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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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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江觉迟
点亮一盏酥油灯
《酥油》这本书的出现,给了我们一个探讨的契机。
以旁观者的姿态去感慨其中的爱与感动,显得有些轻易。我们更想探讨的,是每个人生命的价值。
《酥油》的作者江觉迟,写这本书的目的,一是献给她不幸逝世的父亲,彼时,江觉迟正在遥远的原始藏区和孤儿们在一起,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另一个则是,几年的高原藏区生活,令觉迟的身体彻底垮塌,她也希望通过这本书寻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
其实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属于自己的酥油灯,只是尚未点燃。
身边的朋友,年轻抑或壮年,似乎都被一种狂躁、焦虑的情绪席卷。拥挤着去寻找那唯一的所谓“成功”。价值和信念的缺失,令更多的人变成了时代的牵线木偶。负重的压力、紧张的彷徨、焦虑的抑郁、粗暴的内心……
很多年前,梁漱溟先生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们应该回答:会。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独属于自己的价值和梦想。如果我们不再盲从,不再成为“成功”的奴隶,不再把内心全部交付给冰冷的数字。
慢一点,找到自己,找回内心,点亮每个人心中的那盏酥油灯。我们每个人都好的时候,这个世界会好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盏酥油灯。江觉迟的那一盏,点燃在遥远的藏区草原。
她是幸运的。遵循了自己的梦想和价值。她比很多人活得更体面和奢侈。
让我们点亮一盏酥油灯,温暖自己,照亮世界。
这是我们,借《酥油》的出版,给所有人一个小小倡议。
序(1)
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实的弱势者,你才能真切地感受人间的疾苦和贫困。这与你到贫穷中体验生活完全不同。就好比把两个人丢进茫茫沙漠,一个有后援,一个无后援。
贫苦会让一个人无助和孤独。孤独无处诉说时,就想写。而这样的孤独写作,我认为是对自己心灵的一次洗礼--善恶之事,你自己懵混不清时,在换位思考中,往往会从你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泾渭分明地体现出来。这时,你会感慨,原来这个事,应该这样做才是对的,应该这样做才会快乐。所以,一次涉入人生,人性,仁爱的写作,一次描述人间疾苦,贫困,大痛的写作,会让你更深刻地去思索生命的真实意义:人最终需要什么?人最稳定的幸福是什么?这种思索,会提升你的思想高度;或说安定你对俗世的浮躁情结。写作,就这样慢慢净化你。
我相信这样的过程。我经常会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感动。这种感动,更坚定了我要把工作坚持到底的决心。什么工作呢,就是在草原上寻孤失学的孩子,孤儿和流浪儿。
说说五年前吧。那时我上草原开展这项工作,第一次住进牧民帐篷,与他们朝夕相处。我被他们的生活深深震撼了。虽然在这之前我也到过藏区,但只是一个旅行者,一直在路上,没有深入生活。所以根本想不到世上还会有人过如此艰辛的生活。且不说贫穷,是生存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你说我们平原的民工辛苦吧;但他们至少还有一张床,睡觉总不会淋雨。牧民们却是常年风餐露宿,淋雨水,睡草地。这里的草原没有夏天,即使是内地最炎热的七月,也时常雨雪不断。
他们的生存状态震惊了我。决定留下来。
但真正深入草原生活,那并不是有决心就能够坚持到底的。首先是饮食问题。从天天吃疏菜水果到一下吃糌粑酥油的日子是非常难熬的。意志再坚强,也敌不过身体。不久身体出现问题。因为天天吃糌粑,干燥缺油,突然出现便秘。每次'方便'非常痛苦。终有一天造成肛门出血。当时心里非常慌张,害怕血会止不住。就想起妈妈曾说,在饥饿的一九五八年,她因吃油树皮而导致便秘出血。后送进医院,医生什么药也不用,只给一碗猪油,喝下去,竟然好了。想起这,我就在风干的牛排上寻找牛油,一撮一撮抠下来,熬成油液,捏着鼻孔一口灌下去,果然小解就顺利一些。这个,后来就成了几年我在草原上特有的治病"秘方"。
而睡觉是件叫人非常头痛的事。晴天还好,一下雨,那真是说不出的受罪。牧民的帐篷大都是牛毛织物,且编织松弛。所以外面一下大雨,里面必是细雨蒙蒙。初上高原的人,本来对缺氧气候就不适应,不可能把头包在毯子里不出来,那会相当憋闷。所以只要一下雨,我肯定会一边打上雨伞一边睡觉;要不,头发和脸都会被淋湿。而每个夜晚,牧民们的大狗要散放出来。狗们很会护家,看到陌生人住进来,很不欢迎。没有一定的时间作情感培养,它们是不会让你睡得安稳的。漆黑一团的夜,它们钻进帐篷来,直接立在你头顶上方,嘴里拖着唾液,疯狂地朝你吼叫,用爪子刨你毛毡。恨不得扑进毡子里啃你一口肉。只要毛毡稍稍扎得不紧实,露个缝隙,不说它那满口利齿,爪子也能撕碎你。哆嗦着困在毛毡里喊人,牧民爬起来把狗赶走。但等他躺下,狗又冲进来。就这样周而复始。睡觉的时间,总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
序(2)
再说卫生,总也有些难于启齿。让我感觉最折磨人的就是洗澡。一开始上去,感觉根本无法解决个人问题。在一个集体大帐篷里,妻子和若干个丈夫共同住在一起,还有一大堆孩子。所以除了脸,别的地方要想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就这样忍着,拖着,感觉身体是不是要发臭了,有一天狠狠心跑到小河里用雪化水洗身子。后来一回帐篷就发烧。差点因感冒患上肺水肿。之后再也不敢洗。
这样,从身体到饮食到睡眠到卫生,实在有些支持不住时,我有点动摇了,想回家。准备走的时候,是谁走漏了消息,第二天一大早,我背个包裹从帐篷里出来,竟然发现帐篷外全是人,牧民们都站在那里。挽留的话一句也没有,只是有人开始面向我唱起歌来!我当时的脚步,就那样再没迈出去......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
现在我不需要他们唱歌才会留下来了。我们的孩子也有了地方上学,我们的牧民也有了太阳能电灯。我们的日子慢慢好起来。

可是,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坏了。因为饮食不适应,导致胃病。贫血也越来越严重。身体已经不允许我留在高原太久。
零八年底,迫不得已我离开草原。到内地治病。从此之后,只能断断续续地上山,一边在草原上坚持,一边又不得不经常回内地治病,一直到今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了。每次离开时,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总是一个人望着那荒芜的天地泪流满面。那份孤独与纠结,用什么言语也说不出,用什么方式也不能发泄。

在特别想念的日子里,我经常会翻开过去的日记看一看。经常是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写起来,一边流泪一边写......
所以说写《酥油》,对于我是困与痛的宣泄。困就是这般的。
那么痛,是我再也无法弥补了--零七年的夏天,内地高温酷暑,藏区却进入一年中最美的夏季。我在草原上有三天,彻夜不眠。匆忙收拾行李往家里赶。但是还在路途中,家中传来噩耗......回家扑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当时我并没有太多剧烈地疼痛,却是找来医生请求他们抢救。我想父亲只是暂时休克......那场面刻骨铭心!
父亲在世一直就有个心愿,希望我能写本书。可最终我没能实现他的愿望。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还不在他身边......
望着老父亲被黄土一点一点盖去,我眼里并没有泪,只是心里在发狠:父亲,我一定要写出一本书,在您的坟前,一张一张烧给您......
现在,我终于在纸上写完最后一个字。而最终,《酥油》并不是我的传记。我本来是想以自传体来写。但写着写着,就觉得传记阻碍了我想要表达的思想。所以我把它写成小说,《酥油》因此才有了更大的展现空间。
它就是一部小说。一部浸满我的汗水,心灵,情感的小说。
有很多读者在我的博客中读到《酥油》的连载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它真实,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无法虚构。这个说法,我要转换一下:不是小说真实,是写小说的人,心灵真实,情感真实。说实话,《酥油》能让读者有这种感觉,主要在于,小说里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你可能都会在藏区看得到,摸得着,想得出。你完全可以对号入座。我有时还突然在想,要不要在小说前页上加一句:如有雷同,切勿对号入座。
序(3)
是的,说至此,《酥油》就是这些年我在藏区之所看,所思,所感,所念,所期盼的,情感的总汇,它被放释出来。
当然,我个人的工作经历或多或少是小说的一个创作背景。大半时间,我是在这种背景下完成小说的。

这篇小说的完稿,除了父亲在冥冥之中给予的力量,我还要由衷地感谢生活中的一些人。说出来只是想真诚地道明一个事实:曾经是很多爱心人士的爱心,促成了我的爱心旅程。而这旅程肯定不会结束,肯定还会继续--我相信会有人前来接替和支持我的工作,和我一起走下去!
这些爱心人士当中,我要特别说一下山东的一位先生(因他个人请求这里不写姓名)对于草原孩子的真诚帮助。我记得在学校最困难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有钱,向别人借钱来帮扶我们。他的话:我比你要富有一些,因为我还能借到钱,你却不能!这句话,我和孩子们会用一生时间来记着。他像我的兄长,像孩子们的亲人。感谢他!
再是一位藏地唐卡画师,一直从行动上支持着我。我工作的时候,经常是需要走长路的,骑马,到大山深处,边远的地方,无公路的地方,路程涉及藏区大山里的很多个草原乡镇。在那些行走的岁月里,他就像一个亲人,我走到哪里,他总会想方设法找一些当地朋友帮忙,让我感觉安全、踏实。
不得不提的还有出版人*先生,几个月以来,他对《酥油》倾注了很大心力。一个公务繁忙的出版人,能够亲自去看稿,真的令我感动!我对他的感动还在于他对作品的热情,或者说对陌生新作品的热情。那种热情,像是天性里带来的。他给新作者、新作品带来一种希望。
还有《酥油》的编辑王凌米,为小说付出了很多努力。
编辑主任辛海峰,在小说后期工作中,为小说所做的努力更让我感动。与他沟通时间并不长,但效率非常高。他的认真,事无巨细的态度,让我敬佩!
由衷地感谢他们!
另外还有两位令我难忘的作家。一是安庆的甲乙老师,几乎从我着手整理小说开始,一直耐心细致地看稿,提出很多宝贵建议。有一天,他说,你能出一本书,比我自己出一本还让我快乐!这话,意味深刻。也只有像他这样地,从我上高原一路看着我走过来的人,才明白其中的滋味。一是合肥的孙叙伦老师,在定稿前对小说一字一句看下来。记得我到合肥,正是一场大雪,天很冷,他送我离开,站在风雪中一直目送很远......小小的温暖我也记得!我想,在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别人给我一滴水,也是我的河流!是的,是很多这样的爱心人,很多这样的关爱,在一路温暖着我的工作、写作。
感谢他们!爱,会让世上每一个孤单的孩子,眼睛里有光!
酥油(第一部分)上篇
点起一支迷香
我要说一个迷香一样的故事
让你慢慢来听
慢慢抚摸它的灵魂
想象自己是那个酥油一样的女子
有着酥油的精炼、酥油的光
她藤条一般的柔韧爱情
也是你的梦想
那些明亮的孩子
也是你的希望
纵然那个青年渐行渐远
他结愁的背影
也是你的牵挂
他身体匍匐的地方
也是你的天堂
酥油诉说
"蒋央,当我再次提起笔来写信,你知道我们已经分别了多久?是的,整整三年!你好吗?和湛清结婚了吗?我想如果能够赶上你们婚礼,我要带上月光。我给你当伴娘,让月光给湛清当伴郎,我俩为你们献哈达......
唉,你肯定要问:月光是谁?
他啊,是个放马的,种青稞的。一半牧民,一半农民。并不会说汉语,也不会写藏文。他就是一个十足本分的草原青年!
但你要知道,如果他从小也有条件接受我们同样的教育,他会和我们是一个模样的!现在,我想我对他的情感,就像他对他的草原,他的牛群,他的家乡。
你知道他的家乡有多美吗?这个季节,雪山下丛林满山遍野的杜鹃已经开放。团团簇拥的红,伴着雪泉从高山一路滚下来,直到我的脚底跟头。身体被淹在花丛中......而前方的草甸子上,还有青兰,还有党参,钴蓝色紫堇,喇叭一样的波罗花,一小朵一小朵、有点害羞的点地梅......是的,你所能感受的,花的妩媚,娇艳,花的海洋,天堂,它们都陪在我身旁,热情而踏实。我爱这样的地方,想永久地留下来。但是这里草原海拔太高,冬季漫长而寒冷,空气稀薄。
唉,要我怎么说!如果我和月光结婚,我将要永远留在高原。可我现在心脏扩张严重,心天天作痛,饮食不适应,导致胃病复发,时常吐血。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
而我也不能带走月光。他没有出藏生活的能力。并且我的工作也不能让我轻易放弃。今天又吐血。吐得很凶。实在坚持不住才给你写出此信。至此,我已经整整失眠两个月,睡觉只能依赖安眠药和定心丸。
可是蒋央,如果有钱,如果我有足够的钱,我就可以带月光到我们学校对面那个低海拔的雪山峡谷里去,开辟一个适合我们内地人生活的家园。那雪山峡谷,海拔不过一千公尺,四季如春。在那样的地方生活,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最重要的,我就不必离开草原,离开学校,离开我们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孩子......"
我泪流满面,冷的,还是贫血,手指骨哆嗦不止,不利索,一笔一划地拼凑,才写完这样的信。然后打马到县城邮局,发快件寄给蒋央。
这是我第二次给她写信。
第一次是在一个月前,冗长的一封信寄出去,并没有得到她的回复。我不失望。跟她说至如此,即便她收不到信,想必也能感应。我相信什么事,只要心灵相通,就会有感应。父亲去世之前的日子,有三天,我心口痛得厉害,彻夜不眠,后来匆忙往家赶,还在路途中,噩耗就传开了......回家扑向父亲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抓住那个手,从温软十指间一点一滴向父亲身体上方抚摸。轻轻捏起他的手臂,还有些微弹性,要用一点温度,来等候迟盼不归的人......那一晚,我为父亲守夜。一整夜地望他。他的头顶上方,清油灯整夜地亮着,父亲睡在清油灯下。我朝父亲跪下来。从香炉里渐渐浮起的青烟中,我望见父亲双目微闭,安静地睡去。又像在等待。我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等我回来为他送终?还是等我回来再听他的嘱咐:将来,无论你在哪里,孤儿工作,要做,就不放弃,好好做下去!
那时,我感觉大地从地心深处喷薄出的冰凉,扑在我身上。我听到自己的心裂开的声音,小小的心脏,蓄积山崩地裂的力量,剧烈,粉碎,空茫不知所向。
一种痛,就是这样失去亲人。需要独自去承受,慢慢捱过,谁也帮不了。那时刻,我没有给蒋央送发丧的信。没有告诉她我失去家和亲人。没有告诉她我的痛。这种痛,只有一个人,慢慢捱。
可是现在,我是多么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需要朋友。需要蒋央和湛清啊。
长信寄出后,一个人坐在邮局外的台阶上发呆很久,然后我打马爬上县城上方更高的山岗,站在风里,泪禁不住地流。山峦无尽,草原早春的风似是回暖,却是伤寒更多一些。海拔四千公尺的冰凉空气里,氧含量不过十五个点。再上一道山梁,更为稀薄。呼吸越来越短促时,却看到一位红衣喇嘛快马加鞭地朝我追来,老远就发出气喘吁吁又真切的声音。
"梅朵老师,您刚刚离开县城邮车就上来了!有您的一封信,我怕耽误,就赶送过来。"
"哦呀谢谢,谢谢您喇嘛!不是您及时送到,一上草原去,又不知哪天我才能看到它了。"
接过信,一看却是蒋央的。称呼用的是我前一封信的落款"梅朵",那个字字句句,粘着花粉气息的文字。
"梅朵!梅朵!三年了,若不是收到你这封信,我和湛清找不到你!为什么这样长久不给我们写信?而上封信写得那么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清晰地说出来!我们在为你着急!若能收到此信,一定要细细地,明明白白地写个长信回来。告诉我,我和湛清应该怎样来帮你?还有,我们想知道你的生活,这三年你在高原上的生活!"
上高原
好吧蒋央,现在,我能收到你和湛清的回信,我知道,你们是幸福的。那么就让我慢慢来告诉你,我在高原上怎样的三年,怎样的生活,怎样的一恍惚,就变成了具有酥油味道的女人。
你还记得三年前推荐我上高原的耿秋画师吗?当年他跟我们口述过,他们家乡的山里有一座孤儿学校。
事实上那哪叫学校!当时我进山来,所面对的只是画师的朋友、草原上多农喇嘛自家的一座土坯碉楼而已。孤儿们一个也不见。而喇嘛的这座碉楼,亦是废弃已久。黏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早已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那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一些藤条沿着碉楼墙体奋勇爬上二楼,钻进破碎窗框里。几只小鸟不时地从中钻进钻出。麻雀呢还是画眉?它们却在叽叽喳喳地吵闹个不停,全然不在乎我们的到来。
如此荒疏景象,叫人措手不及。
我站在碉楼前望望这,望望那,哪儿也不能安稳我的目光。
多农喇嘛紧迫地站在我身旁。面色莫大不自然,语气充满恳切,一个劲解释,说姑娘,途中没能跟你具体介绍学校情况,也是怕你了解到真实情况后没有信心上来。自从我们的耿秋画师到汉地结识姑娘以来,画师是多多地跟我们说起姑娘的的善根,与佛祖的缘分。虽然画师本人不能亲自送姑娘来,但是有我在这里,姑娘尽管放心,生活,安全方面不会有问题。希望姑娘能够留下。草原上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太需要人了!
提及失去父母的孩子,我的目光顷刻间即直线地跌落下来,陷入我的少年。在我十一岁的时候,父亲从山里也领回一个孩子。一个瘦弱迟钝的女孩。父亲说,往后叫她阿灵吧,我们要把她养得跟我们女儿一样水灵。
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妹妹。而我的生命,从此就与这样的孩子有了某种潜在的联系。唉!三年前阿灵在接替父亲手里的孤儿工作时,突然遇难,去了那方我们无法企及的天国。当时噩耗几乎把湛清的心扯走一半。在那过后,父亲相继离去,从此我的心也被扯走一半......
蒋央,这些你都知道。不知湛清现在过得可好?有你的陪伴和照顾,我想他能恢复过来。而我想起我的父亲,想起阿灵,和他们未了的愿望,惊疑的脚步也就迈不开。
决定留下来时,问起多农喇嘛,孩子们在哪里。喇嘛却是脸色凝重,语气更多地意味深长,说娃娃们啊,需要上草场去,需要一个草场一个草场去寻找的。这样的工作不会是一天两天,所以你先得生活下来,等完全适应好草原环境,才能进入具体工作。我带你上草原吧。
喇嘛便又领我继续上路。
一路上不停地换乘交通工具。开始我们坐拖拉机进山。路跑到尽头后,又坐摩托。到山道陡得加不起油门时,只得丢下摩托,骑当地牧民的马。最后连马也无法穿越那种陡峭山崖,我们就下马徒步。又是大半天的翻山越岭,最后才到达目的地──麦麦牧场。
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局限于我紧迫的视觉,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遥远的地方,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这雪山不同于一般常规的锥形山体,倒像是一朵朝着天空待放的巨大白莲花苞。欲是绽放,却又蓬松地合拢一处,呈现犹开不开之羞态。在它的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的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
多农喇嘛充满敬意地给我介绍,说人们来到麦麦草原,穿越再深的丛林也不会迷路,因为雪山在前面。它会启示你、护佑你。而麦麦草原人称它为白玛神山。白玛在藏语中意为莲花。因此雪山在麦麦草原人心目中即是圣洁的莲花。
这朵巨大而神圣的"莲花",一直以一种隐世姿态处于茫茫山野丛中。纯净,却充满孤独。
我想我是理解多农喇嘛的,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地要求我留下来了。
只是蒋央,你肯定不能体会我孑然一身处于茫茫高原的感受!当时我站在麦麦草原最为突兀的草坝子上,巴望着白玛雪山,想给你写信,想告诉你我的情绪──感慨与困顿交混;爱,与被困的感觉。
但是没有地方寄信。
多农喇嘛说,往后你要想写家信,我差人来给你送吧。
帐篷(1)
喇嘛带我走进麦麦草原一个帐篷人家,坐下后才被介绍,我整个夏天将要住在这里。他用当地藏语对我投住的人家交代完我的生活之后,即匆忙离去。说是要去赶一场寺庙的念经*。望着喇嘛的背影在草线间消失,我感觉自己的语言也长着脚板儿一样,跟随喇嘛走了。
失去基本的语言交流,我不知道这一夜与这家牧民要怎样沟通。
这是一个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介绍说四十岁,但怎样看也像是跨过五十的女人。额头和眉角间爬满五十岁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槟榔圆的脸,面色酱黑,晒得皴裂。头发很长很黑也很乱。用酥油编织起麻布一样的辫子,几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她穿的一身劳动氆氇(当地对藏袍的称呼),褐色还是灰色,也许蓝色,但是沾染上黑的牛粪和灰的泥沼,混乱了我的视觉。
女人在朝我笑,目光却有些陌生和紧迫。她有三个丈夫,分工是:大丈夫在白玛雪山背面的农区种地,收获的青稞正好供应牧区口粮。二丈夫下草原经商,把农区多出的青稞和牧区多出的酥油卖出去,再换回农牧两区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玛留在草原上和巴桑女人放牧。他们生有五个共同的孩子。
这个奇特的帐篷人家,几口人的目光就那么紧紧地盯住我笑。因为语言不通,我也只能回应他们同样的笑容。我们就这样对视很久。却不知道怎样来招呼。巴桑朝我比划,指着嘴。应该是问吃点什么。我观察四周,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湿又遍布牛粪。我没有了食欲。
巴桑却非常实在地从牛粪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茎模样、那种生黑的牛排,肉被风干在骨头上,其间粘着干涸的油脂。女人用手抓起两条要递给我,又在嘴边作出吃的比划。我想我再也吃不下,哪怕一口,那些生硬而腥膻的东西早把我的味觉破坏了。
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接受了一小块。并且装模作样地要往嘴里送。这一家人看我接受食物,一直紧迫的神色才放松开来,只朝我"哦呀哦呀"应声点头。每个人的脸上因此都释放出友好的笑意。
我只好撕下一块生牛排尝试着吃起来。进嘴的时候即闻到一股腥膻,不是那种新鲜膻味,却是一种肉食混合着皮毛,经过轻度腐化,再被烈日烤干后的,那种阳光下毛与皮肉混合的毛腥味。我的胃立马翻腾起来,想吐出牛排。
但万万不能吐。牧人一家五双雪亮的目光正充满信任地瞧着呢。我只好咬起牙关狠狠心,咽口气囫囵地咽下去。喉咙里立即就有被刮伤的感觉,刺痛,浓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扑。
想呕吐。我捂嘴往帐篷外跑。但是巴桑家的两条小狮子般的大狗却拦在门口,朝我野蛮地狂叫,铁链攒得"哗啦"作响,爪子刨着草地,狠命地朝我扑。吓得我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们开始围着锅灶烧火。她的小女儿积积摇摇晃晃走到帐篷口,在细声细气地喊尼玛。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对于三个爸爸都直呼其名。因为她不知道哪个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她的紫提子模样的小脸,紫得发亮的高原红,满身泥污,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场期盼中。
一头小牦牛在回栏时走散,积积的尼玛阿爸循着小牛的叫声,找牛去了。
男人回来之际,一场急雨没有征兆地砸下来。小牦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浑身透湿。他俩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犟,走一步唬一步。尼玛很有耐心,走一步哄一步,才把小牛哄回帐篷旁。
帐篷(2)
在帐篷口,尼玛一脸雨水,望着我生生地笑。脸色酱黑,目光细亮。我想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会被黑夜磁化了去,只会看到他一双狭狭细细的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细细亮亮的光。我想想就笑起来,跟尼玛比划:要点灯了。
黑色牛毛帐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小男人悟出我的手语意思,紧忙擦亮火柴。帐篷中央的锅灶前,就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亮起来。
帐篷人家开始进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饭,吃糌粑,喝酥油茶。因为考虑到我在,尼玛便又在锅庄旁另外架起一张铁皮。巴桑倒水和面,特地为我烙火烧饼。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我乖巧地坐在帐篷一角,望着巴桑做火烧饼。
女人粗糙厚实的大手,一边揉麦面,一边抽手抓牛粪。丢进火灶后,粘满牛粪末的手又迅速转回来,插进麦面里,过后,混着牛粪和麦面的手再插进盐袋,抓一撮盐巴撒在铁皮上。等待铁皮滋出青烟,一块面饼丢上去。不久帐篷里即弥漫起浓浓的麦面焦香。
饥饿叫我贪馋地吞起口水,尽管犹疑的嗅觉一直不放心那块混合着麦面、牛粪、盐巴的烧饼,喉咙里咽口水时发出的响亮咕噜声却由不得人。
积积小孩在一旁瞧着我贪馋的模样窃笑。她的跳跃起来的目光,是调皮,又是好奇,也有点亲切。我想起多农喇嘛家的碉楼,那个破败窗棂上的鸟儿,就是这么小小的、生气灵灵的的模样。
小孩一边笑着一边往口里塞糌粑一边却瞌睡起来。牧民一家因此准备睡觉。我环视帐篷四周,眼睛落在帐篷一侧,望起那些像柴火一样堆得高翘的羊毛毡,心想这应该是用来睡觉的。但是巴桑的小男人尼玛却走出帐篷去,做出一件让我震惊之事。他竟然把一只只小牦牛牵进帐篷里来。男人就着帐篷草地上的木桩依次套上小牛。又把那些堆得高翘的毛毡盖到最小的牦牛身上。看样子这些小牛是要在帐篷里过夜。
那么人睡在哪里?我紧忙朝巴桑比划。她立即明白过来,指着小牛旁一块潮湿的牛粪地,意思是我们得睡那儿,叫小牛睡在干燥的地方。
蒋央,当时我即僵立了,惊诧不已!你肯定也想不到吧,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
巴桑女人利索地为我打起地铺来。把最厚的毛毡,最好的毯子,铺在一排小牛犊边上,女人示意我睡那里。他们自己也挨个儿放开毛毡,陆续睡下来,像几只睡倒的小牛没有动静。
我只好掀开羊皮毯子,蹑手蹑脚钻进去。小牛犊就系在头顶后方,排成一排。离得最近的一只正用一双清黑的大眼瞪着我。突然有些怯畏。小心翼翼地把毛毯盖到脸上,捂得紧实,生怕小牦牛一时生气,用它那稚嫩,却也硬过我皮肤千百倍的蹄子踹我一脚。
可整张原始羊皮做成的毛毯,皮面在外,毛面在内,软暖窝人,感觉自己不是睡在羊毛做的毯子里,而是被包在了羊的肚子里。空气被密不透风的皮面阻隔,内部羊毛发出的老膻气味迫得我只能从毯子里爬出来。
坐起身,从帐篷的天缝里望外面。唉,天还要多久才会亮呢。
半夜里,天空突然砸下一阵急雨来。狠命地抽打着帐篷。把单薄的牛毛帐打得筛米一样晃动。由于篷布编织稀松,不久帐篷里即小雨纷纷,更叫我无法入睡。扭头望巴桑和她的小男人,他们浑身连同头脸都严实地裹在羊皮毯子里。柔韧的皮面叫雨水一弹下来即滑落到边沿上去,他们在大雨的催眠中睡得很香。
而我只能干瞪着一双眼,想睡,不入梦;想醒,眼睛枯涩乏力。雨水又趁虚而入扎进眼睑里来。呛水一般疼痛。只好用力眨起眼睛。目光四下里晃动着,就看到帐篷的角落里有把雨伞。
如同游魂,我飘飘晃晃地爬了起来。取过雨伞,钻进毛毡。撑开伞。双手紧抓住伞柄埋进毛毯里。打着雨伞睡下来。
雨伞原本是海水一般的湛蓝色。现在,它在高原清暗的天光下却显示出黛黑。宁静而忧郁的颜色。我想起这是湛清临别前送给的。一直为湛清担心,不知道这个男人,还需要经历多久时间的沉浮,才能够从失去阿灵的悲伤中爬出来。蒋央,幸好现在有你在他身边。
雨水由伞布溅落到草地上,在夜光下泛出清幽幽的光亮。我一边胡乱地想着,一边奇怪地看着,一边迷迷糊糊睡了去。
再次被雨水打醒是在下半夜。雨一直在落。因为昏睡,我把持雨伞把的双手再也无力支撑伞柄,雨伞在睡眠中倒下去。再重新支起来,睡去。不久,伞再次跌落,人再次淋醒,醒后再次撑伞。就这样周而复始。
早晨起来,摸起满脸的浮肿,才知道过去的夜晚,在我的脸上流淌的那些微咸的液体,它不是雨水。
心当下即在打晃:这样的日子要怎样才能挺过去?
当思想在困顿中游离的时候,我望见自己的旅行包,也像个迷路的孩子,蜷缩于帐篷一角。便走过去。跪下身,把它搂在怀里。包的侧面,尼龙外袋的拉链是敞开的,一个硬朗质地的东西掉下来。
看看,却是父亲生前的工作笔记。自从父亲离去,这本笔记一直带在身边。陪我熬过很多寂寞,亦走过很长的路。随手翻开笔记,可以看到页面上父亲写下的整章记录。满格子的字,爬得密密麻麻。那些内容,其间的一个字,一句话,我都能倒背出来......
把笔记紧紧地抓在手心里,贴在鼻尖上,泪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淌。好久,我爬起身走出帐篷,抬头望天空,望了又望,想了又想,终是迈开脚步,走进草原。
情歌(1)
现在,草原上太阳刚刚升起来。巴桑一家开始劳动。
尼玛挥着长长的牛鞭,一边赶牛一边唱歌儿。他走在麦麦草原最高的草坡头,嗓门吊得极高,很沙哑,是扯着嗓子吼叫,有些拼力、竭气一样地唱歌。那声音似要把天撑破。但具体唱的什么,是藏语,我一无所知。
尼玛的歌声过后,我听到草场对面的丛林间亦隐约传出回应的歌声。便朝尼玛迎上去。
"尼玛,你的歌被风送到雪山那边去了。那边有美丽的姑娘,她在给你回应情歌了。"
我说的汉语,尼玛听不懂。我用手势跟他比划,聪明的男人一下反应过来,只一个劲地朝我摇头,说了句什么,是藏语,我也听不懂。
多农喇嘛绛红色的喇嘛裙这个时候醒目地出现在草原上了。在草地里,大片大片的绿野丛中,他晃动着的那一身绛红,一个酱黑色的脸面,一双在清晨也会戴起大墨镜的眼睛,还有一路嗡嗡的经声,叫我感觉有些奇异。
喇嘛来到我面前,把裹在头上的僧衣掀开。他从寺庙来。昨夜一宿念经,有些疲惫。因为不放心我,所以一早又赶到草场。
尼玛的心思似是不在草原上,视觉也不在喇嘛身上,这与草原人见到喇嘛的恭谨模样不太一样。
我转眼打量起尼玛。这个男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典型的康巴汉子。脸上的皮肤被紫外线烤成紫釉的颜色,放出黑亮的光芒。窄窄细细的眼,像是有着某种美妙冲动的隐私暗藏在里面。沉默时,静悄悄的;冲动时,会不由自主地泄露丝毫惬意之神。一身的藏青色氆氇,裹着壮实的身体,看起来高大、阳光,很有味道。
可是,这个年轻男人的妻子已经四十岁。蒋央,在麦麦草原,像尼玛这样的婚姻是很平常的。一个女人嫁给一家若干个弟兄,以大阿哥年龄为限,最小的男人在年龄上与妻子总有着或多或少的差距。
瞧着尼玛,我心头陡然涌动起一股酸涩情绪。只听这个男人再次唱起来。仍然是藏语歌,不知其内容。不过从男人那闪烁的眼神里,我想那肯定是一首情歌。
尼玛的歌声叫草原静悄的早晨热闹起来。有几个青年打着高头大马朝我们奔来,把马缰勒得大马"嘶嘶"乱叫。一位青年骑的一匹水银白大马,几乎擦过我的身体,绕我跑过一圈,然后奔向前方,一边打起响亮口哨,一边滚身下马,站于尼玛一旁。他挥舞起长长马鞭,自顾抢过尼玛的声源,朝着我唱起来。
我愣了下神,虽然这青年唱的是藏语,但音律我很熟悉,是草原上的传统情歌《次仁拉索》。这首歌,我在内地时曾经跟随耿秋画师学唱过,所以我立即附和着他唱起来。虽然我用的是汉语,也有点跑调,但我的大胆接应还是叫这青年惊讶。他随即放低声调,用鼻音烘托起我的歌声。
同道的几个青年朝这唱歌青年"啊呵啊呵" 起哄大叫,扬起马鞭打转大马,把我俩围拢在草场中央。转动的马匹和喝彩声打花了我的眼神,我突然有些紧张,收住嗓门。这唱歌青年因此再次放开歌喉,接过我的声源又大声唱起来。一连唱过几首,皆是草原牧歌。最后,他唱起了六世*喇嘛仓央嘉措的《东边月亮》。这是一首长篇幅的传统情歌。亦是耿秋画师曾经教过我的。但我并不会唱。所以又是我,用轻轻的鼻音在烘托他的歌声。
而这青年唱起《东边月亮》时,神情再无张扬,或者迎合之意。他的目光,变成月色模样的清凉,悄然从我的脸面上游移开,不知不觉间,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世界里。
情歌(2)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姑娘的脸面儿,在心中渐渐浮现了。
去年种下的幼苗,已经长大了。
青年老后的体躯,比南方的弓还要弯了。
自己的意中的人儿,若能成为终身伴侣,
犹如从大湛清中,得到一件珍宝。
但若是要随你心底之意,今生与佛的缘又断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云游,就把你心里的事违背了。
有力的蜀葵花儿,你若去作供佛的物品,
我也将年幼的松石蜂儿,带到你的佛堂......
蒋央,这就是月光。他本名叫东月。月光是我不经意间随口喊出来。当时我这么喊他,因为听不懂,他朝我愣着眼神。
"我叫你月光行么?"我这么问,重复叫一声,"月光。"
东月仍是愣着眼。他眼睛发愣的时候,刚才唱歌时的那个月色一样清凉的目光便是混乱了,困顿在我语言的门坎之外。(从这时起,我即决心,一定要好好来学习藏文。)
东月听不懂我的话,多农喇嘛便在一旁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他马上朝我笑起来,干脆地点起头,跟着我绕口学道,"月──广(光)?"
"月光!"我说,口对口教他:"月──光!"
"月──广──光,哦呀,月,光。"东月朝我闪动眉目,喜爱地喊起自己,"月──光!月光!"
"哦呀,月光!"
我们俩的眼神不安分地跳跃起来,它们也要快活地交流一下。
我的目光在说,"你嘛,也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他的眼神想了想,"那我叫你梅朵!"当时月光的确有这样的回应。不过说的是藏语,我当然似懂非懂。又是我被困顿在他的语言门坎之外了。月光有些着急,突然从草地间拔出一朵紫色小花,我听多农喇嘛喇在传送月光的话。'他说你长得跟这花儿是一个模样的,所以他也要给你一个名字,叫梅朵!梅朵,就是花儿!'
哦!梅朵,月光。月光,梅朵。我情不自禁笑了。
和月光一起赶来的青年们已经下马来,大家开始围上我跳锅庄(藏语意为:跳舞)。一位身穿藏蓝色氆氇,外套汉式小西服的的青年拉住我的手,带动我也跳起来。他粗犷的肢体,带动我不知所措的身子,像丝绸与毛毡的碰撞,叫我慌张。
"我,班哲。"
青年自我介绍,笑,笑意却在舞动中旋转得极快,一闪而过。"你看过藏戏吗?"青年问。
我来不及回答,因为他带动得太快,我感觉天旋地转,被他把持着整个人在飘晃。闪逝中我在寻找月光。却看他此时的一身青紫色氆氇,被超速旋转的视觉弄得虚浮了形态:那不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种虚像,虚显的某种景象。抑或即是一朵绽裂开来的青莲花。是的,它已经在慢慢蓬松、壮大,周边绽放出无数莲花瓣。花瓣越开越旺,不久,天地之间即是一片绛红──寺院里,喇嘛身上僧袍的那种绛红,铺天盖地。
月光拦住班哲狂热的手。
"她的肯定是这样不行。她的肯定被你转得晕头了吧。班哲阿哥,不要这么快地转动她。我们的地方多多地高,她的肯定不能这样适应吧?"多农喇嘛带着赞许的口气给我翻译月光的话。然后我被月光扶着坐到草地上。我们就这么近了,他坐在草地上,我坐在他身旁。我的屁股下有一块小小的毛毡毯,是他刚从马鞍上抽下来。想他如此细心,我有些感动。朝他笑,就闻到他身上传递过来的一些味道。独特,又淡淡的,含有青草液汁的一些气息,有点淡薄的甜,也有点淡薄的膻。
"酥油。"他解释说。
多农喇嘛传话,"早晨月光刚刚在帐篷里打过酥油。你瞧,他手上还粘着一层酥油花呢。现在,酥油也染上了姑娘的手。"喇嘛边说边笑。
我便把手指送上鼻尖来。一次陌生而新鲜地吮吸。喇嘛朝我点头,一脸自信的神色,"梅朵姑娘,你慢慢会喜欢上它的。"
我听月光在一旁应声,"哦呀,你这个的要是喜欢,就来我帐篷吧,我给你打酥油。"
多农喇嘛给我传过月光的话,惹得草场上一片响亮的口哨声。几个青年朝我和月光做起鬼脸,起哄,笑,打马离去。刚才拉我跳舞的班哲青年也跳上马背,与多农喇嘛招应过一些话,喇嘛给我的翻译是,'班哲青年明天要去遥远的拉萨表演藏戏,等以后他回来时,会带上戏服到麦麦草原上来,要为帮助我们草原孩子的好心姑娘专门唱一场藏戏。'
喇嘛又代我谢过班哲青年,"哦呀!梅朵姑娘肯定会喜欢你唱的藏戏。"
班哲青年朝喇嘛投注恭敬一笑,同时也把这种笑意延伸到我脸面上来。然后打马离去。
月光留了下来,在和多农喇嘛交谈一些事情。只看喇嘛在不停地说,月光在不停地"哦呀哦呀"应声,从他那恭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非常尊重多农喇嘛。
他们谈完事过后,月光磨蹭在那里。眼睛里一半的神色佯装在检查马背上的马鞍。左看看右看看,更多的视觉却是透过马鞍的缝隙间,在窥视另外的地方。他抓住马鞍,却未上马。牵着大马慢腾腾在草地上踱步子。半天才爬上马背,要走,却又回头望我,更深地意犹未尽。
"你来我帐篷啊,我给你打酥油。"他这么说。不,是他的眼神在这么跟我大声说着。
"好吧,等我学会藏语,我就去找你。"我回答。不,是我在心里这么回应他。
之后,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面,不知道这个青年去了哪里,为什么很久也不来巴桑家帐篷。
有一天,多农喇嘛对我说,"现在是草原上挖虫草的季节。那个被你称作月光的小伙子,到雪山背面的草原上挖虫草去了。那个草原托'玛尼神墙'的恩赐,有多多的虫草。"
"哦!"我长吁一口气,用视觉探寻前方那高耸的白玛雪山,心想,它的背面距离我这里该有多远呢。
受伤(1)
蒋央,不久我便开始跟随多农喇嘛学习藏语。又随巴桑学习烧茶,挤牛奶,打酥油。我想等月光从雪山那边来,到我们帐篷时,还是我来为他打酥油吧。
多农喇嘛对于我工作的安排不紧不慢,他想等待月光挖虫草回来再开展工作。因为草原工作对于我是陌生的,他准备安排自己的表弟──月光来配合我。
跟你说一下月光家的情况吧蒋央。他们家呢,是个半农半牧的地区。农区有田地,牧区有牛马。半农半牧的家庭挺不错,什么也不用买。农区的青稞供应牧区,牧区的酥油供应农区,又有酥油又有青稞。
但是月光家却很穷。劳动人手也不多。平时是月光和他阿爸负责牧区牛马,他阿妈和阿哥负责农区田地。紧紧凑凑,没有闲人。不过多农喇嘛安排月光配合我工作,他们一家人却是躬身响应。他的苍老、佝偻得如同一团皱褶棉布的老阿妈,一见到喇嘛,只用双手扑扑地掸起一身油尘衣袍,一边掸一边把最油亮的那层脏面掩盖起来。深深地朝喇嘛躬下腰身。蹙面,双手合十,贴于鼻尖。向喇嘛不停地颔首,应承。
"是!是!多农喇嘛,我们家愿意来做这个事情!这是佛祖的意愿,是我们家应该做的!"
"哦呀,你们家为草原人多多做些善事,神灵自会保佑你们家平安无事。并且你们家也没有喇嘛,多做善事,也算是修行一位喇嘛。"
多农喇嘛这样的话,直接而分明。本来,在当地,一户人家如有两个以上男孩,是需要送一个进寺庙出家的。月光家有他和阿哥。所以他们家自然要安排月光出家。但月光阿哥是个瘸子,劳动不便。他们家又是半农半牧,为家庭生计,月光就没有出家。在佛祖面前藏有如此私心,月光一家人总是惴惴不安的。现在得到多农喇嘛这样吉言,一家人自是积极表态,一定会好好协助汉姑娘工作,我们家的月光,尽管你汉姑娘使唤吧。
如此,我的工作便也开始。多农喇嘛已经离开草原。他从此需要不断外出,为学校化缘、筹备资金。而我,第一个要做的事,是学骑马。蒋央你也知道,草原上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所以必须学会骑马。虽然有些害怕,但不可避免。
月光说,可不是,草原这么大,不骑马你怎么工作呢?多农喇嘛虽然留有一匹马给你。但他的那是一匹热血马,太彪悍,肯定你也骑不上,我把列玛送给你吧。
列玛即是月光自己的坐骑。这伙计应该是中亚的草原马品种,体格高大结实,肌肉是钢板模样的硬朗,没有多余赘肉。通身枣泥红。背部竖起一排整齐密集的马鬃。马鬃下皮毛均匀细致,油泥一样的亮,一看就叫人喜爱。
我上前去,朝列玛伸出双手,想抚摸下它。
不想这伙计却拒绝接触生人。我刚向它走过一步,它即朝我砸蹄子,不让我靠近。
月光站在一旁偷偷窃笑。望望列玛,口里发出似是而非地招应,"老伙计,我这下的让你跟上姑娘,是叫你感到突然了吧?还没有作好接受的准备?但是神灵在前世就把姑娘许配给你啦!"
他瞟我一眼,见我没反应,乐呵呵地摸起马来,一边目光朝着我闪烁,一边又在招呼马儿,"老伙计,既然你跟姑娘有着前世的缘分,那往后可得多多地听姑娘的话了。多多地照应姑娘!"
列玛却不领情,只朝主人一阵嘶叫。
月光因此又是摸摸,又是拍拍,硬朗了语气。
受伤(2)
"老伙计,你可得听仔细:你和我,我们和姑娘,我们三个,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多农喇嘛可是给我们这个家念过平安经的。所以你要再有生分,我可不客气啦!"
这伙计仍然固执,朝我"嗥嗥"喷鼻气,一声比一声响亮。
月光最终没了耐性,来硬的了。给列玛解套,拉过缰绳,拽上它在我面前溜达一圈,然后强行把我推上马背去。
吓得我渗出一身热汗,壁虎趴墙状趴在马背上一动不敢动。月光却抓着缰绳一脸庆幸,说没事,你能骑上去就没事了。不久,你会喜欢上它的。
他拉过马缰,牵起列玛穿越田野,往丛林上方的草原走去。
草原上便有了两个青年和一匹大马的投影,被下午偏射的阳光拉得很长。随着列玛的移动,投影一会儿自然地重合,合拢成一个人。一会儿又生生地剥离,拉开很长很远的距离。
我坐在马背上望远方。草原那个远,那个深和苍茫,把我的视线也拖得有些沉重。多农喇嘛的家,那个将来的孤儿学校,在草原左下方的那片丛林。那种没有坚实材料作地基的土夯碉楼,看起来风雨飘摇。蒋央你说,它会不会哪一天就倒塌了?孩子们找出来安顿在那样的地方,安全吗?
我望着茫茫草原想心思时,月光在一旁说,"梅朵,你这个样的,是在发什么呆呢?在马背上坐过一个下午,和列玛的感情也是多多的有了吧?现在你想不想我放下缰绳,自个儿和列玛交流一下?"
"好,月光,我需要这种学习!"我立马回答。
月光犹豫片刻,"那我放手了?"
"好吧你放手!"
月光又踌躇起来,"你到底行不行呢?"
"不行也得行。我迟早要尝试!" 我说得有些决意。
月光思量好一会,才把缰绳塞进我手里,"哦呀,那你要多多地小心!"
列玛一身光亮的皮毛是个视觉的幌子。抚摸时那番软和;骑上来却像是一副活生生的骨头钢架。那种从马的体质内部喷薄出来的刚强之力,抵触着我哆哆嗦嗦的身子,就要摔下来。
这伙计吃草也不规矩,挑肥捡瘦,到处转悠。发现前方有一处草籽地,它便踱起蹄子,想过去。
而那草籽地却是处在一道深暗的沟渠对面!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想这伙计如果真要跨越,那种激烈的弹跳所产生的颠簸动力可不是我这样的小女子所能承受的。我慌忙扭头朝后望。却发现月光没有同步跟上来!
心当下一阵虚晃,直在马背上惊叫了。
"月光你怎么不跟上来!快呀!快来!列玛要跳沟了!"
月光跟在后头追喊,"那你快快往怀里勒住缰绳呀!再是不要大喊大叫,你这一叫,马更受惊了!"
可是此时我体内涌动一股另类惊骇的荷尔蒙液体,它叫我想勒住马缰,手却哆嗦无力。想停止尖叫,但千万个惊恐细胞却控制不住地从体内呼啸而出,怂恿我发出更加尖锐地惊叫。我的惊叫,又叫列玛变得烦躁。它昂起头,一阵扎耳嘶鸣,然后飞起四蹄......
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月光的背上。他背着我拼命往草原下方的青稞地跑。我才意识,这是被列玛摔了!我看到自己的左腿在月光奋力地奔跑中像身外之物两头晃荡。天!它是不是断了!
"月光......"我焦心地淌出泪来,混合着血水,脸也是破的,到处在流血。"我的腿断了!"我害怕得叫起来。腿如果真的摔断,在这样的原始草原,肯定没救了。草原上不可能有高明的医生。我思想里这么揣测,满心焦急。月光却在一口一声地招应,"没事!青稞地下方有我们最好的益西医生,所以没事。神灵也会保佑帮助我们草原的好心人,所以一切没事!喇嘛-拉加-素切,桑结-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
他大声念起经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断断续续。
蒋央,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月光的经声,我的恐惧却是有增无减,内心充满焦虑。
藏医寨
在月光家山寨的背面,麦麦草原北边的丛林下方,小河边上,有一座依河而建的巨大藏寨。寨子的中央部位住着麦麦草原地区最大的藏医家族第五代传人,益西医生。他是月光的远房阿舅,是当地富人。藏房修建得高大气派,错综复杂、城堡式结构的碉楼,近看极像是一座土司官寨。这"官寨",从外墙到内楼皆是石碉混合原木材质,门窗户扇均为纯木雕花装饰,楼上楼下的墙面更是绘满天然矿石颜料的彩绘。图案精美,颜色绚丽。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华丽的民房。但是我没心情细看,身体在作痛,我在焦虑后事--要是我的腿断了,怎么办?
月光小心地把我放在碉楼里的大藏床上。一位高瘦的男人,在这样封闭的寨子里,稀有地、戴起透明眼镜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他是藏医的第五代传人益西医生。
他挨近我,朝我浑身上下细看一遍,然后伸手捏过我的腿上面的骨头,问,"这里痛么?"我不回答。他再问,"这里呢?这里呢?"他在一路检查着我的那些不是关节部位的骨头。我俱不回应。我想肯定那些骨头完全脱离了我的肉体,所以医生在检查时才会失去感觉。
但是益西医生最后在我的膝盖关节上用小皮锤轻轻那么一敲,却让我抽筋断骨般地嚎叫起来。"啊哎痛痛痛!痛啊!"
益西医生立即停手,轻轻拍起我那被弄痛的腿部神经,笑起来,"你没有大事。"
"那我的腿怎么会那样空荡地晃动呢!"
"这是因为关节骨折,幸好不是主骨断裂,这就好,不会让你变成一个瘸子了,幸运的姑娘"!医生一脸庆幸的神色,继后又严肃地说道,"当然,你的关节骨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
我才长长吁下一口气。只要能好,只要不会断腿,什么都好了。
益西医生开始为我治疗。清理伤口淤血,接骨,打钉,绑扎,开药。我必须"住院"。即是待在益西家高大华丽的碉楼里养伤。多久?什么时候骨折的疼痛和伤口的感染得到控制,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护士是没有的。服侍我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月光叫他阿嘎。益西医生没有让自己的远亲、高大的康巴青年月光来服侍我这么个小女子,他觉得这样有失他们康巴汉子的尊严。
蒋央,你知道吗?后来我倒很庆幸这次意外,如果不是骨折,可能我也没有机会知道阿嘎的。
阿嘎今年十一岁。并不是孤儿。母亲在一次雷电中遭遇森林大火死亡。父亲一人拖扯三个娃娃五年。之后他们家叔父从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回来,提出可以带走父子四人,到山的背面去过天堂的好生活。随后即是一路逃亡般惊心动魄地偷渡。不想在一次匆促行程中,阿嘎和父亲走散。这孩子是磕头烧香地寻找,但最终菩萨没有安排他们父子碰面。从此阿嘎成了有名无分的"孤儿",不知前些年怎样生活,近年来他很幸运地被益西医生家收留。
但阿嘎没有自己的卧室,他的床铺就搭在厨房的锅灶旁,这样便于做活。这孩子一天要做的活计很多。清晨五点起床,为佛堂里众多佛杯换圣水。过后生火烧茶,做每天固定六个人的早餐。早餐完毕,打扫整座碉楼卫生。再后从山寨下方的小河背回一天生活用水。其间须要不停检查烧茶的锅灶,不等柴火熄灭,要及时添柴。十点半开始准备中饭,揉粉和面蒸包子馍馍。不知小小年纪的阿嘎怎就学会一手做麦面的好手艺,蒸出来的馍馍包子是又大又香。吃完中饭,下午还有主人家四条看门大狗需要喂食。那些大狗均为藏獒杂交,体形粗壮,食量惊人。阿嘎因此一天至少得配备和搬运八次以上整铁桶狗食。
来到益西医生家治疗,第一天我即发现阿嘎小孩需要做如此之多家务劳动。而碉楼里的女主人,似乎已经习惯于这个孩子的劳作。这位夫人,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机会正面接触。先前是我的伤处痛得不行,没有精力向她作出礼节性的招呼。等我稍微可以活动之时,夫人是长久沉坐于内堂拜佛念经,分不开神来接待外人。我只能通过床铺旁的一方镂空隔墙观望她的形态举止。
大半时间,我看夫人皆独自处在内堂。点酥油灯,烧香,念经,趴在地板上反复地长磕头。做得疲惫后,会把饱满富态的身子微微倾斜着靠在唐卡下方床榻里的丝绸被子上,手捻佛珠,闭目养神。
偶尔,她的目光也会短暂地投注到对面、我这边的镂空隔墙上来。那眼神在隔墙间流动时,却也有些不安神。不知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某种敏感嗅觉。
的确,蒋央,当看到阿嘎小小年纪一个人在支撑一个大家族的生活劳动时,我的心里不仅是震惊和同情,也对他产生了一个隐伏心思:这孩子虽然不是孤儿,但目前处境跟孤儿是相同的。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应该是阿嘎。
心里有了这样计划,又和益西夫人有着一些敏锐的生分感应,我便不想在益西医生家休养过久了。早日脱离这种富足的依赖,不欠下太多情分,将来的工作才会做得更为利索一些。
所以等疼痛和感染稍微得到缓解后,我即提出"出院"。月光却不同意。说益西家条件多多地好,吃的都是汉餐,有汉人喜爱的青菜水果,多多的肉食。这样有利于我的身体调养。若是提前出院回巴桑家帐篷,肯定不妥,受伤的腿脚是不能长久睡在地铺上的。去他家。他家条件也多多地不好,他阿妈不会做汉餐,更没有条件,怕是也会叫我的伤处难以恢复。
我只好跟他道出对于阿嘎的心思。月光一听,惊讶不已,生怕发生什么闪失似的,再不敢坚持,匆忙地把我接到他家里。
他似对益西家有着某种隐晦的敬畏。
酥油伙伴
到月光家来,又是一段时间的调养。月光和他阿妈每天对我的照顾细致用心。再过两周,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卧床太久,一身沉睡的细胞因为康复马上积极活跃起来,显示着大病初愈后的庆幸和张扬,只像要飞了。
月光望着我笑,说,"瞧瞧你,这样迫不急待!怕不怕,还敢不敢骑我的列玛呢?"
"列玛?当然不敢了,有点害怕!"我老实回答。
月光目光闪烁,"那你什么时候才不会害怕它?"
"等我的身上具有了你们女人的酥油味道时,就不害怕了。"我说。是开玩笑。
月光却眉飞色舞,一边打口哨一边大笑。"哈哈,你说得也是对的。不过要想做我们的酥油女人,你就应该多多地学会骑马,骑上我的列玛。你骑不上列玛,就做不了一个真正的酥油女人!"
他最终又捉来列玛,要求我重新学骑。我有些顾忌,上次它的一个小小任性就叫我躺倒一个月。这次要是再有闪失,我的工作很可能会无法进行了。月光却很坚决,只把列玛扯得嘶嘶乱叫,拽它到我面前,非得我学骑不可。
"我就不信这伙计不喜欢你!"他一边拉扯列玛一边说,声音里隐含着似是而非的蒙昧情绪。
"这话如何说得?你又不是列玛!你说没用,列玛不喜欢我。"我佯装糊涂,冲着月光不满。
月光急了,认真地、复加一次解释。"它肯定会喜欢你就是!它的肯定会喜欢你,只是时间的问题,它迟早也会接受你的!"
"但是我为什么非得要它接受我呢?我不能骑别的乖一点的马吗?"
"可是我喜欢列玛!"
"你喜欢列玛为什么我也得喜欢?"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糊涂佯装得有些过分,我看到月光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他刹那间难过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
"......好,月光,我骑。"我只好说。
月光马上又咧开嘴笑了,"放心吧,这次我不会轻易放手了!"他又把我推上马背去。
列玛有着所有雄性大马的轻高本质,对于小恩小惠从不上眼。即便我小心翼翼,举手投足间处处保持对于人一样的尊敬爱护,它也大不在乎。轻视我的努力,冷漠我的热情,驮我的时候是一身的生分和急躁。砸蹄,动荡,摇摆。随时随地的抵抗,拒绝,叫我有些心急。
月光说,要不换一种方式?你在它面前从来也没能显示自信,马也欺生了。你干脆一发横心,大胆骑上去,马也会害怕。如果不怕再摔,你就这样尝试一次?
我即从马背上跳下来,拖过月光手里的缰绳。一个人拽上列玛,不让月光跟随,把列玛拽进雪山下的丛林间,拴它在一棵树上。列玛很不服,所以这伙计很急躁,很不满意地朝我嘶鸣。我举起皮鞭,咬牙切齿,狠心一鞭子朝它抽下去。
皮鞭打到列玛的屁股上,那是它最不乐意让人来碰的地方。列玛一阵狂嘶,蹄子砸着地面,愤怒不已,那架势像是要与我大战一场。我便朝它又是一阵猛抽。列玛终是忍耐不得,痛得四下躲闪。我步步紧逼,处处追打。扯它的缰绳,前后左右指令它。列玛想反抗,又被圈在树上反抗不得。我就这样磨着它。它左,我扯它右,它前,我抽它后。
呵蒋央,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如此暴烈的时候。
就这样,马的精力被慢慢磨蹭殆尽,我自己也泄尽气力,最后一头倒在地上,累得爬不起身。
天地顿时寂静,列玛轻轻朝我靠近,用鼻孔嗅起我。
它是不是担心我被愤怒之火烧死了?
我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列玛的眼神像是变得柔和起来,嗅起我,又抬头望前方。月光却是从前方的草坝子上一边打着口哨一边朝我们走来了。列玛望到月光,眼神里放射出委屈又殷切的光芒,只朝主人嘶嘶鸣叫。月光佯装不理会,直径向我走过来。
"怎么,你打也是打累了吧!还害怕列玛么?你那样抽打它叫我心疼呢!"月光说。
列玛在一旁朝月光颔首,眼睛里冒出水亮亮的神色。月光一把拉起我,"你打也打了,再要骑不上就是天意!现在你自己上马吧。要是再被摔下来,我这个的,养活你一辈子算了!"
"说的什么话!你真是个乌鸦嘴!"我朝月光横蛮起来。一把抓过马缰,脚插进马蹬,闪身跳上马背。列玛作过一次无奈晃荡,想举蹄跑。但我仇恨一样地紧紧勒住缰绳不放,咬牙切齿。惹得月光在下面笑起来。
"它和你有仇啊梅朵,瞧你那个杀人的模样!"
列玛被我紧勒住缰绳,它举起的前蹄只得落下来。我大叫一声"去!",放松绳索。列玛想跑,我立即又紧紧收起缰绳。列玛无奈,只得攒蹄停下。我紧紧挟住列玛肚皮,在马背上呈匍匐状,才又松开绳索,扬起马鞭。列玛便扬蹄奔跑起来。
楼院深深(1)
因为阿嘎,我和月光不久后又来到益西医生家。据月光介绍,他们家是益西的夫人当家。所以我们要想带走阿嘎,须得先与益西夫人商量。
再来益西家时,正赶上益西的山寨寺庙里有一场*会。他的夫人满身盛装地在太阳下的寺庙广场上拜佛,直到下午才拖着一身华丽的服饰回到自家碉楼。几个小时的恭候,我才得以与她正面相见。
这位夫人,为参加*,打扮得极其精致。穿的一身传统藏式的衣袍,三幅两襟开摆式的金解缎的衣袍,袖口和下摆均是水獭毛的镶边。奶油黄色水獭毛,柔软而温暖,看起来像是仍然长在动物的身体上一样。耳坠上,脖子上和手上,皆缀满各色质地的珠宝佩饰。黄金的戒指和手镯。藏银包珠的耳环。珊瑚和天珠串联的挂珠、项链。镏金的嘎呜佛盒。背部,由松耳石,琥珀,珍珠做成的串珠更是琳琅满目,一直垂落到膝盖下方。一身的珠光宝气,映衬着夫人抹上油粉的脸,看起来雍容华贵。
夫人一脸倦容,倾斜着身体坐于床榻之上,头面微微低垂,偏视的目光望着我们,似是那一身沉重的财富压得她直立不起。我示意月光上前问候夫人。月光有些局促不安,声音是拼凑出来的恭敬。
"益,益西舅妈,您好!"
夫人没有即时回应月光,目光盯在我脸上,露出似是而非地欢迎。
"嗯。你们好!"
不经意的回应声,把我们双双拖入一场沉默。
夫人换了一个姿势,打起哈欠来,深长的一个哈欠,然后说,"唉呀,我刚刚参加*回来,好累,很想休息......"她在间接传递一个驱客令,佯装疲惫的身子显得有气无力。但是我和月光却不请自便地坐了下来。夫人无奈,只好勉强招呼,"坐吧。喝茶。"同时朝内房喊,"阿嘎,给客人倒茶。"
阿嘎匆忙从内房赶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蒋央,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孩子手中永远都是拿着东西的。不是抹布即是拖把,或者锅碗瓢盆之类。此时,他正在给内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抹灰。蒋央你想,如果是在内地,这般大的孩子,那应该是在学校里读书的!
阿嘎见到我们,脸上扑腾着欢迎的笑容。他想把这种笑容完整地传递给我们,但转眼望到益西夫人,笑容立即就被他收藏到眼角里了。
"倒茶。"夫人声音有些生硬。阿嘎紧忙洗手给我和月光每人一碗奶茶。
"益西舅妈,您近来身体好吗?"月光问,语气似是没话找话。
"还行。"夫人回答,礼节性地回问,"你们的阿爸阿妈也好吧?"
"哦呀,多多地好。"
"这就好。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只是看望舅妈。"月光吞吞吐吐。
"是,也有点事需要麻烦您!"我紧忙接过话。
夫人神色立即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的脸上有着真实的微笑和直白的答案,但出口不自觉地有些婉转,"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您知道,我上草原来,主要是想作些孤儿工作。"
"嗯!"
"可是这项工作才开始,也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支持?"夫人打断我,"但是我们家没有孤儿啊!"
"我是说阿嘎......"
"哦姑娘,他可不是孤儿。他是有阿爸和阿哥的。"
"我知道,可是他也到了学龄阶段,可以上学了。"
"这个......"夫人犹豫片刻,眼睛迅速扫过阿嘎一眼。
"我想阿嘎不会同意。他本人并不想读书。"夫人僵硬着语气,突然朝阿嘎厉声问,"阿嘎,你想读书吗,你自己说一说!"
楼院深深(2)
阿嘎小孩似是哆嗦一下,憋气不说话。
"他不愿意!"夫人匆忙替阿嘎表达,"去年我送过他进学校,但是他不愿意!......阿嘎,那个神龛上的事做完了吗?"夫人目光紧盯住阿嘎,孩子只得抓起抹布退回内屋。
月光在一旁朝我使眼色,见我不理会,匆忙站起身,"舅妈,那可是多多地打搅您了。"然后他一把拽过我,走出碉楼。
回程的路上我们争执起来。我抱怨他离开得太匆促,他却提议,如果再来,须要和阿嘎本人先沟通一下,要向他说明真实情况,给孩子多多的底气,让他自己站出来选择道路才好。
过两天,我们又来到益西家。这次我们在楼下即看到阿嘎。他站在三楼晒台上,看见我们,兴奋地朝我们晃起小手。这孩子像是已经感应到我们的到来会给他带来希望,半截身子都扑在晒台外面。我正想回应,月光却拦住我,低声责备,"你都忘了!别出声!我们得先把阿嘎叫下来,跟他先交代好情况再上楼去找夫人。"
他在楼下朝阿嘎打哑语,意思叫他下楼。阿嘎小孩心领神会,转身钻进碉楼里。
但是我们在楼下等待大半天,阿嘎始终没下来。不知途中发生怎样情况,我们只好进里面打探。
可刚进益西家院墙大门,就见益西夫人站在碉楼下朝我们板着面孔。
月光紧忙上前招呼,"益西舅妈您好!"
"嗯。"夫人淡淡回应月光,这回她不理会我,还没等我开口,直接说,"你们是来找阿嘎的吧,他走了!"
"不是吧,益西舅妈......"月光还没说完,夫人即大声朝碉楼里叫起来,"益西!益西你给别人看什么病。我的心口发病了!"
益西医生在夫人的叫喊中匆匆朝我们赶过来。
"哦,你们好!上楼坐啊!"医生礼节性地同我们招呼,不等回应又匆忙应付他老婆去了。
"又怎么了?是哪里痛?"医生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这是怎样的态度?"益西夫人面色阴沉地反问丈夫。
"好,好,别生气,到底是哪里痛?"医生按起他老婆胸口,"是心痛又发作了?"
夫人不直接回答,只是怨东怨西地扯着别的话题,教我们插不进话。
月光用眼神暗示我,意思是又得离开。我感觉此刻,我俩真像是两个被别人玩于指掌的弱智娃娃。
阳光姣好的下午,益西家高大深厚的院墙被晒得油黄发亮。碉楼上那些雕琢精美的镂空窗棂绚丽夺目。方块积木花儿交错构织的门楣像花蛇盘踞在大门两旁。发出生亮光芒的铜质狮子头的大门环,仅次于两只分开的手铐,紧扣在绘满莲花符号的大木门上。
这个豪华深暗的楼院,难道真的要把阿嘎困住?不知道月光究竟在顾虑什么?他到底对益西夫人有着怎样的隐晦心思?
而我不想再这样陪夫人兜圈子了,挣脱掉月光,折身又往益西家去。
当我再次进入益西家碉楼里,他夫人的心口却奇迹般地不痛了。脸上荡漾着让人感觉没底的笑意。益西医生正在给一位输液的病人扎针。见我们等在门外,不知怎的,那针头却老是扎不中血脉,痛得那位病人龇牙咧嘴。夫人即在一旁说,"你们要是真有什么话非得与益西说,到我们楼上等待他吧,这会子他太忙了。"月光很不好意思地回应,"哦呀。"然后我们跟随夫人上楼去。
我们在楼里四下寻望,却看不到阿嘎。夫人也似是有意无意地迎合起来,引领我们在碉楼里"周游"。楼上楼下,那些花花闹闹的彩绘壁画只把我的眼扑得恍惚。
楼院深深(3)
有点奇怪,阿嘎竟像空气一样在碉楼里蒸发了!月光面色沉默,像个木头人跟在我身后。在我暗暗惊异之时,益西夫人却语气轻捷地说,"姑娘你看,阿嘎走了。"
一直到午饭时分益西医生也没闲下来。离开益西家时,我的脚步有些飘忽,没想到益西夫人会那么迅速地支走阿嘎。她把他藏在了哪里?月光神情忧郁地对我说,"以我对益西夫人的了解,我们肯定是带不走阿嘎的。你就是明明知道她藏了阿嘎,你也不会有办法,除非......"他的话突然断了。
"除非什么?"我紧忙问。月光却不回答,对我不再理会,转身朝一个陌生的寨子走去。
我们这次来并没有骑马。因为月光家要运送粮食上草原,两匹大马被他阿爸拉去驮粮食了。我们只能步行。
寨子有些大,路有些迷惑,弯弯曲曲,坑坑洼洼。我们长久地陷入层层碉楼当中,走也走不完。引来人家看门大狗一路狂吠。碉楼里不时伸出一张张惊动的面孔,犹疑紧张着张望我们,密切地目送我们离开很远,才会放心地收回目光。
好不容易罢脱这种众怒难犯的尴尬境地,还没安静少许,我们又误入一片荒疏破落的废墟当中。一场大雨却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太阳还挂在空中,光芒穿过雨线朝大地折射着躁热闷人的气息。雨点像一只只小牙齿啃着残垣断壁,叫大垛岌岌可危的泥墙发泡,稀松。其间一面残墙突然拖泥带水地轰塌下来。我们的双脚因此被困其中。走一步,带起一坨泥浆,拼力甩脱,再一脚下去,是更深的泥坨。反复累赘,叫人郁闷。
实在走得没底的时候,我停下来。
"月光,你要把我带到哪里?"我站在泥地里问,双脚深陷泥泞。
月光头也不回,"我们回家。"他说。
"可是回家的路不在这里。"
"不想走平常的那条路了。"月光有些闷头闷脑。"我们赶近路回去。"他突然又回过头来,"草原上还有多多地孤儿,我们为什么非得带出阿嘎呢!"心烦意乱的青年,不望我。像是恨不得我,又爱不得我,容不下我,又担心着我,所以故意拖我走艰难曲折的道路,来体罚我。
由于下雨,我的外衣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而汗珠从紧密的内衣只往外渗。渗到中间一层又被厚实的毛衣堵住,流淌不出。外湿内闷,浑身燥热。我只得解开外衣。
一边问,"月光,告诉我,除非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月光不理会,却用手指着我解开的外衣,"你扣上它!"
"你走得太快,我热了。"我满面大汗地瞧着月光。他却上前来一把拉上我的衣口。"你想感冒吗,那么好意思再回去请求益西医生治疗?"然后他丢下我继续往前走,与我拉开很长距离。我只得跟后追喊,"月光,我走不动了,真的,我走不动了!"我朝着一堵残墙靠上去。
月光才又扭过头,回走两步,瞧我,眼神晃荡,有话,又不说,有思想,又压制它。
"月光,我知道你有心思。可是你要说出来。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对这个孩子视若无睹,是不是?"
月光面色犹豫。
"你也不能忍受一个娃娃那样的生活,月光!就当他是你的小阿弟......"
"唉呀别说了!"月光一声打断我。他几经沉浮,才那么不情愿地,又似无厘头地,"我们有必要去打搅嘎拉仁波切吗?"
"月光?"
月光神情犹豫,思量很久才吞吐出心思。
"要是我们去请夫人的哥哥嘎拉活佛来处理这个事情,肯定能把阿嘎带出来吧。可是活佛多多地忙!有几百喇嘛的大寺院需要管理。又是在雪山背面,路多多地远,请他有些困难。我也不忍心去打搅!"
"月光,你是说我们去求助活佛,请他来处理?我们需要费这个周折吗?这本来是一件简单的事。"
"简单的事?"月光不满地瞟我一眼,"你好像真像是神灵一个模样的,什么都懂得的模样!"
"那好吧,也是,活佛的话谁敢不听呢!"
雪山丛林(1)
从益西家回来,月光眼神里总是揣满心思,对于去不去烦劳活佛顾虑重重。因为活佛住在遥远的白玛雪山背面,山高路远,行路艰难。平凡之身倒也无事,活佛乃南海观音菩萨转世之身。怎好烦劳如此高贵身躯经受长途劳顿来麦麦草原呢?
如此,出发之事便迟迟不得落实。急的我无奈,只好独自行动起来。我想等我真正上路,月光即便再有顾虑,他总不会放心我一个人。我相信他肯定会跟随上的。
我打马上路的时候,月光并没有响应。他磨蹭在楼上不肯下来。二楼的窗纬背后,他一半的脸露出来,在窥视楼下的我,瞧我寻找他,迅速地闪到里面去。我在楼下暗暗笑了,用响亮的声音招呼我的列玛,我说老伙计,你看,你的伙伴不愿同行了。那么就我们两个上路吧,我们去寻找嘎拉活佛。不就是隔个雪山么,又不是隔一层天。
说完打马离去。
麦麦草原透彻的空气造成一个视觉欺骗。我打马出发时,看那白玛雪山它就在草线前方,好像大喊一声也能叫它表层的雪花脱落一片。但跑过半天,那雪山却像是活的。我前进,它后退;我后退,它却晃着神儿前进,感觉总也不让我靠近。
回头张望,月光呢?他为什么还不赶上来?我一边顾虑一边抽打马鞭向雪山奔跑。跑跑,想想,又一把勒住马缰,叫列玛差点一头栽倒。这伙计不高兴地向我嘶叫,我便朝它加抽一鞭,叫它的声音越发愤怒响亮。我想透彻的空气肯定会把列玛的嘶鸣声传播得很远,这样会叫月光听到。
我狠狠抽打马鞭,继续往前奔跑。
但任凭我怎样暗示,也看不见月光。而我好像走错路了。说是去雪山背面,打马直直地朝着雪山奔跑。跑着跑着,却是抵上雪山,被它横腰斩断道路,过不去了。
我抽打列玛在雪山下绕圈子,心烦意躁,跳下马来朝着雪山大声叫嚷,"月光你什么男人啊!做事犹豫不决,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康巴汉子!"然后用马鞭抽打草地,继续叫,"你不但不是康巴汉子,你还不如列玛呢!列玛都会支持我的工作。我看你是连列玛的一条腿子都比不上!一只蹄子都比不上!一根马鬃都比不上!"
雪山下的丛林间有人"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声音有点肆意,又有点幸灾乐祸。
是月光!他竟然神出鬼没地站在前方的雪山脚下!
"月光......"我紧忙打马赶上去。
月光不理会我,只朝着雪山说话。
"是不是跑到雪山就可以飞过去啦,自作聪明的小鸟,我把列玛送给你,你从此就可以飞了吧?"
"不是月光,是我不好行吧。"
"啊嘘!"月光在马背上打口哨,不理会。
"好了月光,对不起啦。"
能等到这个青年,我的火气已经回落大半。我朝他嘻笑,"哦呀月光,方才是我性急,现在我听你的。"
"你听列玛的吧,我还不如列玛呢。我连列玛身上的一根马鬃都不是。"
"你就不能装作没听见?"
"但是我的耳朵连你冒火气泡泡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哈哈!"月光一下又笑了,"啊呵啊呵"叫起来,打马跑了。他马背上驮的小铜锅小铜瓢也在颠簸中"叮叮当当"作响,像一串乐器在奏着曲子。
对于出行月光是有经验的。他驮来了铜锅,铜瓢,糌粑,茶,酥油,盐,牛排,牛皮囊。我才感觉在草原上,除了满腔热情,我什么经验也没有。
随后即打马进入雪山下丛林,月光准备带我绕过雪山腹地,从它的一侧穿越丛林到雪山背面去。
雪山丛林(2)
雨季开始,雪山下方的山路经常是断的。一些被泥石流冲断,一些被溪涧淹断,一些又被灌木埋断。沙石松散的路段,塌方频繁。小股的塌方把道路切成一道道暗沟。一些原始古木倒塌在暗沟上,搭成一段段自然悬梯。马的体力大,可以一步跨越过去。人要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地在"悬梯"上爬行,才可以通过。
很多路段上面淌着雨水,下面冒出地泉。一脚搭进去,半裤腿的黑泥。抽出来也是没有退路,两旁即是藤条杂木覆盖的深暗沟渠。人若不慎跌进去,顷刻即会被埋得无影无踪。而巨大轰隆的溪涧经常会因水流的壮大在改道,把道路切成一段,两段,三段,或者干脆把整条山道淹没。水流太宽,太急,人的重力大不过奔腾的水流速度,除非马和人组合的力量,小心翼翼,相互扶持,依靠,紧紧相握,才能过去。
蒋央,面对这样的艰辛处境,想起来,当时可多亏了多农喇嘛安排月光在我身边!要不我一个人,不说工作,恐怕连生活也难了。这样的雪山丛林,不置身其中,你很难体会它还有多少艰险。是的,整片的丛林当中,像以上这些路段都还算是明朗之道,可以随机应变,可以克服。最难,最危险的,还是那些真正埋伏在灌木下方的隐匿之路。这是一种阴暗的埋伏,让人没底。那些形貌似路的地段,走走没路,探探路又出来,出来走走又会断路,再想回头,人已经困入杂木当中。杂木生长旺盛,深厚而密集,基本由不得人折身。只有抽刀砍树,开路前行。而等你真正付出劳力来砍伐,那草莽又似是无穷无尽,叫人疲惫。
我们大约在进入雪山下丛林三小时后遭遇这样的路段。在越走越密的灌木丛中,我们的路先时隐时现,走过一段,断了,扒一扒,路又在脚下。可灌木深密,总是盖过头去,埋住人的视觉。人只能捂住头脸,用脚步探索道路前行。
但不久路就实实在在地断了,探也探不出。脚下全是根须,盘根错节。灌木也密集匝人,不砍伐扎不进身子。月光只得抽刀钻进灌木间砍树。他在前头砍下一段,我跟在后面走过一段。人在前面,不需要拽上缰绳,我们的两匹大马也会紧随其后。
可是走过一段之后,我的列玛却突然犟头踱步,不肯前行了。月光的大彪马也跟在身后喷鼻气。月光站在灌木间犹豫片刻,还是挥刀砍伐。他上次挖虫草时走过这条路。那时穿越丛林到雪山背面挖虫草的人很多,路被踩得比较明朗。不过才一个月,路又叫灌木给埋断了。夏季这里丛林雨水旺盛,气温好,草木生长尤其凶猛,一条路一两个月没人走动就会被草木完全侵占。
月光在前面挥刀砍伐,列玛跟在我身后,一边慢腾腾踱着步子,一边昂起头,两只耳朵尖尖地竖立起来,眼睛警觉地瞧着前方丛林,然后一步也不肯往前迈了。去拉它,它却急躁,喷气,砸蹄子。月光已经处在杂木深处,几乎看不到他的人,就听"嚓嚓"地砍伐声。我拉不走列玛,只得招呼月光。月光最终停止砍伐。他憋在杂木中一动不动,多久不出声。
"月光,有什么事吗?"我朝他喊人,"月光......"
月光在里面压迫着气息低声招呼我,"梅朵!别喊!别支声!"
"唔?怎么了?"
"没......没怎么......"月光轻声回应,却突然从杂木间抽身出来,"算了!"他说,改变了主意,"我们不走这条路了。"
"为什么不走?都砍出这么长的道,难道还要把它废了?"感觉有些晦气,我站在原地不想回撤。
"算了!"月光语气肯定地重复,匆忙拉我返身。
我们的两匹大马瞧我们回头,早是一副庆幸的样子朝来路上调头了。月光一路闷不出声,拉着我一个劲地往回走。直到完全退出那片埋伏的山路,他才放开我,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嗡嗡"念起经来。"喇嘛拿加素切,桑吉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根堆拿加素切......"
一声紧切一声的经语。
我们的两匹大马在月光的经声里显得很安静,再没发出刚才丛林间那般烦躁情绪。月光嗡嗡连贯地念完一段经语,然后对我说,"我们给列玛喂点酥油吧!"
"什么,我们带的酥油可不多!"我并不乐意。但月光已经从袋子里摸出两块酥油,朝两匹大马的嘴里各塞进一块,像是犒劳功臣一样。
雪崩(1)
我们选择走另外的道路。丛林间山路条条,哪条都可以走出雪山去。只是有近有远。月光舍弃刚才被覆盖的近路,带我走上另外一条距离较远的山道。一路疲惫,月光也懒得和我说话。刚才砍伐消耗他大量体力。其实我们是可以间隙地骑一会马,好来缓释我们疲累的体力。但都舍不得,因为山道怪僻难走,马和人同样走得吃力,叫谁承受负担都不安心。我们只好一路拉上大马行走。
时已近正午,阳光强烈。天空却冷不丁砸下一场太阳雨来,急骤持续。我和月光只得停下来,各人抽下马鞍上的毛毡,蹲在马的身体下方避雨。我们的大马很听话,迎着大雨一动不动,把我俩窝在肚皮底下。直到大雨停止,它们才抖动一身雨水,张扬着头。我学着月光的样子要给列玛喂酥油,月光就笑了,说你也开始笼络列玛了嘛,看来不久它就会忘记我这个老朋友啦。
话说间,我们起身赶路。天却奇怪了:下雨时它阳光四射,雨停下后却满天升腾起云雾,太阳躲起来,天空也渐次阴暗。我们现在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临近雪山腹地的,所以到处可以看到清冷的雪色光辉,把周围的丛林照映得分明。巨大轰隆的雪泉在暴雨过后更加壮大,泛出乳白色浪花,一点也不安静。在躁动中攒动,奔腾。水星子扑粉一样地溅落到很远的地方,我和月光的脸面上冰凉,有点点花针刺扎的隐痛。
我们行走大半天,又困又饿。看到有一处平缓流动的雪泉,月光说,停下吧,我们该吃点东西。他从他的大彪马背上拿下一些食物。然后把两匹马拴在山坡的草丛间,放长绳索,让它们也能补充能量。自己则拿起牛皮囊到雪泉里装雪水,准备生火烧茶。
一场大雨过后,丛林间到处阴暗潮湿。小股流水分裂成纤纤细细的支流从高处缓缓往下流淌,静悄悄地钻进下方的雪泉怀抱。顺着雪泉往上看,雪山就在面前。麦麦草原的白玛雪山从万世青绿中破格而出,寒气袭人,冲上天去。
已经有多久,我没有用心来注视过雪山。现在它就在我身旁,非常清晰的视觉,却望它不同寻常。那山腰间的云霭,密集如同一堵城墙,似是拦腰斩断了雪山,把它的一半雪冠丢进无根的云端里,像是被巨大天力砍断丢弃在那儿。
从来没见过如此诡异的云色。像是云雾,又像雨雾,更像雪雾。阴混沉厚,在不断地组织、汹涌,随时蓄积巨大重力,让我感觉莫大压抑。如果那是雨雾,说明白玛雪山的山腰间现在肯定在下大暴雨。气温这么高,雪山上要是那样持续地下暴雨......我不敢再往下想,赶紧寻望月光。看他正躬着腰身在雪泉里取水。他的绛红色氆氇一半裹住高大结实的身子,一半袖口长长地拖落在地面上。他在一边取水一边唱小调。虽然听不清意思,但是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才稍微得以安稳。我想女人的安全感里永远不能没有男人。很多时候,女人在陷入犹疑不安时,需要一些阳刚之气来调节阴性思维,作为缓释,依靠。
是的,有月光在,一切不必担心。我清了清嗓门,也想朝他唱两句。可是我抬头仰望拴马的山坡,嗓门里蹦出的却不是歌声了。
"月光,怎么了!你看我们的大马!"我在朝月光叫。是我的声带在慌张中被卡断?还是月光唱得太投入,或者雪泉那巨大的轰鸣声埋没了他的听觉?他并没有在意我的惊呼。我们的两匹大马此时却在山坡上异常焦躁。不吃草,甩头挣扎缰绳,又是砸蹄子,又是喷鼻气。再看雪山,它的顶部雪冠此刻完全被升腾的云雾埋没。而山腰间那堵云墙却在迅速裂化,分裂成一团团庞大的气体团,在半空中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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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2)
视觉渐次混沌,感觉天地之间突然不同寻常。一股阴冥紧迫的气息直面朝我扑打过来,裹挟着滚雷一般的轰隆声。如此急剧的气象变化叫我猝不及防。望大马,它们在山坡上砸蹄狂嘶,奋力挣脱缰绳,也是挣不脱。而雪山中央那汹涌的云雾已经铺天盖地、在磅礴轰隆中呼啸而下。
从来没听过那种呼啸,它所发出的那样阴暗的轰鸣,像天兽洞张的嘴,要吞下这个世界。心头跟着一裂!巨大无形的轰隆声制造的强烈声波只在顷刻间撞击大地。浑身紧缩,我也逃避不开那铺天盖地的震荡感应。还来不及逃离,却看到呼啸中的云雾,不,确切说应该是雪雾,突然裂化成一条条白色长龙,腾云驾雾,凌厉地向雪泉上方的丛林冲去。所到之处,切割山体,埋覆丛林。巨大杉木在顷刻间被打断,推倒,翻滚,埋葬。一切只在闪逝之间,一秒,两秒、三秒之间。天昏地暗。轰隆声叫人心头发慌。恍惚中我望雪泉,天!雪泉下方还有月光!
我朝雪泉奔跑。大马在山坡崩裂中嘶鸣。惊惶中,不是我救月光,却是月光火速拽过我拼命往丛林里逃奔。在把我拖到稍微安全的地方,他一把推过我,又奔回山坡解救大马。
此时,我周围的天地,丛林震颤,山谷雷鸣,沙土如同堕胎从山体生生剥离,形成巨大泥石流,沿着道路山沟前推后拥,奔腾咆哮。庞大石块伴着整堆泥沙沉闷地轰塌下来,带动粗壮的高山冷杉垂直砸进泥沙当中,溅起数丈高泥水雪浆。只像天空下起一场沉坠的泥雨,扑盖上我的脸,连我的魂魄都被它生生覆盖。雪崩残忍、分裂、灭绝,叫一切都变空。除天地之间崩溃的轰鸣,我们的生命显得那么脆弱,渺茫。我的头部被石块击中,砸在前额上,流出混合泥沙的黏稠血液。但我不能感觉,也不能意识我们是多么幸运,竟然擦着雪崩泥石流的边缘幸免于难!
惊吓的惯性持续叫我神色发呆,不能意识未知的灾难。两匹大马跟在月光身后朝我奔来。月光一把抓过我的手直往山林深处逃奔。
我们死里逃生。月光一边拖我奔跑,一边从腰间抽下氆氇腰带,三下两下裹住我受伤的额头。也不知跑过多久,浑身骨头像是散落掉,我疲惫得不想再走。月光紧紧抓住我,挟持一样地,语气非常严肃,"梅朵!不走可不行!我们不但要继续走,还要快快走!谁知道这个泥石流的范围是多大!"
他一直拖着我奔跑。我感觉他在拖一截木头。
天不知何时跌进了黑暗里。丛林间没有傍晚的过渡,天光要么一直阴混,要么晃个眼就葬身黑暗世界。山路渐次模糊,不久即一团漆黑。我们跑过一整下午,到夜晚也不敢歇息。此时我的担心又不是停留在对于雪崩的恐惧上了。现在,丛林像个无形黑洞。这样的黑洞,像海绵吸水一样,迅速地吸收任何形式的光。即使最亮的火把,手电,光芒也射不出一米之外。轰隆声渐次停息的时候,山道上夜物还不能安息。一些逃难的小动物已经被巨大的灾难拖走了魂魄,惊奔的身子落在哪里也不会感到安全。我们偶而一个脚步底下,突然爆发一声"咕嘎"惊叫,吓得人一身冷汗。还未安定,什么飞物,鸟雀还是蝙蝠,又不时轻捷地从面前扑棱而过。不见其形,幽灵一般扎人神经。
对前路充满担心,我提出就地歇息。月光却不同意。几乎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有他抓得越来越紧的手。"梅朵!不能停!这可不是一般的雪崩事情,它又带动起泥石流;而动物们也被惊骇得睡不上了......现在我们要趁快离开丛林才会安全!"
雪崩(3)
雪崩造成的泥石流以主体毁灭之式吞噬山体,又分裂成条条支道钻进丛林中,拦截山间小路。夜漆黑如墨,我们浑身透湿。脚踩在地上,鞋筒里"叽咕"冒水,走一步,响一下。凭着感觉摸索前行,陌生山路叫我盲目。一脚踩进根叉间,鞋被卡在里面,拔不出。月光说你用力啊。可是我一用力,鞋没拔出,脚却光着出来了。月光趴下身摸索我的鞋,拔出后他抓过我的脚硬是把鞋塞上。袜子却脱落掉,摸不到。我在叫,月光定了会神,漆黑中他朝我塞过一把东西。正是我的袜子。急忙退鞋穿上去。却不是我的。是男人的尺码。月光说不找了,赶路要紧。他拉着我只往黑暗深处坠。两匹马也被他紧勒了缰绳。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心惊肉跳,生怕会有不测。但可怕的事还是要发生。
爬上丛林间一处较为凸显的山岗,本来视觉混沌的我,疲惫的眼部神经突然敏感地拉动一下,两旁眼角急剧跳起来。视觉在黑暗中陡然搜索到一种感应。在丛林微弱的天光下,我感应到不远处的山坡上,似有灵异!盲目的空间里,我洞张着眼朝前望,望望没有,又望,还是没有。低头想想,再抬头,心一下就打晃了:我望见前方阴光混沌的树林里,若隐若现地晃荡着一个东西!
这东西一忽明一忽暗,无固定形态,似一团浮游的灵火,晃个眼,消失,稍候,又混混晃晃从树林深处冒出来......
我紧紧抓住月光的手,朝他急迫低语,"月光你看......"月光问,"看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发现,我惊疑的手指却掐得他痛了。"梅朵!"月光在招呼我放手。我狠狠地睁眨起眼门,死死盯住前方树林,眼前却是一团漆黑了,什么也没有。
难道是幻觉?我拖住月光。
月光说走吧,别害怕,现在我们是一个家的模样,算上列玛和大彪马,我们有四个人呢。
是,我们有四个人!我心里也想这么替自己壮胆。可是刚走过两步,我的胆汁几乎吓得吐出来,非常肯定和确切的视觉景象叫我浑身打抖:那个昏晃不定的灵异光影,它又陡然地从树林深处冒出来!飘忽不定,断气一样浮游,像被一个无形的黑人拖扯着,拖进更深的黑暗......我感觉一只黑手飞速地朝我罩过来,从后脑勺爬进我的头盖里,掀开脑壳,提取我的灵魂抓起来就走。浑身跟着一阵虚脱,然后我感觉自己被那个无形黑人拖进了深暗洞穴......
"月光!月光!"我惊骇的声音变得叫我自己也不能认识。身体内渗透阴寒,哆嗦不止的手指骨,紧紧抓住月光,气势不像在抓一个人,像抓一杆猎枪。恨不得把他的目光也抓起来,从黑暗中把它挟持到那个光影里去。
但是月光在紧切地问,"什么?什么?我看不到!"
他的话叫我倒抽一口冷气,意志被绝对地摧垮了。
我曾听耿秋画师说,在他们这样的深老大山中,有一种冤死不得升天的亡魂,它们在夜间碰到行人时会发出光亮飘忽在行人面前。行人看到亮光,以为遇上同路人,会寻亮而去。等行人的肉身被它的亮光罩住,行人的魂魄将会被它引向迷阵。它因此得以解脱。而行人,永远要替它生活在黑暗中。除非行人也能像它一样罩住另外一个人的灵魂。
我想在这样黑暗又惊乱的时刻,我脆弱的神经不能逃脱这种蛊惑。
浑身抽凉,我一头瘫倒在地不走了。月光拉起我,或者是扶持着抱起我,说不行,停在这里会很危险,一定要坚持走出去。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被雪崩吓晕头了?
他担心地摸起我的额头,手抚摸在我的伤口上。"喇嘛拿加素切,桑结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他在朝我的伤口嗡嗡念经。手又滑落到我的脖子间,在我空荡的衣领里,手在摸索,停顿,思索。少许,收回去,回到他自己的脖子。然后一根丝线带子串联玛瑙珠子的护身符从他脖子上解下来,套进我的脖子。他一边念经,一边拖我继续上路。
迷路(1)
月光拖着我一夜惊惶赶路,到天亮时,我们才意识到:为逃避雪崩泥石流和丛林间的野兽,我们慌不择路,陷入茫茫原始森林了!
月光闷闷地牵着马,不作声,带我在密集的树林间穿行。森林越走越深,越走越暗。进入真正的原始地带,气候一下变得阴寒袭人。高深莫测的天地,所有可以与身体亲密接触的藤条杂木全然消失,埋住人的尽是参天大树。那种粗壮巨大的高原冷杉,一棵纠葛一棵,相互拼挤,斗争。最巨大的树冠一手遮天,把它身下的偌大圈地变成阴暗世界。让小树们在不见天日的阴冷中委靡不振地生长。而龙须一般披挂在大树上的寄生菌却纠缠了大树一身。一些壮大的树木生长得太高,太久,枯死或被雷劈,断成几截树墙砸在树林间。压倒大片成长中的小树,树墙经年累月地腐烂。成片的曲尾藓和地衣爬上去,它们绒细的根须撮合着沼泥自树墙上披挂下来。一些细蒙的小花从中隐秘地开放,不用心你根本看不到它。而有些大树是死而不倒。支干完全断裂,主干仍然顽强地挺立在地面上,像插入泥土当中的粗大避雷针。很多大树又是合抱成林,根基裸露地表,盘根错节,交织成大片根网。树冠高耸集聚,仰面不见天日。
这些巨大之力压迫了我。随着越走越深,我也越来越怯畏、迷茫。
"月光,我们还要行走多久?为什么不做些路标,这样盲目地行走,我们会迷路的!"我说,对前路充满担忧。
月光回过身来望我,他被我的话惹得笑了。"嘿嘿,梅朵!我们的,这个不是已经迷路了吗!"
我晃了下身,望向四周深幽无尽的森林。是!我们已经迷失其中了!索性一头坐下来。
"月光,那还走什么!谁知道方向在哪里!"
月光踱了下步子,思忖良久,说,"没事,有我在就是没事,你只管跟上我好了!"
森林越走越僻。地表很黏,很湿,到处是渗出的地泉。有些又是隐蔽的,被厚厚松针掩盖着,看似干爽,脚一踏进去,泥沼沾的一身。我们的衣服和鞋子因此没有干爽过。而被月光拖扯着在森林间穿越大半天,不见尽头,叫我急躁,也饿了。月光解开马背上袋子,还有一点点糌粑和酥油。但是除飘浮着腐朽物的地泉,地上找不到干净的水。饥饿叫我头晕目眩。干糌粑也不敢吃。月光望着我干裂的嘴唇,有些犹豫,想了下,准备找水。
森林里如果有一处低凹,在潮湿的地窝子下面可以挖出干净的地泉水。月光拔出腰刀开始在深林间寻找地窝子。
他只是不经意间的那么一晃,我就看不到他了。
蒋央,你知道,在这样深暗诡秘的森林,我就是一个无助的孩子,是一刻也离不开月光的。只有亲眼望到他的人,才会安心。
我伸长脖子四下观望,用力叫喊,"月光,月光。"
月光的回应声却如同小蜜蜂嗡嗡哼哼。
"哦呀,我在这里,在挖水。"
"这里是哪里?我看不到你!"
"看不到你也别过来,就待在原地吧,不要乱走动!"
"可是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什么?"
"我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样的声音喊出去,却听到月光在重复回应,"你的就站在原地别动啊,我取好水就回来。"
他肯定听不到我的回声了!或者是我擅自走远了!
天!不会吧!
"月光!月光!"我慌张得叫起来。但再也听不见月光的声音。而我,回不到原地了!只是那么不经意地一走动,感觉离开并不远,我却找不到原地!
迷路(2)
哪里才是原地?是那个有着一堵腐树土埂的地方?可一转身我也找不到土埂。它难道在左边,对,我得去看看。不,好像反了,在右边。但左右方向到底以什么为标准?阴茫茫的森林,到处是讹人的方向,我连不是原地的原地也找不到了。
"月光!月光!"我大声呼喊。一条条丛林豁口像野兽的嘴,把我求救的信号吞了下去。我开始在丛林间慌张乱闯,钻过一棵又一棵大树,想凭借印象探到出路。但是山坡是沿缓的,不知哪头才是原来的路。往东,只是意念中的方向,走过一段,看不到尽头。往西,也只是臆想,仍然没有尽头。只有更深更密的森林,像死神设下的陷阱。光线是阴暗的。那么多炮筒一样密集的大树,像是直接往天空中集体发射一阵火炮:炮灰轰上天去,太阳就灭了,然后,天黑下来,然后,那些躲在森林暗处的野兽就会出来觅食......天!要是见不到月光,等天一黑,我也完了,即使不落入野兽之口,这样的孤立无援也会把人逼疯!
我在惶惑迷乱中盲目地来回折腾,走过很多重复之路,跑过来绕过去也是找不到出路。乱了,又累了,脚一下被树根绊倒,身体坠倒在地,一脸的泥水。抹一抹,想翻身爬起来。浑身却疲惫无力,索性一头瘫软下去,不动了。
不知多久,我被月光的呼喊声惊醒。他的那种拼命和声嘶力竭的叫喊,像石头砸着我的耳膜。但是我看不见他的人。我很疲累,没有气力起身,接应他的声源。我想他肯定距离我不远,马上就会找过来。我瘫倒在一棵枯树下等待。身体下方是细绒绒的苔藓,厚实而软活,诱发我松弛的神经,想一头倒下去,好好睡上一觉。
但是月光的呼叫声却不如人愿,方才还那么响亮,慢慢不见我回应,却是高一声低一声地渐喊渐远了。如果我再不拼点气力作出反应,月光就要永远离开我......他会因为自身的迷失再也找不到我!这让我害怕。我开始寻索月光的声源踉跄而上。
"月光!我在这里。"
"月光!月光!"
森林静寂无声,我惊慌的声音撞击着我的思维,它在提示我,必须拼搏心力,更大一点,更高一点发出呼救。
"月--光!""月--光!""月--光!!"
我果然又得到月光救命一样的回应声!在我的呼救快要声嘶力竭的时候,我听到森林深处月光在回应。
"梅朵,我听见你的声音了!你在哪里?"
"月光!我在这里!"
"哦呀!我听到了!别急,告诉我你周围的地形!"
"什么?"
"你身旁都有什么?"
"没有什么,哦!有!有!都是大树啊!"
"不,还有呢?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朝周围寻望,看到面前都是巨大的枯树,像是被雷劈的,成片地死亡,却直立不倒。便鼓足一口气,"月光,我这里有很多枯死的大树,像一个林子那么多!"
月光那边沉默稍许。然后他的声源又一点一点地距离我近了。
"明白啦梅朵!你再也不能乱走,就停在原地等我吧。那个枯树林子,我看到了!"
我终是缓下一口气,顺着枯树瘫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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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外桃园(1)
月光找到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激动情绪。他也没发火。我们更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因为安全地重逢而兴奋得抱头大哭。我们又陷入另外一种困境,我们的马丢了!
刚才月光本来已经回到拴马的原地。但是不见我,他慌张钻进森林寻找我。来不及作路标,我们因此都回不到拴马的原地。--那个马可是拴在树上的!我们要是找不到,它们怎么办?路越迷越深,我们又怎么办?
月光坐到地上,把羊皮囊递给我。
"先喝水吧。"他说。
我坐在地上生自己的气,不理他。
"生气有什么用,要多多地动脑筋才好。"月光见我不喝水,他自己喝起来。
"我根本不熟悉森林,从来也没进过森林,怎样动脑筋?"
"你没有感觉这个气候,它是越走越冷?"
"这又怎么样?"
"这个的,就是说我们离雪山又近了。"
"那不是又得遭遇雪崩!"
"不知道。不过也许这里并不是那个雪崩方向的雪山--如果看到雪山,我就能辨识方向了。"
"真的?"
"是,从雪山的四面我都可以辨识方向,说不定,我们这个的一迷路,还能找出一条新路来。"
"你不用这么假装乐观来安慰我!"
"那是我错了。"
"你就不能骂我一句!"
月光却朝我咧嘴笑起来,"为什么要骂你?"
"我把列玛弄丢了!"我突然呜呜哭了。
月光一脸的泥水,只塞给我皮囊子。"喝口水,我们再走,肯定就在雪山的另外一个地方了。"他站起身揣摩四周,"我感觉小的时候,也到过这样的枯树林子!"
"小时候?多少年过去了,有很多树木都在死亡!"我说,心情迷茫。月光却拉过我,"我们到前方那道山坡上去吧。只要找到一处更高的山坡,能让眼睛看得更远一些,我肯定能找到出路!"
我们随即穿越树林,朝前方的山坡上赶。越走越近的时候,树林果然慢慢稀疏起来,出现一道开豁的坝埂。月光突然雪亮了目光。"我找到那个神奇的地方了!我刚才心里还在想着它呢!"
我朝月光愣神,不明白他的话。他却特别来劲,放开我撒腿往坝埂上方跑,跑跑又折回身,一把拉上我,咧着嘴笑。
"我一步也不敢丢下你了!"
蒋央,这是我上草原以来听到的最为感动的一句话了。后来的岁月,无论多大困难,我从没想过要离开这片草原,离开月光。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们。
月光拉我爬上坝埂,攀上一道横亘脊梁,我们的视线慢慢开阔起来,目光终于可以饱满地望到天空。再往顶端爬过一段,仰起头,眼前就陡然地冒出一顶雪冠来!投影般的,一点一滴地从视觉里冒出来。先是显小的一个白色山尖,慢慢地发展高升,壮大,越显越明确。更上一步,它即慑人心魂地跳了出来。
一座雪山!
峭拔,端庄,陡然的秀逸,那像是海市蜃楼。清冷,孤傲,冰清玉洁的气息,只把我们体内一切疲惫幽怨和浮躁都剔除得干净,叫我们的身心一下变得轻松起来。
唉!那其实还是白玛雪山!我们只是临近了它更为壮丽的一面。现在,这个方向的雪山被两座高大青山簇拥着,以巨大磅礴之气势冲击着我。直把我震慑在它对面。
两座青山,一左一右,像雪山两只巨大的臂膀,围拢住雪山。这巨形臂膀又是延缓的,呈弧形、飞扬姿态伸展出去。一直延伸数公里。然后伸展出去的弧形又被收拢,慢慢拢聚一处。在中间形成一片深凹的山间平坝。其深其坦,都像是一块井田。
世外桃园(2)
从视觉上估计这井田坝子海拔最多不过一千米。因为海拔低气候好,坝子里一派生机盎然。雪山融化之水在山脚形成一眼牛奶白冰湖。冰湖里雪水充溢,流出来。正是涓涓细流,以多种善柔姿态缠绕着坝子。高的地方有几块断断续续相连的草甸皮子。低的地方都是树木,涓流。树木郁郁葱葱,涓流却以无限柔顺之道与树木草地相依相缠。其间开放着各色野花。因为色彩鲜艳,又以细碎组合成片,聚集壮大,所以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目睹它们的风采。
有山鸟的叫鸣,从身旁的林子间传开。细细脆脆的声音,让人联想起那种细致入微的生活状态。
这一切把我拖入一场幻境。不知是一路以来蓄积多时的惊骇它已化成水分,需要彻底排放出来;还是因为迷路最终给我创造如此美丽奇迹。我已经是泪水花花的。我在朝月光笑,惊心动魂过后的那种大惊大喜,又不安分的笑。手摸索在脖子上,才发现脖子间戴着一条裹着玛瑙珠子的护身符。
有雪山作方向我们再不害怕迷路。月光因此返回森林间寻找我们的马。他把我安置在一处有溪水的地方,自己带着腰刀上路。腰刀可以一路砍树作标记,所以我不用担心他找不回来。
现在我置身于雪山左侧。雪山右侧的雪崩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不想却误进一片美丽的雪山峡谷。患得患失的经历,叫人感慨。置身峡谷其中,望那高处的雪山,低处的森林,溪涧旁的花丛和草甸--那些被雪泉滋润得肥厚的草甸,平坦得像一块块麦田,充满食物和希望的麦田,引发人无限遐想:这样的峡谷地段,它的海拔究竟有多高呢?最多怕也不过一千米。那些被高大山脉连续阻挡的印度洋季风送来的水汽,经过一路的翻山越岭却没有完全消退,最后的一丝湿润气息趁着山峦与山峦之间的峡谷通道,眷顾到这个峡谷里来,叫它四季如春,如同人间天堂。这样的天堂,假如多农喇嘛的家,巴桑的家,月光的家,他们的碉楼也处在这样地方。或者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寺庙,转经的牧人和孩子们,也生活在这样地方。那将是多么惬意的事!
蒋央,这么纯净的地方,不说住进来,就是看到也是一种福分。我想换成你,也会如我一样感慨,遐想,沉醉其中的。我这一生的心思,从这一天起,像是粘在了这里。
月光到下午才返回。不知又经历怎样折腾,他是一身的泥水,一脸的划伤。但值得庆幸,列玛和大彪马均被他找回来。
我们取下大彪马背上最后的食物。月光在溪水旁码石头,搭一个简便锅灶,生火烧茶。还有最后一点酥油和糌粑,几小块生牛排。月光把生牛排丢进火坑里。牛排上被风干的牛油因此软化开来,"滋滋"地响着,往外冒油汁,香气四溢。
我们一口茶一口牛排一口糌粑,都恨不得省略嚼的过程,把头搬下来直接倒进胃里去。
吃饱喝足,两个人仰八叉地躺倒在溪涧旁休息。月光朝我扭过头,脸面埋在草丛间,目光透过草尖子,望我一脸烟黑,窃笑道,"梅朵,在水面上照个镜子吧,瞧瞧你,多像我们家的大公猫。"
"不照镜子。要真是,我就是你们隔壁卓玛家的那只小猫咪。"我说。
月光迅速地开怀大笑起来,"哈哈,那你知道卓玛家的小猫咪这会子正在怀着我们家大公猫的娃娃吗?"
逼得我脸红,急得匆忙换了话题。"不跟你胡说了,我要真是你家大公猫,有它那般勇敢,昨天那个第一条路,你不走,我就一个人走了,总比后来这一路逃难要安全些!"
月光神情闪烁,一脸的故弄玄虚,"你说昨天那条路安全?什么安全呢!我看你是没有意识到......"
"什么?意识到什么?难道那条路也有玄机?"
"肯定了!你知道昨天我为什么要给列玛喂酥油么?"
"嗯?"
"是它的救了我们!要不是这伙计不肯前行,我也停不下手里砍树的大刀吧,那就听不见前方野猪的声响了--昨天,在我们的山路前方,有一窝野猪哇!"
"野猪?"我吓得从草地上弹起身,"有多少?"
"像是一个大家庭,阿妈拖着一堆娃子!那伙计,虽说不会轻易伤害人,但对于猪窝的保护多多在意,人要是敢侵犯到猪窝里去,它们肯定会跟人拼了!"
"哦!!"后怕叫我渗出一身虚汗。
月光却笑了,爬起身,"哦呀,昨天那是托两匹大马的福了!托神灵的福了!唵嘛呢叭咪吽,我们快快赶路吧,上草原的玛尼神墙磕头去。"
他麻利地收拾锅具,起身赶路。
因为方向明确,我们很快走出丛林,来到雪山背面大草原。
不想我们却在草原上再次遭遇昨夜丛林间的那些"亡魂"!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终是现出原形:原来是一帮如同我们一样追赶夜路的行人。他们是麦麦草原上的牧民。要到这边草场的玛尼神墙来转经。每个牧民肩上背有一只大包裹,里面装着毛毡和粮食。怕行路中被雨水打湿,牧民们都在毛毡外表裹上一层白色塑料薄膜。高原夜晚的天光比一般地区明亮,照在白薄膜上,便会折射出微弱亮光。他们又是在丛林间默不作声地穿行,所以我在夜间所看到的那个光影才会悄然无声又若隐若现。
玛尼神墙(1)
白玛雪山背面的大草原,空阔平坦,呈放射状态在我们面前铺展开去。视觉可以通达到草原的每一个地方。而天空却像要扑下来,满天堆着巨大连片的云朵。天空像是承受不住,要把它们推下来。在大朵欲坠的白云下方,草地上盘桓着一堵规模庞大的建筑。远远望去,它像一条巨形游龙坠落在草地上。那是麦麦地区最大的草原玛尼墙,即是那帮赶夜路的牧民前去朝拜的玛尼神墙。
牧民们已经五体投地磕头在前方。月光滚身下马,朝着神墙五体投地长磕头。我抽打列玛赶往神墙。走近来看,这墙却不同一般。多长?尽管空气无比透明,我也是不能一眼望到它的尽头。壮大厚实的墙体,却是用体积不过十多公分的薄石块一片一片堆砌而成。高过三丈,宽也是五人展臂排不过来。每块石片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梵文经语。有些又是藏文的六字真言。间有彩绘佛像,绿度母,白度母,金刚,五彩莲花和祥瑞云霞。
整面刻满经文的庞大墙体,却又不是呈现平面式样展开的。在它的中央部位,墙体被一段一段地镂空出来,腾出一块块空地。空地上又筑起了佛塔。那雪白高耸的佛塔从墙体当中腾空而起,又是充满奥妙。转经人从正面看,它像是处于墙体的背面。等你转经到达背面,它给人的视觉又是处在另一个背面,像是人永远也触及不到它。
月光一番五体投地过后,追上我来。
"第一次在草场上,那个带动你跳舞的青年,你还记得吗?"
"哦,当然记得,他都快要把我旋到天上去了!叫班哲是吧?"
"哦呀!他是东边草原上我们阿舅家的儿子。"
"哦,那就是你的兄弟了。"
"哦呀是!他的唱藏戏,唱过一个《玛尼神墙》,讲的就是现在的神墙!"
"《玛尼神墙》?是什么传说?"
月光神色庄重,"可不是传说!它就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时,这片草原上的富人家小姐爱上穷人家青年,遭到家人反对,他们就私奔。路上的时候,青年发现小姐身上带有多多的宝贝,起了歹心。丢了爱情,抢了宝贝,杀了小姐。后来青年莫名其妙地生病。怎样治,也是治不好。活佛得知他的罪孽,要求他把抢来的财宝刻成玛尼石,在草原上堆砌,才能消减罪孽。青年只好把财宝全部用来雕刻玛尼石。一日一日地堆。不想抢来的宝贝太多,雕刻的玛尼石太多,青年用了一生的时间,才把玛尼石堆砌完成。他的病也就好了。"
月光充满感慨地说完这些,慎重地把我推向神墙。我的头贴上冰凉石块,听到他虔诚的经声念起来。却是一段我听不懂的梵语。
念完经后,月光提出带我绕神墙转经。传说是绕它转过一百圈,可以洗尽一生的罪恶。转过一千圈,可以在五百轮回中避免下地狱之苦。转过一万圈,就得道成佛了。
一路逃难,惊骇奔赴,此时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转经,而是希望能够找到一张大床,好好来睡一觉才好。食物没有了,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月光却胸有成竹,说转吧,你围绕神墙转一圈,可以得到羊毛铺成的大床。转三圈,可以吃到酥油拌成的糌粑。瞧吧,神灵会保佑我们!
原来我们那边草原上的巴桑女人,她农区的家正是处在这边玛尼神墙下方的寨子里呢。月光说的转经获得羊毛大床和酥油糌粑,即是指去投靠巴桑农区的家。
巴桑女人农区家里,有阿婆和她的大丈夫泽仁。按常理,巴桑家,又有粮食又有酥油又有生意周转,家庭应该是富裕的。但是他们家的三个男人都没有出家。活佛说长此下去这个家庭是不安全的,需要修行。修行的方式如果不派人出家,就须要用实物供养代替,供养寺庙和喇嘛,一生一世不能马虎。
玛尼神墙(2)

巴桑家的,于是生活得即有些恭敬和紧迫。在农区,巴桑的老阿婆和她大男人泽仁吃素,从来不沾荤。即使重大节日,农区也不会杀牛。世间一切弱小生命都可以在他们家幸福地生活,包括苍蝇。
所以他们家苍蝇成群,把整个屋子弄得黑黑麻麻。人就坐在苍蝇阵里。苍蝇会在人的头上,脸上,手上,糌粑上,任何一处地板的缝隙间不紧不慢地生活。
这些苍蝇由于生活无忧无虑,个个养得圆滚黑亮。很多由于吃得饱满,很懒散,飞也不想,只在地面上散漫爬行。
世上没有一种苍蝇生活得这样心安理得。它们不怕人。好像比人还要高贵一些,可以堪称为"蝇爷"了。
这些"蝇爷"虽然慵懒成性,但对于陌生人还是充满兴趣,或者即是我一时难以适应它们那细锋的触须,在我还有着一些细腻和敏感的皮肤上,那么试探地爬行,那是不痛不快,犹来不来。你想迎忍它,它不回应。你想忽略它,它肯定会用生分的爬行方式让你感应它的存在。叫你崩溃,也不透彻。松懈,也充满紧迫。
那些糌粑和酥油都是敞开的,袋子敞放在地板上。上面也罩满苍蝇,黑麻麻一片。吃起来要一遍遍赶开它们,抽空抓一把放进嘴里,嘴还要及时地合拢起来。不然就有那么一只迟钝的家伙要呜进嘴里去,变成你的牙下鬼它还要不明白地问一句:为什么你要杀生?
巴桑的大丈夫泽仁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个身材高大却木讷的男人长相与弟弟尼玛极其相似。是个待人谦逊,似是卑微的男人。他在为我和月光的到来特地生火烧茶。半干的牛粪饼烧起来,犹燃不燃,冒着青烟,叫"蝇爷"们很烦躁。脾气大了,它们即一阵风呜起来,在火堆旁嗡嗡哼哼。一只不慎掉落进火堆里,泽仁慌忙插手从火星子当中把它抢救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这个不慎的小生灵待在地上像一粒烧焦的豌豆,一动不动。泽仁难过着脸色,一边念经一边用手为它扇风送气,希望它在得到"人工呼吸"后能够活下来。
我不安分的神色点击在泽仁汉子的脸上:要是我,我就一巴掌拍了它!
我的眼神向男人投递了真实的信息。所以泽仁汉子在我大不恭敬的神色里心情沉重,难过着表情。他指起自己的脑袋,很严肃地跟我解释,"我们的脑壳(思想)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我们的是'嘛呢叭咪'的脑壳,你们的不是!"
"佛祖也招应我们不能杀生!"月光在一旁很不自在,接着问我,"我拍你痛不?"
"痛。"我回答。
他即朝我唬起脸,"那你拍苍蝇,它不痛么?"
青年的话问得我哑口无言。匆促喝上一碗酥油茶,望两个男人盘脚坐在床榻上,不紧不慢地唠着家常,没有出发的意象。我只好一个人走出碉房。
女人不得入内(1)
泽仁家碉房处在一个延缓的山坡下。有一条被踩得光滑的沙石小道,把他家和山顶连接起来。顺着沙道爬上山顶,视觉即闪亮地扩张开来。望到前方的山坡下,有一片叠加有序、积木一样方方正正的大藏寨。寨子的中央部位矗立着一座高大寺庙。金色迂回复合式的大殿金顶上,每一道横梁的顶端都配有黄灿灿的金幢。主梁中央则是威武厚重、金光闪闪的*。两旁又有金鹿相护,看起来壮丽辉煌。
我知道,这即是嘎拉活佛的寺庙了!蒋央,一路以来经受这么多惊险苦难,现在终于离活佛近了,我心里真是千头万绪,充满感慨。想阿嘎,他很快就可以离开益西家,可以自由生活,可以上学了!
禁不住内心冲动,我朝着寺庙大声喊叫起来。很快沿着山道跑下去。
但山下的寨子却有些奇怪。非常安静,鲜见有人出入。空荡的寨子,呈现方正城池的模样。外围是一栋连接一栋、夯土和原木混筑的平民碉房。两层的,三层的,错落有致。一条沙土大道从山脚贯穿碉房群,伸展到里面去。顺着沙道往里走,内部别有洞天。出现一块四方四正的空间小沙地。沙地对面又有一方厚实城墙。其间开出一处宽敞出口。走近那出口,眼前便豁然开朗,一个石灰岩铺成的广场出现在面前。广场空阔而平坦,周围都是高大沉默的僧房。
我想我这是误入寺庙里了!脚步犹豫,却又不知不觉踏进广场。
这是寺院的什么场所?高大的房舍高大的门面。所有门面上都挂有厚实门帘。门帘上绣的宝幛*和海螺莲花图案,繁琐细致,很是亮眼。
好奇心促使我不得不上前去看一看。
迈上高梁大屋下方的台阶,发现这里并没有太多人为走动的痕迹。石灰岩砌成的台阶大半残损。一些自然粉裂,显露出脆弱状态,像是只要经受一点点外力,就会粉落。
我勾缩着腰身,脚步小心轻放,走得极其谨慎,生怕踩碎一块。
是不是这样的神态,给人以偷窃之嫌呢,才会被人误解?正当我接近一栋大屋的门帘,手刚要触摸那些华美布帘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扎过来。
"站住!"
我慌忙转身。却看到一个小扎巴(藏语意为:和尚),十几岁的小扎巴。满脸是惊乱的汗水,像是天要塌下来。
"你,你怎么闯进这里来了?!"小扎巴急速地问。随着他声音落下,又有几个扎巴天兵天将般冒出来。
"我?哦我是顺着那道敞开的大门进来......"我朝小扎巴局促地笑,指着身后,不知所措。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这个门帘,它,上面的图案......很漂亮!"
几个扎巴又惊又慌,相互交头接耳。
"一个女人!"我听到其中一位这样说。然后他们表情严肃。一个年长扎巴拉过最先发现我的小扎巴,对他匆匆耳语一番。小扎巴即后便冲上来。什么也不说,一把抓过我。
一下我的眼前即黑起来。我感觉自己被小扎巴推进一扇大门里。门被沉闷地打开,合拢,关闭。我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唉,他们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关起来?难道我冒犯了什么?
刚才,门外还阳光灿烂,但现在我感觉门内是一个神秘幽深的空间。漆黑一团。这黑,巨大而紧密,虚像而执拗,没有一丝光线。
这是什么地方?屋子?黑暗而通透,阴风袭入,不像一般屋子。那么是佛殿?佛殿怎会这样寒碜?我也感受不到些微佛光的温暖。
女人不得入内(2)
我用手四周摸索,但是刚伸手,却碰到一堵石壁。阴凉而生硬。难道这是岩洞?寺庙里怎么会有岩洞?再沿着石壁摸索前行,脚下却时时被凌乱石块和碎木绊住。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寺院库房。
要是库房,那总归会有人开门进来拿东西吧?
我想返身往门口摸索,却找不到门了。唉,只要那扇门不开启,那就跟这石壁是一样的:黑暗,坚硬,冷漠无情。我无能为力。
好了,我只能坐下来等。黑暗劫持了我的眼睛,叫我不能行走。陌生空间也封锁了我的声音,叫我不得不把语音转化成思维--再过半小时,最多一小时,月光还不能看我返回,他肯定知道我出事了。刚才他目送我走出碉楼,肯定会想到我要顺着碉楼旁的通道爬上山顶,走进寺庙来。现在,他肯定已经过来寻找。再是遇见刚才的小扎巴。小扎巴问,'那女子是谁?'他说,'是来草原上工作的好心人。''哦!那我们误会了!'然后小扎巴歉意地替我打开大门。
但愿是这样的!
可是,蒋央,当黑暗开始袭入我的心灵之时,我再也不能佯装糊涂。不知道时间,身体里渗满冰凉,又冷又饿。刚才在泽仁家吃的糌粑,现在居然饿了。按照胃的消化时间,我想我至少在黑暗中已经捱过了几个小时。月光呢?唉,小扎巴把我推进来难道就不管了?莫非他们忘了?或者他们推我进来压根就没想过要放我出去?天!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是......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两手抓在地上,胡乱摸索,心想会不会摸到一块死人骨头!越想越起疑心,心跟着扑腾,"咚咚"乱撞,却是大气不敢喘出一个。疲惫又担心,两只眼睛洞口一样地张开,惶惑未知的视觉不敢有丝毫松懈。此刻,我想即便是最细微的地气散发之声,我也能探听出来。
何况那么响亮的开门声!
是的,不知是不是幻觉,最终我听到"哑"的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慢地推开,一道雪亮光芒刺进来。
我听到光芒中月光在小声喊,"梅朵。梅朵。"
我循着声源想回应,可是扎入的亮光打花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月光。他也看不见我,因为有人也遮住他的视线。我感觉一袭苍红朝着我罩过来。再抬头,听到月光在谨声恭敬地说,"梅朵,嘎拉活佛来看你了!"
我才能辨识,那苍红不是别的,正是活佛脚下宽大的裙摆,它把我和月光分离开来。
"活佛......"我嗓子干渴得哑了,叫不出声,也看不清活佛面目。但是我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我被泽仁汉子扶起来。这个男人扶住我。现在,我只在真切地感受着泽仁那小心紧迫的气息,他就在我身旁。我很害怕,为什么在这样时刻,我却不能感应月光也在身边。我真实地听到他的声音,却抓不住他的人。
泽仁朝我低声耳语,说,没事了,这是一场误会,姑娘,活佛已经明白了。
"是,汉姑娘,我们的人与你误会了。你自己也太冒昧!"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大门在这个声音里被完全地打开来。黑暗围拢的亮光里,浮尘兴奋,灰离子在光波中上下浮荡。仿佛沉睡万年的阴暗世界顷刻间笼罩凡世的温暖气息。我才发现,我置身的这是一座老殿堂,这个寺庙第一世嘎拉活佛修建的原始殿堂。本来寺庙即是凿山而建,寺庙原始的地基即是我面前的这堵高大石窟。几百年前第一世活佛在此石壁上凿雕的石头菩萨依稀可见。有黛蓝色青金石与珊瑚粉混合画出的彩绘还能透过光线在斑驳中显露精致一瞥。但是陈年蛛丝网膜和永久的黑暗深锁着这些华丽。
我好想流泪,或者耍点小脾气。可泽仁几乎是提起我绵软的身子把我带出神殿。月光跟在活佛身后恭敬小心,不与我招应。
一世活佛神殿的大门迅速被关起来。那些描绘着珍贵天然矿石颜料的原始佛像就被收入新的一轮黑暗中。
我被活佛请进一间偏小的僧室里坐下来,说是压惊休息。活佛本人再没进屋。只听他在室外严肃地责备泽仁和月光,"你们啊,也真是太大意了!菩萨念她的无知宽恕了她,开这个先例,我需要在菩萨面前念经三万八千遍了!"
泽仁"嗡"地一下,趴倒在地,这个男人唯唯诺诺,"活佛开恩了!菩萨开恩了!唵嘛呢叭咪吽!"
然后我听到月光紧迫的声音,"活佛,我回去放生一头牛,还要供养您的寺庙!"
活佛严厉着声音对月光,"你是更多地粗心了!多农喇嘛把她交给你,我们的规矩你就应该早早地对她说清楚才是!"
"是!活佛!以后这方面的事情我一定多多注意!"
"哦呀!神灵念你也是在为草原上做善事,好吧,你们带上这姑娘先回去,关于我的妹妹那边,等寺庙念完大经后,我会亲自去处理。"
蒋央,你也不能明白我为何遭此一劫吧。原来这个寺庙此时正在三年一度念大经。念经期间,当地规矩,女人如若进入寺庙,或者住在紧临寺庙周围的村庄里,都会搅乱道场,那样会给整个地方招来晦气。这个寺庙下方有一条大河,河边有一排牛棚和水磨房。每逢寺庙念大经期间,女人都会拖儿带女住进牛棚和水磨房里。最低三十天,女人的生活将会在野外度过,不得回村庄。
泽仁汉子为没能及时与我招应此事而心头难过,他认为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因为自身对于佛祖的粗心大意,因此决定回家后要上麦麦草场一趟,赶几头大牛供养嘎拉活佛。
阿嘎的神(1)
我和月光告别嘎拉活佛,打马回程。再也不敢穿越白玛雪山,却是费时三天,经县城绕道回来。在月光家又是等待数日,待七月中旬,才把嘎拉活佛给盼过来。
我第一次在益西医生家正面拜见嘎拉仁波切。没想到这位拥有几百喇嘛的大寺庙活佛,在离开寺庙之后,却是一位平凡低调之人。穿的一身普通僧袍,一般的丝绵质地,超大一身绛红。有些皱褶,有些陈旧。因为夏天,脚也*着,套上一双皮凉鞋。人很高大,身躯稳健,绛紫色的朴实肤色,看起来亲切可靠。而那端正和肃穆的面相却与神龛里的佛像有着丝丝意会的缘分:深厚,庄严。他手捻菩提子的念珠,不紧不慢地一颗一颗拨过去。光滑的植物珠子,泛出清亮的光。那些光,我想它会温暖阿嘎孩子。事实上,作为佛的授意者,活佛之所以受到人们的爱戴,不单从精神上他能给人指引光明,生活中,也在切实可靠地扶危济困,才会叫人由衷地敬爱。
我们在益西家宽敞华丽的客厅里商谈阿嘎之事。上次我们来,见不到阿嘎,事实上在我们进入碉楼之前,阿嘎孩子是被夫人送进了她们家碉楼的最底层、搁置柴火的地方了。那个一半埋伏在山岩间的碉楼底层,深暗而厚实,密不透风。孩子放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怎么会见到!估计若是不请来活佛做工作,怕是夫人一直会沿用这种简单笨拙、但我们却也无可奈何的方式来回避我们的。如此想来,月光当初的建议也不无道理。
现在阿嘎坐在嘎拉活佛身旁,满手都是活佛塞给他的食物。
锅庄里茶水烧得半热不热,栗树柴火蓝色的火舌怏怏不乐地舔着锅灶。现在不是阿嘎,是益西夫人在烧茶。心不在焉的女人,一边塞柴火,一边垂面,视觉在火焰上忽闪。心情有点乱。但不管怎样,活佛的话出口,无论结果如何,她也须要洗耳恭听。
活佛的手,温和地抚摸在阿嘎头上,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说,"小娃子,要么,你进寺庙里去。要么,就跟上汉姑娘去读书吧。"
阿嘎瞟一眼益西夫人,神色慌乱,并不敢立即回应。
我紧忙提起嗓门招呼他,声音响亮而坚定。
"阿嘎!你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现在就可以去收拾行李!活佛说了,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可以走!今天就可以离开!现在就可以!"
益西夫人坐在锅庄前,一边的脸在朝活佛恭奉着笑意,一边的脸却极不乐意。
"就这么走啊?......哥哥,我想先把他送回他自己家里。"
"不是说他阿爸去别的国家了吗?那家里应该没人了吧?"活佛问。这话问得极其到位,夫人因此哑下口去。
"家里没人就不用回去,跟姑娘去吧。好心的多农请来的汉姑娘,肯定也是位好心姑娘。阿嘎跟上她是放心的。"嘎拉仁波切对自己的妹妹说。
"是......"益西夫人恭敬又无奈地回应活佛。
"阿嘎,还不快去收拾行李!"我望起阿嘎,瞧这孩子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当中回不过神,即大声提醒他,"阿嘎!!"
阿嘎适才反应过来,急忙抽身收拾行李去了。
"嘎拉活佛,谢谢您......"我说,心里还有更多感激的声音在相互攒动着,要出来,嗓门却是打不开。活佛望着我,意味深长,温婉的笑意挂在眼角间。
"不,汉姑娘,应该我们谢谢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你辛苦了!"
阿嘎麻利地收拾完行李。我们很快告别活佛。出门前阿嘎一头趴倒在活佛脚下,朝活佛磕响头。说不出话,脸胀得红亮。嘎拉活佛给阿嘎一个"摸顶"(代表神灵给予孩子一个祝福),又"嗡嗡"念上一段经语,然后说,"走吧小娃子,神灵会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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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嘎的神(2)
阿嘎恭敬地,小心地倒退着身子离开客厅。他下楼梯,在视觉完全脱离出活佛的地方,却是一溜烟跑了。尽管被他喂养得壮实的大狗们在门口狂吠不已,阿嘎还是狠心地,或者慌不择路,顾不得和他的亲密伙伴们作个告别,就跑了。两只小脚风车叶子一样地转动,跑得连在了一起。
"阿嘎慢点,都出来了,慢点!"我跟后招呼。孩子却不应声,一口气跑到小河边才收住脚。等我和月光气喘吁吁赶上来,他却撂下手里的包裹,站在那里抹汗,望着我笑。
我的脸在这个孩子的笑意里荡漾开来。月光也在笑,满脸欣慰。蒋央,你知道此时我们的心里,荡漾着巨大的幸福和希望啊。你想,经受那么多苦难才把阿嘎带出来,从此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瞧着阿嘎,我和月光都充满感慨。而这孩子却闪身跳上河岸旁的一块石头,站在上面朝我喊。
"娘娘,您见过山猴跳舞的模样吗?"
"好了孩子,往后你叫我老师吧。嗯,山里的猴子怎样跳舞?"
"我来跳一个给您看吧,娘娘......老师!"
这孩子便朝我笔挺起身子,作预备。一忽后,他突然叉开双腿,猫下身,翘起屁股,作出山猴直立行走的模样,又是挤眉又是吊睛又是龇牙,扭着腰身朝我作妖魔鬼怪状,一面摆弄一面问,
"老师,我这个像么?"
"哈哈这么张牙舞爪的!不像不像!"我只捧腹大笑了。
月光在一旁起哄,说他的不像,那你来跳一个?
"跳就跳嘛!"我立马也摆开架势,把身子蜷曲起来,勾着腰身,吊起双手,作出一个标准的猿猴造型。现在轮到月光在好笑了,"阿嘎,你的梅朵老师这个是她们汉地城市的猴子吧!"
青年咧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很是耀眼。
阿嘎却不能明白,只停下来问月光,"城市?阿叔,城市是什么?有读书的猴子,那有大狼吗?老师,我再来跳一个大狼的舞给您看。"
阿嘎又灵敏地变换了姿态,整个手臂伸展开来,身子扭成一只懒猫状,眯上两眼,前后左右地扫视。狼是小眼聚光,阿嘎解释:所以就是我现在眯上眼睛的模样。
就看阿嘎孩子在那里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是怎么夸张怎么做,怎么让我发笑怎么做。我一直在笑,他一直在做。细亮汗珠早已渗透他的额头,也是停不下来。
我说好了,好了,孩子,下来,我们赶路吧。这样招呼时,眼睑内早有丝丝潮湿沁出来。孩子停下动作,望着我不知所措。月光却是扭头朝着一河咆哮的浪涛唱起小调来。
奔腾的河水,像是一条洁白的哈达,
驱逐草原上的灾难。
好心的姑娘,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
抚慰少年的忧伤。
我们从这里出发,走上佛光的大道,
去向远方。
阿嘎小孩那脸,在月光的小调中又恢复了生动。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意犹未尽,一边跟随我们行走,一边抬头张望小河对面的地方。
那个小河对面,并不遥远的视觉景象里,有一排似是遗弃的破旧碉房。碉房旁砌有三座石头佛塔。看似年代久远,风雨磨平了塔沿四周的棱角,塔身也岌岌可危。
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河沿小寺。
阿嘎脚步停下来。"老师......"孩子望着小河对面欲言又止。
"阿嘎?"
"老师,我们可以到河那边的佛塔下转经吗?"
"哦呀,当然可以!"
阿嘎听我这话,眼睛立马闪亮了,"老师,那里住着一个娃娃!"
"那样破落的地方还会有人?"阿嘎的话叫我吃惊。
阿嘎的神(3)
"是!"阿嘎语气坚定,"那里有一个和我一个模样的阿妹!"
"哦!阿嘎,她是什么情况?"
阿嘎却答不上来,摸摸头,想了好久,也是说不明白。
"她叫苏拉,是寺庙师傅收养的娃娃。可马上她又会一个人,因为师傅病了。"阿嘎说。
"哦这样啊!月光,你瞧我们都不知道!"
月光也颇感意外。不过不是因为我的腿部受伤或者阿嘎,他也很少来益西医生家这个寨子。他们家很少看医生,生病基本都是拼着命拖好的那种。
"月光,我们还不快去看看!"我招呼月光。阿嘎听我这话,小脸笑得跟绽开的花朵一样,不等我们起身,早就自个儿朝小河上的吊桥跑去。
这孩子像只兔子,三下两下蹦过吊桥去。等我赶上来,那吊桥却因孩子的奔跑在两头晃荡。我的脚步因此紧张得迈不开。咆哮如雷的浪涛声从桥底扑上来,砸着我的耳膜,叫我心头慌乱。思想里是要上前去,脚步却哆嗦不止。
月光在涛声中朝着对面的阿嘎打口哨。
"阿嘎,你的梅朵老师不敢过这个吊桥啦,她多多地害怕啦!"
"谁说我害怕了!"我横扫过月光一眼。
月光哈哈大笑,说,"你也敢对这个吊桥横蛮么!"
我只好硬硬头皮,一脚迈上吊桥去。但人还未站稳,桥身却更加激烈地晃荡起来。站不稳脚。慌慌张开双臂,我像只旱鸭子在桥面上两边晃荡。竭力控制身子,也是把握不好。人最终一个趔趄,仰面朝天地翻倒下去。
一个伸张着弹力的东西半空中接住我来。叫我在河水的轰鸣中上下沉浮,上一阵,下一阵,沉浮好久。没有人比我此时更为慌乱、心跳,却又不是因为害怕......我从月光的怀里挣脱出来。脸涨得透红,满脑子的胡乱。
月光却佯装尴尬的样子,一半眼神晃动在我脸上,一半眼神却是飘扬在吊桥下,面朝一河汹涌的浪涛,又唱歌了。
阿哥一样的河道儿呀,你那么兴奋地奔跑,是要往哪里去哎?
再好的地方哟也不如我们的家乡啦。
阿姐一样的浪花儿啊,你那么兴奋着脸神儿,是遇上了心上的人吧?
最好的心上人儿,是不是桥头上的阿哥哟......
"好了月光,别唱啦,瞧多难听!把吊桥都唱得打哆嗦了。怎么,是你在晃动它!你害我哇,我不行了!"
我朝月光喊叫,因为自身的挣脱,因为他的放弃,我的身体又陷落进新的一轮颠簸。
月光却不理会,跟在后头"嘘嘘"打口哨,马上又自编个小调来。
汉地开出的梅朵
你若是不能在摇晃的吊桥上开放
你也不能成为真正的格桑花
我们这里别的都不多
美丽的姑娘不多,有见识的小伙子不多
但是山多,水多,桥多,过不去的坎儿多
叫人哭笑不得的声音,我是怨他也不是,走过也不敢,像头困兽。看样子我如果不老老实实把自己暂时交给这个青年,肯定是过不了吊桥的这个坎儿了。
我只得佯装乖巧的样子,把身子朝后方倾斜过去......
我们进寺庙来,却没有见到阿嘎所说的那个生病的住庙师傅。原来这个小寺庙唯一的觉母(藏语意为:尼姑)前些日子生一场大病,被家人接回去,可能要"往生"了。
老觉母临走时丢下一些糌粑和茶盐。孤儿苏拉即一个人守着寺庙。可能也等不回师傅,苏拉小孩准备吃完食物后继续她以前的流浪生活。阿嘎他俩还合计过,如果真要走,阿嘎也要逃出来,两人一起去流浪。
苏拉孩子,最多七八岁的女娃。脸上有着所有流浪孤儿的流离、苍凉,茫无头绪。小脸又黑又脏,几乎看不见本色。两扇"心灵的窗口",光芒躲在眼睑深处,半点不会流露。你望她,她望你。你望多久,她望多久。你因为难过而沉默。她因为怯畏而沉默。你朝她投注笑容,温暖却是苍白的,不能传递给她。她抽动神色,会把笑容更深暗地收藏起来。你向她伸出手,说孩子,来,把你的手给我。她的小手却更紧怯地缩进衣服里去。她瘦弱干燥的小小身子,裹着一件超大僧袍。袍子麻黑油亮。光脚,黑乌乌的小趾丫,如同乌龟的指爪,干裂而粗糙。指甲很长,沾满污渍。这孩子眼瞧我盯她的小黑脚,倒是敏捷起来,迅速地把它缩进僧袍里去。然后她抽着鼻涕,用眼睛询问她的伙伴,"阿哥,她是谁?要带我到哪里去?"
阿嘎挨近苏拉,对着她耳朵里说话,声音虽小,我也听得清楚。"没有关系,阿妹,娘娘是好人。我就要跟着她走了。"
苏拉孩子对伙伴的话半信半疑,却也为他激动,她终是蚊子样的发出低速而惊讶的声音。
"阿哥,你不做事了?可以从家里出来了?"
"是。那可不是我的家!"阿嘎跟苏拉解释,"我的家就是跟上阿叔和娘娘。阿妹,你也跟上吧。他们,我们阿爸阿妈一个模样的。"

多农喇嘛(1)
我们初步就有了两个孩子。但即便是两个,也可以好好整理多农喇嘛的碉楼了。
由于长久无人入住,多农喇嘛的碉楼一派荒疏。好在现在我们有四个人。满地的蒿草是由阿嘎和苏拉来处理的。虽然小,他们却是懂事的娃娃,干活很努力。院子里的蒿草长得齐过人腰,两个孩子处在其中,也像是两棵蒿草。不经意间,你看不到人,只看到蒿草在一棵一棵地移动,拔出来,抱到碉楼外的晒场上。苏拉孩子对于收集蒿草特别积极。这可是冬天里的宝贝,可以用来生火取暖。苏拉五岁时失去父母,一直流落于草场和寺庙,这孩子最能体会冬天里寒冷的滋味,自然对拔蒿草的工作做得认真细致。收集的蒿草要一场一场地晒干,又一把一把地捆扎,再选择向阳的地方堆成草垛。昔日那些在碉楼里安家落户的画眉们因此也纷飞搬家,又把苏拉的蒿草垛当成它们的乐园。
院子里坚韧一点的藤条:紫藤,油麻藤,长春藤,阿嘎和苏拉力气小,拔不断,就由月光用大柴刀来砍。月光气力大,他包揽下所有出力和技术活计。砍下的藤条和小灌木,分枝杈节都劈成柴火,整齐地堆放在墙角下。主干当成木料,锯断刨光,用来修葺上楼的木梯和坏损的窗户,以及安装倒塌的院门。再从小河里搬运石头,砌补坍倒过半的院墙。又用旧木板钉出一张张歪歪扭扭的课桌,椅子。
我把原本用来关牛的一楼清扫一空。把月光钉的那些课桌放到里面。擦了灰尘,摆放整齐。底楼没有窗户,月光就用大铁锤在通风口上拼力砸。砸破土墙,风就进来了,阳光也进来。多农喇嘛家的底楼真够大的,正如教室模样,方方正正,宽宽敞敞。
我在碉楼中央挂起一块木牌,写上:麦麦草原孤儿学校。月光又在那个汉字下端歪歪斜斜地标上喇嘛特地教给他的这几个字的藏文。他第一次用墨汁,一点不会用,弄得脸上花一块黑一块,像他家的大公猫一个模样,很滑稽。我站在碉楼下望着他捧腹大笑。月光不服,上前来也给我糊了一脸。这回即轮到阿嘎和苏拉在捧腹笑了。结果是我和月光把他俩也糊得一脸黑。
就这样四张大花脸站在院落里,开荒一样的,把多年不现人气的荒疏院落灌输进温暖,欢笑,明亮得可以捧起来的,那么多的欢笑。
蒋央你看,我们的孤儿学校就这样成立起来了。
挂完木牌后,为庆祝学校初步成立,我炒了几道汉地小菜。说是汉地菜,其实也只是看到一些绿色食物而已。自从上高原来,已经多久没能吃上蔬菜,我也记不得。在这样物质匮乏的草原,所有绿色菜都是我的高级食物,包括从草丛间拔出的苔菜和野葱。野葱在夏季的草原上随处可见。摘回来捻干洗净,我们会一半清炒,一半掺合着面粉做成葱花烤饼。然后有巴桑女人送来的新鲜酥油、酸酪和奶渣子。月光又从自家帐篷找来血肠,风干牛排。
这些草原食物对于我已经不再陌生。我已经习惯于不紧不慢来喝酥油茶,并且也习惯了大口大口喝起青稞酒。青稞油和酥油茶都是倾向于暖性的液体,温厚而踏实。我想我已经完全适应草原生活,并且沉浸其中。
这个夜晚月光教会我一首草原上的敬酒歌:第一杯酒敬天上的神灵,第二杯酒敬亲爱的父母,第三杯酒敬心上的朋友。月光把第三杯敬给了我。
多农喇嘛(2)
孩子们也得喝。月光给阿嘎和苏拉每人倒上一满碗青稞酒。
我说孩子们不能喝,会伤害身体。月光却说,喝,必须喝,就凭你从遥远的汉地上我们草原来,孩子们也要敬你一杯。
大门被"咚咚"地敲响,人没有进来,多农喇嘛洪亮的声音却进来,"是不错,梅朵姑娘说得不错,孩子们那个幼嫩的身子是经不住酒的,喝不得。"
月光手里的青稞酒在这样的声音里激动得泼撒到桌子上,兴奋的青年紧忙上前去,恭敬地为喇嘛开门。
多农喇嘛在夜色中回来。一身风尘仆仆。僧袍紧裹着头脸,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但等他进屋来,放下僧袍,那疲惫中略显温婉的神色却是叫人感动。孩子们上前接下喇嘛身上的行李。桌子上的青稞酒和酒具迅速地被月光收起来。阿嘎用大铁盆盛热水,放在喇嘛面前。一条从未动用过的崭新毛巾放里面。喇嘛把一双冰凉的手放进温暖的热水里,他朝阿嘎满意地微笑。又回过头来望我,笑意一路地延续下来,"梅朵姑娘,你辛苦了。"
"不,喇嘛,您才辛苦!"
"哦呀。"喇嘛意味深长,"我们大家都很辛苦,也都很有收获!这个碉楼被你们清理得真是不错。而我此番出行也很顺利。跑过很多地方。这个学校,将来资金方面没有问题了。"
"哦呀!这样才好!"我感动不已。
喇嘛却又望着我语气凝重了,"倒是,草原上的娃娃肯定不好找出来,是吧姑娘?"
"是,喇嘛,好像单凭我和月光两个人的力量,还不够......"
喇嘛陷入沉思。月光已经恭敬地把一碗滚热的酥油茶递上来。
喇嘛深深喝下一口,招呼月光把他的行李放在高一点的地方。"那里面都是经书。"喇嘛说。月光便认真地提起喇嘛的李行。阿嘎小孩站在一旁,很恭敬也很小心地问喇嘛,"我去给您煮点油淋人参果?酥油是新鲜的,巴桑阿婶傍晚时刚送过来。"
多农喇嘛手摸起阿嘎的头,朝他微笑,"小娃子,你应该是从益西家过来的。"
"哦呀。"阿嘎轻声回应。
喇嘛即是一声叹息,多久地停顿,才说,"小娃子,你来这里,往后就不会再过那样的生活了,你会有一个很好的成长。"
喇嘛陷入新的一轮思索。一碗酥油茶喝光,再喝一碗,还添一碗。似是他的思想,需要不断地用酥油来滋润才会灵活。
最终喇嘛若有所思,问起月光,"草原上的梅朵(藏语意为:花儿)还要多久才会开放呢?"
月光想了想,算了算,说,"七达梅朵已经在抽花穗子,凤毛菊的花苞还没露出来,蓝绒蒿打了青色花果果,草原上的花期,大约要在二十天过后吧。"
喇嘛即自言自语,"时间等不得!"
我和月光都怔在那里,不明白喇嘛的心思。喇嘛却是朝我们笑了,说,"我明天回寺庙和活佛商量一下,请活佛打个卦,找个吉祥的日子,我们的草原,今年就提前举行赛马吧。"
月光朝喇嘛张着嘴,"您的意思......"
"哦呀!"多农喇嘛才说出真实思想,"今年我们提前举行赛马*,借此机会把牧民们都召集起来,请大家一起来帮忙寻找孤儿。"
我们才恍然大悟。阿嘎和苏拉两娃子听到喇嘛这样的话,兴奋得只想跳起来,望着喇嘛,又不好意思地控制住了。
福气(1)
麦麦草原一年一度的赛马*,在我到来的这一年,由多农喇嘛寺庙的活佛卜卦安排,提前了半个月。即是在多农喇嘛回来之后的第五个日子举行。
月光因此忙碌起来。通知牧民,挑选马匹,组织赛马队。搭帐篷,准备食物。这样时节,草原上的穷人和富人,信徒和喇嘛,男人和女人,都会有一次和谐地相聚。杀牛宰羊,举行赛马,斗牛,锅庄,游戏。大牛宰杀后,新鲜的牛肉就挂在原木支架上,冷却过两天,割下来即是生吃。铜锅架在集体大帐篷的外围,烧酥油茶,煮半生不熟的米饭。再有血肠,青稞酒,白酒,瓜子,花生,雪碧,麻花,人参果。皆是通过人力马力从遥远的县城运来。看起来甚是富足。*中,草原人把所有富足都集中在大帐篷里,就像他们把所有家产都穿戴在身体上一样。
这其间,几乎每个草原青年都会把自己装扮得富贵华丽。各种花色的头饰腰饰手饰,款式精巧的帽子靴子袍子。月光也不会例外,这几天他跑上跑下,除组织赛马以外,更多的是下农区,向他的富有亲戚们借身上穿戴的宝贝。
阿嘎和苏拉都被打扮起来。农区大人的绸缎衣物借过来,孩子们穿不上,月光自有办法。把袍子折叠过半,用腰带捆扎在两孩子身上。我从汉地带来的口红是两孩子唯一的化妆品。他们的嘴唇上,脸颊上,皆被涂上红艳艳的口红油脂。月光却是盘起了长发。绾上红缨结盘起的发鬓间,套上大盘象牙圈,坠上大颗绿松石,红珊瑚。一概藏银镶边之宝贝,繁花似锦的一头。
他的藏袍也是五彩艳丽:贡缎的质地,花素绫的滚口,金丝盘角。整个袍身皆悉以五彩祥云,莲花*以及飞鹰神鹿的华美图案。袍子穿上身,里面紧裹的是细绸小长衫。长衫的领口皆由五彩多层假领组合,看起来,那衣袍里面尽是层层叠叠的细软内衣。腰间则系上一道复加一道的筛绢绸腰带,其间插上一把峭拔大藏刀,背配银质镂空的嘎呜佛盒,又插三面风马旗于嘎呜之上。下身穿的月白色丝绸老鹰裤,牛皮绣花长筒靴,一身闪着富丽的光芒,给人直接的印象:这家境是何等的殷实富足。
事实上属于月光自己家的,也只是那一身贡缎藏袍,头上的一块象牙圈和腰间一把铜把藏刀而已。还有一条祖传的玛瑙珠子的护身符,却是在那个逃难的夜晚戴在了我的脖子间。
我下意识地用手摸索脖子,有些过意不去。满身珠光宝气的月光却站在我面前乐呵呵直笑,一脸灿烂。"梅朵,我的玛瑙珠子戴在你的脖子上,就是比我戴起来要好看。我想嘛,要是你也能穿起我的袍子,那会像什么呢?"
苏拉孩子立马接过话,"那会像新娘子。老师要是穿上阿叔的衣袍,肯定是拉姆(藏语意为:仙女)一样好看的新娘子!"
多农喇嘛站于一旁,眼睛望着月光和我微笑。月光在喇嘛面前,却是有些不自在了,挥舞着马鞭朝赛马场上跑去。
一场纯粹的赛马此时正在麦麦草原中央最平坦的草地上举行。骑手们皆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月光当轴处中。他的坐骑是多农喇嘛以前送给我的大彪马。这伙计天性里就爆满奔驰的欲望。等不得开赛的枪声响起,早是"嘶嘶"大叫,声波穿透空气,响彻整个赛场。紧挨它身旁的,是尼玛的大白马。也是毫不逊色,只用钢盔铁蹄砸着地面,一副急不可耐。
福气(2)
马术的第一场表演为"飞鹰展翅"。一声枪发,骑手们手扬马鞭,只一阵加鞭急抽。大马便如金刚出战,在急鞭下奋勇狂飙。骑手们两腿紧夹马身,于疾驰的马背上抛开缰绳,拱下腰身放出一双拖地水袖,作出仰翻,倒立,摇摆之势,摆弄各种造型只由大马带动奔驰。速度风驰电掣,闪的人眼花。一个青年的盘发因此被打落下来,红缨结绾成的长发在挣脱束缚后似是风中流云,和着一身华丽服饰,这青年整个人即虚化成了一股奔腾不息的色彩。
草埂上装扮鲜丽的姑娘们在朝此青年大声叫喊,"东月,东月!"我定眼张望,众多撩乱的奔驰打花我的眼神,叫我不能从中认出哪个是东月。
或许假性的,或许真的不想记住东月,我的思想里只有月光。
第二场马术为"骑马射箭"。因为距离较近,我的目光才可以追随姑娘们眼里的"东月"而去。只见他此时两腿紧紧夹住马身,展开双手,左手把弓,右手执箭,作出高空中苍鹰盘旋之势,打马奔驰。待到出箭之时,便是急速交织弓箭,绷弓疾弹,木箭即如轻燕稳当飞入木靶,一发一中。
草场上一片欢呼。姑娘们上前给每位骑手敬青稞酒。多农喇嘛坐于我身旁,面朝我语气感慨,"梅朵姑娘,你也看到了!麦麦草原上,我们的表弟月光那箭技可算了得!除非东边草原上的班哲还可以与他较量一番。"
班哲?我心下思量,就是第一次在草原上拉我跳舞的那位青年吧。我记得他说过,将来从拉萨回来时,要为我专门唱一场藏戏。
骑手们喝下姑娘们敬上的青稞酒,满脸红光。几个青年已经把冲动的脸膛,暧昧和蒙混的目光朝着姑娘们回敬过来。大声唱起情歌。其中一位青年面向着我唱,那么深情的样子。错了,是我多情。他的目光其实是绕过了我的,朝着我身后的卓玛姑娘唱呢,朝这姑娘两眼冒着火花。
月光给这青年送去一个响亮口哨,一脸窃笑,问我,"梅朵,你们汉地的,像他们俩这个模样的叫什么呢?"
"好了月光,你要比赛了。"
又进入马术的第三场,"抓哈达"。平整的草地上早是摆上一条条洁白的哈达。哈达两头都系有口香糖和雪碧瓶子。骑手们只在火枪的鸣响中呼出大马。一个个弯腰拖地抓哈达。大马在疯狂的喝彩声中惊奔疾驰,很多骑手还没来得及折身拖地,惊马已经奔出目标之外。只有三五个身手敏捷的高手抓住哈达。
第一个抓起哈达的人舞动着哈达在赛场上"啊呵啊呵"大叫,众多姑娘朝他高喊,"东月!东月!"
我才看到,月光手里抓上哈达了。他高高举过哈达,开始抛出来。兴奋的青年,举止间佯装得漫无目标,哈达却充满情意地在空中抖动,然后即以一种悠扬而坚定的姿态,落进我的怀里。
我有些慌乱地抓起哈达,不知如何是好。多农喇嘛却趁此直起腰身,朝着我神色庄重地说,"扎西德勒汉姑娘,神灵把对你的照应从天而降,你是有褔的了--马赛上第一条吉祥的哈达落在你的手里,它把神灵的福祉降与你了!"
喇嘛的声音很响亮,且高亢有力。整片赛场因此掌声雷动。在一片欢呼声中,喇嘛揭开我们学校为草原人准备的食物:麻花,糖果,饼干,糕点,口香糖。我忙着一包包拆开。喇嘛则大把大把地向人群抛撒,一边大声招呼牧民:
"乡亲们,这些礼物都是好心的汉地人赠送的。现在,他们的好心姑娘也来到我们草原,是为我们的没有阿爸阿妈的娃娃做些事情。所以你们谁家收留了这样的娃娃,都可以送过来。我家的碉楼,今后就是娃娃们的家了。娃娃们将来的生活和学习,都由我供养。教学方面就拜托我们好心的梅朵姑娘。她是一位有着多多学问的姑娘,比我的学问还要多呢。你们尽管放心地把娃娃们交给她吧。"
福气(3)
一些领到食物的牧民非常感动。月光家邻居登巴主动上前提供线索,说东边草原上他们家有个远亲,收留有两个孤儿,不久他会带领我们去寻找。一个牧民赶上前问多农喇嘛,"那送入您家碉楼后,将来到青稞成熟的季节,娃娃们会不会放假?可不可以回去帮忙收割庄稼呢?"
多农喇嘛往他手里塞进一包食物,说,"当然没问题。我们会给娃娃们定时放假的,农忙时都会回家帮忙。"
那牧民听到喇嘛这样的话,放心下来,说好吧,我们的一个没有阿爸阿妈的侄儿明天会送进你的碉楼里去。
这个牧民与多农喇嘛的一番对话过后,就有更多的牧民在领到食物的同时给我们提供线索了。
蒋央你看,多农喇嘛不但心地善良,也是个充满智慧的人。草原上有这样的喇嘛,对于孩子真是莫大的福气。此时我心里对喇嘛也充满感激。确切来说,是我在帮助草原,也是草原在实现我的梦想,延续父亲和阿灵的志愿。
一场马赛过后,我们竟然一下子收进了十多个娃娃。
都不过阿嘎一般大小的。一半是孤儿,一半是遗弃子。他们先前基本都是寄居在亲戚家里。像东边草原上的孤儿米拉,还曾被亲戚冒名顶替进过镇上公办学校读书的。但是学校一放虫草假,他即溜了。草原宽广无边,山高路远,公办学校老师们精力有限,寻找极其不易。而草原上很多家庭对孩子读书抱有抵抗心理。一些牧民家牦牛多,需要人看守,孩子不但不送学校,还会弄些花样与学校周旋。公办学校很无奈,招收不到学生,就一级一级下达任务。县里给乡里指标,一学年必须招收多少人。乡里就给草场指标。但落实到户,却做成了"买卖名额"。牛数众多的富人家不想送出孩子,指标下达后他们即花钱请牛数少的穷人家娃娃顶替上学。穷人家得钱后,放出娃娃。但也只是个幌儿,报了名,入了学,达上名额后糊弄一阵子,不久就偷偷跑了。所以说现在我们虽然收进一些娃娃,但今后的教育工作并不会轻松。
我们都开始忙碌起来。大些的孩子跟着月光和阿嘎帮忙清理碉楼,小的交给苏拉看管。我要一趟一趟去遥远州府,买回各种生活用品和学习工具。生活方面的安排分配给月光和阿嘎。因此孩子们的三餐饭食就由他俩负责。学习方面归我,书本笔墨的东西都由我一手经办。经费方面由多农喇嘛想办法。赛马过后,喇嘛又离开草原,到外面为学校寻找资金去了。
月光从自家农区拖来大堆木板,把喇嘛家碉楼的二层进行了改造。楼下是孩子们的大教室。楼上被划分成男女两个区域的卧室。一张张小藏床被他"叮叮当当"拼凑起来。我就在他的敲打声中忙于备课了。
坐在宽大通透的窗台前备课,撩开窗帘,多农喇嘛的二楼客厅非常明亮。上午白晃晃的阳光照着人和课本,一抬头,望到窗外,一面鲜红的小国旗在土豆地做成的操场上升起来,用笔直的杉木作成的旗杆。边上支起两根木架,再编一只藤条做成的篮,我们的篮球架也很神气地竖立在国旗旁。
孩子们又在碉楼四周栽上梅朵,那种有着厚实叶子的大丽梅朵。都是下方寨子里的农民送上来。农民们拿不出更多的东西送给学校,就从自家院子里挖来已经长出半人多高的大丽梅朵。很硬朗的花苗,碉楼四周的草粪地又那么肥沃,高原上阳光也来得汹涌,我想,不会超过一个月,那些梅朵就会开放。
我想象开花的日子,那时正值九月,也是汉地学校开学的日子,我们的班级在那时也要全面开课了。
酥油(第二部分) 三万八千遍经语(1)
现在,蒋央,已经到八月底。我也预备完各门学科的课程,开始尝试给孩子们上课。学生拼成两班,合用一间教室。七岁以下的分在幼稚班,在教室的右边,教一些看图认字。七岁以上的孩子都进入常规教学,在教室的左边,按小学一年级教材上课。
所有孩子当中,数阿嘎年龄最大,个头最高。所以我选他当班长。苏拉孩子不明白班长是什么官,问曾经进过学校的米拉。米拉很夸张地说,那是土司模样的、管人的官。苏拉孩子马上自我推荐,说老师你也给我一个班长。就分配她当组长。苏拉孩子很满意,配合着阿嘎开始管理起班级。
孩子们分成男女两组。学习之余,男生组会在阿嘎的带领下做一些相对不重的体力劳动。女生组则由苏拉带领,配合搞碉楼卫生。
苏拉是一个勤快活络的孩子。劳动总是积极主动。并且悟性很好,总能通达大人意向。你想到的,望一下,她即能领会。然后会依照大人的思路把事情做得很好。
至于这孩子,她的身世我知道甚少。据她自己介绍,她的家在白玛雪山对面的玛尼神墙下方,五岁时失去父母,还有一个阿姐。
很多时候,苏拉孩子会一边做活一边念经。扫地,抹灰,整理课桌时,经语常会伴着劳动"嗡嗡哼哼"地响起来。执著,沉迷,充满希望的经语,时常会叫劳动中的孩子忘情,细密小汗珠渗出脸颊来,忘记拭去,会把那个小脸蛋弄得潮湿水亮,叫人望得动容,也情绪纠结。
这孩子自小就与阿姐走散,现在她不知道阿姐在哪里。没有相片,她想不起阿姐长相。我们仅凭她回忆的一个叫"阿芷"的姓名,已经在草原上寻找很久,没有结果。多农喇嘛的同门弟子向巴喇嘛到学校来,苏拉孩子请求向巴喇嘛为阿姐的下落卜卦。向巴喇嘛用骨色占卜得出阿芷的动向,说是神灵把这姑娘带到遥远的西边圣湖净修去了。要想找回来,必须念完三万八千遍经语。
所以苏拉孩子时时刻刻地、连干活时间也不忘念那三万八千遍经。
后来我们在苏拉孩子执著的经声里果然寻找到阿芷。但这姑娘并非在圣湖旁净修,事情是悲剧的。
几年前,阿芷与阿妹失散后就流落到县城。那时她十三岁。先进一家饭店做小工,是那种只管饭不给工钱的。后来经验见长,就有了工资。再大些时,人也出落得有模有样儿。又被茶楼老板相中了去。在茶楼做服务员,为茶客端茶送水。一年两年,在巴掌大的县城阿芷也熟络了好些茶客。因为年轻漂亮又无人管教,阿芷在十六岁后开始不大规矩。但主要目的倒不是为赚钱。她是希望通过与人结交而寻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嫁出去。
阿芷是在茶桌上认识扎巴(藏语意为:和尚)呷绒的。那时候呷绒在县城里画唐卡,一个月也很有些收入。扎巴一般是由家庭供养的,所以呷绒的钱也不用拿回家。他的手头因此很宽裕。
呷绒喜欢去阿芷的茶楼吃那种汉地运来的果脯点心。他的接待者经常会是阿芷。呷绒是知道阿芷工作性质的,她再不是单纯的茶楼小工,基本是被老板安排陪客喝茶的。
但他还是要找阿芷,并且对她动起凡心,爱上她了。从来阿芷都是被客人在茶水中来爱的。她第一次听到一个扎巴说爱她,并且充满真诚,就有了要与呷绒结婚的念头。
但是她的男人好像多了些,这个县城无处不在的样子。呷绒回家说明意向,他阿哥就表示曾与阿芷有过暧昧接触。这样一来阿芷还进得了呷绒的家门么!要是在汉地,这种婚姻肯定是没指望的。但是呷绒用一种佛的慈悲拯救之心接受下阿芷。他给家人的理由是:要把阿芷救出火海。
三万八千遍经语(2)
家人作出强烈反对,私下找到阿芷提出数千元赔款,希望阿芷能够离开呷绒。但是阿芷不要钱,坚决要求呷绒还俗,与她结婚。
坚持中阿芷和呷绒结婚。没有人为他俩祝福。呷绒家人宣布永远不给他们住所。呷绒只得带上阿芷四处漂泊。他仍然画画,阿芷则到一家化工厂做工。
这时阿芷怀孕。他们结婚时别人都说阿芷不是好女子,神灵不会赐给她娃娃。但是现在阿芷幸运地怀上。阿芷知道自己没房子,孩子出世也没个安身之地,他俩便是没日没夜地做活,希望能给将来的孩子挣个喂奶的地方。阿芷的工作不但苦,并且是化工,整天与硫磺打交道,毒气很重。但她与呷绒都没读过书,都是文盲,不懂得硫磺会伤害身体,尤其是婴儿。
阿芷拼命劳作,你再也看不到她在县城茶楼里的那种浮躁光景。母爱叫她变得沉稳,充满韧性。
不久阿芷即生产了。但是却产下一个死婴!为什么是死婴?轻视她的人都认为这是遭遇了轮回报应。没有人会想到硫磺和她所做过的重活。阿芷自己也不知道。孩子莫名其妙死亡,现在她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成扫帚星了。
阿芷趴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哭,哭的呷绒心烦意乱。乱得很了,呷绒想回家去安静一下,便丢下月子中的阿芷回家去。
呷绒在家里的时候,寨子里所有人都劝他浪子回头,千万不能把扫帚星的女人带回家。呷绒犹豫,阿芷是嫁了她的,他不要,按照当地规矩,阿芷以后也嫁不掉人,这不是害了她!寨人却说,她又不是好姑娘,不需要对这样的人负责。她的男人多了,才生不下娃娃,这样的女人要不得。
呷绒心里是惦记阿芷的,想起她哭得伤痛的模样,就寻思着早点回到阿芷身旁。但是他阿哥却用一句话刺痛了他。阿哥说:呷绒你知道阿芷多少啊,这女子十六岁就不规矩,她身上长的几根毛你还没有我看得分明!
不知道为什么当初结婚时阿哥这么说,他没在乎。现在他们的娃娃死了,呷绒却在乎起这些闲言碎语了,记在了心里。然后天天想着作痛。这样一天一天地痛着,就不大想去找阿芷了。
后来有一天呷绒好似大彻大悟,突然又皈依佛门,五体投地到远方朝圣去了。与家人都不再联系,更不要说阿芷。
等不到呷绒,阿芷在她孩子丢失的地方哭过一夜又一夜,然后擦干眼泪,现在,十八岁的阿芷又回到县城,在一家茶楼重操旧业。
阿芷的遭遇叫我心情莫大沉重,却和月光因为解救问题产生一些分歧。我建议把阿芷接回我们学校里来,正好配合月光作个帮手。月光却是满脸对于阿芷的不恭情绪,直说,"我才不稀罕她来做我帮手,勾引扎巴的女人就是积嬷(当地指妖女)!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我们的帮助是针对善良人的,不是针对她这样的女人!"
"那你的意思就是阿芷不善良了?"月光对于阿芷的藐视态度叫我心头发堵,语气便也生硬起来,"那她的遭遇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我没说。"月光满脸不屑。
"那她从小失去父母,也是她自己的错么?"
"肯定是上辈子做的也不好吧!"
"这又如何扯到上辈子去?"
"为什么不能?"月光反问,很果断的口气,"她这辈子的罪孽,肯定是上辈子轮回的报应了!"
"轮回报应?"
"是!人若是心地不善,做出丑恶之事,都要被打入六道轮回,遭受轮回报应。"
三万八千遍经语(3)
"那就是说,阿芷的祖上也不光彩了,轮回了她?"
"这个肯定有轮回的意思!"月光态度坚定。
对话进行到不是在商谈,而是倾向于争执、狡辩,我的情绪因此冲动起来。大脑中那根潜伏已久的,与月光思想有着出入的神经,被他如此执拗的意识挑拨起来,便是没好气了。
"月光,你说轮回?这个世上难道真的有轮回?那我问你,我们现在这样艰苦的生活,也是轮回的?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这一生的贫困就是上一生富贵孽障所轮回的报应了?可是我们的上一朝代,上上朝代,以至于远古,又有多少人过着圣坛里的极乐生活?那么我们今生的轮回,会应验在哪个朝代?哪一生?"
月光惊动了神色,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我。"你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他声色俱厉,"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生气了,严厉的眼神,如同婴儿平静地望着你微笑,突然间,又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那番陡然。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脸色,这么突发地阴暗。黑黑的男人,一脸的怒气叫那个脸面更加黑暗。弄得我手足无措。
冲动的确是魔鬼的鞭子,把我,还是把月光,都狠狠地抽打了一回。我们僵持在那里,一个在生气,一个想生气,却也不知要用什么方式。
只好把目光投放到天空里去。望天空中那些巨大连片的云层,那般气势的磅礴,心想,我应该像云层那样地站立着,坚持自己。可是当视觉滑落到地面上,望云层投下的大片浮影,又感觉身子像浮影一样躺倒在地了。
目光就这样在云层和浮影间上下晃动,最后望望苏拉孩子。她朝我走过来。孩子瘦小的身子贴近我,她在轻声细密地喊,"老师!老师!"。过分警惕和害怕的声音,像是老师难过的面色是由她做错什么事造成的。
轻轻拍拍孩子,把她支使开。慢慢地稳定下情绪。我开始望起面前的青年。望望,垂下头去,深刻思索。然后我缓和起语气,接下来的话,像是另外一个灵魂之躯,它从我的身体里分裂出去,它在替我说。
"月光,对不起,刚才我是......说得急了。我是太性急了,为阿芷性急了。我想自己也是女娃,阿芷和我是一个模样的,我为她担心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和你也是姊妹一个模样的。她的遭遇,会痛在我们的心头上。拿阿芷当我们的阿妹,你肯定也会为她难过。再有,我们天天这么转经磕头,佛祖看到阿芷这个模样,也不会忍心......大慈大悲的观音,救苦救难的度母,你们若能显灵,那就救救阿芷吧......唵嘛呢叭咪吽......
要不要我也来这样念一段?"
是的,如果经声真的具有神通,它也会在我的身上显灵,那是因为我,必须懂得你,理解你的经声,才能走近你,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因为信仰是你的心,经声是你心灵的语言......
我突然流泪了!捂着脸啜泣,心堵得慌,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淌什么泪!"月光瞧着我有些烦躁,有些言不由衷,"说吧,现在你要我怎么来做?"
"......谢谢你月光,我只是想把阿芷从茶楼里叫出来,告诉她,我们来帮她,脱离那样的生活,往后学校里还会有更多的娃娃进来,你一个人真的有些忙不过来。而阿嘎,我们总不能让这孩子做太多活计,他还要学习!"
月光立即说,"那周围的人肯定也是不能接受一个勾引扎巴的女人!"
"我们不能慢慢说服周围人吗?......月光,那个在拉萨唱戏的青年什么时候回来?"
月光怔怔地望我,"你是说班哲?怎么?找他回来做什么?"
"我想他回来,要唱一个《玛尼神墙》的故事......"
"好啦我知道你的用意了!但是你的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
"我是汉地女娃,进茶楼也不会取得阿芷信任,不好说话。她也不可能随便跟上我走。你呢,是当地人,她肯定会信任你的。"
月光不应声,陷入沉思。
天空那么蓝,流云的影子掠过地面,投影一个花花浮动的世界。我的目光要跟随流云一起,探索到遥远的地方去--我要怎样才能联系上班哲呢?现在,我朦胧中意识:只有一面之缘的班哲,他对于我的工作似乎很重要。他编唱的《玛尼神墙》的故事,我想亲眼来看一看。也要让麦麦草原上的牧民们来看。让呷绒的家人来看。我们的阿芷姑娘,也许只需要班哲唱一场《玛尼神墙》,草原人即会接受她。
"月光,真的,我想联系到班哲,想请他回来给我们草原人唱戏。"我说。
月光立马回绝,"这个的肯定不行!他在拉萨是和东家定了合同的,一时回不来!好啦我不是说了,我明白你的用意,我去茶楼把她找出来还不行么!"

阿芷的背影(1)
月光终是跟随我进县城,从茶楼里把阿芷姑娘带出来。我们在距离茶楼不远处的街道上见面。
才看到阿芷,她是一位身材单薄的姑娘。看起来确有几分美丽姿色,但形态却似是芦苇花儿模样的弱不禁风。脸色也不同于一般草原少女油红发亮的气色。那是一张贫血的面目,有点干燥的白。头发松散,淡淡的黑,大半束在脑勺后面,扎成一条"马尾巴"。小半扑在前额上,又见不得人样地遮住眼睛。那眼睛应该是好看的,可以想象当初它在呷绒面前,会有格桑梅朵一般的柔媚。而如今,她那有些绝望的,叫人心怜、低迷含恨的神色,拖走了她的灵魂,改变了她的气息。她再也没有高原女子的饱满,却是更多的卑微,寂寞。
她望起我,神色陌生,又诧异犹疑。
"阿芷!"我上前去,"你肯定不会认识我,但是你认识苏拉!她是你阿妹!"我说,急切跟她解释。
阿芷惊诧在我的声音里。
"你阿妹现在我的学校里上学呢,我是她的老师,我叫梅朵。"
阿芷的目光在先前的惊诧中又添加一道惊诧。神情喜泣,也惊疑。
"你阿妹现在生活得很好,已经有这么高。"我用手比划在自己的胸口前,"你有几年没见到阿妹了?你想看到她吗?"
阿芷的目光有些混乱。一句话没回应,就那么地望我,不,望我的胸口,刚才我比划她阿妹的那个高度。好像她阿妹已经站在我的心窝旁。她很想说话,朝我蠕动着嘴。却又一个劲地抽泣起来。声音伤痛,决裂,恨不得要连同身子一起钻进泥土里去,死了,埋了,才算安心。这些年,失散的阿妹寻找多久也不见踪影,都以为死了。一家人只剩她一个,才会这么绝望,有谁能够真正理解她所经历的苦难呢。
"好了阿芷,别哭,现在不是可以见面了么?你的阿妹多多地想你呢!"我说,身子朝阿芷贴近来,也是不敢真正亲近于她,怕她不自在。
果然阿芷对我有些生分。只偏过面目,哽咽着声音问月光,"我的阿妹......她有说过什么?"
"她说想见你。"月光回答,简单干脆,神情平淡并不热情。这个自己同族人的冷淡表情,叫阿芷喜泣的情绪由巅峰慢慢跌落。她的哽咽声从起伏不定,变得稳定,一点一点地,气息回落。
"阿芷,你愿意去看望阿妹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却垂下眉目,旧时尘封的烟云爬上脸面,她在答非所问。"我记得,我们阿妹小时候,走散之前的时候,患有一脸的冻疮......鼻孔上,眼睛,还有嘴角,那些地方,后来有没有冻破她的面相?"
"没有,一点没有!你阿妹那小脸可光滑着!"我紧忙回应。
"哦呀!"阿芷庆幸地、深深地嘘下一口气,又问,"那她现在有多长的辫子?"
我望着阿芷那稀松的头发,语音跳跃起来。"你阿妹有一头又浓密又乌黑的长发,扭成麻花辫子,有头花戴,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呢!"
阿芷脸上晃过一丝放松的笑意。她抬起头,把视觉投放到远方去。
"阿芷......嗯,我知道,你是一个勤快的姑娘。从饭店里出来的姑娘都很勤快......"
阿芷朝我空闪了下眼神,目光还在远处。
"嗯......要是我们的学校能有你这样的姑娘帮忙,那就太好了!"
我的话,自己佯装得不经意,只是随口说说。但是阿芷却听进心里了,她慢慢收回投放到远方的目光。这目光一回来,一下却又涣散了,不是望天,望地,望身旁的人,不知在望哪里。
阿芷的背影(2)

"哦呀阿芷,就跟你直说吧,我们学校现在正缺少人手呢,你愿意去帮助我们吗?"我说。
阿芷愣在那里,没有吃惊我的请求。不表态,也不感动。她的神态是盲目,或者说是麻木。
"阿芷,你会考虑吗?"我跟后追问。
阿芷目光空洞。
"......要不你先过去看看阿妹,感觉适应的话再留下来?"
阿芷垂下头去。
"阿芷......"
阿芷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钻进了脖子里。
月光终是有些不耐烦,瞧着迟疑不决的姑娘硬梆梆地道,"答不答应也要有一句话!天色已经不早,我们还没有找到住处!"
犹豫的姑娘便从口里发出蚊虫叮咛一样的声音。"我想一下吧。"顿了顿,又说,"你们明天再来找我。"
阿芷朝我淡淡地笑,不等我回应,转身朝茶楼走去。
傍晚,绵延在县城四周的横亘大山寂寞无语。钢灰色山梁皱褶着钻进云雾里。天气不好的时候,山顶上的雪冠总喜欢和厚厚的流云厮混在一起。流云经常会在雪冠当中定格不动。如果真的流动起来,也是非常迟缓的过程。除非你有很大耐性等待,不然你很难在傍晚时分完整地看到雪山。我站在空荡的街口上,目光的跨度很大。一面被阿芷的背影扯着不了断,一面寻望四周云雾厮混的雪山,那种厮混也搅乱了我的心情:答应跟我们走就走,为什么阿芷的神情会那么淡漠,她在顾虑什么?
她离去的背影寂寞无声。风从背后朝她吹去,把她稀松的头发和衣袍送在她的身体前方。那身后的形态,单薄而柔弱,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背后有一个无形的东西正在推着她往前走,离开我们。
第二天一早我就拉上月光赶往阿芷茶楼。来得太早,她的茶楼还没开门呢。月光一边打哈欠一边抱怨,"你也不瞧瞧现在是几点,这里的店面,不到上午十点的样子都不会开门。"
"那就门口等待吧,我可不想出什么乱子。"我说。
月光一脸不屑。"有什么乱子?那样的女子还巴不得我们帮忙呢,你怕她一夜过来会有变卦?"
"当然!谁知道!我总感觉不对,昨晚一宿也没睡好!"
是的,我心里的确担心了。昨天阿芷离开时的那个形态搅乱了我思想上的常规意识,叫我越来越有预感:某种在常规中本来可以常规进展的事情,它可能会不如人愿地发生改变。但具体以什么形式改变,我被高山缺氧折腾得疲惫的思维难以对这种"具体"加以确定。
这种担心叫我不敢大意。
我靠上门去,把周身衣物裹得紧紧实实,想就着茶楼的大门等待下去。月光一脸惊讶,说这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天这么冷,要等你等,我还是回旅馆睡觉去。他一转身跑得老远。见我没跟上,回头一把拉了我就走。
"不要拉我,你一个人先回去吧,我等好了!"我推开他。
他却抓得更紧了,"怎么?你还真的生气了?再生气我的要把你塞进长途汽车里,送你回老家去!"他拉着我直往茶楼对面的长途汽车站跑。
清晨六点的时候,高原上晨曦还躲在遥远的雪山背后。街面上大约在凌晨时分下过一场大雨。阴冷的雨雾舍不得离去,鬼影一般在街头巷尾来回晃荡。风很大,呜呜叫着,把街道两旁的商店招牌吹得"哗哗"作响。这个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外,有两个卖早餐的人。都是汉地来的。在冷风中不要命一样地出摊做生意。月光推我坐进其中一个摊位里,才说,"喝碗热茶吧,这么冷的早晨你以为你是神哇,在那个北风呼叫的大门口等待不会感冒?"
一碗热乎乎的茶水端上来,在我面前翻腾着热气。车站内响起长途大客车的发动声,"哧哧"地哼着,叫空气不再冷清。
一会后,两辆开往不同方向的客车射着雪亮灯光,陆续从车站内轰隆隆开出来。屁股后冒出浓浓黑烟,把我和月光泡在烟雾里。黑烟消失的时候,车也跑了老远,驶向县城外的草原公路。月光瞧我两眼追随远去的客车,笑起来。
"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你还真的动心了?想跟上班车回家吧?可它们不是到你的家乡!"
"哦,那它们到哪里?"
"我们县城里的,只有去两个地方的车。一个是遥远遥远的青海,一个是更遥远遥远的拉萨。"月光仰头望着天空说话,像是那两个地方有天空那么远。
所画(1)
我们在小摊位上不紧不慢地喝茶。一碗又一碗。直等到天色大亮,云霞扑上天空,太阳又出来,爬上雪山,蹦到了天空去,阿芷那茶楼还不开门。月光有些奇怪了,向小摊主打听,"阿哥,对面那个茶楼以往不是在日上三杆的样子就会开门么?今天怎么了?"
小摊主笑起来,"肯定是开门的姑娘早上走掉后那里没人开门了呗。"
"什么?"摊主的话叫我心头一晃。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阿芷姑娘嘛!"摊主说起大名鼎鼎四个字,眼神里充满微妙,"她是每天负责开门的工作,但今天早晨她坐长途汽车走啦。"
天!我刚刚喝进口里的茶水又喷出来,溅了月光一脸。月光抹抹脸也很吃惊,只追问摊主。"你说她上长途班车了?"
小摊主非常肯定地回答,"是!"
月光跟后追问,"那她上的是哪辆班车?"
"不知道。"摊主摇头,"只看她进了车站,那一共有两辆车,不知她上的是哪一辆。"
天!县城外的公路可是有两个方向!一正一反,一条通往拉萨,一条通往青海。
我趴在小茶桌上周身无力,再爬不起来。
月光说,"这就是天的意思了!你看,我们也尽力了,客车就擦着我们身旁过去,我们却看不到阿芷,这不是天意么!"
"什么天意!早晨阿芷肯定在车窗内看到我们了!是她躲着我们你明白吗?不是天意,是她在逃避我们!"我朝月光没好气。
月光一脸不悦,低声自顾叨唠了下,"跑就跑吧。她当然没脸到我们那样干净的地方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得回去了!"月光理直气壮。"学校里还有那么多娃娃在等待,指望阿嘎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月光这话倒是实在的。但是想起阿芷,我的脚步也迈不开。也许等楼茶开门,还能打听得到她坐哪个班车,去哪个地方,阿芷的茶楼里肯定会有人知道吧。
月光对我的想法不屑一顾。
"她都上了长途汽车,这肯定是去了遥远的地方。你即使有方向,那些地方那么大,我们哪有闲人去找。你真要不死心,你一个人等待吧。谁知道那个茶楼要几点才会开门。而现在开往我们草原的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这个车两天才会有一班,今天错过,又要等到后天。所以我得先走,你瞧我们的十几个娃娃还在等待我回去做饭呢。"
一个清清瘦瘦的大男孩从我们身旁经过,听到月光这样的话,朝我们伸过头来,非常吃惊地瞧着我们,好奇地问,"阿哥阿姐,你们俩这么年轻,就有十几个娃娃啦?"
男孩的话叫我一阵脸红。
"不,小阿弟,不是我们俩的......是孤儿,我们收养的娃娃。"我紧忙跟他解释。
月光却一脸幸福的神色,好像他真有那么多娃娃。只快活得哈哈大笑。"哈哈,十个娃娃的阿妈,阿爸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家去照应娃娃了?"
"好吧,别开玩笑了,你是得快快赶回学校去。我留下来再等一等。"
月光坐在摊位上,想了一下,说好吧,不叫你白等一场你也不死心,那就我的先回去。他端起茶碗,大口灌下一碗茶,抹抹嘴瞧着路过的男孩,开心地笑,哼着小调钻进车站里。
望他那么快活的样子离开,我心头既有着一些回转的暖意,也蹦跳着好多小小复杂的情绪。
路过的男孩却是站在我对面瞧着我神色发愣。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么,所画。对,阿姐,你是专门管没有阿爸阿妈的娃娃?"
"哦呀是。"我回答,看这个叫所画的男孩脸色因此晃动起来,便又问,"所画?是吗,你叫所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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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画(2)
男孩朝我点头,说是,然后像是有话想问我,却又没出口。
"怎么?所画,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
"说吧,有什么就说出来!"
所画拘泥半天,问,"那像我这么大的你管不?"
"哦呀!我现在正是在寻找一个你这般大的女娃呢。她叫阿芷,在对面的那个茶楼里上班,你认识她不?"
"阿芷?我不认识。"所画摇头,吞吞吐吐地,"......我......"
"你怎么了,有话你直说呀。"
"我也是没有阿爸阿妈的!"
"哦!!"
我确实惊呼了一下。是感叹,或者由衷地震动。
这男孩却跟后追问,"我这样的你管不?"
"你有多大了?"
"十八年,不,十九年。"
"哦!"我复加一声惊呼,却是不好再说下去。按理说他已经成人,可以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
但是我听到所画直截了当的声音,"阿姐,我找不到活路可做,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工作吗?"
我朝男孩困窘地笑,"唉所画......"我说,一半话卡在口腔里,我不知怎样来跟他解释我的工作性质。
"你是汉人,你能介绍我到汉地去工作吗?我要打工养活自己。"所画进一步说明。
"那现在是谁在养活你?"
"寺庙里,还有每个亲戚的家里,到处吃饭。不过实在不好意思啦,这么大的人!"
"的确是这样!你已经具备劳动能力,可以自食其力了。"
"可是阿姐你也看到,我们这个县城太小了,我找不到活路!"
"哦呀这倒也是,是啊,那你会汉语吗?"
"我不会。"所画神色黯淡下来。
"那就难了。你不会汉语,怎么去汉地工作呢?"
所画困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
我坐在摊位上一味地沉默。多久才把手伸进背包里,有些犹豫,也无能为力,我从包里抽出一百元钱。很难出手。知道这样一出手,就是打发人。我其实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所画太大了,就是把他带回学校,他也不能再投入学习。
我艰难地把手伸向所画,我说,"所画......来,这个给你。"
把钱递上去。
所画看到钱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雪亮光芒,我意向里他是会伸手接钱的。但这男孩在看一眼后,却没有接过去。只朝我摇起头来,"阿姐,这个钱也不能吃的很久!我要吃饭,是那个能够长长久久地、天天有饭吃,那样的。"
我有些局促了,明白所画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通过解决工作的方式来帮他。我思索了下,想问他学过些什么技术。但话没出口就觉得多余:问也白问,他一个孤儿从小无人教养,会有什么技术呢。但是所画却突然张扬起脸色,说,"我不会汉语,但我可以唱歌。我唱歌多多地好!你可以介绍我到汉地去唱歌。"
男孩说完,也不管我应不应声,即鼓起嗓门大声唱起来。当下唱的一首草原放牧歌。唱得很努力,脸色因为长久地扬声而憋得通红,额头上也鼓起条条青筋。
他的歌声的确不错,尽管没有音乐伴奏,但并不寂寞,像小河里上涨的浪潮,澎湃张扬,听起来叫人充满希望。
可是在藏区能像所画这样唱歌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娃娃到老人,随手也能抓出一大把来。我的眼有些酸涩,不知道怎样来跟所画解释,走唱歌的道路并不容易。已经十九岁的男孩,学习音乐也为时过晚。那些小小的孤儿,因为有好心人帮助,还可以寻找机会上学或者学习手艺。但是孤儿所画已经成人,走上社会。没有家,也没有技术。有劳动力,却没有机会付出。他该怎么办呢?
所画(3)
蒋央,你可知道,一时间我竟被所画的处境难倒了!这个不懂汉语、且无一技之长的男孩,在汉地是没有出路的。他生在这片草原,草原给予他生命,语言,性格。他注定会在草原上。而你想:草原上并没有工厂,企业,没有就业机会,我要怎样来安顿他啊?
我把所画带到街道旁一处泥土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让男孩在地上画画。我想看看这男孩有没有画画天赋。如果可以,我心中已经产生一个想法:带他去投奔我的推荐人耿秋画师,跟随画师学习壁画去吧。正好画师刚刚结束我们汉地那边的寺庙工程,已经回到家乡来。他早是托向巴喇嘛给我带过口信,不几天也会上我们学校去,说是要把多农喇嘛的碉楼用彩绘好好装饰一番。
这下便好,可以趁此机会向画师推荐所画。
所画在明白我的这个用意之后,很是兴奋,一头趴在地上,抓起石块认真地画起来。
当下他画的是一幅唐卡:自在观世音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背面衬托着云朵。正面勾勒出净瓶。又有花器、青莲图形衬托两旁。
这男孩画得努力,认真投入,画着画着,却像是把自己也画进去--高高在上的莲花宝座里,除观世音菩萨,两旁又出现两个手持法器的童子。而童子的脚下,开始在添加一个形体似是卑微的男孩轮廓......
望着这种思路的唐卡画,我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抬起头来望天。天空方才还艳阳高照,但这张巨大娃娃的脸一下又变了,猝不及防地砸下一阵大雨。雨点很急,三下两下就把所画初步成型的佛像给冲洗了。所画站在大雨中望着消失的唐卡画神色困顿。
我的雨伞朝他罩过去。但是他闪开了。我的雨伞太小,太单薄,罩不住他高大的身子。我只好拉这男孩躲进街道旁的一家小饭店。
"所画,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
所画犹豫片刻,摇摇头,回答,"不饿。"目光却瞟起饭店橱窗里的卤菜。
"老板,给我们称一斤卤牛肉,"我招呼饭店老板,"再烧一盘洋芋排骨。"
所画只一个劲地摇头,"不要了不要了阿姐,牛肉就够了。"
他趴在小饭桌上用手指沾茶水,又画画了。看得出他非常珍惜我给他提供的学艺机会。
我们要的菜等了大半天也没上桌。饭店老板一边给我们倒茶一边说着歉意的话。外面大雨仍在呼天盖地。饭店里又闪进两个躲雨的行人。从脸色上看,不像是长期住在高原上的人。裹着宽厚的雨衣,缩着头抱着手膀进来。他们站在饭店门口扑打着雨衣上的水。晃动中,一个人示意另一个人,然后四柱目光齐刷刷地朝着我和所画扑过来。
所画则突然神色慌张。那两人直径朝所画这边走,所画赶忙起身迎接,满脸怯畏。
"你在这里!"其中一个人招呼所画,语气里裹挟着抱怨,愣头愣脑,"......找到你了!我们走吧。"
我一点也听不懂那人的话。但是所画望望我,犹豫着神色回应那人,"我,我不去了。这个阿姐说可以送我去学习画画,所以我要......"
"你回头再来找她!"不容所画说完,那人已经拉上所画,说走吧!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又要去做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赶上前询问。那人言语支吾,"没事,他有点事要做,你,在这等他好了!"
"可是现在外面正下雨......"我的话还没说完,所画却被那人拉走了。他们钻进雨水里。
不是进来躲雨的么,怎么又要冒雨离开?我困在饭桌上不知所措。饭店老板已经烧好洋芋排骨端上来。生怕男孩子走掉我会不吃,或者退菜,只一个劲地说,"吃吧吃吧,高原上能烧熟东西很不容易......"
回不出老板的话,因为不是不吃,是吃,我也吞不下去。
饭店老板坐到我对面来,望着我,神色飘忽。
"老板?"我感觉他的眼睛里有话。
"姑娘,吃完就回去吧,那个孩子可能一时不会回来......"
"为什么?他要去哪里?替那人去做什么事?他不是没事可做吗?"
我的目光钉子一样地盯在饭店老板脸上,但是他目光有些微妙,一边为我添茶,一边声音玄虚难以捉摸,
"姑娘还是别问了......"
我望着他不动。
老板犹豫好一阵,才深叹一口气,"唉!山下那帮偷猎的人盯上这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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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的男孩
所画被偷猎者带走能做什么呢?莫不是给他们带路?
要真是这样......天,这可是藏地人最不齿的事!我的心被这个男孩揪紧了。
第二天。所画竟然很快地又来到小饭店。他肯定是从偷猎者手里得到了一些钱。看起来很阔气的样子,要了很多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他在饭店的时候,我正好在阿芷的茶楼里打听情况。这个茶楼经理因为阿芷的突然离去很恼火。又听说事情因我而起,对我是满腹意见。我这边找阿芷的同事打听消息,他那边执意干预。两相僵持,耗了大半天也没得到半点线索。后来我只好疲惫地离开。等再赶回小饭店时,所画却走了。听说是去一个草场,寻找他的亲戚了。说那亲戚家有个僧人在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定居,是大喇嘛。所以他想到那亲戚家等待,寻找机会去投奔那位喇嘛。
饭店老板仅能提供这样信息,问所画具体坐的什么车,去的哪个草场,他也不清楚。
高原上草场天连着地,地连着天。跟阿芷一样,我不知所画去的是哪个草场。
蒋央,这个男孩的离开让我很不放心。谁知道他究竟是投奔亲戚呢,还是被偷猎者带走了!
我回学校的时候,月光发动全体孩子在操场外迎接。这两天我不在学校,月光把娃娃们带得很好。每个孩子都穿得干干净净,碉楼的里里外外也整理得清清爽爽。月光因此满脸得意,像个娃娃模样的,在等待我夸他呢。
"月光,我没能找到阿芷。"我有些郁闷地说。
"哦呀!"月光压低声音招应我。"我都跟苏拉说过她阿姐到拉萨转经去了,你也要这么对她说。"
他好像早是猜出我在县城会白等一场。
"好了月光,我们又有新的任务!"
月光朝我洞张着嘴,不明白。
"你还记得前天说我们有十个娃娃的那个男孩吗?"
"当然记得。"月光想起那事脸上即荡漾起快活的笑意。
"他也是孤儿!"
"噢!"
"他没有工作,没事可做!"
"噢!那你不把他带回来?"
"我带他回来能做什么?他是男娃,也不会厨房活路,学习又迟了。他是需要工作的。我想送他到耿秋画师那里去学画。"
"耿秋画师?"月光一脸吃惊,"他不是在你们的汉地寺庙里画壁画吗?"
"回来了!上次托向巴喇嘛带过信来,我忘了跟你说的。他马上也要来我们学校了!"我转眼望学校碉楼,"画师说,他来,要把我们的学校好好装扮一番呢。"
"哦......呀!"月光若有所思。
"怎么,你想说什么?你和耿秋画师应该也是朋友吧,他和多农喇嘛、向巴喇嘛,他们三个是兄弟一个模样的。"
月光却是把话拉到先前的话题上,"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男孩呢,你干嘛暂时不带他回学校来?"
"唉我们走散了!"
"噢?"月光有些不解。
"他去了我们县城周边一些不同地点的牧场了!你得帮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说,更为坚定的语气,"月光!这个男孩,我可一定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月光就笑了,不像对待阿芷那般,非常积极地响应,"好,梅朵,你告诉我应该怎样去找。那么可爱的男孩,只要他真的在牧场上,我肯定能找到。"
我翻开地图,开始查找紧临我们麦麦地区周边的一些牧场。月光却忽然像是悟出道来,兴奋了表情。
"梅朵,你不用看地图了。我注意过,那娃子身上穿的是措扎草场的服装。我想他肯定是措扎草场上的娃。我们可以到那个草场上去打听!"
"哦呀是!说得有道理!"
小小的苏拉在一旁听说措扎草场,非常兴奋,口气像是唱歌的画眉。
"老师!老师!那是我的家呢!措扎草原上有我的家!"
我被苏拉孩子的话搅得糊涂了。
"孩子,你的家不是在玛尼神墙下方吗?"
"不,我,我,"苏拉孩子一下又急得说不出来,滴溜了会眼神,道,"我们阿妈家的,家家的,我们课本上说的是,阿妈的阿妈是,......外婆!我们外婆的家在措扎草原!"
"哦!苏拉!你外婆还在?!"
苏拉孩子一下又怏怏无语了。
"我们外婆也死了。"好久过后,孩子说,"只是那里还有外婆的老碉楼。"
"哦!"我深深吁下一口气,一阵意外的惊喜袭入心头,我想阿芷会不会也回到措扎草原了?她是不是就住在她们阿婆家的老碉楼里?因为到青海方向的班车正是经过措扎草原公路的。阿芷会不会中途下车到措扎草原了呢?我心下揣摩:要是这样就好了,可以同时找回两个孩子!
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带上苏拉孩子一同前往了。我想如果真的能在措扎草原上找到阿芷,这次一定要让她亲眼看见苏拉。有自己的阿妹在跟前,阿芷肯定会感动,跟上我们的吧。
掏空的枕头
措扎草场在白玛雪山背面比嘎拉活佛寺庙更为遥远的地方。路途中需要经过玛尼神墙。苏拉孩子听说带她去玛尼神墙,很是兴奋。早早收拾起小包裹,把平时收集的一些形状奇特的、她自己认为有着生命和灵魂的白色小石块都放在里面,说是要敬献到玛尼神墙上去。
因为不能预算时间,怕一时回不来,我们便从牧区请来月光家阿爸,帮助阿嘎管理学校。他们家草场上的牛呢,则交给巴桑家暂时看管。
又踏上了寻访征程。
带了小苏拉我们再不敢穿越雪山下的丛林,只得由县城绕道,用过三天,才又抵达雪山背面的玛尼神墙草原。
这个季节,正是高山草场上植被生长旺盛的季节。雪山背面的玛尼草原上,小蒿草和苟籽草成长得尤其迅猛。纠葛成片,绿毡子一样,从山林线一直滚到远方的云雾里。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黄色的金露梅,白色的银露梅,像丝绢一样柔媚的绿绒蒿,霓蓝色党参,一坠一坠的毛蕚多乌子,风毛菊,波罗花......天与地,野草与花朵,云彩与阳光,这些蓬勃生动的组合,映照着草原中央的玛尼神墙更是生灵活泼,像条出海神龙。围绕神墙两旁转经的草原人,脚板因此也迈得更为踏实。
转经人很多。一些人举家来转经,携儿带女,帐篷就搭在神墙旁的草地上,驮帐篷的大马放牧在草原上。一些是情侣或者朋友,三两个搭成伴儿。一些又是孑然一身的。
转经时形态也各不相同。一些人手捻佛珠,眼望远方,脚步匆忙,像是追赶一场没有尽头的*。一些人又是静悄无语,举步轻盈,如同走在凡尘俗世之外。一些人累了,会倒在草地上休息,吃糌粑,喝雪水烧成的酥油茶。
想这其间要是也有阿芷该多好!但愿此番出行我们也能找到阿芷。但愿她就在她阿婆的碉楼里。而苏拉孩子还不知道我们带她过来的真实用意呢。在这孩子的意识里,她阿姐是到更大的菩萨圣地--拉萨转经去了。想想这个,苏拉孩子脸上充满骄傲。
我们在经过玛尼神墙时,鉴于苏拉要向玛尼神墙献神石,我们便稍作了停顿。月光下马朝神墙作过常规的五体投地式的长磕头过后,我们便放马在草地上,吃起点心。
苏拉孩子对吃没有心思,早是一个人赶上神墙去。她紫色的小氆氇,七色彩染的帮典,俏小的身子,虔诚的手指,明亮而充满恭敬的目光,在贴近玛尼神墙时,整个都在敬畏中收缩。给人鲜明的意象是:她要把自己收缩成手里的灵石,那般大小,然后也要与灵石共同地,永久地留在神墙上--远一点看,她确实像一块彩绘挂在神墙间。从远方带来的白色灵石被这个孩子恭敬细心地小手一块一块插进神墙的缝隙里。然后她看到一位转经的阿姐从墙旁经过,即唐突地跟上去。
"阿姐!阿姐!"苏拉孩子像遇上自己阿姐模样的,充满热情,"阿姐你辛苦了!"
"哦呀,小阿妹,雪山那边来的吧,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我喜欢着呢!阿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卓玛!"那姑娘稍稍发愣了一下,即朝着苏拉笑开了,"哦呀小阿妹,你长的真像一个人!"
苏拉骄傲地说,"我像我阿姐!我阿妈说,我长的跟阿姐是一个模样的。我阿姐嘛,到拉萨转经去啦!"
叫卓玛的姑娘面色若有所思,很羡慕地回应苏拉,"哦呀你阿姐好有福气,能去遥远的拉萨转经!走吧小阿妹,我们一起去转经吧。"
"好!"苏拉孩子想也没想,一下丢了我们,跟上转经的卓玛姑娘要走。
"苏拉......"
我赶忙上前拉住她。
转经姑娘便朝我笑了,"阿容!(当地藏语,意为:你好)"她用玛尼草原上特有的语言招呼我。
"阿容!你辛苦了!"
转经姑娘却是用手捂着脸,微微笑着,长长的衣袍擦着地面,脚步轻盈地迈向前去。
苏拉孩子趁此拉住我的手。"老师,我们也去转经吧。"她渴望的目光瞧我,看我犹豫,又补充一句,"就转一圈!"
我抬头望玛尼神墙,在上午白晃晃的阳光下,它像一条长龙扑向草原深处,似是没有尽头......所以即便是转一圈,那是不是也需要半天时间?我的视觉在这种漫长的跨度里退缩了。
"哦苏拉!老师下次带你转好吗?老师答应过,就一定会带你来。但是现在我们要找人呢。时间不够,还要回去。家里就丢给阿嘎和爷爷,我们都不放心是吧!"
苏拉孩子非常难过地垂下头去,一声不吭。把她抱上马背,她的身子绵软得如同一只掏空了枕心的枕头。
我们快马加鞭地离开玛尼神墙。走过很远月光还在回头,声音里满含愧疚,"刚才我们哪怕是骑马转经,带苏拉转一圈就好了。"
护身符(1)
我们在中午时分赶到措扎草场的牧民定居点。
打听到所画果然是这个草场上男孩。一位定居点牧民给我们提供线索,说所画如果真要去投奔亲戚,那肯定就是去了措扎草原北面县城的格龙草场。他唯一的一个远房阿舅,在那里。
我们随后跟上苏拉孩子来到她阿婆家的老碉楼。碉楼已是坍塌过半了。当然不见阿芷。心下有点失望,不死心,我提出继续打听。月光一脸的不耐烦,抱怨,又害怕苏拉听到一样的,朝着我的耳朵里说,"我们眼下的,是寻找所画要紧,那个女子怎么比得所画!她肯定又是跑到哪里做以前的那个事情去了!"
"月光你说什么话!我相信她不会再那样!"
月光紧声招应我,"你不能小声点!"他瞟瞟苏拉,"会听到的!"苏拉孩子两眼巴眨着望我们,对我们的隐匿表情感觉奇怪。月光一把抱她上马,急急打马走人。无奈我只能跟上。
我们马不停蹄地又是奔跑一个下午。到天黑,才赶到那个牧民提供的格龙草原的县城。打马上街时,天色已晚。月光满街地寻找住宿。因为赶上县城旁一个寺院开*会,这个县城不多的几家价格便宜的小旅馆里挤满了前来赶*的人,我们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月光街头巷尾地寻找,跑过半天,回来还是没找到价格便宜的旅馆。他倒是高兴起来,说,"好,既然小旅馆满了,那就是菩萨安排我们要享受一晚清福了,我们住宾馆吧。"
"住宾馆?不行,那得一百多!"我立即反对。
月光用挑衅的神色瞧着我,"那我们的就睡大街,反正我行!"
我摸摸身上穿得有些单薄的外衣,黑云就压在头顶上。这样的天气夜里肯定会有雨吧?真睡大街吗,恐怕不行。好吧,苏拉孩子长这么大也没住过宾馆,我们就让这孩子见识一回好了。
当下赶到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宾馆。我们要了个一百二十元的标准间,有席梦思大床和地毯的那种。苏拉孩子一见住这么好的地方,心头满是兴奋,也有点紧张。进客房的时候,小心翼翼,看着门口厚绒绒的地毯,先是探探头,再望望我,从我的眼神里得到允许进门的信息,才抬起小脚走进去。一步踩上地毯,太干净了,也太软活,吓了一跳。孩子立马退出身来,用惊疑的目光回望我。瞧见我鼓励的神色,才又小心地,轻轻地,踮着脚尖子上前一步。马上扭头张望,瞧自己踩过的痕迹。却是看不到痕迹。这孩子因此慌张,不敢再走了。直到我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她才踏实下来,轻悄地跟在身后。又是对房间里的东西充满好奇,摸摸这,摸摸那,都不熟悉。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而感动,还是由于陌生而不安,苏拉孩子的表情有些复杂。
一天的奔赴,太疲惫了,我一头倒在床上。但是阿芷没找到,所画也还在未知的人家,叫我心里不安,一时也难以入睡。
月光却是钻进另一张床的被子里呼呼大睡了。屋里只有两张床。月光睡一张,我便和苏拉孩子挤一床。苏拉却是没有睡意的。两只眼睛睁的跟豌豆一样圆。局促,紧张。时不时地要寻望一下墙壁四周。不安心,翻来覆去。一双小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
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拉过苏拉的手,想摸摸她的心口,孩子却一下躲闪开了。翻身背对了我,身体紧迫地收缩起来,像是生病了。
"苏拉,怎么啦?"我搂过她的肩,轻轻问。
护身符(2)
苏拉没反应,默不出声。
"是不舒服吗孩子?"
苏拉身子蜷成一团,贴在床沿边上,仍不应话,像是她的那种"病"跟我说也没用。这叫我着急,只好哄起她来。
"苏拉,说嘛,到底怎么啦,是心口不舒服吗?让老师来看看。"
苏拉的小小身子在我的声音里却是更紧迫地蜷卷起来,躲闪我,差点因此掉在地上。
"苏拉!"我佯装拉下脸来吓唬她,"你说嘛!再不说老师送你到医院里打针去!"
苏拉听我这话,才扭过头,只朝我洞张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打针?什么意思?"她的眼神在这样问。
蒋央,我想你也能体会,我们汉地的孩子呢,大半会对打针抱有恐慌心理吧。我们的孩子似乎像生脆的花儿,总也经受不起一点点小病小闹的,经常进医院。进去了,一诊断,大半就会打针啊输液的,直接地那么往皮肉里扎针,才叫孩子们害怕。所以蒋央,不光是你和我,我们内地的孩子,恐怕都有一份共同的记忆:少时,稍有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我们:你听不听?不听,带你打针去!
但是孤儿苏拉从来也没进过医院,或者打针的体会。她生病,就会是往死里生,任病毒在身体里慢慢折腾。等折腾够了,病毒自身也疲惫,自个噎下去。人就这么地拖着,恢复着,再好起来......她生病都是需要经受这样一个等死的过程。所以你吓唬她说打针,她怎能体会!
我的眼刹那间有些视觉模糊,手轻轻贴近苏拉,搂她在怀里。
"好了苏拉,你要说出来,不然老师着急呢?"
苏拉犹豫片刻,从我的怀里爬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宾馆里粉白色墙体和墙体上挂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很不安地,"老师,这个房间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着她。
苏拉有些委屈,最终说出来,"这个房间里没有佛像!"在我的惊诧中,她又说,"看不到佛像,我睡觉一点也不安心!"
原来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窝上,是在摸索她的护身符啊!
"老师,没有佛像,我就摸摸这个护身符,心里才会踏实一些。"苏拉跟我解释,手紧紧地抓住脖子间的护身符。
这是一串由开司米打结的绳索。已经很旧,充满油亮的污渍,其间坠着几位大活佛的塑料头像。另有两只红布缝制的布囊,里面装的喇嘛念经后的陈年松香。再有几块莲花生大师的石块像,重量差不多在三两左右,几乎埋住孩子整个胸口。
唉蒋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够不着苏拉孩子的境界。我们内心都充实着丰盛又真实的情感,但是我们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这让我很无奈。
我拍拍苏拉孩子,用手势告诉她,墙上虽然没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经在你的心头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闭上眼去,用你的臆想来观想,你就会看到它......好了孩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心睡吧。
我的手轻轻安抚在苏拉孩子的小肩上,迟缓,也犹疑。
蒋央你知道,其实我用不好这样的语言,引导不好这样的事情。因为自身并没有观想的经验。是的,这样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半夜里,在歌唱。
载着一生的负担
我心甘情愿
汗水和污垢中 那种油亮的脏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纯洁
就像头顶上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蓝
哦,我的护身符
我的神灵 我的心脏
这是歌声?还是启示?把我的脸弄得花花不成样子。那些梦中流淌的泪,似是轻易,毫无触觉,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潮湿伤痕。蒋央,你说一个心中只有佛祖的人,一个他认为混沌的信任现代文明的人,这两个人为什么今生要碰在一起?
我的泪有点浅淡的盐碱的咸,横流在醒过来的脸面上。苏拉孩子两手抓住护身符,已经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里,月光却是醒过来。他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静悄地望着我。
我混乱了。方才到底是我在梦里听到他这么歌唱?还是他真地在低声轻吟?
他的目光又跌进第一次我们在草原上相见、他唱《东边月亮》时的那个模样,有着月色模样的清凉,也有点淡淡莫名的纠结,似是沉浸于某种观想状态。望我,起身,轻轻贴近我的床头来。
会有什么呢?我静静地等待。也许我的身子会像孩童那样纯洁和绵弱无力,需要一个深厚的怀抱把它护在怀里。我闭上眼去,感觉身体很柔软,像一条丝绢,它滑落在一个明亮的漆器上,一个人到来,在悉心欣赏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脸上的泪水,小方巾又脱落掉,是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在潮湿中抚摸。这是我们最为混乱的亲密接触。壁灯暧昧地闭着眼睛,水一样的天光下,他的脸慢慢朝我垂落下来......
可是我紧迫地搂住苏拉。是的,这孩子浑身突然一阵抽搐,紧着愣头愣脑地醒过来。她做梦了?是什么梦?担心害怕的神色爬满她的脸。
"苏拉?"我的心在延续着爱的幻觉,手却摸到孩子一脸的泪水。
"阿姐!阿姐!"苏拉一身紧缩我怀里,"阿......老师,我见到阿姐了!"
"苏拉!"
苏拉却是在我怀里怏怏哭出声来。"老师!我的阿姐在哪里?我梦见她不在拉萨,她掉进一个巨大的河里了!"
"苏拉!别担心孩子!我们会找到你阿姐的。不久,是的,我们会找到她......"
彩绘(1)
我们又用去一整天时间,终是在格龙草场上寻找到所画。幸好,这男孩不是被偷猎者带走,但情况还是有变化。当时所画到格龙草场,他的亲戚全家却是变卖牦牛搬迁了。一说是到拉萨定居,一说是去了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所画没找到亲戚,正踌躇在路上。
见到这男孩时,他的脸上爬满蜈蚣一样的伤痕,像是被荆棘刺划的。我们都很惊讶。所画不等我们问话,早是捂着脸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
月光挨上所画也蹲下身,掰开他的手,望那脸,"是怎么回事?说出来,你看有我们在,你别怕!"
所画眼神惶惶不安,"阿哥,我也不情愿......菩萨在上......"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舌头上,"我再没有说谎!我不愿意的!但是他们强迫让我带路进山,我躲开,还是被他们找到......我看到他们开枪的时候,看到有动物倒下的时候,我心里......"所画突然止住话,垂头不作声。任凭月光怎么追问,他好像连呼吸也同时止住了一样,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我推过月光。"所画,所画!你知道我这是特地来,特地来找你吗?"
所画朝我点头。
"那现在别的什么也不说了,你愿意跟我走吗?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我可以送你去学习绘画!"
所画眼睛湿润起来,朝我重重地点头。
害怕再有什么闪失,当下安排月光带苏拉回学校,我领着所画上耿秋画师家去。
我与画师半年未见。这之前他一直在我的家乡寺庙绘画,直至现在工程结束回来。半年前,也是画师竭力推荐,我才来到麦麦草原。所以画师对于我的工作很是支持,积极配合,非常乐意接收所画。
这对新组合的师徒,反过来又是一路护送我回学校。
画师来,把各式各样的绘画工具,上好的原生态矿石颜料,酥油,糌粑,茶盐,一一带过来。做了个小小的工程准备,他们师徒二人准备给我们学校的碉楼门窗户扇好好换个新装。
回到学校时,月光见到耿秋画师,情绪却有些冲动,目光里按捺不住的隐晦神色,一半欲要揪住画师不放,一半却又无可奈何。
画师佯装马虎,一进学校,便是楼上楼下地查看,研究,设计,绘制草图。然后一一摆开画具颜料,开始工作。所画做他的助手。
起先所画只是跟在师傅身旁,帮忙拿拿工具,做些手边活计。几天过后,画师开始指导他调配一些简单颜料。再有几天,画师又在学校碉楼相对偏僻一些的窗户上框出草图,让所画描摹图案。半个月后,所画便可以一个人慢慢来调配颜料,描摹师傅的图画了。虽然描摹得有些笨拙,与单独作画还相差十万八千的距离,但耿秋画师对于这个老大不小的徒弟倒挺满意。预言这男孩只要努力钻研,两至三年即可以一个人单独作些活计。不说手艺能学到怎样精湛,或者有师傅那样的练达,但肯定因此会有一份长久的工作可做。
我们学校在经过耿秋师徒二人长达二十天的精心打扮过后,焕然一新。陈旧的木门被绘上了大红大蓝大金大紫的彩色图案。莲花画出一半,即像是开了。金鹿儿蹄子刚刚完成,就像要跑起来。海螺法号才显露个模型,苏拉孩子就来当真对上它吹一口。一切都像是生生活着的。每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也是亮灿灿的。五彩哈达编起粗壮的门环,扣在画满彩绘的大门中央,威武气派。七色积木花儿构织的装饰门框,层层叠叠,一直从门槛爬上门头去。一楼二楼三楼,门,窗,楼梯,我们的床榻,桌子,都油上了好看的漆料。一时间孩子们恨不得要把小脸蛋儿也油上色彩。苏拉孩子要求耿秋画师在她的小手腕上画一串绿松石做成的珠子。耿秋画师只望得笑了,指派所画去完成这件事。苏拉孩子在得到手珠后,米拉同学就提出要有一串一百零八颗珍珠做成的大项链。所画便把米拉的整个脖子都画满了,排过三圈,才排出一百零八颗。问阿嘎要什么,阿嘎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崭新的练习本,说,你用珊瑚粉在这个上面写:阿爸,阿哥,两个彩色字母。所画朝阿嘎愣住神了,他握着画笔,不知道这两个词的字母怎么拼。所画眼神空洞的时候,我便接过他手里的画笔,在阿嘎孩子的练习本里画上一个四十岁男人的面相,两个二十岁青年的面相,一个小男孩的面相。然后在每个面目底部用藏文标注:阿爸,阿哥,阿嘎。
彩绘(2)
阿嘎瞧着那些图画和字符,抬起头,眼睛望向远方。
耿秋画师把学校碉楼装饰完毕过后,接下来准备去青海北边的高原。他在那边寺庙接下了一个一年半的壁画大工程。正好可以带上所画,教他一些壁画技术。所画很兴奋,在我们学校尝试了足够的画画乐趣,还有孩子们给予他绘画的肯定和喜爱,叫他对绘画充满热情。只盼望早一天离开学校去青海。
画师却是磨蹭了。
结束我们学校工作,分离的日子,这个有着精湛画艺的男人情绪却一度低落。高高兴兴地来,却是拖沓着脚步迟迟不肯离开。终像是有话想对我说,满目的隐晦心思,也是不易出口。
为避开孩子们耳目,这个男人拉我到距离碉楼很远的地方,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坝上。
河坝上有一棵百年树龄的古老核桃树。男人就站在核桃树下,复杂的眼神望着我,是隐晦,也有忏悔;恍惚,也有伤神。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神色。我愣住了,像是认不得他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阳光下核桃树的阴影里。核桃树很大,花花的叶子像一把巨形大伞罩住这个男人。树荫基本湮没他的面目。但是有风刮过来。树荫随着风向的变幻,又把男人的脸晃得花花亮亮的,似是有些不真实......还是他的话叫人难以理解?
这个男人用从未有过的复杂语气在问我,
"梅朵,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推荐你来草原上吗?"
"嗯?"
"唉......"画师一声叹息。
"画师?"
"你认为你们汉地的那些心理医师,他们能治疗别人,也能治疗自己吗?"
"画师?"
"我倒听说,在你们的地方上海,有一个著名的心理医师,他一生医好无数心理病人,可是有一天,他自杀了!"
"哦!"
"你认为我的手能画那么完美的图案,我的心也能画得那么完整吗?"
"唉画师!"
"我每次画出一尊菩萨,菩萨就会问我,'你的心也在我身上吗?'我说:'在,我的灵魂都在您的脚下。'菩萨就说:'那你去寻找一位善良人来化解你的罪孽吧!'......梅朵姑娘......她怨我了,她不原谅我,不接受我......只要她生活在困难当中,我的心一天也不会安宁!"
"画师,我不明白您具体在说什么!"
"我是个自私的人梅朵,我们这里的,没有我这样自私的人!所以菩萨对我也硬起了心肠,她不管我了!"
"画师?"
"......不过推荐你来我们草原,也不纯粹因为我自己的......是草原上......你也知道,的确还有很多和我那孩子一个模样的娃娃。我想除了你这样有文化又心地善良的姑娘,还有谁能够真心实意来帮助他们呢!"
"好了画师,您到底想要说什么,有什么您直说吧,我若是能够做到,我一定会去做。"
耿秋画师听我这话,神色才稍有一些放释,掀起身上宽大的氆氇,从腰间解下一只绛红色大腰包。鼓鼓的一腰包东西,递上来。
"这是我所有的钱......梅朵姑娘,不单是孤儿,你也去做做草原上私生子的工作吧......把那样的孩子也纳入你们的救助当中来,我都跟月光商量过了,他会领你去做这件事......"
"哦!私生子?"我当下即愣住了。
酥油翁姆
我们学校右边丛林上方有一块孤立的小草场。这个草场上就有一个单身妈妈,翁姆。是牧民的女儿。也是月光家的远房表姐。听说人长得很漂亮。画师所说的私生子,有一个即是他与翁姆的孩子。
翁姆十八岁时在寺庙结识耿秋画师。怀孕带回家去,画师家人大为不满。这样一个轻薄低下的女人怎可以进入富贵人家大门!草原上至今仍然沿袭家族血统观念,牧民的女儿永远只是牧民,长得再好也难以攀上富贵人家。如此,翁姆便要求画师带她私奔。因为草原上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青年人恋爱遭到家庭干涉时,如果恋人之间真心相爱,可以选择私奔,造成一个长久的事实婚姻,再带回来,家人便也息事宁人。
但是画师太爱自己的作品了。当时寺庙里有他已经完成一半的壁画,私奔的话就必须丢下那些,并且将有可能很长时间内画师不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来作画。
画师犹豫了,说等画完手里的壁画再私奔吧。结果就是在他完成寺庙壁画其间,家人强迫给他娶了新的女人。新人恰又是位非常善良的女子。结婚的仪式已经强制而隆重地举办。所以不管处在哪一边,都要伤害一个女人。
画师结婚的时候,翁姆娃娃也在肚子里。结不了婚,又不能杀生,那就只能生下来。
后来翁姆又相继生出三个私生子。谁也不知道她后三个娃娃的阿爸是谁。私生子越生越多,生活也越来越贫困。但是翁姆从来不接受给予她初恋、又离弃她的情人的任何帮助。他俩共同的孩子,也就是私生子阿大,翁姆安排这孩子在贫困中修炼。等到十五岁时,送进寺庙里出家。女人说这是菩萨的指使。因为上一生没有修行好,这一生她自己包括她的孩子们,都要轮回一段贫困的生活。这是宿命,不可更改。现在只有安心地供养好菩萨,下辈子神灵才会让她们轮回上幸福。
没有人能够说服她、动摇她的信念和决定,她当年的情人也不能,除了菩萨。
蒋央,你说草原上习俗如此封闭守旧,怎么会有私生子呢?起初我也挺纳闷,后来在工作中才慢慢得知,皆是因为草原上特殊的婚姻观念所至。这种特殊观念基本包括两个阶段。第一是性自由阶段,青年过渡时期,草原人对于女娃是比较公平的,做姑娘时父母尽量保持姑娘结交自由。这自由交结中,一些冲动的青年人不免会偷尝禁果。之后,即有身孕。便到了第二阶段:佛的意旨。草原上全民信教,佛教理念不能杀生。如果青年男女情投意合又门当户对,偷尝禁果的女子即会趁着孕期双双组合家庭,结婚生子。但如果双方感情不深,或者遭遇家庭强烈反对,那只能分手。可是娃娃在女人肚子里,怎么办,不杀生,也不能堕胎,就只能生下来。生出娃娃,一个女人家的,生活有难处吧,帐篷里就钻进了好心帮忙做活的另外男人。活做完走了,女人的子宫里又留下一个娃娃胚子。
命运(1)
耿秋画师离开后,月光开始领我在草原上寻找私生子。我们首先来到翁姆家。
站在高的草坡头,望她家帐篷,那完全像是一堆趴在草地上的黑色垃圾。低矮,破旧,脆生得仿佛一阵风也能掀上天去。月光说翁姆的娘家属于纯牧户,在农区没有田地,也没有固定房屋。而她又不能通过嫁人得到这些,所以只能如此了。
难以思量这样的女人,会有多大能力把四个娃娃带好。
草原苍茫无限,风有些飘忽,不知从哪个方向给我送来孩童的歌声。这歌声忽而飘渺,忽而清晰。飘渺时犹如地气散发,难以捕捉。清晰时却极其纠结、孤独,似是坠着满腔怨气。
我勒住马站在草坡头停顿。
月光扭头问,"多情的姑娘,又是什么粘住了你的脚步?"
"月光你听,是哪里在唱歌呢?是孩子的声音。"我说。
月光听也不听即朝我开起玩笑,"你的耳朵真是多多灵怪,身旁陪同人的歌声你听不到,远方一个小屁娃子却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说什么呢,小气的男人,你也没有唱歌。"
我佯装不满,月光却咧开嘴笑了,一边打马一边唱起来。
友谊是甜蜜的果子,可以分给任何人吃。
爱情的歌儿却是只能搁在心里来唱,
也只能让一个人听到。
心爱的人你在何方,
变成一只蝴蝶飞来吧,
钻进我的心头,听我唱歌吧。
"好了月光,瞧你唱得多难听,把真正的百灵鸟吓跑了。"我说。
月光却全然不在意,哈哈大笑,"嘘嘘"打着口哨,爬上前方草坝子,勒马停下,招呼我。"瞧吧,你要寻找的唱歌娃娃,在前方的草窝子下面。路有点远,你想过去?"
"是,列玛也想听歌了。你瞧它的蹄子,已经朝那里攒动了。"
"好吧,列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俩今生今世就作个伴儿好啦。"
"瞧你说些什么,你不陪我一起去?"
月光却是停止玩笑,面色冷静起来。
"不是......我们的表姐也没见识过草原以外的汉地人,我还是先行一步,跟她说明来意,得到她的允许你的再过去更好一些。"
他打马朝翁姆女人的帐篷奔去。
我则走上另外的方向。果然在前方草窝子里找到唱歌的孩子。几只牦牛在草坡上慢条斯理地埋头啃草,唱歌的娃娃就在草坡下方的洼地上。有两个娃,大点的十二三岁,小的十来岁的样子。看到我,小娃娃新奇大胆地迎上来,打量起我,却像是打量外星人一样,一脸的奇怪。这个小娃,焦黑的肤色,黑白分明的眼,头发乱得像个蜂窝,拖着两条青光光的鼻涕,他在一进一出地抽吮,却总也抽不断。我不由笑起来。这娃子脏,模样儿却叫人忍俊不禁,一点也不会嫌弃。
小娃对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观察一番后,一溜烟跑了,闪到大娃身后去。大娃呢,怀里却抱着一把不可思议的"吉他":一只牛头骷髅。整个头面被风雨洗刷得腥白,但两只完好无损的牛角却依然高翘地坚固在骷髅上。大娃把骷髅横拉在胸前,一手抓牛角,一手贴于骷髅,作出挑拨琴弦之姿态,他在唱。
天气晴了,天气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金色太阳模样的。
暖和的风很亲切,像我们的阿妈一个模样的。
天气阴了,天气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寒冷冬天模样的,
大风太无情了,像杀生牛的刀子一个模样的......
娃子唱的,歌词有些沉重,声音却极其通透空灵。没有准确音韵。但连贯,又自由自在。音质清脆,有一种万籁俱寂中瓷器突然持续地坠落地面,发出的那种孤绝纯粹、空廓无染的声响。
命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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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尺呷(1)
小尺呷本以为我们带上他,是要到草原外见识大世面的。看把他带回学校来,便急了,跟后追问我,
"娘娘,这不是像我们阿舅家一个模样么?你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放牛?"
"不,小尺呷,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放牛娃。你是学生。我呢,是你的老师,你要叫我老师。"
"老师?就是把娃娃捉进一个大房子里,然后不准娃娃活动的那个人吗?"小尺呷语气怪异地问,叫我一时语塞。
"......不是把娃娃捉进来,也不是不准活动。这个大房子叫学校。在学校里我们是上课、学知识,让你学很多不知道的东西。然后,你可以一个人到草原外去见识大世面。"
"哦......"小尺呷似懂非懂,说,"这个大房子模样的地方我们伙伴泽拉也有进去。但他没坐上两个月就跑回来和我们放牛了,嘻嘻。"
"你可不能学习泽拉!泽拉不学知识跑了,他以后就'唵嘛呢叭咪吽'也不会写。"
"哦呀,好吧。不过,泽拉家有多多的牦牛,我们家没有。学好知识后是不是我们家也会有多多的牦牛?"
"当然!多多的牦牛是用来做什么呢?是为了要把我们的肚皮吃得饱饱的,衣衫穿得暖暖的对吧。学习知识,我们也就能够吃得更饱,穿得更暖,走得更远了。"
"那能走到拉萨吗?"
"当然,北京也能去!"
"哦呀!"
小尺呷在通过刨根问底,把心目中的一切疑云都解开之后,却是等不得我的带领,一个人闯进教室里了。
他一看课堂上有那么多的同龄娃娃,一下乐起来。像遇上老朋友模样的,和孩子们打起招呼。都坐在凳子上啊?小尺呷瞧瞧月光先前手工钉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凳子,很不放心,说我还是坐桌子上吧。桌子上踏实,又宽敞。
小尺呷大摇大摆爬上课桌。
苏拉捂起嘴先在窃窃发笑,接着所有娃娃都笑起来。小尺呷趁势跳下课桌,这个娃娃挠挠,那个娃娃摸摸,凡是比他小的都要被他逗乐地"招呼"一下。
阿嘎站在讲台上敲黑板,大声喊,"同学们!同学们!安静!就要上课了,新来的小阿弟,你也坐好!"
小尺呷有些怯畏比他高大的阿嘎,不大情愿地坐在了指定的位子里。坐坐又爬起来,望望四周,再歪歪扭扭地坐下去。苏拉又是捂嘴窃笑了,等我开课也没个停。
"苏拉!站起来!"我喊住苏拉。
苏拉收敛起笑朝我窥望,见我一脸严肃,跟着紧张起来。
"苏拉你可是老生了!"
苏拉低下头。
"你不领好新生,你还带头取闹!"
苏拉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学生面前被挨骂,小小的心灵像是一下承受不住,只咬起嘴唇,就滴答出眼泪来了。
"知道自己错了么!"
"知道了......老师......"
苏拉蚊子细的声音和我严厉的面色把小尺呷给震慑了。他终于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又充满新奇地翻起桌子上的书本,就被书上的图画吸引过去,埋头看图画了。
多农喇嘛的碉楼前有个操场。孩子们一下课都会上操场去。玩什么呢,大半却是玩泥巴。空地上泥巴多,孩子们便"就地取材",挖地壕,打泥仗。最后孩子们的书本也落得个泥糊模样。有些娃娃的课本竟然连未上的课文也看不清。迫得我无奈,只能对操场活动作出限制:课间十分钟一律不准玩泥巴,平时也一律不准坐地上。
小尺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老师,这样的规矩太复杂。为什么不准我们玩泥巴,还不让坐地上?"
"不让坐地上是老师怕你们的衣服被弄脏,并且坐地时间长久也会叫人生病。"
小尺呷(2)
小尺呷不信,只跟我争辩,"老师,我们一直就坐在地上,从小坐到大,还睡在地上,也没见生病!"
"那我们的大人整天说的腰痛腿痛不是病么!"
小尺呷朝我眨着眼,"老师,那是什么病?"
"关节的病,关节炎。你知道关节炎主要因为什么引起的?"
小尺呷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
"就是我们这样长久地坐在湿地上,沾染湿气造成的!"
小尺呷歪着头,"那我们家嘎嘎大叔得的大肚子病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那个嘛,是包虫病。也与卫生方面有关系。我们吃生牛肉啊,给狗喂生食物啊,随便坐草地啊,抓牛粪啊,长久了就会得这样的毛病。"
小尺呷听我这话就有些纳闷了,"那我们阿妈天天抓牛粪也是好好的。"
"小尺呷,你阿妈现在是好好的。但你所能看到的,那只是你阿妈目前表象的健康,也是侥幸的健康。"
小尺呷朝我洞张着嘴,像在听天书。他不能明白"表象,侥幸"这样名词。月光走到小尺呷身旁,朝我怏着眼。
"梅朵老师,什么是表象的,什么是侥幸的?你这可不大像在教小娃娃嘛,像在教你们汉地的大学生呢。"
我才有意识,这后一句话说的,过于书面化了,孩子们听不懂。脸因此红起来。月光瞧着我的窘迫神态,很得意,想习惯性地吹个口哨,看到小尺呷,又控制住了。小尺呷却又亮起嗓门在问,"老师,人家的厕所都放在二楼,你为什么把厕所放在离学校那么远的地方?"
"放二楼那是小家小户,人少。我们这么多人,底楼又是教室,你把厕所挂在教室上方那还能上课吗?"
小尺呷歇了话,心里像是还有很多不满意的问题,但一下又无心再问,扭过头只和伙伴们打闹起来。
小尺呷上了几天课就坐不住了。他的心是散的,即使人坐在教室里,那个眼神也不在课堂上。到处晃荡。好多天,只要我走进教室,都会感应到这个孩子,心早飞了,空留个身子放在座位上。
一天,我只是走出教室,下课的铃声还未摇响,小尺呷竟然从窗口上跳出去。受他的影响,大帮娃娃也跟随他跳窗户。等我再回教室,课堂里只剩下阿嘎和苏拉两个孩子。阿嘎是满脸难过又无奈,"老师,我实在控制不住他们......"
我的眼睛在冒火,脚步却也不敢过度冲动,还要压抑地,缓步跨上操场去。佯装没事的样子,我在微笑中喊出小尺呷,把他带回教室里。
"小尺呷,坐下来,老师想和你谈谈。"我说,拉小尺呷坐进位子。
"小尺呷,老师想问你,在老师还没有摇响下课的铃铛之前,学生们应该在哪里呢?"
小尺呷不应声,眼神不在我脸上。
"那么老师上课时,学生们又应该怎样做呢?"
小尺呷扭头望窗外,思想开小差。
"小尺呷,老师在问你话呢。"
小尺呷才回过神,眼睛盯住窗口,突然说,"我要坐到窗边去,我要坐苏拉的位子!"
"好,小尺呷,只要你听话,听课,你坐在哪里都可以。"
第二节课我即给小尺呷和苏拉换了位置。
但这却是错误的。小尺呷一坐上窗口,不但眼睛,头也跟着发展到窗外去。我在讲台上课,他会趁我不在意,伸头逗乐窗外树桠上的鸟儿。他不但自己顽皮,也影响别的孩子。东边草场上的孤儿米拉因为羡慕小尺呷在课堂上的"勇敢",也要求把座位调到窗口边。几个小点的娃娃索性不看黑板,专注小尺呷暗下的各种表演。有一下我转身面对黑板抄字,小尺呷竟然爬上课桌,闪身快速跳出窗口,又闪身快速跳回来,像只猴子迅速完成所有动作。课堂上孩子们哄哄大笑,我却不明白。回过头,望他们都安稳于座,便转身面对黑板。小尺呷等我一转身,故技重演,再次跳窗。这次没摸索好,回闪时"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个仰八叉。全班哄堂大笑。米拉立马脱离座位要去搀扶小尺呷。这孩子却侠客一般从地上弹起身,还不忘刹那间做个鬼脸。几个崇拜小尺呷的小娃娃只趴在课桌上笑的前俯后仰。课堂不像课堂,像幼稚园了。
"小尺呷!"我终是朝他厉声喊起来,"你给我站到前面来!"
小尺呷不服,不动身。
我跨下讲台一把拉了他,把他提上来。
这孩子估计还是吃硬不吃软,我那样好言好语说教他听不进,我这么一动火,一叫,一揪,他倒老实下来,乖乖站在讲台前不动了。
逃跑(1)
考虑卫生方面,是我撤掉放在碉房二楼上的厕所,把它设在距离教室稍远一些的地方。
本来孩子们自幼习惯于屁股露风随处方便,现在要圈地点,要跑路,大半孩子并不乐意。有我在面前,他们佯装跑厕所。等我一转身,他们即随地方便。最不守规矩的是小尺呷,竟然大便也不会上厕所,蹲地就来。为这我已经深入地跟他谈过很多次。但这孩子总是听之任之,我的话,也是他耳边的风。
一天,我竟然在教室外的院子里看到粪便。心头真的窝上火来。把所有孩子叫到粪便前,我的声音不再温和。
"这是谁做的?!"我朝孩子们拉下脸。
孩子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到底是谁?能不能自己站出来承认呢?"我眼睛无意地瞟一眼小尺呷,并没有确定是他。不想这孩子却侠士般地跳了出来。
"就是我。"
"嗯很好,你能承认很好。但老师平时是怎样跟你招呼的?"
"我急了。"
"真的是急了?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我习惯这样。"
"习惯?是不是好习惯呢?"
小尺呷僵着头不理会。
"小尺呷!我可是天天叮咛你了。就是风,它也让你有所感觉吧,你难道不能学着把它改正过来?"
"为什么要改正,你说不能坐地上,我们天天坐地也没见生病!"小尺呷语气强硬。
终是叫我忍耐不得。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也不是一件事两件事蓄积的火气,是我身体内部那个先前对教学信心十足、满怀抱负,后来对管理束手无策、满怀委屈的感观心理,它受到彻底性的挫伤,还是膨胀到应该爆发,还是什么的,总之,我朝小尺呷叫了。
"那你认为这样随地大小便,你自己闻起来舒服吗?要不你就别回教室了,在这里给我嗅一节课?"
孩子们一阵哄笑。小尺呷也夹在中间笑,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
我仰面望天,不知是气虚,还是无奈,叫我再也说不出话。转身跑上楼去。眼睛肿胀,更多的酸辣在眼线内攒动--在平原上的时候,一直就未曾预料,做孤儿工作也会这样烦琐。
蒋央,此时我想得最多的,是我的父亲和阿灵,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样过来的。
心里很乱,很难过。把课本重重地摔在地上,又捡起来。生硬地躺倒下去,又僵直地爬起身来。踱起的脚步,却是撞在墙上。欲要下楼,心里又赌着一口气。
月光此时却伏在窗台上望着我偷偷窃笑呢。我的火气不由冲到他身上。
"月光,你什么意思呢?难道那些孩子还是对的?"
"可是你的方式我觉得不好。"
"我怎么了?我那么苦口婆心地跟他们掰道理,做示范,还不够吗?在我小的时候,一个事情,我爸爸只要说一遍,我也会记下来。"
"那能一样吗?"月光朝我伸开五指,"你看看这个有没有一个模样长的?"
我愣在他的手指间。他即说,"我觉得你性子有些急躁。"
"急躁?我问你,那个事如果说一遍,说三遍,说十遍二十遍,不听,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说过多少?我是天天跟后叮咛呢。这个叮咛声跟你的经声一样多了。为什么你的经声他能记下来,我的话他记不下来?"
月光一脸惊讶,朝我贴近来,答非所问,"以前的,我听你跟我们的娃娃们解释过一个词,说是两个的事,因为性质和标准是一样的,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叫"可比性",是吧?"
"你想说什么?"
"那么你问的事,它们有可比性吗?"
逃跑(2)
我的眼洞口一样地朝月光张开,哑口无言。月光目光严肃,盯我多时,才说,"你的叮咛声,跟我的经语声,是两回事!"
然后他走向窗台去,伸手,把窗门拉上来,关了窗户。院子里孩子们的吵闹声因此小起来。他又把厚厚的窗帘放下,屋里顿时变得昏暗了。
"你可能真的有些累了,先休息吧,安静一下,睡一会,我去做饭。"月光口气似是关爱,却有更多的责备在里面。他丢下我走进厨房。听到他在清洗厨具,把铜锅铁铲敲得"嘣嘣"作响。
从未感觉,二楼的客厅如果拉起窗帘来,屋里也会这么阴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孩子们的声音也被挡在窗帘外。我突然感受到一种孤独,来自于喧闹当中的心的孤独。这种孤独充满焦躁,像一个突然丧失语音的人面对一个曾经听过你说话的盲人,你能对他做出很多稀奇古怪的动作,以此来表达你的感受,但是他看不到。
我只好爬起身,一把拉开窗帘。
下午明晃晃的阳光就又跳进客厅里来。一下子,客厅又变得亮堂堂的了。迎着光芒愣一愣,想一想,然后我夹起课本下楼去。
走到教室,就望见阿嘎和苏拉两孩子围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画。他俩组合画一面唐卡,阿嘎画蓝天白云,苏拉孩子画佛像。都一笔一划,认真细致。
我朝他俩摇手铃。苏拉很自觉地坐到位子上去,阿嘎有些可惜地开始擦黑板。在粉笔灰的扬尘中,我望教室,发现有几个孩子不在座位上。小尺呷,米拉,还有几个平时对小尺呷充满崇拜的娃娃。苏拉站起身汇报,"老师,刚才您上楼后小尺呷带几个同学上操场了,肯定是玩得凶了,听不到铃声吧。"
"好,同学们,你们先看书。"我招呼他们,抽身往操场去。
操场上却没有一个孩子!
小尺呷呢?我四下寻望。院子里,碉楼外,操场下方,更远的土豆地里,都不见人影。
难道他们下河去了?我抽身爬上操场旁的柴垛,站在顶端望河边。却发现小尺呷带上米拉等孩子已经趟过河水浅滩,在拼命往雪山那边的草原跑。
这些孩子,跑那么远做什么,马上就要上课......我心下思量,突然一身惊汗,他们这是在集体逃跑吧!
我慌忙跳下柴垛往小河里追赶。
"小尺呷!小尺呷!你们回来......"我扯开嗓门喊,一边捂着胸口奔跑。但是来不及,孩子们跑得远,海拔有些高,我心情焦急,跑的又猛,高原稀薄的氧气实在供应不上我急速的呼吸,一下肺活量跟不上快速跳动的心脏。我用手紧紧按住心窝,气喘吁吁。孩子们却是越跑越远。
我拖着脚步瘫倒在河坝旁的核桃树上,再喊不出声,也跑不动。前方,孩子们却是一副义无反顾的架势,头也不回,小小的身子,先是一个一个,后来变成一点一点,爬上小河,游向远方的草原去。
学校里阿嘎已经遁着我的叫喊声追过来,拽上我的列玛只跟后招呼,"老师!老师您骑马吧。不骑马您根本赶不上小尺呷!快点骑马!"
看到列玛,我顿时又来了精神。像是氧气也如列玛那样地,扑面而来,叫我一口气弹起身,一步跨上马去。
有了列玛,我很快追上草原。小尺呷回头,见我追赶他,两只小脚像两个转动的风车叶子,跑得连在一起。
"小尺呷!你停下!你要带娃娃们上哪里去!"
小尺呷边跑边愤懑不已,头也不回。"我要回家!"
"好!你回家!你是有家可回!那你一个人回去,别带这么多娃娃跟你一路回你家哇!"
逃跑(3)
有两个娃娃在我的这个声音里止步了,像是突然发现,他们是没有家的。跟着小尺呷跑,往哪里跑?是要陪着小尺呷回家吗?
小尺呷也突然收住脚步,他也才发现,带上这么多孩子跑,即使跑回自家帐篷,阿妈有能力养活吗?自己都是养不活被带出来的。
我急忙滚下马,孩子们一个个不知所措地站在草地上,眼神慌张茫然。
"你们为什么要随小尺呷跑?他说的什么你们要跟随他跑?"我朝孩子们叫。
米拉战战兢兢,结巴道,"小,小尺呷说,这个学知识太没意思了,地上也不能坐,大便也不能拉,还要天天背,背书学字......"
"是这样吗米拉?小尺呷说的都是对的?你也认为坐在地上是对的?把大便拉在门口是对的?那都是老师错了?老师教你们读书识字,教你们讲究卫生,都是错的?"
米拉再无法回答问题,一下哭起来。
"哭什么哭!都给我回去!"我站在草地上黑着脸,"天马上就要黑了,如果不想进那个丛林喂狼的,都给我回去!"
蒋央,我想我此刻一点也不温柔。孩子们从未见过我这个模样,都有点震惊。然后是害怕、怯畏。然后米拉开始转身往回走,别的孩子相继跟上他。小尺呷却强硬地站在原地不动。
"不愿回去的,都进丛林喂狼去!"我朝着天空喊,满脸是泪。
这都怎么了?我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气呢?蒋央你知道,其实我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顽劣的孩子。这孩子从来吃硬不吃软,我是以为摸透了他的性格。
小尺呷这回却没有被我的强硬态度震慑,只犹豫片刻,就扭头朝丛林里跑了。
丛林没有路,马也进不去。小尺呷身子灵活,又赌一口气,跑得像只兔子,一下即消失在深林里不见影子。
我只得丢下孩子跟着钻进丛林。
"小尺呷!小尺呷!你真要跑?"
"别跑小尺呷!停下来!老师也进来了!"
"回答啊小尺呷!刚才是老师性急了还不行么!你在哪里,快快停下来!"
我一路追喊。丛林却寂悄无声,无人回应。
我只好继续追下去。有路的地方跑,没路的地方跨越着也得跑。但是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就陷进一片藤条当中。
荆棘一样的藤条,整个枝杆是带刺的。叶片上冒出细小密集的尖刺,形如仙人掌的绒刺一般。扎进皮肤里与皮肉混为一色。看不见,拔不出,隐痛难当。
浑身就这样被卡在其中,不能随便动弹。情绪也因此在困境中膨胀,烦躁,更多地挫伤--没有穿越丛林的经验,也跑不过小尺呷,我却这样盲目地追进来。追又追不上,又叫自身陷于困境。发这么大火气,结果什么事也未解决,还丢了孩子!而丛林危机四伏,小尺呷难道真要一个人穿越森林回家?想起自身曾经遭遇的那些雪崩泥石流,塌方和迷路,脑海中那根惊惶的神经恨不得一把揪起我的身子,提上它冲出去。
但是身旁铺天盖地的刺藤由不得人。不能动弹。轻微地一转身,细小的绒刺也会扑粉一样大片大片扎进皮肉里。我只得举起双手,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脸面,护好眼睛。然后抬起脚,迎着刺藤往外挣扎。
因为视线被遮挡,挣扎也变得盲目,所以我刚刚从刺藤中摆脱出来,脚却一步踩空,整个人"咚"地一声,掉进一道阴暗沟渠里。身体骨折一样地摔倒在沟底,我却是疼痛也来不及顾惜了,紧忙爬起身。却发现攀不上去。我只得朝暗沟上方呼叫小尺呷。得不到反应,又呼叫月光。我想他肯定很快就会赶过来。
不久,我果然听到月光的声音。他在丛林旁声音破裂地呼喊小尺呷。
"小尺呷!你给我出来!你的老师走迷路了!她在哪里!我找不到她了!我知道你是不会迷路,但你的老师她会在这里迷路!她会真的被狼吃了的。小尺呷!"
月光的话叫我浑身不由一阵抽冷。望望身旁,现在不是我要寻找小尺呷,小尺呷是认路的,他的确不会迷路。是我,跌落暗沟中,需要他们帮忙。
风彻底歇下来。森涛声息。
月光的叫喊声慢慢响到了我的头顶上方来,他在大声招应,"梅朵,你别急,我找到小尺呷了!我们来接你!"
我有些疲惫,靠在沟壁上发呆。沟底一片潮湿,地气在无形中上升,我嗅到一股千百年泥沼被埋入土地发出的那种腐朽气息,呛得人难受。月光踩在我的头顶上方,他在斥责小尺呷。
"小娃子!你说你乱跑什么,你把老师跑丢了!她现在哪里也不知道!"
小尺呷气息低落地回道,"没,我没有跑丢老师。"
"那你跑了是不是!"
"没,我只是跑进来,看,看到老师也进来,就没跑了。"
"那老师在哪里!"
"我一直就跟在老师旁边,她在......"
小尺呷估计朝月光暗示过我这里,只稍后,月光即抽身朝我这边的暗沟跳下来。
"月光!你呆不呆!我掉下来,你却跳下来!这下我俩都上不去了!"我急起来,连声抱怨。
月光却一把拉起我,从头到脚望一遍。"你没事吧?"他问,急迫了口气,"转一圈我看看!转!转一下!"
"你耍猴啊!转什么转,我好好的!"我没好气地说。
"不识好人心,算了。"月光仰起头,朝上面的小尺呷挥手。"小尺呷,你趴下身,拉一把。"
我才被拉出暗沟。
上到草原后,我捂起脸狠狠地淌起泪来。
蒋央,我感觉有些累了!心情非常不好。不仅仅是对于小尺呷的逃跑生气,还有更多莫名的东西,我说不出。
小尺呷垂着头站在我身旁。我不说话叫他更为紧张。可是说话,我又说什么呢。跟他说声感谢,刚才是他在暗沟旁拉上我来;然后再向他细细说明事理,为什么老师平时要约束他们;再要向他说声对不起,在院子里那样批评他是老师过于毛糙;最后还要责备他,不应该带上娃娃们逃跑?
最终这些话都没出口。我却这样对小尺呷说,"你要真想回家,我明天送你回去。"
山洪(1)
第二天早饭期间,小尺呷躲在房间里愣是不出来。月光对我说,这娃子肯定因为昨天逃跑那事,心头疙瘩上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你进去哄他一下好了。
他推我进孩子们卧室。
小尺呷此时却是躺在床榻上,两眼空望着房顶发呆呢。我上前去,但我的脚也无从下足:地上全是孩子们的衣物,氆氇,坎肩,靴子,袜子。散落一地。汗味混着霉湿气味,凌乱不堪。
唉蒋央,我想我真是太粗心了!总以为自己太忙,或者照章办事。把孩子们的生活、卫生全交给月光和阿嘎,他俩却做得不尽如人意。而我也不能抱怨。孩子们的卫生习惯生来如此,不从根本思想上引导教育、培养他们长久的卫生意识,仅靠一两个人用劳力来服侍,也是治标不治本。
我站在屋子中央思索这个事儿,脸色因此变得凝重。小尺呷却以为这是在生他气呢,紧张得把头缩进毛毡里去。等我掀开毛毡,他的两眼却在望着我失神。
"老师......"
"小尺呷,为什么不去吃早饭?"
"老师我......"
"你怎么啦?"我问,注视起这个孩子。
其实这是一个明亮和可爱的孩子。我第一次在那个草坝下见到他时,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我大胆而奇怪地闪动,那份新鲜和热情,我一直都还记得。那时,他脸色焦黑,拖着两条青光光的鼻涕,头发乱得像个蜂窝。但是现在,他的鼻孔是干爽的。剃了个整齐的小平头。脸上被风刀子割破的皮肤在我的"雪花膏"里渐渐变得光滑。是的,其实这个孩子已经在慢慢发生改变。只是过程慢一些,时间长一些。或许,是我要求得过于急切了。
我的手已经柔和下来,抚摸起这个孩子的脸。
"来,小尺呷,让老师来瞧瞧。嗯,不错,有一张俊俏的脸。眼睛嘛,里面装着多多的智慧。这些智慧呢,要是把它发挥出来,就可以接受多多的知识了。那往后呢,就可以去拉萨,去北京,去遥远的地方了......"
小尺呷眼睛红起来。"老师,我,我错了!其实昨天我没有丢下您......"
"老师知道呢!"
"那您还要送我回家吗?"
"唉孩子,你好好听话老师怎么舍得送你!"
"但是昨天您说......"
"昨天老师是性急了,对不起......往后你好好学习就对了。"
小尺呷听我这话,立马爬起身,跑出屋在厨房匆匆吃完糌粑,就下楼早读去了。
我开始在屋里一件一件收拾衣物。把孩子们的脏衣服全抱到小河边去。早读往往是由月光监督课堂的。往日里这样时间我需要预备一天的课程。但是今天我得停一停,要趁着孩子们的早读时间,好好来洗衣衫。
我们学校下方的小河,河道很宽,但水流不大。河滩上,那些巨大与细碎交混的石头阵在高原强烈的日光下发出清亮的光芒。石头很干净,清水里洗完衣物,随手可以丢在石头上就近晾晒,省去不少搬运气力。
在孩子们清朗的读书声中,我卷起裤口下了小河。把脏衣全部泡进水里。浸湿的氆氇很沉坠,我赤脚站在河水当中,水也只是漫过小腿弯的样子。虽然有点凉,但是可以忍受。
我躬身洗涤,洗一件,铺在石头上晒一件。高原强烈的阳光把那些湿潮的氆氇烤得直冒热气。不久,羊毛质地的氆氇就会被晒干。我一面在水中搓洗,一面扭头瞧石头上那些蒸腾着太阳气息的干净衣物,心里很有成就感。
站在水中快活着心情,一门心思地扑腾衣物,唱着信天游的小调,仿佛这个世界就我一个在劳动着,快乐着。
山洪(2)
但是河水却变得越来越浑浊。
是孩子们的衣物弄脏的吧?都怪自己太粗心,除了教学,平时关注孩子们的生活真是太少了。我埋头,思想,双手扑腾在水里。却感觉河水越来越深,越来越充溢,壮大。并且爬上我的膝盖来。身子开始有点打漂,站不稳。手抓着衣物时我在纳闷:方才下水,河水只是漫过小腿弯,现在怎就扑上膝盖来?是我不知不觉间走进河道中央了?可是刚才还静悄流淌的河水,此时却一下变得湍急起来。
我一抬头,还来不及注意情况,却看到孤儿院的孩子们惊慌失措地朝我奔来。阿嘎已经奋力冲下河滩。
"老师!快上来快上来!涨洪了!!"阿嘎一边朝我奔跑一边叫喊。
我一晃身,朝河面上游张望,天!上游河水竟如滚瓜一般朝我翻涌而来!只在一瞬间!我慌了神。一把拖过衣物想跑,但双脚却是漂浮的,被翻腾的河水浮力托起来,用不上气力。一排浪头"哗"地向我扑打过来,把我整个人卷入水底。眼前顿时昏暗,水流随着倒吸的口气灌进口腔里。我吐着水泡在混沌中上下扑腾,狠命地往上划水,脚也顶不上力。氆氇却被翻滚的洪水卷出水面。阿嘎这才摸清我的位置,直接朝氆氇一个猛扎下来。
岸上大点的孩子都呼下河岸,小尺呷冲在最前排。孩子们手拉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在水中摇摇晃晃准备接应阿嘎。阿嘎还在水底摸索,他的手几度接近我,又几度被湍急的暗流打散。情急中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拖着头发把我拎出水面。我却被洪水灌得晕眩,像只木头浮在水面上,一点协助的气力也没有。阿嘎眼看不行,一把抓住打漂的氆氇,一头裹住我,一头裹住他自己,两人捆成一个人,样子很像是:如果我不能上岸,他也不会回头。
他拖着我奋力回游。接应的孩子在河岸旁双脚插进洪水下方的石头缝里,一张张小手朝阿嘎伸过来。小尺呷一把抓住连接我和阿嘎的氆氇。这时阿嘎已经筋疲力尽,划水的双手开始疲惫。小尺呷整个人死死拖住阿嘎快要被浪头打散的双手。他的身后连着一大帮娃娃,一个个小石头模样,坠成一排,终是稳住我和阿嘎。
孩子们拼出吃奶之力把我拖上河岸。只顷刻间,上游更凶猛的洪流即把整个河床淹没。河水从涓涓细流变成滚滚浪涛。孩子们的衣物,那些厚实的氆氇在洪水里上下翻滚,一会儿就不见踪影。
"老师,老师。"阿嘎趴在我身旁,贴着我的耳朵呼唤,声音疲惫得像梦呓之语。"老师......,苏拉,把老师拖到......有太阳的地方去。"
苏拉孩子小手一把抓过我,但是她拖不动。所有孩子都上来,一双双小手拧作一股力,终于托起我。
月光这时才慌乱地赶过来,只被眼前的场景惊骇了神色。
"梅朵!梅朵!你不是在楼上,不是在备课么!!"
我的脸苍白迟滞,说不出话,嘴里在不断往外吐河水。身子冷的,湿的,瑟瑟发抖。他惶惶退去上身氆氇,把我湿漉的身子紧紧裹起来。
蒋央,你是知道我身体的,一般的小痛小病难不倒我。但这次我没能承受住,被洪水冲坏了身体,发烧作冷,躺倒床铺里一周也爬不起身。月光要去益西医生家抓药,而益西的药房里全是藏医中药。我知道我这是感冒,只有西药才会叫它恢复得更快一些。可是草原上找不到西药。月光琢磨着要去寺庙里请向巴喇嘛来学校念一场经。我则希望能去县城医院。月光担心我虚脱的身子经受不住长久颠簸。正是踌躇之际,我的救星,多农喇嘛又一次从外地回来。喇嘛回来,不仅带回大量生活用品,竟然神机妙算般的,也给我带回了两盒进口感冒药!是他在尼泊尔时,一位西方白人信徒供养给他本人的。本来喇嘛并不太相信那种单薄的白药片,想到我,才没有当作垃圾给扔掉。不过喇嘛说:这个药即便是来自西方也没用,它若是真能显示神通,能把姑娘的病及时治好的话,那肯定是因为它来到了菩萨的圣地,沐浴了神灵的光芒,才有了灵气。
后来我真的就受恩于这种灵气,吃下被神灵沐浴过的洋药,感冒迅速地好了。
酥油神话
多农喇嘛最近一次外出足足两个月。跑过很多地方。蓝毗尼,加德满洲,樟木,日喀则,拉萨,青海。喇嘛回来本是住寺庙的,但见我生病,又听我汇报孩子们的学习情况,了解到一些孩子的顽劣,就准备住回碉楼里来。
月光把三楼晒台旁的一个小单间清理又清理。装上纯木神龛,供上菩萨圣水,换上崭新的藏床。又添置羊毛铺盖,太空被,茶桌。供奉喇嘛。
他为此卖掉家里两头牦牛。
多农喇嘛回来,带回很多经书,精致地放在木质的檀香盒子里。檀香盒子外面包裹着黄绸布,一垛一垛,把三楼的神龛堆得满满的。
每天晚上,喇嘛会在吃饭前领着我的学生们读经。都是梵文,我也听不懂,但是喇嘛清朗的领经声月光和孩子们都喜爱听。
读完经书后,我们会满足地吃饭。多农喇嘛回来之际,食物也会丰富很多。喇嘛带回化缘的钱,一部分在县城里买食物。因为孩子多,食物都是用拖拉机拉到无路可行的地方,然后由月光赶马驮上来。
食物充足的日子,我们经常可以饱满地吃上一顿由大白菜混合肥牛肉煮成的"面壳"(当地特有的一种面食)。每逢有这么好的饭食,孩子们吃的模样大都相似:吃前两碗都迫不及待,恨不得把头砍下来倒进食道里去,舔亮碗底也不知其味。到第三碗思考着要来享受美味,却是撑了。
抱着饱满的肚皮,孩子们便坐在床榻上听多农喇嘛讲他的奇遇。故事基本神化,喇嘛描述得绘声绘色。比如金刚出战,活佛降妖,观音救世,细节故事都具体拉入到现实中来演绎,成为生活中张三李四王五的亲身经历。所以孩子们都抱着敬仰之心来听。
喇嘛最具神奇的亲身经历是有一次做经会。说是在喜马拉雅山脉背面有个小山村。山村中央有一条佛路和一条魔路。人的灵魂在升天之时如果走上佛路,即升天进入极乐世界。如果走上魔路,会被魔鬼附身,尸体会借助魔力活过来,加害活人。在这两条路的岔口间,有一座寺庙,即是多农喇嘛上师、晋美活佛进修的寺庙。一天,村庄里有人病故,亡人家属请求晋美活佛带领众僧为亡人念超度经。众僧就团坐在魔路岔口上念经。目的是堵住亡人灵魂进入魔路。当时一排喇嘛把魔路堵得水泄不通。但是念经途中有一小喇嘛内急,抽身去方便。这小喇嘛离开后,他的位置即空出来,形成一道豁口。亡人灵魂趁此钻进豁口走向魔路。不久,捆在家中的亡人突然活过来,解开绳索闯出门。村庄大乱。但是晋美活佛却安稳不动,一手执起金刚杵,一手摇动法铃,施法念经,慢慢招回亡人灵魂。待那灵魂附身之时,晋美活佛用一只金刚杵迅速箭入魂魄,*住它。那具活过来的僵尸立马倒在地上,变成了一滩血。
孩子们和月光对于多农喇嘛的这个经历深信不疑,并且对喇嘛的上师晋美活佛也崇拜得五体投地,都盼望有一天能够亲自去喜马拉雅山那边朝拜晋美活佛。小尺呷竟然一头趴倒在喇嘛跟前五体投地,请求喇嘛下次也能领他去见识一下神奇的活佛。多农喇嘛望起小尺呷,一脸严肃,问,
"小娃子,我问你,去朝拜晋美活佛,行路上要坐车,要住店,要与人交往,这些都需要看懂文字是不是?"
小尺呷愣头愣脑地回答,"是。"
"那你说我如果不学得知识,我能看懂那些文字吗?"
"不,不能。"小尺呷答得有些慌张。
"那不能看懂文字,我还能走得那么远的路吗?"
小尺呷才明白过来,有些愧疚地低下头,轻轻答道,"不能。"
"那你说我如果不能走得那么远,我还能不能见到晋美活佛?"
"不能。"小尺呷在喇嘛面前小心谨慎了,似是有所悟道,只说,"我知道了喇嘛,我要好好学习知识才行。"
"这就对了。你的梅朵老师也是阿妈一个模样的。她会教你学习到远方去的知识。所以你要好好读书,不得三心二意!"
"哦呀!"小尺呷响亮地回答。
我愣在那里。
蒋央,你也看到吧,多农喇嘛的诵经声和他的故事,比我所说所做的都有效很多。我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如果我也能讲出这样的故事呢?我知道我不能。
后记(1)寻找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
我得承认,我被这本名叫《酥油》的书感动了。做出版10年,第一次,很单纯的,被一本书的"真诚"感动。第一次,我愿意为一本书做最大的努力。
这是一部小说。
但也可以看做完全的纪实。虽然作者江觉迟一再说:书中的爱情是虚构的。
我却觉得也是真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因为文化的差异而产生的剧烈的碰撞。包括,最后的绝望。
但这不是一本唯美的,有关西藏的爱情--那太小资。太多行经西藏的路人可以去写。不需要觉迟来写。
这是一本沉甸甸的,爱之书。不是爱情的爱,是一种更真挚、更稀少、更倔强、更深刻的爱。
作者江觉迟,年轻的安徽女子。当然,就像很多女子一样,对于西藏,她也有着向往。同样也是,很小资的那种。
她的命运被一位来自藏区草原的喇嘛改变了。在书中。他叫多农喇嘛。
多农喇嘛告诉觉迟,在麦麦草原,有很多孤儿。洪水、泥石流、雪崩,各种大自然的灾害,每发生一次,草原上就会多一些孤儿。这些孤儿没有了家,也上不了学校。喇嘛的寺庙想办一个学校,教育这些孤儿,但是,没有老师。多农喇嘛静静地看着觉迟。
觉迟突然觉得,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她突然,格外想看到麦麦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们。她想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她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去城里读中学。
2005年,觉迟就这么懵懂地上路了,怀着懵懂的热情。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远。
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拖拉机,再坐摩托,还要再骑两天的马,最后还要步行大半天,翻山越岭,才来到麦麦草原。
这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在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
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冰川。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这里,将是觉迟工作的地方。
这一去,就是5年。
整整5年。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寺庙喇嘛家的土坯碉楼。废弃已久。粘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经年风雨把墙体表层已经侵蚀过半,随处可见沙石剥落后形成的斑驳伤痕。而墙体下方,遍地油麻藤密布如网。
没有电。当然更不可能有她用惯的任何电器。
夜晚,只有酥油灯熏着她的眼睛。
没法洗澡。
无法想像,这个汉族女子,是怎么度过这5年的。漫长的5年。
因为爱。她爱上了那些她一个一个从高山草原上捡回来的孤儿。
她学会了骑马--必须学会。骑着马跑遍了草原上的每一个牧场。有时需要几天几夜。哪里有泥石流,哪里有山洪,她就会到哪里。她记得多农喇嘛的话:每一场灾害,都会留下几个孤儿。草原上的灾害太多了。她因此有了很多学生。她爱这些孩子们,她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她有一个梦想--让这些孩子们到城里读中学。
5年。她毕竟是个汉族女子。她把最美好的青春扔在草原上,孤独残破的碉楼里,酥油灯的旁边。
直到她病倒。在书中,她说,"心脏扩张很严重。心天天作痛,由于长期呆在高原,饮食不合适,胃病严重,导致吐血。贫血也折磨着我,怕冷得厉害,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
后记(2)
病情逐渐加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这个她已经爱上了、习惯了的草原。
她开始每天晚上在酥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下写作。
她要把她的这5年写下来。她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里面有个男主人公,受多农指派,和她一起办学校,一直陪伴她。他们产生了爱情。
她打定主意,将来要出版这本书--她很聪明,她觉得,写成小说也许更有出版机会。
她觉得自己也许终将离开。她想出版一本书。甚至有一个紧张的希冀,希望这本书,她能找到一个继任者。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一个真心真意会像她自己一样爱那些孤儿的人。她知道这太难了,但也许在这本书的读者中,真的会暗藏着机缘。
另外,这也是为了圆她已逝的老父亲一个愿望。觉迟的父亲是一名教师,也是一位诗人,他一直希望觉迟也能从事写作。2004年,在觉迟决定接受去藏区草原救助和教育孤儿这份工作时,全家其他人都反对,只有父亲支持她,并且对她说:要做,就不要放弃,好好做下去。可是谁都没想到,当觉迟在藏区的深山草原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父亲却因病溘然长逝。
这本《酥油》,是觉迟要献给自己父亲的。
她真的写完了,并且辗转,这本书到了我的手里。
她给我讲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决定,要为她的故事和梦想倾注心力。
讲着讲着,她突然唱起歌来,嘹亮宽广,完全是真正的藏人女子,如同放马在藏区的草原上。她已经被同化了。
她说她憋坏了,在家里不能唱,一唱,邻居就抗议,憋死她了。
她说她现在根本就不会过马路。
从每天纵马奔驰的草原回到汉地的城市,她完全不能适应。她怀念着那些孩子,如果身体允许,她还想回去。
这本《酥油》就是她在麦麦草原的酥油灯下写就的书稿。书里的主人公,有一个好听的藏族名字,叫梅朵。
这本书写得真实、真诚、真挚。充满了爱。
在书中,她写了梅朵和月光是如何在茫茫草原上一个个寻找到那些孩子的。每一个故事都感人至深。每一个孩子都有紧锁的心扉,需要她用心一个个去融化。
有一次,她们要进入原始森林,到雪山的另一头去寻找孤儿。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
"从来没听过那种呼啸、它所发出的那样阴暗的轰鸣,像天兽洞张的嘴,要吞下这个世界。心头跟着一裂!巨大无形的轰隆声制造的强烈声波只在顷刻间撞击大地。浑身紧缩,我也逃避不开那铺天盖地的震荡感应。还来不及逃离,却看到呼啸中的云雾,不,确切说应该是雪雾,突然裂化成一条条白色长龙,腾云驾雾,凌厉地向雪泉上方的丛林冲去。所到之处,切割山体,埋覆丛林。巨大杉木在顷刻间被打断,推倒,翻滚,埋葬。一切只在闪逝之间,一秒,两秒、三秒之间。天昏地暗。轰隆声叫人心头发慌。恍惚中我望向雪泉,天!雪泉下方还有月光!
我朝雪泉奔跑。大马在山坡崩裂嘶鸣。惊惶中,不是我救月光,却是月光火速拽过我拼命往丛林里逃奔,在把我拖到稍微安全的地方后,他一把推过我又奔回山坡解救大马。
此时,周围的天地,丛林震颤,山谷雷鸣,沙土如同堕胎从山体生生剥离,形成巨大泥流,沿着道路山沟前推后拥,奔腾咆哮。庞大石块伴着整堆泥沙沉闷地轰塌下来,带动粗壮的高山冷杉垂直砸进泥沙当中,溅起数丈高泥水雪浆。只像天空下起一场沉坠的泥雨,扑盖上我的脸,连我的魂魄都被它生生覆盖。"
后记(3)
这就是梅朵寻找孤儿的路线,刚刚学会骑马的汉族女子,一头就扎进了这样的环境。
有一个故事,特别打动我。
梅朵的孤儿中,有一个叫苏拉的小女孩,来到梅朵的学校后,一直不肯打开心扉,闷闷不乐,每天都在念经。后来才知道,苏拉小孩在雪崩中,与她的姐姐阿芷失散了。苏拉小孩想念姐姐,她听喇嘛说,如果念上三万八千遍经,就能与姐姐相遇,苏拉小孩因此时时刻刻都在念经。
梅朵发誓,要帮苏拉小孩找回她的姐姐。多方打听,知道阿芷流落到离麦麦草原最近的一个县城里(也得好几天的路程),在一个茶楼工作,实际上就是陪人喝茶的*。梅朵想去把阿芷找回来,遭到了月光的坚决反对,不洁的"妖女",在圣洁的草原上是罪孽深重的人,月光认为,阿芷会玷污干净的草原。但是倔强的梅朵一定要去,剧烈的争吵后,月光陪梅朵去找寻阿芷。
阿芷听说妹妹还活着,激动得哭了,她答应梅朵第二天跟他们一起回麦麦草原。可第二天一早,阿芷搭上了一辆不知去向的长途汽车,不辞而别。
梅朵带着苏拉小孩,踏遍好几个草场,也没能找到阿芷。在苏拉外婆家那片草原的玛尼神墙,苏拉小孩虔诚地转着神墙。
五年后,梅朵才偶然得知。当她和苏拉小孩在玛尼神墙转墙的时候,阿芷也在那里转着,她已经转了很久。因为寺庙里的活佛告诉她,要洗清身上的罪孽,必须围绕玛尼神墙转三年。阿芷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地去麦麦草原和妹妹团聚,她不能玷污自己的妹妹。可是阿芷连一年都没有转完,那年冬天,转墙的人越来越少,阿芷没有任何食物的来源,饿死在玛尼神墙下。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另外一个大男孩,18岁了,名叫所画。
梅朵在寻访阿芷的路上遇到这个男孩。男孩告诉她,他也是孤儿。梅朵很为难,因为这么大的孩子,还怎么上学呢?但所画希望梅朵帮助他,帮他找一份工作。梅朵没有能力帮到所画,所画失望地离开了。
回到麦麦草原,梅朵惦记着所画,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帮助这个大孤儿,救助孤儿是梅朵必须做的工作。梅朵一边寻访阿芷,一边倔强的重新在茫茫的草原上寻找孤儿所画。
没有找到阿芷,所画却找到了。梅朵推荐他去找她认识的为寺庙画画的画师耿秋。耿秋收留了所画,所画学得很快,他和耿秋画师一起,为梅朵的学校画上了美丽的壁画。梅朵为所画感到非常高兴。
一年多后,草原上来了一位主持法事的大师,据说在喜马拉雅山背面修行多年。大师带回了一把神赐宝刀,可以切除人体内部病变器官,而不见伤口,不断筋骨。所以草原上方圆几十里地的牧民都赶过来参加,尤其是身体患病之人。
所画特别高兴,他手臂上长了一个丑陋的瘤子,他希望大师帮他除掉。
活佛举起了雪亮的神赐宝刀。有着现代医学常识的梅朵,挤不进人群,赶紧大喊:"大师!大师请住手吧!今天......唉今天不是吉利的日子!是,昨晚绿度母托梦与我了,今天过了午时以后时辰就不吉祥了,不能作法事活动!"
可是已经晚了,所画展开臂膀,大师的钢刀已经锋利地朝着所画的手臂上倾斜着削入下去......
所画朝大家僵硬地笑笑。他没事,很多人这样认为。他站立少许,僵笑少许,然后等梅朵扑上前去,抓住他的手,那个手臂,在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被鲜血渗透!那么厚实的氆氇,却是不能阻拦血的愤怒,鲜血迅速渗出衣袖,顺着手指淋下来......
后记(4)
"所画!所画......"梅朵抱住这个僵直的男孩浑身打抖。所画一点反应没有,只是倒在梅朵怀里。
很多人惊惶地奔过来。月光上前把所画放倒在地,扒开他手肘上的氆氇,里面全是血......
大师钢刀举在手里,他本人也被怔住了,不敢相信这样突发的后果。涌上前来的人群惊恐万分,不知如何是好。
大师靠在法座旁发出模糊回音,"今天,后来变成......不祥的日子!所以才会不显灵了......绿度母都托梦给汉姑娘了,她能证明......但是她迟到一步跟我说明......都怪这姑娘说得迟了......"
所画的右手残废了。再也不能举起画笔。他的梦想刚刚燃烧起来就被无情的扑灭。
绝望的所画,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进入寺庙,当一名僧人,这就是作法的大师给所画的全部补偿。
一个女子--汉女子梅朵。
一个男孩--康巴汉子月光。
几十个孤儿。
整整5年的日日夜夜。
他们在麦麦草原上相依为命。梅朵和月光,彼此相爱。为了孩子们,梅朵耗尽了心血。为了月光,梅朵很努力的,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酥油女子,她已经决定,就在这草原上,嫁给月光。草原上的人们都喜欢和信任这个倔强而热情的汉女子,把她看成是菩萨转世。
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关于"爱"的故事。
梅朵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爱。
可是爱的背后,另一些事情渐渐浮出水面。
梅朵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胃病、贫血、吐血。月光恪信寺庙的力量,可是寺庙救不了梅朵的身体。
寺庙甚至救不了孩子们。梅朵的梦想一直是,教会孩子们最基础的知识,把孩子们送到县城读书。可是最后,她发现,多农喇嘛的意思不是这样的,被她视为亲人,并且是孤儿学校的最坚定的支持者--多农喇嘛,只是想让这些孩子有一些文化,然后再到寺庙当识字的僧人。梅朵觉得自己的梦想坍塌了,她看着那些孤儿们,他们是多么想走出草原,可他们的命运,如同所画一样,其实早就被注定--只有她和孩子们天真的相信,命运可以被改变。
梅朵和月光的争执越来越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梅朵对宗教的质疑令月光愤怒;月光也无法支撑起梅朵的梦想。
梅朵终于彻底病倒,回到汉地治病。
碉楼再次废弃,孩子们重新离散。
而麦麦草原在梅朵离开后经受了一场罕见的泥石流灾难,大量村民死在这场灾难中。
这场灾难过后不久,又发生了一场莫名的误会,令月光以为,梅朵已经病死。
他非常伤心,出家,立志修行成一位喇嘛,一生一世来为病死的梅朵和在泥石流中遇难的家人念经。
等到梅朵再次艰难地登上草原,一切都变了。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月光,在寺庙的台阶上,那个曾经日夜陪伴她的欢乐的青年,他的长发已经剃度。手执经书。稳步,沉着。口念经语。高大的外身,裹着宽厚复叠的绛红僧袍。
"月光!我来看你......"梅朵说。
月光怔在那里。他一脚搭在台阶上,一脚像是要坠落下来,却又停顿在半截台阶中,脚底悬空。阳光那么强烈,照着他一身绛红,像血浆灌进梅朵的心,覆盖开来。
"月光......月光......不月光,就这么轻易,你就这么轻易放弃吗?"
他的目光是无奈,还是更多决意。
"可是我为你超度的经语念过一天又一天......前话无需再叙,现在我已经遁入空门!"
"可是月光......你带我去那样的天堂,你让我如此拼搏,你却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抬头望天,你看神灵就在你的头顶上方,你看到了吗?"
梅朵再没哭,或者哭也淌不出泪。泪水是一种希望。
把背包缓缓递向已经跨上台阶高处的青年。梅朵说,"月光,来,你来瞧我带回的钱 ......可以修通雪山下那条路了。我们可以在那个峡谷里盖一栋大大的木屋......"
"那还不如盖一座寺庙。"月光打断梅朵,声音轻而干脆。
《酥油》的故事。
我不知道到底是觉迟还是梅朵的故事。
终于在一场悲哀的无言中落幕了。
感动和悲伤。
爱的勇气和无力。
这是一部关于爱和信仰的书。大爱之书,又充满了面对信仰冲突的无力。
人类终究无法彼此完全接近,即使爱和感动已经排除了那么多的障碍。
这是一部真实得令人不禁摒住呼吸的书。
觉迟依然想回到那片草原--她也许最终也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藏家女子,一个月光希望她成为的酥油女子,但那片草原上有她深爱着的孩子们。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撑,她希望通过这本书,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
2010年6月7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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