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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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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小说集-沈从文
采蕨小说集采蕨
阿黑成天上山,上山采蕨作酸菜。
一人背了个背笼,头上一块花帕子,匆匆忙忙走到后山去。这几天蕨正发育得好,所以阿黑就成天上山。说匆匆忙忙,那这又是很久以来的习惯了。单说头上花帕子,村中五明,远远的,只要见到花帕子,就知道是阿黑。知阿黑所在,牛也不必顾,赶过来,到了阿黑身边,人就快活了。
为什么必须这样?五明是不在自己心上问,因此也不必在心上找出明确的回答。
来到了阿黑身边,先是不说话,就帮忙插手采蕨。把蕨采得一大把,准备放到阿黑的背笼时,两人之中其一才说话。
若是女人先开口,则不外“五明我不要你的,你的全是老了的,要不得。”阿黑说了照例还要笑笑。这样一来五明是会生气的,就放到口里嚼,表示蕨并不老。直到见五明仿佛生气,当然要改口,就说“谢谢你,放到笼里去吧。”五明于是也笑了,再来采蕨劲头更大了。
但假如是五明开口说话呢。五明这孩子怪,他不知为什么人不上城却学了不少城里人的话。他总说,“阿黑你是美人。”阿黑若说“美不美你管不着”,这话自然还有点抵制五明说反话的意思,五明就又用城里人腔调,加劲的说,“阿黑,你是观音菩萨。你自己难道不知道,还要人来称赞?”说这些话的五明,满肚子鬼,阿黑早看出了。她只笑。在笑中和其他行为中,她总有方法保持她的尊严,五明虽是个鬼,也无办法。
他要撒野,她是知道的。一到近乎撒野的举动将做出时,阿黑就说她“要告”,告五明的爹,因此一来,这小鬼就“茅苞”了。到他茅苞不知所措时,阿黑自然会笑,用笑把小鬼的心安顿下来。
阿黑比五明有本事,在这些小处可以看得出。到底是年长两岁的人,生命逐渐成熟,要作糊涂事,自然也必定经过一些考虑。然而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凡事考虑是考虑过了,对于五明可无问题。同五明玩玩,比之于在大桥头看乾龙船,全不必当成大事看待的。可是五明这小子,人小胆小,说是“要告”,就缩手不前。女子习惯是口同手在心上投降以后也还是不缴械的。须要的是男子的顽强固执。若五明懂得这学理,稍稍强项,说是“要告就告去吧。准备挨一顿打好了。”
也非霸蛮不可,用了虽回头转家准备挨打在所不辞的牺牲精神,一味强到阿黑,阿黑是除了用双手蒙脸一个凡事不理,就是用手来反搂五明两件事可作。这只能怪五明了,糟蹋了这么一个好春天。
然而且看吧,桃花李花开得如此热闹好看,画眉杜鹃鸟之类叫得如此好听,太阳如此和暖,地下的青草如此软和,受了这些影响的五明,人虽小,胆虽小,或者是终有造反的日子在后面!
果不其然,今天就一切全来了。
他们在老虎岩后面,两个人,低头采蕨。雨后放晴,有许多蕨,都冒出了卷曲的新芽。然而那是路坎边的情形,这里可不是路坎边,地不向阳,为一扇扇大的岩遮拦,地虽肥,蕨却并不多。因为五明的鬼,这鬼处,一半也为阿黑默认,一面采蕨一面走,终于走到这幽僻的地方来了。
岩下是一块小坪,除了可以当褥子的茸茸软草外并无别的。远处雀鸟叫得人懒懒的。
五明头抬起时,朝这小坪望望,一种欲望就恍恍惚惚摇动自己的心,有点招架不住的样子。
“阿黑姐,你看那里。”
“我看了,眼睛不瞎。”
“看了就……”
阿黑只抬头装成生气的样子望了五明一眼,五明说不下去了。
五明打主意,蕨是仍然采。眼睛望的是阿黑,手却随意向草中抓,抓的不问是草是花,一同捏在另一只手里。
“哎呀!”随随便便伸手采蕨的结果,有了好教训,手指为去年的枯茅草割破,血染红了手。
阿黑本来听惯了五明的“哎呀”,并不理会,她是背对五明,低头采蕨的。她以为五明故意大惊小怪,故意使人吃惊。
因为这孩子有过例子,“人好心坏”。
五明把另一只手采来的蕨全丢了,捏着自己的手指冲下坪里去。他坐到草地上大喊,装成受了重伤的样子。
阿黑转身向下面望五明,望到五明的手红了,“怎么,五明?真流血了?”
“是呀!我这只手指快断了,了不得了快来救命!”
这又是显然的夸张了,手不过割破了一个不到一寸长小口子而已,那么容易折断。然而见到了血,阿黑不能不跑下坪里来看望同伴了。这手明明白白是茅草割破的。五明流血是为帮阿黑采蕨,责任在阿黑,也很显然了。阿黑一跑就跑到五明身边,蹲下去,拿五明的手一看,知道伤处在中指,割了一条小缝,血从缝中出,就忙把口去吮。且撕布条子缠五明的手指,这布条是从腰带上撕下的。
五明这时哪里有什么痛,不过有意使坏把她喊来而已。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着阿黑半真半假的发痴。
阿黑一面说不要紧,一面只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尽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不说别的话,也不引咎自责,她懂透了他的野心。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来了,要五明把手举起来。举手象投降,五明这时向阿黑投了降。因为更接近了点,挨到阿黑的身子,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不好意思再大嚷大叫了,就笑了。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小鬼你真莽!”
“我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回头走去。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这小鬼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开,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到血,她心已软了。她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一直望到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狮子舞三道,使人厌烦。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
“你是活菩萨。”
“放狗屁。你去叫你妈吧,她会赏你三个爆栗子!”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五明又说。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不作声了,他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象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说,“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磕一个头,见了你也是这样。”
“嗤……鬼!不知道害臊!”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他的脸。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心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你嘴放干净点。人家翻倒跟头,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管你不流鼻涕就好了。”
“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想到另外一件事禁不住心跳。
“你看天气这样好,草这样软和,你(说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
“你莫挨我!”她用手解除了象带子的五明的手。“你这小鬼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里又没有别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两只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吧,我也拦不住你。”
“要吃你的……”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狠狠的打一下那涎脸样子。脸该打。
那油嘴,也该打。
“你打,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死了见阎王也有个报销,不白活一世。”
阿黑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胡闹一阵好,还无决然断然主意。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象新场街头的那个牛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边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不习惯的新事,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她望到五明脸红红的十分可笑,又十分讨人嫌的样子。她又望这小子的眼。小子的眼睛放光,如点得燃纸煤子。本来是想脱身,只要下决心,同时在颜色上拿出一点正经样子,自然会把五明兴头打下。可以脱身她却不设法,也仿佛是经五明说到天气好,才明白真正是大好春天!心中却轻轻的说,“五明小鬼,你人小小的,就那么坏,再大五岁会去做土匪!”
假若再讨厌,也只是这样说说吧。
在阿黑的思索下,所谓小鬼者,也有了些觉悟。他觉得今天天气好,地方好,机会好,人好,所以不及往日萎靡。并且虽经常说要告,小小的撒野并不曾真正告发过一次,则阿黑口上说的话吓人力量已不如从前,显然是更大的撒野也不甚要紧,就更理直气壮了。
天气的确太好了。这天气,以及花香鸟鸣,都证明天也许可人在这草坪上玩一点新鲜玩意儿。五明的心因天气更活泼了一点。
他箍了她的腰,手板贴在阿黑的胸前,轻轻的抚摩着。这种放肆使阿黑感到受用,使五明感到舒服。
阿黑故意把脸扭过去,不作声,装成十分生气。其实一切全见到了,心在跳,跳得不寻常。
“菩萨,好人,大王,你不要这样!”
虽求,也仍然不理,还说是“家去非报告不可”。
这是既无胆量又无学问的人吃亏处了。若五明知书识字,就一定知道这时最好的处置方法,是手再撒点野,到各处生疏地方去旅行,当可以发现一些奇迹。
阿黑说非报告不可,怯是有点怯,但他却以为挨打是以后的事,管不着那么多。五明故意作可怜样子,又似乎顽皮样子,说:“你让我爹打我,你就快活欢喜吗?好心狠。”
阿黑笑,说,“我为什么不欢喜。你这小子越来越坏!不小心还会把你关到监牢里去的,你信不信?”
“我不信。”
“不信吗?我才愿意你挨打,罚你的跪,不送你饭吃,因为你不讲规矩!”
“什么规矩?”
“我赌咒,赌十八个咒,我要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你爹。”
五明不再作声。他心想:“要告,那挨打一顿,是免不了的。不许吃饭,罚跪,……既然免不了挨打挨饿,索性再撒点野,把她先打一下,回头再让爹来处罚,也够合算的。”
“你一定要告爹吗?”五明涎脸问。
“你坏得很,一个小孩子,不讲规矩撒野到这样子,那还了得!”
他于是索性再坏一点,冷不妨把头偏过去吮阿黑的脸、耳朵和鼻子。这行动来得非常敏捷,使防御者无从防御。阿黑出其不意,被他在脸颊上吻一个够,只用手在被吻处乱抓。且嚄的一声,身子乱动,象不受抚摩的劣马。他还想再来寻方便喂阿黑一点口水,还想咬她的舌子,阿黑可不尽五明这么胡闹了,一面挣扎脱身,一面说:“你这鬼,我赌一百八十个咒,愿意见你挨你爹的老拳头擂捶!”
“我不怕,把我打下九十九层地狱也不怕。”
“不要脸,一个小孩子也这样说野话!”
“你说我小,我要你知道。”
这小痞子松了一只手就使出更坏的手法来了,一切都是崭新的,平时没有过的。
她把眼闭紧,只是不理会。她要说:“我没有眼睛看你那呆样子。”
今天的五明真是胆大包天,得寸进尺,天雷打下也不怕了。
虽把眼闭紧,绝对什么也不看,说就善罢干休,恐怕不那么容易。阿黑的意思,正象知道贼在眼前,假装不看见,贼就不偷东西了。但实在要偷,也请便。这意思用不着开口,似乎更分明了。
五明拖阿黑的手……
过了不久,阿黑哧的笑了,睁开眼回过头来,一只手就拧了五明的脸。
“小鬼,你真是作孽害人,你人还那么小小的,就学会了使坏到这样子?谁教你这一手?”
这小鬼,得了胜利,占了上风,他慌张得象赶夜鱼,深怕鱼溜脱手。
“五明,大白天这样野,不怕天雷劈你!”
“你还告不告我爹?”
“我赌一千八百个咒,非告不可。”
“告他老人家说,我打了你,我疼了你。”
五明这小子,说是蠢,才真不蠢!不知从什么地方学来这些铺排,作的事,竟有条有理,仿佛是养过孩子的汉子,这样那样,湾里坳上,于是乎请了客,自己坐主席,毫不谦逊的执行了阿黑的夫的职务。
这时阿黑真不须乎用眼睛看,也能估计得出碗中的菜的分量了,阿黑闭了眼,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她躺在草地上象生了一场大病。
象一只猫一样,爬上老虎岩的虎头上蹲着的五明,唱了许多山歌,全是稀奇古怪使别的女人听来红脸的山歌。这小子的天才,在歌上同其他新事情上都得了发展机会,真得意极了。阿黑呢,她的心,这时去得很远很远。她听到远远的从坳上油坊中送来的摇槌声和歌声,记起了油坊中的一切情形来。
采蕨小说集落伍
去年的秋天,因为得到朋友一个信,说是既然在外乡奔波流浪,不甚遂意,倘若高兴回乡玩玩,或者也可以把心目略舒。至于要钱,若是决定动身了,可以来一电报,便当致电驻汉师部办事处,拨两百块钱作路费。朋友是十年前老同事,当年我在作上士时他就作了排长,且同为在一个街上长大的人,如今朋友已成为团长,有兵马一千五百,驻扎××,成为伟人了。我当时正卧病在上海,情形仍如此时一样,不过当时只我一人,住上海法界善钟路一小铺子的楼上,也正是因为病,不能把文章写成,就无法维持生活,得到朋友这信,当然欢喜之至了。
我心想,既然是这样欢迎回去,那就回去看看也未尝不可,且据许多人说某某作了一任知事近来在家作封翁了,某某又娶第三个小妻了,某某又升大官了,所说的一些人,就莫不是当年一同在辰州总爷巷大操坪成队作跑步的人,想不到几年来人事变迁就到了这样子。人人全成家立业,我这各处飘荡的浪子,满面灰尘的归去也只多增他人一种笑话。但我想到看看这一般有运气的年青人,在家是如何一种生活,回去的心思也稍稍活动了。而且,我的脾气又是这样,小孩子气是有些地方无论如何皆保存的,我还想到,就为成全这些老同事一点自信,觉得他们的方法是得了超拔,而我的生活真形成了落伍的悲惨,也决定将转去一行了。
我自然就写信去说,就是这样办,团长大人。我不能照他所说打一个电,却只写了一封挂号信去,是因为穷到无发电报的钱。信一发去我就等候着,但我知道这至少是四十天才能有消息,到了二十天后,因为病转沉一阵,到过平民医院的四等室住过六天,吃尽了无钱人住下等病室医生看护所给的痛苦,病倒似乎因为刺激反而得到转机,我不管如何出了院,一出院病却好了。病好了我还得重理我的旧业,就是成天照到那些大编辑趣味写一点小说,亲自送到各处去,把挑选的权利给那编辑,一面留着一些请求帮忙的好听的话。过数日,没有消息了,又客客气气的写一封信去,作着仿佛是就便的意思询问到那文章的结果,或者文章退回,或者又稍过一些时候钱就来了。我是靠这个钱维持日子的,钱不能得到,自然还得拿一点可以质钱的东西去押当,一面用好话同房东那成衣人太太缓和,日子就是这样到了冬天。
忽然一天,有一个人找到我住处来了。我还不曾起床,完全料不到有这样人找到我住的地方来。房东因为来人的体面衣服惊眩,听说来人是我的朋友,从汉口来,不喊我起床,就把客人引上楼到我床边了。
房中一些肮脏的情形,我明白真如何给了来客一惊!我先是还不醒,主人把我摇醒了,坐起身时,望到面前站着的人,几几乎以为做梦。
“是沈先生吗?”
“是沈××,你?”
“我是成西顺,从汉口来。”
“成西顺?”
“是!你不认识我了。”
我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早已上了三十岁,满脸髭须,憔悴异常的人了。我如今不但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了。到街上同这个人见面,走路时我还得让路,坐电车我也不敢同他并排,他是这样体面的一个人了。至于十年前的成西顺呢,是我们队里一个号兵,除了吹号就会流眼泪。因为人太小,大家顽皮一点的在方便中总把西顺作马骑,尽这马作人声骂娘骂祖全不管。到后大了一点仍同在一个队伍里当兵,眼泪的方便仍比别人为多。时间一过,想不到这号兵也变成社会上的体面人了。
当我听到这人说出姓名时,有一点惊讶了。我望他,用眼睛搜索这个人脸上的各部分,虽然这时额角放光脸色红润,那一时却瘦小若猴子。但这人脸上有些凸凹终于被我认识清楚证明不误了,我就觉得心中有莫名其妙的惨痛。处到这穿几件好衣服就可以称为上等人的上海,这朋友从汉口来,见到我这情形,出于意料之外的可怜,也会疑我不是那个据说在上海卖文的我,也应当在此时极力搜索我的脸上了!然而他的结果是如我一样,纵对面的人颜色已经完全不同,我们的神气我们的言语调子,仍然还有一分残余,不消说我即刻也被他认识明白,在他心中起了大大的惊讶。
他站到我床前,把我认识清楚以后,用着还是惊讶的口吻说道:“我真不认识你了,若是到路上,我还以为是……”“你以为我是会扒你东西的人,是不是?”
“不,你生活真不是我们想到的生活。”
“这时可明白了。”
就是这样谈着笑着,他坐到窗前去,我却起身离床了。一面洗脸一面同这个人说着许多老话,说到各人的生活,说到各人的转向,并且把这个人从前容易流眼泪的事也说到了。我们以后就下楼,走到静安寺,搭一路公共汽车到南京路。他一定要为我制一套西装,我说我实在没有每天摺叠每天打领结的功夫,他还是不依。这人做了几年副官,沿河护送船只发了一些财,对老朋友的情形看不过意,决心要作“绨袍之赠”了。他见我固执,还以为是书生气不脱,就说,“二哥,你当真是做了文学家看不起老弟了!”
“副官,你这样说真要我对你行礼了。”
“你陪我到这缝衣公司走走!”
“我不会穿洋服怎么办?”
“为什么这样说?”
这朋友,好象有点生了气,因为他也正想来上海缝一套洋服,且在汉口就打听知道,南京路有中国内衣公司,如今见我执意不去,对我不领受他的好处以为见外了。我见他不说话,我就说,“西顺副官,我陪你进去,可以。我实在怕穿这东西,因为不方便,和我生活不相称。”
他见我意思十分诚实,无话可说了,我们就进了那公司,上到二楼,这容易流眼泪的人如今用钱的大方同当年眼泪一样,把材料样子一翻,一买下来是两百多块。我呢,无论如何被派定一条裤子,正好我所穿的还是一条秋季穿的黄布裤,再推辞也不行了。
这朋友来上海,是接洽一种烟土的买卖。得到了那团长信,告他我上海的住处,托他为我带钱来,所以一到上海就把我住处找到了。我们就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到四川馆子去吃饭,吃了许多酒,又到一个地方去看电影。吃饭看电影地方全由我指定,他却出钱,我只得就这样招待尽了一天地主之谊。他住的地方是江南旅舍,第二天我清早坐了车到那里去找他,房中已经有了一个年青客人,衣服极其入时。我走进房去,副官朋友跳起来笑,一面为我介绍给那年青客人一面让坐。
“这是同乡老同事,沈,这是向经理,第八十师的。”
年青人悻悻的立起,随便的点头,手上一支卷烟还未吸到一半,就用力掷到身旁痰盂里去,发出咝的一声。见到这情形我觉得有一点受压迫,但是想到这人是××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是好象略感拘束,坐下了。
那朋友说,“你那么早!”
我笑,轻轻的说,“不早。”
那军需大人,正同朋友说到一个故事,还没说完,我来了,见我同朋友谈话,以为朋友是在应酬我,就把我不算数,又同朋友说道:“哈,我就听,是的!伢俐角母凶!我可不怕。我还是听,等会看这妖精怎么样来。吓,老成,蛮凶咧。刮风了,风在左边右边,(说时用手拍胸介)革命同志,从枪里炮里出来,怕鬼吗?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怕,訇!哗,噼拍!来了!我心里有点紧了。角母会事呀?妖怪难道真有吗?
吓,……”
说到后来就大笑,从那笑中我悟出这是这位军需大人昨夜晚到闸北一个友人家中住宿,把人家畜养的猢狲当妖怪耽误一夜睡眠的故事。这年青体面人把话说来津津有味,我为这十全十美人的气势,也随着笑了。
那年青体面人见我也笑,似乎有点不服气了,就问副官朋友,“老成,你不信鬼吗?”
“我看到过鬼打架,在常德提台衙门,一共有十个鬼,我们三个人就走去把鬼吓跑了。”
“牛皮。我不信。”
“不信吗,问我这沈二哥,他是同我在一堆过的,看我往年同人打些什么赌。我们放哨就专选有鬼地方去放,男子汉还怕鬼?”
要他问我,这年青军需大人自然不愿。本来我的样子也太寒伧了,坐到这五块钱一天的房间大椅上,就总觉得不相称。我的新刮过的脸与我一身衣服,只增加别人对我敬意的消失,我的不能同军需大人坐在一起的颜色又毫不能隐瞒,听到副官朋友说到鬼,使我想起许多旧事,若无人在身边,真要哭了。
我静静的观察这年青体面人的身材,望到这少年事业得意的脸孔,就安慰自己,认为别人是很有理由对自己加以忽视,且自己也还有理由对别人加以原谅了,我就不再顾及这个人,同副官朋友谈起往年的事来了。
“成,遂宜近来做什么?”
“他发了财,不做事,只在家中做父亲。”
“方吉生?”
“还是营长,驻武穴。”
“魏三?”
“做厘金局长,这样一个三麻子,命真好,得了那么一个好太太。”
“太太什么地方人。”
“陈……”
“他那女儿也长大了吗?”
“早养儿子了!这是怪物,大概养十个儿子,还是脸嫩嫩的如十八岁女人。现在才养第五个!”
我默然了,因为想起这小女孩往年住到我家里,被我同我姐姐捉定,用朱红涂了脸,穿起我外祖母的大袖衣,要她唱苗歌玩的情形,还如昨天的事,想不到这小女孩就做了夫人,且出名的美丽了。
朋友见我不做声,知道我是想到往日过去的事了,他笑。
他说,
“姑妈来了,打她的左脸,打她的右脸,呆一会儿这被打处都得了治疗,用嘴安慰……亏你记得到这些事。”
他说的是我在一篇回忆的文章里所写到关于那女子故事的话,料不到这朋友,居然能这样有耐心,把我写的文章也一一记到,真使我觉得感谢,红脸了。
朋友又说,
“还是回去看看吧,许多人你都不会认识了,老朋友都等待你回去的,年青人也想见你这……”他意思是在下面加“文学家”三个字,但经我眼睛一扫,他知道这将引起军需大人的笑话,他把话中止了。
那军需大人很无聊,就从洋服外氅口袋里取出一叠小报来,有些用红纸印就的,有些是大报,一一打开来看,大约从这些中间他也能够如上海一般大学生一样,可以得到一些名人轶事花国消息的知识。望到那神气跃如的脸儿,我不由不在心上羡慕这种人的天真。
不知为什么,那军需看到一段报纸,只是咕咕的笑。
“向,你笑什么?”
“喔,角母多!”
“多什么?”
“老成,这里牛皮哩。这里说上海一个地方有十万野鸡,这是牛皮哩。十万,啊嗬,角母多!”
我是到想笑笑也不能的情形下了。因为昨晚上副官朋友已把那团长朋友托带的两百块钱送了我,有了钱,我可以请这朋友玩玩了,就想找他出去,离开这年青体面人物。
我说,“成,我们出去好不好?”
“等一会儿也好,恐怕曾处长要来,他很想见见你,还托我介绍!”
“这些伟人我真怕,到底是乡下人出身,出不得客。”
“这只能怪你,太随便了点,不知道的自然就……”朋友的话是指那军需大人对我的礼貌。我除了承认几年来朋友都饱经世故,能追上时代,而自己反如孩子处处使气任性,到处吃亏,没有可玩味的事了。因为朋友也看出了我的拘束,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怜。我的世界分明是和这些人两样的世界,其中应无得失也就很自然了,然而我又好象总还有一种虚荣在心,以为是总应当还有人相信,做一个上等人并不单是靠两件衣服就行,所以听到他一个姓曾的同事说很想要见见我,只得仍然等待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客人忽然想起我的姓名了,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所说的那人,他问副官朋友,“老成,沈××也是你们地方人!”
我对朋友做了一个眼色,要他不说话。
那军需大人于是一面燃了一枝烟,一面又说道,“这是一个名人!你们地方真不错,有武装同志也有……”副官朋友匿笑不已,稍稍生了一点气的神气,问那军需大人,“你认识他吗?”
大约是这个年青体面人要顾全他的体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会说出很可笑的话来,他说曾到一个地方吃酒见过我。我很觉得奇怪,就过细看看这个人,看了一阵依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会过。我就说,“想不到你先生还认识他,我们许多同乡还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哩。”
这人毫不在乎的吸着烟,放了一口烟气。他大约也是到过省一中学之类读过新书的人了,他继着就说,他还认得不少的名人,把名字一一列举出来,大有背诵如流之概。他又说他也做过编辑为新文学鼓吹过,同谁在副刊上作过战。到后见我笑得很久,似乎对于他所说的话很有趣味,就渐渐把我的落魄加以原谅,问起我到什么地方读书的话了。
我说:“我不是读书的人,是成的老同事。”
“你们那个同乡他也就当过兵!”
“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不相信。不过,这是他说过的。”
“他同你说的吗?”
“不,他同别人说,我听到过。”
“这倒是很好的事。他倒恐怕想不到还有许多不相识的知己的事。”
“真是咧,一个作家,他可料不到……”姓曾的人来了,又是一个年纪青青标致人物,肋下挟了一个皮包,一进房就走过来同副官朋友捏手,且很聪明的对原来的客人加以注意的样子。那副官朋友先把他给军需大人介绍,“这是曾同志,四十三师驻汉办事处长,——这是向同志,八十师经理处。”
于是交换的捏了一下手,副官朋友又把那姓曾的引到我这方面来。
“这是曾,这是我那老大哥沈××。”
“哈,××先生吗?”(我的手被两只软绵绵的手捏紧了,我只点头笑,不做声。)“真好极了,我还同成同志说来看你,今天在此遇到,真好极了。……”我们即刻就到那长椅上并排坐下了,这年青人心上的诚实欢喜流露到颜色上使我感到温软,一方面我想起适间那军需大人的谈话所给我的不愉快,就又觉得在这时真是一个可笑的局面。我去望那军需大人,他正在同副官朋友说话。
那军需大人用着还不十分相信的神气低低问副官朋友,“这是沈××吗?”
副官朋友笑,点头。他说,“我以为你认识他!”
这时我望到他们两人,两人也正望到我,副官朋友站起身,我第二次被他介绍给那年青军需了。那年青人红着脸把我的手握定,很狼狈的做出笑容,结结巴巴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样子是“久仰,久仰!”
我也仿佛极为难。本来对这说谎话的人,我感到的只是无聊。但如今见到那神气,且手是被握着,欲挣脱不能,也不免显得一点窘态。
“好象是会过,一时真想不起了。”这人这样说着还不放手。他大约还想从谎话中挽救自己。
我说,“好象是,或者是北京。”
“我不曾到过北京,恐怕是同先生在长沙见过。”
“可是我还没到过长沙。”
这位军需大人,随机应变的天才并不缺少,虽说明白不会有那过去晤面机缘,他把我的手一放,却怪起副官朋友来了。他说副官朋友刚才介绍时,只说这是姓陈的朋友,不说姓沈的朋友,所以才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他接着就想一笑了事,大声打着哈哈,且用自己嘲弄自己那种神气,说幸好是没有说过沈先生的坏话,不然可真使人难为情了。但是认真说起来呢,这事情即或副官朋友同我把这事忘去以后,他是也不至于忘记的。他知道我就是沈××,于是也走过来坐下,我就坐在这两个年青人中间,把话谈下去。曾姓的还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见到这时这军需大人的神气,心中似乎就不甚高兴。然而这军需大人他仍然还是谈下去,同我谈文学,同姓曾的谈党务,同副官朋友谈鬼,前后照应,全无空隙,到后是曾姓的把我们邀出去玩,也不好意思把他单独放弃了,于是一同出旅馆。
同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块时我又怠工了一天,仍然是吃喝,吃喝够了又到公园散步。我一面在这陌生的朋友方面,感到一种难得的友谊而快乐,另一面就又望到自己萎靡中年的情调而感伤。我很明白那位军需大人,虽然在我面前说了谎,有点负疚,但到后仍然是因为我行动言语的平凡,把他对我的敬意取回去了。至于姓曾的处长呢,许多地方还太天真了一点,他对我的趣味似乎一半还只是为好奇,他劝我不妨到汉口方面去玩玩,可以把生活换换,又劝我就同他过汉口去,住了一阵再返乡。这完全是一种好意而且极其诚实,我没有什么可言。我不能说我在上海还负了若干债,又不能说我离开上海以后在北平方面家中人无办法的情形,只含含糊糊的答应下来。到后分手一个人独回到了我住处的小楼,却感到凄凉起来了。人世的炎凉本不甚介意,但一想到也有象姓曾这样年青人,我觉得无端生出责备自己颓废的理由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北平方面一个快信,我那有肺结核的母亲病转了方向,每天一到晚上就发烧,写信来的妹妹要我想办法,或是我回北平来看看,或者想法把老人送到上海来调治。我虽然得了两百块钱,在各方面负的债总有四个多。并且这钱是朋友特意为我汇来的路费,若是要返乡,这钱就只能到地。我正感到为难,那副官朋友同姓曾的处长来到我住处了。副官朋友把我拉下楼,说姓曾的无论如何要为我制点衣服,且劝我搬个家,为我买一点用具,因为他不好意思讲这个话,所以请副官朋友说。我红着脸到楼上去,眼中含着泪。
那人见我这情形,知道是副官朋友已把话说过了,就握着我的手不放。
“×先生,你不要觉得难过,我是顶不会客气的人,成同志知道我为人,所以我才敢这样冒昧。”
“不是冒昧,凡是这些事在我都觉得有说不出口的心情。”
“你高兴顶好就同我们在十天以后过汉口去,不能动身离开上海,就搬一个家。我听到成同志说到你这住处,我心里就极其难过。我们是吃白饭的人,却各事无所牵挂的住大房子享福,你们这样受苦,中国革命的成功建设期中还有这种事,真太不合理了。”
“这自然是自己个人的事,与革命无干。”
“我看到许多人都该死,却做了无数事情!”
“那是你们革命同志!”
“一群反复无常的东西。”
朋友同我全笑了。
过一礼拜,朋友同姓曾的返汉口去了,我也不过北平,也不返乡,也不搬家,也不做衣服。我手边有了四百四十块钱。
有八十是副官朋友留下的,有一百六是曾姓留下的,另外是团长的两百。我已写信告了那在乡下带兵的团长,说感谢他的钱正来的是时候,且说明我一时无法离上海的苦衷。我把钱汇到北平两百,还了两笔整数的债,为另外一个在别地的朋友周济了四十,我剩下八十多块钱,便很方便的把日子混了一个多月。到今年武汉还无战争时,我还得过那姓曾的来过一次钱,数目是六十,那副官朋友则来信说已转到乡下接新娘子了。
已经过了一个年了,我生活仍然还是过着为那军需大人相信不过的生活,衣服还是一样邋遢,人还是一样萎靡不振。
在上海作奉命执笔三块钱一千字的文章,人不舒服时就流一点鼻血,左右这病又不至于长久,流了一些血,倒到床上几天,过一阵非起床作事不可了,我就爬起来,仍然把未完成的文章写下去。
近来家中人因为在北平实在无法支持,且为了一个小妹妹的读书事情无法解决,只好一同来到上海了。我就同家中人在这地方住下,火食到无法继续时,就走到××书店卖书处去向营业处×君说点好话,请他打电话得经理一句话,让我预支一点版税,又另外向熟人借一点钱,又把可以进当铺的东西当一点钱,一家三人总算活下来了。
五月端阳节将到,一切的难处也随了这节日压迫到自己身上了。各处写信去借钱都无回音。写成的一部文章又因上面有太多的牢骚无人能买,家中的母亲一到下午就发烧,额部如火,胸部作喘。我自己又因天热旧病发作,间一两天得流一点在别人看来仿佛很可笑的鼻血,日子去端节越近,自己的灾难也越迫身了。
我近来成天坐在家中,除了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不依照那姓曾的年青朋友劝告,另改一种事业来对付生活是蠢事,就是来到这桌边,想怎样来把我生活彻底改造。我想到一得方便还是回到乡下去看看,且把这意思说得极其乐观,在病人床边商量过了。我的母亲知道我这话完全是做不到的事,就苦笑点头,用她那聪明的眼睛很可怜我似的对我注意。她见我一站在桌边总是半天,以为我是为了目下情形着急,恐又得流鼻血了,总故意同我说话,使我可以休息休息。
我虽每日看报,却从不敢注意到日子。因为日子不甚明白,一家人也从不提起日子,这日子才似乎容易过去。见到家中的情形,见到未来也同样渺茫,很蠢的思想时时刻刻在我脑中打转。我想到的是,我应当使自己苦恼把一家人活下来,还是自己图安宁杀了自己?我想到这些时是没有一分牢骚在心上的,既然一家人都在病中,而自己又实在无生存能耐,恐怕终会要走到这一条绝路上来的。但是这愚蠢而又可怜的思想,家中人是不会知道的。我仍然也还是成天做我的文章,来了客仍然陪客人谈谈天气及国家事情,喝一杯茶,又随意讨论一下近日相熟几个人的生活。客一去,来了空虚,看看周围一切,我茫然了。各样的计划全作到了,还没有可以把一家从贫病中挽救出来的方法。在无可奈何情形中,往床上一躺,想着我在《呆官日记》上所写的“日子,滚你的吧!”
这样话,心中酸楚之至。在这时另一地方那些追上了时代的老同事,总仍然还有念及这落伍的我,我就这样对了屋顶作着空空洞洞的希望。
我虽然没有算日子,但仍然知道今天是五月初三。我估计到那位军需大人,可能已荣升了什么局长了。
一九二九年春作
寄给某编辑先生
先生:你的信我读了。我谢谢你。言语的大量比稿费多到五倍,这个当然也是难得。你们告诉我上一次那通信只能作七千字算数,我不争持。这是小事情。我哪里应当为这些小事情生气?完成一个天才是“奇变”,这应当是对的。可是,我的奇变是些什么?你们意思是我这样还不行,顶好是尽我家中人死去一个,或者眼睛有病就索性瞎去,这奇变就成就我了。我不要这天才的完成!并没有人能担保因此一来我的稿费可以提高到三块钱一千字,我是不能尽这奇变来到的。就是有担保,我也还得打量打量。
你们既然说第一次通信很好,我就这样同你们作几次生意吧。这几日来我头脑糊涂,想不出什么好事。我只想如果这奇变把我也放在内里,譬如说,要死吧,一家人全死,我看这个事于我是一种幸福于你们也不为损失的。你们不要信别人的话,以为我的通信太容易写了,就觉得不减少稿费可不成事体。就是一块钱一千字我自然也得答应你们,一家没有钱如何能生活?只是我并不敢胡乱写下的。我制定了写三万,所以今天又来动手写。
你们说,愿意我鼻子的病早好。可以告你们,请放心。血今天已不流了。若这个血再不客气的流下去,这所谓奇变,真会轮到我头上来的。若是死者是我,请想想,这事情如何结局。我不能先死,这事是不必解释的。若一定是这样办,这将成为一个出版家方面的累赘。我家中有病人,到时虽然并不是说谁就应当帮帮忙,但这好歹是累赘。有些好事口滑的人,也可以说,“是出版家老板们用苛刻的办法逼死作者的。”
虽是谣言,倘若没有那生植谣言的根基,大家是可以痛快的睡觉赚钱的。你们愿我病好应当是真心!我谢谢你们。我也感谢天,他并不把我引到完全绝望的路上去。我一面消极的无法振作,一面总还是要想方设法救救这一家。虽然一年长病,也仍然还找得出理由活到这世界上小地方!倘若我们这一家是住到中国一个内地极不开化的乡下,无意中被天灾人祸死去一个二个,自然除怨命以外没有话可说。如今我是住在租界上,租界上是凡为中国的国粹如象赌博,吃烟,绑票——嗨,我说这干吗?你们嘱咐过我,我又忘记了。说一点别的吧,别的也没有什么可说。但既然是论字计数,仍然来说我今天的情形吧。我不流血却头痛,痛得不成事体。我怕这就是一般人说的那种脑脊髓炎。这时,一摇动,一起身走路,头就象炸裂。这东西我疑心它终有一天是要炸裂的。家里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不起床。我睡到比平常任何日子还晏才爬起,起来就又坐到这桌边来。坐到桌边做什么?先生,你不是七号要第二次通信的稿件付排,要一万字。我这时就在这里很可笑的作着你所差遣的事。我一面头痛难堪一面仍然为那一万字的完成而愉快。我为什么不欢欢喜喜的来写这通讯?这时最适当的事,不消说是要一个医生来看看,花点钱,把衣解开,给医生听听肺,拿一次脉,试试温度。真有脑炎征象了,再多花一点钱打一针。你们听到我病大致也将有这一种提议。这真是一种很好的提议。可是我没有钱,这些事做不到!至少要十块钱,还得我自己到医院去挂号,等候一点钟或两点钟。若是这医生懂事,看得出我的性情,随随便便说一阵,又随随便便为我配一点吃来无益无害的药水,倒是好事。如果不肯马虎,一定要把我一身的病指出,且照着通常医生口吻,说出那吓人的话,不是要住院就是要休养一年半载,而且药方一开,一小瓶就是十块八块。药方一开,不吃就象更加危险,我这本来无害于事的病,恐怕因此一来完全糟了。把负债同负病两事尽我选择其一,为了方便起见,我是只能加一点病不能再加一点债的。
因为病痛,我的思想感情更不行了。我仿佛同任何人都不能建立一种完全的友谊。我又找不出一个真实的敌人。眼前一切的事都使我厌恶,却不能对人对物加以申斥。到街上去时,我坐到公共汽车上,我看到满车的人皆觉无聊。在那些地方,你们是知道的,很有不少生长得好看,穿衣服称身,脸上充满了欢喜的青年人。看到这些年青人,我就在心上生气。我听人大声说话也有不愉快在心。我见人吵闹或笑骂都感到烦憎。似乎从什么地方听说过,疯狂有沉静的一型,我应当是属于这一型的。我这脾气并不是从病痛时起始,却是很有了一些日子的。追溯这来源,应当说是出于天赋。似乎从我只能模糊记忆那孩童时,我的逃学习惯的养成,就是基于那疯狂的因子的。到后是讨厌家乡的学校,作了一名预备兵了。再到后,还是不能在生活的轨道上作我那六块七毛钱的事,如一般人耐心等候发财升官,我转到屈原远游所到的沅州作收屠宰税的小职员了。收税又无法继续,再到后我又转到军队作一个师部的书记了。……一直到如今,我还是对眼前的一切全无好感。生活转变的机缘,就全是我这以身体太坏为解释而发的疯狂做成的。我讨厌一切事情,却无力堂堂正正的把反抗旗帜举起。我觉得革命是必需的事,但革命家同革命文学家都使我头加痛。我不欢喜同人应酬,可是凡到我这里来的人,不拘是谁,收衣柜租钱的人也行,我总得同他谈一阵天,而且在谈论到什么时我就从不见出勉强。我决计把生活转变了,今天可还是在抄写你们所要的通信。先生,在我无法解释我自己心行不能一致的纠纷时,我只能把你们所随便说的“天才”承认了。一个天才他应当同其他人完全两样,我无论如何是同我另一时也完全两样的。在我的生活中求不出结论。你们若还相信任何生活都有一目的,那我这目的,是把我举起与生活分手,与世界绝缘。要是极幼稚的话也有供人讨论的一时,我可以告你们,我想到的只是杀一些人。这想象若是有了力量来帮助,我不能对我的糊涂加以怀疑的。然而人人是都有理由活到世界上的,我只不承认人人在有理由活下以外还有更好理由成天胡闹。所谓……就完全是一群无耻东西,成了伙去作着某一事,无耻与无用都是这些人极适当的赞语。那借死去了的人与死去了的教训作着大骗子的人们,他们是脸上充满了愚而虚伪的光辉,成天各处跑动。先生,这些我不是说那些做大官的人,你如一定要疑心我是说他们,你就执行你的权力把它删去吧。读文章的人是读半面就觉得好,全体看清就得失望的,删去这通信一半也并不算过失,你随时随处不应当把你的权力忘去,这才是一个好编辑。
先生,我头实在不行了。真要炸了。我实在愿意抄一点什么来补足这通讯字数。我的技能与其说是长于写作,不如说是长于抄录。自然那些做文学论编讲义的人的功夫我一样也不能做,可是写字我是行的。一个有过六年司书生经验的人,你想想,应当是哪一种耐心同哪一种温驯?抄到我没有可抄录时,我睡下了。你们放心吧,这通讯决不是到此为止。
通讯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你们。七号要稿付排,我不能因为头痛耽误你们杂志的出版!今天我且把这个放下。我并不愿意休息,完全出于无可奈何,这是有请读者明白必要的。
可是我怎么能好好的睡一点钟两点钟呢?这是白天。街上车夫全在流汗,无价值的奔跑,近于愚蠢的劳动。我想到这一些,同时,为对窗的吵闹生了大大的气。所谓对窗其人者,据说是个博士,似乎名片上也印得有一列长衔。但我明明白白知道,他是在法国做过几年华工归国的人物。做工原是可尊敬的事,但一个工人,一回国来就很雅致的印起博士的长衔,且居然夹了大的黑色皮包到处大学校去教课,作为绅士之一员。另一面,却把“细君”留在家中,用大而高的嗓门与客人调笑;客人的模样又是博士,这就怪了。听到那些白脸长身衣冠入时的模范人物,同心协力联合大唱《毛毛雨》一类小女孩子所唱的歌时,我连在房中坐下的勇气也失去了。天气热是真的,不过另外一种热是我所不能抵挡的事。
我只得出去。
我到了街上了。我坐在那太阳没有晒到的路旁旧木桶上,望望街景。我仿佛是非常狼狈。我的头在作怪,非长久的坐下来歇歇简直无办法。过路人似乎全好奇的对我注意。我感谢他们,这些人中总不乏觉得我是很可同情的人物。我如果把帽子除下,翻转来摆到面前,必定还有那些好心的善人,既不要我写诗,不要我写小说,也不要我写通讯,会慨然把钱扔给我一个二个的。小孩子见我这情形,虽然还不曾把帽子取下,已就因为好奇,不愿意走路了。他们两个站到我身旁,见我掏手巾揩脸,还以为我要取粉笔在地面写字了,好意告诉我,这里不许写那些求人告帮的字。我望到这两个孩子好笑。我哪里会做这样蠢事?当真要写什么,警察也不至说什么吧。我成天在这附近徘徊,警察已经认识我了。这时我记起那些专在大路旁写字告哀的人物,这种人上海特别多,大致他们之中也就不缺少“天才”。先生,你觉得这街景有详细描画的必要没有?你凡事全尽我,我就不说什么了。我虽坐了两点钟,过路人不下一千两千,公共汽车及其他载人载物车辆来往不绝,卖东西的全在一种沉闷下度着这初夏的午后。
这地方,这些种种,只是整个无聊。一切生命是在不知顾惜的情形下浪费。一切东西都因为热,有瞌睡的趋势。虽然有麻雀在我坐的地方对面电线上打架吵嘴,看来南征北伐也并不比这个还认真,我仍然并不欢喜这胡闹。我坐下,就把日子打发走了。我看到太阳从街中爬到对面墙上,我站起来预备回家。到了家我只听咳嗽,因为自己情形也显得十分颓唐,竟不敢到我妈的房中去看看。先生,我谢谢你的惦念,那个老人不再呕血了!咳虽咳,血是不呕了。那眼睛痛的人还不曾起床,他没有其他害目疾的人那种暴躁,我回来见他坐在床上,闭目不语,脸色苍白得同一个蜡做的脸,如不是他那如扯小炉的呼吸,我几几乎以为这人是坐化了。我不作声,就坐到我的特有那张椅子上,看这个人在闭目养神的苦脸。我自己,却也是那么憔悴无生气。我找不出一点可以使我兴奋的事情做做。我因为在街上坐了半天,转来头似乎好一点了,望到桌上的笔,就又拿在手上。我也应当写一点大议论才是!
一个“天才”,他不能就永靠这名义吃饭,事情是易明白的。
我当然要做一点小说送到别处去,照到你们作编辑人的意思,用可笑的轻松文字,写一写我往年在军队中当兵的故事,署上我自己的姓名,附加上一种希望不大的按语,寄到我所熟习的地方去,我就静静的一面玩弄着日子一面等你们高兴时给我点钱。有了文章虽一时不会得钱,我还可以自慰慰人,也还可以向债家扯点无害于事的谎,要米钱,要报钱,人来了,气势汹汹无法抵挡了,我可以不红脸的说,“这是平常的事,照例是他们忘记了日子,不然那稿费早该送来了。”我这样说时我会觉得完全不是儿戏,真以为连向债户抱歉也不必的。先生,照你们意思,一个有天才的人写一万两万字是极容易的事,不许懒,就不至于挨饿。我大致应当说是太懒了。我如今就一个字写不下去。我起了若干的头,却没有供我下笔的东西。我将说我亲眼看见杀过一千人,大部分是用大的锋快的刀子砍头,小部分是用枪打,把脑髓倾出为度。又有一些是花样翻新,破肚开腔把心肝取出示众。许多人是没有学过屠户,居然能把一个人处治得如老屠户杀猪一样顺手。还有用刺刀——死逃兵,用火烧土匪的。但是我说这些准什么事?在另一些地方,不是成天还这样不断的热闹着么?这是可以夸口的事么?除了住南京、住上海租界,不是全都成天可以看杀人么?我说战争吧,这也是罔诞。大家从新的战争中过了日子多年,说这个只是无聊。我说饥荒,报纸上头号字载得是陕西甘肃每天饿死人两千,可是同一张新闻上特号字登载百龄机补药效果,背面则要人“开会行礼如仪”,天下太平。
先生,凡是可以使你们吃惊的,如今已全不容易引人惊讶了。
我们都一同生长在这顶精彩的时代中,我们单是“看”就可以过这一生。一切事千变万化,一切事仍然全无分别,不头昏已就见出好汉。我今天得一个朋友从杭州来信,他说他在为一个日报馆作着五毛钱一千字的文章,成天写。大约每月写到五六万字则一个人房子钱饭钱就不难找到着落了。这个人他并不是天才,但他能够写得出这样多,无论如何是可以佩服的事。我却不行了,没有可写的东西。我纵有,自己的,只是头痛,流鼻血,……鼻血流久就得头痛。我说我自己的鼻子,说我哥哥的眼睛,说我其他家中人的咳嗽流泪,说来说去,与世无关,等于笑话。能够使读者感到笑话,这天才的通信意义就已完成了么?这缺陷的完成!
到近来,我的生活,就只是四堵墙。一个坐在这墙中央的人,久而久之是会到说自己也说不分明的一日的。我就每一天生点小气,走到街上坐一点钟,回来糊糊涂涂写一千字通讯,稍久因为头中空虚,喝一会茶,再到咳嗽的人身边去,扯点小谎,同时就仿佛把自己也谎过,再回头来苦笑,天色夜了。天才的培养是这样子做成,是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想到的。先生,我这时只是一件事不做,我在这俨然绝路上还不曾当真吃过安神水之类。我成天看到《申报》社会新闻栏,总见到什么年青人,因无办法而背了人吃下多量的安神药水的事。这人真谨慎,同时还不忘记留一封信给他家中人。看到那些信,我就觉得这些人还如此恋恋于生,实在是无须乎在生活上开这种大玩笑的。我若是有一天也这样作呢,我决不留一个字。纵写好了我也将烧掉。就因为与人无关我才死,在死后还替这人那人设想,以及作自己羞耻的遮掩,我是不作的。既这样决然向死的门迈步,为什么还想告人,这人死来真是太费事了。我若自杀,是连悲哀也不至于的。我不愿同你们在一块活到这世界上,我就死了。先生,你把我这个当笑话也是可以的,到一时,或者我将为否认我这“天才”来作一种唯平凡人才能做的自杀而死的事情。我讨厌什么人也居然在世界上有声有色的活着,我也许就自杀。我爱了谁,唯恐我将来心会转了方向,为了这未来的恐怖,我也有理由自杀。如今是周围四堵墙,自杀的事象无可攀援,我看到咳嗽,眼睛痛,流泪,我心软如海绵,我还要活。我说这些话时,我算定是没有一个人能懂我的。我自己也懂不了我自己许多。因为是你们说的,任我写些什么也不管,我的心,成为一匹马,跑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是很平常的事。这时我写完一句就得伏在桌上一分钟,我是这样衰惫而又这样可笑的劳作。我这时想起我家乡的河,还有那个用它焚化字纸的塔。从塔上摔到水里,淹下去了,睡到河底石头上了,大的团鱼爬到我的身边来,我们纠缠在一块了——这是我的心。
身旁的东西我都讨厌。那些血点,滴到地板上,成了黑色。那些纸,塞满了抽屉,没有一张写满过一整页。那些信,说到钱,只使我同时记起我的许多债务。那些肮脏而又凌乱的笔尖铅笔墨水瓶,使我想起我生活的无望。门前走过一辆车,我的心就为这车带去一部分。我听到敲钟,我就觉得那钟的打击每一下皆落在我的心上。我无时无刻不象需要睡眠,我半月来却不曾得到一次好睡。天气热了,天气热了,唉,天气热了,我实在不能支持了,我只得把头伏到桌子上。虽然明天我得将这通讯完成,我仍然要睡一会。我反对我自己结果,就是我那讨厌的鼻血还得流一阵。先生,它一定要流,有了孔罅的地方,机会一来是不会放过的。这实在不能尽它放肆了,血太多了在我是讨厌的事,在别人则是好笑的事。把血流到这种事上,我已并不比一只鸡为有价值可言了。我休息一会,还得好好的有秩序的写一件两件近于逗人打哈哈的故事,这第三次通信你们才有采纳的可能。我心里象有些污血在涌来需要呕去,我睡下稍待再说。
我睡过了,且把饭吃过了,又坐到这里了。坐到这里听隔壁划拳,划拳中夹以四川腔的女人音。这就是五才的生活。
坐到了桌边,还没有动手,得到了信。这是喜事。信从远处来,很客气的也称了我一句“天才”。到后来,说到文章了,他们盼望我寄三万字或四万字的文章,照一块钱一千字抽版税先支。我还以为只有在上海方面的人聪明,谁知远在福建地方开书店,也居然知道这种条件为与己无损的条件。一千字一元,四万字就先可以拿四十块了,这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我应当好好的把这交易谈妥当我才能够活下,这又是一个很可感谢的招呼。但是,先生,我不干。我这样直截了当的回了他们的信。我没有说出不干的理由。四十块钱给了另一个人,或者还可以救活一个作者的性命,在给他们赚钱以外还同时作了一件功德。我如何能用预许的稿费对付目下的一切?我没有这美德,也缺少这勇敢。过了一点钟,我把这来信扯了,同时又把自己写的信也扯了。另外写了复信,说:“先生,你们印书,用得着我的稿件,谢谢你。如果这稿件是必需的帮忙,那先请帮我一个忙,把钱寄一百块来,在六月十号左右我寄三万多一点字来,我得了钱你们得了版权,这交易应当说是痛快的交易吧。”这信我要人即刻就发,省得再过一阵我又生悔。和他们做这些事完全是要我的兴趣,我如能在这事情上再思索一些时间,说不定我将写一封信去骂这些人的。信既已发去,我这时就又象在等候远处来钱打发日子的人了。我想也许他们竟会意外给我寄一点钱来,那么我将在字数上增加五千,表示感谢,同时还得把删改的权利也给这有钱他人。是的,好歹我得忍耐,得客客气气的把这生意做好。别人已经称我为“天才”了,我实在无理再在价钱上有所计较。
我走到一个相熟的地方去,朋友说,“你瘦了,怎么啦?”
我笑。朋友说,“你脸上发黑,怎么啦?”我说,“没有什么。”
到后我说我每天得流一次鼻血,大约流了十天,这话倒使朋友发笑了。因为除了我自己,是没有一人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告人说这血是全不顾忌的只是流,流过了多年,到后还得流,别人不大愿意相信。我并非要你们相信才在这通信上写这些话。这时我就一面用棉花塞住鼻子一面写这通信的。
我的母亲,那成天咳嗽过日子的好人,近来一到下午就发烧。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连安慰的话也用尽了的一个人。凡是我过去说的不能兑现的幸福太多了。如今人正在发烧,若仍把一点好话来作一种治疗,是绝对不发生效验的事情了。听到那咳嗽声音,我只想用棉花把耳孔塞好。我又生气。我象在等候什么时候忽有点钱从天而下。我当真是在等候的。有了钱,或者就有办法了。但是,这钱决不会凭空飞来。应当给我钱的地方既皆无望,与我已无生意的书铺,自然更无关系了。他们对我并无责任,也正象其余路人对我一样。我同任何一个人去说,告他们,如果能先借一点钱,来把我一家人调理一下,到后我愿意把文章用极低的价钱补数,他们也没有承应这恩惠的必需。先生,我想到你所说的“奇变”了,一点不差,这奇变在我一家是非实现不行的。直到这时我还能从容不迫的一面拭汗一面写通信,假如家中忽然有一个人死去,我或者仍然将不动声色把事情作好的。好象这话说过一次了。我这时对于我的镇定有了新的认识,我的心不至于为灾难当前而动摇,这不动摇的创作的心,另一时,你们高兴,真可以说是一种佳话!你们佩服我的“天才”,自己呢,为这漠然坦然的心情却大大诧异。就因为你们有理无理皆常常把我文章退回,因为你们的做事认真,因为你们的不儿戏,不通融,以为凡不合你们条件的全不是佳作,所以我就被训练得如此规矩柔顺了,我应当在这事上感到的耻辱也没有了。
我也想过,既然文章一定要写得非得合乎体裁顾全格调不为功,我何妨拿一本时下有销路的书来照抄。这样作去我断定是不会为人发现的。如今的人读书,读过这一派的书,对另一派的即无过问的兴味,我只要稍稍加以改窜就行了。先生,人们买书,是只过问名字、书名,其余不再注意的。你们不消说这些方面比他们高明,因为我在任何处取不到的自由,却在你们社里得到了。然而我把一种改本送给你们时,你们保得住不因为我这名字而弃去么?
一个人说,我这通信,完全是一种平面的图案的东西,从这一直一横的反复里可以看出喜剧的意味。这话是说对了。如果我同时还告这些人,说我写这通信时一面在行为上近于野蛮的自嘲,对于自己的灵魂痛加殴打,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得些什么意味。
今天想尽了方法还不能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看看。我算了一阵,看看有几个书店我可以向他们开口借一点钱,算来算去,虽有六七个书店印行过我的作品,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件事情。我若把这事当一件正经事来说,别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当笑话听。除非我这时有一部两部稿子,走到几个熟地方去或者还可以设一点法。我这时可是一样没有。我不敢想象这样拖延下来,半月以后家中将成些什么光景。大家以愁脸相对是今天的事,到明天,恐怕还有比这更难看的样子。那眼睛有病的哥哥,虽然眼睛还不曾好,因为省钱,自己走到菜市去买小菜,回到家来,手为一车夫的车把撞伤,肿了,本来脾气极好,忽然也容易无端生起气来了。我的妹妹,晚上同母亲在一个床上睡眠,日来忽然不能吃饭,脸色苍白,间数分钟就咳嗽,也似乎非到医院看看不可了。我除了还是低头在这桌案旁把这通信补完,我能作些什么有济于这一家的事?这时有一百元,这一家人就好了。一百元这数目,在这世界上,真是多吓人的一个数目,也是多可笑的一个数目!
我在前年写的一个日记上,我就是对这样一个数目抱着可惊的顽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谁知直到今年此日,还在同样情形下把这一个数目看得如此严重!先生,我在此还起了一个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这样在十天中写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两个一百元的款项把我的生活整顿一下。
我并不要其他我不应当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内的灾难,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点意义,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应当接受的赏赐。无论什么人的命运,不是单得到疾病贫穷无聊而已的命运。……我写这些写了三行,这里每一行将近三十个字,每一页字是七百到八百,十万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页,眼前我对那所期望的数目,距离是如何远,我应当明白了。我这时告诉你们说,我头又痛了,这种损害健康的病痛,这过失只是我流血过多,以及守到这桌边时间过久。先生,这当然无妨于事,我不过当笑话说说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应当把这个通信寄给你们,误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据丧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绩不在纸上也在头上。头是还得难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还是继续不辍的写下。
看看已到了十一页,我心里很高兴。我也不对照一下在这一万字上究竟说过了几件事情,“这是通信”,“值两块钱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写三万”,我就记到这些把它写下来了。到今天来我写了三个向人借钱的信。这些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声望的人。我总觉得,只要有一个熟人知道我这时在什么情形下打滚,能够答应我一笔钱,我这第三次通信,或者就有许多精采不凡的描画,透明如水如玉的理智,以及通脱不稽的诙谐了。我这时所有只是一片模糊,这模糊使我吓怕,我是在模糊中作着那极愚蠢的想望,以为或者总有一个大胆的老板,既出了我三个集子,不必我请求就能预付我三百块钱稿费,让我可以拿这一笔钱还一些债,整顿一下自己。这信即刻就发了。
让我算一算数:福建是一百二,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块钱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着这一千块钱的梦既不算罪过,我还将告给那病人,这数目,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我的母亲只是对我苦笑。我把这妄想给自己受用,母亲却从这些事上见出我的愚暗与天真。她要我莫急发信,但我同她说时,这信已由我的哥哥丢到西门路邮筒里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说的怪可怜的软弱如蜡的话,觉得十分伤心。我的信是那么写得明白,我的心正如摆在纸上。但是天知道,这个信,看来只多加一种笑话的原料!我在把信发去以后一点钟,就又大悔自己所遗下的笑话种子太多了。我想我将用什么方法否认这件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因为体面的缘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着善人态度给我三十五十时,我无论如何将把这个钱丢到大门外去。我们一家饿死病死是不必靠什么来救济的。这样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办法。我无论如何是又做了错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嘴,诅咒我自己。先生,我这时是只有诅咒我自己一个办法的!天气热,我坐在这里半天,一面流汗一面想我写一些什么,人实在疲倦到口中也发苦了。我这时太容易生气了。我的妹妹一进房,望到那天真无邪的脸,我就想骂她。我的哥哥那眼睛这时也使我生气,他说什么我总不理会。我要他到我妈那房中坐一坐,虽然是好好的同他说话,但我的神气,几乎是在喊这个人滚蛋。先生,我的哥哥他是好人,绝对的好人。他因为家中没有了钱也象极容易发怒,但他望到我,他悄然无声溜出了大门,走到街头看过路车马去了。我看到那全身为病所苦的小身材的人后影,想起我同他到奉天一带流浪情形,就哭了。
先生,你们若是有我那么一个哥哥,你在他面前恐怕也只有流泪的一件事可做。他那沉默,他那性格,全是这一世纪不能发现第二个使人哀悯的模型。他在我这里只等待三十块钱路费,有了钱,他又将只身到东北雪里沙里去滚了。他为什么不在南方军队中留下,一定得到东北那冰冷荒凉地方赌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这人使人流泪的性格了。那里有他的天下!他画像技术在锦州奉天都受人欢迎的。说到这人,我也只好说到这里为止了,因为我再说这个人好一点,你们也不能相信。天啊,为我保佑这个人,我们这残缺的家,是不能把这残缺的人先失去的!
这时天快要夜了。太阳照到墙上。太阳正如往日一般照到墙上。照到墙上的阳光显得十分寂寞。麻雀在屋角飞,衕堂口卖东西的用力打梆,木匠还在隔院钉板壁,……天一夜,这些东西都显得很寂寞。我走到晒台上去看了一下,想到我写的信可以在明天这时送到,明天这时别人就在这信上找着发笑的东西,我心冷了一阵。
先生,我过一礼拜再写我那第三次通信。这时我应当放手了。我支持不来了。我喉咙今天也极不爽快,捏抓皆无用处。我骂我自己糊涂,实在糊涂,这通信是极不通顺,你们看来决不能从这上面了解我这时这疲倦的心的。先生,我过一阵再写第三次通信。你以为这样不行,还是你出题,我执笔。为了这“生意”要维持久点,我如其他作家一样,愿意由你命题。我得靠这生意才活得下去,你们看得清楚。
身上发热,我想吃一点冰,冰没有来。鼻血又先出来了。
先生,这无用的血!但是,在这纸上是不会有红的点滴的,血到这纸上,成为另外一种东西了。
一只船
五个水手把一只装满了一船军需用品同七个全身肮脏兵士的单桅船拖向××市的方面去。
今年的湘西雨水特别少,沅水上游河中水只剩下半江,小滩似乎格外多,拉船人下水的次数也格外多了。
拖了一天,走了约四十里。在日头落山以前,无论如何不能赶到留在××市的步队与之合伴了,船中人都象生了气。
这些人虽没有机会把在水中植立与高岸爬伏的水手痛殴,口中因习惯养成的野话是早已全骂出口了。骂也没有用处,这些在水面生活的汉子,很早时候即被比革命军野蛮五倍的×将军的兵训练过了。蹂躏中过了多年的日子,没有轻松的需要。他们把黑的上身裸露,在骄日下喘气唱歌,口渴时就喝河中的水。平时连求菩萨保佑自己平安的心情也没有,船泊到了有庙地方时,船主上岸进香磕头,他们只知道大庙的廊下石条子上有凉风,好睡觉。他们统统是这样如牛如马的活着,如同世界上别的地方这类人一个样子。船没有拖到地,这罪过也不是他们的。他们任何时都不知吝惜自己的气力同汗水。全因为河水太小,转弯太多,虽有布帆也无使用处。尤其是今天开船时已是八点。八点钟开船,到这时,走过将近十个小时的路程了。十个小时跋涉,这样大热天气,真不是容易对付的天气!
坐到船上的兵,也同样是在苦日子中打滚的人类,他们单是闷在舱中,一天来也喘气流汗不止。
看看天夜下来了。水面无风,太阳余热还在。
在船梢,船主两只有毛的手擒了舵把,大声辱骂着岸上纤手。看看天空,鱼鹭鸶已成阵飞入荒洲,远处水面起了薄薄的白雾,应当是吃饭时候了,就重新大声吆喝着,预备用声音鼓励几个水手使一把劲,一口气拉上这个小滩,在滩头长潭中匀出空来煮饭。
船在小滩上努力向前,已转成黑暗了的水活活的流,为船头所劈分成两股,在船左右,便见到白的水花四翻。滩水并不甚凶,然而一面是时间已到了薄暮,水虽极浅然而宽阔的河身在此正作一折,两岸是仿佛距离极远的荒山,入夜吼哮的滩声,便增加不少吓人的气势了。
有时又来一阵热风,风迎面来,落在篷上如撒沙子。
船头左右摆着,如大象,慢慢的在水面上爬行。系在五人背上的竹缆,有时忽然笔直如绷紧的弦,有时又骤然松弛,如已失去了全身所有精力的长蛇。
天色渐暗,从船上望前面岸上,拉船人的身影已渐渐模糊成一片了。滩水声,与竭尽了吃奶的力拉船人的吆喝声混成一片。这声音,没有回应,非常短,半里外就听不到了。
船没有上完这滩天色已不客气的夜下来。
军士们中有人问话了。
“老板,你这船拉纤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不做声,一心全放在舵上。
另一人,说话比先前副爷嗓子大,这时正从舱中钻出,想看看情形,头触了竹缆,便用手攀着那缆绳,预备出舱。
老板觉得这不行,大声叱那汉子,如父亲教训儿子。
“留心你手!”
说着时,船一侧,竹缆轧轧作声,全船的骨骼也同时发出一种声音。那汉子攀到竹缆上面的一只手,觉得微麻,忙丢手,手掌的皮已被咬去一片了。既然出到船舱外了,就蹲着省得碍事,口中只轻轻朝天骂娘,因为这不是船主罪过,更不是爬在岸头荒滩上,口中咦耶咦耶作声的拉船人罪过。
船如大象在水面慢慢的爬上了滩,应当收缆,有水洒在舱板上,船主向蹲着的军士大声说:“进里面去,这不是你站的地方!”
船再一进,收缆了,把绊处一松,吆喝一声,岸上和着一声凄惨的长啸,一面用腰胯抵了船舵,一面把水淋淋的竹缆收回。船这时仍然在水面走动。缆绳缩短到船上人已能同岸上人说话,又是一声吆喝,船就象一枝箭在水面滑过了。这时候,船前拦头的人已同时把缆绳升高,无所事事,从船沿攀到船梢来了。这汉子向船主问到饭。
“吃了走,行么?”这样说着的拦头人,正从腰间取烟袋,刮火柴吸烟。
“问副爷。”
“副爷怎么样?老板问你们肚子,要吃了,我们在这长长潭中煮饭,这潭有六里,吃了再上滩,让伙计肚中也实在些,才有劲赶路。”
那被缆绳擦破了掌心的军士正不高兴,听到吃饭,就大声如骂人的说,“还不到么?我告诉你们,误了事,小心你们屁股。”
船主说:
“我怕你们副爷也饿了,你们是午时吃的饭。”
这话倒很对。先是大家急于赶路,只嫌拉船人走的太慢,叫人生气。经这一说,众人中有一大半都觉得肚中空虚成为无聊的理由了,主张煮饭吃了再拉。在任何地方任何种人,提议吃饭大约是不会有人反对的。
于是不久,拦头人着了忙。淘米,烧火,从坛子里抓出其臭扑鼻的酸菜。米下锅不久,顶罐中的米汤沸起溢出了,顺手把铁罐提起,倾米汁到河中去。……取油瓶,盐罐。倾油到锅中,爆炸着一种极其热闹的声音,臭酸菜跌到锅中去了,仍然爆炸着。
舱中人寂寞的唱着革命歌。
船主有空闲把身边红云牌香烟摸出衔到口上,从炒菜的拦头人手接过火种吸烟了。
天气还是闷热,船被岸上黑的影子拉着,缓缓的在无风的河面静静的滑走。
天上无月,无星,长潭中看不分明的什么地方有大鱼泼剌的声音,使听到这声音的人有一种空空洞洞的惊喜。
吃饭了,收了缆,岸上把小麻绳解下,还是各负着那纤带从水中湿漉漉的走上船了。
饭分成两桌。热气蒸腾的饭,臭不可闻的干酸菜,整个的绿色的辣子,成为黑色了的咸鸭蛋。各人皆慷慨激昂的张着大的口,把菜饭往口里送。在一盏桐油灯下映出六个尖脸毛长的拉船人的脸孔。在一盏美孚行的马灯前,是老板同在船押送军需的七个副爷们。副爷们这一面有酒喝,吃得较慢。
那一桌已有四个吃完了饭蹲到岸上方便去了,这一边象赔罪,那船主正把杯口用手拂着,献给那掌心咬去一块皮的副爷。
“老总,喝一杯。”
那副爷不说不喝,说手痛。
“老总,拿我看,我有药。这事情是免不了的。我有一次破了头,抓一把烟塞到那伤口,过五天,好了。烟就是好药。
你不信么,要你信。我告诉你小心,这东西会咬人,能够咬断手指。你这时可明白了。”
船主这样说着,把上河人善于交际而又爽的性情全露出了。“这东西”,指的自然是竹缆,他就正坐在一堆竹缆上面。
因为这样,那副爷就问他这东西要多少钱。他胡乱说着。他又问那一桌只吃剩了一人还不曾吃完的水手,“朋友,你要菜不要,这一边来!”
那拉船人当真过来了,显着十分拘束,把一双竹筷子插到一碗辣子中去,挟了一些辣子。船主劝驾。
“我告诉你,这个也来一点。这是副爷从××带来的。你就坐到这里吃不好么?你今天累了。多吃一碗,回头我们还有三个小滩才能到××。你不想喝一点么?……”虽听着船主这样说话,很矜持的微笑着,仍然退到尾梢船边吃饭的那水手,象是得了特许挟了少许酱菜在碗。酱菜吃到口里甜酸甜酸,非常合式,这水手当真为这一点点菜就又加了半碗米饭。他这时是有思想的,他想到他们做副爷的人是有福气的人,常常吃到一些味道很怪的菜,完全不是吃辣子酸菜的人所想象得到。他又觉得一个什长,真是威风,听说什长有十块钱一月的进项,如非亲自听到过一个什长所说,还不敢相信这话。至于他呢,第三位纤手,上水二十天,得到三块钱。下水则摇船吃白饭,抵岸至多只有六百大钱剃头。
这次虽所装的是“有纪律的革命军”,仍然有钱,可是这钱也将仍然如往日所得一样输到赌博上去,船还不曾到地,这钱就得输光了。
虽然粗粗看来,同样在世界上做着仿佛很可笑似的人,原来当兵的同拉船的还有这样分别,身分的差别不下于委员同民众。近于绅士阶级的船主,对所谓武装同志所取的手段,是也正不与一般绅士对党国要人两样。但这是与本题无关的话了。这时喝酒的那一方面,说得正极其有声色,副爷之一说到他另一时打仗的话。
“……流了血,不同了。在泥土中滚。我走过去,见到他了,那汉子,他细声细气说:‘同志,把刺刀在我心上戳一下吧,我不能活了。你帮忙吧,同志。’我怎么能下这毒手?但他又说:‘同志,就这样办,不要迟疑了。我知道我是不行了。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他们追来了。你听,喇叭在喊了“上前上前”。同志,帮我的忙,让我死去好了,不然我将受更多苦。’我怎么办?你说我怎么办?刺刀在我的枪上。我不顾这人走上前去了,走了一会,耳朵实仍然还听到这声音。我只得往回奔。那时各处机关枪密集,小枪子如一群麻雀嘘嘘的从空中飞过去。我找到那汉子了。我说:‘同志,你能够告我你家中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亲人么?’他不做声,用那垂死的兽物样子的眼睛望到我。在我二十步外已经有戴草帽子的敌人举起枪对我瞄准了。我不知如何就做了蠢事,把我的刺刀扎到那汉子胸上去,脚一伸,完了。我望到这人的脸,微笑的闭了眼睛,眼眶留着两点清泪。敌人在面前了。我回身把枪举起,这刀浴了第二个人的心血了。……我总不忘记那情形。我那次的刺刀,虽在败退情形中,仍然扎了六个人的心,可怜最先一个是那同志。我到近来才想起,这必定是女同志,她害怕被俘去以后的生活,受了伤,又不能退,所以要我帮忙。那时女同志参加的特别多。我帮忙了,这事情也不是罪过,不过我耳朵眼睛总还有这件事。……”副爷们的话只有船老板一个人听来还有趣味的,至于同志,是谁也不把这些事当珍闻了。船老板所有趣味,在那请求同伴结果了自己的是一个女人。女人原是任何时皆可当为一种新闻来谈论的,所以直到吃过饭以后,拉船人全上了岸,那船主,一面放缆绳把舵开出,一面还说女人也到火线上去拼命,真是奇事一桩。
他也有关于女人的故事,一些极其简单卑陋,一人有知识的人耳朵便有哭笑皆难的事。照例男子们谈到这类事时,谈者听者两皆忘形不容易感到厌倦,于是船主人与副爷们把什么时候可到××都忘了。
听到岸上吃过饱饭以后拉船人极元气的吆喝声音渐促,副爷们才憬然知道船又在上滩了。
河面起了微风,空气依然沉闷,似乎到了半夜天气将变,会落大雨。
有莎鸟格格的作怪声喊着,俨然是在喊人。
因为莎鸟,副爷想到水鬼水仙,把水鬼水仙有无的事提出闲谈,这时船主人没有答话。船上若果所载的是读书人,必定在做诗。没有风月星的黑夜,但凭微微的天光,正在浅滩上负了一根长长的竹缆,把身体俯伏到几乎可以喝面前的流水的五人,是一点不风雅的向前奔路,不知道一切风光有什么诗意的。
这只船准备镶到停泊在××埠长码头成一列的许多船前去时,时候已到了半夜,有带红色的月光,从对××市的东山后涌出了。
宽阔的水面荡漾着一片金波。
船用桨划着前进。副爷们有的已经睡了。没有睡的皆站在舱面。
远处,略下游一点,一只独泊的船上,忽闻有人厉声喊“口号”,且接着问:“从什么地方来的?”
副爷之一就大声的回答:
“第十一师,四十二团。”
“到这来。”船就向喊口号那一方面划去。这时船中为烧酒所醉的人全醒了,全爬出了舱。有人望到远处有渔火,有人把这渔火当成卖烟卖酒的船,各以其所好,随意的作一种估计。
船拢了身,互相看出“自己人”的标识了。
“怎么,这时才到!”
“这时才到,是的,该死的船!”
“是不是要找十一师那一帮?在那边,那边,到了那边你看有长桅尾梢挂旗,再过去四只就是了。”
“是左边?”
“右边,你瞧,”一面说,一面用手遥遥的指着上面的船的行列。
“明白了,明白了,同志,再见。”
“同志,再见。后面不见还有船么?”
“不清楚了,想必不会有了。已经半夜了,同志,不换班么?”
“快换班了,同志。你们应当睡了。今天象是听说二十五团坏了一只船,滩在上张头,三个拉船的不愿丢缆子,滚到乱岩中拖死了。”
“有这样事么?”
“是的,他们有人这样说过。在狮子滩一带。”
“我们可不曾见到过破船。”
“听说船倒不坏,也已经泊码头了,是××帮一只船。”
“那我们真是总理保佑。”
船仍然向前划去。
听到说今天有这样一件事情在同一河道中发生,船上人起了一种小小的骚动。狮子滩就是在吃饭以前所上那一个滩。
当时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件事情。大致船伙死去的乱石间,这一船上五个拉船人就同样的也从那里爬过去。他们决不至于想到几点钟以前滩上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在船上生活,照例眼前所见也不至于留在心上多久,这事当然也只当一种笑谈,说说也就过去了。
船泊到自己师部的大船边后,副爷头目过船去见长官。水手们开始把夹篷拖出,盖满了舱面,展开席子,预备……听到隔船有人说话声音,就正说到那一只失事的船,死者的姓名,也从那里明白了。隔船的人把这话说及时,也正象说的只是一种仿佛多年前这河里所发生的事情一样的。听到这话的这只船上的兵士们,就为那种想来非常愚蠢的水手行为好笑。因为照情形说,当时只要拉船人把背上纤带一卸,尽船顺流而下,是不是在石上撞沉还不可知。至于拉船人,却不妨站在高岸上拍手打哈哈。然而却就此死了,真应当说是蠢事了。
劳作了一整天的拉船人,也应听到隔船人所说的事情的。
××帮与自己的船不同帮,不是自己的事他们不能因此来注意。他们还不曾学会为别人事而引起自己烦恼的习惯,就仍然聚成一团,蹲在舱板上用三颗骰子赌博,掷老侯,为一块钱以内的数目消磨这一个长夜。
明天不必开船,那副爷头目一从大船回来,就告给船主人了。听到这话的船主人,睡到尾梢上,虽身边就是拉船人,在叫嚣中仍然闭了眼张了口做好梦。他梦到忽然船上只剩一个兵士了,这兵士曾用手掌打过他的左右颊。他想起这事情,心中燃了火,悄悄的从火舱摸出一把切菜刀,走到正好浓睡的兵士身旁,觑了一会,就一刀切下去。不久且仿佛是船已在黑暗的夜里向下游驶去了,一船的粮秣皆属于自己一个人了。他记得船下行四十里就不属于××军的防地,欢喜极了。
这样大胆的做梦,也未始不是因为目下的船正装满了军需物品的原因。第二天,仿佛是因为害怕有被船主谋害的副爷头目,竟买了酒肉来船上犒赏众人,船主喝酒独多,醉中依然做梦,做到如何继续的把一船军米变卖的事。
这一只船休息一天以后,随了大帮军船的后面,又由几个夜里赌博白天拉船的尖脸汉子拖向××市的上游去了。
大城中的小事情
如大鹰在高空中盘旋,从市外军营飞起的军事飞机又出现了。因为嗡嗡声音的振响,行路人大家争着抬头看这奇异的东西。在黑暗肮脏的小小板屋中车床与皮带之间消磨长日的小工人们,也得到暂时放下活计的理由了,一齐走出外面,望着这东西发怔。
飞机隆隆作响,尾曳着长长的白烟,环绕××市飞行一周,消灭到东方天末去了。到这时,大家才仿佛记起九十里外的沿江一带正有战事,有与飞机一样性质用铁用钢作成的陌生物件,在一群面目黧黑衣帽污秽的疯子手中,炸裂着,发着大的声音。火光,叫喊,血,呻吟,皆随了这声音展开,战事的惶恐,也到这些人心上荡漾着小波了。
战事发生在沿江已有了十六日,凡是住在城外的穷人,皆能见到每天从前方用大车运回伤兵。住在城外高处的人在夜静或天欲发白时节,皆可以听得到一种哄然声音,随了这哄然大声而消灭的,显然是看不见的若干金钱同生命。然而城中人呢,照例从官家发出的报纸上,见到和平。虽市面呈现出慌张景象,钞票的行使成问题,有钱人都坐船到上海去,对外汇水提高,信件的检查,入晚游戏场中的萧条,皆在表示这情形与稳定相反。但白天太阳下,作工的人还是如往日一样,在一种全无希望莫名其妙的原状下劳动着,让大的汗在脸上背上流,吃粗糙的米饭。或受主人的责罚,扣薪。当学徒的则停止饮食,用皮鞭或任何顺手可得的器物,咬着牙,如处治盗贼痛痛的殴打。被打的却照例是流泪,除流泪以外没有新事情发生。
然而不知如何在“民众”中却有了一种谣言发生了。完全不可信的谣言说,城中将有共产党人为××军的内应,成立了大的阴谋的集团,任何时皆可闹事,凡是一切军人所有的,这些人也一样不缺少。
这样谣言传到了军队中去,又象不尽属于谣言。在谣言中传说,有人要把枪械运进城,从城外岗兵的检查,居然有查出枪械的事实来了。从军人中的狼狈到九点全市戒严一事可知,因为战事到近日也转入了紧急。
谣言中所指的参预这阴谋的党人,工人是最可注意的一类,在本城纱厂窑厂金铁工人总数大致是四千。单是这可疑工人已有这样大数目,未来事难于估断可想而知了。其实呢,谣言还仍是谣言。所恐惧的事全无根据。城中军队还有一师。
有危险成分的一种肮脏粗人,所住的地方全是城外。市电灯公司则有比工人为多的兵士驻守。凡能够使全市陷入恐慌的事皆无理由可以发生。前线传来的确实消息,是战事因河南方面的牵制,自己一面有了胜利的进展,因此谣言在军人心中不久也就淡漠了。
没有把这谣言忘去的是一个小钢铁工厂的主人。当那军事侦察大飞机,照例的从城外大坪起飞,绕了本市飞行,使所有人皆放下工作昂了头来望这物件时,他就温习着那谣言,对于所属工厂中一些脸目肮脏赤膊不衣的大小工人感到一种烦恼。虽然一面感到烦恼,一面仍然把十三岁左右的学徒驱使着,不让他得到一时休息的,也就正是这个人。
在他与工人之间,本没有资本家与劳动者对抗的显然形式存在。他是一个由学徒出身的人,知道许多厂主所不知道的事。他这时也还是与工人一样生活,在他手下的大小工人皆近于学徒师傅的一伙,决无一般所有罢工要求或怠工对待等事情发生。但这人不知道如何,认得一些本可以不必认得的字,看看报,稍稍明了了这时代的事情,变成特别多疑的人了。他总以为有一天这些东西会忘了主人的恩惠,爬起来随意拿起铁锤钳子同他个人算账,与社会为难。
他看到过军人杀××党,那工人出身的××党,被杀是毫无理由,他们没有一点不与自己的工人相同。
“总有一两个,也将……”
这样想到时,一一看着那些工人的煤烟所污的脸。这些汉子若有所得的露着白牙齿笑,增加了他心上的疑惧。若把相貌作杀头标准,则在工人中至少有五个是可以同样用大令押盖五花大绑推到北门外砍头的。不稳当的分子这样多,这人的烦恼不为无因了。
工人呢,每日鼻嗅着烟煤洋油气味,耳边响着大小铁轮转动的声音,手忙着各样事。明炉间大块的热铁在砧上敲打着。车床间铜柱擦着磨光器发着青光,散着细小的白的火花。
各处都是灰尘和铁锈。各处都不缺少机油的污迹。大块的生铁从地面一直码到屋顶。用作模型的青灰堆成小山。灰暗的铁的斜面,与长的仿佛水流的皮带中间,充满了黑色放光的眼睛与白的牙齿。更叫奇怪的,是每一个工人仿佛皆各有一个特别夸张的鼻头,这东西使人想起一种极其相熟的兽类的鼻头,却决想不到自己也是这样鼻头的人类。在另外一些较小较笨的机械中,有着年青的团团的脸与稀疏短发的学徒,也在那里用钻用凿尽着自己吃饭以外的责任。他们的年纪虽比其他成年工人小,厂屋中不洁的空气却同样呼吸到肺中去。他们想到的事情简单到了极点。天气近了夏天,日里的工作太长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睡觉。他们一面做工,一面常常互相骂着野话,互相用言语戏谑。可是各人皆不觉得脸上手上的煤烟有在什么时候洗去的必要。他们工作一有空暇,在车床间,明炉间,翻砂间,不拘任何地方都有随便彼此揪打的习惯,有时也真到流血以后才能得到结束。因为工钱很少,他们就只能吸价钱便宜的纸烟。因为都是单身,年青姣好一点的学徒,就有被玩弄的事情。因为被嘲笑,这青年人就有了无数机会流那毫无价值的眼泪。
工人们除了上述一些事,其他没有更足记录的事了。
主人就怕这样的工人,这使主人的心虚。所谓觉醒的因子,是不是当真就会在这一时代这类东西中酝酿,那完全无人敢说。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下。主人怕的是这样的工人。
××军用飞机每天早晨还是照样的在空中盘旋。这时节,小工厂的主人,照例已经到厂办公了。听到飞机声音,总免不了把事情稍稍停顿,向窗外望望。这个人,他不望飞机,只望到一群孩子,看到孩子们对于飞机的趣味,远远胜过厂中各样工作,望到这些就不免在心中生大气,只想走去抓住任何一孩子,大声辱骂,用力批颊。不消说他并不这样作,他不能不用许多孩子。回到机器间去,这厂主,却用另外一种方法把气出了。他把一个因为晚上失眠日里支持不下在青灰上打盹的学徒抓起,任那个瘦弱孩子怎样哀求,仍然罚他做一种力不能胜任的工作。看到这孩子搬取笨重的铁块,或在旋转如风的轮前守定,眼中积着泪,全不顾忌的流一阵。这情形,亲眼见到,他正如见到一个××被杀把头砍下到后悬头示众情形,他心中释然了,象报了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冤仇了。
孩子们天真烂漫,想不到自己的生活,自然不能明白主人的事情。还以为自己受折磨,完全怨父母穷困,因为穷,才遭受这样折磨。
近来厂主的脾气特别坏,众人注意到了,可是并无人知道是为什么。他们不会想到,完全是因为飞机的缘故。
军用飞机每日的飞行,孩子们同×城里人一样,总得出去看看。有一次因为飞得极低,竟被他们看出,坐到里面的人是戴眼镜如猴子的人了。这话说来有数日不止,他们都觉得奇异,简直出于意料以外。有学徒拿这个事去问过厂主,厂主不说话,只在这小子脸上找寻与上一次所见到被杀的××党相似地方。
忽然有一天飞机不见了。当天晚报上说战事有了和平消息,当局已发出仿佛十分诚恳然而老调子的“不愿流众人血,所以谋和平”的通电。死了的尽其腐烂,过数日××军退出大城,满街悬了新政府旗帜,××军进城了。听街上军队吹喇叭游行,学徒们如看飞机一样争着跑到外面看热闹。满街贴了无数红绿纸写就的标语。又有人散发小纸传单。学徒们也接到这样传单了,拿回去由认字的工人念给这些肮脏孩子听,那些标语说的是“为民众谋利益”,“反抗资本家”,“反对压迫虐待学徒的厂主”。大家听来都不大懂,只憨笑,且争着把传单摺成纸燕,各处飞。
不久主人请他们吃喝了。
又不久,他们都加入工会了。提灯游行庆祝工联会成立那一晚,大家都觉得非常热闹有趣。
此时的工厂主人,明白革命并不是新事情,可放心了。这些学徒与大小工人,做事都非常认真。因为他们信赖工会,工会没有命令,谁也不敢怠工。厂主人则用工人资格取得了工会委员一席。为了领导劳动者与资本家对抗,他代表了自己工厂以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做,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工厂中还依然是老样子,学徒们遇到用言语戏谑时,多了一种格式。他们在新时代中学会了喊“打倒”。喊口号肺量是能由弱渐强的。厂主人在房中办事,听到学徒之一喊“打倒懒惰的杨三弟”这一类口号时,常常莞尔而笑。他已经不再疑心自己工厂中大小工人有危险分子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