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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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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燕燕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
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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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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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身穿红丝绸短袖,撑着一把大绿伞,上面还有浅浅魏碑体八个字:恒康保险,一生安心。一只宝鼎形象几乎淡出。她赶到站台有点迟,油渍渍的脸上戴副墨镜,滑到了鼻尖上。脚底上白皮鞋白得扎眼,像是不跟脚,让她胖身子斜跌了一跤,乍着双臂,直直冲到半大男孩眼前,呼哧带喘加高调喊道:“宽宽!——是你吧?都不认得了,还好还好,哦呦,塞车啊,姨妈迟到3分20秒!”
姨妈喉咙实在太响了,粗声大气盖过了旅客的嘈杂声,吸引众人目光的同时也把被称为宽宽的那个十来岁男孩给吓了一跳。他拖着箱子,愣着,打量着姨妈,眉眼里没点期望中的惊喜,反倒是一丝窘态。三年没见,大庭广众之下咋咋呼呼,眼前的姨妈红衣老少女似的,怎么看都像个滑稽的卡通人物。叶如棠推起墨镜,笑着要搂他:“小宽宽,长大了,姨妈不认得喽。”男孩躲闪,俯身拽箱子。当年那个有毛茸茸质感的胖孩儿,蹿个儿蹿成个衣服架子,从里到外变得有棱有角的。
又是一路喋喋不休,走到车站外,三伏天的阳光滚水似的呼啦迎头泼来,顿时一身燥湿。叶如棠打算叫一辆出租车。她招手,驶来一辆红大众,可她并不立即上车,而是伸头察看车门外标志是哪一家公司,看清了之后,摇手让司机开走。继续翘首等待。下次招手,驶来一部绿大众,她仍旧瞪大眼睛察看车身是哪个公司的字样,嘟囔了一句:“又是喜来公司的,我们不要。”司机不悦,白了红衣老少女一眼,离去。按说姨妈家离火车站不远,约一刻钟的路程。此时宽宽和姨妈都已是汗流浃背,宽宽在火车上没睡好,早餐没吃不说下车前偏又憋着一泡尿,他不好意思说,鞠腰,皱眉问:“热死了,快回家吧,干吗放了不坐?”叶如棠擦汗道:“你眼睛好,看到暖洋洋公司的就招手!”他不解:“马路上车多了,干吗非要暖洋洋的?”
叶如棠看定男孩,颇为严肃道:“上海的出租车服务是有品牌的!哪一家公司服务好,我乘哪家的车!前几天晚报百姓评奖是暖洋洋公司顶好!”这样,火辣辣太阳下,两人痴心等着一辆“暖洋洋”出租车。说话间,眼前过去了几部车,叶如棠一一鉴定了,都不是。宽宽等不急了,见车就招手,不等叶如棠阻拦便将箱子塞进去,说:“什么品牌不品牌的,这点时间早到家了。上车吧,姨妈。”叶如棠坐在司机旁边还在唠叨:“这孩子你急啥了。哦,花钱买服务,能好嘛还是拣好的……幸亏这部车里蛮清爽的。”
宽宽不耐烦回道:“不就是十几块钱。至于嘛。”叶如棠从墨镜下吊起眼:“十块钱也是钞票。”宽宽气鼓鼓道:“车费我出!我妈给我带钱了!”
宽宽的妈妈叶如兰正好在此时来电话,打到儿子手机上,急问:“宽宽吗?你到上海了吗?姨妈接到你了?……”儿子瓮声瓮气答道:“到了!嗯,是的。”叶如兰又问:“不是告诉你一到就给妈妈报个平安吗?”“还没到嘛,在马路上烤肉饼!”儿子不耐烦道。“你怎么了,宽宽,怎么不高兴?”那头妈妈不提也罢,一提让儿子找到出气的人了,说:“高兴什么,好了,妈,我郁闷死了!”说完用力挂机。
小孩子是见风长的,姨妈看着眼前这宽宽,总胡噜他的头。个头超过了自己,变声变得像个小公鸡,嘴唇上隐约可见硬茸毛,脾气也是见长的。青春期的孩子和更年期的女人一样,易燃易爆。
必须承认,她老去的方式很动人。小时候的来来往往不说,宽宽长大记事之后,见过姨妈总是衣着考究。她自称是喜欢一年四季穿裙子的女人。那年,她到北京开一个专业保密性很强的什么会,会后到家里来住了几天,她的短款发式烫得很规矩,鬓角可见零星几根白发,眉眼间透着忧郁和静思的神态,举手投足是一般知识分子女性通常做派,像个爱较真的语文老师。她穿一件白风衣,里面是麻布长裙,绛色、方领、领口和袖口都是缠枝绣花,。印象深刻是她两只白皙的手青筋毕露,手臂与她微微发福的身躯组装不和谐,像一段假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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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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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不说话倒很文静,一开口用词硬邦邦,显得过于挑剔,凡事喜欢发表意见。宽宽看出她一来,妈妈叶如兰觉得躁,不得已忍着,表面热情万丈,心里巴不得她快点走。
不过叶如棠我行我素的个性,让宽宽有点喜欢这个姨妈。她可不是一个让时光随意流逝的人。女人老了,最可怕的不是没姿色,而是没个性。姨妈有点说不出的特别,反正她走到哪儿,很显眼,不会混同于普通的老娘儿们。更不会像隔壁曹大妈,还有自己的二姑,格外的大众化随大溜,人家叫扭秧歌,她们一定描眉画眼地,挤在小区空地那队伍里蹦跶;人家说购买福利彩票重在持之以恒,她们就月月赶去准时送钱;别人说老年人要发挥余热,她们本来刚喘口气享受天伦之乐,也立马振奋精神,奔单位开会听文件,奔人才中心毛遂自荐,自费印制小简历满世界散发,逢人就说自己往日如何辉煌。
叶如棠姨妈就不同,尽管她退休年龄,可她从来不与她们这类人交往,从来不盯着看那些俗滥电视连续剧,更不屑给报屁股写准风月谈之类文章。要知道她当年可是北大高才生,她懂得很多,满肚子学问,在一家神秘的研究所干了一辈子。自古圣贤多寂寞——她用孤傲的口气说。
宽宽搞不懂,如此儒雅的叶如棠姨妈,为什么一个人过日子。朦朦胧胧知道她早已离婚,倒是总听姨妈一往情深自夸有个了不起的女儿,在国外。这么说,自己有个成年的大表姐,就不知为啥从没照面。有一次,听妈妈叶如兰和姨妈窃窃私语,好像提到了女儿的事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家常话,有点故意压低了声音,宽宽竖起耳朵,到了听不见说些什么,心里格外着急。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她俩声音越来越大。宽宽听到妈妈把叶如棠说哭了,哭得稀里哗啦擦鼻涕,哽咽道:“到底是谁的错?谁想到会是这么个命?……都说这和我当初走这一步有关?……那时孩子还小,谁能想到……这是我一生的债!”妈妈叶如兰嗔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你应当活出你自己,我是生气你死心眼,何必背负十字架折磨自己?”
叶如棠气恼道:“惦记着孩子,记挂孩子,倒是记挂错了?”
叶如兰冷冷道:“你记挂她,谁记挂你?整个一个四六不懂的白眼狼!”姨妈顿时声音就塌下去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妈妈的心的……”
叶如兰叹息道:“总有一天你这一盆火会寒心的!”宽宽听到这里,没来由的鼻子发酸,感到姨妈有点可怜。
那一夜叶如棠虽没放声,却哭得肝肠迸裂,趴在枕头上呜咽到天亮。
叶如兰哪里知道,叶如棠陡然接到电话说,宽宽要小件寄存时,她自个儿正郁闷得不行。郁闷的原因是处长找她,她那处长轻易不找她的。处长笑眯眯通知,组织决定,你光荣退休。而她那会儿,刚完成了自以为是里程碑似的翻译课题。为了这个宏大课题,她累得18个月来披头散发没人样儿。偏偏她叶如棠有个怪癖,心理排斥电脑,非用笔写字不行,若换笔就像换了魂儿,脑子转不了轴。一个字一个字爬出来,再改上几遍,做梦都是撵着稿纸疯跑。她看着厚厚两尺高的文稿,颇有成就感地哼了几句京剧,犒劳自个儿来一杯意大利咖啡,眯着眼看窗外春光明媚。处长推门进来,走到她办公桌边,先接过了她的辛勤劳动果实,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掂掂分量,满脸丰收喜悦,然后再开口说了这事,他道:“辛苦了!哦,你明天就不用来了。早该通知你的,这批名单里有你。”当即她就有被人抱走了亲生骨肉似的痛楚,心里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清他的意思,及至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说起来,研究所里,她是介于可退可不退人堆里的,年龄还有3个月尚未到60,学历过硬,高职,能力和经验正是炉火纯青,身体棒得下水能一口气游泳2000米,赶活儿熬夜,手下小崽子们都拼不过她,叫她怎么能违心地服从他?!
33年的辛苦劳作只用3句话画了一个句号,叶如棠那一整天呆坐在办公室,往事翻箱倒笼的在眼前折腾。心里再别扭也毋庸置疑得服从。叶如棠所在的研究所大院高度机密,历来是军事化管理。
她将每张字纸都交代给了新人,永远走出了有警卫站岗,被冬青树丛包围的灰楼。好久不失眠的她,夜夜睁着眼睛在床上翻大饼。不过,结尾又扬起了一波小高潮,稀释了她的满腔郁闷。处长再次笑眯眯通知她:“老叶好福气哦,照顾退休人员,免费去一趟新、马、泰!”一辈子使用外文谋生,从来没走出国门一步的叶如棠,终于在她退休之际,慌里慌张跟着旅游团的小旗,张大眼睛向外面世界张望了一下。在泰国她被人妖追着拍照,慌得她不得不随大溜搂着美丽的人妖摆姿势,那照片上的表情不知是恐惧还是迷茫,用她的话概括:“我从没占过公家的便宜,最后腐败一把!”始自惊喜终于寂寞,这个完满句号画了之后,从膨胀的郁闷里她总想发出了大喉咙来。她再偶尔路过灰楼,凭空多出是面生的人,看有一群靓女小伙,穿梭般来往,没有一个理睬她的。再问老同事去向,告知她凡是退休的人都去东院活动室,她恼怒道:“我怎么不知道东院还有活动室?”
此后,她成天穿睡衣全职干家务,红扑扑的脸一日三顿面对油烟炉火,制造人间美味。每天给叶如兰电话里抱怨,浪费时间,生活太沉闷委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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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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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宽宽来了,我用不着一个人吃饭了。”提箱子进了家门,她高兴地说。而后,她开始提醒着换鞋子,洗手,她张罗吃。她嘱咐道:“宽宽,我去买鲜鱼和西瓜。你自己洗洗脸,牛奶在冰箱里,先吃点心。”说完她径自出门,男孩在她身后应着,狂奔卫生间放水。叶如棠姨妈居住在闹市区的一幢高层公寓里,楼下便是繁华的商店与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凭窗远望灰蒙蒙一片。宽宽趁着姨妈不在,仔细打量着房间的诸多细节,两室一厅,厨房、卫生间结构处处逼仄。北房小床无疑是给自己的窝。大房间满坑满谷到处挂了花卉字画,有完成的,有半成品,想来是姨妈的习作。
正在此时,有人敲门。门没锁,所以来人推着进来,喂了一声,是一位浑身炸鱼味的高个老太,灰衣裤,瘦成了一条带鱼,动作轻飘飘。她抱着是一只金黄色的猫,眼睛碧蓝碧绿,估计出身名牌十分高贵。
她诧异打量男孩问:“门开着,我当有人,叶如棠在家吗?”宽宽摇头。她又审视地问:“刚来的,你是她儿子?”“不是的,我是她外甥。”灰带鱼摆动两下头说:“哦,怪不得,大清早见她穿得漂漂亮亮出门。”说完便滑出门去,又回转来道:“对了,等叶如棠回来,就说邻居来过,家教我帮她找好了一家。赶快答话,好去试工,我姓水!”
灰带鱼刚出门,宽宽端着牛奶,便听到电话铃声猛响,他抓起听筒,一声浑厚男中音入耳:“叶如棠,是我。我是王寅大”宽宽答:“对不起,我不是叶如棠。我是……”对方也不听清楚宽宽后面的解释,忙道,“哦,搞错了……她不在,我回头打来。”挂线之后片刻,叶如棠便大汗淋漓进门了。等男孩告诉她,姓水的老太来过说家教找好了,叶如棠显得很激动,急问:“她抱着一只黄猫?”
是啊,好漂亮。宽宽答。
姨妈紧张地问:“猫下来没,在我房间都跑过哪里?!”
“没下来,抱着,怎么啦?”
“哦……我是喜欢宠物的,没什么。”姨妈道。
“找我这样的学历怎么还要试工,啧!”至于那陌生男中音来电,她反倒矜持而平静,绷着脸劈头问:“他问你,你怎么回答?”接着,她就指责道:“怎么这么没礼貌,你应当客气点,说,对不起,姨妈不在家,请留下口信,等我姨妈回来,会给您回话的。”刚下车来她家的宽宽,哪里受得了这么训,立时就恼了,回嘴道:“我又不是你秘书!谁知道你的破事儿。”撂下牛奶冲进小房间,砰的关门,倒头蜷在床上。忿忿地想,姨妈变得这么郁闷,过着这么没指望的生活,没劲!
去不去当家教的事,搅和得叶如棠坐立不安,晚饭没心思做了。自从她退下离开了神秘大院,句号后面就是无休无止的省略号。省略号还有很多内涵丰富的惊叹号,处长说保密工作纪律规定,像叶如棠这类涉密人员,退休后要脱密5年,期间不得利用个人专长参与很多炙手可热的行当捞外快。这就是说,闭门思过静修5年,翻译专业书籍或加盟相关业务都属违规的。可市场竞争不等人,眼看别人猛捞,如何能静修三年,眼看着工资在缩水,怎么心静如水?真让她心急如焚。原本她是体制内干部待遇,医疗均是公费,现在改革后是大病统筹,起先倒是没形成致命打击。叶如棠身体没大毛病。可人吃五谷杂粮没不生病的,叶如棠牙疼,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人的命。她吃了大把大把消炎药还疼及脑仁,到了医院便晓得是牙根管的毛病,这小毛病缠着她一次次跑医院,一点一点地掏她的钱包,一个月的工资都填进嘴巴里去了。就是为一颗谁也看不见的臭烘烘的大牙。素来讲究打扮的叶如棠,跟妹妹抱怨,一辈子都没穿过上千元的衣服哪。我的生活质量在下降,牙齿问题让她看到形势相当严峻了。生活太沉闷无聊,令人窒息,成天远离世界的沸点,听音乐会看电影,进剧场都要花不少钱,情趣只能在怀旧的情调里束之高阁。
退休后的第一周,叶如棠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她一天做了三顿饭,拖了两遍地,只接了一个电话,是催交电话费的公务电话。其余的时间,或在客厅里傻坐着看电视,或关门在床上睡觉。睡不着,厨房一只总是发出滴滴答答声响的自来水龙头,爬起来拧,她陡然意识到时间对于她来说,何等的宽裕,日子如同自来水似的一天天浪费过去了。
当天晚上,叶如棠参加同学聚会,提到那些以前懒得答理的人召集的各种聚会,她说,哼,坐一圈人,不是谁的前妻,就是谁的前夫,怀旧怀得没意思。现今,她也走下神坛,亲自光临了。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同学会可真不是找个地方吃吃喝喝来经典怀旧的,这是时尚的信息交易超市啊,自己活得真不是状态!如果说,之前她自我安慰这一岁数的人,都说是被文革耽误的一代,知足常乐。大家都是这么过也行,可看看饭桌上几个老同学,这个买大房子,那个买高级车,有的退休双双出国溜达了欧洲澳洲,还眼睛不眨自费溜达。她这心里越来越失衡了。轮到叶如棠,她只能矜持地说:“我女儿在美国洛杉矶!”然后一个劲儿打岔,起身,坐下,前后左右劝人喝啤酒。叶如棠勉强笑着,吃了什么都没印象,堵在胸口,想要稀里哗啦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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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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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暗地自责自己,比起他们来,自己在那个大院里一晃半辈子,跟没活似的。想想当年在大学,几个女生歪瓜裂枣,比什么都不如自己。就拿身边坐的孙小玲来说,上学睡她下铺,呆头呆脑学习不灵又没男人爱,大学毕业分到外贸商业局,后来熬到老姑娘找了个海关小官僚凑合着嫁了。以前见面总苦瓜脸一条,如今她幸福的成冬瓜脸,从头到脚都是名牌包装,参股办公司,儿子复旦大学研究生,两口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吃不光花不尽的样子,一张黄脸笑得菊花灿烂。挣钱多少是一方面,人家特充实,个人价值是可以肯定的。哪像自己傻拉瓜叽,除了窄的要死的一项专业与一支笔,一无所有。知识分子就是城市贫民了——这句话深深刺激了她。和同学聚会上叶如棠最大的收获就是告诫自己:咱今后不能脱离群众,要保持状态!一定要过与众不同的生活!
高不成只能低就吧,当不了翻译当家教总不会泄密的。做人只能面对现实了,叶如棠以只争朝夕精神找事做,托人托到了邻居,所以灰带鱼介绍了她当家教。没想到,家长还要试试工,不就是给个孩子当家教吗,凭自己硬邦邦的学历加上阅历(经历是保密不能多炫耀),甭说教育小学生,就是教大学生也是绰绰有余的。本来当家教便是大材小用,低就的,条件苛刻还试工,她心里很是不快。
心里不痛快她憋着难受,她边吃饭边就和宽宽嘟囔:“哼,我这样的老师哪里找去?雇我这样的人当家教,物有超值!”
晚饭匆匆吃过,叶如棠便安置宽宽洗澡看电视,自己等老太来谈条件。她已经铁定了决心,试工就试,经受市场经济大潮洗礼一把,这桩事算是头三脚的第一脚,钱多钱少也是要干的。所谓谈条件,无非是做个样子,搭搭架子,自己毕竟不是没头苍蝇找饭碗的大学生、打工妹嘛。一会儿,灰带鱼,姓水的老太来了,进门就问:“叶如棠,你想好了吗?身体可要吃得消哦。”叶如棠惊道:“又不是让我去扛大包?!”灰带鱼倚靠在沙发上,强调说:“听好了,姓黄那人家宝贝女儿7岁,娇气得很,早上你送她去学校;下午三点接回家吃点心,然后你陪她做功课;晚上再烧饭,小衣服洗洗,服侍小姑娘,等她爷娘回家,你才好离开。”叶如棠一听眼发直,这不就是个保姆吗?比原先设想的家教还不如呢,可不等她发作,灰带鱼加上一句:“月薪1000块。”这个数字在叶如棠眼里不算少,她退休金七零八碎拢一堆也不过1500。
第二天一早,宽宽跟着姨妈去面试。姨妈一身整洁健步如飞,之所以带着他去,也是叶如棠掂量过的,到了那家,谈话谈得拢,双方敲定后,她顺便就领着宽宽乘地铁去徐家汇看电影,若是谈不拢,她也可以借口说外甥突然从外地来做客,要她照顾,借此脱身。
姓黄的住在一片高级公寓新楼,装修的气味四处弥漫,柚木地板透着新打蜡的光泽。对门便是一家什么小广告公司。黄先生和太太一看就是农村包围城市落户上海的新暴发户,推开门,迎面有倒扣在地板上一只搪瓷锅,一摊牛奶麦片糊了一地。一个黄毛女孩赌气站在那里,喊叫:“我要吃皮蛋粥!”再看房间仿佛兵荒马乱遭了抢劫。黄先生正打领带赶忙出门,点头哈腰说对不起,他嘴里说着浙江话或者是湖南话,他西装一只袖子管拽在后面,弯腰找鞋子,又顺手抓起一根油条,往嘴巴里倒腾,黄太太在身后紧收拾,让叶如棠坐。叶如棠不坐,她嫌脏,站立着保持微笑。黄太太短小精悍,一身名牌包装,珠光宝气又香水味儿呛人。见到温文尔雅的半大老太,喜上眉梢,夸她叶如棠气质好,不显老,夸她人缘好顺带着夸自己福气好,遇到了好人。不提试工了,问也不问叶如棠什么条件,拉着她一一介绍房间,厨房东西放在哪里,几点出门上学,学校拐几条马路,几点晚餐,家人的口味,小区超市在哪里,一大堆琐事把叶如棠都说懵了。
黄毛女孩光瞪眼看着宽宽和叶如棠,撕碎动画书,她妈让毛毛叫人也不叫。“毛毛,快叫叶老师!叶老师来了你好好听话哦。”然后,她妈苦着脸说,吃药不能忘记,这孩子胃肠不好,连着几天拉稀,你看刚刚换上的裤子就拉稀,一塌糊涂。她妈好像盼望救星似的盼来了叶如棠,塞给她一条新裤子,示意给女孩换。她在厨房找出一件长袖围裙给叶如棠,可叶如棠高大,穿上她的围裙,袖子下摆短,像个店小二。交代完毕,她就给自己开始扒拉扒拉找块干净地儿坐,坐下跷腿打手机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趾高气扬地打,时而家乡话,时而普通话,叽里咕噜听得出来生意做得火,遍及五湖四海。而后,她打着电话对镜子化妆,喝果汁,打着电话微笑告别离去。
叶如棠这人就是不经夸,一夸就特热情,忘记了端架子脱身,屏住气息到卫生间给孩子洗她的拉稀屎裤子,洗得她想吐。收拾完各种垃圾之后,水没喝一口,抹着汗想起该先给孩子吃药,她把女孩从电视机前拉开,轻声慢语地哄她吃药,可毛毛就是不配合,不是用手打翻了水杯,就是咬紧牙关不张口,还撒泼用脚丫狠命踹人。叶如棠终于耐不住火了,她先是把毛毛按在椅子上,用腿压着,攥着她小胳膊,捏鼻子给她灌,毛毛一边挣扎,一边把嘴里的药水往外喷,滋了叶如棠一脸,漂亮衣服都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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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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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就把叶如棠给打击惨了。这等家教神仙也当不了,看来1000元不是好赚的。
晚上八九点她才能下班,宽宽陪她熬不起,中午跑回家吃方便面,就给妈妈叶如兰电话报告,把个妹子气坏了,她恨得喊道:“真丢份儿,她的洁癖哪去了?告诉姨妈,能不能找个高智商的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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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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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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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智商的事哪里是随意好找的,现在铺天盖地人才招聘都明白告诉你,35岁以上免谈,连揣着英国老美文凭的海龟(归)变成海带(待),海带变海豚(囤),工薪都是跳楼价儿,任没文化的民企老板宰。谁稀罕你一个60岁老太太。叶如棠说妹妹,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适者生存,别太不现实。叶如兰反复来电话说:“家教就是家教,不干家务是起码底线!适者生存你也得斗争!”人要是什么都妥协,总给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你不能翻译高级专业资料,翻译个儿童文学,要不有关美容减肥、性生活的外国资料,总能既发挥特长又保持本色吧。可这样的活计凭空哪里找去?
不过叶如棠被妹妹一激,也激出了血性,第二天就辞退了黄太太的“家教”,钱少就少,堂堂正正找了份家教做。这一家夫妻望子成龙心切,讲究师道尊严,找叶如棠来专攻9岁儿子的英文,每周三次,不仅不让老师干家务,还有安徽小保姆伺候老师,茶水、咖啡、果蔬热毛巾一应俱全,上课中间添加了一道点心。开始上课,小男孩东东戴着小眼镜毕恭毕敬听讲,他爸爸戴副大眼镜在后面陪着听,收声敛息,还不时小声提醒东东,坐好!不要乱动!不要挖鼻孔!不要总想撒尿!叶如棠还发现书桌上有一摞当下流行的关于成功家长的畅销书。起先,她对如此配合上心的父亲心生敬意,可后几天大眼镜继续陪听,感觉就像是监工了。接下来,他不仅自己陪听,还要请陌生人来陪听。那几位没介绍身份的陌生人年龄不等,个个表情凝重,装束正式,透着不同凡响的自信与专注,懂得何时颔首,何时莞尔。一堂课下来,休息的空当,东东累得耷拉着小脑袋,叶如棠去卫生间,她隐隐约约听到大眼镜召集陌生人碰头,窃窃私语,商讨着什么,简直就是法庭听证会,陪审团的架势。四个陌生人们鱼贯而出,闹得叶如棠不知该如何与之打招呼。大眼镜依旧谦和客气,保姆上点心的程序照上,吃完点心讲完后面的语法,东东如释重负,欢呼着跑去看动画片了。大眼镜等待叶如棠整理好自编教材,起身之际,他咳嗽一声发话了:“叶老师,是这样的,你的年龄比我母亲都大,蛮硬朗的哦。”叶如棠听着怎么凭空谈论健康老人,算什么意思嘛。大眼镜颇费思量找词汇:“嗯,是这样子,您也是有孩子的嘛?”叶如棠不答,警惕地望着他眼镜后面的眼睛。
“我们现在都是独生子,教育就是一种投资,我们公司好多前辈都说,没有比教育孩子血本无归的投资最倒霉了。都希望养育一个超值的孩子,对吧?……你看成功的家长榜样很多,我希望做个成功的家长。你是愿意增加成本投入,培养一个高素质的孩子,还是使用较低的成本,抚养一个平庸的孩子?差异显而易见,是不是?”叶如棠看他铺垫太遥远,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挽,直率道:“你是不是说我增加了你的教育成本?”他腾的一下脸红了,“也不是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年纪大了,毕竟是认真的,你看你自己准备了教材……”
叶如棠顶不愿听人家说自己年纪大了,她不解追问:“是啊,不好吗?你东东只有9岁,我特地自编自创了适应他的教材教法,单词和语法都带在讲故事里,生动活泼点,孩子记得快。”这几次上课,她都是使出全身解数连说带唱地哄小眼镜。
大眼镜一脸诚恳道:“谢谢你的用心,不过,我们觉得您的那一方法太老套,不适应现在的小孩子,还有,专家鉴定你的口语发音不够标准,是书本式,英式的,现在人家不这么讲话的。而我家东东将来肯定是去美国发展,学美式的更适应,他们说这么学了也是白白浪费,到了美国还是聋子,傻子,不承认咱知识结构缺陷不行!”
叶如棠顿时目瞪口呆。原来那听课者是他兴师动众寻了一行四位所谓专家。别看他眼睛近视可目光高远啊,真恨不得让小眼镜儿子一步戴上哈佛博士后帽子。要命的是叶如棠教授承认自己口语是软肋,打小学的就是中国式的书本英文,一辈子在东半球的黄土地上,同情世界上三分之二水深火热的西方人民,统共出国去了一趟新马泰,还在华人圈里逛,花人民币,吃中国馆子,基本上没用一句英文。指望这样的家教投入,孩子价值增值谁敢想,血本无归的倒霉前景他竟看到头儿了。人家尊重老人一口一个老师,辞退你也是给足了面子,工钱多付,临走又塞给叶如棠一包精品灵芝健脑冲剂。
宽宽这样宽慰叶如棠:“姨妈,我妈给我请的家教条件有三:第一名校大二学生知识扎实;第二外地贫困子弟、高分进京做事勤力;第三个个应考专家,我考试分数都立马见效!互利互惠不说,谁花钱请你真来什么素质家教哪?”叶如棠想想小眼镜的英文分数确实没立竿见影,团把团把将点灯熬油准备的教材丢到垃圾箱,一肚子气放了两个响屁也就罢了。
又过些日子,叶如棠的老同学孙小玲介绍她一份差事。她自称公司正处于朝阳期,气势如虹,所以要招兵买马。她请叶如棠出山帮助子公司就是她弟弟办的“骏马奔腾”家具厂,在家居广场卖水床。叶如棠疑惑问:“那不是推销员吗?”人家说其实就在家具城里找个人帮助看摊儿,发给你一套代表企业形象的工作服,每个月工资500,中午管一顿盒饭,有一只鸡腿的哦。“有空调,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不用动脑子,很轻省的!”孙小玲热切地说。这下不仅谈不上智商,根本不用动脑子,干坐着就拿钱。叶如棠跟着她去了,家居广场大的像个迷宫,七高八低转得人头晕,转到她弟弟孙小奇的厂家摊位,迎面赫然是巨幅喷绘广告,夏威夷金黄色沙滩旖旎风光背景,道具有一把大伞,强调欧陆风情的配置家具,躺椅,伞下面便是隆重推出的新产品按摩水床了。展位通体设计像个舞台,卡通味道,闹不清是室内还是室外,是浴池还是游泳馆。孙小奇满头大汗张罗着,和叶如棠热烈握手,叉腰喝可乐,沾沾自喜眯眼儿欣赏自己那创意。他还拿出一本相册,里面都是花钱雇来的模特,扮作乐享水床的一对对情侣。水床这玩意儿叶如棠从来没听说过,长这么大睡过木床、折叠床、上下床,下乡睡过土炕,改革开放后她还刚享受了席梦思,连连感慨生活日新月异。孙小奇姐弟俩掏出说明书先给她上课,说明书很厚,图文并茂三两下搞不懂,孙小奇培训她道:“水床,顾名思义是水,但不是普通的水,它是有科技含量的水!它不是传统的床,它是神奇的床;它有按摩作用、美容作用,在睡觉中自然而然治疗保健;不打针,不吃药,舒舒服服换容貌!”叶如棠听了一堆等于白说的废话,看着硕大的水床,便追问道:“水有什么科技含量?叽里咕噜能睡得着吗?在身子地下天冷了多凉啊?”他怔了一下囫囵答道:“这有纳米技术,哦,不冷,盖被子就热乎,多软乎,省去褥子和床垫了,人性化,不信你亲自试试。”说完拽着叶如棠上床。这叶如棠的身躯咕唧一下,就陷在了里面,像个大青蛙。她只是感到在一个光滑的东西上忽忽悠悠,喘不上气儿来,胳膊腿直扑腾,耳边传来兄妹俩问话:“舒服吧?!特舒服?!”好不容易从床上骨碌下来,她反倒有了为难情绪,“我不能睡这东西,睡这床非做噩梦不可。”孙小奇给她打气说:“嗨,任何新生事物开头都是少数人理解,任何先机都是没光环的。世上所有的事,都是从拒绝开始的,相信趋势,改变观念,才能把握未来!”“当您拒绝新生事物就说明您老了,当您谩骂新生事物就说明您完了!”孙小玲在一旁总结道。“这是谁说的?”“明代哲学家王阳明说的!”叶如棠被他们宏大气势煽动镇住了,轻声问:“这好卖吗?……”孙小奇咂了一下嘴,道:“怎么不好卖。都是住别墅高品质的阔人买。还有导演买,买了去拍摄什么养小蜜故事的电视剧哪。”他低声告诉叶如棠卖水床的利润,着实吓了她一跳。“就是像你这样高雅气质的人宣传最有号召力!”他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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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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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小玲瞪了弟弟一眼,烦他说不到点子上。直截了当点拨她说:“关键你要强调注意生活质量!这是睡眠的革命,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二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温床温床嘛,床可以悄悄改变你的容颜,你的健康,你的体型,床是贴心贴肤的情人,也可以是温柔的杀手!你看现代人40%以上失眠,抑郁症;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加上颈椎病、腰肌劳损、皮肤粗糙、还有便秘都是与床有关!”她说话的工夫,果然来了几个顾客,似乎很有兴趣,好奇地又摸又看,问这问那,轮番嘻嘻哈哈上床体验。兄妹俩紧着发名片和说明书,招呼叶如棠快穿上工作服上岗。经过如此培训一番,叶如棠反思了自己没有成功企图心,心理素质差、观念陈旧的弱点,决定来试试。
第二天她夹着两本书来上班,两本她喜欢的外国小说。站在这块“死了”的海边,见人就要笑,穿上了工作服,方才发现工作服竟然是一件宽松粉红睡袍,蕾丝花边胸前还绣着小碎花,人家本意是让她套在身上做休闲状。而她从早到晚能够呆着的地方,只有两处:水床或躺椅。坐在躺椅上看书,姿势很是别扭,躺在水床上看书,更是不伦不类。
连续几天,来逛家居广场的人倒是熙熙攘攘,可光顾水床的都是小孩,家长带着小家伙上床玩耍,像是个免费的游乐场。后来就更冷清了,老人、打工的,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偶尔遇到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挎着乡镇企业小官僚四处看,哧哧笑着上床,搔首弄姿,也不像是真置办高档家具过日子的人。终于来了一个,男人,像是款爷的中年男人,仔细瞅瞅说明书和样品,叶如棠赶紧上前展开宣传攻势,他冷笑着丢下一句话,这玩意儿,纳米?扯淡!如今连鸡蛋都说是纳米鸡下的,哼!在这个地方,怎么见不到一位想要提高生活质量的社会精英!叶如棠真是窝火。她扭头左右看隔壁摊位卖家具的几个男女,也是没生意,嗑瓜子,打扑克带钻桌子,躲立柜,吵吵闹闹自得其乐。她瞧不起人家,人家也不愿答理这个老太太。看一团人追公共汽车推搡厮打,前面小时装店的玻璃窗是她欣赏真人秀的专门频道。原打算看书打发时光,哪里看得进去,又没有人想要听她的推销台词,于是,叶如棠也带来毛线活儿,天天坐在那里两手机械地织毛衣,两眼空茫盯着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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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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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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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个阶段,宽宽见到了那个妈妈诅咒过的、名叫王寅大的男人。
王寅大是在家具展厅水床上看到的叶如棠。起先她没注意,盘腿专心致志打毛线,她正逼迫自己习惯于不动脑子,对嘈杂环境麻木不仁。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伫立多时,她也不抬眼。这个人不说话,歪头夹着一个小牛皮包,看上去一副学者风范。外表俊朗,一米八的个子,体魄伟岸且书卷气。他等待她眼光扫过,期待着某种场面等得不耐烦,还是轻轻叫她名字。
“王寅大!”叶如棠惊叫一声,跌落下水床。
这种背景上相见实在太意外了,人生就是如此尴尬。他是她的初恋情人,他们的相识始于大学时代的话剧队。那白晃晃灯光照耀着千人瞩目的舞台。叶如棠总是站在舞台中央的角儿,而他则是默默无闻的幕后服务人员,属于拉大幕,搬景片,提词儿,卖说明书的剧务闲杂一类。原本他是哲学系的,平日发言声音洪亮,长得周正飘逸,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女生关注的对象。话剧队老师看中他生就了一副当家小生的坯子,指名道姓选中他参加排练,满以为能够造就个名角,谁曾想他就是个棒槌硬是不开窍,一口山东腔普通话不说,上台就紧张地磕巴儿,腿肚子哆嗦的幅度穿棉裤都挡不住。他要走,可上不了舞台剧团也不让他走,好在他有价值,他的价值主要是对剧本的贡献,若让他创作不行,当导演更不懂。可他善于“点睛”之笔,点睛是别人的剧本,他在关键处提炼一两句赋有哲学意味的深刻的台词,或是大段大段的抒情咏叹,成了,有掌声了,有眼泪了,那是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啊。叶如棠这样浪漫到骨髓的女孩,就被王寅大点睛点得丢了魂儿。家境优越的她,根本不在乎他来自贫寒的农民子弟,迷他的豪情,迷他推荐的书,拿来囫囵吞枣的读大部头哲学巨著。当然,他也会与她共同读俄苏小说,谈论拜伦和贝多芬。叶如棠不仅漂亮纯情,而且是一盆火,火给他温暖,精神浪漫立即能归于物质。上海妈妈寄来什么都第一个与他分享,她自己省吃俭用,夏天给他买回力球鞋,冬天给他织毛衣。两人有情有义,打算毕业后谈婚论嫁了。班里女同学好心劝说她,你还是要讲点门当户对,不劝也太平,谁劝她立即疏远谁,觉得她们不是自大狂就是四眼狗,太势力。紧接着便是“文革”,北大是漩涡中心,派别林立。王寅大一时成为漩涡中心的中流砥柱,政治舞台上他演说从不打磕巴,不用打草稿句句神来之笔。学哲学的人深刻,一深刻容易张狂说过头的话,结果,被造反派对手抓住了把柄,犯了现行错误关押起来,由派驻校园“支左”的军宣队负责看管。
事情的转折就在这个历史关头。临时看管王寅大的军人有个黑大个子排长,姓吴。平时看他军容严整,办事一板一眼,每次她悄悄儿去看望王寅大,带去一点生活用品里面加上情书,总能遇上吴排长接手盘查。他瞥着眼笑问一句,他是你什么人?叶如棠就哑了,窘得涨头红脸。想到自己家庭也是走资派出身,背着包袱,混上个红卫兵也不怎么硬气,不敢多说什么。再后来,运动越来越紧张,大家和犯错误的人要划清界限,等待分配的叶如棠这一拨人也都奔了唐山农场劳动。而痴情的叶如棠,插秧休息空当,满脸泥水便坐在田埂上写信,隔三差五请假去乡镇邮局,将香皂、白糖、香烟、手套裹着情书绵绵不断地寄到他那里,哪怕在抄录一段毛主席语录之后是寥寥几句问候,也会温暖一颗孤独无助的心。奇怪的是,有去无回,她的信泥牛入海终无回应。叶如棠想去看他,但是不行。
农场劳动完了,叶如棠被分配到了东北沈阳一家工厂。厂子来了个上海姑娘,又是大学生,出来进去很引人注目,她衣着打扮也是女工们模仿的样板。她不甘,不甘一辈子生死在那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可年龄大了,面对身边求婚者虽是潇洒的漠然,潇洒是用来招架的,内心还是有些恐慌。她还不死心,到处查三问四,打探王寅大的消息,有人帮着她打听,告诉说王寅大被下放到了安徽,又说到了湖北沙阳,具体不知到了何处,与同学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那个时期叶如棠的心情异常灰暗,好像沈阳那灰暗的城市天空,少有透亮。她把厂子发的劳保用品白手套拆了一堆一堆的白线,织完了线衣,织线裤,织了再拆,改织线袜子和桌布,纯粹像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练手艺玩。叶如棠就是在那时练就了一手编织毛线的绝活儿,她手执竹针毛线窣窣快速移动,可以不用眼盯着,不耽误看书、看电视、聊天甚至发愣。有一天,向她学习编织毛线的女工会干部老向,通知叶如棠,你会唱歌,你去参加厂子和另外兄弟工厂的新春联谊会。她孑然一身,不去也无处可去,联谊会其实就是被邀请去尽情吃喝,在那时,这是难得的机会。因此叶如棠和同事们非常高兴,大家欢歌笑语,格外亢奋。兄弟工厂是三条马路相隔的机床厂,男工较多,为了填饱平时缺乏油水的肚子不顾一切地奋力拼搏。叶如棠本来也是处在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境下,抱着大吃大喝方针去的,但由于老向夫妻热情相劝,她没吃上什么实惠东西就很快喝多了,喝多了之后大家就起哄,让她唱歌,略微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起身,开嗓唱了段越剧。食堂很大,饭桌十几张,她的声音荡漾,在冰冷空气里回旋。这时,她忽然发现邻桌一个黑瘦的男人,坐在人群中,他手里端着一杯酒,正高声叫好,又啐了一口痰,表情似笑非笑望着她。在他的叫好声中,大家连连和声叫好,叶如棠愣怔了一下,打了个磕巴又继续唱。他的眼神很熟悉——是军宣队吴队长!这个眼神寓意深刻,也就是多少年后姨妈在总结陈年往事的时候才渐渐明白,他就是用这样眼神整整看了她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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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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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和吴汉就这样重逢了。毕竟算是熟人说重逢也是没错。重逢了,他就天天来找她,他告诉她自部队转业后回沈阳老家,在机床厂当保卫干事。那个时代是游手好闲时代,他整天就是下棋、喝酒、打篮球,业余时间才偶尔从事一下看书活动。然后,拽着她去白吃白喝。肚子不装假,改善伙食是愉快的,本来讨厌喝酒的她,也能喝上两杯了。叶如棠很快发现了他在喝酒上有天赋,不管什么酒,劣质的白干,啤酒,红酒,黄酒,豪气万丈,咣咣咣倒进绿缸子,滴酒不剩灌下肚,哼着小曲走回办公室继续下棋。起先,叶如棠接触他是出自对于王寅大的关心,甚至有了怀旧的对象。渐渐的,他用烧酒的热度与热情温暖了她。吴汉世代工人家庭,初中没毕业去当兵,当过兵自然豪爽。共同语言是谈不上的,可对他的豪爽十分好感。他喝酒以后很会宽慰叶如棠,说不到点子上没关系,他执著,说说说,塌塌实实只对她一个人说话。他给她分析这分析那,回首往事,对她从内到外赞美不绝。她发现他特别细,大学里风吹草动都在眼里,什么小事都想得起来,也都可以让她在兴奋与忧郁中满足,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魂牵梦萦的校园。他们的关系也是在喝酒中有了实质的进展,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紧紧的。让她透不过气来眩晕,她俯在他怀里,百感交集地哭了。好一会儿,他酒气哄哄的嘴蹭她的嘴,又没头没脑道:“我见你第一眼,就想过,一定要娶她!”
叶如棠在黑暗中感动地颤抖,她异常迅速地决定嫁给他。紧接着很快怀了孕,生下了女儿。不过,很快她知道吴汉这句话背后的寓意——他干了一件后来看来是十分缺德的事,那就是他把王寅大与叶如棠之间的情书扣住了。
实际上,当年叶如棠和王寅大之间的恋人关系是列入校园风流史的。吴汉在看守王寅大的同时,独自一人私下享受了叶如棠每封情书倾注的深情。他太尽职,进出的信件,他都一一过目。晚上躺在床上欣赏她娟秀的字迹,信中提到的很多细节,自然牢记在心。他用眼睛无数次抚摸过梦中情人的脸颊。而王寅大,盼来盼去不见女孩的音信,渐渐灰心了,真的也就以为,刻骨铭心的感情终究敌不过惊心的革命,她即使不是薄情寡义,也是软弱女子。当初哪怕有私奔的勇气,铁窗阻隔,化作了青烟一缕。
叶如棠哪里知道,他吴汉亲自跑过叶如棠那批大学生劳动的唐山农场游说,那里也是军队系统,托个战友好办事。吴汉请管事的队长喝酒,说叶如棠是自己的对象,希望照顾照顾,而后队长大笔一挥,分配名单上她就从南方飞到了北方沈阳。公平地说,在关押者最后分配去向上,他没有将王寅大往火坑里推,他只是横刀夺爱。当兵没打过仗,男人将喜欢的东西不顾一切弄到手,也是一场颇费心机的战争。
成了家的吴汉倒是不像原来那么爱玩儿,天天想着找人拱猪。可他另外的缺点却暴露无遗,那就是嗜酒和粗俗地打老婆。只要有机会,甭管熟悉不熟悉,晃晃地坐下就喝。要是没人喝,吴汉就自己喝。叶如棠的谈恋爱过程中迅速学会了喝酒,婚后陪着丈夫喝酒的同时,又将一切家务活儿承担。白天在厂子人家老批判说她只专不红,下班来男人骂她只愁不笑,日子过得琐碎粗鄙,没有人给她遮风挡雨。吴汉娶回了娴雅漂亮的老婆,豪爽变了味,内心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卑,变本加厉的逞能,显示东北男人的豪气。打完老婆他事后也后悔,可就是恶习不改,害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满腹伤痛没有人可以述说。最后伤心绝望的叶如棠终于愤而和吴汉离婚。吴汉拖着死也不肯离,又动员七姑八叔一哄而上,杀手锏是扣下小女儿,死逼当母亲的回心转意,她狠下心不让步,她不能葬送了自己。正巧天赐良机,业务需要有个机会让她逃离了沈阳,调回上海。
那是九十九道油锅九十九道碱水的心灵煎熬。
事实上,推动叶如棠痛下决心割断家庭锁链的还是爱情。爱情就像一棵大树始终生长在她的心里。原因在于90年代初的一次出差,那个时期人人乐意奔特区出差,趋之若鹜,全中国的各种会议中心自首都转移到了深圳,会议一般发自动伞和尼龙袜。叶如棠也是去参加一个业内的重要研讨会,住在中国酒店。开会后主要内容都是吃喝玩乐,同去的几位知识分子男同事平时举止相似,在饭桌上话题多得从不冷场,到这个时辰都躲躲闪闪的,不愿有张熟脸在一旁,又是女的,影响状态自由发挥,正好叶如棠也不愿同行,便找借口各自单独行动。叶如棠独自去逛街,逛完了,看时间还早,回酒店冲了澡,便想起此地有个大学老同学黄家福,在深圳公安局外办,分手多年未见。打了电话,对方在一个饭店正吃着,大呼小叫很热情,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老友翻腾一遍,半醉半醒的语气,要请她吃夜宵,她婉言拒绝道:“广东人就是个吃。”。黄家福直着舌头叫道:“叶如棠啊,公主,我请你不给面子?有人请你见面你不会不见吧?”叶如棠忙问:“谁啊?”他笑道:“他也在深圳,他离我很近的!你猜猜看?”叶如棠打断他:“别卖关子,谁啊?”“王寅大!王经理!”叶如棠想都没想大叫一声:“他在哪?!”
她捏着电话呆住,心里一阵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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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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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她心中放不下的白马王子神速出现时,是驾着一辆白跑车,海关走私来的,成为他善拼杀而成功的佐证。叶如棠握着他的手,感到就像做梦,王寅大容颜未改,伟岸英俊,西装革履的衬托下儒雅中增添了几分威仪。
见到叶如棠,他并没显得更激动伤感一些,倒是落落大方,神情淡定。不能说他无情,叶如棠在他心目中的烙印怎么能一朝抹去,然而,监禁生活之后的坎坷经历,使得他更加懂得生存中对于男人尊严大于爱情与一切。他俩各自述说了分手之后的种种变故。王寅大的确是发配到了安徽淮北农村,当民办老师,后来自己联系对调回到了青岛老家,在镇上中学教书。若是满足小民百姓的日子安心教书,他可能成为废人一个,锐气全无。而他的抱负的激情之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出来之后,从没找过叶如棠,再感天动地的爱情对深陷农村一隅的他有何意义?凭着他的智慧与相貌,他在最不起眼的女人堆里挑拣上一个最不起眼的——张副县长的女儿,尽管这女人比他小8岁,干干巴巴毫无情趣,可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他们的生活,是没滋味,可比起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不能说是很差。他心里也明白张副县长的政治前途怎样,果然之后一路攀升,老丈人进市委班子,而精通哲学的王寅大惊叹自己的远见,一旦找到适合自己的舞台,是个怎生了得角色。他待到改革开放的好日子立马伸展拳脚。阳光朗照的大路上,王寅大从当校长、教委主任到调任青岛外贸系统,一路大步流星,直至委以青岛派驻深圳金海贸易公司经理重任。末了,他不咸不淡补充了一句:“我家属孩子还在青岛,没来。”
叶如棠告诉他自己嫁给吴汉的前后经过,他哦了一声,愤懑的不行。当初,这军宣队东北黑大个儿公事公办的假正经,对他算是客气,虽交谈不多。但讲究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不动粗呵斥,放风故意延长一点时间,时不时也给他根香烟吸,没想到姓吴的王八蛋心思精明,如此处心积虑抢走了他的女人,断送了一对好姻缘。多少次他在暗地里遥想过叶如棠,以为这么美丽有才情的女人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幸福着,只能与她来世续缘,梦里相随。她金枝玉叶,远在天边自己是配不上的。哪料到被这么个粗俗无知的货色折了花,又不知好歹地践踏。“文革”岁月的经历他越琢磨越气不过。而男人的事业越是成功,他就无法平衡情感天平。不过,他听说叶如棠闹离婚如何对待女儿时,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眼睛湿润。
王寅大狠狠一踩踏油门,跑车飞也似的弹出。这时,他拿出了当年对剧本台词“点睛”的气魄,对辅座上的叶如棠说:“这笔账,现在到了结的时机了。”他左手握方向盘,右手一把攥住叶如棠的手,攥得她钻心地疼,但她什么也说不出,眼泪哗哗地流。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把她干涸的心重新胀满。他在一片海边绿地停下了车,抱着叶如棠的脸庞,吻她,用西服袖子给她擦泪,抚慰道:“谁也抢不走你!”他这句话和姿态非常完美地象征了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上半生。
王寅大与她真是致命的邂逅,叶如棠这只胀满风帆的孤舟,义无反顾地驶向了茫茫未来。等待与希望成了她能够支撑的精神动力。王寅大说了一句她喜欢的诗,一句俄罗斯诗句: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然而,恢复理性之后,他又拧着眉头对她说时机未到。她要等待王寅大离婚,我要在适当时机与老婆不讲价钱的、不受伤害的和平分手。先决条件不少。尽管他在特区难得回到青岛探亲,夫妻关系如有似无。可他固守着先已到手的一切,不愿让老家人戳脊梁骨说他好色自私、薄情,落下一个现代陈世美的骂名。好在,他舍得花飞机票南来北往地奔波,更是舍得花电话费打长途给叶如棠,红粉知己是减低压力的最好药方。他常常会在电话里花很长时间谈论自己那可爱的双胞胎,而忽视叶如棠的瞬间感受。挂电话前,他会例行问道:“你需要用钱吗?别客气啊。”
叶如棠永远的回答是:“不用。谢谢。”依她的个性怎么能用男人的钱。
九十九道油锅碱水煎熬后还是苦海无边。多少个日日夜夜,叶如棠独自咽下苦水不与人倾诉。直到有一天大病一场才告诉前来陪床的妹妹叶如兰,离婚缘由的来龙去脉说完,叶如兰蹦起来骂她,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家姐妹身上,老妹不会相信这种落套电视剧剧情,这不是傻×是什么?怪不得兄妹给介绍的男朋友你都没精打采?你的青春还不够残酷,嫁了一介武夫,粗俗是粗俗,不来虚头巴脑!这可好,姓王的细腻浪漫,细腻得滴水不漏,一副当官当出来的小心,老婆情人一个不能少!虚伪男人的一句承诺把你毁成了这样?你还等什么?
叶如棠偏要做足生活长剧的悲情女主角,起伏跌宕离结尾还早哪。她理想主义的一盆火继续熊熊燃烧,直至成为灰烬。
这不,王寅大又千里迢迢来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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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4
王寅大握手的时候,却意想不到的冰冷和点到为止的分寸。他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坐坐,两人到衡山路一家酒吧,王寅大给她点了意大利咖啡和甜点,他熟知她喜欢西式甜点的爱好,自己则是一份意大利面,加辣椒,山东人吃面的习惯改不了。他的体贴入微,加之酒吧那灯光与气氛顷刻间温暖了叶如棠,紧张与不快松弛了,仿佛回到从前,俩人在北京的莫斯科餐厅深情凝望。搅拌了好长一阵咖啡,叶如棠才平静,笑眯眯问王寅大怎么突然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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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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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很不满宽宽告诉王寅大,姨妈在卖水床。王寅大跑来大世界展厅找她的场面,让她实在难堪。前几天,他俩通话,互相问候情况,她还告诉他自己现在状态不错,在一个写字楼公司找了一份差事,有意思,活儿不累。
叶如棠经常与他通话完毕俯在写字台上哭,可从不告诉他。
两个久别的情人相对无言。他穿得体体面面,香水味儿阵阵,叶如棠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总不能让他坐在水床上。在这种氛围里又什么也不能说,连一口水也没法给他倒。看看离下班时间还早,叶如棠狠了狠心,呼呼啦啦便提前收拾摊子。从来没在这么仓皇的状态下与他会面,头发,衣饰乱七八糟,脸色无疑见不得人的。所以,她心里更堵得慌。
王寅大握手的时候,却意想不到的冰冷和点到为止的分寸。他提议找个地方吃饭坐坐,两人到衡山路一家酒吧,王寅大给她点了意大利咖啡和甜点,他熟知她喜欢西式甜点的爱好,自己则是一份意大利面,加辣椒,山东人吃面的习惯改不了。他的体贴入微,加之酒吧那灯光与气氛顷刻间温暖了叶如棠,紧张与不快松弛了,仿佛回到从前,俩人在北京的莫斯科餐厅深情凝望。搅拌了好长一阵咖啡,叶如棠才平静,笑眯眯问王寅大怎么突然到上海?
王寅大歪着头得意道:“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她急问。
王寅大从包里拿出了文件,道:“我俩儿子的户口迁到深圳了!给我仨名额,我只办了儿子,同时我还留下一名额,是给你的。”他的意思挺明白,老婆的名额他扣下了。
又说,深圳户口门槛怎么怎么高,他属于对特区经济有贡献人士可特别照顾,费劲巴拉花钱托人,排队加塞儿才办的这么快。他打算留下一个名额,让叶如棠填表申请,然后在深圳找一份工,先打工,边打工边等审批。我有两处房子,吃住很方便,毕竟你是北大毕业的文凭,特区批户口首先注重人才引进。
好像他们终于苦尽甜来了?
叶如棠并未欣喜若狂,也毫无感觉王寅大神情的异样。她不羁的追求爱情和幸福生活不假,可她的善良天性犹存。这叫什么事儿,偷偷把自己尚未离婚老婆的名额扣下,再让叶如棠到他身边同居,莫名其妙,还两处房子,不是不要脸老二奶是什么?同居又不白白养活你,当打工女还堂而皇之以人才自居申请进深圳,怎么听都像是一个阴险狡诈的阴谋,还是滑稽的喜剧。
叶如棠忍不住轻声问:“你提出离婚了?”王寅大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夜幕中是上海万家灯火。他凝视星空,人像是给定住了。
王寅大没有说话就是响当当的答复,叶如棠早已习惯他这种深沉状。他以前说过,我们反正分居的。王寅大说得很简单,干巴巴,没有一点水分,可感觉像黑木耳,只抓一把丢进水里,就发出一大盆。事实就是如此,叶如棠知道事实远没他说的这么简单。她的喉咙发紧,点心上的花生仁卡住似的想要吐。她轻蔑道:“你专程到上海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王寅大淡淡道:“老婆给我老母亲做80大寿,回青岛。”叶如棠不言语了,凡是提到他的家事,她一概沉默。他又模棱两可说:“正好家里装修,也要搬家,我多住几天。”又祝寿又装修,大张旗鼓搬家,想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哪有衰微散伙的气数,什么都要摆样儿,做他的老婆一辈子也不易。叶如棠心里重新堵得厉害,低着头,只管看白杯子上的黑咖啡渍。
接下来,王寅大摸出红心形织锦盒,打开一枚金戒指给叶如棠看,并申明道:“这是24k,去香港买的。我要亲手给你戴上!”他握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打算小心翼翼套在无名指上,还要俯身轻轻一吻,犹如好莱坞电影上诸多经典镜头的复制。
叶如棠觉得顿时天地都在旋转,不是为这礼物而激动,而是心底凌乱塌陷后的跌落。她快速抽回自己的手臂,张皇地起身,四周望了一望,说:“别,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戒指一下滑脱了,滚进了昏暗的台子底下,王寅大手忙脚乱撅着屁股找,还发出了叹惜声,引来侍应小姐侧目,透出上海姑娘看外地老土的鄙夷。叶如棠又不忍心了,回身弯腰帮他寻,王寅大终于还是寻见了。叶如棠扶着他起来,两人走出酒吧。
王寅大出门就在街边一个水果摊子上买了个西瓜。然后招手叫出租车,熟练报出了一个地址。叶如棠瞥着他道:“不回酒店,这么晚了?”王寅大苦着脸轻声道:“裤子……开线了。”
叶如棠看看手表,已是11点多了,她心里盘算着电梯女工还有半小时下班,赶不赶最后末班电梯。的士到了楼下后,她还是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楼道里没人,静夜里传来谁家看电视的哇啦哇啦响声。电梯还亮灯在5楼,很快就下来,可叶如棠决定拽着王寅大拐进去,步行爬楼回家。她的心里扑通扑通地乱撞,一走进这大院的这幢大楼,叶如棠又回到她充满忧虑和内疚的生活现实当中,其实,循规蹈矩的她平时不止一次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我怎么爱上有妇之夫?今天怎么深更半夜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这个时代已经对这类事没人那么较真了,可叶如棠是个较真的人,她居住的环境也是较真的环境,有一群较真的人天天盯着你。你的口红你的头发你的起居规律,还有你家今天烧饭是红烧黄鱼还是糖醋鲫鱼,人家都看得清,嗅得灵,丝毫不差。两人本来没什么企图,至少在女人来说没有鼓励他的意思,现在倒是鬼鬼祟祟的了。叶如棠家住9楼,王寅大只能跟着她一脚高一脚低地爬楼,手里还拎一只大西瓜。平时他这个坐惯了洋车、电梯、沙发的人,没有脚力,走了一层就呼哧带喘,汗流浃背。这楼道平时少有人走,更没人打扫,到处是废纸、塑料袋、烟头,照明灯泡也缺乏管理和修葺,时有时无。爬到中间那层,黑乎乎没有灯,王寅大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惊呼一声的同时手脚失衡西瓜跌落,劈里啪啦,摔得四分五裂,借着小窗透出隔壁大楼的余光,叶如棠看见西瓜迸出的瓜瓤汁液一片,王寅大低声骂了一句,用她递给的纸巾擦手。她节俭惯了,舍不得那大半拉瓜,红瓤黑籽看着就是个沙瓤的,捡起来,托在手上走到9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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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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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高层呈回形结构,邻居大都少有夜生活,睡是睡下了,天热敞着大门借防盗门纱窗通风。人来人往响动听得清楚。宽宽洗澡看完电视就迷糊了,叶如棠蹑手蹑脚拿钥匙开门时,他依稀听到,爬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姨妈带着个男人回来,他转去卫生间撒尿,迷迷瞪瞪回去照睡。
叶如棠将西瓜放下,递给他拖鞋,浴巾,洗手拿来了毛巾和碗碟。打开冰箱又找来冰镇啤酒给王寅大。
柔软的壁灯照耀下,王寅大裹一条粉红浴巾,在沙发上伸展肢体,把自己弄舒服,端起啤酒冷不防轻声叹道:“回家真好!”叶如棠正拿他脱下的裤子,飞针走线,此时猛然被针刺到手,抬眼看他,凝视着,目光炙热,都似千言万语的慨然。王寅大轻轻摘下了叶如棠的老花眼镜,抚摩着她的眼角皱纹,好像要使劲抚平它,嘴角抽搐想要说什么。
叶如棠绵软,很难支撑身体,她突然扑上去抱住王寅大号啕大哭,动静之大连小房里宽宽都吓了一跳。文雅的叶如棠的确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有谁这么深情关注过她的眼角皱纹,有谁知道,这些年,她憋闷死了,她就是等待着有个机会让她这样放肆哭出来。她心里满满的激情和愁苦,再也咽不下什么了。
好长时间,她才抽抽噎噎说出:“我送你下楼回酒店。”王寅大再次将她拥在怀里,说:“下飞机我就没订酒店!”然后,捧着她湿濡的脸,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叶如棠,你在我眼里还是当年一样。我们都老了。你来吧……”她哪里听懂了他真实的意思。
叶如棠在王寅大胸前默默摇头,双泪长流。她的身子像只漏气的气球,眼看就瘪了,一点一点瘫软下去,却不见漏气眼在什么地方,她还是硬下心肠答道:“不,我不去。”
天亮时,叶如棠揉揉眼睛,竟为自己不痛恨王寅大而痛恨自己了。
王寅大走了,桌上留下一个信封。里面是人民币3000元。还有一张字条,写道:
你想通了就随时买飞机票!还有,你不必去卖水床,可找我公司在上海外贸的朋友,跟他们经理提我即可!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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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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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友和她不清不楚,来她家这事流毒甚广,搞得一贯清高的叶如棠做不了空谷幽兰了。
宽宽发现楼里那灰带鱼与电梯女工阿娣眼神怪怪,最喜欢东拉西扯。
叶如棠知道灰带鱼喜欢打麻将,她主动招呼道:“吃完饭到我家来打麻将吧?”
宽宽听了很吃惊。姨妈曾经最恨的就是打麻将消磨时间的呀。他看了姨妈一眼,但是,叶如棠脸上十分坦然,好像她真的喜欢,真的满心期待麻局一样。灰带鱼曾经被她拒绝过多次邀请,她今天把宝贝猫送回家,掩盖了往日的不快,满脸灿烂道:“我们两人,再找老马和老申。”这几人都是退休之后休闲娱乐的老搭档了。
叶如棠应道:“好,好,请他们来。”
老马是矮胖老太太,喜欢说话。老申则是典型上海男士,灰白头发纹丝不乱,皮鞋锃亮。他俩都是大院后勤退休人员,算是大院三朝元老,从上到下人事变动,犄角旮旯的事情样样晓得。老马好奇心过于强烈,什么都打听,她一见宽宽在看英文书,就和他聊天,问他是哪来的,多大了,父母在哪工作。叶如棠介绍说,宽宽是妹妹的孩子,她特意要说妹妹是北京电视台的编导。老马继续打听,问她,老叶搬来多年怎么从不见你的女儿来?叶如棠就笑道:“我女儿在美国洛杉矶。她生意很忙的。”宽宽听了,感到姨妈的谎言透着有点心虚。不过,他马上想到了,姨妈总不能说自己女儿从来不理睬老妈吧?老年女性最大的寄托就是子女了。
打麻将的时候,老马偏偏没完没了向叶如棠打听女儿的事。继而,就转向了谁谁离婚,谁谁单身带孩子找对象上去了。她嘴巴咂着花生说:“别骂男人花,那些单身女人其实都是心里太花,把自己花乱了眼,花老掉,自己吃苦头。是不是啊,老叶。”
听了这话,叶如棠有些不安,她倒茶给她说:“别光讲话,该你出牌了。”
平时,老马和灰带鱼经常喜欢攻击社会不良现象的,她谈到这个话题怎么能刹车,说:“老叶,你最近是不是有情况啊,打扮得更加漂亮了?”三人都笑。
叶如棠的脸当时就黑了。她从三位的微笑中看出,他们平时一定是如此议论她的。她不满地看看灰带鱼,而灰带鱼丝毫没有愧疚带来的歉意。本来她一直将她视为朋友,时常散步遇到聊聊天,至少比眼前这个叽里呱啦的丑女人善良可交。叶如棠是老马的上家,她赌气想,今天就是不和也不会给你喂好牌,哼,卡死你!可他妈的怪了,今晚上老马的牌出奇的顺。叶如棠感到真沮丧到家。
那老马又说起了单位里一个同龄人,两口子过了银婚,最近好像发现老公遭遇黄昏恋了。她嘲笑道:“他老婆真是傻瓜,白伺候了他一辈子。哎呀,听说恋的也是个年纪大的,相好多年哦。男人都是贱骨头,都60岁的人了,搞啥名堂?也是喔,男人说不爱她干吗捆在一起,生不如死。我们以后提高警惕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你夫。”说到这儿,她笑吟吟对叶如棠道:“还是你好,一个人自由,不烦心,想要怎样就怎样。”
叶如棠感觉到灰带鱼用力踢了一下那女人的胖脚。老申清清嗓子。
叶如棠反感他们如此猥琐鬼祟的腔调。这时,她突然开口:“一个人是自由,想要爱谁就爱谁!”
老申话里有话道:“叶如棠你就是太有性格,个性强。”
“个性强的人是要吃亏的哦。”灰带鱼打他一下,撇撇嘴跟了一声。
那两位女人继续声讨当今爱情和婚外恋,从名人到身边人讨伐了一圈。她们哪里有那么多的不满要发泄,好像她们不如此恶毒,日子就会了无痕迹。叶如棠浑身难受,她绝望的后悔招呼打这个麻将了。结果,她总是出错牌。这会儿,老马手里牌又特别好,叶如棠刚出了牌,她嘎嘎大笑便和了。见到她喜笑颜开的样子,叶如棠把牌一推,道:“真没劲,不玩了!”
三个人一脸无辜的惶恐,好似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散去。
他们一走,叶如棠立即回到自己卧室,狠命关门。澡也不洗便躺下。
宽宽来问姨妈,平日追着看的美国电视剧怎么不追着看了,姨妈说,我累了,想早些睡。宽宽又问,姨妈你不吃东西,没事吧?叶如棠恹恹地答道,没事。
这一夜,叶如棠瞪着眼通宵失眠。
其实叶如棠早应当晓得,这些小市民俗女人不会有什么好话,生性敏感的她已经习惯这样环境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根本不认识她们。她常常独往独来,很少与人交往。她们觉得叶如棠既清高,又孤僻,难以接近。大院人不了解她的际遇。她就是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城市,才调到这个大院的。调了新环境总是希望从头再来,可阴影始终笼罩,她在这么多年里懒得去交朋友,进进出出连话都懒得说。大白天,若是不外出,她总是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宁可开灯,也不让外面阳光钻进来。都是因为退休,她的活动半径更加小了,买菜,散步,只能是身边这么几个面孔熟悉的半老徐娘,尽管叶如棠不喜欢他们,全在心里包容了。与王寅大撕撕扯扯这十年里,她几乎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下,但是昨天晚上,老王出现了。要知道叶如棠的房子,没有见男人来过。她活在世俗所蔑视的堕落中追求趣味与爱情,彼此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最不能容忍的是,她们窥视你,还雄踞那不可理喻的道德制高点,竟然凌驾在自己之上。叶如棠固执地想,除非搬家,远离这个大院,越远越好。深圳倒是有空房子,可哪能不明不白就去,要去就是有尊严的明媒正娶。就在此刻,一道亮光照耀了她黯然的心——对,搬家!拼命赚钱买高尚住宅的大房她是买不起的,上海都是寸土寸金,房价比树长得都快。搬家的惟一可行办法就是想方设法换房。叶如棠居住的地段算是闹市区,房间虽然不大,80多平米,换房不那么困难,说不定很抢手还能赚一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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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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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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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想想还是把张罗看房的打算搁置一旁,她还决定先去黄浦区一家外贸公司找工作,就是王寅大鼎力推荐的那家。
出门前,叶如棠照例将自己打扮得清爽利落,头发吹过,用定型发胶塑得有形有款。早晨8点,上班高峰期环路上还是车轮滚滚,叶如棠挤在公交车上,清早的好心情已被打击得所剩无几。四周都是年轻人,劲道十足挤来挤去,她白皮鞋被一个穿高靿靴子的女孩狠踩一脚。比起她在大院里的悠闲封闭,真是天上人间之感,若是日日奔波的快节奏,她真是要好好适应上班族的。
下车就看见了拔地而起的大厦,笔挺,淡蓝色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她眼看着涌进电梯里都是俊男靓女,一个个自信而时尚,真是令人羡慕的年龄。找到那间很气派的经理办公室,叶如棠向年富力强的老板说明来意,起先他是一脸困惑,等报出王寅大的名字,果然得到热情接待,果然有面子,果然够朋友,让座、倒茶,寒暄几句,连连说公司需要有阅历有经验的人才。老板问叶如棠会不会做账,有没有会计师证书?没有。再问有没有驾驶证?她答没有!最后他问电脑怎么样?电脑?我不会!叶如棠诚实地回答。“翻译外文多少年都是用笔写!我对电脑好像过敏。”她自嘲地笑答。
老板这时的眼光漂移起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不会电脑?”一连串三问下来,好像面对一个贬值了的家伙。然后,他不温不火摊牌,说很抱歉不能给王先生面子了,这写字楼里公司公开招聘是35岁以下的,电脑是起码条件,在职必会,求职必备哦!叶如棠赶紧说自己当不了秘书,可以干点杂务,比如说收发文件,打打开水,抄抄写写什么的,年轻人肯定没我们做事认真仔细。老板耐下性子,用派克钢笔指指外面那些员工,道:“我们这里双学位研究生聘来,都是试用三月等位置哪。”叶如棠看见众多电脑前一张张光洁清纯的脸,正朝着老板房间张望,不觉百感交集的发窘,赶快逃出来。她在太阳下山时分被彻底挫败了,独自徘徊在黄浦江边。且不论年龄,年龄也是一笔财富嘛。怎么说自己也算资深一介书生,何止是贬值,而且成了废物,当今高尚写字楼的第一台阶她踮起脚都爬不上去的。
江风阵阵,处在相对寂寞宁静的心态下,她看问题有了新的角度。她大概觉得这件事也不能怪别人,主要原因都怪在自己。连宽宽这么大的孩子,从小玩电脑都玩了好几代了。宽宽到姨妈家这些日子老喊着郁闷,没想到姨妈连电脑都没有,没办法上网聊天、打游戏,还没法子给世界各地的同学发伊妹儿。吃晚饭的时候,宽宽很雄辩地讲一番道理,他一个小孩和经理讲的道理一模一样,就是要拯救姨妈以及像姨妈这种在电脑前表现的无知和落伍的人。本来姨妈很想说,宽宽,恐怕我这一辈子就是不喜欢机械,因为我在机关试着看懂说明书,也试着在电脑上打字,不管怎么说,就是搞不懂,也老是喜欢不起来,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嘛。可她为了捍卫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也得装出一副能搞懂并且喜欢的样子。是啊,报纸电台天天讲新时期驾驶证、电脑证、加上英文是通往新世纪大门的通行证,自己单凭英文,不会电脑怎么能算是一个现代人?电脑是必备的,因为它代表时代,你家里摆着一台电脑你就代表时代了。活到老学到老,人必须与时俱进、不歇脚地往前奔。
多少个成功者证明,大磨难者,才能大成功。笼鸡有米汤锅近,海鸥无食天地宽,是不是?从小到大她就没在人前人后丢脸过,从没落伍过,只要自己发奋,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同龄人都不是她的对手。这么一琢磨,叶如棠又打起精神决定立即向电脑进军。
第二天,她兴冲冲先奔了电脑城,几个楼层跑遍了,寻找最便宜的电脑。假如说货比三家,她已经是货比30家不止,最终还是空手而归。有个小伙子推销他的东西,追着她跑了几圈,嘴巴甜甜的喊着阿姨啊阿姨,甩都甩不掉。可口干舌燥跑下来,叶如棠才发现好电脑太贵,稍微有名气的牌子和原装配置,她问最便宜的价位都差不多上万元,她买不起。二手货倒是便宜,便宜得很可疑,简直让人不放心,组装货也不能要,电脑这种高科技的电器,不能瞎凑合,还是应当直奔精品,一步到位,要买就买一台像模像样而又可靠的。
“不管怎么说,我先去报电脑班,学会用电脑。”叶如棠对宽宽说,她也是对叶如兰说了好几遍,完全不顾妹妹的提醒——你报那些鬼电脑班,臭大街了,就是骗钱的幌子。
接下来,叶如棠在附近一条马路小菜场后面报了电脑班,每天按时去上课。她在家里写字台上贴上了五笔字型的放大样,夜以继日地背诵,找来了关于电脑书来看,像一个小学生练习造句那样嘟嘟囔囔背诵口诀。她想在不长的时间里脱胎换骨,给别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宽宽很惊讶姨妈对于电脑态度的转变,每天夜晚,宽宽自己乖乖地热剩饭吃,生怕耽误了姨妈的宝贵时光,毕竟他是在享用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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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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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培训班讲明包教包会,可叶如棠虽遵守纪律尊重老师,学习态度好是好,就是总也学不会,在那一拨同学里成了留级生。五笔输入法背诵归背诵,一上机打字发懵,还是跟不上趟,简易微机办公处理方面,手忙脚乱,让她快速画个表格,整了半天画得不规范。中午,她不回家吃饭,抓紧时间买一个盒饭,吃了连口水也顾不上喝,还闷头练。紫头发小老师对她这种不屈不挠、非把板凳坐穿的精神非但不表扬,反而很伤脑筋。叶如棠年纪一大把还老想学怎么上网,怎么下载搜索,怎么到聊天室聊天。终于没耐心了,她呵斥叶如棠道:“唉我说,人家都有意见了,你一个人一天到晚总占着电脑,我们怎么继续教学啊。”又挖苦道:“阿姨,你是大学生,他们可都是小学生哦。”叶如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显得笨一点,不过为了自己的权益必须和她理论:“那是你教学方式有缺陷,要是总看书自学,我们干嘛花钱到你这里来?”紫头发搁下脸来,走到她电脑桌子前,敲击着键盘,道:“我教学有缺陷?从我这里毕业的人多了,桃李满天下。没一个是留级的,我看是你这儿有缺陷。”她指着叶如棠的脑袋。叶如棠很生气,她又指指招生通知,公然还击说:“我就是认真,学就学到真本事,告诉你,你休想打发我,我当年就是认真才成了北大高才生!再说你不是包教包会吗?”紫头发眨眨眼,没话说了,她不想和认真的人啰唆,尤其是老女人,更不能啰嗦,万一去告状,给自己找麻烦。不过她坏笑着提醒了一句:“阿姨,你这么大年纪,耍小孩脾气,有意思吗?算了,就是拿到证书,人家招聘打字员也不要老太婆。”
叶如棠继续打电脑,像没听见似的。
没过两天,电脑班又考了试,叶如棠按时去上课练习时,紫头发见到她很和蔼,她请叶如棠坐下,并且递给她一盒冰激凌,说,阿姨,你来得正好。叶如棠急忙说自己不吃甜食。紫头发的谦和态度,使她紧张的心情松弛了很多。于是,她感到很从容地把考试通过了。不然老师怎么给予了从没有过的极大肯定,紫头发小老师打开抽屉,递给她一张计算机培训结业证书,看不清是什么红图章,早早地盖上,微笑道:“这可是国家承认的证书,阿姨,你可保存好了,出门找事做肯定有机会的!”她还调侃一句:“找不到事有啥,你也不是没钞票,还能在家上网炒股哦……再见再见!”虽然她平时有点烦紫头发,不过叶如棠还是热情地告别了小老师,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拿着计算机结业证书回家,叶如棠很开心,让宽宽看一遍又一遍。尽管去写字楼没把握,她还是对自己满意的,这对她来说,算得上退休之后一次可圈可点的胜利。
还有一件让叶如棠开心的事——妹妹叶如兰寄来10000元钱,寄款人说明处写道:支援你买电脑!这是宽宽的功劳,他总和妈妈打电话提到姨妈朝思暮想的电脑梦,可手里没钱,咱们家帮她一把,圆了这个梦吧。假如爸妈没钱,就把我过年压岁钱取出来。
姨妈搂着宽宽感动地拍打他的肩膀,说,“真是好孩子,怎么能让你们拿钱,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说明有亲人惦记我。”
第二天,她还是先将钱存进银行。说要等等看,等电脑降价再说。
姨妈的理由很雄辩,她暂时不愿意“换笔”,那是因为自己有一手漂亮的好字。那是非一日之寒的功夫,从小,她就在父亲的影响下,业余时间练书法,课余濡毫磨墨,乐此不疲。你看她一屋一床的纸片,“我的字,好好收藏吧,将来都潜在能成为珍品的。”姨妈自信地说过无数次。所以,她还有写信的癖好,以前是给同学和亲人写,后来,双亲一个个逝去,加上信息社会联络感情方式无形中以电话、短信取而代之,她感到极度的不适应和压抑,简直有些愤怒。
于是,现在她热衷于用漂亮毛笔字写信,写给一切值得她自由抒发感慨的地方,比如:看到市政的马路挖开又填上,填上再挖,她便给市政写信,谈谈关于世界城市化进程中的效率与经济问题,这些曾是她在图书馆里,读了大量英文原版资料而引用的专家观点;再看到《南方周末》报道发生在上海一起祖传四代、黄陂路330号石库门楼房拆迁事件,她也马上给报社写信,谈谈《房屋拆迁的误区》;上街回来,她为地铁卫生条件太糟而大发议论,饭也不吃,马上磨墨,写信,给市委管理卫生的那位市长写,指名道姓,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和建议。还有多项改进意见,这全是有依据的,她在写信时,一一列举了为了推动我国城市卫生基础设施建设,加强城市卫生管理,改善人们文明卫生素质,我国全国爱卫会从环境卫生建设角度提出建立卫生城市《国家城市卫生标准》含爱卫会组织管理条例6条、健康教育7条、市容环境卫生8条、环境保护9条、公共场所、生活饮用水卫生7条,食品卫生8条、传染病防治8条,城区除四害4条13款,单位和居民区卫生3条7款……
去信都石沉大海,她有些愤懑,为自己的尊严他人的麻木而深深地愤懑。我的意见就这么不重要?之后,她开始以一名“海外游子”的名义,继续写。她写的时候饱含深情,前面先赞美故乡之巨变,改革之伟业,思乡之惨然,然后再表述一名海外游子的赤子之心。她时而是浪迹天涯的艺术家,中英文夹杂,甚至半文半白,字里行间看出书写者的文化底蕴,时而是热衷投资中国上海经济的一位日本浪人,酷爱五千年中国文化博大精粹,将中国人乃至上海人民的事当成了自己家的事。即使姨妈到了北京来,出门,乘车,扔垃圾,也会敏锐发现他人置若罔闻的若干细节,愤愤不平地给相关部门写信,即便不抱希望,嘟嘟囔囔地骂人,也要满怀诚意乱撞。无一例外,落款是海外游子某某某,就是不说自己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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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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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落款“海外游子”比普通一介草民终是受当权者尊重,还真招人待见。亲爱的姨妈竟然收到了一封回信!那是一封来自北京地铁运营公司的回信,寥寥数语,无非感谢她的大力支持和热心关注,并且,赠送了她一张过新年贺卡,烫金字红底子很喜气,可惜回信晚了,贺卡过期。
姨妈还是高兴得很,将贺卡放置在显要地方。惟恐灰带鱼之流看不到。不过,到了晚上她还是叹气道:“没文化,还不如送给我一张地铁年票更实惠!人家法国人地铁管理就是这样的,鼓励手段更人性更先进。”她指着茶几上那本外文杂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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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7
阿娣一边记账,一边赞同道:“小孩子比大人一点不讲节约,阿拉女儿10岁一天到晚要洗三个澡,又是电视、电脑,动不动就开空调,真是烦心得要死。”叶如棠连连表示同感,很无奈地摇头,并且压低了嗓音道:“都是这样,大手大脚,洗澡洗半个小时,你说哪有什么可洗的?小家伙还脾气大得很,你讲一句都不行。”然后,又谈论利率调整,电视里说市政府出台了阶梯水电价位的事。宽宽实际早听到了她俩咕唧咕唧的议论,声音细小但觉得分外刺耳,故意将电视音频调至很响。这男孩讨厌姨妈糊里糊涂不分里外,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忘记阿娣和灰带鱼背后对她说三道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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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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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水电表的电梯女工阿娣上门。她瘦成一片,腰围不足一尺六,可能更小,几乎可以寄存到肥胖妇女老马身上。她穿一件有广告字样大汗衫,拿一只手电照照,对叶如棠提醒道:“叶老师,不得了,侬这个月水电费蛮厉害哦!”她是大楼物业委托兼职,比较会社交,对各家各户琐事了如指掌。
叶如棠慌张哦了一声,赶快拿老花镜,前去核对。核对无误后,她叹气道:“是哦,家里不是多了一口人嘛。”说完瞥了一眼正在看电视的宽宽。
阿娣一边记账,一边赞同道:“小孩子比大人一点不讲节约,阿拉女儿10岁一天到晚要洗三个澡,又是电视、电脑,动不动就开空调,真是烦心得要死。”叶如棠连连表示同感,很无奈地摇头,并且压低了嗓音道:“都是这样,大手大脚,洗澡洗半个小时,你说哪有什么可洗的?小家伙还脾气大得很,你讲一句都不行。”然后,又谈论利率调整,电视里说市政府出台了阶梯水电价位的事。宽宽实际早听到了她俩咕唧咕唧的议论,声音细小但觉得分外刺耳,故意将电视音频调至很响。这男孩讨厌姨妈糊里糊涂不分里外,好了伤疤忘了疼,怎么忘记阿娣和灰带鱼背后对她说三道四了?
查完水电表,阿娣走了。临走又提醒叶如棠机关大院洗澡时间改到二、五两天下午了。叶如棠赶紧用钢笔记录下来,写在一张纸条上,用磁石吸贴在冰箱显眼处。她边写边嘟囔:“幸亏阿娣提醒,不然错过了。宽宽,明天下午我们去洗澡!”
宽宽不满哼了一声,答道:“我在家里洗!”叶如棠道:“家里洗不干净,再说澡票不用作啥?”姨妈单位别的丰厚待遇没有,只有大院公共澡堂,既沿袭了价廉实惠的传统又照顾群众的卫生习惯,叶如棠每个月可领澡票若干,按照规定时间前往澡票痛痛快快一洗。所以,每日姨妈在家仅是几分钟小洗,或是局部地区小洗,而每周两次赴澡堂则是大洗。一洗就是两小时以上。尘埃颓丧之气荡涤,洗完了,脸上红扑扑地走出,上下通透。去公共澡堂洗澡实在是姨妈生活中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仪式。尤其在水电费用日益增长的今天,洗澡是列入她议事日程的大事。头发湿淋淋的姨妈,浑身带蜂花牌檀香皂的香气,眉宇眼角透出快活透了的舒坦,再顺路去食堂买些包子饺子之类带馅儿面食,回家配上自制小菜和汤做晚餐,姨妈说公家食堂的卫生不含糊。本院民风保守,要是哪天服务环节有波动,早被群众吵闹到党委去了。
还有,澡堂旁边理发店也还价钱公道,可以顺便消费一次。
宽宽这年纪的孩子哪晓得钞票的分量,哪晓得精打细算。姨妈凭专业“职称证书”在上海图书馆办理一张借书证,中文外文通用的那种,夏季使用率是大大的高。每天一大早赶在太阳暴晒之前,她就骑着自行车,带上一大瓶凉白开,直奔图书馆阅览室,找一个靠近窗子的座位,浏览各种读物,想看什么看什么,看累了还可凭窗远眺,欣赏天空云朵。中午,简单吃个快餐什么的,一直呆到下午该死的太阳下班,她再回家烧饭,不仅打发了宝贵时光,止住那种内心的空虚和没有着落,同时乐享伏天里空调的舒适,节省了自家电费,两全其美。
这回宽宽来了,不单单是不肯和叶如棠同去公共浴室,更不肯去图书馆,他一个人在家从早到晚空调总是呼呼呼开着,还全天开电视,看不看的他都开着,眼看电表疯了似的紧跑,怎么不让人挖心掏肺地疼?
姨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样子,宽宽早看出来了,偏怄气,成心就不答理她。不管说到别的什么事,转着转着,就回到鸡毛蒜皮的破事上。叶如兰在电话里叮嘱过,姨妈分明是苦度更年期,不许和她较劲。再说妈妈不是没给姨妈钱啊。本来没指望姨妈供养他吃白食,来时带了生活费,路费,还有打出很多富裕,以防万一。叶如兰的至理名言宽宽现在印象特深刻:“儿子,钱能防身,可以让人处变不惊!”姨妈被钱闹得惶惶然,他是看到了。
“你长大当银行行长好啦,我只管取钱!”叶如棠气呼呼道。
“光省也省不出一个百万富翁,我要热虚脱了,不开空调怎么喘气儿?”“我妈够心疼你了,好像阿拉伯的神灯,在你需要的时候一摸就亮了。”宽宽没大没小顶嘴道。
叶如棠按下心头火气,本想骂他两句,张了张嘴,只没了声音。她想到这孩子原来挺乖的小绵羊,如今青春期变成白眼狼,古古怪怪,少惹他。
叶如棠还有另外一台兰岭牌窗式空调,就是舍不得装,一直闲置在角落。她找了一块格子花布权当桌布,铺在上面当小茶几用。逢人打听谁家要二手货,开价又开得不如意,瘪着嘴喊吃亏,来去总也不能成交。日久天长这当初金贵的玩意儿,越来越没人要了,卖不掉丢不掉,若是装在小房间的窗上,好端端的塑钢窗子,挖一个方洞,她又舍不得,鱼与熊掌她要兼得。
上海热得好似蒸笼,不开空调晚上洗了三次澡身上还是熨斗似滚烫,宽宽说,太热了,姨妈就摇动着蒲扇说,多喝水!……深呼吸,心静自然凉!
有一天半夜,宽宽热得爬起来冲了2次澡,喝了5次水,还睡不了。墙上老挂钟打了几声响,已是凌晨2点多。他隐隐约约听到姨妈鼾声起伏,可房间里似乎有什么动静,推开门一看,哇——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抚摸着他,真舒服啊。想想不是做梦,不对头,好啊,原来姨妈趁他睡了,竟然自己偷偷开空调。看她滋滋润润的睡相,这也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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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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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宽电话的小报告,让叶如兰心疼儿子,憋不住起急,她冷嘲热讽道:“姐,你真是个女版葛朗台!”不过,她只能采取忍的态度,谁让你得求人,哪怕是亲骨肉。
一台老式雪花冰箱、春兰洗衣机她都舍不得更新换代,非等到老东西寿终正寝。冰箱早已苟延残喘了,制冷系统与姨妈的火气,形成死对头,东西越多它越怠工,越天热它越病病歪歪。拒绝容纳主人的鸡鸭鱼肉,剩菜剩饭,无奈至极的姨妈,想出了一个少花钱且少浪费的办法——每天晚餐提前,夜里加餐一顿,把剩菜剩饭装进肚子里,是最不蚀本的。于是,每天看完了韩国电视剧,熬夜熬得够钟点了,姨妈就去厨房里开煤气,加热剩菜剩饭,而后,乍着油乎乎的手赶紧叫道:“宽宽,快来吃点东西吧!”常常在夜晚,搞不清时间,宽宽听到房间呼啦呼啦乱响,他在睡梦中睁开眼帘,蒙眬中,居然见到了姨妈,她是笑容可掬的,向他张开胳膊,像一张棉被一样温暖。
喊了又喊人没来!
叶如棠一个人兴味索然地吃,边吃边看电视,一下子换一个台,就没一个让她感兴趣的节目,特别是看着剩馄饨、剩鸡块还是吃不光,天热冰箱放不进,扔了又可惜,更让她心烦,终于怨艾地把电视关了。她突然觉得宽宽这孩子很可恨,就不知来体谅姨妈,和她一起抢救损失,在这里吃,在这里住,把这里不当个家?她气呼呼地傻坐着,看着大挂钟,坐到12点,忍不住大声喊:“宽宽,你起来——”
醒来的宽宽,靠在门上看到餐桌上的碗碟。宽宽揉着眼问:“干吗?”
姨妈油滋滋的嘴巴很鼓,说:“剩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全吃了吧?”
宽宽困死了,不耐烦说:“我不饿!深更半夜鬼才吃哪。”
姨妈生气道:“什么,我成了饿鬼了?哼,要不是为你做好吃的,我平时很少烧这么多!”
“你不愿烧拉倒,别动不动老说为了我。”
“咦,说这话真没良心!”
“吃不下算了,你不喊着减肥嘛,人干吗当垃圾桶?!”宽宽关门倒去睡觉。
他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食品垃圾桶。姨妈胖的胳膊真是粗,像粗大的绳索,箍在桶上。
姨妈实在太爱说话了,太爱说话就发现宽宽太不爱说话。她每天只顾着自己说说说,叽里咕噜不停,你爸你妈又来电话了,说要管好你学习,你每天都要刷三遍牙齿。说你每天必须喝牛奶。说你要学好,现在社会这么乱,千万别早恋,学那些不听话的同学,动不动就跳楼,跟你妈拌嘴那么小的事都想不开,以后怎么到社会上闯。
宽宽不爱说话,喜欢用笔画画儿,每天画速写,好似一本速写日记。好了,可笑的姨妈成了他最好的模特。昨天,他下楼买牛奶,看到楼下超市里有一套绘画笔,跟姨妈指指,姨妈竟说,等你妈来跟她要钱。她一直嫌小孩花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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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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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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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钱了,究竟买电脑还是干别的哪?
叶如棠拿着小本认真算了一笔账。姨妈的财产状况大家心里有数。离婚之后,她除了自己的衣物和书籍打了两个箱子,沈阳所有财产两室一厅房子、存款一概留给了丈夫。原本她在沈阳时,单位科技进步奖励赢得了不到一万元的奖金,也留给了女儿,说是作为日后教育、结婚的资本。除此之外,可以说叶如棠两手空空回到上海。
她嫁给吴汉时渴望旅行结婚一把都没兑现,没钱,照片也没几张,一丝丝浪漫的记忆都没留下。自从回上海进到那个大院,她依靠工资生活,这工资仅高于一般工厂职工一点,脑力劳动者当时还不算是工人阶级劳动人民。此外,如果她参与了一次主要研究课题,担任合作者,不管合作者干了多少活儿,她可以得到起码的一百元奖金补贴。前面说过她工作性质是国家机密,改革好像没给她带来太多实惠,挣钱都是死工资,所以对捞外快,早早死了心。说起来,怪她组长死心眼儿,别人搞的课题组后来还不是与某些企业眉来眼去的勾搭,暗中让她帮忙,为了堵住她的嘴,时不时也给她200元当做分红什么的。叶如棠父母本来经济条件尚好,可母亲辞世后,父亲再婚找了善于烹调的宁波老太,并且认为大女儿嫁过一回人了,不愿她回娘家来蹭吃蹭喝。这样,叶如棠只能彻底吃自己的。她在退休时,每个月拿1500元,扣除了房租、水电、煤气零七八碎,留下300元左右饭钱后,起码有200元纯收入可送进银行。这几个钱在大多数上海人来说,简直不叫钱,但是叶如棠每个月要上一次储蓄所存款,她排在老头老太的堆里,谁也不理睬,很像一个了不起的女强人一样,可不是,叶如棠在邻居眼里是个富婆,无牵无挂没负担,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显得容光焕发,别有一种自信自立的神采。
那年春天,也就是世纪之交的2000年,来的特别早,从大年初一开始下了春雨,到了十五还都没暖和的意思。叶如棠过年就缩着手脚犯蔫,等银行上班,愁眉苦脸举着伞排队,这次是取钱,不是一张张的取,而是全军覆没。因为单位分配房子私人要买下,每个人至少拿出6万,加上装修,最少1万。你嫌贵,有人还说有赚哪,这钱,跳楼卖血也是要掏的,不然过了分房末班车更惨。房价就是血淋淋的商品价,不买,晚年真要去马路上睡了。
叶如棠一辈子的积蓄转眼间就不见了。存折上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好像小学生做过的简易算数习题,一如她的爱情都是初级的恋爱习题。
这下,陡然拿到妹妹给一大沓钱她心情很不平静,她有了这笔外援的钱,加上王寅大给的数目,原来打算退回去的,现在不退了,自己在凑上一些,现在完全可以买一台品牌电脑了。也就在这一刻,鬼使神差般从脑子里碰触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就是这个念头,在叶如棠选择上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用好和不好不能判断她和老王的关系。冥冥之中,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她后来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下了一个赌注,赌了一次。当时她信徒般的虔诚,希望这个钱不是立即花掉的一笔钱,而是上天给她的机会,是即将投入新路程的第一桶金,第一只下蛋的母鸡。她要抓住机会让钱生钱,抓住改变未来的可能性。假如事情真像她想象的那样,姨妈退休后的日子就要重写。可问题是,上天给她的机会和智商在爱情上没帮忙,在赚钱上也没帮忙。
叶如棠拉开抽屉再次拿出那只戒指。王寅大去香港带回的礼物,她想起王寅大很少送给她礼物的,他本人尽管在深圳出入豪华场所,一掷千金,那都是公家的钱。他的钱和身子,都定期如数上交公粮,给老婆的。这戒指她抵死不要的那天,让他难堪了,所以便留下。叶如棠不需要什么项链戒指,偷偷戴在手上照镜子几次,放在无名指、中指,哪只手指都不像,别扭。她大致了解,金戒指是很贵的,至少上千元,所以不能平白无故收他的东西。叶如棠认识王寅大的时候,是她生命最灿烂的一段,她有着绚丽开放的身体,走向年老了,她刻骨铭心记得,这个男人陪她灿烂开放过,哪怕是很短。这戒指好像一个句号,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的一段关系的句号。
她现在退休走出大院后,方才知道自己多么穷,这穷在现在,比什么都刺激心灵。受了多年金钱如粪土的教育,叶如棠本来把理想感情看得比天大。她鄙视过金钱,可是,因为她没有拥有过巨多的金钱,她的鄙视很容易让人误解,甚至遭人鄙视。
多少年以来,叶如棠吃最简单的食物,穿看似雅致而实际最便宜的衣服,过着有尊严的日子。可她忽然惧怕老年的穷,那无疑是黑暗的,无助而凄凉的。她为了自己伤心,这世上没人像自己这样爱他,这几十年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好像应当细嚼慢咽品味一生的东西,却被他几大口就吞咽下去,来不及品出滋味就排泄了。他眼里大学时代那个家境优越、叫叶如棠的姑娘,如今又老,又落魄,穷的不仅是感情,还有物质。
叶如棠突然一阵丧魂落魄,她想哭。她握着那个戒指,滑落到地板上,她几乎匍匐在地上,痛苦地蜷曲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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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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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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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宽发现姨妈耳朵有特异功能,她能鉴别电话铃声,只要电话铃声一响,她便像一位熟悉自家宠物狗叫的主人,支棱起眉毛,略微听片刻,道:“慢,是本市的,找我的!”然后自己接听。或者歪着头,胸有成竹判断铃声,叫道:“你的你的,长途!”别说,往往都让她说准了,真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后来他发现这样的规律有点一成不变,家里就俩人,来电不是找姨妈叶如棠的,就是北京长途妈妈来的、国外长途爸爸致电宽宽的。姨妈与外界联系不多,电话少有外地长途,本市都很少,所以她的电话费少极了。这个月电话费单上只有几块钱。
不过,她时常在等电话,等长途,中国的王寅大和美国的女儿。她是不会忘记的,王寅大不仅以1的编号——1月也是王寅大的生月——蛰伏在叶如棠的电话中,而且是她与异性朋友中惟一的重要分子。宝贝女儿雪娃则是2号。
1、2号极少向她发出信息,好像在遥远的宇宙。
她的电话机旁还用毛笔字写道:
美国长途电话每分钟2.6元。节假日优惠时间等。
自然,姨妈没手机。她家那台老式电话都落寞得不怎么出声,要手机有什么用?再说,手机是要花钱的,明明家有电话,何必再置办个手机,多一种毫无实际意义的消费?移动电话,顾名思义,是那些在移动中赚钱的人使用的通信工具,他们越是移动,越是有钱,越打电话越来钱,咱既不移动,又不赚钱,要它干吗?姨妈这样解释道。另外,国内外多家权威报纸杂志上说过,打手机有辐射会生脑癌。
她还不停对宽宽教育道:“你妈把你惯坏了,小小年纪拿着手机,浪费!”宽宽告诉姨妈:“姨妈,这算啥,就是一部野生动物跟踪器。我们同学都用,反正手机是白来的,是有个歌手想要上电视,孝敬我妈的!”“送手机?就为上个镜头?”叶如棠惊讶得很。
“是,手机算什么?最不值钱了。想要,能收一书包。”男孩撇嘴道。他看到姨妈瞪大的牛眼,又不以为然说:“真的,看帮什么忙了,幸亏我妈是导演,过去如果是请导演帮上镜,送烟酒可能就行,再后来是红包;要是参加什么杯电视歌手大赛,那就不是一般礼品红包可以打发的!”
叶如棠很有正义感地发出议论:“咳,你妈也不纯洁了!不像话,这样小事都告诉你,给孩子什么影响?”
宽宽嘲笑姨妈的古板,戳她一下,老声老气说她是桃花源中人,不知世风早就如此。叶如棠听了,一个初中生小崽子反倒来教育自己,越发愤愤不平。
如今吃什么,玩什么,用什么都是一阵风。一阵子时兴吃麻辣小龙虾,传说是北京传来的,满大街都是呛鼻子的麻辣味。玩的就不说了,姨妈从没去过娱乐场所,可用呼机的风潮她是晓得且印象深刻。记得她大楼里那些同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个人腰里别着一个,开会蛐蛐蛐声此起彼伏,办公室写文章也没个安静环境,气得她大骂那真真是野生动物跟踪器。没多久,呼机她都没赶上趟儿用一把,满街满巷哗啦啦都变拿手机的人,一时间楼下店铺都改换门庭,卖计划生育用品店都卖手机了。走在外面看女孩子换手机如换时装,连大楼里保姆、送水的、收废品的都挎一部手机。不由姨妈不有心关注一下了。
从图书馆回家路上,叶如棠顺路进到几家卖手机的店转了转,里面震耳欲聋,感觉乱糟糟的,像个农村大集市。还正遇到几个模样像是刚洗脚上田的农民企业家,簇拥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点点戳戳挑手机,出手就是要好几部,新款的。可那手机价位,最便宜在她看来也是够贵的,花自家挣的那几个死钱臭美,太心疼,看来这年头不腐败、不收礼生活基本上不了档次。“不是夜半三更,就是鸡鸣狗盗”。叶如棠啐了一口道。
叶如棠心里不搁事,当时到家就打电话,打给妹妹叶如兰念叨手机,提到歌手送手机什么的,也不管对方是否尴尬,可当时妹妹正忙着在摄影棚里录像,不清楚她的真实意图,没深说,嗯嗯两声就挂了。
这几天,姨妈特关注宽宽的手机有什么新来的幽默段子,毕竟是孩子,内容黄一点的少,北京人的幽默让她领教了,她看得咯咯傻笑,感到十分新奇。又打听手机能不能报天气预报之类,闲聊之中,她仿佛不经意道:“其实,我有个同学是大款,只要他高兴,手缝里漏点什么也够我荣华富贵了……可姨妈就是不为所动。我这个人,万事不求人,就是清高。”
“清高有啥用啊,姨妈,你说的大款是男的吧?”宽宽偏头看她,问。
叶如棠不置可否,打算转移话题,啜一口茶水,又道:“我说你妈也是,既然手机不算个东西,想收礼都能送她一书包,怎么不想着给我找一个?”她强调的是个“找”字,而没提买。
宽宽听了不答话,装听不见只顾给同学发短信。
两人正聊天,电话铃声响了,叶如棠断言:“你的,是你妈!”宽宽拿起来,果然是叶如兰。她照例问儿子琐事,之后,又问今天姨妈提到手机的话题,劈头盖脸呲了宽宽一顿:“妈爸在家说的事,都是隐私,懂不,别给我到外头胡说八道,满嘴跑火车!”
接着就出了一件令人不敢回想的倒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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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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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宽宽出门到临近草地踢球。叶如棠外出买菜,途中遇到了雷阵雨,她湿呱呱地拎一大袋子东西回来,上电梯,见电梯女工不在,这样情况常有,或许她临时上厕所、有事走开一会儿。叶如棠没耐心,一个人揿了便开,正抹汗珠盯着电梯上闪烁的楼层数字,忽然,灯光一闪,刹那间黑咕隆咚——停电!电梯咣当抖了一下,下坠,咕咚戛然而骤停在半路,偏又是两楼层之间,搞不清到底是哪一层,上不去,下不来。叶如棠只觉得被个大罩子套着,顿时空气格外稀薄,心跳加快,面色青白。她估计是出故障了,甚至在脑海里飞速闪烁了恐怖电影里那些可怕的凶杀情节,这么想着,心跳更快,浑身更抖了。电梯女工怎么还不来哪,阿娣早不上厕所,偏这时候如厕……她大声叫喊,来人哪,救命哪!边喊边用手狠命地抠开一条缝,想要吸点新鲜空气。她狠劲捶打电梯门,连脚都使上劲地狠踹。可也巧,正是上午10点来钟,大楼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冷冷清清没个人影,没人听到赶来及时救助她。叶如棠汗涔涔拳打脚踢,陷入了恐怖与绝望的深井,宛如虚脱一般。她继续喊着,声音简直不像人声,很快的,意识混沌地近乎疯狂。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听到刷啦刷啦的,传来了狗叫声,那狗噔噔噔冲到了电梯外,用爪子死命地挠,边挠边呼叫着它的主人。动物报警果然奏效,这伟大而仁慈的狗带来了它那令人讨厌的主人老马,还有阿娣和其他几个人。
来电了,白晃晃的一片。人们看见叶如棠躺在一堆鲜菜中间,有红有绿,还有一条活鱼在瞪着眼儿张嘴拧动,老马拉着小狗关切问道:“噢呦,宝宝立功了,老叶,你没事吧。”
阿娣闯进来,尖声说:“妈呀,你你,怎么不报警啊?!”
老马附和道:“我亲戚在台湾大地震,困在电梯里,就是靠手机救命喔!”
叶如棠摇头讷讷:“手机……”迷蒙中听见老马喊:“快,掐人中!”另外两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扶她回家,叫了个大夫来,还说,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怎么不打手机报警,遇事脑子发昏的……接着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事后宽宽和妹妹叶如兰告诉她,她一直昏睡了四五个小时,睡时还唱歌似嘟嘟囔囔,要不是听见她发出巨大鼾声,他们都担心她会出麻烦。
叶如兰说,出事时她正在北京飞往上海的飞机上,眼皮一股劲乱跳,还以为是宽宽出了什么问题。想想要是宽宽看到这个场面,也要吓死了,妹妹临时有紧急任务来上海补拍外景,只能在她家呆两天。
从妹妹来这一天,叶如棠的脸色就特不好看,寡头黑脸的。叶如兰问道:“姐,你是不是受了惊吓?”姐姐摇头,“是不是宽宽惹姨妈生气了?”叶如棠撇嘴道:“没,宽宽人家比我见过大世面,哪能啊。”叶如兰不解道:“那你气什么?”叶如棠扭头不吭气。后来,宽宽在卫生间偷偷告诉她:“妈妈,咱给姨妈买部手机吧,她说,连电梯女工都数落她呢!”
叶如兰叹气心想,现在这老姐也不对头了,要不是为了工作,闹得我披头散发,我才不把儿子塞给你呢,她可倒好,甩起脸子来了。
再看宽宽假期倒是养得白白胖胖,结实多了,想想都是难为了叶如棠一番苦心,年纪一把了,她一个人够可怜的。就答应送给叶如棠一部手机,“算了,把我这个送给姨妈吧。”宽宽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
叶如兰拍拍儿子的脑门:“好啊,表现真不赖嘛。像个男子汉。”又审视宽宽那一脸坏笑,道:“是不是嫌这款有点过时了,让我送你新的?”
叶如棠拿到宽宽的手机,起先扭扭捏捏推托了几下,继而接受下来,表情像个孩子似的转悲为喜,为自己辩解道:“关键时刻,手机真可以救命的呀!不然姨妈就死掉了。”宽宽当即教姨妈手机的各种用法,每个键位的功能,还叮嘱道:“里面还有54元话费哪!”
叶如兰在房子里四处看,问道:“电脑怎么还没买?”宽宽对姨妈后背耸耸肩膀。
叶如棠戴眼镜埋头摆弄着手机,答道:“不急,等降价再说!”
叶如兰问:“又不急了?当初谁心急火燎要买电脑的?再说,降价没底的,买了先用嘛!”
叶如棠一门心思鼓捣手机,心不在焉答道:“晓得,几天一个价,能便宜嘛总是好的。”叶如兰知道姐姐把送她买电脑的钱送进了银行,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送她一台电脑。钱只能屁颠颠儿往银行送,想要从银行抠出来,她就心疼,她就是这样思维方式,没办法。
有了手机,叶如棠马上去印制了一叠名片,将手机号码印在上面,广而告之,她特地发给电梯女工一张。女工阿娣拿去顺手放在了电梯的小台子上,这样,进进出出整个一个楼房的邻居,都知道叶如棠的手机号码。事实上姨妈的社会联系很少,拢共不到十个人,手机闲着的时候居多。
可远在天边的女儿依然从不给她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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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0
叶如棠可不是随便听招呼让去见谁就见谁的,与王寅大无望的纠缠倒是死了这份心,可一提相亲,她就从鼻子里发出冷笑,似乎很卑微和耻辱。妹妹给她在上海电视台的老年婚介节目报名,她不去,还狠狠挖苦道:“你叶导怎么玩起这种不上档次的花招来?恶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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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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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兰这次来上海除了出差,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给姐姐介绍男友。
其实介绍男友的想法由来已久,叶如兰对姐姐痴迷王寅大蹉跎了大好时光一直很愤怒,王寅大在仕途上的野心早就说明了,离婚会断送他的梦想,他自己不离婚有一百个理由等在那里,还要倾诉有家不能归,有妻不能用的痛苦,所以他做痛苦状不过是中国大地上男人寻找红粉知己的惯用伎俩,可连少女都知晓的情场abc,叶如棠就是犯傻不明白,任怎么磨嘴皮子死活不听劝,愣是把自己拖老了。这期间,给姐姐介绍男友不止一个,光是停留在嘴巴上,就被叶如棠坚决扼杀在摇篮,没见面过。
这次,宽宽到姨妈家小住,发现诸多秘密。他都悄悄告诉妈妈,姨妈的种种奇怪举动。孩子这么一说,让叶如兰更加感到紧迫,姐是应当快些成家结婚了。比如,姨妈说一住进这个叫百丽公寓的大楼,心里就害怕,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她。她也说不清真正的原因,好像楼里灰了吧唧的颜色让她不安,又好像是楼外新竖立的霓虹灯广告让她不堪入目。有时候,她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就感到房间里有陌生男人进来了,她仿佛听见了脚步声音,于是,她惊慌地起身,朝着那脚步声循去,当她什么都没发现的时候,她心里的恐惧更甚了。她这个样子,让宽宽又紧张又好笑。电话里讲给妈妈听,当成了笑话描述,男孩嘻嘻哈哈,却让大人心理上很不舒服。是啊,现实偏偏不让姐姐叶如棠够着那美好的幻想,她在现实面前的窘态证明了她内心有多么孤独。
这些日子王寅大的电话越来越少,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焦虑得不到缓解,他的声音似乎是谷维素,可以营养神经。他的声音是那种成熟的男性声音,深厚苍茫还透着一点灿烂,像是北方大草原的太阳——叶如棠这样表述过她的心理感受。而叶如兰以前无意中接过他的电话,她觉得那不过是抽烟喝酒糟蹋坏了的一副不可救药老嗓儿而已。每次对方一听到是叶如兰的声音,立马就提高半度嗓音,好像新闻联播的口气问话,假模假式,拿腔拿调。“哪天他再次打来电话,我也像是新闻联播的口气讲话,还要大声问,你找我姐有什么事?”叶如兰边吃苹果边这样说。
叶如兰这次介绍的男友,是她利用在电视台的工作之便捷足先登“捞着”的。这些日子她忙着搞一台京剧票友大赛的专题晚会,初赛阶段,接触的主要是中老年人,尤其是人老心不老型的老头儿,老娘儿们,这类人群,是她锁定目标,他们懂得享受夕阳红的闲适,相对文化素质高,生活质量好,有活力,配姐姐比较称心。于是,叶如兰瞪大一双警惕的眼睛,在人群中撒网,很快锁定一位单身男人,叫潘知常。他不仅是票友,还是大赛组委会、戏曲研究所委任的评委之一,又家居上海,60来岁,温文尔雅。再深入挖掘,查清了他的背景,是退休职高教师,职业也是不错的;有自己的两居住房,老婆病故,只有一个30来岁的儿子未婚在外面居住,没啥负担。机房编辑专题片时,叶如兰又仔细端详了镜头前讲话的老潘一番,不高不矮,看上去没什么特点,可五官搭配效果还是比较顺溜儿,总之,她兴趣盎然地把目标锁定了他。而后,便展开了攻势,她先让热心的同事张大姐透露一点意思,很快回话,人家潘老师也正在为晚年伴侣寻寻觅觅。
这天,初赛赛事结束之后,叶如兰在宾馆的大堂等待着潘知常。他来了,得到肯定答复后,潘知常先主动拿出自己的证件给她看:退休教师证和身份证,意思是请叶如兰信任他。叶如兰没理由不信任他,但对他的认真和神经兮兮感到好奇,越好奇越想要尽快搞清他的意图。她表示她信任他,并立刻把自己的身份证、名片也掏出来,给潘先生看,让潘知常也信任她。这样,关于婚介两人还未着一辞,却先通过各自的证件接受了对方。他俩离开大厅,并肩坐在花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像是一对散步走累要歇歇脚的熟人,或多年不见偶尔重逢的师生。“叶导演,这两天我观察过你,越看你越觉得面善!”“潘老师,我越看你越觉得也像有缘分哦。”他们彼此的称呼确定了,显得更加热乎。先聊天,聊票友大赛,这之后,他们才说到了婚介。起先叶如兰没说是介绍给自家亲姐姐,潘知常很实在,他对电视台导演的信任显得受宠若惊,讷讷道:“我先告诉你,我,我不是中共党员,大学毕业前我一直在申请,申请书写了很多,后来因为出身不好,组织上老考验我,再后来搞运动,一直到退休刚入了民主党派,真遗憾……”他被自己的终生遗憾感到害臊,叶如兰点点头,表示理解,不在乎,然后解释说,“我这个姐,她嘛,已经不在乎什么党员不党员了……”“电视台可是党的喉舌啊,怎么能?”“潘老师,你不必在意。女方不在电视台,不过,她的脾气个性有点特殊,你接触一下,人很好,我提醒你要有耐心。”潘知常的表情好像很惊讶,叶如兰猜到了对方惊讶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有耐心,过去她受过伤害……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姐姐。”潘知常虽没见过女方,可瞅瞅眼前的女导演,形象气质不俗,估计她的同胞亲姐也错不到哪去。于是,他笑笑,说话通情达理,连连说:“荣幸,荣幸,谁都有个性嘛,其余的,就是看缘分了。”接下来,叶如兰便确定他与姐姐见面的安排事宜。具体的安排,就是在全国票友大赛决赛的地点———峨眉山。初赛后,决赛尚有20来天的准备,叶如兰利用职权,为姐姐找了个去峨眉的名额,免路费、吃住,游玩,同时观看京剧票友的精彩决赛,再顺势完成婚介活动,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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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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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乐呵呵地同意了,可这边如何动员姐姐遣她奔赴峨眉,叶如兰感到任务艰巨。
叶如棠可不是随便听招呼让去见谁就见谁的,与王寅大无望的纠缠倒是死了这份心,可一提相亲,她就从鼻子里发出冷笑,似乎很卑微和耻辱。妹妹给她在上海电视台的老年婚介节目报名,她不去,还狠狠挖苦道:“你叶导怎么玩起这种不上档次的花招来?恶俗!”
过年前,叶如兰一位办“夕阳红似火”栏目的同事,扔给她一份杂志,专门刊登“婚介”,她在那黑乎乎一片、芝麻粒大的字迹简介中,沙里淘金,还真淘金淘到一人。横竖男方条件适宜姐姐,人家刊登声明要“来信、附照联络”,没留电话。叶如兰有点犯憷,让姐姐去信,是不可能的。想来想去,索性自己亲自动笔写,信中,也陈述女方条件ABC,答复地址也写家里,落款?落款名字不可儿戏,就写上了肖宽宽。不料,男方很快复函,火速寄至家中,信函里附带一张近照。彩色近照实在不敢恭维,头大如斗,顶发全秃却须毛横生,像个凶巴巴的屠夫。并且约定尽快见面晤谈。这信函来到家中,宽宽正好放学。打开信箱一阵欢呼,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收到一封正儿八经来信,喜出望外。这年头孩子写信是稀有礼品,以为是哪个暗恋女生的丝丝情意。
再看老先生来函:
肖宽宽女士:见字如晤。草草中浓含真切而别具深意,看似随笔,实则别赋一种认真。不禁令心中暗自喝彩,牵动联想。文字已经让人喜欢,让人联想,看来今生彼此颇有缘分。希望寄来近照。我的观点:才貌,才为上,貌之高古者必胸多奇气,形之险峻者必心深丘壑,故人不可貌相,吾乃世代读书种子,欲与女士神交……
鬼话文绉绉的、不知所云。还什么女士?滑稽!等到妈妈下班回家,他方才知晓是一拙劣诡计,当即涨红了脸,大喊大叫道:“恶心,你侵犯了我的名字权!还有肖像权!”
肖像权还没侵犯,肖像自然是姨妈的,幸亏没来得及寄去。寄去了姨妈也会大骂。
每次带着宽宽出门,总要路过一幢高楼“金银桥大厦”,姨妈就会指着那进进出出的人说,“这是最大的老年婚姻介绍所,电视台还合办过老年速配节目的,你看像个菜市场!”她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复杂,然后,自言自语加上一句:“哼,都是神经病!”
宽宽好奇问道:“有啥呢?姨妈,你怎么不去婚姻介绍所找对象?”
叶如棠摆下脸来,撇嘴道:“我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要到婚姻介绍所找对象?!”妹妹听到她的话,实在恼火,几次对她喊道:“咦,你以为你是谁呀?是戴安娜王妃啊,是大名人啊?……再说婚介资源丰富,成功的人多了。”叶如棠老都老了,心劲儿还挺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有时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闹得不开心,妹妹几次坐在那里生气,然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次次赌气发誓,再也不管姐姐的私事了。可是,看看叶如棠的凄凉劲儿,终究于心不忍,还是继续找骂,费力不讨好地张罗着。经过多次的交锋,她看出来姐姐的真实心理,不是抗拒找男友,而是抗拒这类她认为毫无诗意、庸俗的婚介方式。一个神经质而脆弱绝望的孤独女人,坚守着浪漫的向往,形式感是不能省略掉的。
好了,这次婚介形式感够浪漫的,叶如兰精心策划安排在峨眉山,以旅游的名义哄她上钩,游山玩水,听戏,赏花,自然而然交友,情景交融地像是一个美轮美奂的MTV。即便是这样,妹妹还是打算事先不张扬,分两步走,先与宽宽联合鼓动姨妈去参加峨眉玩,看看决赛活动,然后,让叶如棠与潘知常的结识会面,造成纯粹是个偶然的假象,姨妈只要上了圈套,便由不得她任性,人家潘老师是活动组织者之一,她得听从他的指挥,天天想不见面都不行。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下面的情节如何导演,只能见机行事了。
晚餐前,叶如兰悄悄和儿子合计好了,母子便开始演戏。就餐时,宽宽愁眉苦脸的,没食欲,先对妈妈抱怨假期过得没劲,这些天光憋在姨妈家,人家同学都跟着老爸老妈去风景名胜之地旅游,让他羡慕死了。小家伙一抱怨,惹得叶如棠跟着表示同情,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家长,整天忙工作,忽视了亲情!”叶如兰眼看着火候到了,一拍脑门道:“哎呀,对不起,我都忙糊涂了,正好有个机会让你和姨妈去峨眉玩儿几天啊!”而后,她故意说京剧票友大赛怎么怎么有意思,争取这名额如何如何不易,显见得妹妹采取了欲擒故纵手法,偏偏不提在以前电话三番五次地婚介,就是为了勾着她,触动她想要旅游那根筋脉。叶如棠听着,架不住她的撺掇,放下筷子赶紧问,名额有了,谁出钱?我不参赛唱戏去了怎么办?当确认是蹭票、免费的美差,她喜笑颜开道:“我去!这等好事不去是大傻瓜。”宽宽蹦起来,发出了胜利者的欢呼声,和妈妈击掌大笑。
晚餐结束后,宽宽开心地看着,这边叶如兰赶紧拨电话给组委会安排行程,把姨妈混进了观摩组,所谓观摩组无非都是来历不明的关系户。那边姨妈一边洗碗,一边咿咿呀呀唱起了京戏,说来就来了兴致,还真的进入了票友的角色。唱戏唱到半截,她停下问叶如兰和宽宽,怎么样,有点意思吧?自己颇有几分得意道:“我就是一个合格的老票友,大学时代,北大名票哪,我就上台唱过程派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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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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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兰一股劲叮嘱叶如棠出门前,别忘记做头发,多带几套漂亮衣服,好好捯饬捯饬,凡是参加活动的个个光鲜,老人都是与时俱进的,精英荟萃,老年人生活状态的楷模——她格外强调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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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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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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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百戏百票”决赛活动放在了峨眉,真是热闹非凡。来自全国各地的上百名票友济济一堂,决赛活动因为在当地电视台头一次做现场直播,所以,也搞得好像中央电视台歌手大奖赛似的紧张兮兮,硝烟弥漫,隆重得过分。
在叶如兰电话遥控下,叶如棠顺理成章与潘知常约会了。从下车开始,大赛会务组来接站的面包车停在峨眉山云飞宾馆门口,把一行人卸货似的卸下来那一刻,大堂等候的人群里,就有了一双搜索目标的眼睛,扫过几位老年妇女的脸庞。一群互不相识的人聚着,拽箱子拎行李,吵吵嚷嚷,南腔北调,排队等候签名,接待员分配住房,顺带拿钥匙,念名字的时候,叶如棠!来,319室——大堂一角茶座上,那位男士便瞪圆眼瞅着搭腔的她。这就是说,初次见面叶如棠在暗处,而潘老师在明处,正面遭遇之前,毫无防备的自然状态下她通过了初审。叶如兰对姐姐的形象当然有着充分的自信,无论何时何地,一窝蜂的老娘们中她永远是鹤立鸡群的。考虑到活动方便,见面概率,叶如兰嘱咐住房安排有意无意将他俩在一个楼层,相邻斜对面。
叶如棠的室友是上海选手杜小慧,行李箱子放在床边,没见人影,不过从衣柜里挂着两套漂亮行头来猜测,好像是唱青衣的。宽宽被安排到对面房,与另外一个以观摩名义来玩的半大男孩加菲猫同住。
开门进去,刚料理好箱子,她简单冲了澡,门铃就响了。门外站着一位中等个老头,头发染得死黑死黑,白净,穿了一件大红的t恤,左手拿着一叠会议材料口袋,右手拎着一塑料袋水果,笑吟吟道:“上海叶女士吗?来了哦,路上很辛苦,给你送点水果。”
叶如棠面带惶惑,冲他答:“你搞错了,我不是参赛选手。那位没在。”“哦,没搞错,我是潘知常,叶导演是我的朋友。”对方自来熟地说完就进来,将塑料袋撂在茶几上。自己侧身坐在沙发上,没打算走的意思。叶如棠以为是个工作人员,或是什么托儿来巴结妹妹叶导演疏通评委的,连忙推辞,心里却嘀咕:讨厌!搞评奖烧香上供这也太贼了,鼻子真尖,七姑八姨的关系都整得明明白白的。我前脚到,后脚就贴上了。
潘知常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问道:“叶导演没机会一道来,太可惜了,不过我刚和她通话过,你们放心,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她想起,走前妹妹也简单交代过到了峨眉,决赛会议上有几个朋友照顾她和寛寛,姓潘的是当中的一个,再看人家笑容可掬格外客气,心理也就宽松了不少。“哦,你是那个……潘老师?”“不敢当,你就叫我老潘好了!”他又抿嘴笑。
潘知常拿着会议材料,坐在沙发上就与叶如棠开聊,初识在这个特定场合,他俩并无紧张和尴尬,可聊别的,好像不合适。他的话题离不开京剧,正好,叶如棠说喜欢京剧,这么一来,潘知常感到俩人便有了顺理成章的投机话题了,兴致勃勃介绍这次票友大赛,说,从报名参赛的行当和参赛剧目来看,本届业余大赛可谓阵容整、戏码硬、质量高,演唱的剧目范围已经超过了专业团体。来自上海北京天津等地电视台推荐的票友们,更是技压群芳。各地的票友、代表不同京剧票社,或清唱,或彩唱,或演出剧目片段。现在决赛是占三分之一考评出来的,他们参赛的唱段和剧目,如《梅妃》《浣纱记》《穆柯寨》《西施》《法门寺》《别宫》《南天门》《罢宴》《花田错》《目连救母》《楚宫恨》可都是京剧舞台上多年不见的冷门戏哪!决赛一定很精彩的哦!接着,他拿出一叠打印材料,说,最后研讨会发言他要讲话:《关于在高等院校设置京剧教学课程、开展京剧自娱活动和京剧艺术发展前途》的论文,请你指教!……叶如棠受宠若惊,连连说自己是外行。看到他没来由的热情,一会儿的工夫拿自己不当外人了,她嘴上没说,心里却在说了:这位评委,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反正就是来旅游看戏的!
叶如棠因为旅行有些困乏了,眼皮打架。原以为他来拜访只是礼节性的,可潘知常坐着不走。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接下来,顺带着,他又介绍了自己的专业、特长、职称级别、还有退休前创造过的学术成就、获奖情况,兜远兜近地把自己的各方面情况交了个底,他的热情和诚恳充分表现了他对叶如棠的好感和满意度,所以,他忙里偷闲,抓紧在大赛之前的有限空闲时间,积极展示自己。要知道,短短5天的决赛活动,火药味儿很浓不说,当评委压力不小,那是一群人没黑没白地开会,瞎忙乱窜,单个儿自由活动很扎眼,那他可能就没多少机会来表白了。
潘知常交代完了自己的革命历史,便开始打听女方的,这是婚介状态下极其正常的程序,彼此相互了解嘛。哪知叶如棠根本没在状态,她一心来玩的,收拾好箱子,拿出了照相机,正打算下楼透透气,看看风景,没心思跟一个刚见面半小时的老家伙聊天。潘知常饶有兴趣问她的过去经历,搞得她心里既烦恼又无奈,干脆就罔顾左右而言他,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避而不谈。她浮皮潦草简单说了几句,提到了沈阳,潘知常立即眼睛发亮,说沈阳啊,知道,我20来岁也去过,还住了很长时间。他记得城东努尔哈赤昭陵;那城市南站站前广场东北解放纪念塔,塔顶还有墨绿色苏军坦克;老北站候车厅东正教风格的俄罗斯圆顶,圆顶下面还有灰色的廊柱;马路都是经纬方向的,遗留下来好多小日本时期建造的红色两层砖木小楼房,很有味道的……不过,后来成了中国的重工业基地,污染严重,臭氧层破坏了,城市热效应,看不到蓝天,听说你们沈阳人鼻涕和眼泪都是黑的?听他越扯越远,叶如棠哈哈笑了,他不愧是文科老师,好像很渊博,聊什么都明白,这么聊着天儿,从京戏聊到了沈阳,沈阳人与上海人的不同,不知不觉的,叶如棠有了一点亲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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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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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一聊就是一小时,所以,住在对面的宽宽几次开门探头瞅瞅姨妈,瞅见的都是亲切会见的样子。他便将这样的良好印象,以特大喜讯方式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汇报给了妈妈。哇噻,有戏!两人说个没完,姨妈脸笑成了菊花了!说不定是一见钟情哪!叶如兰听了很惊讶,同时,她很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得意。走出家门约会方式这就对了,看来不管是国家与国家还是人与人,了解和沟通真是太重要了。要不然国家元首怎么成天在全世界晃悠哪,你姨妈,窝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孤芳自赏,永远看不到希望的光亮。他俩都以为,也许姨妈希望在很短时间内就让自己迅速地爱上这里,像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恋爱那样陶醉其中。
这期间,房间床头那部电话响了几次,不时有人来找杜小慧的。这位沪籍室友人还没见到,就体会了她的忙碌与活跃。就在潘知常去第二趟卫生间的工夫,叶如棠接到了妹妹的电话,一张口就问:“怎么样啊,姐,一切都满意吗?”“咦,你倒快,怎么知道我住这?”“给你节省手机电话费嘛,我是谁啊?我什么不知道?我还知道你房间里现在坐着一位男客人,对不对?”叶如兰笑道。然后,她说了潘先生的一堆好话,铺垫差不多的时候,话题一转,假装陡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他还是个单身哪!……年纪相当,条件不错,机不可失,你可多多留意呀。”叶如棠此刻对于她的话一点都不在意了,同样笑骂道:“好啊,你个死丫头!”“唉,姐,说真的,争取峨眉之行,一箭双雕!”妹妹又强调了一句方才放下电话。
叶如棠刚有点咂磨出了她话里有话,潘知常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走出,用手绢擦着手,看表提醒道:“我们聊得很愉快,到时间,该吃晚餐了!”
这时,房门轻推,走进来了一位40来岁、清瘦焦黄面容的女人,从手执钥匙看她就是室友杜小慧了。略施粉黛,描眉画眼儿掩盖不了她的憔悴,头发梳成一个小抓鬏盘在脑后,一套雪青色裙装,配饰珍珠项链,一连串轻柔碎步,一招一式都有个演员气质。她轻声细语,对叶如棠问了声好,抬头看到了潘知常,怔了一下,又惊又喜,满怀敬意地问道:“您,您就是评委潘老师吧?!”“哦……潘知常,你好!”“我是杜小慧,上海长宁区的……”她看出对方对自己毫无印象,于是快速提到了一个名字:“我的唱段作品是梅派《贵妃醉酒》,我拜的老师是那个嵇小平啊,她真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哎呀,没想到,初评的时候,您给我打分很高的,谢谢您的鼓励!”这位女人抓着潘知常的手,边握边摇晃,脸涨红了,眼睛里直放光。潘知常敏感地回避谈评奖,只能应付了两句,打算抽身离开,她才快速瞥了一眼叶如棠,道:“这位大姐您是叶……门上写着,对,叶如棠大姐?……”
“我是观摩的!”
潘知常从容地答:“我来看看老朋友。正好,该吃饭了。”叶如棠便招呼了宽宽,三人在杜小慧羡慕而关注的目光注视下一道下楼去餐厅。
宽宽偷偷观察着,没想到姨妈跟他走路很自然,看上去很像是亲亲热热的老熟人。
晚餐是与会人员拿着餐券吃自助,宽宽开心地说最喜欢这样自由自在,他们各自拿盘子取到一些食品,落座。而此刻的潘知常有意与她拉开距离,基本不说话了,好像不认识。他绷紧了一根弦,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紧张姿态,将自己调整到了应酬场景中,因为一拨又一拨的各地参加决赛者赶来他面前寒暄、问候,所有的人说话都操着京腔京韵,十分好听。有个干瘦成了一片瓦似的办事员大呼小叫,说我楼上楼下跑着找,怎么一眨眼就找不到你潘老师了,晚餐后,各位评委注意啦,临时要开个预备会,在二楼小会议室!叶如棠感觉出了潘知常在这次评奖中地位的重要与权威。
吃完晚餐,潘知常将她送到大厅电梯,道一声你先休息,又忙去张罗别的事情。叶如棠看时间还早,便和宽宽走出饭店打算到附近四处转转。不曾想,除了远处的景色,饭店周围各种小店林立,东西都土里土气,街上乱乱糟糟,放眼全是搓麻将桌,摩托车横冲直撞,还不如上海好,没劲,宽宽嘟嘟囔囔抱怨。
就在他们打算返回饭店的时候,哗啦啦下雨了,起先是小雨,叶如棠便拉着男孩在路边的一家洗头房屋檐下躲雨。叶如棠出门穿了一件淡褐色真丝连衣裙,配着同色系羊皮半高跟鞋,这是她平日舍不得穿、专门出客吃饭看戏穿的礼宾服饰,生怕搞脏了,明天重要场合没得换,便想等雨停了再走。可眼见得天空黯淡下来,风雨越来越大,路上腾起了雨雾,积聚的脏水四溢。叶如棠正连连叫苦,后悔散步没带出雨具,一把紫色雨伞出现在她的头上,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杜小慧。她怎么好像隐身人似的从天而降,彼此见了都很热情,骂着该死的天气,杜小慧笑着说,出来买点零食,喏,正好你家小宝贝也肯定喜欢吃的!她友好地对宽宽扬起了手中的塑料袋,里面都是薯片、奶饼巧克力和可口可乐之类。
可仨人一把雨伞无论如何不行,杜小慧自告奋勇,要回饭店取伞,让叶如棠等着她,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劈里啪啦冲进了雨帘里狂奔。饭店的直线距离倒是不远,不一会她就气喘吁吁奔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不知哪里借来的雨伞,而她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泥浆溅落在雪白的小腿上。还有,一双自己的休闲凉鞋,递给了叶如棠,让她换上。大姐,别客气,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呗,她爽快地摸着泥水自嘲。她不仅热心还真是一个细心体察的人,叶如棠有了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和歉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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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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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雨将要停歇之际,她们仨回到饭店,洗过澡,喝过几口热茶,叶如棠和杜小慧湿淋淋对坐在床上,房间里弥漫了温暖和谐的气息。雷雨后的环境清静下来,饭店映入宁静的月光清辉之中。叶如棠这才发现,水果都洗净了,茶也是杜小慧特意为她泡的,不是饭店里常规配置的、没滋没味的茶叶末袋泡茶,而是自备高级龙井,绿盈盈、沁人脾胃的新茶。叶如棠此时感觉出奇的好,她对杜小慧印象太好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交往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话也有兴致说得也多一些。两人穿着睡衣,歪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由衷地夸赞道:“小慧,你真不错。不容易,咱俩有缘啊。”
杜小慧说了一句“嗨……大姐。”然后递给她削好的苹果,深深吸气,长长地吐出来。灯光下的杜小慧卸去脂粉,形销骨立的身体显得楚楚可怜,话语和各方面态度格外真诚。她幽幽道:“嗨,大姐,我和你就是有缘。你不知道哇,我一眼见到你就感到特别亲,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看到宽宽我也喜欢。真的。我这人一辈子就是命苦,小时候我妈死的早,父亲是工人,脾气坏不管我们兄妹,我就发誓一定找个心肠好心疼我的丈夫,白头偕老。唉,谁想到找了个色鬼,负心郎,把我甩了。离婚的那年,奶奶家说孙子是独苗死活不放手,没办法,孩子也跟着他走了,儿子和我没感情,看我做生意开一家婚纱店,就晓得和我要钱,幸亏我喜欢唱戏,要不你说,我才40岁的生活还剩下什么了?……”
说到这里,杜小慧眼圈红了,用手在脸上颤抖地擦泪,说不下去。惹得叶如棠一阵心酸,感同身受。杜小慧讲述了她和丈夫当年热恋的往事:“现在回想起来当初25岁的我真是傻,为了表示爱情的海枯石烂,我们决定,一道去峨眉金顶上浪漫一次,我和他乘飞机到成都,然后饭不吃,酒店不住,马不停蹄赶路爬上去。腿都走酸了,正好赶上了雷阵雨,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拥抱,并且将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我当时想,如果我们结婚后幸福,每隔十年我再来一次加上一把锁,一直锁到地老天荒,让我们的儿子来找,唉……一个十年都没熬过。”杜小慧哽咽着,咬牙切齿:“峨眉山——我恨这峨眉山,当初爱情的美好记忆和痛苦都是和峨眉勾着,没想到这次决赛,又来到了峨眉山,本来我不想来的,我心里难受,可我想,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我杜小慧一定要在峨眉傲然挺立!这里,将是我命运的转折!”
叶如棠同命相连地想到自己这些年在感情上受到的揉搓,情不自禁也跟着感伤半天。所以,住在她对面的宽宽和加菲猫,叽叽刮刮打游戏机打得饿了,推门来,到这边找吃的,进来就看见姨妈与室友促膝谈心的动人场面。
她俩立即就变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杜小慧以为,她叶如棠能够获得观摩席位,(还带着一个孩子蹭床位)与大赛组委会关系无疑非同一般,再者,她与潘知常又是老朋友,这个关系网铁铁的,她向叶如棠开口,一点没有心理负担,就像找到自己的亲大姐。
这两个夜晚她失眠了。一定要帮助杜小慧的念头就这样在叶如棠的思绪中一发不可收拾。她本来是轻轻松松来看戏,游山玩水的,现在没办法超脱,反复考虑着怎么帮扶鼓励杜小慧,激励她在票友大赛上拿到奖杯。尽管她只是一个业余选手,学戏的年头不短了,可精神追求太重要了,不单是重在参与票儿一把,简直就是赌一把。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平民百姓倾心热爱上了国粹京剧,一心争取一个奖杯,不当钞票不当吃喝的,不就为了争口气嘛。她一下子更体会到了“精神支柱”的重要,一个人可以在现实的拼杀中遍体鳞伤,可以没有爱情的抚慰,但友情的存在,到底不同些。我们这些受伤的女人,出现了危机,又能在哪个臂膀那里靠一靠?最终,还是孤独地舍身自救。叶如棠她古道热肠惯了,啥也不图,本来与戏剧圈里没啥关系,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架不住杜小慧眼泪涟涟地哀求,又磨不开面子说出与潘知常的关系不过是刚刚认识,只好硬撑着,答应帮忙使劲儿。以她的个性,干什么都认真,应承了朋友(她已经将她视为挚友了)事情就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一天24小时反复琢磨,搞得比台上台下谁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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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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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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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隆重的开幕式,合影,然后是电视台、报社的现场采访。晚上,黄金时段便开始了这次决赛第一场。本来这些都和观摩组没啥关系,人家事先安排了小面包车。白天,选手们紧张地准备归准备,他们优哉游哉观光游览,晚上现场比赛,同样个人随意,参不参加观摩无所谓。可叶如棠早已毅然放弃了所有玩耍计划,急杜小慧所急,想杜小慧之所想,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全力以赴围着杜小慧转,当她的坚强后盾。
眼看着小面包车满载着自由快乐的人们,驶向风景区,她却随杜小慧去找地方练功,喊嗓,抻一抻腰肢。顺带着,体贴周到地帮着她拿保温杯、毛巾等零碎儿。宽宽发现姨妈自己的梳妆打扮都顾不上了,对着镜子胡噜两下,就屁颠颠儿跟着忙,像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老妈子。等到杜小慧练功进入状态了,她便抽身上楼,找潘知常去了。
如果评委们不集体活动,老潘,不,潘评委,他总是笑眯眯地在房间接待她。评委都是住单间,拜访他没什么妨碍。
潘知常是她惟一可能依赖的人,本来她对妹妹这次的“巧妙”安排不以为然,确切地说是对他不以为然,基本没什么感觉。权衡了半天,她选择了积极热情的态度,她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积极,克服自己以往的清高、孤傲的那种积极,以新的姿态覆盖以往的那忧郁与封闭。她的积极,用不着使劲讨好、谄媚、巴结,用不着花钱送礼,刻意拉关系,不卑不亢的,自然而然保持着尊严。只要对潘知常主动联系,有事没事主动通通电话,有话没话拓展话题,有心无心时不时给他一点无端的关怀问候,这就够了。这已经让单身多年的男士心灵温暖起来。这个年纪这种身份(毕竟是知识分子嘛)的男女之间,要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的味道。她就像一位孤胆英雄,只身闯入了错综复杂的交战阵地,只能孤注一掷,直扑一个人,这个人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在敌方的要害。
决赛第一场,青衣组演员顺序是抽签方式确定名单的。杜小慧昨天淋了雨,着了一点凉,晚上兴奋睡得太晚,加之内心紧张,陡然脚软头痛得厉害,嗓子就紧巴巴。她担心自己抽到前头,临场发挥失常,再说任何文艺大赛选手都担心头一场亮相,往往给后面的角儿热了场子凉了自己,在印象上吃亏,评委给你打的分数也是谨慎的,保守居多。她希望能抽到第三场,也就是后天,精神和体力休息恢复的差不多了,人缘关系铺垫也就水到渠成的火候。谁想到,她还真是抽到了第一场上,顿时就蒙了。叶如棠看着惊慌失色、大乱方寸的杜小慧,疼惜地搂住她道:“没关系,你这个样子,不上场也要吓得生病,你就放心大胆发挥吧,就算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我哪。”杜小慧遂抱着她的脖子哭起来。
她一哭,让叶如棠更加感到肩负使命重大,心都揪得疼。
摸了摸对手的底牌,这决赛青衣组里果然是强手如林。民间真是藏龙卧虎啊,选手里有几位本身形象嗓子条件有本钱,都拜过名师,学戏年头长,又被几届地方票友赛事历练过,还有的干脆就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哪里是业余来票儿,压根儿打小就是吃这碗饭的,江湖上混的有俗名,起点高一截儿。相比之下,杜小慧拜师入行晚,虽然有悟性,进步快,跑跑颠颠地赶上并超越了前人,唱念做打文武功夫总还讨不了巧,个别细节略显弱势。她的长项是对作品表现力好,并已获得过上海某次文化节的评委会金奖。说是金奖,含金量平平。照潘老师的话说,事实上,业余票友能票儿到这一步,差不离,个个都是人精,好比奥运会,入场券有了,就看你临场发挥。
可大幕拉开,第一场杜小慧临场发挥的就差了火候。分数没杀伤力。
下场后卸装,回到房间。叶如棠没想到经过无数次舞台历练的演员,在这个时候会发抖。杜小慧就像一名怀孕妇女那样呕吐不止。把宽宽吓呆了,只见姨妈为她捶背,为她掐虎口,灌水,她还死命拽着姨妈不放,不让她去找饭店卫生室的大夫,说是传出去太丢脸,没面子。好不容易才让她缓过来。杜小慧为自己的发抖和呕吐辩护,嘱咐宽宽不要讲出去,她说,那不光是因为自己着了凉,第一场发挥不好,没有高分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上海人,心里痛,痛得要呕出血来!杜小慧满脸流露的忧郁神色,那企盼和无助的双眼,望定她,比电影上的悲剧人物还动人。
杜小慧的信任与友情整得姨妈几乎没退路了,姨妈好像也要呕吐,连晚饭都吃不了。
“姨妈,我肚子疼。”宽宽说。
“肚子疼?谁让你吃那么多冷饮?找加菲猫妈妈去,喝点藿香正气水,我忙着哪。”
姨妈很像大战前夕的指挥员,叉着腰,当即决策大事。这种时刻是不能被琐事打搅的。潘知常不动声色,潜心做工作是可以放心的,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叶如棠思前想后需要做的有两个方面,首先是:打电话调动指挥远在北京的妹妹叶如兰。这也是受到了杜小慧的点拨,当她无意中得知叶大姐的亲妹妹,竟是北京的导演,眼睛瞪得大如水牛,像是被电击了一下,蹦起来喊叫:“真的?!我真幸运。噢,噢,我得救了。”此次票友大赛现场直播,活动的主办方其实是媒体,强势话语权当然也是媒体。地方电视台与大赛组委会、北京电视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叶导演不就手机一拨,嘴巴动动,边遥控指挥着,忙里抽闲还帮她牵媒拉线?她关照一下,只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这边什么事情好办得多。她不在现场反而好,在后景调度,不显山不露水,四两拨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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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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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心急火燎打电话找妹妹办事,她正在数字机房编片子,哼哼哈哈应着,这种事她遇到太多,求她在哪个电视大奖赛幕后活动,帮谁谁谁评奖,她门儿清,至于办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没想到自家一贯古板,游离现实的姐姐,竟然来电话求她走后门,绝对是平生第一次,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
以往都是叶如兰打电话来,现在叶如棠一天三个都是主动拨去,让妹妹好生奇怪:“咦,姐平时一分钱看的脸盆那么大,今天你不怕手机费钱啦?”
“不开玩笑,要紧得很,你一定用心帮她杜小慧的忙啦!”她死叮几次。
“我关心的是你,你和老潘怎么样?别人的事我不管!”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一定要管。老潘也答应管。”
“她是什么人啊?唱得再好,八竿子打不着,让你这么操心?”
“她是我妹,行了吧?”
“我是你亲妹也从没见你这么揪心揪肺啊。”叶如兰低骂道。
对杜小慧叶如兰其实早有耳闻,儿子宽宽及早报告过,说是一个瘦精巴怪的上海阿姨,天天黏着姨妈,嘴甜的要命,倒是老给我买吃的。不敢相信,姨妈来峨眉人全变了!怎么变了?叶如兰拍手窃喜,心想老姐怕不是真的一头扎进去,热恋了?宽宽说,姨妈旅游景点也没心思去玩,把我丢给加菲猫的妈,她整天兴冲冲赶着去听戏。听戏很好啊,也许老潘培养和唤起了叶如棠对京戏的兴趣,找到共同语言了,不是都说老年伴侣也要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吗?不光是听戏,我看她就是听一个人唱戏,光围着杜小慧转,像个跟包的,宽宽说完还对电话里哧哧地笑。开始杜小慧对姨妈特客气,敬如上宾。现在可倒好,人家杜小慧天天早起练声,她跟着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送毛巾,帮她洗衣,刷鞋,忙得团团转,幸福得团团转,屁颠屁颠的。前天预选化妆,杜小慧坐在化妆台前描眉画眼儿,她站在后头,望着镜子里她勾脸的粉妆角色,一股劲地夸,好像她是个国际性感大明星。
叶如兰在想,不过临时参与一个民间活动,要的就是一个乐,只要姐姐高兴,结交了票友,愿意忙乎就忙乎吧,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兴许叶如棠的突发激情来自于结识了戏迷老潘,而杜小慧是个借口哪,传情达意总要有个由头,交情也就越来越深了。
这么一琢磨,她仿佛看到了峨眉金顶闪耀着姐姐爱情的曙光,叶如兰便追问:“老潘对你怎么样啊?”“不错啊,他很热情!”叶如棠乐呵呵答道。听姐姐乐呵呵的感觉很欣慰,又问道:“他对这事是什么态度?他们认识不,关系咋样?”“岂止认识啊,当然欣赏她的水平,初赛就是老潘打了高分的!”叶如棠斩钉截铁、强调性的回答。说完这话,她有点心虚,可再一考虑,自己算不得撒谎,他她彼此也算认识的,老潘当评委怎么不认识选手,初赛给杜小慧打了高分也是事实,我仅仅是夸张而已,并无虚假。她好心好意夸张一下不要紧,那边叶如兰便实打实当真了,掂掂分量,她想,看来这个忙还真要帮的,促成的可不是一个普通奖杯的好事,关系到姐姐晚年幸福的大好事。叶如兰开始把这杜小慧得奖当回事儿了。放下叶如棠的电话,她还是打算与潘评委沟通一下——电话铃响而他的房间没人,她拨通了潘知常的手机,对方显然处于一个喧闹嘈杂的会议场合,南腔北调,争执得闹闹哄哄,说话有回音。叶如兰单刀直入问道:“潘老师,讲话不方便吧?”“是的是的。”他声音收敛紧绷。
“我就问你一句话,那位杜小慧的事你知道吗?”
“晓得晓得。”
“她唱的怎么样?”
“不错不错。”
“她的竞争力怎么样?”
“蛮好蛮好!”
“她有希望吧?”
“有的有的。”
“我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拜托你了!”
“好好好好!”
其实箭在弦上的时刻,不用多说,只要提到一个人名彼此就明镜了。指哪个靶子就打哪个便是。接下来,一圈儿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没话说,别人提名不办还行,北京那边总负责总制片叶导演提名自然得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时下在北京传媒界大小是个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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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
第二天一早,宽宽去叫姨妈吃早餐,看她还睡在地毯上,问她昨天颁奖之后的事早忘记了。卫生间传来了杜小慧愉快的歌声,她边洗边在唱歌,唱流行歌,而不是唱戏。等姨妈急着上厕所撒尿,她慢慢腾腾走出来,飘过一阵香水味,一改前日惨兮兮、苦大仇深的容颜,特意穿了短裙,白鞋,变得青春靓丽,又飒又爽。宽宽嗅嗅鼻子道:“嗯,杜阿姨,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是啊,今天要玩儿个痛快!征服者嘛,峨眉,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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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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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峨眉山天气格外的好。决赛活动的电闪雷鸣影响不了她们,第二第三场,惊雷滚滚,可杜小慧的脸上也是阳光灿烂。有一颗姨妈这样不知疲倦的卫星围绕着太阳转,她就是新生的太阳。
连日来当地报纸频繁报道大赛消息,还有大块文章《50多个业余票友大赛唱皮黄》,几个专家评论提到新人新秀杜小慧,讲述她那如何超出常人付出血泪的学艺精神和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简直就是冷不丁杀出一匹黑马,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幼苗,她不是新生的太阳是什么?
评奖结果公布后,是颁奖闭幕大会。这个黄昏,当地饭店外面大街上有一些庆祝活动,摆放了大型屏幕,观望的人群熙熙攘攘。电视台的机器早就对准了获奖者和各方来宾,当地重要领导讲话,精彩获奖节目回放,让所有的观众狠狠地记住了五湖四海前来夺冠选手,杜小慧的形象在屏幕上巨大无比,露脸露大了。红灯笼,红扇子,红绸子,红气球和红花篮、京剧大脸谱把联欢气氛搞得非常热烈,现场导演用四川话指挥着,骂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宽宽发现电视台的机器很有趣,所有的人,他们一到电视台机器面前,就好像打了羊胎素一样来劲,导演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有板有眼,一位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麻将就说,还能把京剧票友大赛和繁荣西部,改革,什么弘扬民族文化精神联系起来,让他和加菲猫乐得够戗。散场后,加菲猫妈说咱们回去了,这几天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干,回房间洗澡看韩国电视剧。她母子走了,剩下了叶如棠和宽宽等待杜小慧卸装之后,好好庆祝一下。姨妈脸色红润,对宽宽兴奋地嚷:“我们胜利了,咱们哪能什么都不干啊?”宽宽问:“我们能干什么呀?”“喝酒啊!”听上去不像姨妈本人说出的话。
叶如棠找到一家小酒店,当即打电话找潘知常,请他一块来坐坐。可潘知常答应来又说一时脱不了身,他们组委会、评委要应付当地各方领导,完事后他们共同吃夜宵,肯定要晚一些。而后,叶如棠又拨通了杜小慧的手机,热情万丈地邀请她,快来吧,我们在这家辣妹子小酒家,等着你,大家要见见你这位明星哪!杜小慧的嗓音更辣:什么辣妹子小酒店?我正在和地委书记喝酒,等一会儿吧。
等了很久,宽宽有些不耐烦了。杜小慧和潘老师才坐着出租车来到,他们来自同一个夜宵饭局。叶如棠一下想起了这一点。杜小慧脸上彩妆都没卸去,手里捧着没舍得丢弃的、颁奖得到的一堆鲜花,拿不了那两束黄玫瑰,由潘老师代劳。他俩下车刚见面就哇哇地嚷着还要喝酒,看得出,他们已经喝得高了。杜小慧拍打宽宽肩膀非要姨妈跟她干一瓶,姨妈说喝不了,她就拿着一瓶酒笑着,追着姨妈围着桌子好几圈,像一个要殴打裁判的运动员。不得已姨妈和她喝了一杯,她和潘老师也喝了一瓶,这一下,气氛就更加热烈了。旁边围观的人都在电视里认识了她,一股劲鼓掌加油。甚至还有人来请她签名的、合影的,酒店小老板说要将她的笔迹、照片留在墙上。杜小慧又嚷着与潘老师喝,他俩是庆祝配合默契的战斗啊。几杯酒下肚,人和人的眼光就变了,杜小慧看潘知常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姨妈对潘知常好像也不一样了。
叶如棠傻呵呵地快乐着,由衷为杜小慧而高兴,她已经喝醉了,她先是唱戏,唱有点走调的戏,唱川剧,唱不流行的怀旧老歌,然后胡说八道,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宽宽叫姨妈停下,别说了,回去吧,她根本听不进。在她满嘴胡话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杜小慧正和潘知常说说笑笑,左一张右一张地合影,还发出野心很大的感慨,面对他们俩的这种旁若无人,宽宽很生气,却没办法表示。因为,他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把这在众人面前喋喋不休的醉姨妈送回饭店。
他们仨好不容易将姨妈塞进出租车,在车里她还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开车的司机都被她逗得咯咯笑了。他们将她架回饭店,上电梯,进到房间,她竟然撒起了酒疯。宽宽把姨妈摁在地毯上,可他年纪小力气不够大,只好让潘知常摁住了她的腿,杜小慧压胳膊,三人吭吭哧哧折腾了好久,她才像一个彻底断气的人那样软瘫下来。他们三人都累得要死。杜小慧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揉搓脏了,不满地嘟囔,累死了,狠狠地甩掉高跟鞋,打发宽宽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她望着半醒半睡的叶如棠,对潘知常无奈地苦笑,摇摇头道:“她有毛病!”此时,叶如棠没听清她的话,她睁开眼睛,又伸手对虚空中的杜小慧说:“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真为你自豪!”于是,在颁奖之后的凌晨,姨妈微笑地睡去,最后看到的是一张没有卸妆的脸。
第二天一早,宽宽去叫姨妈吃早餐,看她还睡在地毯上,问她昨天颁奖之后的事早忘记了。卫生间传来了杜小慧愉快的歌声,她边洗边在唱歌,唱流行歌,而不是唱戏。等姨妈急着上厕所撒尿,她慢慢腾腾走出来,飘过一阵香水味,一改前日惨兮兮、苦大仇深的容颜,特意穿了短裙,白鞋,变得青春靓丽,又飒又爽。宽宽嗅嗅鼻子道:“嗯,杜阿姨,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啊,今天要玩儿个痛快!征服者嘛,峨眉,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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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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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提醒了叶如棠,比赛结束了,离开峨眉前还剩一天半时间,是留给与会人员游玩的。没有赛事的牵挂,来宾可以心无旁骛地尽情享乐。咱们是应当玩个痛快,差点忘记出发时间!快,好好梳洗打扮打扮,吃早餐动作快,咱们好好拍照留念。她手忙脚乱地刷牙,化妆,涂防晒油,一边找衣服,换旅游鞋,又找太阳镜和遮阳伞,找照相机电池,箱子翻腾的满坑满谷。
杜小慧等得不耐烦,看表说:“烦喔,年纪大了真啰嗦。”叶如棠听了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明知今天出门玩你不早叫我起来?”杜小慧回嘴道:“你那样子谁弄得醒?”“我什么样子啊?还不是为你,你让我喝酒!”杜小慧垂下眼帘,来了生硬的一句:“我到餐厅等你们。”拿白色太阳帽,扭身出门。
赶到餐厅吃早点,杜小慧也脚不着地乱窜,手里端一杯牛奶,东桌坐坐,西桌停停,时而与老熟人打招呼,时而与新结识的家伙留名片,写地址,谈笑风生,她像是一缕晨光普照每个角落,宁静的餐厅回荡着她具有穿透力的笑声。叶如棠只是忙着准备上山的食品、桃子,一股劲催促宽宽,多吃一点,鸡蛋一定要吃,不然上午爬山没力气。她俩起身时,杜小慧还在与一位北京男专家交头接耳,叶如棠背上包,看表,叫她:“小慧,我们先上车了!”她摆摆手示意她俩先走。
会务组通知饭店准备了三台大轿车,早餐后,一行人便哩哩啦啦分别上车等着,叶如棠上车,特意找了靠窗座位,用阳伞又为杜小慧占了座。加菲猫早为宽宽留位,嚷着:“快点,我们几个凑一道,再晚没座儿了。”
出发时间快到,人还没集合齐。当地一位召集人便抓紧讲讲话,给诸位头回来峨眉观光的人先介绍介绍情况。等一会儿上路之后,他再当导游,边走边讲解。加菲猫妈妈还喜眉笑眼渲染道:“哦,前几天我们玩的地方都是周边小景,算是序幕,今天才是一出戏的高潮!”此时,陆续有代表上车找座,问到叶如棠跟前,她便一遍遍地说,这有人了!对不起,有人了!
杜小慧就是不见人影。叶如棠起身伸头张望几次,心急火燎担心她误了车。
眼看出发时间已到,召集人嚷着,差不多了吧,该出发喽!司机便一踏油门启动,大轿车门关闭之际,叶如棠粗声大气喊着:“停车,停车!还有人没来哪!”“谁没来?早干吗了?”“杜小慧!她呀?”“不守时、耽误大家,真没文化!”今天车上人多拥挤,太阳又晒,人群中便叽叽喳喳、不耐烦地群起而攻之了。好像数落一个没教养的孩子,而叶如棠是家长,陡然成了众矢之的。
叶如棠擦汗,满怀歉疚地喏道:“对不起,我去找她,请等一等。”宽宽回头白了她一眼:“姨妈,她也许不想去了哪。”叶如棠固执地说:“她去,她让我留座的!”后面一位厚墩墩戴墨镜唱黑头的男士吼道:“要去快去,啰嗦啥!”叶如棠知道差遣宽宽不行,只好将自己笨拙身躯托起,挤出人群,下车,刚踏下门梯,便看见杜小慧跑出,她声嘶力竭挥舞手帕,喊着:“小慧———往这边来!我帮你留了座!”
杜小慧直直奔向另外那台车,好像根本没听见,步伐袅袅婷婷。
叶如棠抬高嗓门,走了调又喊,像个疯婆子。宽宽顿时感到所有的眼睛如同乱箭。
杜小慧只是朝这边望了望,表情漠然,白帽子飘进那台车。
叶如棠涨红了脸,颈动脉怒张地大出气,众目睽睽之下挤回座位,旁边留座早已被中年的臀部占据。满车人看热闹都闷闷的不说话了,再看耽误了半小时,司机啐口痰,不客气乱骂了几句,才发动离去。
一上路,她心口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不光是没面子,弄的好似冷脸贴着热屁股,搞不清杜小慧心里想什么。又想,可能人家杜小慧慌里慌张就是没听见,这几部车子没个定数,会议上代表来自五湖四海,代表都是认识不认识的乱坐,唱戏的人素质,哪比得了部队上的军人守纪律,听招呼,张罗什么活动都齐齐整整。叶如棠想自己在保密大院呆了一辈子,准军事化管理的秩序习惯了,入乡随俗,还真得适应一下外面的人和秩序。等到了旅游点,找到杜小慧,“集体活动要注意自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还真要提醒一下年轻的她,今后做事做人,如履薄冰,严谨守时的好,古今中外成功人士,无一都注重细节的养成哦。
叶如棠隐约觉得旁边那女士总是冷眼斜瞥着,目光里似射出枚枚冷箭。怎么让人不舒服,不由得回忆起,是她,青衣组杜小慧的竞争对手,在沪上小有名气。一亮相,她身上有几分霸气,大概十拿九稳来峨眉拔头筹的,不料,败在杜小慧这个名不见经传、开“婚纱摄影楼”店小女子的手下,自然怀揣一口恶气。现在江山已定,她难以扭动大局。输是输了,输得撕心裂肺,甚至输得莫名其妙,实在心有不甘的。大凡名利场上的种种赛事,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所以,谁捧走奖杯别人都不是滋味,这也天经地义。那拿冠军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就被多少人打听,她的成功就有多少人热衷去揭秘,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多少双眼睛分分秒秒锁定,那不是老百姓看电视满是眵目糊的眼,不是一般人仰慕的眼,他们可是火眼金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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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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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一不留神掉进了一个漩涡,她哪里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犯晕在后头哪。叶如棠刚才当众一声大喊杜小慧,等于在全体与会者面前赫然亮了一个相——是她!她就是杜小慧背后的女人。殊不知,前几天餐厅、电梯,会场上,早就有多少诡异的眼光扫描着她。头天到峨眉报到,所有参赛相关人员,6~70岁,在名册上都有登记,惟独几个观摩名义来混吃住的散兵游勇,打入另册,会务组知道便是。这些人家早注意到了,你来此地干吗的一眼就分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一撮儿人中惟独叶如棠无心游玩,每天场场不落、不错眼珠地盯着看戏,评析,进进出出,与杜小慧形影不离。自然还有人窥见,她与评委潘知常关系甚好,常常出入他的房间,弄不清什么关系。昨天颁奖之后,晚上不是有人在电梯看见他们仨酒气熏天一同回房吗?这么看来,她就是一只潜伏在我们中间的老狐狸。而遣使老狐狸斡旋的,便是最有心计的杜小慧,她的心计实在了不得。有关这位杜小慧何许人,有心人还深入了解了叶如棠所不知道的更多东西。她,浦东人,怎么离婚不说,不过40来岁的女人,还离过两次婚;据说原来在幼儿园当老师,曾傍了一个台湾船商老头子,不清不楚地过了几年,老头纵欲过度中风了,回台湾大老婆那里养老,临走,给她丢下点钱和一套房,她才开了一个小店“好来喜婚纱楼”,哼,骚蹄子,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这位叶如棠为何鼎力帮助杜小慧,疑团很多,需要搞搞清楚。肯定是利益驱动,这年头无利不起三分早嘛,一个开店女老板想要争到票友大赛的冠军,鲤鱼跳龙门哪。虽是业余的,也是响当当的电视直播,咣当一下出名了,乖乖,不蚀本出血才是做梦,鬼才信哪。于是,他们感慨世风日下、腐败当道的同时,纷纷痛骂包括票友大赛在内之一系列文艺赛事背后的黑幕,自然也叹息命运之不公,“竖子成名”,娼妓、王八蛋!……总而言之,善良的叶如棠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开罪了多少人,2002年夏天的这个美好的早晨,当了冠军的杜小慧,飘飘然地散心游玩之际,她的周围有一群人心里背负着沉重负担,一步一步上峨眉山。
这么一来,一行人游览的气氛就怪怪的。下车后三五成群,自由组合,人家有意疏远冷落着叶如棠。寛寛无忧无虑,自有小朋友加菲猫,老早嘻嘻哈哈远远地跑在前头。加菲猫妈是市民味儿十足的自来熟,来后结交了太多麻将友、牌友。看前后左右,其余的人都有伙伴,戏迷们容易熟稔,一路山南海北聊得火热,根本不用正眼瞅她。叶如棠形只影单,背着为寛寛、杜小慧准备的水果、水壶悻悻然走路,独自欣赏着云雾山林的景色。人走到这样景色里,真是无限的养眼。到了值得留念的标志性景点,别人都是我给你照,你给我照,相互帮忙。人多,大家排队照,轮到叶如棠了,呼呼啦啦都赶着往前去了,没人答理她。叶如棠真是着急啊,千里迢迢到了著名风景区,不留个影,到此一游,怎么算来过?好不容易赔着笑脸堵上那位唱黑头的“墨镜”,请他帮忙拍张照,他还一万个不乐意地勉强鼓着一张凶悍的脸,像个劫匪。他不耐烦,拍照的时候,用力过猛,叶如棠心凉了,估计他手臂动了、取景和构图一定是失败的,又不好再麻烦他,作罢。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上山前本来积聚的满腔热情,陡然冷却,又一点点被风吹散了。
叶如棠抹着汗,吃的喝的背一大包,一股劲往前赶路,希望在人群里找到杜小慧,与她同行做伴,
杜小慧的白帽子在前面晃悠,远远看去,她正与潘知常和另外一位专家老天津并进,老天津挺哏儿,荤素段子笑话逗得三人前仰后合。叶如棠突然想起,昨夜妹妹来电话,还再三叮嘱她,临分别了,要一路与老潘多玩玩。叶如兰哪里知道她到底是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叶如棠意识到风景迷人的氛围里,她与潘知常这档子事,说有似无,非但没有增进诗情画意,反而有意无意躲避着,不是那种碰触火花、心里有鬼的躲避,是心里什么都没有的空旷。这时,几个男女组合抢着要与潘老师合影,叽叽喳喳把他拽到一边,看来他人缘不错。寛寛也坐在那大树下石头上喝水,看着杜小慧又忙不迭与当地导演和摄影师搭讪,叶如棠招呼寛寛过来,疾步上前,喊道:“小慧,可找到你了。给你桃子吃,我背了一路。”
杜小慧抬头看她,挥手将桃子打落,桃子骨碌碌滚下了山崖,她厉声道:“干吗,你没见我正有事吗?”
叶如棠吞吞吐吐道:“小慧,来,咱三人合影!咱姐妹俩一张合影还没照哪。”
杜小慧急道:“你别老缠着我好不好?你有病啊。”然后,她莞尔一笑,对导演和身边人嘟囔:“真没办法……天哪,我快疯了。”
“哎,她是谁啊?”
“她一直是我的崇拜者、一个上海老戏迷!”
叶如棠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才明白自己是谁,是被谁撇了,被她鄙夷到了什么地步。的确,杜小慧已经今非昔比,一夜之间成了个所谓名人。叶如棠活了60来岁,经历过岁月沧桑,虽阅人无数,毕竟活得单纯、真诚,真诚到傻瓜地步。可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戏剧性的事,比几天来看的所有好戏都精彩,名利场造就的人与人之间虚假关系如同林黛玉似的名媛,是可以随时随地说翻脸就翻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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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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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烈日当头,可叶如棠觉得一阵阵寒气刺骨。脸色因缺氧而苍白,顿时腿就软了。一旁宽宽小老虎似的蹿来,扶着姨妈,冲着杜小慧气道:“少装孙子你,谁是你的戏迷?!……谁认识你呀。要不是我妈和姨妈……”
叶如棠她生怕节外生枝,厉声喝道:“宽宽!别说了。走!……”可她腿不听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加菲猫妈歪头看她脸色,大惊小怪道:“煞白噢,不好了,你是不是发心脏病了!不好了!快来人。”她一咋呼不要紧,宽宽吓得要哭。
潘知常等人听到什么,急急赶来,当即,不由分说安排小车送叶如棠和孩子回到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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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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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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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呜里哇啦响彻山谷。
组委会负责人自是知晓叶如棠来头的,生怕有个三长两短不好向叶导演交代,便兴师动众找来了医院的大夫,又是救护车,又是氧气瓶,把叶如棠摁在床上,从头到脚检查了遍,其实什么事没有,可俨然一副高度戒备状态,搞得整个饭店上下都紧张兮兮。
这边,山下大夫在“抢救”叶如棠,那边山上杜小慧也没安生。她的全部表演才华至此发挥得酣畅淋漓。她以特殊的言词,向众人刻画了一个老戏迷新传,叶如棠,怎么迷杜小慧迷得颠三倒四。平日场场不落听她的戏,收藏她的物品照片,此番怎么千里追寻来峨眉,她是怎么绘声绘色说的,叶如棠当然是听不到的。她听到议论,那都是回上海的飞机上、过去时态了。
天晓得这么一闹腾,事情就走了形。大奖赛前几天明争暗斗,感情大起大落的,待到名花有主尘埃落定,本来以为戏该收场,没想到还又起高潮。最后剩下这半天儿,台上是消停了,台下比前几日热闹多了。如果说,昨天以前杜小慧一时间是公众人物,今天她叶如棠成了比她还出名的公众人物。难怪有名言道,这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哪。单是一个戏迷故事倒是不新鲜,新鲜的是她迷戏和一般人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大家议论纷纷,唱戏的嘴巴变成了说评书的,三翻四抖还有包袱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说表细腻,不着四六。
不过,外头发生惊天动地波澜,叶如棠压根没想到。她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睡得还很香甜。想想看,她累了那么多天,吃不下睡不着,现在革命胜利马到成功,突然松弛下来,爬山很累,洗了热水澡,又被大夫打了什么镇静的药,窗外传来小鸟叫声,她根本无法抵挡那排山倒海的倦意。
这一觉睡得像死过去一样,头一回无梦。
等她醒来时,发现隔壁杜小慧床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落地灯亮着,闪烁黯然的光,她身上盖着毛巾被。
窗外晨曦初映,叶如棠骨碌碌爬起来,看看表,已经快7点了,该收拾行李赶飞机了。她这样想着,可身体不听话地瘫回床上。
想想这几天发生的事,在她眼前清晰闪回,较之自己过去平淡单调的日子,真是很丰富多彩的。虽然参赛是别人的事,可陪着杜小慧哭哭笑笑,每天都有新的期待和变化,都是以前很陌生的经历,让她刺激和开心。这么一想,来峨眉还是不虚此行。杜小慧这点她欣赏,她骨子就是一个渴望不平庸、渴望打拼的人,否则当初不会深深同情她。不管怎么说,我有成就感,能够帮助别人实现梦想,也是积德行善,至于她的态度,做人还是宽容吧。可杜小慧昨晚没回来住,上哪儿去了?
她拨通对面宽宽房间电话叫醒他们:“宽宽,起床该吃早餐了。”传来加菲猫傻乎乎的声音:“姨妈!唉,呀,你姨妈没死唉,找你讲话。”她开怀乐道:“姨妈怎么会死,瞎紧张,我没事。”宽宽睡意蒙眬地接电话,有些沮丧道:“姨妈,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她宽慰道:“中午的飞机,来得及,我到餐厅等你。”
叶如棠心想昨天在山上发晕,大概惊着孩子了,她放下电话,从床上跳下,穿上真丝裙子,简单洗了脸,又用清水拍了拍两鬓的头发,化了淡妆,这样会显得清爽精神些。她后悔在山上头昏没坚持得住,搞得兴师动众的给人家添麻烦。
打开房门,她愣住了。门口竟然坐着一个满脸倦容的年轻保安。正在与清洁工叽里咕噜,见到叶如棠,他俩的神色绷紧。
叶如棠惊问:“干什么,你怎么在这?”“你好,我执行任务。”“执行什么任务?”“不让别人、记者什么的来打搅你!”“谁打搅我,我又不是明星,再说那个明星搬走了!”叶如棠道。“哦,你知道她搬哪去了?”“好像在楼上,具体不知道。”保安晃动满脸青春痘的脸,像个大头木偶。叶如棠苦笑着打发了保安:“马上走,去找你们头儿,就说别搞得和电影上似的,没事找事!”
叶如棠下楼到餐厅,四川人的各种点心十分可口,家常、美味。她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汤圆,抬头发现,有点不对头,四周就餐的人都往这里扫视,看她,眼神怪怪的,她下意识看看自己衣服打扮有什么错,没有,是不是多心了?可就是感觉别扭。这时,宽宽和加菲猫母子懒散地走来,落座后,加菲猫妈小心翼翼问:“你没事了吧?叶大姐。”
“我本来就没事,昨天虚惊一场而已。我的心脏从没毛病。”她克制不满道。
“没毛病当然好。”她脸上僵僵地笑。
宽宽和加菲猫诡异对视了一下,然后,宽宽咣当放下牛奶杯子,走了。叶如棠追问道:“宽宽,你怎么不吃了?”“我不饿!我烦!”男孩有点变得神经质。叶如棠想,青春期孩子真跟更年期女人似的动不动就说心烦,来峨眉这几天光陪着杜小慧瞎忙,冷落了这小子,给姨妈使小性儿。她笑笑,不去管他。
回房间收拾箱子的时候,叶如棠鬼使神差给杜小慧拨通手机,手机响了几下,对方没接。她打开壁柜,看见了那件淡紫色的织锦缎戏装,挂在那里,与华丽的凤冠身首分离,在明亮光线下,很像一幅现代派绘画。
提着箱子下楼,她突然想起了潘知常,临行应当礼貌地打个招呼。一问,服务员微笑说昨天晚上评委们乘坐一班飞机走了,前台留下一封信,给叶如棠的。她打开一看,字体颇有功力,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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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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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女士,你在休息不打搅。保重,我先走了,上海见!
走出饭店大厅,叶如棠不放心,又跑回去,对前台服务员交代道:“哦,请提醒一下杜小慧,别忘记壁柜里她的戏装!很贵重的。”
两位服务员眼睛飘飘,嘴上道,知道了,好的,谢谢,再见。
宽宽愤然道:“姨妈,你真管闲事!早不告诉我,我要给她塞到马桶里!”
“哎,做人心肠不要太坏,小孩子干吗对人家深仇大恨的?”姨妈不解地啧啧道。
上了飞机宽宽和姨妈并排坐,依旧是老大不开心地垮着脸,问他峨眉之行怎么啦?他恶狠狠地答道:“我讨厌峨眉!我再也不要来!”叶如棠笑道:“我知道,小心眼,你讨厌杜小慧是不是?”
宽宽瞥她道:“哼,她演苦情戏来骗你!”
叶如棠道:“真是港台电视剧看多了,还懂什么苦情戏。”
宽宽陡然爆发,转头道:“姨妈,我求你,再也不要提这个事,我都想从飞机上跳下去,我讨厌,我恶心!”
叶如棠越来越好奇了,拍拍他的头笑道:“小子你疯了,怎么让你讨厌,怎么让你恶心?”
她这么一追问,反倒让男孩崩不住了,宽宽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咬着嘴唇不肯说。叶如棠不依不饶猜测起来,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要不然,就是昨天姨妈生病你吓着了,是不是加菲猫和你吵架了?为了啥事?宽宽沮丧地摆弄衣服,吐出一口气,怨道:“就为你!”
又说昨天晚上,加菲猫妈打麻将回来,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加菲猫听了还笑,宽宽觉得特没脸。可人家加菲猫和我铁得很,哥们儿,又不是造谣,他妈在山上明明亲耳听到的。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该死的,我真想要杀死姓杜的!
“到底什么事嘛,你急死姨妈了!”
“人家说,你是同性恋!”宽宽哭叽叽道。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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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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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连续几天的暴风雨把他们闷在家里。宽宽整天看漫画书,画画,叶如棠的心情也是闷到家了。从峨眉山回来,她决定什么也不跟妹妹说,因为那样会亵渎了自己的感情,何况又怎么讲得清?连她自己都没梳理清事情怎么会这样呢?再说,你和一堆庸俗的人遭遇,又一地鸡毛索然无味,不仅对妹妹,即使再遇到那位潘先生也不想做什么解释,实在太无聊了。
可叶如兰事无巨细什么都掌握,她叶导演是谁呀,宽宽说一,她能猜到二。她懊丧地在电话里先说姐姐,对人太滥施好心,你真是个贱骨头,教也教不会,骂也骂不醒!而后她就骂人,发誓一定出这口恶气。怒道:“好嘛,没想到算计到我头上来了,那就别怪我没有原则和正义感了。”叶如棠连连说,这事过去了,不提。
叶如兰冷笑道:“不提?早呢!过河拆桥还早,片子不是没在北京播吗?谁也别惹着我!小女子,得奖算什么?不过是草台班子的角儿都数不上,民间评个破奖,纯属企业花钱票一把广告秀,我看片子播不了,她怎么哭?”
叶如棠不懂这些娱乐圈的事,她只是想要尽快回到宁静。她没说,自己连老潘的电话都懒得接。这辈子她面对失望,对人的失望,她永远是缩回去,躲进自己的壳里疗伤。按照妹妹的话说,我的北大女生,你情商有点低,秀才不出门,知晓天下事,秀才一出门与人打交道总是要吃亏。
“你就是专职搞慈善,也得被慈善家害死!”
叶如棠气道:“逼我出门也是你,骗我和人打交道也是你!以后我再也不出门了。”
叶如兰道:“别这么惨烈好不好?你就是在那个大院里关的太久了,关傻了。再不出门磨炼磨炼更不可救药。”话题一转,她便提到了潘知常,问你和他到底进展怎么样?
叶如棠自然没什么兴奋,精神涣散地打开音响听肖邦。答道:“没怎么,你不是说我情商低吗?我现在傻,看人看不明白了,说不清。”叶如兰想,大凡感情的事,说不清就意味着两人之间还有那么点意思。峨眉山那几天,姐姐言谈举止听上去不是挺开心的?为了将她早日从王寅大的感情泥淖中拽出来,必须逼她,乘婚介这条船顺流而下,无论如何,眼下这位潘先生还算众多老年男性中,最近似叶如棠的审美标准的一位,不可轻易松手。至少有个人陪着她听听戏,搞搞运动,看看电影聊聊天嘛。她了解姐姐的个性,浪漫是浪在心里,表面收敛得很。爱情被动防御多于主动出击,一般来说男性发起攻势,要不了二次战役就攻破城池。
这样,叶如兰便主动打电话给老潘。给老潘打电话之前,她定调子时,颇费了一点心思。这问询既要显得热情,又要节制,貌似漫不经心,不能让他感到我们姐妹上赶着,所以,话说得曲里拐弯。谁知老潘笑声朗朗道:“叶导,我正要找你哪!”“找我什么事?”“两件事,一是关心你姐姐是不是病了,怎么电话联系不上,二是我们这部片子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播出啊?”
几句话说得叶如兰很满意,看来他是对姐姐用心的,不然哪会惦记着你生不生病。于是,她和老潘聊天中当然渗透了那个意思。
这样,潘知常的电话便接二连三。关怀和慰问也是无微不至的,体现了上海男人的本色。他邀请她外出,叶如棠起先是婉言拒绝,推辞说宽宽在家,她走不开。其实,她每天都去区里游泳馆去游泳,那游泳馆就与他家的楼房遥遥相对。婉拒了几天后,有一天,信箱里来了一封信,她打开看,是潘知常的。潘知常的书法真不错,行文也是老气横秋。
来信内容也是不咸不淡。开头总是“叶如棠女士”。
以后的日子,尽管住在一个城市相距不远,潘知常却零星来信,每来一封信,叶如棠就搁置几天回信,再懒懒地答复,或回电话。有意无意将时间拉长,仿佛时间拉长了,也能把潘知常的热情拖淡。可潘知常有一段时间不找她,叶如棠又感觉反常,觉得自己上次交谈太硬太冷,怕是伤了他自尊心。于是心烦,希望早点等到他的电话约会。真来电话,听到他啰里啰嗦的热情,她又快乐不起来,又为接下来见面而发愁。叶如棠就这样进进退退,找不到真实的分寸感。
后来她被邀请去他家里做客,这好像有进一步的意思。上海人谈恋爱模式就是如此,开始带着她在马路上、戏院、电影院、公园,茶艺馆、西餐厅,或者在黄浦江边溜达。等到有了进一步的欲望,就带女友回家。去就去,叶如棠应了。反正什么都没挑明的。潘知常的家是普通民居三室一厅,很像一个证书收藏馆,迎头,他那一墙壁的书柜,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红皮证书。叶如棠仰头惊呼说,哇,这么多,你太像收藏家了。他却不满道:“收藏家都是捡来的,我这是自己奋斗出来的!”
他似乎很热衷谈往日奋斗史。平日细声慢语的他,那最激愤的状态,就是谴责当前的教育腐败。他说自己当老师的时候,真是无私奉献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红心蜡烛。说到这里,他居然从沙发底下拿出了一文件袋的大小证书给她看。“这些都是我的脚步啊!我的历史啊。”他一本本地摆放在茶几上,像是摆放一张张扑克牌。叶如棠想起自己那些红彤彤证书,都是不可向世人述说的、说也说不清的工作记录,如今早已深藏在落满灰尘的纸箱里任蛀虫随意出入欣赏。多年前,自己也曾经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拿出来,摆扑克牌、欣赏,然后可笑地陶醉。现在他的样子多么滑稽。叶如棠便拎起他的宝贝证书,笑道:“哪一本是带奖金的?哪一本含金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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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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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上将证书拢起。“这是不能比的!”他郑重其事地答,脸上有一丝被亵渎的阴影。显出叶如棠有点庸俗,刻薄。叶如棠马上改了口,说我不是光认钱的意思,我是觉得咱们那一代人真的很单纯。他才满意了,又道:“我们是太单纯太高尚了!人生苦短,浪费了多少时光啊”然后深深地叹气。
一瞬间,叶如棠与他有了共鸣。
宽宽发现,姨妈除了游泳现在最喜欢紧跟时尚爱好是健美操。
潘知常先生就是在这个阶段天天陪她一起运动。
仅仅爱好京剧是不够的,叶如棠蓄意培养他与她的共同点,所以,每个星期二、四、六是他们俩必需的活动内容。时辰一到,早上9点的时候,他必须准时出现在学院的体育馆。潘知常副教授显然这辈子不喜欢运动,所以,运动场上各种项目他都不是叶如棠的对手。尤其是健美操,他更显得僵硬无比。不过,他喜欢看,看她,运动的时候,叶如棠好像没戴上胸罩,她的内衣凸出的地方在衣服里面自由震荡,一颠一颠地非常真实。和她参加体育锻炼,更多的时候,都是她在训练潘知常,“腿拉开,伸直!”“挺胸抬头,要有韵律!你的动作太难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体育馆里回荡着叶如棠那指挥官般的声音。潘知常哪哪儿都不对,处处不如她,所以,开始觉得她吆喝牲口似的呵斥他并不是一件丢面子的事情,相反,他为能有一个健康充满活力的女友而骄傲。在60岁以上老人中间,她当然是鹤立鸡群。潘知常按照她教育的方法,潜心练习,胳膊腿儿听话了,很快便有了进步。有一次,他特地邀请了两位夫妻同事来参加体育活动,内心有点显摆显摆女友的意思。他们开始是展示健美操,然后打羽毛球,单打比赛,叶如棠没几个回合就把那两口子打趴在地了,她跳起来的时候乳房颤动,那球拍呼啦呼啦,让人根本看不清球从哪里朝对手发来,比赛结果肯定都能猜到,叶如棠是冠军,人家两口是亚军,可怜的潘知常是最后一名。比赛结束后,潘知常还要请大家到海鲜酒楼吃螃蟹,庆祝他的失败。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他真心拥戴冠军并为最后一名而快乐。吃螃蟹的时候,叶如棠当着他的同事夫妻表扬他近期运动水平总在进步,可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着劲儿进步,只要叶如棠出场,他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后来,潘知常来学健美操常常迟到,每天他跳一会儿,便坐在一边喝水观看,或是接手机,旁边人说你怎么不跳啊,潘知常便指脚脖子说,脚崴了,一跳就疼。还提起裤脚管,让叶如棠看贴着的伤湿止痛膏。
潘知常只能和她聊票友大赛,或者是关于京戏的话题,潘知常惦记最多的还是关于决赛的片子到底啥时候播出。可一到这个话题,她就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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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6
自从电话机沉默以来,姨妈的毛衣便总是出错,她只能拆了重新织,拆了重织那毛线就会有小小的折痕,她便更加不满意。一遍遍地拆了洗,洗了再织。追求完美又有什么用,有一天晚上,她默默地将一件硕大的男外套端出,当终于编织完最后一针时,姨妈将毛衣放在衣架上看,看了片刻,开始拆那件外套,一边拆一边哭,哭得身体颤抖,直到俯在被肢解的毛衣、一团乱线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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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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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不出门的时候,姨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在电话机旁织毛衣。她的手实在灵巧的,几根细细的毛衣针,一根长长的毛线,再加上无尽的耐心缠来绕去,打发了无数寂寞时光。她织的都是很麻烦的花头,只有心中无尽爱意,才会专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单调劳作,把一往情深和对幸福的企盼都一针一线地编进毛衣中。她好像有特异功能,甭管多复杂的编织花样,只要看一眼,她就回家能琢磨出来。那一年,为给王寅大织一件新毛衣,她特地让妹妹出差去内蒙古买羊绒毛线,织了送给居住在南国深圳的王寅大。那时候叶如棠只要下了班,就坐在窗口织,直到繁星点点,月至二更。叶如棠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王寅大捧着毛衣握着她的手眼光里的感动,那份非你莫娶的坚决。还说老婆笨得如何如何,连给他买的毛衣都不合身。姨妈织毛衣总是一次性成功,从来没出什么差错返工。织好了毛衣,她还要用熨斗板板正正地熨烫一遍,每一处细小的褶皱,她都很小心,熨烫好再装进塑料袋,那毛衣就像商店里买来的高级礼品。这就是她追求完美的毛病。
自从电话机沉默以来,姨妈的毛衣便总是出错,她只能拆了重新织,拆了重织那毛线就会有小小的折痕,她便更加不满意。一遍遍地拆了洗,洗了再织。追求完美又有什么用,有一天晚上,她默默地将一件硕大的男外套端出,当终于编织完最后一针时,姨妈将毛衣放在衣架上看,看了片刻,开始拆那件外套,一边拆一边哭,哭得身体颤抖,直到俯在被肢解的毛衣、一团乱线上泣不成声。
而后,她打开窗户,将一堆乱线胡乱地扔向夜空。
自峨眉山回来之后,姨妈重新拿起毛衣针,买了红毛线开始给自己织东西。她织的时候,既不看毛衣本身,也不像有的家庭妇女看电视,而是眼睛望着虚空,两手来回穿梭。这种时候,宽宽便歪着头看,看了便笑,笑姨妈,你像是瞎子哦。姨妈答道:“嗯,真是瞎子就好了,整天生活在黑暗里,不向往光亮。”邻居那灰带鱼老太抱着猫她就躲着不开门,她不带猫来找她玩麻将,看叶如棠织毛衣,好奇地直啧啧嘴巴:“喔,现在谁还织毛线哦,买一件很便宜的,老叶,你织啥?”
“织一件游泳衣。”她答道。
“游泳衣?毛线游泳衣?”灰带鱼提高惊奇的嗓门。
叶如棠横她一眼道:“天气冷了,冬天游泳太凉。”灰带鱼不可理解地笑道:“你真奇怪,怎么想得出织一件毛线游泳衣?”叶如棠两手穿梭忙碌,眼睛继续望着虚空,懒得答理她。宽宽在一旁搭腔道:“有啥奇怪,这就是我姨妈的创意!游泳衣你在商店没听说过卖毛线的吧?没准儿我姨妈这创意,今后还有可能流行时尚哪!”
灰带鱼识相,笑嘻嘻走了。估计很快她就会在打牌桌上谈论毛线游泳衣的话题。等到门一关,姨妈便蹦出语句:“哼,她们都太老套了。在她们眼里我是个玩另类的老太!”
宽宽很欣赏的口气道:“另类怎么了?管得着嘛你,自己开心就好!”宽宽旗帜鲜明,知道姨妈心情不太好,所以学会了宽慰她。姨妈喜欢一个人一年四季去游泳,而且是晚场。她说过,有时空荡荡的游泳池就剩她一个人。好像梦中的那种孤单,陡然紧紧地啮着她的心灵,一股寒气袭来,她感到冷,前胸后背透风,整个人好像刚从冰冷而透明的冰水池里爬上来,那是怎样的萧瑟和寒冷啊。她发现,自己有记忆开始永远是独往独来的。没有人在家等你回去,没有人惦记你是不是冷了热了,即使你光溜溜倒在这湿淋淋的地板上猝然死去。所以,她要给自己织一件暖和的游泳衣。
我要自己疼自己,她边织边说。
毛游泳衣创意好是好,可她真穿上它下水有问题,织的针脚太松不密实像渔网,间隙中露着白生生的肉,织的太紧又没弹性。姨妈只好反反复复地试验,拆了织,织了拆。这件衣服在她手里好像永远没完工。
还有,设计与实践有点脱节。那天,大功告成了,她美滋滋穿上,伸展着四肢做了预备动作,然后,她扑通跳下,姿势很优美,可一下水,毛游泳衣出了问题,竟发现线掉色儿,染红了游泳池子一汪碧水。游泳池本来人少,那满身肌肉的工作人员扯着嗓子叫,这谁啊,谁这么捣乱啊?一眼在水里就捞着了她。嘿,说你哪,胖子,自由泳那个老太太,上来!你给我上来!你这什么衣服,你污染了环境,你知道这一池水多少钱吗?
游泳池激起一阵笑声,还有回音。
在游泳池里,她叶如棠言行举止常常没共鸣,何止是新创意没共鸣,那些来游泳的老头老太太,整天站在池子边上比画,像开会,他们说笑,谈论世界风云,恐怖主义,奥运会,克隆人问题,水费涨价,而她一个人专心游泳,下水就是1500米,游完,上来赶紧就回家,她舍不得浪费宝贵时间,人家看她这么不合群。显而易见,她今天穿一件红色毛线游泳衣,当然引起同龄或更老年龄人的议论,讪笑,简直把她当成一个智障的傻瓜。
这样孤寂的心,怎么是一件毛游泳衣暖和得过来的?
叶如兰想得倒简单,找了个比她年轻几岁的潘知常跟她做伴,有胜于无。可热爱运动的叶如棠哪见过这样的男士,老潘他,说起养生一套套的,竟不会游泳,而且见水害怕,有恐水症——他振振有词地说出这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不会游泳的潘先生在岸边陪着她,看她做这些动作时目光中透露出极度的赞赏。如同赞赏她打球获得冠军,她真不喜欢,不喜欢一个人凝睇定神地天天看自己,假模假式的。跟在屁股后面保镖不是保镖,男仆不是男仆,那是表演者与观赏者的关系,不是她要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和谐,身心自如地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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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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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对潘知常含蓄地说,你不必来陪我。潘知常却笑着答,没关系没关系。叶如棠一狠心,下次游泳将时间改了,让老潘扑了空。那老潘扑空了也不生气,索性直扑到叶如棠家里,守株待兔式地等她。宽宽告诉他,我姨妈不在家。他道:“我晓得,晓得!”而后,他要进去等,男孩在那边画漫画或打游戏,他便舒舒服服地倚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专看空中戏院,看得手舞足蹈,时不时还以主人翁态度问宽宽,你喝水吗?……这里有水果哦!
宽宽悄悄儿打手机告诉姨妈,这个人还在沙发上打瞌睡哪。
叶如棠听了真是没脾气,为了不暴露什么,她只能到理发馆将湿淋淋头发吹干,回来说去做了美容。巧的是,有一天她的这套把戏重演,老潘照旧等在家里,赶上孙小玲来找她。进门正看见潘知常高跷腿儿,咧嘴乐,吧嗒吧嗒地嗑瓜子。初次见孙小玲,他表现得甚为热情好客,里里外外地张罗茶水、瓜子水果伺候,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由人家女士不往那个确定关系上想。趁此机会,孙小玲又把他革命历史审查了一溜够,任他絮絮叨叨地说。出门的时候,老潘热情万丈还送了一程,走出很远,见他伸出半个脑袋连连招手。
这一发现勾起孙小玲的好奇心,以她对老同学的了解,(叶如棠从来不谈隐私)叶如棠的清高不可救药,多年来在婚恋方面刀枪不入,怎么就让这个面瓜男人(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和商界俊杰)打倒了?
孙小玲本来是给叶如棠找了一份英文家教做,改天约她游泳后到附近的上岛咖啡馆。叫了两杯蓝山咖啡,见面劈头就问:“怪不得气色不错,没想到,你金屋藏男娇啊?”叶如棠被她问蒙了,道:“什么男娇?”
“在你家那位潘先生,比你小,什么关系?”她坏笑道。
“你还知道比我小,审问过了?”
“还等我审,人家不打自招。讲起你情意融融的感觉,谁还看不出?”
“是比我小几岁,什么关系也不是。”叶如棠辩解道。
孙小玲笑吟吟道:“别瞒我了,这把岁数了。”
叶如棠实在想象不出老潘是如何表现出情意融融的,她认真强调道:“一个朋友而已。”可是她的脸红了,好像她让人知道了她和他干了什么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
“好啊,做朋友最好!你可算活明白了,千万别结婚。老年同居现象也是很时尚的嘛。”孙小玲真心为她的与时俱进而激动,怂恿觉醒的她紧跟时尚。然后,她还列举了很多西方人报刊文章,说明专家调查当今世界各国老年再婚成功率低下,再婚者80%都以失败告终的论点,又举出同学同事中,这个那个的晚年婚恋惨痛教训,告诫叶如棠,老年再婚麻烦多多,人到老年,改变自己个性就无异于自杀。找个老伴儿,互相照应就不错,60多岁历经沧桑的人生,感情世界本来就是一片废墟,何必再建屋盖房整得工程浩繁,牵牵挂挂?
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可叶如棠心路历程她不懂,现在的心理她也不懂。两人也没啥可争论的,各自想法不是一回事。叶如棠想想自己和老潘算什么哪,没有卿卿我我,都是君子淑女式的礼尚往来,写信也没半个爱你吻你之类的混账话,就差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了。情人算不上,结婚没想过,何来同居?
如果让叶如兰知道孙小玲的撺掇,肯定挨骂。老年同居?什么西方人观点,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孙小玲要老公有老公,要钱有钱,日子过得很滋润,很小康,很伪贵族!这世道,有钱可处变不惊,没钱天天胆战心惊。整天在美容院里鹦鹉学舌鼓捣一堆狗屁观点,把别人往歧路上推。你要没钱,人老珠黄了离把婚,找个人同居试试?别看叶如兰在着装打扮以及很多理念方面特时尚,可她对男女过日子的问题极理性,务实。这些日子,她已经对于姐姐的拒绝表示了愤怒,昨天还在电话里说:“姐,作为你的妹妹,我劝你赶快务实点,别等待该死的那姓王的王八蛋了,什么也等不来。你已经变态了!他不过是个幻想,你必须找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过正常人的日子。”
但是孙小玲的一番话,还是让叶如棠有点心烦意乱。这样假不假,真不真的交往,又是何苦?她想,应当尽早和老潘明确态度,不能自欺欺人拖着。问题是人家老潘也没要求什么啊,我这么急急火火地“明确”,岂不可笑。再一想,说不定人家老潘也是这么时尚,推崇流行的所谓老年同居关系?
这么一心烦意乱,骑自行车回家便精神恍惚,没想到就出了严重事故。过马路一辆白色桑塔纳拐弯儿特生猛,而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成了小腿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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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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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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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那个瞬间叶如棠痛得钻心,这样一个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马路上,那份无助让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没看清肇事者的车牌,让人家溜了。据后来值班警察说,这件事故严格讲,好像也有骑车人自己的责任,年纪大了,大脑和肢体都不灵光,还是当心不要骑自行车的好。叶如棠心里很气愤,谁年纪大了,我还不至于老到风烛残年的分儿上!不过,当时她管不了和谁理论是非,她满身泥水汗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幸亏有路过的一位年轻的好心人搀扶着她,叫了出租车,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医院。赶到医院急诊室,小伙子提醒,阿姨,你快点打电话,叫你家爱人或者孩子来!这句话提醒她,身上带的钱不够,看病交押金,再说统筹医疗证又没拿。也幸亏她随身带着手机,急急火火往家挂电话。
是宽宽接的电话,听姨妈出车祸就傻眼了,声音颤抖地要哭:“姨妈,你在哪里啊?……”
叶如棠想到一个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么,说也说不明白,存折取钱费时不便,便说没大事,我找老潘帮忙!来不及细想,急拨老潘电话。那边老潘声音冷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公费医疗?还是大病统筹?这事,按说应当找你们老干办处理的!”
叶如棠心里一惊,谁都知道公费医疗改革了,现在退休人员是大病统筹不假,可眼下急需的是给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摆着老潘是小心眼儿,公私分明、捂住自己钱袋的。
叶如棠见他这么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误会了。我有钱的,算我先借你的行不行?”
潘知常领悟到自己过分了,又解释道:“是你误会了,钱我马上送来!我不过提醒你有麻烦要找组织,组织出面好办事……”
叶如棠一股火蹿上来,满肚子的烦闷,此时顾不得许多,截住他的话头,叮嘱让他尽快送来。
直到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叶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当地客客气气,看表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
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墙壁的房间。四周静寂无声,临床一位老太太睡着,叶如棠感到酸楚和无奈。想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一般朋友?刚才还在忧虑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应啊,危难之际你能第一个想到是他吗?你能指望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吗?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老潘,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一盆火似的奋不顾身,要仗义,要敢担当,要有骑士风度?
医生对她说,你骨质疏松了,这个年纪发生骨折很多。说完举起一张X光片给她看,她看见了像发糕像蜂窝似的图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经健壮身体的局部地区开始土崩瓦解。
叶如棠孤独惯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时刻,从来没有惊慌和任性,都是咬紧牙关一个人撑着渡过险滩。可现在她发现撑不住了,身体零件不听话,肉体背叛精神,不然怎么会出事故哪?!幸好没送命,面对现实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就是老了。
老了不光动作迟缓什么都慢一拍,而最懊恼的是没看清那辆汽车的号码,看不清就没法起诉,自认倒霉,受罪不说,还自己承担医药费。现如今实行的大病统筹,超过指标多花的钱要自己掏腰包,叶如棠刚住了几天,就慌了。医药费、住房费、营养伙食费、护工费,虽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来越老了,要再生什么病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么办?她想到自己存折统共只有两万多元钱,(其中包括买电脑的钱)除去这次住院开销,只剩一万多了。
这几天夜晚,如此清高的叶如棠,居然每天晚上梦见钱,冰箱里一打开,不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钱,数不清的钱。惊着了,还是乐疯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醒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你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面对严峻现实了。
临床住着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围着,不光围着,欢声笑语像是小钩子钩人心。还川流不息送来乌龟汤鸡汤鸽子汤,各种滋补品组合上。一问,才知道她是骨癌,已陆续住院多年,她女儿说,幸亏老妈享受离休局级待遇,公家全报,护理费也报,不然即使我们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过几年。再看老太,脸色红润,说话放屁都响亮,底气杠杠的,没个浓浓亲情加经济实力,哪能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话说得叶如棠心里更是压个大铁砣。房间里有电视,她从来不愿意看。
为了省钱叶如棠当即辞退了安徽籍小护工,让护士拿来拐杖,大小便呼哧带喘地力争自理。周老太家雇了俩保姆,专门在病房当护理工是个东北人,这中年妇女约50来岁,身高马大,能吃也能干。名叫金永花,大概给人带过孩子,不知为什么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称她“金姨”。金姨穿着不像个土气的保姆,洁净,质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来是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叶如棠对懂色彩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较好。金姨好像以前没到上海做过这样的营生,叶如棠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焦虑。
半夜时分,叶如棠醒来,临床周老太发出了均匀呼吸声。叶如棠想要小便,她挣扎着下床去找便盆,一动,咣当一声拐杖滑落,险些摔倒,周老太被惊醒了,她哼着命令在床边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帮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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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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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这帮把手的琐事,便都由金姨顺便承担了。
周老太心肠好,死活不要叶如棠提出承担一半费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色,而遇到了这位热心能干的金永花,让叶如棠感动的不得了,几次泪水蒙住了双眼。长了这把年纪,谁给咱端屎端尿过,谁给咱端过洗脚水?又有谁给咱洗过一次内衣?远在天边的女儿,不仅毫无孝心,甚至连个电话都没,当妈的都羞于提起女儿。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惨败者,伤心的往事天天在24小时回放。
金姨很会找活干,一分钟也不停。照顾周老太的同时对叶如棠不单帮把手,主动给人捏脚,捶背,按摩她也不惜力,她说多干点怕啥啊?人就怕呆着,呆着就有病。她还很善解人意,无限同情叶如棠的处境,说出话来贴心贴腹。人老了您一个人过日子多难啊,生了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叶大姐您雇保姆吗?叶大姐这么有气质的人,应当好好保养,雇个长期的保姆才是。
叶如棠听了,笑笑,不作答。金姨不光能干,特节俭,每天医院的盒饭她吃得一粒米都不剩。自己那份吃光了,还把她俩剩下的饭菜全包圆儿,反正不能糟蹋一点东西。吃完东西她就开说,一张嘴像个小喇叭说个没完,她还真具有东北人的语言天赋,说啥都很幽默,跟赵本山演小品似的。她说话眉毛一眨一眨,一切在别人身上看来都极平常的鼻耳嘴眼,安放在金姨的头上,就那么值得欣赏了。比如,她们聊天聊到挣钱的话题,金姨说,这年头没钱求菩萨也不灵,上供你得有香钱,没钱连菩萨都不答理你!常常逗得她俩老太太咯咯地笑。
这么一说笑,心情就渐渐好起来。心情一好,叶如棠才发现金永花的命真苦,身世真让人同情,而她作为女人又真够坚强的。金姨告诉她,之所以独自到大上海来闯荡,还不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前途,我闺女有副金嗓子!金姨原来在哈尔滨毛纺厂当工人,丈夫在铁路局当警察,常年南北跑车与三教九流混,混来混去没啥出息,混成个酒囊饭袋,整天醉醺醺,打老婆骂闺女。最后,混到了一个走私集团的小喽喽,那年冬天下大雪,公安局逮他,审问了一回,证据不足关几天又放回来。回来是回来了,饭碗也丢了。金姨骂道,他小子熊包一个,连大饼子都挣不来,吃屎都浪费了。他回家就知道闷头喝大酒,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人没了,打那孩子他爸就失踪了。金姨说到这里,咕嘟喝口水,打住,瞪着眼睛问俩听众,人没影了,你猜他上哪儿了?信不信由你,那帮小子寻思他嘴不严走漏风声,绑了他,给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去了!
叶如棠笑不起来,听着毛骨悚然,惊奇如今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又好像听评书传奇,对娘俩命运很揪心,她追问,后来哪,金永花咂一口白开水说,后来我又能咋办?我厂子效益不好大伙都下岗,可女儿唱歌水平越来越好,远近闻名,参加省里电视台歌手大赛,哪回都有名次。接着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这不,我把哈尔滨家里房子都卖了,奔上海,租房来陪读,再拼死拼活地挣钱,就为供着我闺女。甭说是卖力气,卖血卖什么我也要培养出一个宋祖英来!见50岁的金永花背水一战的坚定和眼泪汪汪的样子,女人感同身受,至此,大家越发同情怜悯她。孤儿寡母,出门在外容易嘛,也没个像样的家,太可怜了。
一星期下来,叶如棠和金姨很投缘,姐啊妹啊的,聊个不停。尤其叶如棠总是感到愧疚,受了人家的好处,无以回报,自己又没什么钱给些实惠。于是,便想方设法对金永花好一点,孙小玲家里送来的饺子,叶如棠要特意留下一半给金姨尝尝,朋友送的芦柑、香蕉,叶如棠推说不喜欢吃,全部给了金姨,让她欢欢喜喜带回去给女儿。金姨高兴了还给她们唱二人转,把个手帕耍的满屋子转悠,笑声不断。
叶如棠觉得那一刻病房里很温暖。
不过,叶如棠躺在这里内心还是感到冷寂,她的手机永远寂寞,除了妹妹来电。她用看书排遣,看的不是英文就是宋词,无非都是春花秋月、明霞、流水、孤雁、强化着伤怀的气息,看多了晚上更是失眠。潘知常来探视过,带了水果什么的,俩人不咸不淡地坐着,半小时,或者更长,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叶如棠来说。没事的时候,叶如棠拿着手机拼命学习如何发短信,以前宽宽教给她,总也学不会,现在终于学会了手指乱飞,可她发给谁哪?
反正也无聊,为了试验,她发了一句给潘知常:“我好多了!想要回家。”发完没动静,她以为对方没收到,作罢。等她去卫生间拉屎,坐在马桶上,处理正当关键时刻,嘿,她的手机咕唧唧叫了——短信,是短信!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有的声音,竟然有人给她发短信。赶快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读,果然是老潘,老潘怎么变得大胆了?不,幽默了,发她的是搞笑黄段子。即使像叶如棠这样性商不太高的女人,也能看明白,这也是流行短信的好处,原创也好转发也好,能够坦然对异性说放肆的话,用不着对性期期艾艾拐弯抹角做各种语焉不详的暗示,假装绅士大尾巴狼。开始,让叶如棠骇了一跳,不知怎么答复,一辈子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词,为老不尊让人笑话,想赶快删了,按键位又错,可怎么删除一着急又忘记了。再想,反正大家是玩玩的,认真了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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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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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看老潘用短信(考虑精神文明,黄段子文字就不重复了)跟自己讲话,叶如棠又觉得老潘的面貌比以前生动了一点。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一贯性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种职业一种风格一种做派,还有些童心、风趣呢。人不紧绷着,她倒是愿意和生动有趣不紧绷的人交往。问题是,这天晚上她睡不着觉时,居然情不自禁地拿手机拨号,那边老潘刚喂了一声,她就说,感谢,我收到了!说完这几个字就挂断了,这种冲动是叶如棠从来没有过的,按下按键她感到自己心捣如鼓,立马又后悔了。
干吗要这么幼稚啊,这样可不好。本来就是逗趣儿的,干吗认真。正儿八经去电话,好像欣赏纵容他干什么。他早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了。孙小玲不是早说过,60岁的男性(她老公的宣言!)成家对女人假如还有要求,如下:熄了灯还能摸到就好;别老是提醒人家厕所在哪里;男人说话时不会睡去;花钱不多;不私自攒菜钱;不再老问男人你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不逞强,不死撑着面子;明白穿着隆重也救不了什么;能煮一些至少边看电视都能吃得下的饭;尽量减少提问;尽量减少以叹息作开场白(假如吃饱了还愿开场聊聊);活了一把年纪,至少开始明白一点男性性心理。
过了一会儿老潘电话打过来,叶如棠一接电话老潘就说,你想回家,我懂。出院我就搬过来照顾你吧!
出院他就搬过来?这句话直截了当又让叶如棠警觉,她回避说,我还不马上出院……再说,我妹妹来上海了。
第二天午休后探视时间,金姨从外面进来就咋呼开了,哎呀妈呀,叶大姐,你瞅瞅谁来了,这一路人家都一股劲瞅哪!话音刚落,潘知常推门进来,手里高举着一束巨大的黄玫瑰,那黄玫瑰,带着露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鲜亮。难怪金姨一惊一乍,他今天的表现与平素比有些夸张,往常的礼物很家常甚至小气,没这么铺张奢侈。天哪,99朵玫瑰!叶如棠一辈子也没收到过玫瑰,还如此浪漫的热烈地带着象征意味99朵,这得花多少钱?!还有他脸上激动的笑容,真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或恩爱夫妻一样绽放。
这么隆重的出场仪式,叶如棠的头和眼睛都被晃晕了。她刚要嗔怪道:“老潘,你这是作啥嘛?”潘知常便打断了她的话,喜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连这日子都忘记了,生日快乐!”叶如棠愣住,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日?猛然想起他俩见面后是互相交换过证件的,所以这样说,老潘是个有心人记住了她的生日。接着,老潘忙不迭又道:“我还带来一个人特为看你,你猜猜是谁?”走廊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那是杜小慧。
杜小慧穿着一件整条街都会吓晕的红裙子,她大概让手中的大袋小袋勒惨了,笑貌灿烂道:“叶大姐!是我,你病了也不告诉我。”而后,杜小慧一半撒娇一半居功地对老潘道:“快,快接我手里的东西啊!还有生日蛋糕,勒得痛死了!”可潘知常斜乜了她一眼,接过来,又将玫瑰放在床头上,闪身进了卫生间。叶如棠下意识明白,是老潘有意沟通她们俩的关系。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金姨有眼力,她观察得很细致发现了这一点,一边主动把大可口可乐瓶子装上水,权当临时花瓶,一边拿芬达给杜小慧喝。杜小慧接过了芬达瓶,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环视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前,用尽量亲切的口吻道:“想死你了,大姐。早就想来看你。”
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叶如棠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昂了昂,控制表情,声音很高,好似故意要让卫生间里的老潘听到。杜小慧掏出食品袋里的东西,堵住她的话头,道:“啥也别说,骨折就是缺钙啊,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钙片,天柱钙片!擎天一柱天然钙,中老年人离不开!”叶如棠的脸上有些松动,瞥了一眼那些袋子,都是很高级的滋补品,她道:“你客气了,都拿走吧,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是吧老潘?”她又冲着卫生间大声问。里面传来哗啦啦冲水声,还有咳嗽。
你瘦了,不过更有气质了。所有的票友朋友都惦记你,都来电话问候你哪!我代表啦!杜小慧诚恳地说。随着她的气息和声音,峨眉的那些日子又浮现在眼前。然后她便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叶如棠不知道的琐事,其中提到,那个唱黑头的“墨镜”,在一个赞美皇上的电视剧里跑龙套,骑马摔断了腰,没钱打官司,要是真上了电视,兴许硬气一点。决赛中获奖的一位老生,谭派的,回去不久便突发了脑溢血,抢救是抢救过来了,可他大脑管着讲话的血管神经坏了,无法整理碎片,心里明白说不出,他就用笔写字,说盼望着咱的大赛专题片啥时候播出哪。这件事还是拜托您,叶大姐多费心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念想,一个梦。叶如棠听了,唏嘘着,本来她打算不与他们联系的,这世上好人、可怜人还是多的。此时,潘知常也在一旁感叹人生无常,声音绵软,忧伤着,叶如棠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路,看来什么事只能换角度思考。这些日子,真是忘记催一下妹妹叶如兰,早点把专题片播出得了,不是为了那俩人,是给大伙一个说法。于是,她又义不容辞承诺了下来。不知不觉,聊天聊了两小时,杜小慧说要回到婚纱店里去,便告辞了,临走,又回转来叮嘱叶如棠,多吃钙片,多吃补品,改天带着一位著名中医正骨专家来,也是咱票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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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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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知常随后也走了。最后还是祝叶如棠生日快乐。
他们都走之后,房间只剩叶如棠。她本来打算邀请大家吃生日蛋糕,天黑时分才知道周老太新居乔迁之喜,被儿子开蓝鸟车接回家庆贺喜筵。
看看窗外,月亮无比温柔望着她。此刻她一边看月亮一边吃蛋糕。蛋糕新鲜松软,里面的水果软塌塌,奶油香而发腻,医生看见了肯定说油脂高,糖分太高。她像个灾区来的难民大口大口地吃,最后总算胜利地把它吃下。看看99朵黄玫瑰,她感到满足,生日过了,蛋糕也吃了,这个生日过的像那么一回事,我和我自己相互问候,我一个人那么圆满宁静。
金姨真是精力充沛,动手又动口,她一如既往地哄着周老太,照顾着叶如棠,同时养活着学声乐的女儿。病房就是她的家,空闲一点她赢得了看电视的自由权利,她对所有的东西句句入耳。那天,她正看着什么电视剧,跟着哭哭笑笑的,突然就愣头愣脑去推正看书的叶如棠,快看,快看,我说咋这么眼熟哪?!这不是前儿来看你的那红姑娘儿?!
叶如棠抬头看电视,原来是插播广告,这则广告上主角正是杜小慧,音乐中她扮着戏装,拿腔拿调、十分圆熟地背诵广告词:天柱钙片——擎天一柱钙片,中老年人离不开!扭头对旁边三五成群几个老年群杂儿,莞尔一笑。再一看,那身边不就是老潘吗?叶如棠的膝盖簌一下就发凉了,只见他有点佝偻的腰板笔直,腿脚轻溜溜,笑得用力过猛,两眼放光。看,是老潘!——金永花也认出来了,大声指点着,跺脚嚷嚷,突然看见了叶如棠的脸色,知道这老潘不是自己随便叫的,戛然而止。片刻,崇敬又讨好道:“我说嘛,他们来的时候,张口动静就是不一般,说钙片的词儿就耳熟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瞅模样也不是一般人,那气质,敢情你叶大姐真人不露相,还有名人朋友哪!”
叶如棠又气又好笑,道:“什么名人啊,破广告。”
“别谦虚了,你接触的人可都是高层次的,潘老师有知名度,跟你真般配,真羡慕。”金姨由衷道。
叶如棠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说。只吼一声金姨快换台吧你!隐隐的,心里就是别扭,她感到自己帮人做了很大贡献又带来了莫名的耻辱。心想拿了奖的她杜小慧真是轻轻一跳就出来了,人生上到所谓特别的层次了。快成为市井百姓堆里混个眼熟的名人?可她不明白老潘,你堂堂潘老师潘教授跟着掺和什么?自命高雅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生冷不忌,不就为了几个钱吗?
星期天的午餐后,天气格外好。周老太儿子媳妇推她坐轮椅去凉台晒太阳,房间里只剩叶如棠和金永花,金姨帮她把洗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她床头柜边。然后,金姨帮叶如棠按摩腿,按着按着,她轻声对叶如棠耳边道:“叶大姐,你老了,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那语气跟平时的快活腔调不一样,叶如棠奇怪,抬头看她脸色,表情也立即变成了悲戚状。叶如棠问道:“怎么啦?”她长吁一口气,一把抱住叶如棠的脖子,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除了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我除了向着你哭,我还能向着谁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叶大姐才是我的亲人。
到底出了什么事?
金姨哽咽着告诉叶如棠,她要走了。人海茫茫,不知何日再相见。因为周老太的癌症转移病情加重,那天,乔迁之喜接她吃团圆饭只是个借口,一家人瞒着她,其实是回去拍录像,拍最后一张四世同堂全家福。她家人打算先接她回家住些日子,说是什么临终关怀、要和亲人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而后,有可能托人找关系,转到条件更高级的华东医院。老太出院家里早就有个小保姆,临时护工便辞退了。我得另外找活儿去,可我舍不得你。她说。一句话说得叶如棠心里酸酸涩涩。
这些日子,天气渐渐凉了,叶如棠打心里讨厌该死的冬天,讨厌女人变老。叶如兰也正好休假从北京赶来,一来照顾宽宽,二来早盘算着帮姐姐找个保姆打理家务,跟她临时做伴说说话。本来叶如棠掰了掰手里那点银两,嫌费钱,妹妹说她出,她才不做声。起先妹妹看不上金姨,也没啥坏印象,凭直觉她说此人有点太搞笑,江湖气,生怕知识分子的姐姐与她不搭调。然而,叶如棠觉得她哪里都好,此时一冲动,握着金姨的手忙答道:“要不你到我家来?你要多少工钱?”
“你这就外道了,大姐呀,钱不钱的没关系。”金姨激动坏了。
叶如棠还是明确表达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这样,市面上雇个保姆的价位,管吃住至少每个月700元,她考虑自家只用四分之一个工,比用钟点工合算(钟点工一小时6块)。也就是说提供一个住处,管她一顿晚餐,同时,让金姨白天再另外找几份钟点工做,谁也不吃亏,互利互惠。不过,这比在病房伺候病人赚钱少很多,担心金姨不愿意。不料,金姨痛痛快快答应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家的感觉呀!这话不像小品倒像是抒情话剧,还真有哲理,听着就舒服。叶如棠突然觉得,晚年靠一个好保姆比靠一个男人更让人心里塌实,她甚至并不认为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一个保姆更可靠更值得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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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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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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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永花来到叶如棠家,照习惯称她金姨。自然,宽宽也跟着叫。
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金姨安顿好自己箱子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抒情性感慨,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箱子(上带三保险大锁头)和一只旧纸箱,纸箱上印着安乐卫生巾字样。随着她的到来,宽宽感到家里仿佛如同一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从早到晚,就看她忙碌,一圈圈地转悠,房间里都是她的动静,就像是,她把房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
宽宽把房门紧闭,敲门也不开。他不要别人一天三遍入侵领地,烦死了。
而且,认识了这个金姨,发现自己姨妈有了一点不同。话语多了一些,碰到什么电视剧,两人一起看,要是谈兴甚浓的某个晚上,她俩连电视剧也不看,就光顾着唠嗑了。姨妈待这位保姆金姨又是极好的,夸她勤快,不惜力气,心眼好。她也变着花样给烧饭,说笑话,逢姨妈开心了,她俩咂两杯红葡萄酒也是有的。真像是一对亲姐妹哦。
灰带鱼早就来过几次串门,公寓里连电梯女工阿娣都知道叶如棠骨折之后家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保姆总归是保姆。金姨很聪明,许是看出上海人的态度比较敏感,轻易不出门。外面没活干的时候,白天她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卫生打扫了,就会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发出放肆地大笑。
不过,姨妈偶尔也有和金姨闹矛盾的时候。叶如棠不习惯改变什么细节,规定的好多地方她不能乱动。比如毛巾哪个是哪个必须按照严格顺序。橱柜里的咖啡、茶叶和香料瓶瓶罐罐排列都是固定不变的。渐渐地,宽宽发现,姨妈好像疑心病是重了一点,她对一切都是好奇,都要猜疑,她总是讨厌东西改样甚至怀疑有人动了她的东西。宽宽在电话对妈妈说,咱家有了一个外人对比,我有个与众不同的姨妈。怪在哪里,说不清。姨妈的心理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不塌实。急什么啊,一夜醒来,你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旧面孔,今天和昨天没啥不同。可是姨妈就感觉周围变了,什么正在变,什么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你的生活里,而你是看不见的。姨妈眼神奇怪地说。
姨妈脾气怪归怪,可金姨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安静了。尤其金姨的私房话,永远说不完,很能调节关系,她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一骨碌往外倒。很多男男女女的事情怕是姨妈有生以来都闻所未闻。比如姨妈刚拆下石膏那天洗澡不方便,金姨便帮她搓背,卫生间门也没关好,哗啦啦啦水声和聊天声音都传出来。
姨妈和金姨都在说男人怎么不是东西。金姨说自己老公变心,妈的,就是去深圳回来,是一个名字叫“足心相印”足疗店里靠勤劳双手致富的女人,长得不咋样吧,满脸是褶子。据说是捏脚捏得着实好,捏着捏着就将脸贴到我老公的胸脯那旮儿,老公便是她的了。你瞅我,不瞒你说当时也鲜亮,不少人追,可我在商场当售货员卖电视机,体力好是好,卖几台电视机已经是胖头鱼似的,再有几个顾客找回来打几个小时的嘴仗,妈呀,一天下来瘪茄子了,哪还有力气再给人捏脚?既不会捏脚,哼哼唧唧干那事也不行……总而言之,金姨自卑自叹自怨自怜不已,她声称现在都50了不敢找爱情了,都是假的。咱在凡尘里活,就甭想天上的美事!
叶如棠喜欢听她发议论,这方面人家比自己见多识广哪。由此想开去,连自己都觉得以前与王寅大这段爱情不仅是假的,而且好像根本没存在过?至于老潘,连轰轰烈烈假一场都还没有。既不古典也不后现代,什么都不是,问题是女人到底怎么活着,不,后半生怎么活着?要么你就找个老伴儿以假当假,要么你就老死家中,注定生也孤零,死也孤零。
日子长了,金姨活络的个性很快发挥的极大效益。她跟楼上楼下混得很有面子。她明知姨妈讨厌猫,可她买菜的时候总要带一点小鱼虾什么的,偷偷送给灰带鱼,回家嘴上也一定说不喜欢猫的。腿伤好了不久,叶如棠练气功或溜溜达达散步,带着她去了几次东院老干部活动中心,那里,灰带鱼和男邻居几个老干部正打麻将,三缺一,叫叶如棠上,她不想上,急吼吼要回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她就是心神不定。便顺口让金姨先上,她先走了。她走后,灰带鱼看她背影就拽了一句,嗨,她永远把自己弄得很匆忙,好像她耽搁的时间太长久了,世界末日便会提前来临。她的话姨妈当然听不见,金姨听了,也是笑笑。金姨一摸牌,就让人觉得和气,不管桌上的牌友怎么说叶如棠,也不管人家怎样用赞许的目光打量她,金姨一律不动声色地看自己手里的牌,极用心,极周至。她绝不冒犯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金姨偶尔与他们谈上几句,神情那么妥帖,那么让人受用。
第二天,金姨拖完地,拿钱去买菜,姨妈在家三等二盼不见人影,眼看墙上的老时挂钟走到了中午12点,还不见金姨她进门烧饭。宽宽一个劲儿喊饿了,姨妈只好自己动手煮点面,放点香葱卧一个鸡蛋马马虎虎凑合了这顿饭。等到午餐过后,金姨空手回家,脸上红扑扑,一问,说是去老干部活动中心,又是三缺一,我,嘻嘻,伸伸手,小意思,真和了!赚了40多块哪!顺带着吃了一份活动中心供应的免费盒饭,里面俩大鸡腿。(这可是老干部的待遇)再问,你买的菜呢,她两手一拍头,噢,哎呀妈呀我落在桌子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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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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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二去,金姨赢钱的机会总比输的多,她外出找钟点工的心不那么焦虑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现在每天去老干部活动室,已经成了她生活里最重要最兴奋的事情。
早晨锻炼,叶如棠照例捎带早点,在电梯口遇到了灰带鱼拿着油条,两人随便聊着天气和油条摊卫生不卫生,很快转到了保姆的话题。叶如棠听着听着,凭她一贯的警惕性,觉得今天这位邻居暗示了她什么,而她没搞明白,于是心里疙疙瘩瘩起来,于是,叶如棠仔细回想了几件事,猛然一下,她找到了原因。按照往常的习惯,早点之后下一个活动是去市图书馆,但是,现在她当机立断更改了计划。
不出所料,叶如棠一到老干部活动室,麻将桌上硝烟弥漫又风光无限。硝烟弥漫是指金姨在那么投入地与三位男士、上了岁数但壮心不已的老干部战斗,大家都没注意站在背后的叶如棠;风光无限是金姨大将风度,连连一手好牌,吆五喝六,还有人给倒茶伺候哪。叶如棠从她那儿竟然还闻到了一股沁心温婉的气味,很熟悉,是自己喜欢使用的那种名牌cd香水——这可是妹妹出访法国带回的礼物呀,平日叶如棠都轻易舍不得喷。再细看,金姨穿的也是自己送给她的真丝外衣。三位老干部面前,金姨欣然接受来自各方的关注目光。当然,这也是他们把金姨与其他同龄妇女相比较的结果。
金姨说,老刘该你了,我说老苏啊你早上吃了啥了,倍儿精神。老邵你脑子别走神啊!
老刘,老邵——这是你金姨喊的吗?叶如棠忍住气,把两个胳膊在胸前抱成一个麻花,冷眼旁观。这仨老干部都不是生脸儿,一个大院混了多年,从革命履历到家事,子丑寅卯她都晓得。别看现在争吵抬杠,满嘴胡说八道,但在离休之前却非等闲之辈。东边那位是老苏,宣传部副部长,南边的高个老邵是处长,北侧胖子老刘也是副局级待遇……而且,这仨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除了衣食无忧天天休闲之外,每个人都是光棍儿,不,钻石王老五,单身老贵族。老伴儿有病故的,有出国的,还有车祸走的。照孙小玲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他们基本占全。老干部活动室就是一个社交阵地,冬暖夏凉,在这里可以谈论时事政治,天文地理,八卦消息,玩什么都行。这不,打麻将的队伍里,出现了一个热点和亮点,那就是这位49岁,(金姨不提50岁,死活不告诉人家自己属什么。)单身女士叫金永花。
金永花自称是叶如棠同志的表妹,所以他们竟随着叫金姨。麻将搭档看来与她都熟得不行,说话既随便,又透着亲切。叶如棠想起其中那位副部长,他在任时,十足整人专家,大会发言讲话最虚伪,除了标点符号是真的,全是假话。前日他遇到姨妈,还打听,说叶如棠你表妹真有意思,真幽默。
那天叶如棠站了一会儿,终究没当众扫大家的兴,毕竟是外人在,她保持了惯常的表情和姿态。她不说话,人家也不答理她,就一个人气呼呼回家。“好嘛,跑去和老干部调情,真不要脸!”姨妈坐在沙发上,恶狠狠地数落她。
等到金姨回家,撅着屁股满头大汗猛擦地,姨妈又不忍说她了。姨妈处理问题就是这么文雅。
金姨被大家叫得很麻酥酥的幸福。她的东北口音,那生动的谈吐很快又上了一个文化层次,变得妙语连珠了。这些日子被资深老干部们熏陶过,天上地下无所不知。上至邓小平南巡时内幕(“其实他老爷子要上海先开放特区,结果被广东人骗他先去了!”好像她听见了似的);明星巩俐争戏抢镜头把另外一个明星章子怡气哭了(好像她在现场似的);银行人民币年底加息调整利率(中国为什么加息,好像她参加会议了)……下至非典新消息,西尼罗河蚊子进海关,转基因食物在哪个超市里卖,影响上海生育率下降什么的……她都是信息发布者,本来姨妈就是爱听她唠唠嗑,昨天晚上,姨妈终于忍无可忍对她的嘴巴,大声道:“我说,你能不能不说话?!”
姨妈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腿好了可血压升高了。
前几天晚上吃饭,姨妈几次耐不住,已经黑着脸不理睬她了,金姨闷头吃的同时就给她夹肉元子。终于姨妈绷不住,扔下肉元子,咣当放下饭碗,金姨没任何反应。姨妈再等一会,就直接开口了。金姨,你小时工没安排满,我再帮你找两家做,多赚钱嘛。金姨咕嘟咕嘟喝汤,说,满了,我可没工夫了。
没工夫你还去玩牌,钱多得没地方使了?姨妈剔牙道。
金姨抹了一下油嘴,说,玩牌是散心,不然我憋死了。再说我闺女这学期有奖学金了,丫头都疼我,说妈你别太苦自个儿。妥啦,将来她出息了,一样可以享福了。
你可小心,那几个老干部可都不安好心,遇到坏人,你就找气吧。
金姨冷笑,说,像我这个样子,如果不碰不见“坏人”,还有什么活路?
宽宽看见姨妈一下被噎住了,干眨眼,分明不是肉元子。她起身,推门进去练字。
金姨脸上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第二天,照去。金姨就好像一个汽车司机,心无旁骛地行走在看准的路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应时有准儿,只管认真地驾驶。又一次,金姨买菜迟迟没归,姨妈料定她直接去老干部活动室。近期她连借口都没,基本是家、菜市场、活动室三点一线。这次姨妈真生气了,她狠命翻抽屉翻电话本,哆哆嗦嗦查到那个中心的电话,然后拨电话去叫值班人员,麻烦你,我找金永花!对方说,哦,找金姨啊你请等一下!叶如棠听到高昂而且是快乐的嗓音传来——金姨!找您的电话!……听筒里还有稀里哗啦和说笑声。猛然间,叶如棠愣了,既惊奇又愤怒,咦,金姨金姨的被恭恭敬敬叫着,竟然还“您”、“您”的,她还很有知名度哩!等了片刻,有人答话,不是金姨。金姨没来听电话,值班的答复说,她正忙着,问你有什么事?叶如棠砰一下摔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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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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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穿好衣服鞋子,打算去找她回来,走到门口又甩了鞋子,外面下雨,这么狼狈地跑去找保姆,真他妈的丢脸。宽宽听到姨妈气得讲了半句粗话。
宽宽道:“生气干吗,还不是你拼命说金姨好,引狼入室。”
叶如棠恼怒道:“原先是蛮好,现在变了。她母女没地方去,再说你妈要我找保姆的。”
宽宽冷笑:“少来,动不动怪我妈吧,姨妈。
姨妈丧气地问:“不怪她怪我活该倒霉,怎么办?愁死人。”
“你请神我送神。”男孩自告奋勇。
两人正在讲话,突然听到钥匙在锁里旋转声,便对视一眼,都不做声盯着房门。
进来的是金姨,果然是胜利者的神态。真回到自己家一样,甩掉高跟鞋,换上拖鞋,休闲衣,又将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把,不客气地对宽宽指手画脚道:“去,拿拖把来,你看你,烦人,鞋子弄的泥巴?真邋遢。”
宽宽气道:“管着嘛你,管管自己吧!”
“吆,没大没小的,这是审问啊?”
“你总去打牌干吗,晚饭哪,我们家可不是度假旅店啊。”
金姨不在乎道:“我怎么度假了,我也没白住,我少要你家的钱不说,我还抚慰了你姨妈寂寞吧?”
宽宽咬牙切齿:“你真无耻!”
你这个小崽子!啥意思啊你?谁教你指桑骂槐了,金姨正要咆哮,“金永花你该闹够了吧?!”她回头看到叶如棠气白的脸,一甩手回到房间。
第七部分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侧的墙根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来,让自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溜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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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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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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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叶如兰亲自出面,快刀斩乱麻,把金姨的事处理了,姨妈可能要被她活生生气病了。
当然,气归气,依然秉承了姨妈一贯善良又大方气派,钱一点没少给。一切恢复到正常秩序之后,叶如兰提到是不是再找个好保姆,叶如棠听了当即面如死灰,惊出一身汗。妹妹觉得她有些偏激,从南极偏到北极。
叶如兰给她补贴的保姆钱她节省下来,自己干活。
宽宽和叶如兰都发现姨妈的另外一些变化。自从她在马路上被车子撞伤后,她就这样了。她在外面无论做什么,都急急忙忙的,想着赶快做完了,赶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打开门四处张望一下,床底下也看,啥也没有,再锁门,心定了。她从外面回到这个小窝,每次都像是久别重逢。每当她在上海喧闹马路上横穿马路,走到路中央,她就感到一阵慌乱,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是多么孤零零啊,她前面是车子,后面也是车子,左面是陌生人的脸,右边是自行车流,她掉进了车的汪洋大海里挣扎,怎么它们都凶神恶煞地往前面冲,根本不顾她的死活,她几乎要卷进浪潮里,马上要被吞噬,被卷进某个圆圈,被碾碎了。“我一个人过马路,我总是一个人过马路,没有人牵着我的手的。”她回家就喃喃自语道。
宽宽笑答道:“我从小学开始,就不要大人牵着手。”
浑身大汗淋漓的姨妈过了十字路口,跑颠颠地冲,冲到僻静的路上去之后,她的脸色才正常。接着,她开始溜着墙根走路,紧挨着法国梧桐树木里侧的墙根走路让她感到有依有靠,心里塌实。她还要一把将满不在乎的宽宽拽过来,让自己把空旷的路节省出来,只占据很小的路的边缘,她在路上走,走出一溜直线。
宽宽还发现,姨妈橱柜上摆着很多关于宠物的中外文书籍,貌似热爱宠物的专家,可她好像不知怎么与动物打交道。邻居那只救过命的小狗,她看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说了一串感恩的话,不敢用手摸它。有一次,她竟然戴着手套或是胶皮手套去亲近它,搂着救命恩狗照相,她的表情一点都不愉悦,僵僵的。宽宽笑翻了,姨妈辩解说,我有毛发过敏症!
姨妈尤其害怕邻居那只黄猫。她关门开门都很警惕,可是有一天,那只猫还是溜溜达达来串门了,只见姨妈面如死灰,歇斯底里地喊道:“宽宽,快来呀!”宽宽便来和她一起轰,抓了半天没抓着,黄猫哧溜一下蹿没影。偶尔,姨妈也会翻着书,嘀嘀咕咕问,那只猫是公猫,还是母猫?
宽宽笑道:“姨妈你干吗,要给咪咪找对象吗?”
姨妈正色道:“要是搞清了性别,就能找另外一只猫来作为诱饵,引它……”
宽宽疑惑道:“诱饵引它干吗?”
姨妈怪怪笑道:“猫是女巫,你千万不要被猫抓了手。不是迷信,真的。”
那天为了证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科学,她给宽宽讲了个故事。先从苏格兰的女巫文化讲起,谈及信仰,有点玄,而后再扯到自家,女儿雪娃就是10岁被猫挠过,挠了之后立即像是换了血,换了心,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叶如兰是这样评价姨妈的,她告诫儿子道:“不光迷信,她什么都信。什么事情超过了理性范围,她还是信,就成了信仰。天下好像她一个人有信仰。”
而最重要的变化是骨折刚恢复,姨妈就跑股市,打算炒股了。买电脑的事一拖再拖,老潘就更和她碰不上面。
叶如棠认为电脑这玩意儿不会保持青春活力,也像一切家用电器似的一天天老去,而且很快就被岁月抛弃,所以她决定积极创造永恒,而不是消极被动享用瞬间。这些日子,孙小玲动员她加入传销团队,传什么高级系列营养保健品,说既不要付出体力,也不抛头露面,找关系就可以发财,很多人都辞职一门心思传,还“传”成了中产阶级,你妹妹大导演关系多,这么多资源闲着也是闲着。叶如棠想了想,毅然拒绝了。电视成天批判传销,很可怕,歪门邪道。她认定了,靠智慧赚钱是人间正道,这种哲学头脑本来理论上讲很可贵,很冷静,可谁知行动起来,她头脑发热启动太快。
股市简直疯了,叶如棠潜心研究看准了几个股,将买电脑的钱投进去,哪管做长线还是投机,业绩看好,开始很不错的,天天能向上爬的曲线,小赚一点。
姨妈每天让宽宽去楼下报亭帮她买证券报,天天看电视,盯牢自己衷情那几只股票的一举一动,情绪起起落落,经常吓人一跳。听起来,她的自我感觉很好,若有一次操作失误,全是居心不良那股评人的误导,好像每天都有到了嘴边的鸭子,飞走了。这几天,抓住了一次长停板,她喜笑颜开,天天盯着电视,拍着手欢呼道:“哦,我又赚了一毛钱!”
可突然海啸天地产被证实是个空壳公司,股值咣当跌到了底。那天她汗流浃背赶到股市,远远听见有人在骂街,有人在号啕大哭。一片乱糟糟的,一个平日看似很斯文的老头,扑到了自动操作机前,拼命捶打着机器,喊着要把里面的钱抢救出来,像是鬼魂附体。保安面无表情上前拉他,他打了保安。于是,保安的头儿叫了110。老头被架出去的时候,握着戴金戒指的拳头,面包屑挂在嘴边,他心酸喊道:“骗子,还给我,这是我全部的血汗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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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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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拿着证券报,恍如梦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一切都是真的?广播报纸上就这么一行几个字,那成千上万的钱就蒸发了?她早该想到的,只是抱着幻想,以为都是传闻,跟风儿。其实她长这么大,中国什么事传闻不是真的,偏偏人就是渴望侥幸,渴望幸福从天而降。
她正心慌发愣着,又是一阵骚乱。身边的人哗啦啦啦往楼上跑,说是一个老太爬上楼顶要跳,消防队的车火箭似的蹿来。人群轰隆隆又折回来,说老太对消防队挥舞着白手绢,缴械投降的意思,一眨眼,却已经跳下了。
叶如棠伸头往窗外看,如临深渊。没看清下面的人影,仿佛张开肢体躺在深渊里的是自己,她被这个念头刺痛,猛然缩回头,头晕,天旋地转,她想到自己本来就是被逼到了独木桥上了,买股票就是抱着独木桥在爬。
爬回家的感觉,之后她眼前总是晃动着深渊里的影子。电话铃声骤然惊醒了噩梦。
“叶如棠,你怎么不开手机?重要消息!”是孙小玲。
她掏出了手机,一通乱按,怪不得孙小玲打电话她收不到,因为她总是关机,为了节省电池和话费。
“嗨,你不是买了那个吗?!”孙小玲的电话里哇哇叫。
她镇静地问:“买什么?”
“海啸天地产股票啊!”对方说。
“谁说的,我没买。我买的是海贝地产,你这人怎么耳朵有毛病?”叶如棠故作轻松道。孙小玲也犹豫了,哧哧笑道:“老天,神经过敏了。”叶如棠慌得出汗并意识到自己开始撒谎了,她不说,她不想告诉任何人事实真相,咬牙忍住死活不说,连自己亲妹妹也不说。这个世界的规矩她一下明白了,一贫如洗是可耻的。
姨妈极不情愿地感到,对于挣钱,她只能是个眼巴巴、无计可施的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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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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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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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汗减肥,我轻了,你看!”姨妈每天称完体重说一遍。宽宽看不出,他不知道她原来有多重。为了安慰她,总是点头称是是是,自己偷偷画了许多漫画,越看越乐。
前阶段,姨妈赶上超市打折买一送二活动,买了5筒保鲜膜,然后用保鲜膜将大腿、胳膊、还有腰腹部裹紧,再裹上衣服在家蹦蹦跶跶,不停地做健美操,练气功也照此这般,捂得皮肤不透气,大量出汗,据说这是最流行减肥方式。眼下,只要有人推广什么减肥新方式,姨妈便乐于让皮肉吃苦,勇于去试验。姨妈叹息说,这女人一胖,往后就更没什么奔头了。
最近,姨妈陡然泄气,不再顽强减肥,放弃n种徒劳对美食与岁月的对抗,却开始了另外一种对抗仪式。她买回了什么新产品,瓶瓶罐罐一大堆,先仔细研究说明书,然后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抹完一层绿加一层黄,加一层黄完了,卡表,半小时再洗掉,洗了再抹上白的。然后,对着镜子劈里啪啦拍打,很受虐,这是她夏天来不断重复的课程。
按时下流行说,叶如棠算正宗老一辈的“小资”,尽管她现在没钱。所谓正宗,就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下工夫,比如内在文化修养。眼睛看的,耳朵听的,皮肤到心灵接触的,都是高尚的,那是经年累月滋养出了高尚气质。可现在,满世界人人都作秀,你过得好不好,你的生活质量高不高,不是让人看到才有意义?看到什么,还不是名利,豪宅,汽车,名牌服饰。叶如棠对现在的小资很鄙夷,搞不明白她们干吗那么奢侈,内衣比外衣还贵。皮肤保养品都是国外顶尖级电影明星做广告形象大使,没道理的死贵,一套是一个月工资啊。照以前,红灯牌洗发膏,友谊牌雪花膏才是实惠的,人人不是都说我气质好。
孙小玲请姨妈去了几次美容院(她有贵宾卡随意消费)做美容护肤。真没想到,现在的女人有这么幸福,有这么多的东西可大把大把地享受。叶如棠以前连洗脚,桑拿都没体验过呢。那美容院在高尚住宅区,装修得好似宫殿,射灯下,两位巨大变形的希腊神话人物雕塑看大门,歪戴红色贝雷帽的小门童也香气迷人,眼神多情。门口牌子写着女性世界,男宾止步!姨妈跟着孙小玲进去,脱去衣服,卸下化妆品武装的面具,才发现周围躺着的,卧着的,赤身裸体的,一溜年轻光鲜,只有她们俩是不太养眼的老女人酮体。下面要进行的项目是“海洋光子水分奶白换肤”,其实就是先洗澡、淋浴,那华丽的浴室,有一股牛奶浓郁香味儿,叶如棠躺在那里感慨万分,人怎么不是一辈子,女人的青春就像牛奶,有保鲜期也有变质期,等到变质啥都来不及了,千万不要让美丽变质。
洗完澡,躺着专用美容床上,等着美容师小姐来按摩,美容师是娃娃脸女孩,点头哈腰地迎接客人,像是电影上的日本女人。她将客人全身摩挲了一遍,据说是统一培训过、原装“进口的”按摩手法,那摩挲的手法,的的确确好似对待一件艺术品。一辈子头一回被人如此伺候,而且是被年轻还算是美丽的小姐,用她细嫩的小手,温柔地从头到脚心摩挲了一个钟头,叶如棠周身舒坦,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她还发出了鼾声。不知过了多久,小姐轻声叫醒她,问道,阿姨,我们搞活动,还有节日赠送“护手”“护颈”“护卵巢”,您选择哪个?没想到针对身体零件养护还有这么多学问,叶如棠便选择了“护手”,她想,颈部的皱纹那是冰冻三尺,而卵巢早就过了保质期,下岗了,护不护都没实质性意思。娃娃脸女孩摸着叶如棠的手,呀了一声,这呀之后,还端起她的那只手好奇地研究,就像研究她从没见过的什么东西,而后,她吐一下舌头,欲言又止,好似冒犯了尊贵客人的表情,叶如棠睁开眼问道:“怎么了?小姐。”“哦,阿姨,您的手太……太需要精心呵护啊!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丫头挺会说。
躺在她旁边孙小玲,斜一眼,口快道:“说你手太粗啦!老树皮呀老叶。”而后,伸出自己的手,给她欣赏。真是的,以前从没关注过女人的手,你看她的手好似绸缎般丝滑细腻,配着一只翡翠钻戒的点缀,如同白玉,确切地说,是如同唐代美女的白胖手指。叶如棠看自己的手,粗糙,毛刺儿,关节粗大,那是一件在风里雨里日头底下哗啦啦又吹又淋又晒、碱水里又腐蚀的多功能工具啊。
想想自己这么些年从北到南的辛苦日子,60年,也像一瞬间,倏忽而过,似乎沧桑都写在了这双手上了。真不该漠视虐待了这么好的一双手。
从脑袋屁股大腿到脚丫,都养护完了,对着镜子一照,还真是不一样。怪不得孙小玲那平时有点凌厉的眼角眉梢褶子比自己少,都在美容小姐的揉搓下,在润肤品的滋养下,闹得柔润妩媚起来。尤其这两只手,还是原先自己的爪子吗?
从那以后,叶如棠开始格外关爱自己的手。她学会烧饭,洗碗、洗衣服用胶皮手套,杀鸡、刮鱼、削芋头、剥蒜这类活儿都不干,每天晚上,她用温水泡手,20分钟,洗后涂抹上一层凡士林保养性乳液,精心戴着一副黑手套上床睡觉。半夜起来,黑手套吓人一跳。
宽宽哈哈笑死,说,姨妈你睡觉举起手睡,像是动漫画里的女巫。
姨妈让妹妹觉得,这老姐是开了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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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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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经济,姨妈喜欢买便宜的国产染发水回家染头发。她染发的时候,有时会叫着宽宽来帮忙,后脑勺,手臂够不着的地方,帮她倒上那味道怪怪的染发剂,用细齿木梳染。每隔半月十天,她就要将自己头发染一遍,她可不是像别的老太太那样,为了遮盖白发染成一头死黑死黑的,像个假发头套。姨妈染的颜色,往往根据心情而定。有时酒红,有时金属褐色,或者深咖啡,但如果你认为能从头发的颜色就能判断姨妈心情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没有办法确定酒红代表快乐、金属褐色代表忧郁或者烦恼,没有什么对应的颜色表达姨妈的心情,她的情绪忽高忽低,反正她就知道一股劲地变、变、变着,她害怕一成不变的样子,害怕在一种颜色中一天天无声无息地老去。对于同龄人染发单调颜色,她好像变得越来越敏感,出门,回家,总是对着镜子左左右右看自己,再问宽宽,姨妈是不是该染头发了?
不知潘知常是不是懂得女人头发颜色的意义,假如这个阶段叶如棠那头发颜色单调不变,反而令他不适应了。老潘很会恭维姨妈,说,不管怎么看,追求时尚不证明了人对生活的信心和热爱嘛。
所以,有时叶如兰采访开会若突然赶到上海,她就会猜想,姐姐的头发今天会是什么颜色?她近来心情说不上是个好还是坏。奇怪的是,姐妹俩的感觉总是错位,自从叶如棠染发以来,妹妹从来没猜对过。其实更多的时候,为了伪装自己的情绪,叶如棠才让头发变化,变幻成代表美丽快乐青春朝气幸福的各种颜色。假如这世界上没发明染发水,姨妈该怎么办呢?宽宽老气横秋地问过这个问题。
叶如兰站在她身后直撇嘴。这次来休假,看姐姐的一头酒红头发,她吓一跳,肥胖老火鸡似的,卡通人。横竖一想,姐姐不像以前,一眼看上去那么忧戚,挺好。只要她忘记姓王的,自己高兴,怎么都行。妹妹想,她和老潘大概都没摸准脾气,属于正在摸着石头过河阶段。于是,叶如兰有点窃窃私喜,说:“天哪,你像个俄罗斯老娘们儿!女为悦己者容,爱情真有动力啊?”
“什么爱情动力,瞎说。我就不能为自己美一美?”
“行了,你已经够自恋了,现在学会美给男人看吧。”妹妹笑道。
“得了,男人说过,老娘们儿着装再隆重也救不了什么。”叶如棠叹气。
叶如兰赞同道:“是啊,男人的性欲至少要有视觉引起,我老公他天天唠叨,40来岁,既然不能让男人有拥抱少女的幻想,也别让男人面对太残酷的现实吧。他还说,胖无所谓,绝不允许老婆打扮没品位。”说完咯咯笑。近来她对于年龄也有隐隐的危机感。再累咱也打着挺,鼓起与衰老斗争的干劲,练瑜伽,练健美。不能光忙工作,“要抓住青春的尾巴不撒手,是要好好打扮打扮,难道我在男人眼里是残花败柳了?”
叶如兰提议,下午去徐家汇逛街。出门,要打车,叶如棠又唠叨起关于上海出租车的服务品牌问题,叶如兰不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就上。妹妹就是妹妹,从小对她常常显得比较跋扈,霸道。转眼,车到了太平洋商厦。
姐妹俩经济收入有差距,妹妹消费都奔精品店,姐姐逛批发市场。像样儿的衣服首饰,手袋,一般是妹妹给的,零星有老王送她的。老潘把钱袋捂得紧,基本没送她什么像样的东西。老让妹妹花钱,叶如棠过意不去,每次逛街便托辞不去,免得尴尬,可妹妹逼她陪着逛。存在决定意识,这叶如棠对时尚流行也有脱节,许多场合显得极其不得体,逛街张口杀价也让人受不了,明明是上千元一件新款法国名牌秋装,她一开口,200,简直是地摊儿价,惹来售货小姐鄙夷地翻白眼。妹妹轻轻拽她衣袖,示意快走,她还不管不顾地大声指点道:“我们隔壁小裁缝,做一件200也不要的。”
她在公众场合大声发表议论,我行我素想说就说。
走到名牌化妆品专柜,叶如兰买了一套elizabetharden护肤化妆品。导购小姐一股劲打算多推销,便挤出职业的微笑,举起一只蓝色瓶子对着叶如棠鼓吹,小嘴吧吧脆:阿姨,您好。这是我们的一种现款,凝露型,去皱美白保湿,特别适合中老年人,尤其像您这样的!叶如棠被美丽姑娘亲亲热热地叫着,恭维着气质,头发颜色,也回报以礼貌的微笑。她倒是认得说明书上的英文字,念出来也是顺溜,让小姐肃然起敬。叶如棠伸出小拇指,在试用妆瓶子里剜了一点点,白色的乳液涂抹在脸上,又挖大一点,涂抹在脖子上。顿时感到温润舒适,是,很舒适,很适合我的皮肤。再一问价,太吓人,贵的没道理。于是,她郑重其事道:“是不错。这种产品我用过,我家里还有。”
“那您是我们老顾客了,不过我是全新产品啊,您搞错了,阿姨?”小姐温馨地提醒。
“没错,我一直用,哦,我全是零拷的!”
小姐登时冻住了笑,睁大双眼警觉地上下打量着她。
叶如兰窘得面红耳赤,忙道:“我姐真幽默,和你开玩笑。哪里有零拷的?”慌里慌张挽着姐姐的胳膊,将她拖走。那小姐警觉的目光一直火辣辣烤在后背。到了一旁,她恼恨道:“姐你有毛病啊,什么零拷,早八辈子的,你那是雪花膏!现在这种高级化妆品哪里有零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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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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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就是这牌子的,零拷便宜嘛”她强词夺理道。
“别丢人了,你让人笑死了。喜欢你就买,我不是给你钱哪,电脑也不买,啥都舍不得?”
一问到钱,叶如棠心虚就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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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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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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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真是是个好日子,一大早便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早饭后有人敲门,叶如棠开门一看,是老潘,意外闯来,怀里还抱着一台电脑,哈腰喊着,快,快让我放下好吧?!接着就直奔叶如棠的写字台,接着又忙着找电源插座,然后,再回答叶如棠跟他屁股后面那一连串问题,这是谁的电脑?怎么个意思?
“这是我送给你的电脑!”他笑眯眯道。他解释说,自己本来退休前学校就给每个老师配置了一台工作电脑,后来,退休时又赠送了一台新款笔记本,“两台我也用不着嘛,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你和他急需,先送给你用好了。”他指了指宽宽,看来都是男孩整天嘟嘟囔囔泄了密。宽宽不领情,还比较内行地问,是联想,386?早都过时了。
“谁说我们急需呀,我不买,是怕小孩子整天迷恋电脑罢了!”叶如棠白了宽宽一眼,辩解道。不过,既然人家主动送来,总是好事。她指了指写字台,含糊其辞说了一声,就算便宜卖给我们吧。她说这句话也是有用意的,一来表示不占人家老潘的便宜,二来说给孩子听,也可对妹妹赞助费有个交代。老潘不置可否摆摆手。宽宽一下欢呼着蹦起来,俩人张罗着安置停当。叶如棠看他忙碌着,不禁有了点感动,一下对他看法有了改变。老潘让叶如棠觉得,这老潘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还蛮体贴的,不说无用的话,不浪费无用的时间,不许无用的承诺,直截了当上来就有实际行动,男人就应当是行动派。
安置好电脑,打开电源开机进入,该宽宽大显身手了,他兴奋地连连说,我亲爱的电脑啊我想死你了!而后,他占据了写字台进入动漫世界。
老潘洗洗手,对叶如棠说这么好的天气,我想不在外面闲逛,太冤枉了,我们出去走走吧。叶如棠欣然同意,去换衣服。近来,她发现老潘很会扬长避短,知道自己不善于打网球羽毛球、不善于游泳和健美操,可人走路总是会走的,走路又不花钱,健身强体,活动心肺,连喝水都是自己带,大不了再带几个西红柿,经济实惠,有空干脆陪着她走路。
叶如棠骨折之后,股市赔钱赔得惨,金姨的事闹得窝心,正好需要有人陪着走走路,散散心。
叶如棠不得不佩服,老潘走路走出了智慧。他从口袋掏出一张精确的自制行走图,这是用心观察研究制定的,当然,含图文并茂蹭免费乘车。有ABC条路线可选择,比如,如果你是去图书馆,那你可步行7分钟,到路口东侧有一处“某某某超市免费班车”,小面包车直达那家超市,超市下车步行5分钟,往西一拐,路北便是图书馆,回来顺带还能在超市买东西;你若去看病,喏,这里,红蚂蚁家具城也有免费班车,距离医院小门很近,还能换乘另外一家班车去游泳池;你想要去郊区公园,就在某某宾馆门口,有去“阿鲁巴之梦”看房购房的免费班车,去了之后,我们溜溜达达便进到公园后门……你算算,乘公交车每人最近几站也要2元钱,来回就是4元,一天节约它几元钱,总而言之,算下来,日久天长能节约不少钱哪!
如今,房地产业如火如荼,上海周边到处都在开发建造新住宅区,新楼盘,看房的班车实在四通八达,跟着看房的各种班车,叶如棠左一趟,右一趟跑了不少地方,权当是旅游观光了。电视和报纸推出的新楼盘她如数家珍,反正他们口袋里没钱,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然而,乐呵呵地看房、蹭车,也让她越来越不平衡,所有以房屋形式代表的、与家联系在一起的美好生活都与自己相距甚远,越看越沮丧。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两天,她沮丧得要命,谁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与孙小玲来电聊的,通常是废话,没有更新内容。那些不能说的,不想说的,即使促膝,也还是不说。看老潘的眼光冷漠得就像一个陌生人。
不过,今天心情好,今天老潘和她要去公园走走,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心情一好她与他话多,话一多便走神,结果糊里糊涂乘错了车。虽是蹭车坐,也蹭得离谱。他俩在那家宾馆门前,问也不问,来了就挤,上了一家去郊区墓地的免费班车。
兴许是车上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多成双结对,司机还播放着蔡琴的歌曲《牵手》,营造了一种怀旧温情的气氛,叶如棠感觉不错。于是,既来之,则安之,他俩将错就错跟着班车,观光了一次墓地。
叶如棠以前只去过殡仪馆,参加公家举办的追悼会若干次,之后,前几年父母先后辞世,也是在那个憋气的小空间永别了双亲,将他们的骨灰安放在龙华殡仪馆里。哀乐、眼泪和悲恸是那里留给她压抑的难忘印象,刻骨铭心,一次次萦绕在悠长梦境里。她从未到过墓地,确切地说,没到过如此诗意盎然的墓地。此前,只是从小在外国小说里读过,在各种画报杂志里浏览过欧洲形形色色的墓地,那些画面远远的,不真实,所以不曾被打动过,似乎墓地与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关系,就好像那些豪宅、别墅与她隔着两个世界。
阳光下,这个墓地竟然如此美好,如此打动她。
打动她的除了死亡,还有爱情。
你看这儿,顶顶多的是夫妻合葬双穴墓,仔细阅读那些墓碑,他们是“一起慢慢变老”的,最后永远地双双依偎在这天空下,和谐温馨。西侧这老先生和太太,照片上雅雅地笑,多安详,多富态,儿女成群恪尽孝道,俩人简直有些相像过分,便是所谓夫妻相,幸福地让人羡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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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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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潘招呼叶如棠,你来,你过来看,一大堆鲜花,全是玫瑰。一块白色墓碑镌刻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名字。她只活了25岁,没有照片,看名字很美,背后刻有一句话:有爱真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谁知道怎么回事,你想象一下,他让叶如棠试着猜猜看,叶如棠顺口猜道,这个姑娘可能是为情所困,自杀的?老潘摇头,说,不一定,说不定是为了什么耽搁了青春,一生都没遭逢爱情哪?没爱情,哪里来这么多昂贵的玫瑰花?再看鲜花上的露珠儿,多水灵。你真没观察力,说不定爱她的人不止一个,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走过哪?还有,这几个男人都来祭奠她,可从来没照面。没准都不认得,叶如棠断言道。她越编越为自己的故事而感动。
于是,两人胡乱猜着陌生女人的生前爱情故事,展开想像力,设计编纂了无数版本。两人还你争我夺,越说越离谱,争执不下,本来是个游戏,当不得真,当真就很累人。按说,斗嘴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可不是这个斗法。有一点可以区分她与他的不同,叶如棠的故事都是大悲剧,跌宕起伏,莎士比亚风格,而潘知常的故事都是喜剧,带有传统戏曲才子佳人爱情的套路。
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好多个合葬墓空了半边,老潘幽默道:“你看,都处在等待状态,这都是在约会的,不是男人等女人,就是女人等男人。”叶如棠赞同,感慨道:“一个在里头等,一个在外头等!总归是老时间老地点约会。”
俩人便浅浅地笑了。
叶如棠心里既羡慕外头的,又羡慕里头的,不管怎么的人家忠贞不贰,等待的时间不管多长,他们总归有一天会再度聚首,而且永远长相厮守不再分开。老潘不同意她的想法,说等不到的,中途变卦的也是有的,就拿自己的父母来讲,几个子女还发愁,怎么才能两全其美。老潘说,父亲一直做地质勘探,早年奔波在大西北半生,老母在上海纱厂,前几年让儿子买好了块“鸳鸯好合”合葬陵墓。老母先去世,原以为,这父母恩爱早早商定的,谁知老父立下遗嘱,一定要将骨灰撒到大西北生前战斗过的青山下。后来,听说父亲在大西北另外有个恋人,就葬在青山下。所以,直到现在,老母还守着身边空空的穴位望穿秋水,这真是悲剧,不,是闹剧,滑稽剧,我和弟弟们总是尴尬,想想他们活着没被生生拆散,死死拆散?无奈。
叶如棠幽幽道:“谁说他们的爱情不是生生拆散?”
“你说谁和谁?我妈还是那个女人?”老潘不悦问。
她不说了,她不愿争得冲淡了墓地那点诗意的氛围。争又争不出个头绪,索性不争了。墓地所记录的爱情是人世间的爱情的一部分。眼前这一个个静止墓碑下的灵魂是不是都有爱情,有,或没有,都已被深深埋在心底与地下,永不为人知。
说着,走着,便转了一大圈,回到大门口等车。俩人坐在长椅上喝水。这时,旁边一位穿一身花衣服的矮老太上下打量潘知常,如同见到老熟人似的笑嘻嘻问,您不是那个电视上的……那个什么广告上的,哦,对了瞧我这记性,钙片广告!……说完,还和别人哈哈乐,这老潘呢,笑而不答,叶如棠却感到尴尬无比,这下好了,一张注册过的脸,名气没混大,却走哪让人哈哈哈。矮老太一哈哈不要紧,另外一位打盹没牙的汉子醒了,又凑过来,惊呼道:“是潘老师您哪?……巧了,没想到遇到您,我是票友老葛,唱过诸葛,你忘记了,峨眉我也自费去的。”这下真遇到熟人了,老潘和他热烈握手,叽里呱啦聊起近日北京名家奔赴上海演出的一些新戏。老葛歪头瞅,自然也认出了叶如棠,峨眉山上谁都晓得她的故事。可不好判断人物关系,只很客气地探询问,您是叶老师吧,也来这看看?……叶如棠不解其意,微笑答道,是来看看,走走。
老葛明白他们不是来给谁扫墓的,急问:打算买福座,做投资?
福座?投资?叶如棠一时没搞明白,老葛便热情介绍买墓地就像炒股票一样,看准了就能赚上一笔钱。自己也是退休职员,三年前买了这块公墓墓地4个穴位,购买了8个月,经过倒手,你猜赚多少?两万多!现在又筹资几万,寻找商机,再多买几个穴位。你们看到了,这块墓地,抢手得不得了,可我下手晚了,早没了!老潘听了,两眼发亮一股劲打听墓地的行情,合计着自己父母的那块墓地,兄弟出钱早买了半个穴位,现在便富裕出一个单的,怎么办。单的?老葛挠挠头说,单穴位不如双穴好卖,要不你迁走一个?卖就卖双穴。一时半会三言两语也拎不清,这样吧,你们有兴趣,明天可到这个地址来找我!我带你们看看,老朋友帮忙没问题。说完,递给他们两张名片。
叶如棠今天心情好,又被他点拨启蒙,增加了新知识新信息,这种生财之道有点动心,指着绿草茵茵的墓地问:“这块墓地还真不错。”
老葛恨恨地答道:“是呀,我当时没买,机会错过了。不过,我还有机会,也可以帮你介绍另外几家陵墓福座。”
他们要继续蹭的班车来了,叶如棠赶快挤到老葛座位旁,回家路上,大家熟得像是老友,他们一路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买墓地的事情。爱唱戏的票友说话真具有煽动性,人家那眼光和魄力,比买房子投资者精明多了。买房子需要经济实力,单说这首付金最少8万,也不是人人出得起,可墓地成本小,一个单穴一般五六千块,双穴万把块,(当然看风水和地段哦)转手就涨价。叶如棠在股票上心有余悸,所以,听得多,问得细,有点将信将疑。可老潘连连点头,越听越觉得开窍受启发,这是中国的丧葬文化呀,潜在升值空间无疑是很大的,什么东西进入时尚和市场再一上升到了文化的层面,那就是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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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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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墓地的学问挺深的,分手的时候,老葛再三叮嘱明天见面,好好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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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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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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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叶如棠按照名片地址赶到蓬莱路上,果然看见挂有“天堂之桥”陵园办事处的小店,老葛早早就等着她,却不见老潘的面。往他家里拨电话,声音瓮声瓮气回答说病了,昨天在墓地溜达出汗伤风了,正躺着哪。
叶如棠便自己进去,里面装修很精致,幽雅,像个茶馆。老葛点头招呼里面工作人员,好像很熟稔。然后,他热情对陵园福座的类型,价位一一做了介绍,尤其推出的是一个新盘公墓穴位模型规划图。同时,还主动演示了电脑设计的三维动画图,生动形象,一目了然。问她,请问你上网吗?她煞有介事答:上。那工作人员还演示了经销陵园公司的网页。
叶如棠问,这公墓具体在哪?老葛笑答,在苏州附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可是最高级的归宿。我们的陵园中外闻名规模大,观念新,效益好,我在这里都几年了,在这里投资绝对赔不了,你放心。
叶如棠依然迷惑:“搞墓地投资,是不是和期货一样?”
老葛一拍大腿,赞赏道:“叶老师,你真是有文化,真有经济头脑,一说就明白的。买苏州这里的墓地,怎么会赔,中国人多,地皮越来越少,将来还能在墓地内挂牌销售,转让的。”
叶如棠又问:“好像电视报纸上说过不能炒卖墓地的?”
老葛认真看她,笑道:“是啊,非法炒卖是不行,你不是自家使用嘛。再说中国人政策是灵活的嘛”接着,他又善解人意道,“所以,我和潘老师是朋友,当你也是朋友,你一定要在投资前,最好先仔细看看这个,不要光看我们赚钱赚个钵满盆盈,也有人赔得血本无归的。”老葛递给了叶如棠一份文件,她一看,是红头文件复印件,国务院关于什么《殡葬管理办法》。分明是很有政策观念的,分手时,他一再叮她道:“看看再定,啊,机会也是不容错过的,我是好心。跟潘老师,没得说。”
叶如棠拿着复印件说回去考虑考虑。她还没到家,手机就响起,老葛打来电话,恳切邀请她去位于苏州附近的陵园实地察看察看。反正有专线班车的,不看不知道,一看心就跳——他在电话里还幽默地说。
回家之后,她把今天考察的前前后后在电话里告诉老潘,又打听老葛这个人的人品,老潘便说他蛮实在的,不是明白告诉你利弊关系,让你选择。叶如棠想想也是,人家很热心,没骗人,说买墓地投资与任何投资一样都是双刃剑。
在随后的两天里,叶如棠去游泳,购物,多次接到老葛打来的电话,邀请她去陵园看一看。看一看嘛,也不花钞票的,苏州你几年没去过吧?叶如棠脑筋一热,心一烦,就说:我去。
晚上她收拾东西时,宽宽见姨妈拿着要外出旅游的装束,问她去哪里?她随口答去苏州,宽宽便吵闹着跟她一起去玩,叶如棠本来想带他同去,又转念,这小子是人精儿,自己打算投资的事情,还是保密为好,万一让宽宽知道,叶如兰妹妹那里生出麻烦。她又不同意了,推说,你小孩去不合适,我是参加一次党组织生活。
第二天早起,叶如棠边喝着袋装牛奶边赶路,急匆匆到那里,和一群老人站在一堆,等候发往这家天堂桥陵园的班车。老人们年龄不等,叽叽喳喳像是一群孩子,旅游情绪高涨,显出对去苏州的向往。叶如棠想不起上次单位组织去苏州是什么时候,早已模糊,照片都发黄了。可她在那个大院里拘得太憋气,出门之后,回归自然,将心中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光的感觉,永远忘不了的。远远的,老葛也戴着旅游帽,雄赳赳来了。
同时,身边来了一位女导游模样的人,头戴长檐旅游帽,脸上文一副紫眉毛。大概叶如棠在一群老人里气质比较扎眼,紫眉毛打量了她一番,问,有兴趣我们公司的项目?叶如棠点点头。谁介绍你来的?叶如棠指指,报出了老葛的名字。噢,先和他谈吧,假如你认为他的水平一般,可以来找我!她自信地说。
而后,这位自称老黄的紫眉毛大声招呼众人上车。
上车后,竟然真像广告所说,免费午餐,每人发一袋食物,里面有两根香肠,两个鸡蛋外加一个面包,一包榨菜。还有一顶旅游帽。上面印着“天堂之桥”,邻座那位老太,自戴了一顶“三峡情游”,接过帽子便喜滋滋地换上。叶如棠与她攀谈起来。“您今年高寿啊?”她搭讪着问。“73!”“您预备买哪一类呢?”“你们刚才说买这买那的,到底买啥呀?”老太反问叶如棠。
叶如棠惊讶道:“您老不知道咱们去苏州陵园?”
“是去苏州旅游呀!”老太大声说。
“我们是去陵园的。”老葛提醒她。
老太太一惊:“我不知道,我是早上练功时,这位老黄说,可以免费观光旅游,我就报名啦。”
紫眉毛在一旁装作没听见。此时汽车在高速路开了一段,便转向了一段碎石土路,行驶开始颠簸,屁股空落落的,叶如棠也不辨方向,不知到了哪里,只是后悔早上喝牛奶多,颠簸得人小肚子下沉,直有要撒尿的感觉。盼望着快点到,憋得心烦意乱。越走越离开公路,植被也显得比较少了,显出荒凉的迹象。有人就问了,这里是苏州吗?怎么不像的?离苏州远了!老葛亮嗓答道,苏州地区不一定就是苏州城,你看中央气象台播报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雷阵雨,那局部地区可大了!而那位紫眉毛,口气很大地接茬儿答道,大家看啊,看外面右手这片地,这里也是我们的,是三期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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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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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转弯,初见了大片平地,绿色点点滴滴润眼。再一转弯,透过林子的间隙,那个陵园便蓦地进入视野。下车看,果然花木葱茏,气势宏大。假山树丛后,还错落有致点缀了很多石质雕刻,虽然工艺粗糙,总也是下了力气的。也是,这座陵园乍看不像个陵园,很像一个新建公园。紫眉毛招呼大家跟着走,介绍说,大家看到的是艺术墓地,规模效益上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送给亲人,就是送亲人来天堂,留给自己,也是留下梦想;而且市场投资前景广阔,外国人都来这里投资,香港百万富翁李嘉诚也买了这里墓地……立即有人打断她的话头,问是哪一个?紫眉毛停顿,白了她一眼,说,这是隐私,我们要为客户保密!
老葛一步不落地向叶如棠介绍,形形色色的墓地款式,说着广告词:皇家园林,青山绿水!为了你的灵魂寻找一个家园……完全满足你的需求,这边有植树葬、草皮葬、鲜花葬,那边有地宫式、复式、楼房式、四合院式,他指着一个小四合院,不无羡慕地说:“如果不是空前,也就一定是绝后、绝版的豪墓了!”转着转着,老葛让她再看那里——天哪,装修豪华贴着瓷砖,怎么看像个公共厕所,约有3层楼高,据说是个省里厅级干部的墓地,这是极品墓,他说。
每到一款福座,他还不忘价位的今昔对比,拿出照片,用事实说话,以凸现增值潜力。墓地有极品和普通品位区别,价格也是从数千元到10万元不等。一期塔葬墓地,刚推出时,只有4000元,现在已经涨到6500,你现在要买的话,还没有。只能从一期客户手里买,我那一期都赚钱了!所以,今天老葛鼎力向叶如棠推荐二期或者三期艺术墓、树葬墓,那才是你们知识分子喜欢的品位。树葬墓清明推出是6000,到了7月就涨到7500,等待重阳节,差不多每位得再涨2000。
叶如棠听得瞠目结舌。
老葛还说,真的,现在价位离物价局核定的最高限价5万元,还有很多利润空间哪。他又悄悄告诉叶如棠,这两年墓地的销售高达3000万,今年完成个4000万不成问题。像我这样买几个穴位的人太多了,这里还实行会员制,买双穴位以上可以成为会员。
叶如棠问会员价什么待遇?
老葛郑重其事道:“买墓地都有正式发票,管理发票,怎么开随便,有的人能报销,公墓证,那是盖红色公章的哦。”
“这算什么待遇?没用。”
“哦,你别急呀,会员价,最重要的是你从此就没后顾之忧了,他们负责代客祭扫,代客办理佛事,代客送鲜花,代客租摆鲜花,老墓维修,装修,一条龙服务!”
“啥事人家都代客了,要亲人干吗?”
“不是还有没亲人的?再说,有的孤寡老人、儿女不孝的、总而言之,人死了之后不寂寞的,依旧服务到底30年,按照合同人性化服务!”
这一句很要命,一针扎到了叶如棠的心口的穴位上,咯噔一声裂响。
见她沉思不说话,老葛又道:“他们还代客请风水先生,很灵光的。”
“风水先生就免了吧,我是唯物主义。”叶如棠忙道。她又问,“买了之后,可以转手吗?”
当然可以,殡葬业虽是冷门产业,可是暴利呀,是后朝阳产业。土地资源是有限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每个人早晚都得要块墓地,入土为安嘛,先买的要是都买完了,后来的只能从先买的客户手里买,先买的客户那价位再高,后买的人也认。再说,我也可以帮助你联系买家,还有,你买了两年之后假如担心出不了手,公司原价退款。
老葛说得口干舌燥,拿出余份的“用户指南”手指戳着一条,道:“更名,你看这一款,客户假如出国,迁居等客观原因需要更名,可到销售总部办理更名过户手续。”
叶如棠点头领悟道:“跟买房一样的啊。”
老葛长长吁了口气,你可听明白了。
那边,同车来的人,不少都动心了,一溜小跑跟着紫眉毛,到临时销售处去挑选各类福座。老太也蠢蠢欲动,举起眼镜看墙上挂的巨幅天堂桥陵园二期施工图。上面密密匝匝插小旗,标各种墓地的编码。沙盘演示五颜六色,好像一座即将等待勇士血战冲锋争夺的山头。紫眉毛声音都哆嗦了,帮客户挑选,还很甜甜地一口一个叫着老妈妈,老爸爸,向客户保证,每个艺术墓地所占面积不少于2平方米,(塔葬不算),公摊面积不少于4平方米。
叶如棠也插言:“不对啊,安葬骨灰的单人和双人穴位占地面积不得超过一平米?”她干什么都叫劲,昨天晚上回家,拿着那份老葛给的《殡葬管理办法》是仔细读过的。
紫眉毛狠剜了她一眼,转换亲切面孔答道:“我强调的是艺术墓地,艺术懂嘛,对任何新事物政策都是有灵活性的,对不对?”
戴“三峡情”旅游帽老太预付钱款,拿到一张编码“53710”,念了几遍不放心又问,我们买了是施工图上的号码,你们承诺的面积哪能保证?紫眉毛拍拍她,她又晃动一张合同说,放心吧,老妈妈,你旁边这号码就是一位著名宫廷演员买的,龙凤穴,她和大首长上头关系不一般。而后,又掏出了一张眼熟的明星照片,晃了晃,让人看不清楚,但是有联想的那个丰富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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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后现代生活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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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如棠基本上被老葛说服,并了解到墓地价格变动频繁,几乎一月一价,她也有了急迫投资意向,眼下只恨自己口袋里的钱太少。也就是说,假如她手头宽裕,当即就恨不得是十来个穴位拿下。现在,她还是对老葛这样委婉答复,我女儿在洛杉矶,我回去打电话,和她商量商量再定。
自打叶如棠实地一看,更加关注了墓地,她那长久沉默的电话就整天叽里呱啦响不停。女儿没来电话,全是老葛、老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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