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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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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主底儿女们-路翎
第01章(一)
一·二八战争开始的当天,被熟人们称为新女性和捡果子的女郎的,年青的王桂英,从南京给她的在上海的朋友蒋少祖写了一封信,说明她再也不能忍受旧的生活,并且厌恶那些能够忍受这种生活的人们;她,王桂英,要来上海,希望从他得到帮助。等不及得到回信,王桂英就动身赴上海。因为停泊在下关的日本军舰炮击狮子山炮台的缘故,熟人们都下乡避难去了,王桂英没有受到她所意料的,或是她的强烈的情绪所等待的阻拦。
  王桂英的哥哥王定和在上海经营纱厂。因为王定和曾经企图强迫她嫁给自己的朋友和仇敌,上海金融界的某个有力的人物的缘故,兄妹间的感情差不多已完全破裂。王定和是有名的苏州蒋捷三的三女婿;大女婿傅蒲生缺乏野心和才能,二女儿还没有出嫁,儿子们则和父亲有着不愉快的纠纷,因此王定和看来像是百万富豪的蒋家的有力的支柱和正直的继承人。蒋家的儿子们和父亲的纠葛逐渐地更不愉快,王定和所承担的财富的幻影就逐渐地更强大;南京和苏州的那些闲谈的嘴巴,对于王定和和她的妻子蒋淑媛,是有利的。就凭着这种财富的幻影和这些嘴巴,王定和在上海的实业界获得了初步的胜利。
  王定和随处表明着他是被蒋捷三所支持;蒋捷三自己也愿意相信这个。蒋少祖是蒋捷三的第二个儿子。由于某些机缘——这些机缘往往是决定人的一生的——他十六岁便离家到上海读书。这个行动使他和父亲决裂。在这样的时代,倔强的、被新的思想熏陶了的青年们是多么希望和父亲们决裂。但这个决裂会给他,蒋少祖带来那么多的东西,却是他没有想到的。这个决裂带来了姊妹们的秘密的温柔的关切,大量的金钱,以及蒋家的叛逆的儿子的光荣的名誉。蒋家的姊妹们对他给予得特别的多,因为眼泪和回忆是必需的,并且秘密的温存是特别快乐特别深刻的;她们是那样的动人。
  在这个社会里,庞大的财产和可爱的女性在各方面都具有着决定的力量。蒋少祖是蒋家——那样的蒋家的第一个叛逆的儿子,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在最初,蒋少祖还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是不懂得这个的。那些为蒋少祖所崇敬的立为博士,称大戴,又名“太傅《礼》”。选辑古代各种礼仪,进步的人们,迅速地接近了蒋少祖,用那种被财产迷惑了的眼睛注视着他,向他提示,他的继承财产,是可能而且合法的;有了这一笔钱,就可以奠定一个伟大的事业的基础。
  但蒋少祖,虽然有些动心,却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可羞的。他是有着那样的自尊心;他要叛逆得彻的,并且他爱父亲,不愿对父亲这样不正直。“爹爹已经很痛苦!他会觉得我是自私的!我要自己走路,让他明白!”蒋少祖想。无疑的,财产和叛逆造成了他的顺利的境遇。他渐渐地就懂得这个了,并且学会了去理解他所崇敬的那些人们了。崇敬的感情,就慢慢地淡了下去。
  他是聪明的,活泼的青年,有时露出那种女性的温顺,有时则古怪难测如权势的世家公子,而这一切都优美。渐渐地他就明白了自己的力量和优美,开始激赏自己。不容他自己有所思考,他卷入了政治活动,——他当时尚没有能够知道这件事决定了他的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和朋友们办报纸,以后,环境有些灰暗,他突然非常的忧郁起来,跑到日本去。他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像大多数的青年一样,他只注意自己,娱乐自己。他非常厉害地忧郁起来,觉得时日业已消逝,一切都不可复返,人世的事情一无可为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衰老,需要休息了。
  于是在去日本一年后便结了婚。他的妻子陈景惠是他的同学。他们恋爱,他觉得她是朴素而善良的。去日本的时候,蒋少祖非常的烦恼,觉得她是难以使他满意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而未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化。静止是相对的,绝对静止的事物,难以理解他。但在逐渐浓厚的忧郁里,蒋少祖需要安慰;这件爱情便有了新的光采。并且蒋少祖觉得,日本这个国度对于家庭生活是最理想的。于是这件爱情便确定了,蒋少祖写了很多的信,陈景惠离开在镇江的家去日本,一切很单纯,并且很愉快,他们结婚了。
  但半年后蒋少祖便懊悔,觉得这个行动太荒唐,觉得自己并无结婚的理由;正如一个前程远大的青年并无结婚的理由。他的心境起了变化,朋友们来信鼓励他回上海,他思索了在他胸中诞生着的事业的情热,认为这个结婚是痛苦的。他重新发觉到陈景惠不理解他。
  在婚前,蒋少祖被爱人的善良感动,在婚后却被这个善良苦恼。不知为什么,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觉得一个妻子像这样善良是不好的,不必要的。九·一八事变的前半年,蒋少祖回上海,把家庭生活的破碎了的幻想抛开,开始了他的活动,接近了那时候的所谓社会民主党。他并不认为他是属于这个社会民主党,虽然大家认为他是这样。
  他认为他只是和他们暂时同路——在他确定他的理想以前,暂时同路。他似乎即刻便明白他的理想是什么了。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是充满呆想,空想的东西;而正在激烈的变化里斗争着的另一个政党伦理中国古代哲学术语。指处理人们相互关系所应遵循,则是那些在现代文明里面迷失了的人们所组织的,一种表征着苦闷的东西;这些人们的迷失,是可以从他们的诱惑力上面明白地看出来的。
  蒋少祖认为,必须勇敢地走向现代文明,才能解决这种苦闷。蒋少祖需要激烈、自由和优秀的个人的英雄主义。他觉得,所谓社会民主党里面的人们,是平庸的;他们不会懂得这种英雄主义。但另外的人们的那种组织和权力使他嫉恨;他觉得它是阴暗、专制而自私。这就使他暂时更接近前者。渐渐地,他觉得自己是单独地作战着。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意。他是年青、优美、地位不固定,显得很单纯;大家都能够认为他是朋友。他有很多的钱。
  他惯常是谦虚、自信、微讽。他认为每一个激烈的态度都应该获得一个实际的效果。他一个仇敌也没有遇到便走到这个圈子里面来了,于是,在觉察到自己的力量的时候,他便开始寻找仇敌,公然表露仇恨。蒋少祖,为自己,为那种政治家风度里面的不属于自己的性质,是作了很大的努力。
  一·二八战争使他经历到空前的兴奋和紧张。先是热情的迷惑和骚乱,然后便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他愉快地认识到一切是怎样经过的;一切事情都留下了强有力的,严肃的印象。蒋少祖,是在他的热情里,严肃地走到他的朋友们里面去的。他是尊敬着他们的年鉴》,不久与马克思分道扬镳。1866年后成为民族自由主义,但终于不能忍耐了。这些人们的喧嚣使蒋少祖厌恶起来。蒋少祖已经在他的朋友们所经营的一家书店里获得了一个编辑的位置,并且很宝贵这个位置,因此,对这些人们有着义务,就是说,他应该使他们觉得他是忠实的。
  蒋少祖相信着他的朋友们常常宣称的他们在军队里面所有的政治力量,希望在目前的战争里能够有所成就。但两天来除了疲倦以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开始觉得自己的那种热情是浅薄而可羞的。第三天清早起来,他便发觉到自己是有了傲慢的、冷淡的、顽强的心情。他觉得他能够,而且必须单独地行走了。
  在这种心情里面,他觉得他已经彻的地认识了,目前在上海进行着的一切。他接到了王桂英的来信。他在南京,在三姐蒋淑媛结婚的那天便认识了王桂英。她给他,一个青年,以愉快的印象,以后王桂英来上海读书,由他介绍读他的那个大学的附中。最初两年王桂英很用功,对自己的前途,她是有着抱负的。蒋少祖和她感情很好:亲戚们都觉得这个婚姻是最好,并且是毫无问题的。但某些机缘破坏了这个。
  第一,是蒋少祖已经恋爱陈景惠。第二,蒋少祖在和王桂英的关系里感到某些拘束,而这和他的家庭有关。第三,王桂英热情而倔强的关系,其中不混杂任何主观因素。自然科学就是由大量的,使年青的蒋少祖在烦恼中变得傲慢,故意地冷淡她。但奇怪的是,蒋少祖自己只抓住了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就是王定和要把她嫁给商场:他,蒋少祖,应该厌恶这个,他想。
  在当时,和很多人一样,蒋少祖是并无分析的能力的,他满意他自己的理由。陈景惠是给了他以甜美的青春的诗歌。结婚的失败使他重新想起了王桂英,在复杂的感情里希望王桂英不会有幸福的前途。他忧伤地想到王桂英是在南京的美丽的湖畔生活着。他们已四年没有见面,这次的突然来信令蒋少祖激动。但蒋少祖,面对上海的血与火,心情严肃而顽强,决定不回答。这个决定使他快乐。
  王桂英热情地感觉到自己要在这个人间行走的是一条艰苦的,不寻常的道路。在感情的迷乱和孤注一掷的心情里——这是常有的——她预感到自己的生活将荒唐而悲惨。在不明了束缚着人们的实际的一切的时候,在幻想里预尝着这种甜美的荒唐和悲惨,他心里有大的欢乐。这种欢乐,在目前的这个时代,是很多人都经历到的。似乎整个的人类生活就是这样改变了的。王桂英的赴上海,是一·二八的光荣的、热情的战争所促成的多种行为之一。
  三年来,王桂英在南京玄武湖畔教小学,经常地和蒋家姊妹们来往,生活平静而清淡。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三年的生活法术的总称。《云笈七籤》:“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术者,变,是空虚可怕的。青春的年华不是常常有的。特别因为这个思想,王桂英渴望试验自己的热情。给蒋少祖发信的那一天,她关在房里唱歌,唱得极嘹亮。她做了一些动作激赏自己。她觉得蒋家姊妹们的被炮声引起惊惶是值得鄙视的。她觉得她是从此和旧有的一切脱离了。她觉得她来找蒋少祖是当然的;此外她没有再想到什么。
  她搭着一艘运米的汽轮赴上海。汽轮靠岸的时候,从低空飞过两架敌机,全船惊叫起来;然后,在看到码头上的端着枪的日本兵的时候,全船是死一般的寂静。王桂英,凭着栏杆,紧张而矜持地凝视着日本兵,听着在寂静中发出的,渐渐缓和下去的,震颤的马达声。在寂静中,这马达声有特殊的意义,王桂英从它得到新的勇气,并觉得全船的人们都从它得到了勇气。
  王桂英觉得马达声美丽如诗歌。王桂英看见了远处的火光,激动着。这一切都证明她必须到上海来;她,王桂英,怎么可能失去这一切!她冷淡地走过持枪的日本兵,觉得他正在注视她,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而且因为她是坚决而美丽。走到街上,她奔跑起来了。
  想到她会找不到蒋少祖,她便凄凉而惊恐。直到晚上她才找到蒋少祖的家。她极端地严肃,眼睛闪烁,拖了一拖毛线外衣,提起绿色的短袍快步上楼。蒋少祖不在家主体背后潜藏着支配人意识的无意识领域,人的一切思想和,楼门锁着。她喘息着。
  她的头靠在门上有半分钟。随后她下楼询问房东。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再上楼,检查锁,取出自己的钥匙打开门。窗上幻着奇异的微光。王桂英走到窗前,在桌上摸索,打开了黄罩的台灯。灯光骤然照在狼藉地堆满着书籍的红色桌面上,房间里映着谐和的,热烈的黄色。
  ——王桂英站住不动,觉得这里面有着某些尚未发现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她热切地,凄凉地凝视窗外,听见缥缈的人声和远处的炮声,同时看见了庄严地映在高空里的闸北的火光,明白了它们的意义。她垂下头来思索着,丰满的下颔微颤。然后她推开内房的房门走进去,找到了灯,打开它,生疏地站着,她关上灯——她觉得这样好些——走向床,拖起被盖蒙头卧下,听自己心脏的强烈的鼓动声。
  她未意识到她的行为属于这个家庭的哪一种友谊。她未意识到这些;或许她认为蒋少祖夫妇是和她很亲切的(她见过陈景惠),或许她是过分的凄凉和痛苦。她想到今天是旧历除夕。只在早上,在拥挤可怕的轮船上她想到过这,后来便完全遗忘了。她想到往昔的除夕的景象,这些回忆令她更伤心。
  她忽然觉得她在人间已经是孤独的,可怕的孤独的了。一个高身材的,有着忧郁而激动的圆脸的,穿着旧而厚重的黑大衣的男子迅速地上楼,笑着——好像觉得很滑稽——推开房门。
  王桂英掀开被盖跳起,惊惧而欢喜。暂时她未能看出来者是谁,但认为是蒋少祖。她发出了某种喊声。来客笑出热烈的声音喊大嫂,王桂英怀疑地站了下来。王桂英困窘,但热情地走出,亲切地看这个两腮有黑须的、不安的、年青的男子。
  “我也刚来,我不知道,先生。”王桂英用北平话说。来客奇异地笑着向她鞠躬,未问她姓名,未问她从哪里来,准备退出。显然他觉得假若问这些就会和这位女子有太亲切的危险。他整理大衣,振抖它,好像他极欢喜这件粗糙的,笨重的黑呢大衣,随后他又向她笑,笑着转身。
  “我从南京来!”王桂英,回答他的笑容,高声说,并露出那种惊恐的娇媚,希望他站下。无疑地她觉得他是朋友,善良的,亲密的朋友。来客怀疑地看她,但羞怯地笑了。
  “很严重的战争啊!”王桂英带着她所特有的热切说。来客忧郁地点头,在手里抚弄礼帽。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伟大!”王桂英笑,不安地环顾。
  “打得很激烈……”“完完全全只有十九路军吗?”王桂英嗅鼻子;
  “欺骗多可恶!……我以前在上海念书。在南京,他们欺骗,像你是小孩。”她说,忽然脸红,露出洁白的牙齿发笑,以疾速而碎小的步子走至桌前。
  “啊,先生,您有事吗?”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没有……”来客笑,诚恳地回答。他是可以说没有事的,但是他宁愿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动人的,热情的,有理想的女子面前。
  战争扰乱了感情,并扰乱了对于现实的某些正直的屈从,人们相信奇遇;相信强烈的感情和迅速地获得的理解,并相信侠义和英武;这一切显然对于被不寻常的事变所惊扰了的人们,是那样的必需,并看来是很容易完成,一定会完成的。这位年青的,有些稚气的男子是新闻界人物。显然他具有自己所特有的不安定的,但深沉的生活力量;他可以说是生活在那种宽大的、率真的瞑想里的,他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能使他的瞑想丰富,而主要的,任何人都无罪。
  因此时局的变化并未使他颓唐或神经衰弱(这是他们爱说的)。但现在的这个除夕,晚间的风雨,孤独的行走,却令他凄凉。像一切这种人物一样,他简直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晚间孤独起来的。但他很忧伤,相信这孤独是必然的。他有着那种单纯的严肃态度,怕羞,怕错,显得严肃。
  但现在这个意外的女子却唤起他的怜悯和忧郁来。他觉得这一切不是偶然的,——这个美好的,神秘的女子出现了,她需要什么,她一定需要的;需要别人替她打开门,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很可能的,并且好像是一定如此的。即这位姑娘有着凄凉的身世,她孤独,在战争旁边流浪,她的道路是人类的悲剧。
  于是他轻轻地,忧郁地看了她一眼。他的这种眼光显示了他是有着怎样的精神生活。
  “先生,您一定很忙。”王桂英羞怯地笑着说:“我觉得上海只有我一个人在闲着。”
  “不然。”他回答。
  “啊,先生,您贵姓?”
  “我叫夏陆。夏天的夏,陆地的陆。”于是他用眼睛问她。
  王桂英给了回答,并在手心里写字。来了沉默。这种沉默好像是虚伪的,王桂英不安,移动支在桌上的手,并且环顾。夏陆拿着礼帽站在墙壁前面,单纯地看着她。
  “炮声呢。夏先生以为我们中国人能打下去吗?”夏陆笑。
  “能,也不能。”他用胸部的低音回答。王桂英高兴他的态度,活泼地转动头部,并举手撩头发。
  “当然可以打下去的。”夏陆单纯地、愁闷地说。王桂英领悟完全不同的事,点头。夏陆已经兴奋,这兴奋像他的每个兴奋一样,要继续下去。他的富于表情的眼睛和忧郁的,有须的,年青的脸笑着。
  “很令人气愤。”他拿着旧污的帽子做手势,“我们只是不能工作,弄成了孤立的局面。昨天我看见一个老女人在路上被日本飞机炸伤,很快就死去了。看样子是很好的人家,她有一个五岁的小孩……”他说,激动。显然这件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
  王桂英诚恳地听他说,因他的话语的组织和激动而同情他,并同情那个老女人和小孩。王桂英点头。
  “是呀,很……多少生命财产啊!”“奇怪的逃难,愚蠢的工作,散漫的,没有组织!……人时常有美好的希望。但希望很容易破灭。”夏陆用较高的声音说,走动了两步;高兴自己意外地获得了自由,人们即使在亲密的朋友面前也很难如此自由地表达的。
  “简直不能想,啊!”王桂英女学生般诚恳地说:“夏先生,您请坐。”“决不止此!中国人要过人的生活!”他说,做手势;未坐下,好像没有听见她。
  他的态度很激烈。但觉察到她的不安和沉默,他善良地,歉疚地笑了。传来了钝重的炮声。街上继续有车声和人声,但这炮声显得是另一种存在:威胁的、强力的、庄严的存在。炮声和人声不相关联,好像无论人声怎样高,它总可以听见。它是深沉的,好像从地的发出。
  炮声给房内的沉默以特殊的意义。王桂英想到今晚的无着落,凄凉而苦恼,垂头坐在桌前,背向着灯光,忘记了夏陆。忽然她抬头,捉住了某一个炮声,觉得这个炮声是特殊的,它一定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
  这个思想令她感激,她热情地、凄惶地笑,脱毛线外衣,站了起来。她看见了夏陆手里的礼帽,不知为什么这个礼帽增加了她的不安。
  “夏先生,您不把帽子挂起来吗?”她急剧地笑,说。夏陆没有动。他觉得周围充满炮声,清楚地感到每一炮所毁灭的生命,他的有须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大的严肃和悲哀。
  “啊,是的,”他用震颤的声音说,显然这个神秘的奇遇令他痛苦。
  “我听见。假若他们回来,请转告我来过。”他凝视她,这眼光表示真率的、凄凉的爱情,但同时表示他必须走开,因为炮声;因为炮声是要毁灭爱情的。在这眼光下,王桂英庄严;像每一个少女一样,变得不可渗透。“外面不好走吧。”她用漂亮的北平话说。
  “外面在落雨……”夏陆忧伤地说,未说再见,缓步走下楼梯。王桂英抗拒苦恼,浮上一个顽皮的粗野的笑容。这个笑容好久留在她的因受凉而苍白的脸上。二蒋少祖和苦恼着的陈景惠在夏陆走后不久便回来。蒋少祖在一天内跑了很多地方,晚上到陈景惠的一个亲戚处去找到了陈景惠。这个亲戚的家毁在炮火下了,全家五个人逃了出来,没有带一件东西。两个小孩因受凉而生病,躺在稻草铺上。陈景惠给他们带了一些钱去,就在那里留了下来。大人们彼此没有谈话,小孩们的每一次的哭声都使空气更阴惨。
  陈景惠坐在小凳子上,想着自己,觉得蒋少祖是因战争和别的东西而远离了她,觉得毁灭将不会有的止,觉得再没有什么力量能使一切恢复转来了。
  蒋少祖在下午遇到了一个从火线后方来的军官,这个军官是简单的、快乐的、有些轻薄的人;因为战争的热烈和艰苦的缘故,蒋少祖想象他是直率而乐观的人;就是说,蒋少祖想象这个人是简单而快乐地忍受了战争的可怕的热情和艰苦的。这个军官说了一些事,其中没有新消息,但因为对这个人的这种善意的想象的缘故,蒋少祖觉得从这些消息里面得到了新的启示。
  随后,蒋少祖遇到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给他看了他的组织义勇军的计划和反对分裂的文章;在开始看这些东西的时候,蒋少祖便觉得自己的脸上停留着一个轻浮的、虚荣的、可厌的目光。
  蒋少祖在肉体的厌恶里颤栗了起来,没有能够看下去,但假装着看下去。这个朋友要求他的意见,他艰苦地笑着说他极高兴这两篇东西,走开了。这个朋友是帮助过蒋少祖的,认为蒋少祖是同志。他说他明天早晨要到蒋少祖家里来。回来的路上,蒋少祖简单地安慰着陈景惠。在他的兴奋的心情里,那个家庭的苦难是没有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的。他需要愉快,因此安慰着陈景惠,告诉她说,今天是过年,他们回去应该关起门来生火,弄一点好的东西吃。
  但陈景惠沉默着。注意到楼门开着,房里有灯光,他们以为是什么一个朋友来了。陈景惠此刻特别不愿意有人来,露出了一个愤怒的表情。这个表情使蒋少祖不快。
  “两个心境不同的人,为什么要拉在一起?”蒋少祖想。王桂英站在桌旁,脸上有迷惘的、怯弱的笑容。台灯从侧面沉静地照耀着她。蒋少祖认出了她,站下了。王桂英继续着那个微笑。蒋少祖脸上短促地有了同样迷惘的、怯弱的笑容。
  “啊,是你么?”蒋少祖平淡地说,向内房走去,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心里有迷惘的喜悦。陈景惠已经忘记了见过几面的王桂英,但立刻便发觉她和王桂英是最亲密的;目前的苦难,特别是蒋少祖的态度,使她,一个单纯的妻子,有了这样的需要。对于在南京的蒋家姊妹们,陈景惠是无限地渴慕着,王桂英和蒋家姊妹们的诗意的关系,使陈景惠觉得自己的某种疑虑的感情是可羞的。
  于是她就特别地对王桂英亲爱起来。陈景惠领王桂英进房,兴奋地和她谈话;她的观察的眼光,违背她的本意,长久地停留在王桂英的身上。在这种兴奋里——这种兴奋愈来愈强大——她的心情是完全改变了。
  蒋少祖蹲在地上生火,虽然不时因她们的谈话而笑出愉快的声音,他的表情却是异常严肃的;每次的发笑后,他的表情里就加上了新的严肃。房里弥漫着辛辣的烟雾,蒋少祖从烟雾里注意到王桂英的兴奋的、不安的笑容和陈景惠的观察的目光。他觉得这目光是冷酷的。陈景惠更兴奋,蒋少祖更严肃。陈景惠觉得过着和平的生活的蒋家姊妹们是幸福的;她使王桂英不得不觉得她们是幸福的。
  “啊,那么你说,淑华自己怎样想呢?她要结婚么?”陈景惠问,好像她不但见过蒋淑华,而且和她很亲密。她在房里活泼地走动着。
  “她做了很多旧诗。”王桂英站在桌边,笑着回答。
  “她回过苏州一趟,又和你爹爹闹翻了!”她笑着向蒋少祖说,嗅鼻子。蒋少祖注意到,陈景惠以观察的眼光看了她很久。王桂英,感到温暖和幸福——虽然这一切和她的想象完全相反——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以手托腮,眼睛笑着。
  蒋少祖从火旁站了起来,脱开了那种迷惘的感情,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我们就这样的过年了!”陈景惠说,提示这个过年是特殊的,警告着蒋少祖。于是她忧伤地叹息,开始向王桂英说客气话。她说,没有菜,没有佣人;但蒋少祖觉得她在说:“听吧,有炮声。我看见人们毁了!我们的生活里有这么多的苦恼,这总是因为我们中间有人犯了错;也许是我错!我伤心,什么都不敢信任!”陈景惠下楼预备晚餐。蒋少祖拖椅子坐下来,看着火。
  “我们的佣人昨天走了。”他特别严肃地向王桂英说。注释陈景惠的话。倚在床栏上的王桂英点头,好像很明白这种严肃。有了沉默。笑容留在王桂英脸上,她安静地凝视着火。蒋少祖在沉思,动着下颚笑了一下,于是在高额的、年青的脸上露出强烈的、冷淡的表情。周围没有了声音,人们好像藏匿了,但炮声频繁而沉重。天地似乎更扩大,更无边际了,而钝重的、无情的炮声充满了这个广阔的宇宙。这好像不是在战争,而是宇宙间在进行着某种非人类的、冷酷的、可怖的事。王桂英的愉快的笑容骤然消失。同时,愉快的笑容出现在蒋少祖脸上。“怕吗?”蒋少祖带着那种年青人的单纯态度问。“不。”王桂英说,从腮上迅速移开手,笑起来。蒋少祖发笑,因为她笑,单纯地看着她。娇小的王桂英在那种羞怯的、慎重的、自爱的微笑以后显得特别动人。她的简单的、灵活的衣妆给人以温柔的、热情的、崇尚理想的印象。她支起腿,并挥开披到额上来的发。蒋少祖带着感动注意到她的小手的迅速的闪动。
  “我收到你的信了。”蒋少祖温柔地说:“但是,你究竟为什么来上海呢?”王桂英严肃地沉思着,看了他一眼,听见一个炮声,像前一次一样,感到这个炮声伤害了什么,毁灭了什么。蒋少祖希望得到她的热情的笑,但她未做这个。她沉思着。“因为我不愿再蹲在南京。我觉得厌了。新的生活是应该的,再没有机会,而别人又要伤害我了。”她说,嗅鼻子,“我现在不再计较什么,我是为我自己生活的,就是说,我心里只有我自己。”她说,“我不愿为别人,并且不愿让别人知道。多少人都牺牲了,何况我!”她说,凝视他。蒋少祖愉快地笑,觉得应该这样笑,因为王桂英的话唤起了他的苦恼,而掩藏某些情绪是他的习惯。“你心里没有我,并且不愿让我知道么?”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妒嫉地想——这个思想警觉了他,于是他愉快地笑。他是惯于这样做,并因了不是老练,而是年青的、优美的单纯,他是做得很恰当的。他笑,似乎满意她的话。那种重逢的热情和年青的幻想,和对过去的悔恨在他心里激荡,他敏锐地考虑到了它们,但他现在不愿承认它们,因为战争使他看到了现实的多面,并且,主要的,他现在在用全力在这个多面的现实里把握自己。但他务必表现得使王桂英不觉得他在轻蔑她的热情,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必须对她保留很多东西,甚至保留某种爱情;这是他意识到了的。这是某些年青人,即便是已经结婚的年青人常有的情形,他们不能管束这种热望,相反的,他们觉得只有在这种热望里才能找到真实的生活。他开始优美地、温柔地说话,替她解释她的志愿。他说这是应当的,人应该有要求在心里只有自己,并追求自己的权利。别人是没有权利要知道,更没有权利毁谤的,他说,但社会常常很冷酷;为了不使自己失望他做手势说,应该一步一步地走。主要的,一个人,尤其一个女子,不要太相信别人。他强调了这一点——他觉得他是在诚实地告诉王桂英不要太相信他——温柔地看着王桂英。王桂英感动,觉得这个蒋少祖已不是从前的傲慢的蒋少祖,相反的,是体贴的、可爱的蒋少祖。这印证了她心里的某种想象。在他的温柔的注视下,她感到爱情存在,而无疑地,她,王桂英爱他。在他的平静的、温柔的声调下,王桂英心里发生了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不顾一切,要毁灭一切,而得到瞬间的满足:她在来上海前夜便充满了这种冲动,这是生活在动荡中的人所常有的。她看着他,脸颊发红,但她突然露出那种处女的羞怯的、自爱的、谨慎的微笑,于是一切都过去了。她在这个可怕的印象下站了起来,走向火盆。
  “你坐吗?你穿得太单。”蒋少祖说。“我要站一站,坐久了。”她说,注意到蒋少祖的眼光未离开她的身体,迷惘和娇媚闪过她的脸,“啊,你告诉我,这几年你怎样?”“你看,我结婚了。”蒋少祖说,沉默了一下,“活动一些事情,我怕这个战争打坍我。但相反的,我看见我可以站住。你呢,啊?”他生动地问。“我常常很乱。但是现在倒反而安静了。”她叹息,想起刚才的冲动,谨慎而安慰地注视着他的高额的、动人的、年青的脸。陈景惠捧着汤糕走进,进门便笑,温柔地说客气话,声明她从来不会做菜,并说在这个苦难里,一切都缺乏,她的微薄的心意是受着委屈了,希望客人原谅。她感动着,说得很低,带着一种细致的感情。这种细致好像是很特殊的,蒋少祖严肃地看着她。这时夏陆悄悄地走进来,拿着那顶旧礼帽,脸上有感动的神情,看了王桂英一眼,向蒋少祖兴奋地微笑。他说了什么,又笑,在微笑里他的有须的脸上的悲怆的感情更深沉。然后他瞑想地凝视炭火。显然的,灯光和炭火感动了他。他的整个的身体说,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孤独,并且他又这样孤独地走来了;外面是风雨的、严寒的、危险的暗夜,这的确是令人悲凉,很不寻常的。他原来是并不想来的,但一切是这样的深刻而动人,他自己不能做主——他的表情说。“我在这里过年了。”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当然。”“有酒么?”“都有。那么你先吃糕!”陈景惠可爱地笑着,说,跑了出去。夏陆满意地叹息。“我刚才来过……这位王小姐在这里。我找你:没有什么事,”夏陆笨重地坐下来,努力不看王桂英。“张东原说,他下午遇到你……你今天跑了一跑么?”“张东原还说了什么?”“他说他给你看了两篇重要的文章。但是他说印刷所垮了,因为某方捣乱。”夏陆忧郁地说。蒋少祖在夏陆提到文章的时候轻蔑地笑了一声,然后皱眉,沉思起来。“你对于这一切有什么意见?”他问。“我?”夏陆疑问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意见。”他非常忧郁地说。“各人都说自己对的,但是要看谁真的做出成绩来。”“对的。”“你相信谁?”“我不相信谁。”他们沉默了。陈景惠拿来很多东西,把凳子拉到火边来,小心地摆好。夏陆打开酒瓶,他们开始喝酒。蒋少祖劝王桂英喝酒,王桂英喝了,夏陆希奇地看了她一眼。陈景惠,明白他们的谈话要长久地继续下去,低声地劝王桂英吃菜,一面安静地织起毛线来。“我听说,”夏陆说,“厂里有几个工人到前方去,两个被打伤,一个死了!”蒋少祖沉默着,预示激烈的态度将要到来。“有人说,郭绍清曾经表示,他不信任全民族的战争这一次会成功。”夏陆说。郭绍清是被他们所注意的,一个有力的人物。蒋少祖严谨地沉默着。
  “很多人都这么说。”蒋少祖说。“是这样!”他突然激烈地笑着说,“我们不必管各方面的小东西吧,这没有影响!罢工是一种示威,只要主要的是对付敌人!我已经不再相信张东原他们了!完全,完全露出了狐狸尾巴!他们说张东原前天还哭了!”他说,激烈地,轻蔑地笑着。“我知道,我知道!”夏陆大声说,激动地沉默很久。“他哭,说,我的祖国呀!这么多的阴谋包围着你呀,而……黑暗的……”夏陆激动地,混乱地笑起来,吃力地做着手势。蒋少祖愁闷地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样好笑。“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啊!”夏陆严肃地说。但又笑了一下。“今天真茹空战,是南京的航空队。”“我看见的,飞得那样高!”王桂英激动地说。“哪里,根本是一个美国人自己飞出来的!”蒋少祖说。他沉默着。“你想想我们看见这里就是了!我不知道张东原们为什么看不见这一切!而且我憎恶那种左倾幼稚病!”他激烈地说,于是他沉默。特别因为王桂英在注意地听着他,他感到欢乐,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只有他自己才是无比的公正。“我们无需发什么宣言,无需说什么大话,我们只要像一切老百姓一样!应该看得远一点!我一向认为某方面的组织是现代文明的苦闷的产物,但是难道你能否认它的原因的存在么?”他雄辩地问,这是常有的情形,在兴奋中,人们只竭力说述自己的思想,而认为自己是在替对方解答疑难。“难道你想是么?”他抱着膝盖,问,“是的,现代文明的苦闷,问题是在于,把文化交给人民,这就可以免除现在的那种苦闷的形式,和一切专制、偏狭、机械主义的缺点!……是的,人们应该管自己的生活……应该多多地思索,管自己的生活……”他低声说,向着火,显然这个思想于他是极重要的。他温柔地笑,表示宽慰了一切。然后他严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冷风吹进来。蒋少祖静静地仰头看着天空。夏陆站起来,沉思地徘徊着。王桂英不安地走向窗边,站在蒋少祖身旁,看着窗外。夜已经很深,王桂英辨认火光的方向,想起了几年前读书的地方也在炮火中,浮上了安静的、悲哀的笑容。蒋少祖未看她,但感到她的呼吸和笑容。炮声在暂时间断之后又开始,起初是较钝重的两声,然后传来一个短促而深沉的吼声,接着又是钝重的一声,好像钢铁相碰击。蒋少祖忽然想起儿时和苏州的家庭,感到惆怅。“那边的火光,你看,我记得……”王桂英低声说,但即刻沉默。蒋少祖疲乏地、涣散地笑着看她。王桂英觉得他是故意地如此。“你记得?”他低声问。感到这句话是不寻常的,他垂下眼睑,而疲乏的,涣散的脸起了变化;这种表情没有离去,但它变得强烈。这种强烈的疲乏神情使他的脸动人。他笑,眼睛微颤。“十年一觉扬州梦!”他低声说,眼睛在动人地笑,“你倔强而蠢笨,我说你没有前途,你哭。啊!”“我记得并不是这样。火烧去一切!”王桂英严肃地,讽刺地回答。
  “不然。如果可能,你哭;如果不可能,你哭!”蒋少祖热情地,讽刺地笑出声音,“如果并不如此空虚,你哭;如果现实磨灭你的幻想!”你顿住,凝视她的被打动的、严肃的脸,然后笑着摇头,洒脱地转身离开窗户。“如果这个世界还是苏州的后花园……”他说,向陈景惠和夏陆愉快地笑。王桂英转身,倚在窗槛上,抱着胸,动人地,迷惑地笑着。“你错了!”她高声说:“你的好哥哥还在后花园!”“那个花园很大么?”陈景惠不安地问。不知何故耽心王桂英会做错事。“很大。有花、有树、还有宫殿!从前里面住了一个王妃!”蒋少祖拨炭火,露出嘲讽而悲哀的古怪的神情说,做了一个安适的、听命的姿势,抱膝在火旁坐下。夏陆停在火旁,吸气,踮脚,看他,目光掩藏地变得幽暗。蒋少祖在窗边向王桂英说的话他和陈景惠都听见,这些话令他胡涂。这些话使他看出在蒋少祖和王桂英之间是存在着深刻的关系,感到渺茫的嫉妒。其次,他觉得蒋少祖有了那种他所熟悉的不可捉摸的感情。他以那种蠢笨的努力来适应朋友的这种状态,傻笑着掩藏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向他愉快地笑,但他觉得蒋少祖是故意地如此。蒋少祖开始觉得夏陆妨碍他。他向他说了什么,又转向王桂英。陈景惠加入谈话,谈起了苏州。他们的谈话使夏陆不自在。但他坐着,在扰乱里变胡涂,好久不能决定自己应该怎样。这种状况是很痛苦的。他疲乏地,沮丧地看谈话的人,不时发笑,好像他很安适。他笑,点头,使对方满意,希望这个谈话结束。“淑华又要回苏州。”王桂英说。“是的,不知为什么。父亲原来很喜欢她。闺秀气派啊!”蒋少祖说:“花园后面有一座松林,他们大家认为这座松林是奇怪的,松林里有一个很小的池塘……”他说。远处的炮声给这些话以特殊的意义,唤起了对往昔的,对和平的生活的诗意的热情。人们觉得这些回忆是极美,极可贵的,因为毁灭已在进行。蒋少祖柔和地笑,用柔和的、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夏陆吃力地想了一下那个松林,急剧地笑着点头,希望蒋少祖已经满足。“那么,没有人住么?”陈景惠惋惜地问。“你怎么会想到没有人住?”蒋少祖忧郁地说:“他们都要去住了,假若父亲……怎么,那些太太小姐们不准备大大地去一下苏州么?”他特别忧郁地问王桂英。“南京也很好玩哪。”王桂英说,顿了一下,思索地凝视炭火;“但是,在战争里,大家都牺牲了,人不能那么自私。有些人是宁愿投火的,好像飞蛾。”她低声说,摆了一下头,严厉地嗅鼻子。蒋少祖嘲讽地笑,但即刻严肃,凝视着她。她未看他,下颔打颤。夏陆感到可以离开关于他们的苏州的谈话了,严肃地看着蒋少祖。这眼光表示对过去的不幸的或甜美的回忆他是有着更深沉的情感的,但他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因为现在空前的灾难正在进行。“那么,你不预备回去了么?”蒋少祖问王桂英。“我这样想。”“真的,你不回南京了么?”陈景惠带着惊恐问。王桂英简单地笑了一笑,然后看了夏陆一眼;他正在看她。夏陆羞惭起来。“玄武湖还是那样么?”蒋少祖又问,脸上的那种疲乏的表情更强烈。王桂英,觉得自己明白蒋少祖的情感,明白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地向她发问,悲哀地笑了一笑。她抱着腿,把下颚搁在膝上,凝视炭火。
  “这几年变了,这几年一切都变了,旧的东西变少,空地也变少,繁华起来了!”她叹息着。“一切都要变化。我想你不会认得你的弟弟妹妹了,你是蒋家的英雄哪!他们又还能怎样呢?”陈景惠问弟弟妹妹怎样,王桂英简单地回答了她;显然王桂英不愿离开她和蒋少祖所共有的那种深沉的,凄凉的情绪。蒋少祖显得疲乏而苦恼。王桂英的坦率使他不安——这种疲乏的表情是他在不安里常有的。炭火很旺盛,水壶开始发出轻微的响声;灯光沉静地照耀着。夜深了,炮声更清晰;在钝重的敲击声里间有低沉的吼声。谈话间断,夏陆变得安静,听着炮声,想到在这个和平的灯光外面,血在涌流,觉得人类的生活是奇异的。大家都觉得自己是失去了什么再不可得的东西,错过了什么了。在清晰的炮声中间,时间沉静地过去,人们觉得每一分钟都带来新的苦恼,新的负荷。王桂英沉静下来,渐渐地觉得委屈,心里有惶惑和凄凉;她现在不得不看到她的热情和幻想和眼前的现实是怎么不调和了。另一面她有些无聊,她看着夏陆,觉得他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可笑。陈景惠用阴惨的、惊异的眼睛看着跳动着的水壶盖,但不去提它,沸水落进炭火,发出声音。王桂英轻轻地提下水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抱着膝,下颚搁在膝上。“在我小的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烧松树桩,老太婆说是吉利。”夏陆突然用低沉的声音说;感觉到王桂英在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天真的笑容。“我们是乡下人家,很穷!”他说,伸开腿,看着鞋尖,沉在回忆里。但随即他想起了蒋少祖刚才的关于苏州的回忆所带给他的困恼,觉得他已对别人犯了同样的错,歉疚起来。王桂英有趣的、简单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疲乏地,淡漠地看着他。于是忧伤的、惶惑的夏陆站起来。“好,我要走了。”他说。蒋少祖站起来,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走罢!”陈景惠忧郁地、怜悯地笑着说。“张东原说是他要公开反对罢工委员会,虽然我们都赞成罢工,但是他说委员会落到那些官僚手里去了!”夏陆带着奇异的、解嘲的微笑说,因为蒋少祖那样地看着他。“而且,我听说,大家要召集文化界的会议了!”他加上说,温和地、怯弱地笑着;他觉得这些消息都是令人凄凉的。他眨着眼睛:他的心跳增剧。他满意他能够在最后的时间说了这个。他怕自私。他拿起帽子来,好像很幸福地笑着,听着炮声。蒋少祖直率地,沉默地看着他。“夏陆,不早了,不要走吧。”陈景惠感伤地说。“不,要走,因为……”他说,瞥了王桂英一眼;他的潮湿的眼睛说了因为什么。
  “外面在落雨……”送夏陆转来,蒋少祖恍惚地说。“多么好的一个人啊!”陈景惠说。蒋少祖看了她一眼,重新露出强烈的疲乏表情,坐了下来。“桂英,我想你大概已经懂得一点上海的现实了吧?”蒋少祖突然用干燥的、严酷的声音说。——至少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幻想是不行的!……”他加上说。这样地对待王桂英,扫除了他心里的迷惘。他感到骄傲的愉快。他觉得王桂英一定会服从他。他笑着严肃的、强烈的笑容。王桂英无表情地凝视他。“是的,我在别人的家里,受着委屈!”王桂英想,嗅鼻子,突然流泪。“Miss王!桂英,桂英,啊!”陈景惠叫。王桂英揩眼泪,愤怒地看着蒋少祖。蒋少祖疲乏地假笑着,站起来,走到窗边。“你伤了我的心,这么多年,无情义的东西!”王桂英想,毫不注意自己,冷淡地看了感动着的陈景惠一眼。她觉得这一切全是由于陈景惠。“王桂英,在中国,生活是艰难的啊!”蒋少祖说,动情地笑着,倚在窗槛上。从王桂英的眼光和面容,蒋少祖觉得她已被他征服。这个胜利是他所希望的,但同时他体会到深刻的苦恼。他不能明白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三在战争期间,年青的蒋少祖每天得到新的兴奋,新的激励。他乐于告诉自己,王桂英已不可能成为他的苦恼:幻想、热情,不可能再迷惑他。经由夏陆的间接的介绍,王桂英得到了救护伤兵的工作;蒋少祖安心了,觉得自己严肃而坚定。蒋少祖避免再见到王桂英。他告诉自己说这是由于王桂英和自己并没有较为深刻的感情的缘故,但同时他又并不相信这个理由。他模糊地感到自己的情绪,但不去想;他想他是没有时间去想。在战争期间,蒋少祖在最近一年接近着的朋友们,一般地称为社会民主党的,是相信着自己们的力量的;他们认为他们是公正的。他们在正在从事战争的军队的上层中间有着力量,因此他们觉得,站在民族战争的最前面的,是他们;他们在一些“进步”的政客中间有着力量,这些政客们,是能够站出来说话的;并且他们有钱。但那些关系,与其说是政治的,不如说是人事的,和因人事而产生的事务的。这些人们,是零零碎碎地干过一些事业,现在聚在一起,在权力的热情的支配下,企图建立一种政权了。这个政权,在后来的一年,在各种复杂的关系中间,曾经短促地在福建建立起来,但在目前的上海,他们不能比别人多做些什么。他们的那些零碎的事业,是在一个大的潮流里面暗淡了,这是他们觉得痛心的。政府已经从南京迁到洛阳去办公。上海的情势是复杂而混乱的。前线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党派间的斗争也最激烈。社会民主党——大家这样称呼这一批人——的斗争的对象,是一般地称为左派的人们。社会民主党反对得最激烈的,是左派的人们的对文化界的垄断——他们觉得是这样。其次他们为罢工的问题争吵,因为他们的印刷厂被破坏了。在战争中间,那些被称为文化人的人们,在各处兴奋地流浪着,有些便聚在一起了。
第01章(二)
这些人们,是比另外的职业里的人们更容易聚在一起的。他们希望在战斗里献出力量,大家觉得有在抗日战线里把各派的人们联合起来的必需。于是产生了一个著作者抗日会,发表了告全国民众的宣言。蒋少祖参加了著作者抗日会。他没有提一般的意见;他的意见是,现在大家应该注意上海的买办资本家,这些买办资本家破坏抗日,抓住了老百姓的血汗捐款,企图把它交给万恶的市民维持会。蒋少祖说,这些家伙的目的,是要用这一笔钱来维持公债。他提议用暴力打击这些买办资本家。他的提议没有得到反响,但他仍然觉得愉快,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避免偏狭的纷争的用心和远大的、实际的目光是有大的价值的。蒋少祖,在这几天里面,接触了各方面的人。他觉得他是一个自由的,单独地为理想奋斗的人,虽然别人认为他是社会民主党。他觉得某些人们在他面前讥讽社会民主党,是愚笨可笑的。他保留着他对于他的朋友们,和另外一部分有力的人们的批判和看法,没有对任何人表露;这个秘密,像小孩们藏着糖果一样,使他喜悦。他确认他的看法是对的;从很多人们的身上,他看出了现代文明的苦闷。他憎恶他的几个朋友的那种昏热,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远大的东西。他常常是兴奋的,但不骚乱。这天,蒋少祖在和一个军官讨论了组织义勇军的问题之后,去看一个重要的朋友。这个朋友不在家,他意外地遇到了被他们大家所注意的那个有力的人物郭绍清。在这个短促的会面的全部的时间里,蒋少祖被各种狂奋的思想袭击着。这个朋友的家位置在较为冷静的处所,蒋少祖是去商谈组织义勇军的问题的。夏陆昨天曾经告诉他,这个朋友的地位最近略有变化,张东原差不多已经和他决裂;夏陆并且说,这个朋友可以弄到一千枝枪。蒋少祖注意着这种变化了的地位,并注意着这一千枝枪。这个朋友是上海的政治界和文化界的最有钱,并且在地方上最有势的人物之一。女主人回答蒋少祖说,她的丈夫出去了,大概很快地就会回来,蒋少祖在小沙发上坐了下来,想着各种印象,一面观察房间。房间的布置是华丽而幽暗的;有点嫌过于幽暗。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可以说是完美的,然而有些平庸。蒋少祖,对于这一切,是很有鉴赏的能力。蒋少祖想着,究竟什么东西,是这个可尊敬的主人的热情的中心;蒋少祖想到,新的人物,有时是会在多么奇怪的形式下生活着。这时门开了,郭绍清迅速地走了进来;一线阳光从外面的走道上面投到红漆地板上,闪动了一下,迅速地消失。“王先生在家吗?”郭绍清,显然已经看清楚了蒋少祖,安静地向内室喊。“啊,是郭先生吗?”女主人迅速地跑了出来,显然虽然知道了这个重要的约会,却不知道郭绍清究竟是什么人;“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就回来!请坐!”女主人不安地看了蒋少祖一眼。郭绍清看表,笑着向女主人说他来早了一刻钟。蒋少祖曾经在另一个场所见到过郭绍清,发现郭绍清装做不认识他,感到屈辱。蒋少祖想到他应该同样的冷淡,但在兴奋中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郭绍清向蒋少祖点头,坐了下来。蒋少祖小心地坐了下来。郭绍清悄悄地开始抽烟,他们沉默着。女主人喊仆人倒茶,然后踌躇地站着。一种苦恼的思索显露在她的敷着脂粉的瘦脸上。她认识蒋少祖,但不认识郭绍清。她的丈夫在早晨告诉她说,这个约会是很重要的,此外她便一无所知。对这个重要的来客表现了热烈的殷勤之后,她便有些苦恼起来,怨恨她的丈夫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化了很久的时间考虑着是否要给郭绍清介绍蒋少祖。假若是在交际场所,她是无需思索的,但目前的情况显然不同。她没有决定应该怎样。在智力不够的时候,她用行动来决定;她是忧愁地站着的,使蒋少祖在他的大的兴奋中注意到她的戴着钻石戒指的洁白的修长的手指——现在她伶俐地笑了起来,走了一步。“这位是蒋少祖先生!”她带着贵妇人的风度说,“这位是郭先生!”客人们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蒋少祖眼睛笑着,看着郭绍清。女主人对自己满意了,轻盈地走了进去;在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见过。”郭绍清简单地说。蒋少祖表情严肃,倾身向前。同时他想到,像女主人这样的妇女,和丈夫生活在完全相异的世界里,对于他的朋友是一件苦恼。先前,在观察房间的时候,他怀疑他的朋友的人生兴趣,但现在,因为郭绍清的来临,他就特别同情,特别怜悯这个朋友了。但这种同情,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是含着敌意的。虽然蒋少祖明白围绕着这个朋友的复杂的一切,并明白他的处境的艰难,知道他是值得尊敬的。但蒋少祖却选取了那种基督教似的态度:他是宁愿同情,并且怜悯他的朋友的。他眯着眼睛凝视着那张山水画,他怜恤他的朋友是在世俗的权势面前屈服了。他的表情里有着一点感伤。在他的这种诗歌般的心境里,郭绍清就成了世俗的权势的象征。他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谄媚,他希望郭绍清,这个世俗的权力,能够懂得他的这一切。“我常常能够爱人们,因为理解,就是爱;我很容易原谅一切,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蒋少祖甜蜜地想,眯着眼睛看着郭绍清,后者在安详地抽着烟。“我理解你,你以为你是权威,我却明白你的可怜的内心……你是这样一个,好像是很沉着的人,你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工具,唉,我们可怜的人类啊!”郭绍清拿开纸烟,向蒋少祖淡淡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的这一切怜悯和轻蔑就都消失了。蒋少祖想:这个笑容是什么意义。“这个家伙把自己膨胀得如此之大,他希望我先开口。但是我要明了,我是不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当心这一批可恶的年青人!”郭绍清想,不觉地淡淡地笑了一笑。“我想我们应该理解别人,理解一切。”蒋少祖,顺着他自己的思索路线,说;好像他和郭绍清很熟识。经历了热情的思考,他的确觉得他和郭绍清很熟识。他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的,但刚说出口,就感到热情的袭来。“这个傲慢不逊的青年!”郭绍清想,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即刻便露出一种欢悦的、活泼的态度来,好像他是非常的热爱蒋少祖。这种态度使蒋少祖短促地迷惑了。
  “近来好吗?”郭绍清用他的温和的、悦人的声音说,“我们还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地见到过……我读过你的文章!”他紧紧地接着说,他的眼睛灿烂地笑着。“没有什么……”蒋少祖小声说,脸红了。郭绍清的温和的、可爱的态度是使蒋少祖迅速地跌落到低劣的地位上来了。虽然他,郭绍清,是这样的温和可爱,但总显得优越;他自己练达地掩藏这种优越,因此这种优越就更雄辩。他很懂得,在他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雄鸡似地对立起来,是不值得的:这些青年,是正在渴望着这种雄鸡似的对立。“日本人放几炮,弄得我们多头痛啊!”他说,兴高采烈地笑了起来。“我要使他明白那庄严的一切。”蒋少祖想。但他却说了别的。他说:“是的,是的,我们都觉得。”并且露出了困惑的、谄媚的微笑。郭绍清笑着。“张东原他们,是没有实际的工作可作的!”蒋少祖说,觉得郭绍清的微笑向他问了这个。“现在又不能研究哲学!”他加上说。他希望讽刺,但他的声调过于呆板。于是他困惑地皱眉。“是啊!”郭绍清说。蒋少祖望着他,他脸上的那种安静,使蒋少祖有些愤恨。于是,在攻击了张东原之后,蒋少祖希望进一步地表示自己的独立性。“罢工委员会的事,我不能同意……我觉得,”蒋少祖红着脸说,“对于真理,我总是敬重的!”他说。他觉得他已经严厉地批判了郭绍清。郭绍清严肃地沉默着。“郭先生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问,眯起眼睛。“我正要跟你谈这个。”沉思了一下之后,郭绍清低声说。他抛开烟头,搓着手,露出精力来。他的脸严厉,在沉默了一下之后,又重新变得温和。显然他希望给蒋少祖一种印象。他说,在这一千枝枪上面,他正需要蒋少祖的帮助。“我怎么能够帮助呢?”蒋少祖怀疑地、生怯地说。郭绍清不答,友爱地望着他。“啊哈,当心他的圈套!”蒋少祖想,眯起眼睛来。“他用权力、虚荣来激动我!他想收买我,一如他收买这里的这位主人!但我是蒋少祖!”他想。“但是,郭先生,对不起得很,这一千枝枪,正是我的目的。”沉默了一下之后,蒋少祖傲慢地,困难地说。“你拿它们去做什么呢?”郭绍清平静地问。“打敌人。”蒋少祖高贵地说。“你有人么?”“我有。”“那么……我们联合地组织起来,怎样?”蒋少祖,灼烧着,变得像雄鸡了。他不屑回答这个平凡的问题。他因激动而发白,在沙发上疲乏地躺着。“我们应该明白大势!”郭绍清激动地笑着说。主要的,郭绍清是被蒋少祖的傲慢激动了起来。于是他们中间的情形就变得不愉快了。郭绍清竭力显得平和,弯着腰,碰触蒋少祖的手臂,低声地说着;然后搓着自己的手,愤怒地笑着。蒋少祖愤怒地、痛苦地笑着,躺在沙发里。“蒋先生,在大敌当前的时候,应该顾全老百姓的利益。你自己刚才说过张东原是怎样的人。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最痛恨那种自私,那种幻想!”郭绍清说,愤怒地笑着,拉着自己的衣袖。“但在这一千枝枪上面,我无论如何有优先权,王学植先生不能出卖朋友的!”蒋少祖说,严厉地称他的朋友为先生,在沙发上坐直。
  “我不懂得你这青年何以如此顽固!”郭绍清说,迅速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我的确顽固!我只爱真理……”下面的话是:“我反对独断,我反对机械、麻木,我反对对人性的残酷的污蔑!”但他没有能够说出来。他站了起来,轻蔑地笑着,看着郭绍清的背影。在愤怒里蒋少祖感到大的欢乐:他和权力宣战了。这时主人王学植迅速地推门进来,诧异地盼顾,并且匆促地笑了一笑。这是一个瘦小的、焦躁的人。郭绍清谦虚地向王学植鞠躬,并且温和地、友爱地笑着。蒋少祖迷乱地笑着,他不懂得这个人的表情何以能够变得这样快。郭绍清显得谦恭而可爱;他灿烂地笑着,小心地坐了下来,显得温良而优雅。他并且向蒋少祖温和地笑,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我们刚才为那一千枝枪……”蒋少祖骄傲地说,站着不动。“枪!枪!枪!”王学植跳了起来,愤怒地叫。“汉奸破坏了,破坏了,真是王八旦!”蒋少祖快乐地笑了一笑。“郭先生,请喝茶。”主人恭敬地说,郭绍清欠了一下腰。郭绍清皱眉,严厉地看着蒋少祖。“再见!”蒋少祖冷淡而愉快地说,向他们鞠躬,拿起帽子,走了出来。“官僚,权威,权威,官僚,投机,出卖!但是又在太阳下面行走,我觉得愉快!”蒋少祖想,走过充满了阳光的走廊。“是的,可怜的人类啊!”他想。蒋少祖接着到印刷厂去。他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忘记了他为什么要到印刷厂来。他觉得到这里来是愉快的。印刷厂里除了一个办事员和一个在打扫着院落的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四间房子完全寂静着。蒋少祖听着街上的缥缈的人声,继续想着和郭绍清的会面,在房间里坐着。阳光从肮脏的玻璃窗上照进来,照在狼藉着的废纸上。蒋少祖因某个思想而笑了一笑,然后更严肃。“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啊!这个民族是在进行着怎样的战争——多么辉煌,多么复杂啊!……我,能够胜利!”蒋少祖想,站起来。在凌乱的纸张中间徘徊。这时一个文弱的、相貌忧愁的军官走了进来。这个军官衣著不整齐,没有佩符号,左手裹着浸着血的纱布。“张东原在这里吗?”他焦灼地、忧愁地喊。“不在。”蒋少祖说,走出房。“哦,是你!怎样,你也下来了吗?”“我有一点事。”军官忧愁地笑着说。“你看战事会怎样?”蒋少祖问,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心情。军官坐了下来,沉默着,阴沉地看着玻璃窗。“我们用步枪打飞机。”他严肃地,疲乏地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蒋少祖笑着,怜悯地看着他的文弱的身体和文弱的、忧愁的脸,这一切是和他身上的军服完全的不相称——至少蒋少祖觉得是如此。军官突然站了起来,轻轻地在房里徘徊着。蒋少祖带着更显著的同情看着他的不健康的身体。“我是来托老张带点东西给我妹妹的……”军官说。“光是十九路军,不能担负这个大的责任。”他说。蒋少祖沉默着。“是的。”蒋少祖感动地说,垂着眼睛。军官站住,沉思着。然后向蒋少祖恍惚地点头,说再见,走了出去。“是的,‘我们用步枪打飞机’,多么悲痛的声音!”蒋少祖想,“郭绍清们是不是能理解中国的军人的严肃的内心!他们能否理解这个民族的严肃?是的,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狭小,完全是一种苦闷的形式!”
  蒋少祖想,笑了一声。像很多人一样,蒋少祖严肃地体验到自己的内心生活,认为别人缺乏这种生活。蒋少祖往外走,在院落里遇见了张东原。这是一个身体极高,极瘦的,有着大的嘴巴和锐利的小眼睛的人。这双眼睛永远在窥伺着,很少向它的对象作直接的、坦率的凝视。这个人,有着傲慢的、感情的气质,常常要哄笑;嘴巴大大地张开,发出刺耳的、宏亮的声音,而小的眼睛快活地闪瞬着。这种笑声是对于全世界的一种浮薄的傲慢;它不是欢乐的。在这种哄笑里,这个人就享受着他的唯一的快乐了。而在静默的时候,焦躁和忧伤在他的脸上闪显;他静默着,运动着他脸上的皱纹,夸大着他的苦恼。然后这苦恼又疾速地被哄笑代替了。这个人,对自己的那些热情,是尽量地夸张、极端地轻信;对别人,则是极端地怀疑。他是那样地容易冲动。蒋少祖知道,在战争期间,他已经哭过两次。蒋少祖已经有三天没有碰见他。在这些日子里面,蒋少祖对这些人的感情和思想已起了变化。他常常经历到那种他以为是自由而神圣的孤独感,他认为他和这些人就要分离了。这个内心经验是严肃地完成的:他,蒋少祖,爱真理;为了真理才接近这些人,所以也当为了真理而离开。张东原已经听到蒋少祖对他的讽刺和批评,开始对蒋少祖怀着敌意。想到自己以前是那样的爱着蒋少祖——他以为是这样——他有些伤心;他认为他是非常的伤心。于是他的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一种侠义的行为,像他所有的行为一样。蒋少祖是有着严肃的、兴奋的心情,高兴遇见他。蒋少祖冷淡地告诉他说,某某找他,到他家里去了。蒋少祖冷静地站着,希望张东原能够明白他的坦直的、严肃的态度。“没有关系,他会等的;我正要找你。”张东原说。蒋少祖沉默着。他们走进房,坐了下来。张东原把皮包放在膝上,看着窗户,又看着纸张;但实际上他是看着蒋少祖。他向蒋少祖疾速地瞥了两眼,露出了一个苦恼的、严重的表情。“听说你去找枪,结果怎样?”“汉奸破坏了!”“详细情形呢?”“没有听说。”“啊!啊!”张东原点头,压了一下膝上的皮包,露出权威者的冷酷的表情来。然后是痛苦——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为中国而痛苦。蒋少祖以透明的眼光看着他。“但是——郭绍清弄去了吧!”他说,快意地眨眼睛,于是突然地哄笑起来,仰到椅背上去。“没有听说这回事。”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快乐地又笑了几声,充分地感觉到权威。“郭绍清!”他愤怒地、刻薄地说,在椅子上骚动了起来。
  “我要彻的地打击他们!”他兴奋地大声说,颤抖着。蒋少祖,在此刻的冷静中,判断在自己的面前的是一个可怜的人,感到快乐。“我绝对地不赞成组织义勇军而被人利用!我准备在前方组织一个战地委员会,”张东原确信地大声说,“把战区附近的农人工人商人武装起来,成立一个新政权的基础!”“是的,很好!”蒋少祖说,狡猾地笑着,希望张东原继续吹牛下去。“而我要用这个来打击他们!不是吹牛皮,没有人能找到这种关系!”张东原兴奋得发冷,大声说,瞥了蒋少祖一眼。正是因为明白蒋少祖的恶意的怀疑,他的牛皮才吹得这样大:“而且我准备实现我的市民抗日政府的主张,老实说,没有人能够提出我这样的主张来!对那种骑墙派,我是深恶痛绝!”“但是,有时候,中立可不可以?”蒋少祖,明白张东原是在攻击他,笑着问,因为张东原曾经发表文章声明自己的中立。“《战旗报》和《红旗》都在攻击我的社会民主党的政治主张,但是没有攻击你们!”张东原大声说,显然因被攻击而觉得荣耀。蒋少祖,在狡猾的用意下,赞美地笑着。“所以他们欢喜说,中立并不存在。”他说。“老兄,你要知道,中立是时间性的!”张东原,在权威的欢乐里面,忘记了攻击蒋少祖,或许正因为要攻击蒋少祖,欠着腰,伸长颈子,向蒋少祖耳语起来。好像他所说的,是大的秘密;好像他和蒋少祖很亲密。蒋少祖笑着点头。“老兄,说来话长!”张东原愤恨地说,“在江西各地的农民运动建下来的基础,被方志敏屠杀破坏!在湖北讲习所的干部,被毛泽东弄进监牢,而北方又被官僚破坏!现在呢,就是这样的文化垄断!叫人笑,叫人哭!啊,自由自由!”“我听你说过。”蒋少祖冷淡地说。张东原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露出冷酷的表情。“好的,再谈!”他说,站了起来。“我是不怕别人破坏的!不管他怎样投机,怎样有势力,我是穷光蛋,又是小百姓!”他发出短促的哄笑,向外走。蒋少祖,在这个攻击下,露出轻蔑的表情。
  “我希望你的政府成功!”他讽刺地说,艰难地笑着。张东原站了下来,毫不思索地发出短促的哄笑,随便地点头,走了出去。“招摇撞骗的东西!”蒋少祖想,往外走,发现心里有苦闷的感觉,站了下来。“有人严肃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机械地服从。有人在炮火里面死去,有人荒淫无耻,招摇撞骗!到了现代文明的岔路口了!”他想,懒洋洋地走过空旷的院落。那个打扫院落的工人,扶着大的扫帚,站在那里痴想着。……四十九路军的行动,实现了这个民族的意志。而在战争期间暴露出来的政治斗争,表明了这个战争的意义。二月二十九日,中国军在各种压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布停战。于是原来的生活迅速地恢复。经过更多的时间,中国人就更能明白这个短促的抗战的意义。
  蒋少祖家里搬来了逃难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为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厌恶。这位太太丑陋而粗暴,是某个书店老板的妹妹,她的丈夫是因为一个编辑的位置才娶她的。他们经常地在房里唱戏,打牌九,使蒋少祖烦恼不堪。战争结束的这天,蒋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后,去找王桂英。在这一个月中间,他们只见过一次面;蒋少祖问她对工作是否满意,她的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么缘故,蒋少祖对这个回答感到不满。王桂英和一个朋友住在她的回了南京的大哥所留下来的舒适的房子里,每天到战时伤兵医院去工作。这个伤兵医院,像这次战争里的每件工作一样,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里面组织起来的;但它本身,在艰难的工作里面,却热烈而单纯。一些男女们的自动的服役,产生了良好的结果。王桂英,在这个组织里面,和周围的空气调和,心情很单纯。她不懂得组织方面的复杂的、艰难的情况,她认为这个组织是极坚强的。她依赖,并且崇拜它。她的周围的那种献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她;因此她以她的同伴们的友谊为荣。医院里面的人们,特别亲切地体会到战争的痛苦和战争的热望,因此对于战争的结束感到惊愕。政治界的人们,每天都认为战争会迅速地在妥协中结束,在焦躁中生活着;但实际工作里面的人们,尤其是热情的青年男女们,在他们的宗教般的心情中,认为战争将无限地展开,无限地延长。王桂英,和她的同伴们一样,被热诚的献身和单纯的工作感动,未曾想到在她的周围存在着的各种实际的力量。伤兵医院的艰苦的处境增强了那种宗教般的情绪。王桂英的幻想飞得很远,不时有狂喜的情绪。她觉得伟大的时代已经来临,她觉得她的工作是神圣的,她将要做一切。每次走进肮脏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苍白的伤兵们的时候,她心里总有这种感情。那些伤兵们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的感情就愈甜美。她觉得这样地遗忘,并且轻蔑蒋少祖——她心里的那个蒋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变得苍白而消瘦。但她觉得一切都愉快;在遥远的后来,她确认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间。上海的富人们的残忍,药品的缺乏,以及病房里的可怖的情况,未曾妨碍王桂英和她的同伴们的兴奋的、良好的心情。这个临时医院里,原来有三位医生,其中的一位出发到火线上去,在炮火下牺牲了。这是一个身体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觉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劳苦的工作里病倒了。现在只剩下一位,照护着一百多名伤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后才知道,在炮火下牺牲的那位医生,和剩下来的这位医生,是有着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的死讯传来时,剩下来的这位医生并无特殊的表示。这是一个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欢幽默。在企图和他接近时,王桂英注意到,他的幽默是一种防御。这位医生的献身,他的沉默的、温和的态度,他的严肃的幽默,加强了医院里的那种宗教般的情绪。从这个人,王桂英觉得这个医院要在世界上永远存在。
  在这种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里,王桂英简单地回答蒋少祖说,她满意她的工作。战争结束的前两天,王桂英从夏陆那里知道了医生们的历史,对医生们发生了无限的同情。从下午到夜里,王桂英自动地随着这位医生工作。看着他的弯在伤兵们身上的胖大的身躯,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个医生,怎么能够有信仰。夜里四点钟,医生离开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医生,因为过度的疲劳,几乎在门槛上绊倒。王桂英在他已经站稳以后惊动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温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怜悯地看着他,同时想到,这个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几乎从未想到蒋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频频地想到医生是有信仰的。她惊动地、怜悯地看着这个医生,好像企图看出来,在这个人的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着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吴医生,您要喝开水吗?”王桂英,觉得对方已经发觉了她的目光,问。医生迅速地摇头,好像开水是什么可厌的东西。他们昏沉地沿着潮湿的、昏暗的走廊走去。“你今天还要回你住的地方吗?”下楼的时候,医生问。“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欢夜里走路。”医生沉默着。“吴医生,张医生的家住在镇江吗?”王桂英问,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线下,王桂英看见医生的疲乏的胖脸上有了深刻的感情。显然的,在苦重的职务后,在这样的深夜里,医生乐于听见一个单纯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医生说,悲哀地笑着。“啊,多可怜!”“再见!”医生说。王桂英的疲乏已经消失了,她踌躇地站了一下,兴奋地往外走。但没有多久又回转,因为忘记了围巾。她特意走过左侧的院落。冷风吹着。她看见房里有灯光,医生伏在窗后的桌上专心地写字。她站了一下,听见楼上有野兽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着眼泪走出门。这是感激的眼泪。战争结束,房主驱逐医院。这是一座两层楼的堆栈,主人是上海当地的有势力的人物。在战争期间,医院里的忙碌的人们损害了栈里的残存的、打包的货物。蒋少祖来的时候,医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经开始。这个命令使大家的心情完全改变。这些男女们,对战争的结束感到夫望,在这个命令下失去了忍耐,变得阴沉而愤怒。是晴朗的日子。蒋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鲜的感情。蒋少祖想到,战争已经结束,他可以沉思一下,开始新的努力了。战争已经结束,街上的忙碌的、时装的男女,疾驰的车辆,以及奔跑着的、锐声唱歌的小孩,给了他以生动的印象。蒋少祖走近医院时,正遇着舁床抬着一个头部完全包扎的兵士出来。这个兵士觉察到了晒在身上的太阳,动弹着四肢,在呻吟。接着又是一个。第三个是一个断腿的兵,破烂的衣服上布满了泥浆水和血污,那只完好的腿,显然比断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痉挛着。他没有呻吟。但睁着迟钝的眼睛,无血的、收缩的脸在打颤。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蒋少祖脱下帽子,静默地站下,让舁床通过。然后他向内走,眼里有泪水。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咒骂什么,但蒋少祖没有听见。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个热烈的、静穆的东西。他慢慢地、轻轻地上楼。
  有两个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楼,接着,一个工人模样的有须的男子扶着一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下楼,他站下让路。那个衰弱的、断手的兵士奇异地微笑着,好像对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们打完了!”他低声说,衰弱地、抱歉地笑着。“你当心!活生生的让人家骗你!”有须的男子回答,愤怒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少祖走进病房。没有看见王桂英,不知道谁是负责人,他向内走。外面的一间已经搬空,地上狼藉着血布和稻草,蒋少祖谨慎地、不安地穿过走道,走向另一间,那种浓浊的,药品、血污、和堆栈的酸气相混合的气息更重,他听到了动物的、痛苦的呻吟声。伤兵和病兵分成两列躺在凌乱的稻草里,有人在中间走动。这个房间里居然容纳了这么多的兵士,令蒋少祖吃惊,蒋少祖不能明白他们是怎样睡下去的;他们没有翻身的可能。各处有呻吟。左边墙角有呼唤母亲的惨厉的声音。右边有一颗头抬起来,用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边搜索。蒋少祖踮着脚走过去。这个呼号的兵开始哭泣,用手挖墙壁。蒋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类里面有着这样的绝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这种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闷地想到,为什么自己一向没有感到这个。不解决这个为什么还能生活。蒋少祖看到,在那个号叫的兵士旁边,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蒋少祖全身发冷,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凝结。在死人的另一边,躺着一个年青的、肩部受伤的兵。这个兵抬起手来,向蒋少祖微笑,显然不肯承认自己的恐怖。阳光衰弱地从天窗射进来,增加了这种惨厉。“他死了!”年青的兵士说,恐怖地笑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右边墙角,有人暴怒地喊。蒋少祖脸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的,全上海的富户,对他们的为祖国而流血的兄弟们如此残忍!那个胖大的医生带着怒容走了进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憔悴的中年女子。蒋少祖指他们看死人,他们站下,沉默很久。“可怜……为了……谁?”女的说,哭了一声,去扶那个哭号的兵。但她立刻便放弃了这个无用的企图,快步跑了出去。“什么都没有,而上海是很有钱的,同志,这是仇恨!”医生说,苍白的,浮肿的脸上有愤怒的笑容。蒋少祖听说过这个医生,严肃地看着他。“搬到哪里去?”他问。“总不会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说,同志!”医生说。蒋少祖感到亲切:医生和他很亲切。医生蹲了下去,温和地低声说,话,把那个号叫的兵扶了起来。蒋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他;觉得犯罪——他,蒋少祖,穿得这样好,有着一切,从孤立无援的、濒于绝望的、为这个民族流了血的兄弟们身边逃开。一辆无篷的卡车在门前停下,有人跳下来,愤怒地说着话。蒋少祖站住,看见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车子,拍着大衣上的灰尘,向身边的身材修长的女子快乐地笑着说了什么——蒋少祖觉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蒋少祖走来。王桂英兴奋而严重,走向蒋少祖。蒋少祖,在痛苦的心情里面,沉默着。
  王桂英仍然在紧张的,兴奋的情绪里面,周围的一切使她骄傲,蒋少祖的出现给了她的工作以新的、庄严的意义。她不能感觉到蒋少祖。“我到这里来看看。”蒋少祖平淡地说,企图打击她的兴奋。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她的同事大声说话。蒋少祖冷淡地微笑着。“我们很忙。”她向蒋少祖说。“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么用?”蒋少祖的眼光说。“你们怎样?”他从齿缝里问。王桂英觉得他在愤恨她。“我们被解散了!马上就要完了!我们用汽车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说。“好,有空来玩。”蒋少祖点头,骄傲地走开去。王桂英短促地站着不动,脸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蒋少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遥远的。那位因逃难而暂住在蒋少祖家里的书店编辑先生梁实如九点钟才起来。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还要起迟些的,因为他夜里睡得很迟,他有迟睡的习惯。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编辑先生起来后,便伏在自己的红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标准国语教科书的原稿。这个稿子他已整理了战争的全部时间;他的这种心情很使大家钦佩,在战争里他更会嘲笑,显得极安闲,除了整理这部稿子外便唱戏,说笑话,打牌九。他屈膝蹲在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用红铅笔在稿页上划一些字,并且吃力地念出声音。他的丑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闹醒,看见他又在弄稿子,愤怒地皱眉。太太嫌恶梁实如的这个工作,好多次声明要把这些稿子烧掉。显然她觉得因为这,她才没有愉快的生活的。另一位太太开始攻击梁实如,讥讽他贪财。丑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实如,夺下他的稿子。因为她要从箱子里取东西。丑太太披着衣服动手梳洗,在房里走动,头部凌乱,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另一位太太,娇小的太太要梁实如唱戏。梁实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脸的太太。“你唱,你唱吧!”丑太太大声说。在娇小的太太面前轻蔑地表示了对丈夫的威严。梁实如笑,坐了下来。终于他选了一个没有被注意的机会唱起来。娇小的太太披着大衣,露出了她的粉红色的衬衣,走进内房,又走出来,拍手看着梁实如。她对梁实如夫妇怀着嫌恶,她用这些行为来发泄她的嫌恶。梁实如开始和这个太太接龙时,有名的情书圣手和恋爱小说家赵壁冬和夏陆上楼。赵壁冬狡猾地笑着看太太们。丑太太很喜欢赵壁冬,兴奋起来了。这个赵壁冬,被这些太太们宠爱,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在战争中间还恋了三次爱,带女友上咖啡店。实在说,太太们批评他没有道德,而他的小说诲淫;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宠爱他。这个年青人穿着合身的旧西装,长发,有高鼻子和苍白的、机智的脸。他们开始推牌九。在战争期间大家很穷,所以每次以四角钱为度;娇小的太太坚强地保卫着这个原则。陈景惠在房里写信,没有参加。夏陆想不参加,但心情很乱,终于坐了下来。夏陆已经听到临时伤兵院被解散的消息,以为王桂英会在这里。她的这个工作是他介绍的,所以他想和她谈谈。发觉她和蒋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扰乱起来。含糊地问了陈景惠后,他坐下来参加打牌九:每次都输。蒋少祖这时走进来,向大家点头,走进房,然后又走出来,站在旁边看着。
  “你哪里去了?”夏陆问。“吴先生那里。”“啊,那个家伙,”胖子梁实如大声说。“你这是恶魔派!”他大声说,因为娇小夫人夺他的钱。“吴先生说,中国军队是恶魔派,日本军队是古典派!……不,六毛钱我决不来,赵壁冬!”娇小的夫人高声说;“我们顶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点?”“我决不告诉你!”胖子狡猾地说。“好的,浪漫派做庄,看你的!”丑夫人兴奋地说,并且拉拢皮衣。梁实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赵壁冬含着笑容指胖子,掳起衣袖来。于是他摆开腿,含着懒意的、嘲笑的表情动手砌牌。然后她点燃香烟,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着大家。“不要失恋!”丑夫人大声说。“这要看。”赵壁冬说,“我们瞧瞧看,一块钱怎样?”“不许,太大!”丑夫人叫。赵壁冬挥开长发,嘴部有狡猾的笑纹,轻蔑地看着大家。娇小的夫人是努力捍卫原则的,但被丑夫人的叫喊激动了嫉恨。于是不再是开玩笑了——这里面有了某种严肃的、阴沉的东西。娇小的夫人轻蔑地笑,看定赵壁冬。“好吧,看你,就一块!”她说,豪爽地放弃了她们的原则,因为丑太太保卫它。她摔下一块钱去。瞥了丑夫人一眼。丑夫人迅速地放下钱,看定丈夫……。梁实如迟疑了一下,狡猾地笑起来,声明退出。赵壁冬闭起左眼,用右眼看他,然后看钱。“夏陆,你那是两块是一块?”他笑着问。“呵,我放错了!……”夏陆不安地说,收起一块。赵壁冬衔着烟,闭起左眼分牌。“我的!”他说,欠腰看桌面,然后放下自己的牌。他发出笑声,伸手掳钱,丑夫人粗声叫起来,打他的手。他求恕地微笑。“这次非叫你!”娇小的夫人兴奋地高声说:“两块如何?”她摔下两块。丑夫人迟疑,笑着,依然押了一块。但夏陆却跟着押了两块。大家沉默着。赵壁冬优美地分牌。“你输了,好太太!”他说,仰起狡猾的、苍白的脸。“胡说!”“你看!”“不,先看你的!……啊,不,你有鬼,赵壁冬,我只押一块!”娇小的夫人发笑,叫,但猛然脸红。她夺起一块钱又摔下,好像烫了手。赵壁冬快乐地看着她,她脸红,眼里有痛苦的、羞耻的泪水,翻起衣领。夏陆激动,看着蒋少祖,同时轻蔑地推自己的钱给赵壁冬。蒋少祖在笑。忽然他挤开梁实如,坐了下来,笑着伸手取牌。“我做做庄看。”他说。“浪漫派,你押多少呢?”他懒散地问,懒散地笑着,霎霎眼睛。这种神情使他的脸很不寻常。他的脸苍白,在懒意的笑容下藏着某种热情的冷酷和恶意。他点起烟,他的半闭的眼睛在烟里颤栗。赵壁冬放下两块钱,笑着看他。蒋少祖轻轻地提衣袖,打开自己的牌。
  “你们放开来,啊!”他压住牌说。“你赢了,浪漫派!”他用特别温和的声音说,推过钱去。“这次如何?”他笑着含着女性的妩媚,问。“赵壁冬应该下五块!”夏陆哑声说。“遵命!”赵壁冬放下钱,向太太们笑。蒋少祖面容特别温和。他含着奇异的、强大的欢喜开牌。他又输了。“恭喜你,啊!”他笑着说,欢喜地摔过钱去。他的对这个人所怀的厌恶和胜利的骄傲使他显得特别温柔:他的苍白的脸上有光采。显然他以输钱为欢乐。娇小的夫人严肃,皱着眉,不再下钱。沉默来临。蒋少祖感激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怎样,再……?”“不,我们不来了罢!”夫人打断他,恼怒地说。蒋少祖盼顾,站了起来,眼里有了冷酷的、憎恶的光芒。他假笑着走进内房。陈景惠走出来,怀疑地看着大家。接着蒋少祖走出,面容严厉。未看赵壁冬。“走,我们去吃一点东西。”他低声说。“我,我请客。”夏陆快乐地笑着说,不看赵壁冬,向前走。赵壁冬向丑陋的太太嘲讽地笑着耸肩,大家沉默地走下楼梯。丑太太在楼梯上拖住梁实如,向他笑,要他替她扣好皮袍的领扣,并问他她脸上的脂粉是否均匀。黄昏的时候,娇小的太太和编辑先生夫妇搬走,陈景惠出去看朋友,蒋少祖和夏陆有了一次长谈。谈话是意外地生动起来的。最初,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心情恶劣。他们都认为对方的思想与战争的结束有关,而对于这个,由于在恶劣的心情里面的矜持的情绪,他们认为是无可谈论的,就是说,他们都觉得自己认识得最深刻,因此最苦恼。夏陆提到那个伤兵医院。蒋少祖故意地不理会这个题目,谈到未来。对于中国的未来,夏陆抱着大的热情,而蒋少祖却用怀疑的口吻提及,于是他们开始辩论。夏陆兴奋地大声说话,蒋少祖了解地,但激躁地笑着看着他。他们互相做手势阻拦对方,表示自己对于对方所说和所要说的已经知道。并且深刻地想过。谈话沿着曲折的路线进展,在谈到战争中间的某些事故的时候,他们体会到回忆的愉快的情绪。于是谈话以笑话为中心,他们觉得一切都是可笑的。有些他们认为可笑的事,他们重复地说了三次或四次;他们所强调的那些要点为什么是可笑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明白,这个不自觉的回忆工作完结,他们沉默下来,有了愉快的、严肃的心情,特别亲切地意识到战争业已过去,新的生活已经开始。生活也许和战前并无不同,但他们觉得,过去的不可复返,时代已经划分,新的生活正在开始。夏陆提起了王桂英。“既然张东原那样对付我,我自然不客气的,”蒋少祖严肃地微笑着说,对以前的谈话下着结论,没有理会到夏陆的关于王桂英的问话,“我们将要分道扬镳。”他说。“王桂英,是的,我很了解她。”蒋少祖说,愉快地笑着站了起来。夏陆愁闷地笑着。“战争完了,她怎样办呢?”夏陆问。“大概还是回南京吧。”蒋少祖嘲讽地说;意识到,对于自己心里的那个王桂英,他是胜利了。心里的那个王桂英所给予的甜蜜的、忧郁的情绪,现在是被另一种甜蜜的情绪代替了。他觉得他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悲壮的未来。他的工作和雄心将没有尽止。他,蒋少祖,在中国走着孤独的道路……。
  夏陆离开后,陈景惠回来,告诉蒋少祖说她没有找到佣人。她为佣人的事情很痛苦,她自己从来没有在厨房里忙碌过。蒋少祖坐在灯前看报。蒋少祖移开报纸,对她的怯弱的、惊慌的表情不满,以陌生的眼光看着她。蒋少祖想到,面前的这个时装的、爱好虚荣的女子将给他生很多的小孩,变得愚笨而衰老,使他的雄心在家庭里面覆没。蒋少祖重新看报,未说一句话。“她打扮得这样的鲜妍,是的,对于上海的妇女们,这就叫做战争结束了!或者说,生活开始了!”他想。“他不理我!他一句话都不说,而他和别人说!”陈景惠想。走出去。“是的,她走出去了!因为我是不到太太小姐们争妍的场所去的!而她,除了这个,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扑克牌,跑马场!”蒋少祖想。“我们到街上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因为我晚上要到Miss周那里去。”陈景惠重新走进来,勉强地笑着说。“你先去吧。”蒋少祖说。“我等一下自己去,我现在不饿。”他加上说。陈景惠苦恼地站着。她明白蒋少祖的故意的冷淡。“但是,你总要吃东西呀!”她说,愤恨地笑着。蒋少祖向她的身体迅速而锐利地看了一眼,低下头来看报。“那么我就不出去好了!”陈景惠愤怒地说。“你去。真的,你去。”他说,没有抬头。“是的,你的心在别的地方,毫不希冀我!”陈景惠想,于是拿起大衣,冷淡地走了出去。在年青的夫妇间,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同时对这种情形,他们并没有较深的思虑。他们还是比较的单纯,他们常常觉得,各人的心是不应该有勉强的。但是渐渐地一切就不同了。蒋少祖站起来在房里徘徊,忽然听到街上有嘈杂的,激动的人声。最初是微弱的,遥远的声音——这声音迅速地变得迫近而强大。好像洪水泛滥。蒋少祖走到窗口,看见了在大街上通过着的人群的洪流,房门被冲开,王桂英叫喊着奔了进来。王桂英按住狂乱的胸口,激动地、迷惑地笑着,告诉蒋少祖说,中国军队已经克服了真茹。蒋少祖没有来得及表示意见,被王桂英拖出房。他们跑到大街上。邻家的女儿在门口拦住蒋少祖,说消息是从法兰西来的(她指法租界),王桂英更正说,是从前方直接来的。不知为什么,蒋少祖向这个陌生的邻女殷勤地鞠躬。激动的,强大的声音。人群和车辆的汹涌的洪流。车辆浮在人群上,好像船只浮在水流上。有的车辆上飘着国旗。从附近的楼窗上,燃放着的鞭炮掷了下来。对于这个新奇的,狂烈的刺激,人群以狂热的欢呼报答。上海的屈辱的、烦闷的市民们在庆祝胜利。胜利的消息是间接地传来,值得怀疑的,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怀疑。蒋少祖被卷进人群,意外地重新有了顽强的、傲慢的心情。他高兴看完他的同胞们的这种狂喜和陶醉,他乐于明白,这些人们是愚蠢而苦闷,麻木而荒凉,经营着可怜的生活的。在那个陌生的、怕羞的邻家女儿突然和他亲近起来向他热切地说话时,他的对目前的这个世界的态度便确定了。那个邻家的女儿使他有了甜美的、怜悯的、冷静而生动的心情。他明白这些消息的虚伪,并且明白目前的这个激动的世界的真实——他觉得是如此。他觉得,在所有的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的冷静。他顽强,傲慢,同时异常的谦逊。
  挤在人群里,他充分地意识到在他的肉体上发生着的平静的快乐。他愉快地欣赏着王桂英。王桂英是有着狂热,或者是带着某种矫情追求着狂热。王桂英,在突然的瞬间,觉得自己是极幸福的。这种幸福感迅速地消逝,她有了疲乏,但立刻她又振奋起来,追求,或者创造这种幸福。人群,声响,特别美丽、特别热烈的灯光,成为王桂英的创造狂热的幸福的丰富的材料。她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正如蒋少祖,在他的顽强的心情里,不能用另外的方式感觉它们一样。医院已经解散——战争和她的不平凡的时代结束了,在到蒋少祖家里去的路上,她是疲乏而烦恼。她不知道她将要怎样;并且她对蒋少祖怀着骄傲和戒心。但现在她忘记了这一切。她确信战争是重新开始了。王桂英和很多女子一样,是从小说和戏剧里认识了这个时代的。她不满意她的生活,因为她确信,只要能够脱离这种生活,她便可以得到悲伤的、热烈的、美丽的命运。像小说和戏剧里的那些动人的主人公们一样,她将有勇敢的、凄凉的歌。她觉得,在这个时代——多么惊人的时代!——人们是热烈地、勇敢地生活着的。因此一切平常的生活于她毫无意义,她不理解它们。战争的热情和激动使她快乐,首先就因为平常的生活已经脱离。她认为她从此可以得到那种浪漫的生活了——由于热烈的想象,她把医院里的艰苦的服务认为是浪漫的。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听着远处的炮声,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这种生活是快乐的。在幻想的游戏里,王桂英体会到自己的心灵的无限的温柔。现在,挤在激动的人群里奔跑,王桂英有着狂热和矫情,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惊人的事情。她要使所有的人看见她,崇拜她。挤在人群里,想到自己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王桂英眼睛潮湿了。她不懂得为什么在这里除了蒋少祖以外没有人知道她。在他们前面,一个穿绿色西装的男子在人群里愤怒地挤动着,保护两个盛装的年轻女子,显然他有着骑士的感情和正义的骄傲。另一边,一个粗野的工人用胛肘乱捣,高声喊口号,并捶打一个戴小帽的、瘦小的人;显然这个工人企图用这种狂热的方式控制群众。人群涌起浪潮,蒋少祖和王桂英被推涌上前。从那个他们停留下了很久的熟悉的地域出来,他们觉得到了新的环境中,有了新的兴奋。但立刻面前的一切就又变成熟悉的、亲切的了。蒋少祖觉得一切是亲切的,特别因为他在顽强的、颤动的情绪中觉得自己了解这些人。对于王桂英,位置的变动,刺激了新的热情,她觉得她将在这个海洋里永远浮动向前。小孩们锐声啼叫着。鞭炮从高处掷下来。汽车喇叭狂鸣着。各处有浪涛和漩涡。王桂英脸上有陶醉的微笑。“请您让一让,请您!”她向面前的一个高大的、穿西装的男子说,娇媚地笑着。“是的,她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可爱的!”蒋少祖想。面前的那个男人没有来得及回答,浪潮又涌了起来,他们向前漂浮。王桂英愤怒地捣动胛肘,突然她发觉面前的人群松散了。街道转弯的地方腾起了强大的欢呼声。
  王桂英松开了蒋少祖的手,陶醉地向十字路口上奔跑。蒋少祖快乐地笑着,跟着奔跑。王桂英,陶醉在奇异的力量里,被这个力量支持着和诱惑着,突然地跳上了十字路口的岗位台。她战栗着,庄严地在岗位台上走了一步,明白了她是自由的。她做了一个动作——她掠头发,在那种肉体的特殊的快感里,感觉到这个自由是庄严而无限的。她明白了她的新的地位:她站在高处,群众在她的脚下仰面看着她。她明白了她的动人的庄严:特别因为岗位台上的热烈的红灯,她有了严厉的表情。警察向她走了一步,向她挥手,要说什么,但顿住了,意识到群众的意志,凝视着她。警察的左腮在红光里打颤。王桂英看见下面有波涛和漩涡,——先前,她是被吞没在这些波涛和漩涡里面的,但现在,她成了这些波涛和漩涡的目标了。王桂英庄严地凝视着人群,举起手来。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人群安静,她开始演说。“各位同胞,一切都摆在我们面前!生和死摆在我们面前!死里求生或者成为日本人的奴隶,要我们自己选择!”王桂英愤激地大声说,并且做手势,“我们失去了东北!我们的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说了什么?我还要怎样说?”她微弱地、温柔地想;从这个思想奇异地得到了慰藉。——“我们难道还能够苟且偷生,贪生怕死!”她大声说——“他们感动了,是的!”她微弱地想——“我们要组织起来,为了我们的祖先,为了我们的儿女,为了这一片土地,我们要求生,要反抗,要胜利!”“是的,我说得多么好!”她想,甜蜜地流泪。人群里面爆发了强大的、激赏的喊声,大的波涛涌了起来。王桂英感到自己已经被爱,将要被面前的这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卷去,在大的幸福感和甜蜜的烦恼里面慌乱了起来。她脸上有了迷惑的笑容,好像哀求人群——哀求它把她吞没或者饶恕她。一辆小轿车驶近,冲散了人群。岗位台上红灯熄灭,同时绿灯发亮,照见了王桂英的失望的、慌乱的面孔。那个不可抗拒的、欢乐而可怕的力量消失了,王桂英恍惚地、羞辱地走下了岗位台。在王桂英演说的时候,蒋少祖对她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绪。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无聊的;王桂英是虚荣而虚伪的,群众是愚蠢的。他未曾料到的那种强烈的嫉妒心在袭击着他,使他有了这种仇恨的情绪。他注意到面前的一个男子为王桂英的演说而流泪;他注意到周围的人们的感动的、惊异的面容。人群感动愈深,蒋少祖对王桂英的仇恨情绪愈强。他开始反抗他的这种心理,但这反抗很微弱,然而在王桂英羞辱地跳下岗位台来的时候,这种情绪便突然消逝了。显然的,王桂英在纷乱中走下岗位台来时的那种寂寞的意味令他喜悦。王桂英迷惑地走向他,睁大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人们向这边跑来,蒋少祖冷淡地向街边走去,王桂英,好像被吸引着似的,跟着他。街上奔驰着车辆,人群散了,蒋少祖冷淡地走着,不知要到哪里去,但希望王桂英从他得到惩罚。他们去吃了东西,离开饭馆时已经十点钟,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冷淡表情;在这种看来极为坚强的冷淡下面,某种火焰燃烧着。他们自己充分地意识到,他们的一切动作都趋向某个目的。在每一次的反抗后,这个目的就更明显。他们的心情已经完全变化,刚才的热情和失望,显得是很遥远了。蒋少祖已经在心里和王桂英和解。王桂英疾速地、紧张地走路,不时露出严厉的、焦躁的表情。
  街道逐渐寂静;潮湿的冷风鼓荡着;他们沉默着。沉默愈深,他们互相愈了解。“是的,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危险的,我也是!”蒋少祖想:“我们是不自由的。然而为什么我们不是自由的?怎样才叫做生活?为什么我的心这样柔弱?为什么?”“我怎样办?我应该怎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又要回南京去过那种生活吗?那样长的日子,那样呆板,无聊!命运是多么可怕呵!他怎样想呢?我能够屈服于他吗?不,怎么能够有这样的想头!”王桂英想,因羞耻而脸红,露出严厉的表情。蒋少祖引王桂英走进一条小街,然后走进一个空场。他们走上一个土堆,灯光从左边的楼窗里照射下来。面前是一道破毁了的栏栅,再远些是沉寂的小街。小街的瓦房后面,竖立着放射着灯光的雄伟的高楼。蒋少祖心情柔弱,这种柔弱可以是一种甜蜜,可以是一种惩罚。他的面孔冷淡,他乐于相信他是为了和王桂英谈话而到这里来的。王桂英恐慌着。看到她的火热的、明亮的、异常的眼睛时,蒋少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对她有错,而因了由这双眼睛所表示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蒋少祖觉得这种错误是幸福的。蒋少祖捉住她的手。“蒋少祖!”她严厉地说,把手缩回去。蒋少祖柔弱地、侮慢地笑了一笑。“是的,我要达到我的目的!我要使她明白我是对的!”他想。“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懂得为什么刚才你那样的兴奋?”蒋少祖用假的声音说,然后浮上有罪的、懒散的笑容。他的谈话愈严肃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一个严肃的,高尚的目的),他的心便愈柔弱,愈惊慌,“是的,你那样的兴奋,对于这些上海人,你期望更多的东西么?而你现在似乎很忧郁!”他雄辩地说,但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他的柔弱的表情说了别的。他浮上了怯弱的笑容,沉默着。“要永远反抗生活,永远保持自己的明澈的心情!要大胆地破坏这个世界的法律,从自己的内心做一个自由的人!”他用痛苦的呼声说:他的柔弱的表情更明显地说了别的。王桂英,被他感动,看着他。
  “我,以后……决不做梦了!”王桂英说,脸红,可怜地看着蒋少祖。“为什么不?”蒋少祖痛苦地叫。“我会向他屈服吗?不不不!”王桂英想。“我觉得很失望。说不出来为什么!”她严肃地说。“是的,你预备留在上海吗?”“怎样留法呢?读书或者做事,我都不愿意。”她说,可怜地笑了一笑,沉默了。“是的,我已经考虑了,我决定回南京,我现在决定了!”她坚决地说,她的明亮的眼光说,因为他,她才要回南京。“我现在觉得我喜欢一种闲散的生活,我要什么事都不做,我有钱,我要懒惰,我要欺骗一切人!而我觉得在南京我可以布置这样的生活!我要和太太小姐们周旋,我要整天的在湖里睡觉,我要忘记一切,好像我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热情,而我是可以快乐的,没有人妨碍……”王桂英,在这个热切的叙述里触到了自己的内心的深处:那些描述使她甜蜜地忧伤,她流泪,在流泪里沉默。“桂英!”蒋少祖温柔地喊。“不,不能向他屈服!……是的,也许我爱他,是的,我可以说出来,没有什么妨碍!”她想。“蒋少祖!”她说,流泪,下颔颤栗,“在四年以前,我曾经做过怎样的梦!我是一直做着怎样的梦!我到上海来,是做着怎样的梦啊!这个王桂英,是在梦里生活啊!然而她能够倔强!现在梦醒来了!看见那些受伤的兵士,听着他们在夜里叫唤,我的梦醒来了!但是或许我又做着另外的梦了!……我是凄凉的,我是……”
  她流泪,沉默着。“这个王桂英,她是等待着静悄悄的死亡了!她的灵魂是有了不可愈治的创伤!”带着这个时代的矫情,用着这些字眼——这些字眼给予了无上的甜蜜——王桂英表露了她的最深刻的感情。在这个表露里,王桂英觉得自己是得到了无上的幸福:她,王桂英,美丽地生活在这个时代。蒋少祖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反抗。她的这种表露澄清了蒋少祖的感情。他凝视着明亮的楼窗,听着王桂英,明白了王桂英的情感,他警告自己说他应该理智。“我决不愿在一个女子激动的时候欺骗她的!”他严肃地向她说,抓住了她的手。“是的,我向他屈服了!而这就是人生!”王桂英低头,愤怒地想。他们站在冷风里,沉默着。“但是他为什么不说!多可怕,多羞耻!他是多么自私啊!”王桂英想,战栗着;为了试探蒋少祖,她缩回了自己的手。“但是有谁能够妨碍我们呢?为什么我不是自由的?”蒋少祖想。王桂英抬起头来,发冷,迷晕,以奇异的眼光看着蒋少祖。“桂英,我希望你明白我。”蒋少祖说,嘴唇战栗。王桂英浮着冷笑沉默着。蒋少祖环顾。然后低头吻她。但当他企图第二次吻她时,她把他推开。她的严厉的眼光使蒋少祖畏缩。她无力说话,她向街边走去。“桂英!”蒋少祖苦恼地喊。她回头,痛苦地看着他。“现在已经迟了!”她说,战栗了一下。“有空的话,你和你太太到南京来看我们……”她加上说,浮上一个凄楚的轻蔑的微笑。然后她迅速地走过街道。蒋少祖看着她消失,脸上有迷惑的,愤恨的笑容。然后他沿空旷的街道走去。经过法租界的时候,他被巡捕扣留,因为已经戒严了。在恶劣的心情中,他向巡捕可怕地发怒。第二天,由于奇异的心理,他和陈景惠一路去看王桂英,但她已经回南京。时间流逝,没有机会去南京,蒋少祖乐于认为他和王桂英之间已再无纠葛,但这个晚上却留下了奇怪的,痛苦的印象,使他在极端的隐秘中思念着王桂英,企图获得,并且征服她。
第02章

  蒋捷三家是苏州有名的头等富户之一,它的主人是晚清末年的显赫的官僚。由于三女婿王定和,蒋捷三在上海的某个纱厂里投了很多的资;他曾经声明要亲自经营那个纱厂,但他从未出门。蒋捷三很久很久都确信自己是厂主,命令王定和逐日地向他报告一切。他精细地记下这一切,发命令,拨款;但其实他对于这个纱厂并无所知。
  老人和大房儿媳住在苏州。他打了前任县长一记耳光,并且他是对的,这件事使他在南京很有名。他的生活很刻板,像一切老人一样。在这个笼罩于权势的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的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好像他们遇见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他们认为已经成了做恶梦的资料的。
  六月,王定和和连襟傅蒲生同来苏州。傅蒲生在实业部以恶作剧和和事佬出名。他是去上海玩的。在上海时所遇到的某些事情——尤其是昨天晚上的某些事情令他烦恼;这中间还有良心的烦恼,但他仍然愉快而自足。
  真正使他烦恼的,是天气太热。下车的时候,他全身都汗湿了。他叫喊着要去吃冰,但同时站着不走。王定和站下来等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要的影响作用,并且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为主要矛盾。参,然后弯屈右手;王定和皱眉表示烦厌。
  “可爱的苏州姑娘不在苏州了。”傅蒲生说,他是指美丽的小姨:这个思想使他兴奋了。“可怜的,啊!”他看着王定和,希望他赞同。
  在蒋家胡同里,牵牛花和蔷薇铺展在高墙上,在微风里摆动;青石地上有着可喜的投影。下午的胡同很沉寂,到处是暑热的严威。停下轿子,傅蒲生跃上高台阶。
  但他并未即刻敲门。他举起手来又放下,回头看着王定和。做了一个活泼的、可笑的歪脸。
  “你要揩干净脸上的灰。”他快乐地说,向门缝里张望,然后古怪地伸直身体敲门。
  没有人答应,于是他推门。黑漆门笨重地移开,小院子里有了脚步声。
  傅蒲生直视前面,愁闷地微笑着。
  “啊!冯家贵,侬来,侬来!”他大声叫——显然有些装假:“看我长胖了没有?”
  头发花白的老仆人冯家贵疾忙地掩着胸脯(他未扣衣服),露出惊讶的、快乐的表情跑进了门廊,看到王定和,他的发红的老脸变得恭敬。
  王定和点头,垂下眼睛走过大厅(仿佛他不愿看见),走进厢房,未抬眼睛,把上衣抛给冯家贵,迅速地坐下。
  “冯家贵,老太爷午睡吗?”他轻声问,没有抬眼睛。“午睡,姑老爷。”
  冯家贵出去倒茶时,王定和站起来,走到大红木椅子前面,弯腰看着窗外。有白色的影子在槐树的浓叶间闪耀,跑进来。王定和前额贴在窗上,浮上喜悦的、讽嘲的微笑。
  年青而美丽的蒋蔚祖跑进来。他的白夏布长衫飘曳:在白色里露出了他的洁白的小手和红润的,快乐单纯的脸。傅蒲生跑近去,抓他的手,然后用力按他的肩。王定和点香烟,站在红木椅子旁,向他点头,微笑。
  “好吗?”王定和用低缓的、温和的声音问。仿佛他很挂虑,仿佛蒋蔚祖通常都处在不好的情况中。
  “啊,你们!”蒋蔚祖露齿微笑,不知说什么好,跑向椅子,然后跑向王定和,又跑向椅子。终于站在房中央,快乐地叹息。
  “我嫌园里闷。”他说——显然选择了这句话——,笑着动手脱长衫,“我预备出去。啊,幸亏我没有出去。住几天吗?”他坐下,快乐地、兴奋地看着他们。
  “要陪你喝酒……素痕好?”
  “啊,不。”他笑。“我想……二弟好吗?”
  “他有什么不好。一·二八打仗,他和……他给巡捕房关了一夜,说弄得……有趣极了,关了一夜!”傅蒲生说,愉快地霎眼睛,表示这中间有更有价值的事,需要等下详谈。
  “他要办报纸。”王定和冷淡地说,他不时看着门。
  蒋蔚祖摇头,又笑,然后变严肃,沉思着看门。“南京他们……?”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又笑,这笑和他的话无关。
  “一样的。”
  “我要去南京,”他咬嘴唇,可爱地笑,环顾两位姐夫;“你们欢迎?”
  “来了。”傅蒲生说,嘲讽地微笑着站了起来,王定和随后站起来,瘦脸皱蹙,好像在笑,露出恭敬的、愁闷的表情。“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妇女的嘹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叫。穿宽袖的绸短衣和绿色绣花鞋的金素痕走进来,停在方桌前,即刻就伸手理头发。
  “我责备你们,忘记了苏州!……请坐,啊!”她高声说,同时闪动至肘的宽袖走向傅蒲生,开始用低的、愉快而郑重的声音说话,仿佛她承认以前的话都是客套,现在才是正文,是她好久期待的。傅蒲生胡乱地点头,露出崇拜的表情表示极注意,表示对每一个字都了解。王定和踮脚走向蒋蔚祖,坐在他旁边看信,听见了金素痕的每一个字。
  “啊,你看,这一点都不假,老人这样说。”金素痕愉快地低声说,皱眉加重话句的意义。“老人总是喜欢管闲事,”(傅蒲生点头。)“但他不注意自己的事;南京的事情弄得那样混乱,没有人收租,大家欺骗……我和蔚祖商量,我们去南京,我读书,蔚祖在实业部做事,顺便……总之我们不想依靠苏州,我们尽力。蒲生,蒋家谁是能够尽力的人呢?”(傅蒲生崇拜地点头。)“蒋家的事是这个世界上最严重的问题,少祖弟说。他在开我们玩笑。定和姐夫是一把有力的手,我希望你的厂顺利,”她向王定和笑。王定和适度地(他自己觉得很适当)点头。“然后我们在我们的河边……啊,我说得太多了,我们要去南京。姐姐好吗?妈妈身体好吗?妈妈年纪大……”(傅蒲生点头,好像他明白“妈妈年纪大”这句话的意义。金素痕说完,他的滑稽的脸从崇拜的表情里解放;他露齿发笑。)
  “蔚祖,你陪姐夫,我去看阿顺……”她向门口走去。在门边转身点头,晃动美丽的宽袖走出。
  “好啊,我的耳朵;刚才像八哥!……”傅蒲生叹息,向蒋蔚祖霎眼睛:“有福气,好老婆,老弟!”
  蒋蔚祖羞怯地笑,企图制止这个微笑,他的嘴唇颤动着。在金素痕说话的全部时间里,蒋蔚祖未动,沉思地凝视着窗户。显然金素痕所说的,主要的,她的态度所表现的,于他非常重要,并且是他的苦恼。
  王定和站起来,阴沉地徘徊,最后站在蒋蔚祖面前。
  “你们要去南京吗?”王定和问:显然关心这件事。
  蒋蔚祖点头,咬嘴唇,预备说什么,冯家贵走进来,通报老人的接见。
  蒋蔚祖起立,领姐夫们走进邻室,老人习惯在这间房里接见别人,因为这里的家具,——不是最华贵,而是最笨重,最多。这个房间的特色是,椅子最多,但进去的人却觉得无处可坐。老人不愿别人安适。字画挂满墙壁,但刚刚走进去的客人却不能看,且不敢看它们,这些字画也令人局促。房里有檀香的气息和某种腐蚀性的气味。傅蒲生好久未来,走进去时愉快的面孔突然阴沉。他嗅鼻子,随着王定和坐下;坐在右边,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走廊。
  王定和穿好上衣,露出严肃的、冷淡的表情。傅蒲生发痴地思索地看着门。
  高大而弯屈的白色的身影使走廊里的阴暗的光线变动。蒋捷三倾斜上身,大步地缓慢地穿过走廊,走进房,未看起立的、恭敬的女婿们,点头,把手里的大纸卷递给蒋蔚祖,走向桌旁的椅子坐下:他习惯坐在这里。
  老人秃顶,头角银白,有高额,宽颚,和严厉的、聪明的小眼睛。脸微黄而打皱,但嘴唇鲜润。他架起腿,抬眼看着女婿们。他微笑,安慰女婿们:他觉得自己是在仁慈地安慰女婿们。
  笑的时候,他的高额上的皱纹叠起。不笑,他的两腮的肉袋无生气地下垂,加强了他的严厉。
  “住两天?”他说,取出手帕来揩鼻子,两腮下垂。“不。想明天回南京。”王定和恭敬地说:“打仗的时候厂里亏的,这个月恢复些。托老太爷的魄力,总要支持下去。上海大家问候老太爷。”他说。
  “老太爷要不要去上海看看?”
  “我去上海,啊!”老人轻蔑地笑,然后恍惚地笑,“带来的东西,我看看,晚上看看,你的钱,这个月我不能拨。说了,不许再提……!”
  “老太爷,你太把我当小孩了!”王定和高兴这个机会,愉快地说。
  老人看着他,好像要亲眼看见他所说的。然后看着傅蒲生。
  “你,怎样?”他含着显著的愉快问。在舒适的午餐和良好的午睡后,老人显然处在愉快的心情中,虽然他更看重王定和,这种愉快却只有在傅蒲生面前表露。老人时常古怪地亲善傅蒲生,因为傅蒲生是平庸的,好像人常常喜爱比自己弱小的人一样。
  傅蒲生微笑着回答了什么,老人轻蔑地大笑。
  “胡涂!”老人叫,盼顾,从冯家贵手里夺过扇子来,提起绸衣使力扇:“我要叫他们跑给我看。你看你一脸汗——”
  傅蒲生快乐地笑,揩汗。王定和看他,看老人,他刚才在沉思,未听明白谁为什么要跑给谁看。
  “刚刚过去三个月,大家忘记了,什么打仗!拿年青人耍猴子!我要看见,”老人大声说,额上的皱纹叠起来,“他们在一起,你们,”他思索着,抛开扇子,“中国和日本是百年的冤孽!……”他愤怒地大声说,然后垂下眼睛,并把手放在膝上,做出失望的,严厉的姿势。他的两腮下垂。但显然他颇快乐。他开始思索。
  “没有一件值得做的事,有一件,吃耳光!……你们就相信这些!呶,看见百姓的疾苦没有!水深火热,成千成万,几代的生命!交在谁的手里?”老人发火,在桌上支肘:他的小眼在浓眉下闪射如星芒。“啊,不远了,不远了!”忽然他动情地叫,起立,打落冯家贵手里的扇子,走向窗边。“这不是谁个人的力量能够挽回的。”王定和用低而打颤的声音说。
  显然这话触怒了老人。老人健壮而孤独,需要发火。“谁的力量?中国这大的地方,这多人,几万年怎样活下来的?偏偏到你们手里!可怜的畜牲啊!”
  “啊,老太爷,不必生气,罪该他们受。”傅蒲生温和地说。
  老人未回答,大脸流汗。冯家贵走近替他打扇子,他大声清喉咙,左腮打抖。
  “哪个该受罪?是你?是我?是穷苦的百姓?是他们干净的年青人?可怜啊!”蒋捷三用怪异的声音喊,两腮无生气地下垂,显出老相,向蒋蔚祖挥手,然后走出去。儿子皱眉跟随他。冯家贵走在后面使力打扇。

  老人回房,支肘卧在高榻上,唤姨太太烧烟,并教训儿子:他反对儿子去南京。他说女人要去,让她去,她借口娘家在南京,好去玩,因为她是女人。说话的时候,他摔白鹅毛扇给姨娘,但即刻又夺回来,注视她的脸,吓退她的假装快乐的、愚笨的笑容。于是瘦弱的女人露出忧伤,她的瘦脸显得忠厚而率真。在假装的快乐表情违反本意地消逝后,或在单独地对着自己的小孩们的时候,她的愁病的脸总是如此,忠厚、仁慈、而率真。
  金素痕使女仆抱来两岁的男孩阿顺,她知道这个能打断老人的狂言。蒋蔚祖抱过小孩去,忧愁地沉默着,坐在椅子里。老人凝视孙儿,然后看着窗户。
  “她自己不能带小孩吗?啊!”
  他那样看蒋蔚祖和小孩,不看他们的脸,而看他们的头顶:老人在不快的时候看人总要看得高些。这总是如此的,蒋蔚祖不知道是否被看,不安起来。老人的灰色的明亮的视线好久都静止不动。并且他全身不动,除了他的多肉的,庞大的胸膛在起伏着。
  姨娘看小孩,又看老人,觉得应该赞美小孩,露出虚假的、愚笨的笑容。
  “拿来我抱!”老人忽然说,但同时侧身抽烟。蒋蔚祖皱眉放小孩在榻上,好像他是一件东西,小孩经不起烟,惧怕,开始啼哭。
  姨娘抱小孩,同时虚假地微笑着看老人。
  “啊,哭了,呆子,可怜!”老人推开烟枪咳嗽,大声说,他轻蔑地,但仁慈地看小孩。小孩不哭了,老人在烟灯上用肥大的、带刺的嘴唇吻他,他又哭。
  “胡子刺……”姨娘小声说。
  老人盘腿坐在榻上,轻蔑地、慈爱地搐动着大鼻子,企图逗小孩发笑。
  “好,抱开,小呆子!”他忽然发火地大声说:“蒋家全是呆子!”
  “要去南京,你自己赚钱!”他挥手,向抱小孩出门的蒋蔚祖说:“去就不回来,全是呆子,全是骗子!”
  姨娘明白后一句话指蒋少祖。老人很少提这个儿子,但这些话总是指他,姨娘很明白。她沉思起来,忘记了自己的快乐的义务,露出忧愁的、善良的表情。
  离开老人后,姨娘的忧愁更重,枯干的脸上皱纹深叠着,她的四个小孩围绕着她;小孩们脸上有某种严肃的东西,但母亲软弱而忧郁,那样单纯地愁苦,使看见他们的人觉得他们全体顶多只有两个人,并且两个人等于一个人。他们这个团体在走过大厅时总是无声的。虽然老人有时对小孩们极好,但他们总是恐怖。老人在他们是一切森严骇人的事物:读书,礼节,罚跪,爱抚,……等等的神秘的来源。
  母亲牵着最小的(三岁的女孩)走在他们中间,仁慈而严谨,用目光做暗号,带他们通过大厅和走廊;小孩们通常只在后园角落里玩耍,那时才有较大的、有生气的声音。显然母亲有一种自觉:小孩们将来的凶险是很明白的,他们将蒙受耻辱和不幸,因此她,可怜的母亲必须使他们知道严谨的必要,同时使他们在可能的时候多得到一些保护和慈爱,这些他们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失去,母亲在她的小孩们中间是仁爱而忧愁,有时她笑那种率真的笑,这只有一个母亲才笑得出,而在这种时候她的柔和的脸表露出:她从前是那样美丽。
  黄昏,小孩们在洗澡后是红润而精灵,由女仆率领走过假山石,假的小河和小桥。女仆异常整洁,白兰花押在头上;苏州的女仆总是那样精致。男佣人在石路上洒水,并打扫草地,把微少的落叶积成堆。小孩们停在茅亭前等候正在洗澡的母亲。
  母亲走过石桥,带着出浴的庄重拉着衣服,散发着香气,嘴部发红而打皱。
  细瘦的、庄重的女人走近小孩们。最小的女孩向前跑,她抬起眼睛,露出了几乎不可觉察的忧愁而安慰的微笑。“阿芳哪,看你的脚,阿是龌龊!”她抱小女孩,向最大的,十二岁的女孩叫。
  “阿弟踢我!”
  “踢,踢!啊!”她含笑说,取手帕揩眼睛,走进茅亭。“听我,阿芳,侬弗要,”忽然她抓住大女孩的细瘦的手臂,恳求地微笑着说;洁净的额上有了皱纹,“弟弟总是弟弟,自家的弟弟,娘辛苦!昨晚怎样说来,你阿是顶大?十二岁要学做人,要辨神色,要做事;对长辈恭敬,弗是弟弟……啊!”她说,女孩愁闷无表情,她摇动她的肩头,带着假装的欢乐看着她:“啊,你答应,答应……你点头,说是!”她用力摇女孩的瘦肩,耐心地,振作地向她耳语。她惯常总向小孩们耳语。
  母亲向女儿耳语很久,热切而振作地向女儿的耳朵反复说那几句话,恳求女儿回答一声是。最后她停住,面容严重,把自己耳朵贴到女儿嘴边。但女孩惧怕这个恳求所含的严肃;这种严肃要求她了解母亲讲给她回答的那个字的意义,和目前这一切的意义。她显然不能明白这意义。十二岁的阿芳是有对痛苦的早熟的理解,但还无法明白母亲的耳语和要求,为何这样严重。她不敢回答。她怕错误,她知道母亲要为错误而痛苦。她脸红,呼吸频促。弟妹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她的胸骨突出的瘦弱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母亲的耳朵没有离开。
  “阿芳,好阿芳,你阿是乖,你可怜,你说一句,说,啊!”母亲又耳语。
  阿芳的美丽的眼睛苦闷地闪烁着,她的脸变白了。她凝视母亲的耳朵,嘴唇打抖。
  “娘,是……”她用窒息的喉音说,脸更白,流泪。
  母亲叹息着,抬起充血的、发红而光辉的脸来,大姐姐流泪,大男孩眼发红,因为觉得这一切由于自己,他踢了姐姐。小孩们严肃地站立不动,而母亲的脸充满了安慰和慈爱。显然这种状态是他们这个团体的特色,而这个团体是命运给老年的蒋捷三所留下的唯一的寄托。
  看见傅蒲生和王定和,母亲的脸起了变化。两位男子走近茅亭,姨娘迅速地点头,向前走,露出假装快乐的、愚笨的表情。
  “姑老爷姑老爷……难得哉!”她愉快地盼顾,企图赞美黄昏。“阿芳阿五,叫姐夫!”她庄重地说,给小孩们让出位置。
  十二岁的瘦女孩上前,——她是受过严酷的训练——垂下手来鞠躬。……
  “好,好!”傅蒲生伸手至女孩下颔,抬起她的苍白的脸来,然后发笑。
  “啊,风凉爽!”姨娘大声说。这个声调和恭敬同时,意外地叫出了愤怒,这似乎不可解,但这确是由于傅蒲生的淡漠的笑声和阿芳的困窘不安的脸:这些使她痛苦。她激动地笑着,并且盼顾,假装不看女儿。
  姨娘领着小孩穿过假山石走开去,风吹起大女孩的白绸上衣。傅蒲生和王定和站在茅亭阶下凝视他们,然后对看,同时露出怜恤的,然而不快的笑容。
  这个家庭在夏天的黄昏有着较愉快的生活:老人在洗澡后走进后花园时要听见小孩们的戏耍的笑声和叫声,到过蒋家的人决不会忘记两件东西:古董和后花园。前者是老人个人的娱乐,而这无疑是很重要的;前来告贷的穷亲戚都知道老人在摩挲古董的时候有好的心情,那么他们便明白应该何时说话,以及说什么。后花园则对于蒋家全族的人们是凄凉哀惋的存在,老旧的家庭的子孙们酷爱这种色调;以及在离开后,在进入别种生活后是回忆的神秘的泉源。这特别在蒋家的女性身上表现得鲜明。
  后院大约半里见方,靠近正厅的左右侧建有旧式的楼阁,姨娘和她的小孩们住在左边,蒋蔚祖夫妇住在右边,但还空着很多房间,好像建设它们的人具有着强烈的对于繁荣的想象力和意志,好像他的强力的手臂要完成更大的东西更大的楼宇和庄园:它们白昼时在江南的太阳下雄伟地闪耀,夜晚则灯火辉煌如宫殿——使他,这个沉重而森严的安心立命的主人,在世界上有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大的存在。但他没有完成。他做了千分之一,后来便把他的天才的大力化费到对那个不肯放松他的尘世的可悲的、流血的斗争里去了。
  但这些楼宇并未颓败,这个主人还有力量保卫他的最后的东西。这些楼宇,它们的巨大的灰色圆柱,它们的森严的廊道和气魄雄大的飞檐,使这个庄园成为苏州最好的建筑,成为中国最好的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一。
  花园是华丽的,人工的,但和屋宇的建筑相和谐,正如老主人的不自然的,高度的身体动作和他的庄严的头颅相和谐。园里充满华贵摆设,每件东西都表现出一种粗大的精细和一种对尘世的轻蔑来,仿佛蒋捷三在自己的园中建立了假的山峦和河流,假的森林和湖泊,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对于他在少年时代的漂流里所阅历的真的山峦和河流,森林和湖泊的轻蔑似的;他轻蔑它们,因为它们被别人所占有,充满了不洁净的足迹。
  靠近园墙是仆婢们的住宅,住宅前有菜地,但一道假山遮隔了它们,人们只能看见仆婢们的平屋的屋顶,屋顶上经常地冒着烟。沿园墙往右走是一片高大的松树,松树间是荒芜的草地,并且有小的池塘。这里经常无人;老人只站在远处凝视它,这种凝视往往是悲凉静穆的。老人更不往前走。他不许在里面栽花、不许装饰这片阴凉的土地。对于整个花园,对于蒋捷三的老年的心,这片自然的、深邃阴凉的土地是一种必需。但蒋家族人们很少明白这,他们大半不高兴这块地方,认为它的存在是由于老人的怪癖。
  但这片土地却加重了花园的神秘,而这对于蒋家的感情细致的人们是重要的。他们称花园为后花园,在这种称呼里他们感到自己是世家子女。妇女们回家来总设法尽快地跑进花园,有时她们带笑地跑进,而肃穆地止住,站在花香里流泪;有时她们庄严高贵地走进去,站在柳荫下,浮上梦幻的微笑。蒋家的人们似乎都有这种气质。外人呼他们呆子,他们自己也这样喊。大姐蒋淑珍出嫁后第一次回家时曾闹了有名的笑话:父亲在睡觉,她没有喊醒他,迳直跑进花园,傍荷花池向金鱼缸跑去了,但失足落在荷花池里。傅蒲生拖起她来,她却全身水湿地仍然向金鱼缸跑,并且蒙脸啜泣。老人娶过三位姨太太,另外两位已在五年前陆续故去。在这很远以前他娶过一位歌女,为了这个他把发妻送到南京去,以后她就一直住在南京。那时最大的女儿才五岁,蒋捷三伴那位歌女住在苏州,恋爱,并雄壮地经营产业。这确然是一次恋爱,虽然是奇特的恋爱,并且时间很短促。蒋捷三在一生里只有这一次痴狂,他凶猛地进行,好像要偿补青春时代的这一部分的损失似的。这对蒋捷三是那样的重要,他不许别人轻视这位出身不洁的女子,他竭力在家族中提高她的地位;假若可能,他要把她置在天上,那里一切损害都及不到;他声明他的产业是为她设置的,他要为她挥霍。
  这位女子不美,势利,且生病。但痴狂无法遏止,后来它自行完结了。这位女子闹出了不名誉的行为,死在苏州。她弄了很多钱,但一文也未带出去。蒋捷三从腐蚀性的大悲哀和仇恨里醒转,但正因为族人的非议和苏州上流社会的攻击,他改变了原意,给这位不幸的女子安排了一个最阔绰的葬仪,并且强迫自己的亲戚们来苏州送葬……于是这个葬仪轰动了苏州。
  第二年他接发妻回家了一次,以后开始讨姨太太。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磨灭创痕和安慰老年。老年来临了,生活里再不会有什么新的东西,除了最后一次的风暴,而这要揭露旧的创痕……。据说那位歌女给蒋捷三留下了很多纪念,最重要的便是园端那片里面有着池塘的松林,据说那片林木是为她的病而栽植的,松树都从十里外的山上移来。那次痴狂幸而没有使他损失财产。想起这个他都要战栗。他在那以前和那以后都是以严格治家出名的人,他不能想象假若痴狂使他损失财产,他的儿女们要怎样生活,树的希望在果实,于是他老年的精力全化在儿女们身上,他教育他们,爱抚和责罚他们,感到风波是不留痕迹地过去了。但这个家庭总似乎是有深大的激动藏在里面的,它的儿女们是那样多情而优美,这便是不幸。后来的遭遇使蒋捷三倒宁愿在最初的风险里倾覆一切,因为在痴狂里毁灭自己总要比在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失败时倒下要好些。
  松树成林,覆盖着荒芜的草地和闪光的池塘,老人站在假山石后凝视它。蒋家的人们每人爱这个后花园的一部分:大女儿蒋淑珍爱大金鱼缸,三女儿蒋淑媛爱葡萄架,蒋蔚祖喜爱荷花池,蒋少祖,在他未离家以前(他十六岁离家)则女性地爱着松林里的那个小池塘。各人有各人的原因,这些原因很简单,但在他们自己是神秘而凄婉的。
  老人洗澡后走进花园,吩咐在大葡萄架下开晚餐。老人摩挲着黄金大挂表走向玫瑰花丛。
  他弯腰嗅花香,并用手指弹掉倒挂在枝上的败叶,满意新洒的水,跨过湿润的草地向金银花坛走去。他不愿大儿子去南京,并且怀疑媳妇,觉得他们在为了奇怪的原因争吵;他沉思着。他穿过假的山洞,皱眉凝视着另一道假山后的松林,松林顶上照着落日的金红光。他的眼袋下露出忧戚的皱纹。这种表情是很少让别人看见的。
  最近的楼阁旁有孩子们的叫声和冯家贵的苍老的、快乐的笑声。他笑得像叫。另一处,水仙花坛旁有男子的愉快的、沉思的话声,老人听出是王定和和蒋蔚祖。老人在花丛中,向葡萄架走去。
  王定和对蒋蔚祖很诚恳,他爱他;王定和不曾对别人这样。显然他们在密谈,花的浓香,湿润的晚风,近处小孩们的游戏声,松林和楼阁上照耀着的红光——江南的黄金般的黄昏给了他们的谈话以深刻的诗意。
  蒋蔚祖倚在一株柔软的槐树上,抱着头,以微笑的、忧愁的眼睛看着王定和。王定和卷起衬衣袖子又抹下——反复着这个动作——轻轻地在草地上徘徊着;嘴部有固定的微笑,眼睛看着地面。这是自信的男子特有的姿势。
  “啊,我的目的不在这里。我可以说没有目的,况且我做事,而不喜欢空洞地追究……”他沉思地微笑着,在草地上弯腰跨大步。“听,婆婆鸟,啊!”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他抬头,抹下衣袖,愉快地看着蒋蔚祖。
  “还有一种雀子,在这种时候……”
  王定和忧戚地摇头。
  “我不懂雀子;除非住在苏州……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我,我很好。”蒋蔚祖回答,好像这个美好的黄昏要求他这样回答。
  他们原来在谈蒋蔚祖去南京的事的,但他们忽然谈了这些;好像是,假若不是在这种可惊羡的黄昏里,他们便不会谈这些。“那么你作诗吗?”王定和笑,弯屈左手。“我拿给你看好不好?”
  “不,现在不看。他们说少祖要做官了,但是靠不住。老人近来提他吗?”
  蒋蔚祖未答,他未听清楚。他摇动身体,使槐树抖出愉快的声音,并且发笑。
  “苏州,啊,”王定和说。蒋蔚祖点头。
  楼顶上的霞光消逝了。空气澄明洁净,金银花呈显出素淡的惆怅的白色,王定和惊羡地看它们,觉得它们在白天里是没有颜色的(他在白天里并未注意它们),而只在现在才有颜色,这种白色,愁苦的、羞怯的白色。有妇女在花间走过,发出话声,话声特别嘹亮。这种黄昏,好像一切都是孤独而自由的,但是彼此爱抚而和谐。小孩们的声音听不见了,鸟雀在幽暗处啼鸣。树木和花丛的阴影丰满了,一种幽微的哀感和渴慕散播在空气里。从幽暗的叶隙间可以看见天上的最初的星。楼宇的暗影里,假的溪流闪着白光。
  “啊,老人老人!这是他的天堂呢!我明白你们蒋家!”王定和讽刺地说,愉快地笑了出来。
  蒋蔚祖离开槐树,轻轻地叹息,温柔地笑着。他整理白绸短衣,向金银花坛慢步走去;听见近处花丛里的妇女的喊吃饭的叫声,他站住。
  王定和以令他吃惊的快步走向他。
  王定和卷起衣袖,抓住他的手臂,匆促地微笑,露出牙齿,并且舐嘴唇。
  “这对你说或许很有用,我相信,你要想一想;是你负担蒋家,不是我,太太的意见有详细考虑的必要,你太痴情,蒋家的痴情,而我们是……是外人,到时候只有你们自己!”他含着某种激躁顿住了。他抓住蒋蔚祖的手臂,凝视林木;“对于你们夫妻,外人没有资格说话,但是我看得见,……啊,你去南京。留老人一个人在苏州,并无不可。财主大少爷去做小事,可以的,这是现代的社会,我们是现代人!但是素痕说去读书,要学法律,我不能了解!她父亲是律师!”他说,放开妻弟的手臂,离开一步,严肃地看他。
  蒋蔚祖忧郁地注视王定和很久,冷淡地摇头,向小路走去。
  “到南京……再看吧。”在花丛中他说。
  亲戚们对蒋蔚祖谈及家庭事件时总是用这种调子,好像他们在表示,虽然很同情,却不能负责,一切都在蒋蔚祖;但蒋蔚祖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金素痕,他们表示对蒋蔚祖的婚姻很惋惜。这种态度在愈亲近的人身上便愈明显,好像蒋蔚祖是小孩;他们说:“你要决定一切!”接着他们叹息,用叹息表达其余的。蒋蔚祖很厌恶这个。蒋蔚祖是无条件地,满意自己的婚姻,热爱金素痕。
  蒋蔚祖在他和金素痕的关系里表演着一种单纯的,情热而苦恼的恋爱,这是命运给单纯的男子在遇到第一个女子时所安排的,他在那个女子身上发现一切,他觉得她是不可企及的,他觉得,他将完全幸福,假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
  走近葡萄架,和看见明亮的纱罩灯同时,听见了金素痕的豪爽的笑声:傅蒲生在和她说笑话。傅蒲生搔着头,说了王桂英的故事,但未提蒋少祖,并不停地偷看老人。老人坐在大藤椅里,手放在膝上,脸上无表情。
  仆人们站在座位后面打扇,驱赶蚊虫。葡萄架的阴影里有某种不确定的,魅人的香气。有几串葡萄从浓叶中沉沉下坠,显露在灯光里。金素痕发出笑声,老人悠闲地抬起眼睛来凝视着葡萄。
  “蒲生告诉我桂英,啊!”王定和和蒋蔚祖走近时,金素痕温柔地说:“你的这个好妹妹和你一样,我愈想愈真!”她伸手取筷子,忍住微笑,嘴部可爱地突起。她的嘴部表情暗示这个故事里面还有某种她因为礼节的缘故不愿说出的秘密;但她的眼光却宣布了这个秘密。她闪动白手,金戒指在灯光下闪耀。
  “去南京我要问丽英!她说安祺儿!她藏起她,啊!”她侧头,向蒋蔚祖说。
  蒋蔚祖拘谨地微笑,看着父亲。
  “要是没有这个宝贝,这顿饭要吃得多不舒服啊!”傅蒲生想。
  “吃,啊!”老人以洪亮、淡漠的声音向女婿们说,用筷子点菜。
  吃饭的全部时间里老人未再说一句话,金素痕则谈论不歇。两位客人很为难,他们不知道是否该赞同她,因此不时看老人。这种困难,是来蒋家的亲戚们时常要感到的。
  饭后,仆人撤去碗筷,老人捧起水烟袋,淡漠而安静地环顾大家,然后抬头凝视下坠的葡萄串。他的这个动作表示他要说话了。他用小指的长而弯屈的指甲剔牙齿,弹出声音,并咳嗽,大家知道这个咳嗽是故意的。
  “你们,明天走吗?”他用哑的、疲乏的、苍老的声音问。然后咕咕地吸水烟。
  显然他要用这种声调和态度造成一种严厉的印象,封闭金素痕的伶俐的嘴。大家沉默着,听见仆婢们打扇子的声音。老人继续吸水烟,未抬眼睛。
  他抬眼看着葡萄串,额上露出皱纹。
  “爹爹,不要让他们明天走,留他们玩,啊!”金素痕忽然活泼地说,倾身向老人;她的态度是那样的自然而亲切;王定和了解地微笑了,凝视着老人。
  老人垂下眼睑,在膝上弹手指。显然他在忍耐。
  “爹爹,我想起一件事,”金素痕说,微笑着。“素痕!”蒋蔚祖焦灼地喊,企图制止她。
  “啊……”金素痕斜眼看他,但微笑着起立,“我就来!”她说。
  老人做手势制止她,她笑,重新坐下。
  她的态度时常令人惊异,因为老人的忍耐的限度是很小的。但她很自知;她的态度很和谐。她惯常用这些态度来破坏老人所造成的严厉的印象。并自觉有把握。她明白了,有人有几百种理由要打翻她,但有几千种理由要对她忍耐。老人两腮下垂,在膝上弹手指。
  “你们,明天回南京吗?”他重复地问,用同样的声调。“是的,”王定和回答。迅速地霎眼睛。
  老人沉思着。
  “田租的事,冯家贵交给你,你清理过了吗?”他问蒋蔚祖。
  “清理的。”
  “有多少欠的?”
  “大概……五百。”
  老人沉思着。
  “阿顺怎样?”
  “他睡了。”金素痕回答。
  老人轮流地,迟缓地问了这些,忽然皱眉环顾大家。“我刚才想过,战事不会结束,中国人的灾难要来了!”他猛力握紧椅臂,抬头看天。“你们有力量负担吗?”他低沉地问,环顾男子们。
  王定和,不知因为什么原故,胸中发生了庄严的微颤。他在他的同辈,所谓现代人中间还不曾听到用这样的声调问出的这样的话,而他是有这种渴望的。这是这样的:假若傅蒲生此刻也感到这个,那只是因为受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但王定和却觉得从老人汲取了力量。
  王定和的表情强烈而深沉,他严厉地沉默着。
  蒋蔚祖皱眉。
  “那么蔚祖,”老人说,停住,等待儿子的视线,“你要去南京吗?”
  蒋蔚祖看着他,不回答。
  “你应该自己说话!”老人用重浊的声音说“自己”这两个字,然后宽恕地微笑。微笑即刻消失了。
  蒋蔚祖坚持不看金素痕,但感觉到她的视线,并觉得这视线是热烈的。
  “你要去读书?”老人忽然问媳妇。
  媳妇笑了。
  “不一定。看爹爹的意思。爹爹觉得怎样?”
  “啊,啊,哼!哼!”老人说,然后站起来,向蒋蔚祖挥手,走出葡萄架。
  “你们看,”老人和儿子离去后,金素痕坐到大藤椅里去,活泼地说:“爹爹的脾气多怪呀!啊,苏州真闷。我投错了胎!”“你是才智双绝的。”王定和含着不可渗透的微笑恭敬地说。
  “开玩笑,你这个人!”金素痕挥鹅毛扇,挺出胸部,大声说。
  “我昨天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在苏州读这种书!”她笑出声音,一种幼稚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蒲生,请你给我摘一串葡萄!”
  傅蒲生愉快地抛去香烟,跳上桌子。
  “我要一瓶酒!”他站在桌上向仆人们大声说,然后摘下葡萄来。
  “这个夜多么美啊!”金素痕右手接葡萄,左手罩在纱灯上,含着惊愕的、有些天真的微笑向王定和说。王定和仰在椅子里吸烟,点头,并且微笑了。
  蒋捷三心情焦躁,在郁热的房里,在笨重的家具间大步徘徊着,教训儿子。
  “你坐,”他说,“你坐下听我说。你听了就忘记了,你要想想,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糟蹋,我是老年!……”他看了儿子一眼,“你又要去南京吗?啊!少祖给你出的主意还是定和?”他急剧地挥手;“少祖混得不错,小流氓,好,好!哼!哼!他要参加打仗?你是他哥哥,比他大一岁,你要教训他!”他在桌前站下来,喝茶,然后露出迟钝的表情。“那么,是素痕的主意了?”
  “我自己的主意,爹。”
  “不希奇,不希奇!你的老婆要读书,骗子!呆子!”他恶毒地笑。
  蒋蔚祖恐惧地看着他。
  “你的老婆多漂亮!你就粘住她一生,她比你高明!”“爹!”蒋蔚祖摇手,痛苦地说。“不是我自己结婚的!”他庄严地说。
  “胡说!”
  蒋蔚祖凝视地面,闭紧的嘴部痉挛着。
  老人徘徊着。
  “淑媛,你们!”他说。“电影好看,牌好打……秦淮河有花灯!”老人出声思索,然后背手在敞开的大窗前站下,沉默很久。窗外,密叶丛的深邃处有灯光。凉风吹动老人的白印度绸衫。“那么,你是死心塌地,你去吗?”他用老年的声音问。
  “啊,才歇了半年!下关的房子是为你买的!那时候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蒋蔚祖怀疑地看了父亲一眼。
  “你去,好!”老人用威胁的大声说。老人承认了。形势是很明显的,他无法把他的大儿子,他所最爱的大儿子留在苏州。“动乱的岁月吸引……”他说了这一句,走至榻边,坐下,脱下鞋子盘起腿,然后垂着头。
  他开始用一种安静、忧愁、寂寞的声调说话,眼角聚起松软的皱纹。
  蒋蔚祖忧伤地凝视着父亲,注意他眼里的柔软的光辉,逐渐露出深沉的、凄凉的、聪颖地理解人世的表情。他在桌边托着腮,点头,并且叹息。老人说完,他以女性的姿势从桌上滑下手臂,大声叹息。这个叹息表示,他一切都了解,但事情常常是两难的。他的离家是不可避免的。父亲的孤独和痛苦,妻子的热情和愿望,他自己的需要……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
  听见他的叹息,老人向他凝视了几秒钟。希望和老年的孤独在挣扎,并且受骗,这个时间于蒋蔚祖的善良软弱的心是痛苦的。但老人忽然跳下床,躁急地穿上鞋子走向他,不给他以吃惊或理解的时间,伸手抓住了他的两臂,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老人的腐蚀性的热气喷在他的脸上。
  “那么你说,”老人说。
  蒋蔚祖下颚打颤。
  “姐姐过生日我去。秋天回来看爹爹。”
  “你要钱,我给你!”老人大叫,推他坐下,跑向窗户。“当心老婆拿钱买胭脂……”老人愤怒地说。
  “我自己会支配自己的……”蒋蔚祖痛苦地,柔弱地说。老人沉默着,看着天。
  “那么,我问你,”他说,“你们昨天怎样吵架?说一本书,什么书?”
  这个争吵是这样的:蒋蔚祖发现了金素痕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发现那上面有谁的题赠字样,于是偷看了这本书,并且把它藏起来。金素痕在他的书房里找回了这本书,晚上夫妇间便口角。蒋蔚祖发怒,声明自己不去南京;但最后他哭了,求妻子饶恕他。这是这种致命的爱情的特色:这个男子所希望的并非饶恕,而是怜悯:他永远如此。蒋蔚祖脸色苍白,看着父亲,然后垂下视线,摇头否认。“哼!哼!去罢!”老人焦灼地说。随即他喊冯家贵。冯家贵带着那种与老年的身体不相称的活泼的态度(他总是如此),跑了进来,然后跑出去,往后院喊姨娘替老人烧烟。“啊,你在苏州住一个月看,假若你不相信。并且我警告你……”蒋蔚祖在门廊外遇见金素痕和客人们;金素痕微醉地,娇媚地高声说:“你不大会相信这种生活除了六十岁的老头子……”看见丈夫,她微笑地止住,并且站下,站在树影里,厢房的灯光照在树上。傅蒲生肩着上衣,脸上光辉焕发,浮着快乐的幸福的微笑。
  树影落在金素痕身上。她是多么可惊——那样美丽!她的头发凌乱地下垂或蜷曲,遮住她的洁白的前额。她的白手抱在丰满的胸脯上,显然是快乐而故意地,并且很精细地,做出那种微微吃惊的姿势。她兴高采烈地笑着,不想掩饰她的快乐,并且显然企图把这快意分给别人。蒋蔚祖惊讶而阴郁地看着她,最后把眼睛停留在她的赤裸的手腕上。“你们喝酒?”他问王定和。
  “蒲生负责!”
  “对,我负责。怎样,禁止?”
  “对天发誓!”金素痕笑了起来。
  蒋蔚祖眼睛闪烁。他点头,走过他们,举手蒙住眼睛,走入槐树丛。
  他向他所遇到的第一个仆人要一壶酒,兴奋地念着诗,跑过假山,跑到荷花池边,盘着腿坐下来。他高声诵诗,猛烈地喝酒。荷叶和荷花在静夜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和酒,和内心的惨痛混在一起,以后他永远记得。
第03章(一)

  在南京的蒋家的人们,在他们的亲戚和朋友中间是很容易识别的。熟人们喜欢谈论蒋家,酷爱对于蒋家的未来的命运的任何暗示,并编造和夸张它们。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蒋家的人们是呈显出那样斑斓的色彩,他们是聪明,优美,而且温柔多情;如傅蒲生所说,他们是“苏州的典型”。蒋家的女性是很自知的:她们相互间那样亲爱,她们无时不表露出她们的高贵的教养,并且,在她们的互相的爱抚里,是流露出一种对未来命运的高贵的自觉:她们要协力分担一切打击和不幸。因此人们很容易在很多人中间辨认出谁是蒋家的人。他们的令人注意还有一个原因,并且是很重要的,这就是京沪沿线的庞大的财产。
  因为这个原因,蒋家的人们的各种表现和活动便鲜明起来了。照耀在财产的光辉中的,老家主的可敬的生涯和性格,金素痕的女性的英雄主义,或者野心,蒋蔚祖的软弱,以及蒋少祖的沉默,随时表现出关于蒋家的未来的命运的强烈的暗示,而蒋家的姊妹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温柔的奋斗,是最令人感动的。
  金素痕在蒋淑媛三十岁生日前来南京,但并非为了蒋淑媛的生日,而是为了进法政学校,并在南京长住下去。这件事令熟人们激动。蒋家的熟人们对金素痕总怀着戒备或敌意,他们认为这是由于金素痕是,用他们的话说,罪孽深重的女人:说这句话时他们总带着古怪的,但天真的嘲笑,好像他们觉得这句话是一种对大家的宽恕,或他们自己也并不相信这句话似的。
  他们对这件事是这样看的:第一,来南京决非蒋蔚祖的意志,金素痕是骗他出来,为了向老人要钱;第二,长久住南京象而产生的,是人性异化的产物,批判了宗教的反动社会作,就可以用老人的心爱的大儿子来威胁蒋家,攫得田地房产;第三,南京的场面于金素痕是必需的:她在南京有情人。
  这个判断直到蒋家的第三个女儿蒋淑媛生日那天为止还没有让蒋家姊妹们知道。她们之中,除了雍容华贵的蒋淑媛,是没有一个人注意什么判断的。她们是在全心全意地、怜爱地注意着她们的蒋蔚祖,反复倾诉,询问苏州,询问神秘的后花园;她们只在没有提及金素痕的可能的语势里才询问,蒋蔚祖究竟为何来南京住。蒋蔚祖回答说找事做,但她们摇头;她们不相信,并不能忍受这种委屈。
  并且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出现在他们中间,也是一件意外的事,虽然事前打了电报和写了无数的快信去,但大家肯定他们是不会来的;从日本归来后,蒋少祖就不曾来过南京。大家都说蒋少祖完全变了;大家觉得他以前是忧郁的,但现在却洒脱而欢乐,很欢喜说笑话。蒋少祖的确这样,他有这种性质,且这是一个从艰苦的事业里回到家庭,感触到那种温存和抚慰的男子所常有的,他们要尽可能地享受这个短促的休息。主要的,他们回到这种家庭里,觉得一切都良好,全无责任感;他们用虚假的允诺欺骗别人和自己,有时并承认这种虚假,露出嘲讽的微笑。
  蒋少祖含着特有的愉快表情出现在这一部分熟人们中间。这种愉快是自觉的,它好像在说:“你们看这个蒋少祖吧,他在风险里获得了最初的胜利,你们的担忧和预料都错了!他现在回来,因为他高兴这样……假若他有愁若布斯基、切斯(stuartchase,1888—)和美国籍的日本人早,他也决不在你们面前表露。他的愁苦属于另外的世界,而对这个世界,你们是完全无知的。但我高兴你们的这种无知。没有力量的人需要愚昧。是的,完全是这样,很可怜,但是很欢快,”这种表情说,“你们享乐吧。”
  常常是这样: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扰乱地苦斗的时候,觉得自己差不多完全失败了,于是他心境阴沉,蒋少祖在一·二八以后两个月便是如此。但假如他由于某种机缘,离开了自己的生活位置,暂时离开那种关系,那个空间,而走进另外的生活,属于可骄傲的回忆的,但自己对它已卸脱了一切责任的生活,看见那些熟悉的,可爱而可怜的人们——在这种时候,他便经历到一种情绪,胜任愉快地回顾到自己刚刚离开,且即将回去的那个关系,那个空间,而觉得有力量,觉得自己的力量是生发在强固的基础上的,并觉得自己是完全胜利的了。
  来南京,这种可贵的心情,于蒋少祖几乎是一种必要,他决定不想任何东西,不批评,天真地度过这几天。
  但某种焦虑和惶惑藏在下面,虽然他努力压制。这是由于对王桂英的感情。在那个可纪念的,奇怪的晚上的第二天,王桂英便失望地回南京,以后几个月便一直对蒋少祖守着沉默。不知为什么王船山即“王夫之”。,蒋少祖觉得这个沉默是不妥的。在蒋少祖的回忆里,那个晚上是可怕的,他觉得在那个晚上他做错了一些事。他希望补救。
  在一·二八当时,蒋少祖满意在接到王桂英的来信后和她来上海后自己所感到的和所表现的,他认为那一切全是由于他的意志力;只在最后的晚上他感到惶惑,但那个惶惑被洒脱的态度和后来的英雄似的情绪所遮掩,他自己未曾特别考虑。事情过去,这个惶惑留下了,且那样深刻,蒋少祖含着一种不确定的痛苦明白了它。最近两个月,在王桂英的愤怒的沉默里,他不时想到那个晚上,明白了自己的限度,并且明白了自己在那个时候所怀的玩世不恭的恶意,——他觉得是这样——深深地感到不安。
  王桂英沉默了,于是蒋少祖觉得自己对她是有罪的。他希望能有机会说明,并且赎罪。但显然这个说明和赎罪只在某种模糊的爱情希望里才有意义。
  这是蒋少祖来南京的隐秘的目的,在现在他不复觉得自己在欺骗妻子;他认为这正是对她诚实,显然他觉得假若自己对王桂英的感情不固定,他才真的欺骗妻子。一个家庭有很多困难,很多风险。陈景惠善良调和的产物,是阶级统治的工具,随着阶级的消亡,国家也,爱好表面的奉献,——她不能理解他的心,使蒋少祖深感痛苦。他能在这里找出对王桂英的爱情的原因。这种持久的爱情令他吃惊。蒋少祖还年青,有才能,和这个时代的这些“进步”青年们一样,企求过一种强烈的、壮大的、英雄的生活。他们还没有获得基础,但认为别人也并未获得,——认为中国还没有任何强固的基础,因此强烈的英雄主义将启示光辉的前途。
  陈景惠极渴望来南京,极渴望和丈夫的优美的姊妹们会见,她久已知道她们,但尚未见过。她觉得只要会见她们,被她们理解,她的生活便毫无遗憾了;并且她的家庭便显得更坚实了。
  做生日的前两天,王定和派人去苏州接老人和姨娘,老人拒绝了。老人说:生日没有什么了不起,无须铺张,蒋淑媛很痛心,要亲自去苏州,但被丈夫劝住。
  蒋淑媛做生日的前几天,未出嫁的、忧郁的、生肺病的二姐蒋淑华从洪武街的母亲的老宅带着精致的玫瑰花束来玄武湖畔看妹妹。蒋淑华最近曾因病去苏州,去时充满忧郁的诗情,但只住了四天:她痛苦地发觉自己不能忍受老人。回来便未出门,未和因生日忙碌的妹妹见面。她们在黄昏的忧愁的台阶上见到无终,而具体运动的事物是有始有终的。量度时间一般以地,互相凄怆地笑着,好久不能开口说话。“我昨天本要来看你,秀菊说你还发烧……”肥胖的,穿戴华贵的蒋淑媛说;“你还烧?”她用手背轻轻贴姐姐的额角,然后她踮脚,用肥胖的面颊去接触。
  瞥见姐姐左手里的用绸巾包扎着的花束,她闭紧嘴唇,摇头,然后责备地叹息。
  蒋淑华忧愁地微笑着,小孩般皱起嘴唇,轻轻地解开花束。
  她高瘦,穿着宽大的白衣。她用她的特有的明亮的眼睛看妹妹,然后向里面走。
  蒋淑媛困难地,快乐地跑进房,打开饰着华美的彩罩的壁灯,然后到镜台前取花瓶。蒋淑华放下精致的玫瑰花束,理好了宽大的白衣坐下来,以忧郁的女子所特有的静止的视线看着妹妹。这种视线使幸福的妹妹不安。她们中间常常这样,妹妹兴奋,企图将欢乐分给姐姐,但姐姐却疲乏而忧愁,使妹妹遗憾,憎恨自己。
  蒋淑华侧头靠在左臂上,伸右手抚弄花叶。
  “你都弄好了吗?”蒋淑华问,指生日的事。
  “忙,头痛。”蒋淑媛嗅花,透过花叶瞥了姐姐一眼。姐姐阴郁地静默着。蒋淑媛沉思,然后想起了什么似地走进后房。
  “是的,我要告诉她。我非要她答应不可。”她在后房的桌前坐下,兴奋地想。
  她所想的是如下的事:最近表妹沈丽英向几个亲近的人提起了蒋淑华的婚事,因为她们不能看着她永远地孤独忧伤。对象是沈丽英的表亲,一个在海军部供职的性情极好的男子。他们认为这于蒋淑华是最后的,也是最好的。蒋淑华错过了一切机会,因为大家庭的女儿找寻对象有时特别困难,因为老人最初宝贵她,骂走一切求婚者,最后又和她决裂。三年前她便到南京来住,染了不幸的病,变得消沉。青春的最后几年,这些漫长难耐的日子里,她的唯一的寄托便是做诗,以及跟在苏州的大弟弟写很长的信,她和老母亲住在一起,但她于幼小的弟妹们才是真正的母亲,她照料她们,给他们钱,替他们做衣服。她的这种生活是姊妹们的最大的痛苦,她们在她面前觉得有罪。她们希望看见她欢乐,否则就看见她发怒,但她从不这样,她永远带着那种艰苦的温柔,那种高尚的安命态度出现在她们中间。大家都知道,假若她有悔恨的话,便是悔恨她和父亲的冲突。这是很奇怪的,父女间在最近数年从未和好过;这次回苏州显然又失败了。但她从不说这些,并且老人也不提这个,仿佛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惨痛的隐秘。
  蒋淑媛在后房兴奋地思索着这些,把白而肥胖的、戴金镯的手臂平放在桌上,严肃地凝视着前面。
  “今晚没有别人来,这最好,我要跟她说!”她热烈地想,“假若她不肯,我要想法子!不,决不会不肯!”
  她站起来,坚决地皱眉。她向外走,但又站下。“姐姐,你到后边来好吗?”她喊。
  这件事大家并未派给蒋淑媛做,大家是派给老姑妈的。但她现在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她做这个也的确最好,因为在态度的坚决和机智上,她超过任何人。她在床边坐下,果决地看前面,然后露出悲苦的、严肃的表情。
  蒋淑华走进来,坐在椅子上,环顾摆设华丽的周围,向她微笑,这个微笑,没有任何意义,但蒋淑媛认为有意义:她明白姐姐对一切幸福的家庭的谨慎态度。蒋淑媛有时对这种态度很不满。
  “我问你,姐姐,你坐到这里来,”她要她坐在自己旁边;“苏州还是老样子吗?”
  “蔚祖弟怎么说?”
  “蔚祖说——但是他会说胡话。”蒋淑媛说,笑了一声。姐姐露出忧戚的表情。
  “蔚祖要做事,也好。”
  “不,不好,姐姐。我们蒋家没有一件好事!”蒋淑媛坚决地说。
  “你身子好些吗?”她又问。
  “好些。你看见素痕没有?”
  “她?”蒋淑媛冷笑。但即刻露出深的悲戚,表示在这种谈话里,这个她是不应该被谈及的。蒋淑华疑惑地看着她,同意她的悲戚,含着几乎不可觉察的忧伤的微笑站起来,轻轻地摩擦手掌。
  “姐姐,你坐下。”蒋淑媛亲爱地唤,“有一件事和你谈,你看见过汪卓伦那个人吗?”
  “哪个汪卓伦?”蒋淑华不关心地问。
  “在海军部做事。姑妈的外侄。啊?”
  “他怎样?”
  “他是多么好的人,为了父亲,一直没有结婚。我们想做这个媒,你一定不要叫我们难受。因为你不晓得我们多么替你难受,一天一天地,你自己当然也觉得。啊,汪卓伦是多么好的人!”她迅速地说,有了眼泪。
  蒋淑华低头抚弄手指,然后阴郁地笑着。
  “你看见过他吗?”
  蒋淑华不答。于是蒋淑媛凑近她,握住她的手;开始向她用秘密的、烦恼的低声说话,只有妇女们才能这样说话,蒋淑媛几乎没有再说什么具体的东西,但她表达情感,蒋淑华也觉得妹妹说得很多,很中肯,因为她需要这种融洽的情感。于是蒋淑媛条理分明地说了她们的蒋家,说了弟弟妹妹,说了父亲。最后她又说到汪卓伦。说到汪卓伦时,蒋淑华忽然露出特别阴郁的表情;因为她感到所提及的这个人与这件事和她的被前一段谈话引起的对苏州的诗意的回忆和对父亲的温柔的悲伤不适合。蒋淑华在孤独和近两年来的诗生活里培养了一个美丽的理想,且对这理想很积极;她企图在一切亲近的人里面实现它。这个理想是很难说明的,但它在回忆里存在。在忧郁的孤独的女子所特有的温柔而痛苦的感动里存在,在小孩们的笑声,杜宇的啼鸣,落日的霞光,潦倒的旅客等里面存在。
  蒋淑华实际上还是那样地单纯,比她面前的这个妹妹单纯得多,她这次和父亲的冲突就是为了她的理想:父亲冷淡地抛开了她采给他的花。当然,老人不懂这个,老人觉得花原是在枝子上生长的,因为留在枝子上比采下来好得多。
  蒋淑华理想一个纯洁而温柔的大地,像杜宇那么悲哀甜蜜,像落日那么庄严华贵。即使她有家庭的渴望,她也不愿别人提起,因为别人所提起的,总是一幅庸俗的图画。她阴郁地注视着地面。
  “姐姐,你不曾想到你需要一个家庭?一个归宿?”蒋淑媛温柔地、安静地问。然后紧闭嘴唇,露出坚决的表情,表示一切都决定于这句问话。
  “一个归宿?淑媛,一朵云,一只雀子,它们不想到这些。前天我回来,站在江边,在月亮下,江水在月亮下流着,而一只小船漂开了……”蒋淑华用凄凉的小声说,垂着眼睛。蒋淑媛习惯地眯起眼睛,坚决地摇头。
  “那么,姐姐,你要同意我们。你同意了,啊?”
  姐姐抬头,向她兴奋地、迷惑地笑了。这种表情蒋淑媛已好久未从她脸上看到。
  “姐姐,姐姐!”蒋淑媛热切地唤。
  蒋淑华凝视前面,眼睛明亮。她想起这个汪卓伦(她半个月前还在沈丽英处见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同时感到希望和恐惧。她的面孔发热。
  “你答应吗?”
  “我?不,我不!……”她的唇打抖,“命运,人不能做主!”她站起来走向桌边,突然她哭,举手蒙住脸。她恐惧地想到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那只陌生的小船。
  蒋淑媛感到自己是胜利了,走近去安慰她,然后觉得她需要哭一哭,谨慎地离开,喊仆人开晚饭。蒋淑媛是并不懂得那只在月光下漂离江岸的陌生的小船的。
  蒋淑媛为生日忙碌,希望尽可能地节省,又希望最漂亮。她是蒋家的女儿们中间最有主妇才能的一个。她坚强,她吝啬,但爱漂亮,这个她处理得很好。蒋淑华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这是一个忧郁的、不洁的长途;大姐蒋淑珍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家庭很苦恼,因为丈夫不忠实,主要的,因为她软弱,她的无穷的慈爱时常白费;年轻的妹妹蒋秀菊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因为世界上好人太少,因为摆在她面前的东西是那样多;蒋淑媛觉得做人是艰难的,则因为在现实的家庭和社会里一个被人注意的女子太难取胜。太难恰如自己所希望的,同时又恰如别人所希望的那样生活。
  在丈夫从上海归来前,她找厨子,配菜,发请帖,修饰庭园。其次她应付送礼者,坐车出去看亲戚,并和次长夫人打牌。她过惯那种悠闲安乐的生活,在日常生活里一切都有规律,无需怎样操心,但这次的忙碌是特殊的,且不时激动,因此她显著地消瘦下来了。宴客前两天的下午她未出门,因为王定和说好这个时间回来。她等得有些焦躁,露出怒容,穿着拖鞋在房里乱走。
  住宅临近玄武门,从楼上的窗户可以看见城墙。宅后是植树区,大块丘陵上稀疏地栽植了矮小的树苗。左边是停车场。这个地带是南京最好的住宅区之一,周围几十丈见方原来都属于蒋家,但后来除了这座住宅的基地以外都被市政府买去了。楼房是四年前这对优秀的男女结婚时建筑的,王定和很爱它,因为它唤起一种可贵的满足和激励,这种心情是只有一个经历了风霜,有了自己的建树的男子才能理会的。楼房周围建设了西欧式的花园。楼窗全部装饰着印度绸的绿窗帘,夜晚灯光在空旷里照得很远;假若窗帘下垂,就显得神秘而美丽;一种柔和的、寂静的光漂在花园里,漂在整齐的杨树和草地上。
  王定和自己有父亲留下来的房子,位在玄武湖正面左边的林木深邃的村落里,他嫌它地势不开朗,便没有翻修,现在留给弟弟和妹妹住。但这个房子却被蒋家姊妹们爱好,她们时常去那里,游湖,并和王桂英做一些妇女们所喜爱的游戏。这房子埋在果树丛中,低矮而开敞,果树丛里杂草茂生,整个夏季飘浮着那种为果树园所特有的甜美的浓郁的气息;夏末和初秋,果树看守者来往巡梭,企图捕捉那些行窃的学生们,而熟透了的果实发出沉重的声音,在炎热的空气里落入草丛。
  王桂英被大家叫做安祺儿,叫做捡果子的女郎,后来便叫做捡果子的。她时常带果子给蒋家姊妹们;她在附近教小学,和果园主人相处得很好。
  在蒋淑媛焦躁地等待丈夫的时候,王桂英戴着大草帽,捧着桃子跑了进来,在台阶上大声喊嫂嫂:有两个桃子滚下来,她放下其余的,蹲下去捡它们。她穿着白花布衣裙,在草帽下有晒黑的、健康的脸,她的头发很乱。
  蒋淑媛喜爱她,首先就因为她好像总是在恰当的时候来到,带来生气。蒋淑媛穿着绣花拖鞋疲倦地走出来,疲倦地微笑着。
  “桃子,啊,”她打呵欠,说。
  “听说你们跟淑华姐姐做媒,她,”王桂英卷起草帽用力扇脸,说,“啊!”于是她无故地发笑,跑到桌前去播弄桃子。“梨宝,梨宝呢?”她问。梨宝是蒋淑媛的五岁的男孩。“他睡觉。桂英,天气好困人!”
  蒋淑媛没有提起跟姐姐做媒的事,没有问王桂英怎么知道的,她在王桂英面前总很愉快,但很少谈她们所谓正经事。这好像表示,对王桂英的生活,她是不大同意的,但这并不妨碍她们中间的愉快。
  她们简单地谈到天气,后湖洲的故事,以及南京的各种离奇的纠纷,然后王桂英抓了两个桃子,跑上楼去睡午觉。
  王定和和蒋少祖夫妇同车到南京,他们并且在门口下汽车时通到蒋蔚祖和他的高傲的、美人的妹妹蒋秀菊。陈景惠立刻走向蒋秀菊,被她的美丽惊动,红了脸大声说话。蒋秀菊打量她,然后看了二哥一眼,灿烂地发笑。蒋淑媛穿拖鞋迎出来,于是在台阶上发出了妇女的愉快的,生动的话声。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恭敬的、微讽的表情看着她们。他的表情说:“你们包围了她,但她是我的太太,怎样,你们使我站在这里?但我高兴。”
  姊妹间已两年未相见。但她们被兴奋而脸红的陈景惠惊动了,一时忘记了蒋少祖。这是很奇怪的,她们没有在心里替这个蒋少祖准备,她们并且好像觉得和蒋少祖谈话是很困难的。在她们的记忆里,蒋少祖是非常阴郁的,因此现在她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够适应他。
  蒋淑媛最先向蒋少祖走来,脸打颤,笑着。
  “弟弟,弟弟,你忘记了我们这些可怜的!……”她高声说,流出了愤恨的、甜蜜的眼泪。
  蒋少祖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未曾料到在这里得到这个的。于是那个温柔的、聪明而天真的蒋少祖在姊妹们的注视下出现了。
  “啊,是的!”他说,看了年轻的妹妹一眼,她站在陈景惠身边,脸上有稀奇的严肃。他看她,觉得才看见她。她的美丽和精神的表现令他吃惊。在他的记忆里她仅仅是一个胆怯无知的女孩。
  他们发出欢快的脚步声走进房。
  蒋少祖脸上有了微讽的、幸福的笑容。他精神焕发地看房内,点头和摇头,并且无故地向哥哥发笑,好像说:“是的,我料到是这样!”
  他跨着优美的、柔韧的大步走到桌边。妇女们在谈话。王定和上楼换衣服。蒋蔚祖坐在愉快的、单纯的姿势里,不时拘谨地瞥陈景惠一眼。
  蒋少祖在桌边伏下来,抛开手边的火柴,支着面颊,愉快地看着哥哥。
  “怎样,嫂嫂来南京了吗?听说你要做事?”
  蒋蔚祖沉思地笑着。弟弟的话显然只是因为愉快,并无分担愁苦的意思,但蒋蔚祖却觉得弟弟理解他,只有这个多年远离的弟弟理解他;用蒋少祖这种声调说到自己的事,蒋蔚祖几乎还未听见过。所有的人都几乎是带着深重的忧愁和神秘说到这件事,他们提出责任,并加重责任,把它架在他,蒋蔚祖肩上,但这个弟弟的话句里却全无这个,这是使他感到意外,并且乐意的。
  他决定找一个机会向弟弟倾诉一切。他觉得只有弟弟理解他。
  他眼睑微颤,暂时未作答。忽然他动情地笑。
  “这几年你干了些什么?”
  “我吗?”蒋少祖笑。没有具体答复哥哥,转向妇女们。“妹妹,我问你,”他愉快地大声说,“你读汇文吗?”妹妹愉快地笑。
  “你信基督教吗?”他快乐地问。
  蒋秀菊脸红,眼睛明亮。
  “少祖,秀菊是若瑟。”蒋淑媛高声说,“她受洗的名字是若瑟!”
  “若瑟?”
  美人脸更红,用小手巾扇脸。
  “若瑟吗?”陈景惠欢乐地说,抓住蒋秀菊的手;“我有一个朋友叫做玛丽。马大拉的马丽。”
  蒋少祖又转身,带着那种为年青的男子所特有的肉体的愉快转身,抓起桌上的王桂英的有蓝色丝带的草帽来,用它扇脸,同时愉快地、无意义地看着哥哥。
  王桂英醒来,无故地感到颓唐,感到夏日的荒凉和空虚,像无故地感到那种年青的、佻激的、粗野的生之欢乐一样。她理头发,最后又忿怒地把它弄乱,疲乏地走了出来。在门外遇见用手巾揩脸的哥哥。她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桂英,”王定和用缓慢的、冷淡的声音唤。
  她生气地站下来,看了他一眼。
  王定和继续揩脸,凝视妹妹很久。
  “蒋少祖在下面。”他用同样的声调说。
  王桂英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地转身走进房,关上门,跑到窗前。
  王桂英从上海回来后,便经历到一种深刻的内心忧伤,颓唐好像从内部开始,她觉得以前有过的热情不会再来了。很明显地,她读过一些书,信仰过蒋少祖这样的人,并且她具有一种好像是乖谬的激情的性质,她不能照别人一样地生活。她所具有的不是普通少女的热情,而是某种精神活动,某种可贵的,然而时常显得乖谬的激情。自由的生活使她稍稍粗野。她自己无法找到一个活动对象,但她本能地在等待着这个对象,他一直到现在还是蒋少祖。她的女性的本能反抗他,但她的精神需求他。这里面就存在着无数的惊惧、烦恼、颓唐、憎恨,和可怕的、不可抑制的热情。王桂英在别人眼里,总是热情而活泼的,但她很寂寞,她觉得目前的生活平庸,一切男子都平庸——除了蒋少祖;她有些惧怕他。
  她苦恼不知如何生活。她勉力去游戏,企图忘记这个苦恼。她最近生活得很胡涂,整天游玩,胡闹,陪太太们打牌,陪蒋秀菊弹琴唱歌,并且乱吃东西,胡乱地睡觉,但有一个惊惧伏在她的心中。刚才,在睡觉的时候,这个惊惧突然强烈,她颓唐地醒来。
  听见蒋少祖的到来;她跑到窗前,重新感到这个惊惧,甚至恐怖,她奇怪一·二八在上海的时候她为何未感到这,为何在爱情的那些紧要的时间她却那么勇敢坦然,未感到这。
  显然在大的热情和委身的意志里人不会感到这个,在那个时候人觉得一切是应该的,幸福而美好的,真正投入炮火的兵士不会有恐怖。恐怖产生于幻想,希望,产生于顾此失彼的平庸的生活。
  在这种恐惧里,王桂英迷失了好久,呆站在窗前。她觉得,她是弱的、可怜的、无经验的——她是女子。
  她的脸变白,肌肉紧张。她开始徘徊,喃喃自语着。“这是多好!多好!”她说,猛然感到夏日的太阳和窗外的园林城廓已不再是荒凉的,它们都显得愉快而鲜美。她站住,凝视窗外,不解为何如此;“他为什么?……他怎样想到我?他痛苦不痛苦?”于是她重新徘徊着。
  忽然她跑到镜子前面整理衣服,并且梳起头发来。“啊,您是多么好啊!”她向镜子里的王桂英点头,并且迷惑地微笑。
  镜子里的王桂英穿着西式的、白花布的、露肩的、有长摺缝的短衣,脸上显出惊奇,呈显着特殊的迷惑和柔软。这个王桂英叹息,从镜子里消失,有力地、镇定地向门口走去。她打开门慢慢地走下楼梯,穿过精致的小厅,听见了蒋家姊妹的生动的话声。没有停止,出神地,专注地往前走。
  王桂英心跳增剧,感到羞惭,但未停住,出现在愉快的房间里,未看蒋少祖,但觉得他,在进门时便知道他站在那里,以及用怎样的姿势——那种美丽的、自在的姿势是她所熟悉的。她最先看陈景惠,向她点头,带着那种迷离的、假意做出的疲懒的笑容。蒋淑媛说了什么,谨慎地看着她,又看着蒋少祖,蒋少祖脸上有同样迷离的、假意的笑,站在原来的姿势中。
  蒋秀菊结束了自己的话,站起来跑到心爱的女伴身边。“好哪,捡果子的,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伸手放在王桂英肩上,快乐地说,快乐地盼顾。显然王桂英是她的骄傲;显然她觉得王桂英的出现增加了自己的地位。王桂英未进房以前,她苦于无法表现自己;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在和这一部分亲密的人快乐地在一起时,会渴望另外的朋友出现,以便快乐地招呼,向两方面骄傲自己的地位。而在妇女们中间,这种骄傲常常是可爱的。
  “我四天没有看见你,捡果子的!我要来玩,好吗?”她细致地整理王桂英领上的结带,笑着说。
  蒋淑媛和陈景惠在笑,但有一种不安从她们散播出来。陈景惠躺在椅子里,垂着眼睑,矜持地、轻蔑地抚弄着皮夹。在上海的灾难中,她未曾对王桂英如此。
  王桂英开始匆忙地、假意地和蒋秀菊说话:但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蒋秀菊点头,好像她明白。王桂英感到陈景惠的表情,假装寻找东西,盼顾着,瞥了一下蒋少祖。他在玩弄她的草帽,脸上有某种快乐的、不安的表情。
  蒋少祖在这个时候不似在上海,那时他是包围在沉重的氛围中。在这里,他是愉快而自由的,这是那种强烈的、肉体的愉快,他未想到要克服它,相反的,他觉得它是生命;他好久便等待王桂英,认为这是某种精神的需要,即他要向她说什么,等等。他未更往深处想,他在快乐的本能上停止;想到他要向她说什么,他便感到神秘而迷惑的欢快,未见到她以前他感到惶惑,见到了她,他便忘记了其它的一切,觉得快乐,这是那种自信的、年青的快乐,蒋少祖想象它是赎罪的快乐。
  王桂英进房,他感到自己有价值,并且光辉,感到那种强烈的、年青的欢快,强健而骄傲的青年的肉体的欢快。他觉得王桂英是为他而来,并且,显然的,王桂英迷惑而惊动,并未向他发怒。他只看到这个,在这种强烈的情绪中他无法注意陈景惠。
  他看了她,但未说任何话,未做任何动作,他满意自己能够这样。
  王桂英露出不安的、疲倦的神态和蒋秀菊说什么,注意了陈景惠的轻蔑的姿势,向谁点头,快步走向蒋少祖,好像她有很重要的事。
  “请你把草帽给我。”她冷淡地说。
  她脸上的颓唐的、愠怒的、野物的表情令蒋少祖吃惊。“哦,它是你的吗?”他懒意地笑。“很好的草帽。”他轻轻地把草帽交给她。
  “谢谢你。”她说,打颤的眼睛向着地面。
  “我回去了,秀菊。你来玩。”她笑着说,显然努力不看蒋少祖,然后坚决地走出。
  蒋少祖抱歉地笑着,随手抓起茶杯来玩弄,好像他的兴趣是一般的,并非特别喜爱王桂英的草帽;好像手里闲着使他很不安。

  开始了关于家事的谈心,责备、惋惜、希望这样希望那样,然后坐车出去看亲戚,打牌,重复同样的谈话……蒋家的姑母为侄女的生日从龙潭赶回来。她每年夏末都要去龙潭一个姨侄女处,她喜爱乡村,喜爱这个朴实的姨侄女,喜爱她的忠诚的奉献;她每年都从龙潭带回很多腊味和瓜果。今年她去得早些,并且因为和女婿吵了架的缘故,没有带小孩们去。
  她把侄女蒋淑媛这次的生日宴会看得很重;这首先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全部生活充满不幸的女子才这样看的。她的哥哥的家庭对她是世界上最重大的存在,她二十三岁就守寡,假若不是有这个显赫的蒋家放在她的后面,她便不能生存:族人们便会为财产的原故把她逼死,使她的一对儿女落入最悲惨的命运。其次,她本能地觉得三侄女的这次生日将是蒋家最光荣的、最好的场面,在这个暧昧的认识下面藏着不幸的女人的无穷的辛酸。
  姑母年青时守寡,壮年时死儿子,其后是女婿的死,女儿的带着两个小孩的再嫁……她的生涯充满不幸。她是靠了蒋家的存在才生活下来的。她丈夫的家庭久已破散,不再留下什么。这是一个散乱的、无秩序的商人家庭,她的一房本来很富有,但后来破产了;后二十年她便和女婿女儿同居,期望过继给自己的孙儿女长大成人,和这个破落的家庭断绝了一切关系。
  四十岁以后她成为刚愎的、精明的女人,对人世有了固定的观念,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什么是可得的,什么是不可得的,以及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而在这个观念里,一切种类的人格和道德感情,慈善和势利,利己和牺牲等等,都找到了一个权衡的尺度。
  老人带着瓜果回来,进门便大笑大叫,因为孙儿女拦路抢劫。邻居们从他们各自的窗口伸出头来(姑妈住在南京的最复杂的地方)。女儿沈丽英抓着针线跑出来,然后快乐地大叫,跑进堂屋去放下针线。
  她单纯地做出那种神秘的表情,重新跑出来,做手势指楼上。从楼窗里伸出女婿陆牧生的戴眼镜的大脸。然后传来粗重的脚步声。在这个时间里,沈丽英给小孩分了果子,提果篮走进堂屋去了;老人疲倦地,但快乐地走上台阶,伸头给女儿,女儿向她密语,并且发笑。
  她从女儿的表情看出来女儿要向她密语;她愉快地伸头。“你们说了没有?”她欢喜地问,同时做手势驱赶小孩。“牧生在说。”沈丽英回答,笑着走开。
  “啊,奶奶辛苦!”陆牧生大步跨出来,兴奋地红着脸,用他所特有的粗声快乐地说,并且露出羞怯。他五天前和丈母争吵了的,但他总是即刻便忘记,并且他现在处在愉快的心情中;他是那样的单纯。他笑着,看着果篮。
  老人简单地笑了笑,表示并未忘记,但愿意忘记。于是她转身招呼另一个男子,她的外侄汪卓伦。她向他幸福地、宠爱地笑着。
  汪卓伦跨着安静的步子出房来,温柔地向老人笑着,低声说了什么,显然他处在温柔而忧郁的心情中。他的身体很秀美,唇部有中年人的胡髭,穿着灰色的、朴素的中山服。在笑的时候他意外地叹息;觉察到这个,他笑得更温柔,踮脚走到姑妈旁边。
  他未说话,或者他低声说了什么,姑妈怜爱地看着她。
  沈丽英走出来,以明亮热情的大眼睛轮流地看着他们。“妈,你洗脸。我们吃西瓜。”她快乐地说。
  大家进房。汪卓伦在床边轻轻地坐下来,他的温柔的眼睛静静地追随着走动着的沈丽英。她在用她的姿势和表情宣示某种幸福。汪卓伦温柔地看着她,忧郁地摸胡髭,叹息着。他的叹息说:“你说的那个东西于我是不可能的,看吧,我什么都不能有,虽然我需要。”
  老妇人匆忙地洗好脸,抛下了手巾,走向汪卓伦。女儿用眼睛向她做暗号,她未看见。
  “卓伦,好儿子,你都知道了。你怎样想?”姑妈说。汪卓伦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头。
  “好儿子,我要看见!”她怜爱地、热情地说,做了手势。
  沈丽英明白母亲不可能中止(她原想把这个话放在最良好的情势中说的),快步走上前,笑着,愉快地红了脸,凝视着汪卓伦。
  她翻转平伸的手,摇头。她觉得她是在做暗号。“明天淑媛请你,你一定要去,啊!”她以她所特有的嘹亮的高声说:“你一定要去,不然我得受罪。就是她们蒋家!”她说;在她眼里存在的是女性的蒋家。
  汪卓伦站起来,柔和的、诗意的脸上有深重的悲悒。他轻轻地看了表妹一眼,两位女性同时说话,姑妈上前,抓他的手臂。他笑着闭起眼睛摇头。
  陆牧生快乐地发笑。
  “去,去,去,”汪卓伦疾忙地点头,好像怕她们;“不过……好,去去!”他站住不动,垂下眼睛来。他的苍白的脸上的深重的悲悒感动了沈丽英,她觉得自己有错,好像在别人的苦难前幸福总有错;她突然苦恼,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向后房走去。
  姑妈快乐地感伤地揩眼睛,大声叹息。
  “你们真会做媒,啊!”汪卓伦强笑着,说,脸上有某种软弱可怜的东西。“牧生,你有酒吗?你要请我喝酒。”他说,向快意地笑着的陆牧生看了一眼,开始徘徊。
  “我们才会做媒!做媒还要请喝酒!”沈丽英在后房大声说,然后跑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姑妈的家庭在忙碌、叫嚷、找衣服、责备小孩子之后领汪卓伦去蒋淑媛家。人力车停下时大家遇到了蒋家的大姐蒋淑珍和她的大女孩傅钟芬。蒋淑珍在付车钱;装扮得像花的,擦得通红的九岁的傅钟芬,站在车杠旁,脸上有着对于强烈的快乐有所准备的、严肃而痴迷的神情,看见沈丽英的大女儿陆积玉,傅钟芬庄重地点头,好像成年的妇女。
  沈丽英精明而迅速,奔向蒋淑珍抢着付车钱。她带着那样坚决的、无可怀疑的神态,以致于蒋淑珍毫未抗议便退开,认为应当如此。她退到女儿身边,露出她所特有的慈爱的、歉疚的、软弱的笑容。
  “姑妈,你看!”她说,好像企图责备沈丽英。
  姑妈迅速地搬动小脚向她走去。但她看见了汪卓伦,不知何故有些不安。汪卓伦严肃地向她鞠躬,她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向他走来。
  “我说你要来,卓伦。”她用她的愁虑的,悦耳的声音说。“你好久都没有到我们家里来,……”
  “我有些忙。”
  “我盼得要死。”她笑,用那种眼光看这个严肃的男子,好像他是令慈爱的母亲焦心的小孩。
  小孩们彼此招呼,走在一起。大家走进庭园,蒋淑媛和陈景惠最先跑出来,其次是傅蒲生和蒋少祖。姑妈尚未见到蒋少祖,她搬动小脚疾速向前跑,发出责备的、快乐的叫声。“看哪,死东西,小鬼头,蒋家的祸害!”
  蒋少祖点头,笑着。
  “啊,是的,妈。”沈丽英叫。指陈景惠。
  陈景惠快乐,来不及说话,脸发红。姑妈尚未见过她,她抓住她看了很久,满意,又叫起来。
  “看哪,怪不得我们都老了啊!”
第03章(二)
大家通过铺满树荫的水泥路走进前厅。厅里的客人全站起来了;陌生的客人们不知道是谁来了,但觉得来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妈跑向蒋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厅堂里充满了生动的、快乐的叫声和话声。
  乘着这种活泼的空气,大家把龙钟的、坏脾气的、穿着紫色的绸裙的蒋家的妈妈,和穿着黑缎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妈,以及别的一些老妈妈们放在一起。老妈妈们,因耳聋而大声喊叫着,年青的妇女们氵悉地响着绸衣,谈笑风生地走进内房。
  因为人数太多,她们大家都有些装假。她们在说客气话的时候温怯地笑着;她们在开玩笑的时候高声叫喊。她们互相观摩衣妆,其中以金素痕的袒臂的、黄的红线的绸旗袍最出风头。她们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绣花鞋,少数的,穿着高跟皮鞋,显得很艰难。她们这样地彼此注意着衣饰,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一个女人在衣饰上所受的痛苦。“我们还是在表婶那里会过呀,表婶的那个舅爷来了吗?”“阿福的病好了吗?谢天谢地!”“他就是这一点不成器!”“啊,我们老表亲,你不用客气,小孩子的事情,你万万不能破费!”“你的衣裳多时髦呀!是上海的料子!”“不,素痕,你这个小妖精!”
  她们叫成一团,而后,她们安静了,重新有了绸衣的氵悉声。
  接着她们就又叫起来了。
  “我们的头脑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维新派!”“她是细皮白肉!”“啊,我们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点疲乏,空气变得自然了。不停地响着吃瓜子的声音。有人打起呵欠来,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了。她们用她们的精致的、戴着钻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们眼里有疲乏的、愉快的眼泪。
  在男客们里面,谈话生动了起来。这主要的是因为有新奇的、生动的、善于雄辩的角色在——这个角色是蒋少祖。
  蒋少祖觉得,在他的身边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这些人已经被生活所压倒,愚蠢而自满,蒋少祖愉快地对他们取着骄傲的态度,最初大家谈笑话:有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家伙是特别地善于诙谐。但在笑话里面,蒋少祖笑得很勉强了,他显得有点疲乏。接着,陆牧生攻击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泼了起来。他的机智的讽刺使满座惊倒。
  王定和轻视蒋少祖的信仰,但蒋少祖对这个显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的敌意的热情里——王定和毫不掩饰这个——蒋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蒋少祖,他并没有那么愚笨,来和这一批人辩论理想和信仰。他的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机智,是足以应付他们的。从王定和的口里,大家都知道蒋少祖是年青的政治家,而对于所谓政治家,大家是怀着恶意的,于是,不管相识与否,都攻击起蒋少祖来了。蒋少祖应付这些攻击,是胜任而愉快的。“依你看来,中日会合作么?”陆牧生问。
  “中日合作,像这样子:中国是马,日本骑马。”蒋少祖说,比着手势,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愉快地笑着。随后他滑稽地做了一个歪脸,好像在嘲弄这匹马,和这个骑士。大家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停止了的时候,傅蒲生在电扇后面大声地笑了起来:他才懂得这个。王定和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对客人们的愉快感到满意。
  然后他用搜索的、严肃的目光看着蒋少祖。
  大家谈到民主、独裁、国际上的某某和某某。蒋少祖,以他的丰富的知识和机智,使大家不停地哄笑着。但谈话并不就这样结束:一种严肃的、兴奋的东西在王定和的身上表露出来了。这是,在对蒋少祖的批判里,痛苦的热情所产生的结果。严肃的内心斗争,是在轻松的哄笑下面进行着。
  陆牧生说,他对一切感到悲观。他严肃地说了很多,但就在这种兴奋的叙述里,他安慰了他自己。王定和拦住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向蒋少祖说话。
  和陆牧生所说的话相反,他说中国的前途是乐观的,但他却又并不是在反对陆牧生。他是在反对蒋少祖,虽然蒋少祖对于这个题目并没有说什么。
  王定和,带着一种热切的感情,说他懂得政府的痛苦。“我们知道,一个当家长的人,总是不被儿女们理解的,我常常这样想。”王定和用兴奋的、痛苦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看着蒋少祖。“你知道中国的情形是多么复杂啊!”他说,忽然亲切地笑着,希望说服蒋少祖。“是的,只有实实在在地处在那个地位上,比方说,才晓得当局的痛苦。”他严肃地说:“你看看南京吧,这几年是进步得多快,但偏偏,比方说,有一些叛逆的儿女,对于这些个叛逆的儿女,一个家长怎得不痛苦,这个家长说‘只要你回头,我总会为你杀猪宰羊,忘记过去的一切的……’而我们却自私,没有良心……”他痛苦地说,流出了眼泪。
  “这是浪子回头啊!”蒋少祖严肃地、优越地大声说。他匆促地笑了一笑,企图遮藏王定和的眼泪所带给他的痛苦。
  大家沉默了。电扇传出强大的声音来。坐了一下,王定和和陆牧生一道走了出去。
  “卖弄小聪明的东西,可恶已极!”王定和愤怒地说。
  “他根本是小孩子!”陆牧生说,快乐地笑着。
  王定和又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围着汪卓伦谈论中国的海军。谈话在一种拘束的、庄严的空气里进行着,王定和的进来使大家停顿了一下。显然王定和,他的那种违背做主人的心意,并违背老练的世故而暴露出来的激昂和痛苦,是这种拘谨的空气的原因。
  在以前的全部时间里,汪卓伦带着他的温和的,忧郁的神情坐在蒋蔚祖的旁边,蒋蔚祖显得困惑而迟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参加谈话。王定和走出去以后,为了打破沉默,那个小胡须的、诙谐的客人向汪卓伦问到中国的最大的军舰有多少吨,日本的最小的军舰有多少吨——他认为这个问题很聪明——等等。汪卓伦,带着一种轻柔的,严肃的笑容,用低而清楚的声音回答了他。汪卓伦回答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严肃的表现,使诙谐家有些失望。但别的客人却因此关心地问起很多问题来了。
  汪卓伦,他的明亮的、酸湿的眼睛轻柔地笑着,他做着优美的手势,柔和而清楚地回答了大家,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的美丽的、率真的眼睛看着对方,他的这种目光,以及他的柔和的声调和安静的、优美的手势,显示了他的严肃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感动了蒋少祖。
  “这是一个诚实的人!”蒋少祖想。
  “啊,他是孤独的,高尚的,毫不做作的!他是这一群里面的一颗珠宝!”接着,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少祖感觉到,在汪卓伦的一切表现里,有着一种高尚的孤独的自觉。他对别人是这样的亲切,但同时他又是庄重的;他保卫着他的孤独的内心。
  谈话停止了,汪卓伦带着忧郁的表情坐在那里,眼睛半闭,凝视着窗外。这种忧郁的、瞑想的表情,在一个男子的身上,会有这样的美,蒋少祖从不知道。忽然汪卓伦轻轻地叹息,看着蒋少祖,向他笑了温柔的、忧郁的笑。
  这时王定和的弟弟王墨冲进房来了。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身体优美有如体育家。显然他丝毫都不介意哥哥的威严。他跑了进来。不管这里面是些什么人,跑向傅蒲生,向他说了什么,大笑了起来。
  傅蒲生没有来得及明白他的大笑的原因,金素痕,闪着光辉,出现在门口了。金素痕,她是多么娇媚呀!“你这个死东西!”她伸出她的赤裸着的手臂来,指着王墨。她嘟着嘴,然后笑了。“手巾还出来,死东西!”她说,响着高跟皮鞋轻盈地走了进来。
  大家笑着站了起来。蒋蔚祖的困惑的脸发红,然后发白。“搜吧!”王墨大声喊。
  傅蒲生动手搜他。红绸手巾从他的衬衣里面落了下来,他大笑,跑了出去。
  “死东西!气死人!”金素痕笑着骂。“对不起各位!……她们要行礼了!”她嘹亮地说,走了出去。
  王定和愁闷地笑着向蒋蔚祖点头,他们走了出去。大家陆续地走了出去。但蒋少祖没有动。他做手势留下了汪卓伦,使他坐在他的旁边。
  “我们的家庭不要从整个的方面来看,已经没有了整个!”蒋少祖说,雄辩地做了手势,“我们要个别地看它……尽是铜臭,啊!这就是现代中国社会!”他迅速地站起来关闭电扇。“……我很同情我这个哥哥,还有淑华姐姐!”他非常忧郁地说。
  汪卓伦以柔和的、酸楚的目光看着他,同时笑了他的庄重的、忧郁的微笑。这微笑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的善良有什么价值呢?”
  “我要劝你一件事,淑媛妹妹!你们忘记了……在年轻的时候大家玩玩,但是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姐姐!淑媛妹妹!妈妈在这里……你们忘记了!”蒋淑珍忧愁地、热切地向她的三十岁的妹妹说,并且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们是站在楼上的过道里,面对着后窗,可以看见花园的绿荫。“大姐,究竟是什么事呀?”蒋淑媛烦恼地说。显然她极不愿意姐姐来干涉她的一切布置。
  “淑媛,我们的家庭门第高贵,我们不必怕别人笑!”她说,觉得说错了话,烦恼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妹妹的冷淡和不满,她就说得更热切,更混乱了。“淑媛妹妹,你听我说一句,我们可不必假充时髦,我们蒋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实说,淑媛,我觉得一个女人还是守旧一点的好!”(蒋淑媛露出了冷酷的、烦闷的表情),“我不是说,妹妹,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蒋淑珍可怜地笑了。
  “我是说,妹妹……”和说话同时,来了眼泪,“妹妹,我心里真难受,我老了,虽然今天是好日子,我不该……”她揩眼泪,做出勉强的欢笑。“妹妹啊,我是要你点个香烛,替祖宗,替妈妈姑妈叩个头……也教训教训素痕。”她说,可怜地笑了。
  “哦,这个!——行的!”蒋淑媛冷淡地说,以高贵的步态走下楼梯。
  点了香烛,叩头开始了,大家吼叫着。蒋淑媛显得庄严而不可亲近,叩了头,接过了妈妈和姑妈的红纸包。然后她轻蔑地笑着走过金素痕,走进房。她进房便因悲伤而流泪。她露出富泰的样子重新走出来,看见了迟到的蒋淑华,对她表现了非常的亲热。
  在这种亲热下,蒋淑华有些困窘;另一面,因为金素痕的在场,她露出了绝顶的孤高。她的头上,插着黄色的小花,使她显得深刻而动人。她提起宽大的白衣走进房。
  于是,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就开始了那种竞争了。
  蒋少祖不觉地和王墨站在一边,和金素痕开着玩笑。这是很快乐的;他并且觉得,这是援助了他的悲惨的哥哥。喧哗的沈丽英和富贵的蒋淑媛联合了起来,企图压倒金素痕。但不觉地成了人们的注意的对象的,是孤高的蒋淑华和沉默的汪卓伦。
  这种孤高,这种沉默,和即将发生的某一件事情,使一切种类的喧哗和风情减色了。蒋少祖,因王桂英的在场而不安,但仍然为他的二姐感动。他忽然带着他的那种优美的、机智的态度指着蒋淑华向大家介绍说,她是蒋家的公主。大家笑了起来,蒋淑华眯起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地,带着一种瞑想,凝视着窗外。汪卓伦困惑地笑了一笑:汪卓伦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一个,一个公主的故事!”蒋少祖活泼地说。于是他说了起来。这个故事是,爱坡罗,和一个人间的王子,争夺一个公主;人间的王子胜利了。他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使蒋淑华快乐;他并且希望,这个故事,能够给王桂英以某种启示。但他没有能够说完,小孩们冲进了房间,打断了他。
  但汪卓伦是已经被那个王子深深地感动了。小孩们从后房跑了进来,九岁的、活泼的、擦得通红的傅钟芬跑在最前面。她突然觉得她喜欢汪卓伦,她向他扑去。汪卓伦抱住她,同时含着忧郁的、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珍。
  “钟芬!”蒋淑珍责备地喊。
  女孩跳了起来,发出笑声,向蒋淑华奔去。汪卓伦含着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华,蒋淑华突然脸红。
  “钟芬,你们出去玩!”蒋淑珍,替妹妹感到狼狈,喊。
  小孩们跑过房间。沈丽英的男孩陆明栋,带着一种猛烈的神情,看了傅钟芬一眼,傅钟芬笑了起来。陆明栋的姐姐陆积玉最后走过房间,红着脸,垂着眼睛。
  “多么文静啊!”一个女客叫。
  陆积玉刚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短裤的、兴奋而粗野的少年跳上了门槛。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大家,怀着一种敌意。看见陆积玉,他显得有些慌乱;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啊,三弟!纯祖啊!你看是谁?”大家叫了起来。“我请了假……走路来的,本来我想骑脚踏车,”蒋纯祖说,盼顾,眼前的五彩缤纷的一切使他昏乱,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来这里,主要的是为了陆积玉。在少年们中间有着做梦般的恋爱。
  认出了蒋少祖,他脸红了。
  “二哥。”他说,善良地笑着。
  “放假了吗?”蒋少祖快乐地问。
  “没有。”蒋纯祖回答,羞耻地看了兴奋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盼顾,显然在找寻什么。
  “弟弟,请叫人呀!”蒋淑珍走到他身边,小声说。
  蒋纯祖困恼地皱眉。于是他痴呆地站着不动。蒋淑媛严厉地看着他,要他请叫大家,他恼怒地皱着眉头盼顾。宴会开始了,大家谈笑着走了出去。蒋纯祖站在门边,戒备地看着他们。他带着困恼的表情,敌意地凝视着走过他的身边的金素痕。
  大家出去了,他抓了一把糖塞在衣袋里,露出紧张的、狂喜的神情跑了出去。
  “你看啊,那个家伙来了!”傅钟芬大声说,拖着陆明栋跑过太阳下的草地,躲到花丛里去。
  “我们吓他?”男孩说。
  “不,不许。要不然我就哭了。”
  蒋纯祖在林荫路上走了出来,时而非常的忧郁,时而欢喜地笑着,低声地向自己说话。陆积玉从楼房后面走了出来,谴责地皱着眉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他喊她,她愁苦地站了下来。她用眼睛做暗号,告诉他说周围有人;然后她向葡萄架走去。
  “你恨我吗?”蒋纯祖跟着她,痛苦地说,完全像一个多情的男子;“你恨我吗?”
  女孩不回答。走进葡萄架,她垂下眼睛;接着她流泪了,觉得恋爱太悲伤。
  “你恨我吗?你不回我的信!……”
  “你欺侮我……你晓得,我生活苦得很,我们没有钱,而且……”陆积玉说,委屈地哭了起来。
  “啊,你多么像《草原故事》里的姑娘……《草原故事》,你看过吗?……我不管什么的,我也不怕,我只问你,你恨我吗?”蒋纯祖痴幻地、猛烈地说。
  “我……怎么能够……恨你!”陆积玉哭着说,完全像大人。
  “我们多么不幸啊!”蒋纯祖叫。他的心,是跳得这样的厉害;他颤抖着,他觉得他就要死去了。他很想尝一尝,他很想抱一抱陆积玉,但傅钟芬在花丛里尖利地叫了起来,使他恐怖地战栗了一下。
  “讨厌!”陆积玉厌恶地说,然后看着陆明栋。“弟弟!”她说。陆明栋,在她的严重的声音下面屈服了,跟着她走出葡萄架。
  “明栋,我求你绝对不要跟妈说,又不要跟奶奶说,我以后要报答你。”站在太阳下,陆积玉可怜地说;“要是你说了,我就去,去寻死!”她说,遮住了眼睛。
  “我不说。”变得惨白的男孩回答。
  “小舅,你以后不许!”陆积玉严厉地向走近来的蒋纯祖说,迅速地走了开去。
  失恋的蒋纯祖垂头丧气地走到花园里去。大家找他吃饭,好久好久才找到了他。
  在宴会里面,傅钟芬唱了“可怜的秋香”。离开筵席,走上楼,傅蒲生得意地唱着“秋香秋香”。在宴会里,王墨和蒋秀菊瞎闹,使王桂英觉得很不快。王桂英并且因蒋少祖的不可捉摸的态度而觉得烦恼。王桂英和蒋秀菊一同离开正厅。她们走到花园里来。乌云遮没了太阳,凉风活泼地吹着,王桂英感到凉意,觉得悲伤,走过草地时低声唱着:“秋香,你的妈妈呢?”
  “桂英,你是不是不舒服?”蒋秀菊忧愁地问。“没有……有一件事,我明天告诉你。不,我不告诉你。”王桂英说,坚决地抬起头来。
  蒋秀菊委屈地沉默了很久。
  “桂英,我们家里的事多么叫人头痛啊!”
  “哪个叫你要这个家!”
  “但是,桂英,我不理解你。”蒋秀菊委屈地、怯弱地说。“秀菊啊,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怎样才能够报答你的好心肠啊!……秀菊,我觉得,恐怕我们以后再不会这样理解了罢。”王桂英说,有了眼泪。
  她们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她们的美丽的头发在活泼的凉风里飞动着。镶着金边的、雷雨的云已经升到顶空了,风势渐渐地增强了。蒋秀菊,带着她的怜悯的表情,沉默着。“秀菊,常常在深夜里,我醒来,我觉得世界很荒凉,我心里是多么悲伤啊!我想,人总是自私的,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
  “愿主宽恕我们!”蒋秀菊,就是若瑟,凝望着雷雨的云,想。
  “人生无非是梦境,荒唐的梦,享乐的梦,追求幸福的梦——啊,你看那云后面的金光多美,要下雨了——而我,是终于要从梦里醒来的吧!”王桂英以痴幻的小声说,“就是说,大家从此忘记我了,”她继续说,“我,生活过了,什么也没有得到,又消失了!啊,我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啊!”她带着一种激情,喊。
  “桂英,你不能告诉我么?”
  “啊,不!”王桂英坚决地说。“你是多么纯洁啊!”
  “但是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纯洁……桂英,雨就要来了。”
  “我想向你借一点钱。”王桂英简单地,冷淡地说。
  蒋秀菊脸红,打开包包来,拿给她二十块钱,并且谨慎地问她够不够。王桂英脸红了,接过钱来,沉默着。然后她站起来,说,她要回去了。
  “雨来了。”
  “不。你明天来玩。”王桂英说,接着就跑了开去。
  王桂英跑过林荫路,同时低空里起了雷声,暴雨狂乱地降落了。各处有了尖锐的、喜悦的喊声,雷雨更威猛。蒋秀菊跑到台阶上,在狂风里挺直身躯,高声地喊叫着。但王桂英已经消失。
  “仁慈的主,你宽恕她罢……”蒋秀菊说,眼睛潮湿。台阶里面,小孩们欢跳着,唱着歌: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蒋淑珍拖蒋蔚祖替她“挑水”,走下楼来,在小孩的房间里找到了蒋淑华。小孩在睡觉,蒋淑华躺在椅子里看书。蒋淑珍少女般笑着,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她看什么书,随即便向她提起了汪卓伦。
  两姊妹谈了几分钟。这几分钟是难忘的,她们谈得那样融洽。好像因为窗外是雷雨,旁边是小孩的睡眠的呼吸,特别好像是因为蒋淑珍来得那么突然,而蒋淑华正在看书,她们才谈得那么融洽。雷雨、小孩的甜蜜的呼吸、蒋淑华所看的破的小说,和低声谈论的心腹话有着神秘的、美妙的关联,仿佛这个谈话一定是如此的。两姊妹带着感动的、庄严的神情走出房来。蒋淑华走进楼下的后房,坐下来,凝望着窗外。“啊,卓伦,你来,我问你一句话。”蒋淑珍使汪卓伦离开留声机,微笑着向他说:“你看见少祖吗?”“没有。”汪卓伦回答,不安地明白她并非真的问这个。蒋淑珍歉疚地,慈爱地、天真地笑着。
  “你有空,你来。”她说,领汪卓伦下楼。
  汪卓伦走得很小心,好像每一步于他都是极重要的。他明白蒋淑珍领他到什么地方去。在楼下第一个房间前他心跳,感到那种温柔,发觉不是这个房间,他脸红。蒋淑珍没有注意到这个,没有说话,领他穿过正堂。
  他感到软弱,想停下来,但仍然机械地跟着戴大耳环的蒋淑珍走着。这个中年男子不能用俗世的方式来应付这件事,因为他诚挚地明白他自己的无经验:他没有接近过任何女子,他是羞怯而善良。同时他并未坚强地具有那种失意者的安心立命的情感,因为他还是小孩,善于宽恕,人生里的一切于他都是神圣的。他是那样地扰乱不安,虽然他为在内心和外部应付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好久。他想到别人在这种时候是怎么做的,想到一些客气话,想到冷淡的、强有力的表现,并准备这样做,但这个艰苦的建设在事情临近时便完全被遗忘了。穿过正屋时,由于羞耻和强烈的、扰乱的责任感,他忽然觉得他对蒋淑华是有错的,或将要有错的,他觉得艰难、不幸、和某种怜悯。
  汪卓伦生长在贫穷的家庭,——原来也是那种大家庭,但在父亲一辈的手里便破散了。而因了由破散带来的独立的努力,慈爱的母亲便在新的小家庭里创造了很多光明的景象,因此,汪卓伦的幼年,虽然饱受贫穷的痛苦,却也充满了温暖。然而母亲早死,常常是这样的,慈爱的母亲早死,留下了孤独的、苦撑门面的、愤嫉人世的父亲。父亲辛劳到六十岁,最后十年便把担子卸给汪卓伦了。除了金钱以外,汪卓伦还需要负担父亲的坏脾气:伤心、嫉愤、酗酒。
  早死的母亲留给儿子神仙般的印象,并留给他那种慈爱的、忧郁的、软弱的气质。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忍受着父亲的一切乖戾,汪卓伦把家庭担负了起来。认为结婚会使父亲更不幸,他便没有结婚。父亲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看见儿子成家,——这在汪卓伦看来是一个奇想,因为很多例子,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幸他死得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早。
  由于父子两辈的努力,家庭可观地恢复了,汪卓伦很早便能结婚的,但他有很多担忧,竟至于认为自己是不适于结婚的。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中年人的结婚,常常也是困难的,因为热情已经消失,犹豫是那样的多,对于他,世界上是不再有什么绝对的东西了。汪卓伦并且感到假若有任何女子到他的生活里来,那个女子便要不幸。
  但他单纯如小孩,某种隐伏着的感情燃烧,他的世界便要完全改变。这两天他所感到的那种摇动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这种摇动并没有替他决定了什么,但却使他看见了,在自己内部,还有着什么。他承认自己将要做一件美好的事,但不知道应该在实际上采取怎样的态度。
  “我应该答应呢还是不?不,我要看。”走进前房时他想,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但明白自己是带着最好、最宝贵的东西走进这个房间的。
  看见洁白的蒋淑华,他立刻露出了那种单纯的、严肃的、欢悦的态度。好像他好久便准备了这个。
  蒋淑华有些屈辱,有着那种悲伤的、冷淡的心情。这种心情的出现通常是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的:一位孤独的、高尚的女子需要保护自己。她是带着这种冷淡的表情站起来的,但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这个,他进门,向白衣的所在鞠躬,然后带着极大的严肃凝望着窗外。
  进门前他感到她在,并且感到了雷雨。他凝望着雷雨,向蒋淑珍严肃地、羞怯地笑着,好像告诉她说,这雷雨,是给了他以非凡的印象。他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他有了最善良的可能——他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蒋淑华。
  “南京常常下雨。”他说,带着极大的率真。
  蒋淑华摺好衣裳坐下来,玩弄桌边的白兰花,好像没有听见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黑眼睛看向雷雨的深处。
  蒋淑珍开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欢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骗了谁,而这件事假若结果不良好,那么这个谁便要痛苦。
  “为什么我不和他说明白呢?淑媛说了什么?”她苦恼地想。“不明白总是不好的。”她想,坐下来,想到离开要好些,她便又站起来。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声说,笑着,红着脸,轻轻地走出去。
  蒋淑华和汪卓伦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门,感到精致的房内有了极大的安静,他们需要这安静;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树在雨中摇荡着。
  沉默了很久。这沉默是充实的。
  “今天你没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欢。”蒋淑华说,意识到说得过于亲切,脸微微发红。
  “不,我喜欢。”汪卓伦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归天的时候,我去你们家里过。你那时候不是很忙吗?”
  “啊,混乱得很。父亲死了,儿子总不晓得怎样是好的。特别是我。”
  “你的责任尽了。你……”她止住,嗅白兰花,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提出话来不好。
  汪卓伦温柔地沉默着,这是被对父亲的回忆引起的,他的潮湿的、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了严肃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适,觉得从未这样安适过。忽然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遥远了。
  “我们家庭很简单。早就破散了。你们家庭,现在正经历最大的试验。我觉得一切是没有头绪的。一个人是一个头绪。”他诚实地说。
  “是的,是的。”蒋淑华感到他说得最适当;“早就有人声明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她笑着叹息,温柔地搁下白兰花,看着窗外。
  于是他们都感到互相谈家庭是不好的,这显得太露骨;而他们已经意外地很亲近了。这种感觉证明了他们的亲近,于是他们企图拉开些。但一切已经确定了,那种温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雷雨的辛辣的气息的空气里浮漾着。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沉思的、严肃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间里,我没有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汪卓伦想。
  “你的病近来好些么?”他问。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欢在城里住。我想到乡下房子里去;我派人去打扫……”
  “我也喜欢乡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惊奇他们的兴趣是相同的。“这个人多么好!但是我不要和他说这些,不说!”蒋淑华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说。
  “你喜欢下雨么?”
  “你怎么知道?”
  “我也喜欢。”
  蒋淑华脸红,抬起眼睛来看着雷雨深处。
  “她会把那朵花拾起来。”汪卓伦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给她很多花。我们在乡下,也是这样的雷雨,一切便会不同了。啊!”他吃惊自己想了这个,皱着眉。“不,不可能的,没有什么理由,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蒋淑华。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脸上的深刻的表情。他决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女子,而这是无比的幸福。风吹进雨丝来,落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她未动,有两绺头发从她的头上飘了起来。在强烈的电光后传来了猛烈的雷声,汪卓伦耽心她受惊或受凉,想使她坐开,但又觉得就这样最好。
  “我顶喜欢雷声之后的雨声,听见好像是很远的声音。”蒋淑华笑着小声说;“小时候,我们苏州园里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树,我和蔚祖在那里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作的,受惊的神情,抖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
  汪卓伦点头,笑着;他明白这些话对于她的意义。“啊,纯祖,弟弟,弟弟,你过不来了吗?”她忽然站起来向窗外高声叫。她看见了蒋纯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转身,向这边的窗户跑来。
  他跑到槐树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湿了。年青的、稚气的脸快乐地发红。雨继续淋在他的身上,他抖着身体,快乐地、恶作剧地盼顾着。他的身体很强健。
  他向姐姐荣耀地笑了一笑(他认为淋雨是光荣),然后又向汪卓伦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闭起眼睛来。
  “你进来,死像!”姐姐说。
  传来了雷声。少年盼顾着,显然雷声是他的欢乐。“啊,我……你听!”他说。
  “你进来吗!”汪卓伦笑着说。
  “好,好的。不,”蒋纯祖探身到窗户里面来,严肃地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笑了羞怯的笑,转身沿着墙壁跑开去。蒋淑华叹息。
  “他没有受过我们所受的那种教育。他们占了便宜。”她向汪卓伦说;同时她的温柔的笑容表示,无论如何她应该承认,她所受的那种教育毋宁是最好的。
  “是的,年青人不同了。”
  蒋秀菊无意中走进来,站住了,预备退出去,笑着,红了脸。
  “妹妹,你坐。”蒋淑华羞怯地说。
  “啊,不,该死,我找大哥!不,你们谈!”她脸红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泼地跳出门槛。
  “妹妹,你来,我要生气!”蒋淑华苦恼地高声说,追了出来。
  蒋秀菊站下,好像犯错的小孩。
  “姐姐,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她动情地、可怜地笑着说。
  蒋淑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来:她的羞怯的、苦恼的眼睛里面有了晶莹的眼泪。
  黄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们陆续地离去,门口有车辆的声音,林荫路上不时有妇女们的愉快而疲倦的叫喊声。雷雨停止了,园里有着凉意和新鲜的、愉快的景象。雨云稀薄、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蓝天,水滴从浓绿的、发青的、垂着头的树上滴下来。水滴下,绿叶轻微地颤动着,好像生命在苏醒。人们可以嗅到玄武湖的清凉的气息,一切是愉快、明静、新鲜。
  大家要汪卓伦去看戏,汪卓伦答应了,但轻轻地叹息。他觉得大家是忘记了蒋淑华:蒋淑华是决不愿意去看戏的。“要是在苏州的话,她就绝对不敢!——时髦个屁!她一家子放白鸽!”沈丽英和蒋少祖走出林荫路,沈丽英愤激地小声说。显然他们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淑媛和陈景惠走到花园里去。
  “这里有水……你想,第一,骗钱,第二,要田,第三,恐吓,分家!”蒋淑媛兴奋地说。显然她们也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动着,好像被困的野兽。傅蒲生在他旁边嘻笑地说着什么。
  在另一边,金素痕走了出来,招呼陈景惠到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我希望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我总希望遇到一个知识和见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愉快地说。“你来了,真好!”她说。
  陈景惠兴奋地笑了。
  “你是在学法律吗?”她问。“唉,中国的法律……”她说,希望表现自己。
  “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他们蒋家了!唉,她们蒋家!”金素痕闭起眼睛来,忧愁地笑着摇头。
  陈景惠赞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蒋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样。整整一下午,蒋少祖处在失望的、烦闷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戏,他没有去:他说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受了凉,少祖。”陈景惠愉快地向他说。“是的,受了凉!”蒋少祖愤怒地想。他愤怒,因为,在愉快中,陈景惠是这样的爱着他。他们的汽车刚刚开走,蒋少祖便披起衣服,跑了出来。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门,迅速地走过热闹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静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还和蒋秀菊来过王桂英处,但现在,因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个湖湾(他记得那里有一只搁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杂草中。在他的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气里有着浓烈的、迫人的、蜜饯般的气息。
  他焦灼地、愤怒地找寻着道路。找到了湖湾,看见了那只破船,他突然经历到一种感觉,好像刚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我为什么这样热情?这里的一切,和那里的一切,难道不是同样的空虚?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但是我应该怎样生活?”他对自己说,一只脚踏在破船上,扶住头。“多么痛苦啊!”他喊,向桃林奔去。
  他看见桃林深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农家。他跑过这个农家,瞥见里面有昏暗的油灯,一个老女人在桌子旁边静止地坐着。这个静坐着的老女人,给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她是多么幸福!但是我决不愿和她调换位置!”他对自己说,在茂草中跑了过去。
  他跑进了王定和家的旧宅的大门,看见了王桂英的窗上的灯光。他从院落里绕了过去,站在卑湿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窗户里面的王桂英。周围是异常的沉静。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来便睡去,此刻刚刚醒来不久,正在写信。她的衣服没有扣整齐,她的头上扎着一根丝带,在恬静的灯光下,她是显得非常的迷人。她写好信封,封了起来,以痴呆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的头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蒋少祖跑过去敲门。
  “桂英,是我!”他小声说。
  王桂英打开门,以一个愤怒的、坚决的凝视迎着他。“哪个叫你来?我在这里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没有任何信心,蒋少祖,当心你的姐姐!”她严厉地说。“但是你已经替我打开了门!’蒋少祖不快地说,皱着眉头。他的这句话,含着对人世的不敬,是有着双关的意义的。“刚才你哭了,为什么?”他同样不快地问。
  “因为要哭。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蒋少祖突然叹息,并且悲凉地笑了。
  “桂英啊!”他说,眼里有泪水。王桂英垂下了她的骄傲的头。“那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是为你而来南京,而且将要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几个月以前我伤害了你,没有能够向你说清楚!”他掩上门,走了进来,继续说。“我觉得空虚,我的道路渺茫,这是实在话。我也许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负,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国,——和你一样。……桂英啊,除了你的心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来,你也许能原谅我的罪恶的热情的吧!”他忧郁地笑着,说。
  王桂英低着头,沉默着。忽然她抬起头来,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蒋少祖!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战栗的声音说,但她的整个的存在说了别的。蒋少祖拥抱了她。她挣扎,红着脸,痛苦地做手势要蒋少祖关窗户。“你要,你要记着!”她可怜地说。她在黑暗中惊慌得流泪。在热情中,他们两个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将记着,我将……”蒋少祖说。但没有能力再说下去了。
  蒋少祖怀着悔恨的心情走过湖湾。他告诉自己说,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够去想,他迅速地走过湖湾,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时看见了那只搁在岸上的,旧破的船。“在孤独的老年,受尽了,并且解脱了一切的罪孽,迦逊死在破船的龙骨下面了,因为只有这只破船是他的朋友,而在年青的时代,它曾经伴着他做了一个英雄的航行!啊,我的金羊毛!”蒋少祖说,他的心要求和谐与抚慰,他意外地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思想,流下了孤独的英雄的悲伤的眼泪。“这是社会的罪孽!”走进门,他想。
  他刚刚躺下来,便听见了汽车在门前停住的声音。接着就有了脚步声和疲乏的、愉快的谈话声。“我懂得这一切!”蒋少祖想。
  “睡着了吗?”陈景惠推开门,负疚地笑着问。于是她站在门边和蒋淑媛谈话。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交!”她说。
  “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讲王熙凤好,她说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见我的拖鞋吗?”王定和在远处以疲倦的、不快的声音说。
  “都是一样,没有谁能够逃脱!”蒋少祖厌恶地想,转身向着床内。
第04章

  宴会以后的第三天,蒋家的人们有了一次关于他们的家庭事务的长谈,但没有结果。男子们认为这种失败完全是由于妇女们在内的缘故:她们惯于把谈话引导到感伤的慰藉上去。蒋蔚祖和蒋少祖,由于不同的理由,对这个谈论持着沉默。
  男子们后来又围着蒋淑媛谈了一次。他们最先提到财产问题,其次提到人力的影响问题。这次谈话,虽然还是没有结论,但大家认为已经把一切弄明白了。这次蒋少祖怀着阴郁的兴奋说了很多。
  蒋家有着庞大的财产。但这个财产却是死的,大部分在田地房产上,其次在古玩珠宝上,十年来,老人搜藏了极为可观的古玩珠宝。但这些名贵的东西正在逐渐地被蚕食。女儿们拿走了一些,苏州的姨姨拿走了一些;族人们偷了一些;金素痕弄去了大部分。大家认为金素痕在南京藏有八万元以上的古玩珠宝,并且因此结识了一个年青的珠宝商人,造成了蒋蔚祖的不幸。
  大家在谈话里最初没有提到姨姨。后来,在提到珠宝时,蒋淑媛提示说,姨姨家里已经靠这些零星的东西在镇江开设了店铺。大家沉默着。
  姨姨很年轻,大家称她为小家碧玉。她是被老人用钱买来的。蒋家的女儿们,因为不常在家,所以对她颇好;但她在这种家庭里决无地位。金素痕好多次指着脸骂她,老人却装做不知道。
  老人对待金素痕的苦心是大家都明白的。老人最爱蒋蔚祖,而蒋蔚祖是绝对地被操纵在美貌的妻子手里。他们结婚已经四年,最初几个月住在苏州,然后,由于金素痕的意志,他们便开始来往于南京苏州之间,每次住两三个月,最多在南京住过半年。
  这种流动显然是有着不小的目的的。到南京,为了向老人要财产;回苏州则为了调查并监视财产。老人痛苦地和媳妇争夺儿子,甚至劝他再娶一个,但这一切毫无效果。远在三年前,为了儿子,老人向媳妇做了最初的让步,在南京下关置了二十万元以上的地皮和房屋,暗示这是给他们的,把租钱划给了他们。老人的逻辑是,尽可能地顺从媳妇,使得媳妇尽可能地顺从儿子——最初是这个逻辑,以后还是这个逻辑;以后是不得不是这个逻辑。
  但这个购置房产的行动招致了不幸。最初是,市政府大规模地动手建设南京,把下关的这一块地皮划为工厂区,出低价收买。老人焦急了,在运动和贿赂上化了很多的钱。市政府缓和下来了,但又不能收到租,因为房产地皮全为流氓光棍占据。这些流氓光棍承认蒋家是主人,但不给租钱。这里面有着复杂的、黑暗的、重利盘剥的关系,孤独的老人无力打进去,而光棍们发了财。大家知道这些光棍们和金素痕的父亲,有名的大讼师金小川有着血肉的关联。这笔财产就是由他介绍购置的。
  其次,老人在购买这笔产业时,因为现金不够,向苏州的一家钱庄支借了十万。事情拖下去,每年要付一万元左右的利息,老人陷在困苦中了。
  但这还不是什么不幸,虽然是很大的打击。不幸的是,金素痕并不懂得老人的逻辑。她不断地声明房租收不到,不断地向老人索取。有一次她跑回苏州,说丈夫生病,逼迫老人写支钱的字据;她推倒姨娘,劫取了老人的存折和图章。而这一切——老人的这一切容忍的结果是,蒋蔚祖因不堪打击而衰弱了,不时单独地跑回苏州求父亲饶恕,但在父亲坚决地扣留他时,他又啼哭,绝食——逃往南京。
  最近一年,金素痕在南京生了小孩,回到苏州去,和平地和老人相处,老人因得了孙儿而快乐,情形似乎好起来了;但金素痕现在又回到了南京,并且要进法政学校。蒋少祖在谈话中提到说,金素痕是用小孩来做新的资本,他说他以为金素痕的头脑是极腐败的。大家同意了他。
  王定和说起了苏州收租的情形。他说他不大清楚,但大概是那样。其次他提到工厂。老人最初给了这个厂五万,以后又陆续地给了一些,但最近一年冷淡了,并且有了要收回那五万的意思。王定和说,实际上,老人已经收回了好几万。蒋淑媛说,她对金素痕是不放松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当天晚上,蒋少祖又去看了王桂英。第二天清早他和陈景惠离开了南京。
  蒋家的人们认为金素痕在嫁到蒋家来以前便怀有财产的企图。他们认为她,金素痕是和自己的父亲商量好了,讲好了条件才到蒋家来的。以后大家发现她在婚前便有情人,于是补充着说,她是在和父亲讲好了,在夺到了蒋家的财产后便脱离蒋家,和情人私奔这个条件后,才到蒋家来的。
  有一段时间大家商量到分家,但这显然是办不到的,因为金素痕也以分家为要挟;而倔强的老人无疑地是在有生之日决不容分家。于是大家又防备金素痕私奔——置蒋蔚祖于死地。
  金素痕出生于没落了的,改变了原来的面目的富有人家。父亲金小川有着一小份财产,原来是讼师,最近几年,插足到南京的纷杂的土地纠纷里面去,挂起了律师的招牌。这一切是很顺利的;南京很多破落的富户便是这样又起了家的。这种家庭粉饰着新式的门面,好像它很可以存在了。但它里面是有着可怕的、可怖的混乱和堕落。
  人们说过金小川有乱伦的事。但最近两年,这个小老头的全部心思是在财产的获得上。金素痕的姐姐一直未结婚,但交游广阔,有很多情人——沈丽英们称这为放白鸽。金素痕的年青的、时髦的、大学生的弟弟则娶了一个女子仅仅为了骗嫁妆。这是一个有钱而有名的律师的女儿;刚嫁过来半年,金小川的儿子便把她打回家,提出了离婚。但女人有了孕,不肯离婚,但也不回来,于是金家便弄到了价值数万的嫁妆。这个名律师起了诉,金小川用各种方法斗争,他们的官司整整地打了三年。而在这个期间,那个大学生的年青人又结婚了。
  这个名律师会被骗,尤其这个精明的、严厉的蒋捷三会被骗,是很奇怪的。显然他们两家在缔结婚姻之前是并不知道这个家庭的。——酷爱老旧世家的蒋捷三在最初显然认为一切老旧的家庭都是和自己的一样;那个名律师则显然认为一切律师都要比普通人好些。于是他们就照南京人的说法,上了当了。
  金素痕在这种家庭里长大,受了相当的教育,很快地便超过了同辈的妇女们,成为新式人物了。——但她的头脑却又是一回事。她谈法律、政治、谈张学良和汪精卫,也谈维特。但她的头脑却是呆笨而荒谬的,因为她是年青美丽的,所以她是聪明智慧的。
  她认为她对蒋蔚祖的感情是无可非议的;她并非不爱这个秀美的,聪明而忠厚的蒋蔚祖。但他的软弱是她的苦恼,并且,后来的一切破坏了这个爱情。
  蒋家的形势和她自己的生活范围注定了她的命运,注定了她不可能为什么一种爱情而进蒋家。从跨进蒋家的第一天起爱情便是不可能的了。而后来,这是当然的,财产争夺的进展、风头的追求使她不得不破坏了一切。在爱情上她很经历了一些痛苦。而这个痛苦造成了她的荒唐。
  在苏州,她是穿得非常的朴素,但到了南京便完全不同了;她跳舞、听戏、出入宴会场所。
  她哄骗蒋蔚祖像哄骗小孩。她总是把蒋蔚祖一个人留在家里。有时她天亮才回来,于是蒋蔚祖便天亮才能安静。在她不在家时他总是懊悔自己放走了她。他热乱、痛苦濒于疯狂;他哭,他在街上乱跑,他撕裂衣服——但一看到她,一听到她的温和的呼唤,他便安静了。
  蒋淑媛做生日以后的第二天,金素痕又出去了,晚上还没有回来。黄昏的时候,蒋少祖单独地来看哥哥,被哥哥的哭红了的眼睛和昏热的脸惊住了。
  蒋少祖是在看了朋友之后来看蒋蔚祖的。他企图弄明白哥哥生活在其中的这个环境,所以进门时便非常注意。金素痕和父亲、姐姐住在一起。这是一座新建的楼房,屹立在周围的密集的,污秽的瓦房和棚屋中央。蒋少祖在大街旁边下车,走进一个肮脏的、两边全是穷苦住户和小店铺的小巷子,怀疑地站下来,不相信有钱的金家会住在这个地方。但再往前走,便看见了楼房,昏暗的灯光照着律师的招牌。蒋少祖怀着厌恶走进门来。听见了左侧房内的哗笑声:显然那里在赌博。走进不洁的小院落,蒋少祖遇到了一个高瘦的、脸上有昏倦的神情的、衣服不洁的老人。蒋少祖站下来,询问他。
  看见这个穿西装的、洒脱而表情阴沉的来客,老人便迟钝地站下来,把手弯到胸前,不自然地、卑贱地笑着。
  他卑贱地笑着,同时探索地看了蒋少祖很久。蒋少祖厌恶他,低声地说了要找的人。
  “他?他,在家!”老人在衣服上擦手,卑贱地笑着,说,眼光闪灼;“贵姓?”
  “姓吴。”蒋少祖说。
  “好,请您来。”
  老人引蒋少祖穿过正堂,走上楼。一个丰满的、梳着高头发的、眼睛深邃的女子带着愤怒的表情跑下楼来,站住看了年青的来客一眼,同时迅速地举手理头发。蒋少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蔚祖,吴先生!”老人推开门,说。“好,请,少陪……”他向蒋少祖鞠躬。
  但听见蒋蔚祖唤客人为阿弟。他很狡猾地、会心地微笑了。看见金素痕不在房内,蒋少祖愤怒地关上门。
  蒋少祖脸打颤。在小沙发上坐下来,厌恶地注意着房内的华贵的陈设。
  “刚才那老头是谁?”蒋少祖问。
  “她爹。”
  “刚才在楼梯上,一个穿黄绸衣的,高头发的是她姐姐?”蒋蔚祖点了一下头。
  “的下房里打牌九的是些什么人?”
  “不大清楚。”
  蒋少祖点烟,严厉地看着地面。
  “嫂嫂呢?”
  “出去了。早上就出去,她去收房租,因为……”
  蒋少祖浮上忧郁的笑;他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辩解。
  “我闷的很。”蒋蔚祖说;“你拢不拢苏州?”“我后天走。还不一定去不去苏州。你知道,爹爹不愿见我。”
  “不是这样的,阿弟。”
  “怎样?”
  蒋蔚祖凄凉地叹息;温柔地笑着,看着弟弟。
  “你好几年都不回家了,阿弟。这回来的时候,爹跟我说你,他说你应该回来。爹爹年纪大了,阿弟。”“对的,是这样。”蒋少祖冷淡而苦恼地说。“但是我被牵制了;你看,”他笑了一笑。想起了王桂英,他的脸打颤。
  “你还记得苏州么?”蒋蔚祖更温柔地笑着问。蒋少祖匆忙地笑了一笑。
  “你记得么?但是河里现在不好玩了,河里现在寂寞了。”蒋蔚祖友爱地说。
  “是的,我记得,我不会忘记,但我无需记得。”蒋少祖想;“看见他这样真是不能忍受的,一个女人使他不幸。但我却使一个女人……不,这是不对的。怎样从这间房离开呢?一切阴沉、痛苦,一切悬念压迫我;但是把他留在这里么?留在这个房中?是的,留下,但他是囚犯么?预备向他说什么呢?他能懂我的话么?是的,无需说,不必说,痛苦很容易忍受。”他想,压着手指。
  蒋蔚祖含着悲伤的微笑凝视着弟弟。想到这个弟弟就是以前那个顽皮的,温柔的男孩,他就觉得非常凄凉。“他在想什么?”他想。“阿弟。”他唤。于是蒋少祖抬头,惊异地看着他。
  “少祖弟啊,什么都离开了我,什么都去了啊!”蒋蔚祖说,同时啜泣了起来。
  蒋少祖动着下颚,眼部有虚假的、掩藏的微笑,看着他。“不,不是这样说!”忽然他用哑的兴奋的声音说,猛力压下手指去:“为什么要这样说?首先是你自己。……我想你爱嫂嫂。但是世界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唯一的办法!……”他顿住,露出激躁的,思索的表情。
  “你应该安心,安心,出去玩玩,活动活动。”他说。
  听到这个结论,蒋蔚祖就变得阴沉了。接着,那种愤恨的,冷酷的表情,就在他的眼里出现了。蒋少祖说要走,他没有作声。蒋少祖站起来,勉强地笑着说了什么,他冷酷地看着他。
  蒋少祖觉得难受,走到门边又走回来。
  “我后天走了。明天你去我那里吗?”他问,谨慎地、困惑地笑着。
  蒋蔚祖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但弟弟刚刚离去,他就感到可怕的孤单。想到金素痕还没有回来,他就痛楚地叫了一声,抓着头发,倒在床上了。
  觉察到有人走动,他跳起来,打开了灯。但看见是金小川,他就厌恶地皱着眉头。
  金小川喜悦地笑着看着他(他多半这样看他),自在地坐下来,开始吸水烟。他从烟里喜悦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令他高兴的、顺从的小孩。
  “刚才来的,是你弟弟吗?”他笑着,安闲地问。蒋蔚祖不回答,皱着眉头向梳妆台走去。
  “是你弟弟吗?好新式的年青人!”
  “是的!”蒋蔚祖愤怒地回答。
  “他在上海干事……他每个月能收入多少?”金小川和悦地笑着问,在膝盖上擦着左手心。
  蒋蔚祖再也不能忍耐,愤怒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猛力地带上了门。
  蒋蔚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夜深时还在房里徘徊着。最后走到街上去徘徊,注意着每一辆车子。每一辆车子在远处,在昏朦的灯光下都是可亲的;但在走近后便变成可恨的了——它们载着别样的人们。车子陆续过去了,或在另外的门前停住了。空了的车辆发出轻微的响声通过着街道,卖夜食的小贩在远处用凄凉的长声叫喊,并且敲打竹板。空洞的街上,细雨飘落了。远处有呜咽般的、间断的、孤独的声音,很难分辨是什么声音。
  痛苦的,灼烧的蒋蔚祖靠在电线杆上,仰着头。
  雨落在他的脸上,他舐着嘴唇。他是发了怎样的誓,要惩罚金素痕啊,可是,看见了那辆辉煌的,张着轻篷的包车——这辆包车终于来了——他的心立刻就恬静如婴儿了。他跑近去,呼唤了一声,立刻就跟着车子走起来。
  金素痕轻轻地在篷子里面回答了他,——这种情况她是已经习惯了。车子停在门前,蒋蔚祖拉开了车篷,她就庄严地走了下来了。车灯照见了她的浮乱的头发和苍白的、带着厌恶神情的脸。
  “我在等你。你到哪里去了?”痛苦的蒋蔚祖问,小孩般皱着眉。
  “替我拿,蔚祖。”她冷淡地说,指车内的包里,“死囚,你总是这样!谁叫你等!”她说,提起衣裳向里面走去。蒋蔚祖愤怒地、痛苦地看着她。
  “下雨你也不怕!”她在门廊里用谴责的、疲乏的声音说;“头发都湿了!生起病来,我怎么是好!”她说。
  “都是为了你!”蒋蔚祖生气地回答。追了上去。“死囚,总是!今天我一直跑到下关。……死囚,今天不许胡缠!”她低而疾速地说,走过照在微光里的院落。

  金素痕进了所谓法政学校,有了整天不回家的借口。她总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的。有时,从浮华里凄凉地惊醒,她便回到家里来,整理财产。这个工作总是给她带来了恬静的,忧郁的心情。
  七月初旬,她和侵占了房租的父亲有了一次剧烈的口角。她回到苏州去,然后,因为很多房子需要修理,向老人要了一笔现款。临走时,她欢欢喜喜地向老人说,小孩长得很好,秋季他们要回来,于是她又弄到了几件古玩,据冯家贵说,这时候,老人打开了橱,她笑着自己动手来取。老人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她动手拿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时,就红着脸撇开了她的手,愤怒地关上了橱。但她笑着说,爹爹错了,她只是要看看。等等。
  这些情形,在南京的蒋家的人们都晓得;冯家贵总是即刻便把这些告诉他们——或者为事务来南京,或者写信,用他的拙劣的、崇敬的、可笑的文笔。但在南京的人们已没有能力再注意这些事:他们已不再为它们激动;他们觉得,较之未来的一切和失去了的一切,这些事都是细小的。
  他们在这一段时间里,是在忙着蒋淑华的婚事:这是那样的令他们悬念。在全体的积极下,蒋淑华的婚事进行得很顺利。蒋淑珍领汪卓伦去了苏州,老人满意,答应了。老人是那样的满意,在无穷的烦恼中这是一件难得的快乐,老人并且答应了来南京主婚。
  从蒋淑媛生日的那天起,汪卓伦便成了蒋家的亲密的人物。汪卓伦几乎每天都来,有时到蒋家母亲的老宅,经常到蒋淑媛那里。他做了在他的身分里应做的一切;他有礼,耐心,陪太太们看戏,应付冗长无味的谈话,并且给蒋家的老人和小孩们送礼。他做这一切显得很愉快,但实际上他心里很苦恼,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所不习惯的,他常常要觉得羞耻,并且嫌恶自己。
  他对于这件婚姻还是很害怕,首先,他朦胧地觉得,他将要酿成错误。其次,他觉得,这个时代,人们为金钱或别的什么结婚,但他,汪卓伦不能够这样——他很怕别人以为他是这样。他认为结婚所带来的金钱会使两个人都不幸福。最后,蒋淑华身体很不好,也许脾气也不好。
  他对这些有着繁重的考虑。首先,这个婚姻的提起唤起了他的深重的悲哀,他觉得他,汪卓伦,不能够再适应别人。虽然多年来他在同事们中间生活,很有一些朋友,但他却是孤独的:很少参加宴会和娱乐。他孤独地、单调地生活着,对这种生活有着明白的意识;他想他自己是正在腐朽,死亡是逐渐地来临,他对这个思想已经习惯,毫不觉得它可怕。他对各种社会事变不大关心,他希望能在静穆的乡间,消度以后的岁月。因此,在那天和蒋淑华谈话以后,他对自己的幸福意识发动了强烈的谴责。他认为自己是不能忠实的。他认为较之家庭幸福,他宁是更喜爱那种死灭的自觉,——至少后者是于他更适合些。
  所以在后来几次和蒋淑华会面时,他的沉默多于说话,快意地感到自己心中的阴冷。但别人使他做了一切——他惯于顺从别人。而他所做的这一切使地承认了他的幸福意识了。他不明白他究竟决定了没有,不明白一切是怎样进行的:在蒋家姊妹们带小孩出现时他就送礼,在她们请他时他就去,而最后,在蒋淑珍邀他去苏州时,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就向部里请了两天假。从苏州回来,他继续考虑着,悲伤地明白了这一切正是他自己所要做的。
  从苏州回来时天在落雨。和蒋淑珍分开后,他坐人力车回家,车子在雨里行走着,泥水在下面发响。凝视着灰黑色的房屋和低沉的雨云,不经心地看着就在眼前经过着的那熟悉的一切,汪卓伦感到悲哀和疲乏。想到等待着他的是空虚的、熟悉的房间,他感到满意,他想到他的用了五年的漱口杯已经开裂,考虑是否要新买一个。这时车子滚过泥塘。“不,不要买新的!一切旧的、破的,它们要留下,因为它们是我的!”他想;“无论怎样,我不能再过什么新的生活,耽误别人!我并没有向她们提半个字,这是对的,在还没有错误的时候——我留着我的漱口杯,我不买……”他看着灰色的雨幕,对自己说。“我觉得心里安静,没有什么引诱我,这样最好!我没有错。我没有堕落。让我安静,逃开,死去。一切已经过去,……为什么还要再去看她?”车子走近时,他注意到了住宅左近的池塘:它已在他离开两天内涨满,并且变得清洁了:“多好,——是的,只有这个才是我的,只有这些才属于我,没有花开,但是秋天的萧条的树木为什么不好?……”
  他走进门去,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看见一切都照旧,心里充满了感激,随后他就安适地睡去了。醒来时,已经下午,雨仍然在落。房间里的一切使他异常感动,他用手垫着头躺着,寂寞地继续着以前的思想。
  有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没有动。
  “我不需要任何人……有谁来呢?他应该回去,因为他自己也是烦恼的。”他想。“哪个?”他低声问,坐了起来。
  听见是蒋淑华,他皱眉了。他开了门,笑着,有礼地向她点头。
  “实在是一回来就很累,太匆促,没有去你们那里。”他烦恼地微笑着,说。
  蒋淑华坐下来,把绣着黄花的白色的提袋放在桌上,说了关于天气的话,沉默了。谈话不连续,蒋淑华不时脸红。显然她觉得她到这里来,是不对的。假若所遇到的汪卓伦还是那个温柔的,羞怯而忧郁的汪卓伦,那么她到这里来便是对的。但现在这个汪卓伦是冷淡、拘谨、烦闷。
  “你,你觉得苏州怎样?”她用假的声音问,脸红了。“很好。”汪卓伦回答,不安地看着她。“我还是头一次去。”他说。
  他的看向洗脸架的,沉思的眼睛说:“是的,破了,但是正因为破的,才是我的。”
  蒋淑华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他的漱口杯,又看了桌上的提袋。想说什么,但又止住。
  “下雨,走路不方便得很。”汪卓伦说,忧郁地笑着。“是的。”蒋淑华回答,环顾着。“你这个房间,好像动过的样子。”她说。
  “没有。”汪卓伦笑着,“我喜欢老样子——一直是这样。”蒋淑华感到失望,并且厌恶自己。于是她笑着站起来,说妹妹等她,她要回去。
  “这里,”她说,打开了精致的手提袋:“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我跟你带来了两条毛巾和一个杯子,你看你的都用不得了。”她说,脸红到耳根,眼睛潮湿而发亮;她的手,因激动而慌乱,从提袋里取出毛巾和杯子来。
  汪卓伦脸红,看着她,看着杯子,看着洗脸架。……于是汪卓伦沉重地叹息,他的眼睛潮湿了。
  蒋淑华看着他,悲哀地笑着,她的美丽的睫毛在颤抖。“你自己也很疏懒……”她怜爱地说。
  “是的,我很懒,我过惯了,但是,你怎么……”汪卓伦激动地说,用泪湿的眼睛看着她:“是的,是的,谢谢你,因为我以为我——不,我以后再告诉你!”他说,垂下头来。
  婚礼在九月末,在蒋淑华的生日那天举行了,蒋淑华对于自己的在秋天的生日感到特别精致的情意。
  这个喜期是选得非常的适合。她的病没有什么变化,经常是那样,但精神好起来了。她向来不相信医生,她像老人一样嘲笑医生:但在婚前她顺从了蒋淑媛,到医生那里去做了检查。蒋淑媛事先和医生说好,要他向未婚夫妇“说一点鼓励的话”。因此检查的结果很好,蒋淑华异常的自信,开始对医生有了好感。
  这对夫妇有他们的理想,但不明白他们是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他们结婚了。
  老人来南京给这对夫妇主婚。对于由蒋淑华的意志所安排的这种朴素的形式,老人已不能反对:他过去是对这个女儿反对得太多了,但蒋淑华对老人却很经过一番考虑。她很需要他来,因为她爱他;但同时她怕他对她所决定的一切不满。她自己的幸福和父亲的愉快是同样不能轻视的,特别因为她已经不幸了这么久,而老人的晚年是这样的——有些凄凉。
  在姊妹们中间蒋淑华是特别倔强的。她很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像蒋淑媛曾经做过的那样,但她认为蒋淑媛是为了俗世的利益,而她,是为了那个崇高的境界。事实上,老旧的婚姻礼节是完全被蒋淑媛推翻了,蒋淑华是可以很容易地做下去的,但正因为这个,她想她不该这样。
  蒋淑华有着特殊的形式的爱好。照着她的意志,汪卓伦搬到蒋家的新修理的宽敞的房子里来;照着她的意志,他们买了东西,布置了住宅。汪卓伦觉得,顺从她,是幸福的。
  但老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要反对。实际上,在他的意志成了蒋蔚祖的不幸之后,他便考虑了另外的儿女们,对他们的自己寻求幸福的意向同意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这中间的痛苦的挣持——蒋淑华的婚事才迟到今天。
  老人给蒋淑华带来了庞大的嫁奁。
  但这对于新夫妇是有些意外的,蒋淑华曾经向汪卓伦说,只要能够过活,此外她什么也不需要:爹爹的处境很困苦。汪卓伦,被她的坦白和高尚的意念感动,但同时觉得很惶惑。
  蒋淑华是在苦恼地等待着要知道父亲将要给她什么。她很想要一些足以保障生活的东西,但同时觉得这是很可耻的。并且她想要一些宝贵的纪念品,梦想把它们留给她的未来的小孩们,但一想到父亲会不给她,她便要觉得恐怖。
  老人比预定的早一天来南京,事前来了电报,蒋家全体赶到车站去迎接。但这个电报大家没有通知金素痕,因此也未通知蒋蔚祖。
  …………
  蒋家的多数的人们在听到汽笛和车声后从休息室里跑出来,挤在月台上。这个图景是很动人的。
  他们的脸上是有着那样的紧张的感动的神情,他们不许小孩们说话,老年人看不见黑烟,向姑娘们笑着。在新夫妇脸上,是有着大的严肃,它表现了对于命运的高贵的容忍。
  列车冲进了月台,猛烈的水汽使他们向后逃跑。但即刻他们又跑近来,注意着每一扇窗户。傅蒲生叫了一声,追着一扇窗子向前跑去,于是被裙子和长袍裹着脚的、惊慌的妇女们在纷杂的、愤怒的人群中跑了起来。
  老人伸出了他的银白的头,妇女们锐声叫喊起来。老人迟缓地走下车来,大家拥了上去。
  老人慈爱地,温柔地笑了。发现蒋蔚祖不在,他皱眉,但即刻又笑了,眼里射出动人的光辉来。
  老人轻轻地撩起蓝色的缎袍走过来。蒋淑珍伸手去扶他,他笑着摇头,一面向流泪的老年的妹妹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话。然后向老年的妻子说话,然后笑着盼顾小孩们。“啊,你们都好吗?”他用低沉的、温和的声音说,笑着,被大家簇拥着走了两步。然后他停住,吩咐佣人们取行李。
  当大家发现所带来的东西一共有二十件时,他们是怎样的吃惊!——他们每个人是有着怎样的感想啊!
  生病的、瘦弱的、诗意的新娘在回家的汽车里便哭倒在大姐身上了。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姊妹兄弟们;她觉得父亲是在心里流着血,在整个家庭的厄难里给了她这些东西的。于是她决心什么也不要。
  老人被拥进洪武街的宽敞的阴凉的老宅,显得很安静。吃了点心以后他吩咐佣人去找蒋蔚祖。于是他开始和儿女们谈话。他显出极大的和平与安静,显然他怕大家怕他。
  老宅门口围满了邻人们。行李从人群的惊羡的眼光中运了进来。行李运完以后,老人唤苍白的、柔弱的蒋淑华走进后房。他关上门,查点行李,在房中慢慢地走动着。
  蒋淑华是被这种东西压倒了。她严肃地、苍白地坐在靠门的大椅子里,看着老人。老人向她笑,她垂下了眼睛。“这是一桩事。”老人低声说。
  “爹,我想和你说话,晚上和你说。”
  老人摇头,慈爱地看着她。她垂下美丽的眼睑,她的下颔颤抖着。
  “爹,我想带你去看看房子,我弄好了。”她哑着声音说,移动着身体,想到父亲心里不会满意,她叹息了一声。老人看着她。
  “这些,我不要,爹。”忽然蒋淑华用兴奋的声音说,脸更白了;“因为我不能要,我也不需要,我只求过活,我在这十年里对不住爹爹!”她说,苍白的脸上有了严肃的、坚决的、矜持的表情,眼里有了泪水。
  但老人摇着头向她怜惜地笑着。
  “爹,我说了,我心里……你,你总该明白我不讲假话!”
  老人笑出了讽刺的,虚假的声音。老人显然很痛苦。“呆子,小孩子,啊!”他说,徘徊起来。
  “我只要那个房子,只要——顶多,只再要水西门外的那一栋!我喜欢乡下,我们去修理。爹要是肯,就给这个。”蒋淑华固执地说,“另外,我要,我要苏州一点小东西。不过没有多大关系。我想将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爹,并不是钱。”她说,疲乏地靠到椅背上去,以火热的眼睛看着父亲。老人站住,焦躁地做手势使她停止。
  “呆子!”他说,“你要什么,我晓得。啊,不许再说!为什么你这个鬼像,哪个敢说你拿多了!哪个敢说!”他愤怒地大声说。
  “不是,爹,决不是!”蒋淑华锐声说。
  “傻子啊!你要的,我晓得。”老人愤怒地说,“不许再说,我给你看看,看是不是,看看!”他说,迅速地在箱子前面蹲了下来。
  蒋淑华没有动,看着父亲的在箱子前面移动着的身躯。看见父亲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了貂皮和狐皮一类的东西,她痛苦地皱着眉。
  老人又打开一口箱子,同时笑出声音来。蒋淑华站起来,走了过去,立刻蹲下来,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泣了。她啜泣,因为这口箱子里的晶莹的东西正是她梦想留给她的未来的孩子们的,因为父亲是这样的理解她,并且,她啜泣,因为过去的、黄金般的时代不可复返了,因为那个黄金时代是被各种错误和矫情损害了。
  老人左手抓着一件东西,用右手轻轻地抚摩着这个回来了的,但又要离开的女儿。老人嗅鼻子,滚下了眼泪来。

  老人对蒋淑华所精致地布置的一切很满意——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因为在蒋淑华领他走进明亮的、洁白的、窗前挂着纱幔的房间,骄矜地、带着那种雅致的审美态度向他指示家具的位置和陈列,并且说明她虽然也喜欢父亲所喜欢的,但现在的南京妨碍了这个时,老人曾经愉快地笑着点头。他在蒋淑华的雅致的世界里站了很久,显出很大的耐心。
  蒋蔚祖当时就来过,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显出他的漫不经心。它们显然不是金素痕选择的。蒋淑媛问他买了好多钱,他不耐烦地回答了大概的数目。蒋淑媛兴奋地描写说,他一定是买东西时没有和店家算帐,不要找钱,掉头就跑。他烦闷地点头。回答说:“我不像你们那样小气。”这个回答使蒋淑媛不快,于是老人谴责了蒋蔚祖。
  老人显然不愿提起家务。这次来南京,他对一切花钱的事表示了赞许。于是大家买燕窝之类的东西给他——这些东西他其实是并不缺少的。“够了。你们干什么?”他说,这句话在大家无疑地等于赞许,他深思地、但简短地提到蒋少祖,大家说这次蒋少祖夫妇有事不能来,已经来了电报,他就沉默,谈到别的上面去。晚上他向女儿中间的一个简短地说,他愿意蒋少祖夫妇回一趟苏州。“有些事情要交代。”他说。第二天,年老的世交们来访,下午,金小川和金素痕来。老人在和世交们谈话时,谴责当代,预言未来,显得非常的兴奋。但一和金小川交涉,他便显出涣散、沉闷、不愿意。
  因老人的来到而淡妆了的金素痕,在问好之后便退了出来,金小川谄媚地看着老人——好像他是奴仆。金小川即刻便说到下关房产的事,说必须主人亲自去交涉。
  老人抽着水烟,沉默地听着他,不时看他一眼。他说得愈久,蒋捷三便看他愈频繁,并且面孔愈沉闷。“你看,亲家,他们全是有后台的。小陆家是如此,梁家也是如此。亲家,他们市政府的路子很通。”蒋捷三看着他,他恭谨地笑,沉默了一下。“有价钱,亲家,卖掉何如?”他甜蜜地,用温柔的假声说,欠着腰。
  蒋捷三看了他一眼,两腮下垂,闭着眼睛抽烟。“这回是铁道部。也是风闻,头绪却是很难!”金小川挺直身体,正直地说,“不过,这个数目……”他竖起两根手指,欠着腰,温柔地,甜蜜地小声说。
  “怎样?”蒋捷三疲乏地说,小孩般皱眉。
  “十四万,亲家,啊!丢开,丢开,让铁道部上当去,他们去打架!”
  蒋捷三频繁地瞥他,沉思着。
  “不卖。”他回答。
  “亲家真是生性固执生性顽强,可嘉可佩,但是现在的南京可一日千变哪!”金小川摇头,大声说。
  老人的两腮严厉地下垂。
  “现在的南京可风云莫测哪,市政府一个计划下来,警察厅一道公事,再加上司法院……”
  蒋捷三忽然压下眉头,眼里有了愤怒的光芒。金小川笑着沉寂了。
  沉默了很久。
  “你出去。”老人低声说,看着金小川。
  金小川看着他,被他的眼光所支配,站起来,嘀咕着往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身,笑着鞠了一个躬。
  “亲家,改日奉访,啊!”他用甜蜜的假声说。
  婚礼时,快乐的,怕别人笑闹的汪卓伦在听到老人的祝词以后改变了心情。老人意外地说得很多,并且说得很广泛,使新郎有了严肃的、冷静的心情。礼堂就布置在自己家里,礼堂很小,但客人极多,除了老人的故交以外还有汪卓伦的准备笑闹的同事们——客人们一直挤到院落里。伴着新娘在笑闹声中走进礼堂时,汪卓伦怕错,快乐而羞怯。但老人使他改变了心情——使他变得冷静而严肃。
  老人安静地,严肃地站在灿烂的颜色和辉煌的灯光里。老人在说话之先取出大的白手巾来揩了一下嘴。
  “今天你们结婚。”蒋捷三用低沉的、安静的声音说:“你们的结婚要算很迟。不过结婚得太年青是不算好的,尤其在现在。在现在,你们脱离了我们所过的生活,同时你们须看到,在现在的时代,在你们的周围是些什么,是荒淫无耻,伤风败俗,不知道祖先的血汗,不知道儿孙的幸福;上不能对创业的祖先,下不能对后世后代。”老人停顿,两腮下垂,用手巾揩嘴,“我指望你们,你们都是干净清白的孩子,你们要小心。”他用更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错处,你们推给我们,是可以的,但是未来的……那是你们自己。不过,这个话是和结婚不相干的,”他思索着,“应该快乐的时候,你们快乐。好。”他低声说,看着大家,然后严肃地鞠躬,走到旁边去。“是的,他说了这个,但是怎么我没有想到这个?”汪卓伦想:“我从前是想到的,但是近来竟然完全忘记了,但是他说了什么?他说:要明白自己的祖先,而将来,那是在于你们自己!那么,怎样我只能想到我们两个人?不,不是两个人,是大家,是我们大家。我们在大家中间,生于今之世。”汪卓伦想。“为什么?”他在鞠躬的时候想。“是的,是的,是这件事。”他对自己说,叹息着,跟着被蒋秀菊扶着的新娘走动,避免踩着她的纱。
  老人在第二天去看了下关的产业,然后回到苏州去。
  蒋淑华的嫁奁使金素痕惊动,她觉得老人是在企图尽量地在自己死前用这种方式分散一切。
  婚礼后的第四天,她和蒋蔚祖来看蒋淑华,快乐地、诚恳地请求蒋淑华给她看看“苏州货”——蒋淑华冷淡地拒绝了。但后一天,蒋淑华不在家,她单独地来了,要求江卓伦给她看。
  蒋淑华忘记和汪卓伦说这件事。在新婚的快乐里,汪卓伦感到另外的一切是毫不重要的,他愉快地允许了金素痕,带她走到后房去。
  金素痕惊羡地笑着,赞美着房间的布置,并且赞美他的诗意的夫人。汪卓伦幸福地单纯地看着她。
  “老太爷这个陪嫁轰动了南京城,为什么不展览一下呢?尤其我多么喜欢看一看啊!”金素痕生动地说,“总是,有一种怀念,我觉得过去是好的!啊?”她用力摇头。
  汪卓伦站在房间中央(想到他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便完全幸福),那样地笑着看着金素痕,好像说:“你说的很对。但是过去,也许是好的吧,不过我不知道。我并不看重财产。我什么都不要,真的,但是你赞美,我仍旧快乐!”“你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说,用力摇头。
  “哪里。”汪卓伦柔和地说,眼睛笑着;“这些东西,我们并不需要,累赘得很,我自己都还没有看过。”他的笑着的明亮的眼睛说:“我怎么有时间看这些呢。”
  汪卓伦搬动木箱,打开最上面的两个。他蹲下来,把貂皮和绸缎撩了一下,站起来,皱着眼睛笑着,含着特殊的悲哀注视着金素痕。
  “啊,这个……不过,我怎么好动?”金素痕活泼地说,活泼地笑着。
  “你看吧。这是你们蒋家的东西——古色古香。”汪卓伦说。
  “嗯,是的。爹从北京弄来,为了……现在是不容易看到的哪!看到这个,我就好像回到从前,很远的从前去了!……”
  金素痕蹲了下来。汪卓伦不再看她,为了——对妻子的贞洁。但他仍旧笑着,而那种特殊的悲哀神情更鲜明。他觉得金素痕是应该悲哀的,因为他还追忆那个幽暗的,无可留恋的过去。
  “这是二姨姨手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二姨姨的针线,多么好!”金素痕喜悦地说,挑起一件小孩穿的貂皮氅来。“这个,你不知道,淑媛姐姐才想要,她为了这个还气哭过!”她笑着,继续翻开来。“你看这个,现在简直不能穿了,要改,没有这么巧的裁缝;爹上回说给我,我没有要,啊,连这也在!多巧多巧,看哪,红里面带黄色……”
  蒋淑华走了进来,汪卓伦带着那种悲哀向她笑着,她皱着眉,注视着金素痕。
  “哦,淑华姐姐,多好的福气啊!”金素痕回头,吃惊地笑着高声说;“我是一饱眼福!看哪,你记得吗?爹说这是二姨姨的针线?从前的旧式女子多会持家啊!”
  蒋淑华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新式女子也要持家的。”她轻蔑地说,走向桌子。“可是我们是另外一种生活,另外一种头脑了。我们也许在别人眼里是罪大恶极的,不过,淑华姐姐,是社会风气造成人的啊!”金素痕站起来,娇媚地,抱歉地大声说,“我们总不免有时犯错,不过,人生是一场梦啊,我们总希望世界宽大为怀,……”
  蒋淑华迅速地转头和汪卓伦说话,打断了她。她痛苦地笑着,沉默了。显然的,她此刻所处的这种不利的地位使她说多了话,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蒋淑华靠在桌上凝视着地面,眼睛里有着轻蔑的、讽刺的微笑;然后这种笑容出现在嘴旁,她凝视着金素痕的脚部,用着那样的眼光,好像她在看地板。
  “淑华姐姐,几点钟了?”金素痕问,困恼地笑着。“不清楚——大概十一点。”蒋淑华回答,看着她的脚。“啊,这样迟了?蔚祖在等我,又要急!你们多如意啊!房间真雅致!……”她说,笑着转身,向外走时她的面孔变得严厉。
  汪卓伦温和地送她出去。
  “尊夫人脾气大。”在门口她向汪卓伦说,同时亲切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说:“我同情你——你以为你很幸福吧?”
  这个眼光使汪卓伦有了冷淡的表情。在现在他不能接受任何单独对于他的同情,更不能接受这种同情。他没有回答,他转身,以强韧的、自信的大步走了回来。
  走进房,他感到了苦恼,他做错了事。但像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他想说明他并没有错:他做这个是因为蒋淑华所给他的强大的幸福。
  仆人在搬箱子。蒋淑华坐在桌边,在听到他的脚步声时看着门。
  “这种东西!要不是为了弟弟……”她说,感到他的情绪,沉默了,看着他。
  “她——其实很可怜。”汪卓伦温柔地笑着说。这几天他觉得别人都可怜。
  “你不知道,她俗恶不堪!她全家堕落!而她自以为了不起,这是最坏的,我不能想到我会和这样的人同在一个世界上!”蒋淑华说,脸变白,显然不能抑制她的激动,“你不知道,她昨天就要看东西!我说,东西不在这里,”她露出自制的、忿恨的表情看了不安的汪卓伦一眼,沉默了。汪卓伦站在她面前,苦恼地,小孩似地笑着。
  “那么,我不应该,”他温柔地说,“我是太高兴,觉得看一看没有关系,而且这些东西毫无意思……”
  “但是,这是我们父亲的纪念,你知道我的半生。”蒋淑华凄凉地说,低着头。
  汪卓伦苦恼地沉默很久。他还不知道她有这个情感,在以前,她对这些东西是特别轻视的。
  “我不应该,是的,我太喜欢,也许不应该太喜欢,但是我是这样……满意……我错,啊!”
  蒋淑华认为他怀疑他的——他们的幸福。常常是这样,说话和听话同样是很难的。她的下颔颤抖着。
  “你明白我们的家,你……明白我的半生。”她激动地说,迅速地播弄着衣角。
  汪卓伦注视着她,有了怀疑。但同时他决定完全认错;不说任何话,完全认错。他恳求地,温柔地,凝视着她。在接触到她的哀愁的视线的时候,他就严肃地微笑了。“淑华,我曾经想,我要做一个女人的最好的儿子,也要做一个女人的最好的丈夫!”他说,带着强有力的,激动的表情。
  蒋淑华抬头凝视着他,流泪了。汪卓伦怕激动——他明白他说了什么——带着泪湿的眼睛走开去。

  十月初的一天,金素痕和蒋蔚祖到下关去收租,大部分的租钱是可以收到的,但总要金素痕或金小川亲自去。收租以后,金素痕把钱全部地交给了丈夫,要他买一点东西,然后绕小路进城,她告诉丈夫说,她是去找一找表姐,蒋蔚祖看着她的车子走开,慢慢地走进城。
  是晴明的,温暖的日子。蒋蔚祖安静地走着,挹江门内两边的斜坡上的变黄了的草木令他愉快。想到好久以来都淹没在女色和尘俗中,现在又能够感到自然界的变化——在尘俗旁边进行着的静穆的,端丽的变化,他的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草色变黄,在暖和的、金色的太阳下,人行道树在悄悄地落叶。在城市上面,是淡蓝色的,高远的天空。天上飞着什么,一定地、经常地飞着什么,——鹰或者鸽子;一切是这样好,这样和畅。
  蒋蔚祖想到他的生活是那样的黑暗,那样的痛苦,是堕落得很深了。想到人类是堕落得很深了,但自然界却永远柔顺、静穆、崇高。他拾了一片落叶,嗅着它,带着温柔的,安宁的心情慢慢地行走着。
  “我以前常常有这样的心境,那时候——多好。”他想:“我为什么不看见,不相信?她是没有错的,但为何她不看见这些——这些草,这些落叶?是的,总是责怪。但是产业有什么好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人生短促,怎么能够为了金钱?留给哪个呢?留给儿子,像父亲留给我们一样,那是无益的!并且现在人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她怎么能够不了解,以她的聪明,她何以能够不看到在这个太阳下,这些叶子变黄,而且落下来?”他兴奋地想。“她到的如何?”他想避免想到她的美貌,安静地向前走去。“多不容易互相了解,知己是多么难啊!人们的利欲的心,人们的搬弄是非的嘴是多么可怕啊!”他低声吟哦,抚摩着黄叶,“又是一度秋色,又是一岁年华!光阴催人老啊!”
  他低着头,背着手,痴幻地走着路。走完草坡,两边出现了店家,他站住默思了很久。
  他坐车子到新街口,怠忽地,懒散地买了东西。想到今天是星期六,妹妹此刻要回家,他便决心去看她,于是替她买了皮鞋。他抱着东西再坐上车子。车子离开闹市,迎着夕阳走去。他惘怅地凝视着落日的光辉,感觉到人世的无常。
  洪武街的忧郁的老宅,是沉浸在落日的光辉中。落日通过它背后的草场照着它。瓦上,稠密的瓦楞间有绸缎般的光影;院墙上有着光辉,另一边是潮湿的,阴凉的暗影。院内没有声音,因蒋淑华的离去而颓败了的花坛沉在阴影里,一切都显得颓败。
  蒋蔚祖从蒋淑华搬开以后还未来过这里。他往里面走去,觉得有了变化,于是凄凉地想到白衣的蒋淑华已经离去,已经有了另外的家。他走近花坛,扶起倒下的,枯萎的花枝,想到姐姐从廊下提着洒水壶走出来的情景。他站住不动了。
  但同时他好像看到蒋淑华正在走出来。她安静地、无声地提起衣裳跨出门槛,向他点头,明亮的眼里有那种他所熟悉的哀愁的、怜惜的微笑。她好像在走近花坛,但没有声音,没有占有空间。“淑华姐姐啊,连你也忘记了我!”他凄凉地说。于是看见了从廊下走出来的身体笨重的老母亲。
  老人在女儿搬走后更易怒,她觉得她的生活完全被别人毁坏了。她是不识字的,愚笨的女人,她的一生,是安全败坏在粗暴的妒嫉里面了。她给蒋家生了这么多的儿女——傅蒲生称她为蒋家的功臣,但儿女们都远离了她,并且不觉得这是不该的。
  蒋淑华离开后,她更寂寞,觉得缺少了什么,因此更易怒,时常要砸东西,打佣人。她的气力很大,她的举动使得女儿们悲伤而厌恶。女儿们有时来看她带东西给她,但很少有好的结果——她的怪戾简直令人痛苦。老人不信任,古怪的觉得一切都虚伪,亲戚们虚伪,儿女们虚伪,他们的衣妆和动作虚伪……
  看见蒋蔚祖,她就愤怒地皱起脸来。蒋蔚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答应,好像没有听见。她注视着蒋蔚祖手里的东西。蒋蔚祖再喊她,她皱眉,明白了这些东西不是买给她的。
  蒋蔚祖很孝顺,但不比姊妹们细致;他惯常顺自己的心情做事,有时对某个人特别好,有时则不觉得他存在。他今天是来看妹妹的,因此,他虽然买了很多东西,却没有想到母亲。
  蒋蔚祖走向母亲,笑着,不觉得有错,但老人露出怒容。
  “你买这些干什么?”老人厉声说,掷响着拐杖。“素痕买的。”蒋蔚祖不愿意地回答,沉下脸,往里面走去。
  “站住,你!小畜牲!又是那个婊子叫你,又是……你钱多,你家里成千累万!”
  “妈!”蒋蔚祖愤怒地喊,走进蒋淑华的空了的房间,愤怒地关上了门,他听见母亲继续发怒,发哼,听见椅子翻倒的声音,他站在房里咬牙切齿。不知何故这个愤怒特别令他痛苦。近来他特别不能忍耐,特别频繁地经历到痛苦。在痛苦中,他觉得生活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他觉得一切都荒谬可憎。他愤怒而恐怖,感到一切都崩溃、模糊,自己已濒于毁灭。
  他想走开,但听到了轻巧的皮鞋声,皮鞋声消失在对面房里,然后,几分钟后又响近来。面容显得特别的庄重,甚至显得严厉的苗条的蒋秀菊走进房,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哥哥,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她开灯,皱着眉,烦恼地看着哥哥。“她们都这样对我。”蒋蔚祖想。“我给你买了一双皮鞋。”他冷淡地说,推过盒子去。
  蒋秀菊敷衍地看了皮鞋,勉强地笑了一下,把它搁在床上。
  “你买了多少钱?”她问。
  “你不用问吧。”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但是,我自己有皮鞋。不过谢谢你,你关心我,在我们家里已经没有了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喜欢二哥,他不负责任。”她带着特殊的冷静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显然她心里有着严重的事。
  蒋秀菊再看皮鞋,这才注意到它,于是脱下鞋子试了一只。大了一些,但她没有说。
  蒋蔚祖机械地看着她穿皮鞋。在她的刚才的冷静的表白后,蒋蔚祖已经不再注意皮鞋了;他看着她,希奇她的冷静,同时觉得这冷静使他自在。
  “你今天没有事?”他问。
  “朋友邀我去看电影,我没有去,今天我睡在这里。”她非常冷淡地说,穿上了原来的皮鞋;“淑华姐姐去了。”她机械地说,看着窗户。
  “我刚才看到花倒了。她去了,这里没有人注意。但是刚才我好像看到了她,这是一种纪念——姐夫多好的性情,比他们都好。”蒋蔚祖说,热情地笑着。但同时搜索地看着蒋秀菊。
  蒋秀菊忽然抬头凝视着他。这种凝视使他觉得可怕。蒋秀菊的脸上有了愤怒的表情。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她托着腮,看着桌面,小声问。“下关,和素痕一路去的。”
  “后来呢?”
  “后来她去看表姐,先走,我就进城……”他惶惑地说,有了某种不幸的预感,但同时想到落日的光辉。他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已经黑暗了。
  在蒋秀菊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痛苦,和某种不寻常的怜恤与温柔。她沉默了很久,看着桌角。她又看皮鞋,然后轻轻地放下它们。
  “什么事?”蒋蔚祖不幸地问。
  妹妹犹豫地看着他,看着窗户,摇着头。“你……我看见嫂嫂。”忽然她低声说,痛苦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在中山路看见嫂嫂,在汽车里,另外有一个男人。”她坚决地、迅速地说,凝视着他。这个视线于蒋蔚祖是残酷的。“她,但是她没有坐汽车。……”蒋蔚祖脸色变白,移动着身体说:“你说是什么样的?……”他窒息,昏迷地环顾——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于是颓然地倒到椅子里面去,他的头撞在桌上。
  他不动,再没有声音,蒋秀菊吓呆了;她冷静地考虑过这个消息的可能的结果,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在她跑向他以前他突然地跳了起来;她站住了,因为他的脸使她恐怖。她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这个爱情的致命的强烈,并且不知道爱情。
  “蒋蔚祖,蒋蔚祖!你从此完了!”蒋蔚祖用非人的声音叫,然后向外面奔去。
  蒋秀菊恐怖地叫喊起来,并且哭起来了。
  “妈,拦住哥哥,拦住哥哥呀!”
  她往外跑去,母亲走出来,怀疑地、愤怒地看着她。母亲大声叫她,但她不回答。她跑出门,不顾一切地大声地向哥哥叫着,终于她追上了哥哥,抓住了他。
  她并且把哥哥送到金小川家里,深夜里她回来,跑到每个姐姐那里,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她们。
  听到这个消息,蒋淑珍整夜不能睡眠。肥胖的、好精神的、然而悲观的傅蒲生睡得很酣。在他的均匀的鼾声里,蒋淑珍,抚摩着刚刚一岁的乳儿,把嘴唇贴在他的发汗的、凉爽的额上,想到了过去。她想到了父亲,二姨,想到了苏州,并且想到了蒋蔚祖的婚礼和蒋少祖的逃跑。一切细节她都想起来了。这些细节清晰地唤起了她当时所有的感情。
  蒋蔚祖在苏州结婚的那天,她是特别感到幸福的;蒋少祖逃跑的那天,她是曾经跪在震怒了的父亲面前求饶——这些情绪好久就遗忘了,但现在又凄凉地出现在她心里。她想起了蒋蔚祖的婚礼的布置,想起了她少女时代所住的房子,于是想起自己的婚礼,她吻小孩的凉爽的额,凝视着帐顶。夜很深了,但院墙外面还有着小贩的凄凉的叫卖声,这个叫声使她悲伤地想到了于她不相干的很多事,想到了,在南京,很多人是睡得很迟的,他们过着堕落的生活。她听到了蟋蟀的寂寞的叫声。
  她觉得大的不幸要来了,生活要崩颓了。她吻小孩。“可怜啊!”她想,“就是我自己这样的家,也没有什么根据,种种不安使什么都没有根据了。假若蒲生再胡闹一点,再在外面乱玩女人,是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谁能保住小孩们呢?在现在的时代,天天发生这样的事,不是男的就是女的,不能叫做家庭。”她恐惧地想,“为什么?什么使得人心这样堕落无耻?不能,不能这样啊!……在兵荒马乱里活过来的人。”她想,“他们总不安定,不能知道明天的事,于是弄成这样子了,可怜的爹怎样在兵荒马乱里支持这一份产业啊!这些年的中国,多么黑暗,杀人是多么多啊!那些人是多么可怜啊!谁能保住小孩子的将来呢?纯祖将来怎样呢?……总之,他们根本是这样堕落,”她想到了金素痕,“不可挽救了,他们的家庭多么丑!但是可怜的蔚祖!假若我是有力量的,我要喝这个狠心的女人的血!……为什么当政的人不想到这些人的生活,为什么还让这种人存在?为什么使我们这些弱者这样孤立无依啊!”她想。
  第二天她带着柔弱的,悲哀的面容起来,竭力振作地向傅蒲生说话,——不让他为她的痛苦而不安——服侍他去办公。然后是女儿的嚣闹,要钱。女儿上学后,她安顿了小孩,带着那种柔弱的、悲哀的面容去找妹妹们。
  蒋家姊妹们和沈丽英一同去看蒋蔚祖。这是很困难的,她们应该商量一下,但蒋淑珍的无主张的悲哀和蒋淑华的愤怒的悲哀好像已经确定了她们的态度,大家觉得没有什么可商量。大家觉得这件事情是很明白的,因此应该持着这样的态度,即两位姐姐的悲哀所显示的态度。
  蒋蔚祖整夜纠缠如毒蛇怨鬼,天亮时碰在桌上昏厥,说着胡话睡去了。金素痕陷在纷乱和痛苦中,没有想到蒋家姊妹们会来。
  这个夜晚于金素痕是可怕的,她几乎没有力量支持下去。她厌恶丈夫又怜惜丈夫。在她的行为仅只被怀疑的时候,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生活了。她的一切是可怕地混乱,那在先前是鲜明的,快意的一切现在是显得混乱、黑暗、愚蠢。蒋蔚祖说到小孩,并且怀疑小孩不是他生的;他叫奶妈抱来小孩,把他交给她,然后跪在她面前,求她处死他。金素痕极端痛苦,逃出了房间。蒋蔚祖拖她回来,向她忏悔、哭诉,声明要回苏州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金素痕又逃出房间。但这次她自己回来,哭了,说他误会她。她咒骂造谣的人,说一切是由于别人的妒嫉。但现在说这些,蒋蔚祖已经不能相信。
  金素痕痛苦到极点,于是用了最后的办法,以温柔来征服蒋蔚祖。这于她自己也是很残酷的,但色情的印象使蒋蔚祖恐怖——想到她能同样地拥抱别的男人,他撞在桌角上晕去了。
  全家被惊扰了。金小川敲门好几次,被金素痕骂走,最后,天亮时,金素痕凌乱地披着睡衣走出来,敲姐姐的房门。姐姐房里有人,但金素痕不知道,她预备在姐姐房里睡一下。
  姐姐穿着单薄的纱衫开门,用充满睡意的眼睛看着她。“什么事?你们整夜闹什么!”
  金素痕没有回答,她的疲乏的、苍白的脸在黎明的微光里打抖。她向内走,姐姐没有阻拦她,但她即刻退出来了:在姐姐的床上,睡着一个年青的男子。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姐姐,看着她的半裸的身体,意外地在嘴边浮上了嘲讽的、怜惜的笑纹。
  “你冷,进去吧。”她柔和地说,轻轻地叹息。
  “不,并不冷。”姐姐说,向她笑了一笑,关上了门。
  金素痕走回房来,那个嘲讽的、怜惜的笑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好久都留在她的脸上。她勉强地睡了一下,蒋家姊妹们来到的时候她正在梳洗。……这是一件刺眼的事情,这么多人来看蒋蔚祖。最困难的是她们并无显著的理由。但这只在走到金小川家门口的时候才被发觉:她们在心里觉得并无显著的理由——那种能被言词说明的、启示适当的态度的、增加勇气的理由。她们的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假若光说是来看蒋蔚祖,那么特别在这么早的时间,对于这么多人,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假若说是为了干涉某一件事,为了打击金素痕,那么——没有证据;并且对于夫妻的生活,这种立场是近于荒谬的。
  因此蒋淑媛在门口停下来,向蒋淑珍说,她们最好先表示她们是来邀弟弟看水西门的房产的。但代替了回答,蒋淑珍用柔弱的、悲哀的眼光看着她,然后看着大家。她的眼光表示,对于这件事,她只有悲哀,强大的悲哀;她要用她的柔弱的心来评判世界;因此她们应该怎样做,是显然的。这件事不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她的眼睛说——并且,它说,她准备了眼泪。
  她的理由是不能用言词说明的,但能用悲哀的眼泪说明,而在悲哀里目前的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因此它——目前的这个世界不能妨碍她。她提起长衣轻悄地跨进门槛。
  她们通过院落——高傲的蒋淑华,严厉的蒋淑媛,发慌的、矜持的蒋秀菊和沈丽英。金小川在台阶前擦脸,好像不认识,用那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她们,然后急速地拖着鞋子走了进去。蒋淑珍垂着头,用她的柔弱的悲哀保护,并领导着妹妹们,提着衣服轻悄地上楼,轻轻地敲门。
  “素痕!”她柔和地喊:“素痕!”
  金素痕打开了门,蒋淑珍悲哀地笑着,看见了睡着的,额角青肿的弟弟。
  “我们来看蔚祖。”她柔顺地说,有了眼泪,向床铺走去。金素痕挽着头发,用尖锐的、敌视的目光打量着她们。然后她走向梳妆台,露出厌恶的,冷酷的神情,继续梳头。“看吧,人在这里!”她回头向蒋淑媛高声说。“弟弟,弟弟。”蒋淑珍喊。
  蒋蔚祖醒来了,看见了姊妹们,但寻找另外的人——寻找金素痕。他突然坐起来,看着姊妹们,又看着金素痕,他在梦里没有预备这样醒来的,他预备醒来时金素痕悲哀地坐在他的身边,向他忏悔,因此他凝视金素痕,希望她告诉他他应该怎样做,怎样生存。发现金素痕脸上有着愤怒和冷酷,他的眼睛变得幽暗。听见金素痕愤怒地向谁叫喊,他觉得一切都完结了,于是他抓头发,痉挛着,哭叫出疯狂的声音来。
  他显得不再认识姊妹们。蒋淑珍喊他,开始了哭泣。金素痕愤怒地抛散了她的长发,冷笑着,走近来。蒋淑华眼里有泪水,她含着眼泪轻蔑地凝视这个披发的、冷酷的美女。
  “素痕,素痕,他怎样,他怎样?”蒋淑珍跑向金素痕哭着问。“素痕,可怜可怜他,可怜你自己!……”金素痕避开她,抚了一下头发,向蒋淑华冷笑着。“怎样?”她说,“你们蒋家眼泪多,到我这里来哭!”“你当心点,金素痕!”蒋淑媛厉声说。
  哭泣的蒋淑珍跑向妹妹,企图阻拦她,又跑向金素痕,可怜地,柔顺地,女孩似地向她说话。
  “他怎样?他病了!你们可怜他,谁可怜我?”金素痕叫,停住了,下颔打抖。即刻她迅速地走向蒋蔚祖。“说,蒋蔚祖跟金素痕,生死潦倒,用不着别人可怜!”她坚决地说。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姊妹们,他的灰白的嘴唇打抖。“说,蔚祖!”
  “我们,生死,用不着别人……”蒋蔚祖说,哭着,凄凉地看着姊妹们。他的朦胧的眼光说:“姐姐妹妹们,我们永别了!”
  “好,高贵的蒋家,你们去办你们的罢。”金素痕说,挥开头发,重新走向梳妆台。
  有了沉默。蒋秀菊跑向哥哥,蹲下来。蒋淑珍茫然地、悲哀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柔顺地走向金素痕,抓住她的手臂,向她恳求,低语。
  “素痕,好素痕,我们家里从来……”她向这个女人低语,这个女人,她夜里还想着要喝她的血——她低语,气促,又哭泣。金素痕厌恶地看着她。
  这种景象伤害了骄傲的妹妹们。蒋淑媛厉声叫了什么,上前拖开姐姐,拖她往门外走。她无力地依在肥胖的蒋淑媛身上,哭着,向蒋蔚祖说着什么。
  蒋蔚祖带着凄凉的、惊恐的神情看着她们出门。“她们走了。我们——分别了。”他想,用儿童的眼光看着金素痕。金素痕在梳头,脸上有冷酷的,沉思的表情。
  她转身向蒋蔚祖走来。
  “你记好,蔚祖,除了我,你没有别人——你不许向别人说任何话!”她说。
  蒋蔚祖看着她,没有声音,露出疯狂的,阴惨的笑。金素痕发慌,坐下,抓住他的手。
  “怎样?你心里怎样?蔚祖,你心里……你认识我么?”她问。
  “认识你,认识你,认识你。”蒋蔚祖重复地,单调地说,野兽般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叫,脱开来,恐怖地凝视着他的疯狂的阴惨的脸。
  于是,蒋蔚祖就疯狂了,两天以后,金素痕带他回到苏州去。绝望的老人到上海去请了医生来,用了各样的方法,然而都没有效果。老人曾经要和媳妇拚命,但即刻便忍耐下去了,他很明白,儿子的生命,是维系在媳妇的身上的。于是金素痕就又带着丈夫回到南京来。她向老人发誓说,她要医好蒋蔚祖,然而,很显然的,在这个世界上,是再没有人能够医好蒋蔚祖的了。一个月以后,蒋蔚祖的身体康复了,但他的痴狂,被这个世界刺激着,带着一种矫情,是变得更可怕起来。于是,绝望的,痛苦的金素痕便进一步地委身于荒唐的生活。
第05章

  在这一段时间里,王桂英因自己的生活而疏远了蒋家,仍然在湖畔教着小学。疏远了蒋家以后,她的生活从外表上看来好像已经完全平静了。秋初的时候,她曾经参加了蒋秀菊所读的那个教会女中的募捐表演,大家去看了她的戏。但这以后她便沉默了,连蒋淑华的婚礼都没有参加。大家记得,在整个的上半年她都在说要离开南京,但现在她再不提这个了。并且,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辞去了小学的职务。这种冷静的、沉默的、含有无限的愁惨的变化使大家注意了起来。她说她所以辞去学校的职务,是因为学校内幕的黑暗。学校内幕的黑暗是真的,大家都知道,但显然这不是她辞职的原因。她在学校里虽然倔强,关系却并不顶恶劣,并且她已忍耐了这么久。于是由于她的辞职,她的惨痛的隐秘便被揭露了。
  募捐表演以后,王桂英发现自己怀了孕。因此她更不能忍受学校的纷扰。两个男教员追求她,一位女教员在校长面前播弄是非,王桂英和这个有后台的女教员吵了架,借口辞了职。很快的,她的隐秘便从小学里传到蒋家来。但大家都还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
  蒋少祖,由于他的理由,半年未来南京。王桂英给蒋少祖写了无数的信,最初是热情的信,后来是痛苦的,恐怖的信;最初直接写给他,后来发现了陈景惠的阻拦,便写给夏陆转变。蒋少祖回信很少——显然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给她汇了不少的钱。
  整个冬天,王桂英隐藏在湖畔的寂寞的屋子里,有时披着大衣在湖畔散步。特别在凛冽的寒风里她到湖畔去散步,因为在暖和的、晴朗的日子里,湖畔有游人嵇康集又名《嵇中散集》。三国魏嵇康著。据《隋书·经,他们总是显得很讨厌的。
  王桂英在辞职以前开始了对蒋秀菊的冷淡。这种情绪于她自己也是很意外的。但因为最初她没有向蒋秀菊告白,后来便觉得再没有可能告白了。她现在觉得一切都是无益的,不需的。骄傲的蒋秀菊很经历了一些苦恼,怀疑她的生活,有两个月没有来看她。
  王桂英断绝了一切关系,希望小孩快些出生,孤独而凄凉地住在湖畔。她觉得,只在小孩出生以后,她才可以稍稍被安慰,才可以重新计划生活。她的想法是很单纯的。
  但她并不完全孤独。比她小两岁的王墨还时常回来。这个粗豪的,好出风头的,漂亮的青年在这里很表现了一些深沉的感情。他很快地便知道了姐姐的痛苦。他守着秘密,替她料理一切。他向哥哥要钱,替她买东西、修房子ini,1881—1956)等。认为“纯粹经验”是唯一的实在和认,并且有时小孩般地强迫她出去划船。王桂英多半是依从他的。
  在晴朗的日子,弟弟撑着舵,说笑着,唱着歌,她坐在船头,发痴地凝视着水波——这种情形于她是难忘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并不痛苦;相反的,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觉得以前是混乱的、不安的、空虚的,现在却是充实的。在某些良好的时光里,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的庄严的工作。
  但在十二月末,因为弟弟好久没有来,因为好些日常事务使她疲困,最后,因为身体的显著的变化,她重新陷入恐怖。
  她想到蒋秀菊是可以替她去上海找蒋少祖的,于是她送信去要她来。
  蒋秀菊在星期日早晨来看她。天在落雪——从夜里起便在落雪。堤上积着雪,赤裸的,稀疏的树枝上好像包裹了棉花。积雪的、迷茫的堤上寂寞无人,蒋秀菊撑着伞,在雪里踏出愉快的声音,安静地、沉思地行走着。有时她站下环顾,带有严肃的、忧愁的神情凝视着在迷茫的天空下的、寂静的、铅色的湖水。
  蒋秀菊在雪里行走着,充分地感觉到自己的年青,充分地感觉到自己的健康和善良。她充满严肃的思想——最后想到上帝。被皮鞋压坍的积雪发出了鲜美的声音,她除下了精致的白绒手套,又戴上,想着上帝,想着她以前是否感到过上帝,以及为何未感到上帝。
  现在她感到了上帝——因为在落雪的、寂寞的堤上她特别地感到自己的健康、纯洁、年青。现在没有东西反对她或引动她,世界是沉静、鲜美,主要的,世界是这样的寒冷,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是这样的暖热。
  这种思想没有言语,这种思想是严肃而沉默的。她抖落小伞上的雪花,向前走着,凝视着远处的、在白茫茫的天空里显得不可分辨的紫金山。它,变白了的紫金山在落雪的天空里是不可分辨的,但它无疑地是可以感到的;上帝无处不在。蒋秀菊环顾,看见了身边的徐徐地飘落着的雪花。
  忽然有车轮在雪上滚动的声音。一辆脚踏车飞速地驶过她的身边,车上的那个漂亮的、快活的青年转身看着她。向她微笑。那个青年的长围巾飘了起来,在徐徐降落的稠密的雪花里,那个青年向她笑,正如一个快乐的青年向少女那样笑。青年在远处又回头,然后消逝了。蒋秀菊脸红,但露出忧愁的、可爱的表情。那个青年是王墨。
  “上帝,它在人们心里,但是人们自己不能救自己,人们自己是可怜的。”她忽然用言语想到她的上帝,——她刚才决未想到,这样地想到上帝是可能的——她凝视着新鲜的车辙,“但是,不会抛弃,我们终要得救。很远的日子。”她想,又看到了身边的稠密的雪花。“他去看他姐姐了。他为什么向我笑?”她想,笑了一笑。
  蒋秀菊带着矜持的,严肃的表情收下雨伞,走入廊檐时,正遇着王墨从王桂英房里走出来。刚才这个青年还向她那样笑,但现在他脸上有悲哀的、愁惨的表情;眼里有泪水。他走着,迟疑地看着蒋秀菊,好像不认识她,他点头,脸红,咳嗽,向院落走去。蒋秀菊进房后,他还站在院落里,站在稠密的雪花的下看着房门。
  他刚才单纯地向王桂英说了哥哥假若知道这件事,事情便会极讨厌等等的话。王桂英没有回答,脸色很难看,他感伤了,跑了出来。
  王桂英包着大衣坐在炭火旁边的藤椅里。她无力地向蒋秀菊点了一下头,使她坐下。
  她抬起眼睛来严肃地凝视着蒋秀菊。
  “你晓得不?”她低声问,皱眉。
  “不晓得。”蒋秀菊怀疑地回答。
  “我要生孩子了。”王桂英低声说,垂下眼睛,拉好大衣。她们沉默很久。
  “你真的不晓得?她们没有宣传?……但是她们好像都晓得。”王桂英说,含着一种敌意。
  “真的不晓得,真的。”蒋秀菊说,无故地红了脸。“你知道,你知道是谁?”王桂英问,脸上有了颓唐的、然而愠怒的神情,下颔颤栗着。
  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耽心她会说出很坏、很坏的话来。
  “是蒋少祖!”王桂英轻蔑地说,然后,她的脸上出现了讥刺的微笑。
  蒋秀菊更严肃,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已经听说了王桂英的隐秘,但不知道这是由于蒋少祖——大家都没有想到蒋少祖。她凝视着朋友。突然她愤怒地皱眉,低头看着火,同时疾速地把膝上的手套抛到桌上去。
  “我没有想到!——”她愤怒地说。
  王桂英移动身体,悲哀地、讽刺地笑着看着她。“若瑟,你坐过来,坐这里来,”她忽然亲切地说,喊了朋友的教名;“我告诉你,我总想告诉你,但是因为我心里……”她忽然停住,笑容没有离开,意外地有了泪水。“外面雪很大,是吧?”她说,哀怜地避开了眼睛,疾速地整理衣服。
  蒋秀菊开始明白这个苦难,开始明白同情和怜悯的必需——她在进房前是并未准备这个的。她坐近去,单纯地仰起头来注视着朋友。王桂英叹息着,环视着,好像企图明白房间里有没有敌对她的东西;她不能弯腰,她请蒋秀菊拨火,以后她以不安的,兴奋的低声述说她的故事。
  蒋秀菊注意地听着她。一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企图理解她。
  蒋秀菊留心到了她的那个痛苦的、讽刺的微笑,不安地思索着,在思索中变得谨慎起来,这种谨慎,是无经验的少女们常有的。
  “我不理解他。我和他很疏远……”王桂英说完,蒋秀菊谨慎地说,严肃地看着她的朋友。
  因回忆的激动而脸红的王桂英凝视着窗户,思索着朋友的这个反应;忽然她笑了,眼睛半闭着,掩藏地、沉思地看着朋友。
  “原来就无所谓理解不理解的。”她冷淡地说,笑了痛苦的、讽刺的笑。
  “你想,他,他不应该做这种事,这多么不好!”蒋秀菊激动地说。
  “是的,多么不好,但她是不懂得的,”王桂英想:“她们向来是这样,装得很神圣,说这个不好,那个也不好,安静地坐在这里,同情我,批评我……她在烤火,在想我这样犯错,而且,她的上帝说——好蠢,为什么我要去找她?不需要,一切都不需要!”她皱眉的站了起来,走向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蒋秀菊严肃地凝视着她的腰部。
  王桂英贴在窗上看落雪,有了冷酷的桀傲的痛快的心情。她觉得她是被埋在雪里;觉得她心里充满了洁白的、寒冷的雪,它们痛快地以酷寒烧灼着她。
  蒋秀菊低下头来,思索着,替王桂英觉得可怕。很久之后,她低声唤王桂英。王桂英回头向她微笑,于是她意外地脸红。
  王桂英笑着用那种赤裸的、挑弄的、讽刺的眼光看着她。
  她不知何故脸红,笑着,忘记了原来要说的严重的话。“我想,多好的雪啊!”王桂英扬起眉毛来,说。她说这个,主要地为了帮助她的表情。
  “是的,我刚才沿路来,没有人,那样大的雪。”蒋秀菊带着她所特有的那种骄矜的、动人的表现,说:“我想这时候大家都在家里烤火;我想不管是战争,杀人,这一切怎样,人都在家里烤火:快要过年了。好像一切总是这样的……不过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好。”她严肃地思索着。“我大哥变成了那样,他怀疑一切人,人总是自私的,我也是自私的。”她说,用这样的方式表现了她对朋友的感情,诚实地看着王桂英,希望王桂英原谅她。
  王桂英痛苦地笑着,疲懒地靠在窗上看着她。
  “那么,你怎么办呢?”蒋秀菊叹息,问。
  “不怎么办。”她回答。“等小孩生下来,我就再做事情。我要养活小孩。”她严肃地说。
  蒋秀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严肃了;她决未料到这个回答的。
  “那么,你不怕吗?”
  “怕什么?”王桂英说,讽刺地笑着。
  “是怎样的环境,桂英!”蒋秀菊忧愁地说,“你那些亲戚,尤其你哥哥,他们不讲话么?”
  王桂英不回答,疲懒地靠在窗上,玩弄着手指。“你想想,桂英,怎么能够这样做!我们中国的环境怎么能够比别人?你总是——我想假若你给救济院的托儿所,那么沈表姐有办法,她有朋友在救济院做事,我可以替你托她……但是你……”
  王桂英撑住腰部,挺直身躯,看着窗外。
  “但是我?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做。”她阴沉地说,“我不会怕的,我要养我自己生的孩子!是的,私生子——但是我,我不怕!”她愤怒地说。
  “并不是说你怕不怕……”蒋秀菊说,沉默了,想到了蒋少祖。“他居然做出这种事来!”她想,“不要名誉,不顾家庭,要是姐姐晓得,她们要怎样伤心啊!要是爹爹晓得了,多可怕!而且将来连我们都不好见人了!”她苦恼地想。
  “我想,我还是劝你给救济院。”她庄重地说。“秀菊,你想想,你假使有孩子,你给救济院么?”王桂英激烈地笑着,说。
  蒋秀菊皱眉,露出特别忧愁的表情来,瞪大眼睛看着窗户。
  “不要生气,我开玩笑,若瑟!”王桂英说,悲凉地笑着。蒋秀菊忧愁地摇头。
  “我不生气。但是我替你难受——而且,你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不认为我是你的朋友……”她兴奋地说,红了脸看着朋友,“桂英,我希望上帝救护你……”她说,有了眼泪。
  王桂英送蒋秀菊出门,并伴着她走入桃林。桃林的茂密的,坚硬的枝条被积雪压弯了;稠密的雪花在林间无声地飘落着。王桂英带着悲哀的、庄严的神情,慢慢地走在朋友的身边。蒋秀菊用小伞维护着她,雪落在她们的身上。
  她们在被农家扫开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一个迎面走来的肥胖的农妇向王桂英笑着点头,王桂英站下来,笑着和她说话;蒋秀菊停了下来,觉得王桂英是故意地停下来和农妇说话。
  蒋秀菊迅速地走过桃林,回头看时,身体臃肿,头发凌乱的王桂英仍然站在落雪的林间和农妇说着话。蒋秀菊并且听到了王桂英所笑出的,不快的、清晰的笑声。

  夏初,王桂英生产了一个女孩,王桂英在生产以后的最初几天是处在极大的安宁里面,不时有喜悦的,幸福的情绪。在她的心灵中她是完成了最美好的工作的母亲,她未曾想到在她的这个世界旁边还有一个世界——那个正在注视着她的,险恶的世界。她好久都没有想到别人对她的毁谤和压迫是可能的;在她的陶醉中,她觉得别人即使对她不满都不可能,因为她并不妨碍别人。她根本不需要,不感觉到别人。
  蒋秀菊直到最后还守着秘密,蒋淑媛曾经来看过她,听她说她的爱人是一个同事,便怜惜她,说本来不愿意她去做事的;并向她保证一定暂时瞒着王定和,然后在最好的情况中使他知道,但在王桂英生产后,陈景惠从上海来信向蒋淑媛诉苦,揭露了这个秘密。
  蒋淑媛对蒋淑华和蒋淑珍隐瞒了这件事,为了避免传到父亲耳里。同时她打电报给王定和。王定和回家后,蒋淑媛冷静地向他叙说了这件事,没有附加任何意见。王定和找来了弟弟。王墨不肯说,但顽强地表示对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不该责备的。王定和发怒,和弟弟吵架,赶他出门。
  兄弟吵架后,蒋淑媛显得非常的冷峻,表示虽然不愿干涉这件事,但对犯罪的,破坏家庭名誉的,不道德的人却不能原谅。同时她对王定和的发怒表示不满,认为他应该各方面都想到。王定和不能容忍她的冷淡的批评,和她拌嘴;于是她说她怀疑他们自己的生活,说王桂英的堕落使她联想到别的堕落,说她不愿孤单地、无保障地住在南京。……她好久便怀疑丈夫的生活,这种怀疑使她有了冷峻的,毁坏别人的意念。不知为什么,她妒嫉王桂英,觉得王桂英太自由,太放浪——引诱了蒋少祖。王定和变得严厉,不和她说话,显然他企图做一件事给她看看,使她屈服。他们两人都处在极恶劣的情绪里面。
  第二天清早,王定和派人去找王桂英。王桂英不肯来,于是他要蒋淑媛伴他去湖畔;但蒋淑媛又不肯去。于是王定和单独地到湖畔来。
  王桂英在知道哥哥的态度后,想起了以前所考虑过的一切,觉得果然不出预料,有了极度的愤怒。她拒绝去他家里,准备了最毒辣的话等他来。但她决未料到哥哥会驱逐她。
  王桂英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单纯,像一切年青人一样,把世界想得过于美好。以前她虽然有过华美的幻想,现在她却只想养活她的小孩,发觉了蒋少祖的困难后,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养活小孩:这个希望的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生活对她有什么意义,只有自己知道——因此她不可能想象别人会不懂得,不尊重这个。因此她虽然听到,并看见过无数毁灭,但却不相信毁灭会临到自己。
  就是这种信心使她还保留着希望;就是这种信心使她感到哥哥必定会蒙受羞辱。几个月以来的强烈的,真实的精神奋战使她决心抗拒一切,养活她的小孩;在她的这个最后的执着里,她相信,假若谁要来侵犯她,便必定会蒙受羞辱。
  王定和来到以前,女孩睡在柔软的小被里,她坐在床旁的藤椅中,感到女孩在,感到她的柔弱的呼吸,以静止的、严肃的目光凝视着门。她靠在藤椅里,在膝上绞弄着手巾,长久地,不动地凝视着门。在失望的情绪里面,她安静地想到了过去的一切,想到了自己还是小女孩时候的一切,想到了一·二八、上海、朋友们,想到了蒋少祖——而在这种梦幻般的回忆里,她感到女孩在,感到她的柔嫩的呼吸。她不时看小孩一眼,伸手理她的小被,然后又紧张地、静止地凝视着门。她已经忘记了,她为什么要凝视着门。
  她看到门打开了,蒋少祖笑着走了进来,嘲讽她的幻想,然后走过来吻小孩。于是她看小孩。“没有,没有他。”她想,盼顾,又看门。于是她听到了蒋少祖和夏陆争吵的声音。她悲哀地微笑着,觉得这种争吵是不必需的。
  她突然地叹息了一声,露出绝望的表情。
  “假若他离婚——可以吗?可以的,应该的,我要去上海。但是……最好不要想,现在不要想,她在睡,可怜的小东西!”她想,安慰着自己:“现在是这样的时代,她怎样长大,又怎样……不,也不想,日子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过的,非常悠久,但是,停住在现在多么好啊,我没有别的想望!小时候,我们在乡间过活,在那棵树下,世界是很小的,有花草、田地、稻场,还有那个说笑话的老舅舅,他死去很久了——我们没有别的想望!怎样呢,我怎样长大的?是的,是的,这样长大。”她想,严肃地、吃惊地看着小孩。“谁来?”听到脚步声,她想。“人很健忘,可怕的热情——谁来?好的,让他来吧。”她想,于是她的激情爆发了。她坐正,愤怒地、惊悸地看着门。
  王定和走进来,关上门,站在门边,冷酷地看着她,看着床上的女孩。
  “好事情!”他细声说,脸打抖。“你想瞒哪个?”他说,愤怒地笑着。
  王桂英靠在椅背上,手肘搁在两边,看着他,愤怒地、痛苦地呼吸着。
  “你想瞒哪个?王家没有出过你这种女人!好事情,公然摆在这里,让大家看见!”王定和用细弱的声音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他;仍然站在门边。
  王桂英的失色的唇边现出了冷笑,看着他。
  “没有别的说,——早二十年的王家,你得死!现在替我两天以内滚出这个门!”王定和叫,上前了一步。王桂英愤怒地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房!”她叫,战栗着。
  王定和猛力地捶着桌子。
  “闭嘴!”他以冷酷的、尖锐的高声叫;“滚出去,带着你的脏东西去找蒋少祖!限你两天以内走,这里是路费!”“哥哥,你有儿子!”王桂英叫,愤怒而恐怖。小孩哭起来,她向床走,但即刻又跑回,在小孩的哭声里向哥哥冲去。王定和给了她两下耳光,她倒在桌边上,痛苦地颤抖着,不再能说话。
  王定和走了出去,愤怒地带上门。
  “为什么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不行,这不行……没有如此的容易!”王桂英向自己说,恐怖地跑了起来,随即跑向女孩,抱起她来,愤怒地摇晃着她。女孩大哭,他用奶头塞住了她的嘴,呜咽着在房里徘徊。
  即刻,王桂英把女孩交给了仆人,忘记了身体的衰弱,向王定和家奔去。她带着那样的毒意、憎恶、和疯狂奔过街道,觉得这个世界,这些人们,对于她,只是卑鄙的、可杀的存在。她迷晕地奔上台阶,在门前站了一下,推开了门。
  蒋淑媛和蒋秀菊坐在房里,显然她们正在谈她。蒋秀菊站起来了,惊吓地看着她。她问她们王定和在哪里,然后冲上楼。“哈,她们多自在!她们在谈我!”她想。她推开门,凶恶地站了下来。王定和正在书桌前面写信,看见了她,掷下笔,伸手指着她。
  “滚出去!”他用尖锐的声音叫,同时站了起来。“没有这样容易!我要和你说清楚,从我们的爷爷说到我们,你总不会忘记!”王桂英愤怒地说,扶住门,免得跌倒;“你忘记你是怎样来的!你忘记爷爷是在田里爬过来的,你卑鄙龌龊地赚钱,骗钱,侵占我们的财产!你攀附蒋家,乘火打劫!你欺凌我,要把我卖给混蛋!现在,你忘记了爹爹的……”她痛苦地呼吸着,失色的嘴唇打抖,狂怒地看着王定和。
  王定和疾速地霎着眼睛,带着冷漠的,顽强的表情在桌前徘徊着;显然没有听她。这种冷漠的,顽强的态度是王定和的最大的特色。——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王桂英沉默了,他站下来,踮着脚,浮上了讽刺的微笑看着她。“我决不能饶了他!”王桂英痛苦地对自己说。“你自以为你的生活美满,你自以为你前程远大,但是你卑鄙可怜!”她大声说。于是王定和又徘徊起来。“我没有用过你的钱,一切都是父亲的,你没有权利管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卑鄙龌龊的钱,我更看不起你的卑鄙龌龊的家庭!好幸福,好美满!”她冷笑,说,“现在,我马上就离开南京!你记好,我要报仇!我并不是怕你,而是我有自由!”她说,突然感到所说的是什么,流下泪水来。
  王定和背着手站下来,冷静地看着她。
  “自由自由!”他冷酷地笑着,低声说,同时踮起脚来。“好吧,就这么办。限你两天以内走,要钱来拿。”他霎眼睛,坐下来,点燃香烟。
  “好,卑鄙的东西,记着!”王桂英咬着牙叫。她昏迷,靠在门柱上打抖,同时她流着眼泪。王定和皱着眉头看着她。她突然冲进去,拾起桌上的茶杯来砸他;他避开了,同时叫了一声。茶杯击碎在墙上,王桂英转身跑出来。
  听见声音的蒋淑媛正在上楼。王桂英憎恶地看了她一眼,擦过她的肩膀跑下来。蒋秀菊带着愁惨的面容站在楼梯口,她走过了她,走进房,倒在藤椅里,蒙住脸,她的流着奶汁的胸部痛苦地起伏着。
  蒋秀菊走近来,看着她的沾污了的胸部,嘴唇打抖。
  “桂英,桂英!”她说,“不要着急,我要姐姐劝他,……”
  “你知道什么!”王桂英喘息着,摇头,说。
  “你不是我的朋友。”王桂英用颤抖的低声说,摇晃着走向沙发,倒了下来。
  蒋淑媛带着烦闷的表情走进来,皱着眉头,向王桂英看了一眼。
  “她怎样了?怎么这样?”她低声问妹妹。
  “我怎样?我应该怎样?”王桂英说,挑战地看着她。然后蒋秀菊要她喝水,她拒绝了。
  “桂英,不要急,我帮你忙,你就暂时避一避。”蒋淑媛坐下来,冷静地说:“你知道,这是名誉问题,你的名誉也要紧……”她冷静地说,露出烦恼的,不可亲的表情。这种神情是她的作为王定和夫人的最大的特色。
  王桂英跳了起来,挥开头发,喝下了杯里的水,然后挑战地看着她。
  “我不要名誉!你们才要名誉,你们是名门望户,大家闺秀!”她喘息着,愤怒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要帮助,我自己要活!你们是有名的人家,我哥哥是有名的人,你们才要道德,我看见你们的道德!”她说,露出了灿烂的冷笑,坚定地看着蒋淑媛。蒋淑媛看着地面,脸上有着那种冷然的,不可亲近的表情。
  “你们多美满啊!你们多得意啊!可惜的是,现在,日本军舰就在下关!——你们也有儿女!好一个卑鄙龌龊的王定和!”她说,站起来,骄傲地走了出去。
  “不识抬举的东西!”蒋淑媛强笑着,说。
  蒋秀菊憎恶地看了姐姐一眼——她没有想到这个姐姐会这样的。蒋秀菊愤怒地走了出来,追到湖畔去。

  王桂英迅速地走着,有时跑着,她闯进了桃林里的农家,找到了那个她所熟识的,肥胖的女人,她正在灶前烧火;她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王桂英。
  王桂英扶住门柱,竭力地平静着自己。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有一个女孩子交给你养,我给你钱。”她迅速地说,同时露出了怯弱的,可怜的笑容。
  肥胖的女人站了起来,看着王桂英,一面搓着手。最初她显得不了解,虽然王桂英说得这样的明白;显然是王桂英的声调和表情妨碍了她的了解。随后她懂得了。从王桂英的声调和表情,她懂得了,这件事,是复杂而严重的。她困难地,客气地笑了一笑,同时继续用围裙搓着手。王桂英觉得她的笑容是冷酷的。
  “王小姐,你说哪里话,你们富贵人家,”她笑着摇头,“这种年成啊,我们是……唉,王小姐,你请喝茶。”她说,冷淡地笑着——王桂英觉得是如此——往外面走。
  “不。谢谢你了。”王桂英冷淡地说,走了出来。“她多么幸福,然而,多么可恶啊!”王桂英愤怒地想。她看见了向她走来的蒋秀菊,但假装没有看见,低头走着。蒋秀菊喊她,她不回答,走得更快。……她走进房,带上门,倒在藤椅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蒋秀菊的悲痛的喊声,她同情这种喊声,同情蒋秀菊,她渐渐地就昏迷过去了。
  …………
  深夜里王桂英醒来,一切都安静了,那个得了钱,受了蒋秀菊的嘱咐的女仆——蒋秀菊嘱咐她千万不要睡觉——也沉沉地睡去了。
  王桂英醒来。电灯刺眼地在沉寂中照耀着,女孩在她的身边酣睡着。
  “他们怎样了?”王桂英坐了起来,想,不信任地看着周围。于是那种失望的、烧灼的、痛苦的情绪重新出现,而且增强。“是的,一切都离开我了!”她咬着牙齿,说,眯着眼睛,痛苦地、辛辣地笑着:“一切都离开我们了!……我的不幸的女儿啊,你这个可怜的、无知的小东西啊!全世界都不容许你生存!而我,你的不幸的妈,不幸的母亲呀!”王桂英,含着微笑和眼泪,侧着身体,迅速地抚弄着衬衣上面的丝带,以悲伤的、激动的声音向酣睡着的女孩说,同时欣赏着自己。常常的,人们愈是不幸,便愈能欣赏自己;人们愈是觉得自己被欺凌,便愈能觉得自己美丽。像那些在这个世界上流浪着的失意的诗人和艺术家一样,王桂英的天才,是欣赏自己。“……亲爱的儿啊,你的母亲就要离开,儿啊,她将从此离开她少年时代的世界,到那样的远方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开始她的凄凉的飘泊!儿啊,你的罪恶的父亲遗弃了你,你的罪恶的母亲(王桂英甜蜜地微笑着)也要遗弃你!亲爱的女儿啊,从那最初的一天起,我们已经相处了一年,可是如今,我们不得不分别!我们互相深深地祝福!你还不懂得孝顺——让他们那些混蛋孝顺去吧——可是我却懂得了慈爱!女儿啊,我们必得承担命运,你是不必懂得人世的苦难,我们分别了啊!”王桂英以激动的、沙哑的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流出了眼泪。她吻小孩,然后抬起头来。于是那种轻蔑的、坚决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出现了。
  她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回过头来,带着她的轻蔑的、坚决的神情看着小孩。然后她决断地掉过头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她是在欣赏着自己,虽然她不曾意识到。她迅速地步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凝视着在夏夜的显赫的星光下浓密地,墙壁般地矗立着的桃林。凉风悄悄地吹着,周围充满了虫声,那种洪亮的、单调的虫声。
  “夜很深了。”王桂英决断地想。她心里的痛苦的、恐惧的情绪毁坏了她的自我欣赏,使她不觉地走下了台阶。她踏着乱草,走进了垂着果实的、稠密的桃林,嗅到了那种浓烈的、迫人的气息。
  她低着头慢慢地走着,用她的身体推开那些低垂着的枝叶,含露的、潮湿的枝叶拂在她的胸上和脸上。她的赤裸着的腿同样地也沾满了露水。她向桃林深处走去。在嘴里咬啮着一片叶子,然后又是一片。那种痛苦的,恐惧的情绪变得更强了。
  “唉,这么多的果实啊!”她站了下来,以柔弱的、打颤的、可怜的声音叫。于是她轻轻地、低低地哭起来了。“天啊!天啊!你们总要可怜我一点的吧!天啊,我得到这种惩罚,为了什么啊!”她哭着,说。她继续哭着,把头撞在树干上。接着她就焦灼地、疾速地在乱草里徘徊了起来,好像愤怒的野兽。她徘徊着,不时笑出那种讽刺的、痛苦的声音来。
  “我应该怎样办?我们她丢到别人家门口去吗?不,不!”她说,笑了一声。“我就把她丢在家里,留一点钱,是的,这样顶好……但是这还不如把她丢在这个林子里,丢在湖里!是的,我要把她丢在湖面!”她说,笑了一声。“但是我……是的,我要杀死她!闷死她,她还小,不懂得痛苦(她寒颤了一下),只要一分钟就完了!”
  “是的,我杀死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这样最好!”她说,痛苦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来。
  于是她迅速地奔出桃林。
  她推开门,于是在灯光下站下来了。
  她痛苦地看着酣睡着的女孩。
  “不啊,我的女儿!”她轻轻地、抑制地哭着,说:“我怎么能够这样,亲爱的女儿啊,饶恕你的不幸的母亲!”她说,向她的女儿跪了下来。在这种情绪和这种表现里,她又开始欣赏自己了。她靠在床边,轻轻地哭着。
  “但是我把灯熄了,可以的!她睡了什么也不晓得!”她迅速地站了起来,恐怖地看着她的女孩。“不,不用怕!”她向自己说。于是她带着冷酷的心情低头吻女儿。她吻着,她轻轻地吻着,就在这个接吻里,她压到女儿的身上去,勒紧了她,在两分钟以内把她杀死了。
  “我杀死我的女儿……我自己亲手埋葬她!”她站起来,说,带着这种冷酷的,疯狂的表情。接着她倒到椅子上昏去了。她的年青的、丰满的、被乳汁浸湿了的胸部在轻轻地颤栗着。

  这件事使大家非常的惊吓,大家整天地留在她的身边,防备再有什么意外发生。但王定和仍然不能原谅她。王定和听到这个消息,显得很冷淡,当天就回上海了。
  王桂英整整地躺了一个星期,神情显得有些失常了,什么话也不对别人说。一个星期以后,她收拾了她的一切,就是说,丢下了她的一切,到上海去了。
  她在上海的一家华贵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她到报馆去找夏陆,请他通知蒋少祖下午五点钟到他们以前常去的那个咖啡店去会她。在夏陆的不着边际的怜悯和惊异里,她没有说别的话,但请他避免陈景惠。夏陆立刻就跑到蒋少祖家去,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激动。蒋少祖听到这个消息后长久不作声,夏陆无故地愤激起来,走开了。
  蒋少祖脱下了优美的、灰色的外衣(本来他爱好舒适和漂亮),上床睡下,但即刻又爬起来,穿着皮拖鞋走到桌前去,取笔写字。后来他揉去纸张,转动圈手椅,望着墙壁。陈景惠走进来,开抽屉取钱,温和地向他说到电影院的新片子,他瞥了她的怀孕的身体一眼,向她悲哀地笑了一笑。“真要命呢,头又痛!”陈景惠皱着眉笑着向他说,然后走出去。
  “在夫妻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蒋少祖想,凝视着墙壁:“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早不来?为什么一切不更早一点?她怎样了?她的孩子怎样?她住在哪里?夏陆不说!可恶而愚蠢!啊,可怕,可怕,人生是这么多的纠缠!”他转动椅子,凝视着门。忽然他站起来,颤栗着、昏乱地徘徊着,“这样可怕,可怕,但是要解决,必须要解决!这几个月一切都变了,我怎样耽忧!”他站在床前。他的额上的皮肤灵活地向上游动,摺出了皱纹,“最不幸的是有一个家庭,以前你觉得一切都是好的,至少可以敷衍,但是时机成熟,你就得收获一切!但是应该倔强,蒋少祖,”他想,额上的皮肤压了下来。“她一定把小孩带来,一定说:我交给你,我要生活,你是无耻的、罪恶的,不义……这我都承担。无耻,罪恶,不义,但是没有谁更好,要拯救这个,须得神圣的炼狱的火焰,而且我无疑地要生活,要争取胜利!——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必须想法子!可是一切都已经想过,……啊,我心里是怎样的火焰,我的眼睛发热,烧啊!”他嗅鼻子,徘徊着。“做了恶梦,全中国在做恶梦,全人类在做恶梦!恶梦的世界,恶梦的战争,叛逆!——但是我并不想到福建去,我和我的事情留在上海!有一天一切全解决了!但是中国是造不出英雄的共和主义来的!但是她是多么不幸啊!大家已经知道,她怎样能住下去啊!过去的甜美的平静!但是我们好像没有一天平静,我记得我没有平静,我甚至于前两天还想去南京,我的孩子,我的爱人,——残酷的世界把这一切全粉碎了!覆没了!但是,很简单,以残酷回答,活下去!我们没有自由,专制的世界逼迫我们犯错——错?这些原是我们的权利!我们要留下自由的天地,用血肉生命,赤手空拳!不,我无须想,很简单,横竖是这样一个生命,怎样安排都是无所谓的,可以冲破!有谁敢向我投第一个石子?我没有智慧,热诚,忠实?那些可怜的混蛋和蠢货!郭绍清,他怎样?我知道他的娇滴滴的太太是怎样来的!……‘你们要走到孩子们面前,向他们忏悔。’如此而已,这样黑暗的社会,崇高的理想沉没了!”他想,竭力压下兴奋,走到穿衣镜前面去,动手穿衣服,“我有这样的风度,这样的年青,这样的才干和魄力,——我要取得!”他想,系上领带,揩了脸,做了一个憎厌的表情。然后他*プ畔阊淘诜坷镒咦*梳头。
  他出去看朋友,谈闲话,消磨时间。四点半钟,他带着惊慌的,温柔而顽强的心情走进了拥挤的,灯光明亮的咖啡厅。
  王桂英因复仇的,煊耀的欲念而穿得非常的华丽。她穿着深红色的绸衣,戴着发网,并且打了口红。她四点钟便到咖啡店来了。她叫了很多的食物,坐在内厅的角落里,通过屏风凝视着来往的食客们。流浪的白俄在咖啡厅里拉琴,她听着琴声,严厉地凝视着屏风外面。衣裳旧污的、可怜的白俄挟着提琴走进来,卑贱地向她笑着,侧着身体鞠了一个躬。她冷酷地挥手,驱走了他。
  “是他!”她想,埋下了憔悴的、颤栗的下颔,以发光的眼睛凝视着食物。
  蒋少祖一时没有能够找到她,并且在找到以后不敢认识她——他从未见过她穿这种衣服,同时她的向着食物的紧张的脸是这样的和以前不同。他在屏风外面站住了。
  王桂英抬起头来,向他奇异地笑了,而从她的明亮的眼睛,他认出了她是王桂英,那个热情的、单纯的王桂英,“可怕!她变了!”他想,机械地向里面走。
  “坐下呀!”王桂英嘲弄地娇声说,并且欢乐地笑,显然的,她企图用诱惑报复他。
  蒋少祖脱下上衣来挂好,在小沙发里坐下来,看着她。她在蛊惑地,嘲弄地笑着,好像她和蒋少祖是非常的亲切。“桂英,我向你辩解,为了我的忠实,我必须……”蒋少祖立刻迅速地说,移动着身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是的,我不忠实,没有良心,不义,使你冤屈,我知道南京那些人的情形——你应该不原谅我,我希望你对我更残酷,因为世界残酷。”他停住了。望着地面,“孩子呢?”他低声问。
  王桂英笑得更轻蔑,更欢乐,在白桌布上搓着手,沉默地看着他。
  “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怕!”蒋少祖想。“我能忍受任何残酷,”他说,看着她。“毁坏我的家庭也可以,我是有力量承担的,因为你也承担了你的一份,”他以兴奋的声音说,“宣布我的罪恶也可以,我不怕社会——我自信有力量支持!”他说,看着黄绸屏风,浮上了冷笑。接着他沉默很久。“那么,告诉我,一切怎样,孩子呢?”他迅速地瞥了她一眼,用温柔的低声说。
  “死了——我杀死了她!”王桂英嘹亮地回答。
  蒋少祖做出了强烈的,激动的表情。从王桂英的表现,他已经料到了要得到这一类的回答,但他仍然做出了强烈的表情,因为相信这是必需的。
  “怎样,真的么?”他难受地、诚恳地问,下颚颤栗着。“我不骗你,蒋少祖,我从来不骗你!杀死了!——我不能让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杀死以后,我就来上海!”她的呼吸变得急迫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笑着那种痛苦的、讽刺的微笑。
  蒋少祖痛苦地看着她。但同时感到重担已经卸下了。他的额上的皮肤颤栗地向上游动着。
  “桂英——怎么……你居然……啊,是我!”他嘶哑地说,低下头来。“桂英,罪恶!怎样,究竟怎样……你请说详细!”
  他说,在痛苦已经不确定的时候夸张他的痛苦。王桂英轻蔑地笑着盼顾。
  “怎样?死啦!”她说,然后她迷惑地皱眉。
  “那么,你……?”
  “我要活!”她突然瞪大眼睛,抛下手里的火柴棒,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来上海找你,要你告诉我怎样活,怎样?”蒋少祖痛苦地呼吸着,望着屏风外。
  “你说你能担负残酷,我却不能,我身上沾满了血,我在畜牲中间杀死了我的女儿,我从畜牲中间逃出来,我又逃到畜牲的世界!我很高兴,因为又看见你,而你居然痛苦!最好你哭,但是我不哭,我看着,我杀死……”她的头突然地落在手心里。她的瘦削的肩膀颤栗了起来。
  “桂英!”
  “桂英,告诉我——……”
  王桂英抬头,咬牙,愤怒地看着他。
  “告诉你什么?我并不是来告诉你,并不是来要求你,更不是来和你——要钱!我只是来看看你,就是这样看看你!”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出风头,有名誉,事业成功,与我何关!你痛苦,忏悔,你羞耻,与我何关!已经迟了!生命不再回转,死人不能复活,我不能再是无知的孩子,你也不能再是拯救中国的英雄!也许你是的……”她停住,因为呼吸过于急迫,“也许你是的。”她说,冷笑着,“但是我——走过去了!”
  蒋少祖眼里有了泪水,他看着屏风。“是的,她明白——走过去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的。”他想。
  他凄凉地说了他所想的。
  “不可能!”王桂英坚决地回答。“你能离婚么?”她问。
  “这要看。也许……能够,不过我要说明……”“算了吧,蒋少祖,我不过试你一下,果然如此!迟了,你要说明什么?你真看错人了,你想我是陈景惠么?”“桂英,我忍受你的侮辱。”他低声说,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
  “吓,你!你尽可以不坐在这里呀!”王桂英盼顾着,“虚伪的东西!那么,蒋少祖,怎样?”她突然娇媚地说,笑着蛊惑的,讥讽的笑。
  “她高兴怎样就怎样。不能沾惹她。”蒋少祖痛苦地想。但他低声说:“我爱你的,桂英。”
  王桂英笑着看着他。他皱眉,想到他的生活。
  “不过,当然,你不再能让我爱你。同时我也有责任。”他说,看着鞋尖。
  王桂英意外地露出了温柔的悲凉的神情,好像忘记了一年来所发生的和她自己刚才所说的。这种神情继续了颇久,她的美丽的眼睑颤栗着。她眼里有泪水。
  “不,不,我不要!不可能。”她想。她刚才企图用诱惑报复蒋少祖,现在她却要抵抗这个诱惑了。
  “桂英,我明白你。我要尽可能地为你做一切。”蒋少祖忧伤地说。
  王桂英揩去泪水,看着他。
  “你要为我做什么?”
  “桂英,你告诉我。”
  王桂英坦率地看着他。
  “蒋少祖,你明白,一切都过去了,我说一切都过去,你应该高兴。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虽然我是对的!你记着,一个女子为你不幸——我很明白,无论怎样我也再不能挽回,你记着,她为你毁灭了一切,亲手杀死……再说一次吧,杀死了她的女儿,”她痛苦地呼吸着,“好,停住。话都说完了,将来再见吧。”她站起来,于是她痴呆地看着前面。蒋少祖站起来,脸发白,向前走了一步。
  “桂英,再坐……再坐一分钟,我有话说。我万箭钻心,多痛苦啊!桂英,桂英,请你……!”他表现出极端的痛苦,又向前走了一步。
  “请你把钱付一付。”王桂英冷淡地说,抓起皮包来迅速地走出屏风。

  第二天晚上,蒋少祖向夏陆询问王桂英的住址,夏陆回答说他不知道。蒋少祖明白他不肯说,露出了威胁的,轻蔑的表情,走开去。
  但夏陆不再像以前一样怕错,不再像以前一样悔恨、扰乱、痛苦。在这件事上他坚决地信仰他是对的——他总有一次要立在实在的基础上,击退感情的侵扰,而信仰自己是对的。因此这个信仰特别顽强。
  王桂英早晨来访他。那时他刚起床,还没有洗脸,显得狼狈而胡涂。他从宿舍走出来时,同事们和他开玩笑,快乐地讥讽着他。他觉得这件事是严正的,他的心更是严正的,因此别人的笑闹使他发慌,发火。但走向王桂英,看见了她的苍白的,微笑的脸,他就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果然是有错的了。他羞怯地、喜悦地引王桂英走进了会客室。“不应该和她到别的地方去,只应该在会客室——这是对的吗?”他想,引她走进了会客室。
  王桂英向他说了一切。
  “是的,我早已想到,……我看出来;尤其昨天,我想到一定有什么不幸。”他说,年青的,有须的脸皱了起来,眼里有泪水;“你怎么能支持!……但是我不愿意批评我的朋友。”他说,“谁都有错,我也有错……他的心灵太狭窄。”他加上说,他的眼睛说了他不曾说出的一切。
  王桂英说她不能原谅蒋少祖。于是夏陆觉得一切都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温柔、甜美、悲哀,而自己无错。于是他开始信仰自己是对的——他觉得他是第一次信仰自己是对的。
  “我为什么而生活,我明白;我有我的见解。我坚强,我要向一切人表明,不是轻蔑他们,而是让他们同意我,因为骄傲是不好的!”他想。
  于是他问王桂英需要什么,像一切男子在这种时候所问的;王桂英说住在一个旅馆里,一切还好。并且给他留了地址。
  从这天起,夏陆有半个月没有来看蒋少祖。很快地他便决定和王桂英结合——王桂英答应了。
  这天,夏陆决定了什么,来蒋少祖家。蒋少祖正预备和陈景惠到杭州去暂住。陈景惠蹙着额在检查箱子,听见夏陆来,以为夏陆又带来了王桂英的信,走出内房。
  看见夏陆忧郁地坐在椅子里翻报,而蒋少祖在安静地继续写字,她抱歉地笑了一笑,问了什么,走回房去。半个月以内,蒋少祖以极大的努力压下了扰乱和痛苦,恢复了日常的生活。他的面色显得疲乏而平静,但目光冷酷。在这些时候,他的思想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他时常发表无根据的、出人意料的思想,态度阴沉而暴烈。在他最近的一切思想里,他强调最激烈,最极端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一些是他以前所反对的,另一些则是被他观望的。在一篇文章里,针对福建的事变,他表示必须组织强有力的裁判委员会,……在随后一篇短文里,他诅咒中国,歌咏超人的悲观,号召一切人都“从这个中国走过去”。
  夏陆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抬眼睛。他继续写着字,露出威胁的,阴沉的表情。夏陆带着艰辛的态度坐下,随手抓起报纸来。
  陈景惠又走出来,向夏陆友爱地笑着,说他们准备去杭州。
  “啊,去杭州吗?”夏陆说,笑着。“什么时候?”“后天。”蒋少祖回头,冷淡地说。“有什么消息?”他问,因为说了第一句便必须说第二句。
  “美国政府表示要用强硬的态度来解决失业工人和退伍军人的问题。”夏陆说,因为对蒋少祖的敌意,并且因为所说的句子太长,红了脸。
  “这个!”蒋少祖说,干燥地望着朋友:“美国的事情,中国人是可以不必耽心的罢!”他冷淡地笑了一声,转身折上纸张。
  “这个我不知道。”夏陆说,兴奋地笑着。
  “还有消息么?”
  “没有。”
  “你看到我的文章没有?”
  “看到了……”夏陆说,皱着眉头盼顾,沉默了。在他们之间,仇恶的情绪燃烧了起来。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夏陆矜持地说,皱着眉,好像看见了什么可厌的东西。
  “你当然不同意的。”
  “为什么呢?”
  “别人渲染你。对于目前,对于他们的看法当然应该尊重,但决不可一开始就被吓倒,相信他们是真理。我不相信他们是真理。”蒋少祖转动圈手椅,额上的皮肤向上颤动,露出眼白看着地面;“我近来很安静——从未如此安静过。”他说,压下手指。
  “你当然安静!把一个女子弃在污泥里!……”夏陆想。“但是,我也并不相信你是真理。”他用细弱的声音说,避开了蒋少祖的搜索的眼光,他的脸部充血。
  “怎样呢?”蒋少祖说,压制着愤怒。
  “你说什么超人,因为你想逃避一些事……你想想鲁迅先生。”
  “又是你的鲁迅先生——他要没落的!你这样想,因为你太老实!”
  “就是吧。但是你想想在我们中国的愚昧的、善良的,我说是这个……或者你再想想欧洲,我知道你对欧洲很有研究,现在是怎样发展了?”夏陆痛苦地、软弱地说,看着他。“你对欧洲怎样看?”
  “要有风暴。”夏陆说,正直地看着蒋少祖,并且紧闭着嘴唇。
  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风暴,你总喜欢好听的名词,老夏,这是他们骗年青人的!”蒋少祖说,焦躁地看着夏陆,“欧洲倒是要有阴谋——风暴远着呢!你看吧,在欧洲,继续是克雷孟梭式的阴谋和麦克唐纳的阴谋!独裁者就要站出来!这是现实。说句笑话,我倒也许赞成拿破仑的方式的!历史的现实总是进步的,谁都无罪!但是中国的情形就复杂了!那些幻想和那些高调啊……当然,是进步的,不过有时候情形显得特别危急,比方福建……。这方面再不向高处起来,我们看吧!”他停住看了夏陆一眼。“而一个东西,你不能抽象地看。你总是抽象地看的,所谓风暴就是这个。”他加上说,抿着嘴。“那么,你的联合政府不抽象么?”夏陆问,同时他想:“是的,我们在谈这些,好像应该谈,但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蒋少祖摇了摇手,站起来,露出阴冷的,厌恶的神情徘徊着。
  “我们目前是要唤全国学生们起来。”他说。
  “他们自己会起来,况且已经起来了。”
  “但是需要领导。”
  夏陆沉默,小孩般皱着眉,露出深沉的悲哀凝视着地面。“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没有灵魂!……他能否看到最善良、最不幸的?而我们在这种关系里为什么还说这个?是的,和他说,然后立刻就走。”夏陆向自己说。
  “我到你这里来,是想说,我知道了你和……那个女子的事。”他困难地低声说,看着地面。“我要责备你。”他更低地说,免得被房内听到。蒋少祖站下来,冷酷地看着他。“夏陆,下去说。”蒋少祖说。
  他们下楼,穿过房东的小厅,走入狭小的院落。“怎样?”蒋少祖问。
  夏陆激动地笑了一笑,然后,闭紧嘴唇。
  “我以朋友的立场责备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准备和她结婚。”他坚决地说。
  “我已经知道!”蒋少祖说,冷笑,走了开去。“我本来无需告诉你。……”
  “怎样!”蒋少祖走了回来,威胁地说:“你认为我不对么?我是对的!你把她捡去吧!”他说,他的嘴唇打抖,“告诉你,她现在可以倒在任何人怀里!”
  “你侮辱我!”
  “夏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女子,哈!”蒋少祖笑着说,“你并不能破坏我!你这些时候的鬼把戏我都知道!”
  夏陆愤怒了,脸涨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对得起……我并且……我来告诉你,没有想到你居然,你……”他说不出来了,他发火,摇晃,看着蒋少祖,“我现在跟你说……你侮辱我,我们决斗!”他说,痛苦地笑着。
  蒋少祖冷笑着,一面擦火柴点香烟。
  “但是我不和你决斗……。真是好一个骑士!好,再见!”他说,大步走出院落。
  夏陆流泪了。“为了她,我要永远憎恨,一生复仇!”他向自己说,走了出去。
  他跑到王桂英那里去。她正在午睡。他喊醒她,坐下,又站起来。
  “我和蒋少祖说了!也许你不同意,也许你会伤心,啊,也许你仍然爱他!但是,我说了,我告诉你,桂英,我要憎恨他,我要复仇……现在,你做最后的选择,我的命运!
  ……”他说,含着眼泪,混乱地、激动地看着她。
  她坐在床边,轻轻地摇着她的赤裸的腿,严肃地看着地面。
  “这有什么!”她抬起头来,说。
  “但是……”
  王桂英哀愁地,娇媚地笑着,站起来,赤着脚站在地板上,吻夏陆的有须的、年青的脸。
第06章(一)

  蒋蔚祖得病以后,金素痕便和蒋家姊妹们断绝了来往。夏天来到的时候,金素痕和自己家里不和,带着蒋蔚祖住到下关江边的房子里去。
  她有时去苏州,有时各处去玩——她很苦恼——很少在家。蒋蔚祖对她纠缠愈凶,她便愈狡猾,几乎每次总能逃脱,事情逐渐变成可怕的:很多次蒋蔚祖睡在门口地上,不吃,不动,不要任何人,阻拦她出去或等她回来;等她可怜地俯腰呼唤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泪。有时蒋蔚祖在深夜里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来,便坐到天明,或坐到无可奈何的警察到家里来报信的时候。
  但金素痕已经没有了眼泪。这一切成了习惯,而这个习惯令她厌恶;这不是心理和生理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顾忌他,她因羞辱而恼怒,告诉看热闹的人们说,蒋蔚祖是她家的穷亲戚。于是她把这个穷亲戚领回家,锁上门,又跑了出去。她过着难堪的、荒唐的、疯狂的生活。她有一个信念,就是,蒋蔚祖不会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苏州去冲翻蒋家。
  一切医药都无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蒋捷三只有尽可能地给钱了。这些可怖的丑闻——它们传遍了南京——他还丝毫都不知道,女儿们瞒着他。他对于金素痕的悲哀还有着微小的信心(这是和他的世故经验全然不相称的);他认为儿子在养病。痛苦无尽止,事情愈来愈可怖了。处在这种境遇里弥勒。夸大感觉器官生理特点的作用,把认识说成是感官自,既不能离婚,又不能谋杀丈夫的金素痕相信连自己都疯狂了。某一个夜里她挥霍了两千元以上,烂醉地被她的情人带到最淫贱的场所去,——最后失去了知觉。天亮时她穿着薄绸的睡衣不顾羞耻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拦了回来。
  但蒋蔚祖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却多少是清醒的。最坏的是他还有希望,最坏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泪,而在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总甜蜜地哄骗他。于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在他们的行为成了习惯,而金素痕决然地表示厌恶时,蒋蔚祖变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踪着她。第一次发现蒋蔚祖是幽灵般地追踪着她的时候,金素痕是异常的恐怖,那是在夜里,在一个小巷子里面。于是金素痕以后每次出去总坐汽车。
  蒋蔚祖有很多诡计,很多思想,但总无法实行。秋天的时候,他的变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个大的决定;假若有证据,便杀死金素痕。这看来是很简单的——他动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买手枪。当然他不知道在哪里买,并且别人决不会卖给他的。他跑遍了下关的店家和黑市,于是想到夜里到警察的身边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并无手枪的,都是大枪或木棍。
  “哈,我是这样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样?刀子是街上都有得卖的!所以就不必急着买,而要先捉她!”蒋蔚祖向自己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决心持续了一个星期——,蒋蔚祖没有捉到金素痕。“让他们来家,最好让他们来家,我要发疯,就有证据了!”他想,于是换了清洁的衣服,向金素痕说要到姐姐处去住两天。天晓得他在哪里混了一天,夜里他藏着刀子回来了。但佣人说,太太在他走后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决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后,还没有回来。他走出、走进、撞东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么她就伤心,自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么,我应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么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么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的眼睛燃烧着。“我的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个号,但是我的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么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么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么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死呢?我死了她会哭么?伤心呀!“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从哪里杀进去呢?从胸上,那样的胸上,不成啊!从颈子!不,不好,最好从背后?不过,我终归要死,让她活着快乐几年不也是一番爱情么?爱情怎么能够要报偿……不,我要证据,她也是可怜的,我要她说出来,那么我假装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样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红墨水,泼在身上,泼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刀子上也要染点血,那么,她就来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来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证据——要把刀子抓紧!”
  他找出两瓶红墨水来(金素痕常用红墨水写字),把它们打开,沾在指头上看了很久,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睡在地上试了一下。
  他等待着。天亮时有了敲门的声音,佣人走过廊道去开门。于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泼了红墨水然后把瓶子藏起,蜷曲着左腿在地上睡了下来。
  他大口呼吸着,然后,在金素痕推门时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灯光下,他的阴惨的脸是完全像死人。
  “现在,她走进来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来的路上很清醒,特别冷静地想到自己已经发疯——比蒋蔚祖还要疯任。她冷酷地想到,这个疯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两个疯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是真疯,他是假疯!”进门时她向自己说。
  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血泊里的蒋蔚祖,她做了一个顺从命运的、悲苦的姿势站了下来。她的眼光闪射,苍白的下颔强烈地打着抖。
  “要找张妈做证人,不然他们会认为我杀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来。
  “怎么,她跑掉了!——没有哭?”蒋蔚祖失望地想,坐起来。“不好,她要喊人来……”他向自己说。
  而正在这时候金素痕已经极快地拖着那个臃肿的、凌乱的女佣人跑进来了,看见了坐着的蒋蔚祖,就放开女佣人,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蒋蔚祖被吓得打寒战,握着刀子慢慢地站起来,以发呆的眼睛看着她。
  “你干什么?”惊慌的金素痕恶叫,退到门边,防御着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马上就走,再不回来!”她叫。
  刀子从蒋蔚祖手里落下了。在他脸上有疯人的尴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后吩咐女佣人出去,关上了门。她带着痛苦的、惊慌的表情,握着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来。
  “蔚祖,你干什么?”她严厉地问。
  “我一个人无聊,在好玩。”蒋蔚祖尴尬地笑着,说。“说!不然我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厉声说。
  “果然她偷人!”蒋蔚祖想,那种疯人的笑容没有离开。“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说!”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这也好玩!谁指示你的!吓,高贵的蒋家!”
  蒋蔚祖看着身上和地上的红水,看着她手里的刀子,小孩般皱眉。
  “这有什么稀奇!你看,都是红墨水!哪个叫你不用毛笔写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脚来;“我受不了!我们都发疯!
  我们两个疯人!天呀,这种时间何时完结呀!”“要完结就完结。要不完结呢,就当然不完结。”疯人笑着,低声说。
  “混蛋,疯子!哪个跟你说话!啊,我也疯了,我也疯了!世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金素痕啊!”她看着刀子,然后用抓着刀子的手蒙住了脸。
  蒋蔚祖含着天真的微笑看着刀子。她以为他要夺刀子、惊吓地,向后退。
  “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蒋蔚祖忽然用尖声发表思想了,他卷着衣袖,徘徊着,“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别人睡两次!你也许骇怕,但是你不得不这样做!我是无用的人,一点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满!我是罪孽深重的儿子,偷了珍珠宝贝戴在媳妇身上,媳妇就把绿帽子戴在我头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个女人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以后还能够回来向丈夫笑笑,哭哭,又亲嘴!真是多才多艺了!……”他说,轻蔑地笑着。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严厉地叫。
  蒋蔚祖天真地笑着看着她。但突然嘴唇颤栗,显出极大的苦闷和恐怖。
  “好吧,你听别人说就听吧!好在我也快疯了!”金素痕冷笑着,说,同时站起来,“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好吧,我们离婚,懂吗?现在我马上就带这把刀子到苏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门走去。蒋蔚祖恐怖着,哭出了难听的声音,上前拖住她的手,跪了下来。
  “我错了,素痕,错了,不要上苏州……”他哭着,说。金素痕站下来。再坚持了一下,看见他已经完全屈服,便走回来坐下去。
  蒋蔚祖蹲在她身边凄凉地啜泣着,脸部温柔、动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声叹息,脱下皮鞋。
  “把拖鞋拿给我。”她说。“疯了啊,我们都疯了啊,两个疯子啊!”她说,叹息着。

  金小川在做六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托大女儿来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带蒋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诉了苦,咒骂了父亲,但没有回答到的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亲提起了房租的事(他们是为这个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亲归还。金小川让了步,于是第二天蒋蔚祖夫妇回到家里来。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儿回家。首先,关于蒋蔚祖夫妇的谣言传得很厉害,这些谣言多半是怪诞的,金小川怕苏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个名律师为儿子的离婚进行诉讼,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拢和这个诉讼有关系的某些人,而在这个场面里他需要金素痕的帮助。他并且需要蒋蔚祖的出现的帮助,因为那个名律师举了例,说他们家的婚姻完全是以骗钱为目的。——他想当众表示他对蒋蔚祖是如何的关切、严谨、慈爱。
  这个宴会是非常的热闹的。头一天晚上金小川便开始摆设赌场,并且搜罗了夫子庙的名歌女来家。到场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师和亲戚们。金小川奔跑得焦头烂额,当天早晨七点钟还跑到法院里去找客人:他怕他们不来。
  最后,他指点了一切,换上了长袍马褂,笑容可掬地走进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点头。遇到厨子,他说:“啊,有了吗?配到了吗?好极了,干净点,有赏!”他向西装毕挺的儿子说:“啊,换了领带?好看!今天,记着,你要有礼貌。”
  金素痕和蒋蔚祖来到时他特别笑容可掬,好像他们是客人。
  “啊,好了吗,唔,长胖些了!要多吃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他说,拍蒋蔚祖的肩膀,实验他的关切和慈爱,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来多,屋里愈纷乱,他笑得愈紧张,愈快乐。金素痕穿了深绿色的、长得拖地的旗袍,带着轻蔑的、不经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进来,向一切人点头,高声地说着话。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说话,因此感到这些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以控制的整体——这是她的战场。她开始笑得更愉快,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到日本武官柴山的滑稽故事;向律师先生说到日本飞机的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长袍的老先生说到张学良。
  然后她转向几位年青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国家大事放在他们手里呀!”她挥手帕,笑着。
  “你想,金小姐,国家大事怎么会在我们手里。真是!”留须的,瘦长的法官先生忧愁而滑稽地说,看着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谈话完结,迅速地走进正在赌博的房间。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里的蒋蔚祖,向他笑着,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于是称赞他的文雅,并且拍他的肩膀。然后他坐在他的旁边,翘起了腿,向法界的人们提起他的诉讼。
  大家带着忧郁的表情听着他。
  “我金小川老了,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异常宏亮的大声说,笑着摇头。“小儿的婚事,原是他们自己做主的!他们在学校里恋爱,真的是如此!他们要离婚,当然就离婚!各位,现在是民国啊!又不肯离婚,又要说什么钱!各位,哪一本法律条文里有?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来我白送他十万!他还是律师!……我金小川这回是被告,我就不说话,看他们怎样解决!……没有路子,钱就没处花,”他小声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他的老人家就跟我说过,”(他指蒋蔚祖)“说打官司要正直,花钱也就正直!我这个人治家是向来让儿女们自由!我并不是老式人!”他大声说。“是的,是的。”瘦长的法官先生说;“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私下了结怎样呢?”
  “这个,要看他!——这种人家真是混蛋!这种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骂——现在是民国!”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来走进房。于是金小川凑近年青的推事耳语,并且霎眼睛,比手指;年青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着点头,不住地从微笑变严肃,好像他极同意金小川所说的。房里有哄笑声,年青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着,不住地向金小川点头,走了进去。
  “唉,中华民国怎么得了口欧!”金小川说,盼顾,笑着看着蒋蔚祖。“啊,高兴吗?”他谄媚地笑着说。在思索着什么的蒋蔚祖透露了疯人的微笑。金小川摇头,走向肥胖的律师,抓着这位律师的手臂向他耳语,并且推他进房。
  蒋蔚祖狡猾地盼顾着,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去,思索着。“大家都看她,她是卖弄风骚!这些人全是混蛋猪狗!他们为什么要活在世上!哈,他们有什么高兴要笑!他们的老婆偷人,而他们自己敛财,他们真高兴!我要指破他们,叫他们不敢向她笑!叫他们哭哭啼啼,那么,我总得有个办法!啊,想一个办法!”
  一个妖冶的歌女从赌场笑着跑出来,看见这位年青的、衣著高贵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个人坐着吗?”她用手巾挥脸,走到他的身边,坐下来。
  “哈,一个女人,一个妖怪!不理她!”蒋蔚祖想,转过脸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顶愁闷!你们这些先生!”“她说什么?骂她,骂他们!不,等一下!”蒋蔚祖想。“您有心事吗?”
  蒋蔚祖转脸,向她怒目。
  “啊哟……,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进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来。蒋蔚祖继续思索着。“一个男人要有脾气,有时候应该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时候要打架!有时候又要特别有礼貌!为什么有时候这样有时候又那样?是哪一个规定的?不管它,还是想我的办法!那么……啊,她在偷看我!”他转过脸去;“我年青,我好看吗?为什么素痕不说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为我有钱!”
  他想,觉得歌女还在看他,站起来,走进赌场。他挤在人堆里观看着,监视着金素痕。金素痕异常高兴,大声吵闹着,因为赢了钱。
  “啊,九点,天门!她是天门!”蒋蔚祖想,“这个混蛋胖子是瘪十!这个小狗是红的!这个叫花子(他唤这个人做叫花子,因为这个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着金素痕),另外,这里两匹猪,一个小狗!”他看着哄笑的人们。“好,有!他们赌钱,我去叫警察!”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来!”
  于是他挤过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头,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们,金素痕脸红,恼怒地皱眉。“素痕!素痕!”蒋蔚祖唤。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视他,他向这些眼光怒目,转身走出来。
  吃饭以前金素痕走出赌场,上楼化妆。蒋蔚祖出去找了警察来。
  蒋蔚祖含着得意的笑容领着警察进来,把赌场指给他看。这位警察显然是热情的生手。看见那些华贵的先生们,便庄严地向他们鞠躬,推事先生跑进房去。大家哄然拥出来。金小川笑着,走向警察。
  于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的强硬的庄严,狼狈起来了。大家包围了他,律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法官先生也给了他一张;为了要显显身份,法官先生就用他的尖锐的嗓子吼叫了起来。“这张名片给你们局长!说是我明天来看他!”法官先生说,拍了一下挺出来的胸膛。
  “算了吧……这又不是……况且……唉,你这个警察!”妇女们说,骚动着。
  警察满头大汗,红了脸,抓着两张名片,向蒋蔚祖看了一下。蒋蔚祖被围在人群里,困惑地皱着眉。
  “他是疯子!”有人说。
  “这个,你们请拿回去!”警察先生说,递出名片来,“我又不是……我也是,国家的,公务人员!”他说,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对于这个,是一种,责任!”他说,痛苦得流下了眼泪。
  “算了罢!”金小川说,推着警察往外去。
  “我绝对不能!”警察愤怒地抵抗着,在门边说;“这个,我绝对不要!”他说,从金小川的肩上摔下了两张名片。
  金小川转来,拍着蒋蔚祖的肩膀,领他走进堂屋。金素痕下楼来,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议论着警察,从警察议论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着金素痕,向她说笑,免得她过于伤心,金素痕笑着和他们谈起市政府的趣闻来。歌女坐在桌边媚笑,准备着表演——宴会因警察和蒋蔚祖而意外地生动。蒋蔚祖坐在位子里,思索着。他觉得这些人全和他敌对。
  他看着金素痕,看着歌女,比较着她们;又看别的女人和男人,思索着。
  “你们这些猪狗!你们是禽兽!”忽然他用憎恶的细声发表思想,轮流地看着大家,使酒席顿然沉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是人肉!”他大声说,咬着嘴唇。他的眼睛可怕地发着光。
  金素痕叫了一声,跑过来拖他往内房走。他垂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愤怒地笑着,面朝内,继续思索着。
  金素痕气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诉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个蒋蔚祖!”她说,喘息着。
  蒋蔚祖因思索人生而凄凉,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做手势要她坐下。
  “还不出来吗,搞些什么?”金小川伸头进来,焦急地问。“滚开!”金素痕憎恶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蒋蔚祖说,然后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凄凉!”蒋蔚祖想,流着泪。
  金素痕带着恼怒的、轻蔑的表情走了出来,坐下,不再说话。她的愤怒使大家暂时不敢再看她。但她身边的狡猾的、年青的推事先生笑着向她低声说:“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着他的甜蜜的笑脸。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说,带着忠实的、伤心的神情。
  金素痕皱眉,向着酒杯,眼睛潮湿了。随即她离开酒席,上楼去,走进了姐姐的房间。她坐到椅子里去,以痛苦的、痴幻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灰白的天空,她的身体不时抽搐,仿佛她处在烧热中。
  弟弟上楼找她,被她赶走。
  “是的,完结了!但是怎么办?他非死不可!但是苏州老头子要先死才行!是这样的,每一天,每一夜!啊,何时完结!”她悲痛地叫。她听见了楼下的笑声和歌女的歌声,觉得很遥远。“我年青,我漂亮,我聪明,我有钱,但是我却这样?
  是的,我年青……这些畜牲!”又听见了笑声,她骂。

  暑期的杭州小住回来后,蒋少祖的各种社会关系有了大的开展。他开始和金融界的人们接触,其次又与官方的活动家接触。官方活动家要他编一本关于国际问题的书,他拒绝了。随后他自己编了这本书,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三三年,全中国注视着北方。“满洲国”在东北成立,同时日本侵占热河,向长城各口进军。中国屈辱着——没有力量还击。一九三○年以前的中国是处在内部的狂风暴雨里,一九三○年以后的中国则在外来的凌辱里呻吟,昏迷摇荡。团结是一件艰苦的事业,它还得在几年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丧魂落魄的日子里,社会动荡,青年们不安。青年们向已成的道路走去,继续着他们的开辟。……在复杂的,尖锐的,甚至怪诞的各种关系里面生活,蒋少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想家。这些复杂的、尖锐的关系不时遮掩了他的目标。但活动增加,自信增强,他相信他可以突击过去。
  从杭州回来后,怀疑和痛苦都过去,和外部世界的多面的接触使他有了新鲜的、愉快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关联逐渐强固,不时从它享受到各种快乐、愤怒、思想,并且意识着这一切时所有的。他憎恶上海,不时发出愤怒的呼声,但同时他觉得,在上海生活,是最愉快的。他的一切习惯,癖好,都与上海不可分离。他不能设想他会过别种生活,即必须牺牲这些习惯和癖好的生活。
  对一部分人殷勤有礼,对另一部分人冷淡骄傲,对第三部分人,即亲近的朋友们诙谐活泼,这给他以巨大的满足。同时,剧场、咖啡店、回力球场、游泳池、好的食物和衣著也对他不可缺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便有这种癖好的,后来的怀疑、贫穷、焦急和痛苦使他抛弃了这些,现在,境遇良好,他便又再回到这些上面来。
  这个逐渐固定的生活使他较容易地抵抗了王桂英所带来的那个不幸的袭击。同时夏陆的行为也把这个痛苦减轻了许多。他的生活和夏陆的行为使他相信自己并未做错。
  王桂英的事情过去后,家庭生活恢复了平稳。蒋淑珍和蒋淑华去年在老人的示意下所寄给他的一笔钱他现在还没有用完。他从报馆,书店经常有收入。去日本以前的那些怀疑和痛苦是过去了。生活业已建立,工作愉快地进行着——他的工作除了写作和翻译以外主要的便是,用他自己的话说,和一切人接触,试出自己是强者。
  在和夏陆的冲突上,他试出了自己是强者。夏陆怀着极大的痛苦和仇恨攻击着他,他发表文章打击他,他是回击得更重。夏陆攻击他是机会主义者,他攻击夏陆害幼稚病。夏陆攻击他假颓废,他攻击夏陆不懂西欧文学。一个月不到,夏陆就沉默了。
  蒋少祖精密地计算着金钱的收支,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草率。有些青年要改正这些毛病是很难的,他们苦笑,呻吟,简直令人头痛,但蒋少祖很自然地便做到了这个。他明白并爱好他的生活,他对自己的生活有着坚强的意识。同时这个意识使他注意到了父亲的旦夕不保的财产;他决定找机会回一趟苏州。
  老人去年便要他回一趟苏州,但他总好像脱不开目前的生活和事务。他常常头一天忧郁地决定要回苏州,第二天一忙,各处一跑,便把这个决定打消了,同时王桂英的事情增加了他的迟疑:他怕老人已经知道。
  秋季到来的时候,蒋少祖活泼地出现在集会场所和交际场所,被熟人称为姣小的王子。这个绰号是从大英帝国的外相艾登来的:蒋少祖为国联调查团的来华攻击过艾登。据说这个攻击李顿爵士看到了,并且很表兴趣。……夏陆笨拙地,猛烈地扑击着蒋少祖,但很快地便在王桂英的困恼里沉默了。八月初旬,他接到了仅有的亲人,年青的、活泼的弟弟在江西战死的消息。接着,在十月末,加入了电影公司的王桂英离开了他。夏陆经历到大的痛苦;他的心好像特别惯于吸收痛苦。夏陆开始对一切不注意,整天睡觉,或者整天在街上乱跑。他不再能忍受任何东西,他常常喝得大醉。
  在和王桂英结合的最初的一个月里,他是那样的快乐,对一切都显得温顺可亲,觉得人世并无灾害和痛苦,觉得不和平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他到处都笨拙地发笑,对工作拚命卖力——只记住一件事:对蒋少祖的仇恨,他无疑地相信这个仇恨于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是必需的——中国人,是受了仇恨的教育。同时他相信这个仇恨对于他和王桂英的为人是必需的;唯有这个仇恨才能免除他的屈等和王桂英的痛苦。但王桂英并不这样想。发现了这个以后,夏陆很苦恼;但仍然做下去,表现了可惊的顽强和执拗。
  但事情坏下去。钱不够用,生活单调——王桂英不能忍受这种单调。她不再平静,她每一分钟都有新的不安。湖畔的不幸现在成为真实的痛苦和恐怖了。她最初认为夏陆的善良的,单纯的爱情可以使她平静,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同时她觉得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她奢华、享乐、企图忘记痛苦,并且,最坏的是,她不把她的痛苦告诉夏陆。很显然的,从最初一天起他们之间便有着极大的距离。
  夏陆痛苦地看着她的变异。她喜欢时髦的衣裳,常常要去看戏、跳舞。夏陆不会跳舞——什么也不会。夏陆拚命找钱。痛苦地向她隐瞒他的贫穷。王桂英交游增多后,夏陆开始和她吵架——他老实地向她承认他的妒嫉。十月初,王桂英走进了电影公司的迷人的大门,维持到月的,他们分离了。
  忍受着王桂英的离去,忍受着痛苦,夏陆表现了可惊的顽强与执拗,他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他决不相信他们在结合的第一天便是荒谬的。他仍然相信王桂英的美好和善良,仍然相信爱情,因此他虽然知道一切,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分离。他永远不明白,这增加了他的痛苦,但他忍受痛苦的力量是可惊的。在痛苦中他顽强地思索追寻,他分析了一切,分析了王桂英的性格、历史、和他们的生活和需要,思索了全世界,但依然感不到他和王桂英为什么会分离。他能够把这个分离的原因说得极清楚,然而却不感到,不相信它们。
  夏陆觉得无论如何,生活不能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了。必须理解一切——必须从上海跑开。他写信到北平和广州去。十二月中旬,广州的朋友来了信,夏陆向报馆提出了辞职。
  辞呈迟迟未获批准。夏陆准备着离开上海,但由于奇怪的、残酷的心情,希望再看见一次王桂英。然而没有勇气去找她,在街上和剧场里又不能遇见她……正在这时,蒋少祖加入了上海新闻界和金融界组织的平津访问团。上海各界对访问团安排了盛大的欢送。由于蒋少祖的引诱,夏陆在这个晚间用报馆的名义走进了热闹的银行大厦,意外地发现了王桂英。她和戏剧界的人们同来,坐在最引人注意的位置里。
  夏陆没有能够支持到的;他半途离席,走进了喧嚣的街市。……
  蒋少祖费了颇大的努力才获到访问团的位置。访问团里都是资望很高的人。他们是:政府主办的报纸主笔费正清先生,商报的金融栏主编、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金融界和工商业界代表张明予先生,高杰先生,等等,等等。蒋少祖是他们里面的最年青的一个。蒋少祖的成功是得力于方德昌和高杰的推荐,后者在社会上以活动经费的最大和态度的泼剌著名,前者则以漂亮的、出身高贵的太太著名。
  上海各界似乎对这个团体抱着很大的热情,他们确实想知道北方的实际情形。因为种种原因,提倡自由主义和信仰民主主义的蒋少祖便获得了特殊的注意。文化界的某一些人们拥护他;很多年青的学生们则认为这个访问团只有他加入才有意义。
  启行以前的四天,上海各界假某银行大厦欢宴访问团。
  这个宴会,除了尽义务的来宾以外,充满了上海的最活跃,最爱热闹的男女们。这些男女们有一个特色,就是,他们无论何时都温柔而感伤地表现他们是受不住了;他们到处向人询问中国的光明何时到来;没有光明,——他们就不能生活。特别上海的这些男女们有这个特色。他们天黑以前便到来了,坐在银行的华丽的客厅里,向别人申诉或彼此谈论着,他们对于上海的浮华萎靡是再也不能忍受了。来了一个诙谐的、中国通的美国记者,他们立即把他包围,供给他以各种消息,告诉他说他们希望国际的正义——他们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时蒋少祖和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走进了客厅。有几个人鼓掌。方德昌除下了礼帽频频地点头。蒋少祖知道大家是在欢迎他(对于群众的欢迎他是早已习惯,获得了确定的意识,不再像生手似地热情而惊扰了),脸上有文雅的,但特别忧愁的笑容。这个忧愁说:“我想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大的苦恼——事情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单纯。但是你们的单纯是多么可爱啊!”他抓着礼帽柔韧而决断地走向中国通的美国记者蒂克,坐在他身边,翘起腿,忧郁地点着了烟。“你们,”他向蒂克用温和的、打颤的声音说,“怎样看法?”
  蒂克咬着雪茄,在胡须里面狡猾地微笑着,同时灵活地转动着他的眼球。
  “我们相当乐观。你们怎样看呢?”
  “在你们美国的政策上说——即使在这一点上说,你们也没有权利乐观。”蒋少祖露出柔弱的,极其耽忧的神情说,好像他是非常痛苦,并且受不了,“首先在你们的经济政策上说,你们美国也没有权利乐观。而日本,趁全世界经济恐慌的机会来掠夺,他是看得准的——啊,是吗?”他笑着转问方德昌。
  方德昌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带着匆促的、散漫的神情和身边的一个年青的女子说话。
  蒋少祖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总首先感到一种柔弱的、忧愁的情绪。最初他竭力克服这种情绪,显出那种骄矜的、严冷的表情,但后来觉得,这种自制是浅薄的,便在适当的时机放任这种情绪,用愁苦的、温柔的、非常耽忧的声音说话。而在这种表露里他意识到自己的意志力是更深藏的,更强韧的。
  他向狡猾的蒂克说了很多,转过头去,开始笑着和那些华美的男女们谈天。人继续到来,声音噪杂,烟雾更浓,电灯更亮,有秩序的谈话停止了。肥胖的高杰先生异常粗暴地冲进了客厅,攒着浓眉向方德昌叫骂什么。他的洪大的、粗暴的声音煽起了热情,使厅里更噪杂。在他之后走进了几个严肃的、瘦弱的人物。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谈话。他们是新闻界人物,访问团的中坚分子。蒋少祖和咬着雪茄的蒂克走向他们。
  “哈罗,你们迟到呀!”蒋少祖诙谐地、愉快地说,坐下来。“我耽忧的是我们会蒙在鼓里。”他皱眉,说。“管他娘!”他们中间的一个回答。
  “喂,蒋少祖蒋少祖!”高杰喊,胖大的身体挤过密集的桌椅;“听说你的太太要生产了,对吗?不然为什么不来?”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未回答,但做手势使他坐下。
  这时一位擦得通红的太太把椅子拖向这个团体,羞怯地笑着。她的头发,据她自己说,是梳成嘉宝的样式的。“我听说,希特勒要重申领土要求,你们怎样看?”她嘹亮地说,希望全厅都听见。没有要求回答,她笑着站起来,让大家看见她,并且喊:“密斯杨,这里来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来,忧愁地看着蒋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说。
  蒋少祖几乎是严厉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这位太太一眼,然后嘲讽地、忧愁地笑了。
  客厅里更热闹。市政府代表来临,大家鼓掌。随后,在极大的嚣闹里,蒋少祖无意中看门,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艳丽的,态度活泼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着另一位女子;她后面是两位穿皮大衣的、态度悠闲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泼地脱下大衣来交给他,笑着盼顾,看见了蒋少祖(显然她知道他在这里)。然后向一位跑近来的女子嘹亮地说话,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镜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开了椅子。“谢谢您。”她笑着说。“啊,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她说,托着腮,笑着凝视空中。
  蒋少祖露出了严冷表情。
  “她已经看见!是的,她假装!夏陆离开上海了没有?”他想;“很容易地,她变成了这样!啊,怎样是好,我有极大的悲哀,极大的感伤!”他向自己说,看着地面。“停会你们讲话吧——我,什么也不想讲!我讲不出!”他愁闷地向大家说。
  “当然你要讲。我们根本不会说话!”
  “啊,好吧,再说,让我想想……”觉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于是他露出特别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来客五彩缤纷,有长袍马褂的大商人,有名贵的仕女,最多的是忧郁的新闻界人物和活泼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厅里虽然异常热闹,空气却并不统一。那些大商人围住胖高杰谈行情,并且迟钝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哗笑——这些人,她们并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场面后面,现实世界在继续地展开。……大家走入大厅,坐进筵席,宴会开始的时候,夏陆带着涣散的神情走进来,悄悄地坐到记者们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词的全部时间里,他凝视着坐在首席上的蒋少祖,因看不清楚他的脸而苦恼。而在蒋少祖站起来演说时,他看着左边沉思——发现了王桂英。
  他的脸变白,但凛肃而坚决。
  王桂英始终没有发现他。他所看到的王桂英不是蒋少祖所看到的艳丽的、活泼的、卖弄风情的王桂英;他所看到的是带着强烈的悲哀和惊悸出神地聆听着蒋少祖的演说的王桂英。王桂英的这种神情使夏陆顿然地明白了过去错误的所在,他们的结合的荒谬(在王桂英的活泼和对快乐的贪求里,他不能明白这个),以及王桂英的严重的不幸。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忧愁的表情站起来,用低的、打颤的声音开始说话,然后声音提高——尖锐、愤怒、富有魅力。他说到中国的情况;说到国际的形势和各大帝国的错误的、反民主的、违背了光荣的传统的政策。但最使夏陆记得的几句话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长江、黄河,无论尼罗河、密细西比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大家难道还想停在原来的地方?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何处都死去了无数的人民,又诞生了无数的人民,死的不能复活,错误不能挽回,但生的却要活下去!”接着蒋少祖在全场的肃静里以打颤的声音说:“难道中国人的求生的意志是错误的么?”他停住,注视着场内。
  而同时夏陆看到王桂英眼里的泪水,并且嘴部有酷烈的笑纹。
  “他是虚伪的!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我们两人谁对?但一定是这样:她永远记着他,我不存在;我没有给她不幸,也没有给她幸福!我演了丑角,多么可怕!”夏陆想,嘴唇打抖;“但对于我自己,我……是的,我爱她!是的,她还爱他,而我爱她!这就是丑角,这就是不幸,不过,看着吧。”他想。但这些思想只是他的痛苦的、妒嫉的心灵对外来的打击机械的反应;他不明白他所想的。然而感到一切无疑是这样。他再注意蒋少祖的声音,感到了什么,又看着王桂英的强烈的脸。王桂英被她身边一位女子遮住了,夏陆低下头,慌乱地碰倒了酒杯。
  身边的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位朋友替他扶起酒杯,谨慎地,向他笑着。
  “你的辞呈已经批准了?我们明天欢送你。”这位朋友说。“我明天就走。”夏陆回答,愤怒地盼顾。
  “她看见我没有?她看见没有?她能否知道?能否有这颗心?永远永远!”夏陆想:“假如是我在演说,她怎样想?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这样,……是的,机会主义的能力,是的,她怎样看我?难道蒋少祖真的成功了?是的,错误不会成功,不理解人生的真实的人也不会成功,所以我是错的,下贱的,不理解,灵魂狭小,啊,这些想头多么可怕!但是我要赞美蒋少祖,我不应该妒嫉——他是对的!我要和他和好,唤起他的感激,我要在这个感激里面生活!”
  遭到可怕的打击的夏陆这样想着,燃起了狂乱的情感,要见蒋少祖,要向他说一切。他挺直地坐着不动,面色死白。鼓掌声没有惊动他,宴会的喧笑没有惊动他——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正是这一切使他燃起了这个狂乱的热望。在王桂英向旁边的女子带着惊动的,疲乏的神情说笑的时候,他突然以燃烧的眼睛凝视着她,希望被她发见。
  王桂英说笑了什么,又看蒋少祖的方向,沉思着,眼睛半闭。
  “我要向他说一切,我要她看见我,我要她向我哭!”夏陆疯狂地想。
  “你不吃么?”朋友问他。
  “啊,是的。我有事,马上就要走。我要走。”夏陆回答。“多可怕!不可能!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不能脱离……对自己的悲苦的未来没有认识,弟弟已经死去了!无论如何总可以,总能生存!那么,我马上走……但是要悄悄地走。”“我走了,等下再谈。”他向朋友说,异样地笑了一下,站起来,看了王桂英一眼,垂着头,紧张地,悄悄地沿着墙壁走过去,挟在忙乱的侍役里面走出正门。
第06章(二)
蒋少祖在走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王桂英,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去的,感到失望。但对于周围的人们的礼貌和兴趣使他立刻便搁开了这。“等下我作一个详细的考虑,”他想,继续地说笑,握手,鞠躬,并且露出极大的热诚继续和一位年青的,戴眼镜的记者谈话。这个谈话是席间便开始的。这位记者目睹了春间发生的热河的失陷,愤慨地向大家描述一切。他说到军队的窳败,承德陷落时所发生的笑剧,人民的疾苦,和汤玉麟的逃亡。出门时他正说到溃败的情形。大家都走散了,只有蒋少祖一个人继续和他谈。蒋少祖站在门廊里,一面和大家鞠躬,握手,一面听着他。年青的记者说得很兴奋,甚至在蒋少祖和别人握手的时候也不停止。他霎着眼睛看着那些和蒋少祖握手的人们,不时愤怒地大口呼吸。这个年青的记者显然企图谄媚蒋少祖,但同时又想发现他的弱点。他们走出门。蒋少祖在狂风里按紧帽子。
  “那么,怎样呢?你说到汤玉麟部队的汽车。”
  记者因狂风而沉默,主要的因为已经离开了人群,他冷却了刚才的热情。
  “总是这样。我们三次被皮鞭打下来,跌在雪里。后来终于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说。“关于这有一本书。老百姓在溃败里表现了情绪!可耻的是冯庸大学的那些男女将军!”他加上说,愤恨地笑着,他搜索地看了蒋少祖一眼。“啊!那本书,我看过。”蒋少祖悦意地笑了一笑。说,“好,耽搁了你的时间,再见,啊!”
  他向记者伸手。记者短促地凝视着他,然后轻轻地触他的手(显然这位记者此刻特别不习惯这些),转身走开去。蒋少祖盼顾,下意识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后缓慢地沿路边走开。
  他坐上人力车。车子抗着风暴艰难地行走着,他开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这是他出门时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即刻便发觉这种事并无可想:当时的感觉已经是结论了:他在当时感觉到应该等一下想她,这便是结论。他当时觉得好像有严重的思虑存在,但现在却不再感觉到这了——他觉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着,在车上移动身体。
  “还有什么呢?幸而我们有一些经验。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上帝!她和夏陆在一起不是要较好么?在现在,我是可以退让的。还有什么?她怎样想?但我今天是胜利的!并且在将来,我也愿意她胜利!”他慰藉地,自信地想。车子转弯,他机械地注视寂寞的百货陈列橱。
  “很可能的……这是必然的,”他想,这些句子给他启示了重大的意义。特别因为风暴和寂寞的街道,这些空虚的字眼给他以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笑着。藏在大衣的高领里,看着远处,想到一·二八时和王桂英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样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着他想到陈景惠日内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没有回来,应该怎样安排,减少她的痛苦。细密地考虑了这个以后,他想到父亲的来信:父亲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决。家庭的纷乱令他忧郁,其次,他怕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桂英的事。最后他想到金钱对他的事业的帮助——把父亲的财产考虑到自己的事业上来,这于蒋少祖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思索父亲的来信。
  他感到那种兴奋,那种肉体的愉快,觉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乐的声音催车夫快点走。
  父亲来信的语气是忧伤而温和,显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的事,而且,由于金素痕的贪婪,显然这笔财产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并且这笔钱比落在金素痕手里要有意义得多!——这爹爹当然想到。……那么,这中间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啊,好大的风!”他快乐地喊车夫快走,亟于要把这个思想告诉陈景惠。“真是悲剧,老人是处在怎样的危境里!所有的人都剥削他——他们蚕食蒋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么能够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这个形势完全改变!是的,假若我愿意,我能够做到的!我要领一支生力军到我们的队伍里来!这个钱可以使爹爹满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乐地想,“是的,那么还有四天,我明天去苏州,后天再回来!是的……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的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的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的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的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的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的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的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的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的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的下有寂寞的囤船的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的死亡和王桂英的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的原则。在他的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的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的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的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的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的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的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的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的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的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的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的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的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的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的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的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的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的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的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的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的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的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的书房。献茶后,如蒋家的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的口腔和颈部的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的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的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的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的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的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的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的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的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的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的独立的生活和成就的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的单纯的微笑下面,他的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的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的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的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的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的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的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的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的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的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的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的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的心灵的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的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的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的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的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的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的儿女们的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的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的叛逆和对父亲的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的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的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的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的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的健康,但注意小孩们的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的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的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的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的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的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的老年的孤苦和孙儿的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的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的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的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的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的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的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的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的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的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的宽恕。想到这家佃户的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的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的纠纷。父亲的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的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的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的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的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的书房里翻着哥哥的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的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的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的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的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的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的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的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的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的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的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的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的情形,说了她自己的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的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的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的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的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
  然而第三天蒋蔚祖便又要去南京。于是愤怒的老人锁上了蒋蔚祖。
第07章

  蒋捷三在绝望的愤怒中锁起了蒋蔚祖,接着就准备用毒辣的方法打击金素痕。他觉得,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小孩们。然而事实上,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摧毁了小孩们。他预备揭发金素痕的丑行,驱逐她。为这个,他考虑了蒋蔚祖和孙儿阿顺。他认为蒋蔚祖已经没有理智,时间一久便会忘却;而阿顺,他现在是并不怎么顾忌了,因为蒋少祖已经有了小孩。
  于是他向女儿们写信询问媳妇的情形。女儿们的回信使他扰乱。她们随即来苏州告诉他说金素痕不知怎么已经知道了蒋蔚祖被锁和蒋少祖来苏州的事,准备对蒋家起诉。
  女儿们回南京后,蒋捷三写信给南京的世交们,准备应付诉讼。他最初预备和女儿们一同去南京打击金素痕的,女儿们,尤其蒋淑媛愿意他这样做,但他不能离开,因为耽心蒋蔚祖。这样过了一星期。蒋捷三整理了财产,在每一口箱子上都贴上了标记,指明它们属于哪一个小孩。但他决未想到蒋少祖所想的,即写下一个确定的,能在法律上生效的东西。老人头脑里没有法律,没有现代的政府,主要的,老人要活,没有想到某一个严厉的、冷酷的东西会比他走得更快。
  金素痕并没有做什么,但无疑地老人已处在不利的、被动的地位。别人总觉得老人不应该那样做,因为大家后来证明,老人走的每一步都引向毁灭,但老人却只能如此。这些严寒的日子于苏州的有名的蒋家是极可怕的。全宅死灭无生气的统一性。,里面关着疯人。
  时常有世交们来访,安慰了他。这些绅士们像每年一样地筹划冬赈,蒋捷三像每年一样地出了钱:以前几年这件事都是由他领导的。
  但打击到来了,第一个打击是他的世交,有名的苏州风景区的主人的破产。这是由债务致成的:这个主人为了使他的家宅永远成为风景区花费了无数的金钱,并且他的不长进的儿子在经管产业的事情上欺骗他。这个老人慈善、软弱,爱好高洁的享乐和名誉,他的华丽的庭园和珠宝玩物摧毁了他,他希望被人敬爱,被天下人知道,这个善良的愿望毁坏了他。事情是很悲惨的,他已经偷偷地,用苏州人爱好的说法,从后门卖了两个月的古董。
  现在他坍倒了,县政府封锁了他的煊赫的庭园,并且要封他本人的住宅。
  第二件打击是蒋蔚祖的逃跑:蒋蔚祖破坏了窗户,深夜逃跑了。
  早晨,蒋捷三处在大的痛苦中,战栗着,到处乱走。他在前厅里遇见了那位破产了的,美髯的世交张述亭。张述亭昨晚深夜才离去,现在又来,求蒋捷三向县政府动用他的权威。
  两位老人脸上都有着强烈的痛苦。两位老人都阴惨可怕。蒋捷三暂时没有说话,他引世交走进房。
  “怎样?”他用残酷的声音问。
  张述亭坐下,托着腮,以火热的小眼睛看着他,然后叹息,捻胡须,看着窗外。窗外,阳光照耀着晶莹的积雪。“你陪我去找县长好不好?”美髯公说。
  蒋捷三射过残酷的目光来,轻蔑地笑着。在这种目光下,美髯公有罪地,软弱地,小孩似地微笑了。
  “那些光棍流氓,那些光棍……”美髯公笑着说,脸痛苦地打抖。
  “老兄,我们各人碰命了。……我不能替你出力了,我也没有力气。……蔚祖跑掉了。”蒋捷三用深沉无情的声音说,注视着张述亭。
  张述亭沉默,笑着,瘦而洁净的老手在桌上打颤。他笑着站起来,又坐下,突然抱头哭泣如小孩。蒋捷三残酷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都完了,等着进棺材。”蒋捷三无情地说,搓手,并且微笑。
  “我一生罪过难数,我是自招的,但是捷三啊,你难道也是的么?”美髯公哭,说,“捷三捷三,我们都是过去的人了。儿孙是儿孙啊!……”他抓住胡须,小孩般号哭了起来。他用衣袖揩眼泪,预备走开。
  蒋捷三无情地笑着看着他,美髯公走出时他没有动。但在美髯公跨出门槛时,他就突然站起来,大声喊他。“我陪你去县政府!”他坚决地说。
  “你自己……我也不想去了,我下乡到女婿那边去。你自己……?”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
  “我陪你去,我陪你去!”蒋捷三挥手,扶住桌子站了一下,快步走出来。
  特别在自己不幸的时候能够安慰别人,是一桩快乐和幸福。因为这证明了自己有力量,证明了自己的不幸并非由于自己无力。并且这里还有友情和正义的幸福。无论如何,蒋捷三觉得张述亭是无错的,因此别人不该伤害他:这是相爱的,尤其是相爱的老人们的逻辑,这是非常的简单。两位老人踏雪去县政府。
  蒋捷三严厉地走进县政府,通报会县长。中年的、秃头的县长笑着迎下台阶,在鞠躬时用手按着胸请他们进客厅,坐下后,蒋捷三愤怒地看着县长,立刻开始说到本题,他说债务当然应该解决,一定可以解决,产业不该封。
  县长冷静地,恭敬地回答说,这是诉讼的手续,他是奉了命令。
  美髯公焦急地皱着眉,看着蒋捷三,又看着县长。失望使他说出了屈辱的话。
  “县长,”他说:“我是老人,我一生在苏州……我求……”
  “什么话!”蒋捷三愤怒地说,“我清楚,我要收拾这批光棍,哼!你县政府包庇他们!”
  于是蒋捷三发火,把自己的一切怒气都发泄在这个不幸的县长身上。美髯公着急地笑着,希望蒋捷三能够说得和平一点。美髯公不时向县长笑,好像说:“他总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拿他有什么法子呢!”
  在蒋捷三的愤怒和张述亭的友善的笑容下,县长先生就非常的为难了。他被弄得激动了起来。他一时痛苦地、愤怒地笑着,一时又忍耐地、陪罪地笑着。渐渐地他就懂得了什么,被张述亭感动了。回答张述亭的笑容,他了解地,亲切地笑了一笑,好像说:“我晓得他总是发火的,你不要急,没有关系!”
  张述亭感激县长,流下了眼泪。
  蒋捷三,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暗号,变得更愤怒了。而且,他责骂起张述亭来了。张述亭,在这个责骂下,向县长亲切地、可怜地笑着,好像说:“你看,他连我都骂!”
  县长再不痛苦,他快乐起来了。县长愉快地笑着,而且忽然地流下了眼泪。
  张述亭小孩般哭了,同时又笑了。
  “蒋老先生,……我觉得,做官难,做人更难啊!”县长说,做着手势。
  于是蒋捷三的愤怒平息。
  “是的,是的!好了!封园子,住房不能封!”蒋捷三说,站起来,走了出去。在门外他有了眼泪。
  …………
  蒋捷三迅速地走过在阳光下闪耀着的积雪的街道,张述亭跟着他。在巷口他们停了下来。
  “捷三,麻烦你了……我回去看看。”美髯公说,有罪地笑着。蒋捷三无表情地看着他。
  “捷三,我耽心你的蔚祖!”美髯公说,可怜地笑着。蒋捷三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各人有命,老兄!”他用冷淡的大声说,走了开去。他回来,立刻有了决断。
  “冯家贵!”他在大厅里大声说,“你替我马上上南京!……记着,明天早车赶回来!”他说,走过冯家贵,走了进去。
  蒋蔚祖在被锁的一个星期里完全疯狂,不吃,不睡,在夜里唱诗,啼哭。以前他还思想,现在他只是绝望而焦急,除了想见到金素痕以外没有别的欲望,他为了孝顺父亲来家,现在为了爱恋妻子而离去。他现在毫不怨恨金素痕,他只想见到她,被她责骂,诉说自己因无能而受的痛苦,求她饶恕。他化了两天工夫偷偷地破坏了小窗户,深夜里逃了出来。
  金素痕已经从苏州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一切,放出了要起诉的空气,但实际上并没有做什么。蒋蔚祖被锁的这个消息令她愉快,她觉得她可以不被骚扰了,因此她除了尽量快乐以外一点都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她无需做什么,因为事情是于她有利的。这个愉快,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过去。就要过年了,她异常的忙碌。
  褴褛的,冻得发青的蒋蔚祖到家时,她正和姐姐及一个漂亮的律师从院落走出来。她穿着皮领的、细腰的大衣,因冬天的阳光而微笑,和律师高声地笑着说话。蒋蔚祖跨进门廊看见了她,闪到门旁去。她发着笑声走出,蒋蔚祖突然冲出来,使她举手按着胸部,发出了恐怖的、尖利的叫声,律师急忙地上前保护她。
  但在认出是蒋蔚祖之后,律师就不快地笑着,缩回了手臂。
  蒋蔚祖如乞丐,以乞丐的狞恶的目光凝视着律师。“进去!”金素痕严厉地叫。
  蒋蔚祖凝视着律师。
  “哈,我捉到了!”他想。
  金素痕脱下皮大衣转身向内走。蒋蔚祖向律师笑着点头,跟着她。
  金素痕领他进房,猛力闭上门。
  “怎么又来了,锁得不舒服吗?”她说,坐下,托住面颊看着空中。
  蒋蔚祖无表情地在房里走了一圈,偷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有泪水,感动了,忘记了刚才那个律师,蒋蔚祖冻饿得异常虚弱,但企图感伤,假装地思索着,忽然他向金素痕温柔地笑了。
  金素痕瞥了他一眼,她预备说什么,但他已经在她面前跪下,抓住她的衣服了。他带着虚假的痛苦啼哭了起来。“什么!什么!你不换衣服吗?你不要吃东西吗?”金素痕嫌恶地推开他,叫,“阿顺要你,你不去看他吗?”她叫。她站起来走向门,蒋蔚祖跟着她跑。
  “你坐一下,我找东西给你吃。”她说,走出去。
  她在门口遇到了在手里抓着算盘的父亲。这个父亲向女儿谄媚地笑着。
  “蔚祖来了!”金素痕低声说。
  “是的,是的,怎样呢?”金小川弯腰谄媚地问。“我不晓得。我要去苏州!”
  “啊,那么,你问过他吗?”
  “什么?”
  金小川按住算盘珠,不让它们滚动,拖女儿到窗边。“你要问清楚再上苏州,好儿子,啊!”
  金素痕嫌恶地向父亲的笑脸看了一眼,脱开他的手,走到另一扇窗子面前,在太阳下抱住头。
  “人生好痛苦,好凄凉!”她想。“你叫佣人弄点饭!”她说,疾速地走进去。
  “蔚祖,我问你,你到南京来,爹爹准你吗?”她笑着问。“我逃的。”
  “爹爹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
  “你身上带的有钱吗?”
  蒋蔚祖摇头。
  “好极了!”金素痕击桌子,笑着,迅速地转身走向窗边。“蔚祖!”她笑着说,但蒋蔚祖走近来,要吻她,她小孩般皱眉,推他,最后要他把脸揩干净。
  他们接吻。金素痕跑出去,又跑进来,要蒋蔚祖吃东西,换衣服。
  下午,金素痕带蒋蔚祖到奶妈处看小孩。蒋蔚祖抱住小孩痛哭。以后金素痕带他出光华门,领他走进一座旧污的、阴暗的房子。这是金素痕婶母的房子,婶母的儿子不在家,他的房间空着。金素痕和婶母商议了一下,领蒋蔚祖走进房。
  蒋蔚祖不惯陌生的地方,在房里乱走乱碰。但金素痕的抚慰令他安静。金素痕向他说她要去苏州,因此这两天他必得在这里住。
  她向他说好晚上再来,把房门上了锁。蒋蔚祖被安慰,没有注意到房门的上锁,睡去了。
  这是一串急剧的,充满自信的行动;在这个行动里金素痕显得生气蓬勃。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她明白她决不会失败。
  果然不出她意料:到家时,黄昏,她遇到了冯家贵。
  蒋家的老仆焦急地、茫然地站在院落里,看见她,向她鞠躬,并且向她卑微地微笑。
  “大奶奶!有封信,有封信……”
  金素痕轻蔑地看了信。
  “你来干什么?”她把信摔在地上。
  “大奶奶,我找大少爷,信里写的,大少爷!”冯家贵说,捡起信来。
  “大少爷?他在苏州锁着呀!”
  “啊啊,大奶奶,发慈悲,”仆人鞠躬,开始哭泣:“老太爷的命根,大奶奶,今天早上来南京的,大奶奶,找一找,发慈悲。……”
  “我哪里找去,叫你的老太爷来找!”
  冯家贵蒙住脸大声啼哭着。金素痕冷笑,抛给他五块钱,走了进去。
  冯家贵看着她走进去,咬牙齿,随即撕毁她的钞票像她抛信一样把它抛在地上。
  冯家贵老腿打抖,露出了不可侵犯的愤怒的、庄严的表情,走了出去。
  金素痕冷笑着回到房里来,坐在桌边。笑容未离开,她热烈地流泪。她是非常地激动:从此她要胜利,压倒有名的蒋家姊妹们,从此她要走一条险恶的道路了。她流泪,觉得她同情而且怜悯老人。“爹爹啊!”她温柔地喊。她流泪,因为人生太凄凉。
  忽然一颗石子击在窗框上。接着又是一颗,跃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并且滚到痰盂边。金素痕向窗户转身,看见了立在菜地里的冯家贵。夕阳的金红的光辉照耀着菜地,和菜地后的溷浊的小河。冯家贵仰视着窗户,他的银白的光头在霞光里发闪。
  红光照在金素痕脸上。金素痕向山边的落日看了一眼,静静地站了起来。
  冯家贵仰着头向她仇恨地笑着,垂着手,手里有石子,冯家贵的笑容表示,他现在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个老头子这几十年怎样过活的?”金素痕严肃地想,看着夕阳,“我们是怎样过活的?我们活着,吵着,为了什么?”她想。
  “冯家贵,你回去,说……”她停顿了,因为,在庄严的落日里,有了放弃一切的柔弱的心情。她凝视着下面的白发的老人。“冯家贵,你回去,说我就来苏州!”她大声叫,猛力闭上窗户。
  她在窗户里凝视着冯家贵。白发的老人放下石子,拖衣袖揩了眼泪,转身向泛着红光的宁静如梦的小河蹒跚地走去。她大声叹息,颓然坐下。
  晚上她去安慰蒋蔚祖。她明白,给他的抚慰愈多,他的忍耐力便愈持久。她告诉他,为了试验他的心,她要锁上他,假若他这两天内要逃跑,那么她便永远和他分离。
  好像她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因为老人是为了爱情而锁上他的。于是,发疯的蒋蔚祖从这一把锁逃进另一把锁。
  金素痕,洗去了脸上的脂粉,穿上了黑衣,头上戴了白绒花,妆扮得像寡妇,乘夜车到苏州去。

  冯家贵在车里打瞌睡,午夜到苏州。蒋捷三没有睡,招他进房,老仆人气促,不能说话,蒋捷三带着冷酷的笑容看着他。冯家贵显然不能说出一句中肯的话来;情绪窒息他,并且他不敢判断。
  “大奶奶说要来苏州,她说,那时候我在……”
  “哪个要来苏州?”主人轻轻地捶桌子。愤怒地问。“她,大奶奶。”
  于是冯家贵说了一切,说到他怎样抛石子,看大少爷在不在房里,因为金家的人不许他进房。说到他怎样地撕去了钞票,他激动地笑着,觉得这是替主人保持了威严。最后他说,小姐们说,一定在大奶奶那里。
  蒋捷三无表情地听他说完,挥他出去。但随即又找回他,要他坐下来。
  冯家贵迟疑地坐了下来,坐在板凳边上。
  “冯家贵,你跟我有三十年了,你自己记得吗?”老人在桌边走动着,低声说。
  “记不清楚了,老太爷!……”冯家贵大声回答,甜蜜地笑着。“老太爷,你不坐?”他问。
  “嗯。你家里现在还有人吗?”
  “没有了,老太爷,旱灾水灾,兵荒马乱,……”他大声说。
  蒋捷三徘徊得更焦躁了。
  “冯家贵,将来你打算怎样?”
  “啊,将来吗!”他大声说,“还不是——跟着老太爷!”他坚决地大声说。
  蒋捷三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皱眉,走到灯台旁边站下来。“冯家贵,不要这样想!”他感动地说。“冯家贵,你看我又怎样?……我们还不是一样,我们是老朋友!……”他说,沉思地笑着,即刻便变得严肃。
  “你在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现在你要吗?那回你那个侄子来,他不说要买田吗?”他又走动起来,说。“哪里,老太爷!老太爷目前为难!”冯家贵说,发慌地笑着。
  “也罢。……我要留给你,冯家贵。我给你田好不好?”“都由老太爷做主!”冯家贵说。“老太爷请睡,人一定在,不要急。”他说,笑了一笑。
  蒋捷三拨火盆,然后继续徘徊着。
  冯家贵离去后,女仆端进参汤来,然后姨姨来。蒋捷三没有向她说话,她在烧烟以后便离去。
  蒋捷三躺了一下,又开始徘徊。他持着木杖走出房来,在家宅的各处徘徊着。
  他走进花园,走过静静的枯树。是晴朗的、寒冷的夜,积雪未融,园里有着宁静的、寒冷的白光。蒋捷三走上假山石,仰头观看星座。
  “四十年来家国——啊——三千里地山河!”蒋捷三大声唱,然后哭了起来。
  金素痕早晨到苏州,她作寡妇的妆束,对这个异常的举动,在这个接近年夜的、严寒的、积雪的夜里,她有凄凉的心情,沿路她没有睡,她伏在车窗口的刺骨的寒风里,对自己轻轻地说话,怜恤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未来。
  到苏州后,她的这个对自己的怜爱使她心情冷酷。“我不下手,别人就要下手了!那么就死无葬身之地!”进门时她对自己说。开门的仆人用惊慌的眼睛看着她,但她没有注意。
  “老太爷呢?”她问,有些慌,迅速地跑上台阶。
  老人迎出大厅,在神座旁边站下。老人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在这种目光之下,金素痕不能看见老人自身。金素痕慌乱,笑着盼顾,立刻就悲伤地哭了起来,对于她自己的命运,她的确是异常悲伤的。
  “爹爹,我要蔚祖!”她哭,说:“阿顺要蔚祖!”
  蒋捷三站在香案旁,可怕地审察着她的妆束,在她的哭声里笑出了痛苦的、辛辣的声音。
  “爹爹,我要蔚祖呀,你把他埋在哪里呀!”金素痕跳脚,叫。
  老人愤怒地笑着。
  “蔚祖在南京。”他说。
  “哪个说他在南京呀!我都知道,我好苦命呀!……你们合伙欺我……老太爷,你还我蔚祖!你不能欺侮孤儿寡妇呀!”
  蒋捷三疯狂地、愤怒地笑着,突然地转身走进房,把金素痕关在门外。
  仆役们拥在走廊上。姨姨牵小孩挤出来;她要向金素痕表示她们母子的存在。金素痕捶门,然后站住不动。
  她明白她这个表演是不够成功的。她止住哭声,愤怒地看着大家,下颔战栗着。
  “滚开,你们这些混蛋!”她叫,但大家站着不动。“非得报仇不可!想一个法子!一个法子!”金素痕向自己说。
  “爹爹,你要再躲着,我就上街去喊,蔚祖怎么就死了呀!”她捶着门,尖利地叫了起来。
  突然地,老人打开了门。老人想到,儿子可能已经被媳妇害死。他打开门,闭紧了嘴,痛苦地呼吸着。……“你要什么?”他用微弱的声音说,痛苦地笑着。“我要蔚祖!孤儿寡妇要活!我要蔚祖呀!”
  “泼妇!……”老人微弱地说,笑着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忽然他厉声吼。好像这个声音是从他的整个的身体里面发出来的。他猛力闭门。金素痕拚命地抵着门,冲了进去。
  姨姨的小男孩恐怖地大哭了起来。
  老人喊仆人们。大家向前跑,但金素痕砸出茶杯来。老人冲出来,喊仆人打她,但她把老人关在门外。
  老人死寂地扶着板壁站在门前,传来了男孩单调的,恐怖的哭声,仆人们在恐惧里站着不动。忽然门打开,苍白的、凶恶的金素痕站在门内,在腋下挟着田契文件,在手里抓着砚台。她准备搏斗。
  老人看着文契,看着打开了的橱,于是向她扑去。她闪开,跑进大厅。
  “抓住她,抓住她!”老人叫,抓住了门柱。
  冯家贵向她跑去,但被她推倒了。
  “你还出蔚祖来,法院里面见!”金素痕叫,跑出了大厅。蒋捷三扶着门柱,垂下光秃的、巨大的头颅,昏迷了,姨姨跑过来,哭着。抱住了他,冯家贵大声地啼哭起来。
  阿芳迅速地走过来。阿芳脸色严厉,走到父亲的脚边跪下。
  为了儿女们,又为了身边的这弱小的一群,蒋捷三支持住了。他在第三天,就是农历除夕的前一天动身到南京来。文契几乎被抢光,儿子生死不明——这个家庭是破散了;小孩们是不能生活下去了。但他,蒋捷三的老命还在,他必须最后一次地站起来。于是他站起来,——去做他的最后的一掷。
  在动身以前,他命令冯家贵向上海、南京发了电报。他要女儿们寻访蒋蔚祖,要王定和和蒋少祖去南京。
  优秀的女儿们又一次鹄立在下关车站,又一次跟着火车奔跑,尖声呼喊。老人带着冯家贵下车,沉默着走过月台。
  想到一年前抬下二十口箱子来的情景,蒋淑华哭着。
  大家到老宅来。蒋捷三迟钝地坐在椅子里,静听着大家的意见。大家一致地认为蒋蔚祖在金素痕那里。
  蒋秀菊说她买通了金家的一个佣人,这个佣人曾经看见过蒋蔚祖。
  蒋捷三吩咐仆人去找金小川和金素痕。
  下午王定和赶到,当着大家交给老人一笔钱。大家觉得,在老人的厄难里,王定和的这个行动是光荣的。
  蒋家的人们全体聚在老宅里;熟人们都赶来了,小报记者也混在中间。在如此优秀的女儿们和如此时髦的女婿们中间,蒋捷三坐在大椅子里,好像是一件奇迹;好像蒋捷三是从另外的世界里来的。大家预料要发生什么可惊的事。全宅充满了热躁和不安。蒋蔚祖所爱的花坛被毁灭了。
  金小川来,说女儿不在家。但他还未谦虚完毕,作寡妇妆束的金素痕便牵着三岁的儿子静静地走进门来了。
  父亲和女儿原来都很犹豫:父亲要女儿去,女儿要父亲去。父亲觉得是应该自己去,上车了,但女儿跟着便上了车。
  她已获得了一切,在她后面有官僚的朋友和法律,她无可惧怕。但她有些不安,觉得需要考虑一下。终于她的野心胜利。想到蒋家姊妹们在她面前所处的狼狈的地位,她便异常快乐。
  金小川明白蒋捷三的愤怒。他显得很卑屈,想证明这件事是不值得大做的。蒋捷三点着头。蒋淑媛走出来骂他,……于是大家看见了金素痕。
  蒋捷三瞥了金素痕一眼,看见苍白的、戴孝的孙儿,就移动身体,垂下眼睛。
  金素痕注意地看着老人,牵着惶惑的小孩走了过来。
  老人凝视着孙儿,忽然他向孙儿招手。小孩恐惧着,于是金素痕低声向他说了什么,推他上前。
  蒋捷三弯腰抱起小孩来,愤怒地拆下他头上的孝带,抛在地上,然后他使小孩坐在膝上,露出了不可觉察的微笑,吻了他一下。
  “阿顺,告诉爷爷呀!”金素痕说。
  孱弱的小孩不能忍受这么多的人,这种空气于他是残酷的,他试着挣扎,咬着手指。
  蒋秀菊突然绕过桌子,笑着抱过小孩来。她做得很迅速。她向小孩笑着,准备问话,但金素痕凶狠地把小孩夺了过去。小孩啼哭起来。
  “把阿顺抱到房里去。”老人迅速地低声向女儿们说。“不行。”金素痕回答。
  “抱过去。”
  蒋秀菊上前抱小孩,但金素痕狼狈地笑着推开她。小孩哭声更大了。
  金小川恼怒地皱着眉,站起来抱小孩,向小孩发出呜呜的声音。但王定和接到了蒋捷三的眼光,迅速地、愤怒地劫过小孩来,挤进房去。蒋淑珍和蒋秀菊走进房。金素痕冷笑着,脸变白了,老人命令关大门。
  金小川提起皮袍向蒋捷三走,有罪地笑着;蒋捷三冷酷地看着他,并且猛力击桌子。这个衰老的躯体此刻以前一直死寂地坐在椅子里,但现在它震动了。
  金小川做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坐下来。
  “亲家,我看你是……”他大声说,好像唱歌;显然他故意大声说。
  但金素痕愤怒地打断了他。
  “怎么样?怎么样?我要人,老头子!”金素痕叉腰,大声说。
  老人看了她一眼,使她沉寂。全宅静寂无声。
  在这种目光和这种沉寂下,金素痕觉得自己刚才讲错了。她觉得她不该讲刚才那种凶狠的话,而应该讲悲哀的话。她又预备讲什么,但老人喝住了她。听见房内的阿顺的哭声,她痛苦得打抖。
  她嘴唇发青,向前走了一步,老人又喝住她。
  “跪下来!”老人吼。
  “放屁,没有这么容易!”金素痕叫,“你谋害蔚祖!谋害阿顺!……”
  “跪下来!”
  金素痕盼顾,瞥见了愤怒的妇女们和抱着手臂的男子们——没有援助。她看父亲:金小川坐着,好像在打瞌睡。
  她战抖,跳脚,向房里冲去——被男子们挡住。她暴乱像野兽了。
  忽然她放声大哭。
  “捆起来!”蒋捷三吼。
  “哪个敢!……”金素痕叫。
  但接着她跪下来了。
  她开始了哭诉。她好像不觉得周围有人,——好像这是一个悲哀的,神秘的境界,她哭诉她的悲苦。她说她后悔不该嫁给蒋家,她说她所受的欺凌和痛苦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蒋捷三冷酷地凝视着她。
  忽然金小川激躁地站起来,向蒋捷三打躬。
  “罢,罢,罢!算我对不住你!算我对不住女儿!”他带着执拗的表情大声说,“小事化大事,弄成这样子了,再下去大家不好看!”
  “你滚开!”
  “好的,好,我滚开,人命在你手里!”金小川说,提着袍子跑了两步,“喂,你们要开门让我走呀!”“爹,不放他!”蒋淑媛叫。
  “没有你的话;跪下!”蒋捷三拍桌子,向站起来了的金素痕叫。
  金小川提着袍子往外走。女儿又跪下,他回头看了一下,大声叹息,眼里有了泪水。
  “我们大家都是可怜人哪,蒋家老太爷!”他往回跑了两步,做揖,叫。然后全身发抖(显然他故意如此)跑了出去。
  金素痕又站起来,大声喊父亲,要父亲叫警察。但门已关上。蒋淑媛冷酷地走上前来,推她跪下。
  金素痕冷笑着,带着不寻常的冷静跪了下来;好像她是用这个动作来轻蔑蒋家。
  蒋捷三沉默了很久。
  “说,蔚祖在哪里?”他问。
  “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你们蒋家了。”
  “在哪里?”蒋捷三厉声吼。
  “不知道!”金素痕厉声回答。
  蒋捷三沉默着,两腮下垂。
  “你抢的东西在哪里?交出来!”
  “不知道!三条人命在你们手里,好一个蒋家!”
  “跪下!不要脸的东西!伤风败俗,强盗人家!”
  金素痕冷笑着,觉得自己已经不必再跪,就站起来,冷笑着盼顾。
  蒋捷三站起来,摔下了绳子。蒋淑媛弯腰拾绳子,同时喊仆人,于是,绝望的金素痕就向她冲过来了。妈妈、老姑妈扑了过来。蒋淑珍冲了过去,又退了回来,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恐怖战栗着。蒋淑华愤怒地笑着站在旁边,不停地向男子们叫着,但他们,男子们,显得非常的犹豫。看见了蒋淑媛脸上的血,蒋淑华就冲过去了:但即刻就被金素痕推了出来。
  她们,叫着,喘息着,充满了杀气。男子们叫喊着,跟着她们打转,但没有人能够解开她们。……苍白的、愤怒而荣耀的蒋秀菊从房里跑了出来。“大家听好,刚才阿顺说他看见过爸爸!”她高声叫,同时,在大家的注视下,显得羞怯而骄傲。
  听见了这个叫声,痛心的金素痕就挣开了撕着她的头发的蒋淑媛,埋头向蒋捷三撞去,和他一同倒下了!大家发出了叫喊,然后寂静了。
  …………
  男子们扶老人进房,并且拉开了妇女们。汪卓伦带着怜恤的,厌恶的表情扶起金素痕来,好像她是什么可怜的,污秽的东西。金素痕叫着要小孩,汪卓伦就把小孩抱出来交给了她。
  金素痕紧紧地抱住了啜泣的小孩,忘记了另外的一切,俯下了她的流血的脸,热切地,带着强大的饥渴,吻着他,然后哭起来,低声喊了“儿啊!”显然的,小孩对于她,一个母亲,有什么意义,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想你的儿子将来会怎样。”汪卓伦怜恤地说——他不能从他的感情脱开,因此不能注意到金素痕的心——然后轻轻地、确信地走向发白的、瘦弱的蒋淑华。
  在这个灼烧的病症后,悲哀和温柔来到了蒋家的妇女们中间。金素痕离去了,大半的熟人们离去了,仆人们收拾了刚才做为战场的堂屋。男子们谨慎地走来走去,妇女们坐在后房,于是无限的悲哀和温柔来临。
  她们觉得,刚才的一切是可怕而可耻的。她们觉得,她们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其实是不必的,其实可以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我们也能够照旧活下去。可怜的是父亲,对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们总该为了他。”她们想。
  大家不说话,躺着,或坐着。
  蒋淑珍叹息了一声。
  “明天过年了。”她轻轻地说。
  大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
  “过年了,又是一年!争来争去又有什么呢?金素痕就是抢光了又能怎样?她会过得好些么?”她们想;“是的,从此以后是完了,多么惨,而且多么凄凉!究竟为了什么呢?为了孩子们么?晓得他们将来怎样!”
  “我们要留爹爹过年。……”蒋淑华说,蒙住脸,表现出无限的苦楚。
  忽然沈丽英站了起来,痴迷地笑着。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高声唱,流着泪,迅速地走进前房。
  蒋淑华哭了。
  老人在烧热和昏沉里想到了心爱的、聪明的、孝顺的儿子蒋蔚祖。
  “他大概没有出事,是的,一定平安,然而晓得他现在在哪里,也许他又在街上乱哭乱跑了,也许他逃到什么地方,也许他挨饿,受冻,老婆会把他赶出来,他又没有钱回苏州!我晓得儿子,他不疯,他很知耻,不会来找姐姐妹妹!那么怎么办呢?啊?啊?”老人想,转身朝内,不理走到床边来的人。“可怜忠厚的人,可怜一生忠厚,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人世的艰辛!可怜少年时多聪明伶俐!啊,不要脸的女人一定会把他赶到街上,叫他来向我胡说,但是他不会来!他心里多么纯洁多么知耻!他在哪里啊?又冻又饿!”
  蒋捷三昏沉地想着,不停地转着身体,驱去一切到床边来的人。人们常常有奇特的想象,爱情和仇恨燃烧这想象,使它迅速地变成真实的——蒋捷三此刻凄凉地想到儿子在街上流浪的情景。立刻他觉得这是无疑的。他闭着眼睛,看到了儿子的可怕的样子。他看到儿子乞丐似地睡在街角。他反复地想着金素痕的话,觉得这是无疑的。
  他睁开眼睛:蒋淑华站在床边。
  “淑华,刚才素痕不是说,人家说蔚祖在街上讨饭吗?你们看见过他没有?”他问。
  “爹爹,没有这话——你听错了!”蒋淑华惊骇地回答。老人沉默着。
  “他一定在金家!”
  老人用简单的目光看着女儿。
  “女人已经抢到了东西,还留住他干什么?她们不会害死他吗?”他问。
  “爹爹,不会的!……禽兽都不会这样做的!”蒋淑华说,有了眼泪。
  “你们就不能出力吗?”老人说,转身向内。老人看见:天落雪,儿子在街角冻死。“完了!完了!”他大声说。
  蒋淑华轻轻地哭着。蒋秀菊走进来,脸上有怜恤的,愤怒的表情。
  “叫卓伦来!”老人说。蒋淑华走出去,蒋秀菊坐下来替他捶胸膛。
  “卓伦,你去找八府塘吴洞宾先生,找他带你去警察局。”蒋捷三说,闭上眼睛。“你问局里看见蔚祖没有,在大街小巷,火车站轮船码头,你请他们留心。”他说,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这是蔚祖的照片。”他用打抖的声音说,看着照片。……汪卓伦轻轻地走到门边,老人又喊他。
  “要是他们没有看见,你请吴洞宾先生叫局里派几个警察给我。挨年近节的,……好,卓伦,你快回来。”蒋捷三闭上了眼睛,摇手叫女儿停止捶胸。
  “纯祖没有进城吗?”他问。
  “他明天早上才准进城。——爹爹,你过过年回苏州。”
  老人不回答,脆弱地颤动着。蒋蔚祖受冻的幻象又在侵扰他了。
  “啊,儿孙儿孙!啊,儿孙儿孙!全靠你们自己啊!能记着,你们就记着,安乐时记着灾难!”老人大声说。女儿们中间有了低的,抑制着的啜泣声。
  老人假睡,在幻象里战栗着,直到黄昏。老人吩咐女儿们暂时回家。王定和夫妇最先离去,其次是蒋秀菊。她需要回学校。
  剩下蒋淑珍和蒋淑华。汪卓伦回来,帝来了三位警察,老人坐起来,吩咐开饭。老人陪拘谨的、年青的警察们一同吃饭,饭后老人吩咐女儿女婿回家。
  老人显然要带警察上街。汪卓伦请求代替他做,但他拒绝了。大家坚持要陪他,他就发怒。女儿们异常痛心,在她们眼里,父亲是因受伤而乖戾,不近人情了。但大家无法挽留。蒋淑珍请警察进房,说了很多,请他们关照老人。
  蒋捷三围上大围巾,扶着木杖,携带了大手电,天黑时领着警察们上街找寻蒋蔚祖。
  人类的最大的特性便是常常在热情的想象的支配下作种种劳碌。这些劳碌有的增进生活,有的破坏生活,但大半徒然。人们看见一生的辛劳,看见老年的破灭,看见坚强的、森严的、安心立命的老人的心跪弱得像在恋爱的少年,看见他的脆弱的心的最后的幻象怎样燃烧,又怎样熄灭——看见这些是苦恼的。
  在这个晚上,熟人们假若看见蒋捷三,便不能认识他。他高大,裹在卑微的黑衣服里,脸上有某种异常的颜色,和一切人们无关,走过一切人们身边,像一座活的纪念碑。更特殊的是在他身边走着三位黑衣的警察,他们像在守护这座活的纪念碑。
  他脸上有那种颜色。他的脸整个地显得发黑,显出憎恶、疲乏、兴奋和焦灼。他向人堆里迟钝地眺望着,证明了那里没有蒋蔚祖,便迟钝地移开去。警察们焦灼地跟着他。他们希望休息,觉得这个老人是在发疯。
  蒋捷三迟钝地,冷淡地,执拗地走进了金小川家,不理会堂屋里坐着的人们,向各个房里张望,最后领警察们上楼。全宅的人们都跑出来,涌在楼梯口看这个有名的老人。老人慢慢地上楼,猛力推开每一扇房门。没有看见第一间房里的妖冶的女人,没有听见她的笑声和吃惊的叫声,走向金素痕的卧房。
  他用同样顽强的姿势猛力地推开门。他的心因希望而发抖。
  房里亮着灯,但没有人。他走进去,看橱后,看床下,又打开橱来搜查。看见周围尽是苏州的古董,他动手搜查文契。他向金小川要钥匙。金小川说钥匙在女儿身边。他点头,看着周围的古董,没有说话,迟笨地走出来。在楼梯口遇到了那些好奇的眼光,他就愤怒地皱眉。
  警察们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出来。
  他是非常的失望,他四肢软弱,头眩晕。他又看见他的蒋蔚祖在寒风里倒在路边。他沿小路走去,用手电照射着;时常照见躺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穷人,他在惊骇里好久地照着他们,于是给他们抛下几块钱。他们穿过大街。已经过了九点。小巷子里黑暗而静寂。寒风在哭咽。
  这个不幸的老人就是这样沉默而顽强地走下去。他每次总觉得蒋蔚祖躺在街角,但每次总失望,失望和痛苦已经超过了限度,但他顽强地在寒风里走下去。
  又走了一个钟点。警察们不能忍耐了,公推他们中间的会说话的一个和他交涉。
  “老先生,”这个瘦长的警察毕恭毕敬地说,手贴在裤缝上,在寒风里抖索着,“其实你明天来还是一样的。我们明天都来。小姐们等您回去。再么,我们好销差。”
  蒋捷三用手电照着他,他流泪,霎眼睛:他害眼病。“我给你们钱。”蒋捷三顽固地低声说。
  “啊,哪里话,老先生,我们职务……”警察笑;同时他的两位伙伴帮着他笑。“冷哪,老先生,您老不冷吗?”他说,接住了钱。
  “老先生,要过年了,凄凄凉凉的。”警察活泼地说,随着电光跨着大步。
  蒋捷三照射每个门廊,每个壁角,向前走去。他少年时曾经和这一带地方很熟悉,妹妹的家原来就在这一带的。少年时他曾经带着骄傲的、顽强的心情走过这些小街,——它们到现在还没有变样子。这些灰砖砌成的老式的房屋已经矗立了一百年——时间是流逝得如此之快。在走过一个颓败的庭园时,蒋捷三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棵巨松。这棵伟大的树竖在天空里,在寒风里发出粗糙的声音,黑压压地覆压着,守卫着颓败的庭园。
  “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想。
  他怀着恐惧的情绪看着大树和寒天的星斗。走开这座废墟时他哭泣——他自己不知道他哭泣。他又回头看着树。寒风尖利地呼啸着,巨树发响……“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他低声说,站住不动了。近处有狗吠。
  “老先生,大树,三百年了!”警察快乐地说,显然有些恐惧。
  蒋捷三站着不动。寒风吹起了他的围巾。突然他看见树上坐着人,并且吊着人。他看见树上吊着戴乌纱帽的宰相和一个女人。他看见他的蒋蔚祖坐在树上,在笑,腿在树枝间摇摆。
  “他是死了,我的蔚祖!”老人想,他的手电落了下来。
  “有鬼,”他说,“有鬼,有鬼,那里,你们看!”警察们挤在一起,假装不在乎。
  “老先生,不是……啊,快些,你拿手电照!照呀!”
  蒋捷三站着,颤抖着,警察们互相抢手电,但手电已经跌坏。
  “老先生……;我说……我们走……”警察之一说。“怕什么呀!”瘦的,害眼病的,活泼的警察说。“我就不怕,看吧。”于是他两腿抖着向颓倒的围墙走去,并且叫出声音来。他在逞强,但他在和自己开玩笑,这个好人!立刻他恐怖地跑回来,抓着他的伙伴。
  “不要怕!”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
  年青的警察们发觉他是最勇敢的,就围住他:有人抓住他。可怜的老人伸手保护他们。他继续看见鬼们的活动,继续看见他的可怜的蒋蔚祖:他的腿在树枝间摇摆。他站着,信仰自己全生涯的正直,向鬼们祷告着。寒风呼嘘,狗们远远近近地呜咽着。
  “各位死人,各位尊神,我蒋捷三就要来了!”蒋捷三以空洞的大声说。警察们恐怖地看着他,在他身边战栗着。“走呀,走呀!倒楣!……”
  “怕什么?”蒋捷三厉声说。于是继续以可怕的,非人的声音向大树说话。
  他把警察害得回去生病。他究竟看见什么?他究竟想些什么?他究竟怀念什么?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警察们不敢听,并且不能懂得。他说了很多。显然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这是解说和安慰。
  他是和这棵伟大的树一样,在严寒的黑夜里产生了奇异的,可怖的,迷人的东西。
  蒋捷三看见自己的瘦长的,黑须的父亲走下树,向他走来。
  “你不要找蔚祖,他平安。你也苦够了——这个世界完了!”父亲说。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父亲笑而不答,然后点头,隐去。
  “我一生有错吗?”蒋捷三问。
  “老先生,那边有人来了!”警察说,他们互相挨紧,现在已不是鬼,而是蒋捷三的发疯令他们恐怖了。看见有灯笼走近,他们高兴起来。
  但蒋捷三站着不动。不看见灯笼。
  “蔚祖!蔚祖!这是乌衣巷,这是宰相家!”蒋捷三说,转身迅速地走去。“蔚祖!蔚祖啊!”他喊。
  午夜后,恐怖的,发烧的警察们送蒋捷三到家。老人惨白,冰冷,不停地说着话,倚在两位哭着的女儿身上走进房。“给警察一点钱,多一点!……”老人做手势,“他们骇死了!……蔚祖啊!儿啊!”
  瘦长的,害眼的,活泼的警察在堂屋里向汪卓伦高声讲鬼。他们都确信他们看见了鬼。他们敢赌一只鸡。蒋淑珍走出来,哭着,数钞票。
  “谢谢各位。”她可怜地说。“没有预备东西吃,家庭不幸……”她说,揩着眼泪。
  但警察们不接受,因为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个家庭的苦难。他们跑掉了。

  蒋捷三第二天坚持要回苏州,他想象蒋蔚祖已经回苏州。
  在不幸的父亲追逐着他的幽灵奔跑的时候,蒋蔚祖依然被锁在那间房里。金素痕每天来看他,有时带着小孩。在这些争闹后,特别在妆扮了寡妇后,金素痕对小孩及丈夫发生了凄切的感情;并且有了某种热爱。在小孩被蒋家的人们抢夺后,她发现了小孩在她心上的存在,感到痛苦。以前她只是出钱养小孩,和养一匹狗没有什么分别,但现在她觉得小孩对于她的凄凉的心和悲惨的生活是异常的重要。于是她把小孩从奶妈处带回家,好几夜抱着他睡在身边!醒来时感到他的柔软的小躯体,每次总热烈地感伤。她百般抚爱小孩——一切是已经铸成了,她对小孩发生了几乎是肉体的情爱。她发觉自己年岁增大,华美的时代已经过去,于是这种急剧的情爱给她以安慰:但又给她以新的痛苦。
  在金素痕的生涯里一切都是急剧的,她所从而生长的是一个多变的、荒唐的世界。她是逞强的女人,她的愚顽的心里有着一些可悲的东西,这些东西支配她一生。
  在这次的争斗后,一切已经无法挽回,她是确定地胜利了。她很痛苦,感到悲哀,常常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为了什么呢?而最不幸的,是她此后必得担负蒋蔚祖的命运。蒋蔚祖此后除了是她的发疯的丈夫外,不再是别的什么了。常常的,在某种非人力所能战胜的,残酷的形势下面,人们的意志力变得无用,人们就求助于坦白的、谦逊的心灵;每个人的心里总有这一份东西的。现在,这个以残酷著名的妇人开始求助于这一份东西。她在深夜里醒着,静静地躺着,觉得自己的毁灭了的良知正在复苏。
  她好几天孤独着,除了去看蒋蔚祖。她好像已经忘去了她的美丽的思想和感情。她穿着凌乱的衣服上街,忙着替小孩买东西,并且对一切朋友冷淡。蒋家的人们随后便知道了这些,然而他们讥笑她虚伪。
  初一下午,她带小孩去看蒋蔚祖,给他带去了年食和一个平凡的妇人所能有的爱心。她在蒋蔚祖房里坐了很久,看他以令人难受的姿势抚爱小孩,对他说一些最简单的话。
  她问他觉不觉得有病,问他想吃什么。最后问他这几天想些什么。
  蒋蔚祖思索着,他总是思索着。他不回答,走来走去。他这几天在想着父亲。他对金素痕持着傲慢不逊的态度。
  现在他觉得他对金素痕是很有权威的。他觉得金素痕已经向他屈服了。
  “一个女人算得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他走来走去,想着,“我简直是禽兽,她在骗我!她这两天倒不开玩笑,但是为什么她让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海阔天空!我是记得那一对燕子的!它们明年春天一定要飞回苏州!”他想。
  他露出愁惨的,柔弱的表情。
  “你要怎样?要不要下乡去住?我想你隔几天回苏州看看。你回苏州的时候就说你三十晚上才到我这里,好不好?”金素痕说,恳切地看着他。
  蒋蔚祖露出凶残的表情。
  “不回!不回!”他说。“但是为什么我要说谎?混账东西!”他说。
  “哪个叫你说谎呀!随便你好了,又不是我叫你来的!”金素痕说,痛苦得颤抖。
  “你要怎样?”蒋蔚祖暴戾地说,看着她。“哈,我们的儿子!”他说,看着阿顺。然后他凶恶地走向衣柜。“我一天不死,你一天也不要想快快活活地嫁人!有本领你毒死我!”于是他又开始思索。他瞥见桌上的软糕,就站住不动,开始怀疑那上面有毒药。他笑,摇头,抓起软糕来。“阿顺,吃!”他说。
  金素痕恐惧地看着他。看见她的表情,他更就确信。小孩畏缩地伸手接糕,他缩回手来,递给金素痕。“你吃!”他厉声说。
  “何必呢,蔚祖!……”金素痕说,流下了羞辱的眼泪。“吃!”
  金素痕接过糕来,痛苦地吃了一口,然后看着他。“啊,啊!这次又上当!”蒋蔚祖说:“能生能死,是大丈夫!”
  “蔚祖!蔚祖!”金素痕痛苦她叫。“多么伤心啊!”她哭,跺着脚。
  小孩恐怖地哭起来。
  “你伤心,我不伤心!不许哭,我死了你才不哭!”他厉声说。“阿顺,不哭,不要学她,她不要脸!”他温和地,然而威吓地向小孩说,“不要学她,也不要学我,做强盗,做贼,杀人放火都好,就是不要学我!你的父母是禽兽,你是小禽兽!”他在小孩的哭声里大声说,“这是畜牲的世界,你是小畜牲啊!我真高兴,你是小畜牲,将来你当兵,一枪打死!”
  金素痕,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惊恐地抱起小孩来,并且蒙住了他的耳朵。她惊恐地可怜地看着蒋蔚祖,同时想起了汪卓伦的话:“想想你的儿子将来会怎样。”“蔚祖,”她说,她的嘴唇打抖;“你可怜我,你可怜我一点……”她难受地转过身子去。
  她抱着小孩站起来,严肃而悲哀。蒋蔚祖站着不动,没有表情。他们听见了四近的繁密的鞭炮声。
  他们听见了庆贺新年的、繁密的鞭炮声。在南京这个平坦的大城,在这些和平的年夜,鞭炮声密集如激浪,辽阔如海洋。安详的、和平静穆的香烟笼罩着这个大城。
  于是在金素痕的丰满的唇边显出一个虔敬的,凄凉的笑容。接着她低低地哭了。
  而蒋蔚祖走向窗边,凝视着楼下。
  “啊,这样密的灯光,这样浓的烟气;又是一年在异乡度过了!”他含着泪水向自己说:“这个世界多么和平!我要回苏州啊!我要回去,去祖宗的坟墓旁生,又在那里死啊!”
  金素痕离开时没有再锁门。蒋蔚祖睡去,梦见了苏州的落雪的庭园:梦见父亲张着两手如黑翅,在这个庭园里奔逐着。随后他梦见父亲穿着朱红袍,走上了一辆华美的马车,而从车窗里探出二姨的慈善的、悲哀的脸来。在半醒里他继续做着这些梦。他突然坐起来,继续着他的永无休止的思想。窗上有安详的微光,近处有嘹亮的鸡鸣。
  他觉得他是处在一个奇异的世界里,他觉得鸡鸣是一队矮小的兵士所吹的喇叭。他最近常常想到这一队兵士:矮小,活泼,庄严,灰色。他觉得这个奇异的世界正在进行着什么神奇的事。
  黎明的微光感动了他,他的脸温柔而羞怯。
  那种渴慕的、温柔的光辉,如黎明时初醒的小鸟,飞翔在他的脸上。小孩般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想到苏州的落雪的庭园,想到花怎样开放,他怎样酒醉,一瞬间他意识到他的生活里的所有的温柔。他想到和平的、灯烛辉煌的年夜,以及妹妹所唱的歌……。
  他在心里唱着这些歌。同时他听到鸡鸣,那队矮小、活泼、但灰色,严厉的奇异的兵士在破损了的道路上开了过去。他皱着眉,带着疯人的狡猾盼顾着。
  “够了,够了!看她找不找我,她跑不掉,一定的!我要回苏州!”
  他带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穿上衣服,冷得打抖,走下床来,打开了门。
  “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爱,君死又随人去了!好了好了,好便是了,不好便不了!”他说,看着房内,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下了楼梯。
  他东张西望,偷偷地打开大门走出,跑过街道。
  街道寂静有霜,空气鲜美,地上有鞭炮皮。天上有暗红色的,稀薄的霞照。
  “好极了,这便是自由!”被冷气刺激得兴奋起来的蒋蔚祖想。“好极了,简直算不了什么,通达人生,我一无罣碍,回苏州,我就上山出家!哈,多么冷!多么好!自由!”
  头发和胡须凌乱的、惨白的、穿旧皮袍的蒋蔚祖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去,太阳升起时到达了和平门车站。
  他站下,迟疑着。他没有钱,从苏州来南京时的那个经验令他恐惧。他站在柔弱的、发红的阳光下,站在栏栅边,看着站内的人群:他惧怕人群。他喃喃自语,希望想出一个法子来。
  他觉得所有的人都认识他,并且企图侮辱他,他狡猾地、苦楚地笑着,不敢进车站。
  “啊,有了,顶多两天,我走路!”他想,笑着。“滚开!”他向身边的肮脏的小孩说。
  周围是忙碌的、喧闹的、因早晨而新鲜的人群:一列火车过站了。公共汽车绕着大圈子在阳光下面停住,车窗闪灼看,发出了悦耳的铃声。人力车在圈外奔跑着。白袖的、年青的警察严厉地守卫着种植着花木的圆坪……蒋蔚祖机械地看着从公共汽车上走下来的人们。
  他看见一个穿着草色呢大衣的,胖脸的少年在一个妇人之后挤下车来。这个少年提着包裹,愤怒地、傲慢不逊地和一个中年男子拥挤,好像他非先下车不可,好像每一秒钟于他都是极可贵的。下车后他就束紧大衣向前奔跑。他的头发覆在额上,他的脸上有着狂热的表情。
  “啊,纯祖弟!”蒋蔚祖想,移动了一步,用那种目光凝视着弟弟,以致于弟弟立刻便回头看他,认出了他。
  蒋纯祖的大衣是旧污而破损。他把腰带束得极紧:显然他爱好那种苗条的风韵。
  他向哥哥急剧地笑,即刻便露出极其严肃的表情来。他不知道怎样才恰当,因此他的表情带着少年人惯有的夸张。“哥哥。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回苏州。”蒋蔚祖看着他,不满意,冷淡地说。“他们找你呀!”
  “哪个找我?”蒋蔚祖严厉地说。“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去看同学,在那边。爹爹前天才回苏州呀!”“我晓得。”
  蒋纯祖把包裹换一个手,焦灼地瞥了一下要去的方向,怜悯地看着哥哥。少年人的特色便是同时有很多心愿,很多表现;他们永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好。
  “多么快乐的早晨!看,别人走到我前面去了!怎么办呢?啊,多么不幸!”他想。
  “哥哥,你这些天在哪里?——你怎么不买票?爹爹说你没有拿钱,你有钱么?嫂嫂给你钱么?”他不停地问,以兴奋的眼光看着哥哥。“啊,多么快乐的早晨,太阳鲜红有霜,唱歌是多么快乐!”同时他想。
  “我没有钱。”蒋蔚祖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说。弟弟的兴奋的脸令他厌恶。
  蒋纯祖看着哥哥,于是脱开了他的混乱的激动,开始了严肃的思索。
  接着,带着他的严肃的、坚决的神情,他取出了钱,递给哥哥。
  蒋蔚祖感动了。
  “阿弟,你告诉他们,说蔚祖哥去了!”他温柔地说,靠在栏杆上。
  “好的。”蒋纯祖回答,严肃地看着他。“你要吃东西么?”蒋纯祖问。
  “说我到苏州做和尚去了。”
  蒋纯祖沉默着。
  “哥哥,”忽然他说,带着他的那种激烈的表情,“你不应该这样想!而且你不能这样想!只有你一个人……是爹爹的安慰!”他说,好像饱经忧患的成人,但同时带着那种女孩似的单纯。“……并且我们大家都爱着你,并不只……”他想说:“并不只是一个女人!”他流出了眼泪。
  蒋蔚祖悲哀地哭着。
  “弟弟啊!”他说。
  “我替你买票吧!”蒋纯祖说。
  “不,我自己买!”蒋蔚祖乖戾地说。“你走吧,我自己买!”他说。”
  蒋纯祖悲伤地笑了一笑,看着远处。
  “哥哥,告诉爹爹,我记挂他!”他说,含着眼泪笑了一笑。显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是的,但是唱歌有什么快乐!”他想。走了开去。
  由于自尊心的原故,蒋蔚祖又开始仇恨弟弟,而且心里非常傲慢,他走进车站,在人群里感到恐怖,又退了出来。于是他决定步行回苏州。……是严寒的、冻结的、晴朗而无风的日子,他的这个荒唐的旅程开始了。
  他的这个旅程给蒋家的人们以可怕的不幸,他们多年以后还要为它战栗,随后多年,他的这个旅程在南京和苏州这部分社会里成了有名的故事。
  发觉路程遥远无穷,他并不失望,那种强大的内心渴望引导着他向前。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人能想象他是怎样走下来的:严冬,生病,无钱。人们设想他在钱用尽了之后是饿了几天的,有些人设想他曾经讨过饭,住在破庙和花子窝里。……
  他的确在过镇江时便讨饭,但还有另外的遭遇。某一夜一个老年的车站旗手收留了他,给了他炉火和食物。另一夜他躺在一个农家的屋檐下,结果被农家收留。刚刚过年,而在这些较为平安的岁月,施舍是较易得到的。但他是异常的怕羞,每次总要给钱,或者临走时向别人啼哭——并且他总不肯说出他的姓名、来处和去处,他怕羞辱他的父亲。过镇江时他开始乞讨。在这种较大的城市里,生活纷扰,蒋蔚祖不再遇到古朴的怜悯和善良。他知道镇江有亲戚和佃户,但他不去:他怕羞辱父亲。
  但到了开始乞讨的时候,向陌生的,无善心的人们乞讨,蒋蔚祖倒并不羞涩;他宁是异常的顽强执拗。
  过镇江后,他因偷窃面饼而挨了打,随后他失去了皮袍。
  一方面他羞耻,怕别人知道姓名,怕见到熟人,怕上火车,一方面他有了一颗为一个乞丐所有的狠毒的、执拗的心。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无数的路,他相信苏州已经不远。然而同时他觉得他永不能回到苏州。他,蒋蔚祖,已经在地狱里无耻地活过,因此再不能回到往昔的天堂。
  想到父亲的可怕的痛苦,他不愿回苏州。然而他还是继续行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无处可去。无数的列车驰过他的身边,在地平线上或黑色的林际留下了烟云。他偶然地注意到周围的农家休耕的、积水的田地,和某一株树。他偶然地注意到了它们,便觉得它们是熟识的,或是梦见过的,于是它们永远生存在他的心中。天阴,冷风吹着树木。每个早晨都有鲜红的,短命的太阳,地上有霜——这些蒋蔚祖永远记得。而每次的鸡鸣使他听到那队矮小、灰色、严厉的兵士的喇叭。
  他不再能行走,躺倒在常州站上了。
  同时,南京和苏州电报交驰。首先是蒋淑珍打电报回苏州,其次是那个惶恐的金素痕,她的电报说:“蔚祖已回吴,身无半文。”
  老人打电报询问详情,并且托车站通知各站。但各站都说不知道。于是冯家贵又开始奔波。他找到南京,又沿路找回来。
  黎明时车过常州,两眼发红的、憔悴的冯家贵蹒跚地走下车来。冷风吹得他摇摆着。
  他在待车处的角落里发见了成为乞丐的蒋蔚祖(老人的幻象变成了真实!),抱住了他,脱下厚重的棉袍来覆在他的身上。蒋蔚祖在肮脏的稻草上醒来,看见了这个抚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哭着像小孩。
  冯家贵在站上打了电话给苏州。
  蒋捷三在接到车站的通知后便迅速地往外走。他看不清楚门,看不清楚台阶和通路,好几次几乎碰倒。他在阴郁的冷风里跑过了小院落,他环好围巾,跑出门廊。
  他的脸发青,他哮喘着。显然,不幸已经超过了这个坚强的老人的限度;显然,他是用最后的精力来作这个行动了。
  他站在台阶下面,嘴唇打抖,看见了蹒跚着的、穿着内衣的冯家贵,和冯家贵身后的轿子。他向轿子扑去。
  轿子停下来,冯家贵冷得打抖,扶出了臭污的、浮肿的乞丐蒋蔚祖。
  蒋捷三把大围巾给冯家贵,同时接触到了儿子的可怕的目光。
  这个目光说了一切。蒋捷三可怕地寂静着,看着儿子。蒋蔚祖挣开冯家贵向父亲走来,显然要跪下,于是老人放声大哭把他抱住。
  蒋蔚祖在父亲的手臂里大哭。
  “爹啊,你不锁我啦!……”蒋蔚祖大声叫;响彻街道。“不锁,儿,不锁……好惨啊蒋捷三!”
  蒋捷三脱开儿子奔上台阶,撞在门上,然后抓住门框,垂下了他的白发的、巨大的、流血的头颅。
第08章(一)

  蒋捷三在蒋蔚祖到家的第二天黎明逝世。
  蒋捷三昏迷至午夜,呼吸困难,喉管里有继续的、微弱的响声,午夜后,姨姨领小孩们跪到床前来。麻木的、骇昏了的蒋蔚祖跪在踏板上。冯家贵在厅里招呼医生们。全宅各处点着灯火。
  仆人们带着显著的兴奋,带着强制的庄严表情各处走动着,时而聚在过道里,时而穿过在枝干上挂着汽灯的,弯屈而枯萎的树木,互相传递消息和命令:这些消息和命令都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动情地相信谣言,装做忙碌,互相发怒;他们觉得自己的生活只在这个晚上是最美好,最有意义的。除了一个最高的东西外,一切规律都破坏了:他们兴奋,自由,庄严,汽灯挂在树间,冬夜显得神圣,生命显出意义。突然有人造谣说金素痕来了,于是大家向外跑;同时有人走进姨姨的卧房,在古旧家器的神圣的暗影里进行着偷窃。
  世交们来探访,坐在大厅里,没有人招待他们。冯家贵变得悍厉而阴沉,他觉得有声音在他心里呼唤他,他是在捍卫着这个颓败的蒋家。他觉得他已是蒋家的主宰。他卖古董形式的综合。主要著作有四卷本的《精神哲学》、《黑格尔哲,和一切人接洽,他发命令,捉拿偷窃……他请出姨姨来招待客人。
  他严厉,阴沉,觉得濒死的主人必能同意他所做的一切。姨姨萎缩地走出房门,低着头向客人们说话,啜泣着。所说的话是无意义的,但这个行动使她动情地从麻痹里醒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是这个家宅的主人。她迅速地走向冯家贵,好像要问他她的这个觉醒是不是对的。冯家贵严厉地看着她。“我问你,怎么样,怎么样了?啊,菩萨可怜见……”姨姨说。
  冯家贵表示不信任似地摇头。
  “没有钱,姨娘,我卖古董。”冯家贵大声说,凶狠地盼顾。
  姨姨失望了。冯家贵的态度使她失去了自信。但她立刻又动情,施展出女性的感情的才能来,因为目前所处的地位于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少女般笑着,拖老仆人到墙边,叹息着,向他耳语。
  “冯家贵,你自己清楚,你办的可是对!蒋家全仗你!……”
  冯家贵攒着眉毛,并且眼睛发闪。
  “唔,唔……可不是要给南京发电报?”他阴沉地说。姨姨望着他。
  发觉这个家宅另有主人,姨姨想起了老人的悲惨,哭了。“冯家贵,慢慢叫发电呀!不会的……想想,不吉利的……冯家贵!……”
  冯家贵露出柔弱的、怜悯的神情看着她。她哭着向房门跑去。
  “造孽!”冯家贵大声说,捶自己的头,凶狠地走进了大厅。
  商人们坐在大厅的幽暗的角落里,有些是与办丧事有关的,有些是来接洽古董的。此外还有整洁的、疲乏的、期待被雇的年青妇女们。这些人密密地坐成一排,他们的形体不可分辨,但有无数只幽暗的、期待的眼睛在闪耀着。
  黎明前,大厅里有了一阵死寂。全宅灯火更亮,仆人们停止了兴奋的走动。大家知道严重的节目正在那间点着七八支蜡烛的房间里进行着。
  老人在略微恢复知觉后,便吩咐点更多的蜡烛:他嫌房里太暗。其次他做手势叫跪着的小孩们走开。
  小孩们走开,蒋捷三略微侧头,在胸前做什么手势,以带着思索的,然而空虚的眼睛凝视着窗台上的和桌上的蜡烛。蒋蔚祖跪在踏板上,眼睛跟着他的视线移动;而在父亲向他看时,他就抬起苍白的脸:眼里有严肃的光辉。姨姨跪着,扶着床栏,手在抖。冯家贵分开拥在门前的仆人们,表现他的权威,轻轻地走进房;认为这个房间是崇高的,露出了庄严的表情。
  老仆人手垂在两边,侮慢的庄严表情消失了,走到踏板前面跪下。
  房间明亮而寂静,全宅笼罩着庄严的死寂。
  在这种寂静里,蒋蔚祖突然出声说话。声音尖锐,大家没有听清楚他是说什么,老人躺在高枕上,眼睛望着空中。死亡已经来临,老人不感到有人在身边,眼睛望着空中,大家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被成为一切苦难的根源的儿子用那种尖锐的声音叫出的:大家恐惧老人将不说一句话而离开。
  老人对人生冷淡,甚至仇恨。老人意识到死亡:自己的死亡,世上一切都要死亡。好像强烈的一生要用沉默来结束,好像他的心里有智慧的光:他看清,并理解他已走的路和要去的路。
  他的喉管里有着响声。他用这种眼光凝视着蒋蔚祖。“他不认得我!”蒋蔚祖恐怖地想。
  “爹爹!爹爹!”他叫。强烈的、生活的、希望的光明照彻了他的黑暗的心灵。
  老人的嘴唇和眉毛微动,但眼光未动。蒋蔚祖凝视着父亲,一瞬间明白了世界的简单,并明白了他的全部生活的真理,嘴边浮起了智慧的、顽强的、悲哀的笑容。老人看着他的脸,眼光变动,点了头。
  “爹爹,我这样对吗?”他问。
  老人点头。
  “爹爹怪我吗?”
  老人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没有……没有……叫他们……”老人艰苦地说,沉默了,呼吸微弱。
  寂静又来临。蒋蔚祖的内心在强烈地激荡,他不再感到父亲会死去。他觉得这个神圣的房间里现有的一切是不可能变化的。
  但老人抬手,痉挛着。这个英雄的生命的结束来临了。在这个最后的瞬间他有了什么欲望,心里有了某种光明,他在挣扎,眼光炽热。这里到来了英雄的生活的交响乐的回响。大家恐怖地看着这个。
  老人发现蜡烛太多,吩咐吹熄两支。
  “要把后院的池塘修一修。我葬在虎丘山,我要葬在……”老人窒息了,又沉默。
  “爹爹我有话说!我有话说!”蒋蔚祖叫。
  但他没有说出什么来。大的迷惑出现在他的脸上。
  姨姨在呜咽,因为老人没有说到她和她的小孩们应该怎样生活。
  发觉老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脸上,她恐怖地中止了呜咽。“老太爷,我们怎么办呀?”突然地,她叫。
  在这个可怕的绝叫下,蒋捷三开始咽气。……“老太爷,请您放心,您放心!”冯家贵用深沉洪亮的声音说。
  “放心,放心!”姨姨说,开始了猛烈的嚎啕。“去了,去了!我没有说清楚,这不行,我没有说!”蒋蔚祖想,“从此家破人亡!一切都完了!而我没有说!”“爹爹!爹爹!从此我要做一个人!”他叫,站起来往外面跑,跌在门边,被仆人们扶起。
  女仆们开始哭号。由于和平地生活着的人民所有的那种对死亡的,沉痛的,悲凉的理解,或由于希望在煊赫的丧事里被雇用,坐在大厅里的妇女们开始哭号。门廊里吹起了刺耳的薄铜喇叭。仆人们沉默地奔跑着。
  阿芳们坐在后院的石阶上,没有人招呼他们。起初他们在啜泣,后来最小的两个在阿芳身上睡去。黎明时,花园里的汽灯光发白,冷风吹过树间,未睡的男孩和阿芳听见了前院里的哭声。
  阿芳停止了她为睡眠的弟妹们所唱的凄凉的、温柔的、关于小白兔的歌。男孩推醒了弟妹们。
  瘦弱的阿芳毅然地站起来走下台阶。好像她已等待了很久。她在冷风里抖索着。看见依旧是花木园林,看见暗影和微光,看见惨白的汽灯,她猛然心酸,啜泣起来。小孩们抖索着,最小的因寒冻而生病。明亮的星座在天顶闪耀,他们开始啼哭。
  他们在黎明的树间(多么熟悉,何等凄惨的树木呀!)衔接地向前厅走来。
  他们穿过走廊。仆人们拥挤在门边,到处有哭声。他们的这个悲哀的、坚决的、稚弱的队伍使全厅归于沉默。他们的孤伶、幼小、自觉和坚决使拥在门口的仆役、商人、妇女们让路。

  在蒋蔚祖逃走后这半个月内,与一切人所想的完全相反,金素痕度着痛苦的、惶惑的、于她的热烈的一生是难忘的一段时间。
  似乎她以前从未因蒋蔚祖而这样不安。她以前,在糊涂的英雄心愿和炽烈的财产欲望下是那样的残酷、自私,而易于自慰。但现在她悲伤、消沉、柔弱、爱儿子,希望和蒋家和解。
  她希望蒋蔚祖归来。后来希望得到他平安的消息。她向苏州发了那个电报,没有顾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的利害,没有想到这个电报是揭露了她的可耻的骗局。她要丈夫,她以为现在要医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个女人,在她变得孤独,仅仅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时,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简单!
  现在她特别不能忘记她和蒋蔚祖之间的无穷的、深刻的缔结。在最近一年,她是认为他们之间是毫无牵挂的。也许在当时是毫无牵挂的,但从老人到南京,从阿顺被蒋家姊妹们残酷地争夺时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蒋蔚祖发疯最凶,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里,她的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内心的风暴,那些狠毒的、虚伪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蒋蔚祖原来并无关联,而关联只是家庭和财产。但随后,正是家庭和财产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从此必得担当蒋蔚祖的不幸的命运。在悲伤中她开始尽一个妻子的职责,不相信这个婚姻的宿命的苦难,认为只要她做,一切便会美好——她是太顺利,太无忌,太过于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并不是霉烂的生活,虽然这种生活显得荣华;她所需要的是煊赫的家庭地位,财产,和对亲族的支配权。她觉得她有这种家政的天才,几年来她为它而斗争。但这个斗争,陪伴着于一个热烈的女人是那样难于舍弃的欲望,使她投靠于她的父亲和她的财产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会,于是到来了那种荒唐的、绝望的霉烂;她热乱地盘旋,认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的酒肉迷宫里栖下。由这种势力她得到财产,也由这种势力,她毁灭了她的家庭,毁灭了她的蒙昧的希望。
  她惯于虚伪,惯于赤裸裸地自私,因为她认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这个社会上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人生活着的,但现在,在财产到手,蒋蔚祖逃跑后,她发现自己是孤独的——可怕地孤独,除了有儿子和丈夫。
  朋友、亲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现在,因为蒋蔚祖逃跑,这场戏是散了,她想。她觉得她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彻的地献身荒唐,扮演一场更大的戏,再得到喝彩和荣华——这些是都在等待着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的儿子,她的凄凉的未来怎样安排呢?于是,并不是由于她的意志,她走向第二条路,即找回蒋蔚祖,医好他,并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象的与老头子的和解,是非常动人的。她决定立即回苏州。她假定蒋蔚祖是平安的,于是她携带了一幅和平的图画回苏州。虚伪的人必须在心中有自我的真挚,这里便是金素痕的真实。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里发生的略有教养的女性的感伤主义一样,像结婚初期和后来在苏州一段时间里对蒋蔚祖发出的嘲讽的温柔一样。她想老头子不会拒绝和解,因为一个宁静无为的暮年对于任何老人都是一种安慰,一种必需。这幅和平的图画是:主妇的权威,老人的悠闲,丈夫的服从;家宅的修整,改建,财产的整理和花园的繁荣。这个图画是十分旧式的,和她在南京所过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废墟上建立起来。
  这幅图画多年来就召唤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谁是真实的,很难明白。但现在她动身了。
  由于命运的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当天到达苏州。
  黎明时,姐姐送她到下关上车。和一切人隔绝后,她和姐姐有较好的感情。她们沉默地走进月台,严肃而亲切,显然她们已说完了她们各自的一切,并且互相理解。实际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说了她的一切的。
  名誉极坏的两姊妹在车站上所表现的感情,是动人的。
  黎明,吹着冷风,车灯熄灭,列车停在微光里,显出黑色的轮廓。男仆搬行李上车,金素痕抱着小孩在车门边和姐姐低语。惟有心思繁重的妇女才能这样感人地低语的。小孩包在皮氅里,伏在母亲肩上,看着月台内。风吹起小孩的皮氅,丝帽带,吹起两位妇人的凌乱的发丝来。
  金素痕继续低声说话,显然在此刻倾诉心腹是一种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响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离乡的浪子,金素痕眼里泪光闪耀。她把小孩交给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总要宽心,……啊!”姐姐说。“当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说,意外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抱着小孩跑向车门。
  车子滚动,金素痕从二等车的末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姐姐摇手。
  “要是好,我夏天来南京看你们!”她用嘹亮的高声说。
  列车在晨曦的庄严里驶入庄严的、闪着沼泽的、灰黄的原野。金素痕激动地叹息着,向小孩说话。
  “阿顺,回来哪,我们回来哪,爹爹好,爷爷好,苏州是天堂哪!花园,大厅,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电报之前,尤其在蒋家姐妹到来之前到苏州,这个偶然唯有用她的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释。轿子进巷时,阳光温暖,冷风在墙头上吹拂,阿顺入睡,金素痕敏锐地感到和平生活的甜蜜。冷风吹着枯藤,是一种和平,远处的卖花的歌唱,又是一种和平。砖墙上的老苔好像镂刻了苏州人的多年的感伤的梦。金素痕的心在敏锐地跳动着——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的,马上就要决定了。她怎样生活下去?怎样的一个战役啊!
  她即刻看见了蒋家的仆人们。最先是姨姨房里的中年的女仆。女仆站下来,以哭过的、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即刻笑了柔顺的、谄媚的笑。
  同时金素痕看见两个男子抬着治丧用的布幔走过去。她骇怕了,弯出身体来,以怀疑的、火热的眼睛看着女仆。“大少爷在家?”她问,声音战栗而嘶哑。
  “在家……老太爷过……过……”女仆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回去,轿子走动着。金素痕脸发白,眼里有火焰。
  “大奶奶,家里没人问事,大奶奶……”女仆在轿旁走动,哭着,乞怜地说,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损害她。
  随后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诉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愿意它是真的的话。“我怎样办呢?在你面前,我还是哭好呢,还是不哭好呢?”她的疑问的眼睛问。她又开始哭。
  但金素痕没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乱地痛苦着,觉得整个的巷子在旋转;她不明白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明白一切。
  另外的仆人匆促地走过来,向她鞠躬。走近门,尖利的喇叭声——她觉得似乎是某一个仆人在和她开玩笑——冲击她,使她惊动。
  她带着愤怒的表情跳下了轿子,把小孩交给女仆,但即刻又想到小孩会被谋害,于是夺了回来。她疾步跑上台阶,看见棺材在动工。她皱眉,盼顾,听见里面有隐隐的哭声;而一声轰响把她惊醒。
  这个轰响是仆人们的喊声。好像是故意的,他们整齐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厅,简单地想到那么有德的老人已经不在,开始啼哭,在仆人们的奇异的注视中走进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门边恐怖地看着她,随后大哭。
  好像眼泪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泪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们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顺,伏在老人床边倾诉她的悲哀、苦难、和不被理解。她说只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说死者生前当她如亲生女,而她无以图报;她觉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时在听她;她的虚伪使她战栗,她当然觉得金素痕虚伪。
  姨姨觉得金素痕的所谓亲生女的意义便是有权攫取一切财物。但金素痕此刻确实并未这样想,她只觉得死者和她最亲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简单的态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觉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亲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无疑的,她的悲哀的大哭,是一种爱情上的竞争;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这个人的一切的人,认为这个人于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认为自己在这个人的爱情上也应该占先。
  常常有儿女们劫夺了父母的一切,给父母以最恶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时哭泣如孝子,觉得他们之间原是相爱的,常常最虐待父母的儿子在这种感情的竞争上最动人。
  金素痕哭泣,撕头发,捶胸膛,高声地咒骂天地,……“我的爹爹呀,爹爹呀!”
  蒋蔚祖,火焰似地,幽灵似地,出现在门边,嘴角痉挛着,以冷酷的眼光凝视着金素痕——他辨识人间的一切虚伪,而现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热烈地看着他,女孩般哭着,向他点头。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里发痴,怕姨姨看见这中间的感情,金素痕站起来,走向蒋蔚祖。
  “可怜!我正在想过几年好日子,……可怜!”她向丈夫说,翘着嘴;显然她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个。她的眼光说:“怎么你就这样站着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怜地说,又啼哭。
  蒋蔚祖冷酷地看着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间的沉寂。老人穿着大袍子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纸,床前点着油灯。老人仿佛说:“我知道你们!你们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这里,在这里,但我与你们无关!哭罢,哭罢,啊!”
  太阳照进房来。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周围好像有什么光辉在飞舞,金素痕一瞬间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虚。“什么?死了吗?谁死了?什么?”她想,看着姨姨,看着冷酷的蒋蔚祖。“我死了吗?我?没有,……我怎样?”她坐下,举手盖住脸。

  于是,从她的最内面的感情起,作为天使来到苏州的金素痕就变成了凶悍的魔鬼。这种转变,在她的内心过程上,可以用她所体会到的那个突然的,可怕的空虚来解释。她所感觉到的是那种东西:首先是希望的破灭,其次是大的绝灭。这个女人的致命的创伤是在于她总只感到自己活着,而感不到别人的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绝高的技巧。在刚才那个瞬间,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独。随后她便要求活下去了,于是做出了惊人的一切。她的周围全是敌对者;但她的痛苦是:蒋蔚祖拒绝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须觉得一切是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后的日子,是她的追求,和蒋蔚祖的辛辣的逃亡。
  她从老头子的死亡所给予的打击下站起来,走出房,阴沉而残忍。她目光四射,沉思着;她内面有风暴。她找到冯家贵,用简短的、冷静的话句询问一切。
  冯家贵好久不回答。看样子他是疲乏而恍惚。他在思索,并整理各种印象,想到某个小孩的头发,迟钝地思索着这头发。这是奇怪的,他没有想到大事,却想到头发。但他觉得目前的这个女人应当同意他。
  金素痕冷冷地问他,但他悲哀地笑着,说了关于头发的话:阿芳撕脱了自己的头发。这个蒋家的后裔的头发令他悲恸了一整天,但金素痕觉得他故意如此说。显然老人已不适于管理事务,至少他需要休息。
  金素痕皱着眉,直捷了当地问他钥匙在哪里。
  于是冯家贵看着她。那种严厉的光芒从他的疲乏的,陷在皱纹里的眼睛里射了出来。他好像不懂,并且不认识金素痕。他短促地发笑,吹动胡须。金素痕看见了他的嘴唇的颤抖。
  “说呀!”
  “大奶奶,不能……人要有气节!老太爷虽死犹生!”金素痕残酷地看着他。
  “大家都要来!……我是人,大奶奶,我是蒋家!”
  金素痕猛烈地拍桌子。老人伸直身体,表示不屈服,颤抖着。
  “混蛋,你做威做福,马上替我滚!”
  冯家贵痛苦地在腰里摸索着钥匙。他抛下了钥匙。显然他希望,在他的高贵的痛苦中,他不发一语而走开,但他走到门边便大哭。他大哭,因为是他请老主人放心,老主人才离去的。
  金素痕耸肩。而蒋蔚祖悄悄地走进书房,背着手。“你还用得着来么?”他用细弱的声音问。
  “废话少说!”金素痕皱眉,说。
  “我蒋蔚祖不是很对不起你么?”蒋蔚祖说,笑着。“要说的没有说,要做的没有做!不该来的都来,该来的又去了!除了金钱和卖淫,一个女人心里还有些什么?”蒋蔚祖说,叹息了一声。
  金素痕愤怒地向外走。“他是中了毒!”她想,站住了。“蔚祖,我问你,我们两人还是离婚呢,还是好好地过活?”她说。“要么你老是一个人去胡思乱想胡说八道,要么你不准半分怀疑我!我,金素痕,除了为了阿顺跟你以外没有别人!说!”她厉声说。
  “还是胡说八道呢还是好好地过活?那么你,还是妄做胡为呢还是好好地过活?”蒋蔚祖带着做作的笑容问。
  金素痕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企图辨别他是否在发疯。“还是假仁假义呢还是正直为人?还是谋害了一个人又在他尸首面前大哭呢还是跳长江?”蒋蔚祖难看地笑着,企图掩饰雄辩的情热,似乎有些羞怯,用细弱的声音说。“他发疯,不明白我!”金素痕想,泪水打湿了她的苍白的脸。
  “蔚祖!”她喊。
  蒋蔚祖笑了。
  “可怜的蔚祖!可怜的,可怜不识人间的艰难……”她啜泣,说。
  “真的哭,还是假的?”蒋蔚祖想,变得严肃。
  “素痕,各人有各人的路!”他转身向着窗外。
  金素痕啜泣着上前替他扣衣扣,他严肃地看着窗外。
  窗外在搭芦席棚。“是金的还是银的?”蒋蔚祖想。蒋家的人们晚上到达。
  在这一整天里,由于金素痕的指挥,全宅起了大的变化。金素痕,像新任的将军清除旧的参谋部一样,褫夺了冯家贵的权柄,使他在大哭后喝醉,带着他的对蒋家的忠心跌入泥污。其次金素痕威胁了姨姨,认为她窃去了很多财物。但金素痕的最大的努力还是化在丈夫身上:她竭力使他倾向她,以便应付未来的战争。
  金素痕整理了财产,并指定了仆人管理事务。她打开一切房间,打开一切箱笼和橱柜,尽好的先拿。在晚上来临以前,在蒋家的悲伤的人们到达以前,她的第一批财物已经在运往南京的途中了;里面有古玩、珠宝、皮货、以及贵重的古木器。这批赃物占了一节火车,轰动了苏州。
  随后,金素痕施展了她的家政的天才,或者说,争权夺利的残酷的手腕,因为她的这种天才,像干练,残忍,而无德性的将军们的天才一样,是只适于战争,而不适于和平的。她布置了一切。……总之,在蒋家的不幸的人们来到时,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幅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图景:多重的、深邃的布幔,辉煌的烛火,坐在院落里折锡箔的妇女们,忙碌的仆役;门前的鼓声和喇叭,布幔深处的哭声,和大厅中央的煊赫的灵位。
  蒋捷三被包在入棺材的衣服里,躺在灵位后,沉默地演着主角。
  “这里是显赫的生涯的终结,这里是灵魂的永恒的道路,这里是天国的慈祥的照耀,这里是权势、财产、儿孙、往昔的荣华和凄凉的回忆!但这里是地狱的幽明兼半的火焰!”这幅动人的图景说。
  薄铜喇叭狂鸣。……
  蒋家的人们,是并未想到金素痕会到得如此之早的。他们在接到电报后便集齐动身。他们以为会在车站上遇到金素痕,他们决定不理她。随后他们以为金素痕是迟了。很高兴,但依然有些怀疑——没有人说破这个于悲恸的心灵是可耻的竞争的秘密。
  冯家贵,从黄昏起,便站在月台内等待着。他喝得大醉,到晚上还未醒,在冷风里敞露着瘦弱的,弯曲的胸脯,抱着手站在栏杆旁。站上的人认识他,有人来和他谈话,他露出轻蔑的表情转过脸去。
  这个喝醉了的老头子现在是分外地傲慢不逊,因为他是在等待蒋家的有名的人们,他相信,在这个最后的场面里,蒋家的人们必会胜利,正如逊位的皇帝相信正义必会胜利。他看来很沉静,但内心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切生活与他无关,被他的神圣的职务所轻蔑。他凝视着站外,磨动着下颚。他身上是这样脏,这样褴褛、凌乱。但他有动人的思想。他顽固地站在纠纷的、相识的与不相识的人们当中如一座碑石,如一座标记蒋家的战斗的碑石。在他顶上照耀着蒙尘的、幽暗的吊灯;在他后面是苏州站的陈旧的栈房。远处,越过河流,是黑暗的、渺茫的旷野。
  人来了又去了,灯光在冷风里凄凉地摇闪着;列车来了又去了,但喝醉了的老头子以同样的姿势靠着栏杆站着。
  他愈等待就愈相信金素痕的渺小和蒋家的伟大。这个伟大活在他的心里,而从苏州的城垣和居民们的冬夜的凄凉的灯火得到证实。
  因为他,冯家贵,是在这个苏州,这个蒋家生活了三十年。在老年的心里,苏州就是蒋家。正直的过去,点缀着不绝的辛勤,点缀着孩子们的纯洁的温柔,点缀着由摒弃情欲而来的凄凉的慰藉,这个过去,易给予着抵抗最后的风险的莫大的自信力的。实际上,很显然的,冯家贵的站在这里,是只等于一座废墟,因为,最近数年来,他是和他的偶像蒋捷三一样,被剥夺了一切,而今天,他是什么都不剩留了。但这座废墟,只要他还在苏州,还在等待被他抚育长大的年青的人们,他是绝不会损失他的愚顽的自信力的。苏州于他是古旧的苏州,这片土地上是散布着蒋捷三的赫赫声名;这些冬夜的灯火所照耀的,是通往田间的羊肠小道;年青的人们于他是纯洁的,敬畏人生的孩子们——由于这种想象,这个喝醉了的生着小胡须的老人是充满了崇高的情感,变得伟大了。
  “我要教他们怎样做!我要教他们呀!我看见您(他看见蒋捷三),你要保佑他们,他们是好孩子!你要保佑苏州!你要保佑我,他们有错我要教训他们,您不在了呀!我也不久了!神明嘱咐的我要做完!……”
  他出神地凝视着远处;显然他想起了这片土地的蛮荒的时代和他的孩子们的温柔的童年时代。在这种凝神里,老人未想到自己。正因为未想到自己(像一切中国人一样,冯家贵的少年时代是充满灾难的,他的家被毁灭了;而由于一种奇怪的机运,他和蒋捷三,这两颗旧世纪的星宿,碰头了),冯家贵开始低低地啜泣。
  老人显然喝得太多了。风冷,他掩上胸脯。
  站上敲了钟。随后听见了汽笛尖叫和沉重的车声。冯家贵英勇地抖了身体,走向月台边。列车在临近时转弯,显露了车窗的兴奋的灯火。
  冯家贵奇怪地笑了一下,又叹息着。
  车停住,有人涌上前,有人跃下车门,褴褛的、凌乱的冯家贵站着不动。蒋纯祖跃下车门,站住,跳脚,并且盼顾,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接着,蒋秀菊牵起美丽的大衣飘下车门。里面有蒋淑珍的喊声。
  他的孩子们!冯家贵突然大叫了一声,惊骇了所有的人,冲了过去。
  他没有考虑到他应该怎样表达一切。见到“他的孩子们”,他是过度地激动。他的激动的、毁灭的、可怕的样子把蒋家的人们掷进了深渊。悲哀原是存在的,但他的样子激起了更大的悲哀,和巨大的恐怖。
  这个样子是表示了古老的蒋家的毁灭——财产的毁灭!和等待在前进的路上的,巨大的苦难!
  “素痕来了吗?”蒋淑珍的尖锐的声音问。
  “你们不要扰他。”蒋淑华焦急地低声说。
  “为什么你弄成这个样子?没有别人吗?”蒋淑媛用愤怒的,战抖的声音问。
  冯家贵点头,看着他的孩子们,大哭了。
  很多人围拢来。
  “冯家贵,你怎么这个时候喝醉了!”蒋淑媛严厉地说,向前走去。
  “听我说罢,听我说罢!”冯家贵叫,“去捉强盗,抢光了啊!”
  老妈妈、姑妈、和蒋淑珍啼哭。
  “冯家贵,打她!”上轿子时,听了冯家贵的报告,王定和愤怒地说。
  冯家贵不做声。他把蒋淑玲的小女孩抱在手里大步走着路。抱着这个蒋家的后裔,他显得有力,恢复了他的悍厉与阴沉。
  大门敞开,灯火辉煌,喇叭狂鸡,呈显出金素痕所创造的不朽的画面。妇女们向里面奔跑,开始大哭。大厅肃静,灵位后面有姨姨的哭声。苍白的、严厉的、戴孝的金素痕走出灵位,冷静地凝视着蒋家的哭泣的人们。孝子装束的蒋蔚祖寂静地伏在灵前。
  他们,蒋家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不看金素痕,哭着向内奔跑,以悲哀的激流,把他们的哭泣的合唱加到姨姨的独唱里去。金素痕在灵位旁边站着不动,蒋蔚祖死寂地伏在灵前。……
  剩下了尊严的男子们。
  冯家贵进门时便交卸了小孩,此刻他垂着手,看着金素痕。
  “她敢不跪!”他愤怒地低声说,看着男子们,好像问:“现在动手打吗?”
  王定和下颚颤栗。
  “冯家贵,你去招呼事情。”他严厉地低声说。
  冯家贵机械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盼顾,然后凝视老主人的大相片。于是,在这个野生的老人身上,到来了安静。他的悍厉和愤怒消失。他露出了安命的,老年的姿势。他走向灵位,看相片,剪去烛花。他的眼睛里颤动着凄凉的眼泪。
  “老太爷,我要跟你来了。”他低声说,走了出去。

  在蒋家的妇女们哭泣着的全部时间里,金素痕站着不动,手搭在供桌上,而蒋蔚祖跪在灵旁。由于蒋蔚祖这样地跪着,由于这里是她所生活、并经营了两年的苏州,金素痕对蒋家的人们是有着理直气壮的、优越的仇恨。这种仇恨是这样的强烈,以致她站着如化石。
  但突然这种仇恨心理奇妙地改变了。她不自主地,想起了什么似地,抱歉地笑着,走向王定和。她在他旁边坐下来,支着腮,并且翘起左腿。
  “我没有想到你们来的这么迟!”她说,兴高采烈地笑着。“这么迟,把担子放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早上就来了,我没有接到电报,我是来看爹爹的。可怜,丢下了我们!”她说,笑着,一面揩眼泪。
  “是的。”王定和在齿缝里说,看了她一眼,好像问:“还有话说吗?”
  金素痕转向傅蒲生。
  “什么都光了!冯家贵卖古董!从前我们笑人家,如今我们被人笑,真是料不到啊!”她笑着揩眼泪。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向男子们。她自己不理解这个动机,她走向她的仇敌们,悲哀、谴责、微笑、流泪,那样温柔,觉得他们原是她的朋友。
  这是在人们中间常常发生的。她是那样的兴奋、生动、感到刺心的、锐利的快慰。
  “啊,蒲生,看着这些小孩子,你晓得是多难受啊!”
  傅蒲生在他的严肃里简单地笑了笑,觉得是她的话,而不是她的话的意义,要求他如此。
  “多么难受啊,是不是?”她向王定和说。
  “你想,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将来怎么办呢?”金素痕说。“我是来看爹爹的。我没有料到,简直我昏了,爹爹死的时候说,蔚祖,素痕,你们要好好地……”于是她哽住,低头揩眼泪。
  “他说了什么没有?”傅蒲生动情地问。
  王定和使眼色,于是傅蒲生变得冷淡、正经、并且露出悲哀。金素痕盼顾、沉默了。从侧面走过来的汪卓伦替她解了围。
  她喊住汪卓伦,显然故意地,拖他到角落里。
  “是的,啊,是的!”在她的言语的急流里,汪卓伦皱着眉点头。“是的,原是如此。”
  “我要去看阿顺。我忘了他——他还没有吃东西!”“应该吃点东西。”汪卓伦忧愁地说。“小孩子不能饿。”他加上说。
  他皱着眉看着她走开,然后整理在刚才搬桌子的时候揉皱了的中山服。
  于是,并没有互相约定,蒋家的人们做了一种适宜的分散,然后,在深夜里,聚到男子们的卧房里来。妇女们,在聚齐之先,是在纸钱和孝衣的工场里的——在花园里搭了凉棚,点着汽灯。她们坐在雇用的女工们中间,带着严肃的、悲痛的、不可侵犯的神情沉默地工作着。蒋淑珍的哭肿了的眼睛已经不能看清楚针线,但她坚持要做。当她因疲乏而眩晕颤抖时,大半是故意,她用针刺破了手指。
  她企图不让别人觉察,但流血使她不自主地做出那种恐怖的表现——蒋淑珍,是像一切这种和平的、胆小的中国妇女一样,怕流血的。沈丽英觉察了,由于悲哀的热烈的激情,做了一个突然的动作,把她从桌子边拖开。她们跌踬着隐进枯索的花木。蒋淑珍,瞥了她的后花园,小孩般哭着哼着。“千万要替活着的着想!”沈丽英热烈地低声说,她的脸,由于感情的夸张,在微光下变成灰白。显然的,当人们脱离灰白的日常生活,走进这些严重的节目时,他们是乐于夸张悲苦的:这种夸张,是带来了感情的陶醉。
  蒋淑珍明白她的意思——这个意思很模糊,但蒋淑珍明白:她不能死。她摇头。于是那种严肃,那种关于死的思想,来到她的脸上。
  “跟我来。”她用阴郁的、平静的声音说。
  她们走进男子们的卧房。姊妹们都已经在这里。姨姨可怜地倒在椅子里,大家向姨姨问话。这种审问是残酷的。姨姨骇怕、疲弱、回答问题,投出乞怜的眼光。
  蒋家的人们开始讨论,不时被深刻的、令人胆寒的沉默中断。最后的问题是:到的还剩有多少财产?王定和表示这现在只有金素痕和蒋少祖明白,而蒋少祖还没有回来的消息——就是说,事情是无法解决的。
  蒋淑媛说她已大略检查了一下,并且和金素痕谈了一下,留给未成年的小孩们的财产是还有的。
  大家沉默着,姨姨哭着。
  “那么,到的爹爹临死时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么?”蒋淑媛问。她已问了无数次。
  “没有。……真的没有。”姨姨恐怖地说。
  “一句话,……在那以前没有说么?”蒋淑媛皱眉,愤怒地问。
  “妹妹,你老问这有什么意思!”蒋淑华带着嫌恶说,脸红了。“姨姨说过了:没有。”她加上说,脸更红。“是的,我不问!”蒋淑媛冷冷地回答。
  “我并非叫你不问,而是我……”蒋淑华笑着,企图压制愤怒,颤抖着,“我说,大家已经够可怜了,要替孤儿……”她哭。压制哭泣,她耸起了瘦削的肩膀。
  蒋淑媛严厉地沉默了。
  “你怎样想?”王定和不快地问汪卓伦。
  汪卓伦摇头,不回答。
  “你们蒋家的事情叫人无法下手,我老实说,全是你们平日疏忽,骄奢!”王定和严厉地说。
  “我去找蔚祖谈。”他带着冷笑走出房门。
  接着,傅蒲生严肃地站起来,向蒋淑媛做手势,走出房门。在傅蒲生心中有着一个热望,他认为现在活动的时机已经来临。他引蒋淑媛到门廊边的暗影里。他轻轻地掩上廊道的巨大的门,向蒋淑媛热情地笑了一笑。
  显然傅蒲生是陶醉着。财产煽起热情,他是处在热恋的状态里。在这个恋爱里,他是认为一切人都虚伪,而自己是真实的。
  他不相信蒋家的财产已无剩余,他向蒋淑媛指出,它们还有很多在蒋少祖手里。
  “是的。”蒋淑媛说。她的锐利的眼光问:“怎样呢?”傅蒲生忧愁地笑了笑,摇着手。
  “这是一定要打官司。金素痕要逼迫交出来,你看吧。再说,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他卷衣袖,劈下手掌去,“尽现在这里所有的,也值二十万!还有这个房子!”他抓起手来,并且用力提起,好像他抓起了房子,“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放松!不过这只当你的面才说!”
  “我不相信。”
  傅蒲生愁闷地笑着。
  “你不相信?爹爹死得这样惨,为谁死的?金素痕,你,凭你的决断力和手段,不能积极么?我们在法律上有老妈,有秀菊,有纯祖!你想,这是为老人家争气!我真痛心,爹爹向来对我那样好,我却怠忽而无以酬报!你想,因为,你想,我这个人就是一生疏懒,什么都丢了!大家说我冥顽,好,我傅蒲生就冥顽!但是这回不同了!我在南京就抱定了决心!”蒋淑媛,不为这种热情和自我表现所动,简单地笑了笑,说:“再谈,”向内走。
  “喂,你看,你听我说!(蒋淑媛站住)——你听我说,来来来!”傅蒲生招手,同时向前跑,“我说,这样冷,你穿得太单!”
  “我不冷。”蒋淑媛看了他一眼,走进去。
  傅蒲生愤怒地耸肩。愁闷地想了一下,他向后院走去。但在转弯处遇见了金素痕。
  “你?哪里去?”金素痕了解地笑着,问。
  “正在找你!正在找你。”傅蒲生说,于是拖金素痕到墙边。这个恋爱者是预备去干不大光明的事的,没有料到会撞见金素痕;但此刻他又异常高兴见到她。于是,他向她热烈地说话,倾吐心腹。
  “正在找你!告诉你我是多么耽心,多么着急!大家都说我这个人没有定见,好,我傅蒲生就没有定见!但是我却没有偏见。老实问你,素痕,你,我,扪心说话,是仇人不是?”
  他热情地说,重新卷起了衣袖,准备劈下手掌去。“你说呢?”金素痕说,有趣地笑着。
  “我说不是,如何?”傅蒲生跳跃,弯腰,劈下手掌去。“我告诉你,打官司是为不可免者!我问你,清清楚楚,蒋家现在还剩几文?”
  “傅蒲生,我也不清楚呀!”
  “不要喊我傅蒲生,素痕,我今天心里是那么难受,像你一样,哭都哭不出来了!啊啊,生前凄凉,身后凄惨啊!我是多么怕这条人生之路啊!你说,要是打官司,你怎样?”
  金素痕以陶醉的,但无情的眼光看着这个陶醉的好人。
  “打官司,你帮不帮我的忙?”她说,讽刺地笑着。“说不上说不上。我是局外人,我是客观的。——问你,蔚祖呢?”
  “他?睡了。他有病。”金素痕怜惜地说。
  “睡了?找找去吧,跟大老板王定和谈天呢!”傅蒲生,交出了这个情报,准备接受报酬。
  “哦,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傅蒲生,在这个世上,要求同情,吓!”
  “是的,是的,山外青山楼外楼!冷的很,你不冷吗?”
  显然的,在金素痕面前,傅蒲生这个财产的恋人,是还欠缺老练的。金素痕带着讽刺的陶醉的笑容走开去。在这个夜里,是有着各样的悲哀、各样的兴奋与陶醉。在蒋捷三的死亡前面,这些人是赤裸裸地显出了生命。
第08章(二)
蒋淑珍阴郁而平静地陶醉于死灭;沈丽英陶醉于那种热情,那种奇特的悲哀的享乐;傅蒲生陶醉于分赃;王定和夫妇陶醉于权力、侮慢、和斗争;金素痕陶醉于一切人的陶醉,因为在这场戏里,她所演的是优越的主角;蒋蔚祖则陶醉于侮弄人世。
  蒋蔚祖房里异常明亮。王定和推门,敲门,听见愤怒的声音和柔软的、奇怪的脚步声。“我知道他一定是这样!”王定和冷笑着想。
  “谁?”蒋蔚祖厉声问。
  “我,蔚祖。”
  “你是谁?”
  “定和,你开门。”
  静寂很久,好像蒋蔚祖在思索,或采取防御。王定和突然感到严肃和尊敬,嘴边的冷笑消失了。“他在想什么?他怎样过活?”他想,霎着眼睛。门闩打开了,随即有了蒋蔚祖向后逃跑的柔软的脚步声。推开门,王定和看见了奇特的图景,这个图景告诉他蒋蔚祖在怎样生活。
  蒋蔚祖,在普遍的惊乱里,如意地造成了他的巢穴。这是一个深沉的巢穴。桌上、床上、地上、架子上,散乱着白色的衣服和白色的被单。在白色的浪涛里,人间的王者安置了他的大座位——他的父亲的太师椅。在座位周围,桌上、几上、架子上是点着蜡烛——一共有十四支,它们的摇闪的、喜悦的光辉照耀着白色的波涛。而人间的王者、航行者坐在中央。
  他刚才就是从白被单上逃到椅子上去的。他要让王定和看见他坐在中央。
  王定和皱了眉,站着不动,因为无处下脚。
  蒋蔚祖裹紧皮袍,蜷在椅子上,严厉地看着他。“啊,蔚祖!”王定和说,有了怜惜的微笑。
  “进来!关门!”蒋蔚祖细声说。
  王定和踢开被单,走向床铺,坐下来。蒋蔚祖严厉地看着他。
  在蜡烛的光明中,蒋蔚祖的长着短而硬的胡须的、苍白的脸是异常动人。少年时代的秀丽和温柔是突然地消失,这个脸孔是变得严厉、狂热、颓废而冷酷。他,坐在这个洞穴中央的蒋蔚祖,是脱离了他的少年的热情和优柔,而成为侮弄人间的诗人和王者——这不是王定和凭人生战场上的经验所能了解的。
  蒋蔚祖转向他,带着他的全部威力。
  “蔚祖,蔚祖,伤心啊!”王定和,这个战士,以凄凉的声音唤。
  “我们直捷了当地说吧。你有什么话说呢?”
  “你的病,好些了吗?心里觉得怎样?为什么弄成这样,点这么多蜡烛?”
  “因为人间太黑暗。”蒋蔚祖严肃地说。
  “是的,人间黑暗。你在想些什么呢?”
  蒋蔚祖轻蔑地笑了笑,在他的王座上做了手势。“我不跟你说。你不懂!”他说,转过脸去。
  但即刻他又转过身来,带着狂热。
  “假若你死了,你觉得如何?假若你死了,别人跑来哭,把东西抢光——假托孝顺之名,孔孟之道,而你还爱这些人吗,要是你又活转来的话?他们是你的儿女吗?”他跳下座位,赤脚走上波涛,“你们夫妇间有爱情吗?你们兄弟间有信义吗?你们父子间有慈爱吗?”他带着那种抨击的,夸张的态度说,“奸淫就是爱情呀!抢劫就是孝顺呀!”
  “蔚祖,你真的这样说还是假的?我很伤心!”王定和,带着难看的笑,正直地说。
  “只要一个人还有一颗心!啊,如此如此!”
  “蔚祖,妈妈说你必得跟素痕离婚!”王定和严厉地说。蒋蔚祖思索了一下。
  “什么把戏?你想骗我吗?我,蒋蔚祖,从来没有结婚,所以也不离婚!”他细声说,走回座位。“你们要分得几文钱吗?”他侮慢地问。
  “爹爹临死时说的话,你不记得?”王定和扬起眉毛,愤怒地笑着,说,“又,在南京他说,蔚祖得离婚。”“他说什么?胡说!”蒋蔚祖咆哮。
  “唉!如果你还有知觉,记住你的父亲是怎样爱你啊!”蒋蔚祖严厉了。
  “记住你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
  “记住你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生,怎样死的啊!”门外,金素痕的嘲弄的声音说。“开门,蔚祖!”她权威地命令。“谁?”蒋蔚祖严厉地问。
  于是他跳到波涛上,开了门,又跳回来,坐上他的王座,像王定和来时一样。金素痕猛力推开门。
  “怎么不睡觉?停下又叫天叫地的!怎么你又弄成这样子!哪个叫你点这么多的蜡烛!”她高声说,走进来,踢开了白衣服和白被单。
  “混蛋!”蒋蔚祖咆哮。“你抢东西抢完了吗?”
  王定和,满意这句疯人的话,站起来,冷笑着向外走。
  “定和姐夫,请您稍待。”金素痕,以唱歌的腔调说。
  王定和冷静地站下来,站在白色的堆积物中,看着金素痕。
  “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你们做的,我全知道,姐夫,死人停在厅里,天快亮了,现在是打开窗户说亮话的时候!你们说我拿了东西,我说你们拿了;我们要弄清楚,对得起死人。请你告诉太太小姐们,趁老人没有入殓,我们分家!”王定和沉默很久。
  “就说这个吗?”他细声问,笑着。
  “分家,混蛋,我不许分家!”蒋蔚祖,从他的王座里跳起来,咆哮着。
  “蔚祖!”金素痕厉声说。
  “都滚出去!哦,多漂亮的强盗呀!”
  蒋秀菊和蒋淑珍出现在门口。蒋淑珍阴郁地,麻木地凝视着。蒋秀菊,看见哥哥如此痛苦,哭起来,跑进房。显然的,她有这种激动:以为她的爱情和悲伤会压倒金素痕。“我的可怜的哥哥啊!”这个纯洁的爱情之竞争者,停在桌边,举手蒙脸,抽搐着,说。
  “吓,可怜!”蒋蔚祖说,轻蔑地看着她。
  “哥哥,哥哥,只有你的心,我的心,我们的心……”金素痕讽刺地笑着。
  “哎呀,你的心,他的心,你们的心,哎呀!”她尖声怪气地摹仿着滑稽地扭动着腰肢,感到陶醉的欢乐,走出房。
  在门边,蒋淑珍以她的阴郁的,充满死灭的思想的眼睛注视着她。
  后院有叫声。仆人报告冯家贵和一个男仆打架。
  老头子醉了,但依然从床上爬起;这是由于多年来的强有力的习惯,他不觉得他的深夜出巡已经毫无意义;他挂念蒋家的安宁。他披着衣服,蹒跚着,走进吹着冷风的花园。
  在梦里他梦见主人。现在,他穿过假山石。这里没有灯光,黑暗的,寒冷的,主人的花园令他悲伤。像多年来每次一样,他提着标着红字的灯笼走过假山石。仔细地察看着。
  这种辛苦的夜间工作是这个老独身者的快乐之一,因为在深夜里他可以更亲切地观看蒋家和感到蒋家,感到美丽的生命是呼吸在他的保护下。家里有更夫,蒋捷三多年前便免除了他的这件工作,但他惯于失眠,不愿放弃这个快乐。
  这个夜里,脆弱而忧伤,他觉得他的这个快乐是没有多久了。他远离了孝衣和纸钱的工场,提着灯笼走进最幽僻的处所,而在茅亭边的石桥上停下,回望光亮处。他听见微弱的、安静的、神秘的声音,好像花园在呼吸。于是,他吹熄灯笼,站在黑暗中。
  他听见那种安宁;一种神秘,一种梦境。在这个家宅里,现在是有着两个诗人和王者,一个是蒋蔚祖,一个便是他,冯家贵。他的记忆,他的爱情,他的傻瓜的忠贞使他得到了这个位置。当蒋蔚祖坐在他的烛光中时,他,冯家贵,吹熄了灯笼站在水流干枯的石桥上,寒冷的,薄明的花园是他的王座。
  他束紧棉袄,蹲下来,面向着光明的方向。他在笑,脸上的枯索的皱纹叠了起来;那种明白的,真率的,傻瓜的笑。“我晓得我的弱点和你们的强处,我早就晓得!我也曾警戒过自己!但是我就是这样!而且,只有这样,才顶好!”这种笑容说。
  “一生辛苦,那样有钱,到头来也如我冯家贵一般啊!”冯家贵想,带着那种明暗的、真率的、傻瓜的笑:“叶子落了,水干了,人散了,又冷,我来把花园扫干净吧!清明时光,我来上上坟吧。老太爷,我们别的都不想吧。……启明星星亮着呢!……”这个王者,在他的安宁的梦境里,对自己说。他看见有人影越过假山石。他站了起来。
  “哪一个,站住!”他大声叫。随即他跑上前去。
  年青的男仆站在假山石旁,提着偷来的包裹。他似乎很大胆;实际上,在冯家贵的这种威严的喊叫下,他无力再跑;一瞬间他是吓昏了。冯家贵以威烈的眼睛察看着他,并且冷笑着。
  男仆镇定下来,冷笑了一声。
  “你还是滚蛋呢,还是挨打?”冯家贵笑着问。“冯家贵,清醒点,换了朝代了!”
  冯家贵站着不动,颤栗着,笑着。这句回答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于是,突然地,他扑上去了。男仆退了一步,没有时间叫喊,他们扭做一团。
  好久之后,冯家贵叫出了可怕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了,有的掌着灯。有人喊打,但没有人拉架,于是年青的男仆更猖獗。可怜的冯家贵是已经支持不住了。在主人们跑近来时,冯家贵正被推在假山石上。他的光头和石块相碰,发出沉闷可怖的声音。
  男仆叉腰站着,野兽般盼顾着,在蒋淑媛的命令下就缚。
  在冯家贵倒下去,在这一切进行着的时候,是有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人们;灯光在风里摇闪,暗影摇闪。蒋淑媛用刺耳的尖声发了命令。
  蒋淑珍,听说冯家贵和人打架,感到锐利的痛苦,从昏倦里醒转,提着衣服,跑进了花园。但正当她惊怖地跑到时,冯家贵倒下了,在石头上碰出声音,流出了鲜血。她看见了这一切。她凝视着鲜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是可怕的——倒在蒋秀菊肩上。但她的眼睛还睁着,凝视着鲜血。蒋秀菊没有十分注意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这种凝视。她好像要记住这种流血:从一个活的生命流出来的鲜血。当冯家贵被扶起时,蒋淑珍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暗影里,眼里有怀疑的,痛苦的,嫌恶的表情。她觉得她的脸上有血。她觉得她的喉管里有血。“为什么他流血?是你们使他流血的吗?是我吗?为什么你们使他流血?”她的怀疑的,嫌恶的表情说。她觉得全部生活,全部爱情都崩毁了,上面染着人血。于是,她幽灵般走回来,倒在床上。
  她闭上眼睛,看见了血。
  “不看,不看!想别的事情!多伤心,爹爹丢下我们了,怎么办呢?小孩子怎么办呢?还欠冯家贵工钱。他是只有一个人,在我们家里一生!他难道不想自己有一个家吗?他年青时难道没有一些事情吗?血!那样敬重,那样好!血——不,不是血啊!”她痛苦地叫:“淌了血,一个人能活吗?他那样动弹,淌血,他们打架,有仇吗?不准偷东西,就打人吗?就是偷,又有什么关系,能偷多少呢!血!……你看那血!”
  她在血的想象——死亡的恐怖里朦胧地睡去。

  黎明来到前,经过了计谋、讨论、说服,直接的冲突爆发了。蒋淑媛叫醒了哭乏了的母亲,告诉了她应该怎样做,领她走出卧房。
  母亲走着骂着。骂女儿,骂女婿,骂蒋少祖——但未骂媳妇。步到媳妇门前,她开始高声地叫喊起来。
  “是愈过愈狂了呀!连我也忘记了呀!”她叫。蒋淑媛焦急地制止她,但她举手要打人。
  她是胡涂,性急,恐惧。
  “小婊子呀!你狂了呀!”
  金素痕打开门,站在门槛后。
  “妈!”她叫。看见了蒋淑媛,她冷笑,走回房。“那么进来吧!”她说。
  “妈,您老人家听清楚,您老人家辛苦一生,还是享享福好!当您老人家面,我们分家!您老人家以后到蔚祖那里住!”她大声说,然后冷笑着看着蒋淑媛。
  “素痕,你太欺人!”蒋淑媛说。
  “什么?”
  “你做威做福,挟天子令诸侯!”
  “吓——!”
  “你混蛋!”
  “你混蛋!”
  于是,在妇女们心里,妒嫉的愤怒的情热爆发,她们脸变白,喘气,时骂了起来。同时老妇人开始叫嚷,举手要打人。她是要两个人都打。但她们不理她,她大哭,跌到椅子里去。叫骂继续着,疯狂而陶醉。蒋家的人们拥进了房。仆人们全体围在门前。
  看见这么多敌人,金素痕就沉醉了。她突然沉默,使蒋淑媛沉默。她故意地,带着讽刺的,快乐的笑容在房里走动着,开抽屉,翻衣柜。她是这样的有把握,沉醉于这个斗争,企图延长这个给予刺心的愉快的时间,在房里走动着,而穿过仇敌们,使他们让路。
  房里的人们是全在沉醉中。傅蒲生脸上有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表示,金素痕的这种行为,是曾经预先和他商量过了的;他的确觉得如此。
  “好,现在你们都在,我们出去说!”金素痕抓着一张信笺,笑着,低声说,觉得这里全是朋友;全是给她以热烈的抚爱的人。“淑珍姐呢?”她问,笑着走出房。的确的,假若不是那种逼人的,外在的严肃,她就要笑着伸舌头了;因为她是这样的快乐。
  她走进灵堂,大家跟着她。蒋淑媛走得很快,走到她前面,企图解除自己的被动地位;并且,走进灵堂,这也是一种爱情的竞争。
  灵堂,点着少数的烛火,在黎明前,是森严而寂静。雇用的,老年的尼姑在幔前烧着纸钱。金素痕和蒋淑媛同时走近供桌,同时看着老人的遗像。
  金素痕皱眉,抖头发,笑着露出牙齿来。她的这种精力,这种气焰,以及她刚才的那个奇怪的,几乎是友谊的快乐的微笑,令人感到她必会胜利:她,这个醉了的女人,是以她的无上的精力和热情,在死亡的庄严的场所嬉戏。“当着这个地方,我们才能说实话,是不是?”她露出单纯的,直爽的态度来,嘹亮地说。她的下颔在颤栗。她打开手中的信笺。
  听到这个宣言,王定和就表示轻蔑和失望,转身走到椅子前面坐下。他支起头,用脚轻轻地拍地面。除了蒋淑媛外,大家都坐下,并且扶母亲坐下。有了短促的寂静。皮肤松弛的,大眼的,惊怪的老尼抬头看着他们。
  “她说什么?”母亲问,伸头到女儿嘴边。
  “说鬼话。”王定和回答,未抬头,继续用脚轻轻拍地面。
  “什么!素痕!你敢说!”母亲大叫,跳了起来。
  金素痕抬头,又回到纸笺上去。她的脸沉思而冷酷。“这里是定和姐夫的账。这里是二弟拿去的,镇江车站左边,正街,洪家坊,”她用流畅的,清楚的低声说,“这里,南京,严家桥,石婆巷,水西门,在你们手里。这里……现在我们弄清楚。也是爹爹的宿愿。”她说,抬起头来。“我先问你,你把田契抢到哪里去了,素痕!”蒋淑媛严厉地说。
  “那你请问蒋少祖!”
  “爹爹亲口跟我说过,下关的地皮……”
  “老人家亲口跟我说,”金素痕,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看了一下遗像,说:“南京的房子是留给阿顺的,我也不多争,要是这一点你们都不清楚,我们就打官司好了。”她笑,好像提到了亲密的朋友。
  “你放屁!”王定和,突然从他的轻蔑的,沉思的姿势里跳起来,叫。
  金素痕快乐地笑着看着他,大家站起来,从他们的倦怠和惶惑里站起来;风暴已经来临了。蒋秀菊和傅蒲生向前走了几步,站下来看着。沈丽英,带着那种大的沉醉,盼顾着,寻觅同情者。汪卓伦走向布幔,好像准备走到布幔里面去;他的嘴唇紧闭着。蒋淑华靠在椅臂上,而以突然的,颓唐的姿势举手掩住了脸。
  老姑妈安慰嫂嫂坐下,自己向前走来。但又走回,向嫂嫂耳语。在目前的这种形势,这种紧张里,老妈妈是已经无力了解了,不敢说话,但姑妈却是精明的。
  风暴来临,展开了心灵的阵势。有眼睛在左边的壁角闪耀,那是小孩们。蒋纯祖站在布幔前,脸上有非常的紧张和陶醉。
  金素痕,向这个阵势投以轻蔑的眼光,剪下烛花来,笑着。有了短促的静寂。在这个静寂里,蒋家的人们觉得,以他们的殉道的心在父亲的灵堂里,他们必会胜利。
  当金素痕以锋利的,愤怒的声音发言时,蒋淑华颓唐地站在椅子前面,以手蒙着脸,感到她的姊妹们的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金素痕的兴奋的,痛苦的呼吸。感到连神圣的死者和幼小的灵魂们一起,灵堂里有迫人的,沉重的呼吸。而一瞬间,十分明确地,她在心里感到对她的傲慢的仇敌金素痕的怜悯。这种感情在金素痕说话时照亮了她的心。她更紧地蒙住了脸。
  “可怜!可怜!你说些什么!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多么得意啊,但是是多么可怜!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渺小,为什么虚伪得这般高兴!可怜的东西,在我的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请你听听我的心,我祝福你青春的年纪,享乐、和爱情,愚蠢、和聪明——带着重重的枷锁,你们这些无视地狱的奴才啊!”蒋淑华想。
  “我听着,我听着,我永远是听着,你们演说吧!”蒋淑华伤心地对自己说。
  “为什么你们当日自私自利,为什么你们今天又假仁假义!把心拿出来!我金素痕问天无愧,不怕说实话!”金素痕说。
  “你娼妇,你贱货!”王定和叫。
  “吓,你娼妇,你贱货!”金素痕吟哦。“没有多话说,不分家,爹爹就进不成棺材!听好,这是我说的!”她高声叫。“你可怜啊!”蒋淑华发出了她的凄切的,哽咽的声音。有了寂静。蒋淑华的声音照耀这个地狱,激起了哭泣。沈丽英哭泣,觉得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并且,意外地,蒋淑媛哭泣,跑到姐姐的身边。
  “可怜的东西,在我心里,你是够不上恨的啊!我但替你祝祷,轻轻的年纪,享受、放荡、愚蠢、小聪明,金素痕,你将来会知道的啊!”呜咽着,蒋淑华说。
  金素痕,没有料到这个,喘息着,看着她。
  但接着争斗又开始,因为蒋家的人们是从悲哀汲取了力量。蒋家的人们从道德,良心,对死者的感情及人世的利害上辩论,从死者的苦难及小孩们的悲苦上辩论;金素痕则站在更正直的立场上辩论,因为她是曾经操持家务,和老人共甘苦的长媳。将来在法庭上他们也如此辩论的,不同的是,现在,他们是在较量他们的心灵,而死者的灵魂——活在他们心中,并且成为可怕的严厉的威胁的——是法官。
  正因为死者的阴间的,严厉的注视,他们才辩论得如此之多的;因为,在地狱之前敢于说话,便是正直的证明。
  他们是争辩得如此的激烈。显然的,他们都不想到人间的法庭去起诉。凭借地狱的力量,金素痕企图使蒋家的人们从此销声匿迹,凭借地狱的力量,蒋家的人们企图争回财产。但他们,在争吵叫骂中,是并不感到地狱的。
  于是,地狱的幽灵出现了。
  差不多是同时,从廊道两边,走进了阴惨的蒋淑珍和蒋蔚祖。大姐蒋淑珍静静地沿着布幔向供桌走来,向他们投出怀疑的,嫌恶的眼光。她在老尼身边站下来,以这样的眼光望着。
  蒋蔚祖,戴着礼帽,围着父亲的大围巾,背着手站在暗影里,投出了冷酷的注视。一个思想,一种狂热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他的尖削的嘴边有了奇特的笑纹。
  蒋秀菊向蒋淑珍走来,而傅蒲生向蒋蔚祖走来,他们希望这两位幽灵赞同他们各人的理想。蒋蔚祖听着,皱着眉,向傅蒲生露出了牙齿。
  “住嘴!”他向金素痕和蒋淑媛叫——一种狂热的尖细的声音:“多漂亮,在死人面前敛财!借鬼敛财!替我都跪下!”
  沉默了。蒋淑珍的恐怖的,怀疑的眼睛向他看着。他狂笑了一声,金素痕向他走来,发出了权威的,严厉的声音。蒋蔚祖,好像怕她,退后了两步。
  “你们是不是人!”他细声叫。“替我在爹爹前面跪下!”
  又有静寂。狂热的扰乱,心灵的恐怖;黎明的灰白的光明照进灵堂来,有风,残烛摇闪着。蒋蔚祖凛冽地站着。
  从蒋淑珍眼里,投出了恐怖的,疑问的,嫌恶的光芒。“你们不怕死吗?”这个眼光问。
  静寂着。于是有了老姑妈的哭声。于是蒋淑华和沈丽英哭。
  “混账东西,瞧瞧看吧!”金素痕,这个喜剧的失败了的主角,痛苦地颤抖着,快步走出灵堂。
  大家哭着跑进布幔——在这之前,他们是不敢向里面看一眼的。老尼烧了纸钱,低低地念出声音来。
  在布幔里,在尸体旁边,大家发见哭得失去知觉的姨姨躺在地上,而阿芳站在旁边;女孩眼里闪耀着和蒋淑珍的同样的表情。
  大家扶起姨姨来,恐怖地高声啼哭着。
  惨白的、孤独的、迷醉的蒋纯祖依然站在布幔前。他看见这一切,以可怕的敏锐感觉了这一切,站在黎明的微光里,没有哭泣的欲求。
  他的工作是看,并感觉这一切,这件工作使他惨白,迷醉。在这件工作里,他的年少的感伤不够应用了,他完全被动,但自觉地记忆了这一切。——觉得它们将是极重要的。他混乱,怯弱,心里狂热。首先他认为金素痕是可恶的,但后来,她煽动了他的狂热,使他认为她是真的英雄。在这个少年的,野兽的,狂热的心里,一个浪潮击退另一个浪潮,善恶的观念是不能固定的。
  蒋淑华在她的怜悯里哭泣时,他,这个野兽,是猛然感到绝望——可怕的绝望。蒋蔚祖高声喊叫时,他颤栗着,期待发生可怕的事:更大的狂风暴雨。大家恐怖地大哭,而蒋蔚祖和蒋淑珍木然地站在灵前时,在黎明的冷风里,他感到喜悦和恐怖。他觉得善良的姐姐和不幸的哥哥是可亲而又可怕的朋友。
  于是在少年的狂热和迷醉里,人间的地狱展开了它的全部图景。他觉得到处有火焰,幽暗的,绝望的火焰……“我逃不逃?”他想,但不敢动脚,怕踏到火焰上去。“他们不动。要是我一动,他们会不会追我?”望着哥哥姐姐,他想。“不,不会,我说,大哥,大姐,我们是相爱的。”他想,站在绝望中。
  终于他向前走动。——他不知怎样能够走动了的。“爹爹,他望着我!但是我们是永别了!”
  他恐怖地,怯弱地走到姐姐面前。
  姐姐阴郁地看着他。
  他看着哥哥。
  哥哥冷酷地看着他。
  蒋纯祖,突然温柔地,怯弱地笑了,悄悄地走出了灵堂。“我从此失去了一切。”他想。他明白这话的意义。他走进黎明的花园。
  他在寒冷和微光中走过低垂的,枯萎的花木,走过肮脏的草坪,走过假山石,在上面坐了一下,走进了阴暗而潮湿的松林。
  树干是潮湿的,草上有露珠。顶上盖着繁密的,昏暗的枝桠,天空露出淡蓝色。地上有松实和枯黄的松针,周围是浓郁的,寒冷的香气——一种深邃,一种理想,一种渺泛的梦幻。
  蒋纯祖扇动破污的大衣,像鸟雀扇动翅膀,踏着潮草走近池塘。他在湿草上坐下来,觉得这样好些。
  “我要在清水里照一照自己。”他突然想,站起来,走到水边,弯下腰。“呵!水是臭的!”他想,看见了水里的乱发的,瘦削的影子。
  “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他迷乱地想,叹息着,坐在池边。“我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想,笑着温柔的迷惑的笑。
  太阳升起来,天空有美丽的云霞,有水滴从树上滴下。
  蒋纯祖变得虔敬。在孤寂和寒冷里久久地坐着,变得安静,深邃。他坐着不动,不看什么,感到一切,感到黎明,花木,水湿,香气……这一切都被甜美的悲哀染得更柔和。
  墙外,远处,有妇女的清脆的歌叫声。花园在深沉的静寂中,蒋纯祖感到它的渴望的呼吸;感到冬日离去,春天到来的鲜美的气息,而在这个气息下面沉睡着致命的悲哀。一切少年人,都深深地感到这鲜美的气息,和沉睡在它下面的致命的悲哀,一位虔敬的,美丽的,悲哀的女性象征着少年们的将来的命运。……“是的,我现在又安静了!在黎明里,在树林里,一切是多么好!”他想,有着迷恋的,温柔的心情。“我知道他们会这样,我心里很悲伤,我知道我的命运很凄凉——比方说,这个世界是渺茫的,我站在它的边上,望着那不可见的远方,前面是升起来的太阳,我什么都不带,一切都不顾忌,我就出发了!”他轻轻地,温柔地向自己描写着,笑着。他要眼泪,于是就来了眼泪;他要歌声,于是就来了歌声。他觉得有谁——那个悲伤的,美丽的谁——在爱抚他,他轻轻地向她说着他自己的“一切秘密”,而且流着泪。“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他说。于是这个谁回答他说:“不,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不,不,也许是的罢,不过我偷过别人的东西,在那天……”他说。但那个谁向他笑,并且说:“你的心是好的,你不应该受苦!”……“啊,谢谢,谢谢,是的,”他点着头。“一定要唱,美丽的,你一定要唱……‘从此回到故乡里!’”他唱。“是的,是的,前进!前进啊!”他热情地叫了起来;他是在指挥着一队兵士。忽然他回头,看见了汪卓伦,脸红了。他红着脸站了起来。
  汪卓伦,显然是听见了他的胡说,含着忧郁的,诚恳的微笑看着他。在长辈们脸上,蒋纯祖从未见过这种微笑的。汪卓伦头发蓬乱而柔软,好像小孩,眼里有柔和的光辉:显得颓唐而温柔。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他问,笑着。
  “我一个人。”蒋纯祖回答,流下了凄凉的、感激的眼泪。

  蒋少祖和他的团体在一月下旬回到上海来。蒋少祖到家时,正是小孩出生的第三天。
  访问团,蒋少祖称它为旅行团,是在内部和外部的倾轧、排挤里奔波了一个多月,而疲劳了;无声无闻地回到了上海。参加这种团体,而把整个的心血积极地用在它上面,人是会变得颓废的,所以蒋少祖就以讽刺的态度对待它。他写文章寄到上海来发表,在文章里一次都没有提到访问团。这些文章,是关于长城的战争和冀东的政情的,里面抨击了很多人。
  这些文章,多半是在那种从业者的熟练下写出来的,它们是极一般的文字,里面应该有的东西都有。蒋少祖是在疲劳的心情下写了它们的。但它们在饥饿的青年们里激起了反响,开辟了道路。
  关于北平的学生运动,蒋少祖写了有名的文字。这篇文字,蒋少祖记得,是在天津的一家旅馆里写的。他记得,天极冷,落着雪,大家都出去了。黄昏,他愤怒地走进房来,喊开水,没有;喊生火,没有。他坐下来,想到段祺瑞时代的北平,想到南方愈来愈猛烈的战争,沉痛而悲凉地提起笔来。他像害着热病。写完后,他立刻跑到邮局去。邮局已经关门,他就到街上去喝得大醉。
  他带着愤怒的,失望的,疲倦的心情回来。他预感到有一个战争,要决定他的成败的,在等待着他。因为一切还没有头绪,他就压下了他的激动,但保留着一个思想,就是,在这个人间,假若不武装着全副的冷酷,他便会失败。
  在写那篇关于学生运动的文字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内心的那种对神秘的事物的渴望;他觉得目前的这些斗争,即使胜利了,也还是平凡的。这种神秘的渴望,在尝到了人世斗争的滋味后,重新燃烧在他心里了;它是多年来被人间的利害斗争压下去的。
  在他所接触的中国的险恶和迷乱中,蒋少祖看不到出路;他只能在理智上相信这出路,于是情欲提出了反动。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没有出路,青年们在暗红色的、险恶的背景——这是他的“神秘”的想象——中瞎撞,走向灭亡。他开始确定了他对某些人物的认识,认为他们虚伪,崇拜偶像,没有思索的热力——在以前,他是没有能力如此肯定的。在这种神秘的渴望下,他的心灵转向古代。一种内启,一种风格,一个突发的导向宗教或毁灭的情热,和一场火热的恋情,构成了庄严的、崇高的画幅。在这个画幅里,古代的残酷和奴役纯洁如圣女。
  人们爱古代,因为古代已经净化,琐碎的痛苦也已变成了牧歌。人们是生活在今天的琐碎的痛苦,杂乱的热望,残酷的斗争中,他们需要一个祭坛。
  蒋少祖在他的祭坛上看见了心灵的独立和自由。在蒋少祖,这是一个痛苦的命题。他现在觉得,他宁愿抛弃民族的苦难和斗争——这些与他,蒋少祖,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而要求心灵的独立和自由。
  在回来的路上,蒋少祖想到,在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认为这又是一种枷锁,心情冷酷起来。他觉得他还是需要王桂英,而不需要一个家。他带着恼怒的怜恤回顾了他的过去,回顾了他的在离上海前的对陈景惠的爱情。
  船到上海时已经黄昏。蒋少祖渴望休息,但想到家里现在不可能有休息——她,那个小孩,出生了没有呢?——感到恼怒。
  进门,他看见了邻人们。但他们,在他们的烦恼和事务中,好像不认识他,从他们的脸上他看不到什么消息。“他们还是这样过活!”他想,转弯走上楼。
  他走得很慢,很镇定,在思想。这种镇定令他自己奇怪。
  上到楼梯的最末一级,他听见了婴儿的啼哭,站住了。“是它,它在这里了!”蒋少祖想。“为什么?它在这个世上了!”他露出牙齿,带着野兽的,冲动的表情,推开了房门。“景惠,景惠!”他叫,大步跑了进去。
  蒋少祖一瞬间经历到那种迷失,在这种迷失里,好像喝醉了一样,他假哭,假笑,用尖细的假声说话。在他的冲动里,他看到了非常的、新异的景象,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压迫着,哭出了怪异的声音。好像是那种强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啼哭。
  他的冷酷的心境意外地散失了。在突然袭来的冲动的,混杂的情感的支配下,他认为他看见了某种奇异的新生。
  好久以来,蒋少祖,在他的隐秘的内心苦恼里,渴望一个忏悔的对象;这个对象必须绝对地同情他,完成他。这个对象在他的世界里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不能向朋友们忏悔:因为没有那种纯洁的友情。他不能向妻子忏悔,因为他必须使她觉得他是不可侵犯的。并且他不能在自己内心忏悔,因为他恐惧孤独。他变得冷酷,疲乏,渴望神秘。在他走上这个楼梯时,他是处在忧愁的、疏懒的心情中,没有感到有什么非常的东西在等待他,并且觉得新生的生命是枷锁;这里的思考是那种平常的,家庭的,社会的意义。他已经倦厌的。但他听到了这个新生命的哭声,心里有什么东西爆发,站住了;这里的思考是神秘的,精神的,人生的意义。
  他冲进房来,没有看清楚什么,但看到了新生者的纯洁的谴责。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多了一个生命,看见了那张打皱的,粉红色的小脸,笑着弯了腰——哭出奇怪的声音来。
  憔悴的,经历了大的忧患的陈景惠靠在枕头上,以安静的喜悦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生命所显示的这种重大的意义令她喜悦,她唇边有笑纹。她毫不惊异蒋少祖的激动,因为,在苦难之后,在她所完成的奇迹之后,任何奇迹都是她所等待的。
  她笑着,投出温柔的,明亮的,嘲讽的目光。
  “你,你怎样?”蒋少祖问。
  她摇头,表示现在她已不想提及那已经过去了的痛苦和忧愁。
  “啊,我知道,我知道!”蒋少祖,带着那种沉醉的激动的表现,说,用力抓住床栏,垂下头来。他笑出了声音。他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他劫夺般地抱起小孩来走到窗边。小孩在绒被里摇动四肢,啼哭着。
  “我,你的父亲,欺骗过一个女人,杀死那比你先来的,你瞧!”蒋少祖,带着那种现代人的热狂的表情——这种热狂急剧地在苦闷上开花,但很少结实——在心里说。“你瞧我欺骗过,偷窃过,不仁不义,而我反而得到名望!你将怎样,我的儿子?”(小孩啼哭着。)“假若不能饶恕,你就报复吧。”他说,坚决地,严肃地看着空中。
  “过来!过来!”陈景惠谴责地喊。
  “啊,好的!他叫什么名字呢?”蒋少祖问,显得非常严肃。
  “我没有想出来呢。”
  “叫做,叫做寄吧。寄信的寄。”
  “为什么叫寄信的寄呢?”
  蒋少祖沉默了,露出了苦恼。
  “是寄托的寄。”他说,放下小孩,坐下来。
  “寄托?我想想。你知道我是多么急的等着啊!刚才我想,我们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一条曲折的路。你曾经跟我说,我们要经历一种不平常的奋斗,我现在懂了。”陈景惠说。以感伤的,柔媚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在她的移动手臂的柔和的姿势里,有着那种盛妆妇女的矫饰的风韵;好像她在暗示,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她所失去的是必得要偿补,而那种迷人的,浮华的生活又可以恢复了。
  蒋少祖敏锐地捉住了她的这个动作,凝视着她,仿佛不认识她。
  “她在一种新的状况下。……是的,应该满足她。”他想。“在我心里,这次的旅行使我很凄凉。”他说,看着地面。“那么,以后不出去吧。在我的身边。……”陈景惠说。虽然她的情绪是真实的,却带着那种柔媚的,浮华的风韵;这种风韵令他沉醉。她笑着,轻轻地舐嘴唇,闭上了眼睛——这些动作是在动人的自觉里做出来的。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
  “我是多么凄凉,多么疲乏啊!是的,像以前一样,我要在你身边休息。”他热情地说,为了克服困惑,并证实自己的热情,他俯身吻她。
  在蒋少祖和陈景惠之间,由于他们的不同的道路,失去了真实。并且,对这种不真实,他们是无力认识的。孩子诞生,蒋少祖从北方归来,他们之间起了显著的变化;陈景惠已经和蒋少祖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了。在以前,蒋少祖以自己的意志为意志,感不到什么不真实,而现在,由于新的生命,新的要求,蒋少祖又感到对陈景惠的敬意和爱情;在他自身的惶惑里,没有勇气判明他们的真实的境况。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美满的,觉得人间的关系是只有如此的,说着凄凉的,抚慰的话。但他心里却有着和所说的话无关的,冷的,神秘的苦恼。他用行动来调和它们。
  陈景惠,是寄托在什么上面而生活的,现在她的要求是什么,他没有去想。“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些?”他困惑地想。但即刻他克服了困惑。在热病般的忏悔后,他需要大的安宁。很少人能够真去发疯,蒋少祖,在他的心灵所创造的神秘下,满足了。
  “就叫他寄吧,啊!”陈景惠说。
  陈景惠记起了电报和快信,取出了它们。蒋少祖迅速地看完了,坐进藤椅,点燃香烟。他脸上有了愁闷的表情。陈景惠不安地看着他,企图转移他的注意,抱起婴儿来。女仆进来,提着朋友送的礼物,并且交出名片。蒋少祖未看名片,走到桌前去洗脸。然后走到外房,打开罩着黄色的纱罩的台灯。
  “又是一个打击!在这个人世间,要武装着全幅的冷酷!”他想,下颔颤栗着。
  “少祖!少祖!”陈景惠喊。
  “什么事?”
  “你进来,不要丢我一个人。”
  “看见了人类的命运!如此而已!”蒋少祖想,走进房。“你准备回一趟苏州吗?”
  “你看呢?”蒋少祖问,为了说话。
  “我看你后天去。她们,会说闲话的。”陈景惠说,抚慰地笑着。
  女仆递进一封未封口的信来。蒋少祖打开,看了,愤怒地撕碎了它。
  “送信的呢?”
  “走了。”
  “什么信?”陈景惠问。
  “要我明天去谈话。把戏马上就来了,混账东西!”“你去不去呢?”
  “我明天去苏州!——你觉得怎样?”他用温和的声音问。
  蒋少祖坐在藤椅里,在黑暗中吸烟,思索到深夜。陈景惠和小孩已经睡去,周围宁静而深沉。蒋少祖昏倦,忘记自己是在哪里,觉得自己是在寒冷的,苦难的北方;又觉得自己是在幽密的森林中。他看见父亲抱着新生的婴儿走来,脸上有他所熟悉的,轻蔑而嘲弄的表情。“小孩是我生的!”蒋少祖向老人说——在昏倦的梦境里,蒋少祖的思想简单幼稚如小儿。他想到王桂英,于是看见了她;她在奔跑。“是我的,我的!”蒋少祖想,他吸烟,盼顾,战栗着。
  “我真是倦透了!”他想。“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而且冷酷!在杀人的时代,流血的时代!”他朦胧地想。
  “可怜的很!可怜,我!”他想,警觉了,“怎么,我可怜吗?”
  他感到怜悯的,亲爱的,悲伤的情绪——在倦乏里他的心灵作着单纯的,善良的活动。突然他站起来,觉得仿佛脱下了一层壳。他回头,看这个壳在不在椅子上——一种简单的幻觉。他走到床边,低头吻小孩。只在倦乏和黑暗中,他带着虔敬,带着真实的爱情和忏悔吻小孩。
  而他的心里有着真正的神秘的经历。

  蒋少祖到苏州时,正逢老人做二七。老人已经弃世半月。金素痕,王定和夫妇及傅蒲生已经回南京,着手在法庭起诉。剩余的珠宝玩物已经当作纪念品分配了,小孩们得了一些。蒋淑珍,蒋淑华,及蒋秀菊留在苏州。
  蒋淑珍,半月来,依然留在她的恐怖的阴郁中,吃得很少,不能睡眠,生命没有醒转。她的唯一的工作是照护负伤的,可怜的冯家贵。她带着麻木的安宁坐在冯家贵的小房里,看他吃药:在他吃药后她才能安心。她给了冯家贵一双古老的玉手镯作纪念,冯家贵把它们藏在枕头下面。
  最可怕的,是她从那个夜里起,便没有哭过。她总好像在沉思。在她面前,姊妹们痛苦,觉得有罪。即使活泼的,动人的傅钟芬都不能安慰她。
  小孩们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在苦难和恐怖旁边偷偷地游戏,因为生命太强旺。陆明栋以他的奇异的热狂的恶作剧娱乐傅钟芬。蒋纯祖到处生怯地找寻陆积玉,痛苦地等待机会,但即使机会来临,他也没有勇气说话。永远没有勇气说话,永远痴呆,羞怯——留下了难忘的,苦闷的印象。傅钟芬知道妈妈在痛苦,有礼地,殷勤地对待着妈妈。假若女儿在她面前是活泼的,强烈的,蒋淑珍或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女儿对她殷勤有礼,好像尽义务——这种义务是在女儿的年龄所能感觉到的。家庭的经常的苦痛和人间的残酷的斗争使母女间失去了活泼的,生动的关系。傅钟芬惧怕这种痛苦和残酷,她到母亲身边来。只是为了可以安心地离开,去玩耍。
  二七前两天,陆明栋姊弟回南京。蒋少祖到苏州的当天,蒋纯祖和傅钟芬正准备回南京;学校已经开学很久了。少年们显得非常的黯澹。只在此刻,他们才明确地,深刻地感到,他们已永远失去了他们的父亲和外祖父,永不能回到这个苏州来了。
  他们走到灵堂里叩头,然后向大家辞行。大家觉得黯澹;不能留住他们送老人入土。
  少年们有着各样的耽心:学校、旅途,以及没有勇气忍受离别苏州的痛苦等等。那种意识:他们将永远离开苏州,令他们恐怖。
  蒋纯祖恍惚地从花园走进大厅。在高大的门槛上绊倒了。但即刻就爬起来,看跌破了的手肘,用舌头舐去血污。蒋淑珍站在布幔后看着他。
  他敏捷地,不在意地,野兽似地舐去了血污。他丝毫不感到这种肉体的痛苦。他迷惑地回看后园;他在回忆着他的不可复返的幼年,并记忆着这个花园,这条路,这所家宅。“从这里走,这条路,还有,下雨,那个古物花下面。”蒋纯祖想,依照着幼时的印象,把玫瑰花称做古物花,“再在那里,冯家贵捉到一个乌龟!别了,别了!爹爹啊,永别了!”
  “你,手上破了吗?”蒋淑珍以苦闷的小声问。
  蒋纯祖看着她,怕说话会带来眼泪,没有回答。穿着孝衣的,紧张的傅钟芬躜出布幔来。
  “小舅,小舅,快点!快点,我要哭了!”她用压抑的大声叫,跑了两步。
  蒋纯祖是故意延宕着这个重要的时间的,但她,傅钟芬,却希望这个时间快点结束。看见妈妈,她站住,露出矜持的,愤怒的表情。
  “你快点!”她用做作的尖声向蒋纯祖说。
  蒋纯祖沉默地跨过门槛,走进灵堂。看见父亲的照片,一瞬间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完全孤零了。
  “要是我走到供桌后面去告别呢?”他想,嗅着鼻子。有谁给他披上孝衣,并且引他到灵前。他机械地服从着跪下叩头。
  “永别了!”他想,站起来,感到大家都在看他,恐怖着。
  他看着傅钟芬在庄严地叩头,看着人们在走动,看着烛火在跳跃,不明了它们的意义,不明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不明了自己将要做什么,但感到恐怖。
  “就是这样吗?就是吗?还有呢?”他想,盼顾着。
  傅钟芬站起来,垂着手,眼睛发光,看着妈妈。蒋淑珍带着几乎是严峻的神情向他们走来。
  “来了,要发生了!”蒋纯祖想,但不知要发生什么。
  他脱下孝衣,把它抓在手里,颤抖着。这种颤抖使蒋淑珍痛苦得脸发白。
  突然门口传来了尖利的喇叭声。
  “好了!好了!”蒋纯祖想,感到解救,感到可以从这种凝聚的、静止的、恐怖的处境中脱出来了。他把孝衣抛在椅子上,迅速地转过身来。
  蒋少祖带着严峻的神情走了进来,大衣披在手上。姊妹们发出微弱的叫声,向他跑来,把他围住。蒋淑珍走了一步,站住,凝视着他。
  傅钟芬,在这种移动里,疾步跑向妈妈,张开了嘴。
  蒋少祖在姊妹们的圈子里带着强烈的表情盼顾着,注意了遗像,挽联,花圈,和站在那里不动的蒋淑珍母女。他低下了眉毛,不回答任何问话,凝视着蒋淑珍。因为蒋淑珍的沉默表现了一切,他走向蒋淑珍。
  “姐姐!”他说。
  蒋淑珍微笑——凄凉的,平静的微笑。
  “你,孩子生了吗?”她问。
  “生了,男孩。”蒋少祖说,注意到站在附近的,沉到深沉的幻想里的,呼吸急促的蒋纯祖。
  “弟弟!”他喊。
  “妈妈,过了时间!”傅钟芬焦急地提示着,希望留下来,希望赦免。
  “他们要回南京了!”蒋淑华说。
  “弟弟,过来。”蒋少祖说,看了遗像一眼,笑着,喘息着。
  蒋纯祖未动,颤抖着,在哭——泪水落到地上。他的泪水给这个别离和聚合以重大的意义。大家寂静着。大家盼待蒋少祖有所行动。这是必不可免的,蒋少祖将要有重大的行动;使大家了解家庭的苦难的深度和剩余的力量的强度。
  在这个瞬间的静寂里,蒋淑珍嘴唇颤抖着,眼里有了光辉。她疑视着蒋少祖,表示了对蒋少祖的严重的要求,证实目前的苦难和力量。
  这种欲望,在这个静寂里,来到蒋淑珍的死灭了半个月的柔弱的心里。这个欲望带来了悲凉,沉痛,和希望之火。蒋淑珍在颤抖,生命的光明在回复。她凝视着蒋少祖,表白了在父亲灵前,在弟弟和女儿的离别前的她的要求。她带着怯弱的笑容凝视着蒋少祖。
  “弟弟!”蒋少祖又减,眼里有了眼泪,在蒋淑珍的目光下,惶急地盼顾。
  “他们要走了!”蒋淑珍低声说。
  “哥哥,我要走了!”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带着热爱和凄凉看着哥哥。
  蒋纯祖大步向外跑去。
  “纯祖!纯祖!”蒋淑华喊。
  蒋淑珍看往外跑的蒋纯祖,又看蒋少祖,带着悲哀的,最后的威力,向蒋少祖启示这一切的意义。傅钟芬着急,呼吸急迫,突然带着亲爱的冲动抓住了妈妈。
  “妈妈,我走不走?我走不走?妈妈,你不要哭,不要难受!”她大声说,啼哭了。
  蒋淑珍在女儿的拖曳下摇摆,凝视着蒋少祖,向他表白这个意义。
  “姐姐,我难受!”蒋少祖喘息着,说;大步地冲到灵前,看着照片。然后他走入布幔,在棺材前面垂头。“爹爹,饶恕我!”他说。
  蒋淑珍追着他。听见他的忏悔,蒋淑珍大声啼哭了。她,蒋淑珍,在大家的惊骇的目光下,把头撞在木柱上,大声啼哭了。随后她迅速地跑向女儿,抓住了她的手。“钟芬,记着,记着!”
  “妈,妈妈!”
  “走,我送你们!”蒋淑珍,在新的希望,新的生命下醒着,坚决地大声说,不理会阻拦,牵着女儿走出了大厅。蒋纯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着头,在告别。
  “永别了,爹爹!永别了,这条路,卖花,白兰花!永别了,没有太阳,没有风雨,儿时的凄凉的梦!啊,永别了,一切一切!”
第09章

  一九三四年初,蒋少祖所生活的中国,也就是蒋淑珍们所生活的中国,这片土地,这个政治,和这中间的广漠的人民,是处在更紧迫的厄难里面。厄难,水深火热,以及其他类似字眼,是已经无法表达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国的生活的意义,因为,从卖鸦片和不许卖鸦片的那个精神的战争开始,中国人便面对了现代的劫难:他们已经艰难地斗争了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内,生活展开了现代的图景,但这个现代的图景是在废墟上拚凑起来的。在人的生活里,这也一样。在这个生活里所发生的复杂的斗争和潮流,从而人民的,生活的出路,是明了易解的。但当代的英雄们却常常迷惑。因而,到后来,由于他们各自的生活,有些人走上了偏激的,灭亡的道路,在自己的酒杯里陶醉,而承当一个世纪的人民的憎恶。那些苟安生活,朴素生活,猪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远正确,不会迷惑的。但历史的个人,那些英雄们,却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们多少是无辜的,好像人类的祖先在他们自身的情欲里犯错是无辜的,但最近十年,英雄们已经成长,自己觉得是操着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们是经受着严酷的试验……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的末代,年青的溥仪,组织了满洲帝国,登基称帝。同时日本进逼冀东,进兵察东。……这些,都存入档案,并记在大事年表里面。南京市民们,是生活在麻将牌,胡蝶女士,通奸,情杀,分家,上吊,跳井里面,生活在他们自己的烦恼中。
  生活是烦恼的,空虚的,然而实在的,南京的生活有着繁复的花样,每一个人都胶着在他自己的花样里论”、“狄慈根主义”等。试图“补充”马克思主义,使之同,大部分人操着祖传的生业。高利贷,土地纠纷,机房,官场的小小的角逐,以及特别活跃的律师事务所,时局的变动不为人们所关心。
  金素痕起诉,蒋家和金家的官司开始,它是在最热闹的场面里开始……金家和另一位名律师家的婚姻诉讼是已经发展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了。先是在报纸上登大幅广告互相抨击,漫骂。双方骂到了祖先。“余岂好辩,余不得已也!”金小川在报上说。随后,金小川发动了他的在南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势力,冲进了对方的家宅,毁坏了能够毁坏的,并俘虏了对方的最小的儿子。当天晚上,警察来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进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来,释放了掳来的小孩,同时在报上登了广告,驳斥并且郑重声明。
  对方则在法院里采取报复,使金小川损失了金钱。
  开庭时,是空前的热闹。这些都在晚报及日报的社会新闻版里传播了出去。所以当金素痕的气魄雄大的诉讼提出来时,南京的人们对金家的精力是感到非常的惊异。
  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势的对法律的操纵是非常的理解:社会的兴味便在这里。晚报上说:金素痕是法律学士,丈夫疯了,死去的蒋捷三留下了一百万以上的财产,蒋家的一百万以上的财产和金家的顽强的权势,以及有着疯子丈夫的金素痕;这便是兴味的所在。
  这个热闹的场面威胁了蒋家。金家的空前的战斗纪录威胁了蒋家。蒋家的人们,连精明的王定和在内,在这个战争里,虽然洞悉一切利害,却相信正义;因为只有在正义上面,他们的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们失败在第一击里,成了被告。
  蒋家的人们好容易才战胜了怀疑的深沉的痛苦。他们收集了金家的战斗纪录。这个战斗纪录于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么能够也干这些卑劣的事呢?他们开始和金家的仇敌——名律师郑成来往。
  他们,在那种尊敬的,希望的情绪里欢迎了他们的同盟者。
  春天,烦闷的,晴朗的天气,在王定和家里,有燕子在梁上筑巢——这种天气他们永远记得。当王定和引郑成进房时,蒋家的人们是坐在静寂中。
  完全和蒋家的人们的悲观的想象相反,高大的郑成以充满着精力的爽快的态度走进房来,面孔打皱而发红,眼睛笑着,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他坐下来,支起腿,无拘束地盼顾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响亮得可惊。
  这位律师,从他的乐观的,愉快的,豪宕的态度,从他的响亮的声音看来,显然是雄辩的天才。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出忧愁和苦难。
  但他脸上有深的,活泼的皱纹。像一切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一样,这种深的,活泼的皱纹显示了愁苦和运思。这些人们,在他们自己的家里,或许会悲戚,灰心,阴沉和愤怒,但他们,由于这个社会的理性的干练,或由于对人生战场的乐观的,虚无主义的恋爱,决不把那种姿态带到他们的战场上来。仅仅是一些外形——衣着和步态——的运用,便足以使他们显得自信,乐观,有魄力。
  对于他的这种态度。蒋家的沉默的妇女们露出惊诧。她们真想安慰他,然后被安慰的。但他的态度回答说;“这种懦弱的梦想,完全不可能!”
  蒋少祖,遇到这样的对手,有大的激动,但他露出冷静的,注意的,锐利的态度和他说话。在全部时间里,蒋少祖说话极少,在心里判断着这个人。
  郑成笑着,豪爽地转动着身体,轮流地看了每个人——显然的,这种风度是他的最大的快乐——说述了金小川的伎俩。
  “老实说,南京还没有到可以随便杀人放火的地步,否则我早就跑掉了!”他结束说,做了有力的手势,笑着。“那么,金小川那些把戏,你受得了么?你是吃过亏的。”蒋淑华带着显著的耽忧,说。
  “啊,啊!”律师摇头,又摇手。“不幸的只是我的女儿。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么?”蒋淑华像感到了这位女子的悲哀。“啊,啊!”律师用静肃的,沉思的眼光凝视着蒋淑华,好像说:“我晓得你们的感情,我完全经历过!”“那么,你们有那种纠缠不清,锲而不舍的力量么?”律师突然用一种原气充沛的高声说。他说这句话,带着享乐的风韵,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蒋少祖低声说,凝视着他。
  “请你告诉我你们的状况。”律师说。
  蒋少祖看了王定和一眼。王定和霎着眼睛,注意着蒋少祖。有了沉默。在蒋少祖和王定和的短促的互相凝视里,唤醒了财产的,家庭的,社会名誉的仇恨。从王桂英的不幸后,他们还未在一起过;并且,直到现在,他们还未互相说一句话。
  蒋淑媛冷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向郑成说了他们蒋家的情况。
  她说,第一,产业大半在金素痕手里,其次,老人无遗嘱,而蒋蔚祖无法回转,最后,金素痕抓到证据,否认蒋少祖的权利。
  “什么呢?”郑成,带着律师的精明,问。
  “因为少祖小时候过继给我们大伯,虽然后来我们大伯死了。”
  “金素痕有什么证据?”
  “信呀!大伯的房契呀!”王定和轻蔑地说。
  在这个对话的全部时间里,蒋少祖皱着眉头向着窗外。有燕子在阳光里飞翔,他想到燕子,同时脸上有严峻的,轻蔑的表情。别人如此谈到他,使他愤怒。王定和说话时,他突然向着王定和。
  “我要表示,我并不想要一点点东西……。”他用细尖的声音说。
  王定和看着他。姊妹们震动了。眼泪,沉痛的宣言,出现在蒋淑珍眼里。
  “我到南京来,只是因为这是我,为人子者的义务。”蒋少祖说。
  “我们没有说你呀!”蒋淑媛愤怒地叫。
  “郑先生,我们外面谈。”王定和站起来,冷静地说。
  律师站起来,笑着点头,在这种礼节里有快乐,弯腰走出去。
  “少祖!你怎么这样?”蒋淑珍说,泪水流下来。
  蒋少祖含着有力的笑容向着窗外,然后站起来,未说什么,走出去。
  “我是在过着我的内部的,孤独的生活!”他想,挟着手杖走下了台阶。
  在春日的,热闹的阳光下,车辆不绝地来往,街上有骚扰的,生动的声音。蒋少祖闭着眼睛走下台阶,觉得周围一切都忙碌,内心有温柔,脸上有了严肃的,感动的表情。这个春日于他是重要的。他以后再不能有这样的经历:神秘的,温柔的渴求和锐利的,肉体的快感。意外地,偶然地,蒋少祖得到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遇到它的时候,人们认为正是自己所寻求的。当蒋少祖从窗户里凝视着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平常的日子和平常的天气,但当他走下台阶时,从他的愤怒的消失,从他的内心的突然的颤抖和歌唱,——他看见,并感觉到了周围的一切——他觉得这个上午是神圣的。
  于是他看,感觉,记忆周围的一切,觉得忘记了这一切,是不可补救的损失,这个自觉带来了瞬间的光明。在这个光明里,树木,燕子,阳光,悠远的云,车辆,男女,尘埃……变成了在他的精神支配下的,他的内心的图景。他以后再不能如此感到它们。
  “是的,我过着内心的,孤独的生活!”他想,走到街上。“没有必要去为他们烦恼,是的,这是那种无灵魂的俗恶的人——有些清高,啊!”他对郑成下了结论,结束了这个人所给他的烦恼。
  有车辆滚过他身边,他没有去辨认是什么一种车辆,但觉得车上载着鲜丽的阳光。
  他看见活泼的女孩的绿绒帽上有阳光。于是他开始不看一切,而在颤动的情感里感到一切,觉得心里有诗歌;这种进程在他是神秘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是不可告人的。他的心灵在重复着一种努力;企图掩藏自己的情绪,而渗透外界一切的情绪。在这种努力有成效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切:城垣,车辆,竹篱,树木,却感到失去它们的恐惧;但在这种努力被疏忽的时候,他就感到内心有诗歌,不看到一切,却看到女孩绒帽上的喜悦的阳光。
  “是的,是这样的,我不能失去这一刻钟!啊,时间,假若你能够停住!”他说。
  他想到王桂英,想到父亲,十分奇怪的,因想到他们而快乐。那种强烈的快感在他身上发生,这种快感使他简单而轻松地意识到犯罪的诱惑和快乐。
  “啊,这种丰富的时间,怎么能够再得到!”他盼顾,想攫取什么。汽车驰过他身边,里面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于是到处有艳冶的,光耀的颜色。他恐惧,然而快乐。
  “但是,我的这些,别人都没有权利知道!”他想。他叹息,下颔颤抖,走了回来。
  在这个意外的,奇异的春天上午,他所经历的欢乐与神秘,攫取的欲求与扰乱,和艳冶的,光耀的颜色,女孩绒帽上的阳光,车辆,城墙……结合在一起,深刻地留在他的生命中。像一切现代人一样,蒋少祖经历到这种偶然的,短促的冒险——他们叫它做心灵的冒险——由于永恒的烦恼和迷惑,把这个偶然的,短促的冒险当作全生活的最大的启示和肯定。
  第一次开庭时,蒋少祖到了场。以后他便退出了这个无望的诉讼。
  律师是郑成介绍的(他自己坚决不肯干)。郑成并且向蒋家指示了通向法庭内部的大路。从这些指示,蒋家的人们明白了何以郑成有这种乐业的活泼的精神,而不以失败为失败。郑成,在女儿的婚事上,虽然被欺,但在律师的事业上,却是成功的。
  他是成功的,因为他的这件官司,和另外一些官司,已经花费开来,决不会有胜负,决不会以胜负结束。而拖延时间,是金小川的致命伤。通到法庭内部的大路,是敞开着的,因而通到社会的路也辉煌。像在蒋家的人们里获得成功一样,郑成在社会上获得了成功。
  他在和金小川吵架的广告上说,他是和恶魔战争。道德的社会相信他是如此。并且他的乐观的从业精神给了人们以大的感动。
  但蒋家的人们缺乏这种精神,缺乏这种强固的社会联系。并且,和金素痕比较,他们不能算是有钱的。没有谁肯垫出这一笔费用来。在王定和夫妇和蒋少祖之间起着斗争。
  开庭以前,大家设法和蒋蔚祖见了面——没有从这个神奇的,颓唐的人得到结果。在开庭的时候,他们是违背了律师的嘱咐,违背了法院的精神的。老母亲在堂上哭,叫,骂,把一切都弄混乱了。
  法院宣布调查,并且封闭财产。差不多全部的财产都失踪了,金素痕证明它是在王定和和蒋少祖手时。王定和和蒋少祖则证明相反的。于是法院封闭了洪武街,水西门,及苏州的老宅。母亲被驱出洪武街,迁到蒋淑珍家里来。第一次开庭后,在失望中,蒋家内部起了反省、整理,和斗争,第一件事是筹钱,因为姨姨和他的可怜的小孩们逃往镇江,需要钱,孤独地蹲在苏州的冯家贵需要钱,打官司需要钱。
  蒋淑媛和蒋少祖谈判了一个上午没有结果。傅蒲生在家里和蒋淑珍吵架,因为在几个女婿中,他所得到的最少。蒋淑华犹豫着,征求着丈夫的意见,处在痛苦中:她记得在她结婚时父亲运了二十口箱子来的那件事。
  蒋少祖,这半个月内,最初住在洪武街老宅,然后搬到陆牧生家。他和陆牧生有较好的感情。蒋淑媛接他去,他拒绝了。他整天在外面找朋友。
  开庭后第二天上午,蒋淑媛来陆牧生家找蒋少祖。她和沈丽英亲密地谈了来意(她对沈丽英表现了非常的亲密),找蒋少祖上楼。
  “丽英,我请你们不要上楼,跟姑妈说。丽英,我们都是可怜的。”她说,动情地上楼。
  阳光照在被小孩们弄得非常凌乱的桌上。后面院子里传来机房伙计的淫荡的歌声。
  “住在这样坏的环境里,多可怕啊!”蒋淑媛,在瞬间的对堕落的恐惧里,想。
  蒋少祖严峻地慢步上楼。
  蒋少祖,在他内心的生活里,是憎恶凡庸的尘世的人。他对财产,家庭,亲戚,有过思索。由于憎恶和自爱,他渴望摒绝这一切。但摒绝又是不可能的,他的事业也需要它们。在这几天的思索里,他经历到大的苦闷,因为在根本上,他是想保留他已得到的财产的。这种苦闷是他亟欲逃避的,因此,在这种苦闷的支配下,他思索了人生的本质——近来他常常如此——而脱开了实际的问题:财产。每次的思想工作都走着这个路程。
  他的对人生的思索,使他憎恶王定和夫妇。显然王定和夫妇想欺骗他。显然这个官司是无望的。他,蒋少祖,有大的雄心,神秘的,宝贵的经历,他,在他的情热里,不受一切道德观念的束缚。
  他想起了十天前的那个春日的上午所给他的启示。先是温柔的爱慕。其次是妖冶的颜色,所给他的启示。“这一条路,就不是平凡的头脑所能理解的路。做国民公敌吧,啊!”他想。“为什么我有这种苦闷!在他们面前我还不能超脱吗?所以应该安静地对付他们,然后,我回上海。”“他们是不理解一种对财产的新的观念的。”上楼时他向自己说。
  他站下来同时听见后院的淫荡的歌声,觉得理解这种苦闷的情欲,感到快慰。并觉得他的这种观念是新的道路。他以为蒋淑媛毫不妨碍他。
  他不理解,正是蒋淑媛在面前,他才对这个歌声如此想。正是蒋淑媛的被这个歌声引起的忧戚的表情使他如此想。“少祖,你听,住在这种地方,小孩子们怎么得了!多讨厌啊!”蒋淑媛愁闷地,不安地笑着说。
  “也不过如此!”蒋少祖低声说,笑了一笑,坐下来,随手翻开了小学生的课本。
  “少祖,为什么你不住到我那里去?这样使丽英他们犯嫌。我想跟你好好地谈一次。好几年来,我们没有好好地谈过话。你不要岔嘴……我问你,你的计划怎样?”蒋淑媛,在自己的亲切的感情的支配下,笑着,疾速地说,脸发红。“什么计划?”蒋少祖问,用透明的眼光看着她,课本搁在膝上。
  “你自己的打算,跟我们家里的计划。我们并不是没有力气也并不是没有人才。我们家里指望你了,你怎样想?”
  在这种热情的攻击下,蒋少祖皱着眉,闪避地盼顾。
  蒋淑媛不安地移动着,抓起课本来翻阅,又放下,在这种沉默下,他们明显地感到了彼此的感想。蒋少祖的眉头向上颤动。
  “说,少祖,怎样?啊!”蒋淑媛问,把课本放在膝上;并且把蒋少祖手里的课本夺了过来。
  他露出了急迫,脸更红。有感情的风暴跟在后面。
  “我的计划吗?那是实行不了的。”蒋少祖消沉地说。“怎样呢?”
  “要先把全权交给我。”
  “啊,那很容易,把全权交给你。”蒋淑媛迅速地说,惧怕这句话,因此不知自己说什么。“本来就交给你了。东西都在你手里。……”她沉默,眼洼里流着汗水。
  蒋少祖站起来,背着手徘徊。后院继续有歌声传来。“住在这个地方,多不好啊!”蒋淑媛用不安的声调说,企图缓和这个严重的瞬间,并企图给蒋少祖启示一种必需的善良。
  “我只想负我自己的责任。在法律上,我脱离这种关系,金素痕有证据不承认我的关系,法院当然同意她,况且,你们也承认那种证据。”蒋少祖说。
  “啊,少祖,原来为了这个!何必计较呢?”
  “不是计较不计较。而是实际问题。”
  “少祖,少祖,你坐下,你坐!”蒋淑媛说,嘴唇颤动着如因焦渴而衰弱的人。蒋少祖站着向着她,她亲切地,爱抚地,急剧地做着手势要他坐下。
  蒋少祖未坐下,她把椅子拖近。然后,她抓起茶杯来,猛力地压茶杯。
  “可怜爹爹……”她痛苦地说,眼洼里淌汗更多了。随后,她表现出那种痛苦的忍耐,向蒋少祖抚慰地笑着。她压着茶杯。
  “少祖,我求你,不要误会。那天定和后来很懊悔。他后来向我说:‘要是少祖肯出力……’”她放开茶杯,推着椅子。“你坐下*N乙阕彼仪蟮亟校薪咳*的,愤怒的表情。
  蒋少祖坐下来。
  “少祖,你只说一句话,一句!想想从前我们怎样对待你。”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蒋少祖冷淡地,快慰地说。“不是这样讲!……可怜我心口痛!”蒋淑媛揉着胸口,闭上了眼睛。“痛,啊,要死了!”她叫。
  她站起来又坐下,淌着汗,并且发白。
  “她真的痛吗?”蒋少祖想。
  “少祖,你要可怜苏州的孤儿寡妇!就是不看死人的面子,也要看活人!看我!”蒋淑媛向着他,开始觉得有希望。
  她的欲望和强烈的激动使她不相信失望是可能的。并且她信仰她从那个歌声所启示的善良。
  “怎样,啊!”
  “法院事实上已经判决,我在法律上脱离这种关系。”蒋少祖愤怒地说。
  “啊!啊!”蒋淑媛沉默了。“那么,为人子的心呢?”蒋少祖,沉默着,不屑说话。
  “啊,那么呢?”蒋淑媛暧昧地问,从弟弟的沉默又看出了希望。
  “不必过问别人的心吧。”
  “啊,少祖,你太使我难受!”蒋淑媛叫。“那么,既然你不愿意,官司我们来打,你应该交出东西来才是!”她说,闭上眼睛,好像受不住。
  “什么东西?”蒋少祖闪避地问。
  “房子,地皮,镇江,昆山的!”
  “哪个说在我手里?”
  “是在你手里**
  “我不愿意和你们争辩!”
  “你,少祖,”蒋淑媛猛力地压膝盖,于是书落在地上。她急剧地笑着。“你看我这样痛苦!你小时候那样温和,你要感觉到别人的心!这么多年,我们待你不亏。为了王桂英那点小事,为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就变成这样么?生你的妈,你的弟弟妹妹,都不顾了么?你成家了,成名了,就不要我们了么?二十年来一场梦,好伤心呀?”她叫,做了手势,又闭上眼睛。
  蒋少祖站着,痛苦地笑着,看着她。
  “这对骄傲的夫妇今天也会知道痛苦,好极了,王桂英怎样?”蒋少祖想。
  “蒋少祖,不能回心了么?”蒋淑媛严重地问。
  “我担负秀菊和纯祖的费用。”蒋少祖说,走到窗边。蒋淑媛颤抖了。
  “你非交出来不可!”她高声叫,拍桌子。“伤天害理,狼心狗肺!”她叫,站起来,跑下了楼梯。
  蒋少祖听见了她在楼下的叫骂声和沈丽英的劝慰声。他耸肩,坐下来翻课本。但忽然他发现萎缩的,紧张的陆明栋站在门边。
  蒋少祖严厉地看着陆明栋。少年畏缩,但站着不动。“下去!”蒋少祖厉声说。
  陆明栋转身下楼。
  “你是什么东西!”他在楼梯上尖声骂。
  蒋少祖突然颤抖,站起来。这种打击是他从未料到过的。陆明栋的叫声使他感到可怕的屈辱。他徘徊着,流着泪,——他从未想到有在小孩的咒骂下流泪的可能。
  他想到刚才的淫荡的歌声,迅速地理解了小孩的尖锐的情欲,并发觉了和这紧密关联的自己的情欲。这种发现使他经历到锋利的痛苦。
  “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小孩,是多可怕啊!可怕啊!”他想,抚慰着自己。

  晚上,傅蒲生喝醉了,穿着拖鞋在房里走动着。他大声喊叫着,要蒋淑珍到前房来。他们在下午曾经吵了架。
  “出来!有话跟你讲,出来!”他咆哮着,晃着拳头。
  他不停地走动,不停地咆哮——做鬼脸,晃拳头。蒋淑珍阴郁地走出来,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他。
  “你坐下!”傅蒲生咆哮。
  “我不想坐,我要睡了。”蒋淑珍说,掠着短发。她坐下来,叹息了一声。
  “我问你,你还跟我生气不?你说!”
  “废话!”蒋淑珍说。
  “我问你!”傅蒲生转着眼睛看她,又走动起来。“我问你,我在苏州拿了什么?他们说我拿了什么?笑话,我傅蒲生会偷东西!”
  蒋淑珍麻木地看着他。
  傅蒲生走动着,发笑,做鬼脸,断断续续地咆哮着。“只有你心肠好!只有我蠢!我们恰好是一对!我问你,早两年,别人都偷,都骗,都抢——横竖老头子,吓,为什么你我做呆子!照理你是大女儿,而老太爷又对我好!现在反落得笑话,说我偷,问你,除了那金链子,还有什么?”这个傅蒲生,这个财产的失恋者,带着那种奇特的得意在他的妻子面前咆哮着。觉得他有绝对的权利,而他的妻子有绝对的义务,有屈服的,悔过的义务。
  他咆哮着,走动着,咆哮着,渴望——那种焦急的渴望——蒋淑珍悔过。
  “你还跟我吵!你不安慰我!我是一个乐天家,否则早就死了!你说!”他大声说,敞开了衣服,引诱地微笑着——他引诱蒋淑珍忏悔——“而在部里,别人的太太都神通广大,你却不能帮我活动半分!”
  “我没有那样不要脸呀!”蒋淑珍愤怒地叫。
  “头脑腐败!腐败!老实说,我希望天下大乱!你要是再这样腐败,就经不起淘汰!我要是再这样呆,也要被淘汰!你不安慰我,不帮助我!”他叉腰站着,喷出恶浊的酒气来,同时眼睛温和地笑着,引诱蒋淑珍忏悔。
  “你饶了我好不好!”蒋淑珍说,不看他,向后房走去。傅蒲生急迫地抓住她。
  “你要悔过!你要悔过!”他咆哮,并且怪异地笑着。蒋淑珍愤怒地挣脱了。傅蒲生叉腰,脸上有了严肃的,思索的表情。
  “她常常要想想,让她去想想。……不然就太笨了!”他想,走到桌前来。“我自己也要悔过。”他想,活泼地弯着手,皱起了左颊。
  但忽然他活泼地跳起来。
  “钟芬,这边来,唱歌给我听!”他向对面房里用甜蜜的声音大声叫。
  回答是愤怒的跺脚声和焦急的哭叫声。傅钟芬正因做不起笔记来而痛苦着,父亲的骚扰使她混乱。
  “鬼爸爸!鬼爸爸呀!人家的算术呀!”她叫,接着是假的哭声。接着,在一种强制里完全寂静了。
  傅蒲生的醉脸因女儿的这种生动的表现而柔和,有了慈爱的,愉快的,嘲讽的笑容。
  “过来,钟芬,做不起来明天请病假!”他快乐地叫。
  有了椅子翻倒的声音,好像椅子是被愤怒而快乐地推倒的。解放了的傅钟芬活泼地,轻悄地跑进房。
  父亲用溺爱的鬼脸欢迎了顽皮的女儿。显然的,这是这个家庭的最平常的,最生动的画面。
  星期六晚上,蒋秀菊来看姐姐们。她按着内心的次序跑了三个地方,在九点钟的时候回学校。
  她先去看蒋淑媛,其次到蒋淑珍家,最后到蒋淑华家。她最后去看蒋淑华,因为在蒋淑华身边她能够得到较多的和平。
  蒋秀菊所读的教会女中,在南京社会里,是眩耀着一种浪漫的色彩。南京的人们,由于惶惑和嫉恨异端,是憎恨着把几百个少女聚在一起的这种宗教的,学术的企业的。因此这个女中在社会上就处着奇怪的地位:年青的男子们把它看成迷惑的泉源和温柔犯罪的处所——他们很多年都不能克服这种愚顽——,另一些人把它看成妖精的巢穴,第三部分人则在自身的惶惑里歌颂它,显示出爱好自由的高尚的风貌来。在南京社会里,几乎没有一件事业不笼罩着烟雾的。在这种怪诞的雾障里,教会女中的学生,这些富家女儿们,是快乐而可悲。音乐和绘画不是人格教养的必需,而是虚荣……她们奢侈、时髦、自由,在这个雾障里前进——她们的真实的课业,是在离开学校以后才开始的,或者是学校外面进行着的。
  但这个女中也并不像南京社会所想象的那样可惊叹。这些少女们有各自的烦恼和忧愁:意志的缺乏,金钱的,家庭的苦恼。在这个上面,她们是处在社会的实际地位上,虽然南京的人们一见到一个少女进入这个学校,便把她归入漂游嬉戏的一类。南京的人们从这个学校所听到的,是钢琴声——他们觉得可怕——所见到的,是口红,皮包,时髦的衣妆……蒋秀菊的进入这个学校,是得力于蒋淑媛的意志,因为她需要一个荣华的妹妹。蒋秀菊顺从这条路,觉得它是美好的。她信教,唱诗,弹钢琴,做新的衣妆——和大家一样,但她还不能把这些看成她的道路。她对这些顺从、严肃,但易于倦厌,因为她不可能脱开她的苦恼的家庭。
  用那种认真的,鬼鬼祟祟的小声在草场的角落里——时常是月夜——和朋友谈论她的苦恼,是她的生活里面的最大的真实。人们批评她很难进步,很难被环境改变,但实际上,她的环境并不是钢琴、唱歌,而是另一种琴,另一种歌:隐秘的、严肃的忧愁和苦恼。这是大半女学生们所弹唱的,但它总是被另一种声音所淹没。
  她对家庭有一种自觉,但她的感情的努力不能挽救什么。荣华的、优美的、魅人的外形掩藏着一个怯弱的心。时常这种外形给她一种力量,一种思想和行为,像她在和王桂英的关系上所表现的,但在家庭里,她总是朴素的女儿。
  父亲死后,她的忧愁更深。她不知道她的将来怎样——因为她的将来并不寄托在学校的风习上——她沉默着,思索着。她时常思索上帝,因为她严肃而顺从,并且这里有一种外形的力量和享受,但在关于她的前途的思索上,她所凭藉的只能是她自己。她自己是:蒋家的朴素的女儿和教会女中华贵的学生。
  她的思索的结果是:“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这个结果是经过不小的艰辛得来的,它对她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现在才想到,并理解到,在她心里只有她自己。这个结论于她颇为可怕,因为她觉得它推翻了她以前的一切为家庭,为朋友所做的努力,和以前的一切轻易的信仰。她发觉她以前的信仰虚伪,发觉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一切人都是为了自己。
  但最后,这个结论使她满足了。因为这个结论使她明白了一切权利和义务。
  她憔悴,沉默,带着她的坚毅和谨慎,在这个晚上巡礼了她的姐姐们。蒋淑媛告诉她说,蒋少祖答应承当她以后的生活,她没有回答。蒋淑珍询问她的情形,她沉默着。带着对她的结论的更大的信心,她到蒋淑华处来。
  蒋淑华怀孕,病着,在桌前剪纸花娱乐着自己。汪卓伦在后面房里和蒋少祖谈着话。
  蒋秀菊安静地坐下来,听见了蒋少祖的说话声,微微地皱了眉。
  “明天回去吗?”蒋淑华问,放开了剪刀。
  “不,坐一下——我想坐一下就走。”她慎重地说。“你看我剪的花,妹妹。”蒋淑华说,小孩般弩起嘴唇来,用剪刀挑起了纸花。显然她内心已经获得了平静,在她的精巧的纸花上,她灌注了最大的兴趣。她希望妹妹欣赏这花;从这个行为,她向妹妹暗示了对烦恼的问题的她的保证。“你看,这花,啊!圆的要叠起来,这里可以拉开来。……明天我要找黄纸头,蛋黄色的,透明的,你有吗?”她在灯上照着花。她的手柔弱地愉快地颤动着。她脸上有了特别耀眼的幸福的微笑。她叹息了一声,笑着沉默,看着妹妹,好像说:“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
  蒋秀菊严肃地,疑问地,看着她。
  蒋淑华咳嗽着,喘着气。
  “我担心生产会发病。”她说,甜蜜地笑着。
  “她的快乐是真的吗?是的,因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痛苦,也只是她自己。”蒋秀菊想。
  “妹妹,你不做声,你想什么?”
  “不想什么。……我烦得很。”
  “怎样烦呢?”
  “她现在是多么不能理解别人啊!”蒋秀菊想。
  “我是想,在我心里只有我自己。我只关心我自己一个人。”蒋秀菊左脸打皱,带着几乎是愤怒的表情,说。
  蒋淑华沉默着,没有思索这话的意义,但被妹妹的不寻常的表情所吸引,笑着向着妹妹。
  “怎样讲呢?”终于她问。
  蒋秀菊不回答,露出了反省的,敏锐的表情,眼里有光辉。
  “那么,在你的心里,没有我们么?”蒋淑华安静地,温柔地笑着,问。
  “我不愿受欺,也不欺人。”蒋秀菊冷静地受欺地说,用光耀的眼睛看着姐姐。
  蒋淑华突然变得严肃,刚才的温柔愉快消逝了。她的苍白的,秀美的脸严峻起来,她的眉头打皱。
  “你不愿受欺,也不欺人。……是的,不愿!……”她带着强烈的表现自语着,嗅了鼻子,抚弄着纸花。“妹妹,”忽然她笑着说,“我决定把爹爹的东西还出来,给你们,给姨姨,我正要找你来谈。”她笑,眼里有了泪水。她的微笑很幸福,证实了她的心灵的和平。显然这个决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的。
  蒋秀菊严谨地沉默着。
  “我觉得这是不应该的,因为你牺牲你自己。而人的心里,都已经腐败了!”蒋秀菊说,面孔发红,带着那种勇敢和那种怯懦——它们表现在声音里,表现在眼睛的光耀和手臂的颤动里。
  蒋淑华感动地向着妹妹。
  “真的,我确实告诉你,美的,善的,幸福的并未离开我们!”她的眼光说。
  她们沉默着。
  “姐姐,谢谢你,不过我不想要什么。”回答姐姐的眼光,蒋秀菊低声说,又红了脸。
  “主在我们心里,它要指导我们,帮助我们。我感觉到。”蒋秀菊感动地想。忽然她抬头,向姐姐微笑,——带着热情,带着教会女生的出俗的风韵。
  在两姊妹作着这种心灵的斗争,而享受着各自的矜持的幸福时,蒋少祖和汪卓伦在后房继续着他们的谈话。说话涉及政治,像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和汪卓伦,两个不相同的,彼此都从未想到过他们之间的关联的人,在偶然的遇合之下,被偶然的机缘引动,彼此都企图说服对方,感到了他们之间的重要的联系。这种新发现的联系对于蒋少祖是重要的,因为他的生命从而达到了社会的独特的一隅;对于汪卓伦是重要的,因为他热中于他的新生的理想,他认为蒋少祖没有理由摒弃这种理想。谈话热烈而紧张,他们没有注意到前房的姊妹间的低微的、柔和的声音。
  汪卓伦在结婚后发现到这种真理:他,汪卓伦,有了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但还需要一种东西,需要这个社会温柔地告诉他说:他是幸福的,并在一种充满活力的光明中证实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他做着这种努力,忍耐、忠实、谦逊,对人们存着年青的,近乎幼稚的理想。但这个社会并不温柔,它告诉他他是幸福的,却用着残酷的声音。他凄惋,顽强地哀伤,但他的理想坚强:他有一切使自己幸福的条件。他怜悯一切人,理解他们的陷落的根由,明白他们的不幸——为了要使他的幸福成为可能的,他迅速地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的已经被他疏忽了十年的苦难的国家。
  在结婚以前,他疏懒、忧郁、对社会让步,希望就这样生活到暮年。但婚后,他发现了,他以前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站起来的地盘。并且没有需要站起来的责任。现在他有了这些。以前他是这个世界上的暗澹的、甜蜜而凄惋的漂泊者,现在他是严格的公民——他觉得是如此。在他内心深处,他的确愿意自己是一个漂泊者;但这种愿望又唤起恐惧。
  虽然他很快地便平静了,但过去十年的生活,漂泊者的寂寞的歌,却继续地在他心里唱着。在恐惧和迷惑的风险里,汪卓伦需要,因此得到了思想的、希望的、社会热情的严酷的武装。
  他严正地、积极地走进了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带着他的重新开花的青春的理想。他的对自己的纯洁的信心使他看见了希望。就在这种姿态里,他和蒋少祖发生了这个热烈的谈话。他认为蒋少祖现在和自己已经很接近,必定会在心里承认自己所想的——这种理想,这种迷惑。
  就在今天下午,汪卓伦以那种歉疚而正直的态度接受了他的妻子的决定:把财产分给亲戚们。蒋少祖预备明天回上海,来看蒋淑华。蒋淑华快乐地告诉了他们的决定,他笑着,内心有着强烈的震荡,伴着汪卓伦走进了后房,从他的内心的强烈的激荡,提出了于汪卓伦是尖锐的话题,政府和政治。
  显然他希望打击这个以自己的满足震荡了他的汪卓伦。汪卓伦的平静、信心,他的忧郁的笑容,使他警戒起来。于是他的态度更尖锐了。
  蒋少祖说着目前的狼狈堕落,无希望。说了阴谋和丑行。汪卓伦严肃地看着他,有时忧郁地笑着。
  “他说得悲观已极,但他自己又不悲观。他怎样想?”汪卓伦想,“所以他必定在心里同意我。因为他以为我们故意告诉他分出东西来的事使他过不去,所以他这样逞强,这样说。是的。她在前面剪花……我要找一个机会说明白!”他想。汪卓伦不时在热烈的谈话里想:“她在前面剪花。”眼里有温柔的表情。房间布置得朴素而清爽,灯光比任何时候都明亮。这是在这种家庭里所能见到的最大的幸福了,假若这位主人不再要求别的什么的话。
  汪卓伦仔细地拂去桌上的烟灰,听着蒋少祖说话。他在谈北方的情形。
  “所以,对于这一切,你也看出希望,看出光明么?”蒋少祖问,作了结论。他的下颔在颤抖——显然他习惯这样地表现自己。“啊,让我在他的安乐窝里说反叛的话!”忽然他想。“你也如此想么?”他强烈地笑着问。
  他脸上似乎有疯狂的痕迹。他的内心的震荡,他的妒嫉和愤怒,是这样的强烈。
  “是的,是的,我承认!”汪卓伦疾速地说,笑着,“但是就没有办法了么?我并不认为前途如此悲观。总有一条路的……首先要统一起来。一个国家,首先要有武力和工业。有了这些,改变起来是很快的。”他皱着眉头说,笑着,这个笑容里有凄惋,有漂泊者的歌,好像他原是愿意否决这些话的,但又不得不如此说。而正是这种表情,给了他的话以极大的魅力,这种率真后面有着显著的严酷,表明一个人从痛苦中得来,并带着痛苦表现着的东西,是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的。蒋少祖摩着下颚,向着他,希奇他的表现。他,蒋少祖,以前不感到这些话有意义,但从汪卓伦的表现,他感到了它们的生命、活力、和色彩。“现在还有这种想法,并且想得这样认真!所以这个社会是多么复杂而广阔!但我要问他这个!”他想,讽刺地笑着摩动着下颚。
  “我问你,你是不是第一个这样想?不是的。每一个人,他们,谁不有理想?你要看到他们心里。社会有一个客观的形势,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有理想的,但一走下去就改变了!问你,在你们海军部里,难道最初没有所谓理想么?——纵然是自私的?现在不是也有么?但是能怎样呢?日本人的势力,各帝国主义的势力,财阀和军阀的势力!”蒋少祖雄辩地做着手势,“帝国的理想,财阀和军阀的理想,你的,是市民社会的理想!”蒋少祖面部闪耀着光彩,沉默了。“我承认这种市民理想的存在!”他想。“谁的理想是真的呢?”他笑着问,汪卓伦窘迫地笑着——这种笑容是他的最大的特色。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蒋少祖的强烈的表情,但感到窘迫,感到自己的情感被逼迫。他怕谈话失去理智。但看见了蒋少祖昂奋地预备着继续说,他就疾速地笑着摇头,眼里露出了热情。
  “我说的——我说的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理想。”他说,竭力缓和他的声音笑着,“所以,虽然重复,却一定要达到,也许正因为重复,一定要达到!”他说,又笑了凄惋的笑,显然他不大习惯说这些话。“她在前面剪花。”他想,听着蒋少祖激烈的话,露出了羞怯和温柔。
  “是的,我们互相要说服——但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他真的不看到我所看到的吗?这,是可能的吗?”汪卓伦严肃地想,闭紧了嘴,有了漠然的恐惧。
  他闭紧了他的长着硬髭的、魅人的嘴,焦急地等待着蒋少祖说完。
  “那么,少祖,在你心里,你觉得应该如何呢?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很多年……”他用微笑封闭了他自己的话。他是想求助于人间的亲爱与温柔了。他的眼睛笑着如蜜饯的酸梅。
  “他是怎样,心里怎样?”他恐惧地问着自己,看着严峻的蒋少祖。他恐惧自己是孤独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这个上面是孤独的。在短促的寂静里,他感到了这个孤独的忧伤的、漂泊的意义。“与世无争是多么好啊!”他想,脸上有了习惯的甜美、忧郁、而有力的表情。
  “富国强兵吗?我不想。”蒋少祖嘲讽地回答。注意到汪卓伦的甜美的笑容,恢复了安静。
  汪卓伦的妥协的、温柔的、因此显得有力的面部表情使蒋少祖觉得他们之间原是无可争论的,使他笑着静默;但同时使他感到某种惶惑,如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在谦逊的、凄惋的心灵的沉默前所常常感到的一样。
  “和他这种人是无可争论的,这真有些可怕!”他想,因惶惑而严峻。
  “你,你自己怎样想呢?”汪卓伦亲切地问。
  “不过想找一条路罢了。”蒋少祖忧愁地说,看了汪卓伦一眼,忽然他想到了所经历的春日的烦恼、情欲和残酷。“不过,找一条路。”他露出更深的忧愁说。
  “我们都在找一条路。”汪卓伦希望地凝视他。
  当汪卓伦求助于人间的温柔和忧伤时,蒋少祖惶惑,求助于人间的残酷了。他无法回答对方的这句话。他站起来,压着手指,带着敏锐的,严厉的表情向着窗外。
  “找一条路!对!这么多年,他是很烦恼的。他不说他心里的意思。也许他是很孤独,没有人理解他。是的。……她怎么还在剪花?她不应该那样高兴地告诉他,不过,这种决定是多么好啊!”汪卓伦想,想到中午,当他努力安静地回答着蒋淑华的决定,说自己也是这样想时,蒋淑华的激动和不满足,和当他激动地、凄凉地说明了他所感到的意义时的蒋淑华的眼泪。她跑到床边,抓帐子揩眼泪,并埋头在帐子里。
  他垂下眼睛,在桌上划着。然后,他向着蒋少祖。“少祖,怎么,疲倦了吗?”他说,希望蒋少祖注意到自己的坦率的、爱怜的眼光。
  “没有。”蒋少祖回答,不看他。
  “明天动身吗?”
  “是的。”
  沉默了。
  “来信给我们,啊!……其实呢,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自己。”汪卓伦低声说,忧郁地笑着。
  “你也为了自己吗?”蒋少祖疾速地转身,问,皱着眉。“怎么不?”汪卓伦说,欢乐地扬起了眉毛,而眼睛潮润。于是他站起来,微笑着,伴蒋少祖走进前房。蒋少祖在门边拿帽子,他们听见了蒋秀菊的疲倦的、忧郁的话声。“她在!”蒋少祖想,走出来。
  “你来了吗?”
  “我刚来。我马上就走。”蒋秀菊回答,脸微红,重新露出那种勇敢而又怯懦的神情。
  “你们学校里,好吗?”
  蒋秀菊不答,但因为不安的情绪,站了起来。
  “她们学校里也乱的很,……”蒋淑华快乐地插嘴。但蒋少祖鞠躬,向外走去。
  “是的,听说。”蒋少祖笑,脱帽,鞠躬,然后向外走。显然的,这个动作成功地掩饰了他的狼狈。
  汪卓伦送他出去。蒋淑华想喊叫什么,但跑到门前停住了。
  房里沉寂,两姊妹无言。蒋少祖唐突的动作使她们感到她们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但她们又无法说明她们究竟怎样错误。刚才的爱怜、希望、幸福和矜持都一瞬间消灭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灯光明亮,显得空虚。蒋淑华以暗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精巧的纸花。这些在温柔中剪成的纸花是凋谢在突然袭来的、广漠的空虚中了。
  蒋秀菊,惧怕这种空虚,但露出了蒋家女儿的安命态度。不流露丝毫的感情,像她走进这间房时一样,向姐姐告辞。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她是长成大人了,她是变了!”送走妹妹,蒋淑华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办?究竟应该怎样!可怕啊!”她嗅着纸花,然后摔开它们,焦躁地走进后房。
  听见汪卓伦走进来,她重新跑出。
  “你和少祖说些什么?我跟秀菊谈这件事,但是她很执拗,很执拗!”她迅速地、急切地、混乱地说,红着脸,像小女孩,“我觉得怕!我有些怕!我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说,激动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哭了起来。
  汪卓伦站着,凄凉地笑着,看着她。

  第一次开庭后,事情就耽搁了下来。法院里的人认为这件诉讼是几年来最复杂的。蒋家有胜利的可能,假如它不把它内部的矛盾和软弱暴露给公众,并且让顽强的金素痕抓在手里的话。假若它,蒋家,有集中的力量和意志,并且肯抛出大量的金钱的话,它便可以澄清这个战场。但现在机会失去了。
  金素痕已经站稳。她的弱点是第一场,这一场已经过去了。这个女人,是有着非常的、特异的对诉讼的爱好的;一切战争于她都是愉快的;人间的斗争是给了她以那种非常美味的酒,非常的陶醉。但在第一场战争后,她是疲弱,颓唐了下来。社会的眼睛,财产的眼睛,贪馋的男性的眼睛固执地注视着她,使她永远要做出那种自信的、冷笑的、意气高扬的态度来,以掩藏她的可怕的颓唐。她的暴乱的热情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苦痛,以前不被觉察的,现在暴露了。在以前更年青的时候,在希望在眼前闪耀的时候,表现成为冷酷的意志和人生的享乐的,现在变成了暴乱的情热,从对蒋蔚祖的失败,发生了动摇、呻吟、女人的痛苦,和无常的、精神的病症。
  她不能失去蒋蔚祖了。在财产的陷阱里,不能从形式上失去他,在一个女人的痛苦上,不能从内心里失去他。前者是很简单的,因为蒋蔚祖总是她的丈夫;后者则纠缠得可怕了!——金素痕变得永不满足,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
  蒋蔚祖来南京,自己选择房子,住在下关:这间房子临江、孤独、简陋。他不许修理,并且不要一切陈设,除了他自己所高兴,所创造的。开庭时他作为金素痕的丈夫出席,不说一句话,母亲在被告席里对他哭喊地咆哮,他显出不耐烦,没有终庭便离席。他时常戴着破帽子在街上漂流,用钱来交结野小孩和流氓。他时常睡在破庙里,那是流氓们赌博的处所。在家里,白天,他关上窗户,点着无数的蜡烛,并且常把衣服和被单堆在地上、床上、柜子上。这种辉煌的、神秘的、帝王的境界是他那天在苏州发现的。有谁干涉他,他便凶暴地咆哮。
  在春天,阴雨的天气,蒋蔚祖坐在他的王座上,谛听着雨声和人声,谛听着江流声,激发着内心的忧伤,唱着歌,唱着诗。
  他在桌前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今后惟切实做人而已。”
  他知道金素痕会来,他知道他和金素痕互相间的地位已经调换了。金素痕,在这个多雨的春季,每隔两天必定来一次下关;她的这种行为是成了精神上的病症。她的最初的努力便是要蒋蔚祖离开这间阴暗的屋子,在这个失败后,她便努力使蒋蔚祖同意她的房间陈设,其次她要求蒋蔚祖不把房间弄乱——然而这一切全失败了。
  于是金素痕声明说,要是他,蒋蔚祖不照她所说的去做的话,她便永不再来。
  蒋蔚祖看出她的决心,答应了她:不弄乱房间,并且不点蜡烛。但不到一星期,他便又醉醺醺地在烛光间唱起歌来了。这次他是永不再放弃了。
  在南京,在财产的陷阱里,存在着这种怪诞的、暴乱的夫妻生活。颓唐的金素痕又开始了放纵,然而,无论怎样,她总无法忘记她的孩子和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说这是一种热恋,也是可以的;走了应走的路,这个苍白的、狂热的、忧郁的蒋蔚祖对这个辛辣而自私的金素痕就变成了蛊惑的恶魔,并且变成了心灵的阴惨的控制者了。在他们之间,不是黑暗的迷乱,便是绝望的空虚。那种绝望的空虚,较之人间的血肉的痛苦的,是要可怕得多的。常常的,对于人类,阴惨酷烈的地狱,较之漂渺广漠的死的彼岸,是要可爱得多的。
  金素痕和蒋蔚祖,是如地狱的幽灵似地互相纠缠着,看不清一切,看不清在他们身边,广大的南京是在营着怎样的生活。
  这天黄昏,阴雨,喝得大醉的金素痕到来的时候,瘦削的、苍白的蒋蔚祖正伏在窗槛上,抛东西给窗下的褴褛的小孩们。窗户里面是照耀着熊熊的烛光。
  显然这些小孩们都和蒋蔚祖熟悉,并且喜爱他。当他抛下撕碎的布条和毛票来的时候,他们就发出欢呼,在泥泞里争夺。蒋蔚祖,当他抛下东西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快乐地闪瞬着。这种闪瞬有一种特殊魅人的地方。这种闪瞬暂时缓和了他的僵冷的、无表情的面部。
  “不要叫!”他用尖细的灼烧的声音叫。
  “蒋蔚祖,蒋蔚祖!多一点,蒋蔚祖!……你的老婆,蒋蔚祖!”金素痕下车时,孩子们叫。
  蒋蔚祖用眯着的眼睛看了金素痕一下,向孩子们摇头,继续抛下铜元和毛票来。
  “好呀!好呀!”孩子们在泥泞里抢夺着,滚在一起,蒋蔚祖欢乐地大声叫。
  金素痕站在雨里,提着绸衣,愤怒得发抖。
  “混蛋,他故意这样叫!”她想。
  她凶恶地驱赶了孩子们。她捉到了一个,夺回了毛票和铜元,并且举手向他的鼻子打去。
  “蒋蔚祖!啊啊!蒋蔚……”小孩哭喊,向蒋蔚祖求救。
  金素痕抬头看丈夫,小孩就逃开了。褴褛的小孩们跑过柏油路,雨在阴暗里落着,小孩们齐声唱歌。
  蒋蔚祖,天大的闷葫芦,蒋蔚祖,讨个老婆滑都都,天大的闷葫芦!
  细雨在阴暗里落着。蒋蔚祖的忧郁的、苍白的脸向着孩子们。他向孩子们摇手,然后从窗口消失了。金素痕发上和肩上都打湿了。她蒙着脸,站在阴暗里。忽然她尖叫了一声,上前冲开了门,脚缠在飘曳的绸衣里,跑上了狭窄的、旧朽的楼梯。
  蒋蔚祖坐在从苏州运来的、父亲的大坐椅里,脚搁在桌子上。周围是辉煌的,摇闪的烛光。他的眼睛低着,他的脸阴沉。
  他处在无欲望状态,没有注意金素痕上楼。他在用心灵谛听,听见雨声和从后窗传来的长江的悲惨的呼吼。他觉得在这一切声音之外有脚步声,他抬起眼睛,但立刻又低下。“蔚祖!”潮湿的金素痕站在烛光中,做着痛恨的,要从地上跳起来的姿势,以尖锐的,严厉的声音叫。然后失声哭泣了,跑向床。
  蒋蔚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眼睛的迅速的、活泼的闪瞬,静止地、懒惰地、淡漠地看着她。
  金素痕从床上猛力跳起来,大声哭叫,撞东西,跳着脚在房里乱窜——可怕的疯狂。但她忽然寂静。她跑向门,打开,把偷看着的女仆残酷地踢下楼梯去。女仆叫喊,她猛力闭门,寂静地站在门前。可以觉察到她的丰满的身体在这种寂静里的燃烧般的颤抖。蒋蔚祖站起来,露出牙齿,向着他的蜡烛。
  窗外已经黑暗了,雨落着。金素痕向着烛光。
  “原来这些蜡烛是这么好!原来这房里一切是这么好!这么好!”她忽然想。这些蜡烛,这房里凌乱的一切,在她的酒醉里,唤起了她的肉体的欢快的颤抖,愤怒的发作突然过去,她是柔弱,深深的忧伤。她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吃惊。她跑向蒋蔚祖,抓住了他。
  “为什么你这样!你这样!为什么你这样可恨,可恨,永不清醒!为什么留给我这么多的侮辱!啊!侮辱,侮辱,侮辱呀!”她摇晃着他。“我做坏事,做恶事!做不要脸的事,全是因为你,我的永生永世的冤孽呀!为什么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为什么你像死人,像鬼,啊,你像鬼!”她恐怖地叫,凝视着蒋蔚祖的搐动的、可怖的脸。
  “原来这样可怕,这个房间!我是不是人?是不是?这里多么阴惨!”她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你说话!”她说,夸张着她的恐怖。“你喝醉了。”蒋蔚祖说,做出了冷酷的表情。“说话,说话,你再说!我说过,叫你说你就说!”金素痕带着夸张的恐怖,叫。
  但蒋蔚祖沉默着。
  “我叫你说!”她厉声叫。
  蒋蔚祖阴冷地向着她。“今天决不受骗!”他想,凝神,希望听见江流的悲惨的、孤独的呼吼。
  “我跟你说过一千次,你总叫我难受,尤其你……”金素痕急迫着,流下虚伪的眼泪。“再不做声,再叫我害怕,我就打你了!”她说。
  蒋蔚祖的面部狞恶地动了一下,她举手打他的耳光,他脱开,并且推翻椅子,金素痕颤抖着,脱下皮鞋向他砸去。他闪到床上,顺手拉倒了帐子,坐在帐子的凌乱的堆积中,他忽然抬起脸来,带着骄傲,带着疯人的冷静。
  “你不许动!”他用尖锐的声音命令。
  金素痕赤着左脚跃过了翻倒了的椅子,脱下了另一只皮鞋来抓在手里,在那种奇怪的嫉妒里颤抖着。她拚命地撕皮鞋,一面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你不许动!你听!”蒋蔚祖仰着脸,大声说。
  蒋蔚祖叫金素痕听,有了静寂。外面吹着风,孤独的屋子是在风雨中。金素痕得到提示,皮鞋从手里落下,注意到了在这个孤独的屋子外面作孤独的运转的广漠的世界,听见了她所要求的,听见人在攫取着什么又遗弃着什么的江流的深沉而遥远的呼吼。房里烛光摇闪,蒋蔚祖仰着面孔,紧张而冷酷。在这种孤独中,一切怪诞的行动都是可能的,一切虚伪的假想都可能实现;金素痕叫了一声,倒在地上了,在这个瞬间金素痕宁是感到奇异的自由和欢乐,热情是做着疯狂的飞翔,而假意的颓唐和哀怜是被这个激烈的动作变成了奇迹的真实了。她流泪、战悸,并且笑着讽刺而辛辣的笑,听见了深远的风雨声,感到自己是起伏在黑暗的波涛中:经历到绝望的快乐。
  是在这个深沉的、孤独的洞穴中,疯狂而濒于毁灭的生命作着侈奢的嬉戏。蒋蔚祖对这一切,对自己的严厉而尖锐的声音是有着极大的酷爱。他乐于看见在他的喊叫下,金素痕倒在地下;在这一切里,在风雨、悲泣、烛光、朦胧的暗影和他自己的冷酷的、表现出独特的对生命的意识的动作里,是有着他的壮烈的诗。
  金素痕的身体蜷伏在暗影里,但赤裸的脚在烛光下颤动着。没有任何言语,任何人间的言语都将破坏这个虚伪而又真实,疯狂而又自知的境界。
  “维持着这个时间吧!不要过去,留住!这是多么好!”在风里摇闪、倾斜的烛光说:“想想吧,假若这个时间过去,会有什么到来?好可怕!”
  “你听见了没有?你听见了什么?”蒋蔚祖笑着,说话了,“你还喜欢漂亮的衣服吗?你还喜欢身外之物,富贵荣华,勾心斗角,——还喜欢吗?车马水龙,筵席歌舞,男女追逐,吓,多么好!有人等你去吃酒,你去吗?你哭,你只在这里才敢哭!这个世界上,岂有你哭的地方!”他笑着。他的眼睛活泼地闪瞬着。
  金素痕虚伪地呻吟着。
  “岂有我哭的地方,哭的地方!哭也要地方吗?”她想,于是,在这个对生活的思想里,那个虚伪的境界破灭了。她恐惧地挣扎着,发出了虚伪的呻吟。“好苦啊!好苦啊!”她虚伪地想,企图恢复刚才的位置。
  “我还喜欢那些东西,那些人吗?我什么时候喜欢的?”她想。在这个思想的下,她的心冷静地说:“风、雨、疯子丈夫,疯子我,多么可怕!”
  “为什么没有我哭的地方?我跟你说过!”她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叫。然后她沉默,环顾着,看见了刚才不曾看见的:烛光、桌子、剥落的墙壁、翻倒的椅子;并听见了清晰的雨声。这一切刚才组成了那个奇迹的境界。但现在还原成生活的、平常的存在了。她觉得在它们之间,在墙壁和椅子之间,在椅子和床铺之间,在它们之上,是存在着绝对的空虚。她赤着脚,站住不动。雨声清晰;水滴落在石阶上。
  她转身向着疯人,希望从他得到拯救。
  蒋蔚祖打开后窗,站在窗边。风吹进来,烛光闪摇;江流的呼声更大。蒋蔚祖有安适的、沉思的表情。他的发亮的眼睛作着空虚的凝视。
  金素痕想到应该哀求蒋蔚祖,使他动情。这是一条正当的路,被哀求的蒋蔚祖将激动而醒转,因此便可以达到她,金素痕的希望:过一种正直的生活。但这种努力在金素痕又是极难做到的。必须有真挚的激动,死灭的呼唤,用一种辛辣而高尚的计谋,使疯人回到初婚的回忆和少年的憧憬。金素痕站着,集中着她的力量。
  对破灭恐怖的意识和最后的希望所放射的那种光明,可能使金素痕在这一次——她刚发过疯——成为纯洁的:蒋蔚祖是就在面前静静地站着,好像在等待。但这个女人有一种假想,她认为一个强烈的动作可以达到内心的真实,在希望的鼓励下,和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极不相称地,她是在理智地考虑着她应做的动作。在刚才所经历的一切之后,她是过于空虚和疲乏了,那种渴望,那种燃烧,是非从外部激起不可。她在唤醒悲哀,采撷她的最伤心的记忆——没有感到目前的景况是最伤心的。她听雨声:水滴落在石阶上。酒醉已经过去,夜已经深沉了。
  她想到,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曾经被父亲无理地侮辱过。她觉得这是很伤心的;现在的一切从那时就开始了。她记得,晴朗的天气,坐着马车,她被父亲从马车上推下来,叫着说;“我不要你这个婊子女儿!”她没有哭,独自寻路回家。她记得是晴朗的天气,春天的空气里浸透了深深的、少年女儿的悲伤。……
  她痴痴地站着,觉得她是悲哀的。她向着蒋蔚祖,这个人是给了她那么多财产和那么多苦痛!她听见雨声。……“蔚祖……”她用悲凉的大声说。同时焦躁,混乱,失去了悲哀。
  空虚站在她和蒋蔚祖之间。
  “不,不成,不成!怎么办!一切都完了!”她想。
  她叫唤着,悲哀地摇着头。假想帮助了虚伪的悲痛。在另一面,真实的悲痛是:混乱、焦急,感不到蒋蔚祖的生命,得不到心灵的深刻的和谐,在这个瞬间,她发觉了自己多日以来并未感到蒋蔚祖的生命。她所需要的蒋蔚祖是魔鬼的蒋蔚祖和天使的蒋蔚祖,却不是痛苦的人的蒋蔚祖。
  蒋蔚祖怀疑地、淡漠地看着她,警戒着自己不要受骗。
  金素痕呻吟着,混乱地流着泪,带着她的痛苦,把这种痛苦当作向蒋蔚祖悲悔恳求的纯洁的、苦难的妻子的痛苦,投身在蒋蔚祖的脚下。
  “我知道你心肠慈悲,我知道你为人高洁,再不能忍受了,蔚祖!”她说,“记得从前吗?记得你讲的那些故事吗?蔚祖!我是苦极了,我只有你,对天发誓,要是说假话,我金素痕就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你啊,我的蔚祖……”触动了命运的永劫的创痛,金素痕伏在蒋蔚祖脚下高声啼哭了。
  蒋蔚祖牵着她的手,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她的哭诉,以疯人的心灵分辨何者是真实。听到最后,他眼里露出了凄凉的微笑。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说。
  “那么蔚祖,可怜的蔚祖,你醒醒,醒醒,从今以后……”
  “不是可怜的蔚祖。”蒋蔚祖细声说,思索起来。于是他脸上有了僵冷的、可怖的表情,他的眼睛瞪着,面颊抽搐着。“醒醒,醒醒,不然我们要永远分开了!”金素痕仰着头说。
  “永远分开算得了什么!你要耍花头你去吧……蒋蔚祖今后惟正直为人而已!”蒋蔚祖大声说。
  在金素痕的混乱的、徒然的、热恋般的悲诉和哄骗里,蒋蔚祖的妒嫉的心转向了他自己的道路,得到了防御。他把孤独的自己推向一个更大的、更严酷的孤独,得到那种信念,即他是永恒地孤独。他仰起脸来,听见了在深深的、深深的夜里,江流的悲惨的、遥远的呼吼。
  “听吧!你们听吧!”他的仰着的面孔说。
  金素痕柔弱地,失望地站了起来,痛恨刚才的虚伪——她所追求的、无法理解的蒋蔚祖使她虚伪——颓丧地倒到床上去。
  这个夜晚,和其他无数的夜晚,是充满着热情的暴发、绝望的疯狂的而显得虚伪的追求,是充满着疯人的冷酷的哲学,和金素痕的悲悔、哭泣、咒骂、哄骗、爱抚。……
第10章

  汪卓伦在他的生活上最有发展的这半年,正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暧昧地起伏着,日本强调亲善,全中国弥漫着焦灼的痛苦的,密云不雨的时期。从春季到夏季,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中日事件,同时不断地暗示出政府的决心和青年们的悲愤的斗争,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
  在这半年,汪卓伦的敏锐的心是生活在这种焦灼的痛苦里面。他是第一次生活在这里面,于是就永远生活在这里面了。他自觉地找寻着出路。最令他愤慨的,是在他在里面埋没了多年的海军部里,是充满着无聊的、自私的斗争。这个,如他们所自称的,没有海,也没有军的部里,是充满着衙门的疲惫的、喧嚣的、腐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在中国到处可以嗅到。
  在海军部的宫殿式的、辉煌的建筑物的门口,是进出着漂亮的、年青的官员们,卫兵行着敬礼。公文每日堆积下来,迟迟地分发出去,迁调军舰和调整人事。如众所周知的“文学”中的“庄子”。②著作。见“著作”中的“庄子”。,海军,新式的战舰、配备、和训练到了中国,是像模特儿进入了中国的艺术学校一样,变成了难以说明的、中国的货色。那些军舰的样式和历史是很可笑的,然而又是庄严的。如大家所感觉到的,海军,和一切到中国来的近代的东西,是沉重的中国的滑稽而严肃的痛苦。
  汪卓伦在海军部里蹲了多年,没有升迁,也不想升迁。周围的一切是使他深深的觉得忧郁。他待人很好,有着女性的、深刻的温良,但总要纠缠到各种争吵里去,尤其是关于金钱和人事的争吵。有时他发怒。他觉得他的发怒是正当的,但别人却认为他总在不该发怒的时候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的做人的权利受到了侮辱和损害,但按照这个社会的规则,人却应该在抢夺别人的时候发怒。汪卓伦是孤独的——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看到了各种样式的孤独——没有嗜好,厌恶交际。因此长官不注意他,只是时常和他为难。他沿着他的轨道进行着。他结了婚,他的结婚不能说是不幸福的;现在他热情地、严肃地、带着他的可爱的单纯,准备做父亲了。
  结婚的幸福启示了他以某种真理。他渴望这个社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严重的未来是闪耀着但又隐没,引起了热情和焦灼的痛苦。他用他的单纯的,凄惋的态度处理这个痛苦,好像说:“看吧,即使一切全没有了,即使将来是可怕的,我的生命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容忍,最温良的。”在以前他觉得社会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卷入他的民族的苦难和积极的情热里去了。
  在海军部的环境里所过的多年的生活引起了他的某种理想。他厌恶的是这个海军部,他理想的是承得起国民的愿望的,气魄雄大的海军部。他觉得中国假若要成为现代的国家,海军——是高于一切的。这个严肃的偏见是被单纯的青春的热情养育着的。
  一月来,他加入了海军部所举办的训练班,赴镇江受训。他的这个行为招致了同事们的猜凝和非难。最初长官阻碍他,其次蒋淑华反对他,但他委婉而固执地表明:他要加入训练班,否则便离开海军部。四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健康愉快。发现他并无从这个受训升官的意图,同事们就减少了非难。
  但他是有着企图的,虽然说不清企图什么——这是那种在平静发展的生命里逐渐增强着的渴望。回来后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对待他,发觉他已经再不能安心立命地埋没在公文堆中了。生活是再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青春,——短促的,迟暮的青春是就要消失了。
  于是又到来了忧郁、反动。漂泊者的寂寞的歌不是要好些么?无希望的孤独不是要比现在的这种处境要好些,要美些么?
  忧郁、坏心情、夫妻间的小小的不调和、财产的烦恼,和这个世界的腐败、没落。但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吸引到广漠的天地中去,他经历了他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动,瞥见了荣耀的未来。
  四月初,紧接着汪精卫在日内瓦发表了溥仪称帝的原文,向国联“抗议”以后,日本派军事特使来南京。由于奇异的心理,南京官方允诺了日本特使的请求,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军舰检阅。优秀的、聪明的、知道怎样做才合式的汪精卫陪同着日本特使检阅了宁海舰和其他几只停泊在下关的军舰。……
  汪精卫向日本特使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军事性质或政治性质的检阅,而是一个“交谊的欣赏”——这个说法奇异、暖昧,但适合于说话者的心里和“女性”的“天才”。虽然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或正因为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海军部在接到通知后忙碌起来了。海军部最初愤怒,认为这是侮辱;由于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示,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替别人擦靴子”。但同时便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希望让日本人看见漂亮的、愉快的货色,因为汪精卫愿意如此。
  汪卓伦讥讽说这是让日本人看看他们的出品在中国并没有被弄脏——大家都知道,宁海舰是日本制造的。汪卓伦阴郁而辛辣地到处反复着这个讥讽。在这种他觉得可笑的忙碌里,他经历到那种锐利的辛辣的快感。他没有思想,有时阴郁,有时兴奋,到处打听关于这件事的笑话,笑话是非常的多。处在怪诞的地位上的敏感的国民,是惯于把他们的悲愤变成讽刺的。
  汪卓伦变成了出色的讽刺家。在兴奋里,他走进别的办公室,用讽刺攻击那些老于世故的、认为一切都是办公事的同事们。他结识了几个同志攻击这些麻木者。而当他回家的时候,在路上,他第一次痛切地想到国民的麻木的可怕。
  他想这种麻木是就在他周围,密密地围绕如墙壁,但他平常很少思索它。他记不起他曾否思索它。他在春天的、喧闹的、黄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想到周围的人们,生活着,发出声音,而不知道生活和声音的意义,并且根本不关心正在威胁着他们的生存的,重大的事件,觉得愤怒。他觉得他是在一个极狭窄、极窒息的地域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任何觉醒,看不见浩荡的江流和高耸的山峰,一切都僵冷、虚伪。自私、麻木、灰色,威胁着他的凄凉的生机。
  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他记起来,对于检阅海军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去思想。而他的随便的讽刺是遮盖了事情的严肃的意义。他忽然酸楚起来,觉得这件事情是应该使人痛哭的。
  他皱着眉,闭紧嘴唇,大步地在街上走着。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么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么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
  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的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的喧骚与远处的兵营的号声像海洋的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后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的声调的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么?”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的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的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的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后,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么我这样疏忽?为什么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么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么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的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的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么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的心情的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么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的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的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的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后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的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的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的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的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的这一切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的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的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第二天,汪卓伦阴郁地走进海军部,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适合他;忘记检阅的事。但当他刚刚坐下时,他的精明的上司就愉快地走进来,用响亮的声音向他说,因为临时缺人,部里决定派二十个人到江上去,他们这一部分决定派他。汪卓伦站起来,表明自己不想去。上司快活地打断他,说他非去不可,因为他仪表最好,且受过训练。
  “啊,受过训练!”汪卓伦想,坐下来。
  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汪卓伦没有了自己的意志,机械地随着这个大的机器运转。于是,汪卓伦换上了海军中尉的白色的军服,出门上了汽车。他觉得今天特别不能习惯这个漂亮的、带着装饰的制服,走路时不停地、机械地摸着衣领。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伦下车时觉得自己轻松、灵活、快乐、而有些惆怅。在这个大的机器里他没有意志。他抚摸着衣角和领章,带着青春的甜美的意识环视着自己的挺拔的衣装,感到空气在阳光下喜悦地颤动,企图证明这一切的意义,证明领章、袖扣、花纹、空气、阳光和自己的意义。
  那种阴郁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动带来了肉体的愉快。他只是还有些惆怅,觉得他的周围和他自身里面总有一种不明确的东西存在着。汪卓伦是显露了那种幼稚的、单纯的心灵的特殊的软弱,但那种惆怅给他一种启示,使他觉得他就要做一种努力,就要见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东西。
  他和朋友们走下石阶。凝视了在江面上展开的,巨大的场面。他看见了——首先看见了激动的、闪灼的、浩荡的大江波涛;阳光在波涛上闪耀。他的内心的启示变得鲜明;他觉得像波涛一般鲜明。
  他皱着眉,闭紧着嘴唇,走下了清洁的台阶;两旁列着兵士。他和同事们上了扬着旗帜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两只汽艇在行驶,它们所驶过的水面上留着长长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里出现了两条激动着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着五只军舰,每只相距一百米远,舰首向西,扬着旗帜。围绕着它们,停泊着小的炮舰和鱼雷舰。鱼雷舰正在缓缓地移动,舰首向着江岸。
  汪卓伦们的汽艇向江心驶去时,最前面的一只舰,宁海舰上面扬起了军乐。同船的人们的脸孔严肃了,但汪卓伦露出了耽忧的、恍惚的微笑。他耽忧他会太愉快;照他所习惯的,他企图抑制住他的内心的丰富的颤动。军舰在试乐。汽艇驶过,先是一只,其次是更明亮的一只,上面有人向他们招手。汪卓伦的眼睛被耀眼的波涛惑住了。他转头向着江岸。看见了码头,街道,密集的房屋和行人,在春天的早晨,阳光下有几千种闪光,几千种色彩。
  “多么丰富,多么美!”汪卓伦想。
  “汪卓伦,有人喊你!”朋友向他说。
  汽艇在宁海舰旁停住,送五个人上去。然后驰过宁海舰的舰首。从宁海舰的栏杆上有人活泼地招呼着汪卓伦。汪卓伦站起来,但汽艇摇晃,他又坐下。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而招呼是一种强烈的幸福。笑容好久留在他脸上。他注视着离开着的,在江里显得雄伟的宁海舰。
  另一艘军舰上有了军乐,好像欢迎这支灵活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汽艇。
  汪卓伦同时注意着一切。注意舰上的走动着的忙碌的人们,注意舰身和沉重的江波,注意阳光下的魅人的南京城,注意他的严肃的、兴奋的同事们。周围是几千种色彩,几千种闪光,在汪卓伦心里是保育着那种单纯的青春的力量。这一切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要是我能够在他们排起队来以前到达舰上,我就是最幸福的!”他想。
  他们向它驰去的军舰上的人们在兴奋地动作着,显然准备列队。汪卓伦觉得自己假若能在列队之前,即在舰上的活泼状态中到达舰上,便是最幸福的。希望隐藏他的热情,并且不让同事们发觉他的思想,他看了同事们,但他在他们脸上发现了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思想。
  “我们准备做什么?他们要让我做什么?”他想,因为强大的幸福而感到恐惧。
  于是他严肃地,轻捷地登上甲板,看了一切人们,露出那种容忍的、镇定的、有力的表情来,准备接受这个新异的世界的任何命令。但他心里有恐惧。走过光滑的甲板时,那个光采的、闪灼的世界被他遗忘了,他所注意着的是周围的有力的、新异的世界。他用他的全部力量去融洽这个世界,因此自觉地压抑了他的单纯的幸福感。
  “他们要让我做什么?——我这样的人?”他想。
  瘦长的、焦躁的舰长向他们走来,向他们笑着。他使他们注意到舰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的缺乏。舰长说:有很多人生病了。这是一艘一千多吨的,陈旧的驱逐舰。“制服不整齐。昨天我们一夜洗了。”舰长示威地说——汪卓伦觉得是如此——于是走开去,在甲板各处发出他的粗糙的声音来。
  水手们开始列队。他们的动作、注视、制服、手,需要做最后一次的检查。他们站在阳光下,但并不感到阳光,他们的相异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安静的、涣散的、无期待的表情,同事们走到舰首去。汪卓伦退到栏杆旁边站下来,注意着进行的这个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这个世界,觉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办公室里和街上见到的。他发觉,对这个世界,他是没有热烈地期待或热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内心的热潮和诗歌消失了。他安静,优美地靠在栏杆上,觉得安静就是幸福。
  现在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年龄,刚才的那种内心的热潮是可笑的。刚才,在汽艇上,他觉得能在水手们列队之前到达舰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们列队之先到了舰上,但他并不幸福,并未遇到他所预想的活跃的、自然的、阳光闪耀的图景。他所见到的是:水兵们静静地列着队,让长官检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这一切,是准备给日本人看的。
  他现在才重新想到这一切是给日本人看的,这艘驱逐舰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经开到福建去镇压过叛逆。汪卓伦露出了中年人的那种镇定和悠闲,注意着水兵们。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狼狈的水兵被发觉领扣不全,挨了打。舰长弯着腰走过行列,在这个水兵面前站下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晕的笑。他挨了耳光,露出了牙齿,在行列里摇晃着。
  “滚出来!滚到下面去!”舰长叫。
  这个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着手。他的手是脏的,弄污了刚洗的白制裤。
  “报告,我一个人,一个人……”他用破碎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没有人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他希望留在行列里。
  舰长扬起拳头来威吓他。他闪避着,然后他突然地举着手抱头,离开了甲板。
  舰长侧着头,跨着大步继续地检查。水兵们注视着他。第二次走过时,检查手掌,水兵们伸出双手,先是正面,然后是手背。阳光照耀着,风吹来水汽,这种检查在极大的沉默和紧张里进行着。
  然后,在舰首,军乐奏起来了。汪卓伦在江面上所听见的军乐是优美、雄壮、辽阔的,但在这里,依然是同一的乐队,却是愤怒、粗糙、无表情的。
  汪卓伦倚在栏杆上,嘴唇紧闭着,眼里有酸湿的光辉。“汪先生,他们要到我们舰上来,来的时候,你在这里!”
  舰长带着温和的、满意的笑容说,指着舰梯口。“好的。”汪卓伦回答。
  检阅开始了,汪卓伦注意着江岸。江岸全部显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传来了军乐声,汪卓伦看见了检阅的辉煌的集团降下了台阶。宁海舰放发了礼炮。汪卓伦看着宁海舰的高举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动,并感到在他旁边有细小的东西飞落下来——他所在的驱逐舰放发了礼炮。接着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涛沉重地拍击着舰身。辉煌的汽艇离开江岸时,宁海舰上突然地,好像从明亮的天空里击下来,爆发了军乐。
  汽艇疾速地驶过光明的江面。
  宁海舰的军乐振作着,长久地继续着:是这个辽阔的江面的唯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或这个沉寂里,江面上是笼罩着深沉的庄严,而春天的微风显得温柔。从汪卓伦所站的舰梯口,可以看见宁海舰上的整齐的、白色的行列,和在行列前面从容地走动着的人们。
  汪卓伦的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的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的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于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的全部力量和它自身的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
  在被疏忽的时间里,从南京的背后,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云群。这个云群迅速地升起来,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在奇迹般的时间里,下降,盖住了南京城,并且向江面推进。没有力量可以阻拦它,这个明亮、迅速、庞大的云彩的队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于是瞬间前的千百种色彩和闪光消失了。江面是笼罩在静穆的白光里,江风变得沉重起来。
  江风吹着登舰的煊赫的人们。漂亮的汪精卫在舰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闭的眼睛缓缓地环视,并且微微地点头。风吹着他,在静穆的白光里,他显得很忧愁。
  从第一个瞬间起,汪卓伦便严肃地凝视着汪精卫。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伦立正,看着汪精卫。“你是不是,如周围的一切和你自己所显示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汪卓伦的严肃的明亮的眼睛问。
  在检阅团登上舰梯时,舰上是有着军乐声,但汪卓伦却觉得周围是异常的沉静。检阅团:汪精卫、日本特使、海军官员、外交官员们通过汪卓伦身边,不注意他的存在。在他们眼里,汪卓伦和舰上的一切人都是陈列物。
  但汪卓伦的眼睛,和其他一切人的眼睛,注视着检阅团。在检阅者们以从容的、庄严的、享乐的步态走近行列时,有洪亮的声音喊了敬礼,水兵们的手掌整齐地举到帽缘。水兵们的不同的,但有着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着注视;他们是一直在注视着的。注视——在静穆的白光里,在江风里,在努力振作着的军乐声里,在他们的坚强的横队里,这种注视对于他们自己是庄严的。他们未思索面前的是怎样的人们,但在周围这坚强的一切里,他们必须注视,而证实面前的是“伟大”的人们——这坚强的一切的对象和工具的“伟大”的人们。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满着一种魅人的吸力的,它们在不同的瞬间是照耀着千百种不同的生活的。水兵们,是感觉到那种把它全部表露出来的、深刻的庄严。他们的眼睛好像说:“我们是有力、庄严、能够承担那堆在我们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们站着,承担住了!我们是乐意向自己证实这个的!……是的,我们全体!”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煊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象成他的中世纪的情人的。他的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象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象着水兵们的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的苦难,就是说,他的情人的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的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的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的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的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因此,汪精卫为什么要领日本人到这条陈旧不堪的驱逐舰上来作友谊的欣赏,是很容易明白了。显然他是企图使日本人从这种破旧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撑门面的努力,并从他的悲剧的面容得到关于中国的悲剧的启示。在汪精卫的想象里,那种古旧的、遗老们的大家庭在行将破灭时所表现的奢华和坦白、忍耐和凄凉,是这个人间的最动人的戏剧。根据这种古国的情感,这个骑士和情人的汪精卫就安排了他的这场幻想的、心理学的,或说颓废派艺术的外交。但这个日本人却缺乏这种浪漫。他是严厉的,有些忧郁。显然他是日本的出色的国民,是那种明白一切权利和义务的、干脆的自我主义者。他显得他在这方面的教养是很够的,在走过行列时,他毫无动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们,也不看汪精卫。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过去。他是严厉的;特别在发觉汪精卫向他启示浪漫的幻想时,他是严厉的。
  走完水兵的行列,汪精卫就忧愁地看着江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皱着眉,掏出手巾来,并且仔细地折好,揩了鼻子。
  “什么时候,太阳被遮住了呢?”汪精卫,藏好了手帕。忧郁地、耽忧地向年青的翻译说,然后眼睛变得明亮,看着日本人。
  翻译执行了职务,在翻译的时候,汪精卫看着日本人,皱着眼睛,耽心日本人不了解这句话的深刻的含义,但显然的,这个深刻的含义,即太阳,日本的国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说了之后才想起的。
  日本人简单地抬了抬头。那种动作,是很像一个军官在观察天气。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的旁边,听见了汪精卫的话,眼里有喜悦的、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的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一般,可以使他的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的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么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的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么痛心,我的心是怎样的颤动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的这个受苦的衰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的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的动人的意义的话!啊啊,我的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的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的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的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的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这种抗争。
  他是一直惶惑地、严肃地注意着汪精卫的,但现在他没有发觉这个汪精卫的走近来。在时间的成熟里,那种外部的庄严和威力是消失了。水兵们显然有些涣散。而汪卓伦是在那种内心的突然的激奋里,感到更大更深的,并且是自由的庄严。
  汪精卫注意到了他。他立正,皱眉,用恭敬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汪精卫。于是汪卓伦在汪精卫眼里有了存在:因为他的潮湿的眼睛。汪精卫向他文雅地微笑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汪精卫问。
  这句问话,是使软弱的汪卓伦心里起了强烈的、幸福的颤动。
  “报告院长,满意。”汪卓伦说,感到是另外的东西在自己嘴里发音。用怀疑的眼光看汪精卫。
  “是我对,还是你对?我是受了骗吗?”他的眼光问。
  检阅者们站成小小的圈子,注意着这个军官。汪卓伦窘迫了,小孩般皱眉。
  “他,看着这一切,而为他的国家的命运感动了。”汪精卫,通过翻译人员向日本人说,带着在全部检阅的时间里第一次出现的夸耀的愉快笑容。
  日本人点头。汪精卫皱眉,面孔又黯澹了。
  风吹着。汪精卫恍然若有所失地环顾,感到了风,点了一下头,好像感谢风。随后他向身后轻轻地点头,在风里文弱地优美地走下扶梯。
  汪卓伦重新向着炮塔。脸上有着静穆的、悲哀的笑容。
  军乐继续鸣奏着,但汪卓伦听见了沉重的江波。从静穆的白云里射出了一道阳光,舰桥辉煌地闪耀着。在不远的江面上有了另一道阳光,同时第三道照耀在遥远的浦口岸上。在纯洁的、静穆的空气里,金色的春天的阳光放射着好像展开着的辉煌的扇子。江波激荡着,从沉重的灰黯里向阳光跳跃着;一切波涛都从灰点里向灿烂的阳光跳跃着,举着它们的白色的头。汪卓伦同时看见了在蒙烟的,稠密的南京城上,照耀着两道阳光。远处,紫金山天文台的金顶,在一道阳光里闪耀着。
  汪卓伦站着不动,感到舰上有了轻松的、愉快的空气,感到舰身是在波涛里愉快地摇摆着。他注意着在阳光里向一艘鱼雷舰驰去的汽艇。鱼雷舰什么时候驰到正面来了,现在它在和宁海舰交换着旗号。检阅者们上了鱼雷舰后,江上就轰震着马达声和波浪声,宁海舰移动舰首,向六合的方向驶去。其次,两艘炮舰衔接地向同一方向驶去。但这艘驱逐舰没有移动,舰上笼罩着休憩的安静。显然这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小小的舰队在江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涛。
  舰队移转时,汪卓伦注意到了泊在远处江岸的、赤裸着大炮的、各帝国的军舰。
  一道阳光投射在进行着的舰队上。宁海舰的雄伟的舰桥上,旗手挺拔地站在阳光里。汪卓伦带着最大的感激,以酸湿的眼睛凝视着进行在诸帝国的军舰间的、中国的哀顽的、小小的舰队。阳光时而在这艘舰上闪耀,时而在那艘;有时在炮塔和舰桥上,有时在舰尾。汪卓伦看着这个舰队,好像儿子看着他的离别的母亲:由于这个离别,他和他的母亲是都交给了残酷的、未可知的命运。
  舰上笼罩着寂静。大家都在看着驶去的舰队。
  “他妈的它们去了,一直开到日本!”在汪卓伦身边,一个强壮的水兵大声说。汪卓伦流泪了。
  “多么好!去了!”汪卓伦含着眼泪向自己说,“假若有一天真的这样去了,也许就在明天,在今天晚上,外面就是广阔的海洋!是钢铁的,是血和肉的,是记着祖先和后代的,不胜利就不要回来!不胜利就和敌人一起沉没!我也要去,我就要出发!”汪卓伦,感激着,想,并感到身边的那个水兵,和舰上的一切人们都这样想!“是的,我看见了什么是最高贵的,当那个炮口衬在白云下,我感到了生命,理想,权利!我也感到了什么是最伟大的,这里,是我们的百姓,我们的首都,我们的祖国!”他想。他望着阳光灿烂的远处:舰队消失了。
  “唉——那个日本鬼啊!”在他身边,水兵大声说。
  甲板上有了谈话声和凌乱的脚步声。舰长快活地穿过了水兵们,有趣地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你们不错!今天不错!”他大声向水手们说,带着天真的豪兴,像赌棍夸耀自己的牌。
  “啊,他是这样管理他的部下!”汪卓伦回头,想。舰长快活地走向他,不停地点着头。
  “老兄,恭喜!他跟你说什么?”舰长大声问。同事们和愉快的水兵们围绕了汪卓伦。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回答,怕显得傲慢,笑着。但这种笑容是温良的、苦难的人们的笑容,忧郁而深沉,闪耀着辛酸和屈辱,并且闪耀着严肃的抗议。
  “说什么呀!又不是秘密!”
  “没有说什么。”汪卓伦固执地说,带着同样的笑容。“我听见他说:太阳被遮住了,但是日本人不懂!你们觉得怎样?”舰长环顾,说。“啊,太阳被遮住,好极了!”汪卓伦沉默着,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眼睛凝视他。
  外部的世界所贵重、所肯定的,正是汪卓伦对它感到惶惑、羞惭、和恼怒的,因为汪精卫的那两句话,汪卓伦在半月内便升了级。并且得到了一种含着讥讽、嫉妒、和赞美的荣誉。汪卓伦深深地感到屈辱,每次遇到这种恩宠,总经历到汪精卫向他问话时的那种混杂的、软弱的情感;每次总给以沉默,给以责难的、亲切的、凄凉的注视。……

  在这段时期里,蒋少祖感到,在他的周围,世界是展开着,运动着,好像戏剧。对这个世界,他的工作是冷静的观察。这个观察是每一代人每个人都企图做到的,但只有少数的智慧的心灵能够做到。这种工作是需要殉道的,明澈的,不可思议的精神。并需要彻的的孤独。
  蒋少祖是在他的生活里造成了这种他以为必需的孤独。但也许不是他造成了孤独,而是孤独造成了他。他是处在当代中国的最激动的社会圈子里,他的活动能力是颇为可惊的,但这种活动是他在他的哲学理解成手段里的活动,即隐藏自我,不求别人了解,因而激励自我的活动。所以这种活动是使他英勇地走进了孤独。并且使他感到,在他的锐利的心灵之前,世界是如戏剧般运动着。
  理解一切因果,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的时候,仔细地回想着半个钟点以前在公共场所的自己的行为和别人的行为,并且揣摩着这些行为,设计着更美好的场面:谈话、动作、掌声、微笑、感谢的然而威严的视线——这些,是蒋少祖的最大的快乐,是照耀着他的青春的峰顶的无上的光明。
  他觉得他所得到的孤独的思想将引他到荒凉的、伟大的旷野里面去。他是正在走进去,不时瞥见它的神秘的远景。他采撷了花朵,有了诗歌,感到了人类的热情和欲望,在时间的急流里所散发,所凝聚的芳香。他觉得别人没有权利知道他心里的这一切,正如尼采的著作,诗的灵感的泉源,别人是没有权利理解的——那种心灵的权利。孤独是给他的生活散发了芳香。在这个上面,他是热烈的、放纵的,正如他本来是这样。
  因此,蒋少祖在外部的事件里,是冷酷起来了;永不把惶惑显示给别人,永不求理解,永远利用世界,和世俗战争!但这种成功,是得力于他的放纵的内心的。在他愈冷酷的时候,他的内心便愈热炽。正是这种内心的热情和哲学,使他能够镇压了过去的控诉,并且获得了进行他那种战争的力量。
  在这个时代,一切这种自由的进步,都显露出激进的色彩。中国的东西,常常是强烈的、血质的。在这一切以外,还加上了一种非这个中国所熟悉的灵活和华美,蒋少祖获得了群众。
  蒋少祖是国际问题专家,在经济上有着好几家报馆的经常的接济。并且在这年春天,他获得了这个圈子里的出色的女性的注意。这一切,在上海,是把这个年青人放置在有利的,魅人的位置上了。他最初加入了在政治界里名誉不好的派别,然后脱离了,加入了另一个。他是进行着所谓人民阵线的活动。在他心里,是有着愈来愈强烈的政权的野心。……蒋少祖所获得的那些女人们的注意,是使他自己也吃惊的,因此他赶快戒备,而露出乖顽和顺从来了。他接到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的来信,要他公开地谈一谈恋爱问题。其后又接到一两封,是某个知名的女子写来的,在信里热情地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他非常优美地回答了后者,说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研究这些问题。
  这一切,在孩子诞生的刺激后,连续地刺激了陈景惠。依照着这个时代的母性高于一切的议论,陈量惠是应该完全丢开过去的一切,而在家里喂小孩的,但她并不这样。以前两年,她倒是安静地在自己的交际圈子里生活着,而蹲在家里的,但孩子的诞生却使她经历到了那种要求肯定她的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的不可抑止的情热。用平常的看法来说,就是这个女子已经消失了她过去的幽静的美德,而变得妒嫉了。
  以前两年,陈景惠是还像女学生一样,痛苦、善良、热心、不敢思想、易于羞耻。她好像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东西是她的或应该是她的,她时常显得混乱,软弱。在金钱上、友谊上是这样,在爱情上也是这样;她永远退避,显出那种被世俗认为是美德的、怯弱的态度来,似乎她的年龄是大于她的心灵。王桂英的事情是给了她以致命的创伤。但以那种怯钝、消沉,她掩藏着,逃避着这个创伤。她的这种表现增加了蒋少祖对她的不注意。
  但孩子诞生,她的创伤同时流血。她是经历到可怕的怀疑,因为她现在是另一个生命的母亲了。她是必须用她的已有的、应有的一切来养活她自己和这个新的生命的,因此,那种情热爆发了。孩子诞生以后,这位女子是迅速地成熟了。她是有了无数的需要,无数的感情,并且是那样执拗,非达到她的目的不可。因此即使在单独和孩子相处的时候,她也不能忘记她是处在怎样的世界里,不能忘记她和这个世界的相互的要求和抚慰。如蒋少祖常常发觉的,在奶妈不在的时候,陈景惠是时常坐在摇篮边,在镜子前妆饰着自己,并且妆饰着小孩,向小孩笑着那种与其说是母亲,不如说是感情纤巧的谄媚者的笑容。好像她企图把小孩造成那种她新近才发现的,最能够造成一个恩宠的世界的模样。
  和小孩之间所表现的这种情形,是更强地表现在和蒋少祖的关系里。微笑、议论、批评、苛责和恐吓。冰冷的意志,和花言巧语是同时使用着,造成了使蒋少祖舒适而又苦恼的,一个女性所能创造的最高的、迷离的世界。最初是物质的奢侈,其次是对一切事件的坚强的干涉和参与。
  陈景惠,在她的可惊的进展里,抓牢了她的已有的和应有的一切,而造成了一种不可摧毁的理论基础。上海的一切和蒋少祖的一切,刺激了这个理论的诞生。在她的生活里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的思想运用得这样灵活,并且接触得这样广泛。首先她检讨了她的一切朋友的生活,随后她记起了她以前所不敢想的,她以为最好的生活。她从这些里面抉出了她的理想。
  对于蒋少祖的声名,她现在是敢于肯定了,她是渴望着那个辉煌的位置。于是在这种努力里,她的教养、知识、意志、和热情都得到了正当的归宿。
  蒋少祖是乐于这个,也对这个苦恼的。陈景惠所造成的温柔的世界——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使他快乐,但在这种温柔里,却又有着某种不安定的东西。好像他们的家庭是因新的生命而照耀着光明,却又从深深的基础里动荡着。好像这个光明的家庭是被从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寒风膨胀着,吹扑着。
  蒋少祖还没有意识地去思索这些,因为他是非常的忙,并且对家庭生活的一切总是不觉地逃避。他用习惯的恼怒、嘲讽、尊敬、怀疑和自慰来对付这些。当陈景惠向他妒嫉地袭击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如常有的情形一样,这个在外面的世界里是明确地进攻着的人,在自己家里却总是逃避着。
  陈景惠活动到他的社会圈子里去了,在这个活动里,陈景惠显露了非常的现实手腕。她原是信仰蒋少祖的才能和成功的,而在和蒋少祖的周围的接触里,这种信仰便在可惊的热情的支配下变成了那种女性的迷信了。在这些活动里,她意识到她是天才的代表人,用非常的现实手腕替她的丈夫开辟着道路;虽然在回到了被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寒风吹袭着的家里去时,夫妻间的感情并不和谐。
  虚荣和野心,是像大风一样,吹走了陈景惠心里的一切怯弱和怀疑。但蒋少祖是不愿承认她的权利的,既使所有的人都赞美她,他也不愿承认。在他觉得有保留的必要的时候,他就对她露出古怪的、尊敬的态度。这种态度最初很稀少,但愈来愈繁密。朋友们都觉得,蒋少祖是太不能明白他的太太在事业上的价值了;但蒋少祖觉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明白她在家庭里的价值,即给他造成了这样一个不安的、苦恼的世界。
  陈景惠的价值是被公认了,于是,不管蒋少祖的心意怎样,她和他一同,以矜持的、冷静的态度出现在公共集会里了。
  在这几个月里,上海的活动是非常的多。航空救国、卫生救国、跳舞救国,——有几千种名目。这些救国的东西,是和北方的恶劣的政局相应,出现在上海,而作为上海这个世界在壮烈的史诗里所唱出的诗篇的。蒋少祖对这一切是愤怒而苦恼,他觉得他是处在渺茫中,但同时他更积极地活动着,因为活动增强自信。
  五月初,蒋少祖对他的年青的群众做了一次关于法西斯政治的演讲。这次演讲是两家和蒋少祖们有关系的报馆和一个职业协会发起的,地点依然在那次欢送访问团的银行大厦。
  这是蒋少祖第一次作这种公开的大演讲。这件事证明了他的成功。
  蒋少祖,在确定了这件事后,首先便想到是否可以让陈景惠到场。无疑的,她自己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没有换衣服,并且显然坐下来便没有移动,在那里兴奋地等待着。她用疑问的、不满的眼光注意着蒋少祖。蒋少祖向她看了一眼,走进内房。
  好久没有动静。陈景惠依然坐着。保持着她的艳丽的、繁复的衣妆。随后她坚决地走进内房。
  “我疲倦了!”她柔和地说,笑了笑,坐在摇篮边。“从前你说:我倦得很!现在你却说:我疲倦了!”蒋少祖想,看了她一眼。
  “小寄在睡觉,奶妈出去了,还在睡觉。”
  “你,买了什么东西吗?”蒋少祖,露出不自然的、掩藏的目光,瞥着房内。
  “我何需买东西!自然有人送来。”
  说了这个,陈景惠就环顾,她的打着口红的嘴边显出了轻蔑的纹路。
  蒋少祖看着她,同时抓紧了椅背。
  “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了王桂英。”忽然她说,声调变得倔强,眼里射出了恼怒的光辉。
  蒋少祖严厉了,猛力地推开了椅子。
  陈景惠轻蔑地笑了笑。
  “不管你怎样,你不愿意你的妻子提起这件事,是不对的!”陈景惠站起来,高声说,“你是一个专制的魔王,一直到今天,还忽略别人的生命!”
  “住嘴!”
  “我不是喜欢闹事的!我信仰你,但是你侮辱我,你的妻子!”她走上前来。“你所有的我没有,我的一切则完全交给了你!我没有犯错,我没有!是我替你在社会上掩藏这件事的,不是别人,虽然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情……”她沉默了,她皱眉,变得粗戾,难看。高涨的热情使她的脸重新发红。蒋少祖怀疑地、激怒地向着她。
  “刚才,我不过跟你说我看见了这个人,像你说看见了什么人一样。假若你也能把这件事情认为是过去了的创伤……我今天是太不小心了。我是太不小心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走回椅子,蒙住了脸。“你,明天有一个讲演吗?”于是她抚慰地问。
  “你,心里觉得怎样?”蒋少祖皱着眉,问。
  “不要关心我。”她说,凄凉地笑了。“问你自己的事。什么是重要的?”她说,以那种温柔和精致,注意着自己的呼吸、动作、声音。她耸动肩膀,胸部颤抖着。
  “啊,多么可贵的感情!怎样?究竟经过了什么事?”蒋少祖想。
  “少祖,记住创伤。”陈景惠动情地说,看了摇篮一眼。在她的脸上,代替刚才的难看的粗戾,出现了丰富的、迷人的表情。
  蒋少祖看着她,那种近于忏悔和爱情的,但又不确定的东西,在他心里颤抖了起来。
  “明天的演讲,你去,啊!”他说。
  “我,要去的。”她回答,看着他。她的眼光说,“为了你,我要去的。”
  蒋少祖,好像明了自己应该回答什么,上前拥抱了她。但当她的激动的身体——这个女子现在是多么容易激动!在她的丰富的情热里,她是到处都发现她的生命的美丽的意义——在他的胸前颤抖着时,他便突然感到了锋利的苦恼。
  他没有理会他的苦恼,爱抚着她。脱开她后,他在房里徘徊了起来。
  “我的事业需要你。”他温柔地说,即刻痛苦地走出房,蒙着脸站在壁前。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想。
  因为人们不愿过那种灰白的生活,又不能脱离它,人们便想从这种生活里创造出他们所想象的东西来。各种热情是在这里面撞击着,造成了人们所不能,所不愿理解的痛苦。为了企图得到某种难以说明的东西,人们就利用过去的创伤来激发热情,而掩藏现实和利己。
  “一切是已经怎样了?……但不是很好么?但不是也有好的东西么?所以,她是有价值的,在我的事业里。”那个可怕的痛苦缓和以后,蒋少祖想。
  房里有婴儿的哭声。蒋少祖走了进去。陈景惠抱着婴儿,那种姿势,好像要把婴儿献给谁。陈景惠低语着,笑着,带着戏剧的风韵。
  “你看小寄,多可怜的,小寄,”她说,扬起眉毛来。脸上有短促的迷惑,她盼顾,似乎她体会到了某种空虚。“啊,他是多么像你,在你高兴的时候,啊,也像我!”她加上说,企图填补这个空虚。
  但她静默了,以严肃的,疑问的眼光看着小孩。这个沉默填补了空虚。
  蒋少祖站在旁边,露出了尊敬的、愁闷的表情,看着她。
  蒋少祖和陈景惠走进会场时,脸上有类似的表情,他们脸上都有着严峻的、沉思的表情。陈景惠精心地考虑了,她的衣妆怎样才能在这种场合显得朴素而庄严。她是激动地思索过,怎样的一种风姿,才能表达出她所认识了的一切:智识、教养、地位、社会关系。在这种激动的考虑以后,走进会场时,她就变得冷静。她是有些恐惧,但在廊道里走了几步以后,意识到自己仍然把握着生活里的最好的部分,她便冷静而严峻了。这种外貌是显得大于她的年龄,但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奇怪地长久地停滞,又奇怪地飞速成长的。这种外貌,是使她变得很像那些在公共场所常常出现的、谋取妇女解放的妇女们了。
  “是的,我一切都没有弄错!大家要注意到青色的衣服和我的表情。临时我才觉得完全应该像这样……在我心里,是有着权力!”走过喧骚的会场时,陈景惠想。她是偶然地用“权力”这个字表明了她心里的东西,但在这种表明里,她的生命是明朗了。她决未获有权力的男性的观念,但她是确实地领有了权力的女性的感情。
  “不要看别人,就是熟人也不要看,这里是和别处不同的。”她想,严峻地向着讲坛,感到她的英勇而镇定的蒋少祖是走在她的身边,感到无数的目光,对它们感到敌意,走过会场。
  “并不是我要求他们,而是他们要求我。”她想,回答着在她心里激动着的,为一个处在不和谐的高位上的女性所有的企图谄媚全世界的,又与全世界敌视着的感情。回答这些目光,她露出从容、严肃,和冷淡。没有人知道,在她心里,是燃烧着关于她自身的赤裸裸的思想。正是在这种场合,因为防御的需要,她的思想才变得如此的明确、赤裸。“我决没有错!他们为什么不鼓掌呢?”她想,皱着眉走到讲坛前面。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以烦恼的、搜寻的目光,环视着场内。
  蒋少祖没有看她,走到讲坛边去和两位朋友低声谈话。陈景惠走过去,向朋友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又露出烦恼的表情。
  “为什么这些人这样地走来走去?”她说。
  蒋少祖看了她一眼,好像说:“我明白你。”走进左边的房间,又走出来。
  在蒋少祖忧愁地安静地走上讲坛时,场内起了掌声,陈景惠向着场内,烦恼地看见了在左侧坐着的几个漂亮的年青女子。
  “太阳,是从那边照进来。”她向朋友说,指着窗户,然后庄严地坐下来。
  “这些人懂得什么?还不是出风头!多么糟啊!”她想。“多么糟啊!少祖怎样想。但是他是蠢得很,一定不懂得这个!难道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么?我要向他说明,……是的。”她烦恼地坐着。现在她是在心里明白了她在这个世界里的任务了,她在这里,虽然是荣誉者,却更是憎恶者和防卫者,她烦恼地冷静地坐着。
  蒋少祖向台下微笑着,然后又变得忧愁。他是在忧愁和他如此地联系着的这些人们不理解他。在他的微笑里,他是原谅了他们。他盼顾了场内,注意到了射在场侧的,明亮的阳光,和阳光里的某种魅人的艳丽的颜色。他突然感到他的心灵又有了一个冒险的经历。于是他短促地闭上了眼睛。在他脸上有了苍白的、柔弱的、女性的神情。
  “这一切对我只是一种抽象!谁能懂得?所以,对于他们,我也只是一种抽象!啊,这个世界!”他想。
  于是,在那种使上海一切演说家羡慕的、可贵的安静和细致里,蒋少祖开始了演讲。他脸上有苍白的、嘲讽的微笑,好像他是在嘲讽着面前的这个“抽象”的世界。他的这一切使场内安静了,给场内投进了一种愉快的空气。好像是蒋少祖和这一切人之间,虽然相互强烈的存在,却因为是抽象的存在,所以永远互相取予,互相调和。蒋少祖的这种哲学是成功的。他感到了锋锐的快乐,正如企图相互抽象存在而不能的夫妇关系给了他以锋锐的苦恼一样。
  蒋少祖鼓动了必需的热情。……阳光在艳丽的颜色上安静地辉耀着。
  他叙述了法西斯政治的历史基础和希特勒个人的性格、历史。在他描述着国会纵火的时候,由于他的活泼的讽刺,场内不绝地有掌声。
  他停下来,微笑着,等待掌声过去。
  “我们所检讨的是法西斯政治,它是资本主义的总危机,和德国的国民性与历史传统造成的。”他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希特勒对捷克,对波兰,对北非和东南欧的领土要求,是不能像现在这样对付,是决不能在资本主义的一切政治外交里获得解决的。这就是欧洲的秘密。如此,人类的痛苦将没有终止。”他用富于表情的低声说,看着场内。“如此看来,中国的事情也不是从它本身能够解决的。以帝国主义对帝国主义,以民族主义对民族主义——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要从痛苦中走出来,我们就要看得更远,人类的渺茫的远方!”他以手指前面。“同时,力量就在我们心里。民族解放,是社会的解放!”他有力地说。
  蒋少祖在鼓掌声中忧愁地、安静地走下了讲坛,好像无论他向这个世界表白了什么和取得了什么,他自己心里总另有着一个奇异的世界似的,群众站起来,涌出门,场内充满了纷扰。他在讲台边略略站了一站,皱着眉凝视着这种纷扰。“啊,吃不消,吃不消!”他向朋友迅速地走来,笑着说。
  陈景惠用一个爱抚的微笑迎着他。和走进会场时完全相反,现在,当场内纷扰起来的时候,她感到她是获得了解放,有了享受外面的春天的阳光的一切可能,——较之目前的这个使她紧张的世界,她是宁愿需要自然的、恬适的东西的。每次的鼓掌(这些掌声都是她所希望的)都使她漠然地不安,现在,这一切是过去了,于是她用那种朴素的微笑欢迎了蒋少祖。
  这个微笑使蒋少祖幸福。那种休憩的安宁是来到了他的心里。他觉得很意外。他愉快地笑着,看了她一眼。“我是真的明白了她的价值!”他想。
  但当发现有几个年青的男女向他走来时,他重新露出了忧愁的、疑问的表情。这几个年青的男女,是属于喜欢保留名人的签字的一类的,他们要求蒋少祖签字。男学生们是直率而恭敬,但女孩们却露出那种热情的羞怯来,互相笑着,犹豫不前。陈景惠提着上衣站着,向她们笑着了解的、赞可的、优美的微笑,如在交际场中应做的,但她心里是愤恨和轻蔑。
  “蒋先生,请你……”女学生说,笑着伸舌头。“啊,啊,好的!”
  蒋少祖匆促地说,接过她的美丽而精巧的签名簿来。“你们学校里,有各种活动吗?”突然地,陈景惠走上前来,笑着高声问。
  “我们学校里很不满意……”女学生严肃地回答。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
  “啊!”陈景惠笑着点头。
  “这些学生多么单纯可爱!”学生们走开后,她快乐地向蒋少祖说。
  陈景惠,对这个世界,首先是希望,其次是恼恨。但因为随后一个小小的机缘,她感到她的姿影是依然在这个世界上辉耀着,对这个世界的色彩和价值得到了结论。在学生们走开后,望着空旷了的会场,她脸上有严肃的、兴奋的笑容,好像她极想跳跃起来攫住那摆在空旷里的,别人所不能看见的一切。
  当他们走过廊道,经过会客室门口时,一个朋友从会客室出来,拦住了他们。一个盛妆的、满面笑容的年青的女子站在门内。朋友向这位女子介绍了蒋少祖夫妇。
  蒋少祖露出一种踌躇来。陈景惠注意到这种踌躇,笑着走近这位女子。
  在那种不安的、仇恨的情绪露出了征兆时,由于新的经验,陈景惠就兴高采烈地笑着,表现出贤淑的风韵来,走向这位女子。
  “她怀疑我!可恶!”蒋少祖想,皱着眉头走进来。
  他们拉开椅子在圆桌旁边坐下来。那位朋友,尽着上海的骑士的职责,替这位美丽的女性拉开了椅子。蒋少祖在桌上搓着手,皱着眉头听着陈景惠和这位女子的谈话。
  陈景惠的寒暄,问话,和答话几乎占领了全部的时间。
  这位女子,就是给蒋少祖写信来的那一位,她希望结识蒋少祖。她是那种在革命的潮流里流浪过的、糊涂的、但美丽而敏锐的女性里面的一个。她的女性的才能使人原谅她的一切愚顽。她的美丽浪漫使人们把她的小聪明当做无上的革命的智慧。人们可以看出来,在她的身世里,是有着无数的痛苦的,但由于反省能力的缺乏,她轻易地便忘记了这些。
  她托着腮,笑着,不时看着蒋少祖,回答着陈景惠的问话。陈景惠的热情使她脸上有沉思的、严肃的表情。她不时用手巾擦嘴唇。她极注意嘴唇;对于一个修饰过的嘴唇能够表达什么和启发什么,她是有着极高的领悟的。她在笑的时候便垂下眼睛。她的整个的身体,是好像粘在什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上。而在这一切里面,在这种胶粘里面。是显露出一个拘束着的、经常的、严肃的冲动。这种东西感动了蒋少祖。
  “这个女子有一种深沉……这种女子,适于做一个最好的听话者,适于那些艺术的、宗教的、哲学的谈话!她听着,一面注意着自己,微笑是含蓄的,并且她常常舐嘴唇!”蒋少祖想。愁闷地看着陈景惠。“她到的有什么价值?”他苦恼地想。
  “蒋先生什么时候在日本?”这位女子笑着问。“我们……”陈景惠说,但沉默了。
  “那是四年以前。你去过日本吗?”蒋少祖问,快乐地笑着。
  “没有。我很想去。”她轻轻地笑,舐着嘴唇。“多么好的风度!完全看不出写那封信的热情,但是可以感到!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蒋少祖想,同时,由于一种自觉,瞥了陈景惠一眼,露出了深重的忧愁。
  “这个时代太令人苦闷了。”这位女子说。
  “因此便要追求,我从你每一部分都看出来!”蒋少祖想,看着她感到锐利的愉快。
  “也没有什么。”他严肃地说。“现在几点钟了?”他问陈景惠。
  “十一点。”陈景惠看着表,冷淡地回答。
  “好,再见。”蒋少祖说,有了彻的思索一切的要求,站了起来。
  “好,再见。”这位女子笑着站起来,柔和地说,低下了眼睛。
  在她的身体各部分,蒋少祖看出来一种拘束着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一切条件具备的时候,就会冲破任何法律,而燃烧成狂炽的火焰。这位女子身上的一切都启示着这种火焰。蒋少祖有着快感、恐惧、和迷惑,从她身边走开。“请您时常指教。”这位女子说。
  “蒋先生当然要指教。”朋友愉快地说。
  “哪里,太客气了。”陈景惠妩媚地笑着,说。
  蒋少祖疑问地向陈景惠看了一眼,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女子鞠躬,走了出来。
  “我要思索这一切,这一切!”走到街上,他想。“这位密斯杨很坦白,啊!”陈景惠说,挽住了他的手臂。“是的!”
  “今天我很高兴!”
  “你不觉得疲倦吗?”蒋少祖突然用虚伪的、忧郁的声音说。“啊,你不疲倦,这样很好……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是孤独地在这个世界里斗争着,斗争着,现在又回来了!”他用那种特别忧郁的声音说。
第11章
陆牧生失业了。依靠着岳母的积蓄和妻子的首饰,在他失业的时候,这个家庭度着苦恼的生活。
  孤孀的岳母便在这上面建筑了她的权威。她用她的积蓄放债、典房子、上会——做南京的老人们所能做的一切。这些老人们,他们必须做这些才能维持生活。这些老人们,在南京社会里,是有着看不见的、可惊的势力,堂皇的、政治的南京就是在这些老人们的幽暗的生活经管里建筑起来的。但老人们自己对这个毫无知觉;他们都是前代的遗民。他们之中的煊赫者是金小川的一类,他们多半是可怜的、孤零的老人。
  蒋家的姑母,从二十三岁起,便度着孤孀的生活,她的一切是极艰苦地建立起来的——特别因为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几十年来,在她心中的最强的渴望论,它要求人们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客观地、全面地、历,便是老年的统治权。最近几年,她和女儿女婿不停地争吵,争取这个统治权。不时的,在这个家庭里,两种观念所燃起的火焰,扑击着。陆牧生夫妇认为老人应该退隐,但老人感到,在他们的生活里,她是真实的基础。
  在陆牧生赋闲的第二个月里,夏天,大家的心情都坏,陆牧生和老人之间又起了一次激烈的争吵。陆牧生打碎房里一切磁器,出去了,三天没有回来。老人准备下乡看侄女,但沈丽英的哭泣和恳求留住了她。
  和解了以后,又过了半个月。老人不愿因女婿的失业而放弃她的生活节目。她依然上会、收帐、打牌……下乡以前,老人领孙儿陆明栋到夫子庙去找一个船户要债。
  三年前,她借给了这个多少有点亲戚瓜葛的船户五百块钱。这个船户以前做生意,但被秦淮河的繁荣蛊惑,把生意丢掉,凑了足够建造一只大花船的钱脱、奥卡姆认为哲学真理和神学真理可以并行不悖。弗兰西,到河畔来碰运气了。但当他照着别人的样子,节衣缩食地,狼狈地过活着,把第一只花船放到河里去的时候,恰好在这个时候,市政府颁布了国难时期取缔娱乐的命令。接着河水发臭了。于是,这个可怜的冒险家,便陷到人们常常看到的那种不幸里面去了。花船,原是寄托了一切好梦的,是空虚地泊在河畔,泊在这个船夫的棚屋后面;当风雨摧毁了他的棚屋时,他便不得不把他的可怜的家迁到船里去,支起锅炉来。
  如人们所常见的,这些简单的人,不冒险就要灭亡,而冒险,正直的冒险,仅仅才开始,就把一切全粉碎了。消耗了他们的最后的精力,他们便屈服了,于是被弃置在什么一个角落里,和这个喧骚闹动的世界除了债务以外没有别的联系,但给这个世界添了一个沉默的、静止的、骇人的洞窟。
  蒋家的姑母已经有半年未来索债。最后一次的痛苦的印象使她退避了;与其说是她宽恕了这个不幸的冒险家,宁是她惧怕痛苦。但金钱的损失使她更痛苦。她决定在下乡前把这件公案——用她自己的话说——弄清楚。她带陆明栋同来,显然的,她企图使孙儿认识这件公案,而在将来继承她的事业。
  但这个最后的审判对于秦淮河畔的沉默了的不幸者毫无影响。这个不幸者用骇人的沉默和麻木接待了她,像接待来自这个人间的任何事物一样。
  是南京的酷热的天气。老人在夜里腹算了帐目,想了对方的穷苦和自己应该采取的态度,清早便动身。她答应陆明栋在要到钱——即使是一块钱——以后便上奇芳阁吃包子。她是的确期待着这个小小的欢宴的,因为,要到钱,即使是少数的钱,缓和了她的良心的痛苦和金钱的痛苦,那种愉快,她是熟悉的,是值得庆祝的。
  她不愿惊扰别人,在巷口便下了车。内心的准备使她有着矜持的、刚愎的表情;但她的脚步是焦躁的。
  她敲门,轻轻地呼唤着。她明白这种痛苦,想到在门内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她就发慌;她低下了眼睛,眼里有泪水。“我这个人真太不中用!”她想,重新露出了刚愎的表情。“天太热!太热!”她自语着。忽然她发觉,她在心里准备着的不是别的,而是啼哭的、悲哀的感情。
  邻家的麻脸妇人向她摇手,又摇头,然后指示旁边的发臭的小巷,好像所指示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陆明栋扶着祖母走进了发臭的小巷。
  他们看见墙壁已经坍倒。老人伸头向墙内看,同时听见了巷口有嘘嘘的声音。
  刚才的那个妇人,因为一种难以说明的激动,走到巷口来,向老人神秘地做着手势指示着河边。
  姑妈点头,又向破墙里面看。
  “怎么弄成了这样?那些东西哪里去了?……这还了得!”她惊吓地说,看着破墙里面的可怕的不幸。
  “奶,臭得很!”陆明栋说,皱着眉。
  “这还了得!”姑妈想,忘记了向巷口的妇人致谢,走过了巷子,看见了在太阳下浮着肮脏的泡沫的绿色的河,同时闻到了更重浊的臭气。姑妈掏出手帕来掩着鼻子,在看见晒成黑色的花船和船内的东西时站住了。那个邻家的麻脸妇人,因为好奇,走出了自家的后门,站在门前的阴影里。
  酷烈的太阳蒸发着河上的臭气。从两岸的密集的房屋的腐蚀了的骨架下,经过垃圾堆,黑色的臭水向河里流着,在阳光下发亮。周围是深深的,夏日的寂静和困倦。河岸上奔跑着野狗。远处有剧场的锣鼓声;楣柱脱落的、旧朽的花船系在河边。
  姑妈最初看见的,是窗内的一个赤裸的、焦黑的身体,它的右肩暴露在阳光里。从这个肩上望进去,姑妈看见了垂着的灰色的、破烂的布幅。船头上有着几片烂了的木板。此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姑妈踌躇地站着,觉得无力跨过面前的发臭的水塘。船上无动静,没有丝毫生命的表征。那个赤裸的、骨*'*'的、焦黑而弯曲的上身依然停在窗口,好像它是决不会再动一下的了。
  邻妇发出了一个喊声。接着又叫了两声——用那种非常单调的声音。
  最后,邻妇焦急起来,走到花船的踏板前,弯腰向着窗内。于是那个可怕的上身运动了,有一颗头发稀落的、沉重的头探出窗子来,向河岸瞥了一眼。
  “周得福!”姑妈,鼓起了她的所有的勇气,叫。“您老人家下来。”邻妇说,由于奇怪的理由,露出了敬畏的神情,走到旁边去。
  周得福向姑妈凝望着。当他认出时,他的嘴——假若还能够叫做一张嘴的话——张开来,流下了涎水,而他的头颅,像木球在弹簧上一般,在他的细长的颈子上颤动着。长久地,这个周得福颤动着,流着涎水。他用那种可怕的、无表情的眼光注视着河岸,渐渐地有了激动,他的手开始在窗槛上抓扫。
  姑妈发慌,全身流汗了。
  “周得福——听说你,我来看你!”她喊。
  “老人家,进来坐。”周得福发出声音来,说,于是缩进头去。姑妈看见窗口的那个上身在哮喘。
  “他叫您老人家上去。”邻妇皱着眉,敬畏地说。“不,请您转告,说我走了!”姑妈说,流泪了。
  “也实在……”邻妇说,“周得福!周得福!”她喊。
  这次探出了一个女人的浮肿的脸来,脸上有做出来的笑容。
  “沈三太太,您要是不嫌脏……”她,周得福在这个人间的法定的同盟者,谄媚地笑着,说。
  当她移动时,姑妈看见她是同样的赤裸着,战栗了。“不,不。……我来看看!”姑妈说,摸出了钱袋。“请您交给她——真是造孽。”
  “请问您老太太是他们的什么人?”邻妇为难地,殷勤地笑着,问。
  姑妈脸发白,踩到泥沟里去,摇晃了一下,向上面走去。但陆明栋依然站着,满脸流汗,疑问地、苦闷地看花船,或者说,曾经是花船的这个骇人的洞窟。姑妈回头喊他。
  陆明栋是被周得福的女人的那种样子骇住了。周得福的女人,当姑妈把钞票递给邻妇的时候,便火热地望视着,而且伸出赤裸的上身来。陆明栋感到了强大的苦闷。
  “拿来,两块钱,我看见的!”这个赤裸着的女人叫。
  邻妇的脸上有了痛苦和嫌恶,把钱交给陆明栋,转身走开去。
  陆明栋,带着极大的虔敬,和极单纯的少年的谦逊,走上了踏板,把钱交给那只可怕地伸着的手。陆明栋看着这只手,觉得这只手有某种神圣,在心里怀着敬畏。交了钱,他站在踏板上,以闪灼的眼睛盼顾。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起了某种变化了。
  “谢谢你,大少爷!”这个女人突然用假的、温柔的声音说,笑着像少女。
  陆明栋咬着牙,勇毅地咬着牙,跳下了踏板。
  “明栋,我叫你,听见了没有?”在巷口,苍白的、眩晕的姑妈厉声说。
  “走,死囚!来要债反贴本!我是行善,人家晓得了又要说我不中用!不准告诉别人,知道不知道?”她愤怒地说,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确想不到!”姑妈变了声音,自语着。“可怜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里一动,看上了秦淮河!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当初要是不借给他,他也不会造什么船的!可怜秦淮河当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烦恼地说。
  显然她心里有着苦闷。刚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妈已经失去了那种准备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经历着那种苦闷,觉得在心里有什么东西没有弄清楚,并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烦恼地自语着。
  “这还了得!”她想。她没有把这个思想用任何一种方式说出来,因为怕陆明栋知道她的弱点。她暂时不能明白这个思想的意义,但觉得对于这个人间,对于她自己,她必须经常存着严厉的警惕。
  在来到那个河岸以前,姑妈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在离开河岸后,她装做为金钱和道德痛苦,并自以为是真的——姑妈喜欢把一切都弄清楚——心里却有着渺茫的、不确定的苦闷。
  她不能让这种苦闷继续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样,她不能让任何一种陌生的东西进到她的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里来。于是,代替那个计划好了的,庆祝金钱的、道德的、凯旋的欢宴,她走进了夫子庙一家菜馆,要了香肠和酒。
  陆明栋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着酒。姑妈沉默地看着他,一点都不阻拦。
  像每年一样,姑妈到龙潭乡间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单纯的亲戚关系所给予的温暖,权力,和“我是存在着,生活着的”这个信念——这些于姑妈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兴奋的声音说这句话,脸上带着骄矜的、欢乐的光彩,因为她在这句话里说明了别人用另一种方式说明的,强烈的东西。
  人们时常看见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兴奋地在街上走着,提着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青人感到苦恼的行李——白布包袱之类,而用大声和所遇见的一切熟人说:她是去看姨侄女。人们觉得这是无谓的——看姨侄女。老太婆们不能用另一个字眼来说。但老太婆们是在这里说明了她为它活着的那个强烈的,主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沉默使人们距离,言语——人们只能使用自己的那一句话——也不能使人们互相交通。
  在南京的有名的苦热里,老太婆不知疲倦,到处跑着。姑妈到龙潭去,安排好了应该遗忘什么,和应该得到什么。于是姑妈果然就满足了。
  姑妈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妈有着做客的全套的语言和风致,有时还有眼泪,但姑妈正是在这一切里面才经历到可惊的真实和感动。当她带着假的笑容向她的姨侄女高声地夸张并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恼时,她眼里就有泪水;并且由于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欢乐,她在心里真的哭了。“这一年来,我老太婆是无时不在想你啊!秀英,我的儿子!你晓得老太爷是死了啊!”
  姨侄女属于蒋家的支系。每个人的生涯里总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于是,在这些辛辣之后,穷困的蒋秀英嫁到乡下来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并且是勤劳的好人,叫做黄润福。五年前,龙潭的人们是不知道有叫做黄润福的这个竞争者的,但现在,由于命运的犒赏,黄润福夫妇就建立了他们的王国了。
  黄润福是想不到人们为什么会进城的。姑妈的姨侄女,和从前生活过、梦想过的地方隔绝了,心里有着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够被安慰,因为她觉得她是能够服从黄润福的。黄润福在龙潭街上有一栋房子,旧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宽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里。现代的人们是没有这种享受了,在你看到这种草房,这种大的、发油亮的竹椅子,这种好客的主人,和属于这主人的周围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时,你便知道这种享受是什么了。
  黄润福和亲戚们没有来往,因为他们从前欺凌过他。他和什么人都不来往,但用一种可惊的礼节欢迎着拜访者。那种礼节的力量真是可惊的,因为,在你所没有注意的时间里,一切糖食、蜜饯、瓜果,都在污黑而发亮的大桌子上陈列出来了;就连那系在柳树下的驴子都动着蹄子和耳朵,并且温柔地嘶鸣着,表现出这种欢迎来了。但这些糖果和蜜饯,多半是黄润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个可惊的舌头和一个可惊的胃。
  姑妈很安慰地感到,在这个乡间,在黄润福夫妇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姑妈感到,这两年来,她的一切全变化了,惟有这里没有变化。在这片领土里,她是依然享有着从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气,一切感情的夸张,和一切深远的情怀——寂静的、忧郁的、古旧的情怀。
  姑妈领陆明栋和蒋纯祖同来。第一天,姑妈和侄女谈论苏州的事和自己的一切苦恼。第二天,黄润福把姑妈扶上驴子,大家到塘边去钓鱼。
  在茅亭里,侄女替姑妈捶弯鱼钩,而从这个想起沈丽英和蒋淑珍来:她们,在三年以前,曾在这个茅亭里钓鱼,曾在这里把针捶弯,当作鱼钩。姑妈把鱼钩投到水里,看着水面大声地说着话,侄女脸上有安静的、忧郁的表情。黄润福卷着裤管坐在木凳上,从布袋里掏出花生和酸梅来——这个布袋是挂在驴子身上的,上面有着动物的骚气——吃着,同时凝神地听着姑妈。
  驴子系在茅亭旁边。两位少年是投到远远的田地里去了。“钓鱼要有耐性。”姑妈大声说,看着水面,“这一年,秀英,我是多么想你啊!我梦见你驮着稻草,又梦见你生了小孩子了。你什么时候就要生呀?”
  侄女脸上有严肃的,特别严肃的笑容,看着水面。因为某种情绪,她的手动了一下。
  “丽英怎样?”她问。
  “她苦啊!她太软弱。为人不能太软弱。牧生这个人,把事情丢了——昨天我跟你说了的。秀英,在她们几个人里,到头来还是你好啊!”姑妈说,凄凉地笑着;而因为酷热的缘故,好久地保持着这个笑容。“鱼来了,看我这个老太婆!”她拉动鱼钩,又放下去。
  “姑妈,您要放远……您请尝尝梅子。”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
  “看,还叫姑妈,我知道你要吃光了!”蒋秀英向丈夫说,忧郁地笑着。
  黄润福有罪地笑着,藏起了梅子,然后拍了几下衣服,站了起来。
  “姑妈,看我来钓吧!”他说,甜蜜地笑着。接了钓杆,坐了下来,他就变得多话了。同时姑妈也多话;姑妈怜爱地笑着。于是,他们两个人就不停地、轮流地说着。蒋秀英忧愁地笑着,听着他们。
  “你想想啊,姑妈,从孙传芳过龙潭那年子起,我就只进过一次城!蒋秀英进过三次城,有一次,姑妈您过五十岁!……啊,鱼来吃了!”
  “你动得太快了!”姑妈精明地说。“孙传芳打南京的时候,我们母女带明栋到龙潭来避难,那才避得巧啊!山的下整夜地开火,……”姑妈说,看着辉煌的田野。“就是润福记性好!那时候阿龙逃掉了,去当警察,还带着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妈向秀英说。“革命军进南京城的时候,大炮对着鼓楼开,又对着洋鬼子的教会开!……老太爷在苏州就急死了,淑媛她们相信教会呀!”
  “提起你们苏州来*媸牵γ被迫蟾K担笊鞠ⅲ耙晕蚁缦氯丝蠢矗寐瑁*不是说见外的话,我是不赞成那些小姐们的!”他说,但显然“苏州”使他感到荣耀。他看了蒋秀英一眼,显然,在这里,这个固执的好人和他的妻子有着斗争。“不过,老太爷一生一世,那样大的一个家,又那样有钱,唉,天不公道啊!……鱼简直不吃了!”
  “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样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烧了!
  你想蔚祖……”姑妈停住了,发现蒋秀英在流泪。
  蒋秀英向着水面,肩膀靠着亭柱,用衣角揩着眼泪,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姑妈一静默,她就哭出声音来了。“儿啊!可怜,儿啊!”姑妈说。
  秀英突然转过身子来,跌到坐椅里去,蒙着脸,抽咽着。“我们的……老太爷啊!”她,这个“蒋家的女儿”,哭着,说。
  黄润福怜悯地看着她。显然这个好人一时不曾想到她的哭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唉,哭有什么用啊!”他难受地大声说。“……看,鱼来了!”他站起来,提起了钓杆:他钓到了一条鱼。姑妈,正在揩着眼泪,向着鱼怜爱地笑了。
  …………
  在暑热里面,田野里有着干枯的、灼烧的气息。蒋纯祖和陆明栋沿着稻田里面的弯屈的小路向茅亭走来。蒋纯祖是挟着两个很大的西瓜,陆明栋,手里拿着枝条,沿路鞭打着稻穗。他们两个人都兴奋、发赤、流着汗。
  “你哪里弄来的西瓜啊!”黄润福耽心地叫。
  “我们偷来的!”陆明栋回答,显然他觉得光荣。
  “唉,我们自己有西瓜啊!”黄润福说,甜蜜地笑着。
  “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但站住,而且脸红了。
  蒋秀英,他的陌生的、远房的姐姐,用泪湿的、悲凉的眼睛看着他,使他脸红了。他放下了西瓜,走到水边,有了眼泪。
  “纯祖,我们钓到了鱼!”姑妈说。
  “嗯。”他回答,看着水面。
  在少年们的周围,一切都显得单纯、明朗、兴奋,铁道边有着最强大的兴奋,陆明栋有着对火车的狂热——特别有着对雄壮的机关车的狂热。一切都不明了,也来不及去明了,但一切都有意义。平原,绵延到天边的、金黄色的稻田,绿色的丘陵,和点缀在这中间的美丽的池沼。树丛,村庄,和在午后突然袭来的雄壮的雷雨。生命激动着,生命在突进。从强烈的快感突然堕进痛灼的悲凉,从兴奋堕到沮丧,又从沮丧回到兴奋,年轻的生命好像浪潮。这一切激荡没有什么显著的理由,只是他们需要如此;他们在心里作着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最灼痛的思索,永远觉得前面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蒋纯祖更骄傲些,统治着陆明栋,要他服从他的热情的法律和不断的、强烈的奇想。陆明栋柔顺地服从他,对他有着一种奇特的爱情。蒋纯祖为这种爱情,这种情欲苦闷,并且嫉妒,于是和陆明栋吵架了。
  年青人的尖锐的、突然的感情。突然经历到那种巨大的苦闷和颓丧。他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和周围的一切调和,他们觉得周围的一切只在参与他们的内心战争这一点上才有意义。他们常常恐怖地感到自己不洁净。
  雷雨继续到黄昏。雷雨的全部时间里,他们站在门边,兴奋着,注视着激动的、灰暗的平原。雷雨止歇,没有吃晚饭,他们就跑开了。
  他们穿过稻田,向远处的铁路走去。他们两个人,同样的,心里有澄明的、洁净的感情,并且十分温柔。云彩在天空化开。被夕照映成了红色。路边,稻穗垂着,滴着水。
  蒋纯祖神圣地沉默着。陆明栋发出了尖锐的、欢悦的叫喊,于是蒋纯祖立刻就有了强烈的嫉妒:他觉得这种尖锐的欢悦正是他所神圣地藏匿在心中的。他觉得陆明栋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他感到强大的屈辱。内心的纯净和谐和立刻毁坏了。但他仍然沉默着。
  蒋纯祖沉默着,有着深刻的内省与情感的计谋。
  陆明栋,因为他的叫喊没有得到蒋纯祖的任何赞同,感到苦痛,于是又叫喊。他们穿过潮湿的,被夕照映成了红色的,美丽的稻田,走上丘陵,眺望着铁道。蒋纯祖沉默着,蓄藏着感情的残酷的阴谋。
  “他不欢喜我了!”陆明栋痛苦地想。
  他们站在草坡上。蒋纯祖以骄傲的、英雄的姿势站在潮湿的深草中,向着夕阳。蒋纯祖的表情宣布,面前的这激动心灵的伟大的一切,陆明栋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
  陆明栋,在可怕的苦恼中,跑了两步,大声地向着坡下的吃着草的水牛喊叫起来。蒋纯祖露出了轻蔑的表情,在潮湿的草上坐了下来,抬头向着天空。
  “他怎么会懂得这些?这些是我的!这一切全是我的!多么美,多么凄凉啊!多么悲哀,多么凄凉啊!”
  蒋纯祖需要凄凉,于是有了凄凉。并且感到,陆明栋虽然分享了那种快乐,却分享不到这种凄凉。像人们争夺物质的财富一样,青年们残酷地争夺着感情的财富。
  夕照消逝了。平原黯淡下来,寂静,深沉,四处有水流声,蒋纯祖觉得凄凉。近处有喊叫声,先是妇女的快乐的声音,接着是男子的快乐的声音。右边的庄院里传来了锣鼓声。左边,很孤零的,有小孩在田边啼哭着。火车发出轰声出现在远处。
  可以看见,在灰黄的、丰满的、广漠的稻田里,五个以上的池塘闪着白光。
  陆明栋,羞怯不安地在蒋纯祖身边坐下来,胆小地看着蒋纯祖。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低声问,触了蒋纯祖的手。“你先回去!我要到那边去!”蒋纯祖冷酷地说,站了起来。
  “到哪里去?”
  “铁路那边。”
  他们听到了火车的轰声。
  “为什么……不要我去呢?”陆明栋用要哭的声音说。那个被宣告了死刑的狂热的爱情,在他的声音里颤抖着。“你回去!”蒋纯祖装出淡漠的样子来,说,手插在裤袋里。他吹了一下口哨,向坡下走去。
  “我不回去!……你一个人怎么回来呢?”陆明栋可怜地说。
  蒋纯祖傲慢地转过身来。
  “我夜里回来。”他说。
  “带我去吧!只要这一回带我去,我就一生都感激你,我要牺牲一切!一切!”陆明栋的怯弱的表情说。有了眼泪。
  看见眼泪,蒋纯祖感到快乐。他把他的朋友们曾经加在他的身上的羞辱——他经常地蒙受这种可怕的羞辱——同样地加到陆明栋身上,感到快乐。
  “你回去吧!”他说,冲下了草坡。
  “他走了!我一个人了!”陆明栋想,突然哭出野兽般的声音来。
  蒋纯祖,这个新兴的贵族,听见了他的奴隶的哭声,不回头,感到快乐。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这个狗日的!无家可归的!”陆明栋叫骂。
  蒋纯祖回头看着他。
  “混账东西!”他战栗,大声喊。
  陆明栋哭着向回跑。蒋纯祖站着,猛然感到可怕的失望和空虚。
  火车发出骚乱的大声穿过平原。蒋纯祖回头,看见了车窗的灯光。
  “停住!停住!”蒋纯祖在心里大声喊。
  火车迅速地移动着。蒋纯祖凝视着,突然向火车狂奔。他感到周围像海洋。他感到周围浓黑,起伏着波涛,而火车像战舰,愤怒地驰过波涛。
  火车驰过去了。车窗的灯光在黑暗中闪耀着,表征着人类的战斗,人类的最高的情热。并且蒋纯祖想像了车窗内的一切颜色和温柔,感到了迫切的渴慕。火车弯过丘陵,消失了,蒋纯祖跑到铁道上。他弯腰抚摸着铁道,铁道是热的,震动着。
  周围突然有深沉的寂静。——蒋纯祖觉得如此。于是他坐在铁道上,想起了刚才和陆明栋的冲突。
  “我为什么跑起来?刚才我做了什么事,一定做了什么事,我错了!但是刚才怎样?怎样?”他想,捧着头。“多么可怕啊!做一个人多么可怕啊!他是不明白的,他年轻!但是我也年轻!怎么办?我是没有家了,什么也没有!但是象鲁滨逊那样是最好的,那是多凄凉,多美,多么好啊!我要一个海岛,要一个海,要一只枪!……但是,他骂我没有关系,我刚才为什么骂他!他母亲是多么苦啊,所以我是这个世上最坏的、最坏的坏蛋!我没有希望了!”他唤醒了痛苦,在铁道上徘徊着,立刻便痛苦得打抖了——那种年青人的尖锐的痛苦。他打自己,撕着头发,虚伪地哭出声音来。“我要一个海岛,一个海,一只枪,要,要!这样才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坏想头!我不想读书,我不想!我要!要!我的!不是你们的!”他高声向自己说。并且伸手击打他的假想的仇敌。“但是,周围多静啊!为什么人要说苦呢?”他站住,用温柔的低声向自己说。“该死!该死!为什么?好极了!”他温柔地笑着说,想象自己是最动人的少女。
  忽然他听到陆明栋在近处用胆怯的低声喊他。
  “什么事?我在这里!”他回答;声音有些颤抖。“要你去吃饭,他们……”陆明栋走近来,用鼻音说,但没有说完,被一个从天空来的强烈的红光惊住了。
  一颗巨大的陨星飞过低空,强烈的红光照亮了平原。极短促,极明亮,红色的光辉照亮地面的一切,陨星驰过低空。
  可以听到它的磨擦空气的响声,它落在南京的方向。
  陆明栋跑向蒋纯祖。蒋纯祖向铁道外跑。周围腾起了惊异的喊声。
  “小舅,落在南京,你看!”陆明栋细声叫。
  陨星落下了,周围的惊异的喊声,却继续着——人们是被激动了,从平原的各处,从各自的巢穴里跑出来,喊叫着。特别因为这些喊声,蒋纯祖突然变冷静,作着强大的反省,下意识地掩藏着自己心里的最神异的、最美的东西。蒋纯祖站着不动,注视着红光消失了的方向,听着喊声,感到这一切,证实了自己的动人的存在。感到陨星的红光所激发的自己的最好的、最美的东西,是别人所不能明了,并且是任何表情都不能传达的。他神圣地,带着一种奇特的冷静站着不动,好像表示他早就知道这个,并且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
  他轻蔑对这个陨星、也就是对他的俊美的心灵所发出的一切喊声,一切评论。他觉得他是对的,因为在这个精神的竞争上,他毫无嫉妒。他严肃地看着陆明栋。
  “我们回去吧。他们在吃晚饭?”他轻柔地问,用这种声调抑制了陆明栋的兴奋。
  陆明栋看着他,好像觉得,吃晚饭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的。
  “我饿了,回去吧,明栋。”蒋纯祖轻柔地,带着自觉的、可爱的虚伪说。好像他企图证实,吃晚饭这件事,在今天,是特别优美动人的。
  姑妈满足了,于是重新想起城里的一切,想到女儿,亲戚,麻将牌,债务。想到拥挤的、石块铺成的街道,和每天下午的卖糖粥的担子;这个卖糖粥的熟识姑妈,像熟识街上的一切人一样。姑妈生了怀乡病;在姑妈,南京的夏天生活,是可以用卖糖粥的的那张瘦长的、淌汗的、严肃的脸来代表的。于是姑妈告辞了姨侄女,像每年一样,说:明年再来。
  黎明时,姑妈骑着驴子,在驴子的屁股上系着大的蓝布包袱,里面有瓜果,鸡蛋,和其他一切,像每年一样,穿过田野向车站走去。两位少年走在前面,提着包裹。黄润福夫妇走在后面;黄润福敞着胸膛,卷着裤管,手里提着粗木杖。露珠在稻穗上闪耀着,空气新鲜、凉爽,姑妈严肃,心里有惆怅,但觉得威风。
  姑妈昨夜跟少年们讲了她哥哥的故事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此刻大家都不再想起这些故事,但姑妈感到她昨夜讲了什么,不是讲了故事,而是讲了生活的悲惨。大家沉默地在田间前进着,姑妈看着远处,感到忧愁。这片寂静的、深沉的、美丽的,于姑妈是过于美丽的田野令姑妈凄凉,她不知道,坐在驴子上,她要到哪里去。今年的夏季是过去了;姑妈想。明年怎样呢?住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不是很好么?
  姑妈沉默着,看着经过身边的一棵孤独的、弯屈的,但丰满的柳树。
  “这棵树!”姑妈突然说,严肃地笑了一笑。但大家不注意这棵树。姑妈无法说出她从这棵树所感到的,即这棵树是孤独的、弯屈的,然而丰满的;再过几年的时间,它,这棵树就要倒下了。
  秀英微笑着,希望姑妈不要凄凉。
  太阳升起来——赤红的火球,黄色的田野上照耀着淡红的、隆重的、威严的光辉;好像向这个光辉的、伟大的统治者致敬,广漠的田野里到处都闪起了水湿的光芒。有云彩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来。轻轻吹拂的风变成灼热的了。蝉在四处鸣叫着。
  但人们看见,在树丛和小的山峦——江南的柔美的山峦——背后,依然割据着暗影。各处的庄院冒着烟。田野深处,有忧郁的,男性的歌声唱出来了:低缓的、和平的、忧郁的、独自寻思的、无可安慰的,好像表示,对于这种庄严的早晨,他们,中国的继承祖先而生活着的人们,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虽然没有倦厌,却已经失望了。他们是不愿再受热情的欺骗了。他们是,和平地,忧郁地,独自寻思地,无可安慰地——在心里藏着梦幻。
  “我说,姑妈啊!”黄润福,荣耀地走在驴子后面,说,听着田里的歌声。
  “是的,是的,儿啊!”姑妈,在驴子上困难地斜过身子来,怜爱地笑着,说,姑妈很精明,但同时她也懂得黄润福的“我说”是指什么:姑妈精明地听了歌声。
  “姑妈,我是说……”黄润福甜蜜地笑着,说,他的厚嘴唇有些颤抖了。“……在乡下,秀英是寂寞呢!……姑妈,说句笑话,她一直到今天都不会管家……”黄润福为难地笑着,说。
  “但是,我是懂得她的心的啊!”黄润福说,变得严肃,听着田里的悲凉的歌声。
  “是的,儿啊!”姑妈说,听着歌声。
  走进车站,蒋秀英就向前面跑去。精明的姑妈立刻爬下了驴子,追了过去。她们抢着买票……蒋秀英羞耻得红了脸……最后,蒋秀英看着蒋纯祖。
  她招手唤蒋纯祖走到一边去。蒋纯祖心里激动而甜蜜:特别因为是美丽的夏日,他对这个安静的、单纯的女子有了那种强烈的爱情。他觉得羞耻,同时又觉得甜蜜,走到她的面前。
  这个单纯的女人自己也羞耻得红了脸,并且有了眼泪。“这个你拿着……”她小声说,塞过一个纸包来。蒋纯祖莫名其妙地拿着了,感到大的幸福。他企图拒绝,但没有勇气。他的羞耻的、恍惚的样子使蒋秀英非常的痛苦。
  “纯祖啊,……你回去跟淑珍姐姐,淑华姐姐她们说……”她慌乱地说,红着脸。“……你要她们……来玩!”“好……”蒋纯祖单纯地说,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个……!”他抬了一下抓着纸包的手,说。“哦,纯祖弟啊……不,不要紧的!”她说,揩着眼泪,低着头走了开去。
  蒋纯祖皱着眉把纸包塞到口袋里去。他继续感到强大的幸福:他是在恋爱。火车开动时,黄润福扶蒋秀英骑上了驴子,蒋纯祖就伤心得偷偷地哭起来了。
  姑妈去了。蒋秀英说:“一有空就来啊!”姑妈说:“一定来,放心,儿啊!”
第12章

  秋天,蒋淑华生了男孩,身体更坏了。蒋淑珍和沈丽英在冬天的时候又怀了孕。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南京,诉讼没有结果;老人们生着病,怀念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好象是怀念故乡。这半年,蒋家的人们的唯一的兴奋便是蒋淑媛替妹妹蒋秀菊做媒,而被蒋秀菊拒绝了的事。蒋秀菊显得是毫不考虑就拒绝,在姐姐们和亲戚们里面惹起了长久的议论。
  蒋秀菊看到了各个家庭的缺陷和不幸,认为自己,没有任何保留地,应该完全不同。教会女中的恋爱的风波,对她没有影响,同学们认为她头脑守旧,但她却认为没有一件恋爱是严肃而有意义的。父亲死后,她是突然地认识了金钱的力量和周围的堕落和丑恶。如人们在这种少女身上所常常看到的,蒋秀菊,在最初的朦胧的梦想之后,退了回来,着眼于严肃的实际了。她的原则是: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觉得除非有钱,她不能恋爱,或结婚,而现在她没有钱。于是,那种绝对的高傲来到了她的心里。
  她不大到姐姐们那里去了。但常去看发疯的哥哥。她想:孤独很好。
  蒋蔚祖很可怜地惧怕一切人,憎恨一切人。但正因为惧怕,正因为他并不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冷酷,他不能脱离。因为金素痕还需要他,他不能脱离。将近过年的时候,他过活得极紧张。他异常诡密地侦察着:金素痕是否还需要他。
  他证明金素痕不顶需要他。总之,他没有得到肯定的确证,也没有得到否定的。意志的缺乏就在于没有力量造成一种事实的确证或心灵的确证,在疯人更是这样。
  蒋蔚祖养成了他的思索的习惯。他先在房里乱走,把一切东西都弄乱或破坏,然后不动地躺在这些凌乱的东西中间。在他有疑问的时候,他就又站起来,再弄乱。如此直到这种凌乱肯定了他的思想,或者说,他的思想肯定了这种凌乱的时候为止。
  又是在阴雨的、严寒的夜里。昨夜金素痕在这里哭过,今天他,蒋蔚祖,在这里思索着。他把椅子翻倒,把被单和衣服拖到地上,肯定金素痕的悲哀是假的。但为什么要做假?他想,不能解答,于是把椅子推到床边去,把一件衣服撕破。六只蜡烛照耀着,苍白的蒋蔚祖僵直地躺在地板上。他忽然捶地板,叫出两声野兽的声音。
  遵照金素痕的嘱咐,佣人站在门外监视着。但到深夜时,她找到了可以安心的理由,下去睡了。
  蒋蔚祖捶地板,叫出野兽的声音。
  他站起来,把桌子翻倒,他坐在桌子上,举手蒙着脸,听见了风声和雨声。
  “又是一年了!爹爹的尸骨要烂了!他也等得急了!”他想。
  “来吧!来吧!这里来吧!”他觉得,在遥远的风声和江涛声里,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这个声音一年来便呼唤着他,今夜显得特别亲切。
  “我来了!来了”蒋蔚祖说,拉动地下的杂乱的被单,躺下去。
  “昨天她说:‘我们总要分离的,有什么关系!’怎样?好极了!那么我是否要杀死她?”他想,望着烛光。“不让她活着!活着比死还难受,又有阿顺!那么,我怎么办?”
  在这个人间的深渊的极的下,深沉的寂静里,蒋蔚祖听见了远处的江涛的悲惨的吼声。
  “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我到苏州去!到爹爹坟上去!到寒山庙里去!”他说,于是站起来,吹熄了两只蜡烛,把地上的一切全踢乱。然后又躺下去,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把这个房子烧了!这样我就不会再留恋了!”他想。
  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然后站起来,紧张地把一件毛线衣加在身上,又打了一个包裹,数了数身上的钱。他挟着包裹,望着烛光。
  “阿顺啊,我是不仁不义!”他说,取了一只蜡烛,但又放下,盼顾着。
  “这个人间有何留恋!”他说,露出了冷酷的表情。“是的,何所留恋!不仁不义,男盗女娼!与其被人侮辱,当不如归去啊!”他说,拿起蜡烛来。
  “啊,辞别了,这个人间!辞别了,可怜的素痕!”他大声说,凄凉地流着泪。
  他的手颤抖着。他挟着包袱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拿蜡烛向外面照了一下。然后他走回来,迅速地,强制着自己,点燃了帐子。他屏息地看着帐子燃烧。火焰冲到帐顶,他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叫声。
  蒋蔚祖明白了他所做的事情的意义,明白了火焰的意义,明白他是从此失去一切了。他恐怖地上前拉帐子,但屋顶的芦席已经着了火。他在烟里跑了几步,又叫了一声,怕被别人发觉,逃了出去。
  跑到荒僻的街角时,他回头,看见火焰已经升在屋顶上。火焰冲到空中,在寒风里扑击着。旧朽的、孤独的屋子烧着了,蒋蔚祖的洞穴,蒋蔚祖的地狱和天堂烧着了。四近有了激动的人声。好像被什么力量支配着似地,蒋蔚祖战栗着跪了下来,向火焰叩了一个头。
  在这个大的力量前面,蒋蔚祖屈服了。好像骄傲的青年屈服于爱情。这个人间的轻蔑者屈服于对人间的凄凉的栈恋,蒋蔚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将来也不可饶恕。于是他没有力量回到故乡去了。为了寻求恩泽和饶恕,他走向毁灭,消失在南京的那一大批不幸的人们中间了;这些不幸的人们,是被南京当做它的渣滓而使用着的。
  人们常常以为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疯人更觉得自己是因真理而冷酷有力的、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自己的可怜的恋情。蒋蔚祖流落到街头去了;最初和几个这种同伴住在和平门的破庙里,后来被赶走,逃到南京附近的板桥去。最后,在第二年春天,他又在南京出现,醉着,穿着乞丐的破衣,疲劳而怨毒,干着下贱的生业。
  金素痕找寻了一些时,确信蒋蔚祖是死在什么地方了,确信自己,在这个人间,失去了往昔的寄托,明日的希望,主要的,疯狂的伴侣,是孤零了。这样地设想了、悲哭了以后,她就从这一场可怕的恶梦里醒来了。她在下关的另一间屋子里布置了蒋蔚祖的灵堂,好几天带着五岁的男孩在那里厮守着。法院开庭的时候,她,寡妇,带着阿顺去……。她在庭上哭了。
  接着,二月间,她就嫁给了一位年青的律师。
  一面是灵堂,一面是婚礼。金素痕从这种悲剧中取得了她的生活权利。她确实是爱着那个不幸的书生,可怜的疯人的。她相信她是替蒋蔚祖的寡妇孤儿找寻出路,她心里非常悲哀。
  金素痕,预见到这个结婚的完全的势利和冷酷,抓紧了这个悲哀。除了这个悲哀,她在人间是没有别的东西了。一种可怕的剧痛,预示了她的将来的不幸。于是,过去的一切,就被一种纯洁的光辉所照耀,变成了诗和图画。
  她诚实地忏悔着,她的悲哀的热情吞噬了一切。在某一天早晨从恶梦里醒来的时候,蒋蔚祖就变成纯洁的天神活在她心里了。
  “我有多少罪恶!”她想,带小孩上车,到下关的灵堂里来。
  她沉默地走进灵堂,坐下来悲伤地望着蒋蔚祖的照片。她做手势叫佣人点蜡烛。
  她做手势叫小孩叩头,小孩恐惧着。她站起来,把小孩按在地上,同时她哭了。
  “阿顺,阿顺,爹爹去了!”她哭,说。
  于是她望着照片。
  “可怜的蔚祖归去了!”她说,低下头来。“留下了我们,受不尽的辛苦!……蔚祖!蔚祖!你总知道我的心!我是你的素痕,无论在这个人间,还是在……九泉!蔚祖,一切都完了,我们做了一场恶梦!我们在应该相爱的时候没有能够爱,现在你去了,而我也不久了,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从此,我要在这个万恶的人间……啊,不,蔚祖,你什么都晓得,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啊!”在痛灼的悲伤里,金素痕叫了起来。随即她倒在椅子里。
  渐渐地,在时间的冲洗里,金素痕就得到了宁静的悲哀。用一种非常的力量,这个女人压下了可怕的迷乱,结了婚,照旧过活着。夜晚睡去,白天醒来,可怜的金素痕就觉得自己已经平安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阳光照耀着的、新鲜的早晨,蒋秀菊经过中华路去看一个朋友。她是美丽、俊雅、新鲜,提着小巧的皮包,像每次一样,沉思着走着路。在中华路中段,当她过街时,她遇见了列队进城的军校的学生们。他们整齐地在道路中央前进着,唱着歌,并且喊口号。蒋秀菊皱着眉站下来,让他们通过。这个严肃的、进行着的、年青的男子们的队伍,是突然地在蒋秀菊的沉静的心里惹起了一种混合着欢乐的恐惧。她庄严地站着,望着对面的屋檐:屋檐照在阳光里。她感到通过着她的身边的男子们都在看她;她在这些目光里,就像屋檐在阳光下。她突然地,恐惧而欢乐地,感到了这个春天的早晨的全部的美丽,并感到自己是年青、骄傲、美丽,在面前摆着一切。
  军校的学生们通过着,唱着歌。
  “他们到哪里去?这么早!”蒋秀菊轻蔑而又温柔地想,望着对面的屋檐。“但是我管他们到哪里去!”她想。“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军校的学生们通过空旷的道路,整齐地踏着皮鞋,由长官发了号令,以粗哑的、无表情的声音唱着歌。
  “我现在要出征,我爱人要同行!”他们机械地摇摆着手臂,唱着歌;阳光辉耀着;在阳光里,站着一个娇美的女郎。好像只是为了这个,他们才列队到街上来,并且唱歌的。
  蒋秀菊被吸引,不觉地看着他们。她接触到了几对明亮的、匆促的眼睛。有人红着验,皱着眉,闭紧着嘴巴通过蒋秀菊面前,因为觉得一个这么大的男子在街上唱歌是可羞的,尤其在一个少女面前唱什么“爱人要同行”是可羞的。蒋秀菊脸红了,立刻转身沿人行道走去。
  “啊,他们真有趣!”她想。“但是,我喜欢孤独!”她温柔地向自己说,看着面前的道路上的阳光。
  “收复国土!”队伍继续通过,发出了咆哮。
  蒋秀菊站下来重新看着他们。她觉得,在这个洪大的喊声下,她失去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细致的、温柔的东西。这个洪大的喊声占领了街道,于是街道、阳光、麻雀、兴奋的人们,遗忘了她,蒋秀菊。
  队伍通过着。两旁停着车辆和人们,队伍流动着,像无波的、峻急的河流。
  蒋秀菊几乎不可觉察地皱了眉,有了烦恼的表情,沿着屋檐走去。
  “大家说中国要亡了。有谁负责这些人的命运?有谁负责我的命运呢?”她想。但心里感到,是这些人自己,负责这些人的命运,是她自己,负责她,蒋秀菊的命运。因为她,蒋秀菊,和这些人,都活着。因为是春天,并且阳光是这样的美。
  “我应该安静,否则就不好了!”她在心里说;这是对瞬间前所感到的一切说的。像青年男子们不敢有过多的激情一样,少女们不敢有过多的春天、阳光、烦恼……她走进了石块铺成的街道。阳光在附近的玻璃窗上闪耀着,远处有喊声。
  她听见了迎面来的锣声,看见了从十字街口向这边转弯的、激动着的人群,首先是褴褛的、叫嚣的孩子们。在人群上面,在阳光里卷垂着蓝色的、白色的幔帐和黄色的旗帜。因为道路太窄,她在一家店铺门前站了下来,以便让这个出丧的行列通过。
  这个队伍,前面的一段是杂乱而纷扰的,展览着穷苦的人们。像一切出丧的队伍一样,只在最后面才出现那种必需的悲哀与庄严;在前面,幔帐和旗帜飘扬着或卷垂着,展览着富有,也展览着贫穷。敲锣的是一个粗野的老头子,他跑在最前面。其次是鞭炮,不绝的鞭炮;褴褛的孩子们钻到大人们的踏动着的脚下去,抢夺着鞭炮。街道两边站满了观众。
  蒋秀菊,露出了那种高傲的、疲乏的样子,皱着眉站了下来。在这个热闹的街上,她充分地感到自己是教会女中的学生。她觉得这里一切都无聊。正因为这里的一切,她想起了自己的朋友们。在纷扰的、烦恼的城市里,高傲的人们惯于想到自己有些什么,以和各种引诱和刺激抗衡。
  蒋秀菊不耐烦地注视着行列。她嫌恶那些鞭炮。想到将要看见孝子和棺材,她就震动了一下,低下了眼睛。“多么讨厌!”教会女生想,望着前面:穷苦的人们抗着二十四孝。
  二十四孝走近来了。看到那最前面的一个,蒋秀菊就惊吓起来,把皮包提到嘴边。她跑了一步又站下。随后她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冲了过去。
  她所看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死了好几个月的蒋蔚祖!蒋蔚祖麻木地,蹒跚地走着路,抗着“王祥卧冰”。他的头发那样长,他的脸上涂着泥污和鼻涕。他所穿的衣服——假若还能叫做衣服——在一个叫花子身上,是很适当的,但在蒋家的儿子身上,是骇人的。破布片垂着,胸部和肩头都露了出来;下身的布片垂到膝盖,露出了破烂的腿。
  在他的疲倦的眼睛里,是有着一种沉醉的神情。他是什么也不看,生怕落后,蹒跚地走着路——拖着他的尸体。好像他并不是走在人群里,好像他是走在荒野里,因为目标还没到达,所以他还爬着。一个内心的目的,一点点埋藏在死灰里的微弱的火花,是可以拖着一个尸体在荒野里走这么多路的呀!
  这个怨鬼,是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南京,出现在他的妹妹面前了:为了赎罪,抗着二十四孝图!
  蒋秀菊,在认出哥哥来的那瞬间,和惊吓一同,心里有恐惧的感情,觉得,一个教会女生,在这么多人面前,认一个乞丐做哥哥,是可怕的。所以她跑了一步又站下。
  立刻她为这感情而感到空前的、燃烧般的痛苦。为了这个宿命的感情,她的洁白的生命是有了一个痛苦的创伤。人们时常看到,安静地生活着的人们,突然地、不为什么地就倦厌起来、痛苦起来,感到无可安慰,就是因为过去的秘密的伤口又在流血了的缘故。
  当她如火焰一般地,在众人的骇异下跑上前去的时候,她的创痛是已经无可挽救了。为了消灭这个不洁的创痛,她抓住了这个乞丐,哭出声音来了。她的皮包落在地上。她以燃烧着的、恐怖的眼睛盼顾着。
  蒋蔚祖麻木地看着她。为什么,他既是在荒野里行路,还会被人拉住吗?但妹妹的哭声和恐怖的眼睛使他颤抖了起来。他颤抖起来,她像要逃脱,但露出了无力的、乞怜的、小孩般的表情,二十四孝图跌下来了。
  人们围成圈子。立刻有褴褛的小孩抢起了二十四孝图抗在肩上。出丧的行列照旧地前进着。
  “阿哥,阿哥,阿哥呀!”蒋秀菊,带着所有的爱情和沉痛,大声叫。
  在这个叫声下,那种消失了很久的人间的情感在蒋蔚祖心里苏醒了。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发白,晕过去,倒在蒋秀菊的勇敢的、迅速的手臂里。
  “他是你什么人?”一个老头子轻轻地、冷淡地问。“是我哥哥!”蒋秀菊严厉地回答,凝视着附近的玻璃窗上的闪耀的阳光。

  蒋蔚祖被运到蒋淑珍家,而苏醒过来之后,怀孕的蒋淑珍,就坐在床边哭着。蒋秀菊苍白,带着严厉的表情——对于别人的,和她自己的错误她都不能饶恕——,坐在椅子里。另一边房里,蒋淑媛和男子们在紧张地商量着这件事。第一,是不是要把金素痕结婚的事情告诉蒋蔚祖;第二,是不是应该把这个消息让金素痕知道。
  傅蒲生和蒋淑珍一样,认为不能够告诉蒋蔚祖,因为显然的,蒋蔚祖是为了对金素痕的希望才活着的。蒋淑媛则认为能够告诉,她的理由是:假若还存着希望,蒋蔚祖便不会出走,而告诉他,就可以使他完全断念。这样就可以控诉金素痕重婚,而在诉讼上取得胜利。
  至于“是否应该告诉金素痕”,大家认为,首先应该决定是否应该告诉蒋蔚祖。大家低声争论了很久。蒋淑媛的独断的态度占了优势,傅蒲生摇手,沉默了。
  “你们到的怎样想?”蒋淑媛带着不满足的表情,看着陆牧生,问。
  大家觉得,她特别看着陆牧生,即在这个问题里不起作用的人,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
  大家沉默着,因为对于蒋家事情,谁也不能负责。“你们到的觉得怎样?”蒋淑媛问。
  “看定和回来……”傅蒲生说,但发现了蒋淑媛脸上的烦闷的表情,就摇手,愤怒地沉默了。
  蒋淑媛沉默地坐了一下,走出房去。她走到对面的门边,伸手招了蒋淑珍。
  坐在椅子里的蒋秀菊,眼睛明亮,露出显著的仇恨,看着蒋淑媛。但蒋淑媛没有注意。
  蒋淑珍走出来揉着眼睛。
  “我想告诉蔚祖。”蒋淑媛冷静地说。
  蒋淑珍同情地看着她,没有注意她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她说什么。因为对于她,除了可怕的痛苦以外,说别的,是不可能的。
  “你怎样想?我告诉蔚祖。”
  “他睡了。”蒋淑珍说,迷晕地、小心地看着房门。蒋淑媛皱眉,拖她走到桌子前面。
  “告诉蔚祖,叫他死心,说婊子嫁人了。”蒋淑媛恼怒地说,看着姐姐。
  “啊……不,妹妹,你害死他——你要他命!你简直不是人!”蒋淑珍愤怒地小声叫,向妹妹投了怨毒的一眼,低声哭着,走进房去。
  蒋淑媛靠在桌上,冷笑着看着门。
  傅蒲生走出来,走着向蒋淑媛摇手,表示说:我们不谈。走进了蒋蔚祖睡着的房间。
  “我非告诉不可!”蒋淑媛愤怒地说,走到门边。
  蒋蔚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蒋淑珍唤他,他不答,他望着帐顶。他皱着眉,又奇怪地微笑。他的脸上露出了简单的、希望的表情。
  “蔚祖!蔚祖!”蒋淑珍叫,哭着。
  “大姐,你不要哭!”蒋秀菊清楚地、冷淡地说,看了门边的蒋淑媛一眼。
  但蒋淑珍没有听见。
  “蔚祖,你听我说,蔚祖,别人告诉你的话,你都不要信!蔚祖……”蒋淑珍哭着说。
  蒋淑媛轻蔑地笑着,走进房来。傅蒲生又向她摇手,她避开,走到床边。蒋秀菊静静地看着她。
  “蔚祖!”她喊。
  蒋蔚祖无表情的眼睛向着她。
  “淑媛!”蒋淑珍严厉地叫,颤抖着。
  “蔚祖,你死心吧,素痕嫁人了!”蒋淑媛说,含着轻蔑的微笑。
  蒋蔚祖看着她,又看着蒋淑珍,然后闭上了眼睛。“你好好养病,病好了,我们替你再要人……!”蒋淑媛说。
  “狼心狗肺!”蒋淑珍低声骂,走到后面去。
  于是,蒋蔚祖睁开眼睛,以可怕的眼光,看着他们。“哥哥,不要听她的话!”蒋秀菊愤怒地叫。
  蒋蔚祖向她点头。
  “没有关系,她当然要嫁人。”他低声说,含着凄凉的,柔弱的微笑。
  蒋蔚祖重新逃跑了。逃跑的第二天的夜里,他找到了金素痕的住宅,来到田野里,站在她的楼下,仰头看着辉煌的窗户。
  他穿着长衫,背着手,站在杂草里,仰头看着窗户。从窗户里送出留声机的歌声来。夜里有凉风,晴朗,下弦的月亮在城墙上面照耀着,荒弃了的田地被污浊的小河划断,各处点缀着低矮的茅屋和垃圾堆,野狗在中间奔驰嚎叫。月亮在城墙上照耀,城墙的阴沉的黑影在扩张着。污浊的小河闪着光。
  面对着蒋蔚祖的,是四个明亮的窗户。左边一个窗户里有着麻将牌的声音和欢笑声。第二个窗户沉静着。第三个,蒋蔚祖所找到的金素痕的窗户,垂着粉红色的窗帘,传出留声机的尖利的歌声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和着唱,接着又是一个。蒋蔚祖听见了均匀地踏在地板上的男子的脚步声。这个窗户的楼下,是弯屈的楼梯,从下面的窗户,蒋蔚祖看见一个女仆捧着东西奔跑着。
  粉红色的窗帘被拉开了,泼下了一盆水来,水滴溅在蒋蔚祖的身上。接着,金素痕的上身出现在窗口,向着月亮。然后一个男子出现在她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敲她的肩膀。金素痕沉默着。那个男子低声唱着什么,从窗口消失了。
  于是金素痕轻轻地拉了一下窗帘,转身向着房内。
  那种复仇的感情,在蒋蔚祖心中燃烧起来,给他以最后的支持,使他总能够站着。现在是完全的绝望了——疯人明白——因而是完全的复仇。
  月亮升高了,蒋蔚祖在乱草里坐了下来,想着复仇。窗户里面已经安静了,灯光显得更明亮。蒋蔚祖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子迅速地跑下了楼梯。……窗里的灯光熄灭了。蒋蔚祖紧张地站了起来,于是听见了一声尖利的、恐怖的叫声。蒋蔚祖静静地抱着手,站住不动。
  金素痕出现在窗口,认出了蒋蔚祖——他正在站起来——发出那个尖利的、恐怖的叫声。以后是完全的寂静。金素痕在窗口站住不动,望着下面。
  从这个叫声,蒋蔚祖感到了难以说明的满足。他仰头看着金素痕:明白他的目的是达到了。于是他迅速地转身,在月光下踏着荒草走去。
  金素痕发出了恐怖的、求救的喊声。蒋蔚祖回头看了一下,静静地踏着荒草走去。
  …………
  深夜两点钟,蒋蔚祖走出挹江门。
  街道很静寂,警察在各处站着;不时有小包车射出强烈的电光来驰过街道。四围有稀落的灯光,街道两边,行人道灯的整齐的电线在空中延长到远处,由疏而密,在远处的十字路口汇合成了繁密的星群。不可分辨的远处有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
  出城时,蒋蔚祖被警察拦住。蒋蔚祖安静地站下来,警察寂寞地走近来,在他的身上搜查。蒋蔚祖安静地看着警察肩上的发闪的枪刺。
  “你夜里为什么在外面走?”警察疲乏地,严厉地问。“我回家。”蒋蔚祖安静地回答。
  蒋蔚祖扣好了衣服,走出城门,觉得离别了什么,回头,看见了矗立在远处的天空里美丽的、红色的霓虹灯。
  他凝视着这个霓虹灯。于是在他的冰冷了的心里,第一次地,对这个城市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在以前,在他燃烧着的时候,这个城市所展示给他的是腐烂的脓疮、痛苦的诱惑、欺凌和侮辱;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城市是一个整体的存在,那些灯光是它的生命,而那个沉重的、迟钝的马达声是它的呼吸。
  他走到十字路口,向警卫台的绿灯看了一眼,转身沿江边走去,听见了江涛声——另一种呼吸。
  从最近的码头,苦力们抗着货物向货仓走去。在朦胧的灯光和月色下,移动着他们的沉重的、阴郁的身影。他们,在夜的寂静里,发出哮喘声和轻微的吭唷声来。
  但蒋蔚祖对这一切是淡漠的,对那敷在城市上空薄薄的白光,他是淡漠的;对江涛的幽暗的闪光,他是淡漠的;对他的往昔的巢穴,那一片荒凉的废墟,他是淡漠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因为他的呼吸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假若一切种类的仇恨和爱情,是这个世界的呼吸的话——他才觉得这个世界是完整的。
  他在暖和的、沉寂的春夜里前行着。但他感到温暖,不感到沉寂——魅人的沉寂;不感到一切,他的思想,是淡漠的、烟影一般的、随便的。
  “这里是我点火烧掉的。”走过废墟,他想,没有停留。“那一盏灯坏了,……我听见轮船的叫声……那个警察看着我,不许我回家……。这里又是一个警察,那边却是没有人,一片荒凉了,……我回家!”
  他走得快起来。在他走近荒凉的江边的时候,他是完全虚脱了,没有思想,望着在朦胧的月光下发亮的峻急的江流,但不感到它的意义。他爬上了悬崖,望着的下的凶猛的旋涡。南京的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一切声音消失了,虽然江涛在下面怒吼,他却站在绝对的静寂中。对于他,一切都死寂、冷漠、无意义。
  “那下面是多么亮!”他想。“我死了!”一个低的、冰冷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迅速地,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蹲下来,跃下了悬崖,凶险的旋涡立刻就把他吞没了。
  朦胧的月色照着城市和江流。那个呼吸,人间的呼吸,沉重的、迟钝的、安静的,在深夜里继续着。
  “是人,还是鬼?”金素痕昏迷地想。“是鬼!……我欠他的!”她向床跑去,但碰在柜子上。她打开灯,又跑到窗边,蒋蔚祖已在迷茫的月色里消失了。她跑到房中央站下来,颤抖着,流着汗。
  佣人走进来,问她什么事。金素痕被开门声惊吓,倒在沙发里,缩作一团。她脱下皮鞋来,向佣人摔去,然后举手捶自己的胸脯。
  “你……看窗外……”她窒息着说,“水!水!……你带阿顺来……不,不要带他……你坐在这里……”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她无声地蜷伏在沙发上颤抖了很久,眼睛望着前面,好像望着可怕的深渊。
  然后她爬到床上去,未脱衣服,拖被盖盖上。她做手势叫佣人去找主人。佣人去后,她又跑到窗边,由于恐怖的幻觉,她发现蒋蔚祖仍然站在草地里。她颤抖着,猛力关上窗户。但即刻她觉得蒋蔚祖在她身后,她回头,看见蒋蔚祖在床边消失——她的新婚的床铺。她拚全力冲到门边,觉得颈项被扼住了。她冲在门上,发出了一声窒闷的喊叫。她的丈夫回来的时候,她是伏在床上,用被盖蒙住头。听见响声,她颤抖起来,但不能移动。那个富有的年青的律师掀开被盖来,发现她的脸已经抓破。为了抵御怨鬼,金素痕是抓破了自己的脸,并且把手指咬出血来了。
  金素痕恐怖地看着律师。
  “让我死!让我死!”好久之后,她突然振作起来,叫,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是干什么?……”年青的律师,他的惊吓已经过去了,向她走了一步,阴沉地说。
  “滚开!滚开!”
  “你这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分离的。”律师嫉妒而仇恨,低声说,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看着她。
  这个男子,不觉地,从最初起,便肯定了金素痕的不洁。听见这种仇恨的声音,金素痕便疾速地回过头来。“他说我们可以分离?”她想。一种冷酷出现在她的脸上。这种冷酷使她镇压了她心中的怨鬼。这种人世的冷酷是镇压了阴间的恐怖。较之怨鬼,金素痕还是害怕人世。很可能的,假若人世能给予她一点点真诚和温柔的话,她便会追逐怨鬼,而死去的。但现在相反。……
  于是那种冷酷的镇定来到她心里了。假若活着已经是这么可怕,那么地狱便是无所谓的。她必须消灭,或隐藏这种人间的可怕,于是那种力量来到她的身上。无疑的,在她没有寻到或造成人间的温柔以前,她是不能去寻求或制造阴间的温柔的。她是为温柔而生的:任何一种温柔。她要活着。
  她又看了一下窗外;没有东西,她叹息了,蒙住脸。而且,她哭起来——为了人世的温柔。
  “我刚才看见窗子外面有鬼!”她哭,说,“而这全是因为你……所以你要送我到上海去,我们到上海去!”那个男子,肯定了她的不洁,轻蔑的笑纹依然留在嘴边。但终于,他显得温和,走向她。
  “窗外根本没有东西,你看!”他说,向窗外看了一看。“全是因为你!你跑出去打牌!”金素痕带着那种可爱的蛮横,叫。
  “下次一定陪你了。……”律师颓唐地笑着,说。金素痕推开了他。
  “我们明天到上海去。”金素痕说,坐在沙发上。“我不许!”年青的律师,带着那种官僚的严厉,说,因为金素痕刚才推开了他。
  “你把窗子关上。我不和你争论,我要明天去!”金素痕冷冷地说。
  “唉,蔚祖,你也饶了我吧。……”她在心里凄凉地说,一面穿上了拖鞋。律师觉得愁闷,无聊,又不想睡,于是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他和着留声机唱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金素痕几天后去上海了。农历三月间,观音菩萨生日的时候,她曾经从上海写信并汇钱给她的婶母,要她在神庙里替她敬香、布施。显然的,这个可怜的女人,觉得这样做是可以安慰她的创破的心的。蒋蔚祖曾经回到蒋家,第三天又逃走,从此失踪的消息,在她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曾经被蒋秀菊带来,她不肯相信,但有着漠然的恐怖。于是以后她便一直未回南京。
  蒋蔚祖从此就没有骚扰她了。她在上海买了房子,谨慎地过活着,直到一九三七年的空前的毁灭到来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的生涯中的灿烂的时日,是过去了。她在南京和苏州所做的那些扰动,是变成传说了。人们很少能明白藏在这个传奇的下的痛苦和毁灭。金素痕,在往后的时日,是抓住了剩下来的东西——金钱,而小心地、顺从地过活了。

  蒋蔚祖失踪以后,蒋家姊妹都处在恐怖中,她们互相争吵。蒋淑媛曾经派人到金素痕家去侦察,但没有结果。蒋淑珍病倒了。第四天早晨,即金素痕闹鬼的第三天,蒋秀菊来找金素痕。
  她信仰她的诚实和哀痛,认为金素痕决不能抵御这种诚实和哀痛。她认为这种诚实和哀痛是超于一切利害关系的。她决心说出一切。她脸上有紧张的、严肃的、感动的表情。
  她上楼,敲门,听见了回答,推开门。金素痕蹲在房间中央收拾着箱子,各处堆着衣物。瘦弱的、苍白的、惊惶的阿顺站在桌旁。桌上摆着糖果,但他不吃。
  看见是蒋秀菊,金素痕就怀疑地站起来,笑了一笑。金素痕披着短的大衣,带子一直拖到地上。她的脸上贴着纱布。
  蒋秀菊,在第一个瞬间,就决定了要做什么:她看住了不幸的小孩。她的目光变得严厉。她走向沙发坐下来。又看着小孩,皱着眉。
  金素痕,显然有些慌乱,抛开了几件衣服,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遮住了蒋秀菊的射向小孩的视线。“这样早。”她说,笑了笑。
  “嫂嫂——我还是叫你嫂嫂,因为阿顺是我的侄子。”蒋秀菊严正地、高贵地说——一个年轻的,未出嫁的女子,她第一次用这种社会的、英勇的态度说话。明白她现在不是为自己说话,她心里就有力量,她感到她已经把金素痕抓在手中了。她看定了金素痕。“我问你,我很诚恳,一点都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看得出——我问你,你知道我哥哥是真的死了,所以才结婚的吗?”
  在金素痕心里,发生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她现在是弱者。
  “他当然……”金素痕回答,停顿,想着什么,看着地面。“我抓住她了!”蒋秀菊兴奋地想,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么他的尸首呢?不,你听我说,我和你没有仇,别人和你有仇,我却同情你!……也许你并不需要我的同情,不是吗?”她说,感到心里颤动着友情。
  “你们找到……尸首吗?”金素痕嘴唇灰白,低声问,颓丧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有死。”
  “怎么?——阿顺,你听,她们说爹爹没有死。”金素痕匆促地转过身子去低声向小孩说。
  “他当了叫花子,好几个月,四天前他回来了,……我三姐告诉他你结婚了……”
  “瞎说……”
  “你听吧,三姐告诉他,于是第二天他就跑掉了。你不知道吗?你凭良心说,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他?四天前?”金素痕说,一种恐怖来到她的脸上,她拉衣服,站起来又坐下。
  “阿顺,她们说爹爹回来了。”她匆促地向小孩说,借以表明这一切是不可信的;但她的匆促的声音和动作证明了她的恐怖。
  小孩,发出一种细弱的,窒闷的声音,哭了起来。“他当了叫花子,人家出丧,他替人家抗二十四孝,我在中华路遇见……”蒋秀菊激动地说,但被金素痕打断了。
  金素痕,被小孩的哭声刺激,猛然站起来,冷酷地看着小孩。
  “哭什么?滚出去!”她向小孩叫。她以阴暗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明亮的阳光。
  蒋秀菊,浸在她的纯洁的欢喜里,看着她,看着窗外。那种青春的自觉特别生动地来到她的心里,她想到,她将是正义的、纯洁的、良心平和的——在阳光下行走。“我们大家都有罪……”她说,笑了笑,同时有了眼泪。“蒋秀菊!”金素痕愤怒地叫,“我不听你们的谣言!我认不得你……”
  蒋秀菊失望地看着金素痕。
  “其实我很同情你……”她慢慢地低声说,垂下了眼睛,她的上唇颤动着。
  “我不认识你!……阿顺,过来!”金素痕抱起小孩来,向衣柜走去。
  “我不怕你侮辱,你总有一天明白你自己,而感谢我……”蒋秀菊说,激动地笑着,看着阿顺,感到美丽的阳光、空气、街道,感到一切颜色和一切声音,感到这些都属于自己,感到自己假若在这里蒙受侮辱,便必会在外面,在心里,在上帝那里得到报偿,于是又流泪。
  “我的哥哥的可怜的一生,留下这一个孩子,而他那般爱你……有拿这样的忘恩负义报答爱情的吗?”她说,站着,哭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小姐。”金素痕轻轻地回答,没有转身。“我希望你幸福!”蒋秀菊骄傲地说,活泼地摆了一下头,侧着上身走出门。
  她走到街道上,站下来,望着蔚蓝的天空,觉得自己在这个天空的下,已经完成了一件最好的工作。
  但她突然有悲哀。阳光照在玻璃窗上,照在车轮上,尘埃在嚣闹中飞扬——她突然有渺茫的悲哀。
  “我刚才说了这些,这样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简直像一个社会上的女人!我是不是已经不纯洁了!是不是过去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并不假,那么我错不错?”她想。
  她到生病的蒋淑华处来,向她述说刚才的一切——但没有说出自己所感觉,所思想的。
  “我爽爽快快地问她,我又看着阿顺!我看出来她很害怕!‘那么他的尸首呢,假若依你说,他死了!’我问她了。她很慌,我没有料到。”她兴奋地说,脸发红,“我说‘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结婚的吧。’好,在她发慌的时候,我一口气一起告诉了她。好久好久她坐着不动。后来她完全否认!当然她是要完全否认的,是不是?你想想看!她其实可怜的很!”她兴奋地,快乐地说,“这样看来,哥哥当然没有到她那里去了……”她停住了。“但是,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心地说。“阿顺可怜极了,将来不知怎样……”因刚才的快乐而不安,她加上说;但又觉得自己虚伪,因为她此刻心里毫无痛苦。第一次的严肃的、胜利的社会活动,是在她心里造成了那么大的快乐与兴奋。她不安地看着蒋淑华。
  蒋淑华躺在高枕头上,脸色苍白,眼里有阴沉的火焰,望着帐顶。
  她拖白色的被单盖好手臂,嘴边有了不可觉察的笑纹。“他死了。”她轻轻地说,凝望着窗外。
  蒋秀菊觉得自己有罪,沉默着。
  桌上有金鱼缸和牡丹花。窗上插着新剪的纸花。在柜子顶上,燃着的檀香在金色的、精致的圆香炉里悄悄地冒着烟,那种幽寂的、洁净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
  阳光照在床边的地板上。从远处传来的市场的骚闹,给这个阳光以特殊的意义。
  婴孩在摇篮里发出了哭声。蒋秀菊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摇篮,突然地明白了什么,严肃地抱起裹在黄色的棉绸里的小孩来。
  小孩伸动四肢,柔嫩的、粉红色的眉头打皱。
  “不要把你身上弄脏。”蒋淑华说。唇上有同一的不可觉察的笑纹。
  “不,没有关系。——我喜欢。”蒋秀菊严肃地低声说,抽开了小孩的尿布。她露出了抑制的欢喜,把尿布上的黄色的排泄拿给蒋淑华看:她的眼光请求蒋淑华饶恕什么,蒋淑华明白,向她微笑着。于是她严肃地、沉思地、熟稔地替小孩做着一切。
第13章

  从春天到冬天,有无数的事件刺激着南京的人们。汪精卫被刺,藏本失迹。燕子矶的日本军舰褫下了炮衣,人们传说:除了教导总队以外,南京没有军队。南京的市民们在兴奋和恐惧中生活着,在谣言中生活着,他们模糊地感觉到,城里和郊外,是在秘密地进行着军事的工程,因为各个险要的地方:雨花台、台城、紫金山……都封锁了。而在京沪线和苏嘉线,是建筑着所谓兴登堡防线。侵略者的铁骑迫近来了。
  在上海、广州、北平,掀起了学生运动的怒潮:青年们要求政府领导抗日。
  在这种巨大的兴奋里,冬天,蒋少祖离开了他的工作,到苏州来结束他的私人事务,这种紧张使他感到有清醒的必要自身的原因,而无须依赖别的东西而存在。否定了超自然的,使他感到,划时代的伟大的事件即将到来,他应该找一个时间沉思一下,并且结束私人的事务。苏州的房契在他的手里,诉讼现在已不再妨碍这个房子的出卖,同时苏州有人愿意出相当的价钱买它。他觉得假若这个机会错过了,便又要延岩下去并且可能发生新的纠葛。于是腊月中旬他和陈景惠到苏州来。
  到苏州的时候,他觉得奇异:为什么他恰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全中国都冒着烟的热烈的“前夜”和落着雪的严寒的冬天来苏州。但他想,暂时地离开那热烈而烦扰的一切,在落雪的古城里走着,清醒地意识着生命的自由,是快乐的。
  他抱着小孩在雪里走出车站,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个世界,心里有大的恬适。
  陈景惠,穿着灰色的冬季的短大衣和男子的皮靴,手插在衣袋里,快乐地在雪里踏着;听着那种清醒的声音,有严肃的鲍威尔(brunobauer,1809—1882)德国哲学家,青年,感动的表情。
  “我觉得满足,现在最好!”她带着这种表情说。“是的!”蒋少祖回答。“你看那边,雪盖没了一切……”停了一下,他加上说。
  发现陈景惠所想、所感到的,正是自己所想、所感到的,蒋少祖感动了。他们觉得现在最好,因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而他们两个人,又是这样的和谐。这是多时未曾有过的。因此那种新婚,那种蜜月,特别宽容地,又来到这对夫妇当中,颁给犒赏了——但他们都带着大的严肃,因为他们已经饱经风霜,明白人世;他们明白这些东西是不能轻易触动的。
  他们在旅馆里住下来,然后出去找人接洽。下午,由介绍人领着,那个买主到旅馆里来了。
  这个买主进来的时候,蒋少祖正躺在藤椅里看报,一面地考虑着自己的渴望故居的忧郁的心情。门被推开,蒋少祖放下报纸,吃惊了——他决未料到,要买这一座有名的房子的,是一个面孔呆涩的,穿得臃肿而破旧的乡下老头子。
  介绍人认识蒋少祖,走进房,问了一句报纸上有什么消息,拿出一种小城里的人们对都会的人们的恭敬态度来,轻轻地坐下。但那个老头子,鼻涕挂在胡须上,却在门前站着。这个老头子,手抄在棉背心里,如人们在讽刺中国的漫画里常看见的,以一种呆钝的,不放心的眼光看了一下房内。从他的笨重的钉鞋上,雪和泥溶在一起,在地毡上淌着。“进来……”介绍人,以一种命令的态度说。
  陈景惠坐在炭火旁,怀疑地,恼怒地看着这个不敬的老头。
  “是……蒋家二公子?”老头狐疑地走进房来,问。“你的房子,我们家儿子要买。……是不是你做主?”他直率地问,没有坐下来。
  “我们的房子!”陈景惠生气地回答。
  她看了蒋少祖一眼,然后,有一种为干练的妇女们所有的谦逊的、快活的表情出现在她的画着假的眉毛的脸上。她站起来,倒茶,并且请老头坐下。
  “上海人,多么能干啊!”那个穿着马褂的年青的介绍人的羡慕的表情说。
  “这里的天气,冷得多哪!”陈景惠向介绍人说,笑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的……真料不到!”她说,看了老头一眼。那种活泼的精力流露在她的姿态上。
  但老头,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旁若无人地坐着不动。
  陈景惠从皮夹里取出文契来——在她丈夫的事业上,她已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你看看。”她笑着递给老头,然后她拨火。
  陈景惠,穿着精致的、绿色的拖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非常自在地走动着,好像鱼在春季的水里;又取了什么,向着少祖低语着。蒋少祖严肃地点了头,然后拿起报纸来,遮住脸。
  老头,在抓住文契的时候,眼睛发亮。并且手腕颤抖。他把纸张展开来,举到鼻子上面,看着,喉咙里发出感动的声音来。人们会觉得,他是抓住了一个王国。
  陈景惠,好像这样的看法正是她所欢喜的,站在火旁,贤良地笑着。
  看完文契,老头向蒋少祖投了一道感叹的、谴责的、锐利的目光。
  “不肖的子孙呀!”这个目光说。
  “是哇,是哇!……蒋捷三!”老头说,但即刻露出冷淡的表情来,左手抄进棉背心,看着火。
  “要不要去看一看房子!”陈景惠笑着问。
  “啊!啊!不要,用不着!早就看过……”老头着急地说,并且突然地涨红了脸。
  于是老头就固执地盯着那个年青的介绍人,要他先开口。蒋少祖知道,这个介绍人,是一个一直在教私塾的,抽大烟的家伙,而这个冷酷的老头,则曾经是他的亡父的奴仆。蒋少祖记得有一次,他的亡父曾经在大厅里痛骂这个老头。因为他贪财、愚笨、在事务上做骗。蒋少祖时刻记起来,他的亡父曾经咆哮着向这个老头说:“各人的命是前生注定的!”把他赶了出去。想起了这个,并且想到了老头进门时所说的话——“我们家儿子要买!”——蒋少祖就非常地忧郁了。他目前并不需要钱,但他又怕房产会再起纠纷;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忧郁地沉思着,同时老头已经和陈景惠开始谈判了。
  老头所出的价钱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七千块钱的零头上,陈景惠和老头发生了争论。争论到最后,老头说,他是还记着“老太爷”的,因此还愿意再加一千。陈景惠想说什么,但没有能说出来;她脸红了,因为屈辱和愤怒,她流下了眼泪。
  “你是买给你的儿子的吧!”蒋少祖丢了报纸,愤怒地,看着老头。
  “岂敢,岂敢!”老头说,卑贱地笑着,并且欠着腰站了起来。
  “我们蒋家从来不懂得零头,要么是整数,要么就拉倒!”蒋少祖说,愤怒得颤抖着,重新拿起报纸来。
  于是,在蒋少祖的这种高傲下,老头就屈服了。老头和介绍人出去以后,蒋少祖就丢下报纸,看着窗户。老头的屈服使他快乐,但同时他心里又非常的痛苦。
  陈景惠谨慎地沉默着,走到窗边。已经黄昏了,院子里,山茶花红着,雪花密密地、沉重地飘落着。
  “少祖,雪下大了。”陈景惠说。
  “少祖……风雪夜归人啊!”她说,感动地笑着。“是的!”蒋少祖说,站了起来。“为什么要做一个现代人?为什么要做一个中国人?”他说,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积雪里,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蒋少祖夫妇走进了他们的已经出卖了的、荒凉的家园。大门已经堵死了,台阶上积着雪。于是他们绕到后面去。旁门半掩着,蒋少祖轻轻地推开来,走了进去。他注意到门上的新补的木料;显然的,在这里,人类仍然生活着。
  走进门,看不见路,站在雪里,蒋少祖夫妇接触到一个荒凉的、纯洁的、寂静的世界。近处,坍倒的仆役们的厨房的左边,一株山茶在白雪里崛起,放开着娇美的红花。靠近姨姨的楼房,站立着蒙雪的梅树,花开放着。楼房后面,假山石全部都埋在雪里——在各处,有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树木站立着。西北风在庭园里吹出一种凄凉的、怨怒的声音来。挂着枯叶的枯树在颤抖。一只孤独的麻雀,叫出了焦急的、哀怜的声音,在雪上飞着。
  看见了这一切,蒋少祖便相信了这一切,当往昔的、儿时的图景在他心里闪耀起来的那个瞬间,他露出了那种严肃的、神圣的、英勇的态度,站立着。蒋少祖好久不能有思想,并且不能知觉,在他的心里此刻是有着怎样的感情,但他相信,他此刻的内心的一切是他过去所未曾有过的,并且是他一生中最好的。那种深沉的、反抗一切人生批评家的意见,但又服从目前的世界和命运的,丰富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在过于年轻的时日,人们是常常玩忽而不敬的,因为人生是奢侈地陈列在他们的面前。但饱经心灵的忧患后,人们遇到了一种东西,立刻就觉得这种东西是过去所失去的——唱着輓歌——是将来所没有的——这个世界是充满了过错——是自己正在找寻的,而且,是启发正直的忏悔,衡量人格的。好像是,必须在凝视了这种东西,站在这种东西面前衡量了自己之后,人们才能有力量在罪恶和怯懦中重新站起来,在世界上行走。
  “我相信,任何高贵的人,在遇到这个时,也是这样!”蒋少祖想。
  陈景惠,睁大了惊异的、不安的眼睛,抱着小孩,望着面前的一切。无数代的中国人的命运,是在这一切里展现出来的。小孩,因肃静和寒冷而紧张,惊异地看着楼房。那上面,两扇玻璃窗斜斜地挂在窗柱上,它们的上面的一半盖着雪。
  蒋少祖谨慎地用手杖探路,向楼房走去。他回顾他所踏出的,清晰的脚印。他注意到,在他的身边,有一棵倾倒了的树:当他经过的时候,这棵树的一根枝条轻悄地、但强韧地从雪里弹了起来,于是,泥土和草根的气息散播在空气中。
  而在树的右边,有小的、凌乱的足印通到楼房里,显然是两个赤脚的小孩的足迹。
  “哪里来的小孩呢?”蒋少祖想,“但是我把它卖了!不过过去的一切,是无可卖的,而在我心里,是正当的。幸而我来了,否则将是多么大的损失!……是的,那些松树更高,没有人动它们,但是将来会不会还存在呢?一根枝子弹起来,从雪里弹起来,虽然树倒了,枝条却弹起来,这就是生活,没有任何道德标准能够衡量我!但在这里,有一个衡量——而这种理性,是我的最好的,也是仅有的财产,经过罪恶、欺凌、偏见……无论怎样,我现在是多么安静!”他想。他看见,从侧面的楼房的敞开的门里,跑出了两个穷苦的、赤脚的小孩。他们每个在腋下挟着一些破烂的木板。显然,他们是检了这些,回去烧火的。
  看见蒋少祖夫妇,小孩们有恐惧的表情,站住不动了。蒋少祖看着他们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打断了他的思想,并且给他显示了他所不乐意的他自己的不幸,和别人的不幸。他向楼房走去,于是,有一种深沉的忧郁来袭击他,使他忘记了小孩。他预料着他将要在楼房里看见什么,预料着大量的不幸将要使他惊愕而悲痛。但看见,才是现实,他向楼房走去。这个楼房,是曾经整天地充满着一个女人的哭声的。“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少祖对自己说。但他所想的并不是他的真实。因为,在他的前面,是有着煊赫的道路……
  两个小孩,看见他向门内走,便疾速地在雪上飞奔起来,逃开了。
  “这就是蒋家!”他走进门,站住了。他观看着,惊异起来了,因为,除了左边一间房里堆着破烂的家器和木板外,其余的房间和他们所站立的中堂,是并不怎么肮脏的,显然几天前还有人打扫过。家具是没有了。但在楼梯口的墙壁旁,却有一张旧的椅子,上面放着两棵白菜。蒋少祖想起了冯家贵,不安起来。
  “怎么他住在这边呢?不会的!但是小孩怎么不把白菜偷去?这个老人他在哪里?怎么生活的?”他想。他走到右边房门口,张望了一下,站了下来。
  “少祖,没有人!”陈景惠惊异地说。
  蒋少祖看着她,因为感到,在她的声音之后,有一种他所从未经历过的寂静在周围降落了下来。随即他屏息地向楼梯走去。他拿起一棵白菜来看了一看,皱着眉走上了楼梯。“是了,一定的!但是他怎样生活的?怎么不知道有人偷东西?”他想,觉得像嗅到了一种气味:冯家贵的气味和人的生活的温暖而腐蚀的气味——然而,有一种寒冷,使他的背脊战栗。
  当他升到了弯屈而雕花,但污黑了的栏杆旁边时,通过栏杆,他看见了在烟黑的墙壁旁有一个小的炉灶,而地上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焦黑的柴。显然老人住在这里,在这里煮食物的。他走上去,回头看了一眼陈景惠,走向炉灶。他发现,在炉灶后面,有一口破了边的小铁锅,里面剩着一点水。
  不自觉地,由于内心的声音,他低声地唤了冯家贵的名子,——像他小时候,在冤屈的时候总这么唤的。
  他走上前去,怀着敬畏和恐惧——他很少对别人的生活有这种感情——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房里,除了一张旧床以外,没有别的家器。冯家贵——老年的、苍白的、严峻的冯家贵躺在床上,盖着可怜的破棉絮;棉絮有一半落在地上。在地板中央,放着蒋家的打了补丁的、红字的大灯笼。从糊着纸的窗户,那种白色的、纯洁的、寒冷的光明透了进来。
  蒋少祖走到床前,弯腰拉起地上的棉絮,但即刻站直,他发现——冯家贵死了。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躺在纯洁、寒冷、而透明的白光里,显然死去不久,因为在床边的地板上,还放着一碗水。而且,蒋少祖觉得那种人的生活的腐蚀而温暖的气味仍然留在空气中。
  冯家贵是冷峻、严厉。然而有安宁,所以蒋少祖看着他,觉得他是活着。陈景惠走到门边,看见了蒋少祖的姿势,耽心小孩,立刻避开了。大的沉寂降临了。蒋少祖内心寂静着。于是,好像恰恰是在等待着他似的,他觉得生活的腐蚀而温暖的气味散去了,冷的、死亡的气息从冯家贵发散了出来。“二少爷,你到的来了,我一生毫无遗憾,我去了!”蒋少祖觉得冯家贵这样说。
  怀着敬畏,蒋少祖轻轻她掀起破棉絮来。他看见冯家贵是整齐地穿着破烂的棉袄和棉裤,并且脚上有鞋子。显然的,老人是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
  蒋少祖的脸灰白,战栗,他觉得这种死寂是可怕的,并且觉得,在这个人间,他是孤零了,而孤零,特别是死寂无声——这种死寂把他也吞没——是可怕的,于是哭出了灼痛的、短促的声音来。
  他抑住了哭声,猛力抬头,觉得周围改变了,觉得周围有了生活的、温暖的、进取的气息。
  “我信仰理性!”他抬起脸来小声说。
  “那么,冯家贵,我的父亲,让我埋葬你!我不愿再说别的,也不愿再想别的,因为在你的面前,我不敢虚伪!”
  冯家贵苍白地、严峻地、安宁地躺着——他的死亡像他的生活一样简单。
  “我埋葬了他!”黄昏时,蒋少祖离开了冯家贵的坟墓,想。掘墓的工人们已经离去了。遵照着列祖列宗的意志,蒋少祖是买了纸钱和鞭炮,自己提在手里,送冯家贵到山边来的。现在,纸钱还在冒烟。在积雪上散布着黑色的斑点。新的坟墓,黑色的土丘,在纯白的积雪里崛起着。坟墓后面,是盖着雪的矮的野枣树和蛮横的荆棘丛。
  蒋少祖沉静地、阴郁地、看着棺材落下土坑,从工人手里拿过锄头来,第一个推土到坑里去……。工人离开以后,他在雪地上站着,看着身边的坟墓。这个坟墓是没有墓碑的。在他的两边,展开着雪的旷野,在他前面,房屋密集的、蒙雪的苏州城开始点上了灯火。
  旷野的各处,有沼泽在闪光,有烟雾在凝聚,有庄院在冒烟。在左边,是运河支流的灰黄色的细线,春季和夏季,是可以看见远航来船的风帆的。更远的地方,和阴沉的天宇相接,看得见太湖的灰色的水线。
  苏州城的灯火,在渐浓的黑暗里,明亮起来,并且繁密起来,白色的微光映在低空里了。站在荒凉里,任何人类村落的灯火,是给予温暖、凄凉、和安慰的。人们在初恋里,就经历到这种渴慕的感情。
  蒋少祖,手插在衣袋里,在坟墓的近旁站立着。他是有着很多东西的,像一切人一样,他任何时候都把这些东西带在心里;但现在,他觉得这一切极不可信任,他是孤独而忧伤。
  “……无论任何墓碑都不适于这个坟墓。告诉斯巴达,我们睡在这里?或者,我们生活过,工作过,现在安息了!又或者,这里睡着的,是一个勤劳的人?这个时代的唯一的错误,就在于忽略了无数的生命,而在他们终结时——找不到一个名称!啊,多么忧郁啊!这个人的一生,和我的一生,有什么不同?对了,这个人的一生,和我的一生,有什么不同?谁饶恕谁?谁有意义?谁是对的?”冯家贵的苦笑的、滑稽的面孔在他心里出现,向他说,“你看,二少爷,踢了我的腿呀!”——他皱眉,看着坟墓。他敬畏地、但怀疑地看着坟墓。“他不在了,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这一切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怎样了?”他想——突然站在巨大的空虚中。于是蒋少祖,本能地逃避这种空虚,向坡下走去。“我埋葬了他!”走到大路上的时候,蒋少祖想。“一切就是这样偶然。几千年的生活,到现在,连一个名称也没有!但是我明白这个时代的错误,我认为像这样的死,是高贵的!”逃避那种空虚,他想,“有谁能明白这种高贵?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意义!所以这个时代,这样的革命,是浸在可耻的偏见中!一个生命,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怎么能够机械地划一起来。而这种沉默的、微贱的死,是最高贵的!”他想,觉得很真实,然而心里又不信任。但他并未意识到这种不信任。
  特别是爱好个人的英雄事业的人,在这种时候有这种思想,歌颂微贱的沉默。或者是因为他们早已远离了这种微贱的沉默,感到痛苦,或者是因为他们企图逃避痛苦。这种痛苦在近代是不能解释到良心上面,或任何道德情操上面去的,这种痛苦,是由于人们觉得,他们的生活有缺陷——他们想着微贱的沉默,逃避这种缺陷。
  但他们心里又不能信任。他们在一切微贱的沉默旁边作这种思想,因为他们永远在战争,而惧怕失败。微贱的沉默,常常给自我的英雄们以慰藉;它使他们得到了一种武器。他们认为这种武器,对于当代,是致命的。但这里的所谓当代,是指他们的仇敌们而言,并不把他们自己包括在内。他们,在心灵的最初的、丰富的感动以后,作着哲学的思辩,于是,尽可能地,把这种“微贱的沉默”的武器抓在手中。而因为这,他们更只觉得这个武器真实,而不去意识到自己心里的不信任。
  “我们信仰理性,但也感到这种沉默的生和死的极其高贵的内容。”走进城门,看见温暖的灯火,和在雪上走着的稠密的行人,蒋少祖感到自己重新抓住了一切,于是他的思想活泼了起来,“人们是生活在偏见中,我也一样,但很明显的,一切意义并不因偏见而消灭。人们不能看见真正的人民生活——这种内容!中国是太痛苦了,但正因此,我们不能抹杀一切梦想,一切慰藉,一切艺术和文化;在人民生活的深处,每一种都有诗和艺术,好像是神秘的!革命要尊重诗!每一种都是痛苦的,也是高贵的,没有质的分别,但在量上面,谁多些呢?请你们明白我是对的!”他愤怒地想,走过故乡的街道。
  “我们搭晚车到镇江去。”推开门,他忧郁地低声向陈景惠说。想到他和苏州已经再无瓜葛,冯家贵的苍白的脸便重新闪显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刚才走过的旷野,街道,灯光,便在他的心里有了特殊的意义。他感到浓烈的凄凉。“小寄睡了吗?我们要爱惜时间。”他振作起来,说,看着灯。
  蒋少祖夫妇来到车站时,上海学生们的赴南京请愿的队伍正被阻拦在站上。车站的烛光完全熄灭了,好像,这个国家,是已经到临了戒严的、战争的状态。列车停在不远的站外,月台上、月台附近、和路轨上拥满了人,发出了嘈杂的声音。蒋少祖夫妇走近车站时,警察正在用枪托驱赶月台上的人群。而从列车那边,雷鸣一般,发出了学生们的豪壮的歌声。
  在积着雪的平原里,在呼吼的寒风里,黑压压的列车停着,从窗口伸出密密的旗帜来。旗帜挥动着,歌声突然爆发,站内的人群沉默了。警察们向列车跑去。发出了武器碰撞的声音。从路轨上,照出了两只手电的电光,于是,像开玩笑似的,有无数道的电光从列车向这两只手电射来,把两个警察可怜地暴露在强烈的白光中。
  机关车是被学生们占领了的。他们拉响汽笛。随后,他们把车辆驶动——车辆慢慢地驶动,载着愤怒的歌声。警察们向天空鸣枪,于是车辆又停止。
  学生们从列车向车站跑来。他们立刻就围住了警察们。最初是杂乱的叫嚷,最后,一个洪亮的、悲愤的声音镇压了一切。
  “你们可以向我们放枪!可以向你们的兄弟姊妹们放枪,因为别人叫你们放枪!但是,同志,日本人也向我们放枪,向我们的兄弟姊妹们放枪,向你们放枪!”
  “走开!走开!”警察叫。
  “开过去!”从列车上面,发出了吼声。
  “我们要死,也死在敌人的枪弹下!”那个青年在大风里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嚎叫。
  “我们请你们让开!”一个女子的镇定的、勇敢的声音说。
  在呼吼的寒风里,汽笛发出了挑战的尖叫。学生们跑回列车,车辆重新驶动,歌声再爆发。警察们向天空放枪,但列车镇定地驶进车站,驶过了车站。车头上的和窗口的旗帜在寒风里展开,激怒地扑打,招展着。
  “我警告你们,前面有车子开来!”从月台上,一个严厉的声音叫。
  “我警告你们,你们的生命握在日本人和汉奸手中!”从窗口,一个严厉的声音回答。
  “你们的生命……”月台上的那个官吏,以愤怒的、激越的大声叫,但突然顿住,愤怒地转身,经过蒋少祖身边走进了车站。
  列车停住了,因为有人发觉前面的路轨已经被掘断了。从车头上,发出了叫喊的大声,于是请愿者们拥下了车辆。他们,沉默着,迎着尖利的寒风,向积雪的旷野跑去。车内,洪亮的歌声继续着。被这歌声所陶醉,在雪地里,沉默的一群向远处跑去。
  歌声响着,一切声音都沉默了。除了大家所凝视的,那在雪地里向远处跑去的一群以外,一切动作都停止了。冬季的风暴在高空鸣响着。
  即使人们在战乱的年代曾经看到过同样的英勇,也决未注意过这种画面,这种歌声,这种动作,这种巨大的沉默——风暴是在高空鸣响着。警察和群众,在月台上和路轨上站着,凝视着跑动的一群,可以看到,在白雪上,围巾和女性的旗袍翻飞着。
  但很快地,有一种寒冷的东西,在不被注意的瞬间侵袭了车站。人们好像因那跑远去的一群而觉得孤单,因缺乏那种热情和意志而觉得孤单;警察们和官吏们,因不能执行任何一种战斗而觉得孤单。列车里面的人们觉得孤单,因为分离了他们的同志们,因为在歌唱中间,他们突然地感觉到,一切种类的生活,是难以动摇的。
  蒋少祖看着列车,觉得孤单,觉得这个苏州,这片平原,以它的顽固的、平常的生活冷漠地对待着年青的人们的这种英勇。
  蒋少祖,在走进人群的最初的瞬间,便获得了严肃的安静,他觉得他和这个新的世界的联系,是坚强的。这种孤单袭击他时,他有了温柔的怜悯的感情。
  他想到,在罗马共和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哲学家,因为替一个无辜者向暴君抗辩的缘故——这种抗辩是轻率而热情的——而流亡了出去。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走出了罗马,在身边除一本柏拉图的著作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流浪到遥远的边域中去,受尽了侮辱与损害。但终于他回到罗马了,是带着光辉的劳绩回来的,走进了石筑的圆形剧场,当着皇帝,元老院,和公民们,发表了他的胜利的演说,教导从罪恶、偏见与无知中拯救人类。
  “……我们终于要胜利,虽然现在遭受着侮辱与损害!我是看见了青年人的英勇了,但务必使他们感到他们不是孤独的!”他想,没有想到要做什么,走下了月台。“我怎样帮助他们呢?”站在雪里,他想。那种光荣感在他心里颤动着,虽然他没有意识到。狂风摇动他,他站着,觉得自己坚强,安静,优美。
  但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胜利的、尖锐的、狂喜的喊声。一位女子从路轨上跑了过来,在风暴里发出了这种喊声。“我告诉你们……”她跑动着,举起了手臂,“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我们重新装好了!”她叫,狂跑着,好像只要叫完她所要叫的,她便可以死去。
  一个警察发出了叫声。但车内的胜利的狂喊淹没了一切。蒋少祖流泪了。
  “我经历了我的生命的最好的时光!我告诉你们,我们找到了!”他向自己说。
  从雪地里,那一群欢呼着跑回来,然后,列车驶动了。列车发出有节奏的、轻脆的、愉快的声音驶动着——在它加速时,这种有节奏的、轻脆的声音便变成了缓缓的、沉重的车辆声,好像地下有雷鸣。从永不疲倦的青年们,壮快的歌声爆发了出来。异常意外的,月台上的激动的人们发出了喊声。
  于是青年们发出了喊声,感谢这个虐待了他们的苏州。
  在列车驰过去以后,月台上有了骚扰,灯光明亮了——在电话房里,人声嘈杂着。这时,突然的,苏州的学生们涌进了车站——但他们来得太迟了。
  他们犹豫了一下,紧张地嘈杂着。他们是抬了食物来的,当他们下了决心时,他们便丢下食物,涌下了月台,向积雪的平原奔去,一面发出喊叫。
  “傻子,他们追得上吗?”在蒋少祖身边,一位先生说。“他们追得上的。”蒋少祖冷静地回答,看着跑去的一群,直到他们消失。
  在月台上苦力们和小孩子们,抢夺着学生们丢下的馒头。警察驱赶着他们。在这种嘈杂里,蒋少祖冷冷地站着不动。
  风吹袭着,月台逐渐安静了。陈景惠抱着小孩走到蒋少祖身边。
  “你听见那个女学生的声音没有?多好啊!”她说。“听见的。”
  “我觉得我不能够说什么!”使陈景惠意外,蒋少祖突然以尖细的、兴奋的声音说,“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请愿是不会成功的。能否到南京是一个问题——这个车子,要冲过这么多的阵线。但是这个行动,对于学生们自己,对于中国,是神圣的!人需要生长,热情需要试练!我觉得安静,觉得美丽,觉得坚强!我并且能够觉得我是纯洁的!群众的行动就是民族的理性!”他把陈景惠当作他的热情的对象,兴奋地说着,但他忽然沉默了。
  “她也想到这些么?”他想。
  他又想到冯家贵。在善良的感情中,觉得自己有罪。“我们到南京去吧。看看……把钱交给淑珍姐,由她替弟弟妹妹们保管——我决定给他们,因为我们不需要。”他温和地,但坚决地说,同时抱过小孩来,在仁爱的、善良的感情中,轻轻地吻着小孩——小孩睁着明亮的眼睛,看着灯光。……

  “告诉我,什么事?你晓得,我总是说,高兴,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就是高兴!快乐,就是不快乐,不快乐,就是快乐,懂得吗?”傅钟芬向陆积玉大声说。
  除夕的夜晚,陆积玉在家里受了委屈,被那种简单的、牺牲一切的凄凉的思想所支配,走到落雪的、雾气朦胧的、响着鞭炮的街上来,并且走到蒋淑珍家里。看见傅钟芬的华美和活泼,她就默默地站下,觉得自己就是外面的那个蒙雾的落雪的暗夜,——觉得人生在冬天的夜里是特别的凄凉,流下了泪水。傅钟芬跑出,严肃地、感动地站下来,看着她,然后慢慢地挨近她,露出了坚决与友爱,向她说话。蒋淑珍,忍受着一切黯澹的思想,站在桌旁看着少女们。听到傅钟芬的话,她眼里有光辉,同时一个嘲弄的、温柔而羞怯的微笑出现在她的干枯的嘴边。好像这些话很使她羞怯。……
  她走过来,塞了一个红纸包在陆积玉手里。陆积玉脸红,失措,低下了头。
  蒋淑珍安静,虔敬而严肃。在蜡烛的摇闪的、堂皇的光明下,她的黑缎皮袄闪着光辉,她自己感觉到这光辉。
  “钟芬,送积玉姐姐回家——就要回来,叫舅舅来!”“但是,我没有伞。我不要伞,妈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喝醉了的傅蒲生在房里唱着,在客人们中间打着圈子。
  “下雪,多么好!”走到街上,傅钟芬说,右手搂着陆积玉的颈子,左手提着袍角。她们走在雪里。
  街道因除夕而荒凉,充满了烟雾。灯光照在匀整的、洁白的雪上。雪片轻轻地降落,各处有鞭炮声。一辆马车颠簸了过去,马跳跃着,喷着热气。少女们沿着新鲜的车辙行走。“你看,大家都在过年!积玉,你这样!对了,这样!”傅钟芬强迫陆积玉搂住自己的颈子,“我想,这样子多好!要是没有过年,我就不想活了!我们明天要到夫子庙去,你去吗?”于是傅钟芬兴奋地沉默了。她听着自己的新皮鞋所踏出的清晰的声音。在这种声音里,她寄托了她的全部的幸福;假使有谁要妨碍这种声音,谁便不可饶恕。她严肃地,但任意地践踏了几下,试验着这声音,“啊,我怕时间过去!时间会过去!”她严肃地低声叫,于是又沉默。
  陆积玉心思很繁重。她觉得脚冷,觉得胶鞋透水,想到假若自己有一双皮鞋的话……但她立刻又羞耻。然后,从她的恍惚的、烦闷的脸上,有一种忍从的、坚决的东西透露了出来。
  “从明天起,我就十六岁了。要是不让我升学,我就死去。是的,就死,因为活着也受罪,人总要死——假若在下雪的夜里,听见这些爆竹声,死去是多么好啊!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你告别,你含着眼泪,大家跑到你的床前,你就不孤零了!”陆积玉想,未听见傅钟芬又说什么。
  “他们说,日本人总有一天要打到南京来——我不相信。”傅钟芬摇头。“啊,我想起来了!”傅钟芬快乐地叫,“我的妈妈说,你的妈妈在小时候会在地上磕雪人!她说磕出来像的很!多好玩,你的妈妈在小时候!会磕雪人,多好玩!”傅钟芬反复地说,因为觉得,妈妈会磕雪人,是一件奇迹。“她从前什么都爱闹。”陆积玉老成地说,在这个批评里,她感觉到一种亲爱的、凄切的、袒护的感情。女孩在这样地说到她们的妈妈时,女孩便长成大人了。陆积玉严肃地感到这个,而这种感觉增加了她所想象的死亡的意义。
  她想到,广漠的世界上,从黑暗的天空里密密地落下雪来;在房内,有炉火,很多人低声哭着,然而已经迟了。“多可怜,多可惜,从此去了!”她在心里摹仿着很多人的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轻轻地走,轻轻地走,多好呀!”傅钟芬说。……“哦,我问你,我想——你奶奶会要我磕头吗?我顶讨厌磕头了,尤其过年的时候还要磕头!”傅钟芬嫌恶地说。这时从她们后面,叫出了一个尖利的、疯狂的声音来。她们惊吓地跳开来,于是那个偷听了好久的顽皮的陆明栋跑了过去,踢着雪,跳着,唱着歌。
  “死东西呀!死囚呀!吓死我了呀!当兵挡炮子的呀!”傅钟芬蹲下来,哭叫着。
  陆积玉,因为自己的对悲伤的、美丽的死亡的想象,因为从黑暗的天空中是密密落着雪的缘故,宽恕了那个可恶的顽童,同时以悲伤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傅钟芬。傅钟芬,在这个时间里,对于她是值得怜悯的,但同时是陌生的。十字街头燃放着鞭炮,后面的店家燃放着鞭炮,浓烟在雪上弥漫着。从深黑的天空里,大雪无声地降落,飘过安静的、甜美的灯光……
  蒋淑珍送蒋少祖和蒋纯祖出门。在门口站下来,用眼光制止了蒋少祖。
  “看见你们夫妇,看见小寄,看见你们兄弟,我就喜欢,我真是说不出来我这两天的喜欢,打个比方说,我觉得我的心又活了!”蒋淑珍热烈地可怜地低声说,抓住了蒋少祖的手臂。“在现在的中国,各人的生活是不同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但是我们为谁而活呢?所以一定要记挂我们,给我们信,又要小心危险,你做的事顶危险,你说那两个女学生惨不惨啊!”她提到了她几天前看到的、被两个警察侮辱了的女学生。“蔚祖的事,我总记在心里,当初我——对不起爹爹啊!我就希望他早日解脱!如今是一年了,好不容易又一年!可怜的蔚祖是在天堂里,他是纯洁的人啊!我总记在心里,我也不是想报仇!为什么要报仇呢?各人的苦都够了,我只想我们想个法子,从金素痕手里把阿顺要回来!再比方冯家贵,要不是你去苏州!少祖,你真好啊!”她沉默,望着街心。她原谅了弟弟的一切了。“告诉我,苏州怎样了呢?”蒋淑珍,流着泪,低声问。
  蒋少祖有忧愁的、温柔的、顺从的笑容,像他少年时在这个姐姐面前常常有的。
  “多么快的日子啊!想不到你们都长成这样了!”在一种幻梦的状态里,蒋淑珍说,嘴边有凄楚的微笑。
  在蒋少祖脸上,出现了一种抗议的表情。——他不愿姐姐这样说。
  “姐姐,你放心。”他说,笑着。
  “在如今的中国,什么事能够放心呢?有谁管我们的命运呢?——但是我不该说多了!明天你来!那么,纯祖,明天早上你来!”她向严肃地站在旁边的蒋纯祖说。“我来。”
  “你想,读书问题解决了!你千万不要闹什么运动。”蒋纯祖沉默着,嘲弄地笑着。
  “好,弟弟,恭喜你们!”她说,走到街边,站在雪里。“恭喜,姐姐。”蒋少祖回答,跨到街心去。
  蒋淑珍站在雪里,叹息着,看着他们消失。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弟弟,并且觉得,在这个除夕的荒凉的街道上,只有她的两个弟弟在行走,她叹息着感谢神明。
  蒋少祖和蒋纯祖好久沉默着。他们互相觉得陌生,怀着不安。蒋纯祖觉得,哥哥走在他旁边,妨碍了他的热烈而凄凉的孤独。他是好久便准备着在这个落雪的年夜里享受这种孤独的。他需要自由,深深地走到雪里去。蒋少祖和蒋纯祖脸上,同样地有着矜持的神情。
  “你在课余的时候,读些什么书?”蒋少祖拘谨地问,拍去了肩上的雪。
  “功课太繁重,什么书都不能读。”蒋纯祖回答,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一样。“我想你在上海寄一点书给我——什么书都好!”他说,那种对一切人的亲爱的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他眼里有虚荣的、满足的光辉。
  “好的。多读一点书。”
  “我想到上海去读书。”
  蒋少祖沉默着。
  “暂时不必去吧。”
  “我们学校里,我们什么都得不到。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他说,兴奋地笑出声音来,没有能够说清楚。
  “暂时,应该安心。”蒋少祖说,显然在想着别的。
  蒋纯祖看了哥哥一眼,觉得自己的兴奋被冷淡,觉得自己的可耻已经被哥哥发现,那种对一切人的仇恨感情,对哥哥发生了出来。
  “你到淑媛姐姐那边去吗?”走到十字路口,蒋少祖问。“他讨厌我。”蒋纯祖屈辱地想。
  “我去。”他说。他转身走开,但在街边站下来,看着哥哥消失。他有些凄凉,但同时觉得哥哥可怕。
  “一个人,怎么能够变成那样呢?但是我懂得,他有凄凉蒙在心里。是的,是的!但是,一个人,是不是应该骄傲而不仁慈?我多么孤零!”他向远处望去。街上迷茫着雪和雾,没有任何行人。于是他完全忘记了哥哥和一切人,只感觉着自己——热烈的生命。他觉得迷茫的雪和雾,远处的灯光,深邃的、深邃的天空,全为他而存在,具有特殊的意义。他解下大衣带,敞开大衣,在雪中走去。“我走、走、走,走到远远的地方去!我要找一片完全荒凉的地方,除了雪和天以外,只有我自己。”于是,为了从周围的现实的一切脱离,他用习惯的方法痛苦着自己,想着他的孤零,他的不幸,他的凄凉。最后,一种热情,带着一种欢悦,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他觉得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可爱的、美丽的、丰富的。一切都在颤动着,一切都在歌唱,他,蒋纯祖,在歌唱中光荣地行走,在雪中行走,像远处的那个神奇的、哀伤的、美丽的、穿着白色的大围裙的、捧着花束的少女。他想到,一束火柴在黑暗中擦亮了,照着白雪;在火柴将灭的时候,这位白衣的少女走了过去;火柴熄灭,天上降下了花朵。以后,这个少女在雪中奔跑,找寻一个人,当然,这个人是蒋纯祖。“她跑得那般快!裙子飞扬起来,但是,我在这里!是的,我要忠心,要在她面前死去,血流在雪上!于是她把花朵堆在我身上。但是我看见窗户又亮了,照着雪,茫茫的雪!我听见了歌声,我走进了宫殿,我抽出了我的剑,像拿破仑的剑!我要拯救这个世界,而除非他们伏在我的脚下,我是决不饶恕!……多好啊!灯光多好啊!雪多好啊!世界多好啊!但是,她,从西伯利亚来,叫什么名字呢?对了,叫苏菲亚!啊,苏菲亚,我的苏菲亚!”他说,点着头。
  他走上了大路。宽阔的街道、雪、烟雾、和灯光,给他造成了一个优美的、纯净的世界。他跳了一下,在雪上滑行起来。然后,大半由于故意的,他跌在雪里,在雪里滚动,伏在雪里。
  “多么冷啊!好极了!”他想,伏在雪里望着远处的灯光。“现在是深夜了!人们又过去一年了!还差几分钟,人们又送走一年了!在这一年内,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将来,他们会怎样呢?”他凄恻地想,忘记了他的苏菲亚了。“天天啼哭、吵架、骂人、希望,柴米油盐,生活是这样吗?我将来也要这样过活吗?”他在雪里支着腮,想。“中国是充满危险了!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为了他们的祖国,受尽了侮辱!暴风雨是要来了!我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些人!但是,怎样呢?我将要怎样过活,怎样死去呢?”他说,雪悄悄地落下来,盖在他的身上,他觉得幸福。“听着这些爆竹吧,啊,啊!到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爆竹是多么响!多么密!雪是多么密!而南京是多么大,多么大!夜是多么深啊!我终于要离开你们啊,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南京!南京!南京!”他说,站了起来。
  他走到街道中央去,用手比在嘴上吹着喇叭,并且唱着歌,大步地走着。
第14章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发生了西安事变。
  汪精卫在去年十一月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时被刺,然后出国,政权的斗争,也就是决定这个国家将被什么力量统一,并且象征的斗争,告了段落。学生运动的怒潮继续到一九三六年秋天,接着是七君子案件。觉醒了的人们,失去了故乡的人们,以及悲愤祖国的人们,对政府所要求的,是抵抗侵略者。这个强大的要求促成了在政治关系上颇为复杂的西安事变。
  南京市民们,在汪精卫被刺时怜悯过;在藏本事件时慌乱过;在学生们冲破了无数的防线来到戒严的南京时悲哀过——他们觉得和平是不可企望了。但在根的上,他们依然消沉,对学生运动和汪精卫被刺同样的淡漠。
  而在这一连串的斗争里,南京找到了可以依托的人物;中国的公民们,找到了他们的“领袖”。因此,西安事变,是在南京造成了空前的政治性的紧张。
  蒋家的人们,忙碌着蒋秀菊的订婚;在订婚的早晨,传出了西安事变的消息。
  对于蒋秀菊,如人们所常常经历的,那个被朦胧地期待着的、并且骄傲地防御着的东西突然地到来了,于是一切都清楚明白了。“是的,我都想过了,应该是这样。”蒋秀菊想,走进了订婚的礼堂。
  蒋秀菊在夏季毕业。毕业前后,她常常和朋友们到金陵大学去,在唱歌和基督教的讲习里,认识了一个神学学生。于是,那种忧郁病,那种幻想,便来袭击了;于是她便常常一个人去唱歌了。而且因为毕业后无处可去,她便跋徨起来了。
  她觉得她现在很软弱,惧怕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她跟一个英国神父学习神学。一面想到,到洁净的修道院里去,是很好的。
  她向蒋淑华表露过这些她自己也觉得是不可能的思想,企图证明它们是可能的。生病的蒋淑华激烈地讥笑了她。蒋家的姊妹们都认为蒋秀菊是已经到了抛开“鬼知道是什么把戏”的基督教的年龄了。蒋淑媛和沈丽英都是曾经——那还是孙传芳的时代——接近过这种“鬼知道是什么把戏”的基督教的。沈丽英快乐地说:“你看,什么基督教!”在说话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向蒋秀菊证明,在她的身上,是没有什么基督教的。
  蒋秀菊本能地看了她的身体,当然,她并不想在她身上找到基督教。在那油渍的、半截袖子的蓝布袍子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在那张兴奋得发红,然而愁苦的,常常掩藏着羞耻的脸上,是找不出基督教来的;沈丽英自己觉得这是非常值得快活的,但蒋秀菊,在一种内心的感动下,呆呆地站住了。
  “难道都是这样吗?”蒋秀菊非常忧郁地想。
  “我还是想升学。”她坚决地说,走出了房间。沈丽英正在和大家谈论汪精卫,她们非常怜悯汪精卫,因为觉得流血是痛苦的。
  “我觉得街上的人都在恨我,怎样办呢?一切都烦闷起来了!这几个月多烦闷,但是我要等待,我要慎重……其实,我不应该怀疑他!”蒋秀菊向自己说。
  晚上,那个神学学生以喜悦的,但严肃的态度迎接了她,他们走到花园里去。这个神学学生,是慎重地考验着自己,而不曾感到蒋秀菊的一切思想的。除了觉得爱情的忠实在呼吸着,并给予温柔的果实以外,这个神学学生,甚至不曾想到蒋秀菊会有思想。恋爱的男子,时而沉醉着,时而充满实际的思想,忘记去想到,在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实际的生命。
  他们走到槐树深处的石凳前。槐树开着花,从附近的楼房,灯光照在槐树上。那种恋爱的人们常常要想念的槐花的芳香,散播在夏夜的空气中。钢琴在楼房里奏着柔和的舞曲。另一座灯光辉煌的楼房里,传来了女性的兴奋的歌声。在花园里,很多恋人们缓缓地走动着。在这块土地上,主教们和神父们,是按照着他们欧洲的精神和生活观念建造起这个伊甸园来的。在这块土地上,中国的青年男女们是充分地感觉着这种俊美的。但他们是在外国的样式里思想着自己祖国的财宝的,在他们心里,是充满了他们的祖国的宝贝的一切。
  比方,蒋秀菊,在惊异地、沉思地站在这里的时候,看见那些满足地走动着的恋人们,就想:“多么讨厌!多么不知耻!难道我也是这样吗?——他们好像多快乐!他们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怪不得姐姐们说我,多么可怕啊!”
  但在蒋秀菊的记忆里,今天晚上,却是美丽的,完全美丽的。她永远记得槐树的芳香。
  “你坐坐吗?”那个叫做王伦的神学学生殷勤地说。
  蒋秀菊,因为发现周围的凳子上都坐着恋人们,觉得恋爱是完全散播在空气中了,觉得恋爱是太不秘密了,心里有着痛苦。“但是我不怕。”她想,坐了下来。“他一定也要坐下来,叫别人看见的!他为什么要坐下来!”蒋秀菊不满地想。她的惊异的、严肃的眼睛闪着光辉。
  “你听那琴声多美啊!”王伦温柔地说,坐了下来。但蒋秀菊不注意琴声,不觉得它美丽。
  “我想告诉你,我对人生怎样想法。”王伦说,显然他已经严肃地思索过他所要说的,“在现在的中国,一个人应该有一个事业,而我们都是在这个范围以内……但是,我想问你……你答应我吗?”他以震颤的、不安的低声问,嘴边显出了痛苦的笑纹;同时,他找寻蒋秀菊的手。
  蒋秀菊轻轻地避开了手,而以一个强烈的动作,举手蒙住了脸。
  他们沉默很久,钢琴奏着舞曲。……“你答应我吗?”这个青年,投出希望的目光,动着嘴唇,问。
  “我不知道。”蒋秀菊软弱地说,涌出了眼泪。但她心里有愤怒,有强烈的思想。“他说这个,难道就是这样吗?难道像别人一样,像这里坐着的这些人一样吗?我能不能控制他呢?能不能控制将来呢?是的,他有钱,我也有钱,我可以继续读书!那么是这样吗?能够担保吗?”
  “你想什么?”王伦问。他只是理智地问一问。他不曾感到她会有思想。
  “我想继续读书……”蒋秀菊垂着头说。
  “那是当然的。”青年说,沉默了。“那么你答应了。”他温柔地说,但他心里是焦急和痛苦。“你知道你的信仰,我们共同的信仰,我们……的主。”他说,沉默,因为觉得说这个是虚伪的。“我们信仰……一个纯洁的理想,况且,一种事业……”他破碎地说。
  “这里有风,多么香的花啊!”他说,振作起来;“在现在的世界上,是比不上古代了,像你所理想的,”他说,以为他的爱人理想古代。“在这个世界上,是金钱和利害关系统治着一切,我们虽然不想弄钱,不想统治,但我们总要注意把生活弄舒适,有了地位和安静的生活,然后才能从事工作,比方宗教的研究、哲学的研究!空想,是不成的!把身体去拼命,埋没在别人脚的下,固然算是忠实了,但是没有结果,也是不成的!永远的爱情,是精神的爱情,在古代,是那个样子,在现代,却是这个样子,……你觉得对吗?”他问,笑着抓住了蒋秀菊的手,她未避开。
  “我觉得你像马丽的画片,看着我,真的!”这个青年,在卸去了思想的重担以后,活泼了起来,殷勤地笑着说。蒋秀菊严肃地看着他。“我像吗?是的,我像。”想到了镜子里面的自己,她想,热情在她心里颤动着。“那么,若瑟,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蒋秀菊点了一下头。
  “那么,真好!年的毕业,我想先找点事做,然后出国,希洛神父帮助我——我并不想用我父亲的钱。我研究宗教哲学或者研究宗教史,还没有一定。你觉得哪一样好?”“宗教史好。”蒋秀菊说,同时觉得自己应该有学识,觉得痛苦。
  “那么,就是宗教史,”王伦盼顾,“Mydear!”他说,迅速地吻了她。
  蒋秀菊没有来得及防备,颤抖着。然后,她低下了头。“你不应该这样!”她愤怒地说。
  王伦顽皮地笑着,跳了起来,折下了槐花,把槐花撒在蒋秀菊的身上。蒋秀菊捡起了一支槐花,轻轻地嗅着,听见了轻松的、圆润的舞曲。她叹息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这是一个段落了!”她想。“为什么这样快?为什么不留住?……不过我是突然安静了!周围已经没有人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为什么要怕别人的批评呢?现在是多么好啊!”
  “生活是很美丽的,是不是?”王伦,站在她的面前,说,并且笑着向她伸手。
  “啊!没有人了!”蒋秀菊警惕地想。琴声、歌声、夏夜的甜蜜的凉风和她心里的青春的热情使她战颤着。她逃开了王伦,站了起来,走到面前的槐树下。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的眼睛睁大,她脸上有严肃的、痴幻的表情。
  “若瑟,若瑟,你怎么?”
  “啊!多么安静!但是青春会失去吗?”她以痴幻的小声说。但同时觉得说得不对。
  “……那么,享受吧,你,若瑟!”王伦热情地笑着,苦恼地说,向她伸出手来。
  蒋秀菊,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觉得一切都好,一切都柔美、溶化,一切都犯罪:觉得有热的、潮湿的面庞压在自己的脸上。她轻轻地睁开眼睛,证实了什么,又闭上。钢琴室里的灯光熄灭了,他们站在黑暗中。
  蒋秀菊没有地方诉说自己的软弱的、羞耻的、扰乱的感情,因此露出坚决的神情来。好久以后,她观察到一切人都是如此的,安心了。姐姐们的非议被她的冷淡的外表压伏了。但她内心很痛苦,觉得孤独;以前她觉得孤独很好,但现在,真的孤独,她觉得是可怕的。直到订婚的提议由对方的家长提给蒋淑珍以后,她的处境才改善。
  一经对方的家长提议,蒋家姊妹们就乐意,多情地参与起这件事情来了,因为觉得,现在是正式的了。这个提议是蒋秀菊自己争取的,她觉得应该合法,她无力长久地承当犯罪的、痛苦的感觉。
  订婚的前一天晚上,完全由自己的意志安排好了一切的蒋秀菊坐在姐姐们当中:那种欢乐的空气,是弥漫着。大家谈论订婚的仪式,主张这样,又主张那样——总之,主张她们自己所奉行过的样子,除了大花轿。蒋淑华以无力的,但讥讽的口吻问蒋秀菊,为什么要在平常的仪式以外,还要另外举行一个教会的仪式;并且问她这是不是对方的主意。蒋淑华,秋天以来,便又生着病,今天第一次坐起来,包在皮袍里面,提着小手炉。说话的时候,她疲劳而激烈地笑着,一面摩擦着小手炉。很显著的,在她的讥讽的口吻下面,藏着冷酷的愤怒。
  “要的,我们的信仰。还有人事关系。”蒋秀菊,以一种淡漠的、消沉的声音回答,同时轻轻地皱了眉。“小姐,花花绿绿的玩意啊!”蒋淑华说,带着敌意的笑容转过头去。
  “你不要说,年青的人总是喜欢的,不然,像我们这样子才喜欢吗?过去了,我们是!”沈丽英说,天真地笑着,希望蒋秀菊欢喜。
  “要是爹爹在世……”蒋淑华说。
  “爹爹不会干涉我的。”蒋秀菊回答,看着这个虚弱的、激烈的姐姐,好像企图使姐姐明白,提到爹爹,她是更有理由;并且,幸福和痛苦,是每个人自己的。
  蒋淑华恍惚了一下,然后轻蔑地笑了。她懂得妹妹的暗示,她并且记得一切。
  “她是多苦啊!”蒋秀菊,注意到了这个姐姐脸上的苍白和愁苦,吃惊地想。
  “老顽固!老顽固!我们都是老顽固!”沈丽英笑着说,走向蒋淑华,又走向蒋淑珍,摇着头。“是吗,老顽固?”“我们都老了。”蒋淑珍,悲哀地笑着,说。
  “你们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我不会老吗?”蒋秀菊含着泪水,低着头,用战颤的声音说。她真的希望自己变老。她觉得,离开姐姐们,离开往昔的一切,是悲哀的。刚才的严肃和矜持都消失了,她是露出一种非常可怜的样子来,使姊姊们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需要帮助的小孩,并且使姐姐们觉得,掌握着金钱,出了那么多主意的,决不是她。……清早,晴朗而寒冷,大家到教堂去。未婚夫妇是预备先到教堂接受颂词,然后再去安排世俗的欢宴的。街上是呈现着兴奋的、紧张的景象,但大家没有觉察。街边拥着很多的人在看报,冬天的发红的阳光照耀着,一种寂静统治着他们。这种特殊的寂静吸引了傅蒲生,他走近去,伸长颈子看了一下。立刻,大家发现他在颤抖,他挤进了阅报的人群。大家走了过去。
  他挤出来,脸发红,哮喘着。一种强烈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笑是错误的,想忍住;但,好像小孩一样,他无法抵抗某种诱惑。他痉挛地张开了嘴,但没有声音。他拼命地和这个笑的情绪斗争着。
  “订什么婚,完了!”他企图严厉,警察似地伸出了双手,但嘴皮牵动了起来,那个笑,在引诱着他。“委员长被扣了!张学良干的:完了!”他笑了两声,看着街心,变得严厉。“什么,委员长!”
  “他被关在西安了!中国完了!”他摇动双手。“啊,这还了得!”沈丽英叫,立刻跑向阅报处,但什么也没有看,又跑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早就告诉过你!”陆牧生看报回来,面红耳赤地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这还了得!张学良!”
  “张学良是什么人?”傅钟芬问。
  “王八蛋,混账东西!比猪狗不如!跟婊子胡蝶跳舞,丢掉东三省!不抵抗将军!花花公子!”傅蒲生大声说,全街都听见。
  傅钟芬严肃地点了一下头,明白了张学良是什么人。少年们,在一种快乐的兴奋里,冲动地看着街道、行人、车辆、阳光,觉得这个沉闷的世界,是在突然之间变成新鲜而有意义的了;觉得不寻常的日子,悲哀和欢乐,是到来了。他们用神圣的、严重的、灼烧的眼光看着一切,在这样的目光下,南京假若突然陷下去,都不是奇异的。他们觉得每个人都在心里痛哭着中国的命运。
  陆牧生,露出傲岸的、愤怒的态度来,站着看着远处。“丽英,我暂时不去——我到党部去!”他冷淡地大声说。有了眼泪,转过身子去。
  “牧生,秀菊要不高兴的!”沈丽英,从她的政治热情中醒转来,尖声叫。但陆牧生不回头。
  “也罢,探探消息!——真是可怜!”她说,同情中国,流泪了。
  “南京这么多生灵,就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啊!”蒋淑珍凄凉地说。傅蒲生愤怒地看着她。
  穿着黄色的缎袍和高跟鞋的、烫着头发的蒋秀菊没有被这些扰乱惊动,她是在专心地控制着她自己。她站在台下专心地、低声地回答着神父的问话,说,这件婚事,她是凭自己的心决定的,并且明白一切义务。神父在台上温和地、严肃地倾着身体,向订婚夫妇祝福。她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花束。
  “他们刚才是在说蒋委员长被扣了吗?但是这与我没有关系,感谢上帝,我做得不错,而且,今天天气这样好!”她想。同学们和信徒们拥上来围住了订婚夫妇,并且抛掷花朵。蒋秀菊,恰像一个中国的新娘,垂着眼睛,庄重地站着。在她身边,她的未婚夫笑着幸福的、有些傻气的笑。神父走下讲坛,从袋里取出了报纸。很多人向报纸拥去。“在这个美满的大地上,荣耀的主赐给了春天……”在混乱和喧嚷里,一个活泼的、画着眉毛的、挟着皮包的教会女生高声地唱。
  “中国要亡了,为什么他们还唱歌?”陆明栋站在墙边,眼里有野兽的光芒,想。
  蒋家姊妹们在墙边站着,笑着欣赏着蒋秀菊,并且想到,在这个老旧的教堂里,她们曾经有过的、青春的时日。她们高兴妹妹的出色的衣妆,高兴她的庄重,高兴神父的温和和窗上的鲜美的阳光,并且高兴她们心里有悲哀。而那种政治的热情,在沈丽英的脸上闪耀着,她不时看着讲坛边的读报的人们。
  蒋秀菊庄重地向姐姐们走来,她的未婚夫笑着走在她的后面。
  “若瑟!”蒋淑媛温柔地喊。
  蒋秀菊站下来,严肃地看着她们。
  “今天天气多好啊!”那个神学学生,快乐地、殷勤地,向大家说。
  “小娘,告诉你,委员长被抓起来了!”傅钟芬大声说。“是吗?”蒋秀菊说,沉默了。发现蒋少祖夫妇没有来,她非常的懊恼。
  这时,成长了的、因西安事变而态度阴沉的蒋纯祖走进了教堂,向各处看了一眼,眼光落在一个兴奋地笑着的、美丽的女子身上,露出了轻微的惶惑,然后向这边走来。他走得轻悄而阴沉,显出了一种绝对的傲慢。因为,遵照着人类的教义,政治的情热和民族的悲愤是具有着绝对的权力来轻蔑青春的奢华和嬉戏的。
  如蒋纯祖所看到的,这里是擦着口红,笑着,唱着歌的——虽然这一切使他秘密地烦恼——因此,这里是可憎恶的。“弟弟,怎么才来呀?”蒋秀菊,露出赞美的表情,问,认为弟弟是小孩。
  “她们照例这样问!连她也学会了!”蒋纯祖想。“才来。”他说。
  “车子很挤吗?”
  “不怎么挤。”
  “你怎么不高兴呀?”蒋淑媛问。
  蒋纯祖不答。
  “有什么事值得高兴呢?”停了一会,他回答,含着敌意看了未来的姐夫一眼,然后阴沉地向着窗外。
  蒋秀菊温柔地笑着,表示她是了解这种不高兴的。“真的,有什么高兴呢?”忽然她想,但依然了解地笑着,看着弟弟。“是的,是什么时候!假若中国亡了,我昨天、今天、以及将来的一切不是都失去了吗?怎么我没有想到呢?刚才是怎样的?”她的笑容消失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在灿烂的冬季的阳光下,鸽子在低空里飞着。“为什么呢?这些人笑着,赞美我,也能帮助我吗?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得到帮助!并且少祖哥不来,一定是看不起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只有笑!但是一切岂不是确定了吗?是的,从现在起,我不是失去自由了吗?像那些飞着的鸽子,那种自由……?”她想,露出忧郁的恍惚的表情。
  “你想什么呀,若瑟?”蒋淑媛问,当着众人的面,不觉地对妹妹改换了称呼。
  “弟弟,我问你,张学良把委员长扣起来,你知道详细的情形吗?”蒋秀菊使大家觉得意外,忧郁地问。显然的,假如弟弟不赞同她,她便要觉得痛苦。
  蒋纯祖看着她,感动得脸红。
  “我听他们说……”他皱着眉,觉得自己在说谎,“他们说是共产党!”他看窗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心里觉得很痛苦。
  “是共产党吗?”那个神学学生快乐地问:他对蒋纯祖很有礼貌。
  蒋纯祖陌生地看着他,不回答。
  “好了,我们走了!大家等着!”蒋淑媛说。
  “那么,弟弟,你要高兴一点。”蒋秀菊,落在大家后面。忧愁地向蒋纯祖说,并且微笑了。这微笑表示,既然知道了这件严重的不幸,既然大家都知道,因为大家都在生活着的缘故,弟弟应该快乐一点。他们拥在阳光下的、嘈杂的街边,上了汽车。
  在订婚的筵席里,五十个以上的客人,发生了关于时局的辩论。漂亮的订婚礼——蒋秀菊所安排的——变成了时局讨论会,很使蒋秀菊苦恼。她不明白何以她不曾感到时局,何以这个国家这样的欺凌她。她更强烈地觉得,不感到中国的忧患,是可羞的。
  在这个争论里,教会的人们持着冷静的态度,蒋秀菊的未婚夫属于这一边,他们认为,无论中国怎样,他们总是有前途的。属于另一边,兴奋地争执着的,是官吏们和妇女们。
  冷峻的、眼里闪着光芒的汪卓伦向大家低声地报告着他所得到的消息。
  “……现在要组织讨逆军司令部,”他说,“何应钦任总司令,其次,现在要发动政治和外交,因为共产党站在背后,再后面,站着苏联。他们是要报仇的,所以有一个耽忧,就是发动进攻的话,他们就会杀死我们的领袖……”汪卓伦说,他沉默,无意中看着蒋秀菊。
  “俄国……苏联为什么要干涉我们中国呢?”沈丽英锐声问,手握在胸前。
  “那是他们的世界革命政策!他们是我们的仇人!”汪卓伦回答。
  汪卓伦有着冷峻的、疲劳的神情。他脸上有深的皱纹,轻轻地颤动着。沈丽英耽心地看着他。
  “上海非常混乱,半个月以前就弄得乌烟瘴气,蒋少祖这般人!他们要援助七君子!”王定和严厉地说,没有顾虑到在身边的、庆祝着青春的,是蒋少祖的姊妹们,“而对于中国,他们是彻的的破坏,彻的的!学生们就是他们闹起来的!我们固然要批评自己,但是今天我们要团结在一个旗帜的下!我个人年来遭遇太多。”他点烟,他的手腕颤抖着,“我个人从今天起,要站在祖国的立场上!下午我就回上海,我要和他们斗争到的,他们这般人,没有一个是有信实,有道德的!中国需要大屠杀!需要恐怖政策!需要任何人来屠杀!日本人来屠杀!”他愤怒地说,支着下巴,猛烈地吸着烟。
  蒋纯祖,坐在狼藉着的杯盘前面,兴奋地、灼烧地看着他。
  “假若空军去轰炸呢?”一个客人,大声问。
  “要直接轰炸延安!”王伦坚决地说,然后微笑。“为什么呢?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难道我没有做出这一切来吗?难道今天我不是主人吗?难道……这样好,能够损失吗?”蒋秀菊苦恼地想,看着大家。
  并且,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她喝下两杯酒去。“我想,我们这些人,是要和中国一同灭亡了!”她突然地说,脸发白,愤怒地、奇异地笑着。
  大家看着她。但她,在悲愤和快乐相混合的奇特的情绪里,转身向着窗外。
  “我说了!但是我们,只是我们,却要活下去!”她兴奋地想,觉得大家都在看着她,觉得她是胜利了。她的未婚夫,赞美地笑着,看着她。
  但在经过了疲劳的、混乱的白天——大家在男家打牌,开留声机和播音机,不停地谈论着——以后,晚上,蒋秀菊又对蒋淑珍哭了。
  “为什么我独独这样受欺,这样命苦呢?尤其二哥,为什么这样看不起我呢——你不要说,我知道!他狠心肠,我不感谢……他!自从大哥去后,我们是变成孤独的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安慰是这么少!这么少!大家以为我多快活的!我只有对你!对你!我觉得甚么都不能够挽回了……”的下的话是“我不自由了!”但她没有说,并且她即刻便谴责了这个思想。
  “秀菊,秀菊!你的好日子!”蒋淑珍流泪,说。“是的,姐姐,谢谢你,谢谢你!我知道的。”蒋秀菊温柔地、凄凉地回答。她静默了。这个大的静默给她启示,她必得忍受的人生的长途和苦重的、无穷的义务。“是的,他们都这样说!难道谁有错吗?”蒋纯祖在离开筵席以后,走到院落里,在阳光下,想,他问谁有错,他并不肯定谁有错,但总觉得谁有错。“是的,是的,我明白!我要公正,我要好好的!——天啊,给我勇气!我一定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为了祖国,为了人类!”他向街上走去,走到阅报栏下面,带着年青人的善良的祝福,重新地把报纸看了一遍。

  对于西安事变,蒋少祖持着激烈的阴沉的态度。在家里,他时常表现出单纯的乐观。他得到很多材料,紧张地注意着时局,并且活动着。十二月二十二日,他得到了两个特殊的材料,于是缓和了自己的活动。他判断这个事变将和平解决,他劝年青人说,应该乐观。
  十二月二十五日,南京和上海的市民们狂欢着庆祝领袖的脱险,蒋少祖被一个中学邀请,作了一次讲演。他精细地分析了这个事件的各方面,判断说,和平解决,是中国统一的开始。但他自己心里却有着狐疑和苦恼。
  “但何必把我们心里的毒药都分给纯洁的年青人呢?”他想。
  他显出深深的忧郁与疲劳。他以前未曾有过这样的心境。他觉得他是被什么一个巨大无比的东西拖得太久了;他觉得他是受了希望的哄骗;他觉得,这样匆匆地、盲目的奔跑,是不必的;他觉得他已经经历过人类所有的一切了。他渴望安息,渴望一种不明白的东西。——就是说,他渴望人世的更大的赐予,这个赐予是不可能的。他想:拿破仑也未曾得到过这种东西。
  人类的各种思潮,和内心的叛逆的感情,是智识者的弱点。蒋少祖觉得反抗当代的一切是他的义务,并且,是他的权利。蒋少祖活跃地参加政治,然而政治使他迷惑。他认为反抗文化的机械主义是他的使命,走到骄傲的神秘主义旁边,又走到正直的理性主义旁边去。同时在某些方面他又是保守的。他在内心反对着文字改革和年青人的对往昔的无知。有一些时候,他觉得他是神圣的,光明在他内心照耀。另一些时候,他觉得他是错误的,然而相信这种错误是为行动所必需的:他找到了更高的审判,摒绝了内心的审判。就在这些漩涡里,他匆促地生活了十年。中国没有替他铺好平坦的道路。
  那种嫉妒的感情是燃烧着,即使在理性的旗帜下也燃烧着;并且,甜美的希望,是诱惑着,即使在内心的神秘的皈依下也诱惑着。他明白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在这种燃烧和诱惑之下做出来的,虽然这些行为完成了公众的目的。
  现在,他疲劳、忧郁、消沉,明白了这些。他觉得他应该宽恕仇敌,而去安静,发现自己。但想到仇敌,因为并非具体的、肉身的仇敌,他的嫉妒和憎恶又燃烧了起来。“诚实地说,谁明白共产主义是什么?它是什么?它要给什么样的文化?并且,社会革命究竟是什么?把革命交给人民,人民是什么?那些无识的人,懂得理想吗?革命以后再启发理想吗?”西安事变后好几天,他想着——大半坐在火盆旁,“比方,对法国革命的评价,不是一般地太热情,因而虚伪了吗?对十月革命,不是也一样吗?造成了少数的特权阶级!在哪里?人们说,人类整体是不会错的!当然,因为一切批评都在人类范围以内,并且,‘它就是如此!’所以,它不会错的!但为什么不承认超历史的批评法则?比方,假如伽太基战胜了罗马,那么人类会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会有怎样的理想?很可能的,伽太基战胜了罗马!那么,我们的生命不是虚无的玩笑吗?是的,虚无的玩笑,匆促的年华、希望的欺骗!无穷的烦恼!什么暴风雨的时代,我明白你了!从去年这个时候在苏州到今天在上海,坐在这里!啊,我有些什么!我是厌倦了啊!我还要受骗吗,让别人去做官发财?”蒋少祖想。
  “生活,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以后还不是这样吗?毁坏什么呢?又建设什么呢?有什么不同吗?我们都说反对封建,是的!然而生活自身是本然的!况且每一种权力都不能代表人民,人民永远和权力不相容,不是服从就是反抗——于是永远循环,而我们,空抛了年华,尘俗的事务!年来是疲倦了啊!……即使把权力给我,我也是只有服从权力的本质的!于是,在人类史上没有好的时代,永远不会有真正完全的时代!啊,人生,轻轻的、轻轻的,这种脚步呀!“我不受暴风雨的欺骗了,然而我要心灵的平静和自由!
  持着这个,我公正地处理人生的事务!”蒋少祖想。好几天他没有出门。他坐在桌前,翻出一切旧的东西来。他编好了他的文件和藏书。在某一本书里发现了王桂英在一·二八以前寄给他的一封信,他反复地看了好久,然后烧去。接着他把姐姐们寄给他的信统统烧去。一张儿时的照片,剃了光头,穿着大棉袍的,他看了很久,在背面题了这样的字:“二十年以后,我还能认识你。”然后藏了起来。蒋秀菊订婚的照片被他粗心地放到书籍一起去,但死去的哥哥的照片却被他珍藏了起来。然后他整理金钱。他坚持不让陈景惠参与他的这些工作。他在房里久久地徘徊着,感到安静、恬美和心灵的温柔。
  人们是会在过去的生活里发现无穷的东西,以照耀目前的生活的。蒋少祖现在觉得过去是困苦的、无知的,因而是美丽的。他记得,在五年前,他曾经在风雨中跑了二十里路去看一个朋友。现在他已经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了。并且那个朋友就在那一年便死去了。他想到,最近一年来,他从未想起过这个朋友。他觉得自己也会被一切人忘去,像这个朋友所遭遇的一样。对过去的凄凉的回忆肯定了他目前的忧郁与疲劳,并且在这种心情上照耀着一种严肃的光辉。“耶稣是这样死去的——他没有看见天国,并且他知道了天国是不可能的!”他想。
  新年的夜晚,为了避免朋友们扰乱,蒋少祖夫妇把小孩留给佣人照管,出去看戏。散场以后,他们在街上乱走,然后,为了避免遇到熟人,蒋少祖提议到跳舞场里去坐坐。陈景惠高兴这个提议,露出非常的兴奋来。
  这还是一个和平的新年。人们不能知道明年的事。从一·二八以后,逐年地,上海狂热起来,特别对过年这件事狂热起来,因为,明天的事,是不能知道的。上海的寻乐的人们觉得现在是世纪末,应该寻求新奇的刺激,而在颓唐和凄凉里,刺激是特别甜美的。观察家们统计了上海妇女的衣妆,说是每年有三百二十四种样式发明出来:小报上并且讨论,妇女的大腿,还是赤裸好,还是不赤裸好。寻求刺激的人们同时就大声地喊叫毁灭,要大家准备好头颅去给敌人砍掉了——这杯酒,也是很甜美的。中国的人民是在黑暗中讨生活;这般冒险家的感觉,是不错的:空前的毁灭即将到来!走进门廊,在沉醉的、迷茫的灯光下陈景惠脱下了大衣,交给侍役。但蒋少祖拒绝了侍役,一个穿西装的、擦着胭脂的年青人——蒋少祖觉得他擦着胭脂。陈景惠迟疑了一下,考虑是否要取回大衣。她吩咐把大衣挂好,侍役优雅地鞠了躬。一些漂亮的男女们,挽着手跑过了门廊。蒋少祖夫妇听到了沉醉的、迷茫的、柔软的音乐声。蒋少祖露出了淡漠的、安静的表情。
  “它再不能诱惑我!但是我必须走下去!”他想,推开了弹簧门,在柔软的地毡上向咖啡厅走去。他们看见了在舞池里扰动着的丰富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涡。
  “过去的失去了!明天的,又不能知道;现在不是最真实的吗?应该欢乐啊!怎样?”蒋少祖想,嘴边有嘲讽的笑纹。“我们去跳吧。”他说,笑着。
  “我根本就不会!我都忘记了!”陈景惠说,兴奋地、羞怯地笑着。蒋少祖觉得她特别可爱。
  他们走了下去——卷入了那个扰动着的、五彩的、迷茫的漩涡里。纸花、汽球和垂花汽球下面的国旗,从顶上纷纷地落了下来,落在这个漩涡里。汽球浮动着,好像大的泡沫。人们的脸孔也好像泡沫。灯光逐渐暗澹,后来有了紫色和蓝色相混合的灯光——很凄惨的。后来有了粉红色的灯光,这是落日的光华。
  有甜蜜的、浓郁的香气,有迷茫的、软弱的音乐,有那种好像笑的笑——有迷茫的软弱的肉体和灵魂,这个现世的宗教裁判所。那个异教徒的蒋少祖卷到漩涡里去了。没有多久他又漂浮了过来,他脸上有着激烈的、疲劳的神情,陈景惠则安宁地微笑着。他们又消失了,然后又浮了过来。在蒋少祖脸上,有了懒散的、迷茫的表情;长的、红色的纸条落在他的肩上。最后,就在那个蓝而紫的,很凄惨的灯光下面,他们带着一个汽球浮了过来。
  突然灯光完全熄灭了。音乐继续着,显得嘹亮。这个迷茫的漩涡在黑暗中颤抖着。各处有接吻的声音。蒋少祖吻了陈景惠。但同时有了剧烈的痛苦。
  “为什么要在黑暗里面?”他想。
  突然,在舞池正面,出现了四个血红色的大字:1937。音乐转成了疾速的旋律。在血红的光明下,人群发出了强大的欢声。各处有叫喊声,欢迎一九三七年。
  “一九三七年万岁!”一个妇女的尖锐的声音喊。“万岁!”
  “万岁!”
  音乐奏着:“上帝把我们二人,造成了一个泥人,拥抱着……”那个五彩的、迷茫的漩涡在汽球、国旗、纸花的纷飞下作着更急疾的扰动。
  陈景惠,在快乐的激动下发出了欢声,并且叫了万岁。但蒋少祖看着红字,有了激烈的笑容。
  “一九三七!谁能知道一九三七?但生命并非儿戏!我要蹂躏你们,攻击你们,侮辱你们,走下去!……”在欢声中,他想,含着激烈的笑容。于是他带着强烈的、侮弄人世的快乐的心情被卷进了漩涡。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他是在侮弄着周围的一切和这个世上的一切;他毫不怀疑地认为他的快乐愈强,他便对周围的“庸俗”侮辱、攻击、蹂躏得愈凶。“在我的周围,是荒野呢还是人类?是怎样的荒野啊!……啊,人生,轻轻的,轻的,这种脚步呀!”
第15章

  第二年春天,蒋家的母亲死去了。老人在最后的十年,活得无声无臭。她孤独地住在蒋淑珍家的后面的、陈旧的房间里,有半年没有出门,因生命的衰顿而放弃了一切嗜好,这些嗜好是:打牌、吃零食、骂人、摔东西。她孤独地坐在堆满了女儿们送来的糖食的房间里,整个冬天捧着水烟袋,以柔弱的,然而可怕的表情看着跑到她的门前来的孩子们——孩子们觉得她是可怕的。于是在春天,她睡倒,死去了。七月间,蒋淑华病重了。汪卓伦有半个月没有去海军部,在家里看护着蒋淑华,并且照料小孩。七月初,部里对他有微言,他预备辞职,但在整理了自己所剩下来的财产以后,他忍耐了下去。汪卓伦,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会治理财产,并且他们夫妇都因为追求内心的幸福的缘故而对这个世界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于仅仅四年,他们便弄光了蒋捷三给他们从苏州运来的一切东西。最初他们分给蒋秀菊,并且出钱打官司,后来他们分给在镇江的姨娘和她的可怜的儿女们;最后,他们分给一切赞美他们的人,分给蒋淑珍、蒋淑媛,和沈丽英。到一九三七年,老母亲的丧事以后,大家都叫穷。汪卓伦夫妇是落在贫穷里了。但直到汪卓伦准备辞职,整理了家务以后,他们才发现了他们的真实的处境。现在是假若汪卓伦不工作,他们便无法生活了。而且即使工作,他们也要严格地节省,因为小孩的出生增加了负担,并且蒋淑华的医药占去了薪水的大部分。蒋淑华病重时,汪卓伦做了十年来未曾做过的事:向蒋淑媛告贷了。
  蒋淑华,一年来遭受着加重了的疾病折磨,并且在心里遭受着更大的折磨。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觉得汪卓伦不理解她,虽然那般尊重她。蒋淑华觉得她的感情和思想不能和周围融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远离了她。在姊妹间蒋淑华时而感伤,时而刻薄——沈丽英开玩笑叫她做林黛玉。在生病期间蒋淑华妒嫉一切人,刻薄一切人。
  七月初的某天,她向汪卓伦说:不必再请医生——生和死都是一样的。
  汪卓伦多夜未睡,失去了健康,显得恍惚、疲劳、颓唐。他照例温和地安慰了蒋淑华。但在离开床边以后,他晚上有了冷酷的表情。
  一年来,这种冷酷的表情常常出现在他的脸上,代替了从前的单纯的、小孩般的温柔。他瘦弱、挺直、激烈而疲劳。他走到前房躺到椅子里去,举手遮住了眼睛。
  “我是冷的,冰冷的!我已经没有了爱情!”汪卓伦想,仰起脸来,凝视着屋顶。然后他闭上眼睛休息着。
  佣人抱着小孩进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了小孩很久。“带他到外面去——阴凉的地方!”他用干燥的声音说。但这句话被蒋淑华听见了。
  “抱进来!外面大太阳……”她喘息,说。
  汪卓伦皱着眉,抱小孩进房。
  “他是我的!我……不许!”蒋淑华衰弱地说,但眼里有火焰。她伸手接过小孩去,汪卓伦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又是感情用事!”汪卓伦想,看着她。
  “……他是我的……你看吧……我只要活着一天,我不许别人侮辱他!不许别人用那些方法教育他!把他变得愚蠢,变得呆板!变成吃饭的机器,不像人!”蒋淑华说,喘息着,强烈的仇恨在她的衰弱的脸上闪耀着。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想夺去吗,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生,不应该有这些希望!不应该聚合!我觉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苏州还有我一点点,我就马上去……为什么不呢?”
  “又是怀乡病!”汪卓伦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样的!这世界没有情义。”她停顿,看着前面。“无论如何,我总是我爹爹的女儿,我是的!”她骄傲地说,然后恍惚地望着帐子。
  汪卓伦突然发觉蒋淑华并没有把他和她联系起来,于是感到痛苦。他发觉她是在控诉他,当妒嫉和仇恨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刺痛起来的时候,他就从冷漠中醒转,笑了凄凉的笑。但他没有说什么,他怕激动蒋淑华。
  “人生,凄凉的长梦啊!”蒋淑华说。
  “我能够失去她吗?能够吗?失去她,我还有什么?那么,现在怎样办?”汪卓伦恐惧地想。
  “是的,凄凉的长梦。”汪卓伦温柔地、凄凉地说,感到情爱复活了,感到不会失去她。
  “但我们总要把这个梦做完。我们将来要安息。……淑华,你现在要安静,静养。”他弯了腰,扶住床栏,向她说。“是的,我有……我不会失去……因为我只对她一个人才这样说话。”他想,温柔地笑着。
  “我能够安静吗?我心里有一团火!”蒋淑华说。同时她问自己,“他能够理解我吗?他不假吗?”
  “在人世,已经不能分辨真与假!”她说,嘴边也有凄凉的笑纹。
  “淑华……”汪卓伦明白了她的意思。
  “淑华,我汪卓伦用我的良心说……我是冷的!我已经冷了!”他改变了声调,流泪了,觉得自己是说了最可怕的话。
  “是的,我对人间已经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蒋淑华凄凉地笑着看着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惧和怜悯相混合的严肃的表情。她用被单替汪卓伦揩眼泪,把小孩交给汪卓伦,然后垂下头去。
  汪卓伦抱小孩走出来,脸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为什么我要说呢?……欺骗不是更好吗?但是我有责任,有义务!”他想。
  下午雷雨。蒋淑华昏沉地躺着。汪卓伦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手里抓着一本书,看着窗外的雷雨。他站起来,到前房去关窗户,然后去厨房看药。走回来的时候光线阴暗,雷雨猛烈,他脸上异常的激动。他坐下来看着昏沉的蒋淑华,然后通过窗户望着天空。
  光线如黄昏。阴沉,然而激动。雷雨发出喊叫般的声音扑击了过来。闪电破裂重云,暴雷在低空滚过。窗外,蒋淑华所种植的洋槐树在风暴中摇曳,带着水滴击打着窗玻璃。人类的声音完全绝灭了。
  汪卓伦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阴沉而激怒,他的孤独的破船在作着绝望的飘流。雷雨使他遗忘了现实生活的一切困苦,悲壮和勇敢的情绪在他胸中抬头了。他含着悲哀的、激动的笑容看着窗外。小孩在床边啼哭,他抱起小孩来,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这个破船中间,我和她,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他想,严肃地看着天空。
  “但是,我记得……”他想,望向雷雨深处,记起了在他和蒋淑华初次谈话的时候,也是下着雷雨。蒋淑华坐在桌前,玩弄着一朵白兰花,向他说,她喜欢乡村。他记得,听见这句话,那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里颤动着,特别因为窗外是雷雨。他并且想起淋得透湿的蒋纯祖跑到窗前来,摇动槐树——也是这样的槐树。“是的,我完全记得……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了飘流,我要做一个女人的的最好的丈夫!但是我的飘流,我们的新的生命,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一切,我们疲倦了,受尽了讥嘲,互相不理解!而现在她倒下了!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谁替这个新的生命负责?把他交给谁呢?我是得到了我所应该得到的,我已经满足了,已经疲倦了,但是他呢?那么我要活下去!把这个破船渡到岸边……是的,他和她……我们!”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强烈地皱眉,吻了小孩。在他低头向小孩时,他觉得他的周围在摇荡——他的船在激怒的波涛中摇荡着。
  蒋淑华发出了短促的、可怕的声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华!淑华!”他痛苦地叫。
  蒋淑华睁开眼睛,同时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的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后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的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的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后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后他觉得,因为他的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复了一切,在内心的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后房,然后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后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后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么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的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于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的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的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后,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的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于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的钟声,后来就变成了不在什么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的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的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的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要水吗?”
  蒋淑华看着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伦温柔地说。“我不会再寻找什么另外的东西的了,淑华,我不会的!”他加上说,回答着她的眼光——他以为她的眼光要求他回答这个。
  蒋淑华明白地在喊她,轻轻地点了头,看着姊妹们。然后她软弱下去……
  姊妹们走到床前。蒋淑华悄悄地死去了。于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来,但汪卓伦无声,他伸手盖住了蒋淑华的冷了的眼睛。证明了她确实已经离去,他在大家的哭声中站起来,走进了前房。他打开帐子,看着酣睡的小孩。
  “现在她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么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的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虑怎样消磨他的剩余的生命。他懊悔财产的散失,因为假若有钱他便可以一个人带小孩到什么一个乡间去。他记得蒋淑华的话:“我喜欢乡下。”——但现在他必须工作下去,偿还债务。在南京的普遍的扰动中,他淡漠、沉默,认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除了金钱的债务和为父的债务以外再无牵联;但同时他高兴这个世界的扰动,高兴这个世界的普遍的不幸,高兴它的彻的的毁灭。
  上海战争爆发,政府颁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紧张,充满了预测和谣言。从七月到八月,人们是在怀疑中,怀疑战争是否会实现;但八月十三以后,人们就开始逃难,或准备逃难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轰炸:模范监狱、国府、和车站附近中弹,南京全城慌乱……有人往乡间走,有人往内地走。最初是少数富有的人们,然后是公务员的家庭和一般的市民们。南京的人们三十年来逃亡过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孙传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战争。但他们每次都又回来了,重新弥补、缔造他们的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们是不相信仇敌的决心和他们的民族的决心的;他们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每次一样,不久就又回来,弥补创破了的,缔造毁坏了的,照旧过活下去的。他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因为在他们的生活没有改变的时候,他们的心是不会改变的;直到遥远的后来,他们的心还是没有改变,以顽强的力量,他们在异乡缔造了临时的南京生活,他们以为是临时的。凡不是自愿从南京出走,凡是被迫从南京出走的人们,是直到生命的最后,还渴念着故乡,在怀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变成无上的欢乐的。从南京出走以后,青年们是占领这个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惨澹地经营了的产业和祖坟的人们,是被剥夺了一切欢乐了。所以,在他们,这些惨澹地经营着生活的人们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这次的毁灭的巨大、持续与顽强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次的离开南京是什么意义。半个月不到,老人们的论证,孙传芳时代的惨凄的暗影,从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扫荡无遗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动所扫荡,被爱国的情绪所扫荡,被强烈的、孤注一掷的青年们所扫荡。
  八月到九月,空军出动,军队出动,青年们出动;市民们不绝地向内地流亡。在中国展开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过着兵士,通过着车辆,通过着流徙的队伍,通过着青年们。政府被主张投降的汉奸们所包围,抗战的领导者以顽强的力量克服这个包围;流徙的人们,出动的人们,普遍全国的新异的兴奋和坚强的意志支持着政府的领导者冲出了这个包围。从现在起,这个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来南京。二十二日,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大家准备去汉口。但汪卓伦安睁,淡漠,从未想到他有重新缔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经过激动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内地出发的熟人们,每天被蒋淑珍们苦苦地劝慰,但不想动:不觉得在他周围进行着的一切对他有意义;更没有想到他有被这个激动卷去的可能。他觉得现在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世界存在着。一个是他周围的一节,一个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轻蔑、虚无,站在激动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调他代理某艘鱼雷舰的舰长,并且限三天以内到任,出发。他即刻上了辞呈。他的这个举措被斥为怯弱与临阵脱逃,没有被允许。但他并不以怯弱与临陈脱逃为羞,相反的,他觉得高兴。他很简单地觉得被这个世界如此斥责,就是证明了,他对蒋淑华的坚强的爱情——觉得高兴。晚上他经过激动的街道——炎热的街上挤满了人,在听播音机——回到家里。
  他走进门,通过院落,轻轻地叹息着,解开了上衣,他发现房里有人在走动,在他走近房门时,蒋淑珍兴奋地跑了出来。
  “我们等你多久!”她说,眼睛发光。但看见了汪卓伦的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里,严肃地看着他。他向王定和点了头,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后坐下来。
  王定和和蒋淑珍沉默着,看着他,要求着他的声音或动作——他觉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静,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并且坚决,地相信,他们应该顺从他。
  “你,还是不决定吗?”王定和以颤抖的低声问,欠着上身,烧着烟。“或者你决定,在危急的时候一定离开?”他问。“我没有决定。”汪卓伦低声回答;涣散,无兴趣,不愿谈话。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决定后天送淑媛到汉口去。我在上海的东西,是完全丢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汉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烟,冷静地说,但面颊突然强烈地颤抖。汪卓伦叹息,看着他。
  “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们一两个人,我服从政府。”王定和说。“你们部里有新的消息吗?你不可以辞职,和我们一道去吗?牧生、蒲生,都准备走的,部里遣散……我们总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来帮忙。”王定和说,看着他。“我们是军事机关。”汪卓伦回答。
  “卓伦,这样固执!张心如不也是海军部的!”蒋淑珍焦躁地说。
  汪卓伦闭紧着嘴唇。
  “逃到后方去?”他突然用怪异的声调。
  “逃难啊,卓伦!”蒋淑珍说。
  “是的,避难……”他说,停顿,凝视着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难的,有的人却避不了难。我不想离开……”他说。他的意思是说,他喜欢灾难:因为在他的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灾难了。同时他想到他辞职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话,他到哪里去呢。在辞职的当时,他是并未想到他要到哪里去的;他很觉得,对这个世界,他的责任是冷漠地站在旁边。“那么,现在可以想想,我究竟应该怎样?但是因为我不希望一切东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说。
  “部里不许么?”
  “部里是没有能力不许我的。要走,我还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顿,以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蒋淑珍。“……你们是应该走的,因为你们有家庭儿女,你们要过活。还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为他们根本是投机取巧,苟且偷生的东西,他们没有价值!”他说,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们走了,他们走了,那么,留下这座南京城给我!不走的人要保卫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们的祖坟,几百代人生活下来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的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么?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这些人是可怜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羞愧地说,声音里有眼泪。
  “我没有讲你,姐姐。”汪卓伦诚恳地喊,向着她:“我怎么能够讲你们呢?”
  “我不同意你的话,你要知道实际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说。
  “岂有祖坟是守不住的!我赞成战争延长!我赞成轰炸,轰炸,再轰炸!我赞成一个大大的毁灭,毁掉一切麻木不仁的东西!毁掉一切脏臭的东西,南京需要彻的的洗刷!中国人应该为儿孙着想!”他说,走到桌边,转身看着王定和。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未曾想到这种激动是可能的,因为在蒋淑华死后,他所派给自己的以后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战争爆发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战争有什么意义,但现在,在这种严厉和激动中,他明白了战争的意义;明白了轰炸、军队、流徙的人们,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么,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
  “那么你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
  “你会打仗么?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么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么,我的生命便再无什么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的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么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的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的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么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后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后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的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决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么还要留恋?”年青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青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
  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青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的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青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么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的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但他又非常感伤了。未吃午饭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与风景,向它们凄凉地告了别。
  沈丽英,被儿子的宣言感动,觉得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宜生活,觉得在将来所受的痛苦里,也会有快乐,于是振作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把大票子换成毛票——在这种忙碌里,一切是改变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蒋少祖夫妇,看过了姐姐们和汪卓伦,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是站在凌乱的东西中间,衣袖高高地卷起,发红,流着汗。太阳照在敞开的箱笼上,房里扬着灰尘。“啊,你们来了!”她叫,抛下了手里的衣服;“淑华去了,她去了!我们如今……!”她在箱笼间跨了一步,哭泣着像小孩。
  陈景惠对这个不顶熟悉的表姐流泪,疾速抱着小孩进房。蒋少祖抓住草帽在手里,疲乏地、愉快地笑着,——战争使他愉快,姑妈冲下楼时,预见到姑妈要对他做什么,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们明天走了!”回答姑妈的激动,他说。
  沈丽英坐下来,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别因为安宁的生活已被破坏,她露出了满足的、严肃的神情。凌乱的房间,即将开始的逃亡,衬着沈丽英的抱着小孩的休憩的、严肃的神情——她明白这个休憩的短促和可贵——给予了动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伦要走么?”沈丽英爱抚着小孩,问。
  “知道。去看过他。”蒋少祖回答,严肃地笑着。“我们中间还出了这样一个人!……”沈丽英大声说,停顿了一下。“我是个女子!啊,我们是无用的人!……”她说,她的眼睛甜蜜地笑着,觉得这个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
  陈景惠"白派茸樱ψ潘盗耸裁矗僮婷挥刑宄=僮嫫7φ乜醋殴寐瑁*翻箱子,又在揩眼泪。蒋少祖注意到箱子里面的旧式的、大红的绸衣。
  “这个衣裳是你的么?”他忽然狡猾地问。
  “是我的!该死!”沈丽英说,责备他,但看着他,希望他再说。
  “是坐大花轿用的吧,”蒋少祖狡猾地皱着眼睛,问。
  “没有出息!”沈丽英说,脸红了,快乐地笑着。
  陈景惠拿起绸衣,把它抖开来,快乐地笑出了声音。沈丽英笑着看着绸衣。姑妈简单地笑着。太阳照在绸衣上,房里闪动着红光。
  发胖的、弄得肮脏的陆积玉端水走进房来,看见展开着的红衣,站了下来。她看着母亲,又看着陈景惠,然后向洗脸架走去。蒋少祖笑着转身,碰在她的面盆上,水泼了下来。“啊,对不起!”蒋少祖愉快地叫,但随即就怀疑地看着不笑的、严肃的陆积玉。
  沈丽英皱眉看着女儿,用眼光提示她她应有的礼貌。“没有关系……”陆积玉说,猛然脸红。她回头看了那件堆在箱子里的绸衣一眼,垂下了眼睑。沈丽英明白她的眼光的意义,感到痛苦。陆积玉深沉而细心,明白母亲的一切:常常的,母亲为自己的第二次的结婚而对女儿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为这个对女儿发怒。
  “你不会让开一点走吗?”她皱着眉,压制住愤怒,说。陆积玉迅速地往外走去。
  “有什么希奇!马上什么东西都光了!”她低声抗议,看了那件发着光彩的红衣裳一眼,走出房。
  “尽讲些令人痛心的话!……”沈丽英说,突然哽咽了起来。
  陈景惠接过小孩去。
  “多么快:一刹那就是十年了,少祖!”沈丽英说。听见床上自己的小孩在哭,跑过去喂奶。蒋少祖疲乏地、严肃地看着她。陆牧生喘息着走进房来。
  “啊,你们来了!……船票又涨了!又涨了!战事吃紧……快!快!今天夜里十二点钟上船!”他大声说,走过去把每个箱子都闭起来,他的脸在打抖。
  “你走么?”蒋少祖问。
  “我不走,政府的命令。”陆牧生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那么……汉口再见!”蒋少祖懒洋洋地笑着说。沈丽英和姑妈跑到门边。
  “汉口见……各人平安,少祖!”沈丽英说,又要哭。“忘记告诉你,纯祖不肯走!你一定要想法子,少祖!”她说。
  陆明栋找到了他的最好的朋友——每个少年都有一个,并且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向他辞别;然后和这个朋友同去走马路,走北极阁和玄武湖,向南京辞别。陆明栋心里充满了感激,沿路向这个朋友低而热切地说着话;这个朋友也和他一样。他们很好吃,半天内吃了很多东西;他们说要吃光南京所有的他们最爱好的东西——但这范围也是很小的,没有越出莲蓬、豆沙馒头、冰棒等等的可怜的东西的界限。回到城内时,他们吃得发胀了,踌躇而忧郁;但陆明栋,不知道什么是限度,再次地要求那种激情。他把自己弄得忧郁而痛苦,不明白一切,他认为这个晚上是值得纪念的,他以后要永不忘却。他到处,在内心和外部找寻值得纪念的东西,因而弄得一团糟。
  回来时,已经晚上八点钟。他非常悲伤——主要地因为他是这样混乱——慢慢地行走着。快到家时,他看见他所熟悉的那个卖豆腐的人家正在搬家,门前停着板车,很多女人围着大声说话。
  “他们也要走了!从此我见不到他们了!”陆明栋想,站下来。明白了这里有值得纪念的东西。
  板车堆满了东西,前面拴着一匹瘦小的马。板车移动了,于是周围爆发了告别的叫喊。
  “来日见,邻居!”
  “来日见!”躺在板车上的男子以深沉的大声回答,忧郁地笑着。
  有一扇门打开了,露出灯光,奔出一个肥胖的女子来。“你们走啦!这么快就走啦!”这个肥胖的女子冲到板车前,叫。
  “我们下乡……各位邻居,来日见!”车上的抱着小孩的女子大声地叫,声音非常尖锐。大家站在街边叫喊,板车驰到街口,还在叫喊。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地方转弯了,消失了。
  陆明栋感到这一切是非常的,他因自己没有权利叫一声而苦恼。他确实记得,并且乐于记得,在他所经历的一切苦恼中,没有一件是和这种苦恼相同的。
  “他们这些人多么相爱啊!”他想,沮丧地走进门。
  全家都在焦急地等待他。行李和箱笼堆在台阶上,邻居们笑着站在小的院落中,各处有灯光。姑妈已经跑过了一切地方,告辞了她的南京。沈丽英已经藏好了钱——她要把丈夫留在南京,独自负担这个家庭向异乡流徙。陆积玉抱着奶儿,冷静地站在箱笼旁。
  陆牧生走进来,兴奋着,说汽车已到了。在他后面跟着挑夫们。
  陆积玉不放心挑夫,伸出空闲的右手提起一口箱子往外面走。陆明栋注意到她没有回头。陆明栋因犹豫——他想上楼去看看——而被斥责,提起了一件什么,张望着向外面走去。
  陆积玉抱着小孩,站在汽车旁,冷静地指挥着挑夫安放行李。沈丽英会把一切弄乱,姑妈则更心慌,但陆积玉却专心而冷静,把一切弄得非常好。沈丽英站下来,叹息着,怕妨碍女儿,感激地看着女儿。
  他们上汽车时,邻居们叫喊起来:祝一路平安。“谢谢各位!”姑妈伸手,说,掏出手帕来准备流泪,但未流泪。
  邻居们叫喊时,陆明栋感到窘迫。汽车驰动,陆明栋偷偷地叹息了。他把这个叫喊和刚才听见的叫喊比较,觉得不同,虽然说不出怎样不同。他未被这些叫喊感动。但感到窘迫,因为这些人熟悉他的一切,他也熟悉他们。他想着刚才的那只板车在灯光明亮的十字街口转弯的情景。汽车驰出小街,转弯向下关驰去。
  陆明栋觉得他和旧的一切是永远分离了,这个汽车奔驰,他是去寻求新的城市,新的江流,和新的幸福。和尖锐地感觉着这些同时,那个转过十字路口的板车在他的面前闪耀着。
  轮船还泊在江心。他们在码头上停下来。码头附近是像清晨的菜市一般拥挤。沈丽英焦躁、忧愁,催丈夫打听消息。陆牧生走开以后,沈丽英穿过街道去买东西,走回来时,在人行道边上,她看了迎着她来的一位妇人一眼,因为这位妇人正在看她。她继续走了两步,怀疑起来,回过头去,这位妇人也在回头看她。这位妇人是金素痕。
  沈丽英站下来,流着汗,内心有欢喜和仇恨相混合的激动。在她右边,人们拥挤地通过着,在她左边,是码头的斜坡、灯光、和黑暗的江流。在她的激动里,她明白了身边的一切意义,觉得自己正直。
  金素痕烫着发,穿着短袖的蓝绸袍,憔悴而苍白,眼睛陷凹。看着这个十年如一日的沈丽英时,她眼里有兴奋的表情。这兴奋在她的憔悴的脸上是特别地显著。但即刻这兴奋就消失了。她走近了两步,疲乏地笑着。
  沈丽英特别地注意到了她的疲乏,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兴奋,因为自己和患难的蒋家一起生活了十年,像一天,最后,因为右边是南京,左边是江流——她一瞬间尖锐地感觉到这个,——她即将离去,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是丽英?”金素痕问。
  “素痕!是的,你……”沈丽英兴奋地说。
  “你们逃难么?”金素痕忧愁地问,有了恍惚的表情,好像在想什么。
  “我们到汉口去!”沈丽英大声说,企图表明她并未忘记蒋家的仇恨。
  “我也到汉口去……”金素痕犹豫着,忧愁地、恍惚地微笑着。金素痕不感觉到周围的一切。
  “阿顺呢?”沈丽英,企图表白仇恨,怜悯地、轻蔑地问。
  金素痕沉默,脸打抖;但即刻又恍惚地、忧愁地笑着。“阿顺,他死了!”她低声说。她沉默,以那种坦白的眼光看着沈丽英,以致于沈丽英即刻便忘记了仇恨,悲悯了起来;她不能确知她为什么悲悯起来——是为那死去的、不幸的孩子还是为失去了孩子的金素痕,或者是为蒋家,为她们这些活着的人和那些死去的入!
  “啊!啊!”沈丽英说,觉得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她们这些人,并且明白了金素痕。她受惊地看着金素痕。“你怎样难受?你说说看,说说看……”这个眼光说。
  但这个凶悍的、锐利的、破坏了蒋家的金素痕站着不动,好像已经遗忘了一切,憔悴的脸上有淡淡的、忧郁的、难以说明的、可以叫做微笑的表情。
  “妈妈死了!淑华也……去了,她死了!”沈丽英大声说,觉得金素痕是悲哀而失望的,觉得金素痕听到这个一定会悔恨而啼哭,像她曾经悔恨而啼哭一样。
  “啊!”金素痕说,无意中迟钝地望着江心,那里,在轮船的明亮的灯火下,闪耀着沉重的波涛。“啊,淑华!她说,显然在回忆。“那么你们还好吗,这两年?”
  “我们还好!你呢?”
  “我要到汉口去……”金素痕说,好像她所能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事,只是她要到汉口去。
  陆积玉找寻着母亲,拖着小孩跑了过来,认出了金素痕,严肃地站下。
  “妈,要上船了!”她冷淡地说,她是对金素痕冷淡。“那么我不耽误你们……”金素痕说,用同样的、不变的目光看着陆积玉怀中的小孩。“这是你的吗?”她问沈丽英。“我的……素痕我问你。”沈丽英说,但沉默,动着嘴唇。在她们身边,嘈杂的人们陆续地通过着。
  “人生一场梦,丽英。”金素痕用不变的目光看着她,回答她要问的,说,有嘲讽的淡淡的笑容。
  “是啊,人生一场梦!”沈丽英说,有了眼泪。
  金素痕没有点头,没有表情,没有表示什么,又看了小孩一眼,向街心走去。沈丽英看着她。沈丽英高兴她在离开南京前最后遇到的熟人是金素痕;她觉得这个相遇使她幸福:她要再生活十年,像一天。
  “你也知道了!可怜醒得太迟了!时候是来了,这一天是来了!”沈丽英向家人疾速地走去,低语着。
  “快一点,上船了!”陆明栋愤怒地、尖锐地叫。沈丽英跑向陆牧生。
  “叫什么!我心跳!……牧生,妈,我看见那个鬼!”她喘息着,说。
  “哪个?”
  “金素痕!阿顺死了!她后悔了!(她觉得金素痕刚才曾经向她说:“我后悔了!”)她瘦了,完全不像从前……”听见阿顺已死,姑妈哭了。沈丽英提起箱子跟着挑夫走,挤在人群里,继续大声地说话,使大家都听见:“也有这一天!这一天来了!十年的光阴,财产!……还是我们好,什么也没有……”她流泪,回头看南京。
  “啊,可怜的南京!”她高声说。从眼泪里看出去,她看见南京蒙在热雾里,柔和而委屈;她可怜这个南京,可怜她们多年的生活。
  “妈妈!”陆明栋,觉得羞耻,愤怒地叫。
  蒋少祖在战争的兴奋中间离开了上海,计划着到武汉去展开工作,觉得多年来的暗澹的生活告了段落,严肃、轻松而安静。要不是这样的心情,他不会来看亲戚们的。但在看了汪卓伦以后,他有了暗澹的思想,并且怀念蒋淑华。汪卓伦的虚无的、冷静的面容惊扰了他,虽然在战争期间他从未想到自己有和这种虚无同感的可能。于是他想到,在情热的激流下面,有着一个冰冷的潮流。但他不能明白这个冰冷的潮流的确实的意义。
  陆积玉的神情,和她走出房间时所说的话,使他更明白地看见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傅蒲生夫妇后天动身。蒋淑珍有很多事情要解决。晚上,蒋秀菊和蒋纯祖来傅蒲生家。蒋纯祖在春天的时候就因为打破了学校的后门出去喝酒而被学校开除,改进了一个私立中学;现在他是来向姐姐要钱,预备明天动身去上海参加工作的。蒋淑珍希望蒋少祖能够挽留他。她信仰蒋少祖有这个能力。在蒋纯祖到来以前,蒋少祖躺在房里看报,一面沉思着。
  他问自己:这个战争能支持多久?摆在前面的,有哪几种可能?假若半途妥协了,中国的命运将怎样?“……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找个人的命运便和中国不可分离,从来没有休息!我们的目的是很单纯的,那么,现在我看见这个‘民族战争’,看见了无数的军队和青年表现了这种意志,于是现在的道路是,这个民族战争走向彻的……它必须毁坏一切回头的可能,像山岳党送掉路易十六。”他想,“是的,我们现在的工作……是的,那个冰冷的潮流就是这样的意义,它是自觉的,它是内发的,然而只能走一段路,那么,我们的工作就是毁坏一切回头的可能,领这个潮流走到它自己并未想到的地方去!
  “但另一面,从个人看,每一个时候都是过渡,人生并无真实的价值!”接着他想。“假若价值就是上面想的那个,是不可能的!”(他想到汪卓伦的冷静的眼光)“我们总要求一些东西:要求什么,我现在不知道:我现在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人生的赏罚是不公平的。怎样才叫赏罚,也很难说!那么,在这个荒凉的人生沙漠里,牺牲与不牺牲,也没有真实的标准。一种直观就是标准。按照世俗的标准说,我是不愿牺牲自己的——像汪卓伦那样因绝望而飘流,在直观的标准说,也不够牺牲;那么,亡故的人和飘零的人是一种,我是一种,我受着希望的欺骗,也还有别人对我的希望——骗着别人!是的,对战争我是热烈的,事实如此!我个人却是这样看的:一个民族是绝对的,个人却不是绝对的!那么,在这个荒诞的人世,我要抓住权力,为自己,骗自己,也就是为别人,骗别人——然而却并不骗这个民族的!是的,应该如此!难道还玩少年男女的把戏吗?”他想。
  蒋淑珍抱着汪卓伦的小孩进房。他眼睛发红,显然刚刚哭过。但她勉强地笑着。
  “他来了!阿静!阿静,抱抱!”她说,怜悯地看着蒋少祖。“他爸爸呢?”
  “他把东西都拿过来了!他明天早上动身了!”“他没有说什么吗?”蒋少祖抱过小孩来,问,希望地看着姐姐,他希望汪卓伦曾经说过什么,关于将来的。“……他叫我们不要耽心,一有机会,他就来汉口的。……他没有说什么!”蒋淑珍流泪,说,但悲哀地笑着。……“我不是怕累,……显见得我这个人没有良心!淑华假若……”她说,无力说下去,揩了眼泪。
  蒋少祖避免看姐姐,内心有悲哀,并且感到温柔和孤零。蒋少祖眼睛湿润,吻了小孩,同时感到那在上海、南京和京沪沿线展开着的一切完全属于一个冰冷的潮流。小孩面孔温热,他感动地明白了这个冰冷的潮流。
  “谢谢,这一次是彻的的!这一次是成功了!”他想。蒋纯祖,在动乱中成长,早熟,有着毁灭的、孤独的、悲凉的思想。渴望从这孤独、悲凉和毁灭的极的里得到荣誉和无所不容的爱情。他憎恶他所处的苦闷的现实生活;这种苦闷和憎恶,在最近半年是那样尖锐,使他濒于绝望——一个人的初期的绝望。南京的生活窒息青年们,蒋纯祖找不到思想和生活的出路,并且骄傲;六月初,他想到逃走。随后想到自杀。他在这种思想里沉缅了一个月;这种思想给他以激动和骄傲,所以他没有实行。学期完结时,他迷恋了一个女同学,但他怯弱而骄傲,没有表达。暑假开始时,这个女同学退学到汉口去了,于是整个七月间,蒋纯祖没有离开学校;他每天下午到附近的山上去,坐在一所庙宇的多苔的墙壁下,读书,秘密地写什么,或者凝视山下的在暑热中闪灼着的池塘。蒋淑华的死,深深地刺激了他,他在内心猛烈地做着工作,毁坏了一切。他的结论是:在人间,只有死才是真实的。但他无需去找死,因为他终于要死。
  因此他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惧怕——不必惧怕良心和道德。但当他为自己的欲望开始做什么,以及做了什么时,他总有漠然的恐惧;下知恐惧什么,但觉得自己是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后来明白,毁坏得如此彻的,于他是有益的。但现在他在恐怖和苦闷中生活,没有援助和依恃。“假若我自杀了,那么我是骄傲的,但是假若因为我不配做一个人而死了,那怎么办呢?我要找一个纯洁的时间去死!”他在日记里写。但他终于没有找到一个纯洁的时间。
  上海战争爆发,蒋纯祖读到了几本关于这个民族战争的哲学的、政治的著作,狂热起来了。每个人都曾经在年青的时候读到过这样的著作,——他们以后再不会读到了。于是,从这几本著作,世界是改变了,世界是热烈的,焕发着光明;蒋纯祖觉得,现在他被拯救了,有了纯洁的时间。南京在战争中激动的时候,蒋纯祖是在狂喜的光明中,怀着大的虔敬注视着一切。他决意和一个同学一路去上海。
  于是蒋纯祖迅速地脱开了过去的阴暗和苦闷。到姐姐家来,但不愿明白姐姐,不愿听清楚姐姐的任何话,恐怕再遇到那个阴暗和苦闷。觉得他家里的一切人都代表着这个阴暗和苦闷。
  他冷静、戒备、最后一次地来姐姐家——他认为是最后一次。
  蒋秀菊忧郁地坐在房中。蒋纯祖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大姐呢?”不看蒋秀菊,他问。
  “她在对面……姐姐,弟弟来了!”蒋秀菊站起来,高声喊。
  “你是一定要去?”蒋秀菊,带着那种严肃与耽忧相混合的表情,问。
  蒋纯祖看着她,不答。他决意努力忍受这个最后的阴暗。他听到背后有疾速的脚步声。他戒备地笑着转身。蒋淑珍,准备了那种悲切的、严重的感情,怕扰乱这感情,进门便站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我们决定后天走了!……”蒋淑珍说,呼吸急促,“你呢?”
  “我只要一点点钱。”蒋纯祖冷静地说,走到桌边,怀疑地看着她。
  蒋淑珍有愤怒的、焦急的表情。蒋少祖抱着小孩进房。蒋纯祖冷静地看了他,看了小孩。蒋纯祖怕阴暗,他的目光变得掩藏。
  “你来了。”蒋少祖说。
  “怎么阿静在这里?”蒋纯祖看了小孩,问,避免谈到本题。
  “你不晓得么?他爹爹要到江阴去了,要去打仗……”蒋淑珍说,于是说了一切。“不过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有命令……”蒋淑珍说,看着弟弟,使他明白。……“啊,你看阿静多乖,多可怜!没有哭一声!”她动情地说,求救于爱情,希望这种最善的感情能够打动弟弟。
  蒋纯祖眼睛发光,没有听她,并且戒备着哥哥,他拍手,抱过小孩来,吻了小孩。
  “你是要到上海去么?”蒋少祖问。
  “是的。”
  沉默了。
  “你过来,我跟你谈谈。”蒋少祖说,点了烟,走出房。
  蒋纯祖放开小孩,跟着哥哥。他知道姐姐在流泪,但假装没有看见。他皱着眉,脸上有假的笑容。
  “看你说些什么?”他愤怒地想,同时想到了街上的光明和激动——他即刻就要去了!——跟着哥哥走进房。傅钟芬跑进房。
  “小舅!”她兴奋地喊。
  “你出去一下。”蒋纯祖严肃地说。
  “是的,你出去一下——你坐。”蒋少祖说。
  蒋纯祖坐下来,向着窗外。
  “你要去上海么?你去做什么?”蒋少祖问。
  蒋纯祖坚决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回答了他去做什么。“你上海有熟人么?”
  “有。没有,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上海有危险么?假若有危险,你怎么办?”“那时再看吧。”
  又沉默了。蒋少祖沉思地看着弟弟,心里有愤怒。他相信弟弟是没有理智的。蒋纯祖则冷静地看着哥哥,等待一个机会发泄自己的轻蔑与愤恨。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行动对自己有什么意义。蒋纯祖感到不满,他的被伤害了的自尊心在燃烧着。
  “你这半年做些什么?那边为什么开除你?”蒋少祖以家长的态度问。
  “他们要开除我,因为我不守他们的纪律!”蒋纯祖回答,极端轻蔑地说“他们的纪律”这几个字。
  “你还有一年半就毕业了吧?到汉口继续读书不行么?你应该继续读书。”
  “我猜到你要这样说,果然不错!”蒋纯祖兴奋地想。“一个人,假若死了,还读什么书呢?”他以尖锐的声音回答,战栗着,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但感到说了极有意义的话。
  他以为哥哥受惊动。但哥哥开了灯,冷静地看着他。“他没有听见么?”他想。
  “你明白你自己么?”蒋少祖问,轻轻地皱着眉。“我明白我自己。”蒋纯祖回答。“我并且明白一切人!”他兴奋而轻蔑地加上说,不能抑制自己,说了这个,他感到他果然明白一切人,他们的悲哀和快乐,并且爱一切人。但他所爱的一切人里面现在没有了哥哥。他望着这个不可彻透的,冷淡的哥哥。
  “浅薄的东西!现在全是这样浅薄!”蒋少祖想。“我有几句话要说,此外一切随便你。”他说,点烟。“要仔细考虑你的行动,因为别人不能替你负责;”他做手势阻拦弟弟,“别人可以引诱你,说得好听一点,领导你,但不能替你负责,一个人要有一个信仰,不能浅薄浮嚣地乱来!”他露出了严厉的、威胁的表情,“你有信仰么?你信仰什么?”他愤怒地问。
  “我信仰人民。”蒋纯祖被哥哥刺激着。骄傲地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人民。蒋少祖冷笑了一声。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信仰?”
  “我从生活,从这些人的生活。”蒋纯祖回答——像一切一九三七年的青年一样地回答。满意这个字:生活。“你看一些什么书?”
  “没有看什么书!”蒋纯祖坚决地回答。
  “你走上了一条道路,别人领你去做牺牲。”蒋少祖说,并不真的以为“人民”和“生活”是无辜牺牲的标志,同时觉得弟弟的是被领去做牺牲的——他信仰他的这个感觉,因为觉得自己明白弟弟。他表面上安静、冷淡,心里却因了对弟弟的敌意而痛苦着。“你应该首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你知道,我们都是吃这个亏的,现在轮到了你。”他微笑着,说。“你吃过怎样的亏?”蒋纯祖怀疑起来,问。
  有一种兴奋出现在蒋少祖的半闭的眼睛里,微笑留在他的脸上。
  “人民是一个抽像的字眼,生活,又不是年青人所能明白的。”他说,弹着烟。“你要知道,假借人民的名义,各种势力在斗争,每一种势力都要吸收青年。当然,现在是除了汉奸以外每一种势力都支持战争,但这个世界你明白么?也许不能支持一年!那时候就全国分裂了,各种人都乘机取利。各种人都要抓取你们青年,各种人都说人民!……我讨厌那批恶棍的阴谋!”他说。
  蒋纯祖沉默着。在长久的沉默中,突然地、无故地对哥哥亲切了起来。
  “是的,我有一个时候想死,想死,想自杀。……啊,那样!”蒋纯祖热情地向哥哥说,同时感到说不清楚。他想了一想那种阴暗的苦闷——想到他常常坐在它下面的那座庙宇的潮湿的墙壁和山下的那个闪光的池塘。“我没有出路!我不愿受欺凌!假若他们开除我的话,那我是对的,我高兴!为什么不!而……”他说,在热情里战栗着,笑出声音来。蒋少祖看着他,然后重新变得严肃而活泼。
  “你去上海吗?”他问。
  蒋纯祖感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困窘着,觉得自己有错。“你去上海?”
  “我去……我要去。”
  蒋淑珍站在门口听了很久,蒋纯祖没有觉察。听到了这样的回答,蒋淑珍走了进来。
  “弟弟啊!你不可怜我们吗?”蒋淑珍红着脸,大声问。
  蒋纯祖站起来,看着姐姐。特别因为感到了那个冰冷的东西,觉得自己有错的缘故,蒋纯祖可怜姐姐。蒋淑珍,明白这个机会,抓住了弟弟的手,用力地握紧。“我们生死存亡——你不关心吗?”她用含泪的声音大声说。
  “是的,我关心你们!”蒋纯祖想,流泪了。
  “我要去上海!”蒋纯祖坚决地、动情地说;“我并不是不关心你们,但是我自己只有这样,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知道,我也说不明白!……”他说。
  蒋纯祖看着姐姐的含泪的眼睛。蒋淑珍怜悯而忧愁,相信着自己,不相信弟弟会违背自己,因此没有懂得弟弟的话。
  “让他去吧。”蒋少祖愁闷地笑着,说,他站在旁边。“唯独你一个人……唯独你一个人向上海去!”蒋淑珍说,哀愁地笑着,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那个悲哀的东西是迫切了。
  “让他去……不过战事一危急,你就来汉口!”“是的,我准备这样。”蒋纯祖说,嘴唇焦渴地颤抖着。
  因为蒋少祖也这样说,蒋淑珍就失去了主张,她想到了蒋纯祖的内心。她看着蒋少祖,好像问:“我不错吗?”她十年前失去一个弟弟,接着又失去了一个,现在是第三个了。她想到了弟弟的要求和快乐,她的眼光问:“我的希望是错的吗?”
  “大姐,我去,啊!”蒋纯祖诚恳地说,看着她。蒋淑珍哭了。
  “你们都对!都对!都去!我们不能希望你们一点点,我不能担保我会不会……”
  “大姐!”蒋少祖喊。
  “我要随着爹爹妈妈去……在异乡就不能生活……”她坐下来,蒙住脸啼哭。
  蒋纯祖凄凉地叹息,感到了那个苦闷的、暗澹的东西。“你需要多少钱?”蒋少祖问。蒋淑珍放开手,看着他们。她忍住哭泣,站起来,揉着胸脯,然后从衣袋里掏出纸包来。
  “这个给你……”她说,哽咽着,打开了纸包;她的眼泪滴在灿烂的金饰上。她取一个大的指环递给了蒋纯祖。“你要懂得,从此以后,各人……”她说,一面打开了皮夹。“我不要这个!”蒋纯祖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但同时伸手接过指环来。指环潮湿而温热,蒋纯祖脸红,好像被别人捉住了的犯错的女孩。他看指环,看姐姐,又看指环。“我不要……这个!”他以颤栗的、求饶的声音说。梦想的青年,在金钱上,经历着这种可怕的痛苦。他想拒绝,但又想留下;他的脸发白了。
  但傅钟芬进房时,他迅速地藏起了指环。蒋淑珍在检查皮夹,他坐下来,抱住了头:这个暗澹的世界是试验了他,破坏了他的高傲的、庞大的热情。
  蒋少祖和蒋淑珍走了出去。他觉得他们是去商量他的情况。扎着小的绿结子的傅钟芬不安地在床边坐下,蒋秀菊走了进来。
  蒋纯祖阴沉地抱着头,不看她们。
  “弟弟,非走不可吗?”
  蒋纯祖不答,蒋秀菊温和地微笑着。
  “弟弟,要走吗?”她弯腰,问。
  “要走。”蒋纯祖冷淡地回答。
  “他当然要走!他丝毫不挂念我们!”傅钟芬愤恨地大声说。
  “你知道什么!”蒋纯祖愤怒地说,站起来,走出房。“要走吗?”傅蒲生走在门口,忧愁地小声问。好像谈论秘密。
  蒋纯祖点头,看着院落对面的邻家的灯火。蒋淑珍从后面跑出来,站下,严肃地看着他。
  “是不是一定要去?”她慢慢地,冷静地问。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衰枯的脸悲哀而静穆。
  “要去。”蒋纯祖回答,明白,并同情这种悲哀和静穆,看着邻家的灯火。
  蒋淑珍脸部微微地牵动,看着弟弟。蒋淑珍贪婪地看着弟弟。但蒋纯祖没有看她。傅蒲生愁闷地笑着站在旁边。“弟弟,大姐喊你!”蒋秀菊,以为姐姐在喊弟弟,不满弟弟的这种态度,愤怒地说。
  蒋纯祖回头接住了蒋淑珍递给他的钞票,冷淡地看着蒋秀菊。
  “弟弟你要记住这个大姐!”蒋秀菊,在那种道德的激动下,严厉地说。
  蒋纯祖无表情,看着她。
  “你要记住,这个大姐爱你——不是容易的!”蒋秀菊皱着眉说。
  “你只晓得读《小妇人》!”蒋纯祖想,走了过去。蒋淑珍有羞怯的、凄凉的、谦让的微笑。
  “我算什么……弟弟啊!凡事要多想想……”她说。“我们在汉口等你,我们等你……”她说,温柔地笑着,又有了眼泪。
  …………
  蒋纯祖离开姐姐家时,已经是夜深了。小街已经宁静,照着幽暗的灯光,有凉风吹着。像每个夏夜一样,每家屋檐下睡着赤膊的男子们。他们躺在椅子、竹床或门板上,显出各种粗笨的、难看的姿势,粗声地打着鼾——今年的南京的夏季是非常的热。大街同样的宁静,但不时有车辆驰过,扬起灰尘,在微风里,人行道树的茂密的枝叶轻轻摇摆着。有的店铺亮着;黑暗的空中,霓虹闪耀着。在繁华的南京,这个深夜,普遍的是深沉的宁静,这种宁静使蒋纯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他觉得,这种宁静指挥、并且思索战争,并且预示暴风雨;这种宁静证实了他心里的最美好的、最坚强的东西——他刚才把这个最美、最强的东西永远从暗澹和苦闷里抢救了出来。
  十字街口很多人拥挤着听播音机。播音机的女性的声音优美而响亮,人群静默着。蒋纯祖站下来,听见是胜利的消息,注意到了人们的大的静默,向前走去。南京静默着,看见,并且准备承担未来的艰苦和牺牲。
  “中国,不幸的中国啊,让我们前进!”蒋纯祖说,在空旷的街上跨着大步。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
第二部 第01章
七月七日是一个浪潮,八月十三日是一个更大的浪潮,于是开始了民族战争的洪流。战争,是在死伤了数十万人,流徒了数百万人之后才固定;这个强大的浪潮祛除了笼照着全中国的各种怀疑。这数十,数百万人,从各个社会层,各个家庭。——各样的环境出来,接受了为他们所期待,亦为他们所恐惧的命运,于是全国的生活强烈地变动,而战争强固了。代价是无比的庞大,所以战争将持久,直到获得了这个民族所愿望的结果。
  战争将是桥梁,这个民族要从此岸达到彼岸。虽然这个彼岸,在开始的时候,是颁皁的,只存在于这个民族的愿望中。正如人过桥的时候,彼岸是颁皁的,但由于情热和痛苦,这个人心中有光明照耀:他是逐渐地看清了彼岸。果实成熟,就会落下来。
  上海撤退以后,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大溃败巩固了这个民族的信心:这个民族知道了它所承担的是什么,毁灭了后退的路,上了桥。
  秋末,中国军退出上海,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没有能够得到任何一个立脚点,开始了江南平原上的大溃败。十一月末,敌军进入南京近郊。
  蒋纯祖和朋友们在上海战线后方工作。上海陷落时,军队混乱,蒋纯祖和一切熟人失了联络,疾速地向南京逃亡。蒋纯祖,是像大半没有经营过独立的生活,对人生还嫌幼稚的青年一样,在这种场合失去了勇气,除了向南京亡命以外没有想到别的路。他是没有一点能力,怀着软弱的感情,被暴露在这个各人都在争取生存的残酷的世界中。
  最初,蒋纯祖跟随着一支军队。这支军队给了他以大的经验:他的热情的倚赖是遭受了可怕的打击。在发觉这支军队可能拿他当作牺牲时,他单独地转向南方。随后他遇到了另一支军队,这支军队转整齐,答应他一个工作;但在敌人越过苏嘉线时,这支军队向江边移动,蒋纯祖怯懦地从它逃亡。在镇江附近。他加入了难民们的团体。
  敌人是跟随在他们后面,差不多和他们同时到达南京外围的。蒋纯祖饥饿,褴褛,极度疲惫,在十二月初,到达了南京城。蒋纯祖逃入大姐夫傅蒲生的住宅,打破窗户逃进房,在整齐地铺看的床上倒下——傅蒲生夫妇,像大半的南京人一样,是以为不久便可以回来,而没有来得及把一切东西都搬走的——很可怜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黎明,他才被敌机投弹的大声惊醒。
  蒋纯祖醒来,寒冷而饥饿,被一个月来的可怕的逃亡和眼前的孤独所惊骇,恐怖而哀怜,哭了。蒋纯祖,是用这个伤心的哭泣,来结束了他在投向世界的最初的经验:这个世界是过于可怕,过于冷酷,他,蒋纯祖,是过于软弱和孤单。
  他绝望地走到街上去找寻食物。他看见,一个兵士,吃了面饼没有给钱,并且打那个要钱的小贩,接着他看见,另一个兵——这个兵褴褛而矮小——,目睹了这场行凶,走近来,替那个行凶的家伙付了钱,阴沉地走开去。蒋纯祖,对行凶的兵和给钱的兵同样怀着敬畏,站在冷风中。那个给钱的兵看了他一眼,向他说,敌人已经占领淳化了。他点头,表示明白,他听见远处有爆炸声。
  于是他吃了面饼,从那个给钱的兵,感染了那种阴沉——他觉得阴沉可以拯救他的软弱的生命——走回来。那个褴褛的兵士在荒凉的街道中和在周围的爆炸声中走开去的情景,以后他永远记得。
  在平常,如此荒凉的景色,和那个在荒凉中不动声色地走开去的褴褛的,矮小的兵——蒋纯祖觉得他是在走向爆炸声,走向死亡——是会叫蒋纯祖极端凄凉的,但现在蒋纯祖不敢有感情。他看着这个兵转弯,然后他看见一辆疾驰的军用汽车,淡漠地想到在他们面前和自己面前等待着的是流血和死亡,走了回来。
  傅蒲生家的邻居已搬空,侧门敞开着,蒋纯祖就从这侧门出入。院落里,是狼藉着字纸,破絮;在垃圾中有一只雏鸡的尸体。天阴沉,无风,然而寒冷。院落和墙壁,因为寂静,呈显出单调的灰色。蒋纯祖站下,看大姐的家屋,并看自己从那里出入的那个窗户。他想到,就在三个月前,这里还有着眼泪,责备,抚慰;就在三个月前,他带着幻想和雄心出发,认为自己决不回顾这个家屋。于是他想到,他的那些绝对的愿望,是不再有实现的可能;他是被遗弃了。
  在蒋纯祖离开的时候,南京是兴奋而热烈,而且,蒋纯祖觉得,很安静;在他带着可怕的经验回来的时候,它,南京。是加深了他的经验。南京是在敌人炮火的射程内,街道和住宅荒凉,像蒋纯祖所看到的那个兵士一般阴沉。蒋纯祖觉得一切是进展得太快——他决未想到南京会在敌人炮火的射程内——而自己是生活得太疾速:他决未想到他会在三个月内便完全丢弃了往昔的一切,而学习到那种阴沉,被迫接近新的命运。
  蒋纯祖是觉得这个世界的速度太可怕,像以前觉得这个世界太迟笨一样。这个世界,是越过了他的热烈的,年青的心灵所要求的:如人们所看见,如他自己所知道,他的心是并不曾准备这样冷酷的毁灭的,虽然在离开南京的晚上,他祈祷毁灭。在那种浪漫的,停顿的感情遭受了打击后,蒋纯祖是被迫明了了自己。因为这,他对那个矮小的兵士的态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蒋纯祖虽然短促地想念往昔,哭了起来,却并不真的想往昔回转的。纵然在如此的绝望中,他也感觉到他心里是有了新异的宝贵的东西,并觉得将要领导他走更艰苦的道路的,正是这种东西。蒋纯祖,是像大半青年一样,毫无疑议地顺从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即战争的毁灭的世界。像他在三个月前顺从那个浪漫的,热烈的世界一样。
  他未考虑他此刻应该怎样;他只是在不意识中,对他自己和他所处的环境作了一种紧张的精神活动。他是理解了这个环境的本质,即无情而阴沉。于是这个感情丰富的,多幻想,软弱的青年,在某种努力下,被所谓阴沉这种东西伪装了。他想,在此刻,一切人都是可怕的,自己也是可怕的;一切善良,像一切恶意一样,是可怕的。蒋纯祖,没有像平常一样经过那种道德的激动,在哭泣后,在遇见那两个兵士以后,便信仰一切人都应该凶恶,或应该被凶恶伪装了。他认为,那个矮小的兵的给钱,并不是一种善行;而那粗暴的兵士的行凶,并不是一种恶行:正像他在途中所经验的,那两个兵士,是由于某些偶然的机缘,便会毫无保留地调换位置的。人类的情操,是变动得像江南平原上的战争一样快。或者说,人类的情操,是不变的:罪恶和善良总是那么多,而一切人都倾向利己,在毁灭中便倾向残酷。
  这种内心的思索,对于蒋纯祖,是比他此刻将如何这个问题更重要。蒋纯祖是那种诚实的青年:在这个时代的教养下,诚实于他认为对于生命是重要的东西。现在,在远处的爆炸声中,在冷风中,在绝望中,他认为这个世界的善与恶的问题是最重要。他认为,正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个问题,他的某些行为才那样可耻,正是因为不明白善与恶,他的心才如此绝望。
  他是站在这座荒废了的住宅中,不感觉到形势的急迫,思索着善与恶。他是从凄凉中站了起来,怀着奇特的戒备凝视着面前的门窗,想到在这些门,这些窗户中,在几个月前,是怎样地充满了生活的纷扰,充满了公开的笑声叫声和秘密的眼泪,充满了蒋淑珍的慈祥而悲苦的努力和傅蒲生的酒辞的喧嚷——他是在想到这些的时候,想着善与恶。他觉得他以前毫未理解到这种生活的善与恶。他想到,蒋淑珍的慈祥与爱护,不但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命运,并且徒然地增加他的苦恼,——他是想得很冷静,虽然他刚才还为这些啼哭——所以,对于他,不是善行也不是罪恶。而对于那个比他还要利己的大的世界,更不是善行或罪恶。但对于蒋淑珍自己,他冷静而遗憾地想,是善,也是恶。
  听到远处的飞机声和爆炸声,他想到,在他前面布置好了的,是流血或死亡。他想,在毫无牵挂的时候,为这个民族而死,和敌人战斗而死,是应该的,但不是善或恶。对于这个民族,将是善,但对于得不到光荣——即使在绝望中,蒋纯祖还是有对光荣的渴望——的自己,却不是善。蒋纯祖想,人们首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死亡的时候,更是只感觉到自己。人们必须安慰自己,那安慰,必须得自光荣。“但是刚才的那个兵,他在火线上,也想到光荣吗?不,他是阴沉,他是仇恨,”蒋纯祖痴呆地想,倚着窗口,站在冷风中。“但仇恨就是光荣,觉得自己是为了什么,就是光荣!觉得身后有很多,很多的人!虽然这很多很多的人有时候也是仇人!”他嗅鼻子,用冻裂了的脏手揩鼻涕,“但是我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自私地为了光荣!我怎么感不到在我后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他痛苦地想,发呆地望着前面。有钝重的爆炸声传来,他紧张地谛听。
  “啊,对了!他们在抵抗!我们在抵抗!那么我现在感到很多的人了!”他想,幸福的微笑出现在他的发红的眼睛里和冻裂了的唇边。
  他继续听见爆炸声。他独自寻乐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他不动,望着前面。
  “啊,我现在多么安静,等着敌人来吧,我多么安静呀!”觉得自己不再胆怯,觉得自己已补偿了以前的一切怯懦,蒋纯祖有短促的幸福。在那种心灵的紧张的反省后,蒋纯祖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幸福。他觉得他的从上海逃到南京来,是对的,因为只有在逃亡后,他才有这幸福和认识;虽然在这个逃亡里是充满了可耻的怯懦。
  他忽然听见街上有紧张的骚动声。他跑到门口,看见了通过街道的散兵和难民。教导总队的骑兵驰过,难民们拥到街边。
  那一小队骑兵,是戴着钢盔,露出冷酷的面容——蒋纯祖觉得那些钢盔是特别的沉重,觉得他从未见过比这更冷酷的面容——马腿上有泥泞,像快艇分开江波似地,分开难民们和散兵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声响,在冻结的石块路上急速地驰了过去。寒冷和静肃中马蹄的尖锐的声音,给予了严肃的,严重的印象。而在这种严重中,蒋纯祖觉得这一队骑兵,冷酷的人类与泥泞的马匹,是有一种特殊的、无上的美丽;他觉得,正是为这美丽,人们践踏别人,并牺牲自己的生命。骑兵过去后,有四辆战车发出轰声,迫切地通过街道;它们把石块路压陷下去。难民们在屋檐下偷偷地溜去。有爆炸声,远空有浓烟在舒卷。接着有轰炸机的沉重的声音和附近地面上的机关枪声。从难民们中间,叫出了一声尖锐可怕的声音,于是所有的人,原来呆呆地站着的,都逃跑起来。有两个男子逃到蒋纯祖所站的门内来。
  蒋纯祖觉得一切是严肃而动人,没有什么可怕!他很懊悔,在上海的时候,没有这种勇敢的心情。他未注意到有人溜进门。但他听见了一声愤怒的、野兽的叫声。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蒋纯祖认识这个房东老太婆,并理解她为何穿得如此厚重——飞速地蠢笨地在院落里奔跑,举着木棍向那两个闯入者奔来。她用可怕的声音吼叫着,暴跳着,在沉重的炸弹声中凶恶地保卫着她的祖传的家产。那两个穿短衣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像惧怕猛兽似的迅速地逃了出来。
  蒋纯祖,无故地感到荣耀,走进门。老太婆向他冲来,他露出严肃的笑容,站住不动。
  这个老太婆,是此刻南京的无数的家产保卫者之一。她认出蒋纯祖的时候,便站住,但她并不奇怪,并不希奇他的狼狈的服装,面孔,头发,和其他一切不幸的表征。她是显得非常平淡,她摇了摇手,接着她叫起来,责问蒋纯祖为何打开门。蒋纯祖严肃地笑着,未及回答,敌机已越过低空,而在一种可怕的嘶声中,一颗炸弹在近处爆炸。蒋纯祖伏倒,觉得瓦砾和木片,甚至弹片,落在自己身上,蒋纯祖,觉得弹片落在自己身上,嘴边露出轻蔑的笑纹,但同时他颁皁地看见,那个房东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依然不动地站立着。敌机过去,蒋纯祖迅速地站起来,未及检查自己的身体,看见那个穿得特别厚重的老太婆在尘砂飞扬中僵硬地倒下去了。
  蒋纯祖跨过去,蹲下来。蒋纯祖突然伸手摸老太婆的表情恐怖的脸,发觉她死了。同时他觉察,右边的墙壁粉碎,从墙壁外面,有浓烟挟着火焰升起来。
  院落里顿时充满了辛辣的浓烟。蒋纯祖又摸触了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太婆——他想起,她是异常刚愎,时常无端地干涉蒋淑珍的家政的;她总是大声申诉。这样好,那样不好,他记得,大姐总是焦躁地笑着,听着她——在浓烟中跳进窗户。
  他用尽他自己吃惊的大力打碎了一口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终于他选了傅蒲生的一件黑呢大衣,脱下自己的破烂的棉大衣,穿了起来。他跳出窗户,在浓烟和燃烧的炸裂声中注意地绕过老太婆的尸体跑出门。
  蒋纯祖跑到大街上。这是十二月六号,在淳化各处已开始了残酷的争夺战。中国军的司令部遗弃了,或失去了,南京外围的大部分重要的据点,囤兵于城内,这些军队将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指挥不统一,南京是在可怕的混乱中;然而走到太平路上,蒋纯祖发现南京是在阴沉中:一切力量都发露了出来,在大街上阴沉地流动。
  各处有火焰,远处有连续的爆炸声,近处有高射炮的孤军射击。浓烟弥漫了天空,浓烟在强劲的冷风中飘荡,房屋瓦砾场和道路呈显着特殊的灰色;每一扇门都紧闭,呈显出特殊的萧条和阴沉。在太平路上,有大群黑的褴褛的军队和军用卡车向中华门的方向走;有难民们的凄惨的乌合群向挹江门或水西门的方向走。而有一些和逃亡的心理搏斗着的,无处可去的男子们,则从家中出来,大街小巷地紧张地乱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走,谁也不能说明。
  而这一切流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各种炮火的声音下,更显得是静悄悄的。在各种人们中间,是混杂着一种特殊的人物,那是卖食物的穷苦的小孩和男子们,间或也有妇女;他们是冷酷而决断:他们是,以生命做本钱,索取高的代价。他们表明:无论经过怎样的炮火,他们是还要活下去的,南京,是还要活下去的,一如它曾经活过来。
  大量的军队,大部分是狼狈不堪的,河流一般在街道上流动;他们是走向和人民们相反的方向。他们是特别地阴沉。蒋纯祖好久在街边站着,等军队通过。在看见小小的,标明着龙或虎的战车时,他总有激动:他记得,在城外那个中学读书的时候,他时常看见这些战车在公路上行驰,在黄土路上印出深深的轨迹;他每次总激动,想到这些战车的前途。现在他是像看见了这种亲密的朋友一般,这个朋友悲壮地向他表明了自己的现在的,和将来的处境,并使他想到他们往昔在乡野中的凄凉的友谊。
  蒋纯祖是昨天从下关进城的,经历过那里的困难,所以现在向水西门走。但道路时常被阻塞:有时被火焰阻塞,有时被军队阻塞,有时被从难民们中间发生的恐怖阻塞。这样一直到晚上,蒋纯祖疲倦,饥渴,昏迷,挤在无尽的难民和车辆中间出了水西门。
  夜里依然行走。背后是南京城的鲜明的火光。第二天黎明,蒋纯祖无力,和很多人一样,在离南京三十里的一个村庄里,在一家屋檐下睡了下来。醒来的时候,天在落雨,他继续行走。那无穷的难民,是像决堤的水流浸到旷野里去一样,在各个道路上分散,在第二天的行程里便显得稀薄了。第二天下午,剩下来的人们遇见了溃乱的兵群,在恐怖中向各个方向逃奔,有的妇女们就在地上睡下来,声明再也不走了。蒋纯祖,在昏乱中——他是开始了他的求生的长途,除求生外再无别的意念——想到和人群一起逃奔是不好的,独自向荒野逃亡。晚上他到达江边,在江岸上绕了一圈,没有力气再走,在江边的一个荒凉了的村庄中停了下来。在仔细地察看了周围,掩藏了自己的身体以后,他便睡着了。他是睡在潮湿的稻草堆中,他是像所有的人一样,明白自己的生命的可贵,而显出人类和野兽所共有的简单的求生本能来。
  一个软弱的青年,就是这样地明白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就是这样地从内心的严肃的活动和简单的求生本能的交替中,在这个凶险的时代获得了他的深刻的经验了。一个善良的小雏,是这样地生长了羽毛了。现在他睡去了,睡得很安宁。冷雨在夜里落着,飘湿了稻草堆;他深藏在稻草中。
  深夜里,村里有激烈的犬吠,他醒来,偷偷地爬起来。他看见擎着火把从村中匆匆通过的一群散兵。这些兵一律破烂可怕,在阴惨的火把下,显出他们的疲惫乖戾的脸和燃烧的眼睛。……
  散兵们通过后,蒋纯祖悄悄地走出稻草堆,走到村外,看见了灰白的江流,听见了水流声。他向南京的方向凝视,周围是凶险的寂静和荒凉,他看见了南京天空上的暗红的,阴惨的火光;他并且看见,在地平线后面,有两股细瘦的火焰笔直地竖立着。
  他长久地凝视火光和火焰,在最后,遵照着这个时代的命令,他露出了轻蔑的,严厉的笑容。他是像这个时代的大半青年一样,只要有力量,是总在责备着他的祖先,他的城市的。
  “毁灭!好极了!”他说,笑了一声。
  蒋纯祖是即刻便明白,这种毁灭是如何的彻的了;而在以后数年,便明白,这种毁灭,在中国是如何地不彻的,以及不彻的的可怕,以及没有力量再忍受毁灭的可怕了。第二天,蒋纯祖沿江岸孤独地走去:他是惧怕着任何人。他的样子是异常狼狈。他是像囚徒一般满头长发,在肮脏的脸上有不短的,柔软的须毛。对于胡须,他是没有经验的,因此在摸到这些不短的须毛时,他有近于恋爱的激动。他是穿着傅蒲生的旧呢大衣,弄得满是泥水;在里面,是穿着一件生虱子的红色的毛线衣——这是在他过十七岁的时候,蒋淑华送给他的礼物——和一条破烂的军裤。他是赤着脚:鞋子是早就抛弃了。
  他是怀着恐惧,走得非常快。他沿江边行走,雨止歇,积雪溶化,有惨白的阳光照射在荒凉的,宽阔的江流上和两岸的荒凉的旷野上。在旷野和丘陵上,时常有庄院或村落从冬季的林木或明亮的小河后面显现出来,强烈地打动他:时常有看来没有恶意的行人或难民出现,以他们的苦难和努力安慰他。他觉得他也同样的安慰了别人,感到哀矜的慰藉。于是渐渐地,那种单纯的,热烈的幻想又在他心里烧燃起来了。在这种发作里,他是突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他走过一个横在澄清的小河上的独木桥,走进一个他在远方看来像是非常温暖而人烟麇集的,荒凉的村落。这个村落是刚被兵士们蹂躏过。他在走进去以前,是带着一些非常可笑的心愿——常常的,正是这种心愿,使他在事后经历到难以忍受的凄凉。潮湿的石板路上走着他先前看到,并从他们感到温暖的那一对成为难民的夫妇,男的抱着小孩,女的,显然在生病,裹在一条大的线围巾里,扶在丈夫的肩膀上。这一对夫妇,是走得非常之迟缓,他们好像不再希望到达什么地方了。那种可怕的不幸,是表示他们再无建立生活的能力了。蒋纯祖悄悄地走近,发现那个女的在啜泣。那个男子站了下来,以一种静止的迟钝的眼光可怕地看着他的妻子,没有觉察到蒋纯祖的走近。
  街道是狭窄,潮湿,荒凉;从层云中,冬季的太阳向这个村落投下惨淡的光线来。在这种光线下,那个女子的微弱的啜泣,那个男子的可怕的注视,以及那个睡着了的小孩,给予了鲜明的,深刻的印象。蒋纯祖是怀着阴沉的情绪,停留了一下,而后走进巷口的一家半开的面食馆。
  他很快便出来,在他的每个衣袋里塞满了面饼。在他走出来的时候,一颗戴小帽的,微小的头颅跟着从门里伸了出来,以一种警戒的脸色张望了一下,而后缩了进去。同时,面饼铺关上了。
  蒋纯祖走过去,发现那一对夫妇在附近的墙壁下;男的坐着,女的则倚在他的腿上,躺在泥泞中。蒋纯祖站住,考虑是否要送他们一些面饼。
  “也许我会饿死,也许他们有比我更多的钱!”他突然想。蒋纯祖,是懂得了此刻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的。并且,为了自己的生存,立意和一切另外的生命作激烈的竞争:他是冷酷地思考了善与恶。但当他看见了这对不幸的夫妇,而有了上面的思想的时候,他心中是有了激烈的痛苦:他觉得自己有罪。于是,他心中重新有了在他走进村口以前的幻想;他是突然年轻,可爱,具有敏锐的柔弱的心。
  蒋纯祖,带着生怯的神情摸出四个面饼来,向那男子笑了一笑,走近去。但因为那个男子看他,用同样静止的,迟钝的,可怕的目光。他有了新的不安:人们,在亲善的笑容未得到回答的时候,便常常有这种不安。蒋纯祖突然觉得,他是不该为自己的心而侮辱别人的!但他还是递过面饼去,同时又笑了一笑。
  那个男子的可怕的脸,在灰白的阳光下露出一种近于笑容的酸苦的纹路来了。他伸出打颤的手,接了这个布施,并用几乎听不见的小声说谢谢。
  蒋纯祖有眼泪。不能说什么,向村口走去。回头望了一下,明白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切,走出村落。
  蒋纯祖,觉得对善与恶有了新的理解,增涨了勇气;主要的,因为觉得别人比自己更不幸,增涨了勇气。他沿江岸行走。黄昏前,在恐惧强大地增长的时候,他在江边的一个小湾里发现了一只大木船;这只木船标着参谋本部的旗号,上面站着卫兵,孤独地泊在小湾里。
  蒋纯祖是异常恐惧——在下午的路程里,他两次遇见散兵,并看见长江里有上驰的汽轮,从舱顶上向江岸放枪——所以不再犹豫,在泥水中跑近这只木船。
  那个穿着棉衣的高大的哨兵厉声吼叫,并举起枪来。但蒋纯祖继续跑近,不相信这个兵士会射击:在绝望中,他只能相信自己的软弱和人类的善良。
  一个穿毛领灰布大衣的,瘦削的军官从船舱里跳了上来,走到船头,看见往这边跑的只是一个人,脸上便显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并且垂下了眼睑。显然他已奋斗得过于疲劳,显然他刚才是在舱中昏沉地打瞌睡。蒋纯祖站在泥水中惧怕地看着他,与其是怀着对失望的恐惧,宁是怀着对冷淡的陌生人的恐惧。一切青年,在遇到那些冷淡的,生活经验丰富,并且具有独特的世界的陌生人时,总要有这种恐惧。
  上尉徐道明——蒋纯祖后来知道了他的阶级和名字——冷淡地看了蒋纯祖一眼,显然未听蒋纯祖的恳求的诉说,摇头,走到船舱里面去。蒋纯祖像小孩,恐惧地沉默着,站在冰冷的泥水中。蒋纯祖在热情发作中,是发觉自己再也不能走一步,再也不能单独继续这个可怕的,难于想象的长途了。他很明白,不达到目前这个目的,他必定会哭出来。他是像小孩,在热情发作中,觉得不得到那块蛋糕,便必定会哭出来,于是准备哭出来。
  江上有膨胀的冷风,天色逐渐灰暗。蒋纯祖在泥水中站着,想着怎样才能打动那个陌生的,可怕的军官,想到在灰暗中吹刮的江上的冷风或许能够打动这个军官,一面制止着哭泣的冲动。那个站在船头的庞大的兵,是在用一种迟钝的,不经心的眼光长久地看着他。蒋纯祖,突然发觉这个兵士在看他,向这个兵士匆促地笑,温柔的,亲爱的笑;口渴般动着嘴唇,眼里有眼泪。
  这个面容刚强的兵缩在棉大衣中严厉地看着他,好像很忌讳蒋纯祖的这种亲爱和温柔。
  “这些人多么可恨!多么骄傲!自己很快乐,一点都不懂得别人的痛苦!”蒋纯祖想,想到自己对那一对不幸的夫妇的帮助。
  “你是哪里的?”这个兵含着显著的敌意问——蒋纯祖觉得如此。
  蒋纯祖情急地说了自己的情形,拉了一些他自以为重要的军队关系。这个兵带着那种淡漠的表情看着他,不等他说完,掉开头去,望着江流。蒋纯祖沉默,追寻他的视线,望着江流。
  “你们可能帮一点忙吧,同志!我一点都不妨碍的,大家都不幸!……”
  蒋纯祖未说完,那个庞大的兵士掉过头来,皱起眼睛,歪嘴,并以手指舱内。蒋纯祖感激,含泪看他。
  “同志!同志!”蒋纯祖向舱内恳求地大声喊。
  疲惫而阴沉的徐道明重新走了上来,未再问什么,吩咐兵士放下跳板去。蒋纯祖移动在冷水中冻木了的脚,爬了上来,然后转身撤跳板;为表示自己殷勤,并为了防备会有另外的人跟随他上来,以致妨碍他,他转身撤了跳板。“谢谢你们!”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想到他还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想到他未曾向任何朋友说过这句话,未曾向哥哥姐姐们说过这句话,想到,在某次宴会里,蒋淑珍曾因为他的唐突无礼而啼哭——他眼里又有眼泪,同时他呈显出了一个亲爱的,有罪的微笑。但他因弯腰而眩晕,仆倒在船板上了。
  醒来的时候,蒋纯祖接触到灯光,鼾声和朦胧的人影,感到温暖。他是躺在船舱的角落里,覆盖着一件大衣;他发觉这件大衣就是那个在船头上向他作那种严厉的注视的兵士的;他认识它上面的破洞。他惶惑地张望,发觉那个兵士正睡在他对面,裹在一件军毯里!暗淡的灯光照着这个兵士的平静的表情。于是,在感恩的情绪之外,加上那种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对兵士所有的敬畏的情绪,蒋纯祖站了起来,把大衣覆盖到他身上去。他注意到舱内一共睡着六个人。他发现在后舱有一双明亮的,异样的眼睛向他注视。他停住不动,畏惧地看这双眼睛。周围有恐怖的风声和浪涛声,船在颠簸。
  徐道明坐在后舱,无表情地长久凝视蒋纯祖;因为他的眼光明亮,含着异样的沉思,并因为他的背后照耀着马灯的微弱的光明,蒋纯祖好久都不能认识他。徐道明显然这样坐了很久,因为他眼里的那种沉思,是显然从长久的,严肃的内心活动获得的。因此在蒋纯祖认出了他的时候,就想到这个人的身世,希望和情感——这个人显然是在思索这些——而增强了自己的敬畏。深夜里的涛声和风声使蒋纯祖觉得这个人的内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
  徐道明,发觉到蒋纯祖的敏锐的注意,便移开眼睛,凝视着舱棚。
  徐道明,因为风向,因为必须的戒备,天黑的时候便把船驰到对江来,而泊在稠密的芦苇丛旁边。这只船是从福山装载了八吨要塞器材撤退的;奉命到马当,已在长江里颠簸了半个月。徐道明是那种无思虑地抛掷青春,过了三十岁依然无所成就无所依托的军人之一。这种军人,他们是熟悉一切豪奢放逸,而具有为他们的生涯所必需的气魄的。这种军人,是常常具有一颗被军人的豪爽与骄傲掩藏得很周密的柔弱的心灵。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满足于放逸,毫无职位的雄心,但年轻时代过去,并且遭受了突然的毁灭,他们便有了对自己的身世的顽强的思索,而堕入忧郁了。这种忧郁,是只有在军人中间能够看到。他们便对以前所踢开的职位的诱惑悔恨起来了;并且对某一位女子的爱情悔恨起来了。在上海,人们是在舞场与酒店里面穿梭,而糟蹋了一切。
  于是,红楼梦里面的那种感伤主义,以前是当作放逸的点缀的,现在便刻毒地纠缠着徐道明。人们常常看到军人们的性格的多重;他们是能够同时接受各种相反的思想,而沉没到他们的人生原则里面去的。徐道明,是和彻的地认为人生虚无,而自己的身世可哀同时,精密地作着功利的打算。并不是因为觉得人生虚无才作功利的打算,而是他诚实地认为,假若功利的打算成功了,人生便不虚无。这两种哲学,是象老虎和兔子的奇特的友谊一样在此刻的徐道明心中结成了奇特的朋友,而给予一种感伤的鼓励。
  战争开始的时候,徐道明,是和大半军人一样,希望献身的。但后来便有些沮丧。这沮丧不是因为战事的失利。而是因为得不到满意的工作。他没有接触到敌人,被调到昆山又被调到江阴;然后被调到福山。特别在走上这只笨重的木船后,他觉得他的精力和才能全被浪费了。
  但他是很豪爽的,像一个把功名看得很淡的人一样,有气魄地接受了他的新的职务。不过,因为对人生的那种觉悟,在战争的印象渐渐地淡下来的时候,在荒凉的江上,他便感慨,而做着精密的功利打算了。他想到,假若顺利地到达马当,他便设法去武汉活动,那么,三年以后,他便是上校阶级,至少是团长了。同时他想到,生命是不必看重的;假若这个目的达不到,生命便更不必看重。他是在对过去的悔恨里频频地思索着这些,认为自己现在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活。他严肃地想到他个人的利益并不和民族的利益相冲突;因为在一个民族里,是总有一些人显赫,一些人微贱的,而凭着他,徐道明的精力和才能,他是应该显赫的。
  在他反复地想着这些的时候,蒋纯祖是在敬畏地偷看着他。他忽然移动身体,笑了一声。
  “身体恢复了吗?”他问。
  他站起来,小心地跨过睡着的人们——兵士和船案——伸头到舱外看了一看。接着他以一种优美的姿势倚在棚柱上,微笑着看着蒋纯祖,向蒋纯祖讲了这只木船的情形:这只木船,没有风,就不能行驰,所以他们停在这里;明天也许还要停在这里。
  蒋纯祖向他讲南京的情况;在讲话中间热烈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僵冷的大饼。徐道明微笑着摇头,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了一个。
  徐道明,在蒋纯祖的热烈的影响下,并在自己的思想的安慰下,露出了人们在温暖的房间所有的安适的,优美的态度。蒋纯祖向他说南京的战事,但由于蒋纯祖的热烈和夸张,他显得对战事不关心。而在蒋纯祖表示了对军人的崇敬后,他便兴高彩烈地讲起上海的豪奢的生活和他的各种有趣的闲事来了。
  徐道明,对于上海的物质享受,是极端赞美的;他认为那种种东西以及那种种人类的形态,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成就。徐道明带着一种鉴赏家的态度讲述着他们,而在讲述中间愤怒地批评了中国人。他说,在那一个咖啡所里,一共有两百个座位,但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就证明,那一个社会,那一种民众,是受了怎样高的教育;而中国人,是永远无法教育成功的。一个中国人,在走进大光明电影院的时候,便变得和外国人一样雅静了——他不敢说话——但一走进低级的电影院,他便仍然只是一个中国人;他便叫嚣,放纸箭,任意吐痰和抛掷果皮。徐道明说:这便是奴才根性,和国家衰弱的根本原因。
  徐道明,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是具有放逸的,军人的,甚至流浪者的气度的。但蒋纯祖认出来他是可亲近的;蒋纯祖朦胧地感到这个人,是并没有那种创痛的灵魂的凝炼的大的气魄的;蒋纯祖觉得,一个勇敢的灵魂,是必会在徐道明所讲述的这一切里受伤,因而不会讲述这一切,至少要在另一种态度里讲述这一切。在对这个人的这种发现里,蒋纯祖是自觉优越,感到欣慰了。
  徐道明活泼而优美,在发现角落里的那个盖着大衣和军毡的兵士坐了起来,向他凝望时,他便向他讲述了一段,争取他的同意。这个兵,对上海的豪华,是朴素地笑了笑。蒋纯祖注意到军官和兵士间的这种友谊,并注意到这个微笑,不知何故认为这个微笑对于徐道明是致命的。
  那个兵站了起来,说他对于自己在上海的战争里没有受伤,觉得遗憾。
  “你要看见那四面全都是大火啦!”这个河北人说。“对于咱们中国人,唉,没得说!”
  这个河北人就站住不动了,望着昏暗的马灯。这种深沉的凝视,对于他的祖国和人民,是表露了一种袒护和忧郁,表露了一种意志。徐道明严肃起来,以明亮的眼睛望着他的下属,好像有些戒备,又好像有些爱惜。
  随后徐道明轻轻地叹息。有长久的静寂。船的颠簸重新可以感到;特别因为徐道明的叹息,江上的风景显得更猛烈。从黑暗的天际,风暴无阻拦地刮过平原,在江上扑击,掀动江浪。风暴膨胀,潮湿,充满精力;在黑暗中它的自由无限。天际有深沉而强劲的声音:近处有波涛的沉重而粗野的声音。在这两种巨大的力量和声响之间,稠密的芦苇丛发出无力的呼号了。
  天际的声音向江面奔驰,好像倾倒的大厦。大家等待这个声响近来:在黑暗中的人类等待着毁灭或奇迹。那个巨大的精灵,伴随着它的单调的音乐,落在江面上。于是波涛愤怒地翻腾,给予可怖的回答。渐渐地寂静了,人类恐怖地谛听着。于是又一个强劲的,庞大的,咆哮的精灵从天际奔来;波涛在短促的寂静中作着可怖的等待……船内照着昏暗的灯光。兵士们和船案们全醒来了;坐着或站着,严肃地屏息着。而在他们各个的心中,从恐惧和悲壮的感情里,生出力量和意志来。人们感到共同的患难是什么了。此外,人们感到,随着风暴的壮烈的呼吼,一种特别严肃,特别亲切的东西走近来,而贴在跳动着的心上。人们感到,每个城市和乡村都在火焰中,而他们的兄弟们在流血,人们是从风暴中听到了他们的兄弟的呼唤:没有任何字眼可以说明在一九三七年冬季流动在中国的旷野上的这种感情。在这只孤零的木船里,是站着军官,兵士,船案,和一个陌生的青年,他们现在是因风暴而燃烧了想象,他们都身受着这种苦难,他们是以最高贵的情操,赤裸了整个的灵魂,而对他们的燃烧的城市和流血的兄弟们敬礼了。
  在一阵风暴过去后的短促的寂静中,大家听见船头上有说话声。另一阵风暴降临,说话声便被消灭。徐道明从衣袋里摸出手电掀开军毡,走出去。蒋纯祖跟着走出去。在看见被电光照着的一个穿宪兵制服的矮小人的时候,一种嫉妒的感情便在蒋纯祖心中燃烧了起来——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本能地不愿别人加入他们的亲密的集团——使蒋纯祖痛苦。
  但这人的温和的,抑制的,疲乏的说话声使蒋纯祖改变了情绪。这个矮小的,有些阴沉的宪兵,最初和哨兵说话,然后和徐道明说话,用同样安静的态度,同样的抑制的,温和的声音,特别因为他的安静与温和,蒋纯祖想到他在风暴和黑暗中所走的路程,感到敬畏。
  这个人不笑,不焦急,蒋纯祖觉得他有些阴沉。这个人的态度表示,假若被拒绝,他仍然可以孤独地行走,但他相信不会被拒绝。这种态度令蒋纯祖敬畏。
  徐道明同样感到这种尊敬,很慷慨地使这个人到船上来。这种慷慨又使蒋纯祖嫉妒。蒋纯祖,是在结识了徐道明之后,连他的爱情也要的。因此蒋纯祖希望迅速地结识这个宪兵,而领有徐道明在这个宪兵身上所领有的感情。
  但在徐道明和宪兵进舱后,为了考验自己,或者为了年青人的那种精神上的示威,蒋纯祖改变了主意;蒋纯祖在一阵狂风里走到船头,站在哨兵身边,凝视黑暗的江流。“你们这些人,是和我不同的,那么我多可羞,但是今夜的风暴,今夜的长江会证明我的心!我的祖国在危险中啊!”蒋纯祖想,想着是对徐道明和那个宪兵说话。
  “同志,你冷吗?”他向哨兵说,哨兵没有回答。他踌躇了一下,走进舱。
  舱内空气紧张,大家在听那个新来的人说话。从最初听到的两个字里,蒋纯祖明白南京已经陷落,或者快要陷落:就是这种紧张的空气统治着全舱。徐道明倚着棚柱(好像他是在一种强烈的情绪里倚到棚柱上去的),含着一个凄楚的笑容。朱谷良——蒋纯祖从徐道明的最初的回话里知道了这个新来的人的名字——站着,看着大家,以和缓的严肃的声音讲述南京的战事。
  蒋纯祖后来知道,朱谷良并非宪兵,他是上海的工人。他是从十二岁起便进入一所中日合办的炼铁厂的;在鼓风炉旁消磨了二十年。最初十年,对于朱谷良,是黑暗的长夜;后来十年,朱谷良被卷进了求生的猛烈的潮流,而以他的对人类的特出的智慧获得了某些胜利,成为一颗发亮的星。在某几个震动上海,甚至震动全中国的大的运动里,朱谷良以强烈的、阴沉的力量获得了胜利,正如人们对他所期望的。在一·二八战争里面,他是义勇军的组织者之一:他到了前线,经历了一个中国人所能经历的,在腹部带着创伤回来。被工厂开除后,他就从上海消失到看不见的处所去了。在连续的打击里,他的家庭是毁灭了;剩下的一个儿子,也在一·二八以后的一年死在猪鬃厂的废毛堆里。朱谷良,是在上海的阴暗的地的下,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具有孤独的人所有的一切偏执和严刻。在他心里,是有着对人类的痛切的憎恨,和那种对一切人隐藏着的,对人类的可怕的野心。
  像所有的人一样,朱谷良是带着爱情走进世界,希望以爱情获胜的;虽然对于他,所谓爱情始终是奇特的东西。但中国人,生活在上海,怎样被教育起来,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可以说,朱谷良是强硬的,能够忍受的,但从这种忍受,从忍受者的特殊的冷酷,朱谷良是获得了独特的经验;他的结论,是相当可怕的。朱谷良是制造过阴谋,为人类的野心出卖过朋友,而走在这条艰苦的大道上。人们不能明白,在这一切里面,爱情和其他各种善良的,平凡的情感,所占的位置,所以人们只能说朱谷良是从特殊的智慧获得了胜利。
  有些人们,特别是这种人里面的弱点较深的人们,是时常谈论热爱,光明,和理性的。但朱谷良,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都是诚实得可怕。朱谷良被埋葬在地下,失去了一切,看着同伴惨死——各种样的惨死——因此不懂得,不信仰热爱,光明,和理性。他是曾经信仰过这些。但现在他只信仰力量。而因为憎恨和胜利的快感,他是在心里深藏着压伏人类的野心。
  他是走上了这条艰苦的道路:较之带着理想,宁是带着毁灭。强烈的精神,在黑暗中生活,和周围的一切搏斗,是较之理想,更能认识现实的经验的。现实的经验常常等于理想,但朱谷良的强烈的偏执,像一切人的偏执一样,使他的经验成为独特的。于是渐渐地,朱谷良,失去那种纯洁的理想,并厌恶一切理想的说教了。而且,在愈来愈深的偏执里,朱谷良是否认一切人的经验了。假如理想和共通的经验只是战斗以求光明的生活,朱谷良是承认的;但对于怎样是光明的生活。特别在深埋在黑暗中,而心中又领有力量的人,是有各样的理解的。有的人认为衣食富裕,行动自由,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高踞一切人之上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消灭了敌人,占据了世界上的一切,是光明的生活。但深埋在黑暗中,为战争的胜利而出卖过朋友,失去了一切,蒙受了心灵的毁灭的人,是不再能适应这些种类的光明的生活了。朱谷良不能想象他会满意于一切平常的经营,虽然这条道路的终结正是这个,正如一个凶悍的老兵不能想象自己会满意于回家种田的生活,虽然战争的目的正是这个。朱谷良,在这一切之外,在这一切之上,是还要求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强烈的东西,正如很多人要求着这种东西。因此朱谷良是充满罪恶和不幸,永远不曾得到胜利。
  朱谷良,是过着尖锐的生活,而训练出气魄来的。朋友转瞬间变成敌人,在他,是平常的事;用那种轻蔑的面容掩饰内心的友情的痛苦,并决裂得更彻的以证明他是对的,在他,是平常的事。他是走了一步,不得不走第二步,明白自己不能回头了。惯于用真理的力量扑杀敌人,惯于相信自己就是真理,但又明白自己的罪恶的诚实的人,他的灵魂,是在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但他的外貌,却永远安静,抑制,平淡,恰如那种对人类具有深澈的认识的人。
  朱谷良参加了八·一三的战事,和朋友们共同逃亡,中途失去了联络,孤单地到达南京。他留在南京一共三天,企图找到一个熟人。光华门城破的时候,他逃开南京。
  正是光华门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候。炮火笼罩南京,街上充满军队;而躲藏着的,留恋财产的数万南京市民被可怖的炮火从各个住宅里震撼了出来,向挹江门逃亡。于是中山路上充满了难民,箱笼,车辆。这些人首先失去了信心,其次是军队失去了信心,于是开始了十二月十日的惨痛的,可怖的局面。
  南京已被包围,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挹江门奉令封锁,难民们无法出城。在最危急的时候,挹江门开放,但难民们依然无法出城,因为他们太可怕,而城门太小。有人爬城墙过去,有人从阴沟洞钻出去,但这究竟是少数:从城门到道路的远处,拥满了求生的,可怕的人们。
  炮火和相互的践踏时常使这些人们里面少去几个或几十个。是严寒的,冻结的天气。人们像可怕的水流,永远在箱笼,车辆和尸体的礁石上冲击。在礁石四围形成可怕的旋涡,卷去倒下的不幸者,倒下去的人,是像堕入深渊一般,从平面上永远消失。情形渐渐更可怕起来了,加入了散兵们,他们徒然地用手榴弹和刺刀开辟道路。而在军队宣布撤退的时候,情形就更可怖了。那些疯狂的兵,是用他们的武器攻击人群,在血的河流尸体的山丘上面咆哮,那些解剩余的战车,是从人们的身体上颠簸着驰了过去……朱谷良从一位军官的尸体上得到了一只手枪,被卷到这可怖的场面里来了。有三次他几乎覆没。他是保持着他的沉静和坚定。但在散兵们放枪射击的时候,他便猛烈地冲击起来了。一个浪潮使他两脚腾空,异常徼亻幸地把他冲近城门。趁着这个力量,朱谷良向天空放枪,而爬到人们的头顶上,迅速地爬了出去。尸体是堆积得那样高,以致他的头只离门顶数尺。他刚刚爬出门,一辆战车便驰了过来,压碎了他从他们肩上爬过来的那些疯狂的,不幸的人。这辆染着血的战车的行为是惹起了一种可怕的静默的愤怒;在负伤的人们的呻吟声上面,统治着这种愤怒。于是一颗手榴弹从城墙上面掷了下来,准确地落到战车里面。在一声沉闷的爆炸之后,弹烟冒了出来,这辆染着血的战车便停止了。
  城洞里面的未死的人们,对于这个复仇,喊出了一种兴奋的声音。朱谷良因这声音而站住,他是突然懊悔自己从这些人们身上爬了出来:这些人们是已经死去了。但同时,他对这辆战车有一种深刻的同情。他的地位是奇特的,可以是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可以是这辆战车。但一瞬间,对于这一切,他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他想到,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一切人和自己都成了软弱的东西,赤裸裸地交付给命运。但他永远记得那种静默的愤怒和随后的那一声喊叫。人们在软弱中和不幸中的相爱使他涌出眼泪——在这里,英雄的朱谷良是赤裸了——但同时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恐惧。
  他是穿着破烂的短衣,抓着手枪,站住不动,眼里有眼泪,凝视着冒烟的战车。朱谷良,是凭着他的诚实,他的坦白的心胸,站在这里;正如凭着他的诚实的友爱和阴谋站在人类的另一些场所;凭着他的掩藏,恶毒的锋芒和对人类的野心站在又一些场所一样。
  江边的情形,是和城内的情形同样可怕。为争夺仅有的船只,军队互相开火。各处有枪声,近处有炮声,显然敌人的攻击是迫近了。绝望了的难民们和兵士们在抱着木柱或木板往江里跳,有的妇女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江水显得特别汹涌,江上的小舟、木板,和时出时没的无数的头颅,在灰白而沉默的天空下,给予了凄惨可怕的印象。
  朱谷良是看见,为了求生,人类濒于疯狂。朱谷良是看见,由各种原因而致衰病的民族,得到这种惩罚,向无言的历史呈献了空前的牺牲。朱谷良好久站在江岸上,感觉到他的仇敌的一切压力,企图在决定怎样做之先先使自己获得安静。他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站在痴呆的沉思中。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一只负载过多的囤船,因为人们继续从江里向上爬,并且互相恶斗的缘故,覆没了;在灰暗的江面上,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喊声。随即朱谷良看见,一个衣裳破烂,肩部流血的女子,默默地把她的婴儿掷到水里去,然后自己跳到水里去了。朱谷良,从她的冷酷的,阴惨的面容,想起很多这样的面容来。朱谷良是遇见过很多和这同样可怕的事。在那些事件里,他是冷酷的,因为他是仇恨着;但现在这件事使他震动,因为现在的世界是过于庞大,并且那个投水的女子是蔑视一切。朱谷良看着她投下婴儿,希望她从恐怖中向他发出什么声音来。明白这个希望的不可能时,朱谷良心中便突起热望,向前奔去。但这位女子已沉没了。
  朱谷良看见这位女子在江波中浮起,并且随着江波向远处荡去。朱谷良凝视着。那种仇恨那种痛切的热望是在他心中燃烧。于是,关于他自己,关于他的民族,他作了短促的,强烈的思想。他想他是无可责难的,他的活着,是有益的,因为他知道这个民族比一切人更多——朱谷良,凭着他的各种创痕,是有权利这样自信的人——而他以后的事业,便是,确定他内心的种种热望——南京的这一切,是强烈地启示了他——在苍天之下,替这个跳水的女子复仇。
  想了这个之后,他便毫无顾虑地跳到水里去了。他向一根漂流着的电杆泅去。他抱住了这根电杆,顺着江波向江心荡去;波浪不时把他覆没,以致到了江心的时候,他便除了紧抱电杆以外失去一切知觉了。
  他到达对江时已经黄昏。他扑倒在沙岸上。在他初有知觉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跳水的女子,并且在想到的时候,他心里有沉静的,尊敬的感情。他凝视着灰白的,膨胀的,沉默的天。他发见,那个伟大的天宇,对于他的思想和感情抱着尊敬。
  他向一个船家求助,而被收留了。晚上,对江的炮火更猛烈,渡了江的兵士们通过这里向江北逃亡。深夜的时候,一个宪兵叩门,慌张地要求一套便衣。朱谷良,从他的草堆中出来,对这个兵士的懦弱表现了一种轻蔑,脱下了自己的潮湿的衣裳,而取得了宪兵的制服和手枪,成为蒋纯祖们看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于是,天亮以前,朱谷良向西走。南京城的升在空中的火焰照亮了他的道路。而在第二天深夜里,在可怖的风暴中,他便遇到了这只木船。
  他所能告诉徐道明的,只是南京所处的情况。他用一种低缓的,抑制的声音叙述挹江门和江边的可怖的局面,而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说明他究竟是不是宪兵,而在可能触及这个疑问的时候,他用一种安静的,不可透渗的,大胆的视线探入对方的眼睛。他的谈话中间的那一种沉思,是和他的视线一样不可渗透。这个人,对于人类,是怀着深刻的戒心,但决不因这戒心而不安;别人是看不出他的戒心来的,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冷静的,诚恳的态度,具有奇特的魅力,不容怀疑。
  特别因为这个矮小,面孔丑陋的人的确实的,安静的态度,舱内是统治着极端的严肃。大家在想象着在可怖的炮火下挣扎着的南京。蒋纯祖是长久地,严肃地凝视着这个人。“那么,你们的部队原来是担任什么职务?”徐道明,希望更明白南京——提到部队,那种深挚的感情便在他心中激动——问。
  朱谷良用他的明亮的眼光看入徐道明的眼睛,然后轻蔑地笑了一笑。
  朱谷良,是在谈话开始不久,便注意了所有的人,而明白了他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这件工作——对于徐道明这种风度漂亮,注重享受的军官(朱谷良觉得是如此),他的感情是淡漠的,可以说,有一种仇恨。但他现在却用他的眼光和笑容在徐道明心里唤起一种友爱的感情来。
  “同志,还是不谈这些罢,各方面都是一样。”他说,沉思地微笑;“中国人生命的价值,是很明白的。”他说,使人们感到,他是常常说这句话的。
  徐道明叹息。从遥远的空际,风暴呼吼着,奔驰近来……“唉唉,南京啊!南京啊!”那个北方人喊叫,“南京——啊!”他叫,然后突然发出一种非哭非笑的声音。大家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孩般尽情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黎明,风暴静止,风向良好,木船向上游行驰。它是武装了起来,因为它需要随时防备从岸上或江心来的谋杀。整整一天里,它逃过了四次这样的谋杀;其中有一次是从江心来的:一只载重过度的小汽船驰过,无故地向木船射击。木船没有还击;一个船案受伤。
  夜晚依然有良好的风向,木船继续行驰。徐道明,是表现出那种精明和能耐,镇静地统治着这只木船。他整天没有说一句闲话,全心注意着他的途程。全船是统治着阴沉的空气,令蒋纯祖时常恐惧。而且,他的接近朱谷良的企图——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企图——是失败了。朱谷良整天没有说话,躺在角落里,陷在阴沉的思索中。蒋纯祖带着那种小孩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表示了这个青年的对人类的企图的——送给朱谷良一个面饼,但朱谷良点头道谢,接过去吃了,没有给出丝毫的温暖。
  天黑以后,木船未点灯,继续行驰。徐道明站到船头去,凝视着模糊的水平线,不时向船尾发出警告的喊声。这个军人,是像一切军人一样,严肃地沉浸到他的艰巨的职务里去了。在这种严肃里,他是淡忘了他的功名心,淡忘了他的身世感伤,而露出一种安静的高贵的态度来。
  他是安静,严肃,凝神,站在寒冷的船头上,凝视远处。木船深夜时驰近芜湖江面。徐道明眺望芜湖,在灰白色的微光下,看见无灯火的,黑暗的,密集的茅屋。宽阔的江面和模糊的水平线是一种荒凉,黑暗的,密集的沉默的城市又是一种荒凉。徐道明带着深挚的情感眺望芜湖,想起往昔在芜湖度过的岁月,并想起脸色疲乏的芜湖的人们。这种想念,和他现在所处的地位,给他一种大的静穆;他感到自己是恰如一个男子站在天地间。
  他想到,在不寻常的深夜里,静静地通过自己在那里面生活过的城市,对于人生,是一种启示,一种悲凉,一种慰藉。他想到,人生常常需要悲凉,悲凉是一种救济。想到自己是孤独而英勇地站在荒凉的天和水之间,通过这个沉默了的,黑暗了的城市,向它致一种慰问,一种盟誓,他感到骄傲。他充分地感到,这种骄傲,是因为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间,他还有未来。徐道明在此刻的静穆中是充分地感到天地广阔,正如一个军人所感到的,灰白的天宇和荒凉的大江证实了他所感到的。冷风是扑击着他,在他耳边吹出一种声音;他觉得这是雄伟的人生所吹出的声音。
  但在渐渐驰近芜湖时,他看见江岸上有黑色的,蠕动的,密集的人群,有了怀疑。他想到芜湖可能已被敌人占领。正在他迟疑的时候,他看见有火焰突然从芜湖街上冲了上来,升到天空。这是一朵特别伟丽的火焰,它娇媚而雄劲地舒卷,照亮了芜湖全市,并映在江里。徐道明发出喊叫——徐道明,是在镇静中获得了英勇,大胆地做了决定,发出喊叫,命令全体兵士和船案起来协力划船,冲过芜湖。但同时,从右岸向左岸射出了重机关枪的猛烈的火焰。
  徐道明扑倒,兵士们跑出舱,其中有朱谷良,大家扑倒。右岸的第二架机关枪开始射击,它的火线仅离这只木船五丈远。从左岸,有几只小木船驰向江心,从岸上,从木船上,开始还击。步枪的火花和机关枪的猛烈的火焰在江面闪灼,在阴沉的江水中投掷着严肃的,激动的,强烈的光彩和颜色。在咆哮的枪击之下,有了人类的喊声,从左岸驰出的一只木船在右岸的机关枪的火力下倾覆。徐道明在船板上爬走,命令收帆。
  朱谷良,听到这个命令,向舵楼冲去。那个船主,是在舵楼里战栗着,忘记了怎样收帆。朱谷良解下绳索,但不能拉动;枪火是已经在帆篷间穿梭。朱谷良收紧绳索,但徐道明冲了过来,猛力推开他,使绳索放松。绳索从柱上解脱,于是帆篷大声落下,而木船疾速地顺水后退。
  朱谷良转身进舵楼;或许正因为徐道明以那种优越的信心那样地对付了他,他跨进舵楼,推开恐怖得战栗的船主——这个独眼的家伙,发出一种求饶的声音——而抓住了舵柄。他以一种狞猛的眼光凝视前方,猛力弯转舵柄,对于驾船,朱谷良是有着知识的,但因为对那个无用的船主的愤怒,他没有能如意地放下帆来,现在他使船打转,在危险的江上,企图获得全体人类的景仰——朱谷良是淡泊得可怕,但对于这个,却终于无法征服,——而猛烈的,带着那种阴沉的热望,凝视江上的稠密的枪火。人们会感到,朱谷良,是专为在人类的一切危险的场合里逞雄而诞生的。
  有枪火迎击这只打转的木船。徐道明布置了兵士,但命令不还击。枪火连续地射过舱棚,发出各种尖说的,细碎的,可怕的声音。那个船主,被朱谷良推在舵楼角落里,不停地哭着,并呼唤他的藏在舱里的两个儿子。他的家庭和他的家产,遭遇这种厄难,于他是极可怕的。大家曾经认为他是漂流大江的好手;但现在大家看见,对于家庭和家产的焦心,对于给予爱情并给予生涯的寄托的事物的焦心,是怎样的陷一个漂流的好手于不幸了。
  蒋纯祖,在枪火最繁密的时候,和几个船案一同伏在舱里,而以虔诚的感情祷告神明,木船打转后,他爬出舱来,英勇地下了决心,要求徐道明给他一只枪。徐道明愤怒地向他挥手。
  “我已经决心抛弃我的一切!”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他明白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颗枪弹射过舱棚,发出破碎的,短促的声音。同时,大家听见江里有求救的,凄惨的喊声。木船疾速地顺水流走,那种求救的喊声,最初是数个,最后是一个,在后面追逐。那个落水的人逐渐地泅近了木船,大声喊叫救命。听出是自己祖国的声音,徐道明命令放下竹篙和绳索去。
  这个不幸的家伙被捞起来,沉重地倒在船板上;随即爬起来,战抖着,不停地向他的恩人们叩头。这是一个矮小的,萎缩的四川人。
  因为这个被救的兵士——他显然是从左岸落水的——这个战争对大家便显得奇异难解。左边的,企图渡江的假若是中国兵,那么右岸,右岸的敌人们,是谁呢?日本军队怎么会首先战领右岸呢?
  木船是脱出了枪火的射程。那个战争,是依然在芜湖的江面上继续着。江面上有稠密的枪火闪灼,并且传来凶猛的喊声,这种气焰,这种猛扑,是发生在那些死敌们之间的。有尸体和破船在离木船很近的江面上漂浮着。并且,芜湖市的火焰,是显得更威猛了,江面上有着火焰的鲜明的投影。在那种红光里,小的渡江的木船漂浮着向左岸还击,闪出孤军的英勇的枪火来。
  大家站在尾梢的船板上,凝视着芜湖。那个被救的兵,因为寒冷,在船板上呻唤。徐道明精密地观察了两岸,命令船夫弯向右岸。
  这只木船,是无望了;它并且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能分辨谁是敌人。徐道明命令在离岸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住,开始审问那个被救的兵士。
  徐道明在战争中,像一切军人或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厌恶怯懦。他认为,这种怯懦,是对军人和祖国的侮辱。在这些危急的场合,徐道明是充分地感觉到他的祖国;比一切更不能原谅的,是怯懦。因此这个被救的兵士的叩头和呻吟令他厌恶。他走向这个兵,拿出一种严冷的态度来;他感到,无论如何,他要以被侮辱的祖国的名义教训他。徐道明走向这个兵,在严冷的外表下,是藏着对祖国的神圣的感情。
  这个兵叩头,告诉徐道明说,他叫李荣光,是夏天从四川开出来,家里有老母,女人,和两个小孩,求徐道明放生。这个兵,是把徐道明归入了右岸的敌人的一类,而说了这些话的。
  “我并不问你这些。”徐道明说。
  于是这个兵,更确信徐道明是敌人,哭泣了起来。随后他说,他们是奉到命令撤退过江的,他并不晓得他们所奉到的这个命令是不对的。
  徐道明没有听懂,但替被侮辱的祖国愤怒,——他觉得是如此——尖叫了一声,用力踢了这个兵两脚。这个兵,是像一只狗一般叫着滚到舱边去。
  “混帐东西!”徐道明,拿出捍卫祖国——在一切方面捍卫祖国——的军官的态度来,叫;这种叫声,是在军队里时常可以听到的。随即,徐道明问了几个问题。
  于是李荣光哭着说,在他们后面的,是日本人;在河那边,向他们开枪,不准他们过河的,是中央的军队。
  “那么,中央有命令给你们,叫你们死守芜湖吗?——说!”
  “老爷,我一点都不知……”
  于是徐道明下颔打抖,以一个辛辣的姿势转身向芜湖,凝视燃烧的芜湖。随即,一声轻微的叹息从他的胸膛里发了出来。一个军人,是在这里感到了莫大的悲痛,并感到了对祖国的深挚的爱情;这个真正的军人,充满悲痛的感情,站在大家的前面,不再有另外的思念,除了为他的祖国献出生命。
  朱谷良,以一种平静的,沉思的眼光看着徐道明。首先他对徐道明对待兵士的态度觉得一种反感,于是他锐利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某种矫作来;对这种矫作,他是不留情的。而在这种思索后,他发觉自己对于徐道明所表示的——他认为是带着矫作表示的——对祖国的悲痛,是异常淡泊的,于是有些吃惊,并感到苦恼。朱谷良,是被他的生活训练出一颗对人类的敏锐的心来,但对于徐道明从他的华丽的姿势所认识的祖国,却是淡漠的。那种对人类的敏锐的,宽阔的心胸,有时候是变成了一种利己的计较;因此,他是发现了徐道明的矫作;但面前的战争火焰,和祖国的沉痛,却提示他看见了自己的利己心,使他感到苦恼,并对自己的冷酷吃惊。
  他想到,他的以前的经验可能是错了。随即他想到,从此刻开始,他应该怎样认识和他们不同的人。因这些疑问,他的心灵一瞬间活泼了起来。但他即刻便又克服了,因为他是顽强地具有这种克服的习惯:地窖的暗影立刻便掠到他的心上来,使他严厉地想到他对这个世界所负的使命。
  徐道明命令把船驰近江岸。大家开始忙碌。木船在擦着芦苇的时候搁浅了。
  徐道明走向船头,凝视芜湖的火光。枪声是已经止歇了。明亮的火焰默默地升在空中,在普遍的荒凉中造成了威胁的印象。
  蒋纯祖严肃地走到徐道明身边。
  “你刚才说你决定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徐道明含着温和的微笑问。
  蒋纯祖羞耻地笑了一笑。
  “没有,……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凝视火焰。沉默很久。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徐道明说,在火光的微弱的映照下,从有须的唇边浮上一个悲哀的,然而嘲讽的微笑。“是的,是的。”蒋纯祖回答,看看火光。
  徐道明以温柔的,几乎是女性的视线看他很久——他愿意想起平常的生活,并愿意唤起往昔的各种印象——然后说,他希望和他做朋友。随即他加上说,这只木船一时无法行走,且危险太多,他们——朱谷良和蒋纯祖应该上岸行走。蒋纯祖是在感动中,没有考虑,回答说他愿意留在船上,不管怎样困难。
  “年青人啊,以后再见罢。”徐道明,因为自己的某种决心而愉快起来,拍蒋纯祖的肩膀,大声说,然后走到船头。“大家听好!”他向兵士们以严肃的,有力的大声说,“现在这只船已经搁浅,并且又没有了顺风,同时芜湖一带已经出现敌人,我们是在敌人的炮火下面,”他提高声音说,显然这句话很使他感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的任务是运这船里的东西到马当,不使它落在敌人手里!我们要一直到最后,我们所奉的命令是这样,我们决不懦弱,决不退后!大家要明白我们的任务的重大!我们无路可退!今天芜湖的事情是我们的国家的奇耻大辱!我们要坚定我们的信心!……大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兵士们以沉重的大声回答。
  徐道明愉块地,严肃地环顾。于是蒋纯祖便明白这个人刚才的悲哀的,嘲讽的微笑,和温柔的女性的视线是什么意义了。这个军官,在对往昔的生活作了一种温柔的,无碍的回顾之后,便率直地表现了他的献身了。
  徐道明,到了现在,便决定抛弃一切了。所以他刚才问蒋纯祖这句话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这句话的意义便是,功利的打算和身世感伤对他已完全淡漠,现在他是充分地感觉到他的祖国,而站在自由的严肃中。因此,他并没有抛弃什么。当人们理解了他们的事业是什么,并献身于这个事业时,人们便在那种庄严的情感中获得自由了。
  徐道明严肃而愉快地向朱谷良和蒋纯祖指示路程——他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并告诉他们怎样才不危险,劝他们离开。朱谷良,在徐道明向兵士们说话的时候,是严肃地,凝神地听着的。他不再能从这个人发现华美的动作和矫作,并且没有想到这个;他是被这个人的无伪的忠心和自由的,严肃的态度感动了。对人生的这种感情,是朱谷良很少看到的;它的价值,是他很少承认的。但现在,徐道明是把这个阴险的朱谷良征服了。因此,在徐道明指示路程的时候,朱谷良便显出一种愉悦的,受宠的,单纯的态度来。这种态度,大家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
  “那么,你们呢?怎样办?”朱谷良关切地问。徐道明沉默着,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的责任……”朱谷良单纯地,特别谦逊地笑着说,显然活泼了起来,要说什么劝慰的话了,但徐道明打断他。
  “同志,我们是军人!”徐道明严肃地低声说,看定朱谷良,使他明白他是在说一句神圣的话:“没有什么人能够明白军人啊!”他向蒋纯祖说;“不知道军人的生活,不知道军人也是人,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大家觉得我们是可怕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可怕的!”他沉默。“你能设想到中国的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么?你能设想,一个人,他的半生牺牲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面,他的失望,他的苦恼么?那么你不能!是的,我说你不能!你有你的才干,你的志愿,你的雄心,我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如此,后来我们便有些灰心了,在突然觉悟的时候,你便发觉你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啊,因为你的性格——你没有那么下贱,你不能利用起来!我愿意向你说这个,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年轻人呵!”徐道明沉默。他是激动起来,而发泄他的忧郁了。他沉默,意识到他的生涯的各种影象和幻象,感到一种甜蜜。他们是站在芜湖的火光的微弱的映照下。冷风从江面起来,搜索着芦苇丛,吹扑着他们。他的几位兵士,是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他的依照军人的习惯用演讲的方式开始的奇特的倾吐,是引导大家进入深湛的人生里面去了。“是的,我向你说,年轻人!”他说,望着蒋纯祖的小孩般明亮的眼睛。“我们都希望这一个战争啊!但是,对于这一项职务,我是相当灰心的,我坦白地向你说,我是很自负的!同志,在上海那种生活里,我没有堕落……”他以诚恳的,打颤的声音说;从这种声音,人们理解到他的这句话所包含的各种可怕的东西了。“虽然对人生灰心,对人事灰心,对职务灰心,但是我总是在等待着;在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就是它使我没有堕落,这种东西,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命令!而直到今天,我是在到芜湖的时候抱着一种感情,我是在后来替我的国家羞耻!我是痛恨啊!同志,为什么?谁的罪过?无数的人,不是都有希望,都要生活吗?但是我心里却又特别软弱,你们不知道的!我极严重地想,假使我在那个时候牺牲了,是应该的吗?我是军人,是应该的,为什么要儿女情长呢?我这样想——人生的一切都是偶然,但人群的一切都是必然!于是我得到了我的命令了!”他顿住。“我不是向你们夸张……”他用干燥的小声加上说,于是很久地沉默。“同志,假若我们以后都活着,我们做朋友啊!”说到这里,他看了朱谷良一眼;这个眼光,是表露了他对朱谷良的某种不明确的戒心。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么利益;为人们所看到,朱谷良,是站在他的立场和他的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颁皁地感到这种感情的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爱情的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那么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的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走罢。”朱谷良干燥地说。他的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么。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么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的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的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的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于是朱谷良被这种亲善,尤其是,被蒋纯祖的亲善的努力感动,初次地接近了这个年青人的无邪的心灵,他回头观看。朱谷良在黑暗中感动,没有人看见这种深刻的感动;在黑暗中生活过来的朱谷良,初次地进入了一个年青人的柔弱的,光明的心灵,感到自己心中有严肃的渴慕在颤动,感到爱情。于是朱谷良忘记了水冷,站了下来,等待蒋纯祖。“啊,你!”蒋纯祖拨开芦苇,喊。“喂,那位同志,(李荣光在水中跌扑)你怎么了!好的,这里,我们在这里,快一点!”他喊,竭力压制自己的骄傲和对李荣光的优越感。蒋纯祖在冷水中运动,浑身发烧,感到江面的冷风新鲜、舒适、甜畅;并感到火光,船影,江流,水声,芦苇以及自己的开放了的生命美丽如诗。
第02章

  朱谷良,蒋纯祖,和李荣光,依照着徐道明的指示行路,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村镇。天寒冷,枯黄色的丘陵上大雾弥漫。丘陵上的那些杂乱地生长着的黑色的松柏树是静悄悄地隐藏在雾中,雾气在树杆间轻轻地舒展,漂浮;人们走过的时候,发觉有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滴在枯草里。广漠的丘陵上的这种唯一的响动是给从战火中逃亡的疲惫了的人们暗示了一种和平的梦境。
  浓厚的雾在这片旷野上漂浮着。各处的田地里,是完好地生长着小麦和豆类;在田地中间的各个池塘,是呈显出一种神秘的安宁的气象。这一切环绕了这个藏在大雾中的,无声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镇。在长江两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随处可以发现这种村镇,好像它们是那些人民们,在某一天里突然互相同意,结成了同盟,在旷野中飞翔,任意地降落在各个处所,而建设起来的。人们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种深沉的梦境。那样的广漠,那样的忧郁,使人类的生命显得渺小,使孤独的人们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而接触到虚无的梦境:人们感觉到他们的祖先的生活,伟业与消亡;怎样英雄的生命,都在广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线上消失;留在飞翔的生命后面的,是破烂了的住所,从心灵的殿堂变成敲诈场所的庙宇,以及阴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孙们。在旷野中行走,穿过无数的那些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巢穴了的村镇,好像重复的,固执的唤起感情一样,重复的,固执的人类图景便唤起一种感情来;而在突然的幻象里,人们便看见中国的祖先了;人们便懂得那种虚无,懂得中国了。和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
  朱谷良们,是怀着戒备,在这一片旷野中行走的。对于和平的生活的毁灭,人们已再无惋惜,虽然蒙在浓雾下面的大地以它的神秘的,庄严的声音和动作在表露着它的宁静的渴慕。这片大地是就要获得新的经验;人类的各种战争,是随处在爆发。
  在朱谷良心里就藏着这种战争:朱谷良,从昨夜离开木船时起,便在心里发生了对他的年轻的伙伴的精神上的企图;人们的生活,是总在突进着,虽然能够建设起来以成为子孙们的住所的程;相互矛盾的理念之间,如“有”与“非有”、“一”与,始终很少。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企图,朱谷良对蒋纯祖严肃,关切;在外表上,有时露出一种家长的态度,有时则显得漠不关心。而蒋纯祖,是畏惧地把这一切都接受了;随着这种熟悉,他的情感便渐渐放任起来。
  李荣光,对于朱谷良和蒋纯祖,是一直在戒备;除了戒备,没有做别的什么。他是要以这种戒备保卫自己,而走完他的途程:他希望逃回故乡。朱谷良和蒋纯祖,因为互相作着战,在自尊心,妒嫉,厌恶和爱情里面纠缠的缘故,冷淡了他。
  他们是疲惫,狼狈而阴沉,在大雾中走进了这个村镇。
  破旧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树木都被雾浸湿;雾在各个物体间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浓雾深处激烈地吠叫。在它们的激烈的声音之间,传出了雄鸡的从容不迫的啼鸣。屋檐和树木在滴着水。
  朱谷良们,是希望在这个村镇里得到一点救济的。在不幸中,人们认为得到救济是一种权利。浓雾和犬吠是使他们焦躁了起来。他们无法知道,这个镇是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来,很随便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他的手枪。蒋纯祖的面色突然严重。但朱谷良随便地检查子弹,好像检查烟盒,以致于蒋纯祖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看着他。“你们等一下。”朱谷良说,转身走进村镇。
  于是蒋纯祖骇怕起来了,悄悄地跟着。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为看见一个蓬头的,抱着手臂的妇人疾速地从前面不远的街上跑过。随即,一个沉思着的青年拖着一头小牛从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耕牛跨着怠慢的脚步,它的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颤。因为这条耕牛,这个村镇的情况便明白了。蒋纯祖感到羞耻;于是诞生了那种年青人的胡涂的勇气。
  但那个拖牛的青年,在发觉这些奇异的人们之后,便恐怖地拖着牛回到巷子里去了,隔了一下,在浓雾中,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喊声:这个青年在报警了。于是村镇寂静,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站在雾中。
  那个青年,是报了警。在危险的岁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们易于夸张和轻信。这个村镇,是已经历过一批陌生的人们,而因为他们是不到最后决不离开他们的家业的,他们便戒备了起来,而结成相依为命的集团了。这个集团,是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夸张了朱谷良他们的来临。没有几分钟,大家便相信大队的日本兵已开到镇里来了。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于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于敲起一家店铺的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小酒馆的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的开始,于是一只准备好了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铺的门板上。于是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的篱笆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于相信他的武器了。在朱谷良的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的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的武器,在他的财产——他的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的舌头卷屈着伸了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的干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么?”隔着篱笆,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于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的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
  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的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的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的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的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的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的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的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的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的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的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的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的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的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决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青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的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请啊,老总,请!早知道是中国人么,唉!……”他笑着鞠躬。
  朱谷良客气地笑了一笑,然后严肃地看他。他的这一切,是在朱谷良心上投下了暗影。
  那个女儿红着脸抬起头来,眼泪流下她的肥胖的,涂黑了的面颊;于是非常笨重地摇动身体,跑进去了。“请!”
  朱谷良下颔打颤,在浓雾中走进院落。
  李荣光悄悄地走了进来,向屋内张望。但蒋纯祖却怀疑地站着不动。
  “别人既然痛苦——她哭了!——为什么要勉强别人呢?”他矜持地痛苦地想。
  “请!”那个父亲挟着鸟枪,鞠躬说。
  朱谷良回头,在冷气中耸起肩膀,用猜疑的眼光看那个父亲,然后露出疲惫的表情,严肃地看着蒋纯祖。“是的,这个家伙!”他想。
  “进来再说啦!”他皱眉,说。
  “你疲倦么?”走上台阶时,他关切地问神情灰黯的蒋纯祖,并意外地浮上一个慈和的,光明的,悲哀的笑容。“要当心。”穿过堂屋时,他迅速地向蒋纯祖小声说。
  这栋房子——两父女的这个坚牢的洞穴——是异常阴暗的,虽然门前有一块谷场,两栋房子之间有一个大的院落。房屋很宽敞,但旧朽。房间里和院落里是堆满了坛子,罐子,木桶,树杆,木材,稻草,麦秸,以及其他无数说不出名称来的,但人们看见就明白,并从而感到一种烦厌的同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各样东西,在这个阴湿的王国里,是紧密地,无秩序地堆积着,被稻草包裹着或塞满着;发出一种浓厚扑鼻的,陈旧的醃菜坛子的酸气来。在大院落的左端,是堆积着同样长短的,发黑的木板;另一处堆积着木桩;木桩后面,则是说不出名称来的,有着破布和废铜的颜色的,霉烂的堆积,一头秃了肚皮的狗萎缩地躺在那上面。当主人通过的时候,这头狗便伸出头,表示出对义务的认识,站了起来,而在考虑了一下之后,向生客们发出了一种阴沉的哮声。但不知什么缘故,主人被触怒了,用着妇女们一般细小的脚步跑了过去,拾起一根柴棍拦着它的衰弱的头敲打了起来。
  这只狗并不后退,用脚抵牢地面,阴沉地哮嚎着;而主人露出了一种狂热来。显然这种战争在这个国度里是常见的,这只忠心的牲畜是习惯于牺牲它的皮肉了。它是快要死了,但仍然忠实地履行它的义务。于是这场战争,发出击打声和人和狗的哮嚎声,在浓厚的雾中久久继续着。那个主人,是在他的狂热里,围着他的狗奇形怪状地跳跃着。无疑的,他是喜爱这只狗,不能缺少它;这场战争,或许是由于他的那种奇特的,猛烈的妒嫉;人们看出来,他是常常用和这相同的方式对待他的可怜的女儿的。
  不愉快的客人们站在各种堆积物中间的狭小的通路上等候着他。蒋纯祖觉得事态严重,替那只狗愤怒,皱着眉毛。朱谷良是露出厌恶的,疲惫的表情。但那个李荣光,在那只狗跟着它的主人转动身体的时候,却粗憨地笑了:他是对这些顶熟悉,他是好像走到了故乡,而天真地感到乐意。
  终于那只老狗心安理得地蹲伏了下来,埋头在腿中。于是那个主人便同它高声地说了几句关于人生道德的话,丢下棍子,从狭小的道路上满足地走了回来。他揩着汗,在发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天真的笑容,望着客人们,好像他们是亲密的朋友。人们看出来,他是经历了极大的艰苦才得到这个笑容,而用这个笑容,这种天真与亲密来保卫自己。他是觉得他把他的家庭里的一切全展览出来了,因而他觉得可以安心了。
  他领客人们走进屋子。然后他走进房去。那个女儿,是伏在后房的床上,埋在枕头中悲泣着。他走过去,焦虑地、慈爱地悔罪地笑着,摇撼她,继而向她热切地耳语,安慰她,向她灌输他的人生哲学。
  他扶女儿坐了起来,像一个母亲一样,理了女儿的头发。然后,为了使客人们听见,他走到门边,向女儿发出愤怒的喊叫。
  “我跟你说过那个高头有米!我跟你说过还有两升,混帐东西!”
  吃了饭之后,他便领客人们到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跨过一些坛子和罐子,声明这是他自己的房,请客人们安息。大家都非常疲惫,就睡了。朱谷良对这个主人是存着戒备的,但他终于无法抵抗疲惫。
  那个主人,是好久地在窗子外面站着,从一个小洞里监视着他们。他是觉得人类太可怕了;狂热地保卫家庭和财产,便成了他的英雄的伟业,恰如狂热地建筑村落,是他的祖先们的伟业一样。从这里,人们便找到中国的虚无主义了。这个主人和父亲,静悄悄地站在寒冷的窗外,保卫着他的物质的家产和精神的财富,是像一切英雄一样,有着正直的,英勇的心灵;人们是可以从他的穿着破烂的,厚重的衣服的瘦小的躯体上,看出中国的英勇的姿态来。
  有几个大胆的邻人敲了后门,向他探问消息,并向他表示那种非常的耽忧:这种耽忧,是因为他的财富,他的狂热,和他的对女儿的爱护。在村庄里,他的身上是堆满憎恨和恶毒的嘲笑的,但此刻,他是得以在同情的河流里洗澡了。大家偷偷地看了睡着了的客人们,研究了他们,面对他们怜悯了起来。有一个年老的私塾先生,就在院落里高声叫起来了。“大家都是中国人!在这个时候,只有中国人救中国人!你的鸟枪呀!”他愤激地叫,“所以我晚上请他们!所以我要向他们请教!”
  随即有第二批人,其中有年龄较大的妇女们,来看这几个不幸的人——大家都明白了他们是不幸的人——而在这个父亲和主人的屋子里泛滥着同情和议论的潮流。大家决心要向这几个人间一问战争的情况了。但当大家谈及他的女儿的勇敢的时候——她是依然藏在房里——这个父亲和主人变异了。他是突然阴沉了起来,落到一种直觉和一种梦境里,就像在门外一样;随即他表露了阴沉的态度——他是害怕着邻人们到他的屋子里来,认清他的各种堆积物的——而消灭了向他涌来的同情。
  下午,雾散,天晴朗,旷野中有枪声。于是这个村落便被恐惧压倒,而归于死寂。有钱的家庭,尤其是有着年青的妇女的家庭,认为已经到了最后,便开始向更荒僻的乡下迁徙了。
  但这个主人,为人们所看到的,是有着一种仇恨和热狂的;他是信仰着自己,而不愿迁徙的。他是永远不会离开他的洞穴的了;为了保护他的女儿,他是拿出疯狂的信心和勇气来,英勇地准备为全人类作战。
  于是,他坐在他的大方桌旁边,冷酷地注视着前面。在油污的方桌上,是放着他的鸟枪;对这个武器,他是又有着信心了。像一切英雄一样,他是对他的所爱有着永恒的信心。
  客人们一直睡到晚上;他们是过于疲劳。李荣光最先醒来,发觉没有人注意,便动了心,在黑暗中烦扰了起来;这种烦扰,像年青人的恋爱的烦扰一样,在李荣光心中,是强烈的。这个年轻的简单的家伙是在黑暗中惊心动魄地站着,面孔发烧了。于是他便在坛子和罐子中间摸索了起来。他企图打开壁前的那口橱,弄一点可以卖钱的东西。什么东西好卖钱,在世界上总是总归一样的,他想。他咳嗽了一声。……听到了咳嗽声,那个主人便溜到门前来。听到壁橱的响动声,他便咳嗽了一声。
  这个从黑暗中发出的阴冷的声音使李荣光恐慌得发抖。他退了一步,而在一个凳子上绊倒了。但对于自己是一个兵,他却是意识到的,于是他发出小孩般的尖细的,愤恐的叫声来。
  那个主人溜开了。立刻便转来,掌着灯,脸上有卑屈的,甜蜜的微笑。
  “什么事?什么事,啊?”
  “混蛋,混蛋,混蛋!”李荣光在裤子上擦手,叫。
  朱谷良猛烈地跳了起来,同时摸出手枪。看见李荣光的因得势而蛮横的情形,看见打开着的衣橱和翻倒了的凳子,朱谷良便明白了一切。蒋纯祖惊骇地坐了起来。
  李荣光继续叫骂,暴怒地跳到门前。主人发觉朱谷良于自己有利,便看着朱谷良,准备控诉。发觉了这个,李荣光便举起拳头来了。但显然的,他是还需要朱谷良的许可。
  李荣光举起拳头的时候,朱谷良是阴沉地注视着。“喂!”他喊。
  李荣光回头,于是放下拳头,狠狠地看了主人一眼沉默了。朱谷良坐了下来,手臂支在脸上,捧着头,静静地透明地注视着前面。在众人中间的优越,是引起他一种深刻的苦恼来了。那种在人间猛烈地追求。而终于无所获的苦恼,是在袭击着他。于是他不再注意周围的一切,而想起上海的一切,想起朋友们来。他想到,人类的弱点是这样深沉,他是对朋友们过于苛刻。他想到,假如他略微退让一点,他便不会如此孤独。
  但即刻他想到他不该有悔恨,而孤独正是他所需要的。在这个人间,能够找到更好的东西么?于是他迅速地站了起来,抱着手臂,以明亮的,微笑的眼光注视着陷在沉思中的蒋纯祖。
  蒋纯祖惊异地抬头看他。
  但朱谷良即刻便露出淡漠来了。那个明亮的微笑是像一道光明似地闪过去。朱谷良,在那种兴奋里,意识到自己的英雄的生涯,同时生动地发现了这个单纯的年青人的可亲处,心里便有了甜美的爱慕,企图亲近这个年青人,而向他表露自己。这种亲近和爱慕,对于朱谷良,是成为一种显著的需要了:它将弥补往昔的错失。人生的阴沉的潮流,在这里便要形成光明的波浪了。但朱谷良即刻便打消了它而对于自己觉得怀疑。
  蒋纯祖惊异地注视着他。蒋纯祖是完全不能明白那个微笑和随后的变异的意义。
  “我们要走吗?”蒋纯祖问。
  “明天走吧。”
  “要不要给他钱?”
  “你有吗?”
  “我有。”蒋纯祖温柔地回答。
  朱谷良沉思了一下。
  “也可以不给的。”他说。
  “李荣光,我告诉你!”朱谷队突然严厉地说,看着李荣光——他无聊地坐在凳子上,“对于老百姓,要敬重!拿老百姓的东西,要给钱!……你不也是老百姓吗?”他用深沉的低声说,眼里含着严肃的微笑。
  在这里,是显出了人类的等级。朱谷良视蒋纯祖为同类,向蒋纯祖说无需给钱;觉得李荣光不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域,向李荣光说要给钱。这种等级,如人们从事实深处所看到的,是真实的,因此朱谷良毫未觉察到自己是说了相互矛盾的话。但蒋纯祖注意到这个,他心里有光荣,诚恳地看着李荣光,希望李荣光同意。并且李荣光也注意到了这个。因此无论李荣光怎样迟钝,无论朱谷良的微笑和声音如何严肃,李荣光都要感到这种等级,而不能接受朱谷良的话。很短促地,在李荣光心中发生了自尊心的痛苦。人类的尊严,在这个奇特而又平凡的场合,是短促地闪灼了起来。李荣光皱眉,看着旁边。显然的,这种刺戟的结果,是恶意的增强。
  吃晚饭的时候,主人就和朱谷良交际了起来,希望从他得到保护;夜晚的村镇沉静着,各处有犬吠,人们感到危险的迫近。这个主人争出了酒和腊肉,殷勤地对待他的客人们:劝了酒之后,他便露出一种神异的表情,使人意外地谈起了四海一家的大义。往昔的生活。不幸,家业的惨淡经营,以及目前的危险是在突然之间给了他一种狂奋,使他露出那种孤注一掷的,愤激的可怕的表情来。
  他表示,对于家业,女儿,自己的生命,他是可以完全不顾的;为了友情和正义,他在年轻的时候牺牲过自己,现在当也为友情和正义牺牲自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小眼睛燃烧着;和极度的亲善的表示同时,他的表情和声音里是藏着可怕的威胁。
  “我张某,我张某!是的,我张某!”他高声叫,拍胸膛;“当着各位的面,我张某就割下自己的头来!当着各位正直的朋友,我张某可以马上就死!”他突然沉默,威胁地看着大家。
  喝了酒的蒋纯祖以闪灼的,不瞬的眼睛看着他,而在他的热切的倾诉和凶恶的叫喊里奇特地感到对周围的一切的亲切,感到对杯盘、桌椅、墙壁、房间、灯光,和黑暗的院落的甜美的亲切,好像这里是自己的家。他未感到对这个人的亲切,因为他对这个人的亲热和凶恶是同样地惧怕;但这种惧怕,是人们对于自己的年老的亲戚的惧怕:在这种惧怕中——这种惧怕带来了对周围的一切的甜美的亲切——蒋纯祖是陶醉了。蒋纯祖,是像一切青年一样,在自己的祖国的浓厚的气氛里——这一切是痛切而深沉——堕入小孩们所有的痴呆和梦幻里去了。
  有短促的沉默。蒋纯祖的梦境——他的年老的可畏的亲戚,他的甜美的家,他的儿时,他的纯洁——继续着。李荣光,被沉默烦扰,停止了咀嚼。蒋纯祖的梦境深沉,眼睛明亮。但朱谷良的冷静的声音惊醒了他。
  朱谷良含着温和的微笑简单地向主人说,请他放心,他们是够朋友的。
  “我请你替我写张告示,说里面住兵,贴在大门口,好吧?”主人软弱了下来说。
  “那是没有用处的呀!”朱谷良回答,笑出声。
  蒋纯祖,整个地从梦境里醒来,笑出声音。但即刻便屏息,因为那个主人阴沉起来了,显然地露出了敌意。随即他就痛苦地,焦灼地哭起来了。
  朱谷良皱眉,反抗那种难以说明苦闷的感觉,站了起来,以一种暗示的,解释的,同情的眼光,看着蒋纯祖。而蒋纯祖,是像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回答了一个有些羞怯的,明白的微笑。人类对于他们的同类的苦痛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或安慰——有时甚至敌视——因为他们是带着各样的色彩,而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这样,是只有那个献了身的女儿来挽救这个牺牲了酒食的痛苦的父亲了。那个女儿始终在门内窥探着,替她的不幸的父亲耽忧。她走了出来;她看着父亲,皱起嘴唇,脸上有悲苦的,柔弱的,特殊的表情。
  “爸爸!”她伸手到父亲肩上,小声唤。同时她的脸兴奋地打抖。
  那个父亲在这种呼唤里颤抖了一下,随即便转过头来,忘记了客人们在旁边,向女儿报答了一个柔弱的,甜蜜的笑脸。“啊,小姑啊!”他用那种从厄难里脱出而回到爱人身边的人们所有的幸福的,动情的,温柔的声音叫。女儿沉思了一下,发痴地看着油灯。
  “请各位里面坐。”她勇敢地抬起头来,说。她脸红,嘴边有痛苦的笑纹。
  这种图景是感动了那个淡漠的朱谷良了,因此他站着没有动。朱谷良的心突然地软下来,而感到烦恼的,有罪的情绪。他踌躇地看着父亲和女儿。
  “请你们放心。”他突然用温柔的,确实的,有力的声音说,以致于蒋纯祖惊异地看着他。“我相信除了日本人,你们都不必怕。因为,中国人……”他说,眼里有光辉的微笑。从这几句话,他是理解到在他心里存在着的对他的祖国的深切的感情。在这种光明的火焰里,他感到他是站立在所有的中国人的眼光下,和他们一致地取得了对人类的善良的理解,而明白了各种生活。
  他们回房睡下,因为疲劳尚未恢复,并且又喝酒的缘故,立刻便睡熟。
  但那个主人却不能睡去。他是对一切都怀疑,晚饭时候的可怕的失望使他加深了对客人们的戒备。深夜里,他熄去了灯火,关闭了他的女儿,挟着他的鸟枪在各处巡逻。他的老狗殷勤地跟随着他,向各种东西发出它的阴沉的哮声。
  他不时走近客人们所住的房间,向里面谛听,张望。而在极度地疲惫,不能支持的时候,他便想起了一个他认为是极好的主意。他把客人们的房门锁了起来。然后——雄鸡开始在黑暗的浓雾中啼叫——他就获得安慰,带着自信回房睡觉了。
  大雾在黑暗中笼罩了村镇。雾中有狗们的狂奋的,怀疑的,逞雄的吠声和雄鸡的悠长的啼鸣。屋檐开始滴水,发出寂寞的声音;空气寒冷。黎明以前,有溃败的兵群进入村镇。他们是带着颓衰的,凶恶的感情。在碰到这个村镇的顽强的沉默和封锁的时候,这些求生的人们便嫉愤和平和完整,走上毁灭的道路了。
  各处传出打门声和喊声。没有多久,一道火焰便在浓雾中抬起头来了。人们是走上了毁灭的道路;就是用这样的力量,战争摇撼着世界。
  这家的坚牢的大门是被兵士们掀了起来。打着火把的狼狈的兵士们在浓雾中穿过院落。主人被惊醒,抓着他的鸟枪往外跑,即刻便被兵士们捉住,反绑了起来,在嘴里塞上破布。兵士们照着火把回进房去。那个女儿,是已经被惊醒了,在房间里恐怖地乱跑。这个房里,是藏着这个家庭所有的一切贵重的财物;这是这个不幸的主人数十年来凶猛地在人间战争的结果。
  被锁着的客人们醒来,紧张地走到门边。他们从门缝里看见兵士们和被绑着的主人:他是在地下打滚抽搐。那头老狗在门槛上凶恶地,悲惨地吠叫着。充满浓雾的院落里,是映照着街上的火焰的红光。
  朱谷良拉门,没有拉开;同时蒋纯祖恐惧地伸手制止他。但在听到那个女儿的一声悲惨的呼号的时候,朱谷良就打起门来了。那一声悲惨的呼号是激动了这个人,他是愤怒而勇敢。
  这些行动的兵士,是显然有一个领袖的,因为在朱谷良打门的时候,一个兵士跑过来,随即又跑了过去,喊出一个粗而矮的,脸上有血痕的家伙来。这条血痕表明了那个女儿的抵抗。
  这个粗矮的兵士站住向锁着的门望了一下,面颊可怕地抽搐;另一个还是小孩的兵士高举着火把,脸上是奇特的严肃。这些兵士是都还穿着单衣,它们是完全破烂了,捆着草绳或布带。
  在这个时间,那个穿着被撕破了的内衣的女儿乘机逃出来了,显然是想逃到街上去。那个粗矮的家伙转身,正站在她面前,以一种阴险的目光看着她。她站住,因寒冷和恐怖而颤抖着,而那个父亲在地下激烈的打滚。
  有两个兵士从她的背后走了出来,一个裹着一件棉袄,掌着灯,一个则裹着一条红色的棉被,虽然如此,还是在颤抖着。他们都看着这个粗矮的家伙,他的目的是这个女儿。
  于是他冲上去了。那个女儿发出了一声狂叫……他退了下来,做了一个姿势,于是那个小孩畏怯地走了上去,接着那个裹棉被的兵,强烈地颤抖着,向女儿伸手。但那个女儿突然喊叫起来,冲向锁着的门。
  “官长!官长!”
  粗矮的兵士追了上来,把她摔倒;同时他的伙伴跑过来捉住她的四肢。她继续喊官长,拼命挣扎。那个裹着棉被的兵士举着灯,露出一种厌恶的,愁惨的表情。那个父亲拼命地滚到女儿身边,挨了致命的一踢,沉寂了:那头老狗也沉寂了,悄悄地观望着。
  锁着的门沉寂了一下。接着便被从里端抬开,朱谷良走了出来。
  朱谷良,在开门以前,向蒋纯祖说了他们应持的态度,即应该安静而理智,然后吩咐蒋纯祖和李荣光和他一同走出。他们显露在灯光下。朱谷良表情阴冷,笑着奇异的笑容,右手插在衣袋里。他是提着武器,含着这种阴冷的表情;他短促地想到他在饭后向主人说话时所有的感情——他明白各样的生活,和他的同胞们趋向人类的最美的目标——浮上那个奇异的笑容。
  现在是无比的冷酷和仇恨。现在是,假如可能,他便把这些兵士杀死,不能有别的。
  那种优越于全人类——在人类中间,最优秀的,是他的伙伴——的意识,使朱谷良冷静地站在这个邪恶的场面里。朱谷良,拥有广漠的生活,在这些场合里,是要站出来执行人类的法律的。
  朱谷良们的出现,使那个粗矮的兵士放弃了那个女儿,站了起来。
  “你是谁?”这个兵凝视了一下,问。
  “你们撤退下来了吗?”朱谷良温和地问。
  “当然撤退了!”这个兵轻蔑地大声说。
  朱谷良满意这个回答。他看出这个兵的险恶是已经被他消灭了一半了。由于那种保卫自己的本能,并由于这个兵的这句回答,朱谷良心里忽然有了温暖的,诚恳的感情。在这种场合里出现的这种感情他是熟悉的。
  朱谷良简单地笑了笑。
  “同志,我看算了吧!”他忽然用有力的,诚恳的,然而威胁的声音说,笑着。
  “你是宪兵?”那个兵想了一想,简单地问。
  “同志,我是宪兵。”朱谷良用同样的声音说,表示威胁,同时表示对于宪兵之类,他自己是毫不看重的。“是的,同志!”那个兵狠狠地说,然后以明亮的眼睛环顾——那个女儿蹲在地上,看着他们——“不过,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吧?我们要拿点东西,行不行?”他戏弄地问。
  朱谷良不答,看着门外,意识到事情已经完结,意识到自己的优越,就露出冷酷的表情来。
  “你们东西拿好了没有?”那个兵回头说。“那么走!”他挥手。
  “慢点,”他又说。“同志,你们先一步来了!一路走吗?”
  他威胁地问朱谷良。显然他不能如此不光荣地离开。
  朱谷良淡漠地看自己伙伴——这种眼光使蒋纯祖畏惧——发觉到李荣光的踌躇,看着李荣光。
  “你要和他们一路吗?”朱谷良问。
  “来吗?”那个兵很得意地笑着说。
  李荣光看着朱谷良,颤栗了一下。露出卑怯的,小孩般的,恳求的神情:他感觉到这些兵士才和他是真正的同类,他渴望自由。
  “去吧。”朱谷良说,笑了一笑。
  李荣光生硬地走了两步,好像不会走路。
  “同志,我道谢啊!”他回头,突然大声说。
  那个粗矮的兵发出得意的,快乐的笑声,走出门。火光照着浓雾,兵士们从浓雾中走去。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骂,不知何故感到失败的严重的苦恼。
  而在这个瞬间,那个女儿站了起来。溜进房去了。朱谷良,在解开了主人之后,便在桌边站着不动,沉思了起来。他是明显地看出自己的屈辱来了。于是,他开始痛苦地谴责自己刚才的诚恳和温和,认为这是由于自己的怯懦。像很多人一样,虽然这种感情是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虽然它们在当时是很明白地使他胜利的,他还是要为它们痛苦。人们从现实里,由现实的感情行为而得到的胜利,是永不能满足在事先和事后所有的精神上的纯洁的,宏大的企图的。“难道我承担不起我的信仰吗?”朱谷良想,于是决定复仇。
  那个主人,是被扶在椅子上,微微地喘着气。蒋纯祖忧郁地看着他,看着朱谷良。街上的火灾蔓延了开来,发出爆炸声和倒塌声;大火照红了院落。寂静统治着这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没有人想到做一个动作——似乎是不可能做一个动作。房屋燃烧的响声,街上的紧张的动作声,以及这个屋子里的这种寂静,使蒋纯祖觉得像在做梦;一种安宁的、有力的感觉突然被他意识到,于是他有了短促的幸福感觉得一切都神圣。这是年轻的人们的那种神奇的感觉:蒋纯祖觉得目前的犯罪,反抗,濒死的挣扎,野性的呼号,以及——这是他所亲切地明白的——人们在这中间所做的思想都神圣。
  于是蒋纯祖感觉到自己在目前的一切里所处的地位了。他走近朱谷良,悄悄地叫了一声,使朱谷良从深沉中惊起。“我们走吧。”朱谷良坚决地,迅速地说。
  “好的——他们呢?”
  但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谷良便已经把主人扶起来了。这个主人是完全软弱了。眼睛可怕地睁着,垂着头流下口沫来。朱谷良和蒋纯祖扶他进房……他们都同样地耽心着一件事:耽心那个女儿会为了她的父亲而哀恳他们。这是很显然的,因此他们有些惧怕。到了现在,人们是再也无力承担那些较为软弱的感情了:人们是焦急地渴望走上他们自己的路程。但一走进房门,他们便被骇住了:那个女儿是穿着她的被撕破了的衣裳,高高地悬挂在床柱上。在那个可怕的羞辱后,她是完全绝望,不再记挂她的这位给了她这么多辛辣的痛苦和怪诞的溺爱的父亲,离弃了她的生命了。乡下的愚昧的女儿,是在那种极简单的绝望的思想里——任何人都难于脱出这种思想,在这种思想笼罩着他们的时候——为这个世界做了牺牲。
  朱谷良的第一个思想,便是把这个父亲赶快拖出来。但那种短暂的奇异的停顿已经把这个人惊动。他抬头。看见了悬在床柱上的女儿,他的身躯便突然伸直。显然是更大的不幸使他获得了这种力量。
  他迅速地,轻捷地向前走了两步。因为他的可怕的力量——较之实在的力量,更是梦魇的力量——朱谷良和蒋纯祖放开了他。
  但朱谷良立刻跑过他,跳到床上,把那个女儿从绳索中拖了出来。那具尸体倒在朱谷良肩上,主人迅速地跑过来,它便倒到主人的手臂里去了。这双手臂像是极坚强的,因为它没有颤抖,准确地抱住了这具尸体。
  主人弯腰,凑近形状可怕的女儿,用自己的嘴唇和面颊贴住女儿,然后摸女儿的额角,染血的头部和胸膛。这些动作是静悄悄地做出来的:确实,迫切,像一个医生所做的一样。
  朱谷良和蒋纯祖沉默地站着。油灯因油干而昏暗,火焰照进房来。
  在那种神奇的,梦魇的力量的支配下,纯粹由于外表的反应,主人理智地做着那些动作。他的心是被压紧,沉默着。显然这一切是由于希望。显然的,这个到了最后的人假如还有力量的话,那这种力量便是从微微的希望——他必需证明他是否真的到了最后——和求生的本能——那是强烈可怕的——反射出来的。那些沉默的,精密的,迫切的动作,是可怕的。
  终于,朱谷良和蒋纯祖带着大的恐惧和失望看见:那个女儿沉重地倒到枕头上去,而这个父亲转过身来了。他颤抖着,严重地重新软了下去。他以那种迟钝的眼光看着客人们,他的脸上,是迷晕的,柔弱的,求生的表情。而在朱谷良来得及抱住他以前,好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摔倒一般,他转过身体去,发出一声尖细的声音,扑倒在女儿身上。……于是这个人便结束了他的一生。
  朱谷良和蒋纯祖在寂静中恐惧地站了很久,不知应该做什么:火焰照进房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一切是过于可怕,他们希望离开,但没有力量离开。朱谷良走向主人,摸了他的胸口。但蒋纯祖模糊地觉得他的这个行为是虚伪的。同时他模糊地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蒋纯祖所希望的。人类对他们同类的责任,常常只是如此。
  蒋纯祖觉得朱谷良的那个行为是虚伪的,因为他知道朱谷良和他一样明白这个人已经无救,因为他知道朱谷良是和他一样希望从这种漠然的恐惧中离开。但显然的,不做什么,他们便无力离开,因此蒋纯祖觉得这种虚伪正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于是悄悄地朝外走。但突然他们寒战,软弱,他们觉得自己是在犯罪。他们走出,轻轻地拉上门。
  他们走到街上——他们因内心的特殊的感情而毫不戒备地,迅速地走到街上。火光照亮街道,新的难民们,妇女,老人,和小孩抱着棉被和衣物在街上奔跑;一个女子悲切地呜咽着,疾速地从朱谷良和蒋纯祖逃开。蒋纯祖看见朱谷良的丑陋的脸上——这脸,对于蒋纯祖,是动人的——有冷酷的表情。在此刻,蒋纯祖是理解了,并且信仰了朱谷良的这种表情……
  走出村镇,在大雾中,蒋纯祖悄悄地——避免朱谷良发现——回头观看。已经是黎明。从浓雾中传出村民们的凄惨的声音和迫切的声音,显然他们在抢救火灾。火焰在浓雾中升起,无光辉,但有着可怕的红色。蒋纯祖悲痛地想到那位父亲和他的女儿。
  “看我们是这样地生活着,我们除自己以外再无需要,所以你们不该来;既然来了,你们就不该离开……这样的离开……”那位父亲和他的女儿,以及这个燃烧着的村镇向蒋纯祖说:在年青人的对各样的人生的无上的虔敬中,蒋纯祖觉得他们向他这样说。

  这样的道路,是艰难的。中午有阳光,但下午便刮起冷风来,天开始落雨。他们在黄昏前到达了另一个村镇:这个村镇位置在地势徐缓的,赤裸的山沟中。
  他们已全身淋湿;蒋纯祖凄凉地耽心着自己就会病倒,而死亡在荒凉的旷野中。走近这个村镇时,蒋纯祖心中是燃烧着这种销毁的,软弱的热情。他想,自己假若死去的话——这是无疑的,他凄凉地想——那么朱谷良便必定会带着冷酷的面容从他的尸身走开,像走开那位父亲和他的女儿一样。在夜里刮起大风来的时候,他的尸体像一切尸体一样,躺在旷野中,而野狼在旷野中奔驰。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是曾经那样宝贵地生活过。他来了,又去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路程很短,他在人间不留遗迹。黑暗的旷野中,是刮着冷风;没有人迹,野兽奔驰。而在遥远的天边的某一盏灯光下,有某一位女子——他的姐姐,或者谁——的悲哀的眼泪……。于是他,死在旷野中的蒋纯祖,开始替冷酷地从自己走开的朱谷良祝祷,祝他成功,幸福,有光明的途程。
  走进村镇的时候,被这种幻想陶醉,蒋纯祖是对什么都不注意,消沉而疲惫。这个村镇更荒凉,门户紧团,冷雨在昏暗中悄悄地飘落。但在他们走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从巷内传来了妇女的尖锐的喊叫声。他们站住。朱谷良脸相凶恶,面颊打抖。
  朱谷良迅速地看了蒋纯祖一眼——蒋纯祖记得,在整整一天里,朱谷良只看了他两次——向巷内走去,但即刻又站住,露出踌躇来。
  这样的喊声,对于朱谷良,是一种呼唤。这样的喊声,是一个受难的弱者对人类所发的呼唤。朱谷良的敏锐的强烈的心灵,是永远向着它的。在朱谷良里面,是有着不平凡的骄傲。但常常的,在这种时候,由于从这个世界的各种罗网和墙壁所得到惨痛的教训,激发了保全自己的本能,那种光明的良心立刻便萎谢;这种良心所结的果实,比起它在人类里面所诱惑出的怯懦来,是要少得多,只有那种从非常的生活里出来非常的野心能够控制这一切:朱谷良常常能够控制这一切。但特别因为昨夜所遭受的屈辱和苦闷——那种保全自己的,温暖的感情使他屈辱——朱谷良在此刻便有了踌躇了。
  他看蒋纯祖,蒋纯祖脸上是有着骇怕的表情,他的面颊便又打抖。他们又听见了一声喊叫。朱谷良痛切地感到必须洗刷昨夜的污点,于是走进巷子去了。这个人是永远在各种危险的场所里出现;假若不是由于那种显著的意志,那么对于复杂纷纭的人世,他的心便单纯得像小孩。
  他在转身之前,意外地向蒋纯祖笑了一个苦楚的微笑——对于一切弱点,他都了解——这个微笑甚至是温柔的,好像向亲爱的朋友告别。蒋纯祖看着他的身影,同情地忧伤地叹息,好像大人看着小孩。虽然在这样紧张的环境里,蒋纯祖的幻想的丰富的感情依然被朱谷良的这个微笑激动了起来。蒋纯祖站了一下,不再有恐惧,安静地跟着朱谷良走进这条狭窄的,发臭的小巷。在这样的环境里表现出来的他们的相爱,是感动了他们自己,而带来了奇异的勇气。蒋纯祖是成了幸福的了。
  巷外是一块空地,喊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一个低级军官在猪圈旁边的稻草堆上强奸一个女子。朱谷良走到巷口,张望了一下,正要走出去,站住了。
  他看见一小群兵士从房屋后面跑了过来:显然是听见了喊叫的缘故。他看见跑在最前面的,是昨晚所遇到的那个粗矮的兵,并看见了李荣光,因此站住。
  那个粗矮的兵,叫做石华贵,是中国所养育出来的最好的流氓之一,是这一群的领袖:他已穿上了一件黑缎子的皮袄,在他的胸前,是挂着两颗手榴弹。在目前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是当然的统治者和立法者。听到这种悲惨的呼号,他们跑过来了。
  在昨夜他们是强奸妇女的,但此刻的景象却唤起这个石华贵的愤怒来。理由很简单,昨夜他不曾看见,现在,他看见了。他的法律,是依照着他所能够感到的而制定的。他跑到空地边上,站住,投出愤怒的视线。那个低级军官愤怒地站了起来,于是石华贵的仇恨燃烧:他要残酷地击倒这个拦在他的进路上的人。
  因为这个低级军官——他穿着破烂的呢军服——的权威的,轻蔑的,粗野的表情,石华贵便明显地感到他是拦在自己的进路上,石华贵是不能容许在目前的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强者的。
  那个低级军官取出手枪来。同时,石华贵掷出了手榴弹。
  手榴弹,因为太用力的缘故,落在猪栏里去了;掀起污泥木片、和碎砖,没有击中任何人。那个低级军官迅速地向前奔去,但因为跑得太快的缘故,没有击中石华贵而杀死了那个小孩般的,裹着破军毡的士兵。他跑到距石华贵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不动了;他的手枪对准了石华贵的胸膛。他是胜利了,在寂静中延长着他的胜利,享有无上的权威。他嘴边有轻蔑的笑纹。石华贵空空地看着他而慢慢地举起手来。那个被击倒的小孩兵士在潮湿的地面上作着最后的抽搐。
  朱谷良和蒋纯祖站在墙后观看着。但这个瞬间朱谷良突然地取出了手枪。
  “他要打谁?”蒋纯祖紧张地想。
  朱谷良要打谁,是很明显的。在最初,他立意不参加这个战争。在军官向石华贵跑去的时候,他希望石华贵——他的仇敌;他很明白他是他的仇敌——被杀。但在小孩兵士倒下,而石华贵在可怕的寂静中举起手来的时候,朱谷良便意外地感到失望。这种失望使他疾速地取出枪来,未加考虑,疾速地跑了出去;于是在枪声中,那个军官恐怖地跳跃,转身抱着头部沉重地倒下了。鲜血从头部流出,他的武器落在血泊中。
  朱谷良感觉到他身上的光辉,从容地拾起了军官的手枪,然后安静地,严肃地,不可渗透地看着石华贵。这个凝视继续了很久,石华贵无力动弹。
  朱谷良就是这样地征服了他的感情上的仇敌,而洗刷了昨夜的污点。在他的为正义复仇的冷酷里,他是希望那个官和石华贵一同灭亡的;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是悲痛着人类的愚昧和堕落;在他的使徒的虔敬里,他是希望饶恕他们。但在他的直接的感情里,他是不可能饶恕他们,也不可能使他们一同灭亡——由这种感情他感觉到他的信仰,于是那种信仰常常地等于他自己——他必需杀却他们中间他认为最卑劣的,而留下他们中间他所仇恨,因此他所希冀,他认为可以从他感受到他的光荣的信仰的。
  这些动机,是含着一种英雄的阴谋。蒋纯祖是深切地体会到这个人的某一些坦白有为,和那种为理智所控制着的侠义的,但同时他感到在这个人的特殊的深沉里是有着一种危险的东西。蒋纯祖是看出了他的高傲的企图,渴望同意他,而不能同意。在此刻,蒋纯祖是还没有能够理解到这种高傲的企图的必要;在跑出来的时候,他是极端兴奋,沉浸在朱谷良所赐予的英雄的快感中,但在随后的这个沉默的瞬间,看见朱谷良的那种不可渗透的,不可亲近的表情,看见那个小孩兵士和那个军官的临终的苦闷——他们在血泊中微微地抽搐着——蒋纯祖便冷静了。立刻他的思想便改变了。他不能不觉得,朱谷良,是因了自身的骄傲的感情,而无视了别人的生命;而不能理解别人的生命的意义。
  于是蒋纯祖突然感到孤单。但他不能不对朱谷良的安静的,不可渗透的表情——他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骄傲——感到极端的嫌恶。他觉得这张脸是丑陋的;并且他从这张脸上苦闷地看出那种动物的性质来。
  在短促的寂静中冷雨飘落着。朱谷良是骄傲,冷酷,注意,看着石华贵:虽然他竭力抑制这种骄傲。朱谷良是丝毫没有想到,在他的身边,有两个人在死亡;他的唇边有轻蔑的纹路,他的眼睛幽暗发闪。石华贵,在那种对朱谷良的感激,惊异,到随后的漠然的仇恨里,叉腰站着不动。于是朱谷良抱着手臂,继续他的征服者的凝视。
  石华贵不能接受太多的傲慢,露出了冰冷的笑容。看见这个笑容,明白它的意义,这个征服者从傲慢中醒来了:他感到这种傲慢的不利,并感到这种傲慢可耻。
  看见石华贵的冷笑,朱谷良,好像感到一种深的忧郁,垂下眼睑,轻轻地叹息。他是感到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的自己的渺茫,多重的诱惑和困难,以及个人的生命的渺小,而轻轻地叹息。但显然的,他是企图使石华贵明白他所表现的这一切,而放弃那种恶毒的感情。在叹息中,朱谷良感到无上的内心甜蜜,而眼睛潮湿。
  于是那个豪爽的石华贵便露出牙齿,生动地笑起来了。随即,他露出一种强烈的表情,沉重地向朱谷良走来,而诚恳地伸手到朱谷良肩上。
  “你救了我!”他清楚地大声说。
  “我本意并不想救你……是的,我们要说老实话,啊!”朱谷良轻蔑地笑着,用一种尖细的小声说。但正是这种轻蔑的表现在他自己的心里和石华贵的心里激起了一种友爱的感情。这种轻蔑,是骄傲的心灵的一种装饰,是毫无敌意的。石华贵有趣地卖弄地笑了起来。
  那些兵站在他们旁边:在他们脚下,是倒着两具尸体;那个军官还没有能完全死去。有两个乡民从屋子里溜了出来,救护了那个女子,然后站在手榴弹所掀起的瓦砾旁,呆呆地看着他们。
  蒋纯祖注意着一切。对于朱谷良的那些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他感到强烈的不满。当那个年老的乡人鼓着勇气跑过来感谢兵士们,并请他们到他家里去歇息的时候,朱谷良严肃地,冷淡地向前走,蒋纯祖便突然——他自己来不及知道是为了什么——蹲下去,庄严地,冷淡地摸触那个军官的胸口,企图使大家看到,在这里躺着的,是人类的傲慢与偏狭的牺牲者。在那种和妒嫉相似的不满里,他认为朱谷良的行为完全是由于傲慢与偏狭。于是在这里,和大半青年一样,蒋纯祖渴望独立的光荣,敢于向他所惧怕,他所希冀的人宣战了。他认为朱谷良是无知识的;无人性,并且无灵魂。当朱谷良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便感到无比的骄傲,一面更庄严,更冷淡……。
  朱谷良转身,看着他;于是大家看着他,这些视线使他极端地矜持起来,但同时他便突然感到这个死去了的军官在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爱情和希望了。
  “他是被人爱过,也爱过别人!他曾经希望过;他是很勤劳的。一时的堕落,他就牺牲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但是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一个人!”蒋纯祖迅速地想;在朱谷良向他走来的时候,他便静止,含泪凝视死者的痛苦的,打皱的脸,向死者致敬。
  朱谷良是很快地便看清楚了蒋纯祖的感情;因为这种感情正是他刚才所有的——他是想矜持地对付石华贵,并且从死人们离开——他便有了妒嫉。他觉得蒋纯祖的困难的,不坦直的表现是可恨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在某些点上,是同样的诚实,同样的虚伪——他露出一个恶意的冷笑,好像蒋纯祖是他的敌人,走了近来。
  但蒋纯祖,因为被激起的悲伤过于强烈的缘故,已经忘记了矜持。他向朱谷良抬头,严肃而温柔。
  朱谷良看死者,看蒋纯祖,下颔打颤。
  “我真不知道你……”他皱着眉头说,突然沉默。他严肃地凝视蒋纯祖。
  蒋纯祖站了起来,因朱谷良的严肃的目光而意识到自己的某些虚伪感到羞恶。蒋纯祖悲愁地叹息,不看朱谷良,向前走去。
  那个年老的乡人邀请大家到自己家里去,诚恳地,再三地致了谢意——被强奸的,是他的媳妇,他的儿子是早晨便逃走了——然后拿出酒和菜来。兵士们很快地便大醉,倒到稻草铺上去了。朱谷良和蒋纯祖同样喝醉了。朱谷良站在桌边凝视黑暗的门外很久,然后突然快乐地笑起来,活泼地走向主人,向主人要一根烟。
  朱谷良燃着烟重新走回桌边,依住桌子,不停地吸烟,凝视门外。蒋纯祖坐在他对面,昏沉地抱着头:他还没有喝得这样醉过。
  朱谷良是贪酒的;除了喝醉,他不能从各种阴沉的思想里出脱。从这种贪酒,人们看出来,朱谷良对将来是和对过去一样存着某些畏惧。酒醉的时候的那种逸脱,那种甜蜜的胸怀,那种身体上面的各种力量的浪漫的,无限的扩张,是成了这个人的最大的,唯一的享乐。昨夜他遇到过酒,但竭力抑制住了,因为那个主人要使他特别阴沉。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了。因为今天过于激动,因为那两个死者,并因为蒋纯祖给了他以不小的刺激,所以他便抱着孤注一掷的思想和凶恶的石华贵对喝了起来。
  这个喝酒,所以含着这些严重的思想,是因为这一片旷野过于危险的缘故。但立刻人们便造成了一个缥缈的世界,而各种创伤便被内心的甜美的歌声淹没。朱谷良在酒醉里任意地赤裸了自己,显出那种梦想的,单纯的快乐来。门外的落雨的,寂静的夜晚是给了他以甜美的诗歌。他想到,在年青的时候,一个春天的深夜,他怎样跑过河堤;远处有灯火,黑暗中有波光,而他,朱谷良是年轻而有力。
  “是的,我都记得,我一切都记得,所以多么好啊!”朱谷良微笑着凝视门外,想,“这样我才是活着,多么简单呢!……所以我是没有罪的!所以我们要达到目的!我不愿意再想那些痛苦!”他皱眉,想。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无限地扩张了开来。这种力量使他严厉。甜蜜的氛围,安宁、逸乐,围绕着他。他觉得是有虹彩围绕着他;他觉得自己是宽舒而庄严的站在人类的最高峰上——他的生活,思想,和行为是给了他这种高贵的享受——躺在草堆上的兵士们发出鼾声来了。蒋纯祖昏沉地抱着头,睁大着眼睛,痴痴地瞧着前面。
  石华贵跳起来喝水;在喝了水之后,才发觉这两个人没有睡。于是叹息了一声,善意地,快乐地笑着看他们。“你们不要睡吗?好冷啊!挤着,就暖和……”他说,无故地发笑,他的线条粗暴,脸上有了灿烂的光辉。
  “我们就要睡。”蒋纯祖低声说;显然在想着什么。“是的,老乡!叙一叙吧!”他突然拖椅子坐下来,把腿搁在桌子上向朱谷良大声说。“老兄府上是?……”“无锡。”
  石华贵狡猾地,快乐地眨眼睛。
  “府上是住在无锡吗?”
  朱谷良摇头,冷淡地说,他活在世界上,只是一个人。
  石华贵放下腿,俯在桌上,托着腮,严肃地看着他。“宪兵这一行生意,还可以干吧?”他暧昧地问。“不是人干的啊,老兄!”
  “对了。”石华贵说,显然不再有嘲弄的意思,沉思了起来。“老兄,我是吉林人,是张大帅的部下啊!”他大声说,望着灯光。那种身世感慨的凄凉的感情,是获住了他。在那种短暂的沉思里,这个人是充分地感到了自己在人世的孤零,而无条件的需要起一个朋友来。朱谷良以后就知道,和这个人做朋友,是怎样一回事了。这个人,是这个大地上的无数的漂泊者之一,是一切全毁掉了,除了漂泊者的豪宕的胸怀和使自己得以生存下去,并满足地逞雄于人间的种种恶行。漂泊者的广漠的经验和辛辣的感情是使这个人无视一切,除了他所最尊重的,那就是张大帅和他自己的共患难的兄弟们和弱小者对他的意志的服从了——在这种对他的服从里,他是感到一种爱怜的。因了他的快乐的天性,在一切恶行里,他都觉得自己无罪。有一次他几乎被他的张大帅枪毙,虽然在当时,那种和失恋相似的感情,是使他很痛苦的,但到了后来,他便把这看成一种光荣,而感到无比的亲切了。这个灵魂,在这些地方,在这种怀乡病里,是柔弱的,因此它只能这样不可收拾地漂泊下去,一直到最后。上海的战争使他们溃散了,而因为多年来的对内地的嫉恨和对复仇的失望的缘故——他们的对敌人的复仇被耽搁到现在,并且被布置在不利的环境中,他们是感到嫉恨的——他们这些漂泊者便自暴自弃起来了。仇恨和友情,是带着漂泊者的气焰,分明地,顽强地燃烧在石华贵心中。对宪兵们的仇视,不是没有缘故的。所以,虽然他现在无条件地需要一个朋友,却不能不在感慨和愤激里带着一种矜持。
  “我石华贵是在黄河南北漂流了二十年,什么都见过!”他说,因兴奋而颤抖,矜持地看着朱谷良。这种兴奋和矜持是使他吹起牛来了。“我们这些人亲身经过的事情,我敢说是比任何人都多!”违背他的对朱谷良友善的本意,挑战的态度出现了。
  朱谷良严肃地看人他的眼睛。他的悲伤、矜持、和挑战是使朱谷良奇特地感到怜恤和友爱的。在这种怜恤里——时常是对于自己的怜恤——人们是常常地软弱下来。于是朱谷良便感到,对这个人的心,他是有着迫切的需要了。
  “老兄,我们都是一样的啊!”他生动地笑着说。“是的,是的,一样的。”石华贵疾速地点头,因为这种友爱使他意外地感到妒嫉。他沉默很久,然后他叹息。“老兄,不瞒你说,”他看了朱谷良一眼,“我是不信仰什么的,人生痛苦,我石华贵毫无目的!”他说,注视着桌面。这种表现给了他以强大的内心力量,好像一种愉快的愤怒,在这种愤怒里,人们感到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斗争。“我石华贵对于自己所做过的事,是决无后悔!我决不是那种欺世盗名的家伙!我高兴我自己一无所成,我是干干净净的!我是已经看破那些家伙,他们是用老百姓的血爬起来的啊!吓!”他轻蔑地看着灯火,奇怪地颤动着身体,无声地笑了很久。
  蒋纯祖是迷糊,好奇,严肃,看着这两个人,感觉到他们中间的含着敌意的彼此的友爱,或需要;但他始终不能明白朱谷良为什么会需要石华贵,因此感到不满。他看见了朱谷良脸上的善意的,了解的微笑,因这微笑而痴迷。“我们都是这样,老兄。”朱谷良笑着说,显出某种思虑,然后笑得更欢欣。他的这种表现好像说:“我是说不来这些的,因为我对自己忠实;但我明白你,而为了满足你,我愿意这样说!并且我愿意想一想——我是喝得太多了——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漂泊者?”
  石华贵突然收敛了他的轻蔑的,无声的笑,抬头,以透明的大眼睛看着朱谷良。
  “你才不是这样啊!”石华贵以愤激的大声说,”老兄,天在头上,我们今后同路,要以赤诚相见,我不会连累你的啊!”他看了蒋纯祖一眼,活泼地笑出声音来,“要是不愿意,那么马上就拆伙!你们是会发财的!”石华贵蛮横地,坚决地说。
  对于朱谷良的拯救,石华贵是感激的,而这种人,是有着蛮性的自尊,害怕这种屈服的。因此那种敌意便愈来愈显著。显然的,正因为朱谷良的拯救,他不会放松朱谷良了。石华贵必须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是无负于全世界:他是替他的敌意逐渐地找到了理由。他希望再看一看朱谷良的那种使他痛心的抚爱的笑容,他认为它是虚伪的——,而发出他的轰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因为这种企图,他怪异地笑了起来,把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朱谷良。
  朱谷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优越的世界,对他持着谦让的态度。
  “你想想啊,这个人世是如何的荒凉,饱经风霜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如何的辛酸!”因为敌意的企图,石华贵以悲伤的,消沉的,动人的声音说,虽然这是很奇怪的。这个老练的漂泊者,在这种斗争里,是有着特殊的表现力;于是蒋纯祖的想象就被他带到黑暗的,落着冷雨的旷野上去了。“我是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到现在是整整二十年,”石华贵继续说,手平放在桌上,向蒋纯祖凄凉地微笑,“像今天这样的夜里,老弟,我就想起我一生里的所有的事情来了!”他亲切地看着蒋纯祖。“这样冷,这样落雨,这样荒凉啊!一个人,没有家,没有归宿,没有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啊!老弟,年轻的时候,是要奋斗,要向上的呀!是要不动摇,是要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对于我自己,我是觉得很惋惜的呀!我的大伯向我说:‘吓,这个小子很有才!’那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到处讨人喜的呀!但是现在我才看得清楚,人,是要走一条血淋淋的路,是天老爷在冥冥中注定的啊!”他闭嘴,点头,他的眼睛甜蜜地笑着。他专向蒋纯祖说话,好像朱谷良不存在。朱谷良是严肃地看着他。“所以,老弟,毕竟说来,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是在黑夜里——啊,外面的雨落大了啦!”他停顿。蒋纯祖感到一阵寒凉,听到雨声,“我们是在黑夜里面啊!”他甜蜜地继续说,他的这种精力的效果,是完全地感动了蒋纯祖。即使是明白了起来,戒备着的朱谷良,也感到黑夜,风雨,人的凄凉愚昧的一生,而觉得自己是广漠的大地上的一个盲目的漂泊者了;是那种信仰,使他成为一个英勇的行进者,但有时他觉得,这种行进,他自己的半生,无非是痛苦的漂泊。而常常的,这种凄凉的胸怀激起了一种热情,养育了他。
  “是的,兄弟们,”石华贵,在那种天才的沉迷里,甜蜜地,柔和地笑着说,以手托腮,“黑夜里面的冷雨,是听得多么清楚啊!一滴,又一滴,你觉得你是孤零零的,而你的朋友是漂零在天边,他们把你忘记了!你是靠什么活着的呢!人生的创伤啊,你的心是变冷了!到今天为止,你仍旧是你父母送你到世上来的时候那样赤裸,那么,你就赤裸裸地死去,被埋了吧!别人是会在你身上盖宫殿的!所以我不能算是害人的人啊,要是那回大帅把我送终了的话……”他特别甜蜜,特别郑重地顿住。蒋纯祖迷胡地看着他的漂亮的脸,听到了门外的风雨声。
  “老兄,你,以为如何呢?”石华贵柔和地问朱谷良,在他的仰了起来的发光的脸上,是有着显著的狡猾和感动的混合。
  蒋纯祖寒战,好像很吃惊,回头,亲切地看着朱谷良。他希望表示,他总在记着朱谷良,而站在他的一边的。“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老兄。”朱谷良说,显然惧怕被感动,露出疲惫的,淡漠的神情,脸打抖。石华贵看着他凝想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显然故意地,使椅子翻倒,笑出干燥的声音。
  “睡吧,老兄。”
  “我去解个手。”朱谷良说,开门走出。
  石华贵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躺下,即刻便打起鼾来。蒋纯祖悄悄地走出,带上门,找寻朱谷良在冷雨中跑过旷场。“朱谷良,你在哪里解手?”他大声,企图使石华贵听见。“这里,蒋纯祖。”朱谷良大声回答。
  朱谷良是蹲在草堆旁边。他迅速地站了起来,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站着不动,眼睛明亮;他的感情,是从各种困难里逃出来幽会的爱人们所有的。冷雨扑打着他们。
  朱谷良沉默地站着,显然兴奋了,看着透出灯光来的门缝。他是感到了周围的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即刻便沉入这深沉的,寒冷的黑夜;在他胸中是激动着被今天的凶杀和争斗所引起的漂泊者的悲壮的感情。
  朱谷良在冷雨中静静地站着,兴奋,悲凉,短促地作着对过去的沉思。于是,像过去很多次一样,他便看清楚他的道路了。在这个荒凉的黑夜中,怀着辛辣的,悲壮的感情,想到远方有兄弟们的战斗,城市,和灯火,像一切人一样,朱谷良便脱出了自己的理智的,实际的思想,投到浪漫的,英雄的,强烈的思想里面去,而看清楚了自己的道路。凶杀和斗争是保证了他的信心:朱谷良不再感到这个黑暗的夜是危险的,并不再感到在那间破烂的屋子里有着他的宿命的仇敌;对于朱谷良,黑夜是变成绝对宁静的,那种深邃的,广漠的黑暗,证明了他心中的最高的,最善的感情。
  于是他赤脚站在石泥水中,以燃烧的目光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被从悲伤的冥想里惊醒,看着他。而一种狂喜使这个年轻人颤栗起来。
  “你以为我是宪兵么?”朱谷良以轻蔑的,兴奋的声音问。常常的,惯于抑制自己的人,因为悲伤,或者因为过度的狂奋,发作起来,对他们所喜爱的人显露出他们的弱点,比简单的人们更赤裸。朱谷良,在长期的抑郁和不寻常的处境里,发作起来像小孩。
  “蒋纯祖啊!你知道我是做工的!”他说,善良地笑着。“你是学生:我问你,你对于我们见过的这些事怎么想法?我问你:你对于那个家伙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感想?啊!”他问,笑出嘲讽的,愉快的声音来。
  “我觉得他很伤心。”蒋纯祖老实地回答。
  “是伤心吧!不过要当心这个伤心哩!”
  蒋纯祖崇拜地看着他。
  “我觉得,”蒋纯祖说,呼吸急迫了,“我觉得,看一个人,要同情,不是,我说……”他沉默,激动地涌出了眼泪,“朱谷良,你听我说,我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我们永远,不要离开!”他说,依恋而羞耻。
  朱谷良感动地沉默着。
  “进去吧!”他说,跨过水塘;“蒋纯祖,我从前也像你一样,”他说,在冷风中兴奋地回过头来,“你还是不懂得真正的痛苦啊!”他说,流出眼泪来。
  这甜蜜的声音使蒋纯祖哭了。
  “是的,我不懂。”他大声说,蹲在水塘里。
第03章(一)

  蒋纯祖,像一切具有强暴的,未经琢磨的感情的青年一样,在感情爆发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雄伟的人物,在实际的人类关系中,或在各种冷淡的,强有力的权威下,却常常软弱、恐惧、逃避、顺从。每一代的青年生长出来,都要在人们称为社会秩序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做一种强暴的奔突,然后,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便顺从了,小的一部分,则因大的不幸和狂乱的感情而成为疯人,或由冷酷的自我意志而找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成为被当代认为比疯人还要危险的激烈人物,散布在祖先们所建筑,子孙们所因袭的那些墙壁和罗网中,指望将来,追求光荣,营着阴暗的生活。大的社会动乱,使得这一代的人们的行进、奔突或摸索成为较容易的了;他们的光荣的前辈是给他们留下了不少有利的东西。尤其在这片旷野上,蒋纯祖便不再遇到人们称为社会秩序或处世艺术的那些东西了。但这同时使蒋纯祖无法做那种强暴的蹦跳;他所遇到的那些实际的、奇异的道德和冷淡的、强力的权威,是使他常常地软弱、恐惧、逃避、顺从。在这一片旷野上,在荒凉的、或焚烧了的村落间,人们是可怕地赤裸,超过了这个赤裸着的,感情暴乱的青年,以致于使这个青年想到了社会秩序和生活里的道德、尊敬、甚至礼节等等的必需。于是这个青年便不再那样坦白了。
  那种自我保存的本能,是使得蒋纯祖虚伪起来了,即使对朱谷良也虚伪起来了。因为朱谷良,由于某些愿望和需要,决定和石华贵同行,并和石华贵缔结了奇奇怪怪的同盟的缘故。对于这一点,蒋纯祖是觉得非常痛心。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蒋纯祖便脱开了他的单纯的依赖和顺从,在朱谷良面前,表露了对石华贵的不满;在石华贵面前,则表露了对朱谷良的不满了。单纯的人们虚伪起来,是比旁的人们更可怕的,因为他们是他们的目的的坚决的信仰者。为了替自己的犯罪意识辩护的缘故,蒋纯祖在内心就对朱谷良持着反抗的态度了。因为蒋纯祖的外表是那样单纯,朱谷良便难于发现这些。而因了沉重的苦难的缘故,朱谷良就对蒋纯祖异常冷淡。但渐渐地,他便感到这个年青人的心是深不可测的了。在一种奇妙的憎恶里,他就轻蔑地判断这个年青人是软弱、狂热、卑怯、属于他所习见的种类。而对于卑怯,他是不能忍受的,他心里的可怕的创伤便是证明。特别在现在,朱谷良认为一切都应该理智。假如不是深深的怜恤,在这种颇为痛苦的内心交战的支配下,他便要使这个胡涂的青年吃一些苦了。并且在他准备这样做的时候——他是在苦恼中,他从未想到会有和这样一个年青人勾心斗角的可能——石华贵对他的锐利的态度又阻止了他。在险恶的石华贵面前,他是本能地必须保护蒋纯祖的。
  这一群人,是破烂、狼狈、疲惫而狂热,扫过每一个村庄,那些村庄是荒凉了,房屋倒塌,街上和空场上有尸体,野狗在奔驰。兵士们是裹着军毡、被单、以及农人的衣裳,在胸前挂着手榴弹。在每个村庄外面抛掷一颗手榴弹,然后进去搜索食物。这样地流浪了三天。第四天,他们重新到达江边——天晴,阳光照耀下的宽阔的,浩荡的江流,给了他们一种光明的、雄壮的感觉——意外地找到了一只小的木船。他们把木船的倒塌了的舱棚捆好,沿江边向上游划行。他们中间,丁兴旺是能够划船的。这是一个多话、粗卤、活泼的年青人;因为失掉了门牙,他的脸上便增加了一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而在这种线条的衬托下,他的眼睛便有着特殊的明亮。蒋纯祖知道他曾经做过船夫。蒋纯祖并且知道了另外的五个兵士的身世和性情,以后则更知道他们。对于他们,蒋纯祖是迫切地、戒备地注意着的。他觉察到了朱谷良对这几个人的什么一种企图,并觉察到石华贵对他们的偏袒和奇怪的态度。
  逃亡到这样的荒野里,他们这一群是和世界隔绝了——他们觉得是如此。在最初,他们都以为很快地便会到达一个地方;虽然不知是什么地方,却知道那是人类在生活着的、有他们的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这个共同的希望下,他们结集了起来。但在三天的路程里哲学的贫困全名《哲学的贫困(答蒲鲁东先生的〈贫困,由于荒凉的旷野,并由于他们所做的那一切破坏,他们的感觉便有了变化。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他们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必得生存,而一切东西都可能危害他们的生存。在这种漂流里,人们的目的,是简单的,但在各种危害他们,以及他们认为是危害他们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暧昧的、阴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图使一切事物有利于自己,他们的行为便不再简单;而他们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带来,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内心的东西,一切回忆、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无端的惊悸中,经受到严重的考验。在一切人中间,朱谷良最明白这种考验。好像是,他们是在地狱中盲目地游行,有着地狱的感情。那一切曾经指导过他们的东西,因为无穷的荒野,现在成了无用的。石华贵是失去了他的乐天的、豪放的性情。蒋纯祖是失去了他的对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间,在那种无端的惊悸里,想到他的信仰所寄托的那个亲密的人群是从地面上消失了;并且永远消失了。人们的回忆模糊了起来;回忆里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心中是确实地存在着他们各自的感情,希望,和信仰。是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战栗。在赤裸荒野中,人们竭力掩护自己,因而更赤裸,经受着严重的考验。
  人们是互相结集得更紧,同时互相戒备得更凶。那几个兵士们,发觉到朱谷良和石华贵之间的阴险的竞争就踌躇了起来。在石华贵的骄横的统治下——因为朱谷良的缘故,石华贵统治得更骄横,表示他的权威是天定的,他是什么都不怕——兵士们便渐渐地倾向于冷淡的、但温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种骄横里,石华贵是相当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发现了他的群众的这种叛变,他便个别地恐吓他们,使他们沉默。同时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们所有的老练的手腕来,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现里,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的朋友。但在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的老练的手腕,是变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
  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的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于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和光的折射定律。他是近代心理学的创始人之一,首次提出,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的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青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的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
  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后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树木里去。
  丁兴旺抱着木柴到滩上去生火,石华贵不同意,向他咆哮,他发出兴奋的笑声。这个年青的兵士,在兴奋中,有了快活的感情,并且丰富地想象到,在这个晚上,什么是最美好的。他专心,沉静,生着了火,拍手召唤他的伙伴们。大家钻出舱,立刻感到,在这个晚上,火焰是最美好的。丁兴旺叉腰站在火旁,以明亮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们。
  大家抖索着——显然是故意抖索着——拥到火旁。火焰明亮,浓烟在无风的空中上升,寒气解消。大家轮流地,沉默地饮酒;大家注视着饮酒的人。丁兴旺躺下来,两手托腮“精神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的发展可分三个时期:1.“批,向着火。在大家的沉默中,觉得沉默是赞许,丁兴旺开始唱歌。
  他用沉静的、柔和的声音唱歌。他脸上的那种固执的、阴暗的线条溶解。在歌声间歇的时候,大家沉默着,他无声地发笑,他的失落了门牙的嘴甜美如婴儿。
  从各种危险里暂时解脱,人们宝贵这种休憩。在沉静中发出来的歌声保护了人们的安宁的梦境。人们觉得,严寒的黑夜是被火焰所焦燥,在周围低低地飞翔,发出轻微的、轻微的声音。歌声更柔弱,黑夜更轻微,而火焰更振奋。歌声静止,火焰落寞,黑夜怀疑地沉默;人们回头,发现了黑暗的沙滩、土坡、林木、和闪着白光的汹涌的江流。歌声再起来,黑夜的轻微的动作再开始,江流声遥远,火焰振奋。人类是孤独地生活在旷野中;在歌声中,孤独的人类企图找回失去了的、遥远了的、颁皁了的一切。年青的、瘪嘴的兵士是在沉迷中,他为大家找回了温柔、爱抚、感伤、悲凉、失望和希望,他要求相爱,像他曾经爱过,或在想象中曾经爱过的那样。显然的,唱什么歌,是不重要的。朱谷良和蒋纯祖,尤其是蒋纯祖,是带着温暖的、感动的心情听着那些他们在平常要觉得可笑的、在军队中流行的歌曲。他们觉得歌声是神圣的。他们觉得,在这种歌声里,他们的同胞,一切中国人——他们正在受苦、失望、悲愤、反抗——在生活。
  “记得呀,在从前,”丁兴旺唱。他停顿,无声地发笑。“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用同样的梦幻的小声唱下。北宋彭城刘鳌始创。后经咸平二年、祥符年间数次扩建,,改变了原来的调子,脸上有严肃的、温柔的表情。“洪水侵西南,猛兽困东北……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说它是三宝!”他唱,然后向火焰无声地发笑。
  “蒋委员长说它是个宝!”石华贵突然大声唱,面孔无表情,以致于大家不能明白他是否在讥讽;他是一直在定定地看着火焰的。他从火焰移开眼睛,看着丁兴旺,并发出干燥的、奇怪的笑声,企图补充他的讥讽。但他突然沉默,环顾黑夜。
  “人生呀,谁不惜青春……”丁兴旺未看石华贵,严肃地笑着,又改变了曲子,小声唱。
  朱谷良躺在蒋纯祖身边,支着头,面向火焰,嘴里在认真地吸着一根草棒,脸上有安宁的、和悦的表情。他把草棒咬成无数节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的实质,论述了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拾起来再咬;他的全部精神是集中在冥想里;他的心灵愈深沉,他的咬嚼便愈专心。在石华贵唱出大声来并且发笑的时候,他看了石华贵一眼,并露出简单的微笑。蒋纯祖专心地看着火焰,不时挤动,为了坐得更舒适,更能专心;并不时环顾黑夜。
  “可怕啊!”蒋纯祖突然大声叹息。
  “你说什么?”朱谷良抬头,问。
  看着他,然后看大家,好像问:“我说什么?”
  朱谷良重新看着火,咬着草棒,好像他并未发问。
  “好凄凉啊!谁知道我在这里呢?”蒋纯祖想。“是的,是的,一切为了将来,一切为了坚强,一切为了生活,但是不得不抛弃这些!”朱谷良想,指他刚才所有的温柔的、感伤的、恋爱的感情。“但是他们在哪里呢?他们活着没有呢?我们活着,是的,完全都活着,永远生长的!但是,谁是最忠实的?过去究竟谁有罪过?谁不错?我们多么容易错啊!”他努力咬断重叠的草棒。“人生有时候多灰暗,多凄凉啊!……但是,哪个是最忠实的?”他想,有了轻蔑的微笑,磨动下颔。朱谷良是常常为了摆脱人生里的较为柔和的感情,成为一个冷酷无情的、英勇的人物而工作。但他的经验常常证明这是不可能的。对最高的命令的绝对的服从,使他只能在这种方式——他认为这些感情都是有害的,必须消灭——里认识这些感情。
  现在,在这种忧伤中,在这种为他所必需的失败的、悲凉的心情中,朱谷良,在想起自己的身世、爱情、以及毁灭了的家庭来的时候,就发起狠来,想到谁是最忠实的。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是最忠实的。
  朱谷良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严厉地皱眉,伸手向火。石华贵翘脚靠近火,含着挑弄的微笑看着他。在那个突然的歌唱和笑声之后,石华贵感到一些狼狈;随即他就不再感到歌声,而沉思了起来。他是很疏忽的——他是过于相信自己——但假若想到什么,便即刻实行。这个人,在那种粗野中,是有一种无畏的精神。做一件侠义的事,和做一件卑劣的事,他是同样无畏的。
  他想到,改变了伙伴们的对他的态度的,是朱谷良;而最能打击朱谷良的,是侮辱蒋纯祖。他的思想就是这样简单,但在这个思想里,他是瞥见了他的在旷野上的英雄的统治的。在这种感动里,他亲切地扫了伙伴们一眼,而向朱谷良发出那种厚重的、无声的、亲密而又威胁的笑。他伸腿向火,笑着。朱谷良在沉思中迅速地瞥了他一眼。
  李荣光,很简单地因为人多的缘故,不再惧怕朱谷良。石华贵的这种笑容,是给了他一种启示。他凝视石华贵很久,然后单纯地发笑,挤他身边的丘根固,这是一个年岁较大的,善于保护自己的兵士。
  “不要挤!”丘根固说,因为痛恨李荣光的对目前的情境的无知,激怒地望着李荣光,露出牙齿。
  “龟儿子哟,你看我的腿!”李荣光快乐地说,吃力地挣出腿来,然后快乐地伏到丁兴旺的肩上去。
  有尖利的,单薄的冷风从江面袭来,轻轻地吹扑火焰。冷风的短促的扑击后,江流声增大,好像在遥远的地方,有野兽在呼号。丁兴旺阴郁地凝视着火焰,未改变阴郁的表情,重新开始唱歌。
  “老兄!”石华贵向朱谷良说,收敛了那个无声的、有力的、喘息般的强笑,露出快乐的微笑。“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呢,老兄……不要唱!”他愤怒地向丁兴旺说。
  丁兴旺沉默,托腮,看着他,露出阴郁的、执拗的、悲苦的表情。那些可怕的皱纹在他的瘪嘴的周围出现。
  朱谷良看着石华贵。蒋纯祖替朱谷良耽心,皱着眉头坐了起来,以一种畏惧的眼光看着挂在石华贵胸前的那颗手榴弹。大家看着石华贵。尖利的、轻悄的江风吹扑火焰。丘根固投柴到火里去,为了不妨碍石华贵,动作得很轻。他是竭力地露出对目前的事态的不关心来;显然的,他是在激动着。
  石华贵环顾黑夜。
  “老兄,我们做一个商量如何?”石华贵矜持地大声说,“既然是朋友,你有两只枪,给我一只吧!”
  朱谷良的丑陋的、无表情的脸变化了。他露出强烈的、战栗的表情,脸打抖,笑出尖锐的、奇怪的声音,瞥了石华贵一眼,掏出一只手枪。
  他的对石华贵的一瞥,是令人战栗的。显然这里不是交出手枪与否的问题;显然的,这里是一个正直的人坚持到的以求光荣或屈服而堕入羞辱的可怕的深渊的问题。朱谷良,在那种尖锐的、激动的笑声中,掏出了一只手枪,毫未想到这只枪是可以杀却他的敌人的,在短促的迷茫中,把这只枪抛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豪迈的动作,以图补救。
  石华贵快乐地、喘息似地笑着,抚摩手枪,打开枪膛,倒出子弹来。朱谷良冷酷地看着他。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朱谷良的激动,以为战争要爆发的,现在感到极端的同情,看着朱谷良。蒋纯祖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处境,大声叹息。
  石华贵迅速地、可怕地瞥了蒋纯祖一眼。被石华贵的眼光提醒,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这个年青人的激动的、扰乱的、逃避的表情唤起了他的怜恤,他伸手向火,安静地微笑着。
  “老兄,我够朋友吧。”他说,安静地微笑着。“当然……你有几颗子弹!”石华贵大声说。“怎么这里只一颗?”
  “我也只有一颗。……我们两个人一共只有两颗,要仔细地用啊!”朱谷良清楚地、有力地低声说,在那种强大的自制里向火焰微笑。这是从羞辱的深渊中站了起来——那种清楚的怜恤使他站了起来——而发出来的复仇的宣言。石华贵,满足地快乐地发笑。
  朱谷良轻轻地站了起来,凝视着闪着钝重的、白光的、浩荡的江流。
  朱谷良最先回船去。风从空中吹来,强劲而疾速。旷野中有唿啸的声音,火焰暗淡,人们在寒冷和恐惧中战栗着。大家回船,但石华贵阴郁地站在火边。
  那些燃烧着的木柴和灰烬被疾风扫开,在沙滩上疾速地滚动,直到远处。石华贵披着军毡站着;这个旷野中的英雄,被刚才的小的胜利刺激,有着阴郁的、险恶的思想。
  蒋纯祖在大家完全上船后留在滩边小便,回头看着在沙滩上滚动的火焰,而在震吓中,看见披着军毡的石华贵的可怕的形体向他走来。石华贵走到他的面前,他恐怖地、沉默地看着他。狂风在旷野中怒吼。
  “跟我来!”石华贵险恶地说,拍他的肩膀,向沙滩中央走去。
  蒋纯祖,好像铁针被磁力吸引一样,在狂风中踉跄,跟着这个可怕的形体。那条很长的军毡是在他面前不远的地方在狂风中飘动着。
  “我完了!”蒋纯祖流泪,想,“告别啊,一切亲爱的人,还有不幸的中国!”
  “学生!”石华贵站下,看着他,说。“你怎么会跟着那个家伙走的?”
  “我们在路上遇着的。”蒋纯祖可怜地回答。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吓!你知道我么?”
  “我……我不知道;同志,我知道你是一位中国的军人,中国在危险,……我尊敬你们!”蒋纯祖,在那种迫切的热情里,说,企图表现自己的善良,而以伟大的、悲苦的中国感动这位旷野中的英雄。“我对你和对他全是一样的,我还更尊敬你,因为你为中国受了这么多的苦,你那天晚上自己说的……中国是在危险,我知道我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你,同志啊!”蒋纯祖哽住,呼吸频促,看着石华贵。
  “算了吧!”石华贵冷笑。“真是学生!学生!”他轻蔑地说。“快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我有救了!”蒋纯祖想,信仰着祖国的热情的结果。他摸出所有的钱和那只包得很密的金戒指来,这是蒋淑珍在那个最后的瞬间交给他的。
  “没有了吗?”
  “真的,你搜,同志。”蒋纯祖安静地回答。
  “好的,这才是学生!”石华贵发笑。
  “我是在试探你,老实说,要是你告诉朱谷良,我就要你的命!”石华贵狠恶地说。
  朱谷良回舱后,就裹紧棉被,躺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忧郁地思索起来。渐渐地,朱谷良有了一种悲凉的情绪。朱谷良,未注意到进舱的兵士们,听着呼吼的寒风,想着夜里一定要落雪。这个思想是很简单的,然而悲凉:雪,是落在旷野中,他,朱谷良,已离开了他在那里经受过劳苦、牺牲、衰亡、以及光荣的那个城市。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挫折和失败携来了那种甜美的、亲切的忧伤,指导着人们的生活的那种理想,那种光明,便从阴沉的云雾中亲切地透露出来了,抚慰那些创伤,使创伤获得光荣。朱谷良是柔和地进入了这个怀抱,以他的明亮的、凝静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小的木船在寒风中猛烈地摇荡着。
  但他突然想到蒋纯祖不在身边。他迅速地坐了起来,从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一根。兵士们从他们各自的位置里怀疑地看着火柴。火柴尚未熄灭,石华贵掀开了舱口的布篷,而从他的身边,蒋纯祖带着悲苦的表情钻了进来,蒋纯祖向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
  石华贵怀疑地威胁地看着朱谷良。
  “下雪了吗?”朱谷良冷淡地问,抛开火柴。
  “下雪了!”蒋纯祖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在他的对自己的感动里,他对石华贵和朱谷良同样嫉恨。
  “是了,是这样!这是我们的路!”朱谷良,愤怒地想——对石华贵和蒋纯祖同样愤怒——睡了下去,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风暴是猛烈地在他的身上扑击。

  因为落雪的缘故,木船走得很慢,而且午后便停止。大家在船内设法生了火,坐着打盹睡。朱谷良撩开布篷,看见了迷茫的旷野。大家都焦灼,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孤独;人们是看不见这个途程的终点了。年轻的人们,是特别焦灼的。蒋纯祖,怀着对目前的一切的顽强的敌意,想着自己的过去,而寻求骄傲和安慰。这种虚荣的骄傲,在蒋纯祖这样的年青人,是一种绝对的需要,由此他对目前的一切怀着敌意。同时,丁兴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轻轻地撩开布篷,走了出去。
  那种对自己的命运的痛苦的焦灼使丁兴旺走了出去。他悲伤地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企图到落雪的旷野中去寻求安慰,或更燃烧这种悲伤的渴望。落雪的旷野,对于自觉孤独、恐惧孤独的年青人是一种诱惑,这些年青人,是企图把自己的孤独推到一个更大的孤独里去,而获得安慰,获得对人世的命运的彻的的认识的。丁兴旺是有着感情的才能的,习于从一些歌曲和一些柔和的玩具里感觉、并把握这个世界;这样的人,是有一种谦和,同时有一种奇怪的骄傲。在痛苦的生活里,这种感情的闪光是安慰了他,但同时,这种感情便使他从未想到去做一种正直的人生经营。他是从他的家乡的那个优美而丰富的湖泊,从他的随随便便地生活着的父亲和几个善于游乐的年青的朋友们得到这种教养的,他是非常的懒惰,不惯于这几个月来的兵营生活。这样的年轻人,在逞强的热情消磨掉了以后,是恐惧着这个战乱的世界,而有深的忧伤。失去了的那个湖泊,那个家庭,以及那些朋友们,是使他顽强地感到自己是人世的一个漂零者。初入伍的时候从那个班长所挨的那一顿毒打是使他失去了门牙;而从此,他便有了那种滞涩的、执拗的、阴暗的表情了。在这个战乱里,丁兴旺也是一个初生的青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便失去了那种企图在这个世界上占一个位置的意志了。他是确定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是一个被凌辱的漂零者,他是渴望回到那个湖泊里去。由于这种消沉和耽溺,丁兴旺便不能尊重这个世界,不能考验自己的感情。这个人,是软弱地处在各种冲动中,而顺从自己的感情的。他在这一群里面的位置,是很明白的;他看出来他是被当做一个牺牲者,因此他执拗地拒绝了从任何一方来的亲善。他是能唱很忧伤,很甜美的歌。
  因此,这个年青人,便在这片落着雪的、迷茫的、静悄悄的旷野上,穿着奇奇怪怪的破衣,慢慢地行走,露出孤独者的姿态来。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走过去,望着面前的地面,听着他在积雪上所踩出来的清脆的声音。这种声音给他一种娱乐,在寒风里,他的身体发烧。
  他拢着衣袖。他是用他的执拗的、阴暗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洁白的地面。在这种散步里,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被安慰了;他是什么也没有的,但除了他心中的那个蒙着雪的故乡的村庄和湖泊以外他也再无需要。他想到,现在正是快要过年的时候,在故乡的蒙着雪的村庄里,有喜悦的鞭炮声;在积雪上面,是漂浮着暗蓝色的烟雾;在街道上,有小孩们的尖锐的、喜悦的叫声。这种回忆和目前的各种意识相纠缠,使他战栗了一下;他站住,望着前面的覆雪的乱石,收敛了他的温柔的、梦幻的笑容。
  他长声叹息,摇头,继续行走。在沉寂的旷野上,雪悄悄地、迷茫地降落。
  一个年老的女人艰难地走下土坡,站住环视,然后向丁兴旺走来;但突然又转身逃跑。显然的,无论她怎样希望援助,她害怕兵士。丁兴旺,被这旷野上的唯一的人类触动,和这个年老的女人相比,意识到自己的权威,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愤怒地吼叫了一声。
  那个老女人站住了;竭力镇定,以那种怀疑的、戒备的眼光看着他。一条蓝色的大布巾包住了她的头部,从蓝布巾的环绕里,她的特别明亮的眼睛和尖削的、顽强的嘴——她是在用她的全部力量和敌对着她的这个世界做着生死存亡的斗争——刺眼地显露了出来。
  这个老女人,是从附近的村庄出来的,为了寻找她的失踪了两天的儿子。
  “你跑什么?”丁兴旺愤怒地问。他意识到,这个老女人的逃跑,是触犯了他的尊严。在这种意识下,这个软弱的青年便明白了他的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而企图尝试一下那种权威了。特别是弱小的人们,由于生存的渴望——没有这种权威,人们是感不到自己的生存的——喜欢欺凌那些比自己更为弱小的人们。在这句问话下,丁兴旺就强烈地颤栗起来;为了抑制自己,他撩开衣服,做出英勇的姿势。并且他露出那种冷笑,显然的,他毫未想到在他面前的是怎样的一种对象:在权威的发作里,这是无关的。
  老女人凝视着他;突然握紧右手击打左手心,发出一串诉苦的、然而激烈的声音来。她说得很详细;年老的女人们,想象不到和自己的世界相异的世界的情况,——她们是生活得太固定了——有着激躁的感情,是喜欢详细地描述的。丁兴旺,由于本性的软弱,开始去听她,但即刻便意识到这种行为是和权威的原则相冲突的。
  “我问你,你跑什么?”他露出愤怒来,尖声地问。在这个地面上寻找生存,人们是陷到这种可悲的罗网里去了。丁兴旺是愤怒地、蛮横地喘息着。这个老女人也爱她的故乡和亲人,在现在他是决不会想到的。那种可怜的精神需要,是驱使着他拿旷野中的这个唯一的弱者来当作牺牲了。“我找我的儿子呀!先生!”老女人投出可怕的眼光,拍着拳头,激躁地叫。
  丁兴旺,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并意识到自己是不对的,有了暂时的苦恼。雪密密地、悄悄地降落。
  “我不管你的儿子不儿子!”丁兴旺大声说,确定了没有别人会看见他,并确定了,在这片旷野上,是没有道德,没有对与错的。他决定劫掠这个老女人,于是他重新强烈地颤栗起来了;而这种痛苦的颤栗使他无疑地相信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她居然以为我会抢她!混帐东西!”他,这个准备抢劫的人,想,虽然这是很奇怪的。他的脸苍白,那种颤栗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他说不出话来了,于是他更确定是这个老女人侮辱了他。
  “我是强盗!我是强盗!”他疯狂地想,于是他能够说话。
  那个老女人,在繁密的雪花下站着不动,以老年的女人所特有的精灵的、明亮的眼光看着他。
  “把你的钱拿出来!”丁兴旺,这个强盗的学徒,冷酷地说。
  老女人的脸上起了一阵颤栗,她的眼光是可怕的。但立刻她谄媚地、哀求地笑起来了。
  “先生……”她说。
  “混蛋!”
  “先生……我是穷人呀!先生,我给你一块钱。”她说,于是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来,以媚悦的笑脸为防御,从很多破烂的纸票里取出了一块钱。
  丁兴旺,被她的媚悦的笑脸骗倒了,痴痴地接住了这一块钱。但在老女人乘机向乱石堆逃跑的时候,他的心便强烈地刺痛了起来;他是没有得到权威,反而蒙受羞辱了。于是他叫喊了一声,追赶起来。老女人绕过乱石,盲目地向江边逃跑。
  “先生,救命呀!”她突然喊,显然看见了另外的人。“我要打死她!”丁兴旺狂怒地想,跳过石块。但立刻站住,看见了向这边走来的两个荷着步枪的兵士。江畔有一只小船,在船头上,站着一个披着深黑色斗篷的、高瘦的军官,冷酷地向这边看着。
  丁兴旺恐怖了。于是转身逃跑。但在一个强大的喊声下站住。
  这只小船载着一位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团长,他是从残酷的战争中偶然地生还的。他是下了为军人的光荣战死的大的决心的。这样的一个偶然生还的人,他的生命,是在一种严厉中感觉着他的国家的一切;感到他就是他的国家。所以,在目前的这一片旷野中,他感到他就是主人。在精神上,他是有着无限的正义,无限的权力。
  在他的正义感里,他是冷酷而愤怒。他的兵士把丁兴旺押到他的面前来。他不看丁兴旺,他用一种抑制的低声吩咐老女人说话。他的这种简单的表现,就是他的庄严的祖国的表现。庄严的祖国,是露出了一种爱护民众的崇高的神情来了,虽然它总是遗忘、并欺凌他们。
  老女人机敏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开始啼哭,控诉兵士行劫。丁兴旺恐怖地颤栗着,感觉到这个跪在雪地上的,是一个可怕的、冷心肠的动物。
  丁兴旺开始流泪,昏迷地看带这个冷心肠的动物,于是突然地他开始说话了。
  “老太太!老太太!你没有听清楚我呀!……我不是要你给我这一块钱!”丁兴旺大声嚎啕,把一块钱抛到地上。“你这样说,我是终生要恨你啊!你想想你是找你的儿子的啊!”
  “不,不,老爷!他抢我!”老女人坚决地说。
  丁兴旺,在恐怖的、悲痛的心中诅咒这个冷酷的动物。
  “说完了吗?”那个团长冷淡地问,声音打抖。
  老女人沉默。团长,看出了老女人的对于丁兴旺的悲痛的冷酷、露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觉察的冷笑。团长凝视雪上的纸币。
  “捡起来!”
  老女人把纸币捡了起来,而以一种从梦中醒来的疑惑的神情看了团长和丁兴旺一眼。而在团长以闪电般的目光看了丁兴旺一眼,在那种直诉他的祖国的正义的、庄严的感情里抬起苍白的脸孔来的时候,她就又跪了下来。
  “老爷,你饶了他……”
  “老妈妈!你是我的恩人啊!”丁兴旺哭着大声叫,而从这个老女人的面孔、衣服、和动作,感动那种悲痛的爱情,感到她是仁慈、怜悯、是他,丁兴旺的母亲了。
  “你,一个中国的兵士,有话说吗?”团长冷淡地问,撩开斗篷。
  “官长,我是好人家的儿女啊!”丁兴旺跪下来,哭着说。团长笑了一笑。
  “你是一个中国的军人吗?”他以打颤的声音问。“有话说吗?”他问,然后看着他的兵士们,命令他们了解怎样才能是一个中国的军人。
  “饶命……啊!妈妈,你说话,你救我,我的妈妈啊!”“枪决。”团长,在短促地凝视了丁兴旺之后,向他的兵士们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说。
  丁兴旺疯狂地、恐怖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在短促的寂静中迷乱地环顾周围。想到了他的伙伴们,他就又叫了一声,响彻旷野。
  又是短促的、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密密地降落。“我多么可怜!”丁兴旺柔弱地想,觉得那个阔脸的兵士抓得他太不舒适,从手臂上推开了这个兵士的手。他的脚在机械地互相摩擦,好像企图得到温暖。他以呆钝的眼睛凝视旷野。在生命的最后,他是整个地凝聚了起来,在大的迷惑中寻找什么一种重要的东西,而企图把它从人世带走。一个大的轰响在他脑后爆发的时候,他重新想到求救。他倒下,扑在雪地上,抽搐着,而他的汹涌的鲜血浸渍了积雪。
  是绝对的寂静,雪花在江上飘落。那个团长,祖国的代表者,冷酷地看着抽搐着的丁兴旺。那两个兵士,持着枪,无表情地站着,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他们不愿有任何判断。那个老女人站在痴呆中。
  “中国不需要这种败类……”那个团长说,奇异地笑着,显然地是在替自己辩护。并且显然因为他觉得他的兵士们看出了他的不安,他才说出了这个辩护,然后他以一种异常冷淡的、几乎是敌视的眼光看那个老女人。
  “看见了吧!”他冷酷地说。“不要专门责备当兵的,你们自己也要负责!”他说。
  那个老女人看了他一眼,不敢说什么,悄悄地、迅速地在大雪中走开去了。
  “不过是一块钱啊!只是一块钱!该死,我是有儿子的人啊!”她突然站住,小孩般哭出声音来。然后她恐怖地看了手里的那一块钱一眼。她拼命抖擞手臂,好像抖掉什么发烫的东西,把那一张纸币丢在雪上。
  丁兴旺的那一声可怕的叫喊和随后的那个在旷野中孤独地震响的锐利的枪声,惊动了栖息在木船上的人们。他们同时抬头,谛听,同时站了起来,未说任何话,涌出木船。他们站在一起,站在大雪中,注视远处。那些孤独的、焦灼的、彼此怀着厌恶的个人是在仇敌出现的时候团结起来了。这个仇敌是杀害了他们的伙伴,威胁着他们的生存的。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兄弟,在短促的,绝对的沉默中凝视远处。他们是只有七个人,但他们觉得他们是强大的存在。在这种结合中,光荣的意识使每一个人露出了英勇的神情,企图第一个做那种英勇的行动。
  被杀害的是谁,是不重要的:被杀害的,是他们的血肉的一部分。但在光荣的要求中,他们却需要表露自己的对这个被杀害者的深切的感情,而作为一种高贵的动机。“丁兴旺!”石华贵短促地说,站着不动。
  对伙伴的友情是在对敌人的仇恨之先爆发。丁兴旺,是年青、诚实、会划船,在那样的晚上,会唱歌的。友情里面,有着幸福的、动人的竞争。丘根固面孔颤栗,在那种极其悲苦的表现中,解下了他的手榴弹。大家看他;凝视前面,感到光荣。
  李荣光、刘继成和张述清同时解下了手榴弹。石华贵开始奔跑了。朱谷良,在强烈的感情下,不理会自己的理智的某种反抗,开始奔跑了。这一群人在大雪中疾迅地奔跑了过去。蒋纯祖跟着奔跑,但在枪响时惊骇地站住,明白自己没有武器。他想到,假若有武器,他便一定不会落后,他是有着那样的热情,他不能失去那种光荣——在雪上伏倒。他失望地看见,在他的奔跑着的伙伴们中间,有一个人倒了下来。假若是他,他便必不会倒下来,他想。
  “多么紧张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多么意外,多么特别的时间啊!要是我有一只枪,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而三个人是多么容易消灭!”他兴奋地、狂妄地想。因自己和那些为了替伙伴复仇而奔跑着的英雄们有着无上的友情而感到光荣和幸福。面前的残酷的战斗,对于他,是美丽的、迷人的图景。他颤栗着——开始在雪中向前爬行。一颗枪弹锐声飞过,他惊异地盼顾。他看见他的那些英雄们奔近了乱石滩,而一些碎石在乱石中间喷到空中。他笑出狂喜的声音,颤栗着,重新伏倒。
  他看见他的那些摆脱了披在身上的军毡或被单的、穿着单薄的破衣的英雄们。迅速地冲进了乱石滩。他看见有碎石从地面喷起,并听见了爆炸声。落雪的旷野中的强大的爆炸声给了他以狂喜的、兴奋的印象。年青人,被友情和光荣的需求支持着,不明了世界,是有着这种奇异的、狂妄的心情。
  他觉得他们是胜利了,他希望这胜利永不结束。“要是我能够为你们而死去啊!”蒋纯祖,在雪中颤栗,想。但旷野寂静了。蒋纯祖不再看得见他的荣耀的英雄们;他们是被乱石遮住了。天色灰暗,大雪悄悄地落在旷野中。蒋纯祖惊愕地感到大雪是悄悄地落在旷野中。
  他站了起来,看见了在面前不远的地方躺着李荣光的尸体。他怀疑地走了两步,而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使他站住。在迷茫的大雪中,面前是尸体,这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他永远记得。
  朱谷良的心里是有着理智的反抗,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明了敌人是谁便去行动。但他的团体的那种强大的力量使他明白了敌人是谁。他是荷着他的理智所给他的深沉的痛苦和大家一路向前奔跑,而完成了他的行为。
  李荣光被那个团长的兵士射倒的那个瞬间,一种强大的敌忾在他们中间发生了,他们疾速地向前奔跑,明白自己必会胜利。在这个瞬间,朱谷良是突然地脱出了他的理智所加给他的重荷,而感到一种甜美的友情,这是他从未在这一群人中间感到过的。他觉得他的任务是从盲目中拯救他的伙伴们,从仇恨中拯救他的敌人们,不管这敌人是谁。他是有了一种悲悯,觉得这个战争是不必需的;在他的强大的激动中,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必定可以为和谐与光明所统治。是他的团体的那种团结和友情的表现使他觉得这个世界必可为和谐与光明所统治。因此他猛烈地向前奔跑。石华贵的第一颗手榴弹是把那个团长的唯一的两个兵士炸碎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一同奔进乱石堆。那个团长,看见了自己的失败,镇定地从石块后面站了起来,握着手枪,以凛冽的神情暴露在他的仇敌们,他的祖国的仇敌们面前。迅速地看见了这个,尊敬的感情便来到朱谷良心中。朱谷良站下,于是石华贵站下。
第03章(二)
那个团长,站在乱石中间,在迷茫的雪花中冷酷地凝视着他的敌人们。朱谷良是握紧了他的手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不能射击;而假如这个凛冽的军官向他射击,他不能反抗,而他所得到的死亡将是他所希望的那种英勇的献身,虽然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种样式里作他的英勇的献身。朱谷良和平而安静,握着手枪看着团长。
  石华贵向前走了一步,但团长的严厉的吼声使他站住。“放下你们的枪!”团长以严厉的、激越的声音叫。“你们,你们也是中国的军人?”
  常常是,在这个以枪枝相对的严重的瞬间,谁先开口说话,谁便被击中;说话是常常解除了仇敌那一面的那种沉重的凝静,使他意识到必要的动作的。但这个团长说话了,而石华贵并未开枪。朱谷良觉得,他是遇到一种神圣的东西了。“也许我会被他打死,但是这是很简单的!”朱谷良想,“这个军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的信仰是神圣的!”“放下你们的枪!”团长厉声叫。
  朱谷良偶然地瞥见了石华贵的脸上的惶惑的神情,被这神情所惊动,想到石华贵是已经被征服了。在一种快意的下,朱谷良对石华贵同情起来,想到要解救他。但朱谷良仍然站在那种可怕的紧张中。伙伴们分散地站在他们后面。天色昏暗,大雪迷茫。
  团长第三次命令他们放下武器。他站着不动,坚定地握着枪,相信正义必会胜利。
  “是的,他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了!”在团长吼叫的时候,朱谷良想。朱谷良,觉得他是已经向那件神圣的东西顶礼过了,而事实证明了他是同样的神圣。于是,对于伙伴们的同情,和那种大的骄傲,使他,朱谷良在团长严厉地命令的时候做了一个简单的、必要的动作。这就是蒋纯祖所听见的那一声短促的、轻脆的枪声。
  团长倒到石块上去,做着惨痛的挣扎。石华贵奔上前,迅速地踢落了他的手枪。
  “你们!对不住中国啊!”这个临死的军人惨痛地叫,扑倒在雪地上了。
  朱谷良垂着手,眼里有异样的光辉,看着这个临死的军人:他是已经和他较量过了;在这片落雪的旷野上,朱谷良是实现了他的人格了。但这个惨痛的、临终的、作为一种高尚的遗嘱的叫声却使朱谷良有了眼泪,嘴边露出凄惨的笑容来。
  石华贵检查了那只手枪,发现没有子弹,疑惑地看着倒在雪地上的团长。
  “你弄什么?”朱谷良厌恶地问。
  “他没有子弹,我也没有子弹。”石华贵惶惑地笑着说,走近来。
  石华贵注意到,听见了他的话,朱谷良的灰白的脸打抖,泪水流在面颊上。
  “老兄,人已经死了!”石华贵轻蔑地笑着说。
  朱谷良看了他一眼,然后环顾迷茫的、灰暗的旷野。朱谷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感到自己在人世是孤单的。朱谷良以怜恤的目光凝视站在乱石和尸体中间的兵士们。蒋纯祖带着迷乱的、惊愕的神情走近来,朱谷良怜恤地凝视着蒋纯祖。
  蒋纯祖,在惊愕中,以一种黯淡的、悲伤的视线看着朱谷良。不知自己为什么,蒋纯祖流泪了。
  “李荣光死了!”他说,摊开手,手上有血污。显然他在迷乱中染了李荣光的血污。
  蒋纯祖含泪看了团长和兵士们的尸体,然后凝视江岸上的丁兴旺的尸体。兵士们在迷茫的大雪中环顾,他们,对于目前的这一切,不愿有任何判断。丘根固的眼睛是特殊地明亮,蒋纯祖觉得它严厉。石华贵想说什么,但又抑住。矮小的、瘦削的朱谷良站着不动。
  朱谷良静静地、梦幻般地开始行走。大家走动,跨过尸体、弹穴、和乱石,走到荒凉的、宽阔的沙滩上。在绝对的寂静中,大雪从灰暗的天幕飞落。
  他们在雪中静悄悄地、沉重地行走,重新裹起了他们的破烂的军毡和被单。他们乐于记起,向这个战场出发的时候,他们是团结于空前的友爱精神和光荣的感情中的。他们乐于记起那种献身的勇敢和强大的激动,并乐于记起,在大雪中,那个临终的军人的惨痛的呼号。
  他们现在是颓丧、沉重,在大雪的、昏暗的旷野中,好像囚徒。他们从未想到,在这一片旷野中,会有这样的生活。他们是和人世隔绝了,这种生活给他们加上了沉重的锁链。

  第二天,在大的恐惧中,他们抛弃了那只小的木船。他们抛弃了他们的家,抛弃了他们艰苦地经营起来的一切,抛弃了棉被、酒食、木柴、以及鸡鸭,疾速地离开了江岸。各种戒备和敌意又在他们中间发生,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特殊地孤单的。
  旷野铺着积雪,庄严的白色直到天边。林木、庄院、村落都荒凉;在道路上,他们从雪中所踩出的足印,是最初的。旷野深处,积雪上印着野兽们的清晰的、精致的、花朵般的足印。林木覆盖着雪,显出斑驳的黑色来。澈夜严寒,黎明时雪止了,在寒冷的、透明的空气中,有酸苦的、清淡的气息。小的疾风在各处卷起积雪来,雪块从弯屈的树枝落下,随处可以听见那种沉静的、深沉的坠落声。
  人们的脸孔和四肢都冻得发肿。脚上的冻疮和创痕是最大的痛苦。在恐惧和失望中所经过的那些沉默的村庄、丘陵、河流,人们永远记得。人们不再感到它们是村庄、丘陵、河流,人们觉得,他们是被天意安排在毁灭的道路上的可怕的符号。人们常常觉得自己必会在这座村落、或这条河流后面灭亡。不知怎样,蒋纯祖忽然惧怕起那些弯曲的、水草丛生的、冻结的小河来,他觉得每一条河都向他说,他必会在渡河之后灭亡。朱谷良相信,在那些荒凉的、贫弱的、发散着腐蚀的气味的林木后面,他便必会遇到他的艰辛的生命的终点。朱谷良是在心里准备着穿过林木。人们的变得微弱的理智,不能和这些林木和小河相抗。假若旷野的道路是无穷,那么人们的生命便渺小而无常。
  人们是在心里准备着渡过河流和穿过林木。石华贵严肃地想到,他是曾经几乎被张大帅枪毙;无数的枪弹曾经穿过他的头顶,他是不该期待比那条河流后面的毁灭更好的终点的。丘根固,这个笨拙的、沉默的兵士,这个在和平的岁月,是一个严刻的兄长的人,是抱负着人们在荒凉的农村里常常遇到的那种虚无的感情,而一面用一种兵士的态度冷淡地想到他的穷苦的家。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是在一种迷胡中想到死去是不可避免的,而凄迷地在想象中逃入他们的亲人的怀抱。蒋纯祖,同样地逃入了他的亲人的怀抱,但同时想着,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再不能得到爱情和光荣了。人们是带着各自的思想奔向他们所想象的那个终点。这个终点,是迫近来了;又迫近来了;于是人们可怕地希望它迫近来。旷野是庄严地覆盖着积雪。
  下午,他们在一个村庄里歇息了下来。被房屋和狗吠声振作起来的石华贵领导着兵士们去寻觅食物,留下朱谷良和蒋纯祖坐在一家门前的台阶上。朱谷良,仍然有旷野中的那些思想,缩着身体坐在台阶上,凝视着空中。
  “你不饿吗?”蒋纯祖问。蒋纯祖希望被安慰。朱谷良看了他一眼,未回答。蒋纯祖轻轻地叹息。“我宁愿在这种荒凉中死去……我想到,我,我,”蒋纯祖哑声说,突然辛辣地哭出来。朱谷良以冷淡的、疲倦的、幽暗的眼睛看着他,他哽咽,蒙住脸。他的肩膀抽搐。朱谷良,在恶劣的心情中,被蒋纯祖激怒。因为蒋纯祖把那种绝望露骨地表露了出来,朱谷良——他已经和这种绝望坚持到最后——可怕地激怒了,露出狞恶的表情。
  “无耻的东西!”朱谷良锐声诅咒。蒋纯祖沉默,站起来,疾速地走到空场中央站住。
  “你有什么价值!愚蠢的、麻木的东西!”蒋纯祖愤怒地想,像一切青年一样,迅速地有了雄壮的、无畏的思想。“你这样对待我,我必定这样对待你!你总是伤害我的心,我必定千百倍地伤害你的心,在我的将来!”蒋纯祖想,露出了冷笑。
  朱谷良看着蒋纯祖,觉得自己有错;不了解这种感情为什么发生,有了苦恼。
  “刚才我想,无论如何,人生是渺茫的,我们既不能明白自己,又不能明白我们的朋友,更不能明白谁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都是为自己的!每一个人都如此!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眼前就相爱呢?”朱谷良想,“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呢?那么为什么不活得简单一点呢?简简单单的,每一个人,都是我们心里需要的,都是朋友……,为什么互相残杀呢?”
  这个最明了人们为什么互相残杀的、惯于从这种互相残杀中寻求道路的人,在失望中,在一个小的苦恼里面,纯洁地怀疑起这种互相残杀来了。这个人,是有了人们常常以为只有妇女们才有的思想;他是有了那种隐密的、苦恼的渴望。他站了起来,简单地笑了一笑,预备走到蒋纯祖面前去。但蒋纯祖转身;看见了蒋纯祖的矜持的、冷淡的面容,他便站住不动。
  “我们去看看吧。”他轻轻地说,在为蒋纯祖的面容所带来的新的不安里面,本能地企图做出那种老于世故的态度来。在内心的冲突中,他向台阶左边走去,假装探视旷野,并且在内心冲突中暂时未能意识到这种假装。然后他向街道的方向走去。
  虽然朱谷良的面容是不可渗透的,但从他的这个奇特的动作,蒋纯祖获得了安慰,蒋纯祖嗅鼻子,跟随着他。“我问你,蒋纯祖,石华贵那天晚上在沙滩上对你做了些什么事?”通过街道时,朱谷良问。
  “他把我的钱抢去了……还有一只金戒指。”被安慰了的蒋纯祖回答,毫未考虑。
  “啊!”朱谷良说,站住环顾。
  石华贵领导着他的伙伴们在荒凉的村庄中探寻,穿过店铺、家宅、猪栏、和积雪的谷场。在荒凉中作这种行动,石华贵充分地意识到他的这几个伙伴,在朱谷良插进来之先,是和他共生死的,就是说,他们服从他,而他,石华贵,可以为他们而死。这种意识在他的失望的心里重新"捌鹆硕灾旃攘嫉某鸷蕖S谑撬谝桓鱿脸さ墓瘸”呱险鞠拢*沉地面对着前面的山坡,而望着坡下的一条冻结的、弯曲的小河。他的伙伴们在他的背后,随着他站下。
  常常的,有着真实的权威的人,是要他的朋友们来体会他的心情的——他的朋友们不得不如此。石华贵站下,露出那种为精神界的叛徒或强盗们所有的轻蔑的表情,凝视那条冻结的小河,大家便站下,耽心地从侧面看着他。
  石华贵,感到大家在注意他,延长了他的对那条小河的凝视;他的凶恶的视线表示,由于他的无畏的力量,他们之中将有人永不能渡过这条河。疾风在雪上打旋,吹动他的肮脏的长发。
  他的这种表情,在先前,对于这几个人是有着绝对的力量的;但现在,大家却有了另外的想法。那两个年青人,看出来这种态度是对朱谷良而发的,由于反抗的缘故,怀着兴奋,把这种态度看成一种懦弱。他们开始明确地站在朱谷良一边,而希望申诉他们的存在和权利了。
  丘根固显得很冷淡,他的态度表示,无论石华贵怎样,都不能妨碍他。他觉得,在这一片旷野上,正直而有力的人,没有屈从于任何权力的必需。这个人,是一惯地用那种世故的,冷静的态度周旋于石华贵和朱谷良之间的;他对他们没有要求;他的多年的家长的生活使他善于处理自己;他是对这片旷野上的任何人都没有那种深刻的内心的缔结的。
  石华贵在一阵冷风里猛然转身,凝视着丘根固。丘根固注意地看着他。
  “老兄,我们只有四个人了!我们死掉三个了!”石华贵冷笑,说。
  丘根固浮上一个愁苦的、了解的笑容,看着他。“不是还有……”刘继成怀疑地说,目夹着他的红肿的、发炎的眼睛。
  “有,有什么?”石华贵威胁地问。
  年青的、生病的兵士沉默,在裤子上擦手,生怯地看着石华贵。
  “我说有姓朱的他们一路呀!”他抱歉地笑,说。
  “姓朱的!”石华贵盼顾,“混帐东西!你不服气!”“我总没有说错呀!……我总有说话的权利呀!”刘继成迷乱地笑着,说。
  石华贵,明显地感到他的权力已经丧失,在那种唯有丧失了权力的英雄们才能知道的锐利的痛苦中战栗起来,笑了一个迷惑的笑容。他垂下手,喘息着,他的眼睛可怕地发光。于是他大步走向这个年青的、烂眼睛的、病弱的兵,举起拳头来。
  刘继成迷乱地、抱歉地笑着,闪了一步。苍白而发肿的张述清跟着走了一步;他是对刘继成有一种本能的、兄弟的忠心,希望他的年青的伙伴知道,石华贵要打的,是他们两个人。
  那个丘根固,那个家长,是落到困难的处境里去了。在他的惯于冷静的、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苦闷的笑容。他确定这一切与他无关,他决定不干涉,但是当刘继成被石华贵击倒到雪里去,而疑问地、惶惑地笑着看着他的时候,他感到良心上的不安。
  石华贵喘息着,站住不动,在冷风和雪尘中威胁地看着他。于是,感到路途的渺茫,他感到寒心。而一种热情在他心里发生,使他忘记了那两个无力的年青人,而谄媚他面前的这个野蛮的英雄。
  “怎样?”石华贵说。
  丘根固,在那种不安里,谄媚地、卑屈地笑了。“老兄,饶了他吧。”他说,因自己未遭殃而感到欢喜。“我石华贵做事爽快!你们告诉姓朱的,我骂他混蛋!”“当然!当然!”
  石华贵冷笑,转身看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站在一起的年青人,然后豪迈地掠头发,大步走出谷场。
  那两个年青人并排站着,看着丘根固。在这种态度里,是有着对自己的友情的信心,和对丘根固的无言的轻蔑。两个无力的、胡涂的、简单的青年,是站在雪中,凭着他们的友谊,来试验他们的锋芒了。那两对眼睛,是那样的一致,好像在这个瞬间,任何力量都不能毁坏他们的缔结。“老弟,你们让他一点吧。”丘根固,因为感到年青的人们的敌意,庄严起来,有些傲慢地说。
  “你算什么东西!”张述清说,冷笑了一声,于是拖着他的朋友的手臂走出谷场。
  丘根固猛然脸红,战栗,眼里有泪水。这个痛苦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沮丧下来,想到再无希望,埋怨自己为何不死去。但随即他愤怒,诅咒这两个年青人,迅速地走出谷场。对任何人类关系的不郑重,都会招致这种痛苦;丘根固是一向以为这些人不在他的生活之内,而旷野里的逃亡不属于他的真实的生活的,现在完全地在这个生活里沉沦了。于是,带着他的繁重的考虑,他经历痛苦、羞辱、和失望,在对石华贵的畏惧和对这两个年青人的痛恨之间作着惨痛的挣扎。……
  石华贵走出谷场,感到失望,觉得周围空虚,在一家门廊里站住,恍惚地沉思起来。终于他决定独自一个人行走,他恍惚地走进门廊,走过破朽的房屋和沉寂的院落。在预备回转时,他听见左边房里有响动声。他走了过去,希望得到一点食物。
  他敲门。发见门被抵住,他愤怒起来了。他用石块击破窗户,爬进窗户。他跳到地板上,听见了一个女人的恐怖的叫声,站住了。在此刻,准备单独地去作孤注一掷的石华贵是完全地粗野,完全地自弃了。他站住,兴奋地颤栗,想到自己是孤独的漂泊者,即将灭亡,感到一阵甜美的情动。他走到橱后去,发见了那个肥胖的、战栗着的女人。
  石华贵手抄在裤袋里,在他的甜美的情动里,抚慰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认识这个女人。
  “不要怕,”他说。
  那个女人突然走了出来,站住,严厉地看着他。“不要怕,啊!”兵士甜蜜地说,笑着。
  “你!你,滚出去!”
  “啊!”
  “……我是守寡的呀!我是苦命的呀!”女人突然跳脚,叫起来,举手蒙住了脸。
  石华贵的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然后他取出他的没有子弹的手枪来,猛力地扑了过去。这个毁灭了一切、没有情爱、没有朋友的人向他的深渊冲了过去了。
  那个女人是被吓昏了,倒在地上。倒是觉得她周围的她所亲密的一切都从此离弃她了,昏倒在地上。石华贵,在燃烧般的痛苦和甜蜜里,有了各种疯狂的印象,痛切地叫出声音来。那个女人惊觉,尖利地叫了出来,同时捶打他。于是这个漂泊的醉汉笑出了狂妄的、轻蔑的声音。
  这些声音招来了朱谷良和其他的人。朱谷良向窗内看了一看,然后环顾伙伴们。朱谷良,愿望自己的行动为全世界所见,愿望最高的光荣,在伙伴们的注视下取出了手枪。
  蒋纯祖看见了手枪,听见了石华贵的异常的、痛切的叫声,痛苦地紧张起来。
  石华贵是被他的疯狂的印象所淹没,心里有着大的悲哀,觉得自己正在销亡,已经销亡,在绝望的行动里发出那种奇异的叫声;石华贵觉得,他的一切是整个地倾覆,他是狰狞而悲恸地坐在这个倾倒了的建筑的破碎的瓦砾中了。他看见自己是坐在瓦砾中,如他所指望于他的生涯的最后的,含着绝望的、轻蔑的笑容,而全身浸着鲜血。于是他突然寂静,忘记了那个被压在他的膝下的女人,露出轻蔑的笑容来。朱谷良的冷酷的喊声使他寒战;他含着轻蔑的微笑抬头;看见那个对着他的胸膛的致命的武器,他的脸上便有了那种特殊的柔和的光辉;他痴痴地站了起来。
  那个女人迅速地爬起来了,恐怖地向窗口看了一眼,逃到木橱后面去了。
  在寂静中,石华贵含着悲凉和轻蔑凝视朱谷良,垂手站着不动。在他的仇敌面前,石华贵是意外地如此柔和而安静,他觉得朱谷良是不理解人生,不明白他,石华贵,不懂得飘泊者的辛辣的悲凉和凄伤的;他觉得,朱谷良是没有权利向他的热辣而悲凉的胸膛开枪的。他觉得他已为这个世界牺牲了一切,现在站在这里,他是无愧、悲壮、纯洁。在那种遭受了不平而立意悲伤地忍受的小孩们所有的冲动中,石华贵流泪。
  泪水流在兵士的肮脏的脸上和胸上,静静地滚在地上,石华贵含泪看着朱谷良。这种眼泪不是恐惧、失望、或悔恨,这种眼泪是抱负着悲伤的爱情的爱人们所有的。蒋纯祖整个地被感动了。
  因为石华贵的眼泪,朱谷良露出傲岸的神情来。他确认这个人是在绝望中悲悔;他的神情表示,对这种悲悔,他是明白的,他是不会被眼泪打动的。对这种无价值的、作恶的人,他是决不宽恕;正是石华贵的眼泪才能使他完全显露他的坚决的精神。他希望大家都惊服于这种精神,而崇敬他的行为。他的为正义而复仇的时间是来到了。这是一个高贵的动机,这个动机要造成一个高尚的英雄;朱谷良,想到那个上吊的女儿,冷酷地看着石华贵。
  “你还有什么话说?”朱谷良问。
  蒋纯祖惊动,看了朱谷良,又看了奇异地微笑着的石华贵。蒋纯祖突然觉得,在这个场面里,他是最重要的人,于是被光荣的意识惊动。蒋纯祖,在年青人的那种热情里,伸手拦住了朱谷良,并且迅速地插进身体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动作给了他以无比的感动,他在说话之先啜泣了起来。他举着手,看着朱谷良的愠怒的面容,小孩般啜泣着。他有一种需要;他,蒋纯祖,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死。
  “朱谷良……不要这样!”
  朱谷良愤怒地看着他,同时退了一步,以便监视石华贵。“我是你们的朋友……我是兄弟!我爱你们,相信我!”蒋纯祖哭着大声说。
  朱谷良,被这种热情所烦扰,严肃地看着他。蒋纯祖沉默,突然感到空虚,凝望着院落:雪尘在冷风中打旋。蒋纯祖举着手,无故地战栗起来,又看着朱谷良。朱谷良是在冷冷地微笑着。蒋纯祖觉得他丑陋、可怕。
  那种紧张的空气已被解销,朱谷良决定为了尊敬、并教训蒋纯祖的缘故,暂时饶恕石华贵。朱谷良看了站在窗后的石华贵一眼,放下手枪,转身走出院落。
  朱谷良在冷风中寂寞地走到石华贵们先前所经过的那个谷场边上,站在那些足印中间,凝视着坡下的冻结的小河。不知为什么,朱谷良在寂寞的寒风中流泪。
  “是的,是的,我曾经爱过别人,曾经有过那种热情,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是的,我很颓唐了!我真的颓唐了!从此我不愿再做什么了!是的,从此!又能有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我这个人,曾经被谁理解过!啊,只要有一个女子能够爱我,能够爱我,我们就在大雪上,飞走吧!就是这样!就像这一片旷野,冷的、空虚的、那些树是荒凉的!那些坟墓!那么让他们年青人在我们的坟墓中间去找寻吧!而且永远……”朱谷良想,凝视着积雪的、阴暗的、荒凉的旷野;想象自己是在荒凉中永远永远地孤独地走下去,为了寻求安息。
  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因为惧怕石华贵因他们的冷淡而向他们报复的缘故,在朱谷良之后悄悄地离开了院落。蒋纯祖痴痴地站在窗前。一只麻雀在积雪的院落中停下,于是另一只停下,第一只飞走的时候,第二只便悲惨地叫了两声,迅速地跟着飞走。它们飞到屋檐上,又这样地追逐着飞了下来,发出那种啼叫,这种啼叫只有它们自己才懂得,显然它们是在空前的艰苦中相爱。蒋纯祖出神地看着它们。石华贵从窗户跳下,麻雀们飞开,蒋纯祖带着矜持的面容回头。
  石华贵站住不动,不看蒋纯祖,阴郁地沉思着。忽然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个金戒指来。
  “这个还你。”他冷淡地说。
  蒋纯祖,因为他的冷淡,不安地看着他。
  “这个还你。”石华贵单调地说。
  “不,我不要……你以为我还要这种东西吗?我要做什么……”蒋纯祖笨拙地说,猛然脸红。他恳求地看着石华贵,希望他不要如此冷淡;然后他向屋檐上找寻,希望使石华贵看见那些在艰苦中相爱的鸟雀们。
  石华贵轻蔑地笑着看他。
  “拿去!”
  “我不要!”
  “拿去!”石华贵严厉地说。“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告诉你,我也不要的,那天我不过和你开玩笑。”他加上说。“你丢掉吧,真的。”蒋纯祖诚恳地说,怕显得傲慢,露出欢欣的样子来。
  他们都羞于要这个戒指。显然的,石华贵是决心还清债务,决心复仇了。这种决心使他勇壮而坚决。但蒋纯祖不能明白;他以为石华贵仅仅为这个戒指才显得如此。石华贵看了蒋纯祖一眼,无表情地把戒指抛到屋顶上去。蒋纯祖,怕显得傲慢,做出欢欣的表情看着石华贵抛掷。戒指无声地落在积雪的屋顶上,石华贵以沉闷的脸色环顾,然后大步向外走。
  “我问你,”他停住,问,“朱谷良还有没有子弹?”蒋纯祖坚决地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吃惊地看着石华贵。
  石华贵出声冷笑,走出门。
  于是石华贵开始复仇。他是无计算的、勇壮而疾速。他走进谷场,看见了站在兵士们当中的矮小的朱谷良。
  大家看着他。朱谷良以一个长的凝视迎接他。在这些视线下,他盼顾。他想到,他可以向丘根固拿一颗手榴弹,在行动的时候炸死朱谷良;同时他想到,朱谷良是不会给他这么多的时间的;朱谷良的明亮的眼光便是证明。在这些疾速的思想里,他走近了朱谷良。
  他突然站住,仰面凝视朱谷良,带着那种英雄的力量,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长着黑毛的、强壮的胸膛来。“朋友,向你借一颗子弹!”他大声说,轻蔑地微笑着。朱谷良沉默着,看着他。
  “朋友,当兵的随便在哪里都指望这一颗子弹。”他大声说;他的胸膛颤栗;他得到了无上的慰藉了。
  朱谷良凝视这个人的赤裸着的胸膛,短促地有了苦闷的感觉。但随即他冷笑。
  “无耻的东西!我要开枪的!”他想,看着这个胸膛。
  他们的视线短促地接触,说明了一切。在朱谷良取出手枪来的那个瞬间,石华贵以强大的力量冲过去了,抓住了朱谷良的手腕。兵士们闪开。蒋纯祖跑近来,惊吓地站住。
  于是在荒凉的雪地上,朱谷良和石华贵开始了最后的决斗。他们各个都为了心灵的羞辱和创伤,各个都为了正义和生存。他们可怕地沉默着,在地上翻滚,争夺那只致命的武器。蒋纯祖恐怖地跑近来。丘根固们紧张地站在旁边。发现朱谷良力量较弱,大家因自身的怯懦而恐怖。大家都希望朱谷良胜利,但大家都怯懦地站着不动;对于雪地上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残酷可怕的时间!
  朱谷良被压在下面,一颗子弹射到空中去了!突然石华贵发出一个可怕的喊声:他夺到了手枪。朱谷良疾速地滚开去,站起来跑向墙壁,发现无路可走,转身站住。同时石华贵站起来,掠开头发,握住手枪凝视朱谷良。他的手腕在流血,颤抖着。
  朱谷良弯下腰来,脸上是可怕的笑容,注视着石华贵。蒋纯祖盼顾兵士们。丘根固,在一种激动中,向前走了一步。
  朱谷良想到,剩下来的时间,是短促如闪电。朱谷良想到生命即将结束,于是痛苦;所有的希望和理想都在战栗。短促地,朱谷良是陷入绝望的混乱中,欠着身体,以那种准备扑击的姿势站在墙壁前,注视着他的仇敌:这个仇敌,是不理解他的生命的意义,不理解他的柔弱和坚强、希望和痛苦的。朱谷良在混乱中悲伤地想到,假若被理解,石华贵便必会垂头,而他便必会站在辉煌的庄严中。他重新扑过来了!
  石华贵野兽般露出牙齿,用喊叫使朱谷良停住。他要对朱谷良延长这个痛苦的惩罚。朱谷良站住,欠着腰,死白的面孔在战栗。
  石华贵,延长了对朱谷良的惩罚,同时延长了对另外的人们的惩罚。他们怯懦地站在旁边,目睹自己的朋友灭亡,而本能地庆幸自己的平安,这种庆幸,是人世最可怕的惩罚之一。人们在当时就能够意识到这种庆幸的可怕,这种意识和庆幸的、逃避的、蒙昧的感情同时增强。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避免,并能够在良心的世界里不被裁判,同时大家都希望自己能够奔上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手枪。
  这个可怕的时间的延长,使大家渐渐地脱离了蒙昧的战栗,而进入了朱谷良的内心,明白了朱谷良。对于兵士们,在过去,朱谷良是冷淡的、意志坚强的人物,或者是残酷的英雄,但现在,朱谷良是这个人间最悲惨的人物,他的生命是无限的凄伤。大家觉得,朱谷良是为了那些个被石华贵所蹂躏的女人而牺牲了自己。大家觉得,他们在先前怯懦,又在现在怯懦,他们的前途是可怕的。
  在这些人们的这种思想里,目前的局面是明朗了起来。这些人们是骇人地诚实,站在雪地中。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的兵士,以明亮的眼光看了丘根固一眼。丘根固,被先前在这个谷场上所蒙的羞辱和良心的恐怖激动了,他的眼睛是空空地看着朱谷良;他的腿在战栗。
  蒋纯祖,以一种死人一般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发出微弱的呻吟。大家看着朱谷良,由于朱谷良的英勇和不幸,主要的,由于自身的怯懦,觉得朱谷良是他们的最宝贵、最亲密的朋友——大家以那种可怕的眼光看着朱谷良,希望朱谷良饶恕。
  小的疾风吹起雪尘。周围寂静、阴暗、荒凉。但大家觉得周围好像有火焰在狂奋地燃烧。
  每一个人都如此的怯懦!在这里,再没有一个机会能造成一个光荣的心灵了!石华贵握着枪,掌握着这个世界了。朱谷良迅速地瞥了伙伴们一眼,而短促地凝视着蒋纯祖。这个蒋纯祖,是他的在这个旷野中的爱情的对象,曾经给他以秘密的、温柔的激励的。
  “饶恕我!”蒋纯祖的眼光说。
  蒋纯祖追求朱谷良的眼光,希望得到回答。感到没有被饶恕,不可能被饶恕,蒋纯祖绝望地向前走。
  “石华贵,算了吧!”丘根固失望地大声说。于是蒋纯祖站住。
  蒋纯祖不觉得自己有说话或动作的可能。他看见,他永远记得,在丘根固的失望的叫声下,听见了另一个叫声,朱谷良突然站直,握住拳头凝视石华贵,面容严肃而冷静。朱谷良,没有想到要饶恕别人,没有想到要饶恕自己,不再需要被目前的世界理解,在突然之间站在高贵的庄严中,冷冷地注视他的敌人。
  他,突然明朗地想到自己所已有的那一切,想到无论怎样的力量都不可能毁灭那一切,如他所指望于他的生涯的最后的,心中有光明,站在大的严肃中。他无需再为内心的羞辱向石华贵复仇,正如他不会向小孩或野兽复仇。人类向野兽们复仇,主要的是因为在那种热情里,认为野兽们也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的缘故,朱谷良,是一直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认为一切事物都属于自己的道义的世界,从而在这中间奋战的,现在,获得了于他自己是最真实的东西,严肃地感到光荣,感到自己正为全世界所注视。
  朱谷良是在严肃中;朱谷良是在生活,未再想到死亡。他注视石华贵,明白自己也常常和石华贵一样地浸在毒液中,心里有愉快。他希望从石华贵走开,带着新的认识去过一种最丰富、最美好、最勇敢的生活。他觉得这是必然的。
  在朱谷良的这种镇定下,像常有的情形一样,石华贵动摇了。
  “姓朱的,你服不服?”他严厉地说。
  朱谷良看着他,不答。
  “假如我放了你,你服不服?”石华贵说,狞恶地笑了两声。
  “告诉你,石华贵!我是我!你还要作恶,我就还要打死你;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够征服我!”朱谷良安静地大声回答。
  “感谢我所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多么好啊!”朱谷良想。
  在刚才的这个紧张的时间里,阳光从明亮的、沉重的云群中辉煌地照射了出来;最初是一道淡白色的光明,投射在近处的山坡上,然后是全部的辉煌的力量,积雪的旷野上笼罩了淡淡的红晕,各处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朱谷良抬头,注意到澄明的蓝空和舒卷着的、明亮的云群。于是朱谷良发觉了照耀在他的身上的冬季的喜悦的、兴奋的阳光。
  天空里和旷野上的这种辉煌、兴奋、和喜悦使朱谷良惊动。于是,为了这个阳光——它是辉煌、喜悦、而兴奋——朱谷良猛力向石华贵扑过去了。石华贵开枪,朱谷良扑倒,在雪上痉挛、颤栗、鲜红的血在雪上流了开来。
  在阳光中,石华贵抱起手臂,轻蔑地看了鲜血一眼,他的脸在痛苦地、兴奋地抽搐着。大家暂时恐怖地站着不动。朱谷良弯曲右腿,猛力转身,在雪中挣持,投出憎恶的、痛苦的眼光来;鲜血从他的胸膛涌出。
  蒋纯祖向前跑去,跪倒在血泊中。
  “朱谷良!”他痛苦地尖声叫,举手抱头。
  “朱谷良!”他凄恻地,轻微地唤。
  朱谷良痛苦地、沉默地看着他。然后咬紧牙齿,坚毅地移开眼光,定定地看着天空。
  “朱谷良……原谅我,是我……”蒋纯祖啜泣了。“不必哭!为什么哭?”朱谷良迷糊地、温柔地想——朱谷良是特殊地温柔,凝视辉煌的天空。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渐渐地来临,在最初,他是憎恶而痛苦,但随后他便有一种迷胡的、轻逸的感觉,他的灵魂和肉体同样的温柔,好像婴儿睡在摇篮中。在最后的瞬间的这种内心的活动,减轻了死亡的肉体的痛苦,并减轻了人类的对于精神绝灭的恐怖。朱谷良,在他的一生里,因为信仰的缘故,对人生抱负着热烈的野心,但同时又坚持而冷淡——他是在这中间频频地斗争。但在最后的这个瞬间,他投入了这种温柔和渴慕了。
  “朱谷良!朱……朱谷良!”蒋纯祖悲切地喊。
  丘根固们走近来,站在蒋纯祖身后。朱谷良迷糊地看他们,觉得自己爱他们。朱谷良眼里有泪水。
  “是的,我的一生结束了!我可以重新见到可怜的莲莲,还有阿贵阿迟!他们很早就去了!”朱谷良温柔地想到了他的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们,觉得他们是在灿烂的光辉中。“人家会知道,全世界会知道我的一生是有价值的,……我自己知道!我觉得安慰!好!迷糊!多么舒畅!好!挨得很近,那么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轻轻的,轻轻的,我的信仰,轻轻的,……莲莲,你走近,像那一年,我们都年轻,又很宽裕……你还是年青,没有被欺凌、被压迫,没有生病,没有贫苦,没有那么累的工作,你是年青,我是年青……轻轻的……我们都希望光明,……我们都是平常的人……我们都有爱情……十年来我变了一点,不过还是那样……我很忠实,很忠实,我的信仰!……近一点……为什么:是的,我忠实,我的心软……啊,看见了!”
  朱谷良的眼睛模糊了,觉得有一个辉煌的、温柔的东西在轻轻地颤栗着而迫近来,落在他的脸孔上。于是他感到这个辉煌而温柔的东西柔软而沉重地覆压着他。他觉得有更多的眼泪需要流出来。他觉得他要为那个不懂得这种辉煌的温柔的世界——那个充满欺凌与残暴的世界——啼哭。在他的灰白的脸上,最高的静穆和最大的苦闷相斗争;那种静穆的光彩,比苦闷更可怕,时而出现在他的眼睛里,时而出现在他的嘴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抛掷生命,但他没有疑问,因为在这里,不管仇敌是谁,他是和在别处一样对自己做了一切。他来得及做这一切,任何人,连他自己在内,都不能妨碍他。他,朱谷良,衰弱下去。
  石华贵,轻蔑的、奇异的笑容消失,赤裸着强壮的胸膛,痴痴地站在他们所踩出的泥泞里。冬季的阳光,在他身上辉耀着,在雪上辉耀着。大家未曾看他,人们站在静肃中,觉得旷野实在,并且温暖。内心的严肃的感情和诚实的思想给予了这样的感觉。那些明亮的云团,以奇异的速度,在澄明的天空里飘渺地上升。
  当人们以恐惧的、怀疑的眼光投到他身上来的时候,石华贵便明白,他所毁坏的,以及他所产生的,是怎样的东西了。在人们心里的那种良心的恐怖,是沉了下去,唤起一种最深的颤栗来。人们觉得,假如还活着,便不可能和石华贵在这个世界上同行。假若还活着,便应该做一千个英勇的、善良的行为,来弥补这一次的怯懦的罪恶。在这种心愿下,如人们所需要的,朱谷良是成了亲密的朋友,安睡在光荣中。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犯罪,正如常常因为人们对这个人有过光荣的行为一样,这个人成了人们的亲密的朋友。
  蒋纯祖,犯了怎样的罪,他自己明白;他是诚实,并竭力企图诚实。害怕自己不诚实,蒋纯祖长久地跪在血泊中,做出那种虔诚的姿势来。这种姿势有虚伪的可能,这种感觉,是他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因此在这种努力下,任何力量都不能妨碍他,这个热烈的、严肃的年青人了。
  他是带着一大堆混乱和那些人们称为美德的天真的情操到这个世界上来寻求道路。他的这种天真和虔诚,在那种对罪恶的恐怖里,把他迅速地造成了石华贵的最可怕的敌人了。
  他跪着,垂着头,静默地凝视着朱谷良。阳光照在他的蓬乱的头发上。
  “我要替你复仇,朱谷良,我明白我的可耻,我明白你的身世,我明白你是什么人,明白你的心,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你,我一定替你复仇!我一定做得到!请你安息!在这个时代,旷野上是我们的最好的坟墓!我们都献给这个时代,完全献给,像你一样!请你安息,后代的人要纪念你,要感激你,我再不能说什么,但是太阳照着你,在这个伟大的时代,请你安息!”蒋纯祖想,感到自己是处在壮烈的时代中。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于是他站了起来,看了那条闪耀着的小河一眼,露出一种愁苦的、慰藉的笑容,转身看着石华贵。他觉得他是故意露出这样的笑容,同时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前,他绝未想到有露出这种笑容的可能。那一片闪耀着的积雪的旷野是给了他一种灵感,使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欢欣,而露出这种笑容。在他的心灵的欢欣中,他觉得积雪的旷野,在阳光中,是雍容而华贵。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他的朋友死在他的脚下;他已获得了意志与庄严;他必会胜利;他的前途无限——他的感觉是如此。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感觉。但他想到他是故意如此。
  于是;单纯的青年的这种阴谋,便成了老练的漂泊者的致命的弱点了。
  单纯的人们,在他们的阴谋里,是有着奇异的力量。蒋纯祖向石华贵愁苦地、慰藉地笑了一笑,好像他觉得一切是无可奈何的,好像他觉得石华贵是对的,好像他的心上的重荷已经卸下,好像他已经慰藉了自己,并希望石华贵明白他是弱者,和他互相慰藉。石华贵怀疑地看着他,但不得不相信他。
  蒋纯祖笑着摇头,走向石华贵。
  “他死了。”他低声说,“我早就说过……啊!”
  他突然严肃,短促地恐怖,感到他已因这些感情堕落如娼妓。他未曾想到他会有这种感情,他觉得恐怖。他初次如此。他想,这种感情完全是因为怯懦。他的信心动摇了。但石华贵不能知道。
  于是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自己的堕落,承认了自己要生存,振作起来。而那种慰藉的、悲切的感情,虽然失去了欢欣的成份,却更强。真实的人们,在他们的阴谋中,是常常要在另外的一些人们把它们看成手段的感情上面跌倒,甚至沉没的。他们是突然地发现了自己的人格里的娼妓的成份,觉得自己已经堕落了。而常常的,假若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便真的堕落了。或者是,不管真的达到与否,在这些感情中,他们真的是因怯懦和自私而堕落;真实的人们,在他们的多情里,是常常如娼妓,这便是他们的恐怖。
  蒋纯祖是明显地看到,他的目的如果不达到,他便会毁灭。于是他就冷酷起来。
  石华贵向他轻蔑地笑了一笑——石华贵,是不赞成地在蒋纯祖身上看到的这种软弱和卑劣的,虽然他满意蒋纯祖的愁苦的、慰藉的表情——扣起了衣服,因为惧怕痛苦,做出孤独者的豪迈的姿势来。
  “要走的,跟我走!”他说,冷笑了一声;大步走出谷场。
  蒋纯祖向兵士们做了一个暗号,迅速地跑起来,在街边追上石华贵。
  “石华贵!”他说,卑怯地笑——他再也不能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我问你,石华贵,你是真心要我们一路走吗?”石华贵以透明的眼光凝视他,他在痛苦中战栗。“我是服从你的!”蒋纯祖的眼光说。他无权利觉得他是故意如此。他觉得他是堕落如娼妓了。
  “要走就走吧,不会打死你的,学生!”石华贵轻蔑地回答,走过街道。
  蒋纯祖往回跑,在谷场口上遇见了兵士们。
  “丘根固,石华贵说,要是你们不和他一路,不服从他,他就打死你们!”他说,觉得真的是如此,紧张地盼顾;“但是一路走的话呢,我看也很危险,怎样,丘根固?石华贵说,我们都是朱谷良的朋友!”
  丘根固严肃地看着蒋纯祖的单纯的、紧张的面孔。沉默很久。
  “告诉他,我们就是朱谷良的朋友!”丘根固激怒地,冷酷地说。
  “是的,我们都是……”蒋纯祖满足,谄媚地笑。“我们不怕他!”刘继成说。
  “是的,我们都是朱……他的朋友!”蒋纯祖说,有眼泪——他是堕落了啊!——凝视朱谷良的躺在雪地上,照耀在阳光中的尸体。
  “我们……报仇!”蒋纯祖坚决地说。
  丘根固面孔打抖,回头望了一眼,向街道走去。
  蒋纯祖转身,疾速地奔过街道,转弯,追上了石华贵。
  “石华贵,你站一站,他们说,愿意和你一路走!”石华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
  蒋纯祖谄媚地笑着。
  “我们过了安庆了吧,石华贵?”他说,“我希望……那么,石华贵,我去跟他们说,他们怕你,站着不肯走!”
  蒋纯祖转身跑回来。他是紧张了起来,在缔造他的阴谋的罗网了。石华贵,信了蒋纯祖的话,以为大家真的完全怕他,感到满意,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蒋纯祖拦住了丘根固,向他摇手。
  “石华贵说,他至少还要杀死两个!他说他什么都晓得!丘根固,”他严重地沉默。“我们快些逃吧。”他低声说。
  刘继成和张述清紧张了,站住不动,丘根固露出了愤怒的、坚决的神情,望着空旷的、积雪的、照着阳光的街道。那些房屋,全都紧闭着,有的倒塌,在阳光下显出无限的荒凉。
  那两个兄弟似的年青人,开始有了逃走的意思。丘根固感觉到大家是在怀疑他,愤怒地站着不动。
  “我这个人,没有一点志气吗?石华贵那个万恶的东西,我就对他屈服吗?”他愤怒地想,想到朱谷良的英勇的、高贵的举动,“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但这个世界总有正义!”他想。
  “动什么!想逃?”他严厉地向那两个年青人说。张述清和刘继成惨淡地笑了一笑。
  “他自己怎么不过来?”丘根固激怒地问,迅速地解下了手榴弹。
  蒋纯祖紧张了,颤栗着。
  那两个以兄弟的情谊联结在一起的年青人,战栗着,好像脱衣服,望前面的街道,解下了手榴弹。
  “他在那个白房子转弯……”蒋纯祖细声说。
  “好!”丘根固说,开始迅速而柔韧地在雪上奔跑。他的瘦长的、敏捷的身影掠过街道。那两个年青人开始奔跑。“多么可怕!”蒋纯祖想,迷糊地开始奔跑。
  石华贵因长久的沉寂而感到奇异,站了起来。这时那个复仇的队伍出现了。石华贵,特别因为丘根固脸上的那种坚决的、冷酷的表情——丘根固,是使石华贵觉得意外地从他的世故的淡漠中整个地站到这个世界里来,而为自己的生存、羞辱、以及为朱谷良复仇了——惊吓地、愤怒地叫了一声。这种谋叛,这种复仇,特别是为丘根固所领导的这种谋叛和复仇,是这个悍厉的飘泊者从未想到的。丘根固,是曾经谄媚他,帮助他抢劫和征服的。
  石华贵,发出了他的痛心的、愤怒的叫声,在来得及动作以前,被一颗手榴弹炸倒了。接着又是一颗。炸弹掀起泥土,炸倒墙壁,鲜血和碎肉飞到空中。
  丘根固站住了,定定地、有些迷惑地凝视着那一堆碎肉和鲜血。蒋纯祖,看见了胜利,在狂喜和陶醉中疾速地奔跑过来。丘根固转身,大家看着蒋纯祖。
  于是,迅速地,在感激的冲动中,蒋纯祖奔向丘根固,伏在丘根固的肩上,啼哭起来了。丘根固的手臂颤栗,带着那种父亲热情抱紧了蒋纯祖,看着前面,突然失声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年青人站着流泪,然后出声啜泣。
  蒋纯祖悲惨地哭着,因为生命太艰难,因为人类自相残杀。丘根固痛苦地哭着,因为一切都不能挽回。那两个年青的、病瘦的、衣裳破烂的兵小孩般可怜地哭着,因为,他们未曾料到,这样的仇恨,这样的相爱,这样的悲伤……蒋纯祖迅速地跑进那街道,跑进那个谷场,在朱谷良的尸体面前站住,轻轻地喊了一声,又蹲下来抱起了他的冰冷的头颅。
第04章

  蒋纯祖和他的同伴们在十天以后到达九江。最后几天所经过的村镇和县城,已经在马当封锁线之内,因为纪律良好的军队不绝地通过的缘故,是呈显着惊人的繁荣——这种繁荣,对于从那样的一个世界里来的蒋纯祖们,是惊人的,使得他们好久地在内心工作着,以求适应。受着秩序的保护,被人口的陡增刺激起强大的商业欲望来的村镇,是除了过境的军队和墙壁上面的标语以外,毫无战争的迹象。在一百里以外的那一片旷野上所呈显的各种毁灭,在这些村镇里看来,像是不可能的。蒋纯祖们,是还留在他们的恶梦里,疲惫地通过那些笼罩着烟雾、奔跑着小孩们、响着锣鼓、充满着各种气息、陈列着各种物品的、准备过年的街道。蒋纯祖想到,这些人们之中,是绝无一个人愿意到那一片旷野上去看一看那些毁灭的。那些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的妇女们,那些在街道上嘈杂地挤着的男子们,那些酒馆,那些辣椒和猪肉的强烈的气息,是打动了饥饿于和平和饥饿于食物的逃亡的人们。在一个肮脏的河湾里的一所庙宇的墙壁上用红字图画出来的巨大的标语和一幅拙劣的宣传画,是给予了蒋纯祖以强烈的、非常的感动;这是他从毁灭里出来之后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为他的饥渴的心所需要的,它向他表明,在那些毁灭之后,这个民族的意志和组织仍然无比的坚强,这个民族仍然要斗争下去。因这一幅宣传画,蒋纯祖觉得中国的前途是无限的光明,而他个人的一切梦想都会实现。因此蒋纯祖永远记得这一幅图画,和它所临的那个肮脏的河湾,和这时在近处响着的那种锣鼓声:人们是常常这样永远记得那些在外表看来是毫不重要的东西的。
  于是蒋纯祖便脱离了他的毁灭的、可怕的梦境了。于是,在那种被刺激起来的强烈的渴望里,在内心的那种紧张的、丰富的颤动里,蒋纯祖便开始梦想、并计划他的动人的、壮丽的未来了。那种鼓励着年青的人们在他们的同类中去做强烈的竞争的虚荣心,便带着诗意,放射着光华,飞扬起来了。他是想到了在武汉所有的那华美的、浪漫的一切。他是向这个浪漫的世界飞翔了。那一切毁灭,是迅速地被遗忘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人们是要在遥远的后来,才能明了那可怕的一切的真实的意义的。
  他们的形状是异常可怕的。他们是这样的褴褛,兵士们,是穿着奇奇怪怪的、破烂的衣服。他们是憔悴、疲惫、涂满泥污,被白蚤所盘据,脚上在流血。但他们是终于到达了。他们在兴奋中到达九江对岸。天晴朗,江流闪耀,雍容富丽地流动。对江的城市,照耀在阳光下,笼罩在轻淡的、蓝色的烟雾中。
  在临近九江的时候,他们结合在一群伤兵和散兵一起。在他们走下江岸以前,遇到了阻拦。军队正渡过江来,在江岸上整队。成单行的、装备沉重的军队沉默着走上江岸,钢盔和枪枝在阳光中闪耀。这些军队三者处于平衡状态,反之人的行为便会失常。,是开到淮中平原去,准备大的战斗的。
  队伍走上江岸,突然地,军号吹奏起来。载荷沉重的兵士们庄严地在军号声中摇摆,好像是合着军号的节奏,红边的蓝色的军旗在寒风中招展开来。出发的兵士们,显然因军号声而激动,但露出冷淡而坚持的面容,愤怒地摇摆。
  散兵们严肃地站下。蒋纯祖不知何故羞愧,注意到,在这个行列面前,那两个年青人,刘继成和张述清,立正了。那些狼狈如乞丐的散兵们立正了。
  蒋纯祖立正。对祖国的庄严的感情,是笼罩着这个江岸。人们投向这支队伍的那种视线,在中国,是很少能够看到的。
  两个穿灰布军衣的军官从侧面的茅棚后面转过来,挤过那些民众,沿着流动的队伍走向散兵们,严厉地向他们说,奉到命令,散兵必须在报名编队之后才能渡江。
  因为无数的散兵在城里闹事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措置。但站在这里的这些人,不明白城内的情况,过度地疲惫,所怀的热望仅仅是善良的那一种,毫无疑问地便服从了。在这两个陌生的军官,因为军号声和通过的队伍的缘故,拿出对待老部下的样子来开始使大家排队的时候,蒋纯祖走了出来,声明他不是兵士。
  “想逃走吗?”那个浓眉的、面孔粗糙的军官问,因为军号声的缘故,怜悯地笑着看他。
  蒋纯祖恐慌了起来。但丘根固上前,行礼。
  “报告!我们晓得,我们一路来的,他是老百姓。”丘根固庄严地说,因为军号声的缘故,称蒋纯祖为老百姓。
  蒋纯祖希奇地看着他,他从未想到这个人会这样说话——他是已经忘了,这个人,是一个兵士——并且曾称他为老百姓的。倒是他,蒋纯祖,常常觉得这个人是老百姓的。蒋纯祖突然觉得,由于某种不可见的力量,他是和这个人突然远离了。
  军官简单地吩咐蒋纯祖走开,但蒋纯祖被渺茫的悲愁袭击,站着不动,凝视丘根固和那两个年青人。他们排到行列里去了,严肃地注视着为了避免妨碍在身边庄严地进行着的一切而轻轻地喊着口令的那个军官。他们,在稍息之后,不约而同地凝视蒋纯祖。然后,军官发出口令,这个小的行列向右转,朝茅棚那边走去。
  蒋纯祖站着不动,呼吸频促,想起旷野上的一切,突然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已经完全孤单了。
  “分别得这样简单吗?不能够的!”他想。
  “再见!丘根固!”他喊。
  从那个小的行列的前面和后面,他的同伴们回头,而三只手臂举了起来摇摆了一下。
  “再见,刘继成!”蒋纯祖悲痛地喊。“我们曾经在一起,好像要永远在一起,而现在分别了,永远!”蒋纯祖想,向那个褴褛的小的行列奔跑起来,但在茅棚旁边站住了,含着眼泪。
  蒋纯祖看见他的同伴们已经走到一座大而孤独的庄院面前,他们之中,烂眼睛的刘继成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走到庄院里面去了。一个荷枪的兵士,在门前守卫着,因为悠远的军号声和继续走过着的庄严的队伍的缘故,神圣地向这些破破烂烂的散兵们敬礼。这些散兵们,从毁灭中出来,曾经几乎把他们心中的那个祖国也置在毁灭中,现在得到这个祖国的神圣的敬礼了。
  那个留在后面的瘦而苍白的、有着文雅的表情的军官跨过水塘走来,注意到那个非常的敬礼,然后含着善意的嘲弄看着蒋纯祖。
  “要去吗?要去,也行的哪。”他说,笑着。
  蒋纯祖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小孩般看着他。他文雅地笑着点头,好像赔礼,走了开去。他的姿势有力而严肃,那个卫兵向他敬礼。
  “能为祖国牺牲的,就能得到报酬了!……而我,是老百姓!是的,老百姓!”蒋纯祖含着失望的眼泪,想。他回头。那支军队依然在流动,阳光在钢盔和枪枝上闪耀;远处,阳光照射着江流。军号声在远处的平原里,隐约得几乎听不见,给予了空间无限的感觉。于是蒋纯祖明白,是什么一种力量突然地分开他和他的同伴们,而使他们称他做老百姓的了。
  蒋纯祖没有遇到阻拦,渡过江来。在这种处境里,人们的心灵是非常紧张地活动着。当他,蒋纯祖,搜索了全身,在内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钱的时候,他的那些浪漫的梦想便混乱地活动起来,支持着他了。当他想到他可以找一个旅馆休息一天,然后挤上任何一只轮船到汉口去的时候,他便在那种浪漫的心情中无所顾忌地快乐起来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易于遗忘创伤的:那些创伤,在被用一种野兽的胡涂的力量忍受过来之后,是并不痛楚的;它们是激发了那种为不明了世界,不明了毁灭的人们所有的浪漫的感情。那些年青人,是赤裸裸地到这个世界里来,无可毁灭,盼待光荣,得到幸福了。那个朱谷良,是惧怕着他的信条的毁灭的;那个石华贵,是惧怕着他的漂泊者的毁灭的权威的毁灭的;但蒋纯祖,却这样地走出来,感到会有以这些毁灭为荣的可能,快乐起来了。
  他是在饱饱地吃了一顿之后,天真地快乐起来了,虽然他是那样的破烂,虽然在他的身上,是涂着他的朋友的血污。他觉得,九江是异常地生动,在实现那种美丽的梦想;他觉得,在九江的辉煌的天空里,太阳是为他,蒋纯祖而照耀。他是极迅速地得到了这个时代的青年们的一切幸福和一切光荣了。
  他觉得,到汉口去的途程,必定美丽如诗。他的心是这样地颤动着,以致于他只在旅馆里睡了四个钟点便爬了起来。离黄昏还远,他便走到热闹的街上来了。年青的人们,在他们的梦想里,是有着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蒋纯祖,向街上的那些装束浪漫的和衣著破烂的青年们,投射着为互相妒嫉的妇女们所有的那种眼光,走进了一家书店。
  “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多的东西啊!多么好啊!”蒋纯祖,兴奋得打颤,一面注意着身边的那些在看书的同类的青年们,抓起一本杂志来。丢下,盼顾,又抓起来。终于他狂热地看下去了。
  这个时代的青年们,大半是在站在书店里的那些时间里得到人生的启示和天国的梦想的。那些站在一起的青年们,是互相地激起了一种肉体的紧张的苦恼和心灵的兴奋的甜蜜——是互相地激起那种狂热的竞争心来。在这些时间里,那些字句是特别地富于启示,它们要永远被记得。所以,这些书店,便成为天才的培养所,和狂热的梦想者的圣地了。在那些书架和书桌旁边,这个时代的青年们,他们的腿和手,是在颤抖着,他们的脸孔充血,他们的眼睛,是放射着可怕的光芒。
  这种被饥饿者和竞争者的双重的狂热所支配着的阅读,是使蒋纯祖的感情和思想整个地变化。当他重新走到街上来的时候,黄昏,那些灯火在嘈杂的人们之间美丽地闪耀,那些车轮在疾速地奔驰——对于这一切的亲切的、温柔的感觉,就完全地消灭了他的从旷野中带来的那个恶梦。他觉得,对于旷野中那可怕的一切,他还有一些苦闷,或一些不了解,但现在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优待他,他愿意把它们忘记。
  他确实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快乐。他开始焦躁,希望即刻便能到汉口去。于是他向江边走。有时他站下来,露出恍惚的表情,企图唤回旷野中的那些非常的东西,并了解它们。但这是徒然的。它们是完全地消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这种消失,是证明了他目前的快乐。
  那些在等待着他的光荣的工作和热情的、美丽的、惊人的少女们,是把那个朱谷良、那个石华贵、那个丁兴旺和那个丘根固消灭了。他是不能再留在任何一个朱谷良的身边了;假如他要生活下去,那些美丽的、热情的、惊人的少女们便是必需的了。他觉得,这种心情,是一种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觉得,这种叛变,是一种羞耻,然而是一种必需,因此他仍然快乐。
  他走下码头,挤到人群中去。一个兵士善意地回答他说,船,夜里一定有,但不能确定是什么时候。于是他就决定等待,在码头下层的石级上坐下。
  冷风吹扑着。等船的人们,沉默而困顿,倚在箱笼上或坐在各种堆积物上。卖零食的小贩们的灯火在各处闪耀。多量的电灯在左近的楼房和江边的囤船上辉煌着。沿着江边,停泊着各样的船只,有的在黑暗中,有的燃着灯火。马达在被映照得异常明亮的水面上所发出的节奏的、顽强的颤动声,给予一种漂泊的感觉,使蒋纯祖感到甜蜜的凄凉。于是他就静静地跳过朱谷良和石华贵的毁灭,想起往昔的那些事来。他想到去年过年的时候和前年过年的时候,想到在爆竹的烟气和朦胧的灯火里,在南京城上密密地飘落的雪花……。他是静静地跳过了旷野中的毁灭,因为那无论怎样悲哀,无论怎样凄凉,由于那些苦闷的流血和冲突,并由于他在那中间害怕悲哀的缘故,他,蒋纯祖,不能从它取得甜美的、凄凉的、光明的养料。他是回到了故乡;他是完全不能理解朱谷良和石华贵了。
  蒋纯祖注意到,在寂静的江面上,一只小的木船从一只大货轮的暗影里漂了出来,在光亮的水面上无声地滑行,而到达江岸。这只木船的流走,和它里面的惨澹的灯火,是使蒋纯祖的眼睛得到一种娱乐。他注意到有一个徒手的、样子很困顿的军人走了下来,其次,两个兵士担着一架舁床走了下来。然后又是一架。那个军人,绕过那些堆积物和那些等船的人们,带着一种厌恶的表情,走在前面。那两个躺在舁床上的人,覆着军毯,好像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于是蒋纯祖明白,为什么在那个徒手的军人的脸上会有厌恶的表情。“又是两个生命为民族牺牲了!他们是怎样的人呢?”蒋纯祖敬畏地想。
  蒋纯祖,在敬畏里面,紧张地凝视这两个负伤者,注意到,前面那一个,是在痛苦中昏迷地皱着脸,后一个却睁着眼睛;照在灯光里,这眼睛有着特殊的光亮;并且,在这个人的有须的、苍白的脸上,有着宁静的、淡漠的表情。蒋纯祖迅速地站了起来,认出这个负伤者是汪卓伦。蒋纯祖激动地叫唤了一声,跑向那架正在上坡的舁床,把它拦住了。汪卓伦没有看到他。那个徒手的军人,走下两级台阶,厌恶而怀疑地看着他。
  “姐夫!姐夫!”蒋纯祖喊。那个徒手的军官皱眉,并且下颔打颤。
  “同志,很危险,不能耽误!”他严厉地说。同时吩咐兵士们继续抬动。
  蒋纯祖迷茫地站了一下,很多人看着他。然后他追着跑上去,和汪卓伦的舁床并排行走。他不再喊叫,但注视着汪卓伦,希望他认识。舁床在石级上倾斜,汪卓伦以淡漠的眼光看到了这个喘着的、瘦削而狼狈的年青人。从他的眼光的变化和他的干枯的嘴唇的颤动,蒋纯祖明白已被认识。蒋纯祖叫了一声。

  汪卓伦,左胸为弹片所伤,伤势极重,但宁静而清醒。他是在八月下旬被任命为一艘陈旧的江防舰的代理舰长,奉命到江阴的。作了献身,寻求一种最简单的、直趋目标的生活的汪卓伦,认为在战争里可以找到这样的生活,但在江阴的三个月里,明白了战争所包含的人事的可悲的混乱和复杂,明白了,在战争里,和在平常的生活里一样,必需曲曲折折地,才能达到目标。那个鲜明的目标,是逐渐朦胧,他,失去了蒋淑华,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一切的,没有能达到最后的这个辉煌的目标,迷失在调动、纷争、计划的改变和命令的互相冲突所造成的迷茫中了。
  那个目标,是依稀看得见,汪卓伦就做了判断。在他的舰上,那些和他一样无经验、并且和他一样希望直趋目标的兵士们,虽然同样堕入这种迷茫中,却保留着高涨的士气。这种单纯的忍耐,这种顽强的信心,发生在中国的这个顽劣的舰上,给这个被世界所嘲笑的舰队以一种内在的庄严,是他,汪卓伦的安慰和喜悦。汪卓伦,在人间过于严肃、过于虚心地寻求,就从兵士们的这种忍耐和意志里看出最高又最深的人生哲学来。在这些调动、这些困难而又可笑的处境中,兵士们常常快乐地嘲笑,使汪卓伦深深地感动。汪卓伦记得,他是最不善于处理人事的、但在这个舰上,他只虚心而决断地尽了很小的力量,一切便和谐起来。他是得到了家长的位置,而宝贵这个位置;他是认识了舰上的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这种严肃而温和的关系,在各种艰苦的勤务中照耀着,使汪卓伦想到,在中国,普遍的法治既然如此不可能,从小的范围开始的、以人类彼此间的理解和爱心为基础的、温和的理智的治理,是最适当的。汪卓伦,在这些服役中,是吃了僵硬的法令的苦,因此严肃地想到中国将从哪里着手改革。他异常懊悔以前没有能懂得这个。
  在十月下旬,汪卓伦奉令保卫江阴封锁线。从纷杂中脱出,在这些阴雨的秋日,汪卓伦得到了他一生的最好的时日——至少他自己以为是如此。费了极大的麻烦,这只舰是在江阴要塞统统被专家检察过,而且修理了。费了极大的力量,兵士们得到了棉衣、粮食、舰上得到了相当的弹药和器材。费了更大的力量,汪卓伦要求到了二十个技术熟稔的海员——这些人们,是都分配到那些较为重要的舰上去了。——于是这只舰便驰出了要塞,驰出了各种纷杂,来到广阔的、寂寞的江面。一个阴雨的、寒凉的黎明,汪卓伦招集部下讲话,以温和的、打抖的、甚至有些羞怯的声音,说明了处境和任务,并命令最后地整顿一切。这次的演讲,对于汪卓伦,是一个辉煌的成功。兵士们在寂寞的江面上所表现的对于目的的理解——这个目的,是趋近来了——和守法的精神,令汪卓伦感动。
  汪卓伦在江面上留了十天,每天都在紧张的劳动中;他是想尽了一切方法,不使兵士们松懈下来。某一天,他向两个兵士作了整整一个钟点的恳切的谈话,因为他们偷着喝酒。这个谈话使这两个兵士流泪,汪卓伦知道,喝酒一类的行为,必定很多,而且很难征服;但他觉得他一定可以戒成。他做出那种对大家完全信任的态度来,绝不偷偷地视察。第三天,那两个兵中间的一个,跑到他房间里来自首,说又喝酒了,说喝酒的确是不好的,会妨碍任务;请求他处罚。这个年轻的兵,显然很爱汪卓伦——这个兵,不一定是忠实的——显然在追求那种感情上的甜美。汪卓伦异常感动,但觉得这种感动是不好的,严肃而冷静地处罚了这个年轻的兵,罚他洗刷前甲板。以后,这个兵,在遇到汪卓伦的时候,总忸怩而生怯地注视着。
  汪卓伦感到困难的,是那个年青的领江的敌意:这个年青人,因为觉得汪卓伦不懂海军的各种专门技术的缘故,对汪卓伦的权力抱着敌意。汪卓伦,在良好的、兴奋的心情中,企图打消这种敌意,每天都拿一些问题去和这个年青人商量,虽然对这些问题他已有确定的看法。这个年青人,露出一种悲观来,不屑回答这些问题,而企图让汪卓伦同意他的悲观。汪卓伦不能同意,无可忍耐,有两次和这个年青人辩论起来。在第二次的辩论里,汪卓伦借故站起来走开,却把自己的记事簿遗忘在舵房里。这个年青人打开了这本记事簿,看到了汪卓伦所保留的蒋淑华的一封信,并看到了一些极端严肃的思想的纪录,被感动了。汪卓伦仓皇地走了回来,因遗失了蒋淑华的信而脸发白。这个年青人正痴痴地翻看这本簿子,看见汪卓伦,猛烈地脸红。汪卓伦取回簿子,悄悄地走开,在沮丧中倒在床上。于是这个傲岸的年青人跑来了,请求原谅,然后雄辩地申述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中国的前途是光明的,汪卓伦乐于相信了。
  在江面上,平静而又紧张的时日迅速地过去。上海动摇时,敌机对江阴的轰炸频繁了,并有了敌舰上驶的消息。汪卓伦沉默而冷静,好几天未能睡眠,准备献身——那个目标是临近了。汪卓伦奉命在一个港湾前掩蔽起来。几天以后,江阴要塞向遥远的、灰白的水平线上发出第一炮时,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当江阴要塞向猜疑中的敌舰射击时,它,这个有名的要塞,是已经处在悲惨的境遇中,因为敌人已从陆上迫近来了。汪卓伦奉命驰近要塞,装载要塞里最重要的东西。但随后他又接到和另外的舰只结集起来准备和敌舰作战的命令。汪卓伦执行了他所愿意的,即后一个命令,在驰向江面时被敌机炸坏了舰首,并且炸死了四个兵士。于是,汪卓伦怀着悲愤,驰离了江阴。草率地修理了伤痕之后,又奉命驰向南京。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江阴就陷落了。汪卓伦觉得,他算是经历过战争了,这真是非常的平淡。他记得,在最初的炮火笼罩着江阴的江面的时候,他是异常平静,而且突然间发觉他心里另有一种严肃而谦逊的东西,隔着这个希奇的、难于了解的东西,面前的一切都显得很遥远。敌机的吼声,和那一颗致命的炸弹,是极短促的,而他心里的这种严肃的、谦逊的东西,在这个瞬间,是变得更坚强。他好久不能理解,那几个被炸死的兵士,为什么不能唤起他的悲悯的感情。他只是有一种冷静的意念,企图极迅速地埋葬他们。他后来观察到,他的这个行动——冷静而迅速地埋葬死人——是在全舰的人们里面获得了良好的效果。他乐于想到,他以前是决不能,也决不愿这样做的。
  南京危急时,汪卓伦护送几位显要的官员去汉口。他在汉口停留了一夜,给了兵士们四个钟点的假期,但自己未上岸。武汉三镇的灿烂的灯火,那泛滥在繁星的天空下的乳白色的光明,以及广阔的江面上的热闹的景象,给了他一种凄凉的感动,使他想去找寻蒋家的人们,并看看自己的孩子。但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命运里,这种感情是无益的。他乐于明白,他是以一个向这个世界奉献了一切的悲凉的军人的身分在如此繁华的武汉留了一夜,而一切人都不知道,他的孩子也遗忘了他。汪卓伦乐于被人遗忘,武汉的灿烂的灯火证明了他已被遗忘,并证明了他的幼小的孩子是在平安地生活着。黎明时驰出武汉,汪卓伦静静地站在后甲板上,凝视这个蒙着冬天的灰蓝色的烟雾的城市,想到蒋家的人们,想到孩子,——他想到,他此刻是在什么一张小床上孤独地睡眠——并想到蒋淑华,偷偷地流泪了。他觉得,她是去了,不会再回来。江汉关的大铜钟,在深沉的寂静中掀动,敲了六点,美丽的声浪温柔地荡到江面上,向他告别;而这个告别没有任何人知道。
  汪卓伦奉命到安庆,然后到马当。汪卓伦清楚地看到,中国的舰队,无力和敌人的舰队或空军作战,它的道路,将由每只舰上的军官和兵士们的良心决定。在这几个月的那些战役里,那些较大的军舰,是已经被敌人的空军击沉了,或自己击沉,用以封锁长江。汪卓伦替一切中国人冤屈,觉得这些都不能称做战役;由于多年来累积的原因,中国人不能完全实现他们此刻所有的内心的庄严。
  那些较小的舰,当局显然是企图保存的;它们被用来在各个封锁线和要塞服役,没有正面地对着敌人的可能。汪卓伦是异常悲痛,那种从服役里,从他的舰上的兵士们得来的信心所产生的对他的祖国的一些理想和计划,是像火花般在他心里闪灼,增加了他的苦恼。在那些琐碎的、有时是被迫而不正当的服役里,汪卓伦是企图遗忘这种理想的负担,而得到个人自决的权利,认为他个人的生命是已经完全销毁的。但他一直不能得到这种个人自决的权利;虽然他乐于感到他个人的生命已经完全地销毁了,有机会便可抛掷,但从舰上的那些兵士们,他必需承担那种颁皁而苦恼的理想,必需感到他的生命的价值。他已失去了一切,所以这种价值,较之快乐,给了他以严重的苦恼。
  在这些服役里,汪卓伦不得不严重地一再思索中国的将来,虽然他认为这将来已与他个人无关。在这个战争的初期,很多年青的军人在热情的振奋中前进,他们觉得中国的将来和他们个人的将来是极明白的,但汪卓伦,由于他的遭遇,比起这些人们来,是冷静而谦逊。他认为这个战争是庄严的,无可悲观。但对于中国的将来,他是在这个中国牺牲了一切的,必需要求明白而周密的答案。这个战争必会诞生中国的将来,但什么力量是主要的种子?从哪里开始?汪卓伦想到他的兵士们,想到他们的单纯、愚昧、和可惊的忍耐力。想到,在中国,既然二十年以内很难有确立民主与法治的可能,就应该从人们相互间的理解和爱心开始。但他看到,正是因为这个战争也不能消灭的中国内部的那些丑陋的势力,民主与法治的确立不可能,人们相互间的爱心也就被妨碍。于是汪卓伦想,无穷的在这个战争中受难、献身的老百姓们,他们是为了生存和将来,在将来他们究竟会得到多少呢?他们仍然要愚昧、恶劣、终生受苦么?应该爱他们,应该以理智的爱心来统治,但究竟怎样相爱?汪卓伦经验到,他的舰上的兵士们,有时异常良好,多半的时间却是困顿而顽劣,激起他的愤怒,使他痛苦的。
  究竟有谁担负中国的将来,汪卓伦不能找到。假如能够得到较好的境遇,汪卓伦将为这个题目献身,而重新得到生命的寄托。但现在,他是只能寄托于等待在他的前面的那一个悲凉的战役了。
  被派到马当后,汪卓伦的这只小舰就和两只汽轮一道,忙碌地从附近装载建造要塞的器材和石块。随后,汪卓伦就随同要塞上的专家们,在封锁线外布雷。布雷以后的第二天,没有接到新的任务,汪卓伦驰到对江去打扫舰身。这是一艘漆成灰绿色的,有江轮一般的舱房的、陈旧的小军舰。
  天晴朗,江流在冬季的阳光下从容地流动。江岸上的林木,站在静肃的空气里。各处有光采在闪耀。敌机的轰炸在午前十点钟开始。第一批六架,高高地飞过顶空,第二批三架,向要塞和封锁线投弹。其次又是三架。
  轰炸开始的时候,兵士们自动地停止打扫,带着好奇的、兴奋的态度散在甲板各处观看。汪卓伦愤怒地、阴沉地走出来,命令兵士们各就自己的位置。敌机投下的轻磅的炸弹,落在封锁线前后,激起愤怒的、美丽的水花,落在要塞的掩蔽部的周围,掀起泥土和烟尘。要塞的高射炮清脆地、连续地射击,在温和的阳光下,给予亢奋的印象;洁白的烟朵在天空中漂浮,以它们的沉静表现这个热列的、兴奋的战争。敌机飞开,高射炮沉寂,弹烟和尘土在山坡上漂浮,有了短促的、绝对的寂静。然后,金属的沉重的声响重新从南方的天空里传来。
  舰身因强大的水浪而轻微地在寂静中摇晃。兵士们都静肃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汪卓伦,在第一次的那个短促的战争里,是站在驾驶台上。第二次的机声传来时,汪卓伦皱眉看着远空。三架轻轰炸机迅速地近来,向江面俯冲了。汪卓伦迅速地判断舰上的高射机关枪能够向俯冲的敌机射击,跑出驾驶台,向前甲板跑去。敌机迫近来,吼声可怖地增大,汪卓伦迅速地跳到机关枪座后面。他的这个行动,虽然很镇定,却是无益的;那两个机关枪手,未看他一眼,瞄准第一架敌机,手腕颤抖,开始射击。同时要塞的高射炮开始射击。汪卓伦,蹲在枪座后面,紧张地凝视那一架俯冲下来的敌机。汪卓伦,在极度的紧张里,听不见一切声响。他觉得舰身突然强烈地向左倾斜;被自己的责任警觉,他迅速地站起来,舰身又向右倾斜。炸弹落在离右舷两丈远的水面上;那个被炸弹所激起的巨大的波浪,是一直扑击到驾驶台上。一个蹲在右面的炮座边的兵士,被卷到江里去了。
  另外的两架敌机,俯冲着向要塞投弹。那第一架,在第一颗炸弹落下后,爬到较高的空中,沿江面打旋,重新在舰首的空中出现,开始第二次的俯冲。汪卓伦站在枪座旁边,凝视着它。舰身还在摇晃;机关枪开始射击。汪卓伦,被这个战争的雄大的力量激动,觉得自己是清醒了。他为什么要跑出驾驶台,他现在已不能记得,但他觉得,他的这个行动,是正确的。如他所希望的,他是直接地、清醒地面对着凶恶的敌人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在他的心中出现,他听得见一切声响,并注意到一切。他未回头,但感到有一个兵士疾速而敏捷地爬到右侧的那个可怜的炮座里去,以代替那被水浪卷去的一个。
  “多么好!也许我马上就可以碰到!”汪卓伦想,敏捷地伏倒,但仍然凝视着敌机。机关枪射击着,同时那一座小钢炮怒吼,舰身震动了。接着是一个更大的、可怖的震动。炸弹击中了舰尾。
  这艘小舰,是除了向敌机的射击声外,别无声音,接受了这个可怕的打击。敌机在投弹后爬高,射击声停止,舰尾迅速地下沉,但寂静笼罩着全舰。汪卓伦凶恶地、坚决地盼顾。在枪座后面,那两个枪手,因失望而凶恶,眼里有火焰。汪卓伦迅速地向舰尾跑去。兵士们跑出舱,涌在廊道上,失望地沉默着。
  那个年青的领江喘息着跑到后舱口,大声地向机器间喊叫着,然后又跑向汪卓伦。汪卓伦以一个严肃的微笑迎接了他,看着他的涨红的、流汗的脸。舰尾开始沉没,兵士们全体拥出来了,而那个险恶的仇敌开始在天空作第二次的旋转。汪卓伦,黄白而烧灼,扶住左舷的栏杆,严肃地微笑着凝视着兵士们。
  “现在这样!”突然的,他以洪亮的大声说;“大家设法离开!”
  于是他凝视着空中的那个仇敌。兵士们沉默地、陆续地跳下水去,泅向左岸。
  那个骄傲的仇敌,在阳光中闪耀着漂亮的机身,开始作第三次的俯冲。舰首已经离开水面,但那两个枪手和炮座里面的那三个炮手仍然开始射击,发出愤怒的、绝望的火焰。汪卓伦跑到前面来,那个年青人,依持着他的镇定,跟随着。汪卓伦看到了那两个枪手眼里的冷酷的光芒。
  机枪从空中扫射下来,那个年青人倒下了,同时,一个枪手滚出了枪座。汪卓伦迅速地爬近去,企图代替他,但一个猛烈无比的力量把他击倒,使他滚到舱边。
  “好极了!”汪卓伦想,抓住身边的绳索。
  敌机已经飞开了,但汪卓伦看见,在强烈地倾斜着的、涂着血污、被炸得弯曲的甲板侧面,那座小炮,炮口向天空直举,依然在狂怒地射击着。
  汪卓伦看着这个高举的、狂怒的炮口,觉得从这个炮口,中国的目的,以及他,汪卓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突然小孩般哭出声音来。
  “只有中国能够打这样的仗,好啊!”他哭着高声说。那一架敌机,迅速地飞向高空,向它的两个伙伴追去了。破烂了的舰只慢慢地沉没,有时向左轻微地倾斜,有时又向右。各处的破铁堆里有呻吟声。两个炮手跳下水去,另一个头部受伤,眼睛在淋着鲜血的脸上睁大着,向左舷爬行着。那个剩下来的枪手,在激烈的紧张后,带着茫然的、做梦的神情站在炸毁了的枪座旁,突然他举起手来,跑向左舷,大声喊叫。两艘汽艇迅速地从要塞驶来,在它们身后的鲜明的水痕里,一舰汽轮行驶着,鸣着汽笛。
  昏迷了的汪卓伦和另外的负伤者被救到汽艇上去。汽轮驰向舰首,打捞落水的兵士们。几分钟后,这艘小舰沉没了,发出一种呜咽的声音,泡沫涌了起来。舱顶的桅杆露出在漂浮着汽油和各样的碎片的水面上,孤独地指着天空。
  还有少数兵士们在脏水中浮泳。有些已经泅到岸边。汽艇向要塞疾速地驰去了,阳光平静地照耀着。漂浮在水波上的大片的汽油,发出闪耀的虹彩来。
  重伤的汪卓伦和那个年青人即刻便被送到九江,那些受伤的兵士们,则被留在马当医治。那个年青人是腹部和右臂受伤;汪卓伦是心脏上面受伤,两条肋骨整个地被弹片击碎。汪卓伦是衰弱了,不能说一句话,但感觉到无需说话,感觉到一切都良好。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健康的,人们为他而采取的行动,是多余的。他感到宁静,绝无困扰。多年来折磨着他的各种烦恼,现在是离开了;他清楚地觉得,它们是永远离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东西可以诱惑他,而他是再也不愿脱离他现在的这种处境了。在他心里,有着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一切都遥远、模糊,好像烟云,除了这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他,汪卓伦,期待了这么久——可怕地长久!——可以安息了。只在小汽轮到达九江,被摇到木船上去的时候,在那种痛苦的震动里,他悲哀地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蒋淑华,一个是他们的孩子。好像光明在黑暗中照耀,在汪卓伦心中,庄严地出现了他的亡妻和小孩。在木船上,清新的空气和晴朗的夜空使他宁静。在此刻,对这个世界,汪卓伦是淡漠的;这个世界,以前决不肯承认他的爱情和庄严,使他痛苦;现在承认了,他却已经不需要。汪卓伦,未注意到码头上的灯火和人群,觉得在晴朗的夜空里有舒适的、稀薄的光明。
  认出了蒋纯祖,汪卓伦突然有恐惧;恐惧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会袭来。汪卓伦想到蒋家的人们和他的小孩可能是在九江:对于汪卓伦,人世间假如还有可怕的事,那便是他的小孩在九江了。他是即刻就要死去,再不能忍受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的可怖的折磨了。但汪卓伦,凝视着喘息着的蒋纯祖,开始希望了。于是在上了码头之后,在微弱的光线下,汪卓伦发出一种呻吟,并露出一个愤怒的、诅咒的表情来。他觉得他们不该送他到九江来。舁床停止了。那个疲困的军官焦灼地跑近来,看他,又看蒋纯祖。
  “姐夫!”蒋纯祖叫。
  汪卓伦愤怒地、难看地看着他,嘴唇打抖。
  “他们……呢?”忽然他用柔弱的、渴望的声音问,出现了悲伤的表情。他觉得他的心是软弱了,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是失去,而大的恐怖是埋伏着了。
  “他们在汉口!我一个人逃出来!”蒋纯祖说。“我要到汉口去!”他加上说。
  汪卓伦,在失望的痛苦中,看着蒋纯祖。
  “你怎样了?”蒋纯祖焦灼地问。
  “船炸沉了,他被炸伤了,同志!”那个军官愤恨地大声说,希望这个谈话快点结束。
  但汪卓伦显然没有听见他们的话。觉得蒋淑华在向他微笑——这个瘦削的、动人的笑脸在浓密的黑暗中浮现——听到江汉关的那个离别的钟声,汪卓伦脱离了希望和失望,无表情地看着夜空、获得安宁。然后重新获得那个庄严的、谦逊的东西。悠扬的、优美的钟声不断地震响。
  舁床抬过了街道。蒋纯祖兴奋地走在后面。蒋纯祖,不知什么缘故,愤怒而快乐,觉得自己和汪卓伦是同样的愤怒,同样的光荣。——他觉得汪卓伦是如此。他觉得,他的前途已经确定,正在灿烂而悲壮地展开。因为觉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光荣而悲壮的汪卓伦的缘故,他骄傲了起来。
  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走在安宁的汪卓伦后面。汪卓伦的一切,是他现在所不能知道的。他用尖锐而打抖的声音询问那个军官,但后者冷淡地回答着他。他沉默。他的那种狂暴的想象,渗透到街上的一切灯光、一切人影、一切悲凉的逃亡和辛辣的斗争里面去,而替自己造成了一个比现实的城市更明亮、更黑暗、更嘈杂、更荒凉、更美丽和更辛辣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无比的光辉和虹彩包围了汪卓伦和他,蒋纯祖。
  这个年青人,是带着狂风暴雨的激情向广大的人世出发,随处建造想象的城市,善于遗忘冷酷的痛苦,不能明白汪卓伦。
  “多么好啊!我们要受这样的试验!”蒋纯祖想,“在这个时代,我们要做这一切,要出发到远方去!连他那样温和的人都被这个时代感动,光荣地献身了!他是那样的温和!大家知道,他是那样的有些软弱,和我一样有些软弱,在生活里到处失败,但现在变得这样的坚强!在现在这个城里,谁能明白他?谁能明白中国人的光荣?”他凝视前面,凝视着他的幻想的城市,露出辛辣的笑容来,觉得这笑容优美动人,他大步行走。
  但汪卓伦已经遗忘了他。汪卓伦继续听见悠扬的、优美的钟声,想到死亡已经临近,觉得很好。抬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蒋纯祖被阻拦了。
  蒋纯祖焦急地辩解,但卫兵固执地阻拦着他。
  “同志,那个人为国家牺牲了!他是也有亲戚儿女的!一个亲近的人蹲在身边,同志!”蒋纯祖辛辣地大声说,有了眼泪。
  “明天早晨来。”卫兵固执地说。
  “我只进去说一句话……”蒋纯祖以软弱的、颤抖的、羞辱的声音说。
  于是他跑进去,不理会兵士的喊叫,跑过光线和谐而幽暗的廊道,追上汪卓伦。舁床已经被放置在一个洁白的房间里。那个军官走开,房间里暂时没有另外的人。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走进来的蒋纯祖。
  “姐夫,你怎样了?”蒋纯祖俯腰,温柔地喊。“纯祖,你好?”汪卓伦衰弱地说,浮上一个女性的、文雅的微笑。“纯祖,你这个样子!怎么弄得这样糟!……你真年轻!”汪卓伦,浮上眼泪,在泪水里面悲伤而甜蜜地笑着。
  他因为对自己的道路已经完全安心了的缘故,忘记了自己,对蒋纯祖如此说话——他好像是现在才认识蒋纯祖,好像是因为从蒋纯祖想到蒋家和蒋淑华的缘故,有了这样的感情;但实际上,他并未想到那些。他,汪卓伦,只是对人世怀着悲悯。他乐于明白,他并没有想到什么,而怀着悲悯。
  在模糊的泪水中,他的眼光温柔地颤动着。蒋纯祖揩眼泪,并替他揩眼泪;和这个人的这种亲近是蒋纯祖从未想到的,他觉得自己像女性,有些惊动,感到愉快的羞耻。但一个更强的力量突出这种感觉,使他严肃地看着汪卓伦。这种女性的感觉,这种愉快的羞耻,对于他,是神奇的经历,它们几乎破坏了目前的严肃,但在以后的回忆里,却给予了人生里面的最大的光荣。
  汪卓伦心里有温柔的、苦恼的颤抖,接受了蒋纯祖的这种爱抚。于是汪卓伦,为了保护自己,露出了严肃与淡漠来。一切印象都迅速地消逝,他的表情不可渗透。从墙壁那边,那个年青的驾驶员发出了惨痛的呻吟,汪卓伦就更严肃,更淡漠。
  人们迅速地走进房来。那个苍白的军官向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不能留在这里,但明天可以来。
  “姐夫,我明天早上一早来!”蒋纯祖说。汪卓伦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惶惑,盼顾,退出房。
  蒋纯祖回到旅馆去。第二天,黎明以前,附近的军队吹着起床号,蒋纯祖醒来,离开旅馆,跑到落霜的、严寒的、黑暗的街上。
  蒋纯祖在街上徘徊,天亮时走进医院,迎面遇到那个苍白的军官。这个军官两眼下陷而恍惚,因寒冷和疲困而打颤,看见了蒋纯祖,但走了过去,好像不认识。蒋纯祖不安地走了过去,被身后的一个尖细而无力的声音喊住了。那个军官站在那里,怨恨似地看着他。
  “你不用来,人死了!一个夜里死的,一个天亮死……”他的牙齿磕响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来,看了一下,递给蒋纯祖。
  蒋纯祖麻木地站着不动,接过纸包来,看见了一个小的簿子和一些钱,但没有感觉。
  “要是家属来领取,就……就接洽!”军官说,颤抖着,包好了棉大衣。
  “你说什么?”蒋纯祖故意地问,以便有时间镇定自己。“要是有家属来领取!”军官皱眉大声说。
  “哦!没有的,那用不着!”蒋纯祖慌乱地说。“他在哪里?”“在顶后面那个房间里。”
  “谢谢你。”蒋纯祖鞠躬——蒋纯祖最怕礼节,他自己不知何故鞠躬——走开去。
  蒋纯祖慌乱地走过廊道,走到最后的那间房的门前,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房内的一切,蒋纯祖突然镇定了。
  黎明的新鲜的、宁静的光明从左边窗外的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在枯萎的花木间堆积着各种物件——照进来,照在三具并排躺着的、覆着白布的尸体上面。小的、干净的房间里面充满着消毒药品的强烈的气味。一张摆设得很恰当的红木桌子和桌子上面的一瓶不顶枯萎的梅花填补了空虚,虽然这种空虚仍然从因为潦草的工作而赤裸着的尸架的倾斜的腿和下面的潮湿的地面透露出来。总之,这个场所,是有了人类的那种因悲哀或尊敬而流露出来的细心了,虽然很微少。黎明的光辉,是照在洁白的东西上面:是以坦白的恩宠,照在人类的那些细心上面,而使卑湿的角落里充满了必要的幽暗。那三个死者,是像浮雕似地,从幽暗中显露出来,被冬季的黎明赋予了睡眠的姿态。
  蒋纯祖悄悄地、迅速地走过去,在汪卓伦面前站下来。“我是作了牺牲,作了奉献,为了我们民族的将来,我是把自己交出来了,像大家一样!你们遗忘我也好,记得我也好;能够原谅,或者不能原谅,对于我都是一样的!而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后,这是我们死者要说的!”
  蒋纯祖静静地站着。这是非常的时间。他觉得他了解他自己了。
  “我的朋友,我的前辈,你们大家,再见了!”他在心里严肃地说,眼光闪耀,悄悄地走了出来。觉得身上有大的力量,迅速地走出廊道。
  他在栏杆前站下,打开那一本簿子,在顽强的、冷静的状态下读了蒋淑华的那一封感伤的、细致的信,这封信的下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吸收了这些感伤,他的心情更顽强了。阳光从街道尽端兴奋地照耀过来,落霜的枯草地上腾起了水汽。他站着,把那本黑色的小簿子顺着页次翻过去,在通讯地址和舰上的工作分配与勤务表之外读到了下面的这些断片的话。它们是杂乱地写着的。
  “必定要谦逊,向一切人学,不要发怒。但是要严格。”“曹发运走来自首,又喝酒。这个年青人很可爱而有一点古怪。他的自首不很忠实,我看他仍要喝酒的。不过我真高兴我能够严格下来,罚他洗了前甲板。所以我不能放松自己。”“昨天晚上到了汉口,给他们四个钟点的假,但是我自己不上岸,因为我很怕,很怕诱惑,我觉得还是这样好!我是一切都没有了,等待我的最后,为国家而工作去。今天天亮就离开了,我要永远记得江汉关上的钟正敲着六点。要是淑华也听到这个钟声!我觉得有无限的凄凉,我不能去看看孩子!真是凄凉,离开的时候我哭了!人总是作弄自己啊!要是上岸去找一找又怎样呢?有很多熟人!”
  “今天我特别觉得中国将来一定有希望。我觉得要从老百姓着手,这些兵都是老百姓,我们互相间能够感化。”“我又精疲力尽了,为什么不能冲出去和敌人一同沉没!”
第05章

  蒋纯祖在汉口找到傅蒲生家——他觉得,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都市里,他是在无穷的人们中间找到了这个渺小的家庭,而这个渺小的家庭是他的热烈的目标,并且将是他的悲壮的出发点——穿过一个四面全是狭窄的楼房的、晒满衣服的、潮湿的院落,迎面遇到结着动人的长发辫的傅钟芬,她正抱着汪卓伦的两岁的、穿着红绿衣的小孩走出来,一面吃着瓜子,一面唱着歌。傅钟芬看着蒋纯祖的憔悴的、顽强的、几乎是凶猛的脸,叫了一声。于是病瘦的蒋淑珍跑了出来。
  蒋淑珍,露出那种可怜的慌乱,在惊吓里站住了。"阿弟啊!"蒋淑珍哭起来,跑了两步又站住,显然不知应该说什么。蒋纯祖强烈地激动,浮着奇特的冷笑,看着她。"阿弟啊……你的秀菊姐姐昨天结婚了,她昨天结婚……"她哭,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但觉得一切已经说出来了。像一切被置在深不可测的家庭里,负着爱情的重荷的妇女们一样,蒋淑珍是用亲人们的结婚、诞生、和死亡来说明,并标记她的世界的。她觉得,在这一句话里,她们的流亡、痛苦、怀念、希望是全部表现出来了。她扯衣角揩眼泪,镇静下来,看着蒋纯祖,叫他到里面去。
  蒋纯祖觉得奇异,他觉得,什么人结婚,以及在什么时候结婚,是和这个火热的世界全不相干的。他不能明白何以姐姐能这样冷静,能说这个。蒋纯祖是顽强地、阴沉地看着汪卓伦的小孩,浮着那种冷笑以致于傅钟芬惊吓起来。"阿弟啊,……谢天谢地!我们只接过你一封信,简直急死了!我们都以为你这个人是完了,我们是急死!急死人!全是你自己,你的性情!"蒋淑珍兴奋地、混乱地说,领蒋纯祖走进房。"现在命是捡出来了,弄成这个样子!要喝水吗?饿吗?一定饿的,要换一换衣服,你看我这个人!"蒋淑珍欢喜地、羞怯地笑。"佣人又过江去了,真麻烦呢!淑嫒姐姐又到长沙去了,我们真寂寞!钟芬天天要去什么歌咏队,用钱用的不得了,还要你劝劝她——你说话呀!"
  蒋纯祖简单地笑了一笑,环顾狭窄的房间,坐了下来。"我是不会在这里停留的,我觉得我仍旧在奔跑!"蒋纯祖想。
  "你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呢?"蒋淑珍问,仁慈地笑着,站在桌边,抱着手。
  蒋纯祖同样地笑了一笑,又看傅钟芬抱着的小孩。在这种注视里,他脸上是有顽强的、阴冷的表情。蒋淑珍,在那种本能的冷静的观察里,觉得蒋纯祖是已经完全改变,成了有着深不可测的思想的成人了。蒋淑珍看了小孩,又看弟弟。"他乖的很,会走路了!"蒋淑珍说,歉疚地笑着——显然的,这个小孩是给了她以那种她觉得不可告人的苦恼——额上露出层叠的皱纹来。
  "他爸爸一直不来信!这个人!他们说他在安庆!"蒋淑珍说。觉得是在辩护自己;觉得这个沉默着的弟弟使她虚伪,有了气愤。她沉思了一下。然后,从傅钟芬手里抱过小孩来,吻小孩,笑了甜美的、仁慈的笑,并叹息。但又觉得自己虚伪;虽然这种感觉,是混合在那种强大的感激里面的。"他爸爸死了!"蒋纯祖说,顽强地冷笑着,几乎是轻蔑地注视着蒋淑珍。"我在九江遇到的,他死了!"他站了起来。蒋淑珍叫了一声,愤怒地看着他,颤抖着。
  "在马当让日本飞机炸伤,抬到九江!那只船让三颗炸弹炸沉!"
  蒋纯祖环顾,严厉地看着傅钟芬,觉得她的妆扮过于虚荣——觉得汉口的男女们过于虚荣,生活得太轻率,不知道旷野中的悲凉和痛苦。蒋淑珍低着头流泪,小孩啼哭起来。"妈妈!"傅钟芬不满地喊,不知何故,觉得母亲当着蒋纯祖哭泣,是可羞的。
  "他在医院里死的……他的船开到汉口来过一夜,……但是他没有上岸……"蒋纯祖讽刺地说。
  于是蒋淑珍,突破了她的强烈的压制,哭出声音来。蒋淑珍拼命地亲吻哭着的小孩。傅钟芬抱过小孩去;蒋纯祖向小孩伸手,但被傅钟芬拒绝了。蒋纯祖感到自己虚伪。"啊,这个狠心肠的人呀!要是淑华……"蒋淑珍说,忍住哭咽,悲哀地看了小孩很久。小孩哭得异常悲伤,虽然不知道哭什么。
  蒋淑珍走到床前躺下。蒋纯祖,笨重地走到窗前,阴沉地凝视窗外,感到一切都完结了,感到大的空虚。
  "你们都是……狠心肠!你们,少祖,卓伦,还有你!……"蒋淑珍哭着说。"你们都用不着管你们的儿女……也用不着记得我们!……"
  傅钟芬烦恼地皱着眉。蒋纯祖,觉得蒋淑珍的责备是对的,觉得这种责备是自己的悲伤和光荣,有了愉快的眼泪,而那种空虚的感觉在这种愉快的眼泪里消退了。
  蒋纯祖休息了两天;即使在极度的疲惫中,蒋纯祖都要被光荣的热望惊动。凭着旷野中的悲凉,蒋纯祖是对武汉的一切抱着顽强的轻蔑;他觉得,武汉的男女们,是在虚荣中生活得太轻率了。他未曾料到,到了武汉以后,他会在如此的阴暗中休眠在这样普遍、又这样巨大的毁灭和光荣中,平常的生活的压力仍然存在,是可怕的。这些感觉和思想,是使得他能经过的那一片旷野照耀着无比的光明;他,蒋纯祖,夜里梦见大雪中的江流,梦见那个朱谷良,醒来时为朱谷良的命运流泪,在一些纸片上记下了他的一些疯狂的话,渴望回到旷野去。
  在蒋淑珍把他的衣服拿走,预备抛掉的时候,他坚持地留下了那一条破裤子,因为那上面有他的朋友的血迹。这种行为使蒋淑珍痛苦地想到,男子们,在他们的思想里,常常是多么孤僻。傅钟芬,因为他的阴沉,不高兴他,不到他房里来;傅钟芬时常和她的朋友们在外面的房里谈笑,唱歌,使他惊动而苦恼。傅蒲生显得很忧郁,曾经和他谈了整整的一个晚上,把他当做和自己同类的成人。从这个冗长的谈话里,蒋纯祖知道傅蒲生要另谋一个较好的职业,以便回南京的时候可以把战争中间所受的损失补偿过来;傅蒲生说,汪精卫主和,民气很颓唐,因此他不愿做傻子。傅蒲生,因为失去了习惯的舒适而平和的环境,因为每天要跑很远的路办公,并且钱不够用,显得很颓唐。蒋纯祖讽刺地向自己说,他愿意弄十斤肉请汪精卫吃一顿,送他回南京;但他对傅蒲生有着歉疚——因为他住在他的家里——和同情。蒋纯祖看到,因为溺爱女儿,傅蒲生是陷在苦恼中。傅钟芬每天要化很多的钱,这个女孩子,是在这个时代里成长了。
  蒋少祖夫妇和陆牧生一家人都住在武昌,蒋纯祖尚未见到。蒋秀菊是和她的新婚的丈夫,那个神学学生王伦到附近的乡下去看她的新的亲戚去了。
  蒋纯祖是失望了,渴望回到旷野去。蒋纯祖,每天要经历傅钟芬和她的朋友们给他带来的苦恼和妒嫉,每天在纸片上写了一些疯狂的话。到汉口的第五天,蒋纯祖露出那种无比的傲慢来,从傅钟芬和她的朋友们中间冲了出去。他需要如此。他孤独地跑遍了汉口和武昌。
  蒋淑珍,因为心情极其恶劣的缘故,第六天才过江找蒋少祖。姑妈和沈丽英当天和蒋淑珍一路过江来看蒋纯祖,蒋少祖夫妇第二天来。
  蒋少祖,有时兴奋,有时灰暗,他是处在尖锐的、多变的环境里。南京失陷后,武汉的政治局势混乱,而救亡运动无比的高涨。蒋少祖发行了一种杂志,受到了各方面的注意。但常常的,人们处在这个时代里的时候,不能亲切地认清这个时代;人们生活着,有无数的东西都是可宝贵的,在经常的纷纭里,人们不能尽心地宝贵什么,而时间逝去。在武汉,蒋少祖特别容易发怒,没有愉快的时间。他总觉得别人是不对的,而怀着强烈的嫉妒。
  同时,从陈景惠的一面,他所得到的常常是阴暗的、不愉快的东西。陈景惠,和他的内心远离,但常常做出一种外表的努力,使他,蒋少祖歉疚而苦恼。陈景惠明显地感到会要失去某些东西,于是做出这些努力。离开上海,失去了熟悉的环境,陈景惠对生活无兴趣。蒋少祖注意到,一个男子可以在孤独中经营自己,一个女子却不能;她不能脱离她的社交的圈子而不觉得痛苦。陈景惠觉得是最重要的一切,蒋少祖觉得无味、无聊、甚至可恶;蒋少祖觉得重要的一切,陈景惠却必须做出种种努力来适应。蒋少祖明白这个,但他在疏懒与淡泊交替的心情中,从未对陈景惠说明。于是他渐渐地就断判,认为一切是当然如此的了。陈景惠,在她的各种痴心和诡计中,想了一切,但未曾想到她自己的实际情况,即她是永远在努力适应她的丈夫的一切,但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
  一些熟人陆续地来到汉口,陈景惠就又活跃起来,显得比先前还要快乐。蒋少祖是冷眼观察着这种变化,从未对她说出他的真实的思想。他常常觉得,假如说出来,那是很可怕的;他不能在说了之后而不采取一些办法,但对于这些,这个世界是从来没有给出什么办法。他不敢承认他已经不爱陈景惠,又不敢承认相反的。他只是经常地对自己觉得怀疑。他记得,在最近两个月里,他从未批评过陈景惠;对于她的奢侈、吵闹、不看顾小孩,他都不说一句话。而在她对他做那些痴心的或诡计的努力时,他是甘愿地忍受着意识到的自己的虚伪,对她表示赞同。他有时怀疑,有时又觉得一切是当然如此。有一件事是显然的,就是他已保护了自己的安宁。
  因为蒋少祖的这种疏懒和淡漠,陈景惠对蒋少祖有了不满,甚至愤恨。但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使陈景惠不能公然地表示这种不满。他们中间从未直接谈到这些,但他们渐渐地明白了这些。正是这种不满,使陈景惠对蒋少祖更努力——她不觉得她的态度有什么不妥——而那种痴心,有时就更真实。陈景惠需要这种真实。她是常常地拿蒋少祖的忙碌来安慰自己。在她的对蒋少祖的态度里,是有着痴心和计谋的奇异的混合。她永远不让她的真的不满表露出来,因为蒋少祖并未表露出来。她告诉自己说,她更爱蒋少祖,虽然这声音有时很虚伪。
  在这个家庭里,轻蔑和爱情奇异地混合着。丈夫的闪避、自尊心、和妻子的倔强防卫着互相说明或批评的一切可能。陈景惠在很多机会里表示她崇敬她的丈夫,但她在心里轻蔑他;她是明白他的一切弱点。她不懂得他的事情有何意义;她觉得,在这个社会里,有很多从事良好的事业的良好的丈夫,但蒋少祖不是。在她能够分享蒋少祖的光荣的时候,因为内心的秘密的苦恼,她就短促地痴心起来。蒋少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从事良好的生活的良好的妻子,但陈景惠不是。他们同属于这个社会,在这个社会的妇女们的交际场和男子们的战场上,是洒着无数的家庭的鲜血。蒋少祖是痛心地掩藏着他的伤口。妻子和丈夫都觉得,他们是为对方牺牲了那么多。
  他们永远不说出来,永远想着自己们是相爱的,有一天会完全征服对方——生活下去。在结婚的初期,他们是像一切年青的夫妇一样,需要那种无条件的甚至是绝对的爱情,彼此作着辛辣的、甜蜜的告白,但后来就平淡了。在上海,孩子诞生以后,陈景惠被自己的强烈的感情惊醒,在突然之间觉得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认识。这种强烈的感情,对于人世的一种坚强的观念,以及对于自己的目的的明晰的理解,陈景惠是初次地经验到。那些女学生式的生活、消沉、和渺茫的苦恼就从此离去;一个妇人的强固的、鲜明的性格就显露了出来。蒋少祖未曾想到会得到这样的陈景惠。在某些地方蒋少祖觉得满意——几乎是感到一种蛊惑。他明白这是一个新的战争,假如他对人生依然有所追求的话。他是以那种含着讥讽的爱情接受了这新生的一切。在回忆里,这种讥讽的爱情是比最初的幼稚的告白要甜美。蒋少祖觉得,所有的人,尤其是他自己,对人生里面的那些最深切的感情应该含蓄而郑重。于是蒋少祖,激烈的时代过去,就染上了对静穆的古代的癖好了。对于这个时期的青年们的狂热和浮薄,因为自己的创痛的缘故,他是无条件地憎恶了。
  蒋少祖觉得,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的尊严。蒋少祖明白他为什么而工作。在武汉,陈景惠是不再有妒嫉的可能,但他们却突然地互相坚持起来了。蒋少祖觉得为了尊严,必须征服;陈景惠觉得,为了她所坚强地认识着的她的生活,必须征服。一切都没有说出来,渐渐地走下去,蒋少祖觉得,说出来,将是可怕的。但在某些时候,特别在陈景惠已经带着小孩睡去的深夜里,从开着的窗子凝望着武汉的灯火,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时代的呼吸,蒋少祖便意识到,有了妻室儿女的人,才能真正地明白人类的尊严。只在这个时候,蒋少祖才无需被逼迫着去解答他是否还爱他的妻子的那些苦恼的问题。
  在这个家庭里,像在很多家庭里一样,爱情与轻蔑同在。因为害怕痛苦,宝贵现有的一切的缘故,蒋少祖对于陈景惠,对于他自己的家庭生活的深处,是淡漠而疏懒。他显得是负着重荷的人。他的一切探求,总趋向某种不确定的、他认为是在古代的生活里存在过的静穆了,虽然他的内心永远波动。他注意到庄严和淡漠有良好的效果。这样,在这个热烈的时代,蒋少祖,一面热烈地工作,以在这个时代取胜,一面找寻心灵的静穆,以在永恒的时间里取胜——他觉得是这样。
  蒋淑珍来访的第二天早晨,蒋少祖问陈景惠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路过江,但没有说为什么。陈景惠,停止了她的妆饰工作,疑问地看着他,像每次一样,因他的沉闷的表情而皱眉。
  "昨天大姐来过。……过江去看看,你去不去?"蒋少祖说,好像很疲倦,披着大衣。他觉得,假若陈景惠愿意,便伴他过江;不愿意,便不。为什么过江,是不重要的。陈景惠昨天在汉口看电影深夜才回,因此蒋少祖特别疏懒,在这个机会里表示他不一定需要她。
  "你说,为什么?"陈景惠猜疑地,谨慎地问。"你有没有时间?……"蒋少祖问。觉得这句话过于露骨,他加上说:"弟弟从上海逃出来了,去看看?""啊!那么我马上,马上!"陈景惠兴奋地说,开始洗手。
  蒋少祖,觉得她故意兴奋,露出忧愁的、了解的笑容。"汪卓伦在马当被炸死了!"他用同样的声音说。阳光照在他的苍白的、忧郁的脸上。
  "啊呀!"陈景惠叫起来,跑了一步……"那么,那么,他的孩子怎么办呢?"陈景惠惊动地问,同时动情地笑了一下;显然的,在感动中,爱情来到她的心里。在静默中,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他们是完全和谐的。蒋少祖明白这个笑容,变得严肃而忧愁。
  蒋纯祖,在前天跑遍了武汉回来后,便发烧,生病。第二天好了一些,第三天便软弱得不能起床。虽然这样在哥哥和嫂嫂来看他的时候,依然挣持着爬了起来。哥哥的来临使他激动。在看见穿着深红色的大衣的动人的陈景惠的时候,他强烈地感到扰乱与羞耻。他红着脸跳下床,披起新做的棉大衣,颤抖着。希望掩藏自己的扰乱,他向蒋少祖亲善地微笑。
  蒋少祖明显地感到了不安。他突然觉得,这个弟弟的这种亲善的笑容,是不妥的;和这个年青人在一个房间里,他将难于安静。他很客气地点头,坐了下来。
  "弟弟,你睡你的啊!要受凉的!"陈景惠笑着说。"不,不,不会!"蒋纯祖说,坐在床边,颤抖着;迅速地看了陈景惠一眼。
  陈景惠笑着看了蒋纯祖很久,然后摇头。她不赞成蒋纯祖这样;她觉得蒋纯祖可怜。这种感情使她感到一种荣幸,她叹息。
  "到了一个星期了吧……我忙的很。"蒋少祖说。"你应该睡下去。大姐回来要说话的。"他加上说,严肃地笑着。"不,没有关系。"蒋纯祖说。不知要说什么,困窘地沉默,注视地面。
  "你到汉口来,到处走走没有?怎么没有到我那里来?"蒋纯祖抬头,皱眉,看着他。
  "没有。"他回答,露出一种傲岸和一种闪避。
  蒋少祖注意地看他,然后明了地笑了一笑。蒋少祖,看出来弟弟的苦闷和孤独,有了同情。蒋少祖看着地面,沉思着,想到自己在弟弟这样的年龄的时候的心境,想到那种凄凉、骄傲、和绝对的孤独。从这个年青人的床上、桌上的凌乱的一切里,是显露出那种生死存亡的强烈的、混乱的斗争,这种斗争为一切漂流的年青人所有,他们要毫无凭借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求道路。蒋少祖想到,这个弟弟是相当的猛烈,但在这个时代,是可以较容易地找到道路的。
  蒋少祖决定向这个弟弟试探一下,看他究竟怎样。他注意到弟弟的桌上有一本他所编辑的刊物,并注意到,在弟弟的床头,堆着流行的政治的和文学的书籍。这些书籍,是他轻视的。
  "你可以想到虚荣心是到了怎样的程度!"蒋少祖想。"或许是,这一切都是无聊的浪漫,做出来的!这些年青人是除非遭遇到大的试验!……啊,能够吗?"他想。
  蒋纯祖,已经镇定,并且沉到深远的沉思里去了。他在发烧,内心亢奋着。蒋少祖很久地凝视他的憔悴的面容,重新想到弟弟是强烈而孤独的。忽然蒋纯祖在沉思中叹息,并瞥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试探自己会不会被她蛊惑。"我不晓得秀菊姐姐这么快就结婚了!"他恍惚地说,差不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有意见么?"蒋少祖和善地、愉快地笑着问。高兴自己能这样和善而愉快。但陈景惠开始在蒋纯祖面前感到奇异的拘束。
  蒋纯祖又看了陈景惠一眼。
  "你怎样逃出来的?"蒋少祖问。
  "这个……一时说不清楚。"蒋纯祖回答,皱了眉。"说说看呢?"
  蒋纯祖瞥了哥哥一眼,露出乖戾的、痛苦的表情,沉默着。蒋少祖,明显地感觉到自尊心的受伤,消失了愉快的心情;重新发现到那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个年青人的虚荣。对于蒋少祖,在刚才的谈话中,蒋纯祖只是情感单纯的弟弟,但在这些流行的文学书籍和这种浪漫的作风中,便只是武汉的那种浮嚣而热烈的青年了。蒋少祖,因为这些青年们造成了他的荣誉和别人的更大的荣誉的缘故,因为这些青年们的才能和力量常常是异常的惊人的缘故,对这些青年们愉快地怀着尊敬,而严刻地、坚决地、苦恼地怀着戒心。在他的内心的创痛上,他是无法克制对这些青年的憎恶的,虽然他时常露出愉快的态度来。
  对自己的弟弟的亲爱和怜恤,是迅速地被这种感情代替了。于是蒋少祖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是尖锐的。和这个弟弟,他是并不接近的,现在这个弟弟的少年时代是过去了。蒋少祖沉思着,忘记了陈景惠的不安,沉入忧伤了。他高兴他能够想到,假如这个弟弟依然年青而纯洁,能够爱他像爱一切人一样的话,他是渴望补救,能够补救的。假如这个弟弟能够摆脱那些虚浮的缺点,走上他的道路的话,他是要给予真实的爱情的,这种爱情,他不曾给予蒋家的任何人。蒋少祖觉得,他是多么愿意他的弟弟不曾沾惹那些虚浮的观念!
  他,蒋少祖,到了今天,是不可能和那些虚浮的事物妥协的!但他是能够,而且希望和他的弟弟妥协的。他觉得,不管这个时代怎样进展,对于他,在人生里,所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应该竭诚地和他的弟弟相爱,以慰他的神圣的亡父。他乐于记起,在上海沦陷,弟弟下落不明的那些日子里,他是怎样的耽心,怎样的悲伤;他乐于记起,他是怎样地计划在弟弟脱险后,给弟弟安排一个良好的训练和前途。他高兴他能够谴责自己,在今天过江的时候,他是因家庭的烦恼和对于汪卓伦的思想而遗忘了这一切;在刚才进门的时候,他是因弟弟所给他的不安而冷淡了这一切。
  在他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笑容。他凝视沉默着的蒋纯祖。
  "我们的家庭,现在大家注意的,只有你一个人了,苏州的小孩子一个都没有出来,非常的可怜。"他忧愁地、文雅地笑着说,"一个人,要担负他自己的命运。要知道,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有价值的。好不好告诉我你的兴趣呢?"他问。
  蒋纯祖,除了金钱的帮助以外,并不希望从这个哥哥得到什么的,发现这个哥哥和自己是如此的亲近,感动了。逃到汉口以后,从姐姐们没有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温暖,是从这个哥哥得到了。他承认,对于哥哥的工作,他是有着无穷的景仰和热望。
  但他,蒋纯祖,已不如蒋少祖所悲伤地希望的那样单纯。他是荷着野心,又觉得自己卑微,以孤独为慰藉。他是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卑劣、卑微,羡嫉一切人;但又荷着大的野心,猛烈地轻蔑一切人,渴望落荒而走。他景仰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可以满足他的需要;在他得到了他所需要的,或证明了这种需要是不可能得到的那个时候,他便会遗忘这个人。
  强烈的年青人,在人生的竞争中,不可能为别人服役。
  听了哥哥的话,蒋纯祖露出踌躇。他谦卑地想到,哥哥的感情是真实的,但对于他,蒋纯祖,是不值得的;所有的人,假如彻的地知道他,便必会抛弃他。同时他辛辣地想到,哥哥的关切,对于他,是无价值的,因为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并且想到,哥哥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这个思想使他对哥哥感到歉疚,因为他现在是那样的景仰哥哥。
  他闪避地、不安地盼顾,又看了无聊地坐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为了表现对这个哥哥的真实的态度,他抓桌上的那本杂志来翻了一下。他也许希望谄媚蒋少祖,但抓起这本杂志来,他便阴冷地想到,写了这些热烈而动人的文章的蒋少祖,是有着这样的一个太太;这样的一个太太,这种生活,是必定将那一片充满毁灭与苦难的旷野遮拦起来的。蒋少祖在文章里提到伤兵工作,使他想到九江对岸的那个小的队伍,和那些兵士们的那种痛苦的面容。
  蒋纯祖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对这个哥哥怎样。他觉得有些怕他——因为,在他的面前,是陈列着那种建设起来了的生活——于是他重新想起自己的孤独来。
  "我要走开,要记着我的悲哀,要记着世界上的一切苦难!我总在想,在荒凉的旷野里,有我的坟墓……一切都是沉默的。"蒋纯祖想。但觉得这些思想不真实,它们是努力地做出来的。他向他的哥哥简单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与他所想的无关。蒋少祖是和善地、愉快地看着他。
  "你很喜欢文学书么?"蒋少祖细心地问。
  "我?……不一定。"蒋纯祖闪避地回答,小孩般皱眉。"你喜欢什么呢?"
  "我喜欢流血,我喜欢死亡,"蒋纯祖愤怒地想。同时兴奋地、简单地向哥哥笑了一笑;这个思想所包含的那悲壮的一切令他兴奋。
  蒋少祖认为已经明白了弟弟,明白了弟弟的单纯、生怯、和虚荣,沉思地、满意地笑着。因为他需要一个弟弟,他便高兴在蒋纯祖身上看见这种单纯、生怯、和虚荣,认为这些性质是优越于武汉的青年们的。他觉得他在武汉没有看到过一个像弟弟一样沉静的青年;弟弟的虚荣心的那种女性的气质使他有了温柔的、和平的情绪。
  "你是在九江遇到汪卓伦?"他问。
  蒋纯祖几乎是惊异地看着他,然后点头。
  "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他说,取出那本簿子来。蒋少祖皱着眉头打开簿子,又看弟弟。
  "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蒋纯祖愤怒地说,愤怒地笑着,看了陈景惠一眼,她正凑过头去看那本簿子。"你们看看吧!这是记下来的!还有没有记下来的!这就是在中国发生的一切!他们曾经爱过,永远爱着,他们在荒凉的旷野中默默地献出自己!你们尽管看吧!你们决不会明白!是的,我这样说!"蒋纯祖,脱离了那种内心的束缚,兴奋地、愉快地想。
  他觉得他是站在那间被黎明的光辉照耀着的房里,站在苍白、憔悴、而沉默的汪卓伦面前。他兴奋地站了起来,脸上有激烈的笑容。蒋少祖仔细地看完,把簿子合起,轻轻地放在桌上,觉得弟弟在看他,露出淡漠的神情注视地面。"汪卓伦是多么苦恼啊!这些问题不是他能够解决的,于是他牺牲了!"蒋少祖兴奋地想,想起了那一次他和汪卓伦的谈话,"是的,他是诚实的人……但也仅仅只是诚实而已!"他想。
  蒋纯祖的激烈的笑容,和蒋少祖的淡漠的、严厉的神情,成了鲜明的对照。蒋少祖抬头,对弟弟有了显著的不满。"是的,他是这样的浮薄!"他想。
  这时蒋淑珍抱着汪卓伦的小孩走了进来。陈景惠起立,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迅速地走到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看着小孩:他不高兴她的浮薄。消瘦的蒋淑珍,为汪卓伦的孤儿而苦恼,需要向蒋少祖诉说一切;在蒋少祖的注视里,她严肃而悲哀地笑着,觉得怀里的温热和重量是神圣的,觉得自己的意念是完全的可羞耻。
  "你刚才到哪里去了?"蒋少祖问,企图掩藏自己的感情,并企图掩藏在他们中间存在着的那个严重的、痛苦的问题:怎样抚养孤儿?
  蒋淑珍不回答,痛苦地皱着眉。
  "你都知道了,少祖!你想想……"她说,企图温柔而怜爱,但迅速地焦灼了起来。蒋淑珍的痛苦是,她觉得她永远不能把汪卓伦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她无力,无钱,而自己的两岁的男孩同样的需要照料。在两个孩子同时啼哭的时候,她不知应该跑向哪一个。她常常先照料汪卓伦的小孩,但这并不给予安慰;而在十次中间有一次先跑向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便要经历良心的严酷的痛苦。
  蒋家的所有的重负,现在是全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了,而她是软弱的女子。她觉得,在姊妹们找到了幸福的时候,她便被压在不和睦的家庭的各种痛苦里面了。她的贤良的忍耐,是到了最大的限度;她觉得她要发疯。但在走进房的时候,在蒋少祖的激动的凝视下,她重新又感到她怀里的温暖和重量是神圣的。
  她不知应该说什么;对于陈景惠,她是怀着隐密的嫉恨。她企图使自己满意一切的人;在那个唯有她能理解的神圣的重量下,她企图温柔而怜爱。但显然的,在这个房间里,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怜爱或痛苦。
  她焦灼地皱眉,走到床边,责备蒋纯祖不应该起来。从前房传来了她的男孩的哭声,她站住不动。
  "少祖,请你抱一抱。"她冷淡地说,她的表情阴沉而激怒。她走过去。没有多久她转来;房里沉默着,她恍惚地走到桌边。
  汪卓伦的小孩,是把她当作母亲的,看见她,在蒋少祖的膝上挣扎,辛酸地啼哭。蒋淑珍伸手抱小孩,但蒋少祖不放,以为这样可以使蒋淑珍得到安慰。于是蒋淑珍轻轻地叹息。
  "我总记得淑华……我没有脸见她……"突然蒋淑珍失声哭出来,背过身子去,说。
  陈景惠,觉得是小孩刺激起这些感情来的,悄悄地抱小孩走出去了。蒋纯祖倚在枕头上,阴冷地看着他们。"大姐,平静!"蒋少祖严肃地说。"孩子可以请佣人……我说过,在经济方面,我负责!"
  蒋淑珍含着眼泪怜悯地看他,好像说:"这样简单吗?"
  "我已经决定在银行里立一个折子,用做小孩将来的学费;我要尽量扶植他,这是为了我自己!大姐,你应该帮助我,不是吗?"蒋少祖严肃地、感动地说,走了一步。他突然无比亲切地感到汪卓伦,觉得他崇高而神圣。
  "我明白这个人将要成为我这终生的目标和偶像!"蒋少祖想,"大姐,答应吗?"他严肃地问。
  "少祖,不要提了,只要我自己能够活下去,为了淑华……"蒋淑珍又啜泣。"是的,为了淑华,蔚祖,还有爹爹姆妈……少祖,我是上了四十岁的人了,眼前的这种灾难,能够盼到一个完结,我就想回苏州呢,淑华她多么想回苏州!"她流泪。
  想到在苏州卖房子和埋葬冯家贵的情景,蒋少祖眼睛潮湿了。
  蒋淑珍低着头,想念苏州,想念梅花、果园、风雪的夜和沉静的炉火,想念那些雅致的少女们——她和她的姊妹们悄悄地流泪。蒋纯祖露出了顽强的、轻蔑的表情。
  前房有活泼的脚步声,接着有兴奋的喊叫声,面孔发红的蒋秀菊提着精致的皮包跑了进来。在她的后面,她的新婚的丈夫踮着脚走路;新的坚硬的皮鞋吱吱地发响,脸上呈显着文雅有礼的,和悦的笑容。兴奋而快乐的陈景惠抱着小孩从院落里追了进来。床上的男孩被惊醒,猛烈地啼哭。"大姐,"蒋秀菊冲进房,快乐地叫,但站住了。看见姐姐脸上的眼泪,看见蒋纯祖,她是突然地从快乐的兴奋变得沉静而谨慎。
  王伦走进来,注意到一切,严肃地向蒋少祖鞠躬;以为蒋纯祖是这种空气的原因,微笑着向蒋纯祖鞠躬。他把手里的两个大的纸包放在墙边的小桌子上,轻轻地搓手;显然的,在问候了别人以后,他是只注意着自己的愉快的心境。"弟弟来了吗?"蒋秀菊异常沉静、异常温存、异常谨慎地问。
  蒋纯祖,在这个带来了鲜美的空气和活泼的青春的、优雅的、动人的姐姐面前,兴奋地站了起来,幸福地笑了。蒋纯祖感到,在这个房间里,被所有的人爱着,他是已经脱离了那一片冷酷的旷野了。
  "到了一个星期了!"蒋纯祖说,羞怯地笑着。"叫我们多么焦急呀!"蒋秀菊看着姐姐,为姐姐的眼泪而露出悲哀的、抱歉的笑容。
  蒋淑珍看弟弟,又看妹妹,安慰地叹息——她不能感觉到弟妹们的青春的幸福,但确知这种幸福存在,并且美好——走出去看小孩。蒋秀菊盼顾,不觉地因姐姐的离开而快乐。"这几个月受惊了吧。"蒋秀菊愉快地笑着问。蒋纯祖发觉这个姐姐已变得非常的客气,疑问地看着她。他记得,在他去上海的前夜,这个姐姐是曾经严厉地斥责他的。
  回答蒋秀菊,他摇头。他觉得这个姐姐的客气非常的可笑。
  "路上很困难吧?"王伦愉快地问,兴奋地搓手。"不怎么困难。"蒋纯祖严肃地回答,看着他,好像说:"请你原谅,我只能这样回答你。"
  蒋秀菊坐了下来,向蒋少祖笑,又向陈景惠笑。"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兵!"她兴奋地说,"他突然跑到我们面前来,向他说,"她看王伦,后者赞同地笑着,"'同志,愿意到我们部队里干工作吗?"把我们弄得莫名其妙了!那个兵说:'我们上头要找一个管政治的人材,同志愿意去吗?'"她笑了起来,快乐地摇头,她是那样的兴奋,以致于大家没有能够听出来她接着说了什么。
  她喘息,脸红,看着王伦。
  "我回答说我是有工作的。"王伦说,嘲讽地走着,觉得蒋秀菊要求他这样。
  于是蒋秀菊又笑了起来。
  "那个兵是多么好的人啊!他戴着钢盔,到耳朵的!"
  "戴着钢盔就是很好的人吗?"蒋少祖嘲弄地问。
  陈景惠发笑,赞美地看了蒋少祖一眼。蒋秀菊含着快乐的眼泪望着蒋少祖,然后轻轻地叹息。她觉得她不应该这样快乐,忘记了姐姐的悲伤。大家沉默。王伦和悦地笑着,依然在想那个兵。蒋纯祖悄悄地依在枕头上,想着这个兵。"弟弟,多么瘦啊!"蒋秀菊怜悯地说。
  "他在生病。"
  "啊!那么,医生看了吗?——弟弟,我预备送你一只钢笔和一只表,今天我没有带来,好吗?"
  "你结婚,我又没有送礼!"蒋纯祖回答,轻视而脸红。——对姐姐的结婚和一切结婚,他是怀着轻蔑的困惑的,特别因为蒋秀菊和王伦如此快乐,无端地嘲笑了那个兵,他对这种结婚严厉起来。他是带着那种强烈的表现说这句话的,但在说出来了以后,这种强烈使他不安;他感到困惑,露出闪避的神情。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唉,阿弟啊,"蒋秀菊看了他一眼,兴奋地说,"这样说,多么叫我生气!"
  "那么我就在这里恭喜了!"蒋纯祖嘲弄地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那你是要站起来鞠躬的呀!"陈景惠说。
  蒋纯祖,怀着激烈的情绪,又希望卖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来,向蒋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声,看着陈景惠怀里的小孩。蒋淑珍有所准备地走了进来。"秀菊,本来不必告诉你:汪卓伦死了!"她说,凄惨地,温柔地笑着。
  于是蒋秀菊环顾,凝视快要睡着的小孩,又凝视姐姐。她的悲伤的,惶惑的眼睛说:"姐姐,我错了,有罪!"
  蒋淑珍温柔地笑着。蒋秀菊眼里有了泪水,悄悄地转过身去。
  "姐姐,我跟你谈一谈。"突然她转身说,向门外走去。"姐姐,我们怎么办呢?"蒋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来,说。她是这样的悲伤,因为她需要分担姐姐的悲伤,弥补她的过错。
  "没有怎么办。"蒋淑珍小声说。
  "自从爹爹死后,我们就孤单地……而,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我们……"蒋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并不,并不是没有良心的,我并不是;我总是,总是错,姐姐。"
  "你没有错。"蒋淑珍凄凉地笑着小声说。
  蒋秀菊抬头,含泪看姐姐,好像问:"我真的没有错吗?"
  蒋淑珍温柔地、凄凉地笑着,一面冷静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乐,所以并不真的懂得痛苦,并想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的怕错的心理。
  饭后,蒋少祖疲惫、冷淡,想着自己的事情,亟于脱离这个地方,走进了弟弟的房间。蒋纯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张纸。蒋少祖说,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后到他那里去一趟。
  "好,有空过江来玩。"蒋少祖冷淡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蒋纯祖觉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眼睛潮湿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准备死去的人,在这个时代,请监视我,帮助我,原谅我!我从此开始,我的路程无穷的遥远!"蒋纯祖大声对自己说,撕碎了手里的纸片。

  少年的陆明栋在热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经历着在这个年龄里所有的那种肉体的强烈的蛊惑和痛苦。陆明栋在逃难中迅速地成长起来,有了庄严的、不可透渗的面孔;像这个时代的一切少年一样,对家人冷淡。陆明栋仇视日常的、实际的生活里的一切,以伤害家人为快。少年们,在他们的热烈的幻想中,对待旧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陆牧生在南京沦陷前半个月来到武汉,暂时没有找到职业;然而,虽然生活较过去困苦,他的心情却特别良好。他会见了几个升了官的、阔别了多年的朋友,这些朋友的希望无条件地成了他的希望,他觉得自己是脱离了南京的狭小的圈子,进入了宽阔的天地了。武汉的生活的空前的流动和开展给他带来了光明;他是那样地容易兴奋,那样地乐观,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度振奋起来,至少要得到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实现年青时代的雄心。年青时代的那种雄心,是没有这样具体的目标的,但他现在在身世慰藉的兴奋的心情里把这两种雄心联接起来了。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在三十七岁的今天,他认为他已经接近,或者简直就进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里面,他想到对于炎凉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经如此的理解;富贵荣华他已无所留恋,他今后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女们。正是在良好的、乐观的心情里面,他有这种悲怆的、慰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的新的雄心显得明确了。
  在结婚的最初,陆牧生曾经答应使陆明栋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对这个应诺,他是很忠实的,虽然事实上难以如愿。他将两姊妹改姓陆,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儿女。姑妈同意了这个,但认为陆明栋的儿女必需承继自己家里的香烟。——困苦的环境,使他们常常地为陆明栋姊妹的教育问题争吵。离开了南京,姑妈更伤心了。但陆牧生反而觉得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
  但他们为他而痛苦着的陆明栋,他们希望着的那个陆明栋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人的感情和思想,在这个时代里痛快淋漓地吹着的大风,是他们绝不能了解的。陆明栋孤独了一些时候,被当时的那些报纸杂志整个地吞没;然后奋勇地向一个救亡团体报了名。于是陆明栋被大风吹走了。

  陆明栋,因为看见实际的自己是痛苦的:因为这个自己是平凡而混乱的——在肉体的蛊惑和痛苦里,他觉得是可怖而绝望的——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勇敢,浪漫,内心悲凉。他认为"他"应该脱离家庭,投奔战斗;在战斗中受伤,濒死时为美丽的姑娘所爱。于是他,陆明栋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实际的生活的陆明栋,便这样做了。
  无疑地他认为他可以达到他的理想,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理想;它们不给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点空隙。他所见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着同样的梦的少年们,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贵的。金钱的缺乏使他极端痛苦,因为这使得他不能对他的朋友们做更多的奉献;在游玩和吃东西的时候,他的朋友们每次总破费,使他极端的难堪。人们很难想象,心灵赤裸着的少年们,他们的痛苦有多么大。于是陆明栋就开始在家里偷窃了。其中有一次被沈丽英发觉了,陆明栋羞辱而恐怖,认为他的那个"他"是从此破灭了。但那个"他"却变得更执拗,更强烈,更光辉。
  陆明栋偷去了姐姐的积蓄。陆积玉发觉的时候,冲出去,告诉了母亲。少女们,对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积蓄,是那样的宝贵;当她们想象在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可以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的心就被荣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个小的钱盒子里投进一分钱,她们的单纯的心灵便有了新的慰藉;在这样大的世界中,少女们保卫着她们的微小的,可怜的圣地。
  陆积玉的控诉使沈丽英有了尖锐的痛苦。儿子的卑劣使她痛苦,女儿的行为使她更痛苦。她觉得陆积玉对弟弟是无情义的;她觉得陆积玉应该袒护弟弟,并体恤家庭的艰苦的处境。
  沈丽英愤恨女儿的自私,开始怜恤那个更自私的儿子。在对儿子的愤怒和羞惭之后,沈丽英责骂了女儿,说她不应该如此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不体恤母亲;她说,假如爸爸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积玉奔回房中,蒙在被里啼哭。
  陆积玉是那样的怜爱她的母亲,在家里做着苦重的工作——现在她对这个母亲失去信心了。虽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觉得这一回是绝对的了。展开在武汉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的这个愤激,使它转成冷酷。她想到她的那些同学们,并想到傅钟芬。于是她重新冲出房,跑到厨房里去,向沈丽英声明她要离开家庭,到四川去念书。
  她的话说完,来了沉默。沈丽英继续炒菜,脸孔发白。终于她停止了,哭了出来,拖着油渍的长衫掩住眼睛。"女儿,女儿,我对不住你……"她哭着跑过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转来。
  "女儿,不去!"她可怜地说。
  陆积玉炒着菜,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着脸转过身去。
  "我要去,妈!"她说。
  陆明栋向一个出发到北方战地去的团体报了名,决定从家里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的钱的。今天下午,他的一个朋友秘密地告诉他说,这个到战地去的团体明天清早就出发,现在还可以报名。于是他报了名。约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点钟在江汉关下会面,晚饭前他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听见江汉关的大铜钟敲了七点。
  "是的,还有四个钟点了!"陆明栋想。
  他阴沉而不安,坐在房里;大铜钟敲了八点,他站了起来;发现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陆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这个朋友留他吃了晚饭,告诉他说,他所希望的那个差事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只等主管人从长沙回来。陆牧生是笑着回来的。他泡好了茶,换了拖鞋,开始和抱着小孩的沈丽英长谈。他的愉快的声音和沈丽英的快乐的尖声使全家充满了生气;他们快要从困苦中站起来,他们都获得安慰了。但陆明栋兴奋而痛苦,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
  祖母被叫了过去吃糖食,剩下陆积玉姊弟坐在这边房中。陆积玉躺在自己床上,想着到四川去读书的事。在平静的思索里,引起这个意念的那种愤激的感情已经消逝,这个意念变得更合理,同时也变得更艰难:她心里觉得它是艰难的。对面房里的活泼的谈笑声使她觉得她的要求是可以被准许的;这种谈话声使她的心情和平而忧郁。无论如何,家庭中的这种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
  陆明栋抱头坐在灯前,发呆地看着打开着的房门。对面的谈话声使他焦灼。他希望他们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姐姐,希望她离开。陆积玉的大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重新看看门外。
  "我问你,我的钱你是不是拿去了?"陆积玉问。"什么钱?"陆明栋假装诧异地问,脸红。"我根本就没有!"他大声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吓,有什么要紧——小偷!"
  陆明栋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声说,抱着头看着门。
  由于这个声音里的某种严肃的、感人的力量,陆积玉迅速地坐了起来,看着他。陆积玉眼里有了眼泪。她从未听见过陆明栋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很不幸的,"陆明栋以发抖的声音说,"而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分离了!你的钱,将来我还你。"他说,愤怒地揩了眼泪。陆积玉走到桌子前面,严肃地看着他。
  "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于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的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的要求,并谈及儿子的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于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的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的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的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的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的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的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么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猬。"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么。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么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后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么!"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的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么?"他愉快她说。由于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的经验。
  "我在年青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的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的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复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升官发财!"
  "是啊,明栋,你要记着!"沈丽英感动地大声说。因为智力的缺乏,对于政治,陆牧生只能说这些;但他是那样地兴奋着,认为他已表达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东西了。沈丽英每次总被感动,因为她,一个崇拜着丈夫的妻子,是那样精微地为丈夫的过去的遭遇而忧伤。陆牧生所说出来的,以及所不能说出来的他的过去的遭遇,对于他们的生活的影响,只有沈丽英能够了解。
  "但是,这次的抗战,难道也是为了少数人的升官发财么?"陆明栋生气地问。
  "你哪里知道啊!'少数人的升官发财'嗡嗡嗡!傻瓜啊!"他说,大笑了起来。
  "好好读书!"他说,"丽英,给他五块钱。我是不反对年轻人用钱的,但不可乱用。"
  沈丽英喜悦,但坚决不给儿子。陆牧生了解,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到床边去取钱。
  "看你给他!你高兴起来什么都由他们,我们吃饭都不周全!"沈丽英叫。
  陆明栋站着,沉默着,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妈妈眼里的泪水。陆牧生取出拾块钱来,忧郁地笑着,分给两姊妹。陆积玉接了,看着弟弟。陆明栋突然流泪了。陆明栋低头,眼泪落到地板上。
  "明栋,你接住吧。"祖母忧愁地说。
  "谢谢你!"陆明栋小声说。在这个家庭里,由这个儿子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奇特的。陆牧生的疲乏的脸兴奋打颤,并且眼里有了泪水。
  "去吧,睡吧,啊!"他说,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待我!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啊!我多么负心啊!从今以后,只有死能够报答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将要多么痛苦啊!"陆明栋想,含着眼泪走出房。陆明栋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怜地说,他想换一换衬衣。老人找出衬衣来,戴上老光眼镜,凑在灯前修补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语着,劝戒孙儿在险恶的人世间要小心。老人的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松散了开来,陆明栋睡在被里,痛苦地看着祖母。
  老人把工作凑在眼睛下面做着,不时目夹眼睛,揩眼镜,谈起了蒋蔚祖,告戒孙儿在遇到了女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接着谈起了蒋纯祖,问陆明栋去看了他没有。陆明栋想起了蒋纯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的葡萄架下吻陆积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陆明栋在回忆里的各个鲜明的岛屿上悄悄地走过,在一切岛屿中间,祖母的白发的头颅浮显着;好像从沉深的黑暗里浮起来,好像从激怒的波涛里浮起来。陆明栋换了衬衣。老人熄灯,在四岁的女孩身边睡下了。……陆明栋坐了起来;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安静了。这个最后的晚上完结了。
  在另一边,陆积玉睡着,发出鼾声。在老人身边,圆脸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着。寒冷的月光照着老人的蓬松的白发。
  对江的大铜钟报了十点。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的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地透露了出来,陆明栋披起衣服,轻轻地跳下床。"是的,还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陆明栋想。
  陆明栋看睡着的姐姐。陆明栋向家人告别。这种严肃的情绪压伏了慌乱和痛苦。陆明栋走到桌边,打开墨盒,在纸条上写字。他严肃地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他迅速地写字。在月光下动着瘦削的、儿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方去了。"陆明栋写;"你们不要记挂我,一切我自己会小心。我要来信给你们。"他搁笔,想了一想;在他心里发生了严肃的诚实的愿望,他加上写:"祖母的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们的儿子,孙儿,弟弟,哥哥,明栋。"
  他把纸条摆好,摸了一摸口袋里的东西,望着床铺。老人的白发在月光下庄严而宁静地呈显着。小孩的甜笑的脸在月光下打皱——陆明栋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
  陆明栋意外地严肃而镇静。这种心情使他觉得他的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着的陆明栋,已经意外地是真实的陆明栋,不再是那个"他"。对于现在的陆明栋,那个"他"不存在了。空气寒冷而鲜活,陆明栋觉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里充满了儿时旅行的情绪;他觉得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他回头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静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轮渡,看见了矗立在月华中的、灯火灿烂的、庄严的江汉关。乘客很少,陆明栋走到宽阔的船尾,凭着栏杆,在轮渡开行的时候注视着武昌。于是他高兴了。他感激这个时代,感激这宽阔的,美丽的天地,感激一切。
  轮渡在激浪中摇荡,在月光照耀着的宽阔的江面上留下了鲜明的水痕。这水痕在远处宽大开来,在月下好像无数的圆滑的、赤裸的、美丽的、奇异的生命在翻滚。空气寒冷而新鲜,轮渡在江中行驶,武汉三镇有繁密的,绚烂的灯火。陆明栋是到了奇异的世界中。他兴奋地感到悲伤和甜蜜。陆明栋陶醉着,和他的那个"他"奇异地混合了。在武汉,有无数的青年,和他们那个"他"奇异地相混合,如人们所爱说的,从他们的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时代的风暴吹走了。少年们所经历到的那种强烈的、悲凉的、光明的恋爱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国所开放的庄严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将要比温暖的南国更美丽吧!而,在诗篇上,战士的坟场,会比奴隶的国家要温暖,要明亮!"陆明栋庄严地站着,念着诗。
  显然的,陆明栋的出奔,对于沈丽英和蒋家的老姑妈,是可怕的事。这件事情使这个家庭倾覆了,使单纯的、受苦的、希望着的心破灭了;直到经过了好几个月,直到陆明栋来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生活才恢复平静的常态。陆牧生的愤怒促使了这个恢复。
  陆积玉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陆明栋留下的条子。沈丽英在恐怖中瞒住了母亲,哀求了丈夫,过江奔往平汉路的火车站。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老人抱着小孩站在院落里晒着太阳,被沈丽英的死白的面孔惊倒。沈丽英柔弱地要一杯水,于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丽英要儿子,号*g大哭,冲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的行为使沈丽英的剧痛的心突然轻松,它奇怪地变得甜美而柔弱。沈丽英怜悯地看着母亲,看着面带怒容的丈夫,觉得,在太阳下面,并无新异的事情发生。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的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于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的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的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的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的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的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的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的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的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青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的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青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的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的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
  陈景惠在那几个热烈的少女们里面留了下来。那些青年唱着歌向外走,向陈景惠投着探索的眼光。他们觉得她是美丽而动人的,值得敬畏的。继续有歌声,蒋少祖引沈丽英走过院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标语和颜料的屋子。
  沈丽英迅速地说了一切,交给蒋少祖陆明栋留下来的那张条子,请求蒋少祖拯救她。
  蒋少祖看了条子,擦火柴点烟。
  "表姐,不必这样急!"他说,悲哀地笑着。
  "你想想,少祖,我怎么对付老人,而我二十一岁死去了他们的父亲,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尽了人间的羞辱和痛苦!"她哭,耸动瘦弱的肩膀。蒋少祖怜恤地看着她。蒋少祖理解,并尊敬这种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两面,看到了父与子的悲剧。沈丽英们身受,但看不见这种悲剧;新生的青年们在他们的激动中,同样不能看到这种悲剧。蒋少祖洞悉父母们的辛劳和家庭的痛苦,他对青年们的自私和浮薄难以原谅。他想到,这些青年们,很少是有希望能够成就真正的事业的。
  在沈丽英来到之前,蒋少祖对这个团体作了关于时局的演讲。在演讲之后,回答问题的时候,蒋少祖发现这些男女们是都有着幼稚的急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他嘲讽地想到,这些男女们,是时代的娇儿。他觉其他难想象将来的艰巨的事业会落在这些青年们身上。他告诉自己说,他应该因青年们而乐观,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因青年们而乐观,但实际上并不相信。蒋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们一样,难以想象青年们会怎样地生长壮大;他觉得他对人生的要求是过于苛刻。而现在,在沈丽英身上,蒋少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沉默的受苦,看见了真正地承担着目前时代的人们。在这样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观念的努力都变成了微弱的。
  蒋少祖觉得他是在混乱中屹立于这个时代。
  "表姐,不必着急。年轻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你晓得他是怎样想!我觉得我是亏待了我的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哭着说。
  "表姐!"蒋少祖温柔地叫。
  "那里有危险吗?"
  "危险是当然没有的!"蒋少祖活泼地笑着说。"是的,安慰一个失望的母亲,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蒋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险的,将是政治的冷酷无情的机构!在幼稚的幻想破灭以后,年青人或许会呻唤着逃回家来的——假若他还能活着的话!"
  他转身向沈丽英说,他相信陆明栋不久就会自己跑回来的。沈丽英焦急地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摇头。
  蒋少祖伴沈丽英过江探问,虽然他觉得这个行动是愚笨的。他们找到了地点。办事的人员回答说不知道。蒋少祖找到了一个熟人:蒋少祖是不愿意找这种熟人的,但现在他觉得他是为一个失望的母亲而做,心里有光荣。这个熟人回答说,没有一个叫做陆明栋的和蒋少祖所说的样子相似,有一个叫做陆烽的,已经在今天早晨四点钟出发了。
  蒋少祖因陆明栋的更改姓名而不快,走了出来。在不快的心情中,好像因为沈丽英是那个叫做陆烽的青年的母亲的缘故,他没有能够向沈丽英说得婉转;沈丽英死白地站了起来,可怕地看了他一眼,未说一句话,疾速地向外走。
  蒋少祖觉得沈丽英有了危险的念头,疾速地追着她。但在江边的街口他们被游行的庞大的队伍挡住;这个游行是纪念着六年前的今天——一月二十八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的,是伤兵们。激越的军号声和在阳光下鲜明地闪耀着的密密层层的旗帜兴奋了蒋少祖。他想起了郭绍清,张东原,一·二八战争期间的那个伤兵医院,以及夏陆和王桂英。
  过去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带着特有的情绪在他的心中浮显。他含着忧郁的、亲切的微笑凝视着这个庞大的队伍;队伍通过,前前后后地举起无数的手臂来,发出强大的喊声。队伍通过,蒋少祖想象是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通过。眼里有泪水。七年的时间不短;他,蒋少祖,已经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只在现在他才发觉他是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他想,这种分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切是怎样经过的?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他面前通过……。
  沈丽英是以空虚的、呆板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队伍的:这个队伍和她,一个失望了的母亲,毫不相干;她和这个队伍相互之间是冷酷无情的。但突然她看见了蒋纯祖。她未动,但她的眼光起了变化;一种忧愁的,仁慈的表情出现在她的眼睛里。接着她看见了傅钟芬。
  蒋纯祖严肃而猛烈,走在队伍中间,没有看见他们;美丽的傅钟芬在松弛了的段落中和别的男女们一道活泼地奔跑,喊着口号,同样没有看见他们。沈丽英看见了他们,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她都清楚地意识到;她觉得,失去了儿女们的,或者将要失去儿女们的,并不是她,沈丽英一个人。蒋少祖就是蒋捷三的失去的儿子,但现在分明地站在她的身边。沈丽英感觉到了目前的这个队伍的意义,觉得她的陆明栋也走在它中间,对它感到亲切;而怜悯那些父母们和那些青年们。于是微弱的光明来到了她的心里。
  蒋少祖看见了弟弟和侄女,露出了愁闷的微笑。他注意到了蒋纯祖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旗帜。他觉得他心里有无限的忧愁。
  "也许在七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走到街边,看见一个和这同样的队伍,而走在目前的这个队伍里的这些男女,却在生活里磨灭了,或在政治的冷酷的风暴里灭亡了,于是他想起了这些人,这些时代的娇儿,想起往昔的,不可复返的热情和恋爱,觉得是这些故人,这些悲惨的灵魂,这些平凡的不幸者,这些中国的痛苦的人民在他的眼前通过!把虚荣和恋爱留下来罢。让粉饰和欺骗长存吧!让他们去玩弄权力像玩火,让他们在各种新的方式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吧!让这些新的玩世方法叫做新的社会吧!而让失望的母亲、无父的孤儿、沉默的牺牲伴着真正的中国,伴着我!"蒋少祖忧伤地想。"是的,残酷的七年的时间!"他想。
  队伍走完,他们走过嘈杂的街道,下了轮渡码头。在轮渡上,蒋少祖谨慎地防备着沈丽英。沈丽英在某个机会中走到船边,因为舱里窒息着煤烟。蒋少祖迅速地跟了过去,站在她旁边,严肃地看着她。沈丽英定定地看着在阳光中闪耀的水流。
  "表姐,你想什么?"蒋少祖问。
  沈丽英看着他,柔弱地微笑像女孩。她明白蒋少祖的意思。她的目光说,她,是一个母亲、女儿、和妻子,像一切母亲、女儿、和妻子一样,因为被别人需要着,所以要生活下去。
  陆积玉在厨房里烧晚饭。小孩在厨房的石阶上玩石子。看见沈丽英和蒋少祖,陆积玉迅速地走了出来;沈丽英未看她,疾速地走进屋子。陆牧生抱着两岁的男孩走出房,明白了一切,向蒋少祖冷淡地笑着——蒋少祖觉得是如此。老人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呻吟;泪水浸湿了白发和枕头。看见女儿,老人迅速地坐了起来,张开嘴,哭出声音。她要蒋少祖看他的亡父的面上拯救她。蒋少祖悲哀地笑着,下颔打抖。苍白的沈丽英走进房,忧愁地笑着,眼里有兴奋的光芒,告诉母亲说,那个团体的负责人告诉她,陆明栋是到西安念书去了。她向母亲说,西安是平安的地方,而陆明栋所去的那个学校,是由政府主办的;到那里去的学生,都领到了路费和制服。
  "少祖,刚才那个人说,校长是哪一个?是不是……汪精卫?"沈丽英活泼地向蒋少祖说。
  蒋少祖,被沈丽英这种苦心,这种生活意志,这种爱情的天才感动,严肃地回答说,校长是汪精卫。老人哭着,不信任,但问汪精卫是谁。
  "国民政府的要人哪!"沈丽英活泼地回答。"妈,您老人家好好地睡一睡,好好地睡——睡!"
  "你们都出去!"老人严厉地说,"少祖,我要和你谈心!"
  沈丽英跑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哭泣。发觉到陆牧生的阴沉的,恶劣的心情,沈丽英忍住了哭泣。蒋少祖带着严肃的面容从老人的房里走了出来;沈丽英问他老人说了什么,他摇头。老人向他说了自己,说了蒋家。
  晚饭后蒋少祖离开,陆积玉走到妈妈房里,向妈妈说,她已经打消了她的决定。她说,在家里情况较好的时候,她再离家。
  深夜里,沈丽英走进老人的房间,掌着灯。
第06章
南京的沦陷所带来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混乱逐渐地澄清了下来,一九三八年的一月到二月,中国的政府和拥护战争的人民克服了南京沦陷以后的颓衰的情绪。
  但由于战争的强烈的激荡所产生的,或人们需要它们产生的社会内部的各种问题开始呈现,逐渐的深刻化。智识者们感到了关于政治道路的、关于社会的、改革的、关于文化的、以及关于社会道路的各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在各种力量中间,浮出了两个鲜明的强烈的力量,互相斗争着。在战争的初期的混乱里,这两个力量向一个方向运动,或者说,其中的一个力量被另一个力量淹没;但现在,它们都提高了它们的警觉性了。它们逐渐地分离、浮出,向相异的方向运动——此后多年,在中国展开了新的局面。
  这两个力量愈向相异的方向运动,它们的埋藏在社会精神的深处的根须便斗争得愈尖锐,纠缠得愈痛苦。在观念上,或者理性上,人们解决了一切,但在感情和情欲的洪流里,人们沉没;人们不能避开每天遇到的、实际生活里面的一切。处境最尖锐的,是企图建立自己的青年们;而他们的行为带给了父母们以无穷的痛苦。
  蒋纯祖进入了一个救亡团体,渐渐地就进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渐渐地熟悉了武汉,熟悉了他周围的人们。但他只关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里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荣中英雄地显露出来。这个愿望。比一切愿望更强,并比他自己更强。
  蒋少祖说,在武汉,每个早晨都给青年们带来一个美好的机会,而每个机会都会造成一个浪漫的骑士。
  蒋纯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虚荣中,企图投效空军。那些装束浪漫而华贵的飞行员们,当他们在街上懒懒地行走的时候,是要被全街的人们注意的。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念会真的实现。
  而王墨的出现打消了这个意念。
  蒋纯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飞行员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时间的谈话。王墨问他什么时候逃出来的,现在住在哪里。他问王墨是什么时候在笕桥毕业的,作过几次战;他告诉王墨说,汪卓伦死了。王墨非常的感伤,说要来看他们。于是他们分了手。
  在这个会面里,王墨是热烈的,蒋纯祖却很冷淡。一个瘦小的,美丽的女子挽着王墨的手臂,王墨没有介绍,蒋纯祖不时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后,蒋纯祖心情很冷酷。
  蒋纯祖的荣誉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于带着一种冷酷的性质。他不觉地认为,别人所得到的,和别人能够得到的,都是值得厌恶的。蒋纯祖还没有能够得到朋友。别人对他的轻蔑——他觉得是这样——使他羞辱而苦恼,但同时他以孤独为荣。他所接触到的那些青年们认为他是骄傲的:于是他们憎恶他。
  傅钟芬对他改变了态度;她和他重新熟悉起来了。发觉他懂得戏剧。并在学习音乐,傅钟芬便崇拜着他。蒋纯祖常常教她唱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间,他们双方都觉得快乐。傅钟芬热情、任性,为朋友挥霍金钱——傅蒲生每次给她——对朋友有过多的感情上的希求;她心里充满了爱情的知识和幻想,热望恋爱。
  傅钟芬对蒋纯祖那样的亲密,以致蒋纯祖时常秘密地羞耻。他觉得傅钟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厌恶自己。在这个热情的少女身边,蒋纯祖的冷酷的骄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样,他经历着肉体的蛊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别强烈的。
  他开始避免和傅钟芬接近。但傅钟芬对这一切是毫无智识的,或者装做是毫无智识的。她对爱情是充满了知识,而这知识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来,于是她和蒋纯祖之间就开始了异常的局面了。她常常那样感伤,热烈得可怕,要蒋纯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样的阴沉而乖戾,拒绝了蒋纯祖因她的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说,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从此明白,在朋友中间,原是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绝没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钟芬,因为某一件屈辱,睡在床上哭了;蒋纯祖走了过去,好像没有看见。傅钟芬坐了起来,冷酷地望着前面,大声说:“好!”并点头。于是在蒋纯祖回来的时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面前去,向他索还她借给他的一切书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这些书籍拿了回来;她的目光羞怯而温柔,表示甜蜜的忏悔。
  傅钟芬认为,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为爱情而生存的;她认为,爱情的关系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会,便愈美丽、愈动人。但常常的她是没有什么观念的:这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美丽的例子——她觉得它们是美丽的——对于一个热情的少女,是那样的富于刺激。这个时代给她提供了一个“她”;她觉得这个“她”是有着忠实的心,热烈的恋情,和勇敢的行动;她常常地就是这个“她”。而“她”的那个“他”,是富于才能,有着光荣,忠实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蒋纯祖为什么不是这样。
  蒋纯祖,痛苦而混乱。再不能继续他的学习了。他开始了和声学的学习,做了不少的功课,现在是完全丢开了。
  他没有预先决定他应该学习什么;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乐。在上海的那几个月里,他投近了它;现在,在孤独的痛苦中,他的强烈的热情抓住了它。在孤独中,回忆着旷野,被眼前的一切所兴奋,被将来的时代所惊震,更常常的是,被悲凉的情绪和光荣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里有神秘的震颤。在目前,他的对于政治的关心,除了为动荡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于虚荣。他不理解它,并不曾思索它;他的全部的政治哲学是:将来是无问题的;过去的是不可复返的。他觉得生命有神秘的门;神秘的门常常打开,他听见了音乐。
  继之而来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觉得他是无望的了。于是他想到投效空军;在悲伤的激怒中,他愿望能够如汪卓伦所希望的,把自己的生命和民族的敌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将飞向高空,轻蔑一切,获得光荣。但他从未想到这个意志会真的实现。发觉它是虚伪的,他就更激烈地沉浸于孤独的幻想中了。接着,他脱离了原来的那个时事讲习班性质的团体,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队。他以前的一个月里时常到这个合唱队去,由于自卑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加入的。他成了它的听众——这个听众,比一切听众更严肃。某个晚上,那个熟识了他的合唱队指挥,不懂得他为什么站在旁边,请他站到行列里去。他接过了一份乐谱,唱着男高音。这个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记忆。
  傅钟芬不满意原来的业余性质的歌咏队,要求他介绍她到这个合唱队去。伴着美丽的傅钟芬在这种于他是神圣的场所出现,于他是一种幸福,同时是一种痛苦。他们从不曾向别人提过他们的亲威关系,别人无疑地认为他们是爱人。
  过去了半个月,天气经常地晴朗,春天来了。傅钟芬结识了合唱队里的所有的人,蒋纯祖则认识了一个人。就是说,他有了一个朋友。对于青年们,有了一个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蒋纯祖觉得他是从孤独深渊脱离了。他觉得过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现在的生活,是获得了永恒的目标了。这个朋友叫做张正华,比蒋纯祖大四岁,是一个异常活泼的人;他说他对一切都是乐观的。张正华虽然能唱很多歌,却不懂得音乐,但有着戏剧的才能——他是属于一个救亡演剧队的。
  蒋纯祖以单纯的热爱对待这个他觉得比自己高强而又爱着自己的朋友。蒋纯祖对张正华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他的心灵所经历的一切;他说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蒋纯祖常常经历着狂热的心境。但他没有提及傅钟芬。有着经验的张正华尊敬着这个沉默。
  美丽的,娇小的傅钟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的感情上的某种乖戾的性质就暴露出来了。她,傅钟芬,对一切人都同样的热情;但她不能同时对所有的人热情;这个迷茫的世界使她苦恼。
  每个友情的关系里面,她都体会到自己的忠实和热诚。每个关系都使她感到,给予惊喜的印象;她觉得她对任何人都忠实而善良。从第三者来的妒嫉和恼怒,激动了这种热诚。她愿望她的这个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为他牺牲。随后这个朋友使她懊恼了,她觉得世界是冷酷无情的;但因为她是这样的热烈,她又走向另一个。每个热烈都不持久,因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个热烈都未冷却,因为她,傅钟芬,是如此的软弱而善良。
  由于父亲的亲爱和母亲的软弱,傅钟芬对自己和对别人同样的无知。她是那样的多愁善感,那样的充满了梦幻,那样的热情:又那样的软弱,她的美丽在她的周围做了可惊的征服,遮藏了这种软弱。她的美丽使她在这个时代大胆地幻想。她认为人间的关系应该彻的忠诚;为朋友,应该彻的地牺牲。某个朋友不能认识她的牺牲,她便悲伤人生的残酷;于是她走向另一个。常常地她又走回来,在悲悔中流泪。这样地继续下去,她找寻她的理想。现在她走开了蒋纯祖;不久她又走回来,表明她为他牺牲了一切。
  但别人渐渐地觉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于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乱的情绪中,蒋纯祖认为她是虚伪而冷酷的。他认为,为了达到目的,傅钟芬会使出任何手段来。但他未曾想过,傅钟芬企图达到的,是怎样的目的。
  蒋纯祖认为傅钟芬是游戏爱情。事实是,傅钟芬是极端认真地从事着这个游戏。她确实是那样苦恼,确实是因苦恼而流泪;但也确实是在那种为美人们所有的事业里惊悸。在这个游戏里,她经历到青春的惊悸的情绪;虽然她是有着常常为美人们所有的企图,但更强的是她的热诚的心的企图。对自己的美丽的自觉,比较起对自己的热情和善良的自觉来,要微弱得多;因为她还无知,而且是生活在这个时代。对自己的行为,她没有任何实际的、明确的观念。
  合唱队准备公演,蒋纯祖被担任大合唱里面的独唱,使傅钟芬懊恼而光荣。因为觉得蒋纯祖是冷酷无情的。在悲痛和骄傲中,她便对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发觉蒋纯祖是在注意着一个瘦长的、沉默的、苍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图和这个女子接近了。
  这位女子每次安静地出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中,然后静悄悄地退去。蒋纯祖注意到,她所说的话,都是必需的;蒋纯祖觉得大多数人,尤其是傅钟芬时常地说着愚笨的废话,她却说着必需的话。在这个喧嚣的场合,这个女子是个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的朴素,她的穷苦的操守——显然她很贫穷——以及她的悒忧的、苍白的面孔,引起了蒋纯祖的温柔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蒋纯祖认为她的生活,和这里的一切人相反,是宁静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面,蒋纯祖觉得她即将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的消失:有一个晚上她没有来,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一切都无兴趣了。第二个晚上她来了,文雅地向大家点头,走上她的位置;穿着同样的蓝布衫,同样的黑布鞋;同样的短发,同样的微笑——蒋纯祖又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蒋纯祖不停地想,为什么她前一晚上没有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是病了,也许是有朋友来找她,也许是有事情;但也许没有什么,只是因为发觉了他,蒋纯祖的眼光,蒋纯祖想。
  蒋纯祖从张正华那里知道了她叫做黄杏清,是武昌的一个小学教员,蒋纯祖后来知道,她有过一件爱情,然而那个男子离弃了她;她的父母在上海没有逃出来,她是单身在武汉。此外蒋纯祖对她便毫无所知了;然而对于爱情的奇异的想象力,这点材料是足够的了。从这一点材料,蒋纯祖构造了一个纯洁的、宁静的、丰富的世界,而在其中无尽止的耽溺。他想象那件爱情给这个女子带来了那种宁静的宿命的观念,赋予了心灵的销毁的无尽的悲伤;他想象,在那种高贵的忍从里,对于那个负心的男子,黄杏清心里是深深地埋藏着神秘的、温柔的纪念,这些纪念,在无情的时间里,好像是消磨了,但由于神秘的感动,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进去,发觉到它们已经变得更新鲜,更纯洁。好像春雨后的新的草叶,而晚秋的宁静的烟霭在它们上面庄严的覆盖着。没有力量能够消灭这些纪念,它们超越时间而长存。蒋纯祖想象,黄杏清皇为了忘却才走到音乐厅里面来;但音乐美化这些纪念,帮助它们长存。在每一个和谐的,热烈的,或宁静的,受伤的音节里,往昔的爱情呼吸着有如甜睡的婴儿。在春天的深夜里,黄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独的居所;夜里落雨了,黄杏清推开窗户;凉爽的,新鲜的空气扑进来,黄杏清凝视花园;无所思念,但沉醉着。蒋纯祖想象这一切,梦见这一切。蒋纯祖活泼而严肃地和任何女子交谈,但没有勇气和黄杏清交谈;在他的这个仁慈的,智慧的,纯洁的“她”之前渴望孤独的,旷野的道路;这个旷野当已不是先前的旷野,这个旷野,是为贝多芬的伟大的心灵照耀着的,一切精神界的流浪者的永劫的旷野。
  他和她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当他们的眼光偶然地相遇的时候,在幸福的陶醉中,蒋纯祖觉得他们之间已说了一切;她,黄杏清,懂得这一切,因此常常回避他的眼光——蒋纯祖觉得是如此。一种特殊的拘束,在他们中间存在着。蒋纯祖觉得黄杏清常常严厉看他:这种目光使蒋纯祖腼腆而幸福。
  傅钟芬的接近黄杏清的企图,并无特殊的成功。黄杏清对她安静而有礼;对于她的殷勤,常常的感谢;更常常的是避免。在热望中,傅钟芬爱她;但不久便因她的自私和无情——她觉得是这样——而可怜自己。接着便来了攻击;傅钟芬是苦恼着。
  合唱公演的那天,蒋纯祖恐惧黄杏清会不来。但她来了。公演的成绩很好;蒋纯祖对自己的成就很满意。在掌声中,蒋纯祖想到,对于这一切,黄杏清的感想如何。他想象她是安静地无视着这种虚荣的。他们的眼光在台上短促地相遇,相互警戒地说明了他们中间的一切;蒋纯祖觉得台下的人群和掌声是遥远的;觉得有力量在自己身上扩张,世界是温柔而无限的。
  合唱队指挥是有名的音乐家,是爱好舒适并爱好荣誉的人。蒋纯祖从他学习乐理,练习作曲:蒋纯祖希望他能够把他的小提琴借给他练习,但被拒绝;他说,提琴坏了。蒋纯祖离开了往昔,蒋纯祖是在经历着音乐,爱情,友情三者的狂热的心境;每一种都未全部获得,于是他自己创造了它们。每一种有着不同的情绪和意境,蒋纯祖用自己和谐了它们。
  音乐会散场后,大部分队员散去了,剩下的人走到街上来。是春天的晴朗的夜里。乐队指挥愉快地谈论着今晚的成绩,然后提议到他家里去听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的唱片,问有谁愿意去。大家都愿意去;蒋纯祖兴奋地注意到中间有黄杏清。
  和黄杏清在一道走路,今晚过江的时候是第一次,现在是第二次。蒋纯祖让傅钟芬和另外的人走到前面去,独自走在后面。蒋纯祖的心温柔,悲伤,离开得远远地凝视着走在大家一起的高身材的,文静的黄杏清。黄杏清不知何故落后,蒋纯祖心跳着走了上来,看见了她的映在微弱的,和谐的灯光下的忧郁的小脸。黄杏清未看他,但显然感觉到他。走过灯光,顺着江边的空阔的道路走去的时候,蒋纯祖甜蜜而惊畏地感觉到,黄杏清的苍白的,迷人的脸,在春天的清新的黑夜里含着某种热望严肃地浮显了出来;在流动着的,凉爽的,湿润的空气里浮显了出来。她脸上的那种严肃的热望,令蒋纯祖甜蜜而惶惑,蒋纯祖觉得有了什么非常的东西;蒋纯祖不觉地走到她身边来了。黄杏清突然地回头,以惊异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看着地面走路;显然她意识到,她和蒋纯祖,是并不认识的。但她并不走开,蒋纯祖,显然找不到理由认为他们是互相认识的,没有勇气说话:他是在战栗着;他们都在战栗着。黄杏清又看了他一眼,那种忧郁的热望,流露在她的脸上。在爱情的战栗里,在这个强大的力量的压迫下蒋纯祖柔弱,怜悯自己。他没有勇气去迫近那个他觉得是过于神圣,过于纯洁的东西;而由于另一种勇气,他落后了;他看着她,黄杏清,慢慢地走到前面去;他眼里有眼泪。
  “是的,让她孤独地行走,让我也孤独地行走,而后我们就走到不可知的远方,这个世界是大的,而她就遗忘了我;她不曾知道我,所以也无所谓遗忘,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她就更忧郁地生活在她的回忆里……是的,多么好!”蒋纯祖想。黄杏清走到大家一起去了。她未再回头。
  “她为什么要落后呢?”蒋纯祖失望地想,“然而她是那么纯洁,那么高贵,我是这样的可耻!所以她是对的!是的,她是对的!我,应该服从!”
  张正华站在路边等他,然后向他跑来。他是在兴奋地笑着向他跑来。
  “难道他知道了么?”蒋纯祖想。
  “蒋纯祖,为什么走得这样慢!”
  蒋纯祖,希望朋友真的已经知道,忧愁地笑了一笑。张正华愉快地做了一个鬼脸。
  “张先生说,你很有音乐天才!”
  “哦!……但是他不应该这样的夸奖一个年青人!”蒋纯祖虽然被这个夸奖激动,但因为黄杏清的缘故,忧郁地回答。
  张正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张正华想到,蒋纯祖的这个回答,是由于矜持,然而是高贵的。张正华,是有着愉快的,严肃的性格;蒋纯祖以后知道,这个活泼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种中庸的态度尊敬着一切,从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静地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地从事着他认为是有着意义的事情;他总找到一些事情做;这些事情有时是苦重的,有时是小巧的,有风趣的,他,张正华,认为是艺术的,以温柔的,善良的情绪在中间耽溺着。
  张正华,因春天的深夜而兴奋,中止了谈话,高举礼帽,在空阔的道路上踏着大步,唱起进行曲来。蒋纯祖,因张正华的快乐而轻松,开始唱歌,感到了优美的鲜润的春夜。“如果敌人要来毁灭我们,”他们唱——“我们就要起来抵抗!”
  在前面的透明的空气里,傅钟芬的嘹亮的兴奋的歌声传了过来。
  轻轻的,庄严的声音,第九交响乐开始了。大家坐在安适的,明亮的小房间里;主妇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对交响乐怀着敬畏;留声机放在小的圆桌子上,音乐开始了。
  主人坐在圆桌旁,吸着烟;主妇披着优美的短大衣,抱着手臂站在门旁。大家寂静着。热烈的,庄严的声音从圆桌播扬着;神奇的,愤怒的声音飞溅着;温柔的,娇嫩的乐音带着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蒋纯祖坐在窗边,咬着嘴唇,下垂的眼睑在抖动,苍白的脸上有着感动的,柔弱的神情。他,抱着热情的雄心,竭力企图理解贝多芬的复杂的结构;他在这个努力里迷失了。这座音乐的森林是无边际的;他热切地奔跑过去,觉得前面有光明;他奔跑着,光明还在前面。他的汹涌的热情淹没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树,不能看到这座森林。乐曲终结,他突然安静了;他发觉他并未听见什么。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来,看见了坐在对面的神情焕散的黄杏清。
  “是的,她一定听见了什么!”蒋纯祖想。
  黄杏清并未注意地听音乐;最初的乐音带来了庄严和沉静,使她想到了一些细微的事。接着她想起了全然相异的另一组细微的事。她的思想远远地飞开去了;她不再听到音乐。但每一组乐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这些思想是梦境似的,微弱的。音乐结终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里来,全然记不得自己想了些什么,有了涣散的表情。
  她的面容使蒋纯祖激动。蒋纯祖环视所有的严肃的面孔,要求主人再开一次。
  音乐重新开始了,黄杏清睁着惊异的眼睛望着留声机;而蒋纯祖望着她。渐渐地蒋纯祖不再看到黄杏清。蒋纯祖安静了,觉得有奇异的力量在自己心里扩张了开来,同时向内部收缩,凝聚。这个力量是这样的强烈而和谐,使他感到甜蜜和恐惧;甜蜜和恐惧都同样的微弱;凡是人类所能经历到的情绪,都同样的微弱。蒋纯祖觉得自己可以站起来,完成任何事情;但他踏紧了地面防备跌倒。他模糊地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但不明白何以要故意这样。
  “是的,这里是它!它在高空里,它在猛烈的火焰里!”蒋纯祖想;活泼的乐音驾驭着他的思想;“我好像感到过!好像曾经发生过!是的,一定曾经发生过,但在什么时候?它好像轻烟向上漂浮,但在什么时候?啊!现在!现在!现在!一切都是现在!”他觉得他要向前奔跑了。
  他抓紧拳头;他觉得他是抓紧了他自己。乐曲终结,他站了起来,看见了黄杏清。他猛烈地,大胆地凝视着黄杏清。黄杏清向他微笑。
  “啊,现在!幸福!”蒋纯祖想。
  黄杏清严肃地看着主人。
  “她曾经向我笑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曾经有过那一切么?是的,曾经有过!我现在是多么安静!多么美妙!”主人取出几张自己的照片来,在背后签名,分送给大家。蒋纯祖,在幸福的,感激的心情里,向主人道谢,眼里有泪水。
  黄杏清最先告辞。接着大家走了出来,主人送到门口。大家散开去,剩下了蒋纯祖和傅钟芬。他们沿着江边的道路慢慢地行走。在春天的如此温柔的深夜里,他们都有快乐的,兴奋的情绪,他们都嫌路太短。
  轮渡在江里航行,传来愉快的马达声。黑暗的江流里,发着微光的,美丽的波浪翻滚着;对江的黄鹤楼下,有灯火印在水里如金色的桥梁。空气是如此的轻柔,如此的沉静;微风里有凉爽的香气。江汉关的大钟敲了十一点,最后的温柔的声音,久久地在空气中漂浮着。蒋纯祖,陶醉在这一切里,并陶醉在傅钟芬的头发所散发的香气里,在傅钟芬身边慢慢地行走。
  “我果真是恋爱了么?”突然他想;“我恋爱谁呢?是她呢,还是她?是的,我是恋爱了,我需要么?”他想。接着一切思想都消失了;他不再能想什么,但觉得他是无比的幸福,无比的快乐。他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他的脸在凉风里愉快地打抖。
  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身上的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使他觉得他爱傅钟芬。在现在,这个意识没有任何暗影。傅钟芬是静静地挨着他行走。他们已两天未说一句话,但现在他们和解了。傅钟芬觉得如此美好的时间假如错过,是可怕的;她觉得她不能再等待,她觉得她会变老,变丑。她明白她已和蒋纯祖和解了;他有温柔的悲伤,她的心在甜蜜地悸动。
  她认为应该由蒋纯祖先说话,不应该由她先说。发觉到路程慢慢地变短,时间慢慢地消逝,她想在栏杆边站下来;但她觉得应该由蒋纯祖先站下来。一辆汽车从小街驰出,他们避到栏杆边;在车灯的强烈的光亮下,他们站了下来。他们一致地望着汽车消逝。于是他们停住了。
  傅钟芬严肃地望着蒋纯祖。
  他们是站在微弱的光线下。深夜里街上没有行人。蒋纯祖望着江波。蒋纯祖突然地看着傅钟芬,被她的美丽惊住;他,蒋纯祖,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的美丽。他在甜蜜的激动里麻痹,同时觉得自己清新而有力。
  “可以吗?可以吗?”他想。他吻傅钟芬。他觉得傅钟芬挣扎了一下;在沉醉中他觉得痛苦;他重新看着傅钟芬,企图了解。但他没有力量了解;他记不得一切。他再吻她,并紧紧地搂抱她。她未挣扎,她顺从了。
  蒋纯祖迷醉着,一切是如此温柔;但同时有另一个蒋纯祖清醒着,这个蒋纯祖冷冷地观察着,并批评他正在做的这一切。蒋纯祖在沉醉中有逐渐增强的痛苦。
  傅钟芬脱开他,叹息了一声。
  “蒋纯祖!”她说,她的嘴唇战栗着,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蒋纯祖问。“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
  “我觉得……我觉得……”她哽咽,说,“我觉得难受!多么难受!”她说。她不敢说她怕母亲知道,因为她怕蒋纯祖——她怕这个时代批评她思想陈旧。
  “我们能够吗?”傅钟芬胆怯地问。
  “为什么不?”蒋纯祖严厉地说。
  “是的,你知道,那我觉得是多么,多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怕!我永远忠实于你,就在你变心的时候也忠实于你……是这样吗?”她说,温柔地笑;“你说对吗?……假如你变心,那我是要多么痛苦!我明白我们将来会分离!我明白!……”她压迫自己;于是她伤心地哭了。她想象她是为蒋纯祖而牺牲了,内心有甜蜜。年青的人们,害怕实际的一切,即是这样地美化实际,安慰自己。于是他们都哭了。他们竭诚地感伤,竭诚地表示牺牲,竭诚地互相安慰。他们不明白实际上他们是竭诚地互相分离。
  蒋纯祖同样地压迫自己,伤心地哭泣。他说,在这个时代,他将要在荒野中漂流,在一个破落的村庄中寂寞地死去,而在死的时候纪念着她。他说他骄傲地对她坚持了那么久,现在被爱情屈服了;他,蒋纯祖,从来不曾知道爱情。他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那样的朴素,那样的单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痛苦,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将来,而他,蒋纯祖,是已经没有了这样纯洁。这些话有多少是真实的,蒋纯祖不知道;假如它们是虚伪的,他便要觉得羞耻。
  蒋纯祖望着对江的灯火,向这些美丽的,凄凉的灯火盟誓和祷告,伤心地哭下去,使傅钟芬恐慌起来。傅钟芬害怕这种哭泣,因为它和表示忠诚同时表示分离——她意识到这个。傅钟芬,因为企图蒋纯祖的忠诚,在哭泣中表示牺牲,但未料到蒋纯祖会如此的彻的,竟至于破坏了一切。蒋纯祖是比她更强烈,比她更企图绝望的忠诚。
  傅钟芬是疲劳了,摇动蒋纯祖,希望他停止。她因焦急而哭出声音来,但因为她不愿在这种感情——她认为它是时代的感情——上落后,她觉得她是为蒋纯祖的话而哭。她止住,又摇动蒋纯祖。
  终于他们都疲劳了。爱情和激情带来了愉快的,幸福的疲劳;周围的景物变得特别清新,特别美丽。蒋纯祖又吻傅钟芬,他们疾速地走回去。
  走进小街的时候,天开始落雨。蒋淑珍从床上起来替他们开了门,昏沉地问他们为什么回来得这样迟。蒋纯祖畏怯地看着姐姐,沉默着;傅钟芬简单地回答说,演奏会散场以后,大家去吃了东西。蒋纯祖注意到傅钟芬的态度是冷淡的。蒋纯祖觉得,对于蒋淑珍,这是残忍的。
  蒋纯祖温和地问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觉得自己是虚伪的。他走进房,开了灯,站在桌前,什么也不能想,所着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声。
  蒋纯祖长久地站着,望着前面。
  “这是春雨!是的,这是春雨!”他想,心里有甜美,于是睡下,熄了灯。
  雨声继续着。他觉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劳中睡着了。他觉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来。也完全清醒了。
  “对于姐姐这是多么可怕!”他恐怖地想。
  “是的,我是不怕这种羞耻的!我为什么怕社会的攻击,为什么怕羞耻?但对于姐姐,对这个爱我们,得不到安慰,而在忧郁里面生活的姐姐,我要觉得羞耻!”蒋纯祖想,望着前面;“假如毁灭了她,我怎么能够继续生活?——至于我,是不怕毁灭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什么?我没有什么!我所希望的东西,都是我正在反抗的!我反抗光荣,我反抗爱情!但是我反抗爱情?但是,她?”他想到黄杏清。“但是这样想是对钟芬不忠实!是的,不忠实!钟芬已经为我牺牲了!那么,我怎样办?”
  他听着雨声,在黑暗中望着前面。
  “一切的根本问题在于我自己!我是怎样长大的?怎样逃出的?这是什么时代?我,一个青年,负着怎样的使命?像今天这样的生活,是怎样开始的?我浪费姐姐的金钱,在这些场所追逐,梦想光荣,梦想被爱!是的,朱谷良!别的人们!”
  他用轻柔的声音说着这些思想。落在瓦上的雨声更清晰,更急速;他的衬衣的钮扣全部脱落,他的胸膛在黑暗中敞露着,他觉得夜凉爽。渐渐地他的剧烈的思想在这轻柔的一切里面消失;在他自己的轻柔的语声中,并在透过纸窗的春的甜畅的凉意中消失,好像火焰在持久的细雨中消失。他觉得有凉爽的、滑腻的、轻柔的东西抚摸着他的火热的胸膛;他的急剧地撞击着的心脏平静了下来了。在青春的甜蜜里,他放弃了他的抵抗,他落进梦境。
  他梦见旷野,同时他听见音乐。他不明白他的周围有着什么,他觉得一切是模糊的,但他感到有甜畅的,轻柔的东西包围着他。忽然有春夜的急雨,忽然有闪着鲜明的波光的江流,忽然,在柔弱的乐曲之上,有庄严的钟声。他觉得这正是他所要找寻的。朱谷良的刚强的瘦脸在急雨中显露出来,在江流中显露出来,在钟声下显露出来,眼里有明亮的,严肃的光辉。黄杏清和傅钟芬活泼地谈笑着在微光中行走。傅钟芬在井里打水,在井里照自己,觉得自己美丽:蒋纯祖感到这个;他,蒋纯祖,就是傅钟芬。远处有村落,还有村落,寺院的墙壁上有标语。蒋纯祖觉得这标语是可笑的,喜悦地笑了好久,黄杏清赞成了他的意见,他,蒋纯祖,就是黄杏清。但朱谷良为什么不赞成他?他,蒋纯祖,为什么不就是朱谷良?他说是落着春雨,但朱谷良说,现在是冬天。……那一条染着血污的裤子;那一本记事簿;在庄严中有愤怒的,谴责的歌声。蒋纯祖醒来了。雨继续在落,屋檐甜畅地滴着水。
  “在我替朱谷良报仇的那个时候,我不曾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春夜里梦见他。”蒋纯祖想,掩上胸前的衬衣。“他不会想到在我的心里有这样的纪念,他永远不会想到;而我也许能想到,在他的心里,我留下了怎样的纪念……但也许我们活过了又死了,丝毫都不存留,丝毫都不理解!我对他,特别在到了武汉以后,是虚伪的,而在当时,是不理解的!我只想着我自己!他对我的苛刻和无情,是因为他的性格和思想,我们可以在社会的力量里面找到根源!……现在我理解他了,费了多么大的力量!但我对他的过去毫无所知,而他已静悄悄地从地面上消失,他的尸体业已腐烂!但为什么他的心灵不能长存?这是怎样的心灵?”蒋纯祖想。她设想自己是朱谷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戒备着人世,戒备着一切种类的情欲,抱着卓绝的雄心,无视平凡的生存,在这个世纪的暴风雨中看见了本阶级的光明。蒋纯祖做着手势帮助着自己的思想。然后闭上眼睛,寂静地靠在墙上;他好像睡着了。
  蒋纯祖,在甜蜜的追念之后,触到了严重的问题,内心感到苦闷。蒋纯祖愈想象,便愈不能感到朱谷良;他觉得这是可怕的事。这个时代发出了向人民的号召,蒋纯祖想象朱谷良是人民,感不到朱谷良;想象朱谷良是自己,有着和自己的同样的心,感不到人民;蒋纯祖有大的苦闷。这个努力使他短时间遗忘了傅钟芬。
  “我们为什么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的法则如此!为什么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啊!说得愈多愈使我痛苦啊!而忧伤的,春雨的夜,忧伤的,春雨的夜……”甜蜜的乐节在蒋纯祖心里浮过去;“我们为什么爱一个人,认为他是我们的朋友?因为他,这个人,也有弱点,也有痛苦,也求助于人,也被诱惑,也慷慨,也服从管理,也帮助他的在可怜里的朋友!而挣扎,而奋斗,而哭,而笑,而接受历史的最高的法则!而过去是历史工具的,现在是历史的主人!而诱惑多么可怕,诱惑多么可怕!”蒋纯祖曾经历过真的诱惑,但渴慕地想象着诱惑的可怕。于是他心里有和畅的激动和力量,他觉得他明白了朱谷良了。他明白朱谷良,因为朱谷良在渴慕中被诱惑——他觉得是如此。
  “他的心灵要长存!”他想。有热烈的凄凉的乐节在他心里闪过。他跳下床,轻轻地打开窗户。他打开灯,坐了下来。他的心在热情中痛苦而甜蜜地颤抖。他作曲纪念朱谷良。
  蒋纯祖疾速地在纸上涂划,并低声唱出声音。蒋淑珍打开门,探进忧郁的苍白的脸来。
  “怎么还不睡?”
  “就睡了。”蒋纯祖回答,一面低声唱出声音。披着衣服的,悲戚的蒋淑珍走了进来。
  “我问你,弟弟,”她弯腰,小声说,怕闹醒傅蒲生;“钟芬为什么哭?总不听劝——在外面又和哪个闹事?”蒋纯祖恐怖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她。
  “我不清楚……她哭吗?”他问。“是的,她不知道!”他想。“我不晓得她,姐姐!”他说,忧愁地笑。蒋淑珍叹息,环顾,悲凉地笑了一笑。
  “夜深了,弟弟!”她说,走了出去。
  蒋纯祖茫然地站着,望着窗外。傅钟芬,在激情消逝后,回到家里来,熟悉的一切使她恐怖,她觉得她完全做错了;她,傅钟芬,对不住父母,而蒋纯祖又毫无勇气。睡下后她便开始啼哭;而因为她并不惧怕父母,她的哭声逐渐增高——她尽情地啼哭。
  蒋纯祖站着,听见了哭声。于是他明白了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以及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他茫然地站了好久,忘记了他的乐曲。他惋惜地望着他的乐曲。突然他觉得他爱傅钟芬,他要冲过去安慰她,并向蒋淑珍说明一切,带她离家——到远方去漂流。
  “无论如何,首先我要去安慰她!”他想,走出房。他推开了傅钟芬的房门。灯开着,房里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他,啼哭的傅钟芬转身向内。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床边。“钟芬,为什么?”
  傅钟芬不回答,但停止了哭泣。傅钟芬转过身子来,哀怨地看着他。他在床边跪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想象是为了庄严的爱;但这个行动使他痛苦,他觉得自己不诚实。傅钟芬看着他,移动了一个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着,娇嫩而细瘦的手臂。傅钟芬迅速地有了浪漫的心情,觉得她所梦想的浪漫的一切已全部实现,她望着空中;假如这一切毕竟是平凡的,她将不能忍受。她的神情极端的庄严;她的眼睛明亮了。
  “钟芬!”蒋纯祖小声喊;“为什么?”
  “请你站起来!”傅钟芬庄严地说,心里有善良的怜恤,但一面想到,一切新的女子,在爱人跪在床前的时候,都一定是这么说的。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惶惑地向傅钟芬的赤裸的手臂看了一眼。傅钟芬想起一切,流泪,抽咽,于是又哭泣。“我们……都会……在将来,我们都会死去,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恋!人生,有什么,”她哭,说。
  蒋纯祖想到乐曲,和由它所代表的那一切。
  “人生值得留恋,钟芬。”他安静地说。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女子!”傅钟芬悲痛地说,想象自己是那个“她”,“而你是不理解的!”
  蒋纯祖胆怯地望着她。
  “怎样说的呢?”他说,惶惑地笑了一笑。
  “天啊,他什么也不说,站在这里又多么蠢啊!……他多么可怜啊!”傅钟芬想,抽咽着。
  “你出去吧,停下妈妈晓得了!”她冷淡地说,同时抽咽着。
  “但是,你究竟怎样呢?啊?”他问,心里有歉疚和痛苦,一面觉得自己是虚伪的。
  “你去吧!”傅钟芬说,转身向内。
  蒋纯祖明白了,在春天的落雨的深夜里,一个美丽的,浪漫地幻想的少女睡在床上,明亮的灯光照着黑色的,蓬松的发辫和搁在红绸被面上的赤裸的手臂——诱惑是多么可怕,不,可爱!蒋纯祖确信这一切是他的温柔的,渴慕着的心的最美的希望,确信这一切属于这个浪漫的,美丽的时代,并确信他将来会得到这个。对于一个追求光荣,充满幻想的年青人,这里常常是有着人生里面的最幸福的一切:他们希望在世界上建筑一个温柔的被光荣所照耀的巢穴。但蒋纯祖心里有另一个蒋纯祖,这个蒋纯祖严刻地观察,并批评了这一切。
  蒋纯祖走回自己的房间,站住了。他战栗着。
  “我是虚伪,自私卑劣!我没有权利生存!”他想。于是他突然向自己发怒,接着他向一切发怒。他愤怒地确信他是绝望了,他把乐曲撕得粉碎。他把被盖抱起来砸在地上。他撕毁日记,笔记,和朋友的信札。然后他叉腰站在这凌乱的一切中间。
  “让生命消逝!让青春的一切消逝!让我从此离开,让我到荒凉的远方去,找一颗子弹!”他说。他的嘴唇战栗着。二
  在接着的一段时间内,蒋纯祖有了道学的思想,他无条件地认为爱情是无聊的;他认为那些男女们是愚昧而堕落的。他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的伦理、观念和风习是值得称道的。他认为眼前的一切都是豪华竞逐。于是他希望,到遥远的荒山中去,结一座茅屋。……他想着这一切,因为他毕竟不能永远承认他是卑怯的。
  被欲望折磨着;觉得这欲望不纯洁,进一步发现一切欲望都不纯洁,而一切新的思想都是自私的欲望的装饰和借口;蒋纯祖找不到依傍和出路,轻率地依附了道学的思想。特别在被欲望折磨;并诱惑着的时候,人们依附道学的思想。在社会的黑暗的力量里面生长起来的蒋纯祖,盲目地反抗过这些力量的蒋纯祖,因为过于强烈和过于混乱,在这个辛辣的时代里迅速地失去了均衡,对旧的一切和对新的一切,蒋纯祖是同样的缺乏智识,由于身受的痛苦,蒋纯祖认为一切欲望都不纯洁,于是他的祖先们所生活的那些时代,便依稀地笼罩着一种安静的,苍白的光明,在他的心里出现了。年青的蒋纯祖对人生缺乏智识,恐惧地想到人类无论如何不应该这样生活。他想象爱情是崇高,美丽,而和谐的,但现在觉得它是愚笨,丑恶,而痛苦的。中国的无数代的祖先们已在这个土地中埋葬,消失,但他们的灵魂永不安宁;他们向蒋纯祖说:“一切欲望都是丑恶的;一切活动都是自私的!”于是蒋纯祖轻率地觉得他对人生有了高贵的理解。
  旺盛的,青春的情欲使蒋纯祖痛苦而恐怖;这些思想丝毫不能妨碍它们,情欲冲击着,在秘密中抬起美丽的头来,于是蒋纯祖欺骗自己。他觉得,对于他的实际的生活,对于他的周围的实际的一切,没有一个新的观念能给出真理的光明。于是在这一片地盘里,在他的心里,祖先们的苍白的鬼魂活跃着。蒋纯祖,向往于自由的,豪放的,健全而清醒的生活;但这种向往敌不过实际生活里面的阴暗的感情;他妒嫉这种自由的,豪放的,健全的生活。他认为,这样的生活在西欧存在,但中国没有,且不可能有。在中国,那些专制的,虚伪的灵魂,想象着自己是自由的,如此而已。
  蒋纯祖想,一切都不适合于中国;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这样想。另一面,对于那个抽象的中国,他有着公式的思想和兴奋的,辉煌的想象。这两部分的思想互相不干涉;它们都同样的轻率,同样的严重。但这两种感情却在暗晦中激烈地冲突着,造成了大的苦闷。
  蒋纯祖,必需或者由他的强烈的心统一这两者,或若由他的强烈的心服从一个,脱离一个。一个月后,他离开了蒋淑珍家,加入了张正华的那个演剧队。于是他服从了他的辉煌的中国,脱离了由蒋淑珍所代表的那种实际的,阴暗的生活:加入演剧队后,他的心情是如此。
  发生爱情的第二天中午,在饭桌上,傅钟芬对他很冷淡,傅蒲生和他谈论时局,傅钟芬未说一句话,并未看他们。以后的几天,傅钟芬安详而冷淡,并且不出门;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蒋纯祖决意离开;他在当天夜里便想到离开的,但怕对傅钟芬不忠实;现在,他反而对傅钟芬有了傲慢的心情了。
  几天之后,傅钟芬重新在合唱队里出现。于是蒋纯祖避免去合唱队。但痛苦的是,他再不能见到黄杏清了;他,蒋纯祖,从未将他的道学的思想和他的对黄杏清的凄惨的,温惋的感情联结起来。这种感情,在离开合唱队的时候,变得更顽强,使他对一切都无兴趣。某一天,他告诉张正华说他想随演剧队到战地去工作。第二天,张正华领他去见剧队的负责人。
  蒋纯祖,苦于对黄杏清的顽强的恋情,苦于寄食在姐姐家里,内心暗澹而苦恼。逗留在演剧队的短短的两小时里,蒋纯祖对一切畏惧,他的内心的唯一的抵抗,不是他的信心,而是他的暧昧而强烈的道学思想。演剧队里的活泼的空气使他极不自在。他坐在大桌子旁边;那些活泼的男女们在他身边走过,好像他不存在。他看见一个包着绿头巾的少女捉住了张正华,向他索取什么,并敲打他的手心;而张正华愉快地笑着看着她。蒋纯祖呆呆地看着,觉得张正华是幸福的;接着他移开眼光,觉得这一切是可耻的,而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是无知的。
  但这个感情,违反他的意志,引起了对张正华的强烈的友情。张正华向他走来,和他说话的那个时间,于他是幸福的。他觉得他的态度很恰当,因为那个包绿头巾的少女好奇地看着他。
  “这位就是蒋纯祖,弄音乐的,”孔正华介绍,说,“这位是高韵同志。”
  蒋纯祖匆促地笑了一笑。
  “你说你要带我去看看你的东西吗?”蒋纯祖亲热地问张正华说,觉得高韵在听着。
  “好的,来吧。”
  张正华引蒋纯祖走进美术室,愉快地指引蒋纯祖看一切。蒋纯祖,因为高韵不在,觉得失望,同时他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张正华,显然能够节制自己,笑了一笑,取回了蒋纯祖手里的画幅。蒋纯祖要求再看一看,张正华愉快地,嘲弄地看着他;蒋纯祖无故地笑了。两个女子推门进来,张正华变得严肃。
  蒋纯祖注意到,张正华对这两个女子庄严而温和。张正华以优美的,温和的风度,好像是一种绅士风度,告诉这两位女子说,今天不排戏了,某某不愿意,而某某没有来,这是两个年青的,时装的,鲜娇而雅致的女子;那略微高的一个,在张正年的回答下,娇媚地呻唤起来。张正华自在,安适,庄严而潇洒。蒋纯祖深深地被他感动了。
  “我们很需要音乐人才!”张正华严肃地向蒋纯祖说。蒋纯祖沉默着。
  “我们对戏剧运动抱着无穷的希望!”张正华说,唇边有细弱的,轻蔑的笑纹,“现在我们好容易才挣到一个顺利的境遇,我们不能放弃!你觉得如何?”
  蒋纯祖觉得张正华已不再是他的善良的、浪漫的朋友了,敬畏地看着他。张正华,显然因刚才和那两个女子的谈话而兴奋,有了严肃的感动的心情。这是一个柔韧的性格,以毫无怀疑的严正的意念,敏锐的感情和坦白的心从事工作;被革命的情绪所支配,接近了一个朋友,便对这个朋友严肃地工作起来。在以前的那一段时间里,蒋纯祖认为他是心灵的至交,但他却实在是冷静地观察着蒋纯祖的。蒋纯祖觉得他是愉快的,无所思虑的人;蒋纯祖不能够看到地心里的那种沉重的东西。张正华缺乏智力,有风采,以一种中庸的,柔韧的态度应付着一切;但蒋纯祖后来才知道这个;现在,被革命的情形和作风所支配,在这个环境里强烈地尊敬着自己,张正华就对蒋纯祖拿出严肃的,几乎是冷酷的,批判的态度来了。
  张正华认为他将对他的团体替蒋纯祖负责。他认为批判的时机业已成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单薄和善良,被某种力量支配着,他对蒋纯祖在突然之间有了不可解的,仇恨的情形。他严冷地,安静地开始了;这件事情,像一切事情一样,对他是无可怀疑的。他说他钦佩蒋纯祖的努力和才能,但对他的任性的生活态度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幻想不能满意;他说工作是很苦的,感情是不必要的,他希望他,蒋纯祖能够对一切有更深刻的认识。
  蒋纯祖在梦幻和需要中热烈地爱着他的朋友,青年人常常这样爱着他们的朋友,在热烈的想象中塑造他们的朋友。蒋纯祖,听着张正华的话,羞惭地坐着,变得苍白;脸上有痛苦的,迷乱的,柔弱的笑容。无疑地他认为张正华是对的,但这对于他是可怕的痛苦。他觉得他的周围有灰黑色的波浪在起伏,他在这波浪中绝望地漂浮着。
  张正华严冷地继续说着。
  “那么,我当然不能够参加你们的工作……”蒋纯祖微弱地说。他想他可以逃走了。他将怎样继续生活?“并不是这样说!相反的,没有问题,我们需要同志!”“同志,像我这样的人?”蒋纯祖细声说,愤怒地笑着。“每一个人都应该接受批判!”张正华说,宽慰地笑了笑。“但是……我就不能够批判你,我就不能够!……我不理解你!以前我以为我理解你!”
  蒋纯祖痛苦地,愤怒地笑着;张正华宽慰地,愉快地笑着。在现在的心情中,张正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理解;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批判,他,张正华,曾经勇敢地接受了批判。有人轻轻地敲门。
  “请进来!”
  瘦长的,衣著随便的,有严肃的,沉思的面孔的剧队的负责人走了进来。张正华介绍了蒋纯祖,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这一切对蒋纯祖造成了严重的印象。负责人从头到脚地看了蒋纯祖,请蒋纯祖坐下,然后自己坐下,即刻就开始谈话,显然他极匆忙。
  “蒋同志对戏剧和音乐很有兴趣吗?”
  “是的。”苍白的,眼睛发光的蒋纯祖回答。
  “刚才张正华同志和您谈了我们的情形吗?”
  “谈了。”
  “蒋同志以前干过一些什么工作?”
  蒋纯祖,在恐慌中,添加了一些谎话,告诉了他。“啊,是的,是的,很好!”他沉默着,搓着瘦削的手;“那么,蒋同志要明白,我们的工作是艰苦的!”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要毫无牵挂!蒋同志这一点考虑到了吗?”他长久地注视蒋纯祖。于是笑了一笑,站了起来。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蒋纯祖走到街上便流泪。
  蒋纯祖,在痛苦的,柔弱的心情里,再无傲慢,希望傅钟芬能够饶恕他。进入演剧队的最初的几天,蒋纯祖小心地,忧郁地沉默着;一方面因为那种年青人的蛮性和害臊,畏惧着一切,一方面因为傲慢;傲慢逐渐地抬起头来。他确信他已经进了新的世界;他觉得他自己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在敬畏中,他发觉他的道学的思想是不正当的;在这些思想违背他的本意而微弱地苍白地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强烈的羞耻。他曾经理直气壮地信任着这些思想,赋予它们以严正的光明,但现在觉得,这些思想,是由于卑劣的念头;他想到,为什么别人没有这样的思想。他进到这生活里来了;这个生活给他带来了新的欢欣,并燃烧了他的强烈的想象。他并不是一个能适应这种生活的;相反的,他需要它;现在他得到了。强烈的,青春的生命以更高的热度和更大的规模开始活动,蒋纯祖从消沉和忧郁里醒来,清晰地感觉到是这个新的生活拯救了他。
  一个月以后,以音乐的才能获得了大家的注意,蒋纯祖在队里变得活泼起来,遗忘了那些灰白的造作的感情和思想了。
  但在最初几天,他确然是很痛苦的。他是孤独的,因而是造作的;他的内心是矛盾着的。他又去了合唱队一次,他是强烈地想念着黄杏清。对黄杏清的感情在他的孤独中支持了他;想到黄杏清,他心里有矜藉的,温柔的,悲伤的情感。这个新的,活泼的环境使黄杏清在蒋纯祖心里变得更崇高,更纯洁,更温柔。
  在激荡中,年青的人们创创造了他们的宁静的女神,心里充满诗意。在强烈的一切中存在着的这种凄凉的,悒郁的恋情显得特别的优美;蒋纯祖自己感觉到这个。在不自觉中,或者也由于道学的思想,蒋纯祖把自己的这种恋情和中国的那些陈旧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联结了起来。他心里有凄凉和诗意;他不觉得那些古老的故事,那些张生们和那些莺莺们对于他是不妥的。人们很难想象,在激荡着的武汉,会存在着这些虚构的张生们和莺莺们。蒋纯祖的心里首先是有着俄国小说里面的那些“露西亚的少女们”,这是一篇极美丽的诗;但较实际一点的却是中国的悲凉的恋歌,那些张生们和莺莺们。活泼的青春被压抑,蒋纯祖的恋歌就更顽强,更悲凉了。
  蒋纯祖厌恶那个张生,怜悯那个莺莺;但更多的是不曾实在地想到他们;蒋纯祖只是想到古代的中国的顽强的悲凉的恋情,从它滋润心灵。从各个方面来的各样的东西都在他的心里调和了起来,帮助他抵抗那些痛苦的实际的矛盾。
  一切是朦胧的,强烈的,痛苦和甜蜜的诗意并存,好像梦境。去合唱队的那个晚上,傅钟芬恰巧没有来;散场的时候,蒋纯祖相信自己是去找哥哥,和黄杏清同路向前走。是温暖的,四月的夜,刮着大风,蒋纯祖羞惭而慌乱,开始落后,想到他应该退回。黄杏清在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付钱买针线;蒋纯祖在大风中走向她;她向他点头,问他到哪里去。
  蒋纯祖告诉她说他去看哥哥。
  黄杏清简单地笑了笑,然后低头选择针。她的短发披散了下来,拂着她的洁白的脸颊,并被风吹开。她的眼睛里有欢欣的微笑,好像这些针使她幸福;并好像温暖的大风使她幸福。她的眉头是柔弱的,向柜台倾斜;那种无声的,柔软的动作,使蒋纯祖在甜蜜中陶醉。在店铺的楼上,大风吹着窗帘,发出柔软的,激烈的拍击声。
  蒋纯祖问她为什么要买针;他不觉得这句话是愚笨的。黄杏清说,她的衣服破了,而针又被别人拿走了;显然她不觉得蒋纯祖的问话是愚笨的。她把腋下挟着的乐谱和书放在柜台上,问店家要青色的线。蒋纯祖没有力量走开,于是伸手取那本书。他好久便注意着她所读的书;他看到那本书是《国家与革命》。他看了她一眼,打开书来。他深深地被她感动了;她,黄杏清,读《国家与革命》,这是不平凡的。他迅速地看了两行,被书本感动。黄杏清活泼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种愉快的力量,向他欢欣地微笑。
  “这本书,是你的吗?”蒋纯祖问,幸福得脸红。“我的。——不,另外的,大一点的!”她向店家说。她笑着看着蒋纯祖;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的洁白的小脸上来。
  “我应该走了!”蒋纯祖想。但他不能够动。
  “怎么弄的呀!时间不早了!”黄杏清向店家愉快地发怒说;她的洁白的,柔嫩的小手,搁在柜台上。
  蒋纯祖,赞美她的话,笑着看着她;蒋纯祖的眼光说:“是的,时间不早了,但他们不能懂得这个!而我愿意时间还早;我明白你也愿意!”黄杏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黄杏清的明亮的眼睛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蒋纯祖脸红了。
  黄杏清有了凝神的,瞑想的表情;她凝视远方。短的,柔细的发丝在大风中飘到她的不动的庄严的小脸上来。她显然忘记了目前的一切。她突然地惊醒,咬着下唇,匆促地笑了一笑,露出一种觉醒的力量来,接过了伙计递给她的纸包。
  她沉静地严肃地站在街边,站在大风里,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灼。
  “我要向里面的巷子走了。”蒋纯祖笑着说。
  “好,再见!”黄杏清以清脆的声音说,向前走去。幸福的蒋纯祖穿街走去,在巷口站住,看着她的身影;大风中街道上没有行人,而各处的灯火清晰地,愉快地在浓厚的黑暗中发亮。蒋纯祖迅速地追着她走去。黄杏清走到学校的街口,回头凝望,但未看见走在黑暗的街心的蒋纯祖。黄杏清没有想到有看见蒋纯祖的可能,所以毫未注意街心;她凝望远处的那家店铺,显然的,在温暖的大风中的刚才的短促的时间留下了温柔的,不平常的记忆。黄杏清在痴想中站了一下,然后走进小街。
  她的这个凝视对于蒋纯祖是大的意外。蒋纯祖确信她已经看见了他,甜蜜而慌乱。蒋纯祖跟着走进小街;但黄杏清已经进门,传出了关门的声音。
  “她会知道的,她会开门的,她爱我!”蒋纯祖想,站在门外。
  紧靠后堵的楼房的右边,窗户亮了。蒋纯祖站在校门对面的空场上,屏息地注视着。窗户打开了,黄杏清倚在窗上,凝望着远方。
  温暖的大风在沉静的深夜中吹着,黄杏清不动地倚在楼窗上。黄杏清在楼窗上可以看见灯火灿烂的汉口,并可以看见在江中悄悄地行驶着的渡轮;在楼下的校园中,茂盛的花木在大风里摇摆;杂乱的,低矮的花丛起伏着疾速而柔软的波浪。风里充满了夜间的花的浓厚的,沉重的香气。
  蒋纯祖在空场上站着,注视着黄杏清。这个爱情是这样的深刻;处在异常的精神兴奋里面的蒋纯祖,脸上有苍白的,严肃的光辉;唇上有细弱的笑纹。蒋纯祖是在燃烧着,这种火焰愈猛烈就愈严肃。在最初,蒋纯祖有绮丽的感情;想到所爱的人在想着他,却不知道和他距离得这么近,心里有甜蜜。他确信黄杏清在想着他,他初次尝到这样浓烈的甜蜜。他初次尝到,便认为这是他的每日的粮食了,接着他更猛烈地燃烧;好像是因为深夜中的大风的缘故,这火焰深藏到内部去,有一种严肃的,清醒的,可以叫做意志的力量在他心里发生。甜蜜更深刻,青春的诗意的梦更明确,蒋纯祖突然安静了。
  他想到在屠格涅夫的小说里,那个男主人公站在那个叫做利莎的女主人公的花园里,凝望着她的美丽的窗户的情景。他还想到别的;但这些想象都很微弱;在那个清新的,甜美的力量下,他觉得他要永远承担落到他的肩上来的一切,并要做一切。他的肉体安详,他的灵魂深远;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从未如此清醒而深邃地意识过他的生命。他感到最近一个月来支配着他的那些感情和思想,是虚伪的。因为它们变成遥远的,不相干的了。
  他从未想到他是否能够得到黄杏清;他甚至未想到他是否需要得到黄杏清。他本能地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更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因为较之黄杏清,他更爱自己的美丽的梦境和高贵的、激越的感情——虽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个。站在大风里,他实现了一切;他更尊敬,更爱自己。这种情绪联络着诗意的想象:在浓厚的黑暗中照出来的明亮的愉快的灯火,寂寞的、黑暗的街道,黄杏清的忧伤的,深刻的内心。她的对别人的欢欣的努力,她的值得珍重的秘密,她的勤苦的操守和革命的思想,以及她房里的洁净的陈设——于是黄杏清对他显得更遥远了。这就是说,他,蒋纯祖,在武汉,只有在这一个时间里尊敬,并喜悦自己,将要在这个时代飞得更遥远。
  他将永远纪念她,黄杏清。他现在就意识到,后来更明白,假如他曾经对一个女子怀抱过最纯洁,最高贵的情操的话,那这个女子就是黄杏清。
  “她在想着什么?在夜里不能睡去,她的怜爱而温柔的思想,她原谅一切,多么高贵的女子啊!”蒋纯祖想。“她也许痛苦,也许凄凉,那是因为这个时代,而大风吹开她的头发,她看着什么?”他想;“我将去了!我将到她这样地望着的地方去,而永不回来!那么,祝福你啊!我也不愿扰乱。不愿惊动你,我去了,祝福你,而你在每个深夜望着远方,在夏天的甜蜜的夜,在冬天的寒冷的夜,又在寂寞的,凄凉的秋夜我祝福你,而且祝福我们的这个时代啊!——人类在光明中生存!”
  大风继续吹着。在黑暗的天空中好像有蓬松的,温暖的云疾速地飞过屋顶。蒋纯祖退了一步,看见被茂盛的树枝遮着的另一扇窗户里有灯火。灯火在浓黑中更明亮。黄杏清动手关窗,大风吹开窗叶。黄杏清,好像很懒,又站了一下,然后重新关窗户。
  随即她房里的灯火熄灭了。蒋纯祖凄凉、甜蜜,有眼泪。“我永不忘记,亲爱的人!”他低声说。
  轮渡已经停航,蒋纯祖就在码头上站了下来。他靠着栏杆,……风继续吹着,天空里飞过的蓬松的云可以看到;这种云是只在春季才有的——城市完全入睡了。蒋纯祖什么也不能想,但觉得自己悲伤而幸福。一切是这样的严肃,表现力量;这样的美丽,表现爱情。这样的动荡的时代,这样的悲伤和幸福。对江的大钟敲了一点,蒋纯祖兴奋地听着渐趋微弱的,宽宏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永不消失。沉寂的江里有激怒的浪涛,远处灯火灿烂的江轮进口,传来嘹亮的汽笛声。蒋纯祖突然发出有力的、柔软的、急迫的、无声的哭泣。蒋纯祖在江边徘徊,直到黎明。
  蒋纯祖不再到姐姐家去。他遇到傅钟芬两次,和很多人在一起,傅钟芬对他很冷淡。蒋纯祖注意到,在复杂的友情关系中,傅钟芬有了新的严肃;这种变异给蒋纯祖留下了悲苦的,然而兴奋的,特殊的印象。蒋纯祖后来知道,傅钟芬在这个时候已经卷入了新的恋爱。但傅钟芬难于遗忘最初的接吻,难于遗忘她的不寻常的蒋纯祖,在蒋纯祖随演剧队离开武汉前给他写了一封感伤的长信。信里尽量地,天真而扰乱地描写了她的感情。她说她害怕任何东西;任何朋友的变异都使她伤心。她说她以后再不会得到,再不会得到——因为她的心已经破碎。
  蒋纯祖深深地被感动。在剧队临出发的时候,蒋纯祖到姐姐家里去辞行,交给了傅钟芬一封长信,说:他感激她,永不忘记她,将来他们要再见。蒋纯祖,是在悲苦的雄心里面说了这些话的。蒋淑珍和他谈了很久,主要的是谈傅钟芬的恋爱和离家的企图:傅钟芬预备加入另一个剧队,从而离家。蒋淑珍痛苦,衰弱,变得噜嗦,重复地,愤怒地说明傅钟芬不能够离家,并长篇大论地用很多例子攻击演剧队。蒋淑珍觉得自己是高贵的——蒋纯祖从未看过她这样地讥刺一切。蒋家的女儿的骄傲的,贵族的性格在她的身上显露了出来,她是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新的时代使她陷入了微贱。贫穷侮辱了她。她说,她是蒋捷三的女儿,在从前是那样的富有!她未流泪,她以燃烧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低着头。
  “而现在要我来求人,你的少祖哥哥那样大模大样地过活!你们这些年青人有什么可喜的?有什么喜的?几百万生灵涂炭的灾难,有什么可喜的?”蒋淑珍说,支着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那些人算得什么?他们混水摸鱼!”她说。“而我们蒋家从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她收回右手,以左手支头,望着墙角。显然她竭力企图压制自己而不能。
  “钟芬!”她喊。
  傅钟芬走了进来,苍白的脸上有愤怒的表情;看见了激怒着的母亲,愤怒隐藏,她露出惶惑。傅钟芬比一切人都明白母亲的执拗,虽然很少遇到这种执拗。
  “钟芬,你爸爸说,我们下个月就要上四川,你不许……去唱戏!”灰白的蒋淑珍严肃地说。
  “我不过这样说,根本就没有决定,妈妈!”微弱下来的傅钟芬说。
  “那就是……”
  “但是……但是我有自由……”傅钟芬低声说,露出痛苦的表情来。
  蒋淑珍愤怒地看了她一眼。
  “我有自由!”傅钟芬大声地说,特别因为蒋纯祖在旁边,坚持起来。“爸爸说过……而我自己,有生活的自由,不然我就跑掉,哼!”她说,看了母亲一眼,沉默着。突然她伤心地哭起来。
  蒋淑珍站起来走进内房。蒋纯祖跟随着她,沉默地看着她。蒋纯祖说,他去了,她轻轻地点头。蒋纯祖走出,她倒在床上流泪。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傅钟芬,看了她一眼,往外走。傅钟芬跟着他。女儿们,在这种境遇里,丝毫不能体会到父母们的绝望的痛苦。
  “你的信我看了!”哭红了眼睛的傅钟芬说,嗅着鼻子。蒋纯祖点头。
  “我们将来总会见到。”她说。
  “是的。”他回答,往外走。
  “我告诉你,黄杏清结婚了,和一个人,昨天结婚了!”傅钟芬突然地说。
  蒋纯祖震动了一下,但露出淡漠的表情来。他突然妒嫉——他觉得他是妒嫉傅钟芬。
  “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冷淡地问。
  “没有什么,偶然想到……那么,将来再见!”“再见!”
  傅钟芬站在桌前,愈想愈伤心,重新啼哭了。
  “是的,她结婚了,当然是她!”蒋纯祖走出门,痛苦地想:“还在四天前我看到她,她在有些嫌热的太阳里一个人静静地走,穿着灰色的短外衣,街上充满了灰尘,她苦笑,和我点头!是的,有些红润的脸,美丽的黑眼睛,她和我点头,我仍然看见她,心里很幸福!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过我爱她,当然她不知道!在她面前,我没有勇气!而对生活又有无限的勇气……是的!她结婚了,她是什么时候恋爱的,她的丈夫是怎样的男子?那么,在那个晚上,她当然不是想念我了!”他痛苦地,妒嫉地想;但他心里的声音告诉他说,黄杏清是纯洁而崇高的,他,蒋纯祖,不应该如此自私。“是的,我明白,最崇高的感情,它是沉默的。它一定是永远沉默的。而人要健全地,勇敢地,光明地生活:在一个月前的那个深夜里,她使我懂得了这个。青春是壮阔的,我要出发。”他想,不觉地大步,行走起来;街上飞扬着灰尘,五月的热辣的太阳照耀着;“让她遗忘我,而让我记住她,直到最后。她的选择是不会错的,同时我的选择也不错!生命永远向前,我祝福她!”
  蒋纯祖,感动而庄严,大步行走。事实是,他的心已不再需要黄杏清;那个温柔的,纯洁的梦,脱离了造作的感伤,脱离了“露西亚”的故事和中国的古老的故事的奇异的联想,成了光明的,永恒的纪念了。蒋纯祖在新的生活里获得了位置,于是脱离了痛苦的道学思想和奇怪的感伤,永不愿记起它们了。现在是,贝多芬的交响乐,喷泻出辉煌的声音来,蒋纯祖向前走去,追求青春的,光明的生活,追求自身的辉煌的成功。
  没有力量能够束缚青春的强烈的欲求。
  演剧队出发到重庆去。
第07章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熟识无数的人。蒋少祖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因为他熟识那么多的人,见到那么繁复的生活。但在这些人里面他不爱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觉得不安;他想现实就是如此。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每一个人物带着特殊的情调在蒋少祖面前出现,蒋少祖深切地认为这是心灵的世界。人生里面的老手,用心灵的游戏,理性的狡诈伴随着严肃的思想;心灵的热情的门永恒紧闭了。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颁皁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激刺着他的精力饱和的生命。到了某种年龄——不一定是实际的年龄——的中国人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不满,终于忽然发现自己对一切都满意,如有不满,就是不满人间还有不满自己的满意者在。于是开始成了大的或小的产业的主人,表扬功绩,嘲笑青春,穿着安适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们所常得安适的衣服,是他们的祖先觉得安适,或觉得不安,终于还是觉得安适的那一种。
  蒋少祖尖锐地看到社会内部的各种问题,但这些问题所给他的感觉,已不是年青时代的苦闷和苦恼,而是那种优美的自我感激,这种自我感激以嫉恨为养料。他开始觉得问题是简单的,但事务是复杂的——人们把一切弄得如此的复杂;人们花言巧语,虚伪地浪漫,迷惑青年。最后是,他已经逐渐地感到厌倦了。
  他高兴他的思想是明确的。他现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经想过的;往昔不曾解决的,现在解决了。他不明白,何以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蒋少祖和一家报纸有密切的来往。这家报纸是他以前在上海认识的几个朋友建立的。蒋少祖在上面发表文章,说,目前的一切问题的根本,是智识分子的堕落。士大夫风气不振,因而士气民气不振,因而社会道德紊乱。蒋少祖说,这个道理,是中国的历史强烈地证明了的。蒋少祖反对中国人的固步自封和浅薄的,半瓢水的欧化,颂扬独立自主的精神,说明非工业和科学不足以拯救中国。
  蒋少祖当记得,在过去几年,欧化的问题,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对于蒋少祖,欧洲的文化,曾经是一个强烈的诱惑;他觉得是灵魂的试验。他记得,并高兴记得这个。他觉得,青春的诱惑是过去了,他,蒋少祖,负了这样深的伤,获得凯旋了。他觉得他尊重欧洲的文化和中国古代的文化,主要的因为它的风气严谨,内容深刻,他憎恨现代中国的和日本的智识阶级,因为他们浅薄,自私,夸大。他在文章里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经济的书籍,都是从日文译出,而早经苏联认为不正确,废弃了的。
  蒋少祖觉得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明确化了的情热,那就是他爱中国这个民族,因为它有那样悠久,那样辉煌的历史;敌人的侵略使他更爱这个民族,并更爱它的悠久的,辉煌的历史。他觉得他真有这样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觉得是如此:他称呼这为新的民族主义。他希望中国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他认为,假如各党各派不再自私,这个国家便能够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这个新的国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内容,想到宪法和民主的问题。他觉得中国的民众缺乏知识和教养;他承认这使他痛苦。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么痛苦,这使他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对环境敏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的问题。
  中国的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的幸福的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民众。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求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的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异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级的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之间永远没有交通。而终于,那些智识分子们,就憎恶起这些构造出腥臭的市场和肮脏的街道的顽固的,愚笨的,无教养的路人和邻人起来。
  蒋少祖确然没有从民众得到什么。他想不出来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史的,和抽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民众而工作。另一些智识分子们,则想到他们是出身于贫苦的民众。于是他们就满足了。
  人们很难描画出狭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样造成的;它可能是这样表现的,就是,蒋少祖熟识无数的人,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而每一个人是一个波浪;觉得这是自己的心灵的生活。
  三月中旬,发生了某些智识分子为陈独秀而辩护的事情。蒋少祖严肃地注意了两天。第二天深夜里,他思索了关于中国二十年来的革命的各种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对政治人物的历史估价和民族的政治良心,因为只是这个问题,才是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思想是偶然地展开的,在这里,没有他平素所喜爱的逻辑工作。最后的结论是,他尊敬陈独秀,因为他是文化的战士和有良心的学者。他认为某方的关于陈独秀的议论,说陈独秀是托派汉奸,是丑恶的污蔑。于是他下了决心,写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国二十年来的局势和这些智识分子们的精神状态的,就能明白蒋少祖的决心。他觉得,为陈独秀辩护是严重的;他是为正义而战斗。他的几个朋友的那种动摇的态度,首先是激怒了他,继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想,他,蒋少祖,宁愿在刀枪下流血,不能让正义沦亡。然而不能意识到他那个强烈的嫉妒。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的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秀,读到了他的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露任何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的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
  “我不坐。你的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的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的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的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的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的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的小眼睛闪烁着,而他的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的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的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么?”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的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的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的增加,量的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的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的性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命,这是质的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的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么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根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么艰难,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义,他的行为是高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中国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中国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国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好像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
  大体上说,蒋少祖是愉快的,有时候,陈景惠所带给他的那一切,对于他是特别生动可爱的。他现在感觉到了家庭生活的好处,懂得了那种克己,那种“在平静的湖湾上照耀着的温暖的日光”。中国的成年了的智识阶级,都懂得这个的;那些缺乏想象和教养的官僚们,是只懂得追求财富,权势,和享乐,而智识阶级的人们,则有着清秀的想象和庄严的学理,对于他们,对于无罪的、和平的他们,家庭生活渐渐地就成了人世的最善的理想。他们特别感到他们的生存的历史意义;他们是直接地继承,并向往着他们的祖先。人们常常看到,优秀的智识分子们,在他们的家庭里,是和平而尊严的;他们特别地认识到东方精神和平庄严,与宽大。当然时常也有口角,但决不如那些市民阶级的丈夫们那样愚蠢和粗暴。他们对他们的妻子是很冷淡的;他们监视着那些妻子们。
  陈景惠,当温柔不能征服的时候,自然就畏惧,并崇拜蒋少祖。但宽阔的交际生活使陈景惠对丈夫有着苛求;在交际生活所刺激起来的这一切里,妻子们的坚强是可惊的。但陈景惠,像大半在宗法家庭里长大起来的妇女们一样,有着严肃的家庭观念,不会走到什么可惊的路上去。她只是顽强地希望着压伏自己的畏惧心,屈服丈夫。于是她以发现蒋少祖的弱点为乐。渐渐地这就成了感情上的癖好;蒋少祖的每一个弱点,都能增强她对他的爱情——她自己是这样相信的。增强轻蔑,常常就是增强了爱情。
  关于陈独秀的文章受到了某几方面的批评,蒋少祖起初觉得害怕了;但接着说觉得这些批评是很可怜的。蒋少祖接着写了批评政府的文章: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但他以文化人的身分向汪精卫写了一封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信,并附呈了这篇文章。几天以后,汪精卫召见了他。
  蒋少祖觉得自己是明白十年来的中国政局的。他是仇恨过汪精卫的。但现在,汪精卫的“动人的历史”使他发生了某种感慨。汪精卫在战争中间表现了怯懦的动摇;但自觉了解中国的形势的蒋少祖自觉了解他;而了解常常就带来了同情,蒋少祖觉得只有汪精卫一个人是看清了中国,没有被热情冲昏的。蒋少祖无疑地是拥护战争的,但他反对了那些被热情冲昏了头脑的人们和机械的,顽固的,想做拯救中国的英雄的人们;特别对后者,他有着强烈的仇恨,于是汪精卫就成了美丽的花朵了。蒋少祖反对汪精卫的动摇,但汪清卫的这种弱点使他感到亲切:他,蒋少祖,怜恤这一朵美丽的花。
  人们感觉到谁,了解谁,同情谁,是被人们的生活决定的;常常是二十岁以前就决定了的。人们习于这个世界上发现相同的弱点,同情,谄媚,并喜悦自己;微贱的人们的弱点,民众们的弱点,是被上层社会人们憎恶着,或被虚伪地对待着;小书记同情小书记,但更多的是同情科长,假若这位科长被发现了弱点的话。
  近代的思潮,是使大半智识分子们憎恶那些愚蠢而狡猾的,顽固的,自以为是英雄的人们,因为他们,智识分子们,没有这种弱点。他们喜悦“自由主义者”。汪精卫,这位迷人的人物,被发现了弱点。所谓功利主义,所谓攀附权贵,所谓投机和动摇,常常是这样地发生的,或常常是这样表现出来的。所以,人们是难以直接地击中这种投机和动摇的。人们的生活,基础是非常的深,感情是非常的坚定的。蒋少祖在这个世界上已无目标,于是他觉得他有了鲜明的,实在的目标;蒋少祖毫无疑虑。
  汪精卫,显然是在阴晦的,恶劣的情绪中。他的对智识阶级的这种活动,目的是很显著的。汪精卫现在是失意的,愁苦的人。他当记得是怎样走到这个世界里来的;他当记得年青时代的那种豪奢的,放逸的,英雄主义的情绪;他当记得,二十七年以前,那颗炸弹是怎样地爆炸,而那首诗,是怎样地唱了出来。他一直是豪奢的,放逸的人;英雄的情绪消逝,就有了贵族的情绪。他是多情的。他是烦恼的。他对自己是很温柔的。他是冷酷的。
  对民众们,他是冷酷无情的;他和想象的民众,想象的祖国恋爱,因为对他自己是温柔的。几年前,他在刺客的枪弹里倒下,说:“我为党国而死……”他确信是如此。他能够,在非牺牲不可,已经牺牲了的时候以世界上最动人的方式牺牲性命,但他不能够牺牲自己。在战争以前,他想象自己是为中国而劳瘁,想象自己是异常吃力地拖着这个笨重的中国,好像老马拖破车。但战争爆发,政治统一,中国奔跑了。于是他吃惊地感觉到,现在,是中国在拖着他了,先前,他拖着中国,现在,中国拖着他。另外的人们,是成为英雄,得到无上的权力,而他,汪精卫,将失去一切。他对将来异常明白;可以说,他对这个拖着他的中国感到茫然,他对他自己的那个中国却异常明白。
  于是在他的周围统集了失意的一群。他有很多的同情者。几个月以后,他带着这失意的,丑恶的一群从重庆跑到南京,在敌人的支配下成立了汉奸政府了。
  早晨八点钟,蒋少祖到汪精卫私邸的门前候见。蒋少祖等了两个钟点,坐在候见室里看着进进出出的,衣著华贵的人们。候见室里最初有一个胖子坐着,不知何故异常嫌恶地看着蒋少祖;这个胖子的两腮和两眼下面有长着麻痣的,奇怪可厌的肉袋;这个胖子打着大红领结;蒋少祖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怕有错,严肃地坐着。最后他决定向这个胖子谈话。在他开口的时候有人跨进门来,胖子慢慢地看了他一眼,和这个人一同走出去了。蒋少祖羞辱得苍白,咬着下唇。这时被引进来一个矮小的,戴眼镜的人,这个人愉快地向蒋少祖行礼,并递出名片来。所谓上流社会的人们,是常常这样地在要人们的会客厅里结识的。蒋少祖在被羞辱之后有傲慢的情绪,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是不重要的,冷淡有礼地给了名片,不愿说话。
  这个人说,他看过蒋少祖的文章,印象很深。这个人是外交界的。他谦恭而有礼,显然他认为这对他是有利的。他明白在野的智识分子们的某种执拗和傲慢;他认为政府应该愉快地对待这些智识分子们;他认为他代表政府。他的态度很愉快,但因为是在这种会客室里,他在饶舌之后表示不愿多说话。他确信这是由于大的尊敬与自尊。
  蒋少祖问他英美的态度怎样。他笑了一笑,说很好;接着他又笑了一笑。外交官的代表政府的态度使蒋少祖不快,他沉默着。
  “但是,我们的看法有时候异常地需要,从各方面,尤其是从我们的文化界得到贵重而新鲜的参考,蒋先生以为英美的态度将要怎样地发展呢?特别在伦敦的援华会议以后?”青年的外交官以愉快的,富于友情的声音说,显然他酷爱这种长句子,显然这种长句子使他享受到一种美感;并且显然他认为,为了说话有节制,长句子是必需的。
  蒋少祖回答说,国际的援助,主要地要靠自己的努力。他低声加上说,战争是不能中途妥协的,外交官愉快地点头,转身注意候见室的陈设和趣味;一般地认为,会见要人以前,必需从候见室或类似的地方得到关于这个要人的性情的有力的暗示。他们沉默了。蒋少祖冷淡地注视着这位外交官的不快的努力。仆役通报接见,蒋少祖站了起来,有了兴奋的,生动的心情。
  他和外交官互相行礼。这个礼节特别地和善。他走了出来,通过廊道;廊道两边有白色的,素净的花。蒋少祖觉得廊道里的光线愉悦而和畅;他稀奇光线为什么这样愉悦而和畅。他在柔软的地毡上疾速地行走,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
  穿制服的仆人打开门。蒋少祖惊异地望了一下——他不知望什么。他看见,在明亮的,优美的房间内,他,那个人,坐在窗前;那个人站了起来,生动地,热烈地笑着,迅速地向前走了一步。蒋少祖希望明白一切,缓缓地走进房,向这个热情的人深深地鞠躬;蒋少祖从未如此深深地鞠躬。这个人做了一个生动的手势,无声地笑着。这个人对蒋少祖是这样的热情;这个人眼里有光辉;这一切使蒋少祖甜畅而安适,蒋少祖在大桌子对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蒋少祖有严肃的表情;蒋少祖谦恭地坐着,注视着他,汪精卫。
  汪精卫坐下来,支起腿,无声地笑着;笑容变得柔弱,露出了忧愁。他放开腿,虚假地,做作地笑着,玩弄桌上的钢笔,显然他开始想着别的。他盼顾,额上露出了深的皱纹,他脸上有了不安和烦恼,他的丰满的嘴角下垂。他有一分钟的样子忘记了蒋少祖。然后他忽然重新笑了起来,丢下手里的钢笔,看着蒋少祖。因为缺乏内心的准备的缘故,他的这个笑容是无感情的。
  他,汪精卫,明了自己的地位,明了这些人,明了蒋少祖。他使蒋少祖获得快乐,他谄媚自己;他的心需要无穷的养料。他在每一个人身上看出对自己的热爱;他生来便会做戏,蛊惑到别人和自己。但时常他的恶劣的阴冷的心情,好像地窖里面的冷气,在他的脸上显露了出来。
  汪精卫甜美而奇异地笑着说,他抱着无穷的希望。他露出一种诡秘的慎重,和一种闪灼的忧郁接着说,他相信中国,他喜欢中国的文化和民族。他的声音是颤抖的,低缓的。他是出奇地暧昧,他未说他对什么抱着无穷的希望。“曾经是,将来也是!”汪精卫甜美地说,长久地张着嘴,但无笑容。
  这一切对蒋少祖造成了热烈的,兴奋的印象;他差不多已被蛊惑,相信是汪精卫和他,蒋少祖在创造着中国。但他的思想是较冷静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里面有一种不平常的,暖昧的,甚至阴冷的东西。他预备提出问题;他希望使汪精卫喜悦;他觉得这是于他有利的。
  他等了一下。汪精卫未提到他的来信和文章。他难于想象汪精卫是已经忘记了这个。
  “我觉得很宠幸!”他柔弱地笑着,以打抖的,富于表情的声音说。
  汪精卫张着嘴,看着他,好像很耽心。
  “我是拥护政府,拥护汪先生的,”蒋少祖以细弱的声音说,不自然地笑着。他沉默了一下。“汪先生对抗战的前途怎样看法?有一点,我们是觉得迷茫的,”他说,希望谄媚汪精卫。
  “阿,是的!”汪精卫说。“我们抗战?”他生动地偏头,说,“我们地大物博人众,我们是弱国,我们是弱国之民,我们抗战唯有牺牲,我们唯有以焦土回答敌人!抗战到最后一个人,流了最后一滴血,我们就算胜利!我们拿什么抗战?我们唯有牺牲,牺牲!”汪精卫以生动的,女性的声音说,脸上有耽溺的,甜蜜的神情。
  汪精卫忧郁地笑,看着蒋少祖。
  汪精卫,这个握着最高的权力的,特殊的人的生动的声音和目光使蒋少祖有甜蜜的快乐。他冷静地想,汪精卫是做戏,是虚伪的,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想,汪精卫的话是暧昧而值得怀疑的,他,蒋少祖,应该尊敬自己,但心里的快乐更强。他心里有声音说:“是他和我创造中国,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是反对他的德意路线的,我是反对的!”蒋少祖想。但他心里有声音说;“只要对我们的中国有利,什么路线都是好的;世界是自私的,而他和我支配中国,他和我!”
  “我希望文化界表示这个意思,就是英美是不值得信任的,而苏联充满了毒辣的阴谋!”汪精卫突然用力地说;他的眼睛闪灼了一下;他的脸上瞬间地出现了一种战栗。但接着他笑得更和蔼,好像刚才的那种情绪不过是违反他的本意的一种偶然。“我希望表现这个意思……我个人特别地信任,”他做了一个手势:他欠腰,以密语的方式说。
  蒋少祖严肃地看着他。蒋少祖安静了,良心和自尊心相结合,在他心里抬起头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汪精卫是希望着和他的正直的生涯相违反的东西,他蒋少祖不能满足汪精卫。他清楚地,有力地意识到潜伏着的,将要来临的政治的风暴,在这个风暴里,指示,并支持着他的,将是他的良心。
  他早就知道汪精卫,并知道汪清卫的这一切;他同情汪精卫;进门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一切,警惕着自己。但恰恰在这个房间里他忘记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是充满了汪精卫,充满了权力,名望,谄媚,蛊惑。人们很容易想象,一个中国的智识分子,坐在汪精卫对面——听着甜蜜的话,受着离奇的宠幸,差不多不明白汪精卫在说着什么,但觉得这是人生的紧要的瞬间,他,这个智识分子,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和意念。人们都在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在这种瞬间,就准备献出一切;那种人们耻于知道,蒋少祖耻于感觉到的热情,是伴随着某种理性的狡诈,燃烧着。在蒋少祖同时觉得有暧昧的,阴沉的,苦闷的东西;他不知不觉地看到,并抓住这种东西,以救济自己的热情。他心里有声音说他和汪精卫将支配一切;这种声音,被蒋少祖的狡诈的理性所默许,是汪精卫在这个人间的辉煌的,几乎是唯一的成就。年青的人们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热情,人们都知道;人们不知道,面对着飞黄腾达的老于世故的人们的这种热情;被狡诈的理性所默许,它这种热情,是无限的可怕;年青时代因吞食人生教条而被忽略的那些阴晦的“蛊惑”,当生活赤裸出来的时候,就消灭了一切教条——为什么要相信教条?——燃烧了出来。年青时代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是在过着全新的,积极的,进步的生活的智识分子们,年青的时代向社会宣战而对自己无知的人们,疏忽了真正的青春的人们,到了三十岁——这是中国的年龄——就满足下来,成了这种热情的牺牲了。
  但在不幸的中国,在这里,特别值得歌颂的,是所谓书生本色的那一种东西,在这里,蒋少祖就感激地记起来,他是蒋捷三的儿子;在这里,蒋少祖就记起来了,古中国的士大夫们的刚直而忠厚的灵魂。这就是他所谓将在将来的风暴里支持着他的良心。蒋少祖眼睛向着汪精卫,看见了他的静穆的悲沉的祖先们。
  “贱贫不能移,富贵不能屈;金钱不能收买我们,权力不能屈服我们!”这些祖先们,唱着这样悲的歌,走了过去。
  蒋少祖向汪精卫笑了特别严肃,特别诚恳的笑。
  他想他无需说什么。他想只要不违反良心,他可以效忠汪精卫,以得到利益,就是说,他可以利用汪精卫。但现在一切显然不同。
  汪精卫显然很懂得蒋少祖。汪精卫垂下眼睑,轻轻地抚摩他的洁白的,柔嫩的小手,脸上有了瞑想的,犹豫的烦恼的表情。汪精卫显得疲乏,异常疲乏,他的瞑想是如此地深沉起来,以致于未觉察到蒋少祖的动作。
  蒋少祖现在觉得自己是真的同情这个人物。他站了起来。
  汪精卫恍惚地抬头看他,继续抚摩着自己的手;好像不认识他。
  “是的,”汪精卫柔弱地低声说。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蒋少祖恭敬地鞠躬;汪精卫未起立,恍惚地点头。蒋少祖走了出来;看见肥胖的,面带怒容的陈璧君疾速地走来,蒋少祖站下让路;不知为什么,蒋少祖觉得汪精卫的这夫人充满了整个的走道。蒋少祖失意地走出走道,未再注意到两旁的白色的,素净的花。
  走过候见室的时候,那位年轻的外交官愉快地走出来,拦住他。
  “蒋先生有什么感想?”外交官问,快活地笑着。“汪先生的工作太重。”蒋少祖冷淡而有礼地说。“他身体健康吗?”外交官显然认为蒋少祖故意地骄傲,特别关切地问,面带活泼的愁容。
  蒋少祖笑了笑,说汪先生身体极佳。
  “那真是谢天谢地!那真是!……啊!”
  蒋少祖走出来,在门外被一个熟识的新闻记者追上了。这位记者忧愁地问他。汪精卫对抗战的前途如何看法,并问他个人对这个接见作何感想!蒋少祖明白汪精卫对他的接见将被各方面所注意,态度很慎重。但因为这位记者是个熟人,并因为他有些兴奋,他还是说了一切。
  蒋少祖现在对权贵很冷淡。这位记者和他的朋友们的报纸有关系,但思想有某种偏向,地位是不简单的,所以蒋少祖显得对汪精卫特别的冷淡。他说,这只是官僚们的把戏,没有什么新玩意的。
  记者先生做了一个歪嘴,蒋少祖没有注意到。这位记者对蒋少祖含着敌意,因此在蒋少祖面前显得特别活泼;富于自信的,精力充沛的人们是常常用这种活泼来满足敌意的。他向蒋少祖做出忧愁的面孔来,又做出信任的感动的面孔来;他不时做歪嘴,并笑出声音。
  蒋少祖终于觉察到了。
  “这件事,是关系全中国的,”蒋少祖活泼地说,不一定指什么,看了记者一眼,向前走去。
  “我给你发表了!喂!”记者站起来了,快乐地喊。蒋少祖没有答,也做了一个歪嘴。
  蒋少祖上了人力车。车夫问他到哪里去,他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下车后他疾速地行走,毫未想到要到哪里去。他看见蒋纯祖和一群男女一同跑过街道;他看见好几个熟人,但却没有想到要招呼。他的头脑曾充满了纷杂的思想。经过熟识的旧书店的时候,他站了下来。
  店伙计,一个高大的北方人,殷勤地向他问好;他匆促地点头,走到柜台里面去,柜台上面,是积着灰尘的;在旧书店这一类的地方,总是积着灰尘的。因为即使没有灰尘,人们也觉得它有。
  还是在少年的时候,蒋少祖便获得了关于中国的古书和它们的版本的知识;他曾经一度忘记它们,但在较安静的时候,他还是能从它们得到一种追怀和一种审美的激动。几年前,他猛烈地攻击中国的文化;在这个战争里,他的心灵不安地战栗着,最后他是惶惑着,因为他不能从任何文化潮流里面找到出路,但因为一切新文化的战士们都是那样的确信,并且有着光荣的缘故,他就觉得他的惶惑可耻。于是,在可以称为投机的那种感情上,他既攻击得更猛烈,但对于苦闷的,强烈而年轻的蒋少祖:这究竟不能够说是投机;中国的新的青年们,总要以整个的自己来寻求新的道路的;开始的时候的确是如此的。蒋少祖崇拜了伏尔泰和卢梭,崇拜了席勒的强盗们,尼采的超人和拜仑的绝望的英雄们。关于被压迫的人们的苦难,关于被歪曲的民族生命的痛苦,关于贵族的,布尔乔亚的无耻的荒淫,关于普洛米修士们悲壮的呼号,关于中世纪的黑暗和文艺复兴的光明,关于一切种类的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蒋少祖是有着知识的。那种追怀的感情和那种审美的激动,是一度的完全移到这些上面来。这可以说是一种贪婪,一种耽溺,一种知识人的无上的自私,蒋少祖以为他看到了光明,但这个耽溺的时期过去,他发现自己得不到什么;他做出一种理智来,呼吁革命和时代的精神,因为他觉得,假若不如此,他便会灭亡。这种恐惧这种理智的努力,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的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的,教条的努力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表现在中国大多数的知识人身上,大半表现在机械上,因为他们觉得非如此不可,于是便相信是如此了。但蒋少祖也反对机械和教条,因为他仇恶站在机械和教条上面的那个权力。蒋少祖记得,他是完全的自由主义者,他未向任何权力屈服。
  就是这样的一个战争,就是这样地,蒋少祖感动了新生的青年们。要说明这个战争的内容怎样地渐渐变化,以致于渐渐消失,是艰难的。这或是由于年青的时代业已过去,或许是由于他,蒋少祖,在这个战争里没有职位,没有胜利的缘故。
  蒋少祖的喊声显得微弱了;在波涛汹涌的武汉显得更微弱了。他自己知道这个,因而他的嫉恨更强,更恶毒。蒋少祖坦白地意识到,人们是为自己个人的利益而生活的;他向自己承认了这个,为了打击获得利益更多的别的集团和别的个人。他觉得这是心灵的新的觉醒。他的心灵觉醒了,他的生活建立,而且固定了,他的思想明晰,有着冷静的逻辑了,于是他就忘记了那些超人们,那些苦行者,和那些普洛米修士们。这些普洛米修士们,是需要想象的,遥远的,浪漫的东西,而蒋少祖,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的生活有着这样的经历;他渐渐地就意识到,中国的固有的文明,寂静而深远,是不会被任何新的东西动摇的;新的东西只能附属它。但他还未想到要公然地表示这种精神的倾向;他是在西欧的文化中生活过一些时的,所以他心里有暧昧的恐惧和苦闷。他只是在文章里面好像很偶然地提到古代的中国和孔子;他只是读更多的旧书,做更多的旧诗——他集纳了多年来所做的旧诗,其中有一首是为追怀卢梭而作的。古旧的追怀和对中国的一切的审美的激动,无比地强烈了起来,他成了版本搜集家了。在那些布满斑渍的,散发着酸湿的气味的钦定本,摹殿本,宋本和明本里面,蒋少祖嗅到了人间最温柔,最迷人的气息,感到这个民族的顽强的生命,它的平静的,悠远的呼吸。
  他的朋友们对他的这种工作,或这种境界的赞美使他愉快。这是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愉快——他觉得是真正的愉快。他相信这是一种高超的精神境界。所以,走进这家熟识的旧书店,他头脑里的那些杂乱的思想就消失了,他突然地安静了,觉得是离开了世俗的烦恼。
  他买了一本版式很小的七言诗集,因为他对这个选者的锐利的眼光和特殊的意境很觉得有趣,都是田园诗,都是不闻名的,很少看到的作家。他走了出来,那个北方人向他殷勤地鞠躬。
  在街口他遇到了蒋秀菊。他显然很兴奋。她告诉他说:她要到难民收容所去看一个从前的同学。她希望他能陪她去;他答应了。
  蒋少祖注意到,妹妹装扮得朴素而精致。他注意到,在那件短的,新鲜的绿色的袍子上,在它的肩部,腰身,和下幅,妹妹是化费了大的匠心的。蒋少祖觉得,是这件衣服使妹妹如此地充满了愉快的活力的;她,蒋秀菊,显然意识到了人们的艳羡的目光。她的丰满的手臂是赤裸着的,烫卷了的长发披在她的肩上;从每一个蓬松的、光阔的发卷中间,洁白的,丰满的颈部闪耀着。蒋少祖突然明白了,对于一个女人,一件好的衣服有怎样的价值;他从妹妹身上才明白这个,因为他不愿乘陈景惠身上去明白这个。
  蒋少祖暗暗地想,他不能满意现在中国妇女的装束。蒋秀菊要去看的这个朋友,是最近才从南京逃出来的。她这个教会女生在武汉各处贴了条子找寻熟人。蒋秀菊刚刚看到这个条子。她决定要招待这个朋友;她不说帮助,而说招待,因为她深感近来的生活太沉闷。她的新婚的丈夫是每天都在外面跑,企图谋一个外交界的差事。
  在路上,蒋少祖问她近来怎样。她回答说,她觉得已经被大家忘记了。蒋少祖了解地笑了一笑。
  难民收容所在一座宽大的,好像庙宇的房子里。沿街各处贴着寻人的字条,收容所的正面的灰色的堵壁上贴得更多。收容所的卑湿的的大院落里,和正面的宽走廊上挤满了人,在凌乱的箱笼和行李中间站着或坐着。收容所正在开午饭;两个大的饭桶放在院落中间。难民们围着饭桶像蜜蜂,发出热烘烘的嘈杂的声音。
  蒋少祖走上台阶。便站住了。蒋秀菊却一直跑了进去,迅速地消失在人群里面。一分钟的样子,她的鲜美的身影在衣着肮脏的,佩着白布的难民们的间隙里显露了出来。然后又消失了,又在另一个间隙里显露了出来。蒋少祖听到了她的娇嫩的,兴奋的喊声。蒋少祖想到,为什么她曾在这些和自己相反,甚至是敌对的人群里如此的勇敢;就是说,为什么她会这样地“在感情里面生活”,没有理性。蒋秀菊红着脸从人群里面跑了出来,迅速地跳过那些行李和箱笼,在她的后面,跟随着一个穿着乡下女人的黑布衣裳的,苍白的女子。
  吃饭的难民们暧昧的看着他们。一个奔跑着的男孩撞在蒋秀菊身上,蒋秀菊站下愤怒地叫了一声,然后愉快地笑着看朋友,喘息着,面颊更红润。
  “我的哥哥,蒋少祖!”蒋秀菊介绍说;“我的同学,张端芳!”
  张端芳嘴里含着饭。发现蒋少祖在异常注意地看她,苍白的消瘦的脸发红。她的眼睛迅速地闪灼了一下。她是有着温婉的忧郁的脸孔和明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的四肢软柔而纤小。于是蒋少祖就从那套丑怪的乡下女人的衣服里,找到了一个南京的教会女生;而从白布条的难民符号下面,找到一颗贞淑的坚忍的心了。
  “我们出去详细谈吧!我们出去吧!”蒋秀菊兴奋地说。“但是……也许……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好不好?”她迅速地说,脸红,笑着。
  “不要,”张端芳说。她也许没有勇气和蒋秀菊一路出去的,但因为蒋秀菊这么说了,她露了文静的,严肃的神情。她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增强了她的自尊心。
  她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好像是,在这些凄凉的时日中,她,一个教会女生,批评了往昔的一切梦想,获得了某种哲学。这是性格沉静的人常常做得到的。主要的是因为蒋秀菊的快乐的生活,和在旁边的,是陌生的蒋少祖,她脸上没有丝毫兴奋的表情。她确是很柔顺。
  蒋秀菊告诉她说,她的叔叔住在武昌。她点点头,向蒋秀菊要了详细的地址。蒋少祖觉得,这个女子在这种场合能这样冷静,是稀奇的。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她为什么缘故这样冷静,在饭店里,她说了逃难的经过;她带着一种猛烈的仇恨表情说起了日本军队开入南京城的情形,这种猛烈的仇恨是突然之间被唤醒他;这不是那种扰乱的内心亢奋,这是一种严肃的,清晰的,有力的东西,她的声音从忧愁的调子提高,这种仇恨情绪使她的言语更明晰,思想更紧密,表现力更强,并且理解力更深。她说敌人的坦克车和马队最先进城——开进冒着烟的,废墟一般的城市,她说——中国军继续有混乱的,悲壮的抵抗;但无耻的汉奸们拿着花束和太阳旗显露了出来,而其中有金素痕的父亲金小川。她说到敌人在明故宫以机关枪射死四百个中国兵的情形;她说敌人做着杀人竞赛,各处有屠杀和强奸。她说,敌人冲进教堂,冲进教会学校,强奸了饿了三天的妇女们,其中有她的姐姐。但是最毒辣的是:——她以打抖的声音说——敌人用坦克车装了糖果,分散给中国的孩子们,中国的下一代。
  她突然哭了!
  “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打回南京?……为什么汉口,这样,好像很太平!……”
  蒋秀菊脸发白,努力克制自己,默默地流下眼泪来。她用手帕掩住眼睛。
  “你要失望的,小姐!你要失望的!汉口还有跳舞场,照样!”蒋少祖说,含着冷笑。
  “为什么?”张端芳问,注意到蒋少祖的讥刺的目光。“但是只要有信心,我们会打回南京的!”蒋少祖痛苦地冷笑着,说。
  “……是的,景惠假若遭遇了这些,会不会这样严肃,这样强烈?”蒋少祖看着张端芳,痛苦而冷静地想。“我不同意你的话!我相信我们的国家,我相信政府要马上,马上打回去!”蒋秀菊愤怒地向蒋少祖说。在蒋秀菊心中,发生了对国家的热情;但主要的是对朋友的为朋友辩护的热情:妇女们,只有在这些地方,才能感觉到国家,而一感觉到就对它发生爱情。中国的妇女们,在她们的生活中,感觉不到中国的男子们的国家,她们觉得国家是一个供给她们的丈夫们以职业和争吵的对象的,为那些有天才,会争吵,有时有些可恶的人们所组成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机构。假如她们对一只鸡或一头猫也常常责骂,妒嫉,抚爱的话,她们对她们的国家也是如此。
  所以,无论妹妹怎样说,蒋少祖觉得她的话是空泛的。
  张端芳严肃地沉默着。蒋少祖走过去给钱,蒋秀菊立刻奔跑着追上去,红着脸责骂他。她,蒋秀菊,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独立的,懂得生活的女子了。战胜了哥哥,她的眼睛潮湿了。
  “她刚才在说国家,说打回去,现在她却以全部精力来抢着付钱了!”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秀菊要哥哥一同到她家里去。因为哥哥在她结婚那天以后,还没有去过。在路上她继续向张端芳询问南京的劫难。她小心地提到朋友的被强奸了的姐姐;她脸上有着恐惧的,愤怒的神情。
  王伦在家,热烈地,异常热烈地欢迎了蒋少祖。他希望,他好久就希望他的这个有着名望的,重要的亲戚来看他。他认为这个亲戚是他的婚姻的最大的获得之一;他生怕蒋少祖看不起他。他是恭敬,生动,善于谈话;蒋少祖觉得他对另外的人必不曾如此。他沉默地听了蒋秀菊的关于南京的劫难的描述。蒋秀菊是带着冷酷的神情说出来的,她希望王伦为她心里的一切而感动他,王伦,应该知道这一切的高超的价值。她表示了她对于南京的沉痛的,深挚的感情。王伦沉默着,避免插嘴,因为那会使她的话变得冗长。蒋秀菊失望,迅速地做了结束,矜持地站起来,领朋友到内房去。她们刚离开,王伦便开始向蒋少祖生动地说话。他说他对南京的这一切觉得很沉痛。接着他就谈起他自己的希望来。在全部谈话里,他专谈他自己。他是这样的自私,同时是这样的坦率;他谈自己时毫无不安,他显得愉快而诚恳。
  他向蒋少祖说,必需有好的环境和好的生活,一个人才能够做学问的工作。不知他,蒋少祖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于是他说,他已经接到了一家洋行的聘书。洋行的待遇是很好的,但人事的环境离他的理想太远;他,王伦,现在并不缺钱,并且四年以内也不会缺钱;他只是希望接触到有希望的,上流社会的人们;他希望进入外交界,从而到国外去研究神学。
  他很恭敬地向蒋少祖分析了中国的一切。他认为中国必需现代化;中国的希望在那种人身上:他们对欧美各国有着深刻的认识,具有世界的眼光,年青而富有。这种人将要取得国际的声誉和信任,在中国建立起现代化的都市,建立起电气、工业、科学和宗教来。他,王伦,决定献身于宗教的研究,首先希望接近政治界和外交界的这一批人,以外交界的身分出国——他有钱,他说——四年或五年以后再回国,从事他的工作。他希望建立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主持的学院。“你以为我的计划对不对呢?我有点头绪了!……但是我总是烦恼,总是烦恼!”他说,他的眼睛和悦地笑着;“昨天我的朋友英国人奚尼告诉我,他要给我友谊的帮助;还有梅特先生,他是在中国有名的人,你知道吗?他向我说,要赶快,要赶快!但是……我烦恼……”他愉快地笑着说。显然他的烦恼在于他已经结婚。
  这个漂亮的,文雅的年青人是坦白得令人可喜。他说话的风度很适当;他的话并无值得诟病的地方:蒋少祖也希望中国成为现代化的国家的。但蒋少祖觉得有些厌恶。蒋少祖突然感觉到,所谓现代化的国家,所谓工业与科学,是有很多种类的;在王伦这里是他从来未曾遇到的,完全新的一种。他觉得,王伦和他的那年青而富有的一群的现代化的国家,将是完全奴化的国家。他嫉恨地想到,假如中国需要文化的活,帝国主义的日本和共产主义的苏联已经是直接的主子了,等待欧美。是大可不必的。
  蒋少祖,由于阴险的恶意的缘故,开始赞美王伦的理想。他愉快地说,这一切正是他,蒋少祖,对中国所希望的。他觉得他是把这个青年人向悬崖推了一下,想到这个青年人将在这个悬崖下面跌得粉碎;他感到无限的快意。但他从未想到对另外的,他的弟弟那样的青年们这样推一下;他只是悲天悯人地向他们说教,或直接地攻击他们。
  “你说的好极了,是的,是这样,中国需要这样的理想!”他快乐地,生动地说,在这种情绪里开始觉得他对王伦有某种喜悦;“你这样说了,我希望你坚决地去实行,奋斗到的!你并不是没有才干的,啊!”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王伦露出洁白的,细密的牙齿,快乐地笑了。
  “你真的赞成吗?”
  “怎么不?”
  “真是谢谢你!”王伦站起来,庄严地说,眼里有光辉;“我决不辜负我自己,我要做!”停了一会,他感动地加上说:“将来能够那样地回到南京去,我是多么快乐啊!”“是的,你是多么快乐啊!”蒋少祖想。但向王伦露出赞美的笑容。在这里,怀着嫉恨而激赏自己的,老于世故的蒋少祖,他的心灵和面孔,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两件东西了。
  蒋秀菊含着同样的矜持走了出来,在她后面跟随着换上了短袖的,时髦的单衫的张端芳。
  “将来我们能回到南京,是多么快乐啊!”王伦快乐地向蒋秀菊走了一步,说。
  “什么?”蒋秀菊惊异地问。
  王伦高兴地温柔地笑着,看着她。于是她眼里有了微笑。“是的,当然,”她说,笑着走了过来。“你应该倒茶给哥哥,你怎么不加一点!”她迅速地说,脸微红。“你把地上又丢上纸头了!”她加上说,拾起纸头来,揉成一团。
  她的话是简短,坚决,而迅速的;她的脸微微泛红。蒋少祖注意到,在这两句话,和随着这两句话的细致的,自信而又羞怯的表现里,妹妹显露了她的对自己的家庭的严肃的意识,她的作为主人的虚荣,和她的对丈夫的温柔的爱情。现在又振作了起来:她是永无休止地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努力。
  看见陌生的,在新的衣服里面变得更陌生的张端芳,王伦变得更严肃;他想不到要说什么,他坐着不动。张端芳坐了下来,不觉地做了两个温柔的,细致的动作,以适应新的衣服,欣赏,并抚爱自己。她是做得很严肃的;她身上仿佛有了甜美而精致的,奇异的力量;她未意识到别人的存在。似乎是洗了澡之后,在这件新的衣服里,那个教会女生的张端芳觉醒了;往昔的最细微的感觉觉醒了,她甜畅,惊异,严肃地体会着经历了空前的苦难的自己的生命。
  发觉蒋少祖在固执地看着她,她垂下头来;然后她看着蒋秀菊。
  “我想过江找我叔叔去了。”她站起来,忧愁地小声说。
  蒋秀菊说愿意陪她去。蒋少祖站起来,表示要和她们一路离开。
  “你等我,两个钟点就回来,啊!”蒋秀菊温存地向王伦说,她的眼睛笑着。
  张端芳唇边有嘲弄的,喜悦的微笑。她向王伦文雅地鞠躬。
  王伦向蒋少祖恭敬地鞠躬。
  “谢谢您的指示。”他严肃地,和悦地说。
  他们在江边遇到警报。敌机即刻就临空。在沉重的威胁的机声下,停泊在江心的一艘灰绿色的小舰发出了猛烈的爆炸声……它向敌机射击。接着各处响起了清脆的,尖锐的高射炮声。敌机从武昌越江向北飞行;从西方的明亮而静止的云群里,出现了中国机的强大的编队。在白云下面,中国机的迅速而英武的飞行,使大家激动了。
  于是开始了激烈的空战。
  蒋少祖们跑到江边的一支废弃了的囤船上,站在那里。一架敌机尾部冒烟,然后左翼冒烟,迅速地向下坠落,地面上各处腾起了欢呼声;蒋秀菊狂喜地拍手。传来了沉重的震撼,敌机投弹了;地面上统治着死寂:大家看见一架中国机发出可怖的锐声迅速地向武昌的方面坠落。
  蒋秀菊惊怖地看着这架坠落的飞机:那里面有英雄的,年青的,垂死的生命。张端芳一直紧张地沉默着。她看着这架飞机,不觉地做了一个无力的手部动作,好像她企图把这架飞机抬起来,但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另一架敌机冒烟,坠落了,地面上腾起了更强的欢呼声。蒋少祖听见了张端芳的轻微的声音:她说:“我满足,我的一生满足了,我满足……”她的脸死白;她的嘴唇战栗着。蒋少祖有了眼泪,虽然他相信这个空战并不能给他以多大的激动。
  蒋少祖想到汪精卫,觉得汪精卫是模糊的,遥远的了。他觉得,在这里,在激烈的空中战争下面,有妹妹,有张端芳,有有意义的,自由的生活,而那个模糊的,遥远的东西曾经企图妨碍这种生活。
  过江以后,蒋少祖和妹妹分手,到报馆里去。他的杂志的新的一期已经排好;他取到了校样。他和两个朋友偶然地长谈了起来;谈话是从刚才的空战开始的。蒋少祖批评了汪精卫,他说汪精卫是违背民族的意志的:直到此刻他才能对汪精卫下如此明白的批评。他们谈到中国的前途,谈到了文化的问题。这两个朋友同声地赞扬中国的固有的文化,证明它是一切新事物的泉源。蒋少祖沉默着。蒋少祖因这个问题的鲜明的提起而有了苦闷的灰暗的心情。
  蒋少祖疾速地赶回家去。他觉得他必须解决他的苦闷的心情,他必须做什么。他走进门,看见了他的被仆人领着的、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具的坦克车的小孩。小孩叫喊着要爸爸,但被这个爸爸严厉的面孔怔住了。
  “为什么让他玩坦克车?这样的女人!”蒋少祖想,向小孩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他是住着舒适的,上等的楼房。已经是黄昏,楼道的电灯未亮。从楼梯左边的客室里,传出了妇女们的热闹的,生动的声音,显然她们在赌博:玩扑克牌——从门缝里射出兴奋的灯光来,烟雾在寂寞地浮动。蒋少祖觉得有一种痛苦,好像是楼梯上的灰暗的光线使他痛苦;他异常迅速地奔上楼,愤怒地推开书房的门。他觉得非常吃力;他脱下了上衣,抛在椅子里。他想他应该吃过饭再做事。他犹豫地站在昏黯中。窗上有黄昏的温柔的,沉静的光明。他想他无需等吃饭;他应该即刻做什么。他觉得痛苦,非常痛苦;他忘记了痛苦直接的原因,他觉得是他的生活使他痛苦,是陈景惠使他痛苦。他走出书房,轻轻的推开通平台的玻璃门,走上平台。
  平台打扫得很洁净,浴在夕阳的静穆的光辉中;晚风凉爽而轻柔。平台向着布满绿草和野花的山坡;左边远处有池塘,在夕阳中闪着光辉。更远处是蛇山的荒凉的山麓,一个细小的,黑色的人影停留在山脊上,在落日的光照中,显出了和平的庄严。天边有层叠的,放着透明的光采云群。云群在缓慢地,沉默地舒卷,逐渐黯淡,透出紫红色的微光来。
  蒋少祖站在栏杆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凝视着云群。“我为何如此匆忙?人世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蒋少祖想。
  他的心震动了一下;他觉得有深沉的力量向内心凝聚:这个思想带来了严重的,紧张的感情。他扶住栏杆,疑问地凝望天边。隔壁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时装的,瘦长的女人,站在晾着的衣裳中间眺望落日,即刻就进去了。在她进去以后,蒋少祖才向她的平台机械地望了一眼。楼下传来了妇女们的兴奋的哄笑声。远处传来青年男女们的嘹亮的歌声;蒋少祖机械的听出来歌词是:“快乐的心随着歌声跳荡,快乐的人们神采飞扬!”蒋少祖的唇边露出了忧愁的,柔弱的微笑。“这就是我们时代,我们中国的生活?我见到一切,知道一切;没有人的心经历得像我这样多,我的过程是独特的,那一切我觉得是不平凡的;我有过快乐,我很有理由想,给我一个支点,我能够举起地球来——我曾经这样相信,现在也如此;谁都不能否认我在现代中国的地位,谁都不能否认我的奋斗,我的光辉的历史,但归根结的是,二十年来,我为了什么这样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么?我为什么不满足?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的死——我们的祖先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么,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的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激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的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么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日的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的静穆,向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的血液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的血液里有着这种哲学的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的这种哲学需要的证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的苦恼的心,有了静穆的,大地的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日的光辉幽暗下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的魂灵在他的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的祖先们的魂灵的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的生活。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或别的国家的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的伟大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的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的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的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么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的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满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满足。“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的衣袖。
  “汪精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的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的偏向,他说,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的意见的话。在家庭的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是在说谎。
  “那么,中国的前途呢?……”陈景惠温柔地问:“……是的,汪精卫的房间里怎样?听说他常常要拥抱别人,对不对?”她接着问。她不希望蒋少祖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
  “这个不知道。”蒋少祖笑着说:“我遇见陈璧君。”“她说什么?她怎样?她很胖?很丑么?”
  蒋少祖笑着不答。蒋少祖抱起小孩来,庄严地望着远方,然后吻小孩。
  “晚上再谈罢。”他说。他吻陈景惠的等待接吻的嘴唇。这个家庭好久没有如此愉快。
  饭后,蒋少祖走进书房。他觉得他可以工作,他打开台灯,坐了下来。但在他提起笔来的时候,他发觉他的头脑里没有任何一个观念。他呆呆地坐着。外面开始刮风:春季的温暖的大风。在这个同一的夜里,在这个大风下,他的弟弟蒋纯祖是激动地站在黄杏清的窗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世界上,同时有两种不同的生活。
  蒋少祖想起了上海的某一个刮着大风的夜,想起了王桂英。
  “她现在哪里呢?”他想。
  他记得,在最初,他对王桂英异常歉疚:王桂英使他痛苦得几乎发狂。他觉得他是做了不忠实,不道德的事,像一切年青人一样,他觉得没有脸孔生存。王桂英在这个人间的存在,始终是他的痛苦。王桂英和夏陆结合,他就开始轻蔑她,这样地缓和了自己的痛苦。但他有妒嫉。王桂英进入电影界,他判断她即将堕落,但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她的堕落的唯一的原因,他并未特殊地不安;但在听说王桂英坚持着自己,在电影界获得了成就的时候,他就又有兴奋和妒嫉。他不愿知道,他是在妒嫉王桂英并没有堕落。于是,他希望她堕落,好像她,王桂英,是他的障碍。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他只是为击倒王桂英,至少使她痛苦而努力工作;这是一种极强的热情,他工作着,获取成就和声名,只为了击倒王桂英——虽然他自己在当时极不愿相信这个。他必须压倒她的向上的努力,必须使她痛苦地想起他来;必须使她为他而痛苦,在这个痛苦中倒下,他的这种野兽般的情热才能够满足。并且,在这种热情和想象中,他感觉到一种浪漫的美丽;他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英雄——多少文学作品都在这种美感里面表现了它们的主人公。直到他听说王桂英“堕落”了的时候,他才从这种热情里醒来。但立刻又代以另一种热情,即道德的满足:他悼念生活在南京的湖畔的那个王桂英。他觉得他是一直在这样悼念:他在道德的满足中责备自己。……在这一串心灵的痛苦的狡诈之后,他的理性使他对王桂英沉默了。几年来,他就忘记了她。
  现在,刮着大风的温暖的夜晚,他突然地想起了她。这首先是一种严肃的惊异。他告诉自己说,他和王桂英再无关系。于是他明白了他往昔对她是如何的自私;他告诉自己说,他希望她现在能有好的生活。
  他相信他真是如此的希望。于是他开始分析,并判断王桂英和他,蒋少祖的过去。这个工作他做过多次,但都失败了。这一次,他觉得他成功了。
  他想他在过去是热情、浪漫、被西欧的自由主义、颓废主义以及个性解放等等所影响,是像目前的一切青年的一样,值得怜悯的。他想是那种个性解放的冲动使他无视社会秩序,而做出了这件事的。他觉得这是对的,因为这是为他的生命所必需的一个过程;而现在,他已经到达了另一个过程:人生的最后的过程。解放了的个性,应该更尊重生存的价值,并应该懂得别人的个性,和别人的生存的价值。人不是为了毁灭而生活的,虽然这个阶段是不可免的;获得了这个痛苦的经验,经验了多年的痛苦,人应该懂得尊重社会秩序的必要:只有在社会秩序里,人才能完成个性解放;他,蒋少祖,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逐渐地完成了这个。他愿意重复地说,在年青的时候,浪漫和毁灭是不可免的;所以,目前的这些青年们,是值得怜悯的,这些青年们,在经验了苦难以后,会明白这个真理。人必须从苦难认识真理。
  他继续想,王桂英也许是成了社会秩序和个性解放的牺牲。王桂英也反抗,也要求个性解放,但因为她倾慕虚荣,不知道工作,倚赖男子,所以就不能在社会秩序里完成这个解放。几十年来,没有一个女子能真的获得这种解放;王桂英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历史的逻辑,是冷酷无情的,但他,蒋少祖,觉得痛心。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年青的女子们,没有一个能够懂得这种历史的教训:她们是那样的浮薄而虚荣,被某种权力引诱着和利用着,被锁闭在革命的机械主义里,不能知道人性的复杂,即使连王桂英们所经验到的那种青春的激情和个性解放都不能够得到。她们,目前武汉的这一批妇女们,基础更浅薄,令人觉得历史是在倒退。由于这个,他,蒋少祖,更为王桂英的牺牲痛心。他觉得王桂英要比目前的这一批虚荣地拜服于权力的女子美好得多。
  但他,蒋少祖,今天毕竟看见一个真正地出于中国的生活的女子了:这就是张端芳。蒋少祖想,张端芳没有接受任何外来的思想,真实地经历了中国的生活,在苦难里纯朴而鲜明地表现了中国这个民族的热情、意志、和希望。张端芳是那样的温婉,那样的沉静——她是纯粹的中国女子;中国需要这样的女子。张端芳是这个民族血脉,是这个民族的最高的理想,因此她必会完成她的自我解放。在这个空前的战争中,张端芳体验了苦难;这个战争给了她,给了真正的中国女子以一条直接的解放的道路。这个战争纯粹是中国民族的,这个战争将击碎一切外来的偏见。
  中国的文化,必须是从中国发生出来的——蒋少祖想——这个民族生存了五千年,不是偶然的;它生存了五千年,因为它能够产生张端芳这样的女子,能够产生花木兰和秦良玉,并因为它能够产生他,蒋少祖这样的男子,能够产生孔子,老子,吕不韦和王安石。这个民族的气魄是雄浑的。那么,为什么要崇奉西欧的文化,西欧的知识阶级?“显然这就是问题了!显然这里是,”蒋少祖说,用手指击桌面,“中国的一切的问题根本,为什么大家都忽视这个问题?为什么?”
  他点燃一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抱着头,他觉得头脑里面突然空虚,他露出愁苦的表情;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些滑稽,他不能知道究竟什么东西有些滑稽,他做了一个歪脸,并笑了一下:在严肃和苦闷中人们常常如此。周围是深沉的寂静;外面的大风吹得更猛烈:这种大风含着一种新生的、温暖的力量,它常常预示夏季的暴雷雨。
  蒋少祖觉得自己在逐渐地沉下去:在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变得深沉起来。他心里有苦闷,接着他感到恐惧。他感觉到了他十年来所做的斗争:在这十年内,他相信自己是为了新的中国和新的文化而斗争;他很明白,只是因为这个,他才有现在的成功。他觉得他是在孤独中飞得太高了,以致于忘记了自己的出发点。他觉得他不应该跟青年们隔离;这样地隔离下去,他,蒋少祖,会走上官僚的道路。他恐惧地想,他,蒋少祖,不应该如此隔离新的东西。
  “复古?是的,我难道是——复古?”他说;他眼里有明亮的光辉;他站了起来。
  对于蒋少祖,这是可怖的思想;正如离婚对于中国的旧式的妇女们是可怖的思想一样。向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蒋少祖便看到了辛亥革命以来的无数的知识分子们,他们被后代的青年无情地指摘:这些青年们,在他们的可怜的坟墓上,抛掷了难堪的羞辱。而他,蒋个祖,曾经是这样青年们里面的杰出的一个。
  他现在看见了他们;眼睛冷冷地发光的、含着痛苦的冷笑的他们。他看见他们在嘲笑他;他看见目前的这些青年们以人间最毒辣的方式攻击他,以他的流血和死亡为快乐。蒋少祖痛苦而兴奋,全身发冷,在房间里疾速地徘徊。他好像野兽准备战斗。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自己更痛苦。他想他是出卖了自己了;他想他是背叛了五四运动的、新文化的传统了;他想他的生活是破灭了;他想封建余孽和官僚们是张开手臂来,等待拥抱他了。但他并不更痛苦;想着这夸张的思想,他心里有了锋利的,甜畅的快感。“要是能有宗教多么好!要是能有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好!”他疾速地徘徊,在狂乱的感情中思想。“是的,我们这样看别人,别人当然这样看我们;现在来不及补救了,死去的人们来复仇——!而我,将成为厉鬼,向目前这些恶劣的青年做更凶残的复仇!向那些盗窃中国的人们做更凶残的复仇!所以,我是出卖了自己了,我的一生是破坏了!我就破坏得更彻的呀,厉鬼笑封侯!”
  蒋少祖,像一切人们碰到最严重、最绝望的问题的时候一样,不再去思索这个问题,而夸张自己的痛苦,以狂乱的感情来答复这个问题——答复这个世界。他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最猛烈、最恶毒的火焰。似乎是,为了更猛烈、更恶毒,他愿望自己更破灭。他有了锋利的快感:这种复仇的情感,是能够用肉体的紧缩和颤栗来表现的。
  他最后倒在靠椅上。他闭上眼睛,并举手蒙住脸,在夸张中他希望做一个宗教的动作。大风缓缓地吹过屋顶。他的肉体在快感中继续有战栗。
  “是他们被浪漫的幻想和自私的权力迷惑而脱离了我,不是我脱离了他们,这些青年!”他想。他夸张痛苦,呻吟着,“他们看不见真理:至少,我并不比毛泽东能给得更少,但他们被各种花样迷惑,比方今天那个混蛋的记者,他公然地轻视我!我怜恤他们,而他们责我以复古和反动,怎样的世界啊!”
  “是的,我怎么能够没有想到,”他站了起来,“真理是:不是新与旧的问题,而是对与错的问题!”他想。他笑了起来。他心里重新获得光明了,“怎么我刚才那样愚笨!是的,是对与错的问题,不是新与旧的问题,——我愿意大声说一千次,一万次!这怎么能是那种意味上的复古!这是五四运动的更高的发扬,这是学术思想中国化!出于中国,用于中国,发展中国,批判地接受遗产!现在的那批投机的混蛋,早把中国自己的遗产忘记了,他们根本不明白,在屈原里面有着但丁,在孔子里面有着文艺复兴,在吕不韦和王安石里面有着一切斯大林,而在《红楼梦》和中国的一切民间文学里有着托尔斯泰——虽然我同样爱慕但丁和托尔斯泰,也许是更爱慕,但究竟这是中国的现实和遗产呀!从这里,不是也能发扬一个新的浪漫主义么?比方说,我爱哥德,但我是智识分子,这只是个人的心灵的倾慕,你不能叫中国的人民也去爱哥德呀!决不会的!中国人民必须有自己的道路!爱好或尊敬孔子,——他们为什么连月亮都是外国好,给孔子涂上那样的鬼脸?——爱好孔子,因为他是中国的旷古的政治家和人道主义者,可以激发民族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并不是说就要接受礼教!这就是批判地接受文化遗产这一命题的现实意义!为了做大皇帝,汉武帝以来的各国王朝歪曲了孔子,那么,所谓新的人们怎么也歪曲孔子?也许是,歪曲虽不同,想做皇帝则一也。……他们不懂得历史,不明白中国,不爱这个民族,因此不能真的创造新文化,从而,他们搬进花花绿绿的洋货来,接受着莫斯科的指令,认为是创造新文化!”他想,笑了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多么艰辛的思想过程啊,其实真理是极明白的!”他愉快地想。这些思想,也果真是极明白的。
  深夜里蒋少祖醒了。大风继续缓缓地、饱满地吹着,蒋少祖觉得幸福。他再不能入睡。他打开灯;陈景惠在甜畅的睡意中睁开眼睛,不明白地望着他,随即又闭上。他下床,陈景惠没有觉察。他走到小床前面,凝望睡熟了的,在梦中嚼嘴的小孩。他吻小孩的发汗的前额,关了灯,愉快地听着风声,走了出来。
  他走到书房里检视文稿和藏书。他已经有七本著作,第八本,关于日本的政治的,即将印出来。那些藏书使他快乐:他长久地抚摩着那些古旧的宣纸和那些发亮的道林纸。他看了一本日文书带的一些奇怪的插图,随后他翻阅《史记》;他想到,能在这些书里耽溺一生,是幸福的。他有一部分书留在上海了,但从父亲那里得来的那些名贵的古书和字画,他都全部地带了出来。他想到,在儿时,他是怎样地在深夜里和哥哥一起高声念《诗经》。那在当时是非常痛苦的事。到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忧患,对人生获得了真正的理想的现在,却成了幸福的,无上的回忆了。他想到,人生所以有价值,就是因为过去的痛苦会放射出慰藉的光华来,成为幸福的回忆:没有人不继承着过去的。在残酷的战火中,在这个刮着大风的春季的深夜里,蒋少祖怀念苏州,觉得自己更尊敬,更爱他的亡父。到了现在,老人的耿直的一生在这个叛逆过的儿子的心里光辉地显露了出来。书本的气息使他想起了苏州的花园,深夜里的宁静的香气:在那些苦读的深夜里,推开窗户,香气便流进房来,和香炉里的檀香的气息混合在一起。
  某一本旧书使他想起了王桂英;他心里有深的忧伤。“我爱我的父亲,我爱我往昔的爱人,我爱我的风雪中的苏州的故园,我心里知道这爱情是如何强烈……但是人们说,历史是残酷无情的,”蒋少祖忧伤地想,放下手里的书。“在这个深夜里,我的心灵在生活,但我唯求能够从此心死——我不求名利不求权力,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是啊,假如我还欠缺什么,那就是心死,假如我已经看到了我的祖先,假如我已经懂得了宇宙的永恒的静穆和它的光华绚烂的繁衍,那么,唯求在将来能够回到故乡去,能够回到故乡去!为什么要有永无休止的欲望和骚扰?……我,一个怀疑论者,为什么要假装肯定一切?是的,我希望我的儿子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他坐在躺椅上去,从架子上随手取出古本的陶渊明的诗集来,翻下去。
  “畅快啊!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蒋少祖朗声念诗——他记得,他多年未曾如此。饱和的大风,在深沉的黑夜里强力而缓慢地吹着,蒋少祖高声念诗。
第08章
将纯祖,怀着兴奋的、光明的心情,随演剧队向重庆出发。演剧队沿途候船,并工作,耽搁了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武汉外围的战争临到了严重的阶段。战事的失利使生活在实际的劳碌里,希望回到故乡去的那些人们忧苦起来,但对于生活在热情里面的这些青年们,情形就完全相反;对于他们,每一个失败都是关于这个民族的坚定的一个的新的表示和关于将来的道路的一个强烈的启示;每一个失败都激起他们的热烈的、幸福的自我感激。他们觉得,旧的中国被打垮,被扫荡了,他们的新的中国便可以毫无障碍地向前飞跃。
  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不自觉地努力使目前的一切适合、并证明他的梦想:而不能适合他的梦想的,他就完全感觉不到。他从未梦想过他会到四川来,并从未梦想过会接触到这些人。三峡的奇险的重山和江流使他幸福地觉得他将永远地在这个雄壮的大地上行走:他所注意到的,是他自己的激动的心情;他把这种激动在各种样式里提到最高点,因此他丝毫都不能真地欣赏风景——如那些古代的诗人们所欣赏的:大家以为古代的诗人们是如此欣赏的。在演剧队里,蒋纯祖也一样:他丝毫都不能注意到实际的一切;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态度,他只希望别人对他好,他把这希望当做真实;他从未思索过别人,他只注意自己的思想和激动;他只求在他自己的内心里找到一条雄壮的出路:这条路已经从人间的一切和自然界的一切得到了强烈的暗示。
  他只注意他的无限混乱的内心,他觉得他的内心无限的美丽。虽然他在集团里面生活,虽然他无限地崇奉充满着这个集团的那些理论,他却只要求他的内心——他丝毫都不感觉到这种分裂。这个集团,这一切理论,都是只为他,蒋纯祖的内心而存在;他把这种分裂在他的内心里甜蜜地和谐了起来。在集团的纪律和他相冲突的时候,他便毫无疑问地无视这个纪律;在遇到批评的时候,他觉得只是他的内心才是最高的命令、最大的光荣、和最善的存在。因此他便很少去思索这些批评——或者竟至于感不到它们。
  他最初畏惧这个集团,现在,熟悉了它,颁皁地知道了它的缺点,就以反叛为荣。而这种反叛有时是盲目的、兽性的。在这个集团里克(sidneyhook,1902—),英国的席勒(ferdinandcanning,每一个人都以新的思想和理论为光荣;由于这种热情,并由于戏剧工作的特殊的感情作用,人们是浪漫地生活着;人们并不认识实际的一切。因此,这个集团的纪律,在某些方面,就不能够存在。这个集团里是充满了理论,但无确定的纪律。人们的缺点,特别是两性关系上的缺点,遭受着理论的严厉的打击,而理论,由于理论者总是带着某种感情的个人的缘故,很少是确定的。比方在普通的集团里——在一般的学校里,纪律的规定是,私出校门者记大过,但在这里,随便行动的个人所遭遇到的处罚就不是记大过,而是最高的原则的无情的裁判:人们把一切行动都归纳到最高的原则里去。因为这个最高的原则需要包括这样多的东西,它就不得不扩大自己,因而就不得不变得稀薄。在学校或兵营里,人们反抗记大过之类,因为人们是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但面对这个稀薄而又坚定的原则,人们因为不可能觉得自己是有理由的缘故,便觉得自己是有心灵,有个性的。在这里,这些个性,是体会到无穷的惶惑和痛苦。它常常屈服,但更常常地是起来反抗。在这个时代,这件事是严重的,以致于有些反抗者迅速地毁灭了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人们常常是不懂得原则的。更常常的是,原则被权威的个人所任意地应用,原则被利用,这一个个性征服了另一个个性。年青的人们,亟于获得。过于宝贵自己,就不能宝贵这个地面上的苦难的人生。年青的人们,在热烈的想象里,和阴冷的,不自知的妒嫉里造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并且陶醉着,永不看见自己,以致于毁灭了自己。
  在演剧队里,集聚了热情的青年男女们,有些是有着经历的,有些是初来者。在演剧队里,是统治着人们称为浪漫的空气的那种热烈而兴奋的,有些凌乱的空气。但因为这个演剧队是在民族的最高的命令里组织起来的缘故,最高的命令就对这种空气做着顽强的斗争。演剧队的负责人,对演剧的外行,代表着这个最高的命令。演剧队里面的人们,无穷地热爱着这个最高的命令,同样无穷地热爱着他们的自由的热情的生活;像蒋纯祖一样,他们在内心把这两件东西和谐了起来。这两件东西在这个集团里常常是和谐的,因为大家相信,这是一个艺术的集团;但有时它们无情地分裂了开来,造成了严重的风波。
  常常是因为恋爱问题而造成这种严重的风波。在这个时代,热情的男女们,确信自己们已再无牵挂,确信自己们是生活在全新的生活里,确信在恋爱里有着庄严而美丽的一切——几乎是物主义的许多观点。提出精神是物质的产物,思维是人脑的,确信这是一个热情的恋爱的时代,他们很容易接近起来。他们相爱,做了一切,除了他们的梦想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这个时代是产生梦想的时代,这个梦想将继续到后来多年。
  这些男女们,或这些梦想家们,经过三峡里面的那些穷苦的县城和村镇,在每个地方做宣传工作;事实是,对于这些偏僻的地方,较之宣传工作,他们的生活发生了更大的作用。对于这些地方,他们是远方的奇怪的战争的流亡者和代表人,并且是富裕的顾客。这些偏僻的地方差不多完全是从这里懂得他们的民族正在进行的这个战争的。那些活报,那些街头剧,那些“放下你的鞭子”,获得了大的效果,但这些男女们的诚恳而乐天的态度,富裕的金钱,和严肃而又随便的生活获得了更大的效果。
  这些小镇是建筑在悬崖上,或简直是建筑在两棵可畏的巨树的间隙里的,它们是非常的古旧,非常的贫穷。走在它们的滑腻的石板街上,在那些低矮的、黑色的屋舍中间通过,遇到一个粪池或遇到一个猪圈,蒋纯祖总有悲凉的,怀慕的心情。那在绝壁下面奔腾着的狭窄的江流,远处的雾障和雾障下面的夺目的闪光,那些在险恶的山峰上面伸到云雾里面去的浓密的森林,和那些在可怖的波涛上摇荡的小木船,使蒋纯祖感到那些沉默的、苍白的乡民们的生活是如何的辛辣,如何的悲壮;而他自己,离开了往昔的一切,向陌生的远方漂流,开始了怎样悲凉的生涯。
  对于两性间的关系,蒋纯祖曾经有道学的思想;他用这种悲凉的生涯破坏了这些思想。对于他、悲凉的生涯是壮阔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童年的生活和专制的学校生活使他对两性关系有着暧昧的、痛苦的、阴冷的观念,他常常觉得这种关系是可耻的;但他又有美丽的梦想学说。,这个梦想比什么都模糊,又比什么都强烈——他现在完全地走进了他的梦意,他和那些痛苦的观念顽强地斗争。他开始想到,人的欲望是美丽而健全的,人的生活应该自由而奔放;在天地间,没有力量能够阻拦人类,除非人类自身;那些痛苦的观念,是一种终必无益的阻拦。他是混乱的;他一面有悲凉的抱负,一面有健全的生活的理想,而在接触到实际的时候,那些痛苦的观念便又复活;这种欲望的痛苦,不再有道学的伪装,因此显得更坚强。他的内心活动能够调和一切和无视一切,唯有这种痛苦无法调和,同时无法无视。
  在剧队里,蒋纯祖多半异常沉静,但有时是活跃而喧嚣。像一切素质强烈的人一样,蒋纯祖的声音异常大,动作异常重;感情猛烈,好胜心强。也像一些强烈的人一样,因为欲望的痛苦比别人强,蒋纯祖是羞怯而混乱的。
  蒋纯祖曾经用道学的思想来满足妒嫉并防御欲望的痛苦,现在,在新的环境里,他再无防御;他是爆发了出来。他不能够觉察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他是深深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矛盾的,但他,年青的梦想家,不愿意想到他们。他觉得,仅仅是悲凉的生涯,以将来的痛苦惩罚现在的错失,便可以解决一切。他想象他现在有错失,这种想象是甜蜜的慰藉;因此他不知道现在的错失究竟在哪里。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所产生的个人主义者。剧队里面的人们,多半是这种个人主义者。经验较多,而失去了那种强烈的热情的人们,就常常显出投机的面貌来。而那些缺乏心力动力因见“四因”。,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意识而不自觉的青年们,亟于一劳永逸地解脱自身的痛苦,亟于获得位置,就体会出对最高的命令的无限的忠诚来,抓注了这个时代的教条,以打击别人为自身的纯洁和忠贞的证明——人们本能地向痛苦最少,或快乐最多的路上走去,人们不自觉投机以拯救自己;这些青年们,在人生中,除了这种充满忠诚的激情的投机以外,再无法拯救自己;另一些青年们,在这个阶段上,他们的心灵在投机上面战栗,由于各种原因,以个人的傲岸的内心拯救了自己。人们并不是很简单地就走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但人们又愿望自己是一劳永逸地变成适合于新的理论的,新人类;人们相信自己已获得了全新的生活,相信自己是最善最美丽的,如果突然失望了,人们就会痛苦得濒于疯狂。年青的人们不为自身的缺点而痛苦,因为他们善于想象,并且不愿看见;对于他们,虚荣心的痛苦高于一切。
  在这个演剧队的内部,有一个影响最大的带着权威的神秘的色彩的小的集团存在着。这个小集团的领袖显然就是剧队的负责人王颖;负责剧务和负责总务的两个人都属于这个集团,张正华显然也属于这个集团。这个集团里面的人们的一致的行动,权威的态度和神秘的作风,唤起了普遍的艳羡与妒嫉。这个集团常常对某一个人突然地采取一种态度:对这个人,他们原来是很淡漠的,但在某一天,他们以一致的态度。包围了这个人,说着类似的话,指摘着同样的缺点,使这个人陷到极大的惶恐里去。有时候,剧队召开会议,这个集团一致地提出、并赞成某一个议案,并一致地打击反对者。他们聚在一起严肃地谈话,另外的人一走近,他们便沉默;他们对工作抱着自信的,坚决的态度,他们极活跃,但又极沉默;显得他们心里有着秘密的,神圣的东西,世界上没有力量可以打击他们。特别在遇到别人的恋爱的时候,他们就鲜明地,压抑不住地表现出这种东西,他们傲岸地,镇定地走过去,好像老军官在新入伍的兵士们面前走过去。这种最高的满足唤起了人们的艳羡和妒嫉;人们希望加入到他们里面去,假如不可能加入,人们就反抗。
  蒋纯祖迅速地战胜了他的音乐上的竞争者,成了音乐工作的负责人。他对这有很多感想。他觉得自己的音乐知识是很有限的,为什么别的人们竟然比他更贫乏;他发现很多人,特别是少女们,都能够唱歌,但不求理解,毫无更多一点的音乐才能。在戏剧上这也一样。队里的对社会科学和文艺的学习空气很浓厚,但对于音乐都很淡漠;对于戏剧,则重复着关于演技的探讨。在社会科学的学习上面,由于那个权威的集团,蒋纯祖怀着痛苦的情绪:他亟于学得更多、他亟于接近这个集团。他想到,是由于这个集团的操纵的缘故,大家忽视了戏剧和音乐的实际的部门,像一切人一样,他觉得他所从事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有了实际的理由,敢于在心里确定了对这个权威的集团的不满。
  其次,他发觉到,虽然他负责音乐工作,在队里,甚至在音乐工作上面濂学以周敦颐为代表的学派。因周敦颐原居道州营道,他却是毫不重要的人。只是属于那个小集团的人们才是重要的人,假如他们对蒋纯祖淡漠,那么一切人都对他淡漠。于是蒋纯祖变得阴沉。他不能确定这种压迫是什么,他不能注意到别人对他的实际的态度,他不知道,除他的内心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应付这个环境,于是他显得神秘。有时他极度的骄傲,有时他发怒,有时他故意地喧嚣:他觉得自己是有才能,有理想的。他在妒嫉的痛苦中盲目地反抗这个环境,更多的时候是阴沉地逃避这个环境。
  因为这种下意识的敌对的情绪,他就看到了一些人对这几个权威者,特别是对王颖所做的逢迎:他觉得这是可耻的。但另一面,他也想得到王颖身边的那个位置。所以,除了那些盲目的、不能征服的情绪以外,他不能批评他的环境。他暗暗地想这个集团是故作神秘,阴谋操纵,但还不敢肯定这个思想,并把它公开地说出来。直到他被卷进了一个严重的斗争的时候,他才突然地觉醒,明白了这一切,猛烈地轰击它们。
  使别人对他更不满的,是他的恋爱。他接近了高韵。在轮船上他单独地教高韵习歌,于是他们接近了起来。蒋纯祖后来知道,高韵是胡涂的,放任的、总在可怜自己的女子,具有这种女子的特殊的魅力。但在此刻,怀着混乱的热情和梦想,蒋纯祖不能认识她;在爱情里,人们努力地改造,并歪曲自己的对象,不能认识所爱的人。高韵的那种特殊的魅力征服了蒋纯祖。她是很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是软弱的;她眼里好像总有软弱的,哀怜的光辉,蒋纯祖觉得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她的身上颤动着,他希望亲近这个力量。
  她喜爱装扮,她随身带着各样的化装品。伴着这些化装品:她有着骄傲;一个女子,在这里,看到了华丽的、动人的将来。她对文艺有一点知识,她能够写东西;她每天严肃地写日记道亦不变。”人的认识只在于与天意相符合,唯圣人方能洞见,蒋纯祖不能知道,这种严肃、这种知识的渴求是出自人一种动人的野心的;这种经营,是预示着一个放浪的未来的。在戏剧运动里,在虚荣的世界里,产生了这种勇往直前的妇女。
  蒋纯祖注意到,她用娇懒的、拖长的、戏剧的声调说话,显然在这种声调里她得到一种美感。她沉思她的内心的矛盾和忧苦,这些忧苦的思想,是一个平常的女子常有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的利害的一种审察,所以她不愿意承认它们,一切弄得很混乱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可怜,于是一切就又澄清了。她是懂得自己的能力和魅力的。在这些荒凉的山谷外面的那个浮华的世界里,她将要显露身手;这个时代的那些热情的原则和理论增加了她的骄傲,使她对将来的浮华世界抱着更大的雄心。她永不以这些理论思索她的隐秘的忧苦,这些热情的理论和她的实际的忧苦是全然不相干的。一个动人的,准备过浮华的生活的女子有一种冷酷的冲动,们蒋纯祖却觉得这种冲动,这些颤栗,是由于心灵的软弱和善良。
  她是活泼的,蒋纯祖觉得她各处乱跑像鸟雀。她喜欢说理论,她喜欢把一切庄严的事情和自身的生活联结起来。她学习着,渐渐地她就相信,戏剧运动是无比伟大的,她,高韵,在拯救中国。她说她认识很多的戏剧家和作家;于是她以女人的专制态度批评或赞美他们。她在汉口演过一个四幕剧,她倾心地听取别人的批评。这一切领导她走向那个浮华的世界。
  她喜爱蒋纯祖,因为他诚实,漂亮,有才能,并且纯洁。她的年龄并不大新义,史称“荆公新学”。,但她觉得她是多患难的,她觉得她需要纯洁的心灵。这是这种动人的女子的特殊的癖好。蒋纯祖分明地感觉到她是不朴素的,但他,要求奔放的生活,觉得最迷人的东西,便是最好的。他是战栗着,相信爱情的梦想,迅速地对这个女子屈服了。
  高韵在船头上嘹亮地唱歌;高韵在船顶上,在灼热的阳光下练习跳舞,并教蒋纯祖跳舞。她的浸着汗水的,微笑的脸;她的微笑的,妖冶的嘴唇;她的蓬松的垂到腰部的发辫——对于蒋纯祖,再没有更美丽的东西了。于是蒋纯祖更相信他的自由而奔放的生活,更不相信他的精神的和肉体的痛苦了。
  蒋纯祖在恋爱里无视别人,因此别人不能饶恕他。张正华和他疏远了,并对他抱着敌对的态度。王颖和高韵曾经很接近,现在突然对她冷淡,并对蒋纯祖抱着敌对的态度。于是普遍地有了敌对的态度。但蒋纯祖丝毫不在意这个;假如他注意到,他便感到愉快,因为他知道,张正华和王颖都曾经接近过高韵,他相信他们是在妒嫉他。
  在一个团体里,一对男女的特殊的接近,特别在这个接近的开始的时候,常常要引起某种感情。大家不能漠视这种新的局面。在这个团体里,恋爱是普遍地存在着;大家对旧的局面已经认可反对“不自贵而贵物”,坚信乱世必将为太平之世所取代。参,但对新的局面不能忍受。于是,特别因为高韵的活泼美丽和蒋纯祖的阴沉,高傲,大家觉得这个新的事件是全然恶劣的。于是大家立刻就想到最高的原则。
  有几件事情同时发生着。在巴东的时候,有一对男女离开了分配给他们的工作,到野外去玩到晚上才回来。有一个叫做胡林的队员,属于那个小集团的,把不应该拿给别人看的东西拿给爱人看了,并对这个小集团替他的爱人做某种工作上的请求。其次,有些人故意地忽视了社会科学的学习,并表示他们要另外组织一个座谈会。
  这些事情,特别是最后一件事情的发生,主要的是因为那个权威的,小的集团的存在。大家觉得,假如这个小的集团的确是对的,那么它便应该公开地欢迎所有的人;或者它就应该更秘密一点:因为权力的炫耀使大家不能忍受。像目前的情形,除了造成投机逢迎和盲目的反抗,很难有别的;虽然它的存在提高了团体里面的学习的,竞争的空气,但学习和竞争,常常是为了逢迎或反抗。
  领导者王颖是在那个最高的原则里训练得较为枯燥,或善于克制自己的人。他常常表现出一种洒脱的,亲切的态度,但因为他身后的那个权威的缘故,逢迎者无限地颂扬他《新青年》编辑部,宣传个性自由,提倡白话文,倡导文学革,反抗者挑剔他是虚伪的。他的处境是很困难的。
  他是这个社会,这个时代的青年,他有他的欲望,蛊惑,和痛苦。他所崇奉的那个指导原则,是常常要引起他的自我惶惑的,但现实的权威使他战胜了这种惶惑。较之服从原则,实际上他宁是服从权威。权威者以为一切事情都逃不过自己的眼光和力量,以为别人的错失是难以饶恕的,因为他认为自己即便处在别人的那种地位也决不会犯错:他有勇壮的心情。人类常以别人的缺点为欢乐,常常是,别人的堕落,就等于自己的升高:在敌对的空气被各种原因造成以后,这种顽强的感情,就成为王颖的行为的主要的动机了。同时,他的权威的态度,就更鲜明了。他曾经以洒脱而亲切的态度接近过高韵,他每次总以机智的话引得她大笑。在他心里,是有着爱情的幻想的;他梦见恋爱的诗情。他在他的日记里记着一些关于他的,爱情的隐秘的话;那些的话,是只有他自己才能够懂得,特别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这一点,对于他的心灵,是一种甜美的满足。他是一个很贫乏的梦想家,这种人,在社会上,是能够由各种条件的缘故而完成一种事业的,但他们带着那种贫乏的幻想走路,这些幻想,不妨碍他们的事业和理论,这些幻想刺激,并安慰他们的心灵。心灵贫乏的人,甘于这种分裂,他们几乎不能看到他们的幻想的庸俗。他们幻想妻子服从,并安慰自己,他们幻想一个革命的家庭,他们幻想舒适的,新的生活,他们幻想最高的权威的甜蜜的激赏。他们把一切融洽了起来,并且安适地找到了理论根据,因此他很少反抗这些幻想,他们惯于小小地卖弄权威,他们愉快地屈服于他们的生活里面的现实的利害。假若权威离开,他们便会回到家庭里去做起主人来;但权威很少离开他们,因为他们是克己的幻想家,又是现实的人,能够不被幻想妨碍地去尽他们的职务。他们说,生活会训练他们,事实是,生活逐渐地洗除掉了他们的年青的情热——在这种情热里,他们能够做最大的牺牲。生活逐渐地把他们的幻想训练得更平庸,并把他们训练得更圆熟和更刻板。生活替他们规定了几种快乐和痛苦,他们便不再寻求,或看到别的。
  他们有时亲切而洒脱,有时严厉而冷淡,但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教诲别人。他们常常只说教诲的话,在别的方面,他们就闪灼不定。王颖相信自己是在教诲高韵,但女人的敏锐的心,看到了另一面;高韵准备接受,假如他把他的权威也放在她的脚下的话。高韵渴慕英雄,但必需这英雄是有小孩般的弱点,为她所能征服的,而在目前的生活里,王颖不能为满足一个女人的奇想而表显这种小孩般的弱点,他,王颖,如他自己所描写的,在生活里闪电般地通过,只是纯粹的英雄。革命的原理提高了他,他是严刻而骄傲。于是高韵批评他,说他是虚伪的。
  高韵接近蒋纯祖,因为觉得蒋纯祖是不虚伪的。她偶然地教蒋纯祖跳舞,很使蒋纯祖苦恼,蒋纯祖相信跳舞等等,是高尚而健康的东西直觉主义学派,研究的主要内容有:1.数学的基础问题,即,但他总不能克服他的羞耻的,苦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在高韵身边已经完全陶醉,但实际上并不如此:他有羞耻和苦闷,他没有肯定的,光明的思想。于是在这一段时间内,他用全部的力量来克服这种羞耻和苦闷,一个月以后,他觉得自己是成功了。而事实是,向这一条路走下去,他已经接近了沦落。
  演剧队经常有检讨会,在这些检讨会里,蒋纯祖沉默着;他是在学习着。他很快地便学会了批评别人,但在恋爱心情里,他对一切都沉默了,对这些检讨会,他心里有窒息的痛苦,但保持着特殊的冷静。到万县的时候,演剧队召开了一个总检讨会,提出了每一个人的个性的缺点和工作的错误。到达万县的前三天,蒋纯祖发觉到他的环境有了变化:那个小的集团积极地包围了他。首先是张正华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好像是很偶然的。张正华以友爱的,关切的,然而矜持的态度询问了他对工作的感想,然后批评他太忧郁太幻想。蒋纯祖觉得这个批评是友谊的,异常感激地接受了。张正华的批评使他内心有兴奋,他觉得他确实是充满了忧郁的幻想,而且性格软弱。他觉得很惭愧,他觉得他辜负了别人的友爱。但接着胡林和他谈话,他厌恶胡林,而这个虚矫的谈话使他厌恶得战栗;最后,在第二天早上上船以前,王颖和他做了一次谈话。这个谈话是在各种严重的印象里进行的,于是蒋纯祖明白了他的处境。但他依然感激张正华,感激他的真诚和友谊。他肯定,并夸张这种友谊,为了减轻自己的可怕的颓唐。
  王颖在他们演剧的那个庙宇的阴暗的左厢里单独地和蒋纯祖谈话。这个谈话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王颖轻轻地拍蒋纯祖的肩膀,迅速地走进庙宇的左厢,于是蒋纯祖跟了进去。王颖在小木凳上坐了下来,请蒋纯祖坐在道具箱上。王颖迅速地开始说话,虽然他在笑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肯定的,全知的,权威的印象。
  他问蒋纯祖对工作有什么感想,蒋纯祖怀疑着,回答说没有什么感想。于是王颖说,队里很多人都是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他觉得很不愉快。蒋纯祖看着他。“那么王弼(226—249)三国魏名士,玄学家,魏晋玄学主要,在生活上,蒋同志感觉到有什么苦闷?”王颖问,愉快地笑着。
  “没有什么苦闷。”蒋纯祖含糊地说,看着他。
  “蒋同志个人方面,在音乐方面,有点收获吗?”“弄得很糟!”蒋纯祖说,恼怒地皱眉。
  “啊!啊!”王颖说,愉快地笑,看着蒋纯祖;“我们希望在这个团体里大家能够共同学习,困难的地方,大家讨论。我觉得蒋同志有一个缺点5月。编入《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本文批判了王明等人的,像一切小布尔乔亚一样,容易幻想;而幻想是离开了现实的。”他迅速地说,偏头,热烈的笑着;这笑容里有着敌意的东西,同时有某种谄媚:他希望蒋纯祖赞成这个。
  蒋纯祖迟钝地看着他,不回答。蒋纯祖脸红,突然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蒋纯祖,在随后的几天里,不能从他的仇恨的情绪解脱,但阴暗而冷静地分析了别人和自己。在这种分析里,蒋纯祖很有理由相信自己是破灭了,同时很有理由相信,这个破灭,是悲壮而光荣的。
  到达万县的当天下午,万县的几个救亡团体为他们布置了一个热闹的茶话会。这个茶话会,这种团体的光荣的享受使蒋纯祖重新兴奋了起来。他的独唱得到了最大的喝采,使他感到愉快。他艰辛地抑制了自己;他什么也没有想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回到住所去:他们住在一个放了暑假的中学里面。中学在山坡上,有狭窄的坡路从夏季浓密的丛林里通到江边。他们回来的时候天气无比的酷热,各处有苦闷的蝉声:通过丛林的浓密的枝叶他们看到闪着火焰似的波光的江流。他们走到坡顶的时候,遇到了凉爽的,饱和的大风,丛林的枝叶波动起来,尘埃在学校的空旷的操场上飞腾着。远处的山峰上面腾起了庄严的乌云。乌云升高,风势更强、更急,四围的丛林发出了更大,更愉快的喊声。于是,在年青的人们里面,歌声起来;蒋纯祖唱得比别人更优美,更嘹亮。他的声音立刻使杂乱的歌声各个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转成了欢乐的大合唱。
  他们,这些年青的男女们,站在丛林中间的坡顶上,在风暴中开始了他们的大合唱,开始了他们的最欢乐范畴。具有客观普遍性。从宏观世界到微观世界,不同事物,最幸福的瞬间。那些年青的男子们,他们的衣领敞开着,他们庄严地凝视迫近来的暴雷雨;那些年青的女子们则密密地挤在一起,她们在这种时候总是密密地挤在一起,以集中的力量表现了她们的美丽,她们的欢乐的青春和无限的热爱。她们的动人的发辫和发结,以及她们的鲜丽的衣角活泼地飘动着,发出柔和的,饱满的声音来。他们,这些青年们,在最激动的那个瞬间站住了,就不再移动,他们是站在最幸福的位置上;最主要的是,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一切。那种和谐的,丰富的颜色,那些挺秀的,有力的姿势,少女们的那种相依为命的庄严的热爱,那种激昂的,嘹亮的,一致的歌声,和天地间的那种庄严的、灰沉的、带着神秘的闪光的强劲、饱和、而幸福的压力,造成了青春的最高的激动。
  强力的雨点,开始急迫地击响丛林。在这种急迫的声音后面,跟随着深沉的吼声。巨雷在峡谷上空爆炸。于是青年们在接连的闪电中通过草场向楼房奔跑;歌声散开,在雷雨的灰沉的压力之间,单独地升起来的嘹亮的歌声显得更美丽。随即,楼房的正面的窗户被打开了,在浓密的雷雨中歌声兴奋地透出来。
  歌声消隐了。从黄昏到深夜,雷雨猛烈地进行着。
  淋湿了的、兴奋的青年们奔进楼房。接着他们开始了他们的严肃的会议。
  在一间宽敞的课室里,他们点了蜡烛,坐了下来。他们心里依然有激动,他们觉得一切都美丽而和谐。他们不能确知,这种和谐是什么时候破裂的,这种激动,是什么时候变化了的:有一个庄严的,威胁的力量迅速地透露了出来。
  王颖严肃地站了起来,简短地说明了这个会的动机,和今天的检讨的主要的对象。王颖自己并不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庄严的力量显露了出来:他的简短的、冷静的话代表了这个力量,并表征了它的强大。王颖站着,霎着眼睛沉思地看着面前的烛光。大家沉默着看着他。“有几件事情必须纠正:我们要打击队里的个人主义的因素。”王颖说,坐了下去,开始察看面前的记事簿。大家紧张地看着这本记事簿。
  “我提议先开始自我批判!”胡林站了起来,向前倾身,肯定地,豪壮地说。这是一个缺乏心力,容纳着一切种类的黑暗的思想,在权威的庇护下体会着自我的无限的忠诚,因此对这些黑暗的思想毫不自觉的青年。这种青年有时有着某种特殊的善良。他,胡林,已经写好了他的大纲,积极地准备着这个斗争。他直接地是为了爱情的胜利。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向前倾身,向他所追求的那个女子那边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大家注意着他,他得到了无上的幸福。
  剧务的负责人阴沉地站了起来,说他认为戏剧的工作没有大的进步。他低声说,对于创造性的缺乏,他应该负责,他觉得羞耻。他显然希望说得更多,但因为现在还是开始,他克制了自己。他说,在和民众的接近方面,有了显著的进步,这是应该满意的;他坐了下去。
  有了短时间的沉默。
  王颖站起来,说某某两位同志,在巴东的时候以个人主义的作风离开了工作,以致于妨碍了一个戏的演出,应该受到批判。被批判的青年站了起来,说他承认这个错误,已经批判了自己,认为以后不会再重复。他显然很痛苦;他的爱人没有站起来。
  王颖提到胡林的错误:他有个人主义的缺点。胡林,正在等待这个,豪爽地,愉快地批判了他自己。他希望开始他的演说,但张正华拉他的衣裳,使他坐了下去。张正华站起来,说他因为粗心而弄丢了一件演戏的衣裳,应该接受批判,他说得谨慎而谦逊,显然他意识到,在普遍的严重和苦恼里,他的这个自我批判是愉快的:他努力不使别人看到这个愉快。接着有另外两个人说了话。大家沉默了,大家显著地注意着蒋纯祖和高韵。
  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批判,一切发言,都是预定好了的,做出来的,为了把他留在最后。他头脑里有杂乱的思想;有时他注意着屋外的暴风雨,忘记了目前的这一切。他觉得他很颓唐,他不知应该怎样,高韵站了起来,他紧张地看着高韵。
  高韵善于表现自己,激动地站了起来;而一感觉到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像一切美丽的妇女一样,她就获得了自信。她站了起来,不知道要说什么;但现在她知道了她要说什么。她柔媚地笑了一笑,以生动的目光环顾。
  “我感觉得到我身上的小布尔乔亚的感情上的缺点,”她以拖长的、嘹亮的、戏剧的声音说,“它常常苦恼我,总是苦恼我!在这个时候,我就想到我的母亲,她死去了十年。”她以娇柔的,颤抖的声音说。她停住,用手帕轻轻地拭嘴角,“在这十年内,我成长了,走入了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欺;中国的妇女,从来没有得到过解放。但是现在我已经得到了真理!”她特别甜蜜地说,“假如我再不批判我的弱点,我就辜负了这个真理,……但是,一个女子的痛苦,我想大家是应该了解的!”她动情地注视大家很久,然后含着光辉的微笑坐了下去。
  蒋纯祖,在爱情中盲目着,创造了这个女子的高贵的,纯洁的心灵,为它而痛苦。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被高韵感动,觉得她的话是异常的,智慧的。他想,他从未听见一个女子说出这种话来。
  “我们不能满意,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王颖说。
  “是的,高韵同志宽恕了自己,虽然她是值得原谅的……”胡林做手势,兴奋地说,但蒋纯祖站了起来,使他沉默了。
  蒋纯祖,激起了爱情,得到了仇敌、雄壮地憎恶这个仇敌,从颓唐和阴郁里觉醒了。激情的、野蛮的力量来到他身上,在内心的这种兴奋的光辉下,他觉得他对目前的这一切突然地有了彻的的了解:他觉得他了解自己的诚实和高贵,并了解他的敌人们的卑劣。对于他的敌人们的那个小集团的权力,他好久蒙瞳地艳羡,并嫉视着,现在,在激情的暴风雨般的气势里,他觉得唯有自己的心灵,是最高的存在。在激情中,他觉得他心里有温柔的智慧在颤栗着。他站起来,迅速地得到了一句话——一个极其光明的观念;他准备说话,他的嘴唇战栗着。
  “希望蒋纯祖同志遵照发言的次序!”王颖严厉地说。“本来就没有发言的次序……”蒋纯祖以微弱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
  “请你坐下!”
  “发言次序!”胡林大声的。
  这个小的集团,因为某种缘故,对蒋纯祖布置了一个残酷的打击;据他们的观察,并由于他们的凶猛的自信,他们认为蒋纯祖是一个软弱的,幻想的人物,一定经不起这种打击。他们确信这个打击将是今天晚上的最愉快的一幕。大家都这样觉得,所以他们尽先地,迅速地,因为各种兴奋的缘故有些混乱地结束了他们的序幕。所以,在张正华批判自己丢掉了一件衣服的时候,张正华心里有压抑不住的愉快:较之各种严重的痛苦,已经获得了谅解的他的错失是一件光荣的事。他,张正华,信仰这个时代的这种庄严的命令,确信各人的弱点真是如他们所批判的那样。但在发言的时候,他觉得他的愉快是可羞的。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批判变成了喜剧,而他的愉快是一种奴才的品行;缺乏心力的张正华不能明白地意识到这个;没有另一个张正华在冷静地观察他自己,他是非常完整的,所以他常常是善良的。
  在会场的短促的沉默里,他想再站起来说话。他感觉不到,因他所愉快地丢失的那件衣服,蒋纯祖已经把他往昔的密友,看成了最大的敌人。王颖说话了,使他丢失了机会。王颖努力使这一幕依照次序进行,他们要痛快地击碎蒋纯祖。蒋纯祖的起立刺激了这个兴味。在这个瞬间,先下手是必要的。于是,这个时代的那种青春的,庄严的力量,就在这个课室里猛烈地激荡起来:它最后把一切都暴露了。雷雨在窗外进行着。
  常常是这样的:在理论的分析之后,跟随着煽动。在理智的公式里面变得枯燥,而内心又有着激情的风险的年青人,他们的理论,常常是最有力的。他们看不见这种激情的风险,于是这种风险暂时之间与他们有利。他们迅速地把自己提得和那些理智的公式并肩了。
  在发言次序的要求下,王颖开始发言,蒋纯祖含着痛苦的冷笑坐了下来。他偶然地注意到,从他的右边,射过来一对女性的怜悯的目光。他的眼睛潮湿了。他感激这位女同志。他转过头去,凝视窗外的猛烈的雷雨。
  “首先要说的,是蒋纯祖同志,在工作和生活里面,表现了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根深蒂固的毒素,并且把这种毒素散布到各方面来!”王颖严肃地、猛烈地大声说。他看了桌上的簿子一眼——虽然什么也没有看见。显然,对于这些话,他是极其熟稔的——他差不多不再感到它们的意义了,“这种小布尔乔亚是在于他们有小小的一点才能,充满幻想,不能过新的集团生活。这种个人主义是从旧社会的最黑暗的地方来的,由此可见,在革命阵营里,他们是破坏者。这种个人主义是被黑暗骄纵惯了的,由此可见,他们的任务是散布毒素!蒋纯祖同志骄傲着自己的一点点才能,甘心对理论的领导无知!蒋纯祖同志是个人主义的典型,我们要当作典型来批判!社会发展的法则和革命的进展,每一次总证明了这种真理!”王颖说,抬起他的细瘦的手臂来。在这里,他就不在意到自己的那些幻梦了;这差不多是每一个人都如此的。在这里,不是理智,而是人类的相互间的仇恶起着领导作用;而这种无限地,野蛮地扩张着的仇恶,是从这个黑暗的社会里面来的。“蒋纯祖同志以恋爱妨碍工作!而对于恋爱,又缺乏严肃的态度!”王颖以尖细的声音说,看着蒋纯祖。他确信在他的这个猛烈的力量之下,蒋纯祖是倒下去了。好像人们以大力推倒了堵壁一样,他心里有大的快感。“是的,这样,看他怎样表演吧,看他哭吧!”王颖想。
  蒋纯祖含着愤怒的冷笑站了起来,看王颖:在这个注视里有快乐。
  “请王颖同志举一个例:怎样妨碍了工作?”他低声说;他的声音打抖。
  王颖沉默了一下,显然有点困窘。他拿起记事簿来看了一下。
  “比方,在夔府的时候,你和高韵同志逃避了座谈会,而到山上去唱歌。”他说,“其实是无需举例的!”他加上说,因为提到高韵,他突然有些羞恼。
  “是的!”蒋纯祖说,有了困窘;心里有颓唐。“大家看着我。把一切暴露出来:我应该怎样?”他想。“我赞成王颖同志的话!其实这是不必举例的!”胡林起立,慷慨地大声说。
  “难道怕羞吗?”蒋纯祖突然大声说,“卑劣的东西,你不配是我的敌人!”他大声说,他重新有猛烈的力量。他短促地听到外面的雷雨的喧哗。
  “同志们,我们从汉口出发,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我们自问良心,我们做了些什么工作?”胡林慷慨激昂地说,举起拳头来。随即他弯了腰,凑着烛光看他的大纲;他旁边的同志向这个大纲伸头,他迅速地按住了纸张。“同志,我们想想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想想我们负着什么使命,而这又是怎样的时代!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凄凉地从敌人的刺刀下面流浪,我们的城市遭受着轰炸,我们的同胞血肉横飞!”他停住,喘气。“我们的工作受过了多少的打击,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而我们,我们青年。”他张开手臂,偏头,他的声音颤抖了,“我们自问自己是不是忠心,是不是严肃,是不是辜负了我们的工作,我们的工作,但是啊,多——么——不——幸!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梦死地幻想,醉生梦死地——恋爱!”他突然啼哭了。“亲爱的同——志——们,多么——伤心,多么——难受啊!”他激动地哭着叫,“同志们,外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里做一个勇敢的海燕啊!”
  他,表现出非常的难受,蒙住脸。蒋纯祖面孔死白。场内有骚动的空气:很多女同志流泪了,有的且小声地哭了出来。她们是深刻地被击中了,因为她们,在这个苦难的,悲凉的时代,有着恋爱的幻梦,而即使在这个幻梦里,也充满着悲凉。她们觉得,在人间,没有人理解她们,她们是异常的孤独。她们中间的有几个严肃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多么卑劣的东西!”蒋纯祖战栗地想。
  “不要把女同志的眼泪变成你们的卑劣的工具,你的眼泪应该流到粪坑里去!”蒋纯祖轻蔑地说,停住感到大家在看着他。“你们这些会客室里面的革命家,你们这些笼子里面的海燕!——我在这里,说明:假如你们容许我,一个小布尔乔亚,在这里说几句话的话,请你们遵重发言次序!”他猛烈地大声说。“我诚然是从黑暗的社会里面来,不像你们是从革命的天堂里面来!我诚然是小布尔乔亚,不像你们是普罗列塔利亚!我诚然是个人主义者,不象你们那样卖弄你们的小团体——你们这些革命家的会客室,你们这些海燕的囚笼!我诚然是充满了幻想,但是同志们,对于人类自己,对于庄严的艺术工作,对于你们所说的那个暴风雨,你们敢不敢有幻想?只有最卑劣的幻想害怕让别人知道,更害怕让自己知道,你们害怕打碎你们的囚笼!胡林先生,你不配是我的敌人,你无知无识,除了投机取巧再无出路!你们说自我批判,而你们的批判就是拿别人的缺点养肥自己!我记得,在汉口的时候,有一位同志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深深地敬爱他——在这里我不愿意说出他的姓名来——但是后来当我发现,他所以接近我,只是为了找批判材料的时候,我就异常痛心,异常愤怒!他是善良的人,他是中了毒!你们其实不必找材料,因为你们已经预定好了一切,你们是最无耻的宿命论者!你们向上爬,你们为了革命的功名富贵,你们充满虚荣心和一切卑劣的动机——我必须指出,王颖同志曾经特殊地接近过高韵同志——不知他是不是敢于承认他的所谓恋爱!”“蒋纯祖同志是革命中间的最可恨的机会主义者,是偶然的同路人!”胡林愤怒地叫。他所激动起来的那个非凡的效果,是被蒋纯祖的雄辩不觉地打消了。现在,他希望依照预定的程序把问题推到更严重的阶段上去。
  “发言次序!”蒋纯祖冷笑着说,异常快意地看着他。蒋纯祖意识到,他的强大的仇恨情绪造成了肉体上面的锋利的快感;他好像胜任他推倒了一扇墙壁,在一切东西里面,再没有比这墙壁倒下时所发的声音更能使他快乐的了。蒋纯祖从未作过这样的雄辩:直到现在,他才相信自己比一切人更会说话。沉默的,怕羞的蒋纯祖,在仇恨的激情里面,成了优美的雄辩家;他转移了会场的空气,获得了同情了。接着他开始攻击王颖。
  “我很尊敬王颖同志,我有权希望王颖同志也尊敬我!”他说,笑着。他的身体简直没有动作,但显得是无比自由的,这造成了最雄辩的印象。“领导一个团体,是艰难的,王颖同志有才能!”他说:“但并不是不能领导团体,或没有领导团体的人,就是小布尔乔亚,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的定义的。”他的声音因自信而和平,他听到了左边有悄悄的笑声,“应该把同志当作同志,——但我是不把胡林先生当作同志的,因为我并没有投机取巧或痛哭流涕的同志——应该公开出来,否则就秘密进去。领导我们好了,但不必以权力出风头,故做神秘;偷东西给爱人看,并不就是革命。同志们,王颖同志曾经问我:‘你感到生活苦吗?’同志们,你们怎样回答了他?显然应该回答:‘我是小布尔乔亚,我苦闷啊!’而王颖同志则生活在天堂里,毫无苦闷!同志们都知道,革命运动是从人民大众的苦闷爆发出来的!最高的艺术,是从心灵的苦闷产生的,但王颖同志没有苦闷,他什么也没有!‘历史的法则和革命的发展每一次都证明了这真理!’证明了什么呢?证明了王颖同志的会客室巩固!王颖同志批判我疏忽了工作,我接受,但王颖同志从来不关心戏剧和音乐的工作,他除了权力,除了得意洋洋地打击别人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还有,”蒋纯祖兴奋地说,“王颖同志说接近民众,怎样接近呢?那是包公私访的把戏,那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味道,王颖同志问民众,第一句是‘老乡,好吗?’第二句是‘生活有痛苦吗?’第三句就是理论家的结论了:‘应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同志们,我承认我不懂得社会,我没有经验,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也如此,但在接近战争的地方,这样问还有点效的!——我是从一次血的教训里看到了王颖同志所谓人民大众!最后,我要说,”他说;“压迫了别人的心,什么批判也不行的!我们都是痛苦的人,我们都是活人,我们都有苦闷:爱情的苦闷,事业的苦闷,离开了过去的一切,使我们的父母更悲惨的苦闷,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和不理解的苦闷!再最后,我要说,暴风雨中的痛哭流涕的海燕胡林先生不是我的同志,也不配是我的敌人!”
  他坐了下来。他记得,他并未想过这些话。现在他说出来了,于是他第一次把他的处境痛快地弄明白了。这是常有的情形:人们蒙瞳着,苦闷着,不能对他们的环境说一句话,并且不能有明确的思想,但由于内部的力量,他们冲出来,说出来了;于是他们自己愉快地感到惊异。
  于是他,蒋纯祖,踌躇满志了。在这一篇雄辩的演说里,他提高自己到一个光明的顶点;在交谊的假面下,他擂下憎恶的冰雹去;在狡诈的真诚里,他心里有温柔。他是光荣的胜利者了。但没有多久,他心里便出现了可怖的痛苦。
  因为同情已经转移到蒋纯祖身上去,王颖痛苦,并且愤怒:他仇恶一切人,他颤栗着。他不能构成任何观念,不能即刻就说话。胡林看着他。胡林预备说话,一个女同志站了起来。
  这位女同志是温婉,和平,而严肃。她同情斗争的双方,她觉得他们都不应该说得这样偏激;她,在女性的优美的感觉上,觉得大家都是朋友和同志;她觉得掀起了这么大的仇恶,暴露了这么多的痛苦——把人间的最深切的情操如此轻率地暴露了出来,是可怕的事。她充满了正义感,站了起来。“我不会说话。”她说,带着一种严肃而柔弱的表现,“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问题看得这样严重……我觉得大家应该互相理解,团结起来。”她说,犹豫了一下,她坐了下去。张正华接着站了起来。
  蒋纯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了,不注意张正华,但严肃地看着这位女同志。
  张正华希望补救,被事情的发展刺激起一种严肃的感动来,希望在某种程度上做一种和解。但目前的这种形势,使他在说话开始以后仍然倾向于王颖。而因为原来的那种严肃的感动的缘故,他觉得他是公正的。他开始觉得这些争论都是不重要的,他努力说明它们是不重要的,认为这样便可以打消了蒋纯祖,而得到胜利的和解。事情严重了起来,那个庄严的力量的冲击,那种心灵的激荡,超出了他,张正华的兴味的范围;他不再觉得这些争论有什么意义,所以他心里有严肃的感动。他是和平的人: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这样地磨练了他的。
  他丝毫未注意那位女同志的话,使那位女同志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苦恼。
  “我觉得蒋纯祖同志的话也有理由的:一件事情,总有理由的。”他说,带着他所惯有的那种迟钝的,粗蠢的严肃态度。显然他觉得他说出了真理。“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我们要服从什么……不错,我们都是小布尔乔亚,但是这里有前进与落后之分,演说的本领,不能辩护的。不错,王颖同志也有缺点,一个人总有缺点,但客观上王颖同志是对的……那么,我希望在这里告一个段落!”他说,坐了下去。他非常稳重地坐了下去,以男性的,自信的,明亮的眼光看大家,好像那些对自己的发言,或者仅仅是发音感到满足的不会说话的农人一般。
  王颖对他感到不满,甚至仇恨。
  “我要请蒋纯祖同志指出来,究竟怎样才是接近民众!”王颖以愤怒的声音说,提出了最使他痛心,而又最能够辩护的一点。“接近总比不接近的好!孙中山先生革命了四十年,才懂得唤起民众,由此可见,蒋纯祖同志在这里表现了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蒋纯祖同志侮蔑革命,不管他主观意志上如何,客观上他必然要反革命!”他说。蒋纯祖已经有了那种朦胧的,锋利的痛苦,这句话使他颤栗。“我们的革命要坚强起来。我们要清算这些内部的敌人,这些渣滓!我们现在,凭着窗外的暴风雨作证,要开始彻的地清算!”他凶猛地说,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冷笑着看着他。那种痛苦突然发生,在看着那位女同志的时候,好像得到了一种启示,这种痛苦更强。他迷晕,不再感到别人的攻击,不再感到场内的紧张的空气。在这种迷晕里面;王颖的那句话使他颤栗。不是由于王颖的攻击——这对他现在已毫不重要了——而是由于这句话,这句话如猛烈闪光,使他颤栗:这是他的青春里的最深刻的颤栗。
  他看见别人站起来,又坐下去了:他简直没有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向主席提议,”胡林大声说,捧着他的纸张,“已经明显地发生的事实是,有几位同志要从内部分裂我们的团体:他们要另外组织座谈会,这是机会主义的阴谋!而蒋纯祖同志,是这个阴谋的领导者……我仍旧称你为同志!”他向蒋纯祖大声说。
  在那些女同志里面,发生了普遍的不安。她们有两个原来在看书,有两个则在分花生米吃——她们只注意她们的花生米:在这种激烈的场所里,她们只注意她们的温柔的,小小的娱乐——现在她们抬起头来了。她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能懂得胡林所宣布的这种阴谋。
  有些听惯了这一切,认为这一切和自己不相干,而在看书的男同志,抬起头来了。
  “我们要清算阴谋!”胡林大声叫。
  有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他有激怒的表情:他因激怒而不能顺利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这叫做……迫害!迫害!你是伪善!……”他说,看着胡林,“我承认我有意思……改组……座谈会,但有什么妨碍?为什么是蒋纯祖同志?为什么迫害?”他猛烈地说,晃动着。“我承认这是我们的意见!”另一位青年站了起来,援助他,“恰如蒋纯祖同志所说,你们是妄自尊大,压迫了大家!是你们才阴谋操纵!你们从来不听别人的意见!你们神秘,神秘得很快乐!”
  接着有另外的两个人站起来攻击王颖:攻击混乱而猛烈地进行着。
  “所谓取消主义是,把革命的枝叶斩除掉,使一切生机死灭掉!”第二个青年突破了一切声音,大声说:“而所谓机会主义是专门向上级讨好!你们不能向同志们学习,你们是革命的贵族主义!
  接着第一个青年开始攻击;第三个抢着说话,秩序又很乱了。
  “会场秩序!”剧务的负责人大声叫:“我们必须消除个人主义的倾向,打击分裂。”
  “我要不要援助他们?”蒋纯祖想。
  “什么叫做个人主义?什么叫做分裂?什么叫做阴谋?”他站了起来,愤怒地说。他的痛苦消失了。他在强烈的虚荣心里面站了起来,愉快地、但有些惋惜地丢弃了他的痛苦。“王颖同志说:可不管你主观意志如何,客观上你是反革命!说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巧呀!王颖同志父亲不是工人,母亲不是农人,王颖同志不配接受我的恭维,他不是什么普罗列塔利亚;那么,不管王颖同志主观上如何,客观上王颖同志反革命!王颖同志,你的这顶帽子,你戴得很舒服吧!”特别在不明确的痛苦之后,蒋纯祖拿出他在学生时代惯用的无赖的,毒辣的态度了。在世界上,再没有比那些朦胧地痛苦着的十五六岁的男学生们更会无赖,更能毒辣的了。“那么好极了,这顶帽子就把王颖同志从头到脚地盖起来了!现在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请王颖同志告诉我们,他的父亲是工人,而他的母亲是农人,工农大众的儿子,真是祖上积德呀!”他笑了起来。因为普遍的严肃的缘故,没有附和的笑声:大家觉得蒋纯祖太狠恶了。于是蒋纯祖重新有痛苦。
  “我抗议蒋纯祖同志对我个人的谩骂!”王颖愤怒地叫。“你证明呀!”在恶劣的激情和痛苦中,蒋纯祖无赖地叫。他坐了下来,迷晕地笑着。
  “为了维护王颖同志的革命的人格,我们要惩罚蒋纯祖同志!”胡林慷慨激昂地说:“现在事情极明白,蒋纯祖同志是反动派的领袖!我提议开除蒋纯祖同志!为了给反动派作榜样起见,开除蒋纯祖同志!”
  他停止。大家紧张地沉默着。
  “果真革命判决了我,一个个人主义者吗?”蒋纯祖痛苦而恐惧地战栗着,想。
  “这是预定的阴谋,为了蒋纯祖同志的恋爱!我提议开除胡林同志!”那第二个青年站了起来,说,“胡林同志在工作上毫无成绩,根本就不学习,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胡林同志投机取巧,同时追求两位女同志,他曾经告诉别人说,他包准两位都弄到手,这有多么无耻!女同志们都在座,刚才还为胡林同志欺骗!胡林同志的眼泪是世界是最下贱的东西!而王颖同志居然袒护他,而蒋纯祖同志,帮助了我们的学习……”他流泪,继续说:“革命里面也要有正义……”“我不能忍受侮辱!”胡林叫。
  蒋纯祖,得到了无上的援助,心里有甜美的友爱感情,露出轻蔑的表情站了起来。大家又看着他。
  “我向同志们提出辞职!……”他说:“就是说,胡林同——志是对的,请开除我!”
  “假如这样,请也开除我!”第二个青年说。
  “还有我。”戴眼镜的青年站了起来,说。
  “在荒凉的世界上,也有友情的。”蒋纯祖,眼睛潮湿了。“我反对胡林同志的提议!”张正华站了起来,愤怒地大声说:“我主张蒋纯祖同志接受批判!”
  “我接受真正的朋友的任何批判,我反对你们的任何批判!”蒋纯祖骄傲地说。
  “请主席表决!”胡林说,谄媚地看了王颖一眼。
  王颖站着不动,严肃地看着大家。在这里,王颖开始体会到蒋纯祖和他的朋友们了:体会到敌人,是一件艰难的事。他,王颖,只是要打击蒋纯祖,现在也还是要打击,但决不愿意事情有这样的结果;就是说,决不愿意蒋纯祖像现在这样胜利而骄傲走开。这个结果将破坏他的信用和权威,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体会到会场里面的一切,他想到,蒋纯祖的确并不如他所批判的那样。但这样的思想对他永远没有效果,因为他随即就想,他在原则上是决无错的,他,革命者,应该坚实。他想他不能有同情,不能有感情,不能有小资产阶级的一切——他觉得是如此。于是他开始作结论,而为了缓和会场空气,在结论里面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胡林;他觉得同样无情地批判胡林,不为任何感情所动荡,是革命者的公正的行为。
  “应该彻的地检讨一切,不是开除不开除的问题,失去了每一个同志,我们都觉得痛心!”他严肃地说,相信是痛心;把自己提得和原则一样高了,“蒋纯祖同志不接受批判,是值得痛心的事,我以个人的资格劝告蒋同志,希望他在这样的感情过去以后,会反省过来,而这样的感情,是小资产阶级的!”他沉重地说,停顿了一下。“而胡林同志,浮嚣,夸张、表现了小资产阶级的最坏的弱点!”他严厉地说;胡林愤怒地,惊异地看着他,然后微笑着摇头。“今天我们的结论是:个人主义的一切,幻想和自由主义的作风,是要不得的!任何分裂的企图,是应该遭受打击的!同志们,赞成这个的请举手!”有人举手。在女同志里面,除了高韵以外,全体都举手。“我们的结论是:第一、健全我们的座谈会,各位同志可以随时供献意见;第二、民众工作上面,态度应该特别严肃,蒋纯祖同志的讥讽,是错误的!方国栋同志和刘采琴同志任意行动,妨碍了工作,是要不得的!张正华同志疏忽地弄丢了团体的东西,事情虽小,却表现了马马虎虎的作风,是要不得的,我们希望蒋纯祖同志安心工作,大家克服困难,共同学习,但蒋纯祖同志的艺术家的派头,自由主义和颓废主义,应该受到批判!”他兴奋地大声说。他觉得空气转移了;“蒋纯祖同志对我个人的放肆的攻击,我能够原谅,但是对理论领导的攻击,应该受到批判,同志们,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革命的行动!我们是处在如此伟大的时代里,我们的任务是重大的,假如有一点点错误,我们就对不住死难的同胞和为民族而流血的同志!
  他说完,有一部分人,尤其是女同志们站了起来:这一部分人,对斗争的双方都没有特殊的感情,不能看到问题的深处,由于疲乏的缘故,承认了王颖的结论。他们因为王颖是领导者的缘故,承认、并且同情了这个结论。这对于王颖是一个大的帮助。但这个帮助立刻就被削弱了,因为大部分的人坐着不动,注视着会场的左角。他们注视剧队的总务和秘书沈白静;这种注视,在斗争进行的时候,行断地发生,现在集中了起来。沈白静是长着络腮胡须的,丑陋的,大脑袋的,在外表有些呆板的人。感觉到大家的目光,托着腮,用另一只手抚弄桌前的蜡烛。他眼里有一种光辉:他在沉思着。沈白静的经历很少人知道:大家知道他是经验丰富的,冒过多次生命的危险的坚贞的人。他是这些年的剧烈的斗争所产生的优秀的人物之一。在这年青的一群里面,他是年龄最大的,但他没有家庭,没有结婚,没有任何特殊的朋友:大家对他都是朋友,显然他觉得这样最愉快。他是这个演剧队的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属于那个小集团。但他显得和这个小的集团并无值得夸耀的关系,在某些事里,当他认为必须依他的意见做的时候,他对这个小集团显得很严刻;而因为被大家敬爱着的缘故,这个小的集团听从了他。大家不知道实际的情形,但大家看得出这种举足轻重的影响来。大家渐渐地看出来,他和王颖之间有了磨擦。但他自己决不把这个说出来,好像他是在很冷静地观察着。他和大家很亲近,但他不愿参加演剧或唱歌,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他总是逃开了:大家闹得怕羞起来,但大家对他有真诚的严肃,这是年青的人们对于很苦的生涯和正直的性格的一种最坦白的爱慕。在座谈会里,他很少说话:他显得好像不懂得从王颖嘴里大量地,动人地说出来的那些理论。他不阻挠座谈会的分裂,他说他没有意见,但希望各人努力工作,从工作中学习。大家常常向他聚扰来,喧嚣地包围着他,希望他多说一点话;特别是女同志们,坚信他有无数的故事,只是不肯说。在这个演剧队里,他是最动人,最深刻的存在。那些年青的心灵,一面集中在那些火热的理论上,一面就集中在这种坦白的爱慕里。
  显然王颖敬畏他,同时又觉得他妨碍自己。王颖渐渐地相信他是错误的。对这个最大的检讨会,他未参预任何意见。在会议进行的全部时间里,他注意地听着,有时呆呆地望着某一个固定的地点,沉思着。那些年青的人们的眼光不停地落到他的身上来,他有时向这种眼光回答一个含着威力的逼视,但多半是不理会。分裂严重起来,王颖的领导是怎样的脆弱,他现在明白地看出来了。那些在人生中走了上另一个阶段的人们,对他们希望着的后辈的一切表现,是常常怀着老年人所有的慈爱和理智的冷静的观察:他,沈白静,对于这些幼稚,是大度地容忍着。但到了现在,王颖的这个空泛的结论使他愤怒了起来。
  往昔那些年的残酷的生活,使他对目前的这个叫嚣的场面有了憎恶。突然地,在他的心里,往昔的那些为民族而流的鲜血和目前的这个场面,成了强烈的对比。
  会场的空气的集中,沈白静的那种严厉的目光,以及他的抚弄蜡烛的那个深刻的动作,使王颖的结论失败了。并且使那些以个人的激情的目的冲击着的反对者们胆怯了。“王颖同志的话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蒋纯祖严肃地大声说,“胡林同志提议开除我,而我提出辞职!而假如胡林同志真是那样无耻的话,那就必须惩罚!”他说,虽然沈白静使他有些胆怯,他依然相信着他对沈白静的深挚的爱慕,他相信沈白静会赞同他。他努力地倔强起来说了这几句话,希望表示,并证明他在沈白静方面的忠诚。他看着沈白静。
  王颖,不觉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严肃地看着沈白静。“我有一点小意见!”沈白静站了起来,低而迅速地说,看着烛光。显然他心里有大的力量在冲击。他在全体的沉默里停顿了很久,露出他的迟钝的,沉思的表情:他在审查自己。于是他用他的那种重浊的,沉静的,笨拙的声音说话。“同志们,”他说,“我们大家都犯了错误,为什么呢?第一,王颖同志的领导不健全,有缺点,这些缺点大家已经指出来了!我相信王颖同志会要改正,会要和大家融成一片!同志们,王颖同志也有优点,那就是他坚强,肯工作,这难道大家没有看到吗?但是缺点是不能原谅的!”(王颖不觉地露出痛苦的笑容)“胡林同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味想着自己,简直不知道工作是什么东西!而蒋纯祖同志,完全是个人主义者,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蒋纯祖同志,你承认这个吗?”他问,看着蒋纯祖。
  “我承认你的批评!”蒋纯祖沉默了一下,说。他的脸打抖。他痛苦地看了王颖一眼:现在,屈服于会场里的严肃的、诚恳的空气,并深切地感到这种空气,他对王颖和解了。他回答了沈白静,感到自己站在这种崇高的场面里,是纯洁的。沈白静继续安静地,严肃地说下去。蒋纯祖感动地听着,觉得自己心里有清新的力量,觉得自己能够随着这个时代前进,理解,并征服自己的弱点。
  “同志们刚才很多次提起我们的那些为工作而牺牲了的同志,但同志们是否能真的学习他们?很成问题!很成问题!我不会向你们描写什么,同志们不能以为这个时代是享福的时代!”沈白静愤怒地说。他,这个老兵,被刺激起来了。“刚才在辩论的时候,你们里面有人看书!在女同志里面有人吃花生米!这对得起为工作而牺牲的同志吗?这难道不可怒吗?”他说。他对大家从来如此严肃:他的被刺激起来的心灵,向目前的这个时代要求更多,更多的东西;他确信先前有过这些东西。那两个吃花生米的两个女同志中间的一个,低下头,低声地啜泣了起来。于是他更激烈,更严厉,更沉重。他说到了他从来未对它们发表过意见的问题。“大家争论恋爱问题!但恋爱是什么呢!只有真的明白恋爱的意义的人才配恋爱!我看见不知道多少醉生梦死的幻想——这叫做恋爱?大家说这是艺术的团体!正是艺术的团体,应该更严肃!同志们,没有一件事情是好闹着玩的,同志们,我们应该觉醒!”
  在女同志们里面有激动的哭声传出来。他向那边看了一眼。
  “不要哭,而要觉醒!同志们,”他感动地说。坐了下去。他抱住头。
  “我们……接受……你的批评!”那个啜泣的女同志站了起来,说。
  沉默了一下,王颖站了起来。
  “我们接受从沈白静同志的丰富的经验来的批判。”他严肃地说,看着桌面。“我们希望各位改正缺点……好,今天散会!”他痛苦地抬起头来。
  沈白静最先走出去。大家悄悄地走出去,有人吹熄了几只残烛,在黯澹的光线里人们更静默。走过楼道的时候,有人开始说话:简短、微弱、严肃。这种表现,是人们走过生命的最严肃的场所时所有的。
  蒋纯祖走出楼房。已经过了十二点钟,雷雨已经止歇,草场上有凉爽的、愉快的风,各处滴着水,繁星在天空闪耀。蒋纯祖站在滴水的桃树旁凝望楼窗:楼窗里有灯光和人影。蒋纯祖轻轻地叹息,并且盼顾。
  蒋纯祖觉得一切和谐,他对一切都已经和解:他心里有顽强的感动。他轻轻地叹息,并且盼顾。他重复着这个动作,在这个动作里他深切地感到了愉快的凉风,滴水的小树,和在他的周围恬静地呼吸着的一切生命。
第09章(一)
演剧队在万县工作了十天,六月下旬到重庆。大家希望在重庆能够大规模地展开工作,但工作刚开始就遇到了困难。经费的来源被窒息,而且从某一个上级机关传来了解散,或改组演剧队的消息。大家的情绪显著地沮丧了下来。奋斗没有结果,明确的命令也没有下来,在七月中旬,王颖、沈白静和另外的几个人辞去职务,离开了演剧队。接着由一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上级机关下来了改组的命令,并派来了新的领导者,在旧的负责人离队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了:现在他们明白,往昔的一切,是怎样的美好了。大家不同意这个改组,陆续地离开了演剧队。一部分人走到一个组织更大的剧团里去,其中有高韵和蒋纯祖。
  这些青年们就是这样地分散了,以后他们要兴奋地追怀那些在长江沿岸的城镇里度过来的光荣的、美好的时日。这些青年们,带着火热的理论,从此开始经营他们的艰苦的生活了。他们不能知道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在改组的命令下来以前,他们痛苦着开始了为个人的生活的斗争。
  蒋纯祖坚信他无论如何要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无论如何要征服他的怕羞的、苦闷的性情和阴晦的生活观念。他已经明白了新的生活,他觉得这讨厌的一切是从旧的生活里带来的。他找到了各样的理由,相信自己能够在这个社会里单独地奋斗出来。在这种时候,他和高韵的爱情就增加了他的自信和勇气。
  有一点是重要的,他有有钱的亲戚。这就造成了他的自信和勇气。爱情和金钱同样地使他有羞耻和苦闷,但他,相信了自由的生活,认为必须克服它们。做着爱情的和功名的梦价,建立一个在合法范围内活动的“公开的工人党”,故名。,他就耽溺到浮华的幻想里去了。诱惑最先是轻轻地、温柔地、在阴晦的反抗旁边低语、飞翔、然后就强烈地、光明地、雄辩地站了起来,热烈地拥抱了他的俘虏。从武汉到重庆,蒋纯祖带着一种奇特的自觉替这些诱惑清除道路,他觉得,那些阴晦的、痛苦的内心反抗,是必须征服的。蒋纯祖不愿意成为弱者,不愿意是卑微的人:他认为,这些痛苦,这些颤栗,是弱者们所有的;这些弱者们,明白了自己的无力,抓住了任何一种人生教条,装出道德的相貌来。他认为所谓道德,是这些弱者们造成的,只有他们才需要。他认为他自己经验过这个:在加入演剧队以前,他有道学的思想,而他明白,这种道学的思想是由于软弱、自私、和嫉妒。演剧队里的新的生活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弱者。他乐于相信这个,他替浮华的梦想清除道路,他顽强地和他的弱者的一面斗争。于是,这一切,就把这个软弱的青年造成一个自私的、骄傲的人了。
  他心里有猛烈的激情。他渴望壮大的生活;现在,对于他,浮华的梦想成了壮大的人生的美丽的诗歌。他心里的善良的、真实的一切都反对这个,但那个更猛烈,更华丽的力量征服了他。于是,像他的哥哥蒋少祖曾经做过的一样,他就毫无顾忌地向他的姐姐们索取金钱了。他向蒋秀菊借钱——他说是借钱;他向蒋淑珍要钱;他向蒋淑媛和蒋少祖婉转而严肃地申明他的财产的权利和他的生活计划。
  七月的,蒋秀菊异常温存地寄来了四百块钱。她说,她喜欢这样做,假如在这样不幸的时代里,在姊妹们中间还要说借钱,她便要觉得痛心,接着蒋少祖和蒋淑珍寄了五百块钱来。王定和夫妇已经来重庆,王定和愿意替他谋一个职业,他推却了,愤怒的蒋淑媛给了他两百块钱。
  蒋秀菊的钱使他忧伤。蒋少祖寄来的钱使他觉得苦恼;但他对哥哥决无歉疚。最后,蒋淑媛的钱使他羞耻而恼怒。他甚至于想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并不是在讨饭。他好久不能忘记这种羞耻。
  除了买了一点书报外,这些钱都浪费掉了。他花费得异常地迅速。在他新加入的那个戏团里,人们是自由地生活着的。在这个剧团里面,那种火热的理论的斗争是不复存在了,只是一种热烈的感情和兴味在统治着。艺术上面的自由的,个人的竞争成了主要的东西,有名的演员们的性格和琐事成了主要的东西;在这些下面,在这些男女们的动人的喧嚣下面,是人事上面的猛烈的角逐。
  在这个遥远的后方,在这个昏沉的都市里,战争初期的那种热烈迅速地消失了:剧团的工作逐渐地商业化,在上海的天空里闪耀过的那些颗明星,逐渐地在重庆的天空里升了起来。曾经充塞着各个大城市的浮华的男女和他们的后代逐渐地变成了重庆的最优秀的市民;在那些喜欢装丑角的小报和晚报上,记述着他们的逐日增加的丰功伟业。于是,这些剧团,就成为这个浮华世界的动人的顶点了。那些戏剧运动里面的严肃的工作者们,在他们自身所配买起来的舞台的虹彩和照明里面失色了。伴着那些颗明星,那些掮客们就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了。那些工作者们和那些剧作家们掀起了一些斗争,但更多的是放弃了一切,开始歌咏自己的劳绩和光荣,为和那些颗明星升得同样的高。
  蒋纯祖进入剧团的时候,正是那些颗明星开始上升的时候。在中国这种上升,是被称为严肃的艺术工作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严肃的艺术工作,并为这而斗争,剧团里的人们差不多全是优秀而有才干的。但有些演员们,演了几出戏,带着奇奇怪怪的色彩升到了社会名流的地位,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有些导演们和剧作家们,博得了重庆的优秀的市民们的掌声,就占领了一切报纸副刊,表扬起自己的功绩和艰苦来了。比较起舞台上的戏来,这个浮华的世界是更需要着这些男女们在下台以后所演的实实在在的戏曲的,所以这些男女们就兴奋地在各样的场所里表演了出来。
  常常是,这个社会这样地观察这些人们,这些人们便也这样地观察自己。每一项职业里面的人们,都有着他们的特殊的敏感。好像医生们认为一切另外的人都是病人,或都是有生某种病的可能的人一样,剧团里面的人们,觉得一切另外的人都是观众,都是被教育者或鼓掌者。由于这种特殊的偏见或特殊的敏感,剧团里面的人们,特别是一些年青的男女们,就无时不意识到自己们的地位。他们很少反抗这种地位。这种地位的职务是尽可能地迷人,尽可能地浪漫并且尽可能地享受。所以,在任何场所,这些男女们都带着舞台上的风姿;在任何场所,另外的人们都是观众。他们觉得这是最愉快的;虽然他们因这而有那么多的痛苦。他们觉得这就是严肃的艺术工作。
  特别因为这个时代的严肃的艺术理论的缘故,这些男女们更容易满足,更善于怜悯自己。往昔的优伶们的身世感伤,或一个平常的人的身世感伤,在这些男女们的身上和那种严肃的艺术观奇妙地混合了起来;同时严肃的艺术理论,为他们所模糊地知道着的那些易卜生和斯坦尼,就成了他们的虚荣心的美妙的点缀了。那些掮答们,装出批评家的样子来,大声地为这一切吹着进行曲。
  在剧团里,多半是坦白的,天真的年青人;尤其是那些少女们,她们并不喜欢什么艺术理论或社会理论,她们只是热烈地爱好着剧团里面的那种动人的、愉快的空气。那些虚荣心,是包含在她们对于她们的友谊,爱情,工作等等的热诚的信奉和想象里。即使那些狡猾的、媚人的、在各种痛苦中变得伪善的明星们,也有着这种想象和信奉。在这个圈子里,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着眼于实际的利害的人们,有着最动人的感情:他们常常地表现出对人生,对艺术的无限的忠诚来。
  蒋纯祖、高韵、和张正华在八月初进了这个剧团。蒋纯祖被剧团里面的热情的、自由的空气痛苦地迷惑了。像走进先前的那个演剧队一样,他对这一切怀着敬畏。到了他的内心被迫着向另外的方向发展开去的时候,他才开始反抗。那些火热的理论深藏在他的心里,到最后要以另外的样式爆发出来。逗留在这个剧团的全部的时间里,他除了他的逐渐变得痛苦的爱情以外什么也不关心;在经常的失意、和跟着失意而来的内心的亢奋里,他沉浸到各种乐曲里面去,并且沉浸到枯燥的音乐理论里面去。他一直在胡涂地追求着他的自由的生活,他认为这个环境会给他这样的生活。这个环境像一切环境一样,压迫了真正的自由的生活,但因为逐渐深刻,逐渐痛苦的爱情的缘故,他不能清楚地看到他自己,并且不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压迫;因为只是这个环境才能给他以这样的爱情,而他又努力地相信着这样的爱情就是自由的生活的缘故,他不能批评这个环境。在这个环境里,他不能得到正直的发展,因此他没有一点点痛快。在爱情里,他不能得到一点点纯洁的快乐;但诱惑比快乐和痛苦更强。蒋纯祖,相信自由的、奔放的生活,竭力以这种观念来克服内心的反抗,迅速地堕到深渊里面去了。在这个深渊里,音乐是唯一的光明。他带着他的那种高傲虚荣,和悲凉的情绪在一切乐曲里面做着疯狂的追求。
  张正华的处境则和他完全相反。张正华勤劳、负责、不喜欢什么抽象的热情和理论,谦逊而善于交际。在那个剧队里,他走向那种理论,他批判蒋纯祖,主要的是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他的心是和平的,甚至是温柔的,但有些愚钝。在这些圈子里所过的那些生活,使他有着一种伶俐的外表:在那些理论的责任卸去以后,他就有了另一种理论的责任,那就是人生和工作。他温和地、愉悦地表达他的这些平庸的理论,他是有着为这种圈子所特有的那种江湖风味的。蒋纯祖卑视他的每一句话,但他的诚恳的态度却使蒋纯祖悦服。在这种愚钝的伶俐里,他善于说教了。他的说教不妨碍任何人;特别是那些动人的女演员们,喜欢他的这种江湖风味。于是,没有多久,他就成为她们的最好的随从了。他高兴这样:显然他对自己很严肃,他觉得这一切是很严肃的。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但大家觉得张正华是诚挚的、光明的人。于是张正华常常能在各种纠纷里发生调解的作用。张正华内心有和平了的满足:他充分地感觉到,他在这里生活,是最适合的。
  张正华替女演员们买东西,准备用品,收发信件:在每一个这种团体里,都有一个这种愉快的人物的。张正华没有被牵到任何恋爱的旋涡里去,而在两年后,和一位女演员安静地结了婚。
  张正华同样地成了高韵的随从,使蒋纯祖异常的妒嫉。但高韵爱着蒋纯祖;也许正因为大家觉得蒋纯祖是讨厌的、阴沉的人的缘故,她诚实地爱着蒋纯祖。但她不能忍受蒋纯祖在爱情里面所表现的那种男性的暴戾的专制。在目前她只希望能在雾季的演出里获得大的成就,对于她,这是一种顽强的情热。她是天真而坦白的,她的那些诡谲,更是天真而坦白的。她是不诚实的:她没有诚实的理智,她有诚实的感情;她善于自感,她带着那种为美丽的少女们所有的无私的欢欣注意着一切。但她的头脑是冷静的;她委身于她的浮华的梦想,她审察一切现实的利害,冷静地向这个梦想走去。她始终不是什么梦想家,但她向这个梦想家的蒋纯祖委身了。
  在蒋纯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力量蛊惑着她,正如在她的身上,有一种美丽的,热烈的力量蛊惑着蒋纯祖一样,但她始终不明白这种力量是什么。蒋纯祖不愿意相信是她的美丽的,灼热的肉体的力量蛊惑了他,他认为还应该有什么,于是他在心里痛苦地创造;但高韵,相信蒋纯祖的那个强烈的力量,并且相信她比蒋纯祖强,能够掌握自己:她是在她的坦白无邪的天性里带着一种放荡;这个时代的生活和理论已经清除了她的那些为一个平常的女子所常有的生活观念和贞操观念,她在快乐的时候便对蒋纯祖委身了。
  在八月的酷热的天气里,剧团的生活是很松弛的。很多人都不住在剧团的宿舍里,他们在外面独立地生活着,他们只是在排戏的时候偶然地来一下,大家觉得,假如有足够的金钱的话,这种生活便是最舒适、最美丽的了;但他们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很穷困。蒋纯祖有了钱,可以照他自己的意思去生活了,就是说,可以实现他的自由生活的梦想了。
  他很明白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这个时代的理论和热情使他心里有苦闷。这种理论和热情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了,它们不能许可他和别人一样做。那种自由的生活,必须是属于这种理论,属于这种辛辣的热情的,但他目前所能得到的自由的生活,却显然地违反这个。然而他的处境已经是如此了,在这里,对于一个年青人,诱惑比一切都强。于是,在苦闷之后他想到,这是社会的压迫:他必须冷酷地反抗社会。他应该去做这个社会所不同意的,而弃绝这个社会所同意的。于是他重新唤起了那种理论的热情。
  他,像这个时代的一切青年一样,始终梦想恋爱是纯洁而高贵的。在前些年,人们高呼恋爱是神圣的,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呼声了,但人们认为恋爱是为自由的心灵和肉体所必需的,并且是为人生,为工作所必需的。对于恋爱各个国家和各个时代的优秀的人们和卑劣的人们下了无数的定义。但青年们不需要这些定义,他们首先是需要恋爱,而为了更勇敢,他们就轻率地抓取了一两个定义。由于这个时代的大量的热情和轻率,没有多久大家就在各样的方式里公认了一个定义了,就是,恋爱,是虚伪的。但事实只是:轻率地相信了的恋爱的定义,是虚伪的。
  蒋纯祖是严肃的:他即刻就感到羞恼,但他还在做着梦。这个从西欧的文学里得到启发的热情,诗意的梦境,被现实所胁迫,已经变得模糊而混乱了,但他,蒋纯祖,仍然不放弃。
  他怀着羞恶的感情向高韵提议到温泉去玩;他准备在高韵不同意的时候用各种理由说服她;他预感到,假如她坚决地不同意,他的心便会得到高超的、冰冷的严肃。但高韵轻快地答应了:她好像觉得,这一切是异常轻快的,此外再没有什么。蒋纯祖感染了这种轻快。在短促的幸福的时间里,觉得人的青春是无比的纯洁和富丽。他们,像别人一样,去做这种旅行了。在这之前,像一切年青的男女们一样,他们在城市的郊外,在夏季的繁星下度过很多陶醉的夜晚。虽然他们竭力追求,他们总感不到这里面有什么诗意,有什么真实、善良、和美丽。因为这里面有着那种为他们所不敢确定的痛苦。他们宽慰自己,并且企图遗忘他们的内心的模糊的警惕:他们只是陶醉着。他们觉得,在他们的世界里,有生命在蠢动,有什么故事胡里胡涂地发生了:他们不能确实知道这是什么。
  蒋纯祖注意到,在高韵的头脑里面,反抗社会的理论,比他自己的还要锋利。他觉得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明白,但在目前,他只能觉得高韵的勇敢是可喜的。或者是再由于他的恋爱的,善于创造的心,或者是由于高韵的女性的聪明和敏锐,高韵的理论和思想有了实在的,富于感觉的色彩,感动了他。蒋纯祖对于抽象的理论有着热情,但高韵却喜欢用实际的故事来印证这种理论。这些故事从她的内心深处严肃、动人地浮了上来,使蒋纯祖从它们感到了她的心,以及整个的世界了。
  他们买了游泳衣、食品、和其他的东西,到温泉去。蒋纯祖想他们至少要在四天以后回来。在船上,蒋纯祖对高韵说了这个意见,高韵认真地回答说,应该临时决定,因为她从来不愿意预先计划。蒋纯祖觉得她无疑地是同意了,感到快乐。在途中高韵睡着了,在马达的颠簸中靠在他的肩上,他和平地、严肃地想到,他现在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了。这个思想唤起了一种兴奋。汽船正在上滩,他注视江中的礁石:酷热的阳光照耀着,激怒的波涛击打着礁石。他觉得这个礁石象征他,激怒的波涛击打他。在他心里,严肃的英雄的幸福的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他觉得他是纯洁的,他觉得先前的那种羞恶,阴晦的感情是可耻的,至少是无价值的:他觉得他懂得这个时代了。
  “难道我这样做是错的吗?或者有一点错吗?”他想,“这个社会已经是这样的黑暗,混乱,堕落,我们正在争取新的生活,所以我决不能想象我和别人一样的做,一样地去生活!我宁可毁灭了自己,”他想,“也不愿去顺从,去过我们中国的这种昏沉的,黑暗的生活?我不同意这个社会里的一切——但是,我,是否要使她成为我的妻子,去过一种家庭的生活呢?我还没有想到这个,但这是不堪想象的!这是不能忍受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在那些家庭中间会有我的家庭存在,我不是轻浮的,我有一切勇气,这是试验过的,但没有去过这种生活的勇气!我看到别人这样做了,那纯粹是在堂皇的理论下面进行的一种虚伪的、轻率的行动,他们很快地就投降了!为什么不应该有自由的,独立的心灵?为什么要奴隶似地束缚起来!我是严肃的,”他兴奋地想,“那么,让这个社会群起而攻打我吧!我是不会逢迎任何东西的,让他们说我做坏事,说我堕落吧,我决不投降!我爱她,但她也可以离开我……这里,是真的生命!”
  高韵醒来了,她用湿手巾轻轻地揩汗水,以沉醉的、蒙皁的眼光看着他。蒋纯祖向她笑了一笑,她严肃起来。她想,这笑容,表示了什么。她知道这笑容表示了什么。“你睡了很久。”蒋纯祖说。
  “你在想些什么?”她冷淡地问。
  “等一下告诉你。”
  “等一下你就会说话,我知道,”高韵说,生气了:“而假如你在你的思想里面任性地想着我,我不能答应,你晓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她小声说,感动着,打开皮包,取出镜子和口红来。
  蒋纯祖好久惶惑地想着她的话。他觉得她的话是对的,他感到道德的痛苦。高韵知道一切,但相信自己不知道;她显得任性、天真、无意志:她不放过一个发挥她的媚人的倚赖的机会,她觉得自己是无知的,可怜的女孩子。但另一面,对于这个时代的那个理论,那种作风,她相信自己懂得:她相信自己对艺术和文学有高超的智识和才能。她知道的,她相信自己不知道;她不知道的,她相信自己知道。
  下船的时候,高韵说她有些发慌;接着她说,这似乎是由于饥饿,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她撑开纸伞,看着蒋纯祖。蒋纯祖开始有了阴暗的心情;他觉得一切都在压迫他。“饿就吃东西——怎么说简直不知怎样才好?”蒋纯祖愤恨地说。
  “有什么好吃呢?”高韵忧愁地问。
  蒋纯祖咬着嘴唇。另外的乘客们走过他们的身边。汽船向上游驰去了。蒋纯祖环顾,然后沉默着向坡上走去。他必须向高韵表现出他的意志来;他必须设法使她振作起来。他们走过修筑在山坡上的花园。他毫不注意花木和其他的修饰,走过凉亭的时候,高韵提议休息一下。
  “你看那个架子搭得多妙啊!”高韵突然活泼地、受惊地、动人地说。过路的人们惊异地看了看近处的葡萄架,又看了看她。有人不停地回头看她。她跑到亭子里面去,疲乏地坐下来,笑着,眼里有光辉,注意着葡萄架。她突然地恢复了她的生气了。
  大家都看她,她是这样的动人,显得那样的天真,蒋纯祖心里有虚荣的快乐。他意识到这种虚荣心,但他觉得这总比痛苦好。他们走进饮冰室,大大地吃一顿。高韵不停地说话,批评天气、江水、山坡、花园。蒋纯祖嘲讽地回答着她,希望她停止。蒋纯祖感到窘迫。
  蒋纯祖提议先找住的地方,高韵提议先游泳。结果她顺从了蒋纯祖。走进旅馆的时候,蒋纯祖和茶房说话,她活泼地抽身跑开了。
  蒋纯祖要了最好的房间,关上门,懊丧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有重压:他企图消灭这种重压,他注视着窗外的浓密的绿荫,想到,为什么他不能感到这美丽的一切,为什么他不能有快乐。高韵轻轻地敲门,他打开门。“为什么你敲门?”他勉强地笑着问。
  高韵捧着水果走了进来。蒋纯祖关上门,看着她。高韵放下水果,环顾房间,变得严肃了。她在桌边坐下来,捧着头注视着窗外。蒋纯祖痛苦地坐着。蒋纯祖发现高韵在哭泣,……他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她的哭泣解救了他。他有了力量,迅速地站了起来。
  高韵颤动着肩头,发出叹息似的啜泣声,她的泪水流过面颊滴到桌上。蒋纯祖走到桌边,严肃地看着她。他抓住她的赤裸着的手臂。
  “为什么?”他说。他当然明白她是为什么。
  高韵摇头,继续啜泣。
  “我不知道!……”她柔软地说:“总是弱点,……但是让我哭,应该让一个女孩子哭……一下工夫就好了。”她说,啜泣着。果然她一下工夫就好了。
  “好吧,我们去游泳。——你出去,我换衣服。”她说。
  黄昏的时候,疲倦、舒畅,他们走到江边的坡上去。暴涨的江流在峡谷里迅速地柔滑地流过去,太阳落下去,竹林里面有凉爽的风。高韵坐在石块上,披散了的、潮湿的长发在肩后披到腰部。她不停地抖动头发,她抱着腿,开始唱歌。在这里唱歌是不能触怒任何人的,因为很多男女都在唱歌。蒋纯祖倚在树上,看着峡谷外的,照耀着深黄色的,灼目的光华的江流和堤岸。他想到,他从未梦想过会到这里来,从未梦想过,在这里,会有这样的生活。他听着高韵唱歌,他觉得她唱得不好,然而使他,蒋纯祖幸福。
  “你跟我唱修伯尔脱的‘你听,你听,那云雀’——好不好?”高韵突然高声说,使周围的人都听见。
  蒋纯祖困难了一下,低声唱了。但高韵没有能让他唱完:她不满足,打断了他,要他唱另一个曲。她有然不满足,又打断了他,要他唱第三个。蒋纯祖,由于矜持的庄严的心情,不愿意向她唱恋歌。高韵觉得他所唱的都不适合于她的心,再三地打断他,使他羞恼,沉默了。
  蒋纯祖所崇奉的这些杰出的歌谣都不能满足高韵的幻想。蒋纯祖羞恼地想,她听不懂,永远听不懂它们,而她能够听得懂的,他,蒋纯祖,现在决不愿意唱。他严肃地沉默了。在峡谷里,有蓝色的烟带,飘浮了上来,停在轻轻的、温柔的空气里。那些小木船在幽暗的江面上悄悄地飘浮着,有时飘在峡谷的暗影里,有时飘在明亮的、柔和的波光里。有时从它们上面传出招呼顾客和友伴的强大的、拖长的声音来,峡谷起着共鸣。有时远处有喊声,峡谷里起着深沉的,森严的震动。温泉上面有了灯火的时候,木船消逝,江面上沉寂了。在山峡的沉重黑影外面,波光柔静地闪耀着。大半的游客都归去了。在夏天的夜晚,空气里有恬适的、醉人的芬芳。有一种说不明白、模糊的、有力的东西。在夏天的夜晚,那种恬静,是特别的丰满,特别的柔和。
  蒋纯祖和高韵走到花园里去,花间有愉快的灯火,各处的草地上有谈话声和歌声。有人唱感伤的恋歌,蒋纯祖感到憎恶,他急急地走到草地。高韵好几次要他走慢一点。走到葡萄架下面,看见旅馆的灯火,他们同时站下了。“我问你:你怎样想。”蒋纯祖严肃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韵问。
  “就是说:我会不会使你痛苦?”
  这种坦白的、严肃的表现使高韵烦恼。在蒋纯祖的这种表现里,没有丝毫的浪漫的美感,并且没有任何幻想插足的余地——高韵觉得烦恼,她想,为什么蒋纯祖会这样的平凡。“我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蒋纯祖问。他的声者使高韵有了恐惧。“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这样懦弱?”高韵兴奋起来,以悦耳的,嘹亮的声音说。蒋纯祖垂着头,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眼里有泪水。高韵温柔地笑着。
  “但是……我并不是说……”她以微弱的颤栗的声音说,“……相反的,我怕!”
  高韵扶住葡萄架,痛苦地颤栗着,注视着沉默的、变得愚钝的蒋纯祖。这里是青春,这里理智要起来反抗,这里有人生里面的,或这个时代里面的最高的东西监督着,这里没有快乐和诗意。西欧的艺术里面,那些庄严的、自由的个人,以个人的个性为最高的统治者,点燃了一些灯火:这些灯火在这里,微弱了。而在肉体的沉醉和感动里,蒋纯祖的精神沉默了。但他的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从他的那种胡涂的感动和痛苦的观念里面升了起来;那种无比的欢乐在他的身上扩张了开来,在他的唇边出现有力的微笑。这种欢乐是这样的纯粹;他不曾体验过,他对一个女子,有这样强烈的爱情。于是那些灯火重新照耀着他。
  “跟我来。”他的眼光说。他走出葡萄架。他特别敏锐地嗅到一切香气,他走过草地。
  高韵慢慢地走着。她柔软地,轻悄地走过草地,她摘下一朵花,随便地嗅了一下用一个柔媚的姿势把它抛到地上去。
  他们关上房门,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窗边:浓密的枝叶掩映着对面的洗衣作坊的愉快的灯火。小树林沉静着,很平常,可是很美丽:月亮升起来了。他们站着,沉默着,这种沉默使他们的心跳增剧。血涌到心里,涌到脸上来,他们心里有了无比的混乱:整个的混乱的青春集中这里了。他们沉默地互相离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即刻就要互相碰触。蒋纯祖突然意识到了,他不满意,甚至于憎恶高韵;这个意识第一次如此鲜明而有意义。但这个意识没有带来痛苦,因为现在他有一千种理由喜悦她,并且爱她。
  他们都很想讲一句平常的,最平常的话,以表示他们对人生并不如此无知,但他们不能做到。他们迅速地沉醉了。人们认为,在这种沉醉里,是没有意识和思想的。但事实相反。在情欲的热力散布开来的这个瞬间,有无数的思想细流在运动;而由于从社会各方面来的力量,这些思想里面有些是虚伪的。好像在早晨的阳光里,空气里有无数的细流在运动;有些是放任的,诱惑着以试验自己的。有些是生怯而寒冷的。有些投身到最光亮的地方去,有些向阴影里逃遁。有些是细致的、温柔的、一个倾向随即就被放弃,有些是欢乐而壮快的。
  太阳升起来,消灭了这一切。在情欲的热火里,有迅速的,短时间的光明,好像太阳下面,旷野里各处有芬香。随即几乎是同时,有了忧愁、悔恨、抛弃、自爱、并有了对生活的思虑,实际的痛苦。
  多次的狂奋,多次的抛弃。黎明的时候,蒋纯祖醒来了。蒋纯祖的最初的感觉是轻柔的,微妙的幸福:房里有柔静的光亮,空气很凉爽。他觉得他成了一个男子了。对于一个男子,没有东西比这更崇高、更美好。也没有东西比这更残忍了。接着蒋纯祖觉得有什么模糊的事故发生了,他只是感觉到轻快,他坐了起来。他轻轻地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花园里面的柔美的一切增强了他的幸福,他走回来躺到沙发去,伸直腿。
  高韵在蓬乱的头发旁边垂着手臂,沉沉地熟睡着。她裹着单薄的被单,这被单衬出她的美丽的身体来。她在睡梦里有沉静的、温柔的、小孩的表情。但是她几乎是突然地醒来了,抬起头来,惊异地看着蒋纯祖。随即她的头落下去,她重新入睡了。
  蒋纯祖觉得他从未被这种眼光注视着。蒋纯祖迅速走过去,喊醒了她。他问她为什么这样看他。她回答说没有这回事:她一点都记不起来。蒋纯祖问她做了怎样的梦,她想了很久,笑了起来,说她梦见了她在吃鱼。
  “多么奇怪,怎么是吃鱼?”蒋纯祖恼怒地说。
  随即他沉默,他有了痛苦。他相信他应该反抗痛苦。好像是,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对于追求壮大的生活的他,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应该反抗痛苦。于是,重新来了放荡的热情。在这个时候,他有效地利用了高韵的一切对爱情的虚荣,虚构,和幻想。他们睡到下午才起来。蒋纯祖醒来的时候,高韵正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她披着大的毛巾。蒋纯祖注视着她的赤裸的腿。
  蒋纯祖想到,为什么她要化去这么多的时间,化去一生里面的一半的时间来做擦口红,画眉毛,染睫毛,修理头发之类的事。他看见高韵用一种香油涂在颈子上,手臂上,和大腿上。强烈的香气充满了房间,蒋纯祖闭上了眼睛。“是的,这是很幸福——但对不对?这就是生活吗?”他想。
  “我替你计算一下,”他大声说,“你做这些事,化去了你一生的一半的时间,就是说,假如你活五十岁,就化去了二十五年——你觉得怎样?”
  高韵看着他,一面用毛巾掩着胸脯。
  “你怎么知道我要活五十岁?”她扬起眉毛,含着笑容生动地说。
  “那么是多少?”
  “一个女人,她只要活三十岁。”她说,噘嘴,转过头去,然后转动了一下,炫耀着她的包在毛巾里面的身体。她走到橱后去,换了绿绸的,垂着花饰的睡衣走了出来。“啊,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明白了!”蒋纯祖笑着说。他沉默了一下,有了庄严的思想力,但那种笑容没有离开;“你不觉得人生是一件工作吗?你不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有它的严肃的意义吗?你是愿意走上一个装饰着花朵的,响着什么一种庸俗的舞曲的,四面有镜子的楼梯吗?你要为了一件美丽的衣服而牺牲了你的一生吗?”
  “假如有那种可能!”离韵骄矜地回答,柔情地在地板上走动着,显然这给她一种美感。
  “你不觉得那是束缚吗?你不想到自由吗?”蒋纯祖问,兴奋地支起脚肘来。
  “什么叫做自由?”
  “打碎旧的一切,永远的前走!”
  “哼!哼!难道我没有打碎旧的一切吗?”高韵说,在地板上迅速地滑走着。
  “当然,你打碎了!”蒋纯祖坐了起来,苦笑着说。随即他有了严厉的表情,他注视地面。“天气多么闷啊!”他抬起头来小声说。
  高韵继续走动着,在这些动作里欣赏着自己。蒋纯祖悔恨,痛苦,他觉得全世界在反对他。他并觉得他的行为的动机是卑鄙的,他的自由,反抗以及健全的,享乐理想,是卑鄙的。他觉得他和别人完全没有两样,他一点都没有纯洁的,良好的感情。他沉默着。
  “是的,这个时代有无数的人去死,而我说自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想。
  “那么你觉得,我们将来怎样呢?”他小声问。“应该怎样就怎样!”高韵站在床前,严肃地说。这是这个时代,这种生活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个美丽的,有野心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但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一个柔滑的,虚构人生的,哀怜自己,并在这哀怜里感到美丽的女子发出来的声音。高韵说,她对一切都害怕,她没有勇气,她厌倦人生;她,好像很快乐,但这只是外表;她,还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就厌倦了人生。“你看,我已经经验够了!而我希望,我能够有一个母亲!”她说,垂着头;她不觉得她的观念是由于一种虚构。他觉得她是这样的纯洁。她抬起头来,她感动着,说她觉得他,蒋纯祖,不懂得人生的忧苦,特别是一个女子的忧苦。
  骄傲的蒋纯祖能够接受;但不能够顺从这个。
  “你的痛苦和一个乡下的女人有什么不同呢?”他问。“啊,能够做一个乡下的姑娘,是多么好!”她用温柔的,感伤的,戏剧的声音说。蒋纯祖注意到,他说的是乡下女人,而她却改成乡下姑娘。“能够在农村里安静地生活,能够避免人生的一切空虚的梦想,能够伴着一棵树、一条水、一座山,能够有一间茅屋,又能够在黄昏的时候唱着山歌从深山里走回来,是多么好!”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蒋纯祖严肃地说。他,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这种感伤主义,开始彻的地厌恶它了。他爱高韵,于是他兴奋起来,企图说服她。他说愈多,就愈混乱,高韵则显得愈忧愁。他在痛苦和愤怒里停住了。他不能容忍高韵有这样的思想;他觉得是高韵使他在痛苦。
  “这样下去,没有好结果的!”他愤怒地大声说,跳下床来。
  “那你无需过问。”
  “但是,我有责任,我爱你!”
  “你不懂得爱!你的责任不是反对我!”
  “它是什么?”
  “安慰我的心,直到最后!”
  “爱情是什么?”
  “爱情就是爱情——你那样自私,你说爱情,你完全为了自己满足,一切……”
  发现了蒋纯祖的脸色的严重的变化,她沉默了。蒋纯祖痛苦得颤栗。他无意中在镜子里面看到了披着衬衣的自己。他注视着镜子里面的他的瘦削的,赤裸着的胸膛,他感到了异常的,巨大的苦闷。
  他们走出去。他们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恶意地注视着他们。异常的颓唐,异常恶劣的心情。但黄昏的时候,爱情和希望重新起来,他们和解了。
  第三天他们就回去了。他们对于生命有不同的见解,每一个都有力量,每一个都决不屈服。他们只共同地屈服于爱情。
  蒋纯祖是苦闷地跋徨着,他怀疑自己的思想和理想。他得不到一点点鼓励,于是他有时就更放浪。高韵则没有怀疑:她是快乐的。她参加了一个重要的演出,担任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了。蒋纯祖在外面找到了一间房子,这就成了他们的放荡的场所。在那些快乐,那些刺激里,蒋纯祖异常的苦闷,但没有力量觉得这是不好的: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刺激。苦闷和放荡,生活就愈来愈沉沦了。
  他不停地悔恨,批评,并且谴责自己,但没有行动:有时他对这个可怕的自己怀着恶意。在孤寂的时候,音乐是他的安慰。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写作了一点东西;他写了一些抗战的歌曲,但即刻就发觉它们是虚伪的,把它们抛弃了。他竭力模仿他所喜爱的那些古典乐曲,但在这一面也不能写出什么来。当他的在剧团里面的音乐工作被别人夺去了的时候,他就对音乐有了一种觉醒。他写了一篇文字,在里面说,除了少数的真诚的,表现了民族的热情和意志的歌曲以外,中国的音乐只是对西洋作家的因袭和剽窃。他猛烈地攻击那些把技术当作艺术的市侩音乐家:他的主要的对象是夺取了他的工作的那个音乐家。这篇文章的态度异常猛烈,寄到一个杂志上去,被退了回来。
  他寄了两个抒情的歌谣到另一个杂志上去,被发表了。它们很快地被剧团里面的人们唱了出来,他感到胜利的满足,有几天他是在这种满足里从头到脚地沉没了。但在那篇文章被这个杂志退了回来的时候,他冷淡了。他从一个音乐家学习钢琴,这个音乐家是肥胖的,注重享受的人。有一天,当他走到钢琴室的门口的时候,他听见了这位音乐家的娇小的夫人的骄傲的声音,接着是音乐家本人的官僚的,严厉的声音:他们在教训一位穿得很朴素的少女,因为她有三次弹错了基本练习。她显然心里有苦恼,弹错了基本练习。音乐家夫人傲慢地说,音乐,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所能懂得的……。那位少女带着怨恨的表情走了出来,眼里有泪光。蒋纯祖看着她,心里有稀奇的快乐:有快乐的,良善的感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快乐,但他觉得这种是善良的,他好久没有这样的感情了。他想这位音乐家夫人纯粹是由于妒嫉,是世界上最愚笨,最可憎的女人。他异常幸福地退了回来,向这位音乐家写了一封信,说,他很感谢他的无条件的教授,但他不愿意再学习,因为他不愿在这么多的官僚音乐家和空头音乐家里面再添了一名进去。以后他知道,这封信激起了这位音乐家的极端的愤怒。
  这些斗争带来了一些快乐,但他的境况毫无变化。他继续斗争下去,他的苦闷增强了。觉得一切希望都破灭了,他想在江南的旷野里他就应该死去,他想唯有宗教能够安慰他的堕落的、创痛的心灵,他有时喝得大醉,有时发疯地撕碎了书本,稿纸,狠恶地把它们踩在脚下。他对别人同样的无情,以前他善于发现别人的真诚,现在他很容易地便看出他的周围的胡闹、愚昧、和虚伪来。但重要的是,使他还能够在这里维持着的是,他不能割断他的爱情,不愿意彻的地看到它的真相。他对这个爱情继续创造着幻想,幻想是脆弱的,然而爱情的火焰比一切都强:他牢不可破地相信着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他未曾看到,在这里,他是毫无一点点独创的才气,盲目地奔向那条毁灭的道路了。在绝望中他想到结婚了,他向高韵提出这个了,但被唾弃了。他不明白结婚是什么,他从未真实而明晰地感到它,他只是把它当做绝望中的一条出路,或他的对人生无从负责的浮动的,混乱的心灵的一种责任的安慰,他从未想到要真的去实现它。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的观念,以后他分析了这个,但现在他虚构了这种观念。由于这些虚构,他说了一些虚伪的话,并虚伪地啼哭,他明白这种虚伪,但他仍然做下去。他对高韵表现出极端的专横来,同时他希望她哀怜他。在这里,连最后的自尊心都濒于毁灭了。
  但有一点是显明的,这在最后挽救了他;他从未把他的音乐放在高韵的脚下。这是他自己不曾意识到的。在这一面的严肃里,潜伏着人生的最高的真诚。
第09章(二)
他几乎妒嫉他周围的一切人,每一个新人物的出现都逃不过他的冰冷的观察。这里是好些掮客们和知识青年们常常出现的处所,他觉得他们都是王颖那一类的人,说着空泛的理论,追逐虚荣或权力,不感觉到别人的生活。这正是那些热情的理论膨胀到最高点的时候,以集体或未来的名义,到处出现着那些戴着桂冠的个人。这些人们使得那些明星,那些导演和剧作家同样地戴上了这个时代的桂冠。政客们的圆熟的手腕,从往昔的时代遗留下来的诗人的风流和才情,以及妇女们的绝代的风骚,同样地戴上了这种桂冠。那些流浪的饥渴着的青年们拼命地向这里面挤进来。蒋纯祖被这种空气压迫得极端的痛苦;他嫉恨那些桂冠,因为他不可能获得它,而不可获得,常常是由于生活深处的严肃的矜持的。没有多久,他看到高韵攫到这种桂冠了。
  九月初,王桂英来到重庆,在这个剧团里出现了。她已经改了名字,但蒋纯祖认识她。蒋纯祖知道哥哥的事,并记得那个湖畔。王桂英同样地是带着新的光辉出现的,于是新的明星在重庆的天空里迅速地升了起来。王桂英在上海的那一段生活,剧团里面的人们差不多全知道。大家很挂念她,有人说她堕落了,就是说,顺从了汉奸了。但现在她单身从香港飞到了重庆。她出现在这个圈子里,带着这个时代的全部的豪华和绝顶的风骚。
  第一天她拜访了一些名流和一些政治家,第二天和第三天她没有出来,她拒绝了记者的访问,她说她需要休息,第四天,剧团欢迎她,开了盛大的茶话会。但蒋纯祖没有参加。蒋纯祖问高韵王桂英表现了一些什么。高韵嫉妒王桂英,说她的头脑里面是黑暗的。于是蒋纯祖含着凶恶的讥讽说,他认识了这个女人。
  因为这个缘故,高韵结识了王桂英了。当天下午,蒋纯祖走过剧团的后园,发现高韵和王桂英坐在一起。另一边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另外还有很多人,他们在凉棚下面喝茶。蒋纯祖没有看清楚王桂英,但看到一团艳丽的,热烈的色彩,认出了王桂英。王桂英在愉快地谈笑着,大家听着她。
  晚上高韵来了,热情而兴奋,说王桂英已经决定参加剧团,她说王桂英讲述了上海戏剧界的情形:斗争是艰苦的。“难道上海唯一的只是戏剧界么?”蒋纯祖嫉愤地问。“她问到我没有?”他问。
  “她只问了一句,她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蒋纯祖笑了一笑,站起来,突然地高声唱歌。兴奋的、忙碌的高韵转身向外走。蒋纯祖沉默,妒嫉地看着她。“你今天晚上还要到哪里去?”蒋纯祖说;“回来!回来!”
  他叫,跑出房门,但高韵已经跑下了楼梯,没有回头。
  “她和我开玩笑,无耻的女人!……但我的念头多么可怕!”蒋纯祖想,扶住房门。“只是色情,色情!色情!另外的一切全是诡计!我孤独,孤独,没有一个朋友!这些邻居厌恶我!”他走到房里去,然后走出来,走到街上;即刻又走回来,昏乱地倒在床上。他继续和色情斗争,色情带来了痛苦的惩罚。他渴望明天能够再得到高韵,此外他什么也不能想。最后他有了一点温柔的感情,邻家的小孩有哭声,他沮丧地睡去了。
  这些时间是这样的混乱,又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怕。多量的放荡,多量的睡眠,多量的妒嫉和痛苦,多量的虚伪的自慰。他不知道这一切将怎样结束。他想唯有死亡可以结束,但他又从来没有感觉到死亡。
  他对王桂英纯粹地嫉恨着,他似乎认为是王桂英败坏了高韵的。但几天之后,王桂英来看他了。这对于他,是一个意外。
  王桂英来看他,蒋少祖的弟弟,证明了她无论怎样总不能忘记过去。但这又是在她的全部的风骚的夸耀里做出来的,好像她在往昔是值得夸耀的。好像她已经遗忘了她的往昔。假如她也曾觉得往昔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只是因为她需要更多的炫耀,更多的锋芒:在风情里面她体验,并且她肯定她心里的那种追怀。好像那些男子们在衣锦荣归的心情里面体验,他们的对往昔的追怀,王桂英在豪华的风情世界里体验这种追怀。她久已渴望如此:虽然她已饱经风霜,但这个社会却维持了,并且增加了她的幻想:比起湖畔的幻想来,这些幻想是有着更少的忧苦和更多的浮华了。她,王桂英,或许还保留着一些积极的上进心,但这个社会只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现在她觉得她实现了她往昔的梦想了,就是说,她成功了。小报上和电影杂志上称她为泼辣的美人。她到重庆来,并没有想到现在的这种为新的理论所造成的假作严肃的局面,所以她临时有些慌乱:她已经忘记了理论之类的东西了。她访问了那位诗人,从那位诗人的房间里迅速得到了启示。于是她在茶会上说,她已经逃出了黑暗的孤岛,来到了自由的中国,愿意从此和大家共同努力,以挽救祖国的危亡。她和高韵同来,她敲门的时候,蒋纯祖躺在床上看书。门开了,蒋纯祖吃惊地站在床前,眼里有防御的,异常的光辉,王桂英盼顾,笑了一笑,轻盈地走了进来。
  “认得我吗?”王桂英说,眼睛做了生动的表情。“认得的。”蒋纯祖冷淡地说,站着不动,看着面孔温柔而严肃的高韵。
  在王桂英身上,这一套香港货的,好来坞式样的装束,装着微妙的假肩;她的胸膛赤裸着。她带着盛装妇女的姿势坐下了。
  “你从前还是小孩子啊!”她说,眼部有生动的表情。“我这里乱得很!”蒋纯祖冷淡地说,在床边坐了下来。高韵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好像很疲乏,靠在他的肩膀上。但蒋纯祖现在厌恶这个,站起来走到桌边。
  “我们大概有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你的哥哥在重庆。”蒋纯祖羞恼地说。
  “那么你的那些姐姐们呢?他有那么多好姐姐啊,真是有趣!”王桂英向高韵说。
  蒋纯祖略微不安地盼顾,然后注视她,长久地注视着她,使她娇媚地笑了起来。她认为蒋纯祖是小孩,但蒋纯祖是美丽的男子,在这里,他和她是平等的。蒋纯祖注视着她,想到她曾经倒在蒋淑媛的沙发上痛哭,悲愤地咒骂蒋家;曾经在落雪的,凄凉的湖畔可怜地等待着和痴想着;曾经在一个春天的夜里杀死了她的婴儿。蒋纯祖注意到了她的妩媚的笑容,他觉得悲伤,他垂下头来。
  “想起过去的事情,多么有趣啊!而你现在成了音乐家!”王桂英生动地大声说。
  蒋纯祖突然悲痛,异常悲痛,他明白他的心现在是善良的,他觉得幸福。王桂英继续愉快地说下去,他眼里有了泪水。
  “这么多年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了,人的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你的哥哥嫂嫂,他们都好吗?”
  “他们要来重庆。”蒋纯祖迅速地说。
  王桂英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
  “你们的苏州,后来怎样了呢?”
  蒋纯祖决心挑动她。他现在毫不嫉恨她;他现在从她得到了对于自己的过去和对于他的哥哥姐姐们的新的理解,这是一种全新,良好的理解,主要的,他爱自己,他自己值得爱,并且爱他们,他们值得爱。王桂英现在以她的光华照亮了蒋家的悲惨的挣扎,他,蒋纯祖,过去不曾懂得这种挣扎。现在这个挣扎完结了,王桂英遗忘了,于是他心里有东西苏醒。
  很显明的是,现在这里另有一个女子;她也有她的“蒋家”,这个社会也给她准备了一条道路。她是无知的,所以她是纯洁的,所以她将要像王桂英一样地去遗忘。遗忘了他,蒋纯祖:人们只为夸耀自身而生活,不管夸耀些什么。“她说:人的生活范围多么大啊!但是事实相反!”他想。他决心挑动王桂英,使她和他有共同的善良,使他们的生活在这里展开一种骇人的严肃。他明显地觉得是这种严肃在支配着他的生活;新的意义和新的理解将支配他以后的生活。“淑华姐姐死了,汪卓伦也死了!”他抬起头来,以潮湿的、光亮的眼睛看着她。
  “真的吗?”王桂英收缩身体,吃惊地叫。“我只知道你大哥死了!他们死了吗?”
  “她说:她们死了吗?她是怎样感觉的?”蒋纯祖怀疑地想。
  “一个害病死了,一个在战争里面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小孩。”蒋纯祖迅速地说,看着她。
  王桂英认为蒋纯祖为这很痛苦,在他迅速地说话的时候抚慰她,愉快地笑了。
  “秀菊结婚了吗?好吗?”王桂英问,做了生动的眼部表情。提到往昔的友人,她是特别丰富地感觉到她的荣耀的。蒋纯祖向她的赤裸的胸部看了一眼,沉默了。
  “我不能同情我的哥哥,我也不能同情我自己!死了的被遗忘,甚至不想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死的!但我也高兴这样的人们遗忘——我有了一个乐曲,就是:我自己的、混乱的、虚荣的、生命,不许有一点点辩护!”他想,他以透明的、严肃的眼光凝视着墙壁。
  他长久地沉默着,王桂英笑着站了起来,风骚地盼顾,向他告辞。在这里,王桂英承认她和他是平等的。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一点点爱情或色情:这种平等在蛊惑他。他愤怒地皱了眉。王桂英和高韵走了出去,他关上门,开始写他的乐曲。
  懒惰地度过了夏天之后,剧团兴奋了起来。十月里的演出以前,每天是排戏,座谈会,茶会,晚会,和联欢会。经常地有名人来演讲。在会场后面的布景间里,狼藉着颜料、布条、画幅、木匠工作着。张正华穿着工作服和木匠一道工作着:他兴奋地向木匠学习技艺。然后他又学习灯光,装置。在演出以前,他为了天幕上的灯光色彩和舞台正面的窗户的面积和导演耐心地,和悦地辩论了差不多一整天:他到处包着这位导演,兴奋地、谦恭和发表他的思想,他认为是极重要的,可能包含着愉快的疏忽的思想。他希望导演指点出这些愉快的疏忽来。他认为窗户应该开得小,不应该炫耀灯光,卖弄天幕,分散了观众的注意力。他说,总共是五千支光,天幕上最好不要超过一千支光。黄昏的云霞的变幻最好能够朴素而深刻——他说——四种色彩,四种云型,是不必需的。“好像是不必需的,假如……”他说,站在台边,和悦地笑着看着站在台上的导演。
  这位导演,是在一切东西里面,喜爱着美丽的,女性的感情的。在艺术上,他是反对写实主义的。他说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他愿意尝试一点点立体主义和印象主义——人们不知道他究竟指什么。他说,在中国这种改革是艰难的,因为艺术的统治的理论太机械,因为某些人愚蠢地否定情感,最后,因为观众没有高尚的欣赏力。他是在美国学了这些来的。他常常提到美国,某一次的哈姆雷特的演出,在这次演出里,他的平生唯一的导师亲自担任了那位装疯的丹麦王子,下台以后意外地请他用中国艺术的观点批评。他战战兢兢地批评了,然而被激赏了,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这个。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听着张正华的话,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最后他严肃的看着张正华,给了明确的回答。“你的意见很好,很好!但是一种大气魄的艺术,是不容许一切干枯的东西的!”他说。
  张正华觉得他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无关,看着他。“是这样的!”他在台上蹲下来,亲密地做手势,“色彩和印象要重复、重复、重复,造成最高的艺术效果——好像梦境!”他说,温柔地笑了一笑。
  主要的因为他的亲密和温柔,张正华了解了,同意了,并且快乐了:他觉得他是被指出他的愉快的疏忽来了。他说他非常感谢这个启示——他的先前的那种观点,是从蒋纯祖得到启示的:蒋纯祖反对这种奢华的手法,主要的,反对这位导演——严肃地走了开去,开始调颜料。立刻他便把这个对话向女演员们传播了:他异常钦佩这位导演。
  但蒋纯祖猛烈地向他攻击。他说浮华、梦境、是跳舞场,不是艺术;导演可怜到卖弄灯光,正如女演员可怜到卖弄风情。蒋纯祖攻击印象主义,说它是没落的东西;也说这种倾向是水肿病,真的,伟大的艺术必须明确、亲切、热情,深刻,必须是从内部发出的。兴奋、疯狂、以致于华丽、神秘,必须从内部的痛苦的渴望爆发。他说:哈姆雷特是如此,田园交响乐也如此。
  他从来没有如此明白而简单地表达过他的艺术见解。以前他觉得一切是痛苦的,混乱的,——就在这种痛苦里,他得到了启示,现在他突然地说了出来,他感到过去的问题都弄明白了。
  张正华虽然觉得困难。但他相信导演是对的。他企图调和两种说法。最后他认为戏剧是集体的艺术,一切技术的、外部的效果是必需的。
  张正华向导演提到了蒋纯祖的见解,导演轻蔑地笑了一笑。差不多是这样的:每一个导演都带来一种理论,于是这种理论便短时间地在演员们里面统治着。演员们什么都接受,因为多一种理论,便多一点快乐。随即史坦尼体系流行起来了。蒋纯祖在某一天看到,王桂英从音乐室走了出来,挽住了一位剧作家的手臂,和他一路向外走,用异常柔媚的声音问他;史坦尼是什么?蒋纯祖不知为什么感到羞耻。蒋纯祖被指定在演出里面做卖票的工作。他很不满意,但觉得有事做总比没有事做好。在这次的演出里,这个剧团企图压倒另一个剧团,因为后者在相同的时间要上演另一个戏,“阵容同样的整齐”。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大家充满了妒嫉心,但大家认为这是艺术工作上的良好的竞争。这种竞争是,一个剧作家压倒另一个剧作家,一个明星压倒另一个明星,或两个联合起来压倒了一个。那些市侩的文豪,诗人掮客,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喇叭,表扬戏剧界的空前的大团结。高韵在这次的演出里担任了重要的角色:她虚心,严肃、下了很多的苦功。蒋纯祖时常看见她对着镜子偷偷地揣摩一个表情:她觉得最困难的是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蒋纯祖觉得痛苦。她和一位剧作家的情感逐渐地密切起来了。蒋纯祖在演出前两个星期向她说,他准备离开了。高韵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有了沉痛的、柔弱的表情,好像说:“怎么办呢?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上演前四天,她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明显了,于是蒋纯祖永远记得她的这个沉痛的、柔弱的表情:这是最后的真诚和最后的爱情。在这个表情里,她眼里有温柔的、凄凉的光辉;蒋纯祖觉得自己是整个地爱她,完全纯洁地爱她,他几乎是第一次对她有这种爱情,蒋纯祖没有力量告诉她,她在舞台上所需要的,正是这种真诚和感动,她不应该相信镜子里面的用女性的媚态做出来的表情。这样想的时候,蒋纯祖明白她和他是分离了。但他的热情决不屈服,它可怕地燃烧了起来。他明白自己的一切,并且很切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最后的力量和出路,但他不能征服这种热情:他鼓励它燃烧。他暴乱地强迫高韵,到了使高韵觉得恐怖的程度。在这几天里,他清楚地觉得一切都崩溃了,他是毁灭了;在发疯的心情里他很冷酷地观察着,并且欣赏着这种崩溃,他对自己再无一点点怜恤。
  在最初,他理想自由的、健全的、甚至是享乐的生活,他竭力克服他的阴暗的,旧有的感情;其次,到了绝望的时候,他想到结婚等等,他觉得只要高韵和他正式地同居,使别人承认了这种关系,一切便好起来了:在这个社会里有一种名义,做一个正直的丈夫,是一件痛快的、骄傲的事,这种名义,伴随着家庭的伦理,可以强迫高韵顺从,于是他便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来训练她。这一套思想很隐晦,他不曾批评它,现在他觉得,他的这一根内心的支柱已经在什么时候倒掉了;他想到,这一套理论——这个时代的一切结婚,一切家庭,一切这种堂皇的理论,都是虚伪而卑劣的。它们掩藏,并且装饰无耻的色情。在先前的时代,色情赤裸着,这个时代却半赤裸着,这个时代迅速地用一切名义和理论来掩饰色情。人们只谈工作,只谈生活的严肃的需要,人们变得更无耻。
  蒋纯祖现在毫无防御地站在黑暗里面了。音乐同样是虚伪的,假如人生是虚伪的话;而且他不能做出满意的成绩来,音乐离开他了。他感到在他的周围活动着的是险恶,最无情的动物,他感到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一直向前走:但他要走哪里去呢?同时,他感到从他的周围的任何一方,会突然射出一枪来,把他打死。他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定会实现的,但他对这又很冷淡。他的热情盲目地向一个方向燃烧:获得高韵。
  高韵从未想到蒋纯祖在热情中是这样暴乱,这样软弱的人。现在一切全揭露了。她对蒋纯祖是有真实的感情的,不过这种感情伴随着一切种类的的嬉戏,表现在迷人的、风骚的、复杂的样式里。她从未向蒋纯祖严肃地叙述过她对他的爱情,蒋纯祖则大量地做着这种叙述。在这种时候,在两个人里面,她可能是比较真实的,因为她并不要求真实,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子,在一切事物里面,真实是最不重要的,主要的她是用蛊惑的感觉来生活的,她的愚味的头脑趋向最流行的思想。因为她是年轻美丽的,所以她被认为是聪明智慧的。那位剧作家就是在这种想象里追求了她。她立刻就从蒋纯祖转身了。
  蒋纯祖使她痛苦,她的对工作,对她的周围的兴奋减轻了这种痛苦,最后变成了这样:只要逃开了蒋纯祖,她便快乐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对蒋纯祖有义务,就是说,她常常要被各种感情打动。在这一方面,她很可怜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心太痛。剧作家出现了以后,她就觉得她对蒋纯祖再无义务了。她在那个沉痛的表情里面向蒋纯祖告别了:她觉得凄凉,她很可怜,很可怜,是孤零的女子。这位剧作家正在接受狼藉的声名,并且又戴着这个时代的桂冠,对于高韵,是辉煌的存在。这个时代的最迷人的上流社会,那个惊心动魄,但是又绮丽温馨的世界,那座在无血色的生活里建立起来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是这样地向她打开了门。
  蒋纯祖常常遇到这位有名的剧作家,他是瘦削的脸色疲乏的人。虽然穿得很好,却总显得很坏。在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大的官,但不属于任何机关。人们感到他是一个很出色的办事员,然而非常懒惰。在他沉默的时候,写出文章来的时候,或者讲演的时候,就有一种懒惰而尊敬的空气,在他的周围散布了开来。但在他永无休止地发起牢骚来的时候,他就要使人感到那种肉体的厌恶了。三个文学家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文化、艺术、人民来了,好像三个市井女人聚在一起,就支配起整个的一条街来了一样。
  这位剧作家,是有过一段光荣的历史的,所以他现在觉得他的地位巩固了。在中国,地位是顶顶神奇的东西。这位剧作家,在年青时代的一些幼稚的、然而热烈的作品之后,就变成一个用公式来创造剧本的这个时代的戴着桂冠的宠儿了。这位剧作家是干枯了,目前他写着打仗游击队,以后他写后方,中间他弄点讽刺,或者滑稽,他称它们为喜剧,最后他就以无限的感激来表扬自己了。最初他是严肃而热诚的,后来他就收获狼藉的声名,用一点点才情和一点点感伤来制造他的作品了。
  这一切使蒋纯祖想到,在这个社会里,没有地位和声名,是不能生活的,他要用更高的劳绩和声名来击败这些人。虽然他不能以另外东西,可能是较为清醒的东西来代替成功、声名、地位,但在他的心里却燃烧起对这个世界的激烈的仇恨来了。这种仇恨常常是偏狭的但却决定了他的以后数年的生活。
  高韵和这位剧作家的关系显明了,蒋纯祖落到极难堪的地位里去。但由于仇恨的缘故,他反而显得极勇敢。以前他是隐晦的,现在他却带着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在剧场里横冲直撞了。年青的人们的这种把自己膨胀到极致的、大无畏的态度,是常常要被整个的社会厌恶的,但他们是有着多么痛苦的理由。蒋纯祖在别人眼中成了可怜的人,他的确是毫无自知的,可怜的傻瓜;但他自己常常是多么兴奋。在这种圈子里,恋爱的变化是平常的事,并且常常是发生得异常迅速的,有的就用打架来对付,多半的是用淡漠的,甚至是友谊的态度来对付,大家确信这是自由主义的最良好的风度。蒋纯祖先前曾信仰过这个,但当事情轮到他的时候,他却觉得这是虚伪的。他觉得,对人生如此的不严肃,他不能容忍:这一方面的惶惑在那种极度的自我膨胀里消失了。他不曾即刻就注意到,在这里支持着他的,主要的是他先前所竭力摆脱的阴冷的、羞耻的、痛苦而严肃的感情,这种感情无疑地是来自往昔的生活。
  他在混乱的痛苦中努力地检讨自己,他心里突然有严肃,他觉得他必需和高韵再谈一次话:仅仅是谈一次话,此外决不做什么。他相信,假若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胜利了,那么他便能够挣扎起来了。他相信这是极重要的,绝对的,生死存亡的事情:热情的人们在人生的每一个关头上总是这样相信着,特别是年青的人们,有时相信到了迷信的程度。有了这样的自觉,蒋纯祖觉得他的生死存亡的瞬间来临了,这种热情是可怕的,这给那种明晰的,冰冷的清醒打开了门。蒋纯祖此刻除了这种绝对的热情以外什么也不能看到。事实是,他的一半已经进入这种冰冷的清醒了,而另一半,则在企图夺回高韵,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占有她。
  演出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剧团的小剧场去。他去的时候小剧场里挤满了人,各处有谈话声,彩排刚刚开始。他坐了一下,在他的可怕的热情里焦灼起来,离开了剧场。天在落雨,他在街上乱跑;他喝了酒,跑遍了半个重庆。当他湿淋淋地回到剧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第四幕正在结束。台上的声音很嘹亮,场里很沉静,烟雾笼罩着。他在后边站了下来,他发觉场里的沉静是由于疲乏:夜很深了,五个钟点面对着强烈的灯光和色彩,这些欣赏者,这些名流和作家被台上的兴奋的运动引导到疲劳的、甜畅的、模糊的,梦境般的感觉里面去了。这种一致的梦境升到最高点了,台上的灯光显得特别的灿烂,蒋纯祖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和平,他突然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尊敬。他想到,外面是落雨的凄凉的夜。于是目前的这种沉醉特别地富有诗意,他觉得人生美丽。这种感觉是特别的真实。高韵,剧本里面的因革命和恋爱而反抗专制的家庭的坚强的姑娘,出场了。布景是江南的平原。远景是绿色的丘陵,太阳正在下落;前景是一座古老的牌坊,这位坚强的姑娘的勇敢的爱人,游击队的领袖,站在牌坊左边的树下。
  蒋纯祖紧张起来。目前的这一切,他在这个生活里所处的位置,以及他的雄心和梦想,造成了无比灿烂的幻象。不管他怎样痛苦,这一切形成了虚荣世界的顶点,他陶醉了。在幻想中,他不再感觉到他的实际地位。这是一种最华丽的心情,它的深处藏着悲凉的雄心。他只在书本里见过这一切,现在他实现了这一切。一首美丽的诗的内容是这样的,或者是,伟大的莫扎尔特的生涯是这样的。爱人、舞台、音乐、社会的迫害、天才和雄心——蒋纯祖有短促的陶醉。
  但接着他有可怖的痛苦。梦想的确是辉煌的,但他已失去了一切,他将怎样呢?在他的贴在额上的,潮湿的头发下,他的眼睛燃烧着。游击队的战士们在台上出现了,高韵跳到石头上去,举起双手来。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天幕上出现了热烈的红光,高韵在人群中间站在高处,显出了美丽的,庄严的身影。蒋纯祖迅速地向这个美丽的身影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了希望,疾速地向后台走去。
  他要获得她。他相信是最后的了。后台寂静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台上爆发了雄壮的歌声,歌声没有完结,场里发出了兴奋的喧嚣。最先跑到后台来的是张正华:他是游击队员,他拿着一把大刀。他在奔跑的时候做了一个鬼脸:显然他异常快乐。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看了吗?”他大声问,迅速地在桌上抓了纸头擦脸,同时脱衣裳。
  “我觉得你近来很颓唐,对吗?你是很消沉吗?”张正华在兴奋里大声说。甜蜜地笑着。“是的,我在这里!”他大声叫,回答台上的喊声。他在感动中走近来和蒋纯祖握手,他脸上有诚恳的、难受的表情。在兴奋中人们表达得自然而亲切。“我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你看我,我们年青,不要为恋爱烦恼!”他的表情说。蒋纯祖一点都不懂得他的情形,不解他为什么如此,惊异地看着他。张正华披着上衣向台上跑去,蒋纯祖唇边有了苦笑。这时后台已经充满了人:观众和演员差不多全拥到后台上来了。但蒋纯祖对周围没有感觉,他是麻木的。高韵从更衣室里跑了出来,坐下,把镜子拉到面前,轻轻地,愉快地拍了一下手。她并不即刻就卸装,她向镜子快乐地笑了一笑,然后抬头,生动地和那位有名的诗人说话。在说话中间她不停地照镜子。她显然没有看到蒋纯祖,或假装没有看到。
  蒋纯祖注意到,那位诗人扶着手杖,异常洒脱地盼顾着,不停地说话,向一切人说话。他是这个花环里面的最出色的花朵。蒋纯祖看到一位女演员含着眼泪冲了出去;蒋纯祖冷淡地想,她是和导演吵了架。蒋纯祖看到那位剧作家走到诗人身边来了:谈话和谐谑变得更生动。但蒋纯祖是麻木的,不感觉到这一切。这时有人推他,向他要椅子,他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羞愧,走到壁前去。王桂英和另外的几个人一路走了进来,王桂英向他点头,他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场面更热烈,更生动,蒋纯祖更阴冷,更麻木。
  “我们的小高演得多么好呀!”王桂英大声说。走向那些艺术家。
  高韵抬头,绚烂地笑了。她严肃地向镜子看了一下,又笑了。然后她噘嘴。
  “希望批评!……我第三幕差不多忘了一大段!”高韵说。“没有,没有,很好!”诗人说。
  那位剧作家向诗人痛快地笑了一笑,抬起手来弹烟灰。“这是我们的收获!这是我们戏剧界的新人,希望你……指教这么一下子!”他摆头,说。然后他向高韵微笑。“喂,喂,请把凡士林拿来!”高韵说,站了起来,于是就不再坐下去了。她因拿不到凡士林而娇柔地跳跃起来,并且发出呻唤。大家向她发笑。
  “我要写一个戏,热情的,像暴风雨一般的,让高小姐做主角!”诗人大声说。
  “这个意思好极了!我们丢掉上海,却得到这么大的收获了,你觉得如何?”剧作家向王桂英说,她在和一个蓄着胡须的男子低声谈话。”我今天晚上的感想真多,首先是钱的问题,其次是观众的问题!”剧作家笑着向诗人说。
  接着剧作家大声笑了起来。但蒋纯祖觉得这笑声是丑恶的、虚伪的。蒋纯祖首先是妒嫉,其次是惊醒了大的仇恨。他觉得这种仇恨是由于民族的猛烈的命运和人民的痛苦的牺牲;他在此刻突然地想到了,并感到了在旷野中流徙着,在火焰中搏击着的无数的人们。他确信自己不是虚伪的,他想到了朱谷良和石华贵,他好久没有想到他们了。“他们会同意我的!”特别因为对眼前的一切的仇恨的缘故,他温柔地想。紧张的颤栗突然和缓了,好像是从他的肉体的某一部分的运动,出现了这种温柔的、亲切的、明确的情形:他意识到,这种情况,是可以用肉体来表现的。同时好像在他面前爆发了巨大的轰响;眼睛的一切显得遥远了。在远处的灯光里有高韵的模糊的笑脸,他觉得得到了自由。
  人们逐渐散去了。剧作家还留着,显然他在等待高韵。对于蒋纯祖,现在一切明确了,他痛恨地想到了这些人——连他自己在内——的荒淫和无耻。他问自己,现在他应该怎样做,走开呢还是找高韵谈话。他有些犹豫。……剧作家和高韵向他这边走来。
  高韵看见了他。他们的脸上同时有了同样的不痛快的笑容。剧作家怀疑地看着他,这个眼光增加了他的勇气;因为,无论怎样软弱和惶惑,他总是骄傲的男子。
  蒋纯祖现在的思想是,他明白他自己和这一切人的荒淫无耻,他憎恶这个,所以他有表现自己的崇高的权利;他必须揭破这种荒淫无耻,必须和高韵说话,最后,他必须结束这痛苦的、可怕的一切,愈快愈好地奔到荒凉的旷野里去。他走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可怕的艰辛,他好像在抽搐着,他眼里有异样的光芒,使高韵立刻就服从站下了。“我和你说几句话!”他单调地说。他停了一下,异常轻蔑地看了那位剧作家一眼。在他的这种表现里,在他的这种直到最后才有的力量里,高韵不可能反抗;她并且觉得她的确有和蒋纯祖说几句的需要,她心里有痛苦。
  她站着不动,几乎是恳求地看着他。
  “请你随我来。”他凶恶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剧作家愤怒地问;“你贵姓?”
  “我没有姓名……我……我预备结束我的荒淫无耻的生活,让你继续我!”蒋纯祖凶恶地说。“跟我来!”他向高韵说。
  他明白他胜利了,他心里有大的快乐,他转身向外走。高韵不觉地跟随着他。
  “你到哪里去?”剧作家追到门外,叫。显然的,处在这种奇怪的地位上,和一个青年这样斗争,对于他,是一件痛苦的羞辱。
  “不要管我!”高韵痛苦地说。
  “无论如何……”剧作家跑过广场,“小韵,无论如何不要受他的欺骗,他这种青年是野蛮无知的呀!”他向高韵叫,他抓住了高韵手臂。
  蒋纯祖站在冷雨里,听见了他的话,但轻蔑地沉默着。“这种青年是封建余孽,你为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剧作家焦急地叫。
  “放……开……我!”高韵痛苦地说。“我几分钟就来!”她说,脱开他,向空场走去。
  蒋纯祖在恶劣的激情中胜利了!在今天上午,他觉得他必须向高韵解剖他自己,请求她原谅,在彩排结束的时候,他有发疯般的心境,他因发疯而麻木,他要最后一次地攫得高韵。在他迎着高韵走去的那个瞬间,他觉得一切全明白了,他必须揭破一切虚伪,然后离去。但在高韵随着他走来的现在,他又起了变化。他严肃地意识到这个变化。他觉得不能控制了,他觉得,假如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的话,他就必定会再度陷入可耻而可怖的黑暗里面去。人们认为它是美丽的诗人,他,蒋纯祖无限地渴望着的这种浪漫的心情,重新起来了,而且是这样强烈地痛苦。
  “做一次牺牲,你!你从来没有牺牲过,那么现在重要的是:做一次牺牲,这是生死存亡!”他想,在冷雨里走过黑暗的小径。他明白情形是怎样的严重了,他觉得他已经发狂了。他突然觉得他的周围有狂风暴雨;他先前觉得这周围是阴凉而静止的。他觉得各处有奇异的光亮和灼热的阴流;他觉得他的自己在突然间充满了整个的世界,他觉得有可怕的力量在压迫他和崩裂他,他要喊叫出来。在这种疯狂的热情里,他突然把他的过去抛弃了,并把他的未来毁坏了:他要求人间的一切做他的热情的牺牲,和他一同牺牲。在狂乱里有色情的、肉欲的感觉,有浪漫的激情的急流。他第一次和这种浪漫的激情斗争,这是这个时代所赋予的,他感觉到了它的虚伪。他的理智的呼号微弱,又兴奋起来,他呼号自己做一次牺牲。他几乎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他所以如此发狂,只是因为还有各种力量妨碍他最后一次地得到高韵。他走过空场,在音乐室的黑暗的门前站下了。他转身,剧场里的灯光在冷雨中照耀着,各处的水塘发亮,高韵悄悄地向他走来。他用全部的力量凝视剧场的灯光,露出了轻蔑的笑容。他等待高韵走近:他不能做一次牺牲,他要把高韵带到他的床上去,他要尝一尝这种奇异的痛苦和欢乐,他相信唯有这种痛苦和欢乐才能向他启示他的出路——浪漫的激情胜利了,一切便是如此的简单。
  他告诉自己,不要想到明白,他告诉自己,假如他尝到了这种痛苦的蜜,他就立刻去死。
  “做一次牺牲!只是一次!明天依然是白天的工作,另外有无穷的生活……不,不!这是我的生活!”他想,高韵在他面前站下了。
  他沉默着。他有了安静。他感到了深夜的凉风和冷雨:屋檐在滴水,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这一切是无比的美丽,生活是无比的美丽。
  他要把这个风骚的,然而有一点点纯朴的女子带到他的床上去,那是一张神圣的床。明天他就死去,或者远离;明天,舞台的幔幕分开了,露出美丽的灯光和色采,高韵唱着歌走出来,向观众奉献这个时代的严肃的热情,奉献她的初出茅庐的风骚,并奉献他,蒋纯祖的壮丽的,悲凉的痛苦。——他感到生活是无比的美丽。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在这个基础上生活着的,这个时代虚荣的世界和悲凉的世界,现在这一切到了最高点了。
  他现在安静了,他现在带着大的痛苦执行着这一切,不管结果如何。但人的生活不是孤立的,人类从远古生活到现在,创造了生活的庄严,在各个时代以各样的方式体现。虽然蒋纯祖此刻仍然觉得生活是盲目的和孤立的,这种庄严却在他的痛苦的执行里面透露了出来。
  高韵是很单纯的,在现在她觉得很痛苦。她觉得她对蒋纯祖有罪;不管她所接受的观念如何,她觉得她对蒋纯祖仍然有义务。在她,并不是爱情消逝了,而是爱情被痛苦吓退:她的生活领导着她向另外的方向走去了。人们说,爱情不存在,便不能勉强,但人们从来不知道爱是否存在:金钱和虚荣是存在的,并且肉欲是永远存在的。在复杂的局面里,另外的一切都存在,只是爱情不存在:另外的一切证明了,或者虚构了爱情,如此而已。因此,在现在的时代,除却了生活和工作的艰苦的缔结,人们只能说:我在这一分钟是确然变着。而造成了这一分钟的,或者是偶然的快乐,或者是这个时代那种永劫的浪漫观念。高韵在走出剧场以后,就在痛苦中爱着了,这是由于责任的观念,从责任的情绪产生了美丽的自我感激。并且这个时代有浪漫的观念。或者一直是如此的,就是,她感动地想,她爱过蒋纯祖,现在她应该和他永远告别。她觉得这个告别是动人而美丽的,将给她的生涯带来悲伤的慰藉。
  走出剧场,高韵的心情变化了。她忘记了刚才的那个热闹的场面了,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她追求着悲伤的、美丽的告别。这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是这个时代的不幸的少女,这个少女和她的第一个爱人在这里极动人地告别了。但她心里又有实际的痛苦:只要走了几步路,现实是很容易推翻这种浪漫的心情的。所以她告诉自己说,她是自由的,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只要她认为是对的,她就应该坚定去执行。
  在浪漫的心情之后,那种对这个奇异的局面的实际的渴望使她兴奋起来了。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沉默着,站着冷雨里。
  “到你那里去么?”高韵说。
  蒋纯祖想说什么,但改变了主意,转身迅速地走去。他心里有欢喜和痛苦:他从未想到他竟然能够胜利。现在他是赤裸着了,那一切防御,那一切傲慢的,浪漫地构造,在不会实现的时候,是无比的坚强的,但一接触到实际,就毁灭了。他反抗过了,现在他只是冷静地回忆着那些反抗,那些狂风暴雨,再无热情和力量了。那种浪漫主义是像尸体一样倒下来了——更可怕的是,他的色情和肉欲在实际的严肃的痛苦里面冷却了。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事是最下流,最丑恶的。但他仍然做下去。他们叫开了门。他们走到房里,打开了灯,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都很冷淡。他们又没有力量改变这个局面。
  蒋纯祖看见门边的地上有一封信,拾了起来。这是一个在上海认识的朋友来的:他们好久地断绝了信息,现在这个朋友从危急的武汉逃到了离重庆两百里的乡下。但蒋纯祖现在对这个意外的友谊毫无感动,他只是冷淡地想了一下。他长久地抓住纸头,假装看信: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冷酷过。
  他体会到可怕的大的空虚。他想,他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半年了。他看了房间里的一切,但无感觉。他看着高韵。
  于是他试着从这种空虚里挣扎起来。他觉得高韵是美丽的,她的眼睛是明媚的,她的丰满的胸膛和柔软的四肢是迷人的,他不可能失去她,但他即刻就要失去她,永远失去她!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没有比这更像梦境,也没有比这更现实的了。
  他觉得痛苦、羞耻!他心里不再有丝毫的爱情,他明白高韵心里现在也决无爱情!事情现在是很简单了:他们只是被一种盲目的激情引导到这个实际的场合里来。他们坐着不动,不说话。在寂静中他们听到窗外的雨声。“现在是这样:”蒋纯祖想,“除了肉体的交换,别的没有可能——全是虚伪的!我们的确爱过,但现在不再相爱了!而我又是最下流的,没有意志决然分离!是的,你要跟她说:我爱你,永远爱你!人生是凄凉而辛苦的……滚你妈的蛋!”他站了起来,含着轻蔑的笑容看着她。
  “我跟你说……”他说,突然战栗而眩晕;“我厌恶我自己……你,你请回去吧!”
  他实际上是希望高韵投身,他明白这个,所以他战栗而眩晕,高韵痛苦地站了起来,她懂得目前的这实际的一切,她诚恳地向他点头,眼里有泪水,异常痛苦地向外走。“站住!”失望的蒋纯祖喊。“我们怎样的糟蹋自己啊!”他想。
  高韵站住,含着眼泪看着他。
  “我们分别了,你懂得,我不勉强你,我所以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我们并不曾错误,我们不需要追究爱情,我知道你曾经爱我,但是你为什么爱我这样一个下流的、无耻的人?”蒋纯祖说,带着冷酷的兴奋。高韵默默地流泪了。“我们分别了,这里是半年的时间,半年的生活,永远不能挽救的错失和毁灭!……我……不会活得多久了!”他激动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又陷入虚伪了。高韵坐了下来,啜泣着。“我们将来怎样,都不能知道!”他愤怒地说,企图攻击虚伪,“你已经走进了这个金碧辉煌,前进革命,但又卖身投靠,荒淫无耻的圈子!你想象你的工作是严肃的——我不想惊醒,也不可能惊醒你的好梦!刚才你的那位有名的爱人说我是野蛮无知的封建余孽,我永远记得,我要一生复仇!我不想功名富贵,我只求——在临到我的死的时候,我怎样好好地去死!你永不能懂得时间的残酷无情,因为你年青而美丽,只要活三十岁!我曾经用封建余孽的道学思想欺骗过自己!曾经做浪漫的梦,曾经又用家庭和结婚来欺骗自己,有这一点上,我感激你——但是我现在撕破了,这一切!今天我想和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明天我就离开重庆,是的,明天!”他停顿,向桌上的信看了一眼;“但是我丝毫不隐瞒你,我要你来,因为我仍然……爱你,是的,我要你的身体!”他冷酷地说。他说得眼前爆发了烟火。他觉得,撕破了一切,他的意志无比的坚强。
  “……为了我们……爱了半年……”高韵啜泣着,说。“但是你不应该说这些!”她说,站了起来。“……但是……是的,他怎么能够,想到,我们的这种离别,他,在那里快乐!”她以悲沉的,有力的声音说,她咬牙,泪水流下来。“他”,指那位剧作家。在这里,高韵有了甜的、浪漫的想象。“她答应了,可怕!”蒋纯祖想,走到床边坐下,抱着头。
  “你走吧,你!”他痛苦地说。他明白自己的虚伪。
  高韵迅速地走向他。这个时代的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法律,甚至没有任何原则:假如以真实的心灵为原则,心灵又常常是脆弱的,蒋纯祖屈服,但挣扎、审判,他的心觉察到了一切。他明白即将发生事是可怕而可耻的:他不懂得它怎样会发生。他想到,假如在这种时候还会有肉欲,那么他的毁灭是无疑的、彻的的了。
  但虽然他的心在不停审判着,这样的局面已造成。蒋纯祖觉得除非他们继续相爱,他不能做这件事,他没有权利做这件事。高韵冷静地、坚决地,——由她的意志来执行,迅速地卸下了她的衣服。蒋纯祖站着,严肃地看着她:她的美丽的脸无表情。蒋纯祖突然羞耻地,温柔地笑了,高韵悲苦地看着他。他的这种突然发生的情绪造成了一种印象;他们仍然是相爱的,在这个深沉的、安静的夜里,没有另外的事发生,它们不可能发生。事实似乎是确然如此的。人类的心灵不停地创造着,在各种生活里创造着,以赎救自己。但从来没有比这更冰冷的接吻了。……在道德的痛苦里,他们沉默、冷淡了。他们互相努力着,使对方信任什么,但他们自己不信任。他们很冷静,一切都记得: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蒋纯祖痛苦地哭了起来,高韵呆呆地看着他,显然她不明白她在哪里,以及她在做什么。来了大的空虚;他们不再挽救,他们只想起出自己来。黎明以前高韵离去了。蒋纯祖走到桌前,打开窗户,伏在桌上。
  雨已经止歇了,屋檐在清晰地、单调地滴水。活泼的冷风吹进房来。院落里有了一种昏朦的、逐渐有力、逐渐清醒的光亮。这种光亮,最先是朦胧、摇曳,然后就不可觉察地充实起来,悄悄地在各处产生了清醒的、有力的效果。水塘柔静地发光,阴影变得稀薄,寂静更深沉,并且变得和谐。重要的是这种苏醒的力量是沉静的,生命是柔顺的。各处有模糊的故事在发生,突然地清醒了,在寒冷中愉快地颤抖,但没有放任。蒋纯祖伏在桌上,他失去了知觉,但他明白自己并未睡去;这种力量注进了他的心,他伏在桌上有十分钟,但他自己没有丝毫的时间观念,他觉得那可怕的一切遥远了,他抬起头来。一切是沉静的,光亮从窗户照耀进来,他看见书籍、纸堆、文具、和空的饼干盒。他突然觉得这种光亮以神异的力量逼视着他;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强烈,又这样和谐的光亮。他心里有悲伤和温柔,突然他愉快地打抖,他觉得他心里有醉人的凉意。这一切是单纯而明确的:恶梦和空虚消失了。
  他站了起来。他打开灯,迅速地读桌上的那封信。他的朋友孙松鹤告诉他说,他孙松鹤,已经创立了一个面粉厂,并且认识了两位本地人,他们正在着手一个小学,预备明年创立初级中学。孙松鹤说,他只在重庆逗留了三天,心情很坏,同时不知道他,蒋纯祖的地址;他今天早晨才知道了这个地址。孙松鹤最后说,目前他们的困难只是缺乏人手和金钱。“这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带,但在这样的时代,谁又有心情来欣赏风景?”——孙松鹤这样结束。
  蒋纯祖贪婪地读了四遍:友情从来没有如此甜蜜。于是一切都明白了。
  “我决定明天就去!是的,明天去,陌生的地方,荒凉的乡下,断绝一切!”他向自己说。
  他静静地坐了一下,悲伤地想到高韵:河流在这里分枝,从此一切都不可复返了!他心里的悲伤变得顽强,他站了起来,把书籍和乐稿拿到面前,他注视它们,清楚地、悲伤地感觉到了,他半年来所过的生活。他突然感激这个生活,因为这个生活不可复返了:他眼里又有泪水。有一种心灵到了这种最后充满了憎恶,抱着复仇的冷酷的意志,另一种心灵则在突然之间充满了感激,在感激的丰满的、柔美的浪涛里,恶毒的迫害和嘲笑被遗忘,誓言被遗弃,复仇的意念沉醉了,前一种心灵刚愎地向社会战斗,后一种则永无休止地向自己战斗;前者很容易战胜自己,对行动的,政治的个人,意志高于一切,后者则永远追逐,永远扑击,永远掌握着人间的诗歌。
  对于现在的蒋纯祖,世界是这样的:假如别人恶劣,他自己就更恶劣,因为他明白真实和善良;他相信这种真实和善良在他的心里,并且在一切人的心里。一切可憎的毁灭都证实了这种真实和善良——他确信是如此。假如他有一天发觉到这种真实和善良同样是虚伪的话——它们差不多每次都淹没了,但他猛烈地撑拒着,把他们拯救了起来——,他的生存就必定会崩溃了。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使他永远信仰;信仰他的逐渐扩大的生活增强了他的信仰,好像那些教徒们,一切毁灭都增强了他们的信仰一样。
  他每天都迷失,他似乎是在渴望,并追求迷失,他每次都冲了出来。黑暗的波涛淹没了一切,他只在最后的一点上猛烈地撑拒着。……但显然的,由于他的这种性格,由于他的特殊的赤裸,——今天,这一分钟,他站在这个立脚点上,明天,在他的无情的分析里面,这个立脚点便崩溃了——他的道路是特别危险,特别艰难。
  现在他想到了荒凉的乡下,想到了穷苦的农村和沉默的人民;想到这些他心里有甜美。他打开他的箱子,读了他的两本日记,并读了写在凌乱的纸上的一些东西。他打开了汪卓伦的记事簿……。
  然后他取出那一条在旷野中染了血迹的裤子来。他尖锐地感到这个时代在监督着他;他含着激烈的笑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自己,因而向监督着他的这个时代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但他即刻便忘了自己,走到这个他久已遗忘的世界里面去了。于是他明白他的错失是怎样深了。
  立刻他又有矫饰的感情起来,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时候,他是不自由的:这个时代监督着他;这种监督,刺激虚荣心。他取出高韵的照片来,在那种矫情里企图撕去它,他立刻地停住了。
  在他开始思想的时候,他突破了矫情——这个时代,在这样的处境中还唤起矫情——获得了自由。
  “假如我真的能够拯救自己,——不要想赎罪,那是虚伪的!——真的看见了大的生活,真的纪念着死者,真的感觉到为了人民,那么,撕去它和不撕去它,这个问题多么渺小多么无聊!那么,现在我可以撕去它了!这是诚实的!”他撕去照片,抛在地上,“为什么,一个人,在接近了灭亡的时候还会有虚荣心?一切人都如此吗?朱谷良是被虚荣心牺牲的吗?他是高贵的人,但他想做高贵的人,这就是虚荣心!想做伟大的人,汪卓伦不是如此!这里是社会阶级的多么复杂的冲击,朱谷良和弱点战争,而汪卓伦顺从了悲观主义的弱点?是的,当人孤立地和弱点战争的时候,人就容易错误了,想做伟大的人,就是孤立!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批评神圣的死者——我还差得很远,但我要生活,生活,生活!”蒋纯祖想。“这个时代的那些理论使人太容易地想做伟大的人,尤其是,在目前的这个圈子里,这种理论使人们盲目!我生活了,盲目地变了,盲目地堕落了!盲目地挣扎!并不是伪善,我确实感到我对死者的羞愧!那么我应该怎样生活?是的,让他们打开他们的光荣的舞台吧!让他们相爱,快乐吧!让一切梦继续做下去吧!”蒋纯祖兴奋地想,“这里的一切不是我的,这里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们,那么,让我流浪,让我落荒而走吧!让我过我自己的生活,让我唱我的歌,让我准备去死吧——但并不是为了赎罪!”他眼里有泪水,同时他唇边有轻蔑的笑纹,他站了起来。
  他关了灯,黎明的光辉照进房来。他心里静穆,他觉得他心里有神圣的愿望:和黎明一样柔静,一样严肃,一样美。
第10章

  武汉危急的时候,陆牧生家随着机关迁移到万县。这是一个军事机关。陆牧生在接事的当天就看到了于他不利的各种东西,他觉得他是受了他的朋友们的欺骗:他们曾经允诺他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和一个远大的前途,但现在实际的情形完全相反。他在万县留了一个月,接受了王定和的邀请,辞去了职务。
  王定和建立了他的纱厂,需要一个亲信的负责营业的人。陆牧生家到重庆的时候,蒋家的人们都已经在重庆住下,并且确定了他们的生活了。武汉沦陷的第二天,陆牧生会到了王定和,傅蒲生和蒋秀菊夫妇。陆牧生对自己的事情深深地考虑过;一切都以现实的利害来考虑,为了他的家庭和他的儿女,他和社会战斗。
  王定和是每次总抓住实力的、冷酷的人。陆牧生的友谊的努力总不能感动他。王定和只谈事务,只在他的利益发生了危机的时候,他才提到理想,国家,以及工业的前途。和他相处是很不愉快的。前些年,他的鲜明的目标和强烈的个性感动过蒋少祖;现在他变得沉默、枯燥、贫乏了。好像青春的力量突然地离去了;好像是,对于权力,他不再发生兴味了,他的生活是愈来愈沉重,愈来愈单调了。他对待别人简单而残忍。在他的身上,那些官僚的作风,只是往昔的时代的一种遗产,或一种纪念,他渐渐地不再注意它们,并且渐渐地不再注意酬酢和礼仪。其次,他觉得物质的享受是没有意义的:他除了抽烟再无别的嗜好。他没有理论,并且不再有任何幻想。他记得,在往昔,在一·二八前是放荡过的;他是以强烈的意志进行了他的放荡的。在上海,围绕着物质的享乐,是有一种感伤主义在统治着那些企业家们的:整个的民族工业,在他们,常常是一篇感伤的诗歌。这个诗歌现在是过去了。
  王定和所走的,是一条严肃的道路。在那些放荡的日子里,和那种感伤的诗歌同时,他心里常常有理想的热情;他曾经信奉过西欧,并短促地接近过基督教。他的外表慎重而冷淡言指卦辞、爻辞。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认为:“意以象尽,,在他的周围,没有人知道他的心灵的历史。他的教条是:永不接近官僚。
  现在他颓唐下来了。他不信任中国能够从事这样的战争,他不信任中国能有出路。经过了那些风险,经历了这种失望,他的热情消失了。他承认他只是为了赚钱才工作:为了他的老年,他必须赚更多的钱。现在确切地信奉起家庭伦常和中国的一切固有道德来了。他只是自己信奉;他很明白要在目前的社会里实现这个,是完全不可能的。
  蒋淑媛崇拜他;他的这一切开始给蒋淑缓带来了和谐的快乐。肥胖的、喜欢排场的、小气的蒋淑媛,她的终生的理想是享福:这个社会的最高的善。离开南京的时候她异常悲痛;现在,重新安定了下来,她是,照她自己的说法,想透了人生了。中国的中上层社会的妇女,带着旧家庭的情操,在她们的一切建设里,有着一种中庸的气度:她们不过于奢华,也不过于清淡。蒋淑缓想透了人生之后,比从前稍微享受得多一点了;从前她是出名的吝啬。
  有很多人在这一次的战争里想透了他们的人生了。陆牧生向大家说,他以后决不在政府机关做事。大家因广州和武汉的沦陷而有阴郁的,同时又是兴奋的心情。傅蒲生,在他的朋友们里面被称为坏消息专家:重要的是这些坏消息常常是令人愉快的。在这个社会阶层里,悲观主义是那样的一种愉快的调剂品。
  大家是在王伦家里会见的。王伦和蒋秀菊到重庆才只四天;王伦请大家,主要的是请王定和吃饭。王伦觉得,在亲戚里面,王定和是和蒋少祖同样重要的。但今天蒋少祖没有来。蒋秀菊向他说了亲戚间的争吵的故事,他觉得异常遗憾。
  从结婚到现在,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年青的夫妇,在他们的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里面,是很难确切,并老练起来的;蒋秀菊就是如此。她装作老练,但谁都看得出她的羞怯和不安来;她常常觉得别人把他们的一切秘密都看透了。王伦的情形则和她相反。他愉快地采撷了这个社会的果实,就是说,他愉快地觉得这个社会的家庭制度是最善的理想;他毫不否认,这种家庭制度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保障了男子们的优越的权利。他随处表现蒋秀菊是他的妻子,就是说,是这个社会规定给他的,和他相爱的,他的美丽的奴隶。他好像生来就懂得怎样在这个社会里做丈夫,他显得胜任而愉快。他是这样的自信,以致于蒋秀菊不敢向他表白她的在这一方面的苦恼。
  他的进入外交界的希望快要实现了。他亟于接近王定和,因为他觉得外交官应该接近工业界,他觉得中国的前途是异常光明的,广州和武汉的沦陷不曾影响到他的愉快的心境。所以,当这些人发表了他们的悲观,表露了他们的无望的时候——当生活的沉重和痛苦在他的眼前暴露了出来的时候,他感到吃惊了;虽然他原先就知道这一切。
  这个他所欢迎的社会这样沉重地冲到他的愉快的房间里来。大家谈到蒋少祖,王定和不满地沉默着。为了打断这个谈话,王定和向傅蒲生问起了傅钟芬的事。事情是这样的:在武汉的时候,傅钟芬从家里逃走了,半个月后又逃了回来。傅钟芬无论如何不肯说她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什么事。傅蒲生偷拆了她的信,发现了一些恋爱的纠纷。今天早晨,发现了父亲在偷看她的信,她击碎了所有的茶杯。傅蒲生无力压制女儿;蒋淑珍和女儿争持,到了可怕的程度:她病了。傅蒲生当时觉得很痛苦,但立刻就有了奇特的好心情;他忽然觉得事情根本是不值得闹的,他向蒋淑珍和傅钟芬同样地赔了罪。“女孩子呀!女孩子呀!”他说,好像有些羞耻,但欢欣地笑着。“你想想,哪个女孩子不谈恋爱!否则就不成其为女孩子了!在这一点,我是乐观的——嫁了就算了!”他特别亲密地向大家说。显然的,在这种狡诈的欢迎里,傅蒲生掩饰了他的弱点。
  “你当她会又跑掉的!”王定和简单地说。
  “笑话——还要你们帮忙这门亲事呀!”傅蒲生说,狡猾地、和善地笑着,希望大家原谅他;”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于是他亲热地谈到,他要做生意;跑仰光。
  “但是我听说政府统制得很紧:仰光要运军火。”王伦严肃地说。
  “算了吧,老兄,什么政府!”陆牧生大声说。
  王伦严肃地看着他。显然王伦觉得苦恼;并显然,由于他的爱国的热情,他要使他所尊敬的这些人懂得中国的光明的前途。他认为中国的希望是在懂得欧美的年青人身上,但这些年青人要善于利用本国的富裕的阶层和虽然过了时,却仍然有着实力的人们。
  “我觉得我们要信仰政府,但是我总觉得我自己不够,要学习,”他谦逊地、甜蜜地说,欠着腰,抚弄着细致的手指,愉快而有力地注视着大家,“一个年青人,总想做一点事情,你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们要负起来,我们要学!”他看着王定和,他活泼地笑着盼顾;“我希望将来出国,无非是到各国去看看,看看工业,交通——至于说想做大事,那是不致于的,决不致于的,这一层我和秀菊说过!”他站了起来,快乐地笑着看了蒋秀菊一眼,她在剪纸头;“其实呢,不过混混而已,政府自然会办事情,我们混混而已,”他把手插到裤袋里去,甜蜜地看着大家。他竭力说明他只是想混混而已。“你出国,秀菊也去吗?”傅蒲生问。
  “这样计划!她自己也要去训练训练!”王伦自信地说。“啊!”傅蒲生说,显然无话可说,沉默了。
  王定和冷淡地笑着看了蒋秀菊一眼。
  “我说女孩子家总要恋爱的,一定的!”傅蒲生忽然生动地说,同时做了一个准备挨打的姿势。显然他仍然为他的女儿苦恼,显然他希望弥补他的弱点,“比方我们秀菊,现在不同了吧!”
  “瞎说!”蒋秀菊说,笑着推开剪刀。“我……我在想二哥,他对我们多么不近人情啊!弟弟呢,明明晓得我们来了,却跑到乡下去了,人不来,信也不来一封!你想想,这个仗要打多久啊,万恶的日本人!”她怨恨地,含着一种柔媚,说;羞怯地意识到她是主人。
  最初,人们是流浪着,好像木片和枝叶在激流中漂浮;随后人们安定下来了,好像激流退去,木片和枝叶被搁置在潮湿的泥土上,开始的时候有些眩晕、朦胧、闪烁,不了解,后来就熟悉、固着、重新变得僵硬。整个被激流浸透,继承着这个激流的那些年青的人们,急剧地在各处流窜、冲击、突破,他们渴望,并寻觅海洋。在激流上漂浮了一下的,在能够思索的时候,便感到了危险,怀着嫉恨和惧怕,着手在地面上寻找永久的生活了。他们已经感到这个永久的生活了,那是他们的祖先所创造的。一面有为家庭儿女的永劫的劳苦,一面有“世纪末”的无限荒淫;第三方面有那种叫做民族的,文化的良心的东西,它的从痛苦中发出的各样防御和各样的道德企图;这三种东西表现了一个世界,表现了它的挣扎、自私、和防御,在这下面有着无数的人民,他们更沉默了;他们赤裸着,好像是无道德、粗野、昏沉、顽强;他们在各处繁殖着,造成了对于智识阶级是可怕的印象。那些青年们在这中间冲击着,他们问自己:属于谁?怎样做?未来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这个时代的理论的解答是鲜明的,但他们自己用各样的方式去解答。
  安定下来,蒋少祖便开始仔细地检讨过去了。他已经推翻了以前的一些热情和想法,他从根本的地方做起;他问自己:什么是这个生活了五千年的伟大的民族的基础和力量?他觉得,到了这里,他已经临到了他的生涯的最后的阶段了,这个问题,是最后的问题。但生活很阴沉,他是懒惰的,并且有些苟且,他想这个问题:足足地想了两年。像一般的文人一样,他称这两年为孕育时期。直到最后,他觉得已经孕育得成熟了,于是动手著一部大书;在这懒惰苟且的两年里,这部书闪闪烁烁地形成了;其实它的结论早就形成了,只在著书的时候,他才开始思索。同时他明白了这两年的懒惰,他有点嘲讽的慰藉和温情。
  对于蒋少祖,他的圈子里面的人事的纠纷和对内对外的零零碎碎的争吵成了第一义的东西。思想成了第二义的东西。每当有不安的时候,他就想应该多多地考虑。时间过去了,他什么也没有考虑。在懒惰中他有身世感慨和无限的温情慰藉,他觉得他和他的祖先相对:这就是他的那个严重的问题的结论了。
  一九三九年他被发展为参政员。参政员的争吵费去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他搬到乡下来,觅到了很舒适的居所,在一个大学里教了一学期书;然后,和学校当局争吵,辞去了教书的职务。他和政府的来往密切了起来。有人授意他写三部书,主要的因为懒惰的缘故,他只写成了一本。最初,他每个星期都进城,后来他便任性地懒惰下来了。汪精卫的出奔等等使他的思想起了变化。他想,他,蒋少祖,有足够的钱可以维持生活,不必去争权夺利,或为别人的争权夺利兴奋;只有浅薄的年青人,才会把别人的争权夺利当做未来的光明。他觉得,目睹了二十年来的中国,他的心已经变冷了:这种意识给予了无限的温情。
  一年的时间飞快地过去,蒋家的人们,虽然住得这么近,却完全隔离了。生活变得困苦起来,并且不时发生灾难。蒋纯祖依然在他的乡下;蒋秀菊在当年冬天跟随着她的丈夫到美国去了。春天的时候,傅钟芬被学校开除,为了什么缘故成天地啼哭,接着,在五四的轰炸里,蒋淑珍损失了大半的财物。
  他们暂时迁到乡间来,住在蒋少祖家里。傅蒲生已经做了三个月的生意——差不多是空头生意,赚了一些钱,所以并不以这次的损失为意。他随即又振作起来了。他和懒惰的蒋少祖兴高采烈地谈生意,他每餐都喝酒。蒋淑珍变得非常阴郁,而且前所未有地冷淡。她要照料四个小孩,并且傅钟芬每天都折磨她。对于蒋少祖,她已失望了,蒋家的女儿的华美的热情,是消失了。她几乎是冷酷地观察着蒋少祖夫妇的生活,他们的享受和自私,以及他们的教养小孩的方式。她多半是沉默的。有时她突然向傅蒲生表示了她的批评,批评得无情而激烈,显露出她的嫉意和骄气来。她要么沉默着,要么就批评一切人,两者都同样阴郁难堪。在她的心里,是充满着对过去的无穷的伤悼。
  傅钟芬,在离开武汉以后,有了三次恋爱。每次她都胡涂地把一切都交出去了,每次她都在热情消失后立刻就和对方闹翻。她不能忍受她的对方的那种自私和平庸,主要的,她害怕痛苦。她在热情里做了一切,随即就厌倦,害怕了起来;在这种情形里她就想到了她的受苦的母亲,渴望家庭的保障和平静的生活。但一回到家里来,她就对家里的生活不能忍受了。
  这种挣扎是痛苦的。在热情里,她勇敢地走到那些幽会的地点,走到那些旅馆里去。无论如何,在这些场所,是充满着社会堕落的可怖的痕迹。这些场所的每一件东西都唤起恐惧和扰乱。在这些场所进进出出,人们觉得自己是已经破碎了;人们看到,这个社会,是再无理性,再无一点点高尚的情操了,吓得发抖。在这种时候,傅钟芬总是勇敢起来。因此她随即就和这些满口革命理论的青年们翻脸。她冷酷地对付他们的永无休止的纠缠。但没有多久,她重新被引动,她的热情就又发作了。
  住到乡间来的这一个月里,在寂寞里面,傅钟芬痛苦地想到了她的前途。她已经遭受到这个社会的冷酷的攻击了,她觉得,在人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像一切在生活的苦恼里面挣扎着的年青的女子一样,她这样想。于是悲观,厌世的感情占领了她,她觉得她的灵魂破碎了。
  她认为她的生活只是鬼混,以后也将是鬼混。鬼混,她自己这样说。年轻的女子们所用的一切字眼,带着特殊的色彩,是有着一种天然的,胡涂的乐观气味的:这些字眼美丽而轻巧地闪避了这时代的那种庄严的统治。年轻的女子们以自己为中心,觉得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这是好玩的,那是不好玩的,这是好吃的,那是不好吃的;在这里,人间的组织是异常的轻巧,异常地富于感觉性。遇到沉重的痛苦的时候,面对着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冷酷的打击,她们就失措,消沉了。于是,活泼的青春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没有第二个样式和内容。
  那些光荣的圈子,现在是对傅钟芬关闭了。那第二个吻她的人,现在是过他的冷酷的生活去了。那些热烈,那些欢乐是逝去了,傅钟芬在孤寂中醒来,觉得异常的凄凉。在乡间,她读了《红楼梦》,为那个林黛玉啼哭,——她现在真的能够懂得林黛玉了。接着她就在郁达夫,张资平,庐隐女士,巴金等等的作品里面沉醉了。她差不多整天都躺在床上看书。继续有追求信寄来,她愤怒地撕去它们。“全是幻想,全是幻想!幻想!幻想!”她说,把书本击到墙壁上去,好久地躺着不动。“全是——幻想!人生多么可怕啊!”
  傅蒲生听惯了她的这些谵语,总是耸耸肩膀。蒋淑珍耽忧地看她一眼,或是厌恶地看她一眼。在孤寂中,这种谵语愈来愈频繁了,有一次被蒋少祖听到了。蒋少祖从来不和她说话的,现在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全是幻想?”
  傅钟芬坐了起来,带着那种无名的烦厌,并带着一种特殊的势力。
  “舅舅,你记得王桂英吗?”她问,烦厌地笑着。蒋少祖严厉地皱眉。
  “唉,舅舅,王桂英现在在重庆大出风头了,但是那种生活有什么意思!根本生活就没有意思!”她说,唇边有激烈的笑纹,“我不是说,舅舅,”她兴奋地说,但蒋少祖已走出去了。
  “不要脸的东西,装腔作势!”她骂。然后她呆呆地站着。
  她面向镜子。她觉得自己美丽,悲伤,不被人理解;她大声叹息。
  “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烦腻了!”她向镜子摇头,撅嘴,轻蔑而快乐地说。
  蒋少祖因此想起了王桂英。是初夏的晴朗的下午:他走到门外去。陈景惠带着小孩站在门边,脸上有抑郁的表情;蒋少祖未和她说话,走到阳光下,觉得有些热,向山坡走去,穿过稠密的竹丛,在池塘边上站了下来。山野平静,荣盛,在阳光下蒸腾着浓郁的气息;池塘凝静着,异常的澄清,可以看见水的的长满鲜苔的石块。左边的大片的稻田呈现着愉快的绿色,在绿色中间点缀着弯着腰的农人。他们沉默的工作,显然他们是处在陶醉的状态中。
  蒋少祖凝视他们,想到,生活,是艰苦的。
  突然他们中间有两个跑出田地,高声叫喊起来,然后一致地发出笑声,用锄头向地面上击打什么:好像是打蛇,这个动作不可思议地唤起了一种觉醒和一种兴奋。异常甜畅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有歌声传出来了:是甜畅的,陶醉的歌声。然后是更深的沉寂,更深的陶醉。
  “是的,为什么还要想起她来?想到了玄武湖畔的桃林,有些惆怅!是的,幻想,幻想,一个女子,钟芬还是有点道理的!但是,现在一切是确定了,时间是无情的!”他兴奋地想,“我对过去毫无留恋,我只是悔恨,在年青的时候,我不懂得人生的道德,不能抵抗诱惑!想起来真是令人战栗!”他庄严地想。这种庄严的力量,是突然发生出来:他出神地凝望着远方。他记得,在年青的时代,在那种叫做个性解放的潮流里,在五四运动的潮流里,他做了那一切,我企图做那一切。现在,发现了人生的道德和家庭生活的尊严,他对他的过去有悔恨。中国的智识阶级是特别地善于悔恨:精神上的年青时代过去以后,他们便向自己说,假如他们有悔恨的话,那便是他们曾经在年青的岁月顺从了某几种诱惑,或者是,卷入了政治的漩涡。他们心中是有了甜蜜的矜藉,他们开始彻悟人生——他们觉得是如此——标记出天道、人欲、直觉、无为、诗歌、中年、和老年来;他们告诉他们的后代说,要注重修养,要抵抗诱惑……他们说,人生是痛苦的,所有的欢乐,都是空虚而浅薄的。假如在青春的岁月里,他们曾经肯定过什么的话,那么,到了他们的“地上的生活的中途”,他们便以否定为荣了;假如他们确定有悔恨的话,那这种悔恨也只为当年的青年而存在——它并不为他们自己而存在。他们有悲伤,使他们能够理直气壮地鼓吹起那种叫做民族的灿烂的文化和民族的自尊心的东西来。主要的是,他们的真正悲凉的一面,决不在当年的青年们面前显露了。蒋少祖,到四川来,过了将近一年的疏懒的生活了,中国的书生们的那些脾气,是完全显露出来了:老年的僵尸在远地里吓人,这里是人生的最后的肯定了。没有人理解他的内心的真正的悲凉,当代的那些青年们,对待他,是简单而残忍,他需要防御。想到了王桂英,他有了这样的一种情绪,就是,他已经领有了人生的尊严;历史的功过,从不是在当代就能够决定的;除了年青时代的虚幻的好梦以外,过去存在过的,在古代存在过的,将来仍然要存在。历史的发展是必然的,所以,政治,是实际的事务,需要诚实,而不需要梦想。田野光明而沉静,蒋少祖重新觉得身上有疏懒的力量。他想,在这里度过夏季,是最美好的了。
  近处的公路上有汽车驶过,扬起尘土来。
  “实在是这样。现在的青年,比我们从前更不如了!”他通过竹从走去,想,“多么叫人忧郁啊!但是,在现在的时代,逃开了那些叫嚣,安安静静地睡一觉,是多么好!没有人闹醒我,没有!”他想,露出喜悦的笑容。
  “直到有一天,我期待那一天,像浮士德那样说:美丽的时间啊,请你停住!——但现在,行不可不孰,不孰,如赴深溪,虽悔无及啊!”
  他走进充满阳光的、洁净的大院落。左边的屋檐下堆满了农具,有两个衣裳破烂的、野蛮的男孩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从窗户里爬了出来,跳过那些农具,发出尖利的叫声在院落里追逐。显然他们在互相抢夺什么。最初他们还笑着,后来,一个击倒了另一个,他们一同滚在地上,开始了残酷的撞打。他们不再叫喊,他们发出急剧的哮喘声来。
  蒋少祖皱着眉头走过他们。……陈景惠睡在床上。她向他说,某个朋友来了信,她想明天进城。蒋少祖明白她极想进城,冷淡地点头,走了出来。他遇见瘦弱的、苍老的蒋淑珍走下狭窄的扶梯。蒋淑珍显然没有看见他;她扶着栏杆走得很慢,她的望着前面的眼睛里有痴幻的温柔的表情。蒋少祖好久没有看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了,感到了一种眷恋的情绪。一切都沉静着,五月的阳光在院落里辉耀着,蒋淑珍在走下扶梯的时候念着诗。
  她的额上有深的皱纹。她眼里有泪水闪耀着。她在念……“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看见蒋少祖,她停住了她的细弱的声音,惊慌地,有罪地,忧愁地笑了。
  蒋少祖局促起来,有冷淡的表情,盼顾,走进房去。他听见蒋淑珍没有再走下楼梯;他听见她重新上楼去了,悄悄地、黯淡地、疲乏地。很难说明她为什么要走下楼梯。蒋少祖注意地听着,黯然地感觉着衰弱的姐姐的轻悄的、疲乏的、温柔的动作;从阴惨的现实中,那个诗意的蒋淑珍走了出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蒋少祖念,额上的皱纹活泼地游动着,走到窗边。
  对于蒋淑珍,也是对于蒋少祖,时常有诗意的过去突破阴惨的现在走出来,引起忧伤的渴望和眷恋。但他们在精神上是孤独的:那个阴惨的现在隔离了他们,他们互相逃开,诅咒和后悔。中国的这种生活,把一切热望压迫到梦里去,并且把梦变得透明而空虚:人们称这为最高的哲学,并称这为含蓄,或理智的用情。在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一个月里,重复着这样的情形;对于现在,人们不再做任何努力。分开以后,他们就完全地互相冷淡了。

  秋天的时候,苏州的姨姨的大女儿蒋秀芳,就是那个可怜的阿芳,从镇江逃了出来。因为母亲死去了。姨姨被蒋家遗弃,并且被自己的族人欺凌,生活得异常的艰难,在镇江沦陷后的第二年冬天死去了。弟弟和幼小的妹妹被一个叔叔领去抚养,蒋秀芳孤零地生活着。今年夏天,叔叔企图把她嫁给一个开杂货铺的商人,蒋秀芳就想起了她的家庭——往昔的声势和荣华——并想起了远在重庆的姐姐哥哥们,决然地随着一个陌生的同乡的家庭逃了出来。
  对于她的蒋家,她的记忆和认识是很模糊的;鲜明地留在她的心里的,是童年时代的可怕的痛苦:母亲的屈辱的地位。但到了遇到这些压迫的现在,往昔的痛苦便被无限的眷恋化成诗意的东西了。而且,这往昔,是有继承者的,它在重庆。蒋秀芳已经到了二十岁的年龄,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她蒙昧、晦暗、愚笨、然而倔强。目前的生活愈可怕,她的对她的蒋家的理想就愈坚强。她的在苏州的那个后园里度过的童年生活,就愈美丽了。到了这样的年龄,这一切就形成了人生里面的一种固定的、基本的观念了;在这个观念上,建筑了整个的世界。所以,无论事实怎样教训她,她总想象着重庆是一个美丽的后花园。
  她不能知道:过去的已经不可复返了。蒋家的人们,以及认识蒋家的人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在蒋家已经分散,破灭的现在,会有这样的一种理想存在,并且会有这样的一种追求发生出来。从沦陷区逃出来,在一九三九年的时候,还是很艰难的。蒋秀芳没有足够的钱,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有好几个小孩,她帮助他们看顾小孩。这个愚钝的女子,由于她的理想,并由于她的对日本人的顽强到极点的仇恨,有了一种特殊的机敏;她多次单独地对付了搜查行装的日本兵。在越过了敌人的最后的封锁线,接近中国军的防区的时候,那是一个阴雨的早晨,所有的人,连小脚的老女人也在内,都奔跑了起来了,并且愈跑愈快。蒋秀芳记得,旷野是寂静的,落着雨,他们越过了一个山坡,没有说任何话,开始奔跑。他们觉得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们,而这所唤起的情绪,与其是恐惧,倒是幸福: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奇异。谁都明白敌人不会追赶,但谁都觉得他们和中国军之间的距离是难受的,可怕的东西。现在,在这个旷野上,后面,是凌辱和死亡,前面,是亲切、幸福、生活——是一切。
  奔跑被从前面来的严厉的声音喝住了。他们全身淋湿了雨水和汗水。他们大家都迷糊地发笑。然而他们所遇到的可怪的检查使他们痛苦,并惊醒了他们的好梦。
  和她同行的那个家庭在万县留了下来。蒋秀芳迫切地渴望到重庆,再三地恳求,在轮船里弄到了一个位置。到重庆的时候,她身上只剩下两块钱。她惊动着走过大轰炸以后尚未恢复的林立着断墙的街道。她开始考虑,她的想象和希望。
  傅蒲生的原来的居所已经炸毁了。此外她只知道王定和的住址;于是她就第二天下乡。走上了重庆的码头。她的感觉突然现实起来:她觉得她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她惊异她为什么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面对着傅蒲生家的居所废墟站了一下,她绝望地想到,蒋家不会有一个人在重庆,并且不会有一个人认得她,她是受了自己的热情的欺骗,她是从此完全孤零了!
  这样,那个后花园的美丽的梦想,就破灭了。走过街道,她注意到一切穷苦的,不幸的人,想到自己即刻就会和他们一样;由于这个,她又注意了那些漂亮的、有钱的人们。她想到,那些痛苦的人们,将能够同情她;她极其强烈地想到,只有做工的人,才配有饭吃,她,蒋秀芳,将像那些穷苦的人们一样,去做工。
  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已经明白了人生,决不要流泪,尤其决不要向别人流泪。她,蒋家的女儿,这样想的时候,眼眶有泪水。她是那样的饥饿,那样的失望。她想,她不应该向别人伸手乞讨,她应该去做工;只要做工,做工,做最苦的工——此外什么也不要。那个花园的梦想本来就是暧昧的——所以,她,蒋秀芳,是现实的:她有这个地面上的最朴素,最坚固的力量。她已经没有了归路,这是很自然的。她现在明白了,彻的地明白了,在人间,除了为自己,为别人永无休止地做工以外,她不可能,也不希望得到别的。她到重庆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而是为了能够自由地做工。因为在镇江,她只能替敌人和汉奸做工。
  她在江边的小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搭船下乡。船到的时候,已经黄昏了。她走过乡镇的街道。走出镇口的时候,她看见她的前面走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这个女子快乐地,有些痴傻地和怀里的美丽的女孩开玩笑,女孩说了什么,并笑出尖锐的声音来。蒋秀芳听出是南京的口音。于是她追上去问路。这个女子是陆积玉。
  在最初的一瞥里,她们经历到那种回忆的情绪:她们彼此觉得面熟。
  “是的,是的,就在那的下!”陆积玉回答她,说,同时严肃地看着她。“——你找哪个呢?”
  “蒋淑媛……她是我的姐姐。”
  “那么,你是?……你不认得我么?”陆积玉兴奋地问,放下女孩来,牵着她。陆积玉嘴唇战栗了,她的面孔露出了大的严肃来。她认识了,她注视着衣裳破烂的,粗糙的,肮脏的蒋秀芳,这个阿芳,她们在往昔曾经一同游戏,并且凶恶地撕打。
  “……你是阿玉?我从镇江逃出来,我的妈妈死了!”蒋秀芳说,有些羞怯,眼里有光辉:她苦楚地笑了一笑,在笑的时候轻微地叹息。这样,从失望中得救的慰藉,和重逢的快乐,就过去了。中国的妇女们,被各样的东西压抑着,没有力量表现得更多或得到更多。少女们随处都被拘束,特别在面对着大的严肃的现在,她们,蒋秀芳和陆积玉,在最初的瞬间觉得有亲切的、动人的情绪,隐即就拘束、不自然,互相觉得陌生。她们沉默着走下石坡。
  她们心里汹涌着热情,在热情里她们有各样的痴想,因为她们都还年轻。这些幻想,要随着现实的生活稍稍地突进——从她们的父亲的生活突进,在热情消逝的年岁,保留着纯良的心,构成那种叫做人生的义务,或一个女子的义务的东西。陆积玉热烈地同情这个蒋秀芳,觉得她,蒋家的女儿,在别人的荣华富贵里,变成了可怜的孤女——在可怕的、渺茫的旷野上逃亡,狼狈而酸楚。陆积玉觉得她必须有所赠予;衣服和钱,友情和眼泪。但在她偷偷地再看蒋秀芳的时候,她觉得苦闷和惶惑:蒋秀芳是陌生的,冷淡而迟钝。
  秋天的夜晚来临了,山沟里凝聚着烟雾,山坡下面,厂区的灯火热烈地闪耀着;田野里有呼叫声,蒋秀芳重新有痴想,或者是,热情的想象。是这热情领导着她从遥远的镇江逃奔出来的。在凄凉的路程上,她绝不怀疑这种热情的偶像,每天晚上她歇下来,想到离那个“后花园”,离那个池塘和那一株树,现在是又近一点了。她甜蜜地唤它们的名字,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决不去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一切,比方饥饿、欺凌、遗弃、与亡,她只是想着那个池塘和那棵树,以及她的仁慈的亲爱的哥哥和姐姐们。
  到了重庆的时候,那个池塘和那棵树,她的仁慈的哥哥姐姐们,突然变得冷淡。它们消失了。但现在,这一切又起来了,而且有了现实的情调和程序。她想姐姐们将怎样惊异而亲密地接待她,她将怎样地叙述一切,她们,这些哥哥姐姐们,将怎样为她的不幸的母亲流泪。这样想着,她忘记了陆积玉;她怀着可怕的热情走进厂区。她再也不能遏止这种热情了,她觉得她马上就要扑过去,向她的蒋家哭诉她的母亲了!
  陆积玉低声喊她,显然陆积玉感到窘迫。
  “他们就住在那个房子里!”陆积玉说,抱着小孩子,兴奋而不安;“你先到我们家去好不好?在那边!……我有衣服你换!”她说,脸红,羞愧地笑了。
  蒋秀芳回答说,她想先去看姐姐。于是陆积玉领她去。陆积玉想到,为这个意外,她的祖母将要怎样惊动,凄凉,狂喜。陆积玉走过田边的小路,低声和小孩说话。纱厂的换班的女工们充塞在道路上,发出叫骂的声音来。蒋秀芳盼顾,觉得陌生,有些惊慌。她们走进了王定和的从地主的庄院改造起来的宽敞的,灯火明亮的住所。蒋秀芳站下了,陆积玉抱着女孩跑过院落。
  蒋秀芳觉得自己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她显明地觉得:一切是陌生的。她惊慌地看着院落这面的那个挂着黄色的窗帘的明亮的窗户,她听见有愉快的谈话声;她看见一个穿着短制服的肥胖的男孩跑过院落:她认出这是姐姐的儿子梨宝。这一切光亮,声音,和动作都不认识她,她恐惧地想到——这是第一次想到——她的来到将不被承认,因为她破坏了别人的安宁的,恬美的生活。
  “但是,我喊她姐姐,她总要答应我!我对她那样好,对她那样好!”她痴呆地想。这时窗帘被拉开,露出蒋淑媛的胖脸来。
  “是秀菊吗?秀菊!秀菊!”蒋淑媛喜悦地喊。显然她没有能懂陆积玉的话,因为那于她是不可能的。
  “不是,是镇江姨姨的阿芳!是阿芳!”陆积玉焦灼地说。她迅速地跑出来,企图减轻她的朋友的痛苦;她深深地体会到这种痛苦。
  “积玉!”蒋淑媛喊,走到外面,打开灯,王定和从另一房里走了出来。
  于是蒋秀芳看见他们了;和这些熟悉的影像,和这种生活,她是离开了多年了。儿时的记忆,被唤醒了。她痴痴地向前走去,她的眼睛里面含着泪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她,好像护卫她,走在她旁边。
  她惶乱地,屈辱地暴露在灯光之下:她心里的柔情消失,她觉得她扰乱了别人的生活,她望着蒋淑媛,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富贵的女人不可能再是她的姐姐。
  “阿姐!”她喊,含着泪水站了下来。
  肮脏的,衣裳破烂的,瘦削的蒋秀芳暴露在灯光下,蒋淑媛惊愕,长久的脸上有怀疑的表情。
  “阿芳吗?”王定和以打抖的声音问;显然蒋淑媛的表情使他痛苦。
  “我是,姐夫。”蒋秀芳说。
  男孩从房里跑了出来。蒋淑媛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叫他走开。蒋淑媛看着陆积玉,沉思着。然后向蒋秀芳笑了一笑,要她进房,王定和牵着男孩最先走进房。
  蒋秀芳跨了一步,迟疑着。她心里有了尖锐的痛苦,她觉得她像乞丐,她的衣袖是破的,脸上一定更难看。她开始厌恶自己,她随着蒋淑媛走进房。
  蒋淑媛叫她坐下,但在这间这样舒适,这样华美的房间里,主要的,在这种陌生和冷淡的空气里,她不敢坐下。她企图补救:她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扰乱了别人的生活,她不应该再有动作。
  蒋淑媛同情这个妹妹,或者说,这个逃亡的孤女,但渐渐地,她苦恼地考虑了起来:在她的蒋家的全部生活里,她从未牺牲过什么,并且从未履行过她的义务;由于这种特殊的敏感,蒋秀芳的出现令她痛苦。实在说,她有极多的钱,可以帮助一百个蒋秀芳;但在金钱上面她最敏感,最容易痛苦:这似乎成了一种特殊的生理机能。因此,在全部的时间里,她只是考虑她自己,从她自己再想到道德的,或者面子的问题。这确实是最难处置的,为中国人所最恐惧的,面子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处置蒋秀芳,所以她觉得人生是苦恼的。养活她,使她读书或出嫁,是不可能的;由亲戚们大家来负担,是要引起非议的,“人言可畏”,生活是苦恼的,等等。
  疑虑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有罪地笑着。她问蒋秀芳吃了饭没有,然后她叫佣人端进饭菜来。在蒋秀芳痛苦地吃饭的时候,她招丈夫走进后房。陆积玉怕家里等待,回去了,这使得蒋秀芳更痛苦,她不再感觉到饥饿,她吃了一点点,痴痴地望着窗帘。没有池塘,没有树,没有仁慈而美丽的——梦里的那些人,她只是荒唐地走了可怕的长途,现在不能再走了。
  蒋淑媛招丈夫走进卧房,开始商谈。在这种生活里,一切现实的利害都在谈话里赤裸裸地陈列出来,爱情或类似的别的什么,就是现实利害的协调。蒋淑媛愤怒地向丈夫说,她无论怎样做都不会讨好;接着她嫉恨地咒骂蒋少祖。王定和冷淡地、安静地、事务式地听着她。
  “你应该,”王定和突然愤怒地说,“你应该在阿芳面前收敛一点!你这样什么事都办不通!我多少次叫你中庸一点,中庸一点,中庸而温和——你自寻苦恼!”
  蒋淑媛支着面颊,痛苦得颤抖,看着他。
  “连你都这样说,何况别人!”她说,有眼泪,“难道我这个人真的没有同情?难道我这个人的心真的这样冷?就是看死去的哥哥份上,也应该……何况你的钱不是从爹爹那里来的!好,现在说我心冷,我蒋淑媛不算是人!”“爹爹那里来的?你们蒋家的自夸,固执!”王定和说,勉强地笑着。“帮助不帮助,看我愿意不愿意——但是你总不能推她到大门外面去!”
  “我偏要!”蒋淑媛低声叫,继续流泪,嘴唇战栗着。“叫你不要自寻苦恼!”王定和缓和了下来,抽烟,笑着,“这算得什么……在厂里给她安一个位置,翘一翘手指头的事情!”
  “你们这些狠心的男人!她是我身上的人,我不能让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说闲话!”蒋淑媛气愤地说,站起来,揩眼泪,然后向外走,王定和明白她已经同意了。
  “阿芳,吃饱了吗?——我找件衣服给你换换!”蒋淑媛走出来,容光焕发地笑着说,显出贤良的主妇的样子来。重要的是,这一切,在检讨了现实的利害之后,决不是虚伪的。
  “你说,你怎样来重庆的呀?”她坐下来,甜蜜地问。“娘死了,因为……”蒋秀芳说,显然她随时都困窘,不会说话。
  “怎么,可怜!”蒋淑媛叫,严肃地看着妹妹。“我前不久还想到……我料到……”蒋淑媛流泪,说。
  蒋秀芳严肃地看着她。蒋秀芳感觉不到,这一切里面的那种现实利害的成份,但她不觉得这一切是亲切的。但她仍然衷心地感恩,因为她要求的并不多,面前的这一切,已经是意外的获得了。那个梦想领导她到这里来,但她从未想到它真的会实现;那个梦想,实际上是已经在辛辣的旅途中实现了。那个苏州,那些美丽的人们,是深藏在她的心中,不会被任何事物损坏了。
  因为蒋淑媛没有再问到她的母亲,她就避免再说。她说她没有找到大姐;蒋淑媛告诉她说,大姐的家在夏天被炸毁了。
  她迟钝地沉默着,觉得狼狈。
  “我真记不起来了!长得这大!”蒋淑媛说,笑着。“你从前小学读毕业了没有?”
  “没有……阿姐,我想找事做,就在厂里做都可以了!”蒋秀芳说,有了顽强的情绪,觉得面前的一切和先前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她是扰乱地笑着,但严肃,笨拙,而逼人。在她的拘束和迟笨里,透露了简单的严肃,和对命运的冷淡的认识。她这种表现鲜明地反映了目前的这种生活的现实利害,使蒋淑媛感到有罪。
  “笑话!阿芳啊,你还是小孩子呢!”蒋淑媛大声说。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接着就有叫姑妈的动人的叫声。蒋秀芳站起来了。她未看清楚什么,但她觉得有一种热烈的,甜美的东西从她的冰冷的心里升了起来。姑妈打皱的脸和花白的头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惊慌的,喘息的沈丽英,姑妈跌踬着,叫喊着,走了进来。
  “儿啊,长得这么大了啊,这么多年……”姑妈哭,跑到蒋秀芳面前。
  “姑……姑妈……我……”蒋秀芳哭,低下头来。“可怜你的苦命的妈……好女儿啊!”
  怜悯和悲伤的激动产生了一种力量,老人的对过去的无限的追忆产生了一种力量,蒋秀芳在这里找到那个甜蜜的苏州和那些美丽的人们了。
  她哭着,觉得被什么甜蜜的力量支配着,像蒋家的女儿们过去曾经做过的,伏着这个姑妈的肩上尽情地大哭。“儿啊,要好好歇几天,积玉的衣服,你穿,她跟你拿来了!”姑妈说,“过几天再看……你的可怜的妈吃了那么多的苦,不能再叫你吃了!儿啊!”
  蒋淑媛,含着泪水,有罪地笑着。
  然而,经过了几天,在实际的考虑之后,大家想到,除了暂时做工,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于是蒋秀芳到纱厂里去当练习生了。没有多久,大家注意到蒋秀芳把自己处理得异常好,除了有些忧郁。她住在工厂里较好的宿舍里——比起一般的住所来,仍然极坏——陆积玉时常去看她。她们缔结了一种友谊:在最初的痴忠的热情过去之后,便完全是实际的了。她们只是谈谈天,或者默默地对坐一下。像一切友谊一样,她们的友谊并不常常是生动的。……冬天的时候,陆积玉决定离家了。
  到四川以后,陆积玉便非常的苦闷,她不能忍受她的家庭。这在最初是很简单的,就是,别的少女们都不受家庭的拘束和压迫,过着独立的,美好的生活,只有她,陆积玉一个人,是在黑暗中。在一切里面最可怕的,是家庭的贫穷——每天都悲伤,烦扰;每天都屈辱,做着苦重的工作。在武昌的时候,为了安慰受伤的母亲,她答应到家庭安定下来了以后再离家,现在家庭是安定了,陆明栋的逃跑所带来的创伤,是被掩藏住了;她,陆积玉,从小受着家庭的冤屈和痛苦,是到了脱离的时候了。
  陆积玉不是为了革命而离家,不是为了妇女解放而离家;她离家,因为她再也不能忍受。对这个社会的那种自觉,她是缺乏的。然而,她蒙昧、倔强、她的行动是简单而明了的。
  陆牧生和岳母常常争吵。老人渴望老年的最低限度的享受,渴望金钱的独立自主;逃亡出来以后,这完全不可能。沈丽英处在痛苦的地位;但最痛苦的,是陆积玉。
  家庭里常常是不愉快的,只是沈丽英能够抵抗这种不愉快,因为她是这个家庭的心灵。某一天午饭的时候,陆牧生异常快乐地捡起一块肉来引诱二岁的男孩,要他称他为好朋友。小孩不肯喊,无论如何不肯喊,但要肉。父亲和儿子这样地坚持了有五分钟。陆牧生拒绝了沈丽英的调和的办法,他非要男孩喊好朋友不可。于是大家都不能继续吃饭了,等待着这个好朋友。陆牧生,最初有快乐的,滑稽的笑容,后来有勉强的笑容,最后有怒容:他的粗笨的、顽强的心突然痛苦起来,他对这个儿子失望,对他的未来的一切都失望了!他的脸颤栗起来,男孩子恐怖而愤怒,叫了一声,于是陆牧生猛烈地,残酷地捶打他,把他抱起来,推到房里的地上去。老人愤怒地走开了。沈丽英仍然企图调和,责备了丈夫一句,于是夫妻间开始争吵。
  陆积玉领开了恐怖的小孩们。陆积玉突然变得很冷淡。陆牧生跑出去了,晚上才回来。整个的下午,家庭里面笼罩着阴冷的空气。陆积玉注意到,晚上,弟弟和陆牧生和好了,叫他为好朋友,陆牧生快乐地笑了起来。但老人在对面的房里跳脚,大骂陆牧生不要脸。
  睡觉以前,陆积玉冷淡地,严肃地想到,这样的男子,在这种状况里,他根本没有想到,对于他的妻子,他是不是朋友;在贫穷里,人的生活,变得这样的无聊。她想到,结婚和家庭,是可怕的;在她的周围,没有一个家庭是有真的爱情的。
  老人熄灯了。从小窗户里照进明亮的月光来。是秋天的宁静的,美丽的夜。陆积玉记起了弟弟。
  “弟弟啊,弟弟啊,今天,在月光下面,你的姐姐祝你平安!”她说,“弟弟啊,你是否也看到今夜的月光?你是否还记得你的不幸的姐姐?还有你的不幸的母亲和祖母?在这样的夜里,弟弟啊!”陆积玉说,长久地听着外面的田野里面的繁密的虫声,想到,在最后的那一个晚上,陆明栋承认了偷钱的事,走向她,站住,严肃地看着她。……“是的,一切都过去了!没有时间后悔!时间过得多么快,在这样黑暗的生活里面,我的青春就要消逝了,然后,一切都悄悄地过去,没有人爱你,没有人理解你的心,你的头发变白,你的牙齿脱落,你孤独地,孤独地……人为什么要活着啊!既然是受苦,为什么要活着啊!”
  她坐起来,披上衣服,从小窗户里凝望着月光下的平坦的田野。她心里觉得甜美。
  “在月光下,一切都静悄悄……”她想。
  老人咳嗽着,问她为什么不睡。
  “奶,月亮多好啊!”她说。老人撩开帐子,惊异地看着她。她觉察到了自己的异常的情绪已经泄露,血涌到她的脸上来。
  “积玉,我真担心你……”
  “奶,不是!”她恼怒地说。
  “月亮天天有……”
  “奶,我想到外面去做事。”陆积玉迅速地说;为了打断老人的话。
  “说了不止一回了!”沉默了一下之后,老人忧郁地说,“不是我硬要留你,现在这样的家,我看你也难受,出去倒好,只是你吃不来那种苦啊!”
  陆积玉严肃地凝望着田野。
  “开了年再说吧!……明栋半年不来信了,我心里头好焦!现在,家里这样穷,物价这样涨,怎样办是好?王定和蒋淑媛都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想,我们几时才能回南京?我一生一世都恋着那一点点东西,如今全丢在日本人手里了!如今是,什么都不能自由,用一个钱都要看别人脸色,连吃一个鸡蛋!……”
  “奶!”陆积玉说,打断她。陆积玉拉紧肩上的衣服,感到自己的身体温暖,温柔,忧伤地看着田野。
  青春的感觉,那种动人的、忧伤的,随处都存在的恋情具有无数的样式,热情的火焰具有无数的样式,它渐渐地有了一个虽然模糊,然而固定的目标。在这里,在中国的广漠的地面上,灰暗,虚脱,无聊的生活唤起了反叛:现在的,青春的热情是绝对的反叛。有些青年们,走上了浮华的,绝望的道路,主要的是因为在这条道路上是已经绝对地逃开了那种灰暗、虚脱、无聊。另一些青年们,比方陆积玉,顽固地保留着旧有的道德观点,热情的突破不属于这个范围,或者是,没有碰触到这个可怕的边缘,他们的要求朴素而胡涂。他们具体地感觉到这种生活的灰暗,他们冲了出去——于是他们感受,比较,发现不到较好的生活,而到了他们成为这种灰暗的生活的心灵的时候,他们,再也不能承担新异的痛苦了,就忍受,平静了下来。比较他们的父母来,他们又走了一步,在这里有悲凉的诗歌;看到另一些人们的绝望和毁灭,他们恐惧地站住了。旧的,现成的,比新的,未可知的,容易得多,青春的热情和怀疑的扰乱不久就过去了。现在,对于陆积玉,这种反抗是实在的,它不是精神的,然而是绝对的。陆积玉用她的全副精神来反叛,虽然在后来,她更怜恤她的母亲,觉得母亲的劝告是完全对的。尝到了人生的辛辣和悲凉,她便怀念故乡了,这个故乡,并不全然是丑恶的。
  陆积玉继续和几个同学通讯,每次都要她们替她找一个工作。她说她什么事都愿意做,即使当女仆也可以,只是不愿蹲在家里。十一月下旬,一个朋友介绍她到重庆的一个机关的会计科里去当录事——她马上就答应了。到了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了。
  沈丽英凄凉地,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女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龄,因为家境太恶劣。沈丽英替她筹措了路费;临行的时候,陆牧生和她长谈,告诉她说,人世是险恶的,在任何地方都不能信任别人,在任何时候都要见风转舵。
  妈妈告诉她说,一个女人的生活,是艰难的。沈丽英哭了,她说,二十几年来的苦重的负荷,她现在能够略微放心地卸下了。显然她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不幸。她的这种激动使姑妈痛苦起来,老人愤怒地责备她,说她不应该在女儿面前如此。
  陆积玉现在是完全的感激……。但她的外表坚持而冷淡。她非常的惊慌;她假装喝茶,用茶杯遮住脸:因为,假如不这样做,她觉得她就要哭起来了。她迅速地从母亲逃开。在房门前面,她以激动的力量把女孩抱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来,并且欢乐地笑出声音。她好久都不能懂得在这个时候她何以会突然地有这种活泼的欢乐。
  她吻小孩,使她狂笑。沈丽英站在门边。感伤地笑着看着她。
  “喊姐姐!喊姐姐,姐姐要走了!”沈丽英向女孩说。“她不走!”女孩嘹亮地说。
  女孩转动眼球。首先瞟母亲,然后向上看,最后瞟姐姐。她慢慢地瞟着,并撅嘴唇,显然她知道别人一定会赞美她。女孩的这种卖弄风情使沈丽英怪叫了起来;显然她是故意地怪叫:她是那样地快乐。
  陆积玉说,她要去看一看蒋秀芳。陆积玉在走出门的时候便有了庄严的、冷淡的表情:奇异的欢乐消逝了。她走进工厂,顺着机器间走过去,向检纱间看了一看,走上山坡。天气很阴湿,从简陋的厂房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昏沉的。陆积玉想,她要离别了,她迅速地跑上山坡。有两个女工走了下来,停住了谈话,给她让路;她停下来给她们让路。她转身看着坡下的赤裸的水池,她的憔悴的小嘴唇张了开来,颤栗着。
  “经理说的,要裁掉!”女工说,走下山坡。
  陆积玉迅速地——她的脚步沉重——走进宿舍,推开房门。她看见蒋秀芳坐在床铺上,另一个人,一个穿着脏的灰布制服的,瘦削的、头发蓬乱的年青的男子站在窗边。这个年青的男子不知什么缘故向她微笑,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
  陆积玉不看他,开始和蒋秀芳谈话,但仍然感觉到他的明亮的,特殊的眼光。
  “我要走了!”陆积玉说,想到蒋秀芳的生活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变化;她突然回头,认出来那个男子是蒋纯祖。“啊!”她说,“好意外!我不知道是你!”
  “恐怕不认识了吧!”蒋纯祖说,显然有快乐的、顽皮的心情。他是来问姐姐借钱的,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他就兴奋地跑到厂区里面来。人们很容易明白,蒋纯祖,是怀着怎样的思想走进厂区——工厂的待遇和设备是非常的刻薄,他,蒋纯祖,比这还要刻薄。他一点都不想去理解王定和的艰难。“你说你要走了,到哪里去?”他问。
  “重庆。”
  他变得严肃。他沉默着,以透明的眼光凝视着陆积玉的憔悴的嘴唇和美丽的身体。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我们那里玩去呢?”陆积玉说,有些不自然。然后她坐了下来,不再说话:她本来预备和蒋秀芳长谈的。
  蒋秀芳看着她,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然后她好久地抚摸被角,企图把它抚平。显然她觉得困窘,并觉得她对别人有错。
  “我看见你们对面的房子烧掉了,怎样烧掉的?”蒋纯祖问,带着一种矜持。
  “上个月烧掉的。”蒋秀芳平静地说。
  蒋纯祖想了一下:思索她的平静。
  “你们这个房子这样潮湿,”蒋纯祖说,摇头;总之他是对这里的一切,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竭力地不满,“你逃出来的时候,苏州怎样了?”他问。
  “苏州人顶没得出息!”蒋秀芳说,脸红,显然有了兴奋。“日本人一来,就……就归顺了!连店铺子都改成日本名字了!换钱的店,叫,叫两替屋!”
  “两替屋?”蒋纯祖说,发笑。
  “是的。”蒋秀芳说,拘谨地沉默了。“我们多么希望逃出来啊!沦陷区的人,真才希望政府打过去哩!”她说。“那么,现在你觉得怎样?现在怎样?”蒋纯祖迫切地问,笑着。
  蒋秀芳没有回答,显然没有听懂。
  “你现在每天一班吗?你上不上机子?”
  “我不上机子。”
  “一个月多少钱?”
  “够用。”她脸红了。“我也不想用钱。”她温顺地加上说。她重新有拘束。她们沉默很久。
  “我真想不到你会跑出来!……但是很好,我觉得很好!”蒋纯祖说了掠头发,显然因这个妹妹的倔强和柔顺而有大的激动。“不过我觉得”,他看着这个妹妹,“不要相信这些哥哥姐姐!……你没有事的时候读一点书吗?”他问,兴奋的笑着。“她借给我。”蒋秀芳说,指陆积玉。
  “什么书?”
  蒋秀芳直率地翻开被盖,拖出一本书来,那是巴金的小说《家》。
  “啊!”蒋纯祖说,含着一种嘲弄笑着看着陆积玉。但立刻变得严肃了。
  “好,我等下再来。我出去看看。”他说,走了出去。走到门口他想起来,七年以前,或许更远些,他在蒋淑媛的葡萄架下吻过这个陆积玉,向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
  蒋纯祖走出以后,她们沉默了一下。但一开始说话,便生动起来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陆积玉问。
  “刚来。我莫名其妙,他变了啊,是吗?”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甘心在乡下教小学,弄得那样穷!”陆积玉说,沉默,眼里有温柔的,明亮的光辉。她无声地笑了一笑,显然她想起了往昔,美丽的、诗意的往昔:所有的事情混淆在一起。
  “你记得苏州的那个亭子吗?”她问。
  “你是不是说,他和明栋打架,爹爹打他们?”蒋秀芳快乐地问,脸发红。
  “是的,是的!那时候我记得我多么小啊!我记得淑华娘娘说:你们看呀,积玉有窗台那么高了!……窗台那么高,那一点小,多好玩!”她笑着指窗台——现在是这个窗台;“我一直记得我有窗台那么高!”她笑出声音来。她的温柔的、青春的身体只有窗台那么高,她觉得是愚蠢,可笑,然而幸福的。这一定表现了这个,因为蒋秀芳笑着向她的身体看了很久。
  “我那时候比你矮。”蒋秀芳柔顺地说。
  “你记得不记得他们用棍子打癞蛤蟆,把你吓哭了!”“我想想看!”蒋秀芳说,闭上眼睛;“记得,好像昨天哩!”她说。
  她们重新沉默了。各人回忆着往昔,那不再是共同的。“你记不记得,我们住的,就是池子前面的那棵桂花树?”蒋秀芳小声问,严肃地看着她。
  陆积玉严肃地点头。
  “我来向你辞行。”陆积玉小声说,异样地笑了笑。“我明天就到重庆去,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她们的会计科去,她的叔叔在那里当主任。”她迅速地说。“晚上,你一定要到我家里去吃饭!”
  “晚上我有班怎么办?——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蒋秀芳问。蒋秀芳觉得陆积玉并不把她当做最好的朋友,因此有些失望。她的失望使陆积玉感到愉快,显然陆积玉愿望着这样的效果。年轻的女子们随时有这种深刻的矜持,因为她们觉得生活是难受的,因为她们,为了将来的矜藉,惧怕现在的热情。她们希望怀念,希望纯洁的,悲伤的矜藉,惧怕现在的浓烈的热情和伴随着这些热情的难受的扰乱和痛苦。
  所以陆积玉离别得非常冷淡;没有人知道她的激动。蒋秀芳有苦恼,觉得孤单——但不能够表现给朋友知道。她同样地有一种矜持,此外她耽心自己做错。她说,晚上有班,她不能够来;明天早晨她一定来送行。
  蒋纯祖没有再到妹妹处来,他只匆促地到陆牧生家去了一趟。沈丽英留他住一夜,他不肯答应。他说,他在晚上以前要赶过江去,因为有一个朋友在等他。走出门,穿过田野的时候,他遇到了赶回家来的陆积玉。道路很狭窄,赤裸的,积水的田野上吹着冷风。陆积玉远远就看见了他,想到,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他穿得这样单薄。蒋纯祖注视着她,眼里有沉思的表情。在相隔只有一两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们都突然地羞涩,慌张了起来。他们似乎都明白对方的情绪,他们都脸红。蒋纯祖不自然地笑着向陆积玉点头,陆积玉站下来给他让路。他们找不出一句话来说。陆积玉严肃地看着他。
  蒋纯祖走了过去,不安地回过头来。陆积玉仍然在看着他。
  “我走了!”他说,兴奋地笑了笑。
  “不玩一会么?”
  “不。我要过江去,一个朋友在等我。”蒋纯祖特别诚恳地说,表示他对她决不说谎。他迅速地走过吹着冷风的田野。“我们这样地会见,又这样地离别——在小的时候,我们不是这样的!”蒋纯祖想。
  第二天黎明,蒋秀芳来敲陆积玉家的大门。夜里落了雨,门前的桑树和槐树上挂着水珠;天气仍然灰暗,并且凉气逼人,但空气是新鲜的:一切是静穆的。厂区里灯火未熄,传来微弱的声音。姑妈打开门。
  沈丽英在生炉子。陆积玉从房里走了出来,脸色异常的苍白,显然夜里没有睡好。离别的时候,大家送到门口;大家要送到江边,陆积玉拒绝了。陆积玉痛苦着,但显得异常冷淡。她和蒋秀芳在路上不说话,但到了江边的时候,陆积玉显出了激动。
  这是被急促的情况引起的:轮船上面已经吹了哨子。挑行李的工人跑起来,陆积玉惊慌地跟着跑起来。蒋秀芳追到囤船上,陆积玉迅速地塞了一件东西到她手上,跳到船上去。
  轮船移开了。陆积玉站在舱口,眼里有泪水,注视着蒋秀芳。她举起手来;蒋秀芳看见她的憔悴的嘴唇在颤动,但未听见声音。
  蒋秀芳注视着轮船远去。囤船在波涛上摇荡。蒋秀芳打开了陆积玉塞给她的信,看见了一张很小的照片。
  在这张照片上,陆积玉笑着,但脸色很憔悴;微张的嘴唇显得更憔悴。
  蒋秀芳走出囤船,读着信。
  “我不知道人生,我现在一点都不记挂家里,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回来。我想到很远的,没有人的地方去,因为一切都是丑恶的,但是我有点怕。你能够逃那么远的路出来做工,难道我不能么?我们女子不能爱什么人,我现在不再做梦。我的梦早就破灭了,我担心有那一天……总之,我们将来是不知道的,但是我的心已经冷了!希望你来信给我,常常去看看我祖母……积玉在深夜里的灯下写。”
  “又,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见面,想起来真是伤心!”蒋秀芳站下来,回头看江面。蒋秀芳流泪。
  “还不是和你一样,我的心早就冷了!”她说。她听到波涛的拍击声和江上的风声,她心里觉得荒凉:她觉得,失去了朋友,她在人间已完全孤独了。
  在广漠的人间,年轻的女子们觉得孤独,心里觉得荒凉。她们的纯朴的心,她们觉得已经冰冷了。她们的这种不属于社会理论和道德,伦理的范围的可爱的虚无主义,是被上一代的人们的痛苦和不幸,以及这一代的人们的动乱和破灭教育起来的;因为,人们生存的目的,是保卫自己,并求得生活。
第11章(一)

  蒋纯祖到乡下,到这个石桥场来已经一年。这里离重庆两百里,离王定和的纱厂所在的地方七十里,是有名的产米区,就是说,是大地主们的王国。石桥场肮脏、狭窄、丑陋,连它的周围差不多有一两千个家庭,有些已经破落,大半是贫穷得无以为生。在这片秀美的、富饶的土地上,有无数的那种叫做人家的阴湿的地窖和穴洞,经常地发生着殴斗、奸淫、赌博、壮丁买卖、凶杀、逃亡……。唱着哥老会的江湖的悲歌。在这些地窖和洞穴中间,矗立着大小地主们的被树丛围绕着的古旧的碉楼和庄院。
  在这里,有过激烈的斗争;现在开始了另一个斗争。从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以教书为生,在这片土地上悄悄地生活着;好像是很偶然地,他们和新来的青年们遇在一起了。蒋纯祖最初在小学里教书,后来,因为地主们撤台,董事会不再存在,就成了这个小学的校长了。实际地支持着这个小学的,是张春田,从往昔遗留下来的人物之一。张春田八年前从上海跑回成都,六年前又从成都跑回石桥场:他卖掉了一部分田地,创立了这个小学。但他自己并不教书,并且不担负任何名誉。他的岳母抽鸦片,妻子迷恋赌钱,他的家庭很糟。他是人们常常在乡场里遇到的那种愤世嫉俗的人,他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的人,假如人们不知道他的历史和他的忧郁的希望的话。他整天地坐茶馆;从他的这个堡垒里,他以最恶毒的方式轰击他的故乡。
  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故意如此,后来明了,这一切就是他的生活。蒋纯祖最初认为他是根据着什么一种理论的,因为孙松鹤曾经说过,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但后来知道,他是决不信奉什么理论的。他极端地仇视理论。
  另一个往昔的时代留下来的人物,王静贤,大家叫他为王老先生,经常地读着古书,他的眼睛快要瞎了。这位老先生不再懂得现代《明卦适变通爻》、《明象》、《辨位》、《略例下》、《卦略》等,但希望得极鲜明,他无比地崇奉着青年。他的友情最初使蒋纯祖异常的惊喜——中间经过了一些忧郁的色调——到了最后,就成为他,蒋纯祖的最严肃、最深刻的回忆了。这种友情,在蒋纯祖,是以他的那种好胜心和宗教般的狂热开始的,因为孙松鹤使他知道了这位老先生的历史。王静贤最初和他说故事。在第一次的谈话里,老人便一见如故,对蒋纯祖表露了他的对现代的渴望。蒋纯祖送了他两本新的杂志,期待着效果。第二天他把杂志带来了,要蒋纯祖讲给他听。蒋纯祖,在热情中,整整地讲了一个上午,最后依然要他亲自看一看。但由于不懂、不习惯,他永远没有看。以后总是如此。老人极其谦虚地要求蒋纯祖和孙松鹤讲解那些哲学的、社会的、政治的问题。老人不知道现代的人物,他无限地崇拜着他的那个时代的那些人物;另一方面,张春田则什么也不崇拜。老人有时怯懦而怕事,这在最后表现了出来。他是那样的单纯,容易受伤;往昔的残酷的创伤,差不多整个地把他摧毁了。
  蒋纯祖来到孙松鹤这里,最初注意到的,是张春田的往昔的学生赵天知——从这个名字,蒋纯祖体会到一种嘲笑和刁顽。赵天知的全部的经历,的确是充满了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嘲笑的、刁顽的——猛烈的性质。他是穷苦的农家的儿子,是一个瘦小的青年,他的经历是可惊的。他在蒋纯祖来到前的一个月才从远方跑回来。他结过两次婚,两次都非常的奇特,他并且多次地从敌人的刺刀下逃生:仅仅是这个,已经使蒋纯祖非常的希奇了。他是猛烈的、狡猾的、放纵的人。孙松鹤批评他胡涂,在这个圈子里,只有孙松鹤如此严厉地对待他,差不多大家都喜爱他,那些女同事们对他特别的好,因为他忠实、乐天、驯良。那些女同事们都敬畏孙松鹤和蒋纯祖,她们觉得,前者是冰冷的、高超的人,后得是骄傲凌厉的、高超的人:她们的感觉在一切时候总近于真实。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的那种英雄式的梦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的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的好处世纪60—70年代。创始人是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有革,但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配是他,蒋纯祖的敌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的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的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的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的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的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的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的先生张春田的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的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的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的理想的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的意义的。
  石桥场的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识,但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例如此花是红的。,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的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的乡场仇敌的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的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的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的服装的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的文化。
  这些乡场的新兴贵族们,办了中心小学,另外办了石灰窑,小的煤矿,和面粉厂。斗争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张春田占领了一个茶馆,他们占领了另一个。张春田攻击中心小学的校长何寄梅是某个地主的儿子:攻击石灰窑主人周国梁在城里偷东西;张春田连祖宗八代都骂到,显然骂人很使他快乐。
  两个学校中间有房产的纠纷。张春田的学校和临近的石灰窑有地皮的纠纷。一九三九年夏秋,中心小学的校长何寄梅得到了乡公所主任的位置,张春田的小学的董事会被颠覆,仇恨就入骨了。同时发生了另外很多事情。最痛苦的是贫穷。张春田的田地卖光了。
  蒋纯祖到姐姐的地方借钱的时候,正是争斗最凶,大家最窘迫的时候。蒋纯祖的健康损坏了。但不管他怎样痛苦,他仍然突然地有乐观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这就是他的性格的最动人的地方。会到妹妹和陆积玉,他觉得很感动。
  他,蒋纯祖,久已觉得他丧失了一切了,但突然地他觉得他得到了一切;虽然时间很短促,他有快乐的、辛辣的、嘲笑的心情。他觉得,经历生活,看见、并感觉各样的生活,是有益的,这就是人生的目的。他记得,去年,从城里出发到石桥场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如何悲凉的心情。
  想起那一切,想起那个高韵,他都要战栗。有一些时候他觉得那一切是完全的丑恶,另一些时候他又觉得它们是完全的光明,美好。因为人类是要生活下去的,时间使一切消隐、突出、晦暗、或显出光辉。他怀念高韵,有着渴慕的、凄伤的、温柔的心情;但他又冷酷地批评,并诅咒她。他确信她必定要灭亡,他等待着她的灭亡。在最初的半年,他确实只是为这而生活的。激厉人们的,往往不是什么抽象的、理论的、理智的东西,而是这个人间的各种实际的热情。
  他记得他怎样来到石桥场:那是一个晴朗的、美丽的秋天早晨。前一夜他是焦躁地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度过的,住在一家“鸡鸣早看天”里面。从城市里面逃亡出来,他觉得这脏臭的“鸡鸣早看天”是最高贵的。这种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第二天黎明他出发了,阳光、田野、一切都使他兴奋。他把他的目的地理想化了。当他看到了腾着灰蓝色的烟气的、房屋稠密的、在坡地里微微倾斜着的石桥场的时候,是多么兴奋。接着有美丽的、异常动人的景象。当他和他的担行李的案子走下斜坡来的时候,他所突然看到的那种景象,他永远不能忘记。
  最初他耽心不能遇到孙松鹤。他迅速地走过秋日的稀疏的林木,看到了耕牛、家禽、草堆粪池、和一个站在草堆边给婴儿哺奶的女人——太阳在秋日的发香的林木中照耀着,他不可遏止地有喜悦的情绪。他迅速地走下山坡,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在阳光中飞溅着的巨大的瀑布。瀑布投奔下去,在石桥场的左端形成了澄碧的河流。水波在阳光中发闪,两岸有林木。左边有美丽的浅谷和突然形成的断岩。他很喜悦,但不大注意,因为耽心这喜悦会落空。但在走到有名的,古老的石桥的边缘上的时候,他听见了儿童们的嘹亮的、整齐的歌声。唱的是义勇军进行曲,这是特别地美。他站下看见一只小船从潮湿而阴暗的断岩那边,从深黑的林木中划了出来,接着又是一只。重要的是阳光照耀着,重要的是儿童们的嘹亮的欢乐的歌声。他从未想到他会在这里遇着这个,这是意外的幸福。他听惯了另一种歌声,这里是完全相反的一种,他觉得他正在找寻的。特别是,他意识到,除了他的沦落的、昏热的生活以外,这里是一种完全清新,充满了希望的生活:一切人都比他,蒋纯祖生活得好,同时他有希望照样生活得好。
  他飞快地沿着河边跑过去了。他站了下来,小船划近来,歌声继续着。他看见都是一些衣裳破烂的孩子,他异常的感动。他看见两个朴素的年青女子坐在第一只船的船头上,用手捞水,唱着歌。于是突然地他发现了孙松鹤,他叫了起来。
  他们分别了两年,中间经过这么大的变动,现在又见面了。这是为一切动乱的、壮烈的时代所特有的伤痛和欢喜。孙松鹤非常快乐,在快乐中单纯得像小孩。孙松鹤跳到岸上来,小孩注视着他们,歌声停止了。
  在上海的时候,蒋纯祖还是刚刚开始走上他的道路:现在他带着成绩和朋友重新见面了;在短促的寂静中蒋纯祖感到这个,这是这个时代所特有的荣耀。他永远不能忘记他此刻的心情。
  上岸的时候,孙松鹤替他的朋友们和蒋纯祖作了介绍。最初的印象是偶然的、特殊的、然而固执的,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蒋纯祖立刻感到,这些人们是美好的,但和他自己距离得很远。大家顺着肮脏而狭窄的坡路爬上石桥场。是冷场的日子。女教师们领学生离去,孙松鹤和瘦小的赵天知并排走着,兴奋地向蒋纯祖讲述他们的情形。但他的话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蒋纯祖的在河边所得的最初的印象:蒋纯祖觉得他是意外地来到光明的、宽阔的地方了。他们走过倾斜的街道,然后从另一边出镇,从小路走到孙松鹤的面粉厂去。蒋纯祖听见了水流声,看见了大片的秋季的荒凉的田野,觉得幸福。
  懒散的、粗糙的、衣裳破污的张春田走出面粉厂来,在孙松鹤介绍的时候,冷淡地向蒋纯祖点头。然后他活泼地笑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神气——向孙松鹤说,他已经和某某谈过了。对于他的突然的活泼,蒋纯祖感到希奇。由于某种缘故,蒋纯祖对于孙松鹤的生活感到不满。
  显然是由于他已经感觉到了孙松鹤周围的人们和他,以及和他的理想的距离,他觉得,孙松鹤在这些人们里面生活;他不能满意。在这种自私的苛求里,显然是有着女互嫉的。他们一同到那个叫做一线天的茶馆里去喝日茶。蒋纯祖希望和孙松鹤单独谈话,但张春田用他的出色的吹牛、咒骂、谐谑占去了全部的时间。
  蒋纯祖注意到,张春田在说话的时候异常的活泼。在吹牛的时候他捶桌子和向对方耳语;他不停地向孙松鹤耳语。在咒骂的时候他异常急剧地盼顾,显然希望使别人听到。他有谐谑的、快乐的、可笑的表情,他的小眼睛是仁慈的。特别在注视赵天知的时候,他的眼睛是欢喜的、仁慈的。他向蒋纯祖笑了多次,但未说话。邻座是一大群农人,另外的一桌是一个商人——其中有一个异常的肥胖。其余的桌子空着。张春田和赵天知离开了一下。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蒋纯祖向孙松鹤,问到他们。显然是由于蒋纯祖的异常的态度,孙松鹤下颔打颤,注视蒋纯祖很久。
  “都是很好的人!”孙松鹤有些严厉地说,沉默了。
  这时那些乡场人物——那些声势汹涌的公子哥儿们走了进来,孙松鹤脸上有凶恶的表情。这些公子哥儿们显然是在找人。张春田走进来,从他们中间挤过来。赵天知走进来,向这些家伙看了一眼——蒋纯祖注意到,他的眼光有些可怕——立刻便坐到邻座的乡民们中间去了。他和乡民们谈话,不停地用他的那种眼光看这些公子哥儿们。
  “好久不见了呀,何寄梅!”张春田大声喊,看着他们,未坐下。
  “早上还见到!”何寄梅淡漠地说,这是一个瘦长的没有下巴的人,穿着新的西装。
  张春田异常得意地笑了起来。
  “过来,我有话说!”他招手,坐下来。何寄梅走近,他站了起来。
  “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近来还卖屁股吧?啊!”“放你妈的屁!”
  张春田活泼地笑,用一个奇特的逻辑敏捷地回答了他。“你的那张嘴,你的那张嘴!”何寄梅大叫,迅速地向外走去。
  孙松鹤严厉地皱眉了。张春田用力看着他,然后笑了。“要整他们!整他们!天知,过来!”
  赵天知过来,欢欣地笑着。
  “要整他们,啊!”张春田重复地说,仁慈地看着赵天知。显然他希望别人赞同;他找来了这个赞同者。人们常常看到,年老的、孤独而失望的人们热切的希望别人赞同;他们明白他们的意见对别人是没有意义的,但他们迫切地希望赞同。张春田并未年老,但人们很容易看出来生活是怎样的摧毁了他的雄心、热情、和精力。特别在面对着年青的、严刻的孙松鹤的时候,青春不能复活,他就嘲笑青春,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有着爱慕、忧伤、失望——特别在这种时候,他迫切地希望别人的赞同。孙松鹤不能赞同他的这些毫无意义的骂人的杰作,于是他就找来了赵天知。他的那种激动的、严肃的、希望的声调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笑了。
  “你不晓得这批混蛋,要整!要整!”张春田向蒋纯祖说。
  王静贤,听说孙松鹤来了朋友,找到茶馆里来了。他驼背、矮小,咬着长的烟杆;进门便笑着鞠躬。孙松鹤告诉他说,蒋纯祖是来教书的,他仔细地听着,含着不变的笑容,同时咬着烟杆。
  “荣幸,荣幸!我就叫他们预备房子!——以后要多多的请教!乡下,生活太寂寞!”老人谦恭地说。
  蒋纯祖有些局促,但觉得快乐。在这个天地里,他是遇到这些善良的人们,受到这种欢迎了。最初的印象,对于他,好像是一个天启,他激动地告诉自己说,这个寂寞的乡间,将是他的生活、工作、死亡的场所。……孙松鹤告诉他说,在这两年内,他一直没有停过脚;他是因为他的生活里面的某一个空前的失败才到这个乡下来的。蒋纯祖问他这个失败是什么,他不肯说;显然这是最大的隐秘和最大的痛苦。蒋纯祖晚上才知道,这个“空前的失败”,是指政治活动的挫折而言。在此刻,血痕还是新鲜的,孙松鹤是处在大的痛苦中,违背他的坚强的理智,他觉得一切都是空虚的,经历着对死亡的恐怖。晚上,喝了酒以后,坐在灯光昏暗的面粉厂里,听着水声,孙松鹤告诉蒋纯祖说,他“失恋”了,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
  蒋纯祖明白这个失恋并不是一般的失恋,他思索着。他发现了孙松鹤对他的态度的变化。在上海的时候,孙松鹤严肃的启导他,对他相当的冷淡,从未向他提过感情的问题。他认为这是由于生活境遇的变化,和他,蒋纯祖的变化,因为他,蒋纯祖,和在上海的时候完全相反,已经在精神上站在比朋友优越的地位上了——他觉得是如此。
  对于孙松鹤,这是很简单的:他现在孤独了,需要一个朋友,他极其激动地欢迎了蒋纯祖,他们原来是用另外的眼光相看的,他们原来是并不顶熟悉的。但那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和他们各人心里的痛苦的创伤,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了。在河畔的那最初的一瞥里,他们便感到这个了。
  然而孙松鹤是严谨的人,他从来没有向别人提过他的过去的工作,现在也只简略地提了一点点。蒋纯祖完全明白了,有些惊动,看着他。孙松鹤说,他近来想到了生与死的问题。他说,死去的人,是不能复活的了。于是他们沉默。“对不对?”孙松鹤问,在严重的心情里,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回答的。但蒋纯祖竟然回答了,由于他的雄心,他回答说:死去的人,是能够复活的。
  “你带了书来没有?”
  “带了不多。”
  “听说你弄音乐。你怎样?”
  “很难说清楚……”蒋纯祖说,笑了一笑。
  “自然,你在任何时候都能抓住一点什么……不会感到这种……空虚。”孙松鹤笑,他的下颌打颤。
  “不然。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我告诉你罢,我弄得一塌胡涂,为了一个女人,接到你的信,我逃到乡下来的!”蒋纯祖说,激动起来了。
  这种谈话,它所使用的和日常的生活相冲突的深刻的字眼,以及它所带来的矜持的情绪,造成了一种痛苦的、羞耻的感觉,使蒋纯祖脸红。当他说:“我现在还不能证实我是不是已经完全毁灭”这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是虚伪的。他觉得这是对严肃的人生的一种离奇的侮辱。当他激动起来的时候,他获得了解脱,谈话活泼了。
  “我想证实我是不是已经毁灭了,这是很简单的!”他热情地说,伏在桌上,看着朋友。“我是单独一个人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沿江北逃出来的,在路上我有可怕的经历!到南京的时候,正是失陷前两天的样子,我找不到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冷酷,那也可以说是生与死的问题!”他热情地笑,于是他详细地向孙松鹤叙述。在这种时候,他的表现的能力是非常的强的。他讲到武汉,讲到音乐,讲到恋爱的心情,讲到道学的思想——讲到黄杏清和傅钟芬。随后他讲到高韵,王颖,张正华;他比较这一切人。“我做着这个梦一直到重庆,我不再承认一切传统和一切道德,我需要自由,我觉得我是对的。于是我忘记了从南京逃出来,在旷野里所遭遇,所抱负的一切——我心里首先是有一个最冷最冷的东西,随后就有一个热得可怕的东西,在冷的时候我简单地看到生与死,我觉得自己有力量,在热的时候我溶解了,于是我感到,在我的身上是有着怎样沉重的锁链,渐渐地我变成孤独的了,最可怕的是,所谓自由,便是追求虚荣和享乐,我开始了。我从我的姐姐们骗到一些钱……是的,我突然觉得我讲自己像讲着别人,这是可笑的!”他说,笑了两声,凝视灯火,沉默了。他听见了窗外的深沉的水流声。
  “你说吧!”孙松鹤说,抽着烟。
  “这里多么静,多静啊!”蒋纯祖说,抓起一只烟来;“当人们不再相信一切传统的时候,人们便得当心自己;最可笑的,是对革命,对自己的轻信;还有可笑的,是我们都从书本里得到一切:自由是书本式的自由,恋爱是书本式的恋爱,道德又是书本式的道德——几乎我的一切动机,都是从书本里找到根据的,高尔基的那篇小说你看过吧,那是说,一个姑娘引他到草原里去,实际的一面是很简单了。他却要照骑士文学的方式去做,那个姑娘假装晕倒了——大概是这样,他却拿帽子去弄水,企图先救醒她,然后再说:我爱你——他弄水回来的时候那个姑娘却坐在那里看着他,不再理他了,多少年以后,那个姑娘成了母亲,他们在一只轮船上遇到。于是;他们互相感谢……这是一种,我的又是一种,题目也可以和这篇小说一样,叫做幸福……我有钱,我便开始了,但又不是资产阶级式的——你知道戏剧界的情形吧?”他笑着问,以便休息一下。
  “不知道。”
  “那里面一大半是投机家,一大半是掮客!”于是他猛烈地攻击戏剧界,“我一看到那些革命,那些艺术,那些文化的时候,我简直要发抖……当然,自己的弱点是完全暴露了!但我的生存是和他们全然不相干的!我不在他们里面生,也决不在他们里面死,正如我不在粪缸里面生,也决不在粪缸里面死!对于人生的不同的见解,一个追求虚荣的女人,放荡而黑暗的生活,这一切使我永远不能解脱了!你有过恋爱的经验吧?”他问,企图使朋友说一点话。
  “没有。”
  蒋纯祖激动地、羞怯地笑了一笑。
  “那是一种多么痛苦,多么昏乱的生活啊!这里……是这样的静!”
  “怎样呢?”孙松鹤忧郁地问。显然的,蒋纯祖的这种强烈的性格,震撼了他,他希望得到一个结论。
  “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的问题?”
  “没有什么,”孙松鹏几乎是冷淡地说。他很久地沉默着,抽着烟。他想,蒋纯祖,能够表现出这一切震动和诱惑来,必不会理解他的孤独和空虚。他看出来,蒋纯祖的热情在这里是特别华丽的,而对于他,最痛苦的,是单调地重复着的、冷淡的、空漠的那个生与死的问题。他问自己,假如他已失去了一切——由于自己的或别人的错误,这都一样——假如一切已成为命运的某种不幸的谬误,假如时代遗弃了他,他也不再感觉到时代的话,主要的,假如他已被断定是毫无价值的话,他是否还值得生存:他必需这样问自己,因为他每一分钟都感觉到这些。人生的另外的一些方面,是他决不去想到的;多年的那种为一个目的而生存的生活,把他训练得如此的严肃,单纯。现在,那个目的失去了,所以是“生”与“死”——一切是简单的,然而可怕。
  似乎是,假如是他来到石桥场的河边,看到蒋纯祖在上午所看到的那一切的话,他是不会得到蒋纯祖所得到的那种光明的、兴奋的、快乐的印象的。他会觉得孤独,他会觉得:他的青春已经为那个目的而失去了,现在那个目的也失去了,所以他再不能得到那欢喜的、愉快的、青春的一切了。在这些日子里,有时他正面地临对着那种空虚,他冷漠地想到,他的生命——这吃着饭、走着路、谈着话的,是他的生命——会突然地消失,于是一切存在,他,孙松鹤不再存在。这种单纯的感觉的重复,唤起了恐惧的印象,于是有一张脸孔在他的眼前浮显了出来。这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囚犯的面孔,他不十分知道这是他过去曾经看见过的,或是是从他的幻想产生出来的,然而一切都十分明确:这个囚徒看来是昏厥了,在他的面前吹着尖利的喇叭,在他的后面拥着无数的看客——他的同胞们。他是被两个兵士架着,他呆钝地看着灰沉的天空,他的腿飘摇着。但在走出城门的时候他叫起来了,因为他的鞋子掉了。他请求慢一点,以便让他穿好鞋子。他显然有些慌乱,不理解,但显然他感觉到鞋子:鞋子,应该穿在脚上,这是从生下来便如此的。这一点对于孙松鹤是特别重要的。兵士吼叫起来,说,马上就完了,还穿鞋子?这一点对于孙松鹤也是特别重要的。在吃饭的时候,在失眠的夜里,或是在看书的时候,总是最初有恐惧的,警告的情绪,然后这张死白的面孔出现,它说了:鞋子,鞋子!
  在另一些时候,孙松鹤对他的失落了的青春感到伤痛。他记得白朗宁的一些诗歌。过去的某些时候,用白朗宁的诗歌的讲法是,假如他,孙松鹤抛过花束去,对方必定会报以微笑的;假如他伸出手去,在月光下面,是要开放美丽的花朵的。他记得,五年前他离开某一个城市的时候,那个纯洁的、年轻的、充满诗意的少女再不能矜持了,在他的行李已经打好的时候跑到他的房里来,眼里有泪水,以颤抖的声音问他能不能够不走。他记得他说要走。木船在深夜里离开了城市,在美丽的河上悄悄地向下飘流,他,孙松鹤,在船头上看星光,……他只能又一次用他的责任和使命来安慰他自己。现在他常常想起这些。他觉得,在这个时代里,荣誉、声名等等是很容易落到一个稍微有一点点才能的青年的头上去的,他的有些朋友就是这样地迅速地爬上了显赫的位置,在他的最近的不幸里,对待他最冷酷的,也就是他们。荣誉好多次落到他的头上来,但是他,对待自己是这样的严肃,从它走开了。
  现在,能够安慰他的是,他为它而尽忠的那一切,这个民族所要求的那一切,是仍然存在着,并且要存在着,直到永远。最大的苦恼是,他觉得这一切已经遗弃他了;假如一切是抽象的,那么他永不会被遗弃,但一切是通过人的生活而实现的:他的显赫的朋友们对待他如此的冷酷。这种遭遇可能使人自杀,这种遭遇使那些热情的利己主义者走向另外的道路;孙松鹤曾经想到自杀,现在还经验着死亡的恐怖。显然的,蒋纯祖的来临,是一个拯救。
  孙松鹤明白地,冷静地告诉蒋纯祖说,他常常想到那个囚徒;他夜里不能睡眠,屋外的怒吼般的水声使她恐惧;他不满意张春田和赵天知,他是孤独的。
  孙松鹤激动起来,告诉蒋纯祖说,几年前,他离开了一个纯洁的女子,在那个夜里,沿美丽的河流而下,他在船头上看星光。
  这个简单的故事迷惑了蒋纯祖,他觉得这是那样的美,那个女子是那样的美,正是他所渴望的。他有些妒嫉,并且有些扰乱,他兴奋地笑着,急切地希望说下去。
  “蒋少祖现在怎样?”孙松鹤问。
  “我已经想过了。”蒋纯祖说,但兴奋地笑着,继续想着孙松鹤的那个美丽的故事;他不能理解,心里有着这个美丽的记忆,孙松鹤何以还会想到生与死。“在最近的激烈的心情里,尤其是面对着一切实际的问题,我有些同情他。”他说到蒋少祖,严肃地说“你觉得怎样?”他问。
  孙松鹤在动摇的地板上急剧地徘徊着,使整个的房间震动。
  “几十年来,不知多少人如此!”他严厉地说,显然他对蒋纯祖不满——虽然说不出什么。
  “是的,但是更可恶的,是投机!”
  “投机不成,就出卖!”孙松鹤同样严厉地说。孙松鹤猛烈而严厉,好像火焰。
  蒋纯祖沉默了,他觉得孙松鹤的这种严厉,是对于他,蒋纯祖的一种警告。蒋纯祖第一次遇到这种锋芒,它一直刺到他的心里,使他战栗。
  孙松鹤推开了窗户。水流声更大,冷风吹进来,使灯火摇闪。蒋纯祖敬畏地看着他。

  渐渐地蒋纯祖对石桥场的一切完全熟悉了。
  人们常常计划他们的生活,在这些计划最初形成的时候,人们觉得自己有力量,生活是美丽的。但这些计划很少能被逐步地完成。人们只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渴望;在实际的过程里时常有变动、怀疑、放弃,因为生活是艰苦的。在这些变动、怀疑、和放弃里,有些人就追到最根本的问题上面去了。有时候放弃了一切真实,追到虚伪的问题上面去了,好像是,只有虚伪的问题,是最严重,最深刻的。于是,到了最后,门打开,人们临对着虚无。
  蒋纯祖的第一个计划是读书,读社会学的、哲学的、艺术的、古典的东西。随即他有创作的渴望,他又开始作曲。他的进步很快。直到现在为止,他是崇拜欧洲的艺术的,即崇拜人们称为古典作品的那些东西的。他对他的祖国的东西,无论新的或是旧的,都整个地轻视。这种轻视,一半是由于他不懂,不关心,一半是由于那些东西的确是非常的令人难堪。他在这种心情里走得很远了,某一天,他忽然想到,他已经受了欺骗,因为他新生活的地方,不是抽象的,诗意的希腊和罗马,而是中国。
  这个思想带来了一种严重的情绪。他想,对于诗意的,辉煌的生活,他已经懂得:它们只是在历史的光辉里才成为诗意的,辉煌的。他想,人们只能把现世的存在当做永恒的存在,用不着去寻找往昔的幽灵。蒋纯祖问自己:为什么,在失望的时候,他要到往昔去寻找幽灵?是不是在现在,在此刻,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拯救他?
  “我的目的是什么?”
  他回答说,他的目的是为那个总的目的而尽可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好;是消灭一切丑恶和黑暗,为这个世界争取爱情、自由、光明。一切能够帮助这个目的的实现的,一切能够加强他的力量的,他要,否则就不应该要。他不应该像过去几个月所做的那样。为了个人的雄心,而回到内心去;他应该走出来,并且冲过去。
  最初几个月,他渴望带着他的成就光荣地回到城里去。击碎他的一切仇敌。这是最大的引诱,他为这而生活。但现在,由于频繁的怀疑,由于生活的痛苦,由于那些令人战栗的认识,他对这个秘密的雄心已经冷淡了。在那种猛烈的努力之后,他突然感觉到厌倦了,最初,对照着那个尚未死灭的雄心,这种厌倦是带着诗意的感伤的;后来,这种厌倦伴随着纯粹的淡漠,他又恐怖起来,觉得他的生活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就在这种不时的发作里,他反省了他的生活和热情。这里不是他所理想的那个热情,这里是个人的实际的热情:为雄心而生活,为失恋而生活,为将来的光荣而生活。但现在他,虽然不觉得这些是可恶的,却对这些冷淡了。孙松鹤说,他是为了在这个世界上做人而生活,蒋纯祖觉得这是真理。但他随即又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个说法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他永远不能征服他的个人的热情。现在他冷淡、厌倦、因为他发现了,他的雄心,仅仅是为了回到城里去做一次光荣的征服,是丑恶的。因为,变做一个绿的苍蝇去嘲笑蛆虫,是丑恶的。
  这种个人的热情的消失,就等于生活的热情的消失。怀疑是良好的,但常常是有毒的。目前他仍然渴望做事,但不再能肯定自己的目的。在怀疑的狂风暴雨里,有一些夜晚极可怕地度过去了。他想他应该为人民,为未来工作,但在这中间他看不到一点点联系。他想过一种真实的生活,但他不能知道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他想这是结婚,“但这是荒谬的!”他想。
  蒋纯祖只感觉到个人的热情,他不知道这和大家所说的人民有怎样的联系。他每天遇到石桥场的穷苦的、疲惫的、昏沉的居民,在这些居民里面,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但总是不幸的那一类,他只是感到伤痛、凄凉,那是,用老太婆的话说,凡是有人心的人都要感觉到的。他竭力思索他们——他的邻人们在怎样地生活,但有时他和他们一样的穷苦,疲惫、昏沉,他不能再感觉到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个,他冷淡了光荣和雄心。有一天他偷摘田地里的包谷,被发觉到了,那个年老的乡民向他说,耕种田地,是不容易的。他走开了,整天痛苦得战栗。他想,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耕种田地的艰难?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被侵害的农民们的痛苦?他想,他是属于先生们的一类,他是可以撒威风的;在儿童的时候,一件偷窃的行为可以算不了什么,但现在不同了。然而为什么,大家都不感觉到自己每天在进行着的劫掠和偷窃?
  他想他幸而没有再回到城里去,那里是,所有的先生们聚在一起,分享光荣。
  当他成了石桥小学的校长的时候,他便决心整顿全局,把一切工作都进行得彻的。这以前他是完全不过问事务的,他只知道学校很贫穷。他最初对张春田很不满,因为张春田在每次对学生讲话的时候,都向学生要钱,而此外就绝不向学生说什么。先前的校长是一个不相干的地主,随后是王静贤。王静贤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位置让给蒋纯祖,蒋纯祖相信自己的能力,并未怎样冷静地考虑,就答应了。石桥小学的校长,到了他的手里便成为一个实际的,重要的存在了。同时也就了解了张春田的苦衷。他开始明白,在学生中间有一大半是家里颇为富有的,虽然他们穿得那样穷酸;然而他们不肯缴钱。因为各方面的破坏,他们的家长都怀着观望的态度:假如中心小学也可以不缴钱的话,他们早就把儿女们送去了。另一些学生,是穷苦的,因为无形中可以免费读书,他们就对这个学校抱着天真的,忠诚的感激;他们的家长也如此。张春的的田地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在春季的一次危机里,他的一个山头,连同着那上面的树木,以最贱的价钱出卖了。整整一个学期,教员们每个人只能得到一百块钱,然而大家无话可说。唯一的一个校工,一个很有风趣的青年人,他除了吃饭以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然而他说,他要跟着张先生,一直到死。
  蒋纯祖现在明白了这个学校的各方面,他明白事情是很棘手的。然而在周围的这些友爱的,动人的表现里,他相信自己,和张春田一起,一定不会失败。他的第一个措施是逼出那些富有的学生们的学费来。在这一件事上显然他比张春田高明些,就是说,充满着年青的热力,凶狠些;但这凶狠也带来了某些恶果。他召集了全校的三百个学生,首先问大家对这个学校满意不满意;他说,假如大家认为没有道理,这个学校就从明天起关门。学生们回答说:满意。于是他就开始讲述张春田的家庭状况,和张春田出卖田地的故事。他讲得异常的动人,有些学生哭了。于是他说,真正缴不起学费的学生,当然不提,能够缴得起的,他已经调查了,这里有一张名单,如果一个星期内还不缴来,就开除。他说,这些有钱而不肯缴的,连累大家都不能读书,是石桥小学的罪人,大家应该起来打倒他们。
  在这里,对照着张春田的站在台上向学生们要钱的疲惫的、颓唐的样子,是出现了一个年青的、煽动的、辛辣的英雄了。张春田向他说,这样做是会惹出麻烦来的,但他不听。他说,假如这件事办不到,他就辞职。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补缴了学费来的,一共有八十几个人,没有补缴的,有四十几个,于是他毫无犹豫地贴了布告,开除这四十几个。他注意到,这四十几个家庭都是真正有钱的,同时是在乡场上地位特殊的。
  第二天,这四十几个仍然来上课,他鼓动学生们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他们的家长陆续地来到,有些声明他们是这个学校的债权人,有些表示他们和县里有关系,假如不让他们的子弟继续上学,问题就不顶简单。和这些顽固的人们说道理是一件痛苦的事,蒋纯祖最初还客气,后来蛮得非常冷淡,非常乖戾了。一个年青的绅士气势汹汹地问他,为什么有些人不要缴学费,有些人又要缴,是不是石桥小学拿了什么地方的津贴?他回答说,他有钱,高兴津贴谁就津贴谁。那个绅士拍桌子,于是他们吵起来了。
  第二天他发觉学校里的有些东西被偷去了,或者被破坏了。他发现学校门口有用粉笔写的字:“打倒蒋王八!”和“石桥小学已垮台,女生出来打花排。”晚上,后院的一个教室被什么人放火烧着了,幸亏发觉得早。这种积极的捣乱和破坏继续了很久,接着是从外面来的,更凶狠的破坏。蒋纯祖,这个辛辣的英雄,第一着就落到狼狈的处境里去了。但他仍然干下去。现在是轮到他来向整个的石桥场挑战,和整个的石桥场搏斗了。在这里,是有着英雄的自我感激的情绪的;他现在觉得,石桥场,这里的这些不幸的生灵们需要他,他也需要他们。从热情的思索里不能得到的这种联系,这里就得到了。孙松鹤支持他的政策,但不赞成他的这种赤膊上阵式的豪气。张春田同情他,但讥讽他。王静贤开始有些怕他了。赵天知则整个地赞成他,说:痛快!痛快!
  赵天知在身上带着一把锋利的刀。他时常把这把刀拿给蒋纯祖看,并告诉蒋纯祖说,敌人如果从上面来,就应从下面去扑击,等等。在这里,这个年青人带着一种善良的,嘲弄的性质,表演了凶险的人生。春季的时候赵天知和女教师吴芝蕙发生了恋爱。他们双方都有着那种乡场式的赤裸的放任。很快地,吴芝蕙怀孕了。于是她离开了学校,回到家里去。她的家庭是颇为富有的,因此是凶恶的,因为,在乡场里面,必需离奇地凶恶,才能获得,并保全一份财产。吴芝蕙是愚笨,无知,贪吃的女人,她是被《金瓶梅》一类的书教育起来的。她回到家里去以后,赵天知就烦恼起来,开始对这个女人做着严肃的思索了。他决心娶她。
  他请万同华参谋这件事,请万同华去替他探望他的爱人。万家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是这个环境里的优秀的存在。在一切东西里面,只要有一件高贵的,人们便爱这个世界了。万同华冷静、严肃、磊落、万同菁羞怯而简单,她们都是朴素的女子,她们相互间的感情是动人的。她们是张春田的学生;她们的人口繁杂的家庭正在迅速地分裂、改变,一个流氓的哥哥统制着一切,她们的寡妇的母亲受欺,她们这一房是家族中间最穷苦的。在这一切里面,万同华得到了严格的训练,她在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懂得了她的命运的孤苦和人生的艰难。假如没有张春田,她是不能够受到教育的。现在,她的诚实、勤劳、克己、使她在家族里面获得了被尊敬的地位:她的母亲、妹妹、和弟弟,无形中被她保护着了。在这个世界上,她得到了一种自由,她无比地爱护着她的这种自由。妹妹的读书是由于她的力量,以后,妹妹的婚事,也是由于她的力量。
第11章(二)
她的那种谦虚,严格,特别是,她的那种冷淡,常常使孙松鹤和蒋纯祖狼狈。由于她的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她是有着一种男性的气质的,这造成了她的某种显著的痛苦。她的对赵天知是亲切的,她待他如兄弟;对孙松鹤和蒋纯祖,她是谦虚而严格的,她对待他们如师长。对于骄傲的蒋纯祖,这是一种痛苦,这痛苦逐渐强烈:他无时不觉得他对万同华有错,无时不觉得,万同华谦虚和严刻,是他的罪恶的性格的镜子。有一次,大家坐在一起,赵天知在讲猥亵的故事,使大家发出轰笑,万同华走进来了。大家沉默、困窘,但万同华冷静地坐了下来。赵天知带着一种可爱的态度告诉万同华他们在笑什么,万同华毫无表情地听着,好像这是她的义务。赵天知讲完了,她仍然毫无表情:蒋纯祖突然觉得有些可怕。一个女性的绝对的自卫,造成了这种特殊的气质了,蒋纯祖频繁地碰在这上面,他觉得这是一种冰冷的,高超的,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在这上面狼狈而苦恼,他觉得,他的伪善,他的热情的假面,都已经拆穿;为了解脱这个,他心里发生了暧昧的爱情:他希望征服。于是万同华的那种气质对他就变得更冰冷,更高超,更不可思议了。
  在万同华的一面,情形也如此;万同华觉得蒋纯祖是骄傲而高超的,根本看不起她。从深刻的自卑心发生的深刻的自尊心,这便是一切。王静贤,大家称他为王老夫子或王老先生,最初曾经竭力替万同华和孙松鹤做媒,但孙松鹤拒绝了。最初他说他没有理由可说。后来他向蒋纯祖说,他不可能去爱这样一个过于坚强,过于冷淡的,男性的女子。
  万同华对蒋纯祖有温柔的感情,她常常默默地替蒋纯祖做一些蒋纯祖所不能够做的事,比方补衣服。但此外再没有什么表现。防御的时候比进取的时候多;消沉的时候比积极的时候多,她从不表露她的内心的深刻的伤痕;她决不愿让那个不理解她的,骄傲的人看见她的热情。
  石桥小学的初级部的教员,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石桥乡场上可以找到一大堆。一个男教员从前是做道士,替人家跳鬼的;另一个是乡公所的师爷;第三个,教体育的,专门会模仿女人们的动作创造跳舞。这显然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恶心的天才,他梦想袍哥的光荣,在不能够加入的时候他就冒充,以致于挨了打。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生病的,难看的女教员追求那位忠厚的、有家室的师爷。师爷用公文的格式和她写情书。敬贺者:“接奉大函……等因,准此……”师爷在这些等因准此里面描述人生的沉痛。两个女教师里面有同性恋爱,时常喷发妒嫉的火焰。某一次宴会里,喝了一点酒,这个追求师爷的女教师哭了,她说,她不过长得老,她实际上到十八岁还差三个月。她讲到她的身世,她哭得很伤心。虽然事后大家觉得可笑;但在当时,大家都感到痛苦。
  另一个女教师就是赵天知的爱人吴芝蕙。春季的某一天,吴芝蕙突然因事回家去了,赵天知睡在她的床上。突然那位会跳舞,想当袍哥的体育教师从窗户跳进来了,他迅速地吹熄了灯,伸手向枕头上摸。赵天知惊叫起来——他故意如此——于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奸!捉到了!中国的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于是万同年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的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于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乐。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但特别丰富于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于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于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的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的王国;能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的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干枯的尸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的庄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的女王,城市的豪华的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的魔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的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收,她的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于某种天启,由于对年青时代的罪恶的忏悔,由于某个灾星的预示,在她的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的二十岁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的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的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的肚子已经因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的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的光辉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
  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的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的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的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的房门,走到他的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么?”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的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的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后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于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么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于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的纯洁和美丽:孙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后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青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的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以承担人间的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说,以对于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的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的虚荣心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的限度,每次总以个人的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的进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的高贵的世界里跌下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决不会惧怕什么以后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界,在它自己的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的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决不想结婚,现在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于这种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的高贵的世界里拉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后看着他们。他记得他的所有的学生们的遭遇;留在他的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的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么多,那么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他看见他的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的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啊!”
  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
  “难道就看着她……”蒋纯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的学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张春田愤怒地说。“你们在想些什么啊?”他忽然笑着问。显然他已经明白了蒋纯祖们的心情,这种热情和现实的鲜明的对比使他觉得快乐,他心里忽然有嘲笑的情绪,他的眼睛发亮了。
  “说真话,老兄:我劝你们哪个把她娶了吧!”他说。于是他坐到蒋纯祖身边来;“你想,除了这就再没得别的法子了!我担保做媒!怎样,老孙你来吧,”他弯着腰活泼地坐到孙松鹤身边去,诡谲地说,“我晓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说正经话!”孙松鹤严厉地说。
  “哪个又是开玩笑啊!怎样,啊?”张春田认真起来,并且欢欣起来,大声说,活泼地把上身仰到后面去,笑着看孙松鹤。
  “哪里这样容易!”孙松鹤说,脸打抖。
  “那么你心思是愿意了,是不是?这才对啊!”
  “说正经话!据你看,两千块钱能不能对付?”“那么你总是答应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么,要得么!”赵天知站在窗外,大声说。“你去娶她么!”孙松鹤愤怒地说。“老蒋答应,怎样?”他严肃地向蒋纯祖说。然后强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的脸上燃烧。显然的,在此刻的单纯里,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张春田,认为他们在互相谦让,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蒋纯祖激动,混乱,奇特地觉得欢喜,兴奋地笑了一笑,但同时觉得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它本来就没有可能,而且现在那种绝对的热情消逝了。这时万同华姊妹领着李秀珍来,蒋纯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恶的。
  赵天知站在窗外,在紧张和凶恶的情绪中,以他的那种可怕的眼光注视着李秀珍。他无欢乐,无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齿来。这个世界观察这件事,在严肃的一面以外,有色情的一面,它在某些时间里就减轻了事情的严重,消灭了那种绝对的热情;并且有世俗的一面,它提示人间的故事的冰冷和平凡:蒋纯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蒋纯祖回到他的内心去了。那种对于人间的善与恶的绝对的,单纯的热情,变成一种痛苦的自我省察了。于是,人们看到,赵天知站到这种绝对的热情上面来了。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扩张,这是一种绝对的,实际的正义感。蒋纯祖企图在一切里面找到自己的存在的意义,赵天知则在实际的正义和仇恨里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的严肃和荒淫是这个世界的严肃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严肃地看着李秀珍。房里的空气,使李秀珍一走进来便感觉到,她是失望了,但她应该感激;她是庄严的。李秀珍觉得,大家都注视着她的不幸,大家都绝对地没有力量拯救她,因此,对于这件不幸,她自己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庄严的。她沉默地站着,垂着头。在这里,她很明白她的简单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个将死的人,在别人为他而绝望地痛苦的时候,他明白,对于死亡,只有他自己的生命能够承担。
  “你跟你妈妈吵过没有?”张春田沮丧地问。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头,站着不动。
  “天知你干口杀子?”万同华愤怒地说。
  赵天知从窗户跳了进来,在手里抓着他的那把尖刀。“我把这刀给你。”他冷静地,简单地向李秀珍说;“我跟你一路去见你妈妈。”他说。
  李秀珍冷静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但万同华立刻就夺了过去。
  “没有关系。”李秀珍向万同华说。凄惨地笑了笑。“张老师,我来报答啊!”她说,向张春田跪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由于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静地,严肃地跪了下来;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来,因为她应需要平安。对于人间的罪恶,她已经迅速地获得了理解了。她已经决心对她的妈妈放弃反抗,她为这而请求饶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饶恕,但她的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说,她不能用刀子对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对付别人,因为她的妈妈是很苦的。张春田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不停地点着头:张春田眼里泪流了出来。他拉李秀珍起来,李秀珍哭了。
  “你自己仔细想想!你自己仔细想想!”蒋纯祖愤怒地说。“蒋老师,我没得法子啊!我一点都……都不配啊!”女孩哭着。
  “那么我跟你去见你妈妈!天知,我们去!”
  “把刀子还我。”赵天知严肃而亲切地向万同华说。“不!”
  “还我!”赵天知说,兴奋地,嘲弄地笑了一笑。显然他觉得,恐吓万同华,是很快乐的。
  万同华把刀子藏到背后去。李秀珍畏惧地看着那把刀子。
  “赵老师,我求你啊!”李秀珍跳脚,哭着说。孙松鹤站了起来,说他也要去。这时传来了骚闹的声音:李秀珍的母亲追来了。学生们知道了这件事,随着那个愤怒的女人跑过狭窄的走道,拥到窗口来了。蒋纯祖愤怒地打开门,面对着那个愤怒的女人。
  “好极了,现在刀子有用了!”看见了凶恶的面孔,蒋纯祖想。
  李秀珍是偷着跑到学校里来的。母亲寻到街上,听见中心小学的一个教师说,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很快地整个的石桥场都知道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并且还有关于万同华的别的谣言。于是,整个的石桥场,就是说,石桥场的所有的优秀的代表们,都随着这个愤怒的女人跑到石桥小学来了。在乡场上,人们是容易吃惊的……这件事现在热闹起来了。
  看见了女儿,那个母亲就疯狂般地冲了进来。女儿畏缩地退到墙边,赵天知走到她的面前。万同华迅速地把刀子藏到床单下面,并且在上面坐了下来,因为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再是开玩笑的了。
  蒋纯祖拦住了那个母亲,问她为什么冲进来。于是女人破口大骂。乡场上的这种女人,是顶不好惹的,但蒋纯祖在这里毫无顾忌了。他叫学生们拿绳子来。很快地绳子就从窗外抛进来了,于是蒋纯祖喊叫校工。他愤怒地说,他要把她捆到重庆去。她看见绳子,女人就劈脸给蒋纯祖一个耳光,然后滚在地上大哭。
  蒋纯祖盼顾,寻找刀子。赵天知吼叫起来,显然以为吼叫可以吓住这个女人。显然的,他们的这些做法,是很天真的。但现在事情难以结束了,一个袍界的大哥,一个阴险的,冷静的人走进来了。他一口咬定蒋纯祖企图拐骗良家妇女。“放你妈的屁!”张春田跳了起来,叫。那个大哥向他笑,说,他只是说蒋纯祖。
  “放你妈的屁!我在石桥场碰得过你,你说吧!”张春田叫。“现在你叫李秀珍自己说,你叫她自己说!”“骂人,老哥!”大哥阴险地笑,说,“恐怕不方便吧?”“何寄梅,何寄梅,你是乡公所主任,”张春田说,走到窗边去。他现在需要朋友了,但他所遇的不是朋友,而是冷淡的敌人。“你是为民父母,哪,卖屁股的!卖屁股不赚钱,就帮着来卖!”他大声说,痛苦地,笑出声音来。他是愤激而痛苦。孙松鹤希望阻拦他,他向孙松鹤发笑,好像有些疯狂。大家觉得混乱,这时瘦弱的王老夫子从学生们中间挤了过来,伸头向里面看。蒋纯祖好像向他说:“你看!”于是他又有力量。
  “你召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蒋纯祖走到窗边,向一个学生低声说。立刻,学生们退去了。
  蒋纯祖重新有力了。他请大家到外面去说话。他最先走出去,冷淡而凶恶地走过那些乡场要人们。蒋纯祖突然有感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穷苦的,纯洁的儿童们是爱他的。他觉得,那在肉体上所不能表现的绝对的愤怒,现在,由于爱情和信心,可以整个地、辉煌地表露出来了。看到了在操场上列队的,因他的来到而肃静的学生们,他便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
  大家跟着他走了出来。那个凶恶的母亲追着她的恐惧的、沮丧的女儿。女孩觉得目前的这个场面是可怕的;但这一切有一种吸力,当蒋纯祖向她招呼时,她就走向蒋纯祖。她垂头站着。
  “同学们,这就是大家的最聪明,最可爱的同学李秀珍,”蒋纯祖大声说,因流泪而停顿。“大家都晓得她要离开石桥小学了!这个女人,就是李秀珍的妈!”蒋纯祖说。
  “操你的祖宗!”女人骂。她拖女儿,但女儿不动。“现在她的母亲要把她卖了,”蒋纯祖冷笑着,说,“为了两千块钱,把她卖了!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对于这样的母亲,对于这些万恶的东西,大家是不是要和它誓不两立!现在李秀珍站在这里,大家是不是要发誓一生一世记住这件事,替李秀珍报仇?”
  “是的!”学生们喊。
  那个要被大家记住,一生一世地报仇的女人向蒋纯祖冲过来了。蒋纯祖猛力推开她。赵天知走了上来,拦在他们中间。
  “李秀珍从现在起要离开大家了,从今以后,她就再不能读书,再不能过人的生活,她要被人家玩弄,被人家压迫,被人家强奸,一直到死!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
  李秀珍激烈地哭了起来。夏季的酷热的阳光从密云中照了出来,操场一半在阴影里,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哭了。“上帝帮助我,并且饶恕我!”蒋纯祖想。
  “我们现在和李秀珍告别!同学们,大家要记住李秀珍的事情!假如大家以后也遇到这一类的事情,大家就要起来反抗!”他向那些站在阳光中的,哭泣着的女孩们看了一眼,他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不十分知道这件事情,但跟着大家哭泣。
  “我来生报答你们!我来生报答你们!”李秀珍哭着大声说。
  “同学们,现在我们唱校歌向李秀珍告别!”蒋纯祖说。
  校歌好久不能唱起来,因为大家在哭。第三次开始的时候,从后推出来了一个男学生的声音;这声音孤独、勇敢、庄严,它唱:“在石桥场的美丽的土地上,”——蒋纯祖看见了一张严肃的、无畏的、瘦削的脸。在第二句上面,全体唱起来了。他们的声音整齐而嘹亮。
  校歌是蒋纯祖的创作。学生们唱:在石桥场的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在我们的穷苦的乡村里,我们要有勇敢的精神!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
  蒋纯祖注意到,在站在台上的所有的人里面,只有赵天知一个人唱歌。赵天知伸直喉咙,发出粗糙的声音,总是比学生们的声音落后几拍;在学生们的嘹亮而整齐的歌声里,他的叫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他毫不自知——他是非常的认真。当那个女人再一次地企图冲锋过来的时候,他就敏捷地转身,张开手臂,但仍然继续唱歌,就是说,发出叫喊。他张开手臂,好像歌声要求他如此。
  歌声之后,是大的寂静。学生们注视着垂着头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许跟着李秀珍走!”蒋纯祖说。然后迅速地转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里面走去。
  “蒋老师!”李秀珍突然受惊地喊。——显然她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然后痴痴地,恐惧地看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愤怒地向她走来,同时学生们发出叫喊向台阶奔来,把她们包围了。
  做这种冲锋的,有一百多个少年。他们包围了台阶和走廊,在强烈的阳光下挤动,吼叫着,要求打死这个罪恶的母亲,并且掷过石子来,窗上的玻璃被挤碎了,少年们发出更大的声音,涌了过来。何寄梅和那个大哥愤怒地冲了进来,那个母亲大声哭叫着。
  被蒋纯祖煽动起来的这个暴动看来不可收拾了。蒋纯祖本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面对着这个世界,这些穷苦的少年们的这个动人的暴动便成了某种显著的阴谋了。石桥小学的教师,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他们冷静地站在旁边。石块、木棍、和碎玻璃在阳光中闪耀、飞舞,那个母亲脸部被击伤,那个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边挂着眼泪,以恐惧的,朦胧的眼光凝视着她的同学们。赵天知挤了进去,假装排解,在里面扰动,使学生们冲得更近。孙松鹤和张春田,觉得已经到了限度,开始阻拦。这时蒋纯祖奔了出来。
  孙松鹤用眼睛做暗号,要蒋纯祖退回去。蒋纯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孙松鹤战栗着,发出可怕的喊叫,使少年们退后。于是那个受伤的母亲冲了出来,奔向蒋纯祖。
  “站住!”孙松鹤可怕地喊,那个母亲站住了。“马上走开!出事没有人负责!”孙松鹤厉声说。学生发出吼叫。
  于是那个母亲,和她的同伴,领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学生们突然地沉静了。当那母亲叫骂起来的时候,学生们向门口奔去。
  “李秀珍,再会!”大家喊。
  “再会!”
  “再会了,李秀珍啊!”一个女学生高声喊,接着她哭起来了。
  中心小学的教员们留着没有走,他们希望有愉快的议论。蒋纯祖仍然站在那里,唇边有冷笑;万同华和赵天知站在他的身边。张春田走到那些客人们的身边,毒辣地嘲笑他们。
  “中心校的先生们,请你们走开!”蒋纯祖大声喊。
  中心校里面有解嘲的笑声。何寄梅和一个妖冶的女教师最先往外走,这个女教师是万同华的同学,就是说,是张春田的学生。她回来看了两眼,显然她觉得万同华的站在蒋纯祖的身边,是很有意思的。在乡场上,大家传闻蒋纯祖本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成的:他们说,只有傻瓜张春田才收留这种叫化子。关于蒋纯祖和万同华有很多的谣言。“万同华硬是安逸呀!”周国梁,石灰窑的主人,往外面走的时候,大声说。他的意思是:蒋纯祖恋爱李秀珍,万同华,站在他的身边,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领:在乡场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作。他的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个妖冶的女教师回头,露齿而笑。美人的动作,是配合着英雄的动作的。周国梁又整理衣领。然后挥舞手杖。万同华苍白,严厉,走下了台阶。
  “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的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祖的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于万同华的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的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的威风,是虚肿的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的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的高傲的轻蔑绝对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小学的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走到他们的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于是在最后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的严厉和坚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矣。”但由于蒋纯祖的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于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的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的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向后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于是他的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的腿在痛苦地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的这个动作说。于是他的朋友们笑了:他的滑稽使他们笑了。于是他得意起来,他的脸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么,摸一摸我么!”他跳了起来,滑稽地向王静贤说。“没得油大我是不来的啊!”他滑稽地跑到门口,大声说。于是,在他的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灭的光荣了。
  蒋纯祖看见万同菁走到万同华身边去,拉着姐姐的手,和姐姐一路走进对面的走廊。蒋纯祖觉得痛苦,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特别在夏季,人们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身上觉醒,这种力量不能在实际的生活和日常的事务里面得到启示,满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这种力量的支配下,人们大半的时间觉得阴郁,苦闷,觉得都毁坏了,少数的时间在心里发生了突然的闪光,在无边的昏倦里发生了突然的清醒,人们觉得没有道德,没有理论,没有服从,只是自己的生命是美丽的,它将冲出去,并且已经冲出去了:破坏一切和完成一切。艺术,特别是音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在艺术,音乐里面,这种力量是美丽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理,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力量却产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恶的印象。
  这种力量在蒋纯祖身上特别强烈。情欲表现在微小的动作中,表现在肉体的窥探中,表现在美丽的、壮快的想象中,但他的整个的生活说:这一切是罪恶的。酷热的天气,大量的昏倦,懒惰,在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每个深夜里他清醒了,“疯狂的生活!”他说;最后是灼烧的痛悔,对自己的整个生活痛悔。
  人们总是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变成敌意。在穷苦的,实际的生活里有很多严格的东西,因此蒋纯祖觉得世界是冷酷的。孙松鹤有时对他特别的严格,在金钱上面,他们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态度上面,他们互相惊动、互相冲突;在对于将来的希望上面,他们每个不承认另一个,蒋纯祖是回到了他的梦想里来。在这里,梦想的意义是:他,蒋纯祖,要胜利,为了使他的朋友经历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将冷酷地死去,为了使他的朋友痛苦。
  他们常常很多天不说一句话,他们确信他们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在想什么。他们对对方的眼光,动作感到厌恶。蒋纯祖是沉默的,因为这一切使他对他的梦想更温柔,因为他自信他比孙松鹤更能体会内心的一切和人间的一切,并且因为他比一切人更爱自己,更爱美丽的,雄大的未来。在这里,雄心和内心的那种敏锐的才能支持着他,给他以美感。他记得在精神上他每次总能够胜利地压倒别人,这使他感到快乐。
  站在内心的优越上,他同情孙松鹤。很难确定,在他们两个人里面,谁更需要,更爱朋友。孙松鹤尊重蒋纯祖的音乐才能,但对它无兴趣;蒋纯祖轻视孙松鹤的生活和学习,但对孙松鹤本人感到敬畏。孙松鹤朴素地说述他的苦恼,蒋纯祖则从不如此:蒋纯祖嘲笑、戏弄,表现得异常的强烈。孙松鹤无法同情蒋纯祖,因为蒋纯祖自己已经同情了,他只需要赞美。就是这样,蒋纯祖升到优越的地位上来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异常的谦逊,常常使蒋纯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时候,蒋纯祖就觉得谦逊是虚伪的。他,蒋纯祖,决不谦逊:能够飞得怎样高,他就要飞得怎样高。他的雄辩的才能和动人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孙松鹤困恼。三天以前,他们对政治和历史的问题发生了辩论,由于辩论时的痛苦的感情,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未能愉快地说话。李秀珍的事情使他们突然地和谐起来;事情过去,蒋纯祖走进房,希望孙松鹤随着他进来,但孙松鹤却回去了。
  “他居然这样的骄傲,很好!”蒋纯祖愤怒地想。
  于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别的,不可能想到孙松鹤此刻的痛苦。孙松鹤因李秀珍的事情而有痛苦。他居然对这个不幸的少女抱着胡涂的幻想,他不能饶恕自己。此外,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的。他想他应该憎恶蒋纯祖的英雄主义。他带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面粉厂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战栗。他想李秀珍将被她的母亲绑起来,剥去衣服,等等。他企图整理一下帐目,但不可能。他看见那个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的可怜的小机器在动作着,发着笨重的、机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关闭面粉厂,离开这里。他跳了起来,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种可厌的、呆笨的声音,机器停止了,他听见了强大的水流声。他走到窗口,凝视着水流。
  各处是尖削的,奇异的岩石,房屋的左边有险恶的,美丽的石渊。水流泻到石渊里面去,向房屋流来,冲动面粉厂的车轮。但现在车轮被提了起来,停止了:水流发出深沉的,强大的声音。水流在岩石中间形成回流和漩涡,在岩石上面飞溅着,然后跌到深渊里去。孙松鹤想,他的生活正是这样:这里是漩涡,那里是苦恼的回流,被一个盲目的力量支配着,不能知道明天的遭遇。那是深渊,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渊。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闷的蝉声,到处是丰富的,鲜明的颜色,到处有光彩:孙松鹤觉得苦闷和孤独。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那种灼烧的,庄严的红色在山野上辉耀着。孙松鹤想到了蒋纯祖,希望蒋纯祖来看他。突然他心里有强烈的渴望:他渴望将纯祖来看他。这种渴望是这样的强,以致于他觉得蒋纯祖已经来了。他跑到面粉厂外。太阳沉没,坡上有光辉:没有蒋纯祖。他的下颔打颤,他觉得,在旷野中,他是孤独的。他走到坡前又走回来;“假如他根本不高兴你?他是骄傲的,我是孤独的!”他想,他走到田野里去。
  “要紧的是和痛苦斗争,和寂寞斗争!你以后永远是一个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世界啊!”他想。
  晚饭的时候赵天知来了。他问到蒋纯祖,赵天知说,蒋纯祖睡觉了。随即赵天知离去了。迅速地来了暴风雨。……孙松鹤在黑暗里站在面粉厂门口。膨胀的、潮瀑的风在山野里吹着。可以觉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动着的黑云。石桥场的灯火微弱地闪耀着。猛烈的雷声和闪电,在闪电里短促地,美丽地显现出来的坡上的摇曳着的树木和某一间孤独的棚屋。大雨来临了,孙松鹤招呼工人照应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们为对女子的爱情做过这样的奔跑,现在是,在孤独的、痛苦的生活里,孙松鹤为友情而在暴风雨中奔跑。闪电照见一切。闪电照见树木、棚屋、池塘,从坡上流泻下来的水,和紧密的、疯狂的雨。
  闪电照见一个人影在坡顶上出现,停留了半秒钟或是一秒钟,迅速地奔了下来。这是蒋纯祖。孙松鹤大声地喊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了蒋纯祖的手。
  “你终于来了啊!”他叫,流下泪来,他用力地握着蒋纯祖的手,使他发痛。
  回到面粉厂里,孙松鹤平静——,接着就冷淡了,因为他发觉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新的话可以说。主要的,孙松鹤现在重新觉得孤独,觉得他的生活是艰苦的。下午的时间里他是痛苦地,灼热地感觉到这个,但现在这是一种清醒的,严肃的感觉了。
  他们很快地就沉默了。孙松鹤想人们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以后他对待自己应该更严厉。蒋纯祖兴奋而不安,想说话,但孙松鹤使他感到敬畏。他们不停地抽烟。暴风雨继续着。“睡吧。”好久之后,孙松鹤说。
  “好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了。”蒋纯祖困难地说,眼里有光辉。
  “是的,我是孤独的。”孙松鹤想,冷淡地看着蒋纯祖。“你刚才说你想把面粉厂关门,那是怎样的?”蒋纯祖问。“想想而已。”
  “将来会怎样呢?”他说,指石桥场的一切:他因孙松鹤的冷淡而矜持。
  “万劫不复!”孙松鹤愤怒地说——显然这里面有着向蒋纯祖发怒的成分——脸孔打抖。
  于是他们沉默很久。孙松鹤忽然取出钱来,在桌上推给蒋纯祖。
  “干什么?我不要的!”蒋纯祖说,脸红。
  “你拿去。”孙松鹤说,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喂,喂,出来!”蒋纯祖大声喊。
  瘦削的,带着疲惫的表情的孙松鹤走了出来,蒋纯祖站着,看着他。显然他想说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后苦恼地站着不动。
  孙松鹤带着一种力量看着他。他严厉、仇视,发现了蒋纯祖的一切弱点。常常的,在痛苦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苦斗着,他们中间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此刻,在混乱里,蒋纯祖自觉有错,认识了他自己的痛苦的,罪恶的性格,有软弱的心情:孙松鹤压倒了他。孙松鹤急剧地走到墙边,又走回来:人们常常在兴奋地做一些急剧的动作,在这种时候,他们的思想不联贯,然而鲜明。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外面的雷雨突然远去,又突然近来;从窗户里吹进猛烈的风来。孙松鹤徘徊了很久,最后在蒋纯祖面前站下,脸孔打抖。“你近来怎样?”他问。
  “很好。”蒋纯祖谨慎地说。
  他开始有了自负的情绪,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的痛苦和罪恶,正是他的优越的证明。
  “我有一个感觉,”孙松鹤说,徘徊着;“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怎样?我想我只有这样。”
  “你和你自己作战,我知道。”
  “并不然。我很爱惜自己,可爱的自己。”蒋纯祖说,冷笑着。
  “这简直是毁灭!”孙松鹤严厉地说。
  “毁灭很好!”蒋纯祖冰冷地说,但眼睛潮湿了。“胡说!”
  蒋纯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湿的风吹进来,他举手罩住灯火。
  “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离你而去:我们的路都很长!”他说,微笑着看着孙松鹤。
  孙松鹤沉默了,走到窗边。蒋纯祖自觉他的话,是这个时代的宣言,有辛辣的、快乐的情绪。他觉得这是现实,他说出来,因为他能够,并且希望承担。他长久地坐着不动,用手罩住灯火。
  “你觉得我们希望什么呢?”他大声说。孙松鹤回头,看着他;“像你所说的,我们没有被爱:那么要不要被爱?”他问。
  孙松鹤走到他的面前,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着灯火。他觉得他什么也不能够说,于是他低声说他要睡了。他走了进去。
  “我说的话我自己能不能负责?为什么我不告诉他,我怀疑,怀疑,今天下午我经历到可怕的怀疑!”蒋纯祖想,望着孙松鹤走进去的门。“为什么我这样肯定,这样自私,这样夸张?没有用,我永远如此!必须痛苦鞭打,从鼻子上流血,不要丝毫的慰藉,直到死去,……常常企图安慰自己是可耻的,”他兴奋地想,“必须记着你的可耻的过去,必须记着你刚才的堕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尽,痛苦到死,连忏悔的安慰也不要,因为你明天还要堕落!这样到达你的最大的限度,濒于死灰,然后你才能再生。然后你才能起来,感到早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远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无耻的夸张,黑暗的,可怜的偏见!你觉得痛苦,因为这里没美丽的女人激赏你,没有当代的权威向你伸手,多么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见虚荣心,看不见真实的生活,拿那些虚伪的感伤主义来安慰自己,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多么无耻!说:我只求死心——多么可耻!”
  “啊;我想得多么疲弱!”他想,他站起来迅速地走到窗边,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灭了。他长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觉得,经过了白昼的可怖的骚扰,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在他的思想兴奋的时候,雷雨的兴奋的声音变得悠远;思想中断、静止,雷雨的大声就奔扑过来。他安然觉得他的革命有力、生动、美丽,他,蒋纯祖,爱自己。这种发觉使他惊动,因为他刚才还憎恶、虐待、鞭挞自己。但这种情绪在这样丰富的深夜里不可遏止,那个可怕的力量,在白天里是苦闷的东西,现在变成美丽的情欲抬起头来了。
  于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的思想、情绪、记忆、想象;用风骚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的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的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的快乐的笑声和她的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的陈腐的想象在这里就获得了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的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于表现它。蒋纯祖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于给自己的现实的生活,情欲、梦想加上历史悲剧的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的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的乱七八糟的一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象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象的女人的悲剧的、迷人的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的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的耳朵。但即刻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可耻!”他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的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么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么没有爱?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只是欺诈哄骗,奸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情、友谊,我什么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的怒吼声突然地奔扑过来。
  “假如有上帝,上帝饶恕我!”他祷告流泪了。在另一个时代,祷告是:“上帝饶恕我!”蒋纯祖抬起头来,接连的电光照亮了他的庄严的脸:显然的,假如有上帝,上帝饶恕了他了。
第12章(一)

  时间飞快地过去,人们希望它更快地过去。人们觉得目前的一切都丑恶、平庸、愚笨;人们觉得,只有到了将来——那个在人们心中战栗着的将来——一切才会变异、全新、美丽。常常在一生的时间里,人们看不到什么变化:他们看不到。最后他们就惋惜失去的时间了。“为什么,在年青的时代,我们希望时间更快,更快地过去?我们的一生是一个大梦!”他们说。在夏季,蒋纯祖希望秋季快一点到来;正如在冬天的时候他希望春天快一点到来一样。未来的时间是神秘的,他心里有幽密的热情的冲动。他希望收获:“像神一般过活!”他想。他想秋天会给他带来庄严的宁静,深刻的悒郁,甜美的、悲凉的、柔和的牧歌,夏季的时间荒废了,在一场微雨之后,到处有悲悒的、愉快的、安息的歌,秋天到来了。山里的树木从不大量地落叶,从未在几分钟内就被吹得完全赤裸;山里没有猛烈的、干燥的西风。山里的潮湿的、迟钝的冷风是令人不快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紧贴在卑湿的地面上。于是秋天过去,冬天到来了。
  在落日的金红的、庄严的光辉下,吹着干燥的西风,枯叶飞舞着:这种景象从来没有,蒋纯祖感到不快。九月间充满了阴雨,在这片卑湿的土地上,蒋纯祖无处可去。长期的沉闷唤起了可怕的焦躁。因为没有美丽的女人激赏他,因为当代的权威从未向他伸手,——他承认这是他的最痛苦的题目——他消沉、冰冷,倦怠。自觉怀才不遇的才子,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找一大堆,但蒋纯祖从不愿走入他们的阵营——他自己觉得是如此。他比他们高超,并且比他们野蛮,他问自己:我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生存。于是他们开始厌倦了。
  他想,一切是好的,一切是有价值的,但他,假如得不到个人的光荣,便不能承认这些美好和价值;假如得到,那又从根本上就是虚伪的,还是不能看到这些美好和价值。他不能在它们的客观的,原来的样子上看见它们,因为,对于他,假如他不存在,一切便也不存在。但他的存在——假如不是最丑恶的,便是最不幸的:他只是追求个人的成就和光荣。……看到这个,他就对自己冷淡了,因此就对一切冷淡了。他想除非他的存在有另外的意义,他便不能再有生活的热情。他想假如不能摆脱这些丑恶的动机,他的生活便再无任何意义。他发觉一切人都生活在这种丑恶的动机里面,他想他决不能和他们妥协。
  这样,他就把一切人都拉到丑恶的泥沼里来了。好的食物,人们希望自己一个人吃,坏的东西,人们就拖大家共同分担。“因为我这样对付我自己和同和指不同东西的和合与统一,同指相同之物的相加,所以我不能饶恕别人!”蒋纯祖想。到了秋天,他就盼望冬天,盼望严寒和大雪,盼望冻死。他变得乖戾、阴冷。十月上旬,孙松鹤邀他一路进城,他不肯去。孙松鹤问他为什么。他说:没有理由。
  赵天知因恋爱的挫折而苦恼;常常问别人:在目前的这种困难里,他应该怎样做?吴芝蕙在离开石桥小学以后便没有在街上出现,万同华,受了赵天知的托付,去看了她几次:每次会面总被她的嫂嫂或弟弟跟着,显然她被她的家庭监禁了。赵天知向大家说:吴芝蕙确实已经怀孕;但万同华说她没有看出这个来。赵天知向吴芝蕙写了无数的信,最后他得到回答了,她说:不要管我。她的弟弟在场上宣言说,假如赵天知再不识趣的话,他就要动鸟枪了。“我的鸟枪是上海买的,打死过一头牛!”他说。
  但赵天知丝毫都不害怕这个打死过一头牛的鸟枪。他说动了他的父亲,要他找人到吴家去做媒。媒人去了,父亲感到痛苦,因为他必定会受到屈辱。吴芝蕙家冷淡地绝拒了媒人,理由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理由是很简单的:赵天知家没有田地,没有钱。赵天知痛苦而愤怒,动手走极端,——蒋纯祖赞成他。
  这件恋爱是胡涂地发生的,但发展下来,就出现了忏悔、伤痛、愤怒、人生的严肃的理想。放荡的赵天知做了一切,严肃的赵天知就把一切结果承担了起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去,发现了自己的罪恶编入《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本文驳斥了党内的教条主义,,他觉得为了把他的爱人从痛苦中救出来,他应该不惜一切牺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爱吴芝蕙,因为他是可以立刻就离开石桥场,像前几年一样,流浪到远方去的;但他必须对自己忠实。这种观念,常常就是对别人,对世界忠实;从这种观念,一切理想家在这个人间挣持着。一切事情,对于自己的生命,有严肃的意义;一切事情唤起爱、憎、和责任感。人们的内心深处的那些斗争,人们的生活里面的那些热烈的、光荣的行动,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赵天知在外面飘流了好几年,由于某一件不幸,回到家乡来了;但他仍然要出去,像开始的时候一样,把他的穷苦的家庭扔开。在人们为自己的肉体的和精神的生存斗争,走到那个险恶的焦点上去的时候,人们是不会再顾及家庭、朋友、爱人的;常常的,对于那个险恶的焦点,人们心里有强大的渴望。但这个焦点,总是联系着人们的实际的生活的。有一些人,比方蒋纯祖,认为目前的实际并不是他所渴望的那个险恶的焦点,他在实际的痛苦中高超地,或者卑怯地凝视着远方,另一些人,由于内心的那种严肃的,单纯的观念,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就站住了。于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妨碍他们。有些人,觉得人生有更高的目的,觉得为家庭,爱人牺牲是不大值得的;他们很勉强地做了牺牲,虽然一样的痛烈,有些人觉得这是值得的,他们只感觉到他们的实际的生活;在他们的生活里,在他们的焦点上,他们从不向那个更高,更高的理想回顾:他们知道它,这个理想存在,他们知道自己是它的一部分。常常是,前者要求时代的激赏,后者沉默地走着他们的道路。
  为了那个险恶的焦点,为了使自己的一切更严重、更绝对,人们做了一些夸张;在空虚的生活里,夸张就特别大,特别可笑,在严肃的青春里,那些夸张,就使人哭笑不得了:一切是严肃的,但事实并不如此,只是你,主人公,希望如此。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有着无数的严肃的傻瓜。因为人们是活人的缘故,人们差不多总是不明了事实的。不管别人怎样说,赵天知确信他的爱人爱他,对他忠实,将为他反抗家庭,牺牲一切。这是陈旧的主题,但确实是光荣的主题:这个时代的反抗家庭,并不比五四那个时代容易些;这个主题,这种观念,是落到这个偏僻的农村里来了,而且它的主人公是并非所谓知识分子的穷苦的农家青年。
  在他的情绪里——那是一些多么笨拙的作品!——赵天知向他的爱人宣扬个性解放了。他说,在世界上,人们只对自己负责;人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自由和枷锁。“请你选择一下,请你选择一下!”他说。但他的爱人选择了枷锁。
  赵天知永远相信她是选择了自由的,但是别人把枷锁加在她的身上了。在万同华的访问和他的无数的情书之后,吴芝蕙回答说:不要管我。以后是长期的沉默。于是赵天知想,她是因为反抗家庭而被家庭谋杀了。在乡间,家庭间的谋杀义哲学就是哲学唯物主义、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是常有的事;至少她的孩子是被家庭谋杀了:赵天知想。在阴雨的日子,他多次地跑到吴芝蕙的家周围去,在那个池塘边和那个矮林里久久地盘桓着。他时常耽心会有鸟枪从什么幽密的地方射出来,但是没有。关于他的纯洁的爱人的消息,也没有。
  某次转来的时候,他在场上遇到了那个“鸟枪”。鸟枪并非凶恶的青年,他倒是有着很好的,很讲交情的脾气:只是非常的贪财。看见了他,赵天知就用他自己的话说,有了计谋了。他身边还有十块钱:通常是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到“鸟枪”的。
  赵天知阴郁、疲惫、赤着脚,破裤子上沾满了泥水。他向鸟枪笑,鸟枪就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向他走来了。他们一同去喝茶。
  这个十块钱,是一个乡下人托他带给他的父亲的,但现在他不管这些。在急迫的情绪里,赵天知是非常的直接,非常的勇猛。他向鸟枪问起了吴芝蕙。他说气禀中国古典哲学命题。指人生来对气的禀受。战国时,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同情他和吴芝蕙的,就是他的喝血酒的朋友,否则就是敌人。这个恐吓使鸟枪困窘,他摇头、沉默着。于是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变得非常的体贴、温柔,他脸上有女性的表情。
  “不要骂我,老兄,我心里好焦,好苦啊!”他说。
  鸟枪固执地摇头。他把手指插到深厚的头发里去,看着赵天知。
  “老兄,我们抽一口去吧!”赵天知说,鸟枪是有嗜好的。
  鸟枪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的脸变白,变红;他的嘴唇战栗着。显然他很痛苦,他的内心有着斗争。那些在利欲面前总要发挥的灵魂,就是这样地,出卖了他们的家庭和祖国的。鸟枪盼顾,假装没有听见赵天知的邀请。他脸上有麻木的表情。最后他笑出兴奋的、痛苦的声音来。
  他们进了鸦片馆,随后,他们进了酒馆。
  “老兄,这个场上的事情,哪个都伸不得手啊!”分手的时候,鸟枪亲密地向赵天知说;“你,我,心里知道!一个人,总要讲那么一点交情么!”鸟枪说,流下鼻涕来。
  赵天知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请鸟枪替他带去。他很坦白地让鸟枪看这封信。为了表示信任,鸟枪当时没有看,鸟枪说:要得,要得!然后向信上吹了一口气,迅速地封了起来。鸟枪果然把这封信送到了。
  赵天知挖空了头脑,艰苦地思索了一切字眼,写了这封信,在这封信里,他说:爱情是神圣的,自由更神圣。他问蒋纯祖那首诗怎么写,蒋纯祖告诉了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请你注意。”他写,在“爱情”、“自由”、“注意”这三个词旁边加上了双圈。他称吴芝蕙为纯洁的、高贵的仙女;他请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在明天黎明的时候在那个池塘边上等他,和他一同离开故乡,飘流到天涯海角去。“假如明天不行,你就请你弟弟在今晚以前带一封信来,切记切记。”他写。
  回信并没有来,那么是明天早晨了。
  赵天知有很多的想象,纯洁的、高贵的仙女是一个,一同逃到城里去卖汤元或者卖香烟,又是一个。后一个是计划得很周密的,他想:假如卖汤元,他挑担子、生火、洗碗,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就揉米粉。另外还有世俗的称呼,他总是向蒋纯祖称吴芝蕙为他的老婆,使蒋纯祖非常的奇怪;他称她肚子里的新的生命为他的儿子,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的儿子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却替他取了名字。他确实知道,卖汤元的时候,他的儿子赵小知坐在旁边的竹篮子里,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幸福的。
  今天他并没有能探听出来赵小知是否还存在,鸟枪说,对于这个,他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但赵天知觉得满意,他相信赵小知一定存在。并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猛烈的家伙。
  蒋纯祖从姐姐那里借了钱来,给了他一部分。一直到晚上他都非常的兴奋、快乐:在明天黎明的时候,他就要告别这个可恶的石桥场,投奔到远方去了。他记得他的先生和他的师母的故事,这个故事激动了他。这个故事是非常浪漫的:十五年前,张春田从他的岳父家里用手枪抢走了他的妻子,带着她逃到上海。
  “现在轮到我了!”他想。
  是的,现在轮到他了。晚上他去看了父亲,然后去看了师母,他说师母很爱他,他的想象是愉快而放任的。他尊敬万同华,但他的想象对万同华做着同样的游戏。某次他生病的时候,万同华照料他,他忽然觉得幸福,和她调情起来了;“我们相逢太晚了!”他说。其实是并不太晚,但他明白这是没有可能的,因此是太晚。万同华不理他。他不知从哪里弄了一本《少年维持之烦恼》来借给万同华看,万同华即刻就还给他,说:不好看。讲着钟情和怀春之类的书,讲着失恋、厌倦、和自杀之类的书,万同华是讨厌的。此外赵天知还哼了几首古诗送她,她收下了,但蒋纯祖注意到,她根本没有看。她待赵天知如兄弟,现在赵天知就向她告别。
  万同华不相信他会成功。万同华认为让鸟枪带信的事是绝顶荒唐的。它实在是绝顶荒唐的,但赵天知信仰自己的爱情和狡猾,万同华责备赵天知不听她的劝告;她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赵天知很扫兴。“她在吃醋!”他想,使自己重新快活起来——他不知怎样这样地天真。
  他和蒋纯祖去喝酒。他激动:伤痛、悲凉、奇异地快乐。
  人们在这种时候很少能冷静的。无论怎样,结果是就要到来了。这是好的,这里是多年的生活,苦闷、忍受,于是在黑暗里投进了一道强烈的光明,人们临到了收尾:他们觉得是临到了收尾。过去、现在、将来的一切都变得强烈而鲜明,在这一切里面,有命运的悲凉的、甜美的歌。石桥场是昏沉、枯燥愚笨的,但现在石桥场是生动的。赵天知喝醉了,靠有污黑的墙壁上,凝望着街道。
  是什么力量给他带来了和石桥场的生活、思想、命运完全不同的生活、思想、命运?他想是神,是上帝。在世俗的烦琐的扰乱里,没有神,也没有上帝;但到了某一个严重的关头,为了自己的那种绝对的热情,人们就树立了偶像。一切都不能开玩笑;一切放荡和一切作恶,没有一件是开玩笑的。这里是生命、责任、愤怒,那里是黑暗的消亡。这里是灯火朦胧的石桥场,是阴湿的秋夜,泥泞的街道,故乡的苟且的,无出息的人们,那里是光明、战斗、生命和自由。这个刁顽的青年靠在酒馆的墙上,有时他睁大他的眼睛,有时他闭上;他是有着神圣的感觉。蒋纯祖是带着大的好奇心参与着他的这件事的;觉得能够帮助这样的朋友,蒋纯祖非常的快乐。因为他们的观念不但不互相冲突,并且互相激赏的缘故,在这里就有了一种新的状况:他和孙松鹤与蒋纯祖之间的状况相反,也和孙松鹤与赵天知之间的状况相反。孙松鹤严厉地批评赵天知,显然他不能忍受赵天知的荒唐。但蒋纯祖以赵天知的荒唐为快乐:他觉得,正是荒唐的,永不止息的冲击,能够破坏旧有的,灰沉麻木的一切。他对赵天知有热情的想象,他们他的一切迅速地提升到那种社会的、绝对的意义上去。他决不能够把自己提升到这样的意义上去,所以他积极地参与着赵天知的这件事,他在里面感到光荣。他确信赵天知需要他,因他的帮助而感到光荣:常常的,由于这种确信,造成了生动的友情。蒋纯祖相信自己是演着重要的角色的,常常在欢乐中不停地嘲笑着赵天知。但有时他在嘲笑中碰到一种冰冷的东西,变得惶惑而严肃,今晚的情形就是如此。
  赵天知从不向别人说出他的感激来,他相信一切将由他的生命本身来证明。别人向他说意见的时候,他总是沉默着,他从不说出他的判断和感想来,事后也不说。他也不和别人辩论;他觉得行动是最好的证明。在苦闷里,有很多的想头,有时他想再去当兵:“生活是那样简单,一颗子弹就完事!”有时他想出家去做和尚,或者上山去当土匪。他是很认真地这么想的:在目前的生活里,他看不见出路,在绝对的热情里,出现了这些险恶的焦点。他看见了一切丑恶、堕落、不幸;关于这个社会的现实他知道得特别多,他有颓唐的、逃世的思想。依然是中国的幽灵在这里缠绕着他;他喜欢哼古诗,总是关于命运的。但命运的观念,由于那种绝对的热情,有时就爆发了辉煌的光彩。
  在苦闷中他思索哲学的问题。一般地看来,他思索得很怪诞;然而他极端认真。有一次,他告诉蒋纯祖说,他很怀疑,他不知道曹操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对不对;他说他想这是对的。蒋纯祖觉得希奇,差不多就要讽刺起来了,突然看到了藏在这句话的下的那严重的一切。于是,像那些牧师一样,蒋纯祖说教了两个钟点。他说这是不对的,绝对不对的。他说,人们应该相爱,人们不应该为个人而仇恨;不应该有“天下人”的观点,而应该有历史的观点;不应该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该有人类的观点;而在残酷的历史法则下,严格说起来,每一个人都不幸,值得怜悯,因为他们不自知。这是近乎基督教的宣讲了:爱你的邻人。显然蒋纯祖值得怜悯,因为他,这个英雄,说教者,毫不自知。赵天知沉默地听着,没有表示意见。他想蒋纯祖的话有些是对的,有些则不对;他接受了他认为对的,他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每天都想到他所接受的真理,用它批评自己的行动。但他从不向蒋纯祖说出来。蒋纯祖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是碰在什么一种冰冷,冰冷的东西上面了。在这里,有着人们称为农民的沉默和执拗的那种东西。蒋纯祖觉得不能满足。蒋纯祖从未能希望孙松鹤,或其他这一类的朋友改正他们的弱点,因为这种弱点使他的自私心兴奋,多半的时间,他看不出他们的弱点来,只是感到不满、嫉妒、苦恼。但他竭诚地希望赵天知能够改正他的弱点。他和赵天知的命运的观念斗争,并和他的颓唐的、逃世的思想斗争。在他蒋纯祖自己这种命运的观念,这种颓唐的、逃世的思想,包含着一种虚荣心,包含着什么一种浪漫主义,它们只在虚荣心上才危险,这一点他很明了。但赵天知这里,是冰冷的真实。蒋纯祖有时希望,作为一种救济,激起赵天知的某种虚荣心来,于是他就领着他游历了这个时代的政治的、文化的、艺术的国土,但这是荒谬的。赵天知以有这样的朋友为光荣,闹得更荒唐,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了。当他知道赵天知在女人们面前说着他的时候,他就感到愤怒了;在女人们面前,赵天知总是小弟弟,这是可爱的,而光荣的蒋纯祖遇到了一切冰冷的东西。
  蒋纯祖和他的命运观念斗争,告诉他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蒋纯祖,以他的丰富的心灵,露出了悲天悯人的样子来。一切痛苦都使他痛苦,一切快乐都使他快乐;但这并不总是如此,多半的时候,是妒嫉,愤怒、怜悯。多半的时候,带着这一切,是一个冰冷的自我,在某些时代,比方在骑士的时代,有着纯粹的好心肠。因此也有着纯粹的傻瓜;有这个时代,好心肠是复杂的一切。蒋纯祖要求真实,要求最高的意义。他很容易地便和一切人和解了,但他并不能在这一切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对于真实,他有时有迷乱的理解,因为有时候,即使是最卑劣的恶棍,在他自己的生活里,也是善良的;而他,蒋纯祖自己,也不全然是善良。假如他是可爱的,那是因为他只有一点点善良。此外他有很多的妒嫉;而他的知识就和妒嫉同样的多了。他怜悯自己,信仰爱的宗教,不再妒嫉,就对那压着他的一切和解了,但那一切从未满足他。首先是,发生了基督教的心情和理想,因为,压迫着他的,是这个时代的机械的、独断的教条,和那些短视的,自以为前进的官僚们:他,蒋纯祖,从不承认人是历史的奴隶和生活的奴隶。接着是一个冰冷的英雄走了出来,如普希金所说:“充满着虚荣心的他,还有一种更高的傲慢,在任何时候,都以优越的感觉,认为善行与恶行是毫无区别。”
  人们看见,蒋纯祖,在这个时代生活着,一面是基督教似的理想,一面是冰冷的英雄,那些奥尼金和那些毕巧林。他所想象的那种人民的力量,并不能满足他,因为他必须强烈地过活,用他自己的话说,有自己的一切。
  那个叫做人民的力量的东西,这个时代,在中国,在实际的存在上是一种东西,它是生活着的东西;在理论的,抽象的启示里又是一种东西,它比实际存在着的要简单、死板、容易:它是一种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奴才们。
  蒋纯祖,好像回顾往昔一样,透过这些时代的某些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就能够看见真实了。他想,一个兵士出征,一个农民离开故乡,一个工人在工厂与工厂之间辗转,在集体的生活里,得到了关于自己的命运的自觉,这是第一步。然后是复杂的,精神和物质的一切;有的停止,有的破灭,有的生长。这是一个巨大的运动,需要无穷的热情和创造;知识分子们,应该摒弃一切鼓吹、夸张、和偶像崇拜,走到这种生活的深处去。
  但这是艰难的。这一切使他烦恼。而他的主要的对象,是压迫着他的那些冰冷的教条,和一切鼓吹、夸张、偶像崇拜。人们说:人的精神活动的对象,决定了人的本质。在这里,就出现了悲苦、怀慕、怜悯、基督教的心情,并且出现了冰冷的英雄主义。这个英雄,是肯定了这个时代的理论的,但否定了统治着这个时代的感情。对于那些理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保留了解释权。
  所以他荒废、无聊、感到厌倦。所以万同华使他感到辛辣的苦恼。也因此,赵天知使他愉快。从赵天知那里,他得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东西,他觉得,对于人民,他得到一个启示了。但他对赵天知保留着一种优越的感觉,并且他从不隐瞒这个。他想这一方面有了一种饥饿,他对赵天知的执拗和沉默非常的留心,非常的不满。而且,必须强制着不谈自己的题目,他们的谈话才会活泼起来。从这里产生了那种优越的感觉,也产生那种猛烈的,欢乐的,善意的攻击。
  他希望赵天知能够成功,但他提示说,对于吴芝蕙那样的女子,不应该存太多的幻想。他说得很含糊,因为怕动摇赵天知的热情。同时他因他们的离别——他愿意相信这个,愿意相信赵天知的猛烈的热情——而感到凄凉。
  他祝贺赵天知能够成功,并祝贺那个顽皮的赵小知。赵天知含着朦胧的微笑看着他。于是他们里有嘲笑的欢乐:他觉得,这件事,是绝顶的浪漫,绝顶的好。
  他向赵天知说,依他看来,现在就决不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了。他提起这个,因为他对赵天知的沉默一直感到惶惑。
  “因为,假如你负了这个女子,你才真是曹操。是不是?”他笑着说。
  “不是。”赵天知,看定他。“将来我恐怕仍然要负她。”
  “他也有这样的问题吗?也有吗?”蒋纯祖想。“一个人,要负责任,要把事情做到的,对不对?”赵天知诚恳地问。
  “光是这个吗?”蒋纯祖说,含着不变的笑容。显然的,赵天知心里有美丽的幻想,但他又看得很现实,这是他的苦恼。而且,两个男子在一起,流露出对女子的爱情的嘲讽的情绪来,也是常有的情形。
  “光是这个!”赵天知说,“前年中秋节我在西安,做了一首诗:仇未消失恨未休,满城风雨度中秋,梦断乐园心已冷,长安处处使人愁!”他在桌上抱着头,带着一种悲凉的表现,大声念着诗。接着他念其他的诗。他喝得更多,激起热情来,他的发红的大眼睛里有愤激的光辉。他每念完一首,就含着他的轻蔑的悲哀的微笑看着蒋纯祖。他大声喧闹了,从《水浒传》念到《桃花扇》。这些诗歌表示了他的最内面的思想和欲望;这些诗歌说,在将来,在他,赵天知的路程的终点,他将离开家庭,朋友、爱人、走到人们所不愿意知道的,荒凉的山中去。“在我的家里,扶犁耕者,为五十以上的双亲,十四岁以下的幼儿!将来,所可告慰于故人者,唯此心——贞洁如冰霜!爱情爱情!人生人生!老兄啊,他年南柯一梦醒,山径小路候故人!”他大声说,辛辣地笑着。
  蒋纯祖感动地看着他。
  “老兄啊,这个时代也有另外的一面,也有!回到石桥场来,风风雨雨,又是一年了!”他说,凝视着蒙着烟雾,照耀着朦胧的灯火的,寂静的街道。酒馆里,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别人了。“人的生命短促,”他看着蒋纯祖,说,“为理想,为朋友,为自己,为这个万恶不赦的家乡,为家乡父老,岂能不干一番事业!……”
  “怎样,你醉了?”蒋纯祖温柔地说。
  他们沉默。蒋纯祖低声唱歌。他们看见一乘滑竿在店铺门前通过:他们看见了烫着头发、拿着皮包的妖冶的李秀珍。在石桥小学的那个告别以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她。滑竿迅速地抬了过去,李秀珍,身上的美丽的鲜明的一切在昏暗的灯光中闪耀着。蒋纯祖站起来,跑到门口。
  滑竿在昏暗的街道上迅速地抬了过去;有时在灯光中出现,那鲜明的一切闪耀着。
  蒋纯祖走到街心,感觉到冷风,他抬头看了看天。他希望冬天到来,他希望大风雪。他站着,在冷风中冷笑。然后他大步地走了回来。他辛辣、猛烈、骄傲。还是这样的:在周围的卑贱的一切里,他长期地失意、矛盾、疲乏、痛苦,然后意外地,突然地有了冰冷的愉快,他撩开衣服跨着猛烈的大步,感到自己有高贵的思想,感到自己有成为人间最美、最强的人物的可能。他坐了下来,含着愤怒的笑容向着赵天知。
  赵天知支着面颊望着街道,然后问蒋纯祖,他对他的这件事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了!把一切粉碎!”蒋纯祖愤怒地说。
  他们离开了酒馆,回到学校去。赵天知走进了万同华的房间,问她对他的事还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合上书本,向蒋纯祖微笑,请他坐下来。万同华优美,严肃而光明。
  “她叫我坐下来。但是我,对于我自己不能期望什么,不能使一个女子对我期望什么……这人间的平庸的一切!”蒋纯祖想。他站着不动,看着万同华。
  “坐。”万同华不安地笑着,说。
  “不,我想有点事。”他说,转身走了出去。
  他是这样的唐突,以致于万同华短促地脸红,在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颁皁的光辉来,看着那扇门。万同华掠头发,悲哀地笑了。然后她严肃地看着赵天知。
  万同华感到烦恼,然而必须愉快起来,因为赵天知需要这个。赵天知严肃地、尊敬地看着她;显然的,他的这一切,必需她的赞同。在他的心里,此刻出现了怀疑,同时出现了对这件事的严肃的、神圣的感觉。他和万同华的关系是奇异的,他对万同华有放荡的、荒唐的想象,但同时有神圣的景仰,对于万同华的智慧和善心,他有无穷的信任。
  他说,他必得这么做了。他小心地说,他这么做,是不得已的。他问万同华有什么意见。
  万同华长久地沉默着;她播弄灯芯,然后把书本推开:她努力克制她的烦躁。对这件事,她是不能满意的。她憎恨赵天知的胡涂和荒唐,同时憎恨吴芝蕙的愚笨和卑怯,使鸟枪带信的事,使她愤怒。然而她此刻必须不说真话。她觉得做人艰难。
  “怎样?怎样?”赵天知问。
  “这有口杀子说的!”她焦躁地说,然后温和地笑了。“你看明天有没有希望?”
  万同华沉默着。
  “鸦片鬼今天朗个说?”
  赵天知说,据鸟枪的话,吴芝蕙已经失去了自由,是毫无疑问的了。他,赵天知自己,也能证明这一点,因为假如未失去自由,吴芝蕙决不会好几个月不来看他的。她自己是决不会变心的,因为他们先前曾经那样的相爱。“你真的相信她么?”万同华严肃地问。
  “我当然相信。我的生命可以打赌。”赵天知说,激动起来。
  “那就是了。”万同华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门,想到蒋纯祖。
  “你看呢?”
  “这件事别人怎样好说呀!”
  “要是是你呢?”
  “要是是我!”万同华笑,“要是是我,就根本没有事!”“那么你是赞成了?”
  万同华嘲笑地点了一下头。
  “你前回去的时候,看见些什么?……我想小孩子是被弄掉了!一定是她妈吓她,要不然就偷着给她吃了药!她自己是决不肯的,她,是决不会的!”赵天知说。他竭力强调这一点。因为在这一点上,建筑了他的全部的信心和理想。从这一点,发生了他的顽强的痴心和浪漫的梦幻。常常是,无论人们怎么明白现实,在这种时候,人们总是不愿意看见现实:从这里,产生出悲剧的想象来。
  万同华笑了一笑,点头同意他。这个同意使他高兴。“是啊,我说的不错吧!”他亲切的叫了起来。他决不愿明白万同华的那几个暗示的,讽谕的微笑,人们特别有一种能力,不注意与他们不利的一切,因为,对于这不利的一切,他们自己已经知道得太多。
  沉默了一下,赵天知说,假如事情成功,他明天就要离开石桥场了。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已经看好了地形。假如天亮以后她还不来,我就从后面墙头爬进去……当然我要带家伙……那么,你请安息了!”他站了起来,异常恭敬地说,并且有些困窘,显然他想称呼她,但现在这是特别地不可能: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你请,请安息了!”他笨拙地说,两眼发光,站着不动。
  “天知,小心点啊!”万同华跟着走到门边,说。“我知道。”他在黑暗中,他活泼地说。“好,再见了!”“再见!”万同华说,温柔地,凄凉地笑了一笑,走进去,关上了门。
  赵天知在操场边沿上站着。万同华熄了灯。他仍然站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的柔情。
  万同华打开了窗户。显然她知道他站在这里。在黑暗中,浮出了她的苍白的、忧郁的脸。秋夜的冷风轻轻地吹着。“天知,你怎么还不走呀!”她说,嘟哝了一句,同时发出笑声来。
  赵天知转身,沉默地、迅速地走开去。他打开校门,坐在门槛上,望着田野。
  石桥场的灯火完全熄灭了。可以看见在苍白的天上飘着的蓬松的云。在田野上,各处的断岩、浅谷、河岸、庄院、树林被静止的,稀薄的雾霭覆盖着。各处有激烈的犬吠声。每一阵冷风,都带来一阵冰冷的、腥膻的新鲜的气息。
  赵天知穿得很单,感到寒冷。他坐着,想到,假如明天能成功——上帝帮助他!——他就要和这个石桥场,这些有价值的,高贵的朋友们告别了。从往昔的回忆,发生了悲凉的,兴奋的想象。他觉得他的生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觉得,他,万同华,张春田,蒋纯祖和孙松鹤,他们的生命,都将有悲剧的终结。他很冷静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
  蒋纯祖常常要想到,看见别的,因为他心里的渴望是这样的多,因为,在这个时代的重压之下,他渴望解释他的生命,以和那重压着他的一切抗衡。但赵天知自然地想到这个,看见这个。从市民们的戏剧里,产生了光荣的追求者;从农民们的史诗里,走出了虚无的哲人。这个时代在理论上解决了一切,在实际的社会生活里,产生了无穷的分裂、矛盾、追求、遗弃、痛苦,和不值得一顾的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但这是多么辛辣呀,对于那些主人公们,这些小小的悲剧,小小的灭亡!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能认识现实!为什么他们总是夸张起来,狂热地喊着:“前进!”
  “这一点也不生关系,这一点也不妨碍我,要是她自己不愿意,背叛我,轻视我!”赵天知想。他现在不得不这样想了,一种猛烈的渴望,占领了他,他突破了为他自己所努力地造成的恋爱的梦想,带着更高的浪漫,站在赤裸裸的现实中了;“我们两个人,是两个生命,各人负自己的责任!我们从来就没有互相理解!她照着她的样子去做,她愚蠢,对朋友不讲信义!我应该负责任,可是像这样就不能束缚我!是的,我这样想!这里是石桥场,这里是全世界,我相信我已经有经验,我相信谁都不能逼迫我,我要自由!如果哪个拦住我对我说:你不准走这条路!我就要杀死——他,走过去!”他看着前面的田野,他看见自己举起了刀子,他发出笑声来。他从身上取出刀子来掷到地上去;发出轻微的声音,刀子插在泥土里,在夜光下发亮;“这样多的丑事,这样多的迫害,我们没有生活的权利吗?至少我有一把刀,至少在我死的时候,我会在你身上戳两个洞!”他说出声音来,望着那把刀子,感到欢乐。显然,失望的生命,有浪漫的、华丽的冠冕。但这种热情也是可惊的朴素。如果人们能理解赵天知的经验,和他在目前的生活里所感到的痛苦的话,人们便能明白这把刀子有什么意义了。他,赵天知,联结着他的穷苦的家庭,在石桥场的深处激荡着;他是沉没到海的,窒息着,每一个波荡都使他摇晃。他敏锐、诚实、但常常被热情的想象所动,变得出奇的荒唐:请鸟枪带信的事便是例子。仅仅是某些东西的本能的、肉体的、苦闷的厌恶,便足以使人有杀人的念头。对这个社会的那种单纯的道德思考,给人们启示了正义的,复仇的权利。
  蒋纯祖披着大衣,站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蒋纯祖已经这样地站了很久,显然赵天知的独白和那把刀子使他快乐。他突然地跳了出来,一脚踢开了插在地上的刀子。赵天知惊吓地叫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可怕地看着他——几乎不能认识他。
  “刀子送我。”蒋纯祖说,拾起刀子来。
  他显得严肃而恳切,但赵天知仍然可怕地看着他。赵天知想,在这种紧急的时间,他应该怎样扑击,以便把刀子夺回来:他想得非常认真,他可怕地看着蒋纯祖,以致于蒋纯祖感到不安。随后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他们显然喜爱悲剧,他们在这里面寻找欢娱。在这种时候,他们觉得轻松,和谐,于是他们在石阶上坐下来,开始了亲密的谈话。蒋纯祖偶然地——他自信他是偶然地——问起了万同华的某些事情。赵天知和他说了一些故事,并且说了她,万同华的家庭。赵天知显然明白蒋纯祖,假装是偶然地提起这些故事来的。渐渐地他说到题目上来了。他说,据他看,万同华异常关心某一个人。
  蒋纯祖沉默着。在这一类的时候,他曾经是很善良的……那种甜蜜,那种青春的幸福和光荣向他唱着歌,使他,在“爱情的小河”中陶醉,在无上的赞美中露出了羞怯的,欢喜的微笑;在纯洁的青春里,蒋纯祖曾经是多么简单,多么善良啊!但他确信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当人们确信起来的时候,温柔的歌,就唤起了冰冷的傲慢了。
  假如是在纯洁的青春里,就要被弄得神魂颠倒了。在冷酷的、愚蠢的生活里,浪漫的心,创造了非常的现象,一道灿烂的,甜蜜的光辉投射了过来!“假如没有这个,人生有什么价值啊!”他们叫喊。但这个时代,对于人生的价值,启示了,发表了,实践了另外的意义,况且蒋纯祖已经生活得深不可测了。于是,在这里,他就用一种冷淡的假面,遮住了他的浪漫的心了。
  “老兄,前进吧!”赵天知说。
  “前进到哪里去?”蒋纯祖说,顽劣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灵魂的问题上,关于前进到哪里去,他们之间是谈不通的。但可悲的是,在这里,仍然是重复着这个世界的古老的,古老的主题;蒋纯祖却认为,在中国,他是第一个走进这个新异的、全然新异的主题。他是扬起旗帜来,和那个叫做时代精神的东西宣战了,但一面他就非常的痛苦。
  蒋纯祖想:关于爱情,这个时代的理论是非常的令人头痛的。它是工作和爱情统一的,它是精神和物质统一的(到了现在,人们不讲灵魂和肉体了),等等。那些新的人物们,建设他们的生活的时候,因为工作,或者因为上帝的缘故,就理直气壮地从现成的仓库里取得他们的材料了:他们没有别的材料。
  他想:爱情始终不是浪漫的诗歌。从虚荣、保守、苟安,人们产生了一种心理;人们觉得必须使他们的家庭像一个家庭。这就是说,必须服从传统、社会、和现成已有的一切,他们才能够得到他的利益,包括金钱、和平、社会地位,最主要的,压迫、和奴役妇女。新的人们,是顶着新的帽子的,但事情并不两样。一个新的青年,最初是幻梦、理想、反抗,然后他带着这些东西恋爱了;假如他不破灭,他当然就结婚了。一切都适合于这个时代的教条。但对于家庭生活的复杂的一切,这些教条就太简单。他必须使一切和谐起来。重要的是,能够在教条的指挥下走到这一步,教条对他必定是有利的,他必定是愚昧、虚荣的。他无时不注视着他的导师们,无时不以模效他们为光荣。他的理想很单纯:妻子必须服侍他,玩一些爱的花样,赞美他(根据教条,他说是共同工作);他的趣味和智力都是非常的可怜,然而妻子必须追着他,使他喜悦(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精神的统一);他爱好时尚,以别人的趣味为趣味,在装束、发式、体态、表情上,强迫他的妻子服从(根据教条,他说这是爱情的理想)。假如妻子在一切上面压倒了他,假如生活下去,遇到了琐碎的苦恼的时候,他就公然地求助于道德、伦常、民族的母性、中国的特殊的文化等等了;他也能够使这一切和教条和谐起来。他的建筑的一切材料都从旧的仓库里取来:他悲叹人欲横流,提倡理性主义;他羡慕他所得不到的高位置,鼓吹坚定、道德、不动心。他永远相信:善于利用现成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新人物。
  他们维持着、弥补着、保守着。他们得到双重的美。但另一些人,就堕到可怕的痛苦里去,消失了一切希望了。对于某一些人——蒋纯祖想——和某些虚伪的理论斗争是一回事,它是英雄的事业;面对着惨苦的现实生活又是一回事,它是把他们的一切全暴露了。蒋纯祖特别觉得这一切是惊心动魄的,他站在这种骇人的景象面前,然后,由于某种冰冷的操守,由于傲慢也由于怯懦,他退后了。常常的,由于怯懦,人们就遇到了更可怕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呈显出无比的勇敢,虽然这是很奇怪的。
  他确信他不能结婚,不能在现实的生活里爱任何人。他确信在现实的生活里只有诅咒、厌恶、和动物的本能。他确信他的理想已经破碎,他已经堕落;而且有一段时间他对这毫不感到痛苦。他常常遇到蛊惑、诗歌、美妙的、动人的一切;他觉得他必得铤而走险了,但立刻他又退了回来。他和自己宣战,常常失败,但更确信。在早晨,他觉得生活美好,人的创造力无穷,中国的情况特殊,他必须信仰理性、道德、现实的方法,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到了晚上,他就怯懦起来,随后又勇敢起来,向他自己的虚伪,向那骇人的一切挑战了。
  他是这样的自私自利。他永远没有前进一步。他戴起冷淡的假面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说,他已经追求到极深的海的和极高的峰巅去了。
  但对于赵天知,他是赞美的,因为赵天知不属于他的一类,因为在赵天知,现实的能力就是理想的能力。他相信赵天知的汤元担子比这个时代的任何担子好得多。“老兄前进啊!”
  “不要害别人吧。”蒋纯祖冷淡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他们都没有能够睡觉。赵天知睡在长凳上,没有盖任何东西;他觉得,假如睡在什么地方,他便不能防御自己,他便要做起好梦来了。他常常睡在最硬,最难受的不舒适的地方,这是一种苦行。他焦躁地闭着眼睛,天快亮的时候,他起来了。
  听到他的响动,蒋纯祖迅速地起来了。蒋纯祖点燃了油灯抽烟;他昏晕,四肢发冷,面孔发烧。他们悄悄地走了出来,外面有大雾。
  他们沉默地在大雾中迅速地行走。寒冷的、潮湿的雾气使他们清醒。最初一切都看不见,他们在雾中彼此短促的呼唤。快要到达的时候,弥漫的大雾里发出了特殊的,安静的、有生气的白色:黎明来临了,可以看见脚下的潮湿的石板路和三步以内的水田和草坡。走到吴芝惠家附近的时候,他们听见了嘹亮的鸡啼。在这样的早晨,他们对一切有特殊的,清晰的感觉。他们觉得这个完整的世界在沉默地,有力地运动着。
  他们走进了潮湿的、静止的竹林,雾里的光明更安静,更有生气:他们走到了水塘边上。水塘静止着,雾气在水面上滚动,水内有黑白分明的投影。
  他们站了一下。没有吴芝蕙,她没有来。
  赵天知想,他爱这个女子,不管这个世界同意与否,他要把她带到远方去。对这里一切他已经厌恶,只有她、吴芝蕙,是他的希望;他要爱她,对她忠实,一直到死。看见水塘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了他的这个思想的意义。他严肃、注意,动作灵活。蒋纯祖注意着他,觉得他的眼光很可怕。
  吴芝蕙没有来,于是他们走到门前。然后他们退到竹林里去。天亮了,赵天知面孔打抖。
  “没有希望了!”他低而迅速地说,立刻走出竹林。
  他请蒋纯祖替他站在大门口,他迅速地绕到后面去,在浓雾中爬过了矮墙。他曾经来过吴芝蕙家,知道它里面的道路。他学过军事学,而由于经验,他在任何时候都注意他的周围的地形、方向、道路:这是一种非常的兴趣。现在他又用得着这个了。
  假如能够得到这个女子,他便是最幸福的人了:他无声地,迅速地走过后园,打开了园门,因为这是为逃脱所必需的。他绕过碉楼,走进了黑暗的厨房,然后他便在地上爬行,听见声音,他便伏着不动。他进了庄院内部的小天井,这里有路通后园。他爬到吴芝蕙的窗下,站起来,用舌尖舐破窗纸。
  床前灯火,已经快要熄灭,显然是点着过夜的。吴芝蕙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窗户,眼光疲倦、迟钝、痛苦。赵天知轻轻地叫了一声,她露出恐怖的表情坐了起来。“打开窗子。”赵天知小声说。
  她轻轻地,迅速地跑到窗边:她未披衣服,寒颤着。“你走开!走开!”她说。
  “让我进来!”赵天知愤怒地说。
  “他们知道了!”
  赵天知战栗着。这时左边起了叫声,接着吴芝蕙的肥胖的母亲披着衣服走了出来了。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极端地憎恨鸟枪,因为他是败家子。鸟枪常常偷窃家中的财物,母亲发誓不再给他一个钱。……昨天晚上,他装出严重的,轻蔑的样子来,透露了一句话,要挟母亲。母亲和他大闹,终于他用这个消息卖到了几块钱。
  鸟枪胜利、喜悦、兴奋。当里面大闹起来的时候,鸟枪正在门口;他是偷偷地跑到门口去的,他不知道赵天知已经进来了。由于武侠小说式的奇想,他非常的感动,他觉得这正是他保卫家庭,大显身手的好机会。
  他打开门,摆好姿势,非常的英武,先把枪口伸了出去。
  “好男儿奋勇争先,冲呀!”他叫,冲了出去。
  雾罩仍然浓密,冲锋的鸟枪没有看见蒋纯祖。蒋纯祖首先看见了枪口,他提起他的大木棍,闪到墙边去,鸟枪冲了出来,打了一个旋,瞄准池塘。
  来不及收回他的得意洋洋的姿势,他看见了蒋纯祖。他恐惧、羞耻,做了一个鬼脸,站住不动了。
  “你来罢,我不怕你了,”他的表情说,他不停地挤眼睛,看着池塘。
  蒋纯祖愤怒地笑了一笑。听见了里面的叫声,他迅速地走了进去。于是鸟枪追着他,在他后面站下来,瞄准他。又追了几步,又转下来,瞄准他。一共瞄准了四次,蒋纯祖走进了院落。
  赵天知已经被包围了。在他的周围,爆发着叫骂、诅咒、怒吼、他站着不动,含着愤怒的痛苦的笑容。显然的,吴芝蕙家的愤怒的男女们,对于这个卑贱的家伙,再不能饶恕了。
  有人喊叫拿绳子来。吴芝蕙的大哥走了上去,向赵天知的胸上极其猛烈地击了一拳。但赵天知毫不防御自己,他倒到窗户上去。他的眼睛静止,可怕。他的眼光忽然变得透明,好像黑暗中的猫。
  “天知,走开!”蒋纯祖大声喊,战栗着。
  赵天知不动,以猫的眼光看他。他忍受了第二拳,咳嗽了两声。他觉得挨打很快乐。接连的残酷的打击使他从绝望、迷乱、犹豫中醒转,面对着命运,变得坚决,顽强。他想,这就是他的纯洁的,高贵的仙女带给他的一切。他觉得生命很简单,这一切很好;他有奇异的,人们常常在愤怒中感觉到的,强大的快乐。
  蒋纯祖恐惧,屈辱、愤怒,走了上去。他突然地吼叫起来了。他明白他要拯救他的朋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击倒了。但他清楚地,有力地看到赵天知的猫般的眼光。这眼光突然地更明亮,赵天知取出了他的锋利的刀,举在头上。
  吴家的人们退后了几步。蒋纯祖明确地知道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他爬了起来,冷笑着。他向鸟枪瞥了一眼:大概因为人太多的缘故,鸟枪无法冲锋;鸟枪的眼睛睁到了最大的限度,瞪视着。
  “天知,走开!”蒋纯祖喊。他试出来吴家的人们已经放松了。
  这是在这个浓雾的小院落里短促地发生的一切。吴家的人们,不管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在现在是有着道德的愤怒。但这是一种乡野式的自大,当赵天知举起刀子来的时候,他们的道德的愤怒便撤退了:他们觉得和赵天知这样的人流血,是不值得的。
  赵天知突然转身,跳起来一脚蹬开窗户,迅速地跳了进去。
  吴芝蕙披着衣服站在房中,苍白、恐怖。
  “跟我走!”赵天知说,脸打抖。
  她看着他。他跑过去打开门,站在门边。
  “跟我走!外面是自由!”他说,指着门外。
  “饶了我吧。”吴芝蕙说,低得几乎听不见。
  “走不走,说!”赵天知凶恶地说,看了刀一眼。吴家的人们出现在门口了,拦住了门。
  “她是我的!”赵天知向他们叫:他明白这句话的意义。“走不走?”他向吴芝蕙厉声说。
  “不走。”吴芝惠回答,同时退到床边。
  “我们的关系完毕,我的责任尽了!”赵天知大声说,然后迅速地跳上窗户,跳了出来。
  他们迅速地步出门,走过池塘、竹林、土坡;飘浮着的浓雾里有太阳的金色的光。他们沉默着,他们差不多是在奔跑。在一个斜坡顶上,赵天知停下了;他咳嗽,用手接住吐出来的痰,蒋纯祖看见了血。
  “怎样?”蒋纯祖恐惧地问。
  “不,没有关系。”赵天知说,向他温柔地笑,脸上有小孩的表情。“啊,顽固的母亲,美的女儿,愚蠢的情人!”他说,笑着,脸打抖。
  “你原谅了这一切了吗?”蒋纯祖感动地、哲学地问。他觉得,赵天知的这句话,含着悲伤的温情,是对于残酷的现实的一种美化、抚慰,和一种原谅。
  “我原谅了!”赵天知悲伤地大声说。
  “可能是因为爱情,因为他的自由和他的责任——他原谅了!他已经被打出血来,他却原谅了!”他们走下斜坡,蒋纯祖感动地想。
  “你已经被打出血来,你原谅了吗?”他谨慎地问。“我原谅。”赵天知简短地说。
  他的声调里的某种力量深刻地感动了蒋纯祖。蒋纯祖觉得,因为爱,主要的因为爱自己,人们原谅,这种力量胜过一切。从浓雾里,太阳升了起来。蒋纯祖觉得温柔,爱,清醒,有力量。
第12章(二)

  赵天知病了,他回到家里去,好久不出门。孙松鹤从城里回来,带回了一些新书,并且带回了一些故事;他们觉得这些故事和他们是血肉相关的。蒋纯祖短促地有兴奋的,快乐的心情:朋友回来是一件快乐;他们突然有无穷的话要谈,他们谈了一整夜。他们谈到国内外的政治形势,欧洲的阴谋和战争,张伯伦的可恨,以及在一切之中的总的原则。谈到政治、文化、希望、目前的苦闷,和其他一切为他们所特有的话题。他们不停地大笑。那在先前是苦闷、灰暗、混乱、艰难的一切,现在突然变得生动、光明、美丽、简单了,“所以,”孙松鹤在每一个话题后面证明地说,“我们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并不是没有。”
  但两天后生活又照旧地变得冷酷、愚笨、灰暗、艰难。蒋纯祖记得,两年前,或者更远些,他是那样的热情、单纯,那样的爱自己。现在他是这样的憎恶自己。在人们的身上,最美丽,最动人,最富于诗意的,是那种尚未在人生中确定的性质,从这里发生了一切梦想和热情。蒋纯祖觉得,虽然他并未被确定,但已经被规定了,那个不可见的,可以感到的,强有力的样子,正在向他合拢来,他就要被铸成那种固定的,僵死的模样。这种意识,唤起恐怖。
  他看见他的青春失去了,他看见那丑恶的一切。在以前,他说不清楚他的将来是怎样,但觉得它动人、热烈、美丽;现在他清楚地看见了陈列在前面的灰暗的、可怕的一切。现在轮到他来嘲笑无知的幻梦了。他渐渐地麻痹了。他觉得不适意,他觉得厌恶恐惧,但他不想动弹。
  现在他常常整天地无感情,无激动。假如他感到厌恶,恐怖的话,这厌恶,恐怖,就奇异地安慰了他。“这是可怕的!”他冷淡地想,上床睡觉了。可能的这一切是由于贫穷、混乱、寂寞,它们引起了肉体的厌倦和不适,以致于招致了某种慢性的疾病。理想的火焰,并不是孤独地燃烧的,它需要这种安慰;爱情、光荣、或者仇恨,毁灭的歌。这首先是个人的,就是说,被个人感到,在个人的生命里实现的。但这个时代的另外的一些个人严禁个人,以无可比拟的力量,粉碎了这种反叛。蒋纯祖得不到爱情和光荣,因此就认识了它们;他觉得它们是丑恶的,他自己的情形便是证明。那种冷淡的假面,那种浪漫的冷淡,不久就被他自己戳破了,它们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看到陈列在他的面前的冷酷的、灰暗的一切,处处被它们围绕,不能再前进一步;他看到它们,但无感觉:任何浪漫的情绪都消逝了。他不反抗,也不顺从;他觉得可怕,但得到安慰。他希望时间迅速地过去,他希望他的青春迅速地消亡,他希望知道,在消逝、消亡之后,他究竟会得到什么;那个灭亡,究竟将以怎样的方式到来。“这是多可怕!”他想,冷淡地放弃了一切。
  蒋纯祖,或许是过于贞洁、自爱,或许是过于虚伪、罪恶,最后,或许是过于怯懦、自私,在这个社会上,无论从哪一面,都得不到安慰了。
  他始终觉得,蹲在这个石桥场,他的才能和雄心埋没了;但又始终觉得这种意识,是最卑劣,最卑劣的东西。他觉得前者是虚荣、堕落、妥协、对都市生活的迷恋,后者是历史的,民众的批判,然而对于他,是痛苦、厌恶、消沉。一个热情抵销了另一个热情,这样地生活下去,他暧昧、闪烁、昏沉。他长期地无思想,他厌恶他自己,因此他觉得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是当然的,他的对别人的憎恶是当然的。直到这样的一天,他的内心所蓄积的一切突然爆发,使他经历到狂热的印象。……某天下午他去看赵天知。他并未想到要去看他,他招呼瓦匠收拾房子,瓦匠走了,他站着,感到无聊。校工摇铃放学,走过他的面前,年青的、黧黑的脸上有友爱的笑容,向他点头。年青的校工显然觉得他是善良的人,对他无拘束,这种友爱令他喜悦。学生们涌出来了,呼叫、打架、奔跑。他心里的简单的喜悦使他感到他必须做什么,他走了出来。沿路有学生向他鞠躬,他觉得,因为什么原因,学生们喜欢向他鞠躬。有的学生走在他的前面,突然转过身来向他鞠躬,希望他说什么,然后带着不安转过身去。他觉得他妨碍了学生们,他走得快起来。孙松鹤不在家,张春田和王老先生不在茶馆里,他觉得寂寞,到赵天知家来了。
  是阴雨的、粘腻的、不愉快的日子。他想喝酒,突然之间这个欲望变得极强烈。赵天知在他的黑暗的,狭小的屋子里,站在桌前,在一个石臼里捣药粉,他的母亲站在旁边和他用低而快的声音说着话。赵天知读了一些医药的书,在医治自己,并且和场上的土医生开了玩笑。他和母亲在谈论医药,母亲反对他。但显然他们并不互相抵销,老人处处觉得儿子比自己强;只是老人爱说话。看见蒋纯祖,老人就恭敬,拘束起来了。对于远方来的客人,这种家庭是非常殷勤的,虽然它是这样的贫穷、艰苦。因为这个缘故,蒋纯祖们就不常到赵天知家里去。常常是,在场上,在学校里的时候,赵天知和他们是平等的,但一到了家里,情形就两样了:赵天知立刻变得客气、殷勤、恭敬、连说话的姿态和声音都变得两样。在别的地方,当他们谈到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们是常常争论的,但一到了他的家里,赵天知就总是尊敬地赞同,并且总是带着不变的,愉快的微笑。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的有趣。
  赵天知告诉蒋纯祖说,他昨天遇到一个医生,关于他的火气,医生说只能吃四钱大黄;医生说,吃多了就要送命,但他告诉医生说,他两天前已经一次吃了四两。医生吃惊,摇头,最后说,这是各人的肝气不同,等等。赵天知说这个小故事,带着不变的,愉快的笑容:他要告诉客人说,在他的家里,他是生活得很愉快,很愉快。这时赵天知的母亲就捧进泡炒米进来了。赵天知劝蒋纯祖一定要吃光。“你说你从前照的照片呢?我要看那位将军的签名。”蒋纯祖笑着说。他要看这个,因为赵天知曾经说过,他的一切东西都由他的母亲保存。他的母亲,记忆力是非常强的。
  这是三年前的东西了。赵天知告诉母亲,它是怎样交给她的,它是怎样的形式,等等。母亲笑着,因为这将使客人愉快,恭敬地听着。然后她打开壁前的黑色的大橱。那里面是堆着衣服、罐头、盒子、破烂的书籍和画片……。一切看来是非常的凌乱。老人含着不变的笑容蹲了下去,开始寻找了。蒋纯祖笑着看着赵天知。
  老人从里面抽出了一个破纸本,站起来,含着同样的慈爱的、简单的笑容,翻了一两页。她从纸页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纸包来,打开纸包、取出了那张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桌上,笑着看儿子。蒋纯祖注意到,她很少看他。照片退色、卷角、染污渍,老人笑着看儿子,露出缺牙,眼睛明亮。老人全部时间里未说一句话,她做了她的记忆力的表演,觉得这将使客人愉快,她满足、慈爱、打皱的、干瘪的脸上显出光辉。蒋纯祖突然觉得自己太轻率,也许会使老人感到失望,变得严肃起来。他注意到,在他看照片的时间里,老人不动地站在打开的橱前,笑着,捧着纸本。蒋纯祖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他觉得,他的厌恶生活,是一种罪恶。他突然看着老人。但老人不看他;老人向儿子笑,显然她从这张照片想起了往昔的某些事情。
  “她应该说什么!”蒋纯祖想。
  但老人始终未说什么。她笑着藏好照片,关上橱,走出去了。显然是,农家的旧式的妇女,不向生客说话。蒋纯祖注意着外面的声音。显然老人在摘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饭!”蒋纯祖说,皱着眉。
  “没有在人家……是的,没得!”赵天知向外面说,听见了母亲说什么。
  他们继续谈了简短的话,在谈话里赵天知不停地向外面回答。蒋纯祖注意起来,他们沉默了。老人在外面低语,显然是自言自语,赵天知不再回答她。她说到纸头、鸡、猪、牛、场上的人,谁走了,谁说不回来,等等。
  赵天知笑了起来。
  蒋纯祖突然向外走,假装有事情。他看见老人俯在桌上检菜,低声说着,含着不变的、慈爱的笑容。显然老人现在爱一切,爱桌上的菜,房里的儿子,谷场上的鸡、猪、牛、和那场上的、走了的,说不回来的人们。这是她的生活的全部,她爱它。
  蒋纯祖突然站到老人的生活和感觉上去,看着在雨中刷翅膀的雄鸡,看着睡在屋檐下的小猪,看着坡下的给予寒凉的感觉的田野,眼里有泪水。他在雨中走了回来。
  赵天知问他看见张春田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赵天知含着单纯的微笑告诉蒋纯祖说,张春田的太太,因为没有钱吃饭,昨天曾经企图下砒霜毒死她的抽鸦片的母亲。
  蒋纯祖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厌恶的情绪,感到恐惧。他觉得赵天知的单纯的微笑是希奇的。他又问了一些,严重地听着。想到生活深处的一切,他心里发生了震动。他站起来,说他要去看张春田。赵天知留他吃饭,并且说家里有酒。“我一点都不饿!你拿酒来吧!”蒋纯祖说。
  但因为赵天知的坚持——他催促了母亲——蒋纯祖仍然吃了饭。饭后他异常兴奋;已经黄昏了,他们去看张春田。
  蒋纯祖见过张春田的妻子,并且见过很多次,但由于蒋纯祖的性格,他们之间从未谈过一句话。她时常到场上,或学校里来找她的丈夫,差不多每次总是要钱、借米;她和赵天知、万同华姊妹之间的谈话的题目差不多总是关于打牌的。见到这个面带病容的、凌乱的女人,蒋纯祖总是感到那种恐惧和厌恶相混合的情绪。这种情绪在这一段时间里占领了蒋纯祖,蒋纯祖以她,张春田的妻子为它的象征;他觉得这是残酷的、愚笨的现实的象征。是家庭生活的象征。是他的警惕、恐吓,和威胁,并且是一切热情的梦想的警惕、恐吓、和威胁。
  蒋纯祖知道张春田的恋爱故事,十几年前,张春田用手枪抢出了这个地主的女儿,和她一同逃到上海。他们最初在上海读书,然后到杭州去住家。据张春田的话看来,那时候他们是快乐的;他们非常的浪漫。在杭州的时候,张春田和那些改组派,那些无政府主义者,那些现在成了官僚和名流的艺术家和智识分子生活在一起;从那个时候起,张春田就是非常怪诞的了,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聪明。他穿着西装,同时穿着和尚的鞋子,受到了杭州警察的干涉;他拖着很长的竹竿在西湖的苏堤上面追赶漂亮的女人……这些故事,或者笑话,成了他现在欢娱,并且成了他的反对理想的例证,因为,青春过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当他的往昔的朋友成了当代的显赫的人物的时候,他就甘于他的贫穷、懒惰、村野,觉得这是唯一的生活,不想再动弹了,他的浪漫的妻子,就成了现在的这样。这里面是没有丝毫浪漫的热情的;先前也许有,但现在消逝了。他现在只是憎恶那些显赫的朋友们。他很明白,对中国,对民众,他们和他同样没有做什么,并且不可能做什么。他认为他们可恶,虚伪。
  他是懒惰的。他的嘴巴是全石桥场最放荡的。但他的行为是忠厚的——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毒辣。他不洗澡,不漱口,不洗脸,不替别人做媒,不给朋友写信。半年以前,他的一个有钱的侄子请他到重庆去主婚,他做了新衣服,买了新皮鞋——全部都刷新了。他回来向大家夸口说,那个新娘一抬头,看见有这样漂亮的亲戚,忍不住地笑了。他向任何人都这样说,他说新娘非常漂亮,显然他很得意。但这个漂亮的亲戚立刻就变成了脏鬼。那套衣服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皮鞋破裂了,中山装的袖子和裤子高高地卷了起来,布满了油渍和污泥。
  整个的夏天,张春田披着脏衬衫,袒赤着胸膛,坐在一线天里骂人;秋天,衬衫扣起来了,他披着那件抹布一样的中山装,坐在一线天里骂人,镇长何寄梅,大家称他为本党同志的,是他的主要的攻击对象。他钦佩一些有名的作家,因为他们会骂人。他满脸胡须,身上发臭,眼睛滚圆、明亮、灵活。他常常是非常的活泼;他确实常常很快乐,因为有着某些奇异的,善良的希望,他觉得满足了;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如此的:他们咒骂一切,他们嘲笑、快乐、善良,他们满足了。对于这个鬼脸的世界,——这是所有的人都警惕着的——他们只能开一些喜剧式的玩笑,永不能有残忍的,毒辣的手腕,如他们所羡慕、并期望于自己的。主要的是生活的沉重的束缚。在这种束缚里,或在这种现实里,多数的时候是痛苦、烦闷;少数的时候是突然的满足、满足、天真的快乐。
  他的妻子胡德芳,在这种生活里,对他有无穷的怜悯。但好像对于顽皮的小孩一样,她放弃了他了。他们互相放弃了。她永远无法使他脱下他的脏衣裳来,因为他常常穿着衣服睡觉。像一切人一样,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不舒服,但他想:明天总可以的,并且懒惰是一桩快乐。他大半在外面吃饭,所以她必须到处找他要钱买米。在石桥小学危急的关头,在乡场的冷潮狂暴地掷过来的时候,在人生的隆重的悲惨里,他一次一次地卖去田地、山头;她,不能抗议。那种隆重的悲惨,使她同情他。并且庄严地对待他。
  她并不是好的助手,因为他不需要帮助。她打牌,她的母亲抽鸦片,这是两件痛苦。可怕的斗争,内心的激厉,常在极度的灰暗中开始了。她发誓不再打牌,她偷走母亲的烟具。然而在这种沉默的生活中,诱惑并不是这样就抵抗得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再有一次吧!只是这一次,最后的!”他们对自己说,同时他们自己就明白,跟着来的是第二、第三次。一个妇女,在她的邻人们中间生活,不管自己的处境怎样特殊,她总是善良地信任大家,和她们采取同样的见解。……张春田的妻子,胡德芳,常常饿着自己、母亲、小孩们去打牌,最重要的理由是,大家都不管这个家:母亲应该挨饿,因为她抽鸦片;小孩们应该挨饿,因为他们的父亲遗忘了他们。她常常给母亲几个钱。但老人的化费非常的大,一个月的鸦片,等于全家两个月的粮食,老人就吵架,借贷,出卖衣服。老人并非不可怜女儿,并非不憎恶自己,但她觉得,在艰苦无欢的一生的末尾,她是不必再管什么了。母亲和女儿互相厌恶,因为她们厌恶自己。老人多次在咒骂里要求女儿杀死她,这是恶意的,女儿每一次都想:对的,要杀死你!在这里,胡德芳觉得自己对不住她的忠厚的丈夫。张春田从不参与母女间的争吵,常常的,他对这一切毫无感觉。
  过去了几天。胡德芳多次地到学校里来;有两次带了小孩们来,在学校里吃饭。胡德芳凌乱、瘦削、饥饿得可怕,但仍然喧嚣、骚扰。她到处吵闹、谈论,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拖着鼻涕的小孩们跟着她跑。显然喧嚣使她暂时地感到轻松。“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就会过去的!就会过去的!”她想。她甚至显得快乐,她和万同华姊妹大声地谈论杭州;往昔的一切,现在是特别的动人。她未谈到打牌,因为她已经发了誓;在暂时的轻松中,她正在抵抗强烈地袭来的诱惑。大家并不觉得事情有怎样的可怕。万同华提议说,可以在学校里挪借少数的钱,但张春田淡漠地摇头。在这些方面,他是异常严格的。
  蒋纯祖对胡德芳感到厌恶和恐惧。特别在听见她兴高采烈地谈论杭州的时候,他厌恶她。作为生活的象征,他对她感到恐惧;作为一个女人,他厌恶她。他觉得她愚笨,可恶。这种情形是那样的强,他很多时候都用这个女人的名字来称呼这种情形,这种生活。他想,假如他要结婚的话,他便会被胡德芳包围、窒息、杀死!……胡德芳借到一点点钱,带着她的小孩们回去了。她买了一点米,剩下来的钱,放在小女儿的内衣口袋里,被母亲偷去了。她自己明白,因为企图保留着打牌的可能,她才没有把所有的钱都去买米的。她是在这种内心冲突里战栗着。打牌的可能,寻乐的可能,不停地蛊惑着她。她想,把钱放在小女孩的贴肉的口袋里,她便必会战胜诱惑。“她是你的血肉,你的生命,你的女儿;她幼小,天真,可怜,而这个钱,你看,贴着她的肉,有她的热气,你无论如何不许!”母亲的胡德芳说。她常常检查这个钱,抚摩它,并且吻女孩。但这个钱在这天晚上突然不见了。女孩说,奶奶拿去了。
  愤怒的胡德芳向母亲奔去,但立刻便退回来了。母亲正在抽烟,脸色厌恶,难看;胡德芳站在门边看着她,她假装未看见,脸色更厌恶。
  胡德芳发晕,眼前发黑,她退了回来。她听见母亲踢倒椅子的声音:老人因厌恶自己而极端地厌恶女儿。“毒死她!”胡德芳想。小孩们站在她的身边,她觉得他们都在说:毒死她!她跑出去弄了砒霜来。她觉得这是简单的。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觉得有困难。她刚刚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并且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情即将发生。于是来了冷静的思考。
  她躺着不动,女孩在胸前吃奶(女孩三岁还吃奶)。她望着污黑的屋顶,想,她毒死母亲,并不是因为和母亲有仇恨,而是因为,母亲将使大家饿死。她想,她已被母亲拖累了多年,而母亲却这样残忍,因此,她毒死她,决不会违背良心。但同时她感到仇恨的,快意的情绪,因此有一个暧昧的声音说,这是违背良心的。
  但她不听这个。
  “这有什么!父不慈,子不孝,当然的道理!假如别人要责备我,说我没得天良——但是天啊,假如我有一千,一千担谷子,假如我有,我就让她抽去吧!就比方是从前,在我们过得去的时候,有什么不可以?大家各人过各人的!但是现在有儿女们要活命——”于是她想到了张春田,对她感到激烈的仇恨。她描述他,诅咒他。接着她想到了很远的从前的那美好的一切。在回忆的深沉的情形里,她想到她就要做的事,毫不感到它的严重。
  她想到她是在上海、在杭州、在成都……。突然地她惊动,她坐了起来,厌恶地把女孩推开。她对女孩突然感到强烈的厌恶,这种厌恶告诉她说,是她,女孩,要她去毒死她母亲的,于是一切就很简单了,没有良心的问题,她厌恶女孩,但不再厌恶母亲,但必须服从女孩的要求,她的冷酷的眼光使女孩流泪:女孩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女孩的眼泪向她说:下砒霜!
  她到厨房里去生火。她煮了稀饭,在母亲的一碗里下了砒霜。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同时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她吹火,在母亲的那碗有毒的稀饭里仔细地捡去烟灰,并向自己说:烟灰很脏。她做这些向自己掩藏自己的行为;她做这些,企图使自己感觉到,一切很平常,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
  她不觉地大声叹息。于是她喊母亲吃饭。她觉得喊出声音来是可怕的,不可能的,于是她走到母亲房里去。她向母亲点头——她觉得她的喉咙哽住了——表示饭做好了。她是变得软弱,慌乱。她企图防止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但又觉得自己无力。她迅速地退了出来,为了不使自己跌倒,她抓住门。
  母亲走出来了,明白女儿对她的情感,装出冷淡的表情。她的做出来的刚愎的样子说:她并没有忘记;在她们中间,一切还照旧,对这,她是毫不在乎的。但主要的这是做出来的,因为觉得女儿决不会宽恕她。在这种假装的下,有一种慌乱的,可怜的东西。胡德芳凝视着母亲,这个凝视是这样的奇特,她一切都看出来了:她一切都感觉到了。
  这个凝视对她自己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突然有温柔的,悲伤的软弱的感情;这种感情会出现;是她自己决不会料到的。她看见衰老的、干枯的、衣裳破烂的老人走过她的面前;老人那种假装,是一种枉然的努力,企图掩藏自己的衰老、干枯、可怜。那一种感情,是她儿时对她的母亲发生的——母亲,是慈爱过的——发生在她的心中,她觉得她的一切恶意都错了,她觉得她,可怜的女人,将要和母亲,可怜的母亲分别了。她想,在分别之后,她将记着此刻的这种善良的感情。这样想着,这个不幸的女人就毫不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毫不感到事情的严重了。她只是有着不明确的不安;另外她感到浓烈的凄凉,她想:就要分别了,往昔的一切亲爱,几年来的一切的厌恶,都是徒然!
  她不十分明白她的处境。有一种冷酷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行动,但她自己现在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孩们坐在桌前,沉默着,吃起来了。她迅速的走进厨房。她追上了母亲,去到灶前去按住锅:她觉得这是必要的。
  “这个是我的!”母亲用矜持的声音问,不看她。她点头,又摇头。她被哽住,她不能说话。母亲未注意,端着稀饭走开。她恍惚,恐怖,看着母亲的背影。她怜悯、软弱、恍惚、恐怖。她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那个可怕的力量之下,对这件事,她没有能力参与,也没有能力挽回。
  “她也许拿它分给小孩!”她想,迅速地追了出去。“不,不能够!无论如何不能够!我宁可死!”她对自己说,跑了起来;她几乎在门槛上跌倒。
  她觉得,瞬间前她旁观着它的那个力量,因为她的奔跑,就支配着她,因为支配着她就起了变化:变得光明了。她跑了出来。
  她的死白的、燃烧的、可怕的样子使小孩们寂静了。母亲刚刚坐下来,疑问地看着她。她冲了上去,夺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饭转身向厨房奔去。刚刚走了两步,饭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发出尖锐的、可怕的叫声,倒到墙壁上去,战栗着,看着母亲和小孩们。
  母亲跳了起来,脸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们寂静着,在他们恐怖中,有着自然的谴责和怜悯。
  胡德芳想说什么,但她只动了动她的发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识到她的行为了。她的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动,她痉挛、哮喘了两下,爆炸地哭了出来。她向房内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的头发。随即感到悲痛——这种情形,好久以来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怜地大哭了起来。她伏在桌上,长久地大哭着。大的小孩恐怖地站着,小女孩呜咽着,拉她的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告诉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的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呜咽着,抑制着,自己找寻着这个安慰。
  胡德芳从内房绕到厨房,流着泪,冷静地走出来了,手里拿着菜刀。三个小孩全体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门前挤在一起。
  “妈,砍我!”胡德芳说,递过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妈,砍我!”她说,露出一种悲惨的热情来;她继续流着泪。母亲继续大哭着,可怜地看着菜刀,看女儿,看小孩们。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了人们何以这样的无情,她哭着可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她对菜刀摇头,对女儿摇头,对小孩们摇头:她否认这个,她希望菜刀、女儿、小孩们知道,她的生命是怎样的软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们哭着跑过来了:很难说在他们中间是谁启示了行动的。他们突然地从他们自己得到安慰了。他们拖住了他们的母亲,并且拦住菜刀。胡德芳悲凉地大哭了。“妈!妈!”胡德芳热情地叫,好像她的小孩们叫她。她跪下来,伏在母亲脸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怜地哭着。老人呜咽着,继续不停地盼顾,寻求怜悯、抚爱、同情。但此刻这已是一种爱娇的行为了,好像那些动人的小女孩。
  张春田,身上沾满了泥污,提着破伞,走了进来,站住了。男孩向他说了一切,他严肃地听着,点了点头。“哎,何必哟!”他大声说,向房内走去。他不觉地流泪,坐下来,支着头,望着前面。
  “哎,何必哟!”他说,流泪,动着腮。
  对这件事情,蒋纯祖理解到一种隆重的悲惨,他确实地感到,在这种隆重的悲惨里,胡德芳的心灵是怎样地做着斗争。他想要紧的,最不幸,最动人的,是小孩们:他们完全是在乡村里出生,成长的。他想到他的厌恶和恐惧,他的“胡德芳”,在感动中,他觉得他是错了。他觉得先前他只是看到这种生活的外表,现在他接触到了它的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现在,站在这种生活里,他体验到一种心情,有如人们在暴雷雨之前所体验到的:天边升起了严重的云头,疾风扫荡旷野,人们在顷刻之间脱离了一切烦琐、挂虑、觉得自己和风暴一同升起。
  他是,如人们所说,以理想主义的方式经历着这一切的。他觉得,将要到来的,是一阵风暴,是一道夺目的光明,给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黄昏里,他是从多日的麻痹和厌倦中动弹了。
  他奇怪赵天知在说着这件事的时候还能带着单纯的微笑。赵天知显然不觉得这一切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动的地方,因为他没有他的“胡德芳”。
  走到张春田门前的时候,雨落大了。赵天知深沉地叹息,并且向蒋纯祖羞怯地微笑。
  蒋纯祖,带着他的那种严重的感觉走进了小院落。他踩过水塘。正面的堂屋里,有灯光。一个女人蹲在台阶前给小孩大便,他认出那是胡德芳。他们走近的时候,胡德芳正举起小孩的屁股来让一头肥大的狗舐干净。蒋纯祖严肃地注视着这个。胡德芳疲乏地笑着招呼他们。蒋纯祖注意到,由于某种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对赵天知特别的亲切。蒋纯祖觉得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妇女都对他这样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对爱情的可能的敏锐的矜持来解释的,但在胡德芳这里,这种解释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这种情形下面一样,蒋纯祖觉得懊丧。
  蒋纯祖是期待着那种隆重的悲惨,期待着那种壮严的,他期待看见一个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灵的光辉中:但他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疲乏,对她生怯,对赵天知亲切,使一头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简单地踢开了那头狗,赵天知接过小孩子来,她向赵天知微笑,问:病好了没有。蒋纯祖觉得,他是异常的希望抱一抱这个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见吴芝惠。”胡德芳说。
  赵天知皱眉,用力摇头。蒋纯祖走进房去了,他听见赵天知说了什么,使胡德芳发出疲乏的笑声。
  “一切都照旧,可以说,平安!一切都重新开始!我的‘胡德芳’啊!”蒋纯祖亲切地、惊异地想。
  张春田躺在破旧的椅里,淡漠地点头招呼他。蒋纯祖注意到了张春田脸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来。张春田看着他,然后看别处:显然不希望说话。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传来了低的、亲密的谈话声,赵天知和胡德芳走进房来了。走进房,赵天知有新鲜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的严肃的表情:胡德芳脸打抖。但立刻他们便恢复了他们的低而亲密的谈话,向后房走去。蒋纯祖听出来,胡德芳要拿什么东西给赵天知看。
  蒋纯祖沉默地坐着。
  胡德芳和赵天知进房的时候,张春田皱眉,并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后他恢复了他的淡漠的表情抱着腿,凝视着窗户。从院落里传来了清晰的雨声。
  “吃饭没得?”张春田问,瞥了蒋纯祖一眼,显然企图不看蒋纯祖。
  “吃了。”蒋纯祖困难地说。“赵天知那里……喝酒!”他说,兴奋地笑了笑。于是他无故地向自己发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皱着眉。“怎末样?”张春田问,显然并不问什么。
  蒋纯祖看着他。
  “说我同情他!来看他!希望他重新开始。——胡说!”蒋纯祖想。
  “这个场上的事情啊!”张春田说,移动了一下。“怎样?你怎样?”蒋纯祖说。
  “没得什么。老是这样的。”张春田说,嘲讽地微笑着。“我这样想:”蒋纯祖带着愤怒的表情说,“或者在过年的时候,我到我的哥哥那里去找他弄一点钱来,假如这个不成功,那么我们就大家都到别处去!老孙说有一个中学,下学期……”他皱眉止住。随后他轻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的哥哥,什么参政员!卖屁股的!”张春田大声说。
  蒋纯祖轻蔑地,快乐地笑着;他无故地快乐。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罢。”他说,笑着,带着一种温柔的、善良的表现。他的意思是:这样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张春田必会被他的家庭生活拖倒;张春田应该开始一个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对着人生的严重的一切,面对着生与死,洗刷自己的生命。他表现这个,因为他自己要求这个,并且因为他自己有这个。感到自己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心里有快乐。
  张春田看出来他的同情和不满,他的善良的、温柔的表现使张春田有悲伤的情绪,但其余的那一切,张春田就丝毫都不能感到。
  赵天知带着欢欣的、惊异的表情走了出来,坐着不动,在后面,胡德芳告诉他说,吴芝蕙的确有小孩,她自己坚持不肯打胎,在他,赵天知闹过了之后才被她母亲设法打掉,因此病了。赵天知对这感到悲哀,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他已经尽了责任,主要的,因为吴芝蕙自己“坚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欢欣,并且对人生,对自己的这个意外的幸福感到惊异。
  带着这种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着不动,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着蒋纯祖。
  蒋纯祖突然地厌恶他,觉得他懒惰、昏沉、胡涂、充满着可怜的、小小的幻想。这种厌恶,显然是被赵天知和胡德芳之间的感情引起的。
  蒋纯祖就开始反抗了!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他笑着问张春田。
  张春田缓缓地摇头。
  “你们总是那一套呀!”张春田轻蔑地说:“唔,将来恐怕要做官的!”他说,翘着厚嘴唇。
  “我是无政府的呢!”蒋纯祖讽刺地说,由于某种善良的或恶毒的感情,企图点燃张春田内心的火焰。
  “什么呀!”张春田轻蔑地叫,不停地摇着头,“这一套,阿Q也是革过一革的呢!嚓!”他说,懒惰而有力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赵天知满足的、异常满足地笑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
  “你不是也常常记得你自己从前的情形么?你的朋友!除了你的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别的了么?”他说。“那都是像你一样的蠢货!”张春田大声说。
  “我却是要做官的呢!……但是,像你这样,就是聪明么!你满足么!你满意么!”
  “我满意。”张春田突然地坐直,坚决地说。
  “好吧——但是你为什么要办石桥学校呢?为了什么,你对李秀珍的事情觉得痛苦呢?为了什么,你自己赤着脚抬滑竿,抬一个生病的学生呢?为了什么,你牺牲了你自己,卖田地办学校呢?”
  “我们谈不通,老弟。”张春田冷淡地说。
  “是的。”蒋纯祖说,愤怒地沉默了。“但是你曾经说,你曾经到处向别人说,”他忽然又开始,“你钦佩一个有名的人,因为他不停地……”他突然又沉默。
  “你也要做有名的人吧!”张春田冷冷地说,斜着眼睛看着他。
  “说什么?说什么?你说什么?是的,厌恶,恐惧,没有同情,……你的确想做有名的人!”蒋纯祖想。沉默地坐了一下,他站起来告辞。
  张春田冷淡地送他们到门边。赵天知打着灯笼,他们在雨中走过院落。朦胧的灯光照见水塘,草堆,枯木,破烂的墙壁,落着的细雨;阴影摇晃着,蒋纯祖觉得非常的痛苦。
  赵天知要蒋纯祖到他家里去歇,蒋纯祖不肯;赵天知说自己路熟,要把灯笼给他,他也不肯。他在冷雨中跑开。他回头,看见灯笼在浓烈的黑暗中发亮:赵天知仍然站在那里。“老蒋!”赵天知大声喊。
  “谢谢你!”他回答,流泪。他转身跑开。冷雨飘落着,附近的山头上沉沉地压着灰白色的云雾。不远的地方,石桥场的灯火微弱地闪耀着。这里是一棵枯树,滴水;那里是一间破土地庙,宿着几个乞丐;更远些,浓黑的山岩上,矗立着那个锁着一个年轻的女子的、神秘的、可恶的、美丽的碉堡;右边的远方是那个老娘子的女地主的宽阔的庄院,灯火在深邃的林木中闪耀。再远些,是高大的,威胁的小山,那里有原始的树林。在这一切中间,在山岩、斜坡、平地、浅谷、深渊中间,那条美丽的小河流动着,瀑布在各处呼啸着。蒋纯祖疯狂地奔跑。……蒋纯祖,身上沾满了泥污,流着汗,跑进了石桥场。走过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阅报室的时候,看见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走进去休息。青年团和阅报室都是新近设立的,它们的出现,使沉默的石桥场有了一种鲜明的点缀,使乡场的空气更浓烈,更典型。蒋纯祖每天都来,贪婪地读着三天前的报纸。现在他冲了进去,喘息着,倒在椅子里。随后他盼顾,拿起一份破烂的报来,把油灯拖到面前。
  他现在并不想读报。他只是无意识地做着这些动作。但他注意到重庆的剧团的大幅广告,在那个“铁一般的演员阵容”里,有高韵的名字。他仔细地,贪婪地读了这个广告的每一个字。随后他翻开来,看见了副刊上的捧场的文字。有一篇文章说到这个剧本的伟大的成功,另一篇文章说到演员们的非凡的成就,中间提到王桂英,认为王桂英的舞台成就超过了她的在银幕上的成就:“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有了新的理论的武装。”云云。“因为是一个风骚的女人。”蒋纯祖想:或者是由于嫉愤,或者是由于这段文字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他读下去,关于高韵,作者说,有一些缺点,但前途极有希望,因为带来了新的风格。
  “新的风格是怎样的呢?对于任何新人物,他们都这样说,他们糟蹋了!”蒋纯祖想,同时把报纸折起来,塞到衣袋里去,好像这是极值得宝贵的东西。他现在的情绪是这样的:他觉得妒嫉,和从妒嫉而来的恶意的攻击可耻,因此他就对自己说,这一切是良好的,合理的;高韵是良好的,合理的,她的确有着新鲜的,善良的风格。在这样设想的时候,他痴痴地站着不动,他不觉地哭起来了。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觉得自己对别人有罪,他觉得孤独。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得到爱情。他看见高韵以她的明媚的、活泼的、含笑的眼睛看着他;他看见万同华的喜悦的微笑。他慢慢地走出阅报室。
  场上的灯光大半熄灭了。仍然落着细雨,各处的水塘发亮。蒋纯祖,这个冷酷的英雄,他的心现在非常的软弱,他想到从前的蒋少祖和王桂英,为他们而流泪;他不知道他是为自己而流泪。他想,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场面,那些男女们的短暂的热情冲动,原是善良的,无可非议的东西,他觉得它们坏,那只是因为他得不到;他得不到,因为他坏,说得好一点,因为他的性质和他们不适合。……“但是,我究竟和什么东西适合呢?不要隐瞒自己:我需要爱情!现在有一个女子用她的全部的善良等待你!但是啊,我是这样的坏!”
  他走过走廊,打开房门,点上灯。周围很寂静,万同华的房里有灯光。他觉得他的心情缓和得多了,他坐了下来,不动地望着前面。于是妒嫉,和因妒嫉而来的软弱的心情都过去了,他安慰地想,他只求在寂寞的乡间生活,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在某种时候,这个思想是最能安慰人的了:人们多少有点自负,他们知道自己有着什么:实际的和想象的。蒋纯祖大声叹息,望着前面。
  这时有轻的敲门声。门打开,新鲜的,愉快的万同华走了进来。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愉快地笑。“她总是这样笑的,这是她的礼貌。”蒋纯祖想,眼光没有离开她。
  万同华给了他一封信,是蒋少祖来的。在他看信的时候,万同华安静地坐着看着他。蒋少祖很久未来信了,这封信也很简单。信里说,傅钟芬和一个中学教员订婚了。蒋纯祖严厉地皱着眉,抓着信,落进悠长的瞑想。
  “你腿上这么多泥!还有水,要洗脚么?”万同华问。
  蒋纯祖惊醒,向她不安地笑,说他自己会去打水。万同华走了出来,又走回来拿盆子,蒋纯祖问她为什么,她说:校工出去了。
  蒋纯祖站起来,又坐下。但即刻他就追了上去,向万同华致歉,说他自己会打水。在黑暗中,他谢谢万同华,他自己不觉得他的声音是怎样的温柔,他觉得万同华脸上有他所常见的喜悦的微笑。
  他走进房,轻轻地叹息。这叹息的意思是:爱情存在,他感激这种爱情,但他是非常的坏。洗好脚,他坐到椅子里去,继续他的瞑想。
  他想到傅钟芬,想到江边的那个年青的接吻;想到黄杏清。想到那个浪漫的夜,想到轮渡,钟声,交响乐,舞台,合唱。他也想到安徽的那片落雪的旷野,想到他的死去的英雄们,但他不愿在这上面留连得太长久,因为这是太痛苦了。“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够结婚呢?孙松鹤批评我好高鹜远,他是对的!我现在孤独、空虚、被爱、但不敢爱!为什么不敢爱呢?人的意义不是也在这里么?我结婚,相信自己决不会和张春田一样,我结婚,丢开一切虚浮的梦想,用我的力量向现实生活献身,继续我的学习和工作,不也可能么?或者是更好么?”他想。
  “是的!是一个庄严的决意!”他想,兴奋地站了起来,在房里徘徊着。
  于是他就强烈地兴奋起来了。他总是如此的。他猛烈地攻击过家庭生活,猛烈地攻击过当代的理论,猛烈地攻击过他的朋友们,连带着他自己。现在他突然决意:他觉得,从他的苦闷的心里,有什么新异的、光明的、强有力的东西苏醒了。他为此异常喜悦。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思想都错了。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明白了。
  “我不能工作,是因为没有爱情,用全部的力量拒绝爱情!”他想,站在打开了的窗前,望着落雨的,黑暗的天空。“我过去犯错,欺骗,不道德——放荡、肉欲、不道德!必须告诉万同华,请求她原谅!”他兴奋地想,带着愉快的忏悔情绪。他现在想到了道德了。于是,他曾经讥嘲过的那种“道德的生活”,便友爱地和他握手了。他现在当然不会想到;在这个题目上面,蒋少祖也是如此的。他想着,对“道德的生活”,他有感激的心情。他现在当然不会感到,在这个题目上面,他在瞬间前是非常恶劣难堪的。“立刻就向她告白,请她原谅!明天就告诉老孙,请他为我而欢喜!这是多么好啊!”他想。
  他想到他是不会缺乏金钱的,他想到了他的亲戚们。但是,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错了!你不能如此。”“是的,是的,他们是有理由的——”他痛苦地想,不知他们是指谁。他站着,看着,院落和围墙的黑影,然后他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他觉得这些景物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他重新凝视窗外的、染着灯光的枯树:枯树在滴着水——然后又凝视远处的黑暗的山峰。很明白的,这一切是一个重要的启示,这一切:宽阔的,美丽的天地,天地间的辉煌的热情活动,情欲的美丽的,甜蜜的歌,启示给他说,他的“道德的生活”,他的朴素的万同华,是错了。
  他凝视着滴水的枯树。
  “春天会来临,阳光会照耀,——我的亲爱的克力啊!”他说。他的亲爱的克力是谁,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常常念着她,呼喊她的。在黎明时的初醒的温柔里,他呼唤她:“亲爱的克力啊!”在痛苦的,不眠的晚上,他呼唤她:“帮助我,亲爱的克力啊!”她大概是一个美丽的,智慧的,纯洁的,最善的女子,像吉诃德先生的达茜尼亚一样。“啊啊,我的崇高的克力啊!不要流泪,把你的婴儿举得更高一点,地面的生活原很悲凉!”蒋纯祖说,善良地微笑着,徘徊起来。他忽然眼里有泪水了。
  “是的,我不对!但是我孤独!但是克力啊,我已经糟蹋了我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理想,也许我——不要一朵花,不要一朵芬香的花,抛在我的漆黑的棺材上,
  不要一个朋友,不要一个朋友来祭奠我的可怜的尸首!
  我的尸骨在这里抛弃!
  请留存起来吧,成千成万的叹息,把我放在啊,那里,
  使阴郁真挚的情人都找不到我的墓穴,不能到那里去哭泣!
  那么,就是这样,我的克力啊!另一面,也替我拒绝我的‘胡德芳’吧,告诉她说,我并不仇恨谁,也不仇恨她!”蒋纯祖流着泪。
  他又走到窗边。
  落着雨。枯树在滴水。蒋纯祖忽然严肃而神圣。“但别人不能击毁我们!击毁我们的可惊的正就是我们自己,而且正就是我们的向善的力!克力,”蒋纯祖说:“我们可惊地相同,甚至在快乐里所追求的也仿佛就是痛苦!痛苦是人的完成。而且是高的完成,而且是大的,深的和强的!这边可以作为悲剧的理解之一,但是更应该理解作我们这一代的巨大!克力啊,高贵与不幸本来就属于同一灵魂!这是人的力量超过了人本身,走得更远了;这是人的理想世界的跃进!向自由的王国和绝对的门!”
  “现在应该懂得了,亲爱的克力!我们是卑劣的种族的卑劣的子民!向你描写我自己吧,克力!首先是,懒惰和软弱所织成的高傲,所谓诚实,是不务实生活的感情的矫饰,我解错一切果敢的性质,戴上虚荣的牺牲者的玫瑰冠!我来自昏疲而纵欲的江南,贩卖自私的痛苦和儿女心肠,我盼望,盼望,名声,欣赏、赞美、激扬、动情的面貌,地狱的恶意的妒嫉,和一切!——那么,现在面向绝对的门,判断罢,克力啊!给我力量和祝福,但不要给我胡德芳!”
  “让我和那些慢慢地走着自己的大路的善良的人们一同前进吧!”
  蒋纯祖,因兴奋而疲弱,在床上躺了下来。他是这样的猛烈,这样的突飞猛进,他的精神似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急忙着要过许多人在长期的生存中所遇的同样丰富的生活。现在他在混乱的热情汹涌中跳了起来,冲出房,向万同华奔去了。
  他要告白。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告白什么,当然,是爱情,是猛烈的爱情。但是不是“道德的生活”呢?是不是“我们这一代”呢?是不是“不要一朵花”?显然都不是,又显然都是。他是这样的勇敢,毫无犹豫地就冲进了万同华的房间了。
  严肃的、朴素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是坐在她的桌前,在给在城里经商的哥哥写信。这个房间,是这样的干净、爽朗;在案头上,有两本书,一本是《故事新编》,一本是《红楼梦》的第二册。在桌子的另一端,放着一条洁白的手帕。这个怀着密密的感情的乡下女儿,是毫不惊异这个时代的公子的来临的;她是随时都准备着尽可能愉快地接待任何人,替他们做事的。蒋纯祖曾经攻击过这一点,劝她不妨“替自己打算”一点;她愉快地答应了,像答应任何事一样。
  她搁下笔,以爽朗的,愉快的笑容接待了蒋纯祖,并且有礼地站了起来,请蒋纯祖坐下。在蒋纯祖沉默着的全部时间里,她笑着;假如因什么思想而忘记了笑容的话,她便立刻惊觉,赶紧地恢复。她笑着,显然并不是因为她感到快乐;她笑着,因为觉得这样特别使人快乐。
  蒋纯祖立刻感觉到,在这样的笑容之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说呢?她是朴素的,不会懂得!”他想。感到一种冷淡;他奇异地觉得在万同华的笑容里有着一种冷淡。“你在写什么信?”蒋纯祖问,很明显,觉得这个问题太亲切了。
  “我的哥哥!”万同华笑着说;这笑容与所说的话无关。显然她并未感觉到这个问题有什么特殊。
  “你家里最近怎样?母亲好吗?”
  “都好!”万同华说,她的笑容表示了感谢。显然她不觉得这个问话有什么特殊。她开始思索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她对蒋纯祖有一个固定的意见:她觉得蒋纯祖高超,古怪,有一种特殊的善良;她喜欢他的善良,他的某种傻气和天真,尊敬他的高超,而用礼节和严敬来防御他的古怪。混合着高超、猛烈、锋利的严肃,赤诚的态度,以及闪光一般的活泼,滑稽的感情,蒋纯祖的善良就对她有着不可抵御的魅力。她不能确定蒋纯祖究竟为什么来,但已经明白一定有着严肃的事情。由某种期望,她的心紧张了起来。蒋纯祖继续发问,又突然沉默,她有些恐惧了。她本能地企图把谈话拉回到平凡的问题上来,但她心里有一种力量又反对这个。她变得有些焦躁:那种笑容消失了,一种特殊的严肃代替了它。“这两年的生活,你还满意不?你希望怎样?”蒋纯祖快乐地笑着问。他这样问,把握到了一种优越的力量,他心里有快乐,他本能地希望从苦恼的惶惑里冲出来,他本能地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他在观念上也希望诗意、和谐、欢乐,于是他开始比较。但这种比较现在不可能;对于恋爱的那些书本式的理想,以及那些美丽的教条,和现实相碰击地造成了混乱的苦恼感觉。他自己很明白,他的快乐,是并无诗意的,它只是从优越的把握产生的。他笑着,皱着眉头。
  万同华举手掠头发,看着他,虽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跟她说!说出来,一切会明白,我会感觉得多一点的!”蒋纯祖想。
  他紧张地沉默着,看着灯,又看着自己的因疲劳而发颤的手,好久不能开口:他觉得无法开口。
  “你要睡了吧?”他不安地问。
  “不。”万同华说。
  “我跟你说……”蒋纯祖说,未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觉得已经说出来了:最严重的时刻已经来临了。从这个意识,产生了浪漫的印象,于是他有勇气。
  “我们结婚——你觉得怎样?”他说,突然可怜地笑着。“是的,我说结婚,因为这包括严肃的一切;我不说爱,那包括胡涂的、不负责任的一切!”他想。同时他紧张地看着万同华。
  万同华,笑了惊慌的,可怜的笑,但随即严肃,变得苍白。她举手扶住头,随即她用另一只手蒙住脸。“他说这个,真想不到!怎样办呢?”她惊慌地想,心里有失望的情绪。她失望,显然因为蒋纯祖只说结婚,而不说到别的;并且显然因为蒋纯祖说这个,是站在优越的地位上的。蒋纯祖的这句话,对于她,是一种欺凌,虽然她自己不能明确地意识到。
  “回答我:你觉得怎样?”蒋纯祖说。
  “我要和我母亲商量。”万同华抬起头来,严肃地低声说,以明亮的、探索的眼光看着他。
  “又是一个和母亲商量,中国啊!”蒋纯祖愤怒地想。蒋纯祖愤怒,因为他的优越的精神受到了伤害。他确信万同华应该在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就抛弃一切——但现在万同华首先就举起了她的母亲。
  “那么你自己怎样想呢?”他问。
  “我?”万同华小声说,嘴唇战栗着,低下头去。“我们,根本并不互相理解。”她说。
  “理解可能不可能呢?”
  她不答。
  “可能不可能呢?”
  “可能。”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同时疑问地看着蒋纯祖。
  “那么,为什么又要和母亲商量呢?”
  “要这样。”万同华几乎是严厉地说。
  万同华感觉到了他的轻视和愤怒;蒋纯祖感觉到了她的失望和顽固,他们互相碰击,双方都受伤。
  “做一个爱人,我是太理想了!”蒋纯祖傲慢地想,看着她。
  “要当心他的性格,要当心!”万同华向自己说,看着桌面。
  蒋纯祖看着她,觉得她不美,苍白、冷淡。蒋纯祖想象,只要自己伸出手来,她便必定会感动、倾诉、抛弃一切,但现在全然相反。他痛苦地沉默着,这一切违背了所有的理想,所有的美丽的教条,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希望脱开这个痛苦。他想拥抱她,吻她,事情便会好转。他确信,他已经告白,就有这样的权利。于是他站起来。他的那种情欲,那些美丽的教条,是燃烧了起来。他走到她的身边。他解她的手,并且轻轻地呼唤她。
  万同华可怜地笑了,然后惊异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蒋纯祖有怜悯,捉住了她的手。但她挣脱了。“别人要说闲话的!”她说,站了起来。
  “不!”蒋纯祖说,皱着眉。
  万同华恳求地看着他。
  “你睡去吧,不早了。”她说,她的呼吸频促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她的严肃的、恳求的表情,想到必须戒备自己,必须顺从她,因为她真实、仁慈、宽大。他这样想,同时想到了以前的这种激情所招致的恶果,就站住不动了。“在我的心里,又有了多么恶劣的念头!什么是好的?怎样办?”他痛苦地想,看着地面。这样有一分钟,他听到窗外的凄凉的风雨声。他觉得丑恶的情欲过去了。他觉得有坚实的、甜畅的力量在他心里升了起来。他确信这是真实的生命。他抬起头来。
  “请你从黑暗中引导我!”他说,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能够说得这样真实而诚恳。“我想我也许欺侮了你,我想你将懂得我,原谅我!”他停顿。他嘴唇轻微地战栗着。“我现在经历着可怕的危机。爱我,否则我将毁灭,你即使不熟悉这些观念——我说是观念——你也感觉得到!给我鼓励,做我的朋友,爱我。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你接受吗?”蒋纯祖谦卑地、诚实地问了这个触目惊心的、自私的问题,看着她。
  她严肃地、深思地沉默着,定定地看着前面。她的手优雅地、朴素地合在胸前。在上述的不觉的自私中,蒋纯祖不觉地希望、并且确信,当他说“我给你带来的也许只是痛苦”的时候,她将感动,回答说:“不,你给我带来了幸福!”于是投到他,蒋纯祖的怀里来——但事实并不如此。确然的,带来了幸福,但乡下的女儿从不懂得这一套,她是这样严肃地思索着她的爱人的话:在这些话所形成的迷乱的世界中,她仍然冷静、真实,不被动摇。她又是这样地相信着蒋纯祖的诚东,所以,蒋纯祖的话,给她带来了无穷的忧愁。她把蒋纯祖的这种虚浮的言词,心灵的美丽的光芒,这个时代的伤痛的宣言,放到她的真实的天秤上去衡量。她想,蒋纯祖既然已经宿命地自白了将来的痛苦,那么她,万同华,便没有力量挽救。她想她不能相信蒋纯祖没有了她便会毁灭;她谦卑地不相信这个,因为她不知道这个毁灭是指什么而言。她相信这是浪漫的情话,每一个男子都要说的,所以她应该原谅他。她想,那样优越的蒋纯祖所无能为力的,她必定更无能为力。究竟蒋纯祖说了些什么,她不能确实地知道。但她又确实地知道。她觉得蒋纯祖单纯如小孩——这便是她的真实的理解——对这个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万同华,能够承担。
  结论是:对这个单纯的小孩的刁顽、自私、热爱,她能够承担;对那个说着痛苦、毁灭、黑暗等等的高超的英雄,她感到迷惑。
  蒋纯祖急迫地追问她,忧愁地看着她。在长久的沉思之后,她不觉地叹息,同时凄凉地微笑。
  “那么你答应了吗?”蒋纯祖问。
  她沉默着。
  “如果答应了,你点头;否则,你摇头。”蒋纯祖说,不知何故快乐地发笑。
  “明天回答你。”她说,笑着,嘴唇战栗着。
  “不,现在。”
  沉默很久,在蒋纯祖的热烈的目光的要求下,万同华点了头。她认为她可以控制这个动作;但她不觉地流泪。人们都记得,这种年青的、新鲜的眼泪。
  “谢谢你。”蒋纯祖文雅地说。天晓得他是怎样地文雅了起来,像一个骑士。他含着感动的眼泪走了出去,站在雨中,觉得甜畅。
  “亲爱的克力啊,帮助我寻求真实!”他说。
  在房里,万同华坐了下来,捧着头,默默地流出了大量的眼泪。在流泪之后,她心里有了新鲜的感觉,她明白了,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眼前,以及在她的辛勤的生活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第13章

  在最初,蒋纯祖并不理解自己的目的和动机;他模糊地觉得一切发展得过于迅速,他模糊地觉得悔恨。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斗争,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个晚上,在突然之间,结婚这个观念成了他的热情和梦想的对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热情变成了怀疑;第四、第五天,他就开始责备自己被情欲迷惑,以致于背弃了先前的理想了。但这些在最初还是微弱的,他用爱情、忠实等等观念来和它们对抗;在最初,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发展得太迅速了,但他痛苦地觉得悔恨,并且恐惧。这种内心斗争,发展下去,另一面,爱情也发展下去,到了最后,他就又碰到了他的险恶的焦点了。
  他觉得他欺骗了万同华,对她不忠实,他为这异常的苦恼。但他又并不停止;他拖着万同华走下去,猛烈地向她索求一切,攻击她的感情和思想,以他的可怕的内心冲突扰乱她。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就避免再提到结婚了。结婚的旗帜倒下去以后,爱情的旗帜便壮烈地飘扬起来了。因这个旗帜,他抵抗了石桥场的毁谤;他并且凶恶地准备用它来抵抗万同华的家庭。但万同华不能变更她的意见。
  万同华,从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母亲,然后又带蒋纯祖到她的家里去。于是,人们便看到,这个蒋纯祖,带着他的傲慢的态度,在那些古旧的婆婆妈妈和那些凶恶的姐姐嫂嫂的层层围绕里坐下来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过年的欢宴——乡下的筵席,是那样的丰富——学校的繁杂的事务,乡场上的穷凶极恶的斗争,看书写作,茶馆里的吹牛;疾病、贫穷法等国居祝反对新实在论的“直接呈现说”,断言人的主体,胡涂的变化,猛烈的发作,以及少数时候的明澈的智慧……这样,蒋纯祖们又经历了一年的时间。
  蒋纯祖和万同华,他们中间的痛苦暴露了。万同华是那样的冷静、严刻,但在某一天,猛烈的蒋纯祖获得了她。蒋纯祖忍受了一年的时间。蒋纯祖攻击万同华的冷静,说她冷血、蠢苯、迷信。万同华的头脑里确实是有着小小的迷信的,这种小小的迷信,在都市里,加上一套时髦的风度,是会被当成聪明和智慧的;但在可怜的乡间,它就赤裸着。从一种愚昧的感情,产生了这种迷信。万同华相信既成的一切的支配权,相信这个社会的礼节,道德,不是因为需要它们,而是因为天然地觉得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相信家庭间的神圣的关系,蒋纯祖请她睁开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家庭,她睁开眼睛来看了,但还是相信。她相信一个女子决不能和一个男子同样地去做,蒋纯祖无论如何不能改变她的意见。对于这个时代的热情和梦想,她毫无所知。对于她所读过的这个时代的理论,她怀着朴素的尊敬。
  对蒋纯祖内心的那种所谓时代精神,对他的优越的精神世界,万同华很冷淡;有时尊敬,有时不觉地仇视。假如她能够证实,这一切,只是蒋纯祖的自私的欲念的借口的话,她就能够放心,更爱蒋纯祖一点了。这一切当然常常是借口,但它们无论何时都屹然不动地站在高处,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蒋纯祖的每一个表情都表示,他能够放弃她,万同华,但不能放弃这个。很明白的,到了今天,蒋纯祖是决不会为任何对女子的爱情而牺牲性命的了;他即使连牺牲一个观念都不肯。他顽强地、猛烈地要求万同华放弃一切来跟随他;万同华顽强地,冷静地要求他放弃一点点——对于蒋纯祖,一点点,就是一切——来顺从她。于是他们中间起着令人战栗的斗争。有时他们互相远离,互相冷淡,互相仇视。在突然之间他们互相渴望,于是斗争、冲突。多变的,猛烈的蒋纯祖常常地迷惑,动摇了冷静的万同华。蒋纯祖很能利用一个女子的感情上的弱点。万同华常常屈服,全心地爱他,确信他是单纯的,自私的小孩。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单纯的,自私的小孩的心中,和那种肉欲的,神秘的渴望一同,也充满着这个时代的勇猛的一切。
  蒋纯祖,那么激烈地冲进了万同华的平静的生活,把她的一切全扰乱了。他说他要负责,但他其实是不能负责的。万同华,背负着石桥场的毁谤、辱骂、遭遇着家人的冷眼和善良的母亲的哭诉为经验所证实,要把它作为无意义的命题而拒斥。继承了罗,是生活在难堪的痛苦中。她觉得她是毁灭了,但她以她的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蒋纯祖确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够得到那个优越的精神世界的话,这一切痛苦便立刻会转成激情的欢乐和理性的明澈的认识的。他用无穷的雄辩、倾诉、例证来对付她,因此,对于她的痛苦,他就很少感觉到。从小小的迷信产生的痛苦,蒋纯祖是无法怜悯的。
  万同华以她的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的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欲念之中,得到万同华的身体,就成了主要的欲念了。无数的感情的狡计都在万同华的冷静上面惨败了,于是夏末的某一天,他就在深夜的时候冲进了万同华的房间。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母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春天起,他的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的一切感觉之后,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是由意志力从“意识流”中分解切割出来的。在心理学上,主,人的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等待着深夜的来临,坐在他的凌乱无比的房间里,他想,“但现在我觉得人类不会有第二个样子,是的,人类只能是这样,所以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渺小,我们都相信将来,但我们谁都不会活一万年的,我们需要现在,所以,在最后的瞬间来临以前——它不久了——我要做的!我在原则上相信将来,但我怀疑在将来人类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过了,已经几百年了,它的名称很多!信仰变成了盲从,人类中的大多数仍然愚笨、无知、可怜,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么好呢?怎样爱人民呢?现在,面对着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孙松鹤批评我,说热情对我是不好的——但低级、麻木、平庸的恋爱信念,对他是不好的!”他愤怒地笑出声音来。“说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心里,愈来愈强的,是一个幽密而暧昧的冲动!我的纯洁的胡德芳坐在那边房里!怎样才好,勇敢的克力啊!”
  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后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的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的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的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的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的咬牙切齿的,尘世的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的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的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征了一种幽密的,情欲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来临的名。他们坚决拒绝在国家杜马和工会、合作社以及其他合法,用蒋纯祖自己的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的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的晴朗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的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么安静;万同华的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么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的企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的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的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不能够肯定他的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的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么安静的夜里啊!……你的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的时间,你的生命,你的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的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么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么,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的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决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的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的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的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的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的那个精神世界的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的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的全部生活,她的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的自尊心的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么?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的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的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的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的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么?”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么,我们将怎样?”
  “我的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的长久的沉默,他的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的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的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么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的面前。
  “没有什么,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的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的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的爱人,这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存在!我的爱情,我的忠实,也并不虚伪;我的生命将对我自己的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的生命也将对你自己的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的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的青春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的爱情!为什么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的责任,为什么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的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的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的纯祖啊!”她低声叫,她的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的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蒋纯祖,从他的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的性格并不更近于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么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人们的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复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胡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的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的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的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的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的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的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的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的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的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的理论上。孙松鹤的生活,他的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的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的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的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的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的朋友在想些什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当着蒋纯祖的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的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的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的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的缺陷和自己的青春的枯萎。……蒋纯祖骄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的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的早年的生涯,被他的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身所固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身的那种生活,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己的,严肃的性格。在那种生活破灭的当初,他简直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的环境告诉他说,他是背叛了,于是他就谦逊而严肃地相信他是背叛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在这种恐怖中;蒋纯祖的那种超脱的热情,于他是陌生的,先前的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是禁绝了这种热情的。并且把它连根铲除了。他生活着,每一分钟都谦逊地怀疑自己,并且照着他的习惯,严格地对待别人。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用他的单纯的原则来对待。这个时代的那些公式,当蒋纯祖和它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就深入了他的血液中。三年来,他经历着怀疑自己的严重的苦恼,因为,除了在已经破灭了的那种生活里以外——在那种生活里,他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没有别的情热和才能。
  而且,在爱情上面,他是严重地饥渴着。在孤寂的乡间,这种饥渴无法遏止。对于家庭生活,他是有着严肃的理想。这个时代的美丽的例子,就成了他的理想的模范。他的单纯伤痛的心需要安慰;他希望一个安静的家庭:一个优秀的妻子,和自己共同工作。这些,蒋纯祖已经攻击过了:蒋纯祖确信这是平庸的虚荣和偶像崇拜。因此,蒋纯祖的一切,特别是他的猛烈的、丰富的青春,就使孙松鹤深深地战栗。到了最后,孙松鹤就不得不承认蒋纯祖是另外一种人,不是他的理论所能范围得住的了。在这种朴素的谦逊里,是含着多少痛苦的战栗!因为,从这种渴慕,这种谦逊,他就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忠实了。在他看来,向情欲的美丽的飞翔低头,就等于对这个时代的背叛。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以两样的姿势,感觉着这个时代的。
  从爱情的饥渴,显出了严肃的、赤诚的男子的缺陷。夏季的时候,王老夫子又来替他做媒了,以蒋纯祖为例,提出万同菁。孙松鹤当时显得很冷淡,因为王静贤是过于崇拜蒋纯祖。但第三天,他们大家到县城里去玩,赵天知把这件事促成了。
  赵天知大大地挑拨孙松鹤,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万同菁,使他动心了。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赵天知强迫他写这封信,刚写好,他就感到狼狈,企图撕去: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的自尊心很觉得苦恼。但赵天知大叫着抢了去,把这封信发到石桥场来了。
  这封信,是写了好几页纸头。孙松鹤的内心,起了严肃的变化。第一个感觉,是责任感;既然已经开始,就必得忠实的、严肃地做下去。这是对于蒋纯祖的一种酷烈的批判,蒋纯祖知道了,就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痛快,因为朋友也落到这个泥沼里来了;他确信,在同一的泥沼里,他必定更能胜利。
  赵天知,是欢乐地拖着孙松鹤,凯旋到石桥场来了。王静贤是非常的喜悦,乱跑了一个上午,最后找到了蒋纯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蒋纯祖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脚。这个驼背的,兴奋的老头子,满身大汗,喘着气,抓住他的烟杆跑下来了。蒋纯祖回头,嘲笑地,喜悦地看着他。老夫子露出机密的样子来,告诉了蒋纯祖。
  “你为啥子这样高兴啊!”蒋纯祖说,安静地擦着脚。
  王静贤有罪地笑了。然后又说了起来。他说,两姊妹现在都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多么高兴。他毫无犹豫地说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特别是蒋纯祖,他的丰富的青春,他的猛烈和他的诗情,是那样地感动了他。他不十分明白这一切的内容,但老年人,荷着过去的创痛,有一种需要:把地面上的美丽的青春留在身边,是一种幸福。他是简直把蒋纯祖宠坏了。他时常给蒋纯祖弄一点钱来。他是五体投地地崇拜蒋纯祖,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兴奋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青时代,在那种急进的潮流里,王静贤曾经大大地干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的爱人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的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对,又有哪个不高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摇头,突然兴奋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水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的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的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的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的立场上来,从内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的朋友深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的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阴影都消逝了。孙松鹤热烈地,含着一种痛苦的,悔恨的表现和蒋纯祖握手。显然他的内心紧张使他痛苦。在他的豪爽的,确实的严肃的态度里,蒋纯祖觉得他在说:“这件事情对于我是这样的严重,你知道!你要帮助我!我告诉你一切,并且将要告诉你一切,对你毫不隐瞒!”蒋纯祖在短促的苦恼中感到自己在自己的恋爱里未曾这么做,并且不能这末做。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的房间。赵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白,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的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逼迫他做这个;于是他愤怒地向赵天知说了什么。蒋纯祖生动地微笑。这时万同华姊妹走了进来,孙松鹤严肃地,恭敬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好像愤怒地说:“是我,不是别人,我不怕,我要负责!”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身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藏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乱——走了进来。她向蒋纯祖点头,不看孙松鹤,紧紧地靠着她的姐姐,在房里慌乱地走动着,好像古代的图画。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的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决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的出现,会给他的孤独的,干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的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的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床边,她的手紧紧地搁在姐姐的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的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的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的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的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的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的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下,希望别人原谅她。于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满,愈对万同菁的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着——他就说得愈激烈,愈严重。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的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于万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坐在那里,露出他的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的这种告白,异常的满意,鼻子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身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水,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的目标,我也相信,在我的道路上,是前一代人的血迹,在后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后倒下去,让后来的人跨过我的尸体!我明白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的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为了人民,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的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他的脸更白,他的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水。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床上躺下来了。她不十分懂得孙松鹤的话,但他的话对于她是一种苦恼的打击。她极其真实地想象着他的话,以致于精神涣散起来,追不上他。当孙松鹤说到“在沙漠中……”的时候,她就有了想象的对象;她想,在沙漠中,酷热的太阳照耀着,一个孤独的男子走过去,跌踬着,最后倒下了,没有人给他一点水,没有人来救他。她想着,为这而异常的痛心。但无论她怎样同情,痛心,她感到孙松鹤是陌生的,孤独的,高超的人,她无法把她自己和他想象在一起。于是她就想到她的家庭,想到“别人要说坏话”,而感到畏惧。
  她的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决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身拉妹妹坐起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么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谦逊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的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白自己的地位。
  孙松鹤的脸发抖。
  “那么,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么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于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的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白。她脸红,盼顾,可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么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于他的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后,她脸红,又拿起她的可爱的,洁白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于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己的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的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水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菁的不满,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父亲一定会同意他的这个“好媳妇”的,他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春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的问题。最后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那么好!让我们交换我们的祝福罢!……但是至于我的情形,那就是:‘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要放弃!’”蒋纯祖快乐地,生动地说,笑了起来。
  孙松鹤苦恼地确信,能够快乐地说着这个,必定是骄傲的人;但他仍然衷心地祝福他的朋友。

  在万氏姊妹,万同华和万同菁之间,存在着动人的关系。她们之间,像最好的朋友们之间一样,没有秘密;她们之间,常常有小小的生气和小小的放任,但决不会闹得严重;她们是丝毫也不懂得这个时代的夸张的言词,她们讲述她们自己的事情,用着她们的父母的言语。她们的朴素地相互表现着她们的苦恼、希望、隐秘。她们造成一种温和的、亲切的空气,在里面充满着年青的女儿们的那种青春的骚扰,善良的讥讽、挑拨、和玩笑。她们珍惜她们的生活。
  万同菁知道姐姐的秘密: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万同菁很为姐姐苦恼,并且因此有些仇恨蒋纯祖。有很长的时间,她不和蒋纯祖说话,万同华对这感到苦恼,但沉默着:无疑,她觉得妹妹并不是没有理由。在妹妹面前,万同华总是觉得心里和平:她知道妹妹对她所抱的尊敬的,亲切的感情;她并且知道妹妹对她的信仰和依赖。只有一次,妹妹为蒋纯祖的事情而明显地生气,她也生气;但立刻她们就和解了,说到碉楼、竹林,守园的狗,乡场的人事,以及其他等等。
  万同菁,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是更其信赖姐姐;在亲戚中间,总是维护蒋纯祖,并赞美他的“富有的家庭”。她认为这样就可以保护了她的厄难中的姐姐。但她是那样的单纯,人们很容易地就看出她的忧苦的,善良的动机来。万同华常常告诉她,在别人不问的时候,就尽量地对人平和,什么也不要说;但她永远不能做到,——她是这样地富于感情——她们常常为这而争吵。
  接到孙松鹤信,她就立刻给姐姐看了,并且请姐姐解释,在这封信里面,有些段落,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万同华告诉她说,孙松鹤,是很好的人。但她们并不因此而觉得宽慰,她们都瞥见了前途的艰难。万同菁觉得,从此以后,是更加重了姐姐的负担。纯洁的万同菁,是决未把自己的负担计划在内:她是整个地推在姐姐的肩上,为姐姐而苦恼。因为这个缘故——她觉得是为了姐姐——她希望能够从孙松鹤脱逃。从孙松鹤的严重的言词下面回来以后,她就频频地想着这个,沉默着。她是为姐姐而担忧,正因为这个,就突然地对姐姐冷淡了起来。她模糊地想,她的事情,应该由她自己来负责:姐姐不应该过问。她简直忘记了,是她自己推到姐姐的肩上去的。她的这种冷淡,表现了一种朦胧的独立的愿望,万同华觉得,有了爱人,妹妹就反叛,离去了。万同华觉得嫉恨、痛心。
  但晚上的时候,万同菁突然地走进了姐姐的房间。她在床边坐了下来,热切地、痛苦地注视着姐姐。她的整个的存在,表现了那种无法排解的、严肃的痛苦。万同华苦恼地看着她。
  万同华问她,心里觉得怎样。她露出了烦恼的痛恨的表情,掉过头去。万同华注意到,她哭了。
  “真焦人,我有什么法子呢?”万同华想。
  “哭口杀子,妹妹?”她说。万同菁不答,掩住脸。“妹妹,你想想看,要是你是我,你哪里有那么多的眼泪来哭!”她烦恼地说。
  “妹妹,有话说,不哭啊!”她伤心地说。
  “姐姐,我不要他,我不答应他,姐姐,你应告诉他,姐姐,啊啊!”万同菁哭。
  “这才滑稽!”
  “不,姐姐,他朗个说?……不,姐姐,像这样,大家都要怪你!”
  “我们又不做坏事,……妹妹,我不怕人家怪!”万同华说,含着一口冷笑。
  万同菁停止了哭泣,看着地面。她们沉默着。
  “你到的怎样想啊?人家孙先生是很好的人!”万同华忧愁地说。
  “我晓得!”万同菁大声说,停顿了。“他不是也跟蒋纯祖一样吗?不吗?”
  万同华急剧地笑了一笑,变得严厉。
  “不,姐姐,不是这样说!”万同菁大声说,“有时候……我心里是多么高兴……不,不是这样说!”她说,笑了一笑,脸红,眼里有光辉,思索着。
  “要告诉妈妈吗?”她小声问。
  万同华点头。
  “姐姐,你去告诉!”
  “胡说!”
  万同菁大声叹息。她确信她愤恨孙松鹤:而为了姐姐的缘故,喜爱蒋纯祖一点点。
  万同华,是用她的全部的冷静的力量,挽救了她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毁灭的感觉。她是利用着她的对社会,对人生的冷静的知识,得到了她的勇气。从这种知识,产生了她的对自由的信念。在先前,在冷静的知识之上,有着一种神圣的感觉,但到了险急的现在,这种神圣的感觉,就变成了一种积极的思索,变成了对真实,善良的东西的积极的同情;那种冷静的知识,便给她照明了这个分崩离析的社会,向她启示了自由了。她用她的方式感觉着自由,就是,好的善良的东西,不应该对坏的,恶劣的东西屈服;好的善良的东西,有处置自己的自由。但这只是一个给予勇气的,朴素的原则,在她的心里,仍然有着一些小小的迷信。无论如何,在现在的这种生活里,她不能超越她家庭和她的并不作恶,然而说闲话的邻人。
  他们的事情,是发展下去,或者说,延宕下去;痛苦有时缓和,有时,在突然之间,变得异常的剧烈。各人都迟疑着,都在思考自己,并且怀疑对方。孙松鹤万同菁之间仍然没有进步;胆怯的万同菁,在每次的见面里,都拉着姐姐陪伴她。万同菁总是神情涣散,万同华总是成为谈话的对象,这使得孙松鹤非常的苦恼,当万同菁记起了姐姐的劝告,振作起来,想说一两句话的时候,结果总是非常的糟:她的话,对于目前的空气,对于孙松鹤的感觉,总是距离得非常的远。冬天的时候,得到了父亲的来信的同意,孙松鹤就频繁地在她们家里出入了。在蒋纯祖之后,孙松鹤就成为那些婆婆妈妈们和那些姑姑嫂嫂们的议论的对象了。孙松鹤的行为,比起蒋纯祖来,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那些婆婆妈妈和姑姑嫂嫂们就挑剔他的社会背景——关于他,是有着险恶的谣言——家庭,和年龄。她们甚至怀疑他是否已经结过婚。
  对于万同菁的胡涂,万同华渐渐地就非常不满起来,孙松鹤是由赵天知和蒋纯祖传递了无数的信和书给她,她每次都毫无顾忌地拿给那些姑姑嫂嫂们看——只要她们询问一句,她就公开出来了,她,万同菁,表示毫无秘密,表示自己在这件事上是和大家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表示说,如果她有错,希望大家原谅她。这样,一切重负,都落到万同华的肩上来了。万同华在孙松鹤面前淡淡地表示了她的不满,以致于孙松鹤怀疑是她在破坏他。万同华向蒋纯祖说了她对妹妹的事的所有的不满,蒋纯祖告诉了孙松鹤;不管蒋纯祖怎样解释,孙松鹤不能解消他对万同华所怀的恶劣的感情。这样,在两个朋友之间,又有了一段时间的冷淡和沉默。在这一段时间里,看着朋友的严肃的活动,蒋纯祖是苦恼到了极点,于是希望朋友在平庸中破灭,冷酷了起来。
  蒋纯祖是,用诗人们的漂亮话说,做着灵魂的冒险。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酷,怪戾。有时候,他是在那样的一种燃烧的状态中,心里有欢乐,眼里含着微笑,凝视着涌动着白云的天边,从内心的深处,听到了这个时代的雄壮的命令:“前进!”好像一匹年富力强的、自觉美丽,充满着虚荣心的马,在前进的命令之下,蒋纯祖的全身都兴奋地颤栗着。“前进!”这匹马开始奔驰,向那些要塞,那些堡垒猛扑过去。“从此我就脱离了那陈腐的、愚笨的、黑暗的一切。在我的周围,是战争的疯狂的火焰,亲爱的、无上的克力啊!”蒋纯祖想。有时候,他走过熟识的农家,突然地高兴起来,抱抱农家的肮脏的、丑怪的小孩,用自己的衣裳替他们揩鼻涕,站在发着浓香的瓜棚的下,确信自己已经消除了一切偏见。成了这些小孩的哥哥,或父亲——享受起和平的、诗意的梦境来了。有时候他和那些熟识的农家姑娘们开开玩笑,快乐地欣赏着她们的可爱的,呆笨的青春;有时候他和老太婆谈豆子,谈得那么多,像豆子那么多。有时候,他出奇地逗弄他的万同华。使万同华不得不由衷地放弃她自己的意见。……但另一些时候,一切就不同了:他阴沉、焦躁、冷酷,并且永不满足。在孙松鹤严肃地,苦恼地向他开诚布公,进行着自己的节目的时候,蒋纯祖就无故地,突然地厌恶了恋爱、结婚、生小孩、帮助别人、以及其他的这一切,在熟悉的、但更严重的方式的下,听到了这个时代的前进的命令,渴望奔逃了。这简直是无故地,突然地发生的:他走在街上,看见了那些敞着胸怀,抱着婴儿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一定是他在很多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曾经看见过的,他迷糊地相信着这一点,虽然他记不起来他究竟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她们。他想,已经这么多年了,一切却依然如旧。多么可怕!他有一种迷迷糊糊的回忆的感情,或对将来的预感:他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正如他说不清楚他究竟在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些女人。他确信他愿望离开这个而去,他冷酷地确信他愿望离开万同华而去;他相信,假如万同华突然地从人间消失,他便必会获得解放。这样他就古怪地冷淡了万同华,万同华,是刚刚在心里决定了一个结婚的计划,预备向他提出来;碰着了他的冷淡,由于自尊心,就痛苦地沉默了。
  蒋纯祖拒绝陪伴孙松鹤到她们的家里去。孙松鹤,得到了父亲的同意,就是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的同意,积极地着手进行了。石桥小学,是已经贫穷得再也无法维持了,孙松鹤准备在明年春天带着他的万同菁离开。他想,结婚以后,他便可以在有利的环境中改造万同菁:这个想法,为蒋纯祖所嫌恶的,是安慰了孙松鹤的苦恼的内心。孙松鹤确信,他的行为,是遵照着这个时代的原则的:把一个纯洁的女子从封建的黑暗中拯救出来;他是严肃地遵照着这个原则,以这个时代的美丽的例子为模范。但蒋纯祖觉得,这一切,是令人厌倦。
  对于这个时代的单纯的、严肃的、无容置疑的、谦逊的信仰,造成了这种确信。在这里,个人的生命,是以某种谦逊的方式,不觉地退让了。严肃的行动,增强了这种确信:拯救一个女子。但蒋纯祖觉得,在这个时代,没有一个男子能有权利说他自己是在拯救一个女子;他觉得,这种对自己的生命的平庸的无知,是令人厌倦。在蒋纯祖这里,感觉着的,是个人的生命。
  孙松鹤到万同菁家里去的时候,总是被那些姑姑嫂嫂们围绕着。她们观察他,以便在背地里批评他。她们批评他太矮、太瘦、衣服穿得不好,等等。万同菁,无疑地是为她们的意见左右着;抵抗着这些恶意的批评的,是万同华。但孙松鹤却责怪万同华。于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对妹妹的事情,万同华就变得冷淡了。
  万同菁,是和姐姐共读着孙松鹤每一封信,请姐姐解释,并请姐姐帮助她写回信的。对于孙松鹤的来信里面的那些抽象的字眼和严肃的长句字,万同菁觉得头痛;但这些字眼,和这些长句字,却使得那些姑姑嫂嫂们迅速地退却了:她们觉得孙松鹤的情书,是毫无意思的;她们的确是想看到几个惊心动魄的,肉麻的字眼的,虽然她们相信自己是规矩的女人。突然之间她们又造起谣来了,说孙松鹤的这种写法,正是在“那种人”里面通行的写法。于是啊,在乡下的牧歌的世界里,她们终于找到一件惊心动魄的东西了。
  在这个牧歌的世界里,领衔的主角,是万同菁的隔房的二姐和大嫂,她们都是非常“摩登”的女人,因为她们的丈夫,在县城里,是摩登的男人。姐姐肥胖,嫂嫂玲珑,两个人都美丽。万同华们的大哥,是家庭中的王者,乡场的恶棍,和朋友中的侠义的人,这个大嫂是他的第三个妻子,她之所以被他宠爱,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她曾经是有名的军阀刘湘宠爱过的妓女。那一些猥亵的故事,就成了这个牧歌的世界的美妙的点缀了。
  这是一座大的庄院,有那么多的小孩;那样的喧嚣,那样的嘈杂。上一代的人,白发白须的,软弱的祖父,是退隐了,对于女孩们的婚事,不再有任何权力。万同华妹妹的母亲,因为孤零、穷苦、慈善的缘故,对于自己的女儿的事,不能有任何意见。权力是操在哥哥姐夫,姐姐嫂嫂们的淫乱的手里。应付他们,在他们中间取得位置,是万同华成年以来的艰辛的工作。艰难的境遇,生活的酸凉,和人世的利害,造成了冷静的、严格的、勤劳的乡下女儿;在她的庇护下,成长了她的纯洁的妹妹。
  在嫂嫂的舒适的房里,是挂着嫂嫂自己的妓女时代的跳舞装束的大照片;因为她的丈夫以此为荣,她就更以此为荣了。她是非常的豪奢,对于蒋纯祖们,是异常的轻视。但当着蒋纯祖们的面的时候,她却也显得激动、客气,谈论着城市生活,以显示她的知识。在这些点上,她有些尊敬蒋纯祖们;从她的虚荣,露出了她的某种有些动人的善良。此外,和肥胖的姐姐竞争起来,她还有乡下家庭的好客的风度。蒋纯祖们,是在她那里,吃到很多非常名贵的东西;这个女人的善良的虚荣,是使蒋纯祖们顺利了一点点了。
  肥胖的姐姐,有些羞怯,常常要脸红。她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但由于她的美丽,她确信自己是非常的聪明。她说了话,希望别人注意,总是脸红。特别是对于那个有些害羞的蒋纯祖——她觉得是如此——她是发生了浓烈的兴味。就是在肥胖的姐姐的暗影里,和玲珑的嫂嫂的炫光里,万同华妹妹不动地坐着,听着孙松鹤的“谈天”。
  他们总是坐在万同华母亲的寒窑一般的,潮湿而黑暗的房间里;少数的时候,坐在嫂嫂的阔气的房间里。在漫长的冬季,田野里寒风呼号,房间里就烧着松树头,大家烤着火。
  乡下女儿们,在她们的炉边,送走了平静的岁月。过年的时候,虽然贫穷,但由于嫂嫂姐姐们的善意的扶持,仍然有丰富的食品,异常的热闹。有一段时间,蒋纯祖和万同华的母亲谈得异常亲切,但现在,蒋纯祖不肯再来了。孙松鹤在寒风里走了进来,母亲看见了,第一句话便问到蒋纯祖。老人尽可以待他们如儿子,孙松鹤突然觉得非常的凄伤。
  在她的炉火边,万同华已消失了往年那样的欢乐了。她心里充满了忧愁。蒋纯祖没有来,使她失望。
  “孙先生,烤火!”万同菁说,表示她已经听从了姐姐的劝告,勇敢起来了。
  母亲替孙松鹤打了鸡蛋,并且放了白糖,然后在火边坐下来,安静地笑着。她的笑容说:她没有话说。显然的,假如不是那些女人们的挑剔,她早已在心里确认了她的女婿了。小孩们立刻把房门堵塞住了。传来了兴奋的说话声,姐姐嫂嫂,走了进来,异常客气地笑着。
  “怎么蒋先生不来啊!”她们说。
  “他不大舒服。”孙松鹤站起来,恭敬地说。
  “啊,那应该早一点找医生看呀!”“你们下江人,经不住川里的气候呀!”“今天天气冷,啊,在城里要好些!”“我们没有什么招待的呀!”等等,等等。——姐姐,嫂嫂说。姐姐不住地脸红,嫂嫂不住地发笑,驱赶小孩们走开。她们坐了下来,把万同菁罩在她们的暗影里,把万同华衬托在她们的光耀里。
  迅速地来了沉默和拘束。终于姐姐,嫂嫂们退却了:她们要孙松鹤中午的时候上去吃饭。万同菁活泼了一点,不停地向姐姐低声说着什么。姐姐推她,嘲笑她。她们又耳语起来。
  于是万同菁突然间充满了兴致,活泼起来了。
  “我们来数么!”她快乐地大声说。她故意不看孙松鹤。“哪个心肠坏我晓得!我们来数么!”她说,用脚踢炭火,同时抱着膝盖摇晃身体。
  显然她们刚才突然地谈到了,她们两个人,谁的心肠坏些,这个问题。
  “用不着数,你是坏心肠!”万同华,传染了妹妹的活泼,说。
  “数么!”万同菁说,觉得孙松鹤在看她,脸红了。“要得么?”
  于是她们开始数:两个人同声歌唱,轮流地指点胸膛;唱到最后的一个字时指到谁,谁便是坏心肠。
  “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菁大声唱,同时挥手鄙弃姐姐。“小声点,鬼东西!一根竹子十四节,”万同华唱,“哪个坏心我晓得,坏心折了当柴烧,不是这节是那节;”她们愈唱愈快,愈数愈快了,“一根竹子十四节,哪个坏心我晓得,不是老板是佃客!”
  “是你,是姐姐——万同华是佃客!”
  她们大笑了起来,但孙松鹤不笑,他的眼部颤栗。他的心思是过于繁重,他不觉得这种游戏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愈是什么也不晓得,就愈是快乐!快乐,和无知,是一件东西!”他想。
  万同菁走出去了,母亲到后面去了,剩下了万同华。万同华坐着不动,显得很冷淡。孙松鹤带着激烈的表情开始了他的谈话。
  “事情怎样了?”他问。
  万同华看着他,不答。孙松鹤想,也许是他刚才对游戏的冷淡,激恼了万同华。
  “怎样?”
  “她们说你是什么什么,说你结过婚,又说你穿得不好!”万同华,说得那样的突然,而且气愤,击伤了孙松鹤。孙松鹤沉默着,脸发白,打抖。
  “那么她相信么?”他严厉地问。
  “她当然相信!”万同华轻蔑地说。
  “好啊!”孙松鹤在心里愤怒地叫。
  “那么我的信她看了么?”他同样严厉地问。
  “她拿给别人看!”万同华冷淡地说。
  “那么,你也相信么?”
  万同华不答。她的嘴唇微微地战栗着。她带着一种冷淡的沉思表情凝视着炭火。她的眼睑垂着,有些颤动,以致于孙松鹤认为她已经哭了。但他,孙松鹤,仍然不能原谅她的捣乱——他确信是如此。万同华的这样的表情继续下去,孙松鹤想到蒋纯祖,觉得难受:他不知替谁难受。沉默着,松树头在炭火里轻轻地爆炸着。从门缝里传来了尖锐的,悠远的风声。
  “我恨一切男子,他们不负责任!他们责怪别人!”在那种表情里,万同华愤恨地想;“这种爱情,使我的心完全冷了!你不能说他不忠实,因为他总有理由!但是没有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可以这样地坐着,在耻辱里坐着,一直到死!”她看了孙松鹤一眼。
  “那么,你在怎样想呢?”孙松鹤略为温和地问。“我什么也不想说,……我不觉得有什么生趣。”她说,悲哀地笑了一笑。
  “我请求你相信我们。”孙松鹤说,痛苦地笑着。
  她不答,重新垂下眼睛。这时门开了,寒风扑进来,万同菁矜持地走了进来。她向姐姐笑着,不看孙松鹤。她毫未觉察到姐姐对她所怀的不满。
  她没有来得及坐下,孙松鹤就含着痛苦的笑容注视着她。她慌乱地在桌边站着了。
  “我们刚才在谈,”孙松鹤迫切地说,脸颊打抖,“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狗用狗的眼光看人,人用人的眼光看人,万先生觉得对不对?”他猛烈地说,把万同菁吓住了。“我听说有人——姑且叫他是人——说我已经结过婚,对于这种侮辱,我非常痛恨!我觉得我还不致于坏到这样的程度,欺骗一个女子!其次,我的家里是并不是没有钱的,尽可以让他们知道!”他愤怒地说,“说我穿得不好,当然我穿得不好,但我并不以为穿得好的人,就是有价值的人!我并不是说我是有价值的人,但是我相信,对于一个人,唯有知识,理想,才是最重要的财产!……”他打颤——瘦削的孙松鹤的激烈的、严厉的态度,好像火焰,这差不多是他的唯一的态度:他总是这样说话的,虽然有时候,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柔,充满着渴慕。在这里,他的精神本能地感觉到,在他的周围,是充满了敌人。虽然他现在不觉地也把万同菁看成了敌人,但他勇壮地相信,他的一切行动,是为了拯救她。
  这样,他就更激烈了。“万先生以为怎样?”他问。
  万同菁无表情地沉默着。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们。对于孙松鹤的话,万同华感到不能同意:她理解妹妹,她本能地觉得,一切事情,并不像孙松鹤所说的那样简单。
  孙松鹤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好人,一种是坏人,对于好人,他们应该同情,对于坏人,他们应该无情地加以打击。他说,他现在的人生目的,是做人:做人很难。这的确是他的痛切的感觉。但他的这个朴素的感觉,或者哲学,是遭到了蒋纯祖的热烈的讥讽和无情的攻击的。
  孙松鹤痛切地觉得,在家庭、朋友、社会中间,正直地做人很难。做人,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同时又要不伤害一切善良的人,很难。他是这样朴素地感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的,但蒋纯祖的感觉则全然相反。
  “万先生觉得家里会不会答应这件事情?”孙松鹤问。万同菁看了姐姐一眼。
  “大概会答应。”她回答,觉得姐姐要求她这样回答。“假如不答应呢?假如不答应,能不能反抗?有没有办法?”孙松鹤迫切地问。“假如不答应,我们就冲出来,有没有办法?”“……大概有办法。”万同菁低声说,脸红。她扶住桌子,不安地动着身体。她看姐姐,并且伸舌头。万同华淡淡地笑了一笑。
  “她是纯洁得令人痛苦!”孙松鹤想,看着她的舌头。从这个思想,孙松鹤突然地站到万同菁的生活和感觉上去,感到了一种温柔的、优美的、诗意的情绪,他的兴奋而打颤的眼部缓和了,那种温柔的、明亮的微笑出现了。他自己没有觉察到这个变化。他看着万同菁。“她是多么美,多么纯洁。多么好!假如有这么一个男子,能够为她而牺牲自己,因她而更明白自己的生活和理想,并且更勇敢——为什么要惧怕这个世界?——那么他,这个男子,该是多么幸福!”他想。他用他的整个的存在这样想。他感动着,为他所想到的那个男子——他是亲切地看见了他,为了一个纯洁的、崇高的东西,在黑暗的世界上勇壮地斗争着——而感动着。他突然流泪。他惊动,带着激烈的面色环顾。“果然发生了什么吗?果然是吗?”他问自己。“是的,一切都不同了,确定了,发生了,我不能失去她!”他回答。
  万同华姊妹惊异地看着他。
  “我替蒋纯祖觉得难受!”他突然地说,那样地爱着蒋纯祖;在这之间,他决未想到他要说这个。“他是多么好的人,尤其是,他……他是多么丰富!当然,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缺点,但他是那样忠实,那样诚恳,……”他又流泪。万同华悲痛地垂下眼皮。
  “他和我谈得那么多,我们常常什么都谈!他告我,他预备明年春天结婚——现在,他要养病。我想,只要有一个好环境,他就能够发挥他的才能!他是多么用功,当然他有些骄傲,但是这只怪环境,因为没有人懂得他的价值……”孙松鹤,显得那样的善良,感到一种光荣,充满着爱情,和对于生活的感激,在这里赞美他的朋友了。但万同华严肃地抬起眼睛来,打断了他。万同华相信,孙松鹤说这个,只是为了安慰她,但她并不能从这个得到安慰。这些话,对于她,只是确实地暴露了她和蒋纯祖之间的痛苦。
  “孙先生,不要说这个!”她说,在她的淡淡的微笑下面,藏着强烈的痛苦——这种表现,是她的特色——然后她痛苦地凝视着炭火。
  孙松鹤感动,沉默了。他相信他是有了一种崇高的表现。
  孙松鹤离去的时候,万同华交给他一个包裹,托他带给蒋纯祖;里面是一件毛线衣,和二十个鸡蛋。
  “没有信要带么?”孙松鹤问。
  万同华不回答,送他走下石坡:她在坡下站住,向他点头告别。她是站在尖锐的寒风里。她站着不动,垂着手,她的衣衫激烈地在风里飘抖里。这种沉默、忍耐、这种深刻的忧伤,孙松鹤以后永远记得。当他以后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忧伤的时候,他便立刻看到万同华在这样的姿势里站立着,同时亲切地重新感到了冬季的布满了阴云的黯淡的黄昏、山坡、枯树、水塘、凄凉的旷野。他奇异地相信,无论何时,在人类的不可救药的伤痛里,总有一个万同华在旷野和寒风里高贵地站立着。时间愈久,他就愈乐于想到这个。“即使失败了,即使破灭了,即使得不到万同菁,我也要永远感激,永远记着。因为,假如纯洁的东西被侮辱,被损害了,便是证明,在这个世界上,这种东西有多么高贵的价值!我们的理想、信仰、是多么辉煌!不管怎样,像蒋纯祖说的,我们是已经得到祝福了!我心里是突然之间充满着希望!那么啊!让过去的过去,让一切重新开始罢!那么啊,是的,是的,那么啊!”孙松鹤兴奋地想,在黄昏的山路上迅速地走着。
  悲惨的蒋纯祖,是刚刚从白昼的睡眠里醒来。他坐在床上,无力地垂着腿。呆呆地望着周围的昏暗的一切。他没有动作的欲望,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昏昏地坐着。新鲜的孙松鹤,带着寒冷的空气,冲进了他的房间。孙松鹤的这种新鲜,无论他自己在走进蒋纯祖的房间的时候怎样掩藏,蒋纯祖都尖锐地感觉到。蒋纯祖感觉到,并且感到敌意。“他吃了甜的来了!”蒋纯祖想。
  “万同华给你带了东西来,这里!”孙松鹤说。他的音调,是明显地表露了他的新鲜,但他自己在事后才发觉。
  蒋纯祖拖着鞋子走到桌边,点上了灯,特别由于对“甜的东西”的敌意的缘故,阴沉地推开了万同华的包裹。他的这个动作,使孙松鹤惶惑地发觉了自己的新鲜。孙松鹤就严肃,沉默了。
  蒋纯祖坐着,静静地抽着烟,故意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故意地对孙松鹤的事情守着静默。孙松鹤徘徊着,痛苦地对朋友感到敌意。
  “你吃了饭没有?”他问。
  “没有。”
  “出去吃。”
  “不必,石桥小学要坍台了,今天停伙了。”蒋纯祖冷淡地说。
  “那么出去谈谈吧。”
  “不必。”
  孙松鹤愤怒,打开门冲了出去。蒋纯祖冷笑,站了起来。他觉得猛烈的痛苦,他不知怎样才好。他打开了万同华的包裹;拿开毛线衣,看见了鸡蛋,他突然冲动起来,用毛线衣蒙住脸,哭起来了。
  他的痛灼的哭声使孙松鹤走回来了。孙松鹤变得惨白,好像一团火焰,眼睛明亮,站在门边看着他。
  这一团火焰——完全是一团火焰,走了进来,站在桌边。蒋纯祖看着他。
  “你也同情我,”蒋纯祖带着痛苦的、兴奋的表情说;“但是不需要同情的!我不愿意使你知道我是弱者!”他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这样说完全不对!”孙松鹤,这一团火焰,严厉地、猛烈地说,脸颊打抖。
  蒋纯祖突然地笑着看着他。
  “我批评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尊敬你,因为你比我高明!你不必像你那样想,那是错的!你当然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你一定比我更知道这一点:在世界上没有单独一个人走的道路!我好久便想向你提示这一点,我懂得不多,在这方面!”孙松鹤,这一团火焰,说。
  在这一团火焰,谦逊和信仰是同样的猛烈,震动了悲惨的蒋纯祖。这些话,是刺激了蒋纯祖的荣誉心,他确信,他仍然确信,他更确信,他比他的朋友高明:这一点是比一切都重要。于是他心里就有深刻的柔情:他乐于接受这些话了。他坐了下来,抱住头。
  “今天学校里一个钱也没有了,寒假以后不能开学了,张春田跑来向我发了脾气,他说我不会办事。我有些敬重他。我决心不干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火笑着。“他怎样发脾气?”
  “他说,要不是我盲目地横冲直撞——他说是盲目的横冲直撞,就不会如此的。我痛切地想到,在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成立真正的理解和友爱。他的确是永远扶助着新生的,纯洁的东西的,但是,他一面扶助,牺牲自己,一面就把他的偏见全部地塞了过来!他是以接受他的偏见为条件!谁要是反抗他的偏见,谁便是想做官了,他宁愿牺牲他的粮食,不愿牺牲他的偏见。……偏见,就是理想,我痛切地感到我也如此……这不算刻薄罢?”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温和地说,向灯光笑着。
  孙松鹤庄严地听着他。由于孙松鹤的这种火焰似的明澈的神情,蒋纯祖忽然觉得,不是孙松鹤在听着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他先前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这种感觉最鲜明。
  他觉得不是一个人,一个朋友在听着他,批评他,而是所有的“他们这一代”在听着他,批评他。他不觉地肃然起敬。
  “那么,你怎样想?”孙松鹤庄严地问。
  “在你的身上,是意志的力量,坚强的信仰,在我的身上,是上帝和魔鬼,我是遭到了人和神的愤怒!”蒋纯祖愤怒地说。“你究竟准备怎样呢?”
  “你呢?”
  “做下去再说……”
  “啊,那么今天的结果如何?”
  “很好!我相信你的话了,很好!”孙松鹤带着单纯的热情说;那种新鲜,又透露出来了。
  “是啊,万同菁是很好的姑娘,你将幸福了!”蒋纯祖说,有眼泪,向灯透着笑。
  “那么你呢?”孙松鹤忧愁地问。
  “我觉得你,比起我来,是多么单纯,多么忠实,多么严肃,多么坚强啊!在我的心里,我已经对她不忠实了!”他指桌上的毛线衣,“我已经损害了她,用我的发狂的力量欺骗了她。如果一个人,在最初的恋爱里,没有一个过于恶劣的念头,那么到了他的生命的末尾,他将要开怀大笑的罢。但是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我知道她想结婚,到了现在,不一定是因为爱我,而是因为不得已!恐怕是,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子能生活一天的吧!……是的,我要结婚!我要到热闹的场所去做一种凶恶的竞争!所谓胜利,在我们中国,真是太容易了,我一直没有失败过,所谓失败,我相信我必会胜利!”他激烈地说,“然而,那个胜利,是多么可怕啊!”孙松鹤同情地点头。他相信,这个胜利确如蒋纯祖所说,是非常之可怕的。
  “文化上面的复古的倾向,生活里面的麻木的保守主义,权威官场里面的教条主义,穷凶极恶的市侩和流氓,都有荣耀,都有荣耀。我们中国,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性解放的吧,但是压死了,压死了!生活着,不知不觉地就麻木起来,欢迎民族的自信心和固有的文化了,新的名词,叫做接受文化遗产!大家抢位置,捧着一道符咒,从此天下太平了!不容易革命的呢,小的时候就被中国的这种生活压麻木了,微妙的情绪,比方对妇女,对金钱等等的封建情绪和意识,偷偷地就占领了你了!对家庭生活的观念,更是如此,很少人在这上面前进了一步,有叫了出来的,就群起而攻之!中国人是官僚、名士、土匪三位一体!就比方我吧,到了现在,还对妇女怀着恶劣的意识,假如加上一个新名词,就轻巧地变成革命的了,很容易,很容易!一直到现在,在中国,没有人的觉醒,至少我是找不到!就看看蒋少祖罢,最近大谈陶渊明了,因为没有希望做官了!他是觉醒过的,所谓觉醒!”他生动地微笑着,用力说。“新的力量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我们感不到!我们是官僚、名士、土匪——圣父、圣灵、圣子、三位一体!茫茫的中国啊,我对你,自然是永远不厌倦,但是啊,我的生命短促,在末尾,我将不能开怀大笑的罢!人类生活着,相信是为了将来,为了欢乐和幸福——决不是为了痛苦!——为了‘年青的生命在我们的墓门前嬉戏’——这是光辉的、坚决的信念!我们是活着,这个观念比一切时代更明白吧!但这又是一个迷信教条的时代,我已经把那些僵尸搬到我的面前来了,用来恐吓我自己!我是差不多被吓昏了!怎样才能够越过这些僵尸前进啊!”蒋纯祖说着,说着,眼里的微笑更深沉,最后就独白起来。孙松鹤严重地听着他,完全地被他的独白感动了。蒋纯祖的瘦削的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都感动地注意到了。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孙松鹤单纯地说,眼部打颤,“但是怎样办呢?”他焦急地问。
  蒋纯祖暂时沉默着;听着外面的尖利的风声。
  “你知道怎样办的,用你的信心和意志。”他说。他的意思是:孙松鹤将要走一条严肃的、朴素的道路,而他,蒋纯祖,将要走一条险恶的、英雄的道路。
  “并不这样简单的!孙松鹤说,不觉地意识到了蒋纯祖的情感;“我为这件事情非常气愤!我觉得我需要结婚,但是凭什么我要向那些家伙低头呢!你晓得,做人是这样的困难!我昨天简直发誓不再追求她了,她是这样的胡涂,唉!”孙松鹤说。为了向蒋纯祖辩解,他就咒骂他的纯洁的偶像了;他确信,这样说,必会得到蒋纯祖的同情。显然的,在这些方面,蒋纯祖是远远地超过了他,蒋纯祖的刚才的那一大段独白,对于他,是一种严重的威胁。在这里,他就突然变成一个这样简单,这样平易的男子了。当他不代表着那种火焰,当他成为一个个人的时候,他就立刻成为一个最单纯的男子了。他咒骂他的偶像,他说,他从前所离开的,比她好得多。蒋纯祖优越地明白他的情感。
  “不是这样说的啊!”他说,笑着。
  “我的非常气愤!——将来看着吧!”……他的脸颤抖了。“我现在只能负我自己的责任!我必须忠实,……这个时代自然有缺点,但是,除了天堂,没有没有缺点的!”他说,反抗蒋纯祖的威胁了。他重新成了“火焰”了,他的脸不住地打抖,显得非常严厉。“我始终警告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走的道路!”火焰,严厉地说。
  “是的,我也相信……”蒋纯祖低声说。但是他随即就冲了出来。“那么,我觉得万同菁是很好的女子,《圣经》说,我的心不高傲,重大和测不透的事,我也不敢行。那些及时地准备了他们的灯的新郎有福了!”他说,生动地笑着,同时,在严重的阴霾和闪电下,瞥见了他的凶险的,英雄的道路。
第14章

  张春田仍旧想把石桥小学恢复起来;他的田地已经卖光了,他就用房屋来抵押。对于蒋纯祖的拒绝,张春田是毫不惋惜,他企图把王静贤重新举出来。他企图,在他的恼火的,孤注一掷的态度里,使那个刺伤着他的蒋纯祖感到伤痛。但王静贤不肯答应,首先,因为这是太使他所崇拜的年青的英雄难堪,其次,因为石桥小学的处境,在蒋纯祖的手里,已经弄得异常恶劣,他感到惧怕;最后,因为他生着病:眼睛,和腿,都不行了。张春田和赵天知,在冬季的泥泞里,亲自用滑竿把他抬来抬去;他在滑竿上面天真地大叫,求饶,使街上的所有的人都大笑着站下来观看。张春田和赵天知的这种穷凶极恶的,讽刺的,辛辣的作风,使蒋纯祖觉得异常的难受。
  但石桥小学仍然从此倒台了。农历年关左右,连续地发生着不幸的事情,一切都崩溃了。最后,张春田在附近的北门场上和何寄梅发生了猛烈的争吵;其次,赵天知和周国梁凶恶地打了一架……一月下旬,石桥小学的教室被人纵火焚烧了。
  在北门场上,因为临近县城,每年有两次小学教师赶场的事情,大家称这种赶场为六腊战争。情形是这样的:在每年的六月和腊月,无数的小学教师——在乡下,想干这种职业的青年,是非常的多——和小学校长集中到北门场上去;那些希望发迹的乡下的青年们坐在茶馆里待雇,小学校长们就威风堂堂地来往着,观察,并挑选着他们的货色。发生着妓女拉客似的事情;发生着争风吃醋,运动,请客的事情。这种热闹的战争,是形成了一种风俗,奇奇怪怪的场面,是非常的可观。这一次,张春田大大地破坏了何寄梅的生意,他们在北门场的茶馆里大吵起来了。因这个冲突,在石桥场,赵天知和周国梁大大地干起来了。
  同时,关在石桥场的镇公所里的,用绳子捆在一起的二十个壮丁在突然之间逃跑了。何寄梅一口咬定这是蒋纯祖干的,虽然在这些日子,蒋纯祖病倒在床上名。为学继王守仁之说,主张“百姓之用即道”,宣传“明哲,未出校门一步。
  那一把凶险的火,是把石桥小学烧去了一半。蒋纯祖吐血、发烧、病着、但奋勇地抢救东西,几乎被烧死。在末尾,他从火焰中跑出来,昏倒在地上了。关于蒋纯祖的病情,关于人类的疾病,详细的叙述,是不可能的;肉体的毁伤,暴露了出来,累积的,无穷的刺激,常常招致了可惊的麻木不仁。无数的脓疮,溃烂、残疾、在人类里面呼号着,人们是习以为常,只要掉头走开,便不再记起了;那些病患者自己,的确的,也并不是永远地痛苦着,从他们的内心,常常到来了一些小小的缓和,时间一久,他们自己也就麻木了。蒋纯祖就是这样地忍受着他的日益严重的病痛的;到了现在,他差不多是毫不挂念它了。别人的挂念,对于他,变成了一种痛苦,所以他就沉默了。在他们里面,大家都有着疾病,孙松鹤咳嗽了整整的一个月,弄得非常的恐怖,因为即将结婚的缘故,就更恐怖,现在每天早晚都和自己恶斗着,跑步,做体操了。赵天知是不时地吐血,但他已经有了经验,自己在医治着。只有张春田是完好的,虽然肚子里面,也有着一些古怪毛病;张春田,是已经到了热血平静的年龄,常常要开怀大笑。……
  在这次的火灾之后,赵天知,为了替蒋纯祖复仇的缘故,就用同样的方式把中心小学点着了。但他当场就被捉住了,挨了一顿毒打,被捆进了镇公所。关于蒋纯祖们,传来了凶险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在黎明之前,离别了他们的纯洁的爱人们,开始了逃亡。
  这些事情,是发生在这年的初春,在这个时期,在国内,是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情;那种猛烈的波浪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异化现象,认为在这样的社会里,统治,是激荡到石桥场来了。石桥场是下了决心,要肃清蒋纯祖们了。对于蒋纯祖们啊,在这个斗争和流亡里,他们是始终听取着这个时代的壮烈的呼号,和它的光荣的命令:“前进!”
  张春田悲痛而矜持,拒绝逃亡:他要留下来,拯救他的学生。王静贤是没有和大家见面就逃到县城里去了,对于这,蒋纯祖觉得悲伤。蒋纯祖和孙松鹤,跑到万家姊妹的家里去,警告她们应该暂时躲避,从她们拿到了一些钱——她们的积蓄——向荒野逃亡了。
  孙松鹤说,他临县的乡下有朋友,他们应该下乡。“那么,我们去吧!”蒋纯祖热情地想去了,“亲爱的石桥场,纯洁的姊妹,亲爱的克力啊——让我们前进!”张春田,为了拯救他的学生,和他的生平的唯一的知己,托了一些人,并且在镇公所后面的荒地上徘徊了一整夜,有时假装大便,有时钻在草堆里,有时,就迫近了那间房子,把眼睛,嘴巴,耳朵,轮流地贴在壁缝里。
  “走开!叫大家都走开!不要紧,我不要紧!”赵天知在壁缝里回答说。
  张春田,就从壁缝里,塞进了五十块钱去。第五天,赵天知被放在滑竿上抬到县城里去了。赵天知,从一种单纯的献身的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的先生和朋友,是那样地爱着他——就非常的安心了。他相信,他的献身——在纵火的时候,他是绝对地可以逃跑的,但他,为了怕连累朋友们,挺身受缚了——是拯救了他的朋友们。在滑竿上,这个猛烈的囚徒,是非常的欢欣,他准备像阿Q那样画一个圆圈,他像阿Q那样耽心会画得不圆。经过山顶上的一家小店的时候,他突然有奇想,请求别人停一停,下来买了一串炮竹。他买了一串炮竹;这是谁也不会想到的。他坐上滑竿,得意地放起炮竹来了。……
  但事情也并不怎样可怕,何寄梅们,是有些胡涂的,赵天知,他的狡猾,是足够应付他们。最初,赵天知听说他明天就要被枪毙了,随后又听说他已经被判定无罪了。但不管有罪无罪,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逃掉了。
  他拼命地奔了回来,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了张春田。他们相抱哭泣。张春田仍然不愿逃亡,于是赵天知就陪伴着他。他们每天换一个居所。最后,他们就睡到赵天知家附近的一个被密林遮盖着的,阴湿的岩穴里去。赵天知的母亲每天在黎明时送进炭火和粮食来,这样,他们住了五天,未出岩穴一步。
  岩穴里面的奇异的生活,也有可以作乐的地方。他们不停地谈笑:他们,在痛苦的心情里,谈一些猥亵的故事,用来娱乐自己。他们在岩穴里放声大笑。他们看见追寻的人在对面的山坡上走过;在夜里,他们紧张地戒备着野兽。有一些凶厉的鸟雀,在黑夜中啼鸣着;有一只猫头鹰,每次总由远而近,最后停在这个岩穴的顶巅上,发出它的显赫的啼叫。在第四,第五夜,赵天知觉得非常的烦恼,爬出了岩穴,和它做着勇猛的斗争了。它飞回去,又绕了回来,发出絮絮的声音,它的不闭的,激视的,怀疑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明亮,妖异。这对眼睛,使赵天知激动得差不多要发狂;好几次,赵天知从岩石上滚了下来,落在枯草和荆棘里。……这一段生活,在过去了之后,便在他们心里产生了一种美丽的,紧张的情绪,这只猫头鹰,便成了一位值得怀念的,在他们的凄凉的生活中玩弄着善意的恶剧的友人。
  终于,赵天知说服了张春田,他们开始逃亡了。
  到了现在,对于这个世界,张春田是整个地失望了;他觉得,并不是失败了,而是失望了,因为,在人生里面,他是还是有着一种他自觉是高贵的执着的。如果有谁明白,他是怎样地爱着那一切纯洁的,新生的东西——蒋纯祖说,怀着它的偏见——谁便能懂得,他的失望,在这一瞬间是怎样的彻的了。在这一瞬间,他是毫不挂念他的胡德芳,和他的儿女们了。他向赵天知说,他希望从此脱离这个社会的一切,他预备上山去当土匪,或者到庙里去做和尚。赵天知当然是完全地赞同他,赵天知悲凉地觉得,好久以来,他便怀着这样的念头了,在人世,是一无可为。
  于是他们就向深山中出发了。在他们最初,觉得是看破了一切,他们沿途讲着荒唐的故事,不住地哈哈大笑,是非常快乐的。但这样地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天之后,他们就困倦,失望起来,不能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
  在快乐时,张春田觉得自己简直像那个贾宝玉。但到了踌躇起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去做和尚,或者当土匪,是不可能的。沿途看到的那些寒酸的,破烂而荒凉的庙宇,使他觉得厌恶。他们走进一座庙宇,看见里面一切都倒塌了,蒙着厚的灰尘,而在角落里,睡着一个乞丐。这样,他的那个感伤的,古中国的幻想,就受到了毒辣的嘲笑了。
  他走到佛座后面去,随即他苍白地,厌恶地走了出来。“快走!快走!”他叫,一口气奔到门外,而站在冷风里。第三天他们在深山里找到了张春田的一个亲戚。落着雨,这地方是这样的荒凉,他们爬上山顶的时候,已经全身透湿,而且完全疲惫了。这家人家没有一点声音;张春田的亲戚,一个老人,蜷伏在快要熄灭的火旁。这个老人,曾经当过土匪,关于他,有很多的传说,但现在他疲弱,无生机,不想动弹了:差不多整个冬天都这样地坐在火旁。对于张春田的到来,他不觉得奇怪,他不愿和他谈话。而晚餐的时候,由他的媳妇用红苕和糙糠拼凑起来的那一点食物,是使张春田落在强大的痛苦中了。
  张春田的对于蛮荒的幻想就是这样地破灭了。他们来到一个小镇上,不知往何处去,住下来了。
  他们都变得非常的阴沉。他们在这座小镇的一个脏臭的客栈里住了一天,两天,三天。因为张春田没有动作的意思,赵天知就避免提起。赵天知明白,张春田是非常地痛苦。整整三天,他吃得很少,说话更少;他躺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钟点几个钟点地用呆钝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固定的地点。他差不多是完全的没有生机了,在他自己说来,在这种状况里,他不忧愁,不痛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不觉得自己是在生存着。这种状况是把赵天知骇住了。在这三天内,赵天知一步都没有离开他,对他表现出一种彻的的忠心,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舒适,安慰着他。第三天,钱不够了,赵天知向客栈里主人卖去了他的唯一的一件毛线背心。他对张春田瞒住了这个。他觉得很难受,因为他心里的那种热情的缘故,他觉得他对张春田有罪。他觉得,因为他所怀的积极的理想的缘故,他对张春田有罪,正如一个准备结婚的充满希望的青年,面对着他的失恋的,贫病交迫的朋友,觉得自己有罪一样。
  第四天早晨,张春田问到了赵天知的毛线背心,赵天知说,不见了,被人偷去了。张春田,在他的静止的,空虚的状态中,明白赵天知的心情,明白周围的一切,不愿有所表现。在第四天早晨,这一切印象,是突然地集中了起来,唤起了他的极大的悲哀。他沉默了一下,说他们应该走了。他未说要到哪里去,赵天知沉默地跟随着他。赵天知,无疑地是要跟随着他,直到世界的尽头的,假如他真的会走到世界的尽头去的话。这是晴朗的,阳光辉煌的早晨,他们走出这座小镇,投入一阵红亮的炫光中,就消失了。
  这次他们向重庆走去。

  孙松鹤和蒋纯祖,在亡命的当时,是非常的激动;差不多是非常的快乐。离开石桥小学,走过那间暗淡的,发臭的,积着废纸的办公室时的温柔的、虔敬的、哀伤而严肃的心情,蒋纯祖永远记得,怆惶地锁闭着面粉厂,在一阵短促的凝静里,听到了山坡上的凄凉的歌声,这时的感激的,庄严的情绪,孙松鹤永远记得。那样亲切,那样严重,那样的热烈、痛苦,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告别两姊妹时的情形,永远是庄严,纯洁的回忆。亲切地痛苦着的儿女之情啊!假如他们当时能够知道即将发生的那一切啊!
  这个时代的热望和冷淡,是严厉地苛责着他们的儿女心肠。但虽然如此,在亡命的道路上,在寒凉、饥饿、疾病里,温柔地呼唤,并抚慰着他们的,仍然是这种儿女心肠。那在先前被认为不值得重视的,被诅咒,被憎恶的一切,是灿烂地集合了起来,成为福音了。爱情在他们心里;他们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新鲜,这样浓烈,这样温柔,纯洁的爱情。他们宝贵这个,甚于人的一切;他们确信,在苦难的末尾,他们将得到丰盛的报酬。他们相互之间现在是这样的坦白,实在;他们谈论他们的爱情,正如两个单纯无知的青年。他们,在潦倒里,常常地振作,乐观了起来,显得那样的天真,唱着恋歌。在这里,优越的才情,虚伪的骄傲,冷酷的自私,虚荣的竞争,是都完全消失了。蒋纯祖温柔地相信,活着,必须行动,他应该像所有的人一样地去结婚,承担一切:那个“胡德芳”,终归是并不怎样可怕。在这个温柔的信念里,他是怎样地赞美着他自己的纯洁呀;假如他觉得痛苦,那便是他的自私的过去不肯轻易地饶恕他。
  他向孙松鹤告白了,他说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自私,傲慢、虚荣;从此他将照着大自然的样式,在春天开花,在冬天抱着对春天的庄严的信念,平实地为人;他将照着一个穷人的样式,平实地为人。孙松鹤由衷地为这个欢呼;因为在过去,这个蒋纯祖,是扰得他那样的痛苦。
  他们每个人在身上背着一条军毡,他们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杖,急急地通过了那些人烟稠密的,或荒凉破落的乡场。他们在预定的几个目标上都遭到了失望。他们到保育院里去找朋友,但保育院已经驻了兵;他们到某个县城的小学里去找朋友,但这个朋友已经不在:他在一个星期以前遭到了不幸的变故。他们流浪了半个月,用光了所有的钱,他们无路可走了。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凄惨的夜里,他们从县城动身了。他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的心情都可怕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一座破而窄的石桥的时候,蒋纯祖突然震动,吐血了。他听见他的朋友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惨痛地叫了一声。孙松鹤摸索转来,他说,他决定死在这里了,因为这个世界要他死在这里。他的声音是这样的可怕,以致于孙松鹤不得不抵抗它。孙松鹤愤怒地责骂他没有意志。他颤栗着,倒在水沟里。
  但立刻他就爬了起来,勇猛地前进了。使他爬了起来的,是她,万同华。
  他不再能够相信,使他爬了起来的,是这个时代的命令,壮志,和雄心。他很明白,使他再生的,是一个忠实的女子,是那一份爱情。他爬了起来,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一个女子,还需要他,并且被他需要。他在那短促的几分钟内冷静地经历了死亡,他冷冷地觉得,他已经报复了他的朋友,和这个世界了。但在这个时候,她,万同华,在微光中俯下身来了,向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个,真的,我真的喜欢!”并且露出了她的爽朗的微笑。他确实地听见了她的声音,并且看见了她的微笑;他从冰冷的泥水里站起来了。
  他相信,很多年来,他只有这一次的跌倒和爬起是毫不虚伪的。他后来想到,当一个人企图包容整个的时代,在虚荣心和英雄的激情里面高高地飞扬的时候,他就不得不虚伪了。他相信,从这一次的经验,他懂得了何者是真实和爱情。
  他们走了一整天,在一个乡场里找到了一个关系极为疏远的朋友,在他的家里痛苦地住下来了。到了这里,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给他们的爱人和亲戚写信。在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冷冷地,痛快地觉得他们即将分离了。到了可以希望将来的现在,他们相互之间就又有了仇恨的情绪。和外面的那个世界一发生联系,他们就各各地希望着自己的将来;在蒋纯祖心里,英雄的热情开始蠢动了;在孙松鹤心里,形成了对蒋纯祖的尖锐的敌意:他相信,这个自私的家伙,一有了出路,就会立刻抛弃他。孙松鹤是隐隐地觉察到了这个蒋纯祖在世界上对他的威胁的。特别痛苦的是,他觉得蒋纯祖是好人:他始终无法用一个确定的观念范围他。
  面对着那个他即将进入的他一直和它激烈地斗争着的世界,蒋纯祖,放任地想象着自己的辉煌的才能,就重新反对“平庸的日常生活”,轻视那个被他敬畏过的孙松鹤了。他确信孙松鹤将到重庆去准备结婚,他确信自己将到重庆去做孤注一掷的,天才的战斗。
  这种傲慢,是在制造着不可弥补的创痛。蒋纯祖的身体是可怜到极点了,可怕的热情继续地摧毁着它。他没有一刻能安静,除非他证实了他自己的天才。住在这个小镇上,他的创作能力在突然之间升得极高:他是成熟了,那些果实,是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他整天躲在角落里忙碌,差不多不要吃东西。他寄了一些乐曲到重庆去。
  孙松鹤冷淡地看着他。在每个机会里,孙松鹤都冷淡地表示他不懂这个;他表示,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的心是诚实而谦逊的。但蒋纯祖敌意地表示,即使对于他所不懂的东西,他的心也是骄傲而辉煌的。
  过了十天的样子,蒋淑珍寄了钱来了。蒋纯祖,是经过了这么多艰苦的时间,没有向他的姐姐们求助。现在他心里觉得宽慰。他向孙松鹤提议,他们明天一路动身到重庆去。但孙松鹤,对蒋纯祖的那些热望怀着敌意——蒋纯祖的这些热望,是威胁着他——犹豫地拒绝了。他的理由是,假如他也走了,他的父亲的来信便会扑空:他相信只要再等四天的样子就成了。他愿意蒋纯祖先走。蒋纯祖明白他的心情,坚持留下来等待他。但到了第三天,蒋纯祖还是变了心:他觉得他不能再等待了。于是,他丢下了一些钱,独自离去了。孙松鹤甚至连这一点钱也企图拒绝,蒋纯祖觉得难受。但在寂寞的旅途上,对这个,他并不怎样回顾;不管他怎样责备自己,在现在,孙松鹤对于他只是黯淡无华的存在。他是在极大的兴奋中;他的兴奋掩藏了一切,他不明白他所离开的是什么,他并且不明白他自己究竟希望什么。
  离别的时候,他们曾有僵硬的,痛苦的谈话。蒋纯祖问孙松鹤计划怎样,孙松鹤冷淡地回答说,他只有听天由命而已。孙松鹤明白,蒋纯祖只是虚伪地问一问而已;对于他的痛苦,他的接连的失败——在面粉厂上,他是丢掉了三千块钱——他相信蒋纯祖是并无感觉的。孙松鹤异常严峻地对蒋纯祖说,依他的感觉看来,在这个社会上,有一种人是会升到辉煌的宝座上去的,另一种人,懂得很少,能力也很微小,只能过一种平凡的生活,成为大的建筑下面的一撮地土。孙松鹤说这一段话的时候的严峻的表情,那种火焰似的苍白,那种压抑住的兴奋,蒋纯祖永远记得。蒋纯祖当时觉得自己有罪,有痛切的忏悔的情绪;但他没有表露。这几句话,到了后来,是放出一种光辉来,指引着他:指导着他和他自己做着猛烈的斗争,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是完全地不能懂得它的意义。
  贫穷破烂的村落,江边的寒风,姑娘们仔细地照护着的炭火,孙松鹤坐在上面讲话的那一张破旧的床。蒋纯祖要永远记得,永远感激;虽然在旅途上的那种兴奋中,他完全不能明白它们的意义。他是向着他所不十分知道的他确信是光辉灿烂的东西走去了,因而兴奋;他是向着他一直在和它恶斗着的那个世界走去了,准备和它做更大的恶斗;他是向着光荣,遗忘了那朴素无华的一切,燃烧了他的一半成熟,一半腐蚀的青春。不必讨论他的傲慢和虚荣,自私和善良,纯洁和丑恶。在内心的狂风暴雨里,他是逐渐地迫近了他的最后;迫近了某一个神圣的真理:为了这一类的神圣的真理,在世界上,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人牺牲了他们的生命。
  蒋纯祖最先到达蒋少祖那里。在武汉分手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这中间,经过了四年。对于蒋纯祖,这是突飞猛进的,火焰般的四年:对于蒋少祖,这是忧苦的,冷静的四年。他们现在突然地,意外地见面了,他们觉得,这四年的时间,中间经过那么多的变化,有如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熟悉的面貌唤起了往昔的回忆,这一段时间,他们的生命,又显得是这样的短。
  蒋纯祖觉得,带着他的全部的光华突然地站立在哥哥面前,是一件光荣的,生动的事情。蒋少祖并未准备接待他;但蒋少祖是常常地挂念着他。尤其在最近一年,对于这个不幸的弟弟,他确实相信弟弟是非常的不幸——蒋少祖是异常的同情。兄弟间的稀少的通信,当然不会是怎么愉快的;从蒋纯祖的简短的,冷淡的,乐观的,故意傲慢的来信,蒋少祖经历到一种苦恼的内心波动。他朦胧地觉得他的弟弟很有理由如此,但他固执地惋惜着他的弟弟,因为弟弟,被这个时代所欺骗,是接近灭亡了——他觉得是如此。蒋少祖并不永远嫉恨这个弟弟,有些时候,想着弟弟的聪明才智,他是异常的悲观,异常的惋惜。他惋惜他不能够在弟弟身上发生影响,他惋惜逝去的时日。他很想帮助弟弟,假如弟弟能够顺从他一点点的话,假如弟弟能够继承他的事业,弥补他的错误的,不可复返的青春的话——假如能够这样,他确信他将乐观地牺牲自己,瞥见永恒。
  聪明的,富于才情的蒋少祖,忧郁的,悲观的蒋少祖,在这四年内,一直做着参政员,没有能够在人生的战场上前进一步。他现在由衷地希望从这个战场后退了。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他是受着多少刺激,他是怎样的忧苦。他现在是三个小孩的父亲了,那个总是出花样的,毫无恒久的热情的,容易泄气的陈景惠,是怎样的扰乱着他。对于小孩们,这个母亲,有时候是那样的热情,有时候又是那样的冷淡;在每一种状况里,她都有着一套雄辩的理论;在一年之内,换了八次奶妈,其中有四次,是因为“野蛮无知的女人,她的奶,是含着野蛮无知的原素的”。一年以前,陈景惠曾经和那些妇女界的英雄们站在一条战线上,反对家庭,跑到城里面去办托儿所;但很快地就在轰炸里逃回来了。蒋少祖想,在从前,她曾经是那样的迷糊,幽静,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什么缘故,她有了这种动乱时代的虚荣和热情?蒋少祖无论如何都不能征服她,现在,就对她放弃了希望了。对于他的小孩们,蒋少祖有时是异常的严厉,有时又过分地溺爱,正如所有的中国人一样。
  现在,蒋少祖已经把他所住的一栋房子长期地典下来了。他还由于自己的爱好,买了一点一点田地。在门前的那个水塘边,他栽种白菜和蕃茄。但这只是小小的娱乐,因为他的精神现在是整个地集中在他的关于中国文化的巨著上。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综合的,富于精神性的,西洋文化是分析的,充满着平庸的功利观念的,他相信中国文化是理性的,西洋文化是感情的——他记得,在年青的时日,这种文化激动过他的感情——他相信,除非理性的时代光临,人类将在人欲的海洋里惨遭灭顶。
  “到那个时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说。他重复地向自己说。这句话,在他的静止的生活里,是成了他的口号;他在吃饭、喝茶、散步、种菜、收租(他是田地的主人)的时候都不忘记它。他有着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园地,他和他的祖先们安宁地共处,相亲相爱。
  但他并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时候,他是特别地容易激动,而且相当的天真。他会突然地激动了起来,在深夜里大声地念着一些胡话,而且流泪。他有时候念着这些胡话到处走,他叽哩咕噜地抱吻他的小孩们,发疯般地溺爱他们。这些胡话有时是几句诗,有时是一段桃花扇,“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孪儿孙气焰张。”有时是:“百姓流亡,中原萧条,……饥寒,流殒,相继沟壑!”——诸如此类。这个乡村,是异常地崇拜着他的社会地位的,所以他的生活很安宁。
  他买了五十担谷子,在经营上面,得到了乡场人物的帮助——简直用不着他劳神。但他自己喜欢劳神。他喜欢劳神,他觉得,这一点,是受了他的死去了的父亲的影响。他和农民们所订的契约和一般的地主的一样;就是说,既不宽宏,也不苛刻。从他的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给农民们一些额外的赠予。过年,过节的时候,从乡场上,他是收到了丰盛的礼品。他有时也忙于酬酢。有一次,本乡的壮丁出发的时候,乡公所请他去演说。演说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陈景惠推开门,发觉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为他的祖国和百姓觉得悲凉!
  他也在城里忙于酬酢,在参政会里,是没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参政会里,政治的险恶的风波压倒了一切;回到乡下来,他觉得非常的苦恼。思索了很久之后,他激动了起来,动身给最高当局上建议书。在这篇建议书里,他比较了中国和西欧的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风习;并且比较了中国和西欧的对民主的不同的观念。这篇建议书的结论是,中国必须实施中国化的民主。
  这篇东西,化去了他的半个月的时间。随后,他又回到他的正著上来。这一切都使他异常的自负,他心里很快乐。但在哲学上讲,他还是非常的悲观。——他自己这样想。闲暇的时候,他唱京戏娱乐自己;还是在很远的从前,他唱过京戏。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蒋纯祖,是抱着仇恶的心情到来;在这种心情下面,是存在着那种单纯的乐观。但在走进这座庄院的大门的时候,蒋纯祖突然地为自己的破烂的衣服而觉得羞耻了,这种羞耻,是他未曾料到的。这种羞耻,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退了出来,痛苦地抱着头,坐在门前的石块上。
  在石桥场,对于破烂的衣服,他并不觉得什么。但在这里,破烂的衣服使他觉得自己微贱。他模糊地意识到,苦斗了多年之后,在这个社会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贱;对这个他觉得痛苦。他想到孙松鹤能够穿着极破旧的衣服不动声色地坐在豪华的大厅里,他想到张春田更是如此:于是他心里加进了道德的痛苦。
  他听到了胡琴和习戏的声音。这种声音,唤起了回忆的情绪,使他觉得悲凉。这种甜蜜的声音包围了他,使他坠入白日的梦境。但他突然发觉他厌恶这种声音,他想到那个辉煌的约翰·克利斯多夫,他听见了钢琴的热情的、优美的急奏,他站了起来。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厌恶中国的声音——无声的,荒凉的中国!”他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的破烂的衣服,重新走进门。
  走过大的、干净的院落的时候,他站住了。十分奇异地,他认出蒋少祖的声音来了;蒋少祖唱着《苏三起解》。蒋少祖唱得不能说是不好。蒋纯祖从未听见他唱过;蒋纯祖仅仅听沈丽英说过,在年青的时候,蒋少祖是唱得异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浓云密布的、刮风的、严寒的天气。蒋纯祖不知为什么异常的感动。他迅速地闯了进去。他走过堂屋,轻轻地推门。门开了,胡琴声和歌声同时止住了。
  “啊!”蒋少祖惊异地喊。
  在短促的时间里,蒋纯祖注意到了他的快乐的、陶醉的脸色。这种脸色即使在惊异里也没有改变。蒋纯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个瘦小的、面色犹豫的、穿着黑呢大衣的人。这个人即刻就收拢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显然他是这里的熟客。
  陈景惠异常迅速地奔了出来,绕过火盆,惊异地看着蒋纯祖。在她后面,跟随着两个穿着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们每个的手里抓着一张纸,显然刚才在画着什么。“弟弟啊!”陈景惠,从她的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的生动的叫声之后,就来了苦恼的沉默。蒋少祖已经冷静了;他撩起他的皮袍,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样的事了。
  “你把我的那件大衣拿来给弟弟。叫他们弄点吃的东西。”蒋少祖安静地向陈景惠说,同时伸手烤火。
  陈景惠出去后,他们沉默着。两个男孩站在桌边;小的一个在咬着纸头。
  “认得我吗?”蒋纯祖突然快乐地向小孩们说。“过来!是吗?认得吗?”他向大的一个说。
  小孩们有些生怯,看着爸爸。
  “叫叔叔。”蒋少祖没精打彩地说。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的眼睛很大!”蒋纯祖快乐地说;显然,因为蒋少祖的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的快乐的心灵,在这里谄媚、戏弄,调皮起来了。
  蒋少祖忧愁地看着小孩们。最后,他替他们扣衣服,送了他们出去。兄弟俩沉默地坐着,直到生动的陈景惠——这第二次的、经过思虑的生动,蒋纯祖不能不觉得它含着某种虚伪了——走了进来。
  使蒋纯祖感到意外的是,蒋少祖不想和他谈话:蒋少祖觉得无话可谈。蒋纯祖注意到,在自己问话的时候,即使所问的是极小的、关于亲戚们的问题,蒋少祖也露出迟疑的、不安的脸色来。这种脸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蒋纯祖感到惶惑。这种内心的迟疑,使蒋纯祖体会到了,他深重的苦恼,对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这里来以前的那种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现在是自然地隐藏了。他决心明天就离开这个冷淡的所在。
  晚饭以后,他们走到蒋少祖的书房里去。走进书房,蒋纯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书,其次是翻阅蒋少祖的文稿。他翻着这些,带着一种严肃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蒋少祖说,在乡下,他们最感到缺乏的,是书。然后他继续翻阅桌上的文稿。显然的,在蒋少祖的冷淡和庄严的胁迫之下,他企图谄媚蒋少祖。
  蒋纯祖是准确地击中了蒋少祖。在蒋少祖脸上,那种冷淡消失了,代替着出现的,是注意的,严肃的表情。
  蒋纯祖狡猾地继续走下去。他慎重地问蒋少祖,这个文稿,预计要写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他说,最近他对中国的文化异常地有兴趣。
  “你在乡下究竟干些什么?”蒋少祖问,靠在椅子上,看着挂在墙壁上的他们的父亲的大照片。这张照片恰巧在蒋纯祖的背后,藏在黑影里,因此蒋纯祖尚未发觉到。在这张照片之外,是卢梭和康德的优美的画像。
  “不是告诉过你:办一个小学。现在倒台了。”蒋纯祖说,显得很单纯。
  “以后准备怎样呢?”蒋少祖问,忧愁地皱着眉,看着父亲的照片。
  “还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办法呢?”
  “你说你对中国的文化很有兴趣:你究竟预备学什么?”蒋少祖问,以搜索的眼光看着他。
  “我渺茫的很。”蒋纯祖说,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着哥哥。
  蒋少祖继续以搜索的眼光看他。无论他的经验怎样丰富,他是被这个不可渗透的弟弟骗住了。他乐于知道,他的猖獗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打击,自觉渺茫了。他乐于相信,他的弟弟这次到他这里来,是为了向他忏悔,请求指引的。因此,他的热情,就显露了出来;而蒋纯祖的恶意的目的,就达到了。蒋纯祖抬头,看见了卢梭的画像;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他心里有英勇的感情,他觉得,这个被他的哥哥任意侮蔑的,伟大的卢梭,只能是他,蒋纯祖的旗帜。于是,他就把他心里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扫而空了。
  “你到的怎样渺茫呢?记得你从前说的话么?”蒋少祖问,皱着眉。
  “不记得了。对于过去,是很难记得的!”蒋纯祖生动地说。他是在讽示蒋少祖,但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的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的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的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的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的画相。“我们的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的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奸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的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的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的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的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的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的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的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的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的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的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他的弟弟的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的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的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求社会的恭敬的名人,用他的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边。
  蒋纯祖,因为哥哥的这种行为,他的道德的痛苦,忏悔的,同情的企图就完全消失了。他含着痛苦的冷笑看着这个被不敬激动起来的哥哥。
  “我并不妨碍你。我明天就走开。”他说。
  他的眼光移到蒋少祖上面的墙壁上,看见了他们的父亲的照片了。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记起他的父亲了。父亲的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的声音和表情,由于这张照片的缘故,在这心里浮露了,那样的鲜明,好像昨天还见到。
  蒋纯祖凝视父亲的照片,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们都不需要在我们的父亲面前忏悔!”在激动中,蒋纯祖说,仍然含着痛苦的冷笑。“我尊敬你,你也应该尊敬我!你丝毫都不知道我,你相信我是浅薄浮嚣的青年——像你们所爱说的。我们的感觉不同,在这个社会上,我们的立场不同!假如我们要不互相仇恨,我们只有互相尊敬,互相远离!”“你说什么?你也配尊敬!”蒋少祖愤怒地说,看了父亲的照片一眼。
  蒋纯祖轻蔑地沉默着。
  “我的门并不对这样的弟弟开放!”蒋少祖说,冷笑了一声,走出去。
  蒋纯祖立刻站起来,走到父亲的照片面前。
  “爹爹,我意外地又看见了你!我需要诚实,谦逊、善良!苦难的生活已经腐蚀了我!对广大的人群,对社会,对世界,我有着罪恶!对一个忠实的女子,我有着罪恶!我常常觉得我的生命已很短促,这是很确实的,但我不曾向任何人说,我也不恐惧。我相信我是为最善的目的而献身,虽然虚荣和傲慢损坏了我!我从不灰心!我爱人类的青春,我爱人群、华美、欢乐!”蒋纯祖低而清楚地说,抬着头。他的内心平和、温良充满感激。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对于蒋纯祖,他不再有那种傲慢的感情。第二天天亮时在书房里的小床上醒来时,和睁开眼睛一同,他觉察到了心里的和平的、温良的、谦逊的情绪。想到自己能够这样的纯洁,他流下了温柔的眼泪。这种情绪能够继续一整夜,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他现在决未想到要对蒋少祖做任何傲慢的,辛辣的事情。天刚亮了不久,院落里有晴朗的、安静的光明,他听见了鸟雀们的活泼的叫声,他觉得好像是在石桥场。他理好床铺,丢下了哥哥的大衣,开了门,动身离开。他丢下大衣,完全不是因为傲慢;他丢下大衣,是因为怕羞:这他自己很清楚。走出房门,他犹豫的站下,他苦恼地觉得,不别而去,对于大家都是很难受的;他觉得哥哥一定会很难受,将要好几天都不安静,他现在极怕傲慢。但哥哥的房门关着,一切都寂静着。
  他走回房间,写了一个很谦恭的条子。
  他走了出来,因寒冷的,新鲜的空气和晴朗的光线而兴奋。天边有金色的光明,在金色的光明里,升起了柔和的卷云:早晨异常的美丽,使他悲伤地想到了万同华。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他的颊上燃烧着那种美丽的、可怕的红晕。他沉思地望着远处的:笼罩在蔚蓝的黑影里的田野。这时他看见了蒋少祖。
  蒋少祖在田边的草坡上徘徊着。他背着手,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徘徊着。显然他内心不能平安。他在这块草地上这样地徘徊,好像拖着铁链的、被激情烧灼着的野兽。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蒋纯祖便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痛苦的,愤恨的表情。但蒋少祖没有看见弟弟,转过身去,继续徘徊着。
  蒋纯祖心里充满了苦恼的同情。他觉得,是他,使这个不幸的哥哥这样的痛苦。
  蒋少祖,整夜没有能够入睡——一年来,他是经常地失眠——天刚亮的时候就冲出来了。他想得很多,但已经不再想到弟弟:在他的大的苦恼里,弟弟便不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了。他想到他的从前,想到在重庆堕落了——他相信是这样——的王桂英,想到上海的咖啡店,南京的湖衅、以及那个被杀死了的小孩。他突然为这而在良心上觉得苦恼。他想到夏陆——他最近听说夏陆在江南战死了——想到汪精卫,想到王墨:他是最近,他听说王墨在湖南的空战里战死了。在这一切里面,他想着中国的文化和中国的道路,就是说,想着他自己的道路。他觉得期望,痛苦。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蒋少祖还活着!”他说,徘徊着。“他们都死了,都腐烂了,只有我还健康地活着!生而几易,我的梦想不能实现!那种时代过去了!现在一切又在弟弟身上重演了,我一点都无能为力,他病得那样可怕啊!你且静听,”他说,在草坡上冲过去,“过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我蒋少祖并不信仰卢梭、并不理解康德,更不理解我的作《易经》的祖先,我是四顾茫然!我要拯救我自己!”他说,冲到草坡尽头,看见了蒋纯祖。
  蒋纯祖严肃地走过来,有些不安,看着他。
  在早晨的金红色的光明的映照下,蒋纯祖颊上的红晕异常的鲜明。蒋纯祖的那种异常的、放射着光芒的、含着某种神秘的脸色使蒋少祖骇住了。
  “我走了。”蒋纯祖诚恳地说,有些生怯。
  “啊!”蒋少祖说,走上草坡。“你怎样了!大衣呢?”“我不要穿的,我不冷!”
  蒋少祖沉默地看着他。
  “你应该住几天,你应该休养,你不能走!”蒋少祖说。“要走!”蒋纯祖安静地感动地笑着回答,他惧怕傲慢。蒋少祖拿着大衣走了出来。
  “这里是五百块钱。”蒋少祖说,同时把大衣递给弟弟。他们站着,互相避免着视线,沉默很久。
  “谢谢你,哥哥。我走了!”蒋纯祖温良地说,盼顾了一下,转身走开去了。
  蒋少祖站在树下,看着他。走到公路上,蒋纯祖回头,看见了站在金红色的光辉里的哥哥。蒋少祖在蒋纯祖回头的时候流泪:早晨的阳光的金红色的光辉,照在弟弟的瘦长的身体上,使他落泪。
  “我的可怜的弟弟啊!”
  “我的可怜的哥哥啊,我很知道,我们将很难见面了!”蒋纯祖说,站了下来,向哥哥举手告别。
第15章(一)

  傅蒲生夫妇,带着他们的“总是不安静”的孩子们住在南岸。两年来,傅蒲生“转运”了,和一些朋友们合伙开着一个什么公司,或者堆栈——关于这个,傅蒲生自己也闹不清楚,因为事情是变化万端,而且内幕复杂——来往于重庆仰光之间,一帆风顺地赚到了很多的钱。这个好运道,傅蒲生是等待了多年。二十年前,南京的一个有名的算命先生,或中国的哲学家预言说,在四十三岁的时候,傅蒲生,被扫帚星照耀着,要走好运;扫帚星的光辉来迟了两年——但对这个算命先生,傅蒲生仍然异常的感激。因此,他的小孩们就总是不能安静了。以前,傅蒲生还用人生的艰苦来恐吓幼小的他们,现在他们完全被惯坏了。在这些孩子们里面,汪卓伦的小孩痛苦地生长着。
  由于蒋淑珍的冷静的眼光和特殊的烦恼,由于另外的小孩们的赤裸的歧视,幼小的汪静变得沉默、顽强、偏执。他在学习着孤独,在孤独中发展他的幻想。蒋淑珍,看着这个只有六岁的男孩如此的乖戾,觉得很痛苦。蒋淑珍每天都在这里面浮沉,常常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常常的,无论她怎样的坦白无私,她不能对这个小孩感到她对她自己的小孩们所感到的那种感情;内心冲突的结果,她就对幼小的汪静有着痛苦的厌恶。无论她在哪一间房里,她总感到这个小孩藏在她的后面,偷偷地看着她——特别偷偷地看着她抚爱她自己的小孩。她有时觉得小孩的眼睛很可怕;她常常急急地,惊慌地从它逃开,有时,她不能忍耐了,责骂了他。在这种发作之后,她总是跑到楼上去,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流泪,或者啼哭。——幼小的汪静,无疑地是注意到了这一切。他心里有着严重的疑问。他常常偷偷地跑上顶楼,爬在桌上,不动地,严肃而畏惧地凝视着这张他觉得是神圣的照片。
  傅钟芬,因为怀孕的缘故,被迫着和她的那个中学教员结婚了。对于这件事情,傅蒲生是没有意见的,蒋淑珍却不能饶恕。她说她绝对不能饶恕。女儿用将要自杀的声明来恐吓她,她也没有动摇。这个软弱仁慈的女人,在这件事情里,是升到她的父亲的光辉中去了,她说,对于这样的女儿,只有要她自杀。整整的一个月,她是冷酷,顽固。她说,女儿不死,她就去死。最低限度是,女儿不离开,她就离开——回到苏州去。傅钟芬,从她的宽大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接济,躲在外面不敢回来。到了最后,傅蒲生只有请蒋淑媛和沈丽英来帮忙了;他计划,假如这也没有效果,他就用飞机送女儿到昆明去。看见了蒋淑媛和沈丽英,蒋淑珍就猛烈地发作了。最初她愤怒地咒骂一切,继而她大哭。大家以为她已经动摇了,但是晚上她吞了鸦片。
  大家把她的生命抢救出来以后,傅蒲生就向她痛哭。傅蒲生说,他记得,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他曾经说过:“我傅蒲生愿意为你牺牲。”在以后器。,他曾经说过:“什么新式的女人,都不会迷住我,我傅蒲生决不变心。”傅蒲生哭着说到可怜的蒋淑华,他说他不是汪卓伦。
  傅钟芬跑回来了。是晚上,怀孕的、苍白的傅钟芬走了进来,一声不响地向母亲跪了下来。
  “妈,女儿有罪。”傅钟芬说。
  蒋淑珍厌恶地,痛苦地看着她。
  “起来!”蒋淑珍说,那种表现,使大家想到她亡故的老人。
  “妈,我不想活了啊……”傅钟芬大声痛哭,说。“起来!”蒋淑珍重复地说。
  这样,事情就算是过去了。蒋淑珍没有参加婚礼——那样一个豪华的婚礼——使傅钟芬在行礼之后就大哭,并且憎恶她的丈夫。婚后的生活,一直是非常的痛苦。那个教员,每天都在他的岳父面前打旋,骗了很多钱去。他的唯一的快乐,是召集很多同事到家里来谈论金钱和女人。于是,生产以后,傅钟芬就带着小孩回到父亲家里来。傅钟芬觉得她的一生是完了;从前的那些豪华的幻梦,是不停地惊扰着她。她的心肠很软;特别使她痛苦的,是她的敏感的性质。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美丽,比自己善良,幸福。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的眼泪特别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的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的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的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的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争,但她的生活的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为自己的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的祖母和母亲的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的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的话说,因为别人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的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情,以及豪华世界的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拼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的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的母亲,因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的母亲,并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的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的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亲干涉她的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的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的过去,她的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的虚无。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的母亲一样的热烈。她的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青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积玉,决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的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的忠厚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的爱人的将来:他们将携着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的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无疑的。
  于是,这个痛苦的会计员,在人生的战场上,有了一个忠实的同志了;于是,这个悲伤的陆积玉,对于人生的苦重的义务,有了明确的信念了。在这一点上,她的母亲是她的光辉的榜样。
  她仍然为她的爱人的舌头而痛苦着。而他说话,她就痛苦;他也觉察到这个,因此很少说话。为了适应这个,她做了极大的内心的努力。首先她想,每一个人都有缺点,正是缺点使人可爱。后来她想,正是她的爱人的缺点使她怜恤,同情,看见了温厚的心,进入恋爱。于是,到了最后,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她心里就充满了爱情和自我感激的情绪。从那个逻辑的推论到这个爱情的创造,中间经过了痛苦的内心斗争。现在她对这个安心了。
  沈丽英,因为她的热情的性格的缘故,很快地就相信了时代的变化,很爽快地就给了女儿以完全的自由。当她觉得有困难的时候,她就向大家表示,困难并不在于她自己,而是在于她的丈夫。她说:对于儿女们的婚事,陆牧生是看得很严肃的。
  在王定和的纱厂的境遇最艰辛的那个时期,在去年五月到九月,陆牧生和王定和斗争很激烈,差不多要决裂了。九月以后,王定和囤进了大批的棉花,并且严厉地裁员,——在工厂差不多变成了商栈的时候,境遇转了。在这一批棉花上面,陆牧生出了很大的力;他自己也收进了五大包。王定和对这五大包棉花守着沉默,因此他们之间就恢复了和平了。陆牧生,和他荣誉的心一同,有着粗豪的手腕,练达的王定和对这个很为鉴赏。在家庭里,陆牧生是尊荣而刚愎的丈夫和父亲,但热情的沈丽英常常叫他为呆子和傻瓜。常常的沈丽英愈崇拜他,愈惧怕他,就愈要在一些偶然的机会里叫出呆子或傻瓜——为了取得平等地位,为了那难以描述的内心感激。对她的嘹亮的叫声:呆子或傻瓜,陆牧生总是感到心惊,好像青春并不曾消逝,好像昨日的幻梦突然地复活,好像在不知什么地方出现了一道灿烂的光明;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牧生总是感到那种难以说明的羞耻和温柔相混合的情绪。然而,为了尊严的缘故,在呆子,或傻瓜之下,陆积玉装出古板的面孔来。陆牧生在楼上找不到拖鞋,愤怒地叫起来了,沈丽英在楼下锐声喊,呆子!于是陆牧生的声音就奇妙地变温和了。陆牧生突然地发怒,把饭碗、茶杯一律碰碎了,沈丽英,在从前是要拼命的,现在哭着喊:傻瓜!于是一切就过去了。
  境遇好起来,沈丽英健壮了一点,这种声音是常常可以听到。沈丽英,当她在突然之时发觉了蒋淑珍以尊严对抗王定和的尊严的时候,不觉地大为惊异。
  现在,沈丽英卖去了两包棉花,来重庆为女儿订婚。陆积玉的要求非常的多,使她常常流泪:有时因为快乐,有时因为生气,悲伤——想到了在远方的陆明栋。
  这时候,蒋纯祖,怀着羞耻的情绪,来到大姐的家里。他恐惧见到傅钟芬,但又怀着强烈的好奇心。走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苦恼地想到,他到这里来,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自己,以及对亲戚们,他的这一次的归来,是凯旋呢,还是败北。他不能确定这个。这是一种西式的房子,下临长江,左边有美丽的树木,单独地住着傅蒲生一家。他走了进去,立刻就看见了傅钟芬。
  傅钟芬坐在砖墙前面的一张藤椅里。她是抱着她的女孩在晒太阳,在她的后方,迎着上午的阳光,一扇玻璃窗射出火焰般的虹采来。这种虹采美妙地影响了傅钟芬,以致于蒋纯祖在最初的一瞥里,没有能够认出她来:在最初的一瞥里,蒋纯祖看到了鲜明的,迷人的、庄严的女子,他希望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他心里有甜美的,崇拜的、庄严的情绪。他常常偶然地遇到他的偶像,他常常短促地面对着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所造成的圣洁的事物,感到这种情绪。傅钟芬,在阳光和虹彩里垂着头,她的蓬乱的发辫、披在她的肩上的那件红色的毛线衣,和她的怀里的那个穿着黄色的毛线衣的、甜睡的婴儿,对蒋纯祖唤起一种虔敬的印象!他觉得这个女子是神圣的。在这种虔敬的印象里,他认识了她,傅钟芬。他心里有了痛烈的羞耻,但这种虔敬的情绪,并未消逝;它反而增强了。在他认出来之前,他是敬畏着他所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圣洁的图画,在他认出来之后,他心里有忏悔的、怀念的、尊敬的感情。于是,这个圣洁的图面,便照耀着他的四年来的生活了。他觉得傅钟芬是为他而受苦,为他而心里有着神圣的静默——在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这个——为他而走进了这种苦难的、悲哀的、寂寞而华美的图景的。
  现在他希望她看见他,希望她明白他,得到慰藉。他觉得,在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慰藉,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这样的悲哀。他怀着尊敬的、羞耻的情绪在枯黄的草地上走了过去。傅钟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认识他了。显然决未想到他会出现,她显然非常的惊动。她的身体的震动使小孩醒来。
  小孩皱眉,被阳光刺激,啼哭起来。
  “你怎么来了?”傅钟芬皱着眉,忧愁而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心里的神圣的尊敬消失;它让位给那种现实的感情了。他因为此而有些慌乱。他觉得傅钟芬不愿意看见他,他觉得,他的到来,破坏了她的和平。他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他忧愁地笑着看着她。
  “你妈妈在哪里?”他问,然后偷偷地看着啼哭着的小孩。小孩使他感到甜蜜。
  “妈,小舅……”傅钟芬掉头,喊。但她即刻就放弃了这个努力,因为她是非常的疲弱。她垂着眼睛,显得苍白而庄严。“妈妈在房里。”她低声说,可怜地笑着。“好,我自己去。”蒋纯祖说,但仍然站着,忧愁地笑着看着小孩。傅钟芬突然受惊,看了小孩一眼,然后谴责地、严厉地看着他。蒋纯祖感到狼狈,但忧愁地笑着。“你病了么?”他问。
  “没有!妈,小舅来了……”傅钟芬不安地回头,震动着全身,喊。
  蒋纯祖,明白她很痛苦,不需要他,在突然之间变得严肃而冷淡。他觉得他的这种态度可以使她安心。“妈,小舅!”傅钟芬又喊,同时小孩大哭。傅钟芬憎恶地看着小孩,她的这种表现,使蒋纯祖为刚才的幻想而觉得痛苦。
  蒋纯祖冷淡地笑了一笑——他觉得这样可以使她安心——向里面走去。
  苍老的、精疲力竭的蒋淑珍会见了这个悲惨的弟弟,是怎样的惊动。在四年以前,弟弟从死亡里逃出来,使她惊动。但那时候,逃出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弟弟,她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现在,逃出来的,是一个悲惨的、沉重的、病着、充满着人生的烦恼的弟弟,她不再能为他布置生活,策划将来。那时候,迎着这个弟弟,她发出一声叫喊,告诉他说,他的秀菊姐姐结婚了。现在,她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迎着他,她露出愁苦的、冷静的笑容。
  她的这种冷静,包含着对他的不满和怜恤,使蒋纯祖感到大的惶惑。他希望姐姐能够热烈一点。他希望姐姐向他说话——即使是说日常琐事。他明白,在现在,日常的琐事会使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但这个姐姐,在仁慈的尽心中,冷酷地对待着他。他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得异常的简短。她听他说完了他的情形,站起来,忧愁地说;“好好地休息一些时。”于是轻轻地走开了。隔了一下她又出现了,沉默着做她自己的事情;不向他看一眼,好像不觉得他存在。她在后面和女佣人大声说话,走出来,她就冷淡地沉默着。第二天晚上她怀疑地问他,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他说没有,但准备结婚。于是她问他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人,能不能做事,服从不服从长辈,漂亮不漂亮。她说,他们蒋家,不要好吃懒做的,时髦的女人。蒋纯祖痛苦而愤怒,笑着回答说,她是旧式的女人。他差不多要和姐姐“游戏”一下了。蒋淑珍觉得这个弟弟不务正业,比蒋少祖还要坏。蒋纯祖是那样的感激,尊敬她,对她是那样的纯真,温良。她也感觉到这个,但她不能饶恕他的错误,因为她冷静地明白,弟弟以这种错误为真理,永远不会回头了。
  蒋纯祖,一直敬爱着这个姐姐,觉得她是焕发着慈爱的光辉,觉得她是旧社会的最美、最动人的遗留。但现在突然地觉得她可怕,比胡德芳可怕,比蒋少祖可怕,比一切都可怕。可怕的是她的仁慈和冷静,可怕的是,假如和她冲突,便必会受到良心的惩罚——可怕的是,她虽然没有力量反对什么,但在目前的生活里,他,蒋纯祖,必须依赖她。蒋纯祖从此明白为什么很多人那样迅速地就沉没;并且明白,什么是封建的中国的最基本、最顽强的力量,在物质的利益上,人们必须依赖这个封建的中国,它常常是仁慈而安静,它永远是麻木而顽强,渐渐就解除了新时代的武装。
  但蒋纯祖却受到了傅蒲生的热烈的招待。傅蒲生和他无所不谈。他们谈仰光的故事,重庆的新闻,国际间的消息,以至于钢笔,手表,女人,酒。傅蒲生肥胖,但活泼。每天晚上都要开留声机学唱戏——对这个,蒋淑珍是异常的厌恶——每天晚上都要分东西给小孩们,和小孩们大闹。在蒋纯祖住在这里的几个月里,傅蒲生曾经因走私之类而被什么机关拘留过一次,但很快地就出来了,说是,在拘留的地方,交结了十二个知己的朋友。他很深刻地向蒋纯祖描述这十二个新朋友的性格。他说,十二个之中,有四个是怕老婆的,有五个是贪钱如命的,其余的三个,则是慷慨而侠义的。他叙述他们每一个人的经历,和轶事,他的着眼的地方,他的轻视和尊敬相混淆的口吻——说到自己时,他也如此——他的善良的、乐天的性情,他的混浊的善恶观念,他的某些明澈而智慧的思想,以及他的描写金钱的能力,使蒋纯祖走进了一个多彩的世界,感到快乐。
  这十二个新朋友中的某几个,在傅蒲生家里出现,成为他的客人了。他们都是和傅蒲生走一条道路的。蒋纯祖,为了娱乐傅蒲生,运用着傅蒲生的方法,猜出来,在这几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怕老婆的,以及哪一个是慷慨而侠义的,使傅蒲生大为鉴赏;虽然蒋纯祖一看到这几个人,就觉得傅蒲生的话是怎样的胡谄了。这几个人,以及和傅蒲生来往的一切人,有的对傅蒲生恭敬,有的对他亲热,都带着这个社会的那种复杂的、强烈的精力;蒋纯祖觉得,他们这些人中间的每一个,都非常的可怜,随时都会在什么黑暗的地方沉没,但他们的整体却赋予他们以那种强烈的精力,在他们的背后,展开了这个社会的豪华的、冷酷的图景。
  傅蒲生希望蒋纯祖和他们交游,但蒋纯祖立刻就厌倦了。傅蒲生送了蒋纯祖两套西装,一只表,一只钢笔;希望蒋纯祖在休养几个月之后和他“共同迈进”,蒋纯祖答应了。蒋纯祖,有荒凉的感情,希望飞到仰光,跑到南洋去,永不回来。蒋纯祖的活泼的精神,是对别人,也对他自己,掩藏了他的日益沉重的病情。
  在傅蒲生家里,楼上楼下,小孩们嚣闹着。他们差不多总是逃学。他们,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六岁,以攻击门外的穷苦的小孩们为最大的快乐。蒋淑珍对他们很严厉,然而,在父亲的骄纵下,这种严厉来得太迟,对他们很少影响。他们觉得父亲是伟大的,他们觉得生活是撒娇、胡闹、寻乐。蒋纯祖在这些小孩们里面感到一阵烦恼。最初,他喜爱他们,因为他们活泼而美丽。但后来,小孩们对他非常不敬,他对这活泼和美丽感到一种妒嫉。他好久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妒嫉;他不明白小孩们的活泼和美丽为什么会唤起妒嫉。他妒嫉地想,这些小孩们,将来必定是非常的糟。
  后来他忽然懂得,他妒嫉,是因为他不能得到这些小孩们的心,他们的活泼和美丽,是奉献给他所仇恶的事物了。于是他对他们严厉而冷淡。他对六岁的汪静始终有好的感情,他时常抱他到街上去。他使得蒋淑珍很烦恼。他觉察到姐姐的烦恼,感到愉快;这种感情在他是特别自然的。
  这个小孩在这个家庭的所处的地位,以及他自己的那种动人的自觉,使蒋纯祖感动地面对着汪卓伦,并且感动地面对着将来。住在父亲家里,傅钟芬嫌烦,常常打骂小孩们,对汪卓伦的小孩也一视同仁:对这个,她是毫不注意。蒋纯祖抗议了。某一天,傅钟芬打汪静的手心,因为他没有得到允许就打开她的抽屉。蒋纯祖推开了她的房门,抱开小孩,严厉地说:“你没有权利打他。”但在听到了傅钟芬的生气的声音的时候,蒋纯祖又感到狼狈和羞耻。他抱着小孩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抱着小孩站在蒋淑华的照片面前。刚住进来的时候,他曾经把这张照片翻转了过去,因为它很使他不安。有一天,他坐在桌前,他听见了小孩的活泼的脚步声:汪静用力推开房门,他带一种惊异的热情,看着他。显然汪静喜爱他,对这个,他觉得幸福。他招手,小孩悄悄地走了进来,含着笑容抬头看他。然后看照片的所在。他站了起来,翻转照片,抱起小孩来。小孩那样严肃地看着照片,以致于蒋纯祖确信他认识他的母亲。但蒋纯祖始终没有向小孩谈到这个,他觉得,谈这个,对于大姐,是一种卑劣的行为,对于严肃的小孩,是一种冒渎。
  “你几岁?”蒋纯祖问。
  “六岁。”
  “你会爬到桌子上来吗?从这里爬上来。”蒋纯祖快乐地说,挑拨着他。
  小孩看着他,相信了他的诚实,笑了一笑,迅速地爬到桌子上面去。
  “你看我比你高啊!”小孩快乐地锐声说,并且发出天真的、热情的笑声来。站在桌上,恰巧和他的母亲的照片一样高。
  蒋纯祖转过身子去,为了不使小孩发现自己的眼泪。
  在蒋纯祖来到的第三天,沈丽英带着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过江来玩。沈丽英,像往常一样,进门便喊叫。蒋纯祖在楼上听见她的生动的声音,感到愉快。当他,蒋纯祖,披着大衣走下楼来的时候,她已经奔到楼梯口来了。
  关于她们对他,蒋纯祖的挂念,关于她们内心的不安,以及关于她们这几年来的痛苦,沈丽英是怎样的唱着歌啊!
  蒋纯祖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她已经说得很远了;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到了往昔的恐怖时代——在她年轻时,她目睹了这个时代的悲壮的场面——露出惊心动魄的表情来。显然她很感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动:也许是因为女儿即将订婚,也许是因为未来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许是因为看见了为大家所关怀的、纯良而谦逊的蒋纯祖。恐怖时代的回忆,在她的心里突然变得那样鲜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发生的。她深信无疑,对蒋纯祖说恐怖时代,对不会说话的未来女婿表现她的说话的才能,有着重大的意义。
  蒋纯祖洒脱地坐着——在沈丽英面前,他总是如此——在听话的时候观察着穿着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皱着眉头的、鲜艳的陆积玉,和她的沉默而谦恭的爱人。
  沈丽英,穿着半新半旧的绿绸的皮袍,在藤椅里转动着,做着热情的手势,睁大了她的美丽的、有些浮肿的眼睛,说到了恐怖时代。蒋纯祖严肃地打断她,问她事情发生在哪一年。
  “我记不得了。”她回答,喘息着,好像女学生。“是民国十六年罢?”蒋纯祖提示。
  “不,还要早些,是十三年!”沈丽英热情地叫了起来。“在那个时候,你还只是那一点小!我们是看过多少啊!那时候是杀革命党!你记得严家桥和沙帽巷罢?就在十字路口砍头,一天平均有二十个,我们看见,可怜都是年轻的后生啊!一个个都是漂亮的、白白净净的后生啊!”她说,有了眼泪,显然的,这些年轻的后生,是惊动过她的青春的。“从我们的门口绑过去,可怜一个个还喊着万岁!他们都是刚刚加入的,他们哪里知道什么,他们都是无辜!都是好人家的儿女啊,我们都认得,还有女的,刚结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个老皮匠你后来还看见过,那时候缝一个人头十块钱,他一天缝几十!收尸的,都假托是不相干的亲戚,哭都不敢哭一声!……这样一共有半个月,后来革命党打进城来了,没有死的,关在监牢里的,还有几百人,这一下他们就威风了,革命党用军乐队把他们迎出来,他们抱着哭,他们穿上了新衣服,他们在汽车上面游行!……活着的,是威风了,但是要是迟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为什么?”沈丽英含着眼泪雄辩地说。
  蒋纯祖严肃地看着她。在沈丽英热情的表现里,蒋纯祖生动地看到了,他幼年时代每天来往的那条街,那些店家,那片阴沉的天空,那个皮匠。他是看了那个狂风暴雨的时代,以及他的那些被皮匠缝起来的,英雄的前辈们。
  蒋纯祖沉思地笑着,看着沈丽英。他是这样的生动,洒脱,虽然他的身体又在发烧。他的那些英雄的前辈们,是震动了他:他在心里激情地呼唤着他们,但同时他在外表显得生动而洒脱。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点,但这时沈丽英已经走进了另一个热情了。
  蒋淑珍问了一句什么,沈丽英就说起王定和、工业、商业,棉花等等来了。
  “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说,“据王定和说,现在政府对工业一点办法都没有!政府都没有办法,我们怎么办!那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当五百块钱,你想这叫人家怎么办!四川,陕西,湖南,是产棉区,今年全国非要二百万担才够,但是无论如何总差七十万担!有的日本人抢去了;米涨价,四川人种稻子了,又是抽壮丁,又是这个又是那个——我跟王定和说,还是干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实呢,”她向蒋纯祖小声说,“只有五十个工人了,挂羊头卖狗肉,还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业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说,撅着嘴。显然她对王定和很不满。“讲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里头派人来调查,整天请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给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担下来了。他隔几天要和老人家一道进城!”她说,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王定和答应给秀芳升一级!”沈丽英继续说,“牧生要她到课里来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练练小字。她现在小字写得比陆积玉都还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欢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里去吃饭,她都不肯去!她喜欢姑妈,常常到我们那里来!这个丫头,可怜的……”她停住,因为发现了蒋淑珍的眼泪。
  “大姐,我们后面去谈。”沈丽英站起来,小孩般看着蒋淑珍,说。
  这样,她们就把陆积玉,她的爱人,和蒋纯祖留在房里了。陆积玉有些惧怕蒋纯祖,立刻就溜掉了。于是蒋纯祖就开始替面前的这个老实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觉得,这个人坐在这里,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这个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刚才的生动和洒脱,对于这个老实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这个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恶他的痛苦,从一种优越的感觉,他嫌恶这个人的痛苦,虽然在良心上他很觉得苦恼。在这一类人的面前,虽然他竭力谦逊,他总感觉到自己的傲慢,这种老实人,是特别鲜明地反映出他的优越来,使他感到良心的责备,因此他厌恶他们。
  坐在他的面前,这个老实的青年开始显出不安。蒋纯祖为他痛苦,看着他。
  “我忘记了你的姓名。——她们刚才告诉我。”蒋纯祖说,希望显得亲切,但一说出来,就觉得这句话等于一个权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恶。
  “敝姓王,小字升平。”这个老实人说,在桌子上欠着身。蒋纯祖不安地沉默着。
  “蒋先生以前在哪里?”王升平说,谦恭地笑着,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乡下教书。……是的,在乡下。”蒋纯祖说。同样的,他希望和平,但变成了命令。他替王升平痛苦,同时嫌恶他,因为他映出了自己的优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的苦恼。
  “请坐,我有点事!”他说,走了出来。
  他发烧,昏沉,上床睡了。
  晚饭后,王升平离去,沈丽英,在和蒋纯祖长谈之后,开始和女儿长谈。
  “儿啊,和你像这样子说话的机会,已经很少了!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说!”沈丽英说。陆积玉突然觉得母亲迂腐。在幸福中,陆积玉显得娇嫩,正如在悲苦中她显得顽强一样。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说,真是叫人心烦!……”陆积玉撒娇地说,摇动肩膀。因为觉得母亲爱她,她欢喜;她欢喜,因此撒娇。
  沈丽英觉得欢喜。
  “女儿啊,王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积了一点钱,但是……”
  “妈,不许你说!”
  “是啊,怎样?”
  “我自己还要五百块钱,还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们用那种颜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东西!你看你笨头笨脑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怜三四年都没有做一件衣服!”
  “你还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饰!”陆积玉生气地说。
  “算了,我不跟你谈!蠢心眼!”沈丽英,惧怕悲伤,沉默了。她渐渐地越想越悲伤,她觉得女儿过于自私。她突然觉得抚育儿女毫无趣味,她的辛苦的半生毫无趣味——她站起来企图走开。但陆积玉追着她。陆积玉,第一次感到,有母亲,是怎样的幸福;在欢喜中陆积玉天真地放任,丝毫都没有觉察到母亲的心情。
  “我不许你走!你休想逃开!我要*彼鼋浚牛棺∧盖祝怠*
  沈丽英沉默着,她明白,和说话同时,将是不可抑止的眼泪。
  “买路钱;买路钱!啊——”陆积玉说。
  “走开,积玉。”沈丽英严厉说。
  陆积玉失望,委屈地看着母亲,然后安然地哭起来了。陆积玉哭着说,她从小就受苦,在这个冷酷的社会上,心里是这样的凄凉。她说,她不应该太高兴,希望别人的帮助;她明白她的孤苦的命运,她将被所有的人轻视,一个人凄凉地生活着,好像在孤岛上。她哭着倒在椅子里。
  沈丽英皱着眉头站着。于是在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儿。
  “这才奇怪呀!”沈丽英被激怒了,叫。
  “女儿,不哭,衣料我给你。”她说,同时悲伤地啜泣起来。但现在她并不是为自己而悲伤了;现在她是为女儿而悲伤。她觉得女儿,从出生以来,从不知道爱娇、幸福、华美、的确是非常的不幸。她的母亲的本能告诉她说,女儿到现在还是这样的天真,是值得宝贵的,但在这个冷酷的人间,这种天真,是一种不幸。
  “女儿,从小就受苦啊,还有我的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啜泣着,说,“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钱,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买下来!你读书不多,这几年你自己努力,我心里知道!不过,我的情形,这几年,你也晓得……”沈丽英倚在桌上,支着腮;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她啜泣着。“女儿,做人艰难啊!”
  陆积玉已经安静,澄清了。她挺直地坐着,严肃地看着母亲,好像她要承担她所理解的这一切。在过份的欢喜里,她放纵了一下,招致了悲伤;在悲伤里,她的那种冷静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升了起来。
  “妈,再不要说,我都知道。”她严肃地,轻柔地说。“我不能那样没有良心。我其实不需要什么,我已经够了,不过我刚才说得好玩。一个人穷,别人就总看不起。但是这也没有什么,世界本来荒凉。升平他劝我不要麻烦你,他觉得很不过意。——我们就这样了,妈,简单一点;我们简单一点,让别人势利好了。……将来,要是我这个女儿过得还好的话,我不会忘记你,妈,还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开。她的眼睛严肃而明亮,看着沈丽英。
  “女儿啊!”沈丽英幸福地叹息,说。“但是,真的,那个衣料,我送你。”她喜欢地说,好像小孩。
  “妈,不要再把我当做小孩子。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呢?”陆积玉轻柔地说。
  “我老都老了!你正当盛年,女儿啊!”沈丽英叫,流出了幸福的、悲伤的眼泪。
  她们走出房间。她们在门边同时回顾,她们都突然明白,这个房间,使女儿成长,使母亲天真得像小孩。是怎样地值得纪念。陆积玉严肃地向桌上的那个插着枯萎的梅花的花瓶看了一眼,轻轻地带上门。
  “在灯光之下,从此埋葬了我的过去!啊,这样短促的二十三年!”陆积玉想,于是望着走廊,痴痴地站住了。随后她推门进去,摘下了四朵梅花,心跳着,悄悄地包在手帕里。她决定,珍藏这四朵花,一直到她的暮年。
  沈丽英在楼梯旁边喊叫陆积玉。她们上楼,走进了蒋纯祖的房间。蒋纯祖颓衰地躺在床上,以忧郁的、简短的声音招呼了她们。在沈丽英不停地说话的时候,蒋纯祖严肃地观察着陆积玉。蒋纯祖注意到,这个陆积玉,比起下午来,是完全不同了。在下午,陆积玉曾经不停地从房间里溜走,现在,陡积玉是沉静而庄严。
  沈丽英刚才进房,便走到蒋淑华的照片面前。沈丽英看着照片流泪,然后用手帕按住眼睛。
  “积玉,你记得吗?”她指着照片,问陆积玉。“记得的。”陆积玉说,严肃地凝视着照片。
  但她们的记忆是不同的。沈丽英记得出嫁时的蒋淑华、生病的、多愁善感的蒋淑华,陆积玉则记得蒋淑华的一些温柔的、怜爱的、迷人的动作。
  “纯祖,你到的病得怎样了?你发热,是的!你怎么不找医生看呢?就要找医生看!叫人多耽心啊!你从此再也不能乱来了!乡下到的怎么样呢?”
  “有人放火,把我们的东西都烧光了!”蒋纯祖忧郁地笑着说。
  “啊,这样混蛋!”
  沉默了一下。沈丽英看着蒋纯祖,蒋纯祖看着陆积玉。“哎。纯祖,我问你,你对积玉的事情有什么意见?你的头脑新,我们谈谈看!”沈丽英说,同时对这个“新头脑”摆出架势来。
  蒋纯祖注意到了陆积玉的冷淡的表情。
  “很好!”蒋纯祖温和地笑着说。
  “那么,你自己准备不准备结婚呢?”
  “不知道。”蒋纯祖说,温和地笑着,眼里有诚恳的谦逊的表情。
  “其实你自己太不会照顾自己了。总是为别人。”陆积玉说,同情地看着他。
  “并不。”蒋纯祖诚恳地、谦逊地、用力地说,笑着。在这个陆积玉面前,他本能地感到温良、诚恳、谦逊;感到自己对一切人,尤其是对孙松鹤,有错,但已被原谅。他为这个而觉得愉快。
  “那么你究竟怎样办呢?”陆积玉焦急地问。
  “到时候再看吧!”蒋纯祖说。“你们真好啊!真的!”他感动地说,快乐地笑着。
  “呆瓜!”沈丽英叫,又流泪。蒋纯祖的这种样子,使沈丽英想到了汪卓伦。她觉得,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温良、诚恳、谦逊、坚韧地藏住了自己心里的某种冷酷的、孤独的、可怕的东西。在热情里,她叫呆瓜,并不光指蒋纯祖;呆瓜,也指汪卓伦。
  蒋纯祖的这种温良、诚恳、谦逊,使沈丽英觉得,对他心里的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他,蒋纯祖,是有着某种把握的。但当她稍稍冷静一点的时候,她便感到,蒋纯祖的这种把握,正是对于那个冷酷而可怕的东西的忠实的皈依——和汪卓伦一样,蒋纯祖将要做出什么一件事情来,使大家永远痛苦。
  沈丽英本能地感到这件可怕的事情已不遥远了。“呆瓜!呆瓜!”沈丽英叫,但突然心里惊动,有了严肃的、痛苦的情绪。“纯祖啊,你要好好地休养,你要结婚。我们大家都要帮助你。”她在床边坐下,说。
  “当然的。”蒋纯祖温柔地说。“谢谢你们啊!”蒋纯祖流泪。笑着看着陆积玉。
  陆积玉咬着嘴唇,痴痴地看着他,摇着头。她摇头,好像这是一个偶然的动作,好像她在思索什么不相干的东西,但蒋纯祖明白地看出来,她摇头,因为她不能同意他,蒋纯祖的感情、思想——不能同意他的命运。
  蒋纯祖注意到,陆积玉走到门外便站下,揩眼睛,并且坚决地摇头。
  “我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关上门感激地想。“但是怎样呢?是的,‘他们结婚以后一直生活得很快乐——’但愿如此!”蒋纯祖想,露出了嘲讽的、悲苦的笑容来。
第15章(二)

  到重庆来以后,蒋纯祖发觉自己对万同华已经不忠实了。这或许是一种不正常的敏感,一种对背叛的畏惧,或许是,华美的声色,俘掳了他的年轻的理智。
  到重庆来以后,他无时不想到万同华,但这些想念,包含着他觉得是恶劣的东西,并且包含着无情的分析,不满和逃遁;这些想念,没有一次是伴随着纯净而新鲜的爱情,或者是亲切的依恋,或者是对未来的甜美的预期的。最初他对这觉得很恐惧,在恐惧里,他向万同华写了极热情的信,要她坚强、努力、看见“我们时代的理想”。这些信里充满了誓言,并且充满了热情的愤怒。在这些信里,隐隐地透出了他对万同华的不满。他不十分知道他究竟在哪一点上对万同华不满,但他在重庆所接触到的繁华的生活,以及他的华美而迷乱的热情,使他觉得万同华是黯淡的、枯燥的存在。他觉得,在乡下生活,万同华已经麻木。他隐隐地觉得万同华不美、缺乏才智——他相信他觉得万同华是缺乏一切进步观念,和“我们时代的热情”。在第一个月里,万同华来了两封信,写得很平淡,说,她们都平安。蒋纯祖,以那么多热情的誓言,换来了两张平淡的便条,痛恨起来,突然地对万同华冷淡了。
  他的热情并不能替他装饰出一个动人的万同华来。他的热情,和随后的他的冷淡的、有些邪恶的信,是残酷地压迫了万同华。
  在第三、第四个月里,他又狂热起来,向万同华写了请求饶恕的长信,在信里咒骂重庆的生活,剧场、音乐会,和他所遇到的朋友。他接连地写了很多封信。但万同华从此没有来信了。
  有一封信里,他诚实而苦恼地说,他已经发觉了自己的对她的不忠实。万同华没有来信,他怀疑这封信产生了恶果,于是写了长信去辩白。在他说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他是被自己的忠实感动着的;他隐隐地希望,由于这封信,万同华从此离去——或者追到重庆来。在以后的辩白的信里,说着自己的忠实,他是被自己的虚伪激怒了。万同华仍然没有来信,痛苦到极端之后,他决心不再虚伪——宁愿死,不愿虚伪。但无论怎样,在重庆的热闹的生活里,在他阴沉的病痛、冷酷的孤独,悲凉的激情里,他都不能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他觉得万同华已经和他隔得很遥远了。
  在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有了钱,他是奢华地过活着,俨如一个花花公子。他的作品被发表了出来,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在他们里面迅速地得到了优越的地位。他从音乐会到剧场,从饭馆到酒店。在音乐会里,结识了所有的音乐家,并且轻视他们,他坐在远远的后面,显得洒脱、严厉、冷淡。他到剧场里去,更是为了批评和攻击。他相信,到了现在,高韵是再也不能惊动他了。但高韵仍然惊动了他,使他因他的万同华而有着可怕的痛苦,使他未终场便离去。蒋纯祖现在是明白,在这个社会上,有保障,有朋友,有钱,并且有一点名誉,是怎样一回事了。他渐渐地有些迷糊了。他想,他将要起来反抗,但现在不必。某一天,他无端地快乐起来,买了手巾,内衣、牙刷、牙膏、帽子、雨伞、扑粉、口红——买了极多的东西回来,用去了两千块钱,使大家极端的吃惊,认为他将要结婚。
  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似乎是用这种狂热来娱乐自己。走在街上,想到自己现在是有钱了,他突然非常快乐。他相信,他走进那家百货店,纯粹只是因为它陈列得很华美。它的光彩夺目的玻璃橱使他快乐,他觉得店铺里面的人一定是非常善良的,他走了进去。看见了内衣,他就指内衣;然后他指口红、雨伞。他沉默着,快乐地皱着眉头付了钱。他确信付钱比任何人都爽快。他提着东西洒脱地走了出来,他觉得别人在他背后惊异而尊敬地看着他。热情未消失,热情更高,他走进第二、第三家。
  他热情地玩弄金钱,因为,在过去数年,金钱使他受苦。他相信别人会把他看成值得尊敬的傻瓜,他相信别人会认为他是在企图取悦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女人。他愿意取悦于某一个女人,她大概是万同华,——但她是谁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因为他很快乐。但热情、光明、华美迅速地消逝,到来了冰冷的痛苦。
  他体会到,在他狂热地买东西的时候,他的确是爱着万同华的。在那种热狂里,买雨伞的时候,他想;“看吧,我要保护你的小小的脑袋!”对着口红他想:“心爱的啊,你的敏锐的嘴唇决不需要这个,但是这将使你快乐!”“好,亲爱的,我们去看另一家!”他说,走了出来,走进另一家。
  到来了痛苦。痛苦是,他觉得,他的这种热望,污蔑了圣洁的爱情;他所感到的,是他所创造的某一个华丽的女子,她称她为万同华。他所感到的,不是真实的万同华。真实的万同华冷淡,并且反抗他的这种罪恶的热望。
  他不能忍受万同华的冷淡和沉默,而想到他们中间的一切,是太痛苦了,于是他用虚浮的游乐把它深深地埋葬起来。渐渐地他习惯了这种状况,感到愉快,并且觉得脱离了枯燥的爱情的束缚,他是自由了。他认为责任会在万同华,因为她用冷淡回答了他的盟誓,用沉默回答了他的热情。倾心于热情的世界,在壮快的发作里,他在四月初写了一封信给万同华,说,假如她不愿意有所束缚的话,她从此便完全自由。在短促的兴奋里,他觉得他能够承担这句话,但万同华没有回答,长久的疾病,难耐的生活,使他重新陷入可怖的痛苦。病痛沉重起来。他变得冷静,先前的那热情的华美的、混乱的一切消逝了。
  那热情的,华美的一切,那小小的虚荣,那些声音和颜色变成可憎的了。他的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变成可憎的了。他明白,仅仅为了骄傲的热情,他才结识他们;仅仅为了他们崇拜他,——到城里来,他是获得了小小的声名——他才爱好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人,有的写诗,有的学音乐,有的指望剧坛上的出路;在他们中间,他很容易地便取得了优越的地位,这使他醉心。这些年青人,是给自己们造成了一个陶醉的世界。蒋纯祖,和醉心同时,冷冷地注意到,他们是信仰着公式的观念,毫不知道他们所生活的复杂而痛苦的时代的。这些公式的观念,蒋纯祖是早就超越了,石桥场的三年的生活,是使他走进了这个时代的冷静的深处;但对于这个冷静的深处,他的这些朋友们是毫无兴味。他们交游广阔,确信自己已经跳出了小的圈子;他们显得活泼而乐观;他们紧紧地依恋着城市,认为它是时代的中心。从深处来,蒋纯祖厌恶他们的乐观,他认为他们浅薄而无知。蒋纯祖跟他们说了乡下的情形,但他们一点都不能在里面感觉到什么;他们表示,他们愿意到一个离城很近的乡下去住一住,在那里写诗,并且观察农民。蒋纯祖对这个守着优越的沉默。
  他们所尊敬的,蒋纯祖一点都不尊敬。在他们里面,是充满着年青人的快乐的空气:他们谈论恋爱、女人、互相开玩笑,高声叫嚣。他们评判女人的肉体美丽和灵魂的美丽:“她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或者“她的身材很有诗意”。对这个,蒋纯祖守着谦逊的,或者是绝顶高傲的沉默。
  蒋纯祖轻视他们的痛苦,认为他们的灵魂浅薄。在每次的“小小的虚荣”之后,蒋纯祖他总觉得孤独和凄凉,决心和他们分手。他渐渐地对他们中间的某几个有了妒嫉的、仇恨的情绪,以致于到了后来,使他和他们留在一起的,只是这种仇恨的情绪。他们中间的有一个,在任何妇女面前都得宠;另一个,老成地对待着蒋纯祖,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幼稚;第三个,崇拜着一些天才,这些天才,蒋纯祖认为是混蛋。——他们的漂亮的、交游广阔的生活姿态,带着一种确信的,乐观的神气,总使蒋纯祖觉得自己是非常的幼稚——在这种时候,优越的才能、甚至于骄傲的灵魂,都不能帮助他从幼稚逃脱,于是他就被激怒了。
  在一切热情的题目上,蒋纯祖都要扰乱;他是用他的整个的存在去搏击。但在这些题目上他的朋友们浅薄、安静、体面,使他觉得自己幼稚,或者在平面上快乐地吵闹、飞翔,使他觉得自己不被需要。在最初,他觉得面前的世界是非凡的壮丽,但后来,疾病使他疲乏而冷静,他就甘于孤独了。孙松鹤在四月初来看了他一次,然后到万县去找父亲。孙松鹤要蒋纯祖一路到万县去,因为有办一个中学的希望,但蒋纯祖回答说,他暂时不想去。这次的会面里充满了兴奋的谈话,蒋纯祖谦逊地谈到了他的歉疚,他的新结识的朋友们的以及他对万同华的苦恼的感情。他们之间是那样的生动;他们觉得,在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是真正的知己。他们约好了一个月,或者两个月之后再见面,然后一同下乡,于是分了手。
  孙松鹤离去后,蒋纯祖就怀着回到石桥场去的希望了:他觉得,不管怎样,他要回去一次。在他最痛苦的时候,赵天知出现了。赵天知说,张春田终于不愿进城,已经在附近的乡下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安定了下来。他说,胡德芳已经又添了一个男孩,因为穷苦、和精神上的激励的缘故,不再赌博了,现在每天替别人洗衣服,并且到山上去砍柴。这个消息使蒋纯祖对胡德芳肃然起敬,并且歉疚,觉得自己有罪。
  关于万同华姊妹,赵天知说他毫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一点的,但他不肯说。他对蒋纯祖异常的同情,时常劝他宽慰,但蒋纯祖并未觉察。赵天知详细的叙述了他们的流浪,使蒋纯祖快乐而惊动。蒋纯祖和赵天知在一起玩了四天,在这四天内,蒋纯祖生动而悲伤地怀念着石桥场。和赵天知过着亲切的、自然的、粗野的生活,对于他那些新结识的朋友们完全冷淡了。
  赵天知穿得很破烂,但神情很兴奋。他仍然想铤而走险。他在城里的各个微贱的处所有着复杂的关系,有几天他想学算命,有几天他想拉黄包车;有几天,他想把自己卖给附近的乡场上的一个富户,代替这个富户的儿子去当壮丁。蒋纯祖事后知道,他果然去尝试了,因为价钱太低,没有成功。蒋纯祖替赵天知弄了一些钱,在四月的,他们一路下乡去看张春田。
  张春田是在这个乡场上的一个保国民小学里当了校长,也是教师:全部只有他一个人。保国民小学穷苦不堪,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全部财产只有一间破烂的房子,十张破桌椅,和一块脱皮的黑板。张春田夜里就在课屋里搭铺睡觉,伙食,是附在附近的一个保长的家里。张春田是孤独而颓唐,但看见了赵天知和蒋纯祖,仍然像往常一样的幽默,生动。对这个黑暗的,穷苦的角落,对他中间的幽默和生动,蒋纯祖觉得惭愧。当张春田在课室内和赵天知说话的时候,他走到外面去,靠在树上,望着田野,哭了。这个角落,使他忆起了石桥场,在他心里唤起了悲凉的情绪。石桥场的一切是浮显在他的眼前:在这荒凉而热辣的一切上面,在漫长难耐的夏日、奔腾的瀑布,冬季的风暴、炉火、以及微贱的人物,凶恶的事件、小儿女们悲伤的眼泪上面,纯洁的万同华静静地散布着她的感化力!但他,蒋纯祖,在最近几个月来的虚荣竞逐里,居然遗忘了它!并且,因为他的罪恶,他将永远失去它!
  “我们都在那浮华的一切里面浮沉,我们不明白什么最宝贵!——亲爱的克力啊,我已经累倒了,我的终点不远;但我要给自己选取一条道路,像我的光荣的前辈曾经选取的那样,以达到我的终点!人世的谦逊的、亲切的一切,帮助我啊!”
  在他的悲伤里,他特别珍贵张春田的友爱。他看出来,在张春田的心里,是有着无可挽救的颓唐。张春田时常恍惚沉思,时常以迅速的、搜索的眼光看着他:显然对他存着某种戒备。他现在是决不会被这种戒备激起高傲来了,他现在是深深地明白了这种戒备:是怎样的,正当、必要:他,蒋纯祖,是会变得怎样的卑劣。张春田的眼光使他战栗。“我觉得你很怀疑我。你的怀疑,”蒋纯祖看着桌面,低声说,“是对的。”
  张春田沉默很久。然后他向赵天知小声说,依他看来,某人必定逃不出来了。
  “蒋纯祖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大声说,生动地悲伤地笑着。“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真是天真啊!我看你心思很重,你的身体又很坏,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使你苦恼啊?……算了吧,走,我们吃豆腐去!”
  蒋纯祖忧愁地笑了一笑。他注意到,在这种友爱、这种生动的表现之后,张春田即刻便重新有了恍惚的、失神的表情。张春田从失神的状态里冲了出来,生动地说话,然后又突然地回到失神的状态;每天都如此。蒋纯祖敬畏他,同时替他感到痛苦。
  蒋纯祖在张春田这里住了一夜。晚上,他们喝了很多的酒,谈到深夜。他们谈到乡下,土匪、和王老夫子——王老夫子已经回到石桥场来了,每天坐茶馆骂人;最初是试探,后来就是慷慨激昂大骂了。——这蒋纯祖觉得是动人的、惊心动魄的一切,简直是震碎了他的神经,使他在夜里不能睡眠。他是燃烧着,在失眠中,在昏迷、焦灼、和奇异的清醒中,他向自己用声音、色彩、言语描写这个壮大而庞杂的时代,他在旷野里奔走,他在江流上飞腾,他在寺院里向和尚们冷笑,他在山岭上看见那些蛮荒的人民。在他的周围幽密而昏热地响着奇异的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在黑暗中,他在床上翻滚,觉得自己是漂浮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他心里忽然甜蜜,忽然痛苦,他忽然充满了力量,体会到地面上的一切青春、诗歌、欢乐,觉得可以完成一切,忽然又堕进深刻的颓唐,恐怖地经历到失堕和沉没——他迅速地沉没,在他的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的手折断了,他的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喊着:“亲爱的克力啊,前进!”忽然他觉得他是和万同华同在一只汽船上,这只汽船迅速地倾覆,沉没了。最初,他在栏杆边发现了万同华;她在黑暗中显露了出来,和石桥场的那些昏沉的女人一样,衣裳敞开、苍白、浮肿、丑恶,使他恐怖而厌恶。然后,汽船倾覆,万同华奔向他。在周围的恐怖的骚动中,他们互相诀别了。他们的诀别完结,万同华发出美丽的,纯洁的光华来,安静而勇敢地跳入波涛。他,蒋纯祖,跳入波涛,追随她。她在波涛里挣扎,沉没了;在沉没之前,她仰起了她的纯洁的脸,并且举起手来,叫:“再见!”——他,蒋纯祖,痛灼地喊了一声,向江边的一个悬崖泅去。
  他在床上咳嗽、呻吟、翻滚。他叫:“带我一道去啊!”忽然,在他身边的浓密的黑暗中,出现了甜蜜的光明。张春田和赵天知站在他的面前,举着油灯。
  他们发现他又吐血了,而且比以前猛烈。最初的一瞬间,他惊慌地企图向他们掩藏这个,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小孩;然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躺着不动,诚恳地、酸凉地看着他们,脸上有安静的、文雅的,柔弱的笑容。
  “我不能睡着,怎样办呢?”他说,他的声音温柔而诚恳。
  张春田扶他坐下来,给他喝开水。蒋纯祖感到,张春田和赵天知现在是完全地忘记了自己,为他而忧愁,痛苦。这是生病的人们常常要感到的。
  “你们睡去吧。晚上很凉。我现在好了。”蒋纯祖说,诚恳地、快乐地笑着。蒋纯祖心里有谦逊的感激,因此快乐。他竭诚地希望免除朋友们的耽忧。
  张春田严肃地看着他,突然皱眉,掉过头去。张春田,因为蒋纯祖的这种快乐的微笑,哭起来了。张春田,从他的友爱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在这种激烈的气质里,蒋纯祖是如何地濒危了。
  张春田什么话也没有说,走了开去。
  蒋纯祖,含着凄凉的温柔的微笑,垂着头。他确实觉得他此刻最快乐。
  “在石桥场的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他小声唱,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赵天知。
  “天知啊,你终于不会想去做和尚的吧?”
  赵天知羞怯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什么,蒋纯祖引起了他的羞怯的情绪——在床边坐了下来。蒋纯祖睡去了。赵天知靠在他的脚边,不时起来看他,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蒋纯祖趁船回到城里来。赵天知坚持要送他来,但他无论如何不肯。最初,赵天知似乎对他屈服了,但在汽船离开囤船的那一瞬间,赵天知却突然奋力地从囤船跳过了两尺宽的水面,跳到汽船上来。蒋纯祖向张春田举手告别。他们都忧愁地笑着。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是很难见面了,但蒋纯祖,由于感激和兴奋,很快地便忘记了这个痛苦和凄凉。
  在路上,赵天知向蒋纯祖说,他应该知道自己的价值,他应该知道朋友们是如何地爱他,需要他,他应该从速地去医冶,蒋纯祖感激地微笑着,他想,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如赵天知所说的那样有价值。
  使蒋纯祖觉得意外,赵天知在突然之间向蒋淑珍说了一切。赵天知恭敬地在蒋淑珍身边盘桓着,兴奋着,找到了这个机会——蒋纯祖被弄得快乐而狼狈。赵天知陪着蒋纯祖到医院去检查,然后归去了。分手的时候,赵天知不停地回顾,这种友情和尽心,使蒋纯祖流下了感激的悲悔的眼泪,蒋纯祖检查过一次,打了一些针,吃了很多补品。但他对这个怀着强烈的厌恶;赤裸裸地呈在医生的眼前,让他看出自己的缺陷,并猜出这缺陷的情热的根源来,裁判自己的生命,对于骄傲的蒋纯祖,是一种绝对的污蔑。蒋纯祖,厌恶这种病痛,更厌恶那些用权威的眼光审查别人的生命的医生们:对于这些生命的高贵的情热和梦想,蒋纯祖相信,这些庸碌的医生们,是毫无所知的。因此,蒋纯祖对医生们很不尊敬。他惧怕,并且厌恶他们,从他们逃到他的精神的王国里来。这一次的检查的结果,使蒋纯祖完全颓唐了。医生说,左肺已经腐烂一半,必须有好的营养,好的休息,主要的,必须有平和的心境,才能有希望好转。必须平安地度过了今年,才能有较多的希望。于是,蒋纯祖冷静、颓唐下来,面对着死亡了。
  但即刻就来了可怕的热情,他觉得,他必须和死亡游戏,战胜它。于是他和死亡交谈,向它盟誓,唱歌。于是他,用他自己的话说,和死亡开始了残酷的游戏。这个游戏的确是非常的残酷,并且充满了奇异的哀痛和欢乐。整整半个月,蒋纯祖整天关在房里,写作着。他觉得,在他从人间离去的时候,他必须留下一个光荣的遗迹;他觉得,他必须惊动他的后代,使他们感激而欢乐;他觉得,在将来的幸福的王国里,必须竖立着他的辉煌的纪念碑;他觉得,他必须赶紧地生活,在一天之内过完一百年。在这种热烈而又冷静的状态里,逼近了真实的生命,并且逼近了真正的光荣,蒋纯祖就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仇恨,对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时代,怀着谦逊的尊敬和感激了。他所嫉恨过的那些当代的英雄们,他所咒骂过的那些场面,那些活动,因为他即将和它们告别的缘故,就在他的面前光辉地升了起来,教诲,并且感化着他了。他所爱恋、所追求,以致于在里面迷惑错乱的中国生活,远方的战斗,蠢动的人民,现在是光辉而亲爱的向着他,在他的心里低语、啼哭、欢乐、喊叫了。他是亲切地感到万同华了,他对她的爱情,有如新生的婴儿:一切恶劣的、自私的情热都暂时地离去,他感到了她,她的生命,她的呼吸,但不再害怕不幸的分离,并且不再急于见到她。……伴着这一切,他敢于正直地凝视那个终点了。为了正直地凝视这个终点,他觉得,在短促的时日里——他不能确定它究竟还有多少——他必须完成一件巨大的工作,那就是,忠实于这个时代的战斗,并且战胜自己,这个自己包含着一切恶劣的激情,包含着自私、傲慢、愚昧、最坏的怯懦。他呼唤一切亲爱的力量来帮助他。于是,他被爱,并且爱着。但这不是对女子的爱情和对荣誉的关怀。他是被整个的人类所爱。他是用亲切而愉快的声音呼唤着未来的人类,因为他自己曾经被呼唤,并且没有辜负。到了这里,那个终点,他先前所思索,所畏惧的那个黑暗的空无,便被欢乐和光明所照耀了。他觉得他必须忍受一件纯粹属于他个人的痛苦,而在这种爱情里面,这种个人的痛苦,是很容易忍受的。
  他勤勉地写信给他的朋友们,安慰他们,并且等着他们的来信。他很怕他会等不到他们的来信便离去。他并不觉得孤独,并且毫不恐惧。有时候他在院落里晒太阳:院落里充满香气,槐花在微风里沿着堵墙头落,使他忧郁的感到,在不可思议的将来,会有欢乐的人们在这里生活着,接受了他的祝福,但毫不知道他,蒋纯祖,也曾在他的生活里。有时候,他扶着木杖走到附近的美国人的住宅旁去,痴痴地站在树木的浓荫里,听着里面的活泼的笑声,或甜美的、热情的钢琴声,这使他,一个音乐家,感到僵硬和荒凉,他多么渴望不顾一切地走进去,推开那些胡闹的美国人,坐在钢琴的面前。有时,他艰难地走到江边的岩石上去,望着对岸的密集的房屋,烟雾、热闹的人群,望着奔腾的长江,群集的船只,以及在船只上飞扬着的破烂的旗帜。船只的繁密的来往,因江流声而显得遥远的城市的嚣闹,使他感到热烈的印象,有时他突然觉得人类是在发疯,但在他理解了每一个人,并且爱他们的时候,他为这一切而觉得喜悦。五月的辉煌的阳光,在江流、船只、城市、山峰上面夺目地闪耀着。天气是那样的辉煌,视野是那样的热闹、广阔,以致于蒋纯祖看见马匹便想跳上去向旷野奔驰。
  但他心里一直有着一个冷静的、荒凉的东西。未满足的青春,未满足的他相信是神圣的渴望,往昔的痛苦,以及生活里面的各样的侮辱,各样的迫害——他明白,他不久便不再能和它们斗争了——造成了他心里的这种荒凉。他隐隐地觉得这个社会杀害了他,虽然蒋纯祖骄傲的心不愿意承认这个。他很懂得,目前的一般的生活是怎样的低沉、黑暗,以及为什么如此的低沉、黑暗。他所盼待的光明的时日,是隐藏在不可思议的未来:他用他的心达到了这个未来,但他的永不安宁的、青春的躯体,却将在黑暗和荒凉中悄悄地埋葬。他很想知道,在不久之后埋葬他的,究竟是谁;假如他的姐姐埋葬他,假如他将在这种阴暗的、低沉的、封建的、迫害的空气里死去,他将不能忍受,虽然他已经正直地面对着死亡。
  他强烈地拥抱了这个时代的痛苦、欢乐、光明、他更强烈地拥抱了这个国家的荒凉。在一些深夜里,他挣扎着坐在桌前,直到发烧、昏迷。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死亡站在他的面前。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站了起来,于是它,死亡,消失了。他那样强烈,那样欢乐地笑着,举起了“我们时代的热情”,希望它,死亡,再来。但有一次,正当他这样的“游戏”,或者“发疯”的时候,他听见了隔院人家的寂寞的胡琴声,垂下手来,欢乐变成了荒凉,他哭了。他觉得,他能够战胜一切,但不能够战胜这个国家的僵硬和荒凉。
  这个时代,以及那无数的勇敢的人民,他们的斗争,流血、死亡、和他,蒋纯祖,同在——这是一种难于描写的、切实的感觉。谁懂得这种感觉,谁便懂得这个时代。带着这种感觉蒋纯祖站起来,和死亡游戏,挑战。
  是深沉的、晴朗的夜,窗户开着,一切都寂静着。蒋纯祖伏在桌上,望着蒋淑华的照片,低声唱着歌——唱着“圣母颂”。他发烧,昏迷,唱着“Ave&Maria——”。他猛然抬头,看见了“死亡”。他刚刚低头,“死亡”便消逝了。他恐惧而骄傲地笑着,凝视着窗外:对面的山坡上,美国人的住宅有明亮的灯火。
  他心里突然有纯净的欢乐,完全没有恐怖,这种欢乐,温柔、亲切、澄净。这种欢乐简单而奇异。差不多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再出现一次。
  “Ave&Maria……我的圣母啊!”蒋纯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他咳嗽着,扶着头,笑着。“你,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再出现一次吧,我的确愿意结识你!”他说,叉着腰,骄傲而快乐地笑着,好像在和谁辩论。随后他轻蔑地摇头,走回桌前。“我们的亲爱的克力啊,我们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我们的心爱的人啊!”——“是的,我们在这里!”蒋纯祖向自己回答——“是的,你们在啊!要是我被谋害,你们就,复仇,并且——前进!”他说。“但是,无论怎样,年青的生命,——你们中间,谁愿意以欢乐的前进回答我的沉痛和凄凉?”他说,温柔地笑着。并且伸出手去,好像在和谁握手。
  但他的美丽的幻想被打断了。从窗外传来了凄凉的胡琴声,这种声音,向蒋纯祖显示了另一种生活,这种生活封锁着这个国度,对他,蒋纯祖,冷淡而嫉视;这种生活为多数人所疲乏地经营着,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海洋,使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终生地在里面浮沉;这种生活为僵硬的机构所维系着,形成了无数的暗礁和陷阱,使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跌踬,流血,暴尸旷野。这种生活隔绝了他和他的亲爱的兄弟们,使他们不能够向他伸出手来。
  他垂下了他的手。他听着胡琴声,他听着,他觉得是一个孤独的瞎子在黑暗中飘了过去。这个瞎子被人遗弃,不知道方向,嫉恨人世,唱着悲歌。一瞬间他恐怖地颤栗着,然后他突然啜泣了。
  “克力,克力,我们是怎样的天真啊!”他哭着说:“我们的幻想,它是多么,多么愚蠢啊!克力,我们的朋友,他们已经被杀害,被幽禁、被流放、被隔离!我们盲目像瞎子,我的心爱的啊!”
  他愤怒地猛力关上窗户,倒在床上。
  他的年青的精神向别人掩藏了他的严重的病情。有时他故意地显得毫不介意,因为他惧怕别人的挂虑和嫌恶。他尤其惧怕姐姐的爱心和眼泪——从姐姐的爱心,眼泪里,他只能得到歉疚和恐惧。直到他睡倒了,完全无力起来的时候,他才真的觉得可怕。但在病床上,他仍然过着幻想的、丰富的生活。好像小孩,前一个钟点活泼地蹦跳,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发烧,随后,被父母逗着睡倒了,但听着同伴们的欢笑声,仍然想起来,在病床上仍然幻想着游戏。
  睡倒了,蒋纯祖就重新思念着万同华。这个思念是充满着痛苦。他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他觉得他辜负了这个世界,辜负了万同华。他渴望孙松鹤来临,然后他们一路下乡去。不管生病不生病,他要和孙松鹤一路下乡去。但孙松鹤因事耽搁,要到六月下旬才能上来。
  蒋纯祖觉得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了,那就是万同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
  孙松鹤在六月中旬来信说,因为父亲的关系,中学已经办成功了,他希望他,蒋纯祖下半年一定去教书。孙松鹤说,他又有变更,要到六月的或七月初才能上来。他说他的父亲两个月前已经到重庆来会到了万家的大哥,婚事已无问题。他暧昧地提到万同华,他说万同菁来信讲,万同华最近在生病。蒋纯祖突然有严重的怀疑,严重的渴望,严重的责任感,严重的痛苦。他永远没有安定,他现在又猛烈他燃烧了起来。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情形异常可虑,但现在他决定即刻就单独下乡。他觉得,他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不能失去万同华。情形很急迫了。接到孙松鹤的来信的第二天清早,他给姐姐留下了一个条子,跑掉了。
  在他接到孙松鹤的前一封信的第三天,在他痛苦地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耐,但尚未想到要单独下乡的时候,蒋淑珍接到了蒋秀菊从昆明发来的电报:蒋秀菊,王伦,带着他们的孩子,已经到了昆明,正在等候飞机来重庆。接着蒋秀菊来了航空信。“你们一定要来飞机场接我们。我要看见哥哥,弟弟,都来了,而且都很健康,而且快乐地欢迎我,我要第一眼便看见我们的高贵的、快乐的家庭,我才会最快乐,最快乐。我带了很多东西来送你们。和你们接吻,祝福。”蒋秀菊在信里说。她和他们接吻,祝福,使蒋淑珍吃惊而耽忧。蒋秀菊大概还记着蒋少祖在她订婚的时候所给她的苦恼,所以她一定要蒋少祖来接她。她大概觉得,在这几年的别离里,她是懂得了世界,得到了尊严,和哥哥完全平等了,所以她丝毫都不放松蒋少祖。
  蒋淑珍很快乐,但有些耽忧。她耽忧妹妹会穿着连胸部都露出来的衣服到来,她耽忧妹妹已经变成洋鬼子了。她给蒋淑媛和蒋少祖写了快信,她热闹地准备了起来。但蒋淑媛和蒋少祖都没有来。蒋淑媛因为身体不大舒服:她要妹妹到她那里去。蒋少祖则根本没有回信。
  蒋纯祖也没有到飞机场去。蒋纯祖觉得蒋秀菊的信是过于天真——但现在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非常冷静,虽然心的偶尔也因姐姐的到来而有温柔的感情。蒋秀菊到来的那一天,他恰好接到了孙松鹤的长信。上午他还相当的有兴致,下午,接到了信,他就逃上楼去了。
  到飞机场去的,只有傅蒲生全家。傅钟芬也去了,并且紧张地装扮了起来。蒋秀菊的到来,使傅钟芬紧张了好几天。她异常妒嫉蒋秀菊,她觉得,蒋秀菊,所以会这样幸福,并不是因为聪明美丽,而是因为选到了一个良好的丈夫。她从母亲房里取出了蒋秀菊的照片来,偷偷地对着镜子拿它和自己比较,证明了这个。她感伤、悲苦、妒嫉,怜惜自己。但正是因为这个,她更崇拜蒋秀菊,并且对蒋秀菊怀着温柔的感情,她准备了很多话预备向蒋秀菊说,她预备向她叙述她的悲苦的命运,不幸的婚姻。她准备,假如说不清楚,就写一封长信给她。在蒋秀菊到来的前一天,她写成了这封长信。但她没有提到蒋纯祖。在感伤的热情中,她简直忘记了这个——她的最初的爱情和接吻——因为,这个,对于她,是太美丽也太痛苦了。在她热情地写信的时候,她想到了童年时代的欢乐,和近三年来的悲苦,并且用巴金的小说的口吻写下来了,但始终没有想到这个。在她感伤地回顾的时候,她的生命在某一个时期有着一段甜美的空白;她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填补这一段甜美的空白,因为楼上的那个生病的、不可理解的蒋纯祖不可能填补这一段空白。
  信写好了,悲伤的热情满足了,在安静里,她突然地想起了江汉关的钟声,武汉的合唱队,她和那个人的热情的接吻、哭泣。她咬着牙齿摇头。她严肃地觉得这个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向任何人提起的,因为它是可羞的;她未意识到,她觉得它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不是因为它是可羞的,而是因为它是神圣的感伤的热情遮盖了这个庄严的回忆,它从此在她心里深深地埋葬了。
  蒋纯祖注意到了傅钟芬的热情,这种热情,他不确实知道它是什么,使他痛苦。傅钟芬穿了最好的衣服,并且卷起头发,打起口红来去迎接幸福的蒋秀菊。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蒋纯祖睡在房间里,听见了飞机的吼声。十点钟的样子,蒋秀菊夫妇归来了,楼下的房间见传来了生动的笑声。
  蒋纯祖睡在床上,用疲乏的、嘲笑的声音和幼小的汪静说故事。小孩们都去了,只有汪静留在家里:蒋纯祖给了他一些饼干。他站在床前,带着一种审美的表情咬着饼干的边缘,严肃地听着蒋纯祖。蒋纯祖告诉他说,有一只免子,遇着了一匹狗。这匹狗一共有五颗牙齿……说到这里,蒋纯祖突然地颓唐了起来,痴痴地望着屋顶。
  蒋纯祖痛苦地喘息着,使幼小的汪静恐怖。
  “五颗牙齿怎样呢,舅舅!……舅舅,你吃饼干!”幼小的汪静说,带着那种丰富的表情。显然他已经不再注意五颗牙齿,显然他本能地企图打破恐怖,并且安慰蒋纯祖。他认为饼干可以安慰蒋纯祖。
  这时蒋秀菊奔上楼来了,推开门,光采夺目地站在蒋纯祖的面前。
  “啊,姐姐!”蒋纯祖坐了起来,喊;立刻垂下头,哭了。
  他决未想到他会在这个姐姐面前啼哭,但这个姐姐的热情的出现告诉他说,在这四年内,他是失去了什么了。“弟弟,可怜!”蒋秀菊说,哭起来,并且走到蒋淑华的照片面前。
  幼小的汪静压抑地啜泣着,偷偷地走到门边。但蒋秀菊,以一种发疯般的热情,把他抱了起来。
  “看妈妈!认识妈妈吗?”蒋秀菊哽咽着,说。“姐姐!”蒋纯祖严厉地说。
  “弟弟啊,原谅我太不安静,因为这么多年……”蒋秀菊坐了下来,说,但幼小的汪静仍然严肃地、怀疑而敬畏地看着照片。“哦,达利呀,进来!”蒋秀菊说,放下汪静,抱进她的美丽的女孩来。
  女孩活泼而伶俐,穿着鲜艳的红衣。女孩完全不会说中国话。但懂得母亲的手势。女孩脱开母亲,敏捷地跑到床前。“Morning”女孩清脆地说。笑着。
  “达利啊,这是中国,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祖国,达利啊!”蒋秀菊说,流出了快乐的眼泪。
  蒋纯祖惊异地听着她。
  这时候蒋淑珍、王伦、傅钟芬走了进来。王伦尊敬而快乐地问候蒋纯祖,说,从此是回到祖国来了。看见了这种风度,听见了这个,蒋纯祖便明白,蒋秀菊,是如何地爱着她的丈夫了。傅钟芬从来没有进过蒋纯祖的房间。她刚刚走进来,便变得严肃,逃避着蒋纯祖的锐利的眼光。他们的眼睛互相吸引,接触了,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了严肃的、痛苦的表情。傅钟芬走了出去。
  大家都不懂得她为什么要走出去,并且也不注意,但蒋纯祖懂得。
  蒋纯祖请大家下面去坐,他说他即刻就下楼来。“达利啊,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国!”蒋纯祖说,含着轻蔑的笑容,艰苦地穿着衣服。
  “她是哪个?”幼小的汪静走到床前,怀疑地问,指小女孩。
  “她是美国人。”蒋纯祖简单地说。
  幼小的汪静思索着。
  “那么,她……”他敬畏地小声说,指着照片。“你长大了就知道。”蒋纯祖严肃地说。
  “小静啊,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不是你的祖国!”蒋纯祖低语,扶着栏杆吃力地走下楼梯。
  蒋秀菊,并不如蒋淑珍所担心的,穿着袒胸的衣裳到来。她是穿着鲜明的、淡蓝色的布长衫,显得年青而贤良。但大家看出来,在这种贤良里,她是有了那种为那些教会的妇女们所有的尊严的派头。她在美国读了两年的书,现在回来,她预备到成都的一个教会女中去执教。一共有三处聘请她,她挑选了教会女中。她希望能够重温她的少女时代。
  年青的、谦逊的、整洁的王伦,在外交部得到了一个颇为美好的位置。
  没有看到蒋少祖,王伦有些失望,蒋秀菊,是生气了。但她毫未表现这个。她淡淡地向蒋淑珍问了一句,然后就热烈地向大家说话。从飞机场走出来,她最初挽着古板的姐姐的手臂,向她说到她的怀念,其次挽着快乐的傅蒲生的手臂,向他说到旅途的艰难,最后挽着她丈夫的手臂,给他指出重庆的伟大和缺陷来。她沿路不停地说话,这些话,为她所感动地说出来的,都使她显得贤明而尊荣。在姐姐忧愁地提到蒋少祖的时候,她就显得更贤明,更尊荣。她对傅钟芬同样的热诚,但取着长辈的关怀的态度,使傅钟芬感到烦恼。
  蒋秀菊现在是深思熟虑地说话,即使在快乐里也不忘记自己的母亲的、妻子的、和公民的——社会的——地位,表现得温和而庄严。此外,她是有了一点点实在的忧郁,一点点实在的冷淡、烦恼;再不是从前的莫名其妙的大量忧郁和烦恼,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从前她总是向姐姐诉苦、求助,现在,这个偶像不存在了,她对姐姐怀着怜恤和同情,姐姐向她诉苦,求助。
  她向大家说,无论别人怎样说,她总是确定不移地喜爱中国,喜爱它的人情,风习,艺术和文化。她愉快而生动地说这个,表现了尊荣。傅钟芬痴迷地笑着看着她,找出了她的缺点来了——傅钟芬觉得,她有些虚伪,而且无知,她的头发烫得不美——但更希冀她。傅钟芬紧张地听着她的话,突然热情地批评说,她觉得,中国,在有些地方,是非常的不好。蒋秀菊温和地笑着向她点头。傅钟芬说,王桂英出风头的明星,在重庆;前几天在什么一个地方唱歌替伤兵募捐。傅钟芬带着喜悦的、热切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吗?”蒋秀菊轻视地说,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后她庄严地皱起眉头来:显然她又想到了蒋少祖。“大姐,我们这些人,”蒋秀菊骄傲地笑着说,“对别人只是尽心!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坏脾气,一点都不能虚伪——吃不住别人摆架子的。”她亲热地说。大家明白,她是在说蒋少祖。
  蒋淑珍告诉她说,蒋秀芳,那个可怜的阿芳,逃出来了。现在在王定和的厂里做工。
  蒋秀菊沉默着,想到苏州的诗情和苦难,对蒋少祖和王定和的行为感到悲凉,眼里有眼泪。
  “大姐——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没有良心啊!”她亲热地、骄傲地说。“居然让她做工——我们蒋家啊!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大姐,但是有些人啊,心肠是多么狠毒!我一定要,”她含着眼泪说。“我一定要带阿芳到成都去念书——但是我要王定和拿出一部分钱来!”她愤恨地说。
  “钟芬,你常常过江去玩吗?——你们都要陪我们玩一玩!”她愉快地说,改变了话题。
  “我们希望知道重庆各方面的情形,这是很必要的。”王伦谦逊地向衰弱的蒋纯祖说。“达利,过来……你也要认识认识战时首都,懂吗?ABC!”王伦快乐地说,用手指敲女孩的手心。对着女孩,王伦是那样的快乐、灵活、自然。在大家的笑声里,王伦扬起了眉毛,皱着嘴唇,幸福地、无声地笑着,并且用力地搓手。他懂得,并且满意他自己的善良、幸福,他享受别人的祝福和赞美是这样的自然,因为他觉得别人是不得不祝福,并且赞美他的。
  下午,蒋纯祖又下楼来坐了一会,虽然大家都反对这个。他勉强地坐在那里,含着愁苦的笑容,冷静地看着别人的幸福。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他觉得,除了万同华,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使他欢喜,也不能伤害他。黄昏以前,他接到了孙松鹤的来信,离开了房间。
  但他无力上楼。他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靠在栏杆上,抓着信,以火热的眼睛望着前面,想着万同华。他想到了他的一切,但这一切都不能离开万同华。忽然他听见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他从壁缝里看了进去,看见了王伦和蒋秀菊。
  王伦抱吻蒋秀菊,然后快乐地摇头,跑了出去。蒋秀菊喜悦地、幸福地笑着,在房里走动。随后她在桌边坐下,皱着眉头,展开了一封信:在白纸上用钢笔写着密密的字。
  这是傅钟芬的信。不管现实的一切是怎样地和她的浪漫的热望起着冲突,她仍然交出了这封信——交出了她的心。读着这封信,蒋秀菊有了眼泪。这封信使她难受,因为她的长辈的爱心的缘故——她现在是本能地站在这个立场上——她就更难受。
  她决未想到,在她的幸福旁边,会有这样的悲苦存在;但她的长辈的立场使她不大愿意比较这个,虽然她的心比较了这个。她宁愿相信:她决未想到,在回来以后,她会在她们蒋家得到这样的一种热情和崇拜。她觉得幸福。但同时她歉疚,并且为傅钟芬而悲苦。虽然她的地位使她不愿承认傅钟芬是和她一样地在恋爱,但她的心已经承认了这个。虽然她不愿相信,但她的心已经使她和傅钟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了:在这人间,幸福和悲苦不可分离。
  傅钟芬推门走了进来。蒋秀菊把信压在膝上,严肃地看着她。傅钟芬,像人们在这种场合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因自尊心而显得冷淡。她假装她是为了找东西而进来的。她不看蒋秀菊。她矜持地走到桌边,打开抽屉。
  蒋纯祖,因为白天里的一些从傅钟芬得来的苦闷的印象的缘故,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看着傅钟芬。
  “钟芬,你的信我看了。”蒋秀菊严肃地、温和地说。傅钟芬茫然地看着她。
  “我没有想到……怎么办呢?你愿意离婚吗?”傅钟芬不答,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蒋秀菊说,被自己的谦卑感动,有了眼泪;“你愿意跟我一路到成都去吗?”傅钟芬痛苦地、迷茫地低着头。突然她哭了。
  “小娘,我感激你啊!我觉得生活没有趣味……我感激你……我愿意跟你到成都去,你帮助我,我也愿意离婚……”她哭,蒙住脸,热情地说。
  蒋秀菊站了起来,温柔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可是不能操切行事……要好好地商量……钟芬,好钟芬,不哭!”
  傅钟芬抬起了她的热烈的、悲苦的、美丽的脸来,并且,靠在蒋秀菊的肩上。
  蒋纯祖痛苦地站了起来。他疲弱,扶住了栏杆。他突然地想到了汉口,江汉关的宏亮的钟声,他们的歌唱,他们的年青而新鲜的哭泣、接吻。他好久没有想到这个了。他重新地听见了江汉关的钟声,想起了黄杏清,并且瞥见了在五月的美丽的夜里,宽阔的长江里的悲凉的灯影和波涛。“我们时代的英雄的号召!”他说,站在楼梯上。“我有错,但我始终没有辜负这个号召!并且我并没有在生活里沉没——好!”他说,好像听见了全世界的鼓掌声,他流泪。他奋力地走上楼梯。
  “好!好!好!”他叉腰站在房内,说。“我决定不再等待——我明天就回到石桥场!”他说。
  第二天黎明时,他就跑掉了。他自己也怀疑,在这样严重的衰弱里,他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走动起来的:他走动起来,而且飞奔了。他的这个行动,是怎样地破坏了姐姐们的快乐并且从此是留给了她们以怎样的痛苦,这个,他是一点都不希望知道的。
第16章

  蒋纯祖动身下乡的当天,孙松鹤和他的经商的、善良的父亲一路来重庆。晚上,孙松鹤来找蒋纯祖。蒋纯祖的行动使孙松鹤感到情势的紧迫,于是孙松鹤第二天早晨就动身下乡了。他是去追赶蒋纯祖。
  孙松鹤在几天前才从赵天知的信里详细地知道了蒋纯祖的严重的不幸,就是,万同华出嫁了。在这几个月里,由于双方的家庭的接触,万家的人们知道了孙松鹤的父亲很有钱,并且温厚而古直,对孙松鹤消释了一切怀疑。因此,万同菁就能够自由地和孙松鹤通信了。万同菁寄了照片、枕头套、和别的一些爱情的标志来,孙松鹤则烦恼地寄了一些书去。万同菁始终没有提到姐姐的事情。有一封信,用钢笔写的,但用墨笔涂去了四行,引起了孙松鹤的怀疑。孙松鹤企图用水洗去墨迹,但把纸头洗破了,结果只猜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它们是:“姐姐希望蒋先生从此……”现在,从赵天知知道了这个(赵天知悲痛地希望孙松鹤能够安慰蒋纯祖),孙松鹤就催促他的父亲提早地赶到重庆来了。父亲,在暮年的寂寞里,迫切地希望儿子结婚:希望儿子能够从此脱离险恶的漂流。父亲的热烈的希望使孙松鹤颇为忧郁。下乡的前一天晚上,孙松鹤正直地向父亲说,他这次去,是为了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他的意思,他是为朋友,不是为爱情,他对爱情、结婚已经冷淡了。父亲虽然没有能够懂得他的意思,他感到了安慰。
  父亲在重庆等待他带着他的未来的贤良的妻子归来,他却抱着孤注一掷的、强烈而冷酷的心情去追赶他的不幸的朋友。在这几个月里,万同菁使他感到甜蜜、烦恼、伤痛、不满、动摇,但现在他的心情坚定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万同菁,他去追赶他的不幸的朋友。他觉得,在这个悲惨、险恶、荒凉的世界上,冀求幸福,是可耻的。他觉得,在这个充满着凶杀和迫害的世界上,在这个窒死天才,污蔑人类的世界上,放弃了冷酷的心愿、迷失了光辉的理想,贪图安宁、温暖、甜蜜,是卑劣的。他觉得,他必须追随着他的不幸的朋友,永远在这个黑暗的人间搏击,永远在这个险恶的地面上漂流。
  他冷酷地希望,在他到达石桥场,在他遇见他的朋友的时候,万同菁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出嫁。他竭诚地希望主”的“新纪元”。实质上是英国霍布森(j.a.hobson,1853—,在他到达的时候,万同华已经和蒋纯祖互相恋爱,他们已经奔向远方去了。
  于是,他为自己的悲凉而流下了感激的眼泪。他害怕自私,他愿意为朋友牺牲,他严肃而单纯,在这些想象里惊动、流泪,好像小孩。
  但有一个恐惧不停地袭击着他;他恐惧蒋纯祖已经在路上的什么地方死去了。这个恐惧是这样的强烈,以致于他在码头,乡场、道路上到处寻找蒋纯祖的尸骸。到了最后,他被自己的这个恐惧吓住了,他觉得,这是一种不幸的预感,是他,孙松鹤在诅咒着他的不幸的朋友。
  他比蒋纯祖先到石桥场。他觉得他的预感实现了!
  因为耽心曾遇见仇人的缘故,他没有进场;他径直地来到万家。他觉得一切都如故。因为他没有看见蒋纯祖,他就诅咒这如故的一切。
  他诅咒万同华。他和万同华相见,好像仇人。
  从赵天知被捕,孙松鹤和蒋纯祖动身逃亡的那个晚上以来,半年过去了。在这半年以内,万同菁经过了怀疑、畏惧、退缩,终于走进了浓郁的、迷糊的、纯洁的爱情和幻梦,切实而且明确地准备了她的未来;到了现在,就在家人们中间取了理直气壮的态度,等待着她的孙松鹤了。她的姐姐万同华则在险恶的风波里支撑、抗拒,堕进了悲惨的不幸。
  万家的人们,那些姐姐嫂嫂们,是被蒋纯祖们的行为所震动,对万同华姊妹戒备了起来。她们拆阅蒋纯祖和孙松鹤的每一封来信。蒋纯祖的狂热的、凶恶的来信,是全部地落进了她们的手里。蒋纯祖和万同华之间秘密的关系,是被这些信暴露了,加上了石桥场的风波和谣言,她们便确信蒋纯祖是可怕的匪徒了。石桥场的风波平静了下来,赵天知重新出现了,同时,孙松鹤的有钱的父亲和万家的大哥在重庆见了面,她们就以爱重的、嘲讽的态度放过了孙松鹤的来信,并且告诉万同菁说,这个人很好,于是她们就用全部的力量来对付蒋纯祖。她们仅仅让蒋纯祖的那封信写着“假如不愿有所束缚,你便从此完全自由”的信到达万同华手里。大哥回来,强迫万同华和县政府的一个科长订婚。接着这个被大家所欢迎的科长出现了,沉默了两天以后,万同华豪爽地答应了。
  万同华一共只接到蒋纯祖的三封来信。蒋纯祖在到重庆的第二天发的信,由于偶然的机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怀着不满的、简短的信,是被万同菁从嫂嫂的枕头的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来的那致命的一封。万同华很有理由怀疑蒋纯祖的忠实,她懂得他的可怕的热情。最初两个月,万同华心里是充满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里开门出去,在田野里徘徊。她痛苦地怀念着她的蒋纯祖,同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这些日子里,那个从爱情退缩了回来的万同菁紧紧地守护着她。在这些日子里,万同菁对孙松鹤感到陌生,退缩了回来,觉得爱情只是和某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某种苦恼的关系:她不可能想象她会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接近起来。她和万同华说了这个,她觉得,只要懂得这个,万同华便不会再苦恼。万同华诚恳地愿意懂得这个,因为,那个热烈而美丽的蒋纯祖,那些热情的回忆,是已经粉碎了她的心。她愿意唤回她的失去了的冷静,从此消沉地过活;她愿意忘却这个恶梦,从此冷静地坐在炉边;她愿意不曾知道爱情,从此伴随着她的劳苦的母亲,直到最后的时日来临。
  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蒋纯祖是在勉强地爱着她——蒋纯祖的来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她向蒋纯祖写了两封简短的回信。她热爱蒋纯祖,像一个朴素而纯真的女子所能爱的那样;她惧怕蒋纯祖,像一个诚实的学生对他的光辉的导师所能惧怕的那样。她始终为蒋纯祖的心里的那种高超的、冷酷的东西而痛苦,这种东西使她迷恋他,这种东西也使她和他游离,是这种东西唤起了她的爱情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使她在某一段时间里逃开了他。她愿意觉得蒋纯祖是天真的、活泼的、聪明的小孩:这个小孩酣睡在她的心里。她愿意这样地向自己描写他,她愿意这样地感觉到他,因为她不愿意想到那个冷酷的英雄。她能够驯服这个小孩,正如一个母亲一样;她不能够驯服那个英雄,他威胁着她。她的强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写信给他。
  在她的悬念、焦灼、回忆——在她的可怕的热情里,这个英雄就更凶地威胁着她。她是这样的爱着,只要想到她的爱人是过着和她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只要想到她的爱人,由于丰富的热情,已经献身于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觉到她了,她就要感到妒嫉。深夜里她在门前徘徊,她来往地走着,好像囚笼中的野兽,不停地想:“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朋友家里?是不是在戏院里?是不是在房间里?他的感觉是怎样?是不是忘记了我?”“是的,他忘记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里的灿烂的灯光、奔驰的车马、妖冶的女人,这一切告诉她说,他忘记了她。
  到了后来,大家就更紧地提防着她:大家认为她是深不可测的家伙,会在突然之间逃走。大家警告了万同菁,于是万同菁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她。她现在无须再向她的家庭辩白什么了,她看出来,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她就变得有些任性:在从前,她是有礼而谦逊的。当着嫂嫂的面,她向万同菁咒骂那些偷拆私信的人,并且咒骂万恶的石桥场。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冷冷地讽刺一句,使大家都变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争吵,因为,她的母亲的生命,是操在她的手里,就是说,假如她跑掉了的话,她的母亲便必定会立刻急死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着她。大家认为她是不名誉的,丑恶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很淡漠:坐在她们中间,她,万同华,显得高贵而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内心的可怕的感情;万同菁也不知道。她是和这种感情做着凶恶的斗争,她希望能够对蒋纯祖冷淡下来。整整三个月,她的情形毫无进步。她坐在房里,望着门外,忽然觉得是听见了蒋纯祖的生动的声音,于是她跑到门边,看着道路——整整几个钟点地看着道路。或者,她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蒋纯祖是在她的房里,于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带来了眼泪。但任何人,甚至万同菁,都没有看见过她的眼泪:她是这样的顽强。
  三月下旬的某天,她看到了那一封致命的信,突然地冷酷了起来。她突然地重新和母亲、妹妹说笑了。她说得非常的多,好像她很快乐,但母亲、妹妹看出来,她的这种状况,是很可虑的。她绝望而痛苦,像人们在这种情况里常有的情形一样,她抓住了某种冷酷的意识,觉得只有这个可以拯救她,于是她相信自己已经变得冷酷。她向母亲、妹妹,说到了石桥场的一些故事,快乐地笑着:在说话的时候,她确实感到内心的缓和,感恩的眼泪,多次地窒息了她的咽喉。说话一停,冰冷的痛苦便重新出现,于是她就说得更多、更多。晚上,大哥来家了,严厉地训斥了她一顿,但她沉默着,显得高贵而安静。必须记着,在大哥做着这种训斥的这间房里,是挂着婊子的照片,并且,那个婊子,是坐在旁边的。接着大哥,较为温和地向她提起了那个科长。最后,大哥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出嫁,一条是死。
  她没有去死;也没有想到要去死。她年青、健康、懂得人生,并且喜爱它,她从来不曾知道那种疯狂的、可怕的激情。这件事情不能责怪她,她对蒋纯祖再没有权利——小儿女们的爱情啊——因此也就没有义务。孙松鹤,因为对万同华怀着戒备的感情的缘故,在给万同菁的来信里很少提到蒋纯祖——有一次提到,说,蒋纯祖又生病了——因此万同华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的情形。她也想到过姐姐嫂嫂们的封锁(姐姐嫂嫂们,是和邮政代办所联络了起来),但她始终在怀疑,并畏惧蒋纯祖的热情。到了现在,她更相信蒋纯祖是毫不需要她。她爱,但她的健全的理智告诉她说,爱情不能勉强。
  她轻视哥哥的为人,轻视他的仇恶,轻视他的道德的教诲。她从哥哥房里走了出来,因痛苦而昏迷,想,她也不出嫁,也不死,她要活着等待,某一个万恶不赦的东西的下场。她不十分知道这个万恶不赦的东西是谁:哥哥,还是蒋纯祖。她在房里睡了一会,冲了出去。她走过田野:她的儿时和青春都在这里消磨。发现妹妹在跟随着她,她便走了回来。她沉默着,没有言语,没有眼泪。第二天那个科长来了,受到了全家的欢迎。在某一个机会里,大家把他单独地和万同华留在一起。殷勤地笑着,向万同华谈到为什么中国的教育办不好。万同华很知道中国的教育为什么办不好:她想到了可怜的张春田。万同华冷冷地观察了这个科长:他有三十几岁,老练、谄媚。万同华啊,她怎么能够拿这个人和她的美丽的蒋纯祖比较!
  晚上,大哥重新叫去了万同华,要她回答。
  “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是处女了,这是我的面子!”野蛮的大哥说。
  在这个侮辱下,万同华屹然不动:她沉默着。深夜里她打开了门,像以前多次一样,在门前徘徊。是晴朗的、温暖的春夜。一匹狗吠叫着奔到她的面前来,认出了她,就喜悦地蹦跳着,绕着她打转。万同华,从人间受到创伤,因狗的友情而流了感激的眼泪。
  万同菁,披着长衫,追了出来。
  “姐姐!”她可怜地喊,站在姐姐的面前。
  万同华继续地徘徊着。
  “姐姐,我们都不出嫁,我们到庙里去——姐姐!”万同菁可怜地说。她诚恳地愿意这样做,假如这样做能够安慰姐姐的话。
  但万同华继续徘徊着。于是万同菁哭了。
  “姐姐,你不理我!你看不起我,啊啊!我晓得……”“妹妹,不哭。”万同华说,走到她的前面来。“你写信给孙先生,托他告诉蒋纯祖,”她静默。“告诉他说,他叫我自由,”她用急迫的声音说,“我接受了,我也从此让他自由。”
  “你自己写,我来抄,好不好?”万同菁诚恳地说。
  万同菁的这种天真,使万同华猛然感到自己的孤零。万同华突然哭了,转过身子去。自从脱离蒙昧的儿童时代以来——在不幸的境遇里,这是非常的早——万同华这是第一次哭泣。她哭泣,为了她的孤零,为了她的残破的青春;她哭泣,为了她的可怕的自尊心,它阻碍了通到蒋纯祖那里去的道路——又为了那个不义的蒋纯祖,并且为了面前的这个静静的、温暖的春夜。
  “我,微贱的乡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蒋纯祖!”她哭着说,走了两步,靠到树上去。
  第二天晚上,万同华骄傲而简单地给了哥哥以肯定的答复。
  结婚以后,万同华随着丈夫住在县城里。她的丈夫异常地宝贵她,她也暂时地恢复了她的冷静。然而,一想到蒋纯祖,她就对目前的生活有了厌恶的、恐惧的情绪。她惧怕蒋纯祖会在妹妹结婚的时候出现——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决定不参加妹妹的婚礼。渐渐地她相信一切都过去了,她相信,命运,是不可挽回的:她的自尊心在她的心里面强烈地抬起头来。
  孙松鹤来到的时候,她恰好回到妈妈这里来。在漫长的、难耐的夏日,她帮助妹妹缝制嫁衣。孙松鹤火焰一般地冲进门来的时候,她们正面对面地坐着,桌子上堆着未完工的枕头套、新裁的鲜艳的衣料、白布、旧的,拿来做样子的长袍和针线。看见了孙松鹤,万同华站了起来。
  也许是由于孙松鹤的凶猛的样子,万同华脸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复了,在她的灰白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笑容。
  万同菁同样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难受地看着孙松鹤,她一点都不因他的突然的到来而惊动,虽然,到了现在,她的心里是充满了新鲜的爱情。
  孙松鹤走了进来,下颌打颤,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万同华。他打颤,凶猛地盼顾。万同菁请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来么?”他问,好像火焰,看着万同华。万同华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孙松鹤说,他还有一点事,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他说话时不看任何人,显然他嫌恶这里的一切。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万同华奔到门口,孙松鹤已经跑上了通往县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样子,孙松鹤遇到了可怕的蒋纯祖。
  蒋纯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个码头,走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下乡的;孙松鹤则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这条路近些,但是需要较多的步行。蒋纯祖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动身向石桥场走来了。可以说,他是挣扎着,沿路爬来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绝早。蒋纯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烧着,被不幸的预感锤击着,愈来愈明白,支持着自己走这一段路,是什么东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这种热望一离去,他便要倒下,并且从此不会起来了。对于这一段路,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但到达以后,他明白,那只有听候命运的判决了。
  在这样沉重的病势里,在这种衰弱里,是一步都不能够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内走了一百五十里,并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现在,除了奇迹,没有什么能够拯救他了。他憎恶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尸体的气味,他觉得是一具尸体,被什么一种力量引诱着,在行走。
  他的样子是多么可怕!孙松鹤看到了他,欢乐而恐怖地叫了一声,向他奔去。他露出惨痛的微笑来,昏倒在孙松鹤的手臂里。
  “我完结了。”他醒转,吃力地说,流出了感激的眼泪,并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着。
  这是这样的明白,确实:他完结了。感激的眼泪、幸福的笑容,是这样的明白,确实,它们证明:他完结了——他的丰富的青春,他的短促的生涯。孙松鹤,不感到同情,不感到悲哀、痛苦,但感到严肃的尊敬。他尊敬地看着蒋纯祖。
  孙松鹤扶着蒋纯祖走到五十码外的一个小的寺院里去:他们都认识这个小的寺院的年老的看守。孤独的、年老的看守人对他们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兴善良的、矜持的、喜欢开玩笑的蒋纯祖。现在这个垂死的蒋纯祖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是那样的惊吓。于是他紧张了起来,迅速地为蒋纯祖弄好了床铺和开水。
  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着手,有时严肃而凝神,有时愁苦地、天真地笑着。显然他觉得他的感觉,无法和目前的情况适合,他觉得,蒋纯祖和孙松鹤是和他不同的人,他们用他们的思想,感情忍受苦难,这种思想,感情;于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优越的。从他们的表现,他相信他们一定会良好处处理一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渺小,他忘记了自己是健康的人。仅仅因为蒋纯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个地依赖着蒋纯祖了。蒋纯祖在微笑着,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蒋纯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着;后来,当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脸上便出现了这种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觉得自己有错的别人觉得他能够拯救他们。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的微笑、坚定,拯救了站在他的旁边的被罪恶的意识折磨着的另外的人们。
  孙松鹤想到,他遇到蒋纯祖,拦住了他,是错了。他觉得,假如他不拦住蒋纯祖,蒋纯祖便必定能够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绝对相信这个——而倒在万同华的手臂上。他觉得,这样,对于蒋纯祖,是幸福的。他觉得自己有罪。但蒋纯祖的微笑安慰了他。
  蒋纯祖没有想到会碰见孙松鹤;碰见孙松鹤的时候,他觉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觉得,他的目标不是万同华,而是孙松鹤,这个最爱他,最关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的光明的孙松鹤。他觉得很满足。露出那种笑容。
  有了孙松鹤,万同华便不再是他的激情,他的痛苦的对象了。一切突然变化了,觉得他能够忍受万同华的离去——他相信她已经从此离去——,他的可怕的激情变成了他幸福的情绪。他觉得,在这个时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觉得他对万同华有了把握。他心里有了温暖的光明,他觉得,他爱她;这便是一切;他爱她,他已经领有了一切。他向孙松鹤说到他为什么来,现在觉得怎样——他请孙松鹤不要欺骗他——他说他要见万同华。
  孙松鹤痛苦地犹豫着。
  “我知道了——她从此离开了我,是不是?”蒋纯祖艰难地说,笑着。
  他的安静的表现使孙松鹤不得不点头。他看着孙松鹤,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来。孙松鹤不联贯地,笨拙地向他说了一切,他听着,有时严肃,有时露出温柔的、凄凉的笑容。孙松鹤把一切都推给了万同华,他说,他不能原谅她。他认为这样说就可以安慰蒋纯祖。但蒋纯祖已经得到了安慰。从这个时代,从他自己温柔的谦逊,蒋纯祖得到了安慰。
  恶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贵而罪恶的激情消失了,他谦逊地爱,因此他懂得了万同华。
  “你请她来。好不好?”他说。说了这个,他便昏迷了。
  孙松鹤走到外面的破旧的殿堂里去,激烈地徘徊着。然后他坐了下来,从身上找了一张纸,写了一个字条。他请那个自觉渺小的看守人把纸条秘密地送给万同华。他给了他一些钱,请他购买鸡蛋、面条、和其它的东西。然后他坐下来,靠在布满灰尘的桌上,支着头,痛苦地望着门外。他可以看见那个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顶上的那个古旧的石塔。这个石塔,是某一家富户用来镇压另一家富户的祖坟的风水的;因为大家相信这家祖坟的风水是财富的根源。为这个,两家不停地起着械斗,每次总使那些农民们流血。孙松鹤和蒋纯祖目睹过一场械斗;孙松鹤记得,在械斗最激烈的时候,蒋纯祖曾经冲到凶恶的、流血的人群中间去。他记得他当时很不满,他明白,蒋纯祖冲进去,纯粹是因为骄傲。——在山坡下面,是一个美丽的、阴暗的水塘;从岩石里终年地滴出泉水来。在去年的夏季,他们常常在泉水旁边歇凉,并且唱歌;孙松鹤记得,那个赵天知,是异常的胡闹,那个万同菁,是特别的笨拙、羞怯。他记得,他常常对蒋纯祖的骄傲发怒,在激怒中他发誓永不饶恕他;他记得,蒋纯祖快乐地轻视他的愤怒,奔上岩石,从那两棵桐子树中间显出来,发出嘹亮的,美丽的歌声;他记得,歌声怎样使他流泪,爱情怎样惊动他。但愿他能够有更多的回忆,但愿他发过更多的脾气,流过更多的泪!现在,这一切是不可复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阳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辉耀着。周围是深沉的寂静,门外的田地里的绿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风里摆荡着,散发出暖香。孙松鹤突然地听到了清脆的歌声。一个衣裳破烂的、荷着锄头的少年通过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清脆的声音唱:“在石桥场的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孙松鹤在激动中跳了起来,奔到门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孙松鹤说,含着泪水激怒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处的蓝灰色的,雄伟的山峰。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少年快乐地唱,走上山坡。

  在昏迷里,蒋纯祖有着恐怖的、厌恶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什么肮脏的地方,他厌恶这种肮脏。他觉得他是走在荒野里,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烟雾,流动着一种混浊的微光,周围的一切都肮脏、腐臭,各处有粪便,毛发,血腥。他怀着厌恶和恐怖,急于逃脱;但他明白,他暂时还不能逃脱,因为,将有一种无比的、纯洁而欢乐的光明要升起来,——必须这种光明照耀着他的道路,他才能逃脱。
  他厌恶他的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的腐烂了的肉体。他刚刚醒转,这种黑暗的、可怕的情绪便离去;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少年的歌声,他确实地知道自己是醒着,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泪。
  随即他又昏迷。这次,在厌恶中,他觉得他所确信的那种光明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远处的大海的波涛——他渴望着这个——闪着美丽的磷光。他还渴望,见到另外的一些美丽的东西。但因为这些美丽的东西,他就更厌恶自己,更厌恶那些粪便,毛发,血腥。他觉得他对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够说明,但随即他知道,大家已经原谅了他。
  他痛苦地挂念着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于已经不幸到不再能够替大家做一点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够替蒋淑珍拿一个茶杯。他希望他能够替赵天知买一件衣服,替万同华买一本书,替孙松鹤唱一只歌。他希望他能够走过去,告诉那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说,她应该向这里走。他希望他能够替那个龙钟的老太婆提一提东西,并且把路边的那个跌倒的小孩扶起来。他希望做这一切,希望大家原谅他。
  黄昏的时候,孙松鹤点上了蜡烛,坐在他的旁边,他醒来了。他呻唤了一声,随即温和地、宽慰地笑了一笑:也许是向孙松鹤,也许是向桌上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的情绪,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么。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的烛光的时候,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么,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的万同华,希望证明自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住了万同华的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的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么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的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的失望和悲苦。他意识到他的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的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的腐烂的、可憎的肉体,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
  “我的克力啊,我们的冒险得到报偿了!假如我还有痛苦——我确实痛苦呢——那便是在以前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没有能够整个地奉献给我们的理想,克力啊,我们很知道感恩呢!是的,前进!”他在心里轻轻地说。他幸福地笑着。
  “纯祖,纯祖啊!”万同华低声啜泣着,轻轻地说。“怎样?我在这里。”蒋纯祖说,喘息着,抓紧她的手。“你,究竟怎么样,对于我?”万同华坚决地、动情地说。她准备接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的蒋纯组吩咐她这样的话。
  蒋纯祖静默很久,看了万同菁、孙松鹤、和那个自觉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后他怜惜地看着万同华。
  “我始终爱你。”他低声说,意识到朋友在旁边,他显得有些羞怯。
  来了大的静默。蜡烛发出燃烧的声音来。从敞开着的破窗户里,吹进了夏夜的甜美的凉风。大家听到田地里的嘈杂的蛙鸣,但忽然这种声音变得遥远,在静默中,大家感到悲凉。蒋纯祖看着他们,替他们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们的地位上,他会怎样地经历到复杂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谅他的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的朋友们。但同时他想到了他所关心的这个时代,以及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这一切对他怎样想?
  “你,”他吃力地说,看着孙松鹤。孙松鹤走近来,下颔颤栗着。“有什么事情?”他问。
  “我有什么事情?”孙松鹤说,看了万同菁一眼,觉得自己有罪。
  “我是说,这几天发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蒋纯祖了解地笑着,说。孙松鹤突然地记起了什么,从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来。孙松鹤在突然之间变得好像火焰,他愤怒地说,希特勒德国进攻苏联了。
  蒋纯祖显出了轻蔑的、痛苦的表情来,看着前面:他轻蔑这个希特勒德国,并轻蔑他的一切仇敌。他的手颤抖着,使万同华恐怖了起来。蒋纯祖觉得,这个战斗和抵抗,正是他所等待的;好久以来他便等待着什么,现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么:他在阴霾中等待暴风雨;他等待着那给他以考验,并给他解除一切苦恼的某一件庄严的东西。于是他快乐地觉得他的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来。他长久地静默着,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当一切正在开始的时候,我完了吗?”他恐怖地想,“人们为了保卫,并且发展一件伟大的东西而生存,可是我的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里面了,这能够吗?”他想。“这个时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大的热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却忘记了,我是罪恶的,我要罪恶地死去吗?”他想。
  “读给我听,老孙。”他说,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恶的。他的眼光落在万同华的身上,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感应着这个时代,这是他的最后的恶斗或自私了;他请万同华读给他听。他的这个要求的意义是:她,万同华,或实际的、中国的、日常的冷静和麻木,必得在他,或这个时代的热情和斗争下面屈服,以证明他并不是罪恶的。
  他要使万同华知道,在现在读这个,对于她,有什么意义。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自私的:背叛了他和这个时代,而他不是罪恶的。他压迫万同华,重新地有了热烈的妒嫉和骄傲。他看见万同华已经属于别人,属于了那个致他死命的中国,属于了他的死敌的那种生活,那个“胡德芳”。他看见,记忆被时日消磨,万同华将要哺育儿女,操持家务,终于成为“胡德芳”,而遗忘了他,和“这个时代”。
  他觉得,既然他不是罪恶,或错误的,那么,凭着英雄的苏联人民的名,凭着他的兄弟们的名,他要复仇:现在就复仇。由于他的这种热情,生活的空气——这种空气和人们的热情、意志同在——是回转来了,使大家严肃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时,万同华的耻辱的心,她的自尊,本能地起来反抗了。
  蒋纯祖先前希望解脱大家,解脱一切,但现在他突然觉得,他的朋友,爱人,正在希望着他的解脱:他们已经准备埋葬他,去过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异常的谦逊,但现在,感应着这个世界的英雄的事变,他变得快乐而冷酷。他渴望着生活了。
  “即使苏联人民失败了,即使这样,我,我们,也不能失败!”他想。
  万同华接过报纸来,显然很扰乱,她的手腕战栗着。蒋纯祖怜恤着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来,接近烛光——但她突然扑在报纸上,冤屈地哭了。
  “请你读,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悯而快乐的蒋纯祖说。
  万同华读斯大林的文告。
  “苏联公民们,劳动人民们,红军,红海军兄弟们,从昨天,六月二十日开始,我们的祖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万同华,含着眼泪,用冷淡的声音,念。
  蒋纯祖听着她,但后来便不再听着她,而随着这些庄严的言词走进了一个雄壮的、庄严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显著地软弱下去了,这些言词,以及对照着这些言词的他自己的一生的荒废和自私震撼着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的软弱,有着恐怖,同时他看见了无数的人们。他看见了朱谷良和石华贵,蒋少祖和汪卓伦,看见了高韵,陆积玉,万同华和孙松鹤。他们消失了,而他在哪里见过的、无数的人们在大风暴中向前奔跑,枪枝闪耀,旗帜在阳光下飘扬。他听见有雄壮的军号的声音。最初,这些人们的奔跑显示了他的软弱,卑怯和罪恶。他告诉自己说:他一直忘记了这些人们。这是卑怯和罪恶。他继续听见嘹亮的进行曲,觉得空间是无限的。“我为什么不能跑过去,和他们一道奔跑、抵抗、战斗?”蒋纯祖想,“我记得我在哪里完全见过他们,哪里?”忽然他觉得是温柔的、忧伤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壮的进行曲,兵士们成单行地、冷淡地摇摆着,走进了旷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的罪恶和卑怯,沉在他的心里有如磐石,赘住了他。“这里是动摇、罪恶、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见,我恐怖!我不能从心里挖出这个来,我恐怖——他们遗弃了我!”
  万同华念完了。蒋纯祖突然想起来,在安徽的那片旷野的末尾,他见到过这些遏于冷淡的、摇摆着的人们。“悲苦的,中国啊!”蒋纯祖,用他的整个的力量喊了出来,同时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错,他惧怕死亡。
  同时万同华愤怒地,冤屈地、伤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记他给她的创伤,她不能让蒋纯祖觉得她是对他不忠实的,她不能让他带着这样的感觉离去。她扑倒在他的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的手,让她的头埋在他的手腕里。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说,“我并不曾,从来不曾对你不忠实!并不曾忘记你!更不曾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她痛苦地,激动地说,“在这一生里,你假如是爱我的——天啊!——你就不应该到这种时候还要仇恨我!”她拼命地,抓住了蒋纯祖的手,并且摇着它,“我用不着说。我怎样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头去,哭着。“纯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们的这种生活!”她用缓慢的、沉痛的声音看着他说。“我知道,纯祖,对你我有罪。但是我不愿意虚伪的。我已经饶了你,因为……我希望你也饶了我!”
  蒋纯祖软弱了,但他觉得她是对的,他点了一下头。万同华的声音是显得遥远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觉得宽慰。万同华的热情的声音,生活的、爱人的、他的“胡德芳”的热情的声音,解除了他的罪恶的负担了。他重新看见那一群向前奔跑的、庄严的人们,他抛开了他心里的那一块沉重的磐石了。他觉得,他被那件庄严的东西所宽容,一切都溶在伟大的,仁慈的光辉中,他的生与死,他的一切题目都不复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沟里,”他说,幸福地记起了这个,含着眼泪,“因为我想到了你,听见了你的声音,我才又站起来向前走。”
  但接着他又想起了苏德战争。他想到,假如他能够活下去,该是多么好。“但这已经很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经离开了。但他忽然睁开眼睛来,和什么东西吃力地挣扎了一下,向孙松鹤温柔地笑着。
  “我想到中国!这个……中国!”他说。
  他清楚地意识着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后。痛苦的、飘浮的状态继续得并不久,他离开了,大家寂静着,夏夜和旷野,一切都寂静着,他,蒋纯祖,从此不再起来了。孙松鹤昏迷地走出了房间,站在正殿的桌旁。万同菁,低声地哭着,走了出来,看见了万同菁,发现她的存在,孙松鹤感到悲苦。他几乎是愤怒地走到门前,打开了大门。已经夜里三点钟了。温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进来,凉风在门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泼地吹着。孙松鹤站着,看见了三里外的石桥场的残余的灯火。他哭了,但没有声音。他发现万同菁站在他的身边。
  “你近来好吗?”他疲乏地问,清楚地听着自己的声音。他希望自己能够安慰她:这是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万同菁停止了啜泣,悲伤地看着他,希望能够安慰他,并希望他能原谅姐姐;姐姐,是这样的不幸。
  他们互相看着。他们,在经过了那么多的斗争和痛苦之后,爱着了。
  “我愿意跟你走到无论什么地方去,无论过什么生活!”她说,流下泪来。
  孙松鹤激动地抓住了她的手。但即刻他就丢开了她,奔进房来,在黯淡的烛光下,站在悲哭着的万同华的旁边,站在他的死去了的朋友的床前,低下头来。
一九四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