我答应……”
乔祺听到自己口中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口说答应,其实并没太明白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实行自己的诺言……
在阳台上,他只不过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种沉重的袭击,感到一阵阵晕眩而已。他的第一反应,他所问的话和所说的话,还都是特别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还仅仅与责任和义务有关……
当他离开阳台,走入卧室,见乔乔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还盖着被子。
他坐在床边,望着她的脸,低声问:“小妹,你冷吗?”
乔乔说:“有点儿。”
房间温度并不低,乔祺还觉得有点儿热呢。
他起身去关严了换气的小窗,并开了空调,好使温度再提高几度。
当他再坐在床边时,乔乔说:“我听到你在阳台上和我姨妈说的话了。”
乔祺心中暗吃一惊。
乔乔微笑着又说:“只听到两句。前一句是,‘我爱过她’;后一句是,‘我答应’。哥你对我姨妈说你爱过谁?你又答应了我姨妈什么事儿?”
乔祺向她俯下身,刹那间目光变得温柔无比。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内心里充满爱意地说:“乔乔,你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当然指的是你。除了咱们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爱的只有你一个人,而且从来也不曾改变过。”
乔乔说:“我也是。”
她的目光中也饱含着温情。那是乔祺似曾相识的。在美国的时候他从乔乔的眼中发现过,但是那时他不愿承认它的内容是与以往不同的。现在,他才倍觉它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他心灵战栗,悲伤而又幸福。
“你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细声细语地问。
乔祺默默点了一下头。
他觉得只点头还根本不足以表明,又肯定地说:“乔乔,我明白。”
乔乔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幸福感也同样饱含在她的目光里,洋溢在她脸上了。
她问:“那……现在呢?”
乔祺说:“现在,我答应你的姨妈,我要比以前更加爱你。”
“我姨妈,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她希望我……希望我……不要再把你当成一个从前的小妹妹来爱……”
“就这些?”
“就这些。”
“是啊,我都二十七岁了……”
乔乔的双眸的深处,也有一种悲伤,从幸福的眼神的背面,渐渐透现着了。
乔祺无言地将一只手伸到乔乔身下,将她的身子扶起来,拥抱在自己怀里。他仍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头担在他的手臂上,她那苍白的脸上红晕犹在,显得妩媚而又圣洁。自从她五六岁以后,乔祺就没有这么将她拥抱在怀里过了。
他说:“乔乔,我的乔乔,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你也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眼里,一下子充满泪水。
她说:“嗯。”
乔祺低下头,心灵战栗不已地吻向她的嘴唇。
而她的嘴唇正期待着。
那是这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深吻。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这世界的各个地方发生。但那也是这世界上很不寻常的一次深吻,因为足以令男人和女人双唇一触,随即双方都会觉得被吻在心上了的吻,委实已经很少发生了。
“乔乔,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找不到你,我就会一个人回到咱们坡底村的家去。自己做饭自己吃。晚上,将火炕烧得热乎乎的,躺在被窝里,回忆从前的事,想念你,想念咱们的父亲……”
“那,你半夜不会害怕吗?”
“我想,我肯定会害怕的。但那我也还是要住在坡底村咱们的家里。我绝不会住在什么宾馆里的。因为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找到你,就是要让你陪着我,回坡底村咱们的家里住几天。实际上我想初一就回坡底村的,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在除夕夜晚发现了你……”
乔祺不由得将乔乔的身子搂抱得更紧了。
“要不是发现了你,那么,我现在一定是独自一人,躺在咱们坡底村家里的炕上了。肯定的,在默默地流着泪……”
乔祺的心,都要碎了。
“乔乔,乔乔,乔乔……”
他只有反复地说着她的名字。同时,不停地吻她的后颈,吻她的肩头。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薄薄的小内衣,没有袖,像一条刚刚变红了一半的红鲤鱼。
他一吻她,她就停止不说了。全身一缩,像小毛虫被触了一下作出的反应似的。当他停止了吻,她的身子才重新松弛,才开始再说。
“也不知道咱们坡底村的家里,有好劈的木柴没有?如果没有,连引火的干柴草也没有,这么冷的冬天,我自己回来了,那我可怎么办呢?……”
“乔乔,乔乔……”
他就又吻她,眼中默默流下着泪水。
当乔乔睡熟以后,他悄悄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他不敢哭。
雪后的夜空,很高,很深远。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老师,老师,老师呀!您看到了吗?您看到了您的女儿已经长成了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子了吗?您当年将她托付给我时,您曾对我说:‘乔祺,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地爱她。’我做到了!可现在,我却要失去她了!如果能够,我宁愿替她去死!可这又怎么能办得到呢?老师啊,我的恩师,我的命里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呀!
当乔祺和乔乔坐在列车上时,从初六又下起来的“豪雪”,还在下着。
当他们回到冰城,来到江桥的桥阶前,那一场“豪雪”,仍在下着。
江桥的桥阶前那个地方,对于乔祺,是记忆中一个最容易引起他伤感情愫的地方。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里,老师高翔,将才一岁多一点儿的乔乔托付给了他,而之后,当十五岁的他怀抱着一岁多一点儿的小乔乔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走在大草甸子里时,老师却是死心铁定地迎着一列列车从容走去的。死前相托,那是一种怎样的信赖啊。所以他每一次在此处上下江桥,心情都会特别的沉重,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放松、放慢。只自己一个人时是这样,何况现在乔乔就在他的身旁!
他不由得又一下子将乔乔紧紧搂抱在怀中。而乔乔,一动也不动,身子随之一软。乔祺感觉得出,她那是在贪婪地享受他紧紧的搂抱。
在雪花漫天飘舞的情形之中,他们静止的样子看去像是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祺终于开口说:“乔乔,我背你过桥。”
背着乔乔踏上桥阶,走在江桥中段时,乔祺脸上的泪痕粘住着雪花,半冻不冻的,渐粘渐厚。
下了桥,乔祺还要继续背她,乔乔却再也不肯了。
她从乔祺背上溜下,看着乔祺的脸问:“哥,你的脸怎么了?”
乔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层湿雪花,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脸上流过太多的泪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没觉出背着你累呀,怎么会出了一脸汗呢?”
再向脸上伸手时,乔乔及时抓住了他那只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脸上的雪花擦尽了。
她这一只手将落未落之际,乔祺也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这一只手。
于是,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们前边的雪路,洁白无瑕,没有一行脚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乔祺怀抱才半岁多的乔乔回村时的情形。在他们身后,他们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仿佛洁白无瑕的雪毡上,绣出了一条花边。
他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乔祺便将乔乔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脱去鞋子。
“把脚放到炕上。”
乔乔乖乖地那样了。
乔祺拖过一床被子,盖住她双脚,之后命令道:“就这么待着别动。我去劈柴,一会儿就会把火升起来!”
乔乔温顺之极地点了一下头。尽管,家里很冷,到处都是灰尘,但乔乔的脸上,还是呈现着终于又回到自己梦魂牵绕的这一个家里了的无比喜悦。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大夙愿到底实现了的光彩。
乔祺脱下羽绒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当院子里响起他的劈柴声时,乔乔在屋里下了炕。
当乔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里,但见乔乔的背影正站在灶间。
“小妹你干什么呢?”
乔乔一转身,乔祺看见她手中拿着湿抹布,她背后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彤红。
乔乔小声说:“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没点儿热水,缸里的水多凉啊!”
乔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儿掀开缸盖一看,缸里已经冻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间的一部分水还没被冻实。
他从乔乔手中夺下抹布,丢在了水盆里。接着轮番抓起乔乔的两只手,搓,举到嘴边哈。刚放下她的这一只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哥,你还像我小时候那么心疼我!”
半点钟以后,灶膛里、炕洞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了。他们这一个曾经共同拥有的家,开始变得温暖了。
炕面热了。乔乔的脚再不必用被子盖着了。
她将被子铺在炕上,压着双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满脸幸福地望着乔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还欲娇还欲谑之模样。
乔祺双手撑住炕沿站着,也望着乔乔微笑。脸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问:“乔乔,你饿不饿?”
乔乔摇头。
他又说:“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还有老玉米,都是村里别人家送给的。你即使不饿,我也为你现在烤点儿什么?万一你一会儿又饿了呢?”
乔乔点头。
“那,乔乔究竟想吃什么呢?”
“烤两个地瓜吧。”
“两个?你吃得下两个吗?”
乔乔笑道:“我吃时,哥也得陪我吃一个呀!”
“行,烤两个!”
“哥,你可得仔细挑。挑那种烤熟了又甜又软的,不是可别怪我不吃!”
乔乔的话,听来又是那种被宠惯坏了的小女孩儿的语调了。
当乔祺烤上两个地瓜,洗净了手时,乔乔轻拍着被子说:“哥,求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乔祺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脱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乔乔身旁。
乔乔又说:“哥我坐累了。”
乔祺默默拖过了一只枕头。
“可我也不想躺着。”
乔乔似乎要开始耍娇磨人了。
乔祺小心谨慎地问:“那你想怎样?”
“你还不明白呀?!”
乔乔脸红了,看起来是害羞了,也仿佛是快要生气了。
乔祺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就明白了。
他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使她的背,更为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灶洞里,飘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儿。
乔乔望着窗外,低声问:“哥,春节前你给咱爸烧纸钱了吗?”
乔祺反问:“乔乔,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乔乔说:“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乔祺说:“春节前我没给咱爸烧纸钱。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摆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盖住了。”
乔乔说:“哥,如果我死在你前边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想你了,我会托梦给你。你在这个世界想我了,你就给我写封信,烧在什么十字路口的地方……”
乔祺打断道:“乔乔,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乔乔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呀,谁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也许我就真的死在你前边呢。其实我挺想由自己来证明,看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见到两位爸爸一位妈妈了,多好。可我又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一个世界。因为这一个世界有你……”
一滴泪水,落在了乔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听了乔乔那些话,乔祺心里明白——对于她的命运,乔乔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乔乔,乔乔,今天还不到十五呀,还在春节的日子里呢,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乔祺除了这么说,除了将她搂抱得更紧,不知再说什么好,不知再该怎么做。他惟一明确的一点那就是——要在乔乔面前时时刻刻地、尽量地装出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万一被乔乔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么,连乔乔最后的一些日子,也将注定是凄凉悲惨的了。而她从美国回到中国,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他,并请求他带她回到坡底村这个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可不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凄凉悲惨的呀!
乔祺的脸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泪,幸而一滴也没滴在乔乔的后颈上,只不过一滴滴连续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们又沉默了。就那样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个偎靠在另一个怀里;一个双臂轻轻地搂抱住对方,双手轻轻地握住着对方的双手,长久地、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他们所熟悉的家乡的雪景,望着埋了他们共同的亲人骨灰的那一道银堤,并想像着它们春媚夏绿秋荣时的种种美丽。
是的,对于乔乔,坡底村这一个平常得不可能再平常的北方农村,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家乡。它的一位叫乔守义的老村长,已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她的父亲。
她沉浸在一种落叶归根般的感觉之中,虽然她才仅仅二十七岁,正是芳华的年龄。她也沉浸在一种新春佳节合家团圆般的温馨而又幸福的感觉之中,虽然这个家里只有她和她所背依着的一个似兄非兄亲爱她呵护她胜过亲哥哥的男子。
那一时刻,对于乔乔,世界上仿佛只剩下她和乔祺两个人了。就像世界之初只有夏娃和亚当两个人一样,孤独而又庆幸。
乔祺的心情,和乔乔完全相同。
夜幕降临了。
满屋里弥漫着烤地瓜的香味。
于是他们开始吃地瓜。
两个地瓜烤得都很软,也很甜。
他们将地瓜吃得只剩下了薄薄的皮儿了,互相取笑对方的馋相毕露。
乔祺怕乔乔只吃地瓜,夜里会烧心,下了炕又去弄点儿吃的。家里没有什么现成的东西可吃,他决定做点儿疙瘩汤。那是他在做饭方面的“至高本领”。
他正在开水锅前弄得两手都是面,忽听乔乔在屋里放声大哭起来。惊愕地擎举着双手进屋一看,见乔乔站在桌前,抽屉拉开着一截;桌上是信,地上是信,乔乔的手里也拿着一页信纸。
乔祺顿时呆住了。
那全都是乔乔写给他的信,而他一封也不曾复过。他将那些集中收藏在抽屉里的信忘到脑后去了,不成想被一时闲着没事的乔乔无意中翻出来了。
他擎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呆呆地看着乔乔放声大哭,不知所措,想不出一句话可说。而乔乔,并没背过身去。相反,她也看着他,分明是感到被欺骗了,哭得可怜死个人。
乔祺终于作出了一种反应——他跨到乔乔跟前,用两只胳膊肘轻轻夹住她的肩,盯着她的脸说:“乔乔,乔乔,别这么大声地哭,会哭伤你身体的呀!……”
而乔乔的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左右打击,一双鼓槌似的擂着他的胸膛。
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就这么忍心,你怎么就这么忍心!……”
“乔乔,小妹,你听我解释!不是我不愿回你的信……”
“那你为什么?”
“因为……”
乔祺将头一扭,避开了乔乔那一种逼视般的目光。仿佛一个罪犯,对自己的罪行拒绝交代。
“哥,你看着我。”
乔乔的话终于说得平静了,但模样却显得非常严肃。似乎只要乔祺再说一句谎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家门,离他而去,使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寻找不到她。
“别叫我哥!”
乔祺生气了,脸更红了,又和乔乔面对面了。四目相对,他的样子竟显得有些可怕,似乎要用双眼将乔乔吞掉似的。
“如果你不能给我个明白,那么从现在起我也不想再叫你哥了。”
乔乔的话说得还是那么的平静,然而使乔祺觉得,分明在警告他了。
“因为我后来已经爱上了你!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两句话从乔祺口中凶巴巴地喊了出来。同时,他的臂肘将乔乔的肩夹得更紧了。他低下头,更近地看着乔乔的脸。确切地说,是更近地瞪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从她的眸子里看清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他们不那么情愿接受的自己。
“后来……是什么时候?……”
乔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乔祺的目光。好像也要从他的眼睛里发现另一个乔祺,另一个不仅仅只是“大哥哥”的乔祺。
“是……当我第二次去美国时,我已经有点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乔祺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确乎像一个罪犯,终于彻底坦白了罪行,反而顿时获得了解脱,如释重负。他那方才还剧烈起伏的胸膛,由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之平定。
“乔乔,是你逼我说的……”
“罪犯”在期待着不知怎样的一种判决之前,喃喃地进行着最后的申辩。
然而乔乔却向前一耸,扑到了他的身上。她用双臂搂抱住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胸前。紧接着,她又在他的胸前往上一耸,将双腿盘在了他的腰部。这么一来,她就比乔祺还高出一头了。
第十章.2
她双眸晶亮,嘴凑着乔祺的耳朵,声音极小语速极慢语调极其温柔地说:“哥,那你就好好地爱你的乔乔吧!从今天晚上起,你无法想像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啊!其实……我也在我姨妈出现以后就爱上了你呀!你也不想想,既然你不是我的亲哥哥,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还可能爱上别人吗?可能吗?……”
乔祺仰头望着乔乔的脸,见她双颊绯红,梨窝浅现,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不但晶亮,而且深如幽潭。他觉得那一时刻,她的模样美丽异常,楚楚动人。
而他自己,却已是泪流满面,只有无声地哭泣……
乔乔用一只小手替他一下下擦尽了脸上的泪。
她缓缓低下头,吻开了乔祺的双唇。并将自己软软的舌尖,送入他口中。
乔祺一动未动。一动未动的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灵,却战栗得如同接通了一股强大的电流。
那是不一样的吻呀!
那是他的乔乔在吻他啊!
和他在自己另一个省城里的另一个家里的床上,他第一次吻她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
乔乔闭上了眼睛。
乔祺也闭上了眼睛……
他想抱住她,又不愿弄乔乔一身面。他就那么样地擎举着双手,微闭着双眼,任心灵一阵比一阵猛烈地战栗着,持续地与他的乔乔相互深吻着。
他想起了老师高翔二十七年前将才一岁多一点点的乔乔托付给他时说一句话:
“她是你的了……”
想起这一句话,使他感到,在自己和乔乔之间,似乎有一种宿命的关系,乃是先天注定着的了……
疙瘩汤煳了,然而他们吃得都很香。
在2004年,在正月十五以前,除了中国某些极穷困的人家,很少有谁家的人只各自吃了一个地瓜,喝了一碗疙瘩汤,就算是一顿饭了。
然而他们却都觉得心灵上享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美味佳肴。
当乔祺在灶间刷锅洗碗时,乔乔从屋里走出,脚步轻轻地走到为她接盖出的那间屋子的门前,推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回头看看乔祺道:“我的屋子也没法睡呀,墙上都有霜了!”
乔祺说:“我没烧你那屋的炕。”
他不回头看她。
她凑到他身边,又问:“那我可睡哪儿呢?”
声音小得乔祺刚刚能听到。
他说:“当然和我睡一个屋了。”
他的声音倒挺大,仍不看她。
“那,我去铺炕吧?”
乔乔的声音还是那么小。
“去铺吧。铺好,就脱了鞋上炕,连袜子也脱了。我接着要烧水。一会儿你烫烫脚,那样睡觉才舒服。”
乔祺的话,听来仍那么的像兄像父又有点儿像一位母亲。
乔乔轻轻地“嗯”了一声,默默转身进屋去了。
乔祺先在灶间自己洗罢了脚,然后才端着一盆热水进屋。
他见乔乔已将炕铺好了。乔乔她将两条褥子铺得紧连在一起,之间未隔半寸席。她正趴在自己被窝里看《宋词三百首》。那是她上中学以后,乔祺为她买的。她去美国之前,怎么找也没找到。因为乔祺将它藏起来了,要留做纪念。
他将水盆放在炕前,瞧着她说:“乔乔,趁水热,泡脚。”
乔乔又温情地“嗯”了一声。
她撩开半边被子,乖乖地坐在了炕沿,将两条腿垂落下来。她已将衣服脱得仅剩上身那一件紫色的无袖无领的内衫了。她的双腿赤裸着,大腿小腿匀称好看,白皙得晃乔祺的眼。
乔祺嗔怪道:“看你都这样了,自己还怎么洗啊,我给你洗吧!”
说着,就将乔乔的两只小脚丫按在水盆里了。
乔乔叫道:“烫!”
乔祺按住她的两只小脚丫说:“别动,乖点儿。不至于那么烫。”
于是乔乔的两只小脚丫老实了,任凭乔祺轻轻地洗它们。
乔祺去倒了水再回到屋里,乔乔已重新趴在被窝里了。
他说:“乔乔,那些宋词你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别看了,我要关灯了。”
乔乔第三次“嗯”了一声。她听话地将《宋词三百首》塞在枕下,仰躺着了。
当乔祺关了灯,也躺在被窝里后,他轻轻叫她:“乔乔……”
她答道:“嗯?”
他说:“过来……”
几秒钟后,她却坐了起来,打算脱去她上身那一件小衫。
他制止道:“别……”
她就停止了,在半明半暗中,她坐着的身影扭头看他。
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一拽,乔乔便顺势钻入了他的被窝。
他也将嘴凑近她的耳朵,无限温存地说:“被窝外还是不如被窝里暖和,我怕你冻着……”
他就在被窝里替她除去了那件小内衫;而她,默默配合得十分情愿。
他的头脑之中已再无它想,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和他的乔乔做爱。他要使他的乔乔享受到做爱的销魂滋味儿。他自己也要。他们,他和他的乔乔,从心灵到肉体,都要水乳交融。这念头非常强烈,但并不是如饥似渴的那一种,而是温存有加惜花怜玉的那一种。乔祺这一个男人,那时刻心柔似水情柔似水。仿佛连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塘暖水,能给予乔乔这一条小白体鱼儿幸福感觉的一塘暖水……
他将她搂抱在自己怀里。如同一条长出手臂的大海豚,搂抱着自己的小海豚。而乔乔,她又像一条体形多么瘦溜多么美妙的小海豚啊!不,宛如一个小美人鱼!
这是一种年轻的生命的奇迹现象,是那么的异乎寻常,那么的不可思议!当它被美国的医院的权威医生断定只能再活半年多了,当三个多月过去了只剩不到两月了,它竟还是那么的美好!它的肌肤竟还是那么的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仿佛它的内脏和身躯实际上分成为互无联系的两部分似的;而受到癌魔侵害的,仅仅是内脏那一部分。它的身躯部分,又似乎一直被一种信念所营养着才会如此,那信念就是爱。就是被叫做性爱的那一种爱。它似乎只有在尽情地享受到了它所期望所渴望的事情带给了它无限的欢愉以后,才会听凭命运的发落。而在此之前,它将仍会靠了信念奇迹般地保持着柔润、细腻、富有弹性而又白嫩的状态。
是的,正是这样。乔祺他搂抱在怀里的乔乔的身体,正是这样的一个娇小美好的身体。
他柔声说道:“乔乔,我的乔乔,我从没对你说过‘我的乔乔’这句话是吗?你小时候我也没对你这么说过是吗?……”
乔乔偎在他怀里小声说:“是的……”
她的双手合在一起,像是一种祈祷的手势,这使他们的身体不能很亲密地紧贴在一起。
乔祺又说:“从现在起,我要叫你‘我的乔乔’了,你乐意听我这样叫你吗?”
乔乔在他怀里点头道:“乐意……”
乔祺更加温柔地说:“我的乔乔,你知道吗?对于你,那会有些疼……”
乔乔仍小声说:“知道……我不怕疼……我想要……就是想要……”
……
当乔祺被一股微烟熏醒后,天已蒙蒙亮了。白底蓝花的窗帘,已变得透明了。屋里,已能看清东西了。
他发现乔乔不在被窝里了,奇怪地叫了一声:“乔乔……”
“我在这儿……”
他一翻身,见乔乔赤身披着他的羽绒服,正蹲在炕洞前烧她写给他的那些信。
“乔乔,你这是干什么?……”
他吃惊了。
乔乔抬头朝他一笑,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也投入了炕洞。随即扑上炕,甩掉羽绒服,一条泥鳅似的哧溜钻入了他的被窝。
“有点儿冷,快暖暖你的乔乔……”
她在被窝里打了个冷战。
乔祺赶紧将她那凉丝丝的娇小的身子拥抱在怀。
他问:“全都烧了?”
乔乔说:“嗯。”
他责备地又问:“就不愿给我留下一封做纪念啊?”
话一出口,顿时失悔。觉得自己那话,说得未免会使乔乔多心。
不料乔乔却莞尔一笑。
她小声说:“你的乔乔被你记在心里就行了。”
听了她的话,乔祺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有沉默,只爱抚她。
乔乔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会使乔祺多心。
她又小声说:“其实,你到了应该忘记你的乔乔的时候,就必须把你的乔乔忘了。比如,以后哪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女人的时候……”
乔祺不容她再说下去,他吻她。
拂晓之际的天光,在北方,在冬季,是锡箔色的。如果仿佛从背面渗透着微红,预示着人们将获得一个好天气。那时的太阳,虽然还慵懒着猫在地平线以下,但却已偷偷撩开了自己的帐子。即使太阳的金帐仅出现一条缝隙,人间亦由而开始温暖。
窗帘的花样,看去已很分明了,乔祺他也能看清乔乔的脸了。他刚一吻她,她便将她小小的软软的舌儿送入他口中,犁窝浅现,模样堪宠。
他就又徐徐翻身,轻轻将她压在身下了。
他在她一边的梨窝那儿亲了一下,温柔地问:“还想要吗?”
乔乔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了,又变得亮晶晶的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她的双腿默默分开了。同时,一口轻轻咬在他胳膊上……
感觉着乔乔娇小的身子在自己的身体之下像条小蛇一样扭动,俯视着她那张双眼微闭的楚楚动人的脸儿,乔祺像一个饮着气息芬芳的米酒的人一样,明知已醉了,但还是要没够地饮下去。
因为,他知道他的乔乔也正是那样……
坡底村的人们,对于乔家的烟囱冒烟了,对于偶尔在村里看见乔祺和乔乔了,并没表现出太大的讶然。
他们对乔祺表现得很亲。对乔乔则表现得特别尊敬。
他们相互间的说法是——“人家乔乔回来探亲了!”
这语焉不详的说法,不久就成了一种普遍的共识。
小学生们见了乔乔,甚至有站住行队礼的。
他们称她“乔乔阿姨”。
而这使乔乔很快乐。
于是她内心里也充满了对她的姨妈的感激。
受人福祉的人们,对慷慨的施予者总是友善的。
两万美金使乔祺和乔乔住在坡底村如住在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
而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
乔祺到处暗中打听偏方,不间隔地抓回来一包一包的中草药,不厌其烦地亲自熬了给乔乔喝。
他说:“听你姨妈告诉我你胃不太好,都是养胃的药。”
乔乔说:“是啊,在哥伦比亚大学总是吃西餐,胃不习惯。”
那时,他们都已猜到对方实际上已清楚些什么了,只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各自都避而不谈罢了。
“养胃的药”是一剂比一剂苦了。然而乔乔每次都是捧起碗,一饮而尽,喝得毫不迟豫。每次喝完,还向乔祺亮一亮碗底儿,为的是使他高兴。
在她面前看着她喝药的乔祺,便及时地将一杯糖水递给她。
他思忖再三,决定还是不带乔乔到医院去。因为他问过一些专家级的名医,他们也都认为,没有再带乔乔到医院看病的必要了。
乔乔的姨妈别提有多关心她的情况了。乔祺的手机一响,他就猜也许是乔乔的姨妈打来的。
而十之七八,果然那样。
她说她很想回国来看看乔乔,说她日夜思念着乔乔。但一考虑到乔乔在他身边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极其宝贵的,一次次打消了念头。
乔乔也经常主动和姨妈用手机通话,向她报平安。说自己在坡底村住得很愉快,打算多住一个时期,劝姨妈不必替她操什么心。
也不知是哪一剂偏方起了作用,或爱本身起了神奇的作用,两个月后,乔乔起先那张苍白如绢的脸儿上,竟出现了淡如小羞的红晕。而且,饭量也渐大了些。身上也似乎多了点儿力气。不复像起先那样,动辄恹恹地卧着了。对做饭之事,她甚至表现出了主妇般的兴趣。虽然水平难以褒奖,却极富热情。
天转暖了。满世界的冰雪开始融化了。乔乔也开始喜欢在乔祺的陪伴之下,经常到户外甚至到村外各处走走,看看初春的景象了。
这使乔祺暗暗的大喜过望。
由于回来得仓促,他没有随身带回一件乐器。当时也完全没有那一种的心情。眼见乔乔的病情不但得到了控制,而且开始奇迹般地朝好的方面发展,乔祺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变得开朗了。他不知从哪儿借到了大提琴和萨克斯管,还买了一台影碟机和几十盘影碟、音碟。
两个人的度假般的生活当然是悠闲的。除了做饭和熬药几乎再无任何事可做。乔祺经常为乔乔拉大提琴或吹萨克斯管听。而在乔乔小的时候,她从没像现在这么安安静静地听过。现在,她是满怀幸福地当成只为她一个人举行的专场演奏会来欣赏的。每一次都是那样。有时,乔祺也会放一盘经典的音碟,将乔乔反拥在怀,安安静静地与之共同欣赏。到了晚上,乔祺则也每选择一盘乔乔喜欢看的情感片或带有喜剧色彩的故事片放着。而二人早早地洗漱了,趴在被窝里看。不时的,乔乔会将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情不自禁地扭头与乔祺亲吻一阵,耳鬓厮磨一阵,以反应乔祺对她身体的爱抚。
对于他们,做爱的感觉是更好了。可以用如鱼得水来形容。在乔乔而言,乔祺是水,宛如一条河,一片湖,或是水库。只为她这一条小鱼而是。饱含着爱的成分。而对于乔祺,乔乔这一条小鱼使他时时都难以平静。哪怕是她的鳍儿的每一次轻微的摆动,都足以使他水波荡漾起来……
然而乔祺是那么的怜惜乔乔这一条小鱼。即使在他极其想要她的时候,他也还是会竭力克制着,仅仅以久拥和深吻来平复自己的情欲。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满怀爱意地吻遍乔乔的全身了。而她的身体的每一处,也早已被他的双手爱抚得稔熟了,就像爱人的眼睛对爱的人的脸儿的那般稔熟……
到了六月,草绿花开了;也下过了几场雨了;坡底村周围的大地变得赏心悦目了。有一对新燕,相中了乔家房檐,飞来衔泥筑巢了……
可是乔乔在一天晚上吐血了。
乔祺吓坏了,手忙脚乱,立刻就要送乔乔去医院。
乔乔却制止了他。
她说:“哥,把我抱在你怀里就行了。”
乔祺孩子似的哭了,就将乔乔抱在怀里,眼泪一滴滴掉在她脸儿上。
乔乔倒显得异乎寻常的镇定。
她望着乔祺说:“你在我心目中曾经是一个亲爱的大哥哥;现在你是我的爱人;可有时候,在我面前,你还是那么的像一位父亲。大我十五岁,也只能算是一位小父亲对不对?那么实际上我多幸运啊!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同时还是大哥哥,还像父亲……哥,我的爱人啊,我和你如此相亲相爱了一场,在我就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已没有多少遗憾。何况呢,现在你抱着我,我是在你的怀里,这么死去,不是也很幸福吗?哥,所以你不必太为我难过,不要为我哭泣……”
乔乔说完一大番话后,甚至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可是乔祺无声地哭泣着,心里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乔问:“哥,你早已清楚我得了什么病是不是?”
乔祺一手揽着怀中的乔乔,一手捂自己脸点了一下头。
“哥,我也早就看出你是什么都清楚的了。我明白,真难为你了,对不起……”
乔乔说完这一句话,片刻后就昏在乔祺怀里了。
乔祺的眼泪仍一滴滴落在乔乔的脸儿上。他不断地亲吻她,想要将她吻醒。只要乔乔一睁开双眼,他就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而又温柔地说:“乔乔,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的老师,你的父亲,当年将你托付给我,我是多么的幸运啊!……”
他一刻也没有将她放下过。
天亮时,乔乔平平静静地死在乔祺怀里。奇迹仿佛要证明它就是奇迹似的——直至那一天,甚至可以说,直至乔乔的身体渐渐冷却在他怀里之前,她那娇小的身体仍是那么的美好。
对于爱得太深的男人和女人,上苍往往是慈悲的。
……
几天后,乔祺将乔乔的骨灰也葬在黄土岗上,葬在他父亲,不,他们的父亲的骨灰旁。
对于乔乔的死,坡底村的人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叹息。都觉乔乔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不惟给坡底村留下了一座美观的小学,还留给了坡底村一段近似童话的故事……
第十一章
在北方,无论城市亦或农村,三月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季节。从节气上讲,早已立春了,然而哪哪其实都看不到一点点春的迹象。
春节前一个星期一直到初五,确切地说是一直到初六的上午,A市处在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之中,天天风势凛冽。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寒流终于肆虐过去了,风也多了,一阵有,一阵无。然而天气仍干冷干冷的。
c大学后门所临的那条马路,夏季里新铺过了。它被风刮得干干净净,仿佛黑地毯从远处铺来,为着迎接喜欢黑色的冥王似的。天空也被刮得干干净净,一派容易令人眼厌倦的灰色,预示着就要黑下来了。
人行道上站着几个人,等着出租车的出现。在他们对面,在“伊人酒吧”的原址那儿,酒吧已不复存在,只剩一片焦墟。在离那一大片火灾垃圾三四十米处,有一张旧长椅,绿漆斑驳,中间的木条,被“伊人酒吧”的烟囱倒下时砸塌了,像一匹断了腰的可怜的老斑马。它原本在酒吧的后面,酒吧变成了一片火灾的垃圾,它于是呈现出来了。
在那样的一张长椅的一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穿一件黑色皮大衣,一双长筒黑皮靴,头上却围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几乎只露一双眼睛。如果她并没围那一条白色的长围巾的话,那么她的存在,和那一大堆焦黑的废墟是很协调的。倘以舞台美工的眼来看,可视为那废墟的活的陪衬物。她的白围巾真够长的,在领上交叉绕了一环,竟还有很长的两端垂在胸前。
她双手插在皮大衣兜里,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她身下垫着一张报纸。多余出一半儿,被一阵阵倏然而起的风刮得沙沙作响,却丝毫也没使她分过神。
她一直在注视着废墟。
她分明沉浸在一种什么难解的心结之中。
“请问,这儿怎么了?”
她循声望去,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脸朝向着废墟,她看到的是他的侧面,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乔祺!……”
那个男人正是乔祺,他穿的仍是去年那一件羽绒服,还是在冬天也不戴帽子,只不过竖起着羽绒服的高领。
而那个女人自然是秦岑。
当乔祺向她转过脸时,她将遮住着自己脸的围巾往下一扯。
她非常激动,却没站起一下。不是不打算站起来,不是要成心在乔祺面前显示矜持。实际上她很想站起来,很想立刻走到乔祺跟前去,告诉他一年中她有多么思念他,思念得多么苦。然而意外像一根钉子,将她牢牢地钉在一张破损的长椅上了。
“秦……岑?!……”
乔祺显得特别意外,但脸上却几乎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自从乔乔死去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很难再因什么事而激动的男人。也许那一时刻他内心里也是很激动的。但被意外抵消了。他看去老了好几岁,头发也稀了。被风吹乱了。这当年的坡底村的少年,曾在气质方面被城市潜移默化地改造得比城市人还像城市人。而那曾是他的一份得意。现在,他的样子又像一个半老不老的、心灵疲惫的、穿羽绒服的农村人了。农民的那一种“土里土气”的魂,似乎又牢牢地附在他身上了。而且,他似乎也认了。
他的眼神向秦岑传达着这一点。
自然而然地传达着。
在2005年的这一个时候,他从坡底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隔着“伊人酒吧”的窗子,看看里边他所熟悉的情形。还渴望再看到秦岑一次,隔着玻璃。看看就走,赶最后一班列车连夜回到邻省,回到坡底村自己的家里去。是的,他企图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伊人酒吧”,抹去一个叫秦岑的女人。他明白那对于自己谈何容易!但是他相信他能做到。如果不回来看看,根本做不到。回来看过了,就做得到了。他这么以为。他想清理他的记忆,清理出更多的空间,留给乔乔,和他的父亲。没有乔乔,这一个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也许至今不知父子情深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怀着对乔乔的感恩情愫打算清理他的记忆的。以后也不打算再往里边装什么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儿看到的是一片火灾后的废墟,还不期然地看到了他打算从记忆中抹去的女人……
他问:“你的酒吧……怎么了?……”
秦岑眼中的激动,刹那间游走了一半,因为“你的酒吧”四个字。
她指指长椅另一端,低声说:“你也过来坐下吧。”
乔祺略一犹豫,走过去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
秦岑将身旁多余出来的那半页报纸齐齐撕下,递给乔祺。
她说:“椅子脏。”
他说:“没事儿,我这一身该洗了。”
她说:“那也还是垫着吧。”
于是乔祺默默接过,垫在身下。
她又说:“乔祺,你别对我不满啊?”
乔祺望着废墟问:“为什么?”
秦岑说:“快整整一年没见到你了,见到了也不主动起站一下……我在这儿坐得太久,腿麻了……”
乔祺收回目光,瞧着她的脸说:“你瘦了。”
秦岑眼中顿时泪光闪闪,将脸一转。
乔祺伸出一只手,在她靠近他这一边的大衣兜那儿,使劲按了一下。
他问:‘伊人酒吧’怎么了?”
秦岑低声说:“失火了。”
乔祺似乎再不想问什么了,又将目光默默地望向废墟。
她从大衣兜里抽出一只手,伸向乔祺,也将乔祺的一只手握了一下。
“不过你放心,咱们的酒吧上了保险,没有太大的损失。”
她将“咱们的”三个字说出很强调的意味。话一说完,她想将手收回去。尽管她那么不愿放开他的手,却也不太好意思一直便将他的手握下去。没等她的手收回去,乔祺已反过来握住她的手,并且连同他自己的手一齐揣入了羽绒服兜里。
他说:“秦岑,酒吧是你的。从去年春节起,酒吧就是你的了。以后,你不要再说咱们的酒吧了。”
他也将“是你的”三个字说出强调的意味。
“反正你的股份,你的股红,我都替你存在银行里呢。不管到任何时候那也都是……”
秦岑的话说得别提多么郑重,语速也十分急迫,仿佛那是她此时此刻最想对他说的话。
而乔祺打断了她。
他说:“谈点儿别的吧……秦老还好吗?……”
“他……去世了,突发心脏病。原先一点儿征兆也没有……”
“李老师呢?”
“也去世了。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过了一辈子,从中年起就分床而眠了。谁也没想到,连李老师自己也没想到,秦老一走,她自己活在世上的意思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她是服安眠药死的……”
乔祺不禁转脸看秦岑,见她的脸也正转向着自己,见她眼中泪光闪闪。
“你干爸干妈,他们都是好人。我心里一直很尊敬他们……秦岑,你自己呢?……”
“我……结婚了……”
羽绒服兜里,乔祺的手,将秦岑的手放开了。
“三个月后,又离婚了……”
“……”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是什么人?……”
“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是他提出来的?”
“他觉得,其实我对他没感情……而他,不愿自欺欺人,和一个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人长期做夫妻……”
“他……是那位许教授吗?……”
“你怎么会想到是他呢?”
秦岑反问了一句,随即又苦笑道:“不是他。真的不是他。我不会告诉你是谁的,起码这会儿,你也别乱猜了。你猜不到的。他呢,把小俊娶走了……”
“他……和小俊?他们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有时候根本不是谁自己所能操控的。比如‘伊人酒吧’失火了,比如一年前,我怎么也没想到平地冒出个……”
羽绒服里,乔祺的手,又将秦岑的手握住了,并且使劲攥了一下,而这使秦岑的话没说完。
“那,小婉呢?”
“放心。亏你还惦着她俩。我给小婉找了一份工作,挺稳定的,收入也可以。可是,她和小俊结了仇了似的,不来往了。”
“她俩又是为什么?”
“嫉妒呗。小婉觉得,那么好的事儿,不该落在小俊头上,而应该落在自己头上。”
“什么好事?”
“嫁给了一位大学教授,终于住上宽敞的房子了,还有私家车坐了,对于一个农村女孩儿,那还不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儿吗?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啊!我也有的啊!比如我就特别嫉妒那个小……对不起……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乔乔。”
“和你同姓?”
乔祺点头。
秦岑叹道:“我嫉妒她。”
她再次将目光望向“伊人酒吧”的废墟,沉吟片刻,又说:“你了解的,我这个人,从不嫉妒谁。可一年来,我每一想到你那个乔乔,内心里就嫉妒得要命。不是因为这一份嫉妒,我也不会那么对自己不负责任,也对别人不负责任地仓促结婚一场……”
乔祺内心顿时充满内疚。
他低声说:“秦岑,去年的事……请你宽怒我。”
秦岑小声问:“一年来,你一直和那个女孩儿在一起?”
乔祺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说:“没那么久。六月份,我们就分开了……”
“你们分开了?……你们又是为什么?”
秦岑诧异了。
“她……六月份死了……”
乔祺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了烟……
于是,各坐那张破旧的长椅一端的乔祺和秦岑,一个吸烟,一个沉默。吸烟的每一口都吸得很深;沉默的,低垂着头,耐心地沉默。
乔祺接连吸了三支烟。
秦岑一直低头沉默着。
当乔祺终于将烟盒揣入兜里时,秦岑抬起头,转脸望着他问:“难道就不愿对我讲讲你和你那个乔乔的事吗?”
“真想听?”
乔祺也朝她转过了脸。于是,他们才第二次互相望着。尽管,他们的手在羽绒服里只稍微分开了一下,之后便互相紧握在一起。
秦岑点了一下头。
“那讲起来,会很长……”
“我有时间坐在这儿,你呢?”
“你不冷?”
秦岑摇头。
她微笑了一下,笑得又苦涩,又温柔。
羽绒服兜里,她的手,从乔祺手心里抽出,反过来轻轻握着乔祺的手了。
天,这时已经黑下来了。马路那边,路灯成行地亮了。
“秦岑,你让我从头讲给你听……”
于是,隔着破旧的长椅中间塌断的地方,乔祺向秦岑娓娓道来地讲起了乔乔……
也不知他讲了多久,时间过了多久,当那一大堆“伊人酒吧”的焦黑的废墟和夜的黑暗重叠在一起,连轮廓也看不清了,乔祺才终于这么说:“该讲的,都讲完了……”
他的另一只手,又掏出了烟盒。
她说:“别吸了。我替你数着呢,你都接连吸了三支了。”
乔祺犹豫一下,将烟盒揣入了兜里。
秦岑又小声问:“如果乔乔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结婚了,情形会怎样?”
乔祺微微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语调缓慢地回答:“那也许会不同吧。但是,只要乔乔提出,那我也会陪她回坡底村去住。即使你反对,我也会不顾的。而你要是跟我闹,我就会跟你结束我们的关系……”
羽绒服兜里,秦岑将他的手轻握了一下。
她说:“我不会跟你闹的。我怎么会跟你闹呢?那我也会陪着你们回去,天天为你们做饭,替你分心,帮你照顾可怜的乔乔……”
秦岑的声音更细小了。
而乔祺,不再仰望夜空了。他又长长叹息了一声。
“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秦岑沉默片刻,问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乔祺扭头看她。
她也扭头看他,期待着回答。
乔祺摇了摇头。
他低声说:“不能了。起码,近年是不能了。我已经承包了属于坡底村的一片荒地,包括一道黄土岗。我以后要将那一片土地变成一处美丽的地方。秦岑,你应该明白,我在音乐方面,仅仅有三四分天分而已。往多了说,也超不过五六分去。又那么的不专一,这种乐器也摆弄,那种乐器也试把。到头来,表面看,似乎样样通,是个全才似的。其实呢,哪一方面的水平都有限。自我陶醉一番,或登一般性的舞台,也许还能唬唬人。但是欣赏能力高的人一听,就什么毛病都听出来了。现在,真有音乐才华的人那么多,我已经不太好意思再登上舞台了。我在城市里很多余了,差不多是个废人。我想,我还是扎根农村的好,做一个有点儿与众不同的农民吧……”
等他缄口了,秦岑问:“说完了?”
他点点头,转正了脸,又仰望着夜空了。
秦岑说:“乔祺,我指的不是酒吧。指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乔祺的头,就那么仰望着夜空,一动不动地定住了。
“如果你想回答使我失望和羞愧的话,那么我请求你先别说出口,考虑一段时期再正式回答我,行吗?”
她的话说得很慢,很慢。
她的手,在羽绒服兜里,将乔祺的手很紧很紧地握住着了。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本能的反应。
乔祺感受到了那紧紧一握的不同寻常。
他态度郑重地说:“行。我一定认真考虑。”
“我们走吧,我的脚都冻疼了。”
“怪我。一说起来,就跟你说了这么久。”
乔祺首先站了起来。
秦岑将那只一直揣在他兜里的手抽出,也站了起来。
她说:“可是这只手却出汗了。”
她向他伸着那只手。
乔祺看她一眼,在路灯银辉的映照之下,见她两眼晶亮,有什么发光的东西在眼中旋转似的。
他又抓住了她那只手。
他说:“我也觉得身上冷了。我们各有一只手暖和点儿也好啊!”
于是,他将他们的手,再次共同揣入了羽绒服兜里。
当他们离开了几步时,背后的废墟上,发出了些响动。
乔祺不由得站住了一下。
秦岑说:“是野猫。也不知这城市里哪儿来那么多野猫,这地方倒成了它们撒野的一处好地方了!”
两只,不,不仅仅是两只,似乎同时有几只野猫在废墟上相视为敌,互扑互咬,凶叫之声不绝于耳。
乔祺说:“秦岑啊,我们俩不是一样的人。我对生活要的很少。这一点,你早就应该看分明了的。”
秦岑说:“现在,经历了一些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事以后,我已经变成和你差不多的一种人了。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以前的眼光看待我。”
“不好。这可不好。你是你。你为什么要变得像我一样了呢?秦岑,听我说,你要好好经营另一处酒吧!兴许什么时候,我又想到你经营的酒吧去演奏乐器了呢!你经营得好,其实我看着心里是替你高兴的啊!现在你就给我一个保证可以吗?”
他又站住了,看着她的脸。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点了点头。
他又说:“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告诉我。”
她又点点头。
马路寂静悄悄。偶有车过。
他们的身影,在马路那边的人行道上伫立了很久,没拦到出租车。
于是他们向前走去。
大约,都以为在前边的某段路,能比较容易地乘坐在车里。
下雪了……
在清冽的路灯光辉的照耀之下,有些雪花变得亮晶晶的,像是银屑。
他们的身影走在路灯的光辉里,走在奇异的雪花里,顷刻也镀了层银似的,也亮晶晶的了。
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拦住一辆出租车,只有继续走着,走着;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才能共同坐入一辆出租车里,或分手……
梁晓声谈自己首部男女关系小说
著名作家梁晓声近日将新作《伊人·伊人》带到北京图书订货会。如果说《雪城》、《今夜有暴风雪》等成名作以浓郁英雄主义色彩著称的话,那么在《伊人,伊人》里,梁晓声笔锋一转,破天荒地写起了情爱小说。女性成为这部小说的绝对主角,“我写女性,是因为我身边有许多红颜知己!”梁晓声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笑着说。
★ 写一个大爱的故事
青年报:您是“知青文学”的代表,您以往的小说总是充满了苦难和磨砺,给人一种沉重感。为什么突然改变了风格?
梁晓声:其实《伊人·伊人》写的也还是知青,是以知青历史为背景写的一个情感故事。但是我不得不说,这部小说与我以往的任何作品完全不同。我想我必须有一个转变。以前写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东西太多了,长久以往人就会产生一种惯性,从而影响写作的质量。只有换一种新的风格,才能有新的突破。
青年报:您觉得《伊人·伊人》较之以前作品,最大突破是什么?
梁晓声:应该说我写了一个大爱的故事。有人评价《伊人·伊人》是男女之间的情爱小说,他只说对了一部分。小说里的“爱”当然少不了男女之爱,我想把男和女的爱情做一个比较,女性往往把爱情看得很重,虽然有时候表面比男人虚荣,对物质更在乎一些,但她们内心深处更渴望一份传统与纯粹的爱情。但除此之外,小说里还有师生之爱、亲友之爱。这就是一个大爱的概念。在现在这种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我们需要爱和被爱。
★ 怀着敬爱之心落笔
青年报:女性角色是《伊人·伊人》一大亮点,您以前写得最多的男性,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
梁晓声:其实一直想写一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这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读初中的时候,妈妈帮别人带孩子以贴补家用。有一个军人将他1岁多的女儿放在我家中,由母亲来抚养。母亲一忙,我便抱着她、哄着她,还给她喂奶,她也对我特别亲。这使我对女性留下了非常好的记忆。后来,我的班主任老师也是女性,邻居里也有许多大婶大娘,她们都很关心我,这种关心是发自内心的。我身边有许多红颜知己,我的小说里应该有她们的位置。过去的很多年,我始终在做一种准备和酝酿的工作,现在我觉得时机成熟了。
青年报:于是,您把她们写得很细腻。
梁晓声:细腻不细腻应该由读者评判,但如果说《伊人·伊人》里的女性角色有点与众不同的话,那还得归功于生活的积累。从内心来说,我是一个敬爱女性主义者。正是对她们的那种敬爱,使我能够洞察她们的心理。所以有写细节描写,可能是别的男作家写不出来的。另外,我一直主张文字的文学化,以优美清丽的文字写女性,应该是不错的一次尝试。
来源:上海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