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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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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_林语堂
苏东坡传原序
我寫蘇東坡傳並沒有什麼特別理由,只是以此為樂而已。存心給他寫本傳記的念頭,已經存在心中有年。1936年我全家赴美時,身邊除去若干精選的排印細密的中文基本參考書之外,還帶了些有關蘇東坡的以及蘇東坡著的珍本古籍,至於在行李中占很多地方一事,就全置諸腦後了。那時我希望寫一本有關蘇東坡的書,或是翻譯些他的詩文,而且,即便此事我不能如願,我旅居海外之時,也願身邊有他相伴。像蘇東坡這樣富有創造力,這樣守正不阿,這樣放任不羈,這樣令人萬分傾倒而又望塵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擺在書架上,就令人覺得有了豐富的精神食糧。現在我能專心致力寫他這本傳記,自然是一大樂事,此外還需要什麼別的理由嗎?
元氣淋漓富有生機的人總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物,是人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對這種人的人品個性做解釋,一般而論,總是徒勞無功的。在一個多才多藝,生活上多彩多姿的人身上,挑選出他若干使人敬愛的特點,倒是輕而易舉。我們未嘗不可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可是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蘇東坡的人品,具有一個多才多藝的天才的深厚、廣博、詼諧,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穌所說具有蟒蛇的智慧,兼有鴿子的溫柔敦厚,在蘇東坡這些方面,其他詩人是不能望其項背的。這些品質之薈萃於一身,是天地問的鳳毛麟角,不可數數見的。而蘇東坡正是此等人!他保持天真淳樸,終身不渝。政治上的勾心鬥角與利害謀算,與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詩詞文章,或一時即興之作,或是有所不滿時有感而發,都是自然流露,順乎天性, 剛猛激烈, 正如他所說的"春鳥秋蟲之聲";也未嘗不可比做他的詩句:"猿吟鶴喚本無意,不知下有行人行。"他一直卷在政治漩渦之中,但是他卻光風霽月,高高超越于苟苟營營的政治勾當之上。他不忮不求,隨時隨地吟詩作賦,批評臧否,純然表達心之所感,至於會招致何等後果,與自己有何利害,則一概置之度外了。因是之故,一直到今天,讀者仍以閱讀他的作品為樂,因為像他這一等人,總是關心世事,始終抗言直論,不稍隱諱的。他的作品之中,流露出他的本性,亦莊亦諧,生動而有力,雖胥視情況之所宜而異其趣,然而莫不真篤而誠懇,完全發乎內心。他之寫作,除去自得其樂外,別無理由,而今日吾人讀其詩文,別無理由,只因為他寫得那麼美,那麼遒健樸茂,那麼字字自真純的心肺間流出。
一千年來,為什麼中國歷代都有那麼多人熱愛這位大詩人,我極力想分析出這種緣故,現在該說到第二項理由,其實這項理由,和第一項理由也無大差別,只是說法不同而已。那就是,蘇東坡自有其迷人的魔力。就如魔力之在女人,美麗芬芳之在花朵,是易於感覺而難於說明的。蘇東坡主要的魔力,是熠煜閃灼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這等天才常常會引起妻子或極其厚愛他的人為他憂心焦慮,令人不知應當因其大無畏的精神而敬愛他,抑或為了使他免於旁人的加害而勸阻他、保護他。他身上顯然有一股道德的力量,非人力所能扼制,這股力量,由他呱呱落地開始,即強而有力在他身上運行,直到死亡封閉上他的嘴,打斷了他的談笑才停止。他揮動如椽之筆,如同兒戲一般。他能狂妄怪癖,也能莊重嚴肅,能輕鬆玩笑,也能鄭重莊嚴,從他的筆端,我們能聽到人類情感之弦的振動,有喜悅、有愉快、有夢幻的覺醒,有順從的忍受。他享受宴飲、享受美酒,總是熱誠而友善。他自稱生性急躁,遇有不愜心意之事,便覺得"如蠅在食,吐之方快。"一次,他厭惡某詩人之詩,就直說那"正是東京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後所發者也。"
他開起玩笑來,不分敵友。有一次,在朝廷盛典中,在眾大臣之前,他向一位道學家開玩笑,用一個文詞將他刺痛,他後來不得不承擔此事的後果。可是,別人所不能瞭解的是,蘇東坡會因事發怒,但是他卻不會恨人。他恨邪惡之事,對身為邪惡之人,他並不記掛心中。只是不喜愛此等人而已。因為恨別人,是自己無能的表現,所以,蘇東坡並非才不如人,因而也從不恨人。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他的這種魔力就是我這魯拙之筆所要盡力描寫的,他這種魔力也就是使無數中國的讀書人對他所傾倒,所愛慕的。
本書所記載的是一個詩人、畫家與老百姓之摯友的事蹟。他感受敏銳,思想透徹,寫作優美,作為勇敢,絕不為本身利益而動搖,也不因俗見而改變。他並不精於自謀。但卻富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他對人親切熱情、慷慨厚道,雖不積存一文錢,但自己卻覺得富比王侯。他雖生性倔強、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過也有時口不擇言,過於心直日快;他多才多藝、好奇深思,雖深沉而不免於輕浮,處世接物,不拘泥於俗套,動筆為文則自然典雅;為父兄、為丈夫,以儒學為準繩,而骨子裏則是一純然道家,但憤世嫉俗,是非過於分明。以文才學術論,他遠超過其他文人學士之上,他自然無須心懷忌妒,自己既然偉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對人溫和友善,對自己亦無損害,他是純然一副淳樸自然相,故無需乎尊貴的虛飾;在為官職所羈絆時,他自稱局促如轅下之駒。處此亂世,他猶如政壇風暴中之海燕,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敵,是保民抗暴的勇士。雖然歷朝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而歷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摯友人,蘇東坡竟屢遭貶降,曾受逮捕,忍辱苟活。
有一次,蘇東坡對他弟弟子由說了幾句話,話說得最好,描寫他自己也恰當不過: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所以,蘇東坡過得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不無緣故。
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刹那之間的表現,是永恆的精神在刹那之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儘然。至於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人生最長也不過三萬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夠長了;即使他追尋長生不死的仙丹露藥終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連綿不斷,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因而維持眾生萬物。這一生,他只是永恆在刹那顯現間的一個微粒,他究竟是哪一個微粒,又何關乎重要?所以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盡情享受人生。這就是這位曠古奇才樂天派的奧秘的一面。
本書正文並未附有註腳,但曾細心引用來源可征之資料,並儘量用原來之語句,不過此等資料之運用,表面看來並不明顯易見。因所據來源全系中文。供參考之註腳對大多數美國讀者並不實用。資料來源可查書後參考書目。為免讀者陷入中國人名複雜之苦惱,我已儘量淘汰不重要人物的名字,有時只用姓而略其名。此外對人也前後只用一個名字,因為中國文人有四五個名字。原文中引用的詩,有的我譯英詩,有的因為句中有典故,譯成英詩之後古怪而不像詩,若不加冗長的注解,含義仍然晦澀難解,我索性就採用散文略達文意了。
林語堂
第一章 文忠公
要瞭解一個死去已經一千年的人,並不困難。試想,通常要瞭解與我們同住在一個城市的居民,或是瞭解一位市長的生活,實在嫌所知不足,要瞭解一個古人,不是有時反倒容易嗎?姑就一端而論,現今仍然在世的人,他的生活尚未完結,一旦遇有危機來臨,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行動。醉漢會戒酒自新,教會中的聖人會墮落,牧師會和唱詩班的少女私奔。活著的人總會有好多可能的改變。還有,活著的人總有些秘密,他那些秘密之中最精彩的,往往在他死了好久之後才會洩露出來。這就是何以評論與我們自己同時代的人是一件難事,因為他的生活離我們太近了。論一個已然去世的詩人如蘇東坡,情形便不同了。我讀過他的劄記,他的七百首詩,還有他的八百通私人書簡。所以知道一個人,或是不知道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與否,沒有關係。主要的倒是是否對他有同情的瞭解。歸根結底,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真正瞭解的人,我們只能完全瞭解我們真正喜愛的人。我認為我完全知道蘇東坡,因為我瞭解他,我瞭解他,是因為我喜愛他。喜愛哪個詩人,完全是由於哪一種癖好。我想李白更為崇高,而杜甫更為偉大——在他偉大的詩之清新、自然、工巧、悲天憫人的情感方面更為偉大。但是不必表示什麼歉意,恕我直言,我偏愛的詩人是蘇東坡。
在今天看來,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中國其他文人的人格,更為鮮明突出,在他的生活和作品裏,顯露的越發充分。在我頭腦裏,蘇東坡的意象之特別清楚明顯,其理由有二。第一,是由於蘇東坡本人心智上才華的卓越,深深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正如我所看見的他那兩幅墨竹上那烏黑的寶墨之光,時至今日,依然閃耀照人,就猶如他蘸筆揮毫是在頃刻之前一樣。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在莎士比亞的創作上,亦複如此。莎翁詩句的遒健,是來自詩人敏感的天性與開闊豁達的胸襟,至今依然清新如故。縱然有後代學者的鑽研考證,我們對莎士比亞的生活所知者仍極稀少;可是在他去世四百年之後,由於他作品中感情的力量,我們卻知道了他的心靈深處。
第二個理由是,蘇東坡的生活資料較為完全,遠非其他中國詩人可比。有關他漫長的一生中,多彩多姿的政治生涯那些資料,存在各種史料中,也存在他自己浩繁的著作中,他的詩文都計算在內,接近百萬言,他的劄記、他的遺墨、他的私人書信,在當代把他視為最可敬愛的文人而寫的大量的閒話漫談,都流傳到現在了。在他去世後百年之內,沒有一本傳記類的書不曾提到這位詩人的。宋儒都長於寫日記,尤以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為著名;勤奮的傳記作者如王明清、邵伯溫。由於王安石的國家資本新法引起的糾紛,和一直綿延到蘇東坡一生的政壇風波的擾攘不安,作家都保存了那一時代的資料,其中包括對話錄,為量甚大。蘇東坡並不記日記。他不是記日記那一類型的人,記日記對他恐怕過於失之規律嚴正而不自然。但是他寫劄記,遇有遊山玩水、思想、人物、處所、事件,他都筆之於書,有的記有日期,有的不記日期。而別人則忙於把他的言行記載下來。愛慕他的人都把他寫的書簡題跋等精心保存。當時他以傑出的書法家出名,隨時有人懇求墨寶,他習慣上是隨時題詩,或是書寫雜感評論,酒飯之後,都隨手贈與友人。此等小簡偶記,人皆珍藏,傳之子孫後代,有時也以高價賣出。這些偶記題跋中,往往有蘇東坡精妙之作。如今所保存者,他的書簡約有八百通,有名的墨蹟題跋約六百件。實際上,是由於蘇東坡受到廣泛的喜愛,後來才有搜集別的名人書劄題跋文字印行的時尚,如黃山谷便是其一。當年成都有一位收藏家,在蘇東坡去世之後,立即開始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書簡等,刻之于石、拓下榻片出賣,供人做臨摹書法之用。有一次,蘇東坡因對時事有感而作的詩,立刻有人抄寫流傳,境內多少文人爭相背誦。蘇東坡雖然發乎純良真摯之情,但內容是對政策表示異議,當時正值忠直之士不容于國都之際,當權者之憤怒遂集於他一人之身,情勢嚴重,蘇東坡幾乎險遭不測。他是不是後悔呢?表面上,在他的貶滴期間,對不夠親密的朋友他說是已然後悔,但是對莫逆之交,他說並無悔意,並且說,倘遇飯中有蠅,仍須吐出。由於他精神上的坦白流露,他也以身列當時高士之首而自傷,在與心地狹窄而位居要津的政客徒然掙扎了一番之後,他被流放到中國域外的蠻荒瓊崖海島,他以坦蕩蕩之胸懷處之,有幾分相信是命運使然。
像蘇東坡這樣的人,生活中竟有如此的遭遇,他之成為文人竊竊私語的話柄,尊重景仰的話題,尤其是在去世之後,乃是自然之事。若與西方相似之人比較,李白,一個文壇上的流星,在刹那之間壯觀驚人的閃耀之後,而自行燃燒消滅,正與雪萊、拜倫相近。杜甫則酷似彌爾頓,既是虔敬的哲人,又是仁厚的長者,學富而文工,以古樸之筆墨,寫豐厚之情思。蘇東坡則始終富有青春活力。以人物論,頗像英國的小說家賽克瑞(thackeray );在政壇上的活動與詩名,則像法國的雨果;他具有的動人的特點,又仿佛英國的約翰生。不知為什麼,我們對約翰生的中風,現在還覺得不安,而對彌爾頓的失明則不然。倘若彌爾頓同時是像英國畫家根茲博羅,也同時像以詩歌批評英國時事的蒲普,而且也像英國飽受折磨的諷刺文學家綏福特,而沒有他日漸增強的尖酸,那我們便找到一個像蘇東坡的英國人了。蘇東坡雖然飽經憂患拂逆,他的人性更趨溫和厚道,並沒變成尖酸刻薄。今天我們之所以喜愛蘇東坡,也是因為他飽受了人生之苦的緣故。
中國有一句諺語,就是說一個人如何,要"蓋棺論定"。人生如夢,一出戲演得如何,只有在幕落之時才可以下斷語。不過有這種區別——人生是如同戲劇,但是在人生的戲劇裏,最富有智慧與最精明的伶人,對於下一幕的大事如何,也是茫然無知。但是真正的人生,其中總包含有一種無可避免的性質,只有最好的戲劇才庶乎近之。因此在給過去的人寫一本傳記時,我們能把一場一場已經完成的戲,逐一觀看,觀看由人內在的氣質與外在的環境所引起的必要的發展,這自然是一項重大的方便。在我將《蘇東坡傳》各章的資料鑽研完畢之後,並且瞭解了為什麼他非要有某些作為不可,為什麼非要違背他棄官歸隱的本意,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中國的星象家,給一個人細批終身,預卜未來,那麼清楚,那麼明確,事故是那麼在命難逃。中國的星象家能把一個人的一生,逐年斷開,細批流年,把一生每年的推算寫在一個摺子上,當然卦金要遠高出通常的卜卦。但是傳記家的馬後課卻總比星象家的馬前課可靠。今天,我們能夠洞悉蘇東坡窮達多變的一生,看出來那同樣的無可避免的情形,但是斷然無疑的是,他一生各階段的吉凶禍福的事故,不管過錯是否在他的星宿命運,的確是發生了,應驗了。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佑三年(一0 三六),于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o 一)逝世。是金人征服北宋的二十五年之前。他是在北宋最好的皇帝(仁宗)年間長大,在一個心地善良但野心勃勃的皇帝(神宗) 在位期間做官, 在一個十八歲的呆子(哲宗)榮登王位之時遭受貶滴。研究蘇東坡傳記,同時也就是研究宋朝因朋黨之爭而衰微,終於導致國力耗竭,小人當政。凡是讀《水淋傳》的人都知道當時的政治腐敗,善良的百姓都因躲避稅吏貪官,相繼身入綠林而落草為寇,成了梁山上的英雄好漢了。
在蘇東坡的青年時期,朝廷之上有一批淳儒賢臣。到北宋將亡之際,此等賢臣已悉數凋零,或是丟官去位。在朝廷第一次迫害儒臣,排除禦史台的守正不阿之士,而由新法宰相王安石位置的若於小人取而代之,此時至少尚有二十餘位純良儒臣,寧願遭受奸究之毒手,不肯背棄忠貞正義。等到第二次黨爭禍起,在愚癡的童子帝王統治之下,忠良之臣大多已經死亡,其餘則在流謫中棄世。宋朝國力之消弱,始自實行新法以防"私人資本之剝削",藉此以謀"人民"之利益,而由一個狂妄自信的大臣任其事。對國運為害之烈,再沒有如庸妄之輩大權在握,獨斷獨行時之甚的了。身為詩人哲人之蘇東坡,拼命將自己個人之平實常識,向經濟學家王安石的邏輯對抗。王安石鼓吹的那套道理與中國當時所付出的代價,至今我們還沒有弄個清楚。
王安石在熱衷於自己那套社會改革新法之下,自然為目的而不擇手段,自然會將倡異議之人不惜全予罷黜,一項神聖不可侵犯的主張,永遠是為害甚大的。因為在一項主張成為不可侵犯之時,要實現此一目的的手段,便難免於殘忍,乃是不可避免之事。當時情況如此,自然逃不出蘇東坡的慧眼,而且茲事體大,也不是他可以付之輕鬆詼諧的一笑的。他和王安石是狹路相逢了;他倆的衝突決定了蘇東坡一生的宦海生涯,也決定了宋朝帝國的命運。
蘇東坡和王安石,誰也沒活到親眼看見他們相爭的後果,也沒看到北方異族之征服中國,不過蘇東坡還活到親眼看見那廣事宣傳的新政的惡果。他看見了王安石那麼深愛的農民必須逃離鄉裏,並不是在饑謹旱澇的年月,而是在五穀豐登的年月,因為他們沒能清還硬逼他們向官家借的款項與利息,因此若膽敢還鄉,官吏定要捕之入獄的。蘇東坡只能為他們呼天求救,但是卻無法一施援手。察訪民情的官員,奸偽卑劣,以為對此新政新貴之缺點,最好裝聾做啞,一字不提,因為當權諸公並非不知;而對新政之優點,乃予以粉飾誇張,錦上添花。說漫天之謊而成功(倘若那些謊言漫天大,而且又說個不停),並不是現代人的新發明。那些太監也得弄錢謀生。在這種情形之下,玩法弄權毫不負責之輩,就以國運為兒戲,仿佛國破家亡的後果他們是可以逃脫的。蘇東坡勉強潔身自全,忍受痛苦,也是無可奈何了。皇帝雖有求治的真誠願望,但聽而不聰,誤信人言,終非明主,焉能辭其咎?因為在國家大事上,他所見不明,他每每犯錯,而蘇東坡則料事無誤。在實行新政神聖不可侵犯的名義之下,百姓只有在朝廷的高壓政治之下輾轉呻吟。在瘋狂的爭權奪利之中,黨派的狂熱,竟淩駕乎國家的利益之上。國家的道德力量、經濟力量一大為削弱。正如蘇東坡所說,在這種情形之下,中國很容易被來自西伯利亞的敵人征服了。群小甘心充當北方強鄰的傀儡,名為區域獨立,而向金人臣服。在此等情形之下,無怪乎朝廷滅亡,中國不得不遷往江南了。宋室官室在北方鐵蹄之下化為灰燼之後。歷史家在一片焦瓦廢墟中漫步之時,不禁放目觀望,胸頭沉思,以歷史家的眼光,先知者的身份,思索國家百姓遭此劫難的原因,但是時過境遷,為時已遲了。
蘇東坡去世一年,在當權的群小尚未把長江以北拱手奉送與來自窮沙大漠的他們那異國的君王,一件歷史上的大事發生了。那就是有名的元佑黨人碑的建立,也是宋朝朋黨之爭的一個總結。元佑是宋哲宗的年號(一0八六——一0九三),在這些年間,蘇東坡的蜀黨當權。元佑黨人碑是哲宗元佑年間當政的三百零九人的黑名單,以蘇東坡為首。碑上有奉聖旨此三百零九人及其子孫永遠不得為官。皇家子女亦不得與此名單上諸臣之後代通婚姻,倘若已經訂婚,也要奉旨取消。與此同樣的石碑要分別在全國各縣樹立;直到今天,中國有些山頂上還留有此種石碑。這是將反對黨一網打盡,斬盡殺絕的辦法,也是立碑的群小蓄意使那些反對黨人千年萬載永受羞辱的辦法。自從中國因王安石變法使社會衰亂,朝綱敗壞,把中國北方拱手讓與金人之後,元佑黨人碑給人的觀感,和立碑的那群小人的想法,可就大為不同了。隨後一百多年間,碑上人的子孫,都以碑上有他們祖先的名字向人誇耀。這就是元佑黨人碑在歷史上出名的緣故。實際上,這些碑上的祖先之中,有的並不配享有此種榮耀,因為在立碑時要把反對黨趕盡殺絕,那群小人便把自己個人的仇敵的名字也擅自列入了,所以此一黑名單上的人是好壞兼而有之的。
在徽宗崇寧五年(-一0 六)正月,出乎神意,天空出現輦星,在文德殿東牆上的元佑黨人碑突遭電擊,破而為二。此是上天降怒。毫無疑問,徽宗大懼,但因怕宰相反對,使人在深夜時分偷偷兒把端門的黨人碑毀壞。宰相發現此事,十分懊惱,但是卻大言不慚的說道:"此碑可毀,但碑上人名則當永記不忘!"現在我們知道,他是如願以償了。
雷電擊毀石碑一事,使蘇東坡身後的名氣越來越大。他死後的前十年之間,凡石碑上刻有蘇東坡的詩文或他的字的,都奉令銷毀,他的著作嚴禁印行,他在世時一切官銜也全予剝奪。當時有作家在雜記中曾記有如下文句:"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崇甯大觀間,海外蘇詩盛行。是時朝廷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雷擊石碑後五年,一個道士向徽宗奏稱,曾見蘇東坡的靈魂在玉皇大帝駕前為文曲星,掌詩文。徽宗越發害怕,急將蘇東坡在世時最高之官爵恢復,後來另封高位。為蘇東坡在世時所未有。在徽宗政和七年(——一七)以前,皇家已經開始搜集蘇東坡的手稿,懸價每一篇賞製錢五萬文。太監梁師成則付製錢三十萬文購買穎州橋上雕刻的蘇東坡的碑文(早已經人小心翼翼的隱藏起來),這筆錢在當時的生活來說,是夠高的價錢。另外有人出五萬製錢購買一個學者書齋上蘇東坡題匾的三個字。這時蘇東坡的詩文字畫在交易上極為活躍,不久之後,這些寶貴的手稿不是進入皇宮成了御覽之寶,便成了富有的收藏家手中的珍品。後來金人攻下京師,特別索取蘇東坡和司馬光的書畫,作為戰利品的一部分,因為蘇東坡的名氣甚至在世時已經傳到了塞外異族之邦。蘇東坡的手稿書畫中的精品,有一部分,敵人用車裝運到塞外,同時徽、欽二帝也隨車北擄,竟至客死番邦(當時徽宗已讓位于兒子欽宗)。蘇東坡遺留下的文物未遭毀滅者,也由收藏家運到了江南,始得以保存於天地之間。
蘇東坡業已去世,有關時政的感情衝動的爭鬥風暴也已過去,南宋的高宗皇帝坐在新都杭州,開始閱讀蘇東坡的遺著,尤其是他那有關國事的文章,越讀越敬佩他謀國之忠,越敬佩他的至剛大勇。為了追念蘇東坡,把蘇東坡的一個孫子蘇符賜封高官。所有這些舉動,都使蘇東坡身後的名氣地位達到巔峰。到孝宗乾道六年,賜他溢號文忠公,又踢太師官階。皇帝對他的天才寫照,至今仍不失為最好的贊詞。到今天,各種版本的蘇文忠公全集上的卷首,都印有皇帝的聖旨,和皇帝欽賜的序言。茲將封他為大師之位的那道聖旨轉錄於後:
敕。朕承絕學於百聖之後,探微言於六籍之中。將興起於斯文,愛緬懷於故老。雖儀刑之莫睹,尚簡策之可求。揭為儒者之宗,用錫帝師之寵。故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贈資政殿學士溢文忠蘇武,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知言自況于孟打,論事肯卑于陸贊。方嘉括全盛,嘗膺特起之招;至熙寧紛更,乃陳長治之策。歎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放浪嶺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奪者燒然之節,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經綸不究於生前,議論常公於身後。人傳元佑之學,家有眉山之書。朕三複遺編,久欽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時。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論世。稅九原之可作,庶千載以聞風。惟而英爽之靈,服我衰衣之命。可特贈太師。餘如故。
由此觀之,蘇東坡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地位,一則是由於他對自己的主張原則,始終堅定而不移,二則是由於他詩文書畫藝術上的卓絕之美。他的人品道德構成了他名氣的骨幹,他的風格文章之美則構成了他精神之美的骨肉。我不相信我們會從內心愛慕一個品格低劣無恥的作家,他的文字再富有才華,也終歸無用。孝宗賜予《蘇東坡集》的序言就盛讚他浩然正氣的偉大,這種正氣就使他的作品不同于那些華麗柔靡之作,並且使他的名氣屹立如山,不可動搖。
但是,現代我們不要忘記蘇東坡主要是個詩人作家。他當然是以此得名的。他的詩文中有一種特質,實在難以言喻,經過翻譯成另一種文字後,當然更難以捉摸。傑作之所以成為傑作,就因為歷代的讀者都認為"好作品"就是那個樣子。歸根結底來說,文學上萬古不朽的美名,還是在於文學所給予讀者的快樂上,但誰又能說究竟怎樣才可以取悅讀者呢?使文學作品有別於一般作品,就在於在精神上取悅於人的聲韻、感情、風格而已。傑作之能使歷代人人愛讀,而不為短暫的文學風尚所掩沒,甚至曆久而彌新,必然具有一種我們稱之為發乎肺腑的"真純",就猶如寶石之不怕試驗,真金之不怕火煉。蘇東坡寫信給謝民師時說:"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論貴賤也。"
可是,使作品經久而不失其魔力的"真純"又為何物?蘇東坡對寫作與風格所表示的意見,最為清楚。他說作文章"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擊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在此為風格做解釋,蘇東坡很巧妙的描寫了他自己的為文之道,其行止如"行雲流水",他是把修詞作文的秘訣棄之而不顧的。何時行,何時止是無規矩法則可言的。只要作者的情思美妙,他能真實精確的表達出來,表達得夠好,迷人之處與獨特之美便自然而生。並不是在文外附著的身外之物。果能表現精妙而能得心應手,則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便能不求而自至,此處所謂文章的簡潔、自然、輕靈、飄逸,也就是上好風格的秘訣。文章具有此等特性,文章便不致於索然無味,而我們也就不怕沒有好文章讀了。
不管怎麼說,能使讀者快樂,的確是蘇東坡作品的一個特點。蘇東坡最快樂就是寫作之時。一天,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我一生之至樂在執筆為文之時,心中錯綜複雜之情思,我筆皆可暢達之。我自謂人生之樂,未有過於此者也。"蘇東坡的文字使當代人的感受,亦複如此。歐陽修說每逢他收到蘇東坡新寫的一篇文章,他就歡樂終日。宋神宗的一位侍臣告訴人說,每逢皇帝陛下舉著不食時,必然是正在看蘇東坡的文章。即便在蘇東坡貶謫在外時,只要有他的一首新作的詩到達宮中,神宗皇帝必當諸大臣之面感歎讚美之。但是皇上對蘇東坡的感歎讚美就正使某些大臣害怕,必使神宗在世一日,使蘇東坡一直流放在外,不能回朝。
有一次,蘇東坡寫文章力辯文章本身使人感到快樂的力量,就是文學本身的報酬。他在世的最後一年,有時他曾想拋棄筆墨根本不再寫作,因為他一輩子都是以筆買禍。他在給劉行的回信中說:"端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到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更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如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作者自由創作時,能自得其樂,讀者閱讀時,也覺愉悅歡喜,文學存在人間,也就大有道理了。
蘇東坡天賦的才氣,特別豐厚,可以說是衝破任何界限而不知其所止。他寫詩永遠清新,不像王安石的詩偶爾才達到完美的境界。蘇詩無須乎獲得那樣完美。別的詩人作詩限於詩的詞藻,要選用一般傳統的詩的題材,而蘇東坡寫詩不受限制,即便浴池內按摩筋骨亦可入詩,俚語俗句用於詩中,亦可聽來入妙。往往是他在作詩時所能獨到而別的詩人之所不能處,才使他的同道嘆服。他對文學上主要的貢獻,是在從前專限於描寫閨怨相思的詞上,開擴其領域,可以談道談禪,談人生哲理,而且在冒極大之危險在幾乎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成功了。因為他經常必須在飯後當眾做詩,通常他比別人寫起來快,也寫得好。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典故也比別人用得恰當。有一次在黃州為他送行的筵席上,一個歌妓走到他面前,求他在她的披肩上題詩,但是蘇東坡從來沒聽說有此一歌妓。立即吩咐她研墨,拿筆立即開頭寫道:
東坡四年黃州住,
何事無言及李淇。至此停下,接著與朋友說話。在座的人以為這是很平淡無味的起頭,而且僅僅兩句,全詩尚未完稿。東坡繼續吃飯談笑。李琪上前求他把詩寫完。東坡又拿起筆來,將此首七絕的後兩句一揮而就:
卻似西川杜工部,
海棠雖好不吟詩。
此詩音韻諧和,猶如一粒小寶石,有輕靈自然之美。對李琪的恭維恰到好處,因而使此一黃州歌妓的芳名也永垂不朽了。中國詩的韻律很嚴,在用典故時需要高度的技巧,在和別人的詩時,也要用同樣的字,押同樣的韻。不知何故、蘇詩的韻,總比別人的用韻自然,並且他的用典,經仔細看來,含義更深。在寫散文時,他筆力所及,至為廣闊,自莊嚴純正的古文風格,至輕鬆曼妙叩人心弦的小品,無所不能,各臻其妙。東坡之以大家稱,不無故也。
因此之故,蘇東坡在中國是主要的詩人和散文家,而且他也是第一流的畫家、書家,善談吐,遊蹤甚廣。天生聰慧,對佛理一觸即通,因此,常與僧人往還,他也是第一個將佛理入詩的。他曾猜測月亮上的黑斑是山的陰影。他在中國繪畫上創出了新門派,那就是文人畫,而使中國藝術增加了獨特的優點。他也曾開鑿湖泊河道,治水築堤。他自己尋找草藥,在中國醫學上他也是公認的權威。他也涉獵煉丹術,直到臨去世之前,他還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藥極感興趣。他曾對神懇求,與妖魔爭辯,而且有時他居然獲勝。他想攫取宇宙間的奧秘,不幸未竟全功,只成功了一半,乃一笑而逝。
倘若不嫌"民主"一詞今日用得太俗濫的話,我們可以說蘇東坡是一個極講民主精神的人,因為他與各行各業都有來往,帝王、詩人、公卿、隱士、藥師、酒館主人、不識字的農婦。他的至交是詩僧、無名的道士,還有比他更貧窮的人。他也喜愛官宦的榮耀,可是每當他混跡人群之中而無人認識他時,他卻最為快樂。他為杭州、廣州興辦水利。建立孤兒院與醫院,創監獄醫師制度,嚴禁殺嬰。在王安石新法的社會改革所留下的惡果遺患之中,他只手全力從事救濟饑荒,不惜向掣肘刁難的官場抗爭。當時似乎是只有他一個人關心那千里荒旱,流離餓浮。他一直為百姓而抗拒朝廷,為寬免貧民的欠債而向朝廷懇求,必至成功而後已。他只求獨行其是,一切付之悠悠。今天我們確實可以說,他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
第二章 眉山
自長江逆流而上,經漢口,過名滿天下的三峽,便進入了中國西南的一大省份——四川,再沿江上行,過重慶,直到水源,便可看見一尊大石佛,其高三百六十英尺,是由江邊一個懸崖峭壁雕刻而成。在此四川省西部的邊界,在雄偉高聳的峨眉山麓,就是樂山,當年在蘇東坡時名為嘉州,岷江就在此處流入長江。岷江自大西北原始部落聚居的山嶺上,洶湧澎湃奔流而至,與來自峨眉的另一河流匯合後,直向樂山的大石佛奔騰而來,洪流漸漸折向東南,然後向東,便一直流入中國海。在千年萬古為陰雲封閉的峨眉山的陰影中,在樂山以北大約四十英里之外,便是眉州的眉山城,在中國文學史上,這座小鎮以當地一個傑出的文學世家出了名。這一家便是蘇家,亦即人所周知的三蘇。父親蘇洵,生有二子,長子蘇軾,字子瞻,號東坡;次子蘇轍,字子由,父子三人占唐宋八大家中的三席之地。
在樂山,當年也和現在一樣,旅客可以乘一小舟自玻璃江逆流而上直到眉山。玻璃江因其水色而得名,因為在冬季,水色晶瑩深藍,夏季之時,急流自山巒間奔流而至,水色深黃。玻璃江為岷江一支流,因眉山位於樂山與四川省會成都兩地之間,凡欲赴省會之旅客,必須經過眉山。若坐帆船上行,可以看見蟆頤山臨江而立。山勢低而圓,與江蘇之山形狀相似。此處即是眉山,即三蘇的故鄉。幸虧戰國時代李冰的治水天才,當地才有完整的水利灌溉溝渠,千餘年來,在良好維護之下,始終功能完好,使川西地區千年來沃野千里,永無水患。蟆頤山的小山丘下,稻田、果園、菜圃,構成廣漠的一帶平原,竹林與矮小的棕樹則點綴處處。自南方進入眉山鎮,沿著整潔的石板路走,便可達到城鎮的中心。
眉山並非一個很大的城市,但住家頗為舒適。一個現代詩人曾描述眉山,他說眉山鎮上街道整潔,五六月間荷花盛放,最為有名。當地種植荷花已成一項龐大行業,因為鄰近各市鎮的荷花販子都來此地採購荷花。人在街上步行之時,會見到路旁許多荷花池,花朵盛開,香氣襲人。在紗毅巷,有一座中等結構的住宅。自大門進入,迎面是一個漆有綠油的影壁,使路上行人不致于看見住宅的內部。影壁之後,出現一棟中型有庭院的房子。在房子附近,有一棵高大的梨樹,一個池塘,一片菜畦。在這個小家庭花園之中,花和果樹的種類繁多,牆外是千百竿翠竹構成的竹林。
宋仁宗景佑三年(一o 三六)十二月十九日,在這棟房子裏,一個嬰兒腳踢著繈褓的包布,發出了啼聲。自從第一個兒子夭折之後,這個初生的嬰兒便成了這家的長子。現在在這兒乘著這個嬰兒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活動,也可以說只像其他的嬰兒一個樣的活動之時,我們利用這段時光把這一家大略看一下吧。不過關於這個孩子的生日先要說一說,不然會使海外中國傳記的讀者感到紛亂。在中國,小兒初生便是一歲,這是由中國人歷來都願早日達到受人尊敬的高齡的緣故。第一個新年一到,人人都長了一歲,那個嬰兒就是兩歲。根據中國的計算法,一個人在他生日前來算,他總比實際年齡大兩歲,在生日之後算,總是大一歲。在本書裏,年齡是按西方計算的,不再精確估計生日。不過在論到蘇東坡,還是要顧到一點兒精確。因為他一降生就是一歲大,那是十二月十九日,再新年來臨,他就已經兩歲大——實際上他還不足半個月。因為他的生日是在年終,按中國年歲計算,他總是比實際年齡小兩歲。
關於他的生日要說的第二件事,他的降生是在天蠍宮之下。照他自己的話說,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生飽經憂患的原因,不管是好謠言,壞謠言,他總是語言的箭垛,太好的謠言,他當之有愧;太壞的謠言,他無端受辱。這種命運和韓愈的命運相似。韓愈降生也是屬於同樣的星座,韓愈也是因固執己見而被朝廷流放。
那棟宅院中,一間屋子牆的正中,掛著一張仙人的畫像,畫的是八仙中的張果老。嬰兒的父親蘇洵,現年二十七歲,正是一生中精神上多災多難的歲月。他在市場上看見這張畫像,乃用一隻玉鍋子換來的。在過去的七年之中,每天早晨他向這幅張果老像禱告。數年前他妻子已經生了一個女孩兒,再生的就是那個夭折的孩子。他過去一直盼望生個兒子,現在是如願以償了。他必然是非常快樂;並且我們也知道,當時他正在飽受屈辱折磨,痛苦萬分。
蘇家總算是個小康之家,自己有田產,也許比一般中產之家還較為富有。家中至少有兩個使女,並且家裏還能給蘇東坡和他以前姐姐各雇用一個奶媽。等弟弟轍生下時,家中還能再雇一個奶媽。奶這兄弟二人的兩個奶媽,按照中國的習慣,要一直跟她們照顧到成年的孩子過活一輩子。
蘇東坡一降生,祖父仍然健在,正是六十三歲。以前年輕時,生得高大英俊,身體健壯,酒量極大,慷慨大方。後來有一天,蘇東坡已經成為當代公認的文壇泰斗,官居翰林學士知制法之職,家已移居在開封城皇宮附近。一天,幾個至交與仰慕他的人前去拜訪,正好那天是他祖父的壽誕之期,他就開始向來客述說這位怪老漢的幾件趣事。老人不識字,但是人品不凡。那時他們正住在鄉間,自己廣有田地。他祖父不像別家那樣儲存食米,他卻以米換穀,在自家穀倉中存了三四萬石之多。別人不知道他何以如此。隨後荒年歉收,他祖父乃開倉散糧,先給他自己的近族近親,然後才輪到他妻子的娘家人、再後給他家的佃農,最後給同村的貧民。這時別人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廣存稻穀——因為稻穀可藏數年,而稻米天潮時則易黴壞。他祖父衣食無憂,優哉游哉,時常攜酒一樽,與親友在青草地上席地而坐,飲酒談笑,以遣時光。大家飲酒高歌,規矩拘謹的農人都大為吃驚。
一天,老漢正在喝酒取樂,重要消息來到了。他的二兒子,蘇東坡的叔父,已趕考高中。在鄰近還有一家,兒子也是同樣考中。那是蘇東坡的外祖母程家。因為蘇程連親,所以可以說是雙喜臨門。程家極為富有,算得是有財有勢,早就有意大事鋪張慶祝,而蘇家的老漢則並無此意。知父莫如子,蘇東坡的叔叔親自派人由京中給老人家送上官家的喜報,官衣官帽,上朝用的飭板,同時還有兩件東西,就是太師椅一張,精美的茶壺一個。喜信到時,老漢正在醒醒大醉,手裏攢著一大塊牛肉吃。他看見行李袋裏露出官帽上的紅扣子,一下子就明白了。但是當時酒力未消,他拿起喜報,向朋友們高聲宣讀,歡樂之下,把那塊牛肉也扔在行李袋裏,與那喜報官衣官帽裝在一處。他找了一個村中的小夥子為他背行李袋,他騎著驢,往城走去。那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日子。街上的人早已聽到那個考中的消息,等一看見酪配大醉的老漢騎在驢背上,後面跟著一個小子扛著一件怪行李,都不禁大笑。程家以為這是一件令人丟臉的事。而蘇東坡則說只有高雅不俗之士才會欣賞老人質樸自然之美。此老漢也是一個思想開通的人。一天,他在大醉之下,走進一座廟裏,把一尊神像摔得粉碎。他原來早已對那尊像懷有惡感,並且那尊神像全村人都很懼怕,更可能的理由是對那廟裏的廟視存有敵意,因為他常向信徒們勒索錢財。
蘇東坡的酒量倒不是由祖父那裏繼承而來,但是他的酒趣則是得自祖父,以後不難看出。這位不識字的老漢的智慧才華,原是在身上深藏不露,結果卻在他兒子的兒子的身上光榮燦爛的盛放了。身心精力過人的深厚,胸襟氣度的開闊,存心的純厚正直,確都潛存在老人的身上。蘇家在當地興起,和別的望族世家之興起一樣,也是合乎無限的差異變化與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的。對於蘇東坡外婆家的才智如何,我們尚無明證,但是蘇程兩家血統的偶然混合,不知在何種情形之下,竟產生了文學天才。
此外,祖父對他孫子的文學生活並無何苦大的影響,只是一點,祖父的名字是"序"。當年對一個作家而言,這確是最為難的事,因為蘇東坡是個名作家,必須寫很多序。蘇東坡若用"序"這個字,便是對祖先失去尊敬。於是他只好把他作品中所有的"序",都改稱之為"引"。不稱父母與祖父母的名諱,在中國是很古老的風俗,有時候十分麻煩。尤其父親的名字是很普通的字時為甚。在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司馬遷皇皇巨著中,我們找不到一個"談"字,因為"談"是他父親的名字。有一個人名叫"趙談",司馬遷竟擅自改為"趙通"。同樣,後漢書的作者范曄必須避開他父親的名字"泰",所以今天我們在他那一百二十卷的大作中找不到一個"泰"字。詩人李翱的父親名"今",於是此位詩人必須用一個古字代替現代這個普通字"今"。這種禁忌是由禁寫當朝皇帝名字的禁忌而起。科舉考試時,考生的名字之中若有一個字與當朝已駕崩的皇帝的名字相同,則被逐出考場。可是皇帝通常總是稱年號或溢法,而不稱名,所以就有不少考生忘記了皇帝的名字,而真被逐出考場。有時一個皇帝也會在這方面犯了禁忌,因為誰也不易隨時記著十代祖先的名字。一次,一個皇帝一時沒記清楚,在給一座亭子起名字時用錯了字,忽然想起來犯了禁忌,誤用祖先之名。於是,剛為那個亭子頒賜了名字,立刻又改換。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天性沉默寡言,就其政治上的抱負而言,他算是抑鬱終身,不過在去世之前,他想追求的文名與功名,是在他兩個兒子身上出現了。蘇洵秉賦穎異,氣質謹嚴,思想獨立,性格古怪,自然不是與人易於相處的人。直至今日,人人都知道他到二十七歲時,才發憤讀書。大人常舉這件事來鼓勵年輕人,告以只要勤勉奮發,終會成功的。當然,聰明的孩子也許會推演出相反的結論,那就是孩童之時不一定非要專心向學。事實上,蘇洵在童年並非沒有讀書作文學習的機會,而似乎是,蘇洵個性強烈,不服管教,必又痛恨那個時代的正式教育方式。我們都知道好多才氣煥發的孩子確是台此。若說他在童年時根本沒讀書寫字作文章,恐非事實。他年輕之時,必然給程家有足夠好的印象,不然程家不會願意把女兒嫁給他的。另外,同樣令人驚異的是,他晚到二十七歲才發憤讀書,而能文名大噪,文名不為才氣縱橫的兒子的文名所掩,這究屬極不尋常之事。
大約他得了長子之後,自己才態度嚴肅起來,追悔韶光虛擲,痛自鞭策。他看到自己的哥哥,自己的內兄,還有兩個姐丈,都已科考成功,行將為官做吏,因而覺得含羞帶愧,臉上無光。此等情事,即便平庸之才,都會受到刺激,對一個天賦智力如此之高的人,當時的情形一定使他無法忍受,今日由他的文集中所表現的才智看,我們對此是不難瞭解的。在蘇洵給他妻子(蘇東坡的母親)的祭文裏,他表示妻子曾激勵他努力向學,因為那位程家小姐是曾經受過充分的良好教育的。祖父對他兒子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做什麼,在他眼裏,他這個兒子,無論從哪方面看,只是一個倔強古怪的孩子,雖有天才卻是遊手好閒不肯正用。有朋友問他,為什麼他兒子不用心讀書而他也不肯管教,他很平靜的回答說:"這個我不發愁。"他的話暗示出來他那才氣煥發而不肯務正的兒子總有一天會自知犯錯,會痛改前非,他是堅信而不移的。
四川的居民,甚至遠在宋代,就吃苦耐勞,機警善辯,有自恃自治的精神,他們像偏遠地區的居民一樣,依然還保持一些古老的風俗文化。由於百年前本省發明了印刷術,好學之風勃然興起,在蘇東坡的時代,本省已經出了不少的官員學者。其學術的造詣都高於當時黃河流域一帶,因為在科舉時,黃河一帶的考生都在作詩方面失敗。成都是文化中心,以精美的信箋,四川的錦緞,美觀的寺院出名。還有名妓,才女,並且在蘇東坡出世百年以前,四川還出了兩個有名氣的女詩人。那些學者文人在作品上,不同於當時其他地區文章浮華虛飾的纖麗風格,仍然保有西漢樸質速健的傳統。
在當年,也和如今一樣,四川的居民都耽溺於論爭,酷愛雄辯的文章。甚至在中等社會,談話之時都引經據典,富有妙語佳趣,外省人看來,都覺得充滿古雅精美的味道。蘇東坡生而辯才無礙,口舌之爭,決不甘拜下風。他的政論文章,清晰而有力,非常人可望其項背,數度與邪魔鬼怪的爭辯,自然更不用提了。東坡和他父親,被敵人攻擊時,都比之為戰國詭辯遊說之士,而友人則譽之為有孟軻文章的雄辯之風,巧于引喻取譬,四川人為律師,必然傑出不凡。
就因為這種理由,眉州人遂有"難治"之稱。蘇東坡一次辯稱:此地居民,不同于教養落後之地,不易為州官所欺。士紳之家,皆置有法律之書,不以精通法律條文為非。儒生皆力求遵守法律,亦求州官為政不可違法。州官若賢良公正,任期屆滿之時,縣民必圖其像,懸於家而跪拜之,銘之於心,五十年不能忘。當地人像現代的學生一樣,新教師初到任,他們要對他施以考驗。州官若內行幹練,他們決不藉故生非。新州官若但有擾民傲慢之處,以後使他為難棘手之事多矣。正如蘇東坡所說,眉州之民難治,非難治也,州官不知如何治之耳。
在眉州那些遺風古俗之外,民間還發展出一項社會的門閥制度。著有名聲的世家列為甲等乙等,而稱之為"江卿"。江卿之家不與普通人家通婚嫁,只要對方非江卿一等,再富而有勢,亦不通融。另外,農民之間有一種完美的風俗。每年二月,農人開始下田工作。四月份以前拔除野草。農人數百之眾,共同動手。選出二人管理,一人管鐘漏,一人管擊鼓。一天的開工收工完全聽從鼓聲。凡遲到與工作不力者皆受處罰交納罰金。凡因多而工作人少者,都捐款歸公。收割已畢,農民齊來,盛筵慶祝,擊破陶土做的鐘漏,用所收的罰金與指派的捐款,購買羊肉美酒,共慶豐收。這項典禮開始時,先祭農神,然後大吃大喝,直至興盡,才各自歸家。
第三章 童年與青年
蘇東坡八歲到十歲之間,他父親晉京趕考。落第之後,到江淮一帶遊歷,母親在家管教孩子。這段期間內,家中發生一件事,宋史蘇東坡的傳記與蘇轍為他母親寫的長篇碑文裏,都有記載。母親那時正教孩子後漢書。書上記載後漢時朝政不修,政權落入閹宦之手,當時書生儒士反抗不陰不陽的小人統治。貪婪,納賄,勒索,濫捕無辜,是經常有的。因為地方官都是那些太監豢養的走狗小人,忠貞廉正之士和太學生,竟不惜冒生命之險,上書彈劾奸黨。改革與抗議之聲,此起彼落,調查與審訊之事,層出不窮。當時學者與太學生輩,在朝廷聖旨頒佈之下,或遭皮肉之苦,或遭迫害折磨,或遭謀殺喪命。
在這群正人學者之中,有一個勇敢無畏的青年,名叫範滂,而蘇詢的妻子正教兒子讀的就是《範滂傳》。
建寧二年,送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督郵吳導至縣,抱詔書,聞傳舍伏床而泣。滂聞之,日:"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緩,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日:"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由母日:"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日:"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複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日:"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時年三十三。
小東坡抬頭望瞭望母親,問道:"媽,我長大之後若做範滂這樣人,您願不願意?"母親回答道:"你若能做範滂,難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親嗎?"
東坡六歲入學。這個私塾不算小,有學童一百多人,只有一個老師,是個道士。蘇東坡那副絕頂聰明的幼小頭腦,很快就顯露出來,在那麼多的學童之中,蘇東坡和另外一個學生是最受老師誇獎的。那個學生是陳太初,後來也考中科舉,但是出家做了道士,一心想求道成仙去了。陳大初在晚年時,一直準備白晝飛升。一天,他去拜訪一個朋友。朋友給他食物金錢。他出門之後,把那食物金錢全散與窮人,自己在門外盤膝打坐,在不食人間煙火之下,就準備脫離此紅塵擾攘的人間世。幾天之後,他呼吸了最後一口氣就不動彈。那位朋友叫僕人把他的屍體移走。但是當時正是新年元旦,在一年如此吉祥的日子,僕人們不願去搬運屍體。但是死人說了話:"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搬運。"他立起身來,自己走到野外,在一個更為舒適的地方死去。這就是一般所謂道家修煉之士的"白晝飛升"。
幼年時,蘇東坡在讀書之外,富有多方面的興趣。下學之後,他就回家往鳥巢裏窺探。他母親已經嚴格告誡東坡與家中的使女,不得捕捉鳥雀。因此之故,數年之後,鳥雀知道在庭園裏不會受害,有的就在庭園的樹枝上做巢,低得孩子們都可以望得見。有一隻羽毛極其美麗鮮豔的小鳥,一連數日到他家的庭園去,蘇東坡對這只小鳥記得特別清楚。
有時,有官員經過眉山鎮,到蘇家拜訪,因為東坡的叔叔已經做了官。家裏於是忙亂一陣,使女就光著腳各處跑,到菜園去摘菜、宰雞,好治筵席待客。這種情形在孩子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東坡和堂兄妹等常在母親身邊玩耍。他和弟弟轍也常到村中去趕集,或是在菜園中掘土。一天,孩子們掘出來一塊美麗的石板,既晶瑩光澤,又有精美的綠色條紋。他們敲擊之下,發出清脆金屬之聲。他們想用做硯臺,非常合用。硯臺必須用一種有氣孔的特別石頭,要善於吸收潮濕,並且善於保存潮濕。這種好硯臺對書法藝術十分重要。一個上品硯臺往往為文人視為至寶。好硯臺是文人書桌子上的重要物品,因為文人一天大半的生活都與之有密切關係。父親給孩子一個硯臺,他必須保存直到長大成人,他還要在硯臺上刻上特別的詞句,祝將來文名大噪。
據有些文字記載,蘇東坡十歲時,已經能寫出出奇的詩句。在他那篇《黠鼠賦》裏,我們找到了兩句。這篇短文字是描寫一個狡猾的小老鼠,掉入一個瓦甕裏,假裝已死,等把甕倒在地上,便急速逃去,這樣把人欺騙過。大約也正在此時,他的老師正讀一篇長詩,詩裏描寫當時朝廷上一群著名的學者。蘇東坡這個幼小的學童在老師肩膊後面往前窺探了一下,就開始問到與他們有關的問題。他們都是中國歷史上的名人,因為在蘇東坡的童年,中國是在宋朝最賢明的君主統治之下,他極力獎勵文學藝術。國內太平無事,中國北方與西北的遊牧民族如金,遼,西夏,這些部落蠻族本來常為患中國,這時也與宋朝相安無事。在這樣朝廷之下,賢良之臣在位,若干文才傑出的人士都受到思寵,侍奉皇帝,點綴升平。正是在這個時候兒,幼童蘇東坡首次聽到歐陽修、范仲淹等人的大名,當下深受到鼓舞。幸好在這位大詩人的童年生活裏,我們還有這些對他將來嶄露頭角的預示。雖然蘇東坡記載了不少他成年時代做的夢和夢中未完成的詩句,可是還沒有什麼無心流露的話,供現代的傳記作家使之與解釋,直覺、狂想相結合,而捏造出東坡這位詩人下意識中神經病的結構形態。蘇東坡倒絲毫沒提到尿布和便秘等事呢。
蘇東坡十一歲時,進入中等學校,認真準備科舉考試。為應付考試,學生必須讀經史詩文,經典古籍必須熟讀至能背誦,在班上背誦時,學生必須背向老師而立,以免偷看敞開在老師桌子上的文章。肯發憤努力的學生則把歷史書上的文字整篇背過。背書時不僅僅注重文章的內容、知識,連文字措詞也不可忽略,因為作文章用的字彙就是從此學來的。用著名的詞語與典故而不明言其來源出處,飽學之士讀來,便有高雅不凡之樂。這是一種病好相投者的共用語言。讀者對作者之能寫此等文章,心懷敬佩,自己讀之而能瞭解,亦因此沾沾自喜。作者與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由觀念的暗示與觀念的聯想而來,此種暗示比明白真說更為有力動人,因為一語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這種背誦記憶實在是艱難而費力的苦事。傳統的老方法則是要學生背一整本書,書未加標點,要學生予以標點,用以測驗學生是否徹底瞭解。最努力苦讀的學生竟會將經書和正史抄寫一遍。蘇東坡讀書時也就是用這種方法。若對中國詩文樸質的經典,以及正史中常見的名稱事故暗喻等典故,稍加思索,這種讀書方法,自有其優點。因為將一本書逐字抄寫之後,對那本書所知的深刻,決非僅僅閱讀多次所能比。這樣用功方法,對蘇東坡的將來大有好處,因為每當他向皇帝進諫或替皇帝草擬聖旨之際,或在引用歷史往例之時,他決不會茫無頭緒,就如同現代律師之引用判例一般。再者,在抄書之時,他正好可以練習書法。
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此種抄寫工作自不可免,但是在蘇東坡時,書籍的印刷早已約有百年之久。膠泥活字印刷術是由一個普通商人畢升所發明。方法是把一種特別的膠泥做成單個的字,字刻好之後,膠泥變硬;然後把這些字擺在塗有一層樹膠的金屬盤子上,字板按行排好之後,將膠加熱,用一片平正的金屬板壓在那些排好的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書完畢之後,再將樹膠加熱,各字板便從金屬盤上很容易脫落下來,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正在這樣熟讀大量的文學經典之時,他父親趕考鎩羽而歸。當時的科舉考試有其固定的規矩形式。就像現代的哲學博士論文一樣。當年那種考試,要符合某些標準,須要下過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記住事實的好記憶力,當然還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與創造力過高時,對考中反是障礙,並非有利。好多有才氣的作家,像詞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蘇洵的失敗,其弱點十之八九在作詩上。詩的考試,須要有相當的藝術的雅趣,措詞相當的精巧工穩,而蘇洵則主要重視思想觀念。因為讀書人除去教書之外,仕途是唯一的榮耀成功之路,父親名落孫山而歸,必然是懊惱頹喪的。
晚輩高聲朗讀經典,老輩倚床而聽,抑揚頓挫清脆悅耳的聲音,老輩認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這樣,父親可以校正兒子讀音的錯誤,因初學者讀經典,自然有好多困難。就好像歐陽修和後來蘇東坡都那樣倚床聽兒子讀書,現在蘇洵也同樣倚床聽他兩個兒子的悅耳讀書聲,他的兩眼注視著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個獵人射了最後一箭而未能將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兒子再射一樣。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聲使父親相信他們獵取功名必然成功,父親因而恢復了希望,受傷的榮譽心便不藥而愈。這時兩個青年的兒子,在熟記經史,在優秀的書法上,恐怕已經勝過乃父,而雛風清於老風聲了。後來,蘇東坡的一個學生曾經說,蘇洵天賦較高,但是為人子的蘇東坡,在學術思想上,卻比他父親更淵博。蘇洵對功名並未完全死心,自己雖未能考中,若因此對兒子高中還不能堅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癡呆呢。說這話並非對做父親的有何不敬,因為他以純粹而雅正的文體教兒子,教兒子深研史書為政之法,乃至國家盛衰隆替之道,我們並非不知。
對蘇東坡萬幸的是,他父親一向堅持文章的醇樸風格,力誡當時流行的華美靡麗的習氣;因為後來年輕的學子晉京趕考之時,禮部尚書與禮部主試歐陽修,都決心發動一項改革文風運動,便藉著那個機會,把只耽溺於雕琢文句賣弄詞藻的華美靡麗之文的學子,全不錄取。所謂華美靡麗的風格,可以說就是堆砌艱深難解之詞藻與晦澀罕見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裏,很難找到一兩行朴質自然的句子。最忌諱指物直稱其名,最怕句子朴質無華。蘇東坡稱這種炫耀浮華的文章裏構句用字各自為政,置全篇效果於不顧,如演戲開場日,項臂各掛華麗珠寶的老姬一樣。
這個家庭的氣氛,正適於富有文學天才的青年的發育。各種圖書插列滿架。祖父現在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因為次子已官居造務監裁,為父者也曾蒙思封贈為"大理評事"。此等官爵完全是榮譽性的,主要好處是使別的官員便於稱呼。有時似乎是,求得這麼一個官銜刻在墓誌銘上,這一生才不白過——等於說一個人若不生而為士紳,至少盼望死得像個士紳。若不幸趕巧死得太早,還沒來得及獲得此一榮耀,死後還有一種方便辦法,可以獲得身後贈予的頭銜。其實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員,其職銜與真正職務也無多大關係。讀者看蘇家的墓誌銘,很容易誤以為蘇東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評事,甚至做過太傅,而且誤以為他父親也做過太子太傅——其實這些榮耀頭銜都是蘇轍做門下侍郎時朝廷頒贈的。蘇東坡這時有個叔父做官,兩個姑母也是嫁給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擁有官銜,一個是榮譽的,另一個是實際的,剛才已經說過。
在蘇家,和東坡一齊長大一齊讀書而將來也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蘇轍,字子由。他們兄弟之間的友愛與以後順逆榮枯過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蘇東坡這個詩人畢生歌詠的題材。兄弟二人憂傷時相慰藉,患難時相扶助,彼此相會於夢寐之間,寫詩互相寄贈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國倫理道德之邦,兄弟間似此友愛之美,也是絕不尋常的。蘇子由生來的氣質是恬靜冷淡,穩健而實際,在官場上竟爾比兄長得意,官位更高。雖然二人有關政治的意見相同,宦海浮沉的榮枯相同,子由冷靜而機敏,每向兄長忠言規勸,兄長頗為受益。也許他不像兄長那麼倔強任性;也許因為他不像兄長那麼才氣煥發,不那麼名氣非凡,因而在政敵眼裏不那麼危險可怕。現在二人在家讀書時,東坡對弟弟不但是同學,而且是良師。他寫的一首詩裏說:"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子由也在兄長的墓誌銘上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走筆至此,正好說明一下三蘇的名宇。根據古俗,一個中國讀書人有幾個名字。除去姓外,一個正式名字,在書信裏簽名,在官家文書上簽名,都要用此名字。另外有一個字,供友人口頭與文字上稱呼之用。普通對一個人禮貌相稱時,是稱字而不提姓,後而綴以"先生"一詞。此外,有些學者文人還另起雅號,作為書齋的名稱,也常在印章上用,此等雅號一旦出名之後,人也往往以此名相稱。還有人出了文集詩集,而別人也有以此書名稱呼他的。另外有人身登要職,全國知名,人也以他故鄉之名相稱的。如曾湘鄉,袁項城便是。
老蘇名詢字明允,號老泉,老泉是因他家鄉祖瑩而得名。長子蘇軾,字子瞻,號東坡,這個號是自"東坡居士"而來,"東坡居士"是他謫居黃州時自己起的,以後,以至今日,他就以東坡為世人所知了。中國的史書上每以"東坡"稱他而不冠以姓,或稱東坡先生。他的全集有時以溢法名之,而為《蘇文忠公全集》,宋孝宗在東坡去世後六十年,贈以"文忠公"溢法。文評家往往以他故鄉名稱而稱他為"蘇眉州" 。 小蘇名轍字子由,晚年隱居,自稱"穎濱遺老"。因而有人稱他為"蘇穎濱"。有時又因其文集為《奕城文集》而稱之為"蘇奕城"。奕城距北平以南之正定甚近,蘇姓遠祖二百年前,是自奕城遷至眉州的。
一個文人有那麼多名字,對研究中國歷史者頗以為難,蘇東坡在世時,當時至少有八人同叫"夢得",意思是在母親懷孕前,都曾夢到在夢中得了兒子。
東坡在十六歲時,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使他家和他母親的娘家關係緊張起來,也使他父親的性格因而略見一斑。事情是,蘇東坡的父親把東坡的姐姐許配給東坡外婆家東坡的一個表兄,在中國家庭裏這是常有的。而今去古已遠,我們無法知道詳情,但是新娘在程家並不快樂。也許她受程家人折磨,總之,不久去世。經過的情況激起蘇洵的惱怒。似乎這個新兒媳的公公是個大壞蛋。蘇洵寫了一首詩,暗含毒狠的字眼兒,為女兒之死而自責。然後,他露了一手非常之舉。他編了一個家譜,刻在石頭上,上面立了一個亭子。為慶祝此一盛事,他把蘇姓全族請到,他要在全族面前,當眾譴責他妻子家。在全族人已經奠酒祭告祖先之後,蘇詢向族人說,村中"某人"——暗指他妻子的兄長——代表一個豪門,他已經弄得全村道德淪喪;他已然把幼侄趕走,獨霸了家產;他寵妾壓妻,縱情淫樂;父子共同宴飲喧嘩,家中婦女醜名遠播;一家是勢力小人,欺下媚上,嫌貧愛富;家中車輛光亮照眼, 貧窮的鄰人為之側目而視, 他家金錢與官場的勢力可以左右官府;最後是,"是三十裏之大盜也。吾不敢以告鄉人,而私以戒族人焉。"東坡的父親自然把妻子的娘家得罪到底了,不過他已經準備與這門親戚根本斷絕關係,所以他又告訴兩個兒子永遠不要和那個表兄來往。這件事發生之後四十多年內,東坡兄弟二人一直沒有和那個表兄程之才有往還。不過老泉逝世之後,蘇氏兄弟和外婆家別的表兄弟,倒保持了很好的親戚關係。蘇洵的對豪門挑戰與當眾對豪門的譴責,略微顯示出他激烈的性格,他的疾惡如仇,他兒子東坡在晚年時也表現出了這種特性。
東坡的母親當然為這件事很不快,也為自己的小女兒很傷心。在這一場親戚衝突之中,她究竟是站在娘家那一方,還是站在自己的亡女這一方,這就很難猜測了。前面已經提過,這位母親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她父親在朝為官,而且官位不低。據我們所知,她曾經反抗家中那份金錢勢力的惡習氣,至少反對她哥哥的邪惡敗德的行為。她可以說是受了傷心斷腸的打擊,身體迅速壞下去。
在中國流行一個很美妙的傳說,說蘇東坡有一個雖不甚美但頗有才華的妹妹。她頗有詩才,嫁了一位詞家,也是蘇東坡的門下學士,秦觀。故事中說,她在新婚之夜,拒絕新郎進入洞房,非要等新郎作好了她出的一副對子才給他開門。那個上聯很難對,秦觀搜索枯腸,終難如意,正在庭院裏十分焦急的走來走去,蘇東坡卻助了他一臂之力,他才對上了下聯。另有故事說這一對情侶曾作奇妙的回文詩,既可順著讀,又可以倒著讀,更可以成為一個圓圈讀。在此等故事裏,據說蘇東坡曾經向他妹妹說:"妹若生為男兒,名氣當勝乃兄。"這雖然是無稽之談,人人卻都願相信。但不幸的是,我們找不到歷史根據。在蘇東坡和弟弟子由數百封信和其他資料之中,雖然多次提到秦觀,但是我始終沒法找到他們有什麼親戚關係的蹤跡。蘇東坡當代數十種筆記著作之中,都不曾提到蘇東坡還有個妹妹。再者,秦觀在二十九歲並且已經娶妻之後,才初次遇見蘇東坡。蘇東坡的妹妹,即便真有此一位才女,在秦觀初次遇見蘇東坡時,她已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紀了。這個故事後來越傳越廣越逼真,成了茶餘酒後最好的趣談。此等民間故事之受一般人歡迎,正是以表示蘇東坡的人品多麼投好中國人的癮好。
不過,蘇東坡倒有一個堂妹,是他的初戀情人,而且畢生對伊人念念不忘。東坡的祖父去世之後,他父親遠遊歸來,他的叔叔和家屬也回來奔喪。這時堂兄堂妹頗有機會相見,也可以一同玩耍。據蘇東坡說,伊人是"慈孝溫文"。因為二人同姓,自然聯姻無望,倘若是外婆家的表妹,便沒有此種困難了。後來,此堂妹嫁與一個名叫柳仲遠的青年。以後,蘇東坡在旅遊途中,曾在靖江她家中住了三個月。在堂妹家盤桓的那些日子,東坡寫了兩首詩給她。那兩首頗不易解,除非當做給堂妹的情詩看才講得通。當代沒有別的作家,也沒有研究蘇東坡生平的人,曾經提到他們特殊的關係,因為沒人肯提。不過,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之時,聽說堂妹逝世的消息,他寫信給兒子說"心如刀割"。在他流放歸來途經靖江之時,堂妹的墳就在靖江,他雖然此時身染重病,還是掙扎著到墳上,向堂妹及其丈夫致祭。第二天,有幾個朋友去看他,發現他躺在床上,面向裏面牆壁,正在抽搐著哭泣。
第四章 應試
在蘇東坡兄弟年二十歲左右,已經準備好去趕考之時,不可免的事,婚姻問題也就來臨了。他們若是未婚晉京,並且一考而中,必然有女兒長成之家托人向他們提親。那時有求婚的風俗。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著考試出榜,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所以科舉考試舉行的季節,也是婚姻大事進行得活躍的季節。在父母的眼光看來,讓兒子娶個本地姑娘,他們對姑娘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多。按照當年的風俗,青年的婚姻一向是由父母妥為安排,蘇東坡年十八歲時,娶了王弗小姐。王弗小姐那時十五歲,住家在青神,在眉山鎮南約十五裏,靠近河邊。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歲,妻子比他小兩歲。當然算是早婚,但是並不足為奇。
在根本道理上看,早婚,當然並不一定像蘇氏兄弟那麼早,在選擇與吸引合意的配偶時,可以省去青年人好多時間的浪費,和感情的紛擾。在父母看來,年輕人若能把愛情戀愛早日解決,不妨礙正事,那最好。在中國,父母自然應當養兒媳婦,年輕的男女無須乎晚婚。而且一位小姐愛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和愛尚未成自己丈夫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拼命講浪漫風流的社會裏,覺得婚前相愛更為驚奇可喜罷了。無論如何,蘇家兄弟婚後卻很美滿。但這並不是說由父母為兒女安排的婚姻不會出毛病,也不是說這樣的婚姻大多都幸福。所有的婚姻,任憑怎麼安排,都是賭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險。天下畢竟沒有具有先見的父母或星相家,能預知自己兒女婚姻的結果,即便是完全聽從他們的安排也罷。在理想的社會裏,婚姻是以玩捉迷藏的方式進行的,未婚的青年男女年齡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雖然當地社會倫理和社會生活十分安定,但是幸福的婚姻的比例,也許還是一樣。男人,十八歲也罷,五十八歲也罷,幾乎沒有例外,在挑選配偶時,仍然是以自然所決定的性優點為根據的。他們仍然是力圖做明智的選擇,這一點就足以使現代的婚姻不致完全墮落到動物的交配。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長處是簡單省事,容易成就,少廢時間,選擇的自由大,範圍廣。所有的婚姻,都是締構於天上,進行於地上,完成於離開聖壇之後。
次子子由成婚之後,父子三人啟程赴京。他們先要到省會成都,拜謁大官張方平,後來張方平對蘇東坡幾乎如同嚴父。為父的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職。他現年四十七歲,但自上次科舉名落孫山之後,一直苦讀不懈。在那段期間,他已經寫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論為政之道、戰爭與和平之理,顯示出真知灼見,此一著作應當使京都文人對他刮目相看。當時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職。蘇詢把著作呈獻給張方平,張方平對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為成都書院教席。但是老蘇意猶未足。最後,張方平在古道熱腸之下,終因情面難卻,乃寫信給文壇泰斗歐陽修,其實當時張與歐陽相處並不十分融洽。另外有一位雷姓友人,也寫了一封推薦信,力陳老蘇有"王佐之才"。懷有兩封致歐陽修與梅堯臣的書信,父子便自旱路赴京,迢迢萬里,要穿劍閣,越秦嶺,為時須兩月有餘。
在仁宗嘉佑元年(一0 五六)五月,三蘇到了汴梁城,寄宿於僧廟,等待秋季的考試。這是禮部的初試,只是選擇考生以備次年春季皇帝陛下親自監督的殿試。在由眉州來京的四十五個考生之中,蘇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內。當時除去等候明春的殿試之外,別無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盤桓,在城內遊覽,參加社交活動,與社會知名人士結交。蘇洵將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歐陽修呈上。歐陽修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兩耳長而特別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時稍露牙齦。歐陽修,看來並非美男子,但是一見這位文壇盟主而獲得他的恩寵,卻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夢寐之望。歐陽修之深獲學術界敬愛,是由於他總是以求才育才為己任。他對蘇洵熱誠接待,並經他介紹,老蘇又蒙樞密韓倚邀請至家,又轉介紹認識一些高官顯宦。不過蘇洵的冷淡自負的態度,在朝廷的領袖人物心目之中,並未留下什麼好印象。
蘇氏兄弟則遊逛華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飯館子,站在寒冷的露天之下,以一副羡慕的心情注視大官在街上乘坐馬車而過。宋朝共有四個都城,河南開封為首,稱為東都。開封有外城內城。外城方十三裏,內城七裏,城周有城門十二座,入城處有兩層或三層的城圈,用來圍困進犯的敵軍。城牆上築有雉諜,供發炮射箭之用。因為國都地處一低下之平原,無險可守,只有北部黃河綿延約有二百里(今日之隴海鐵路即沿河而行),可以拱衛國都,因此擬定了一個設想極為周密的軍事防禦計畫。
在西部洛陽,距開封約一百三十裏,建立西都,用以扼制經軍事要隘渲關自西北而來的進犯。在東部約八十裏以外的商丘,設立另一軍事重鎮,是為南都。並不怕有敵人自南部而來。在另一方面,唐朝末年,蠻族已自北方侵入中國。當時有一軍閥,由於向北番異族一霸主效忠,在其卵翼之下,遂成立朝廷,對抗中國。石敬塘向契丹王以兒子自稱,但自謂深愛中國並關心國家之太平與百姓之幸福。他自稱"兒皇帝",稱契丹王為"父皇帝"。他在世之時,使中國形成分裂,獲取外族之讚美。但是國家應當慎謀嚴防有此等情形出現。不論古今,在中國總是有打著愛國旗號的漢奸,只要自己能大權在握顯赫一時,便在救國救民的堂皇名義之下,甘心充當異族的傀儡。石敬塘後來以"兒皇帝"之身,為"父皇帝"所廢,羞憤而死,此一事實並不足以阻止十二世紀時另一傀儡張邦昌之出現。而在張邦昌失去利用價值後,立即被推翻,棄之如敝展,但並不足以阻止清末另一個漢奸吳三桂向關外借兵,進入長城,讓滿州人毀滅了中國政府。宋朝因此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方異族的南侵。
開封是中國首都大城,保有皇都的雄偉壯麗,財富之厚,人才之廣,聲色之美,皆集於朝廷之上。城外有護城河圍繞,河寬百尺,河的兩岸種有榆樹楊柳,朱門白牆掩映于樹木的翠綠之間。有四條河自城中流過,大都是自西而東,其中最大者為洋河,從安徽河南大平原而來的食糧,全在此河上運輸。河上的水門夜間關閉。城內大街通行,每隔百碼,設有警衛。自城中流過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橋相通。最重要的一座橋在皇宮的前面,乃精心設計,用精工雕刻的大理石築成。皇宮位於城市之中央。南由玄德樓下面的一段石頭和磚建的牆垣開始,皇宮的建築則點綴著龍鳳花樣的浮雕,上面是光亮閃爍的殿頂,是用各種顏色的琉璃瓦建成的。宮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羅盤的四角起的街名。皇宮的西面為中書省和樞密院。在外城的南部,朱雀門之外,有國子監和太廟。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官家的馬車,牛車,轎子——轎子是一般行旅必需的——另外有由人拉的兩輪車,可以說是現代東洋車的原始型,這些車轎等在街上川流不息。坐著女人的牛車上,簾子都放了下來。在皇城有個特點,就是必須戴帽子,即使低賤如算命看相的,也要打扮得像個讀書人。
殿試的日子到了。皇帝任命歐陽修為主試官,另外若干飽學宿儒為判官。在讀書人一生這個緊要關頭到來之際,大家心中都是緊張激動,患得患失。過去多年來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力學,都是為了這一時刻。考生必須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要來到皇宮之外,身上帶著涼的飯食,因為沒考完是不許出考場的。在考試時,考生要各自關閉在斗室之中,有皇宮的侍衛看守。朝廷有極嚴厲的規定,藉以防止納賄或詢私。考生的試卷在交到考試官之前,先要由書記重抄一遍,以免認出試卷的筆跡。在重抄的試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檔冊裏。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時,考試官則關入宮中閨場,嚴禁與外界有任何接觸,通常是從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試卷閱畢呈送給皇上為止。考生首先考歷史或政論。次考經典古籍,最後,在錄取者的試卷已閱畢,再在皇帝陛下親自監察之下考詩賦,然後再考策論。宋仁宗特別重視為國求才,對這種考試極為關注。他派貼身臣僕把題目送去,甚至有時為避免洩露,他還在最後一刹那改變題目。
蘇氏兄弟都以優等得中。蘇東坡的文章,後來歐陽修傳給同輩觀看,激賞數日。那篇文章論的是為政的寬與簡,這正是蘇東坡基本的政治哲學。不過,不幸有一個誤會。歐陽修對此文章的內容與風格之美十分激賞,以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鞏寫的。為了避免招人批評,他把本來列為首卷的這篇文章,改列為二卷,結果蘇東坡那次考試是名列第二。在仁宗嘉佑二年(一0 五七)四月八日,蘇東坡考中,在四月十四日,他那時才二十歲,成為進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幾乎名列榜首。得到此項榮譽,於是以全國第一流的學者知名于天下。
蘇東坡這個才氣縱橫的青年,這次引用歷史事例,卻失之疏忽,而且在試卷上杜撰了幾句對話。他發揮文意時說,在賞忠之時,甯失之寬厚,在罰罪之時,當惻然有哀憐之心,以免無辜而受戮。他寫道:"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日殺之,三。堯曰宥之,三。"這幾句對白讀來滿好,顯示賢君亦肯用不肖,使之有一展長才之日,這種史實頗可證實明主賢君用人之道。判官梅聖俞閱卷至此,對堯與皋陶有關此事之對白,不敢公然提出查問,因為一經提出,即表示自己對年久湮沒的古籍未曾讀過。蘇東坡因此,才得以混過。考試過去之後,梅聖俞一天問蘇東坡:
"可是,堯和皋陶這段話見於何書?我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讀過。"
蘇東坡這位年輕學者承認說:"是我所杜撰。"
梅聖俞這位前輩宿儒大驚:"你所杜撰!"
東坡回答說:"帝堯之聖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主考官錄取一學生,即表示自己克盡其職發現了真才,二人彼此之間即形成了"老師"與"門生"終身不渝的關係。考中的門生要去拜謁主考老師致敬。並修函感謝恩德。歐陽修為當時文學權威,一字之褒,一字之貶,即足以關乎一學人之榮辱成敗。當年一個作家曾說,當時學者不知刑罰之可畏,不知晉升之可喜,生不足歡,死不足懼,但怕歐陽修的意見。試想一想,歐陽修一天向同僚說的話,那該有何等的力量啊!他說:"讀蘇東坡來信,不知為何,我竟喜極汗下。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這種話由歐陽修口中說出,全京都人人都知道了,據說歐陽修一天對兒子說:"記著我的話。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他的話果然應驗,因為蘇東坡死後的十年之內,果然無人再談論歐陽修,大家都談論蘇東坡。他的著作在遭朝廷禁閱之時,有人還暗中偷讀呢。
蘇東坡的宦途正要開始,母親病故。根據儒家之禮,這當然是極其重大之事,甚至官為宰相,也須立即退隱,守喪兩年三個月之後,才能返回複職。東坡的姐姐已于數年前去世,因此蘇家全家三個男人晉京應試之後,家中只有母親和兩個兒媳婦。母親死時還沒聽到京都的喜訊。蘇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見母親已去,家中一團紛亂,籬牆傾倒,屋頂穿漏,形如難民家園。
正式辦完喪禮之後,他們在一山坡之下名為"老翁泉"的地方,挑選一處作為蘇家的寶地。這個泉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當地人說月明之夜,可見一白髮俊雅老翁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時,老翁則消失于水中。後來蘇洵也葬埋於此,因為那片地方的名稱,蘇洵通常亦稱為"蘇老泉"。
蘇洵在祭妻文裏說:
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稱。昔余少年,遊蕩不學;我知子心,憂我泯滅。感歎折節,以至今日……有錯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嗟余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混,不日來歸。
居喪守禮之下的一年又三個月的蟄居生活,是蘇東坡青年時期最快樂的日子。兄弟二人和年輕的妻子住在一起。東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于美麗的山區,有清溪深池,山巔有佛寺,涉足其間,令人有遊仙尋異超然出塵之感。東坡常與岳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廟中遊歷,坐在瑞藻橋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飲為樂。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蠶豆。岳家為大家庭:有岳父王傑,兩個叔叔及其妻子兒女。在岳家約三十個人之中,有一個小姐,名喚"二十七娘",是命定與蘇東坡一生不可分的。
這時,老蘇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這時他接受官職並無不當,因為妻喪和母喪不同。京師已經有巨官顯宦答應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餘,尚無消息到來。最後,終於有聖旨下降,要他赴京參加一種特殊考試。這一來,使此翁著了慌。因為這時他已經有了一種懼怕考試的心理。他給皇帝上一奏摺,謝絕前去,以年老多病為辭。但是在給朋友的信裏則說:"僕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向者權書論衡幾策,乃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雲,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給梅聖俞的信裏說:"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自思少年嘗舉茂林,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屆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
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 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聖旨,仍是上一次的內容。並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試,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朝廷主其事者當對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則即擱置亦可。他是不肯像學童一樣去接受考問的。所以他又再度辭謝。他的奏摺上說他已年近五十。五十之年又何以能報效國家?身為讀書人之所以願居官從政,欲有以報效國家也,否則為一寒士足矣。倘若他此時再入仕途,既無機會以遂報國之志,又不能享隱逸賢達之清譽。他最後結束說,時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喪將滿,他將隨子入都一行。屆時當一謁當道,細敘情由。全信中之語氣顯示他在五十之年,實已無意入朝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試。
事實上,蘇洵的妻子已死,他已準備遠離家鄉而不復返。非常明顯,他是適於住在京都的。他的兩個兒子既然已中進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時有缺可以派兒子去任職,他自己倒也罷了。在居喪滿期之後剛過兩個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啟程入京,這一次有兩個兒媳同行,出發之前,已經把亡母之靈樞安派妥當。蘇洵使人請了六尊菩薩像,安放在兩個雕刻好鍍金的佛龕中,供在極樂寺的如來佛殿裏。那六尊菩薩是:觀世音菩薩、勢至菩薩、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出發之前,蘇詢正式把這些佛像供在廟裏,並且去向亡妻靈前告別。祭文的結語是:"死者有知,或升於天,或升于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無系雲爾。"
第五章 父與子
父子三人和兩個兒媳婦,現在已經準備妥當,即將晉京。這次和前一次自然不同。三人已是文名大著,宦途成功幾乎已確然無疑。這次舉家東遷,要走水路出三峽,而不是由陸路經劍門穿秦嶺。這次行程全長一千一百餘裏,大概是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要從十月啟程,次年二月到達。用不著太急,因為有女人同行,他們盡可從容自在,在船上飲酒玩牌,玩賞沿途美景。兩個妯娌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家。心裏知道這次是與進士丈夫同游,但可沒料到她倆是在大宋朝三個散文名家的家庭裏,而且其中一個還是詩詞巨擘呢。一路上兄弟二人時常吟詩。那時所有讀書人都會作詩,藉以寫景抒情,就如同今天我們寫信一樣。子由的妻子姓史,出自四川舊家。東坡妻子的地位年齡較高,她屬於實際聰明能幹一型,所以子由的妻子與她相處,極為容易。並且,老父這一家之長,也和他們在一起,做晚輩的完全是服從柔順,大家和睦相處。在這位大嫂眼裏,三個男人之中,她丈夫顯然是易於激動,不輕易向別人低頭,而說話說得滔滔不絕。子由身材較高而削瘦,不像哥哥那麼魁偉,東坡生而顱骨高,下巴頜兒和臉大小極為相配,不但英俊挺拔,而且結實健壯。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東坡的小兒子,是蘇家的長孫,就是那一年生的。有這麼一個孩子,這家真是太理想,太美滿了。倘若這個孩子早生一年,多少有點兒讓人不好意思,因為覺得這位年輕才子蘇東坡是在母喪期間和妻子大任性,大失於檢點。宋朝的道學先生就會說他有虧孝道,要對他側目而視了。
蘇家是在以大石佛出名的嘉州上船,對兩對小夫婦而言,這是一次富有希望的水路旅行,有興致、有熱情、有前途、有信心。真是"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四川為中國最大之省份,其大與德國相似,也是和三國的歷史密切相關的。走了一個月才到東邊的省界,這時三峽之勝才開始,山頂上的城鎮廟字,會令他們想起古代的戰將,過去的隱人道士。兄弟二人上岸,遊歷仙都,據說當年有一個修行的道士,在白晝飛升之前就住在那個地方。東坡這個少年詩人早期寫的詩,其中有一首,是關於傳說中的一頭白鹿,也就是那個道士身邊相伴的那頭鹿,這首詩足以證明東坡精神的超逸高士。那首詩是:
日月何促促,塵世苦局來。
仙子去無蹤,故山遺白鹿。
仙子已去鹿無家,孤棲悵望層城霞。
至今聞有遊洞客,多來江市叫平沙。
長松千樹風蕭瑟,仙宮去人無幾尺。
夜鳴白鹿安在兮,滿山秋草無行跡。
長江三峽,無人不知其風光壯麗,但對旅客而言,則是險象環生。此段江流全長一百二十餘裏,急流漩渦在懸崖峭壁之間滾轉出入,水下暗石隱伏,無由得見,船夫要極其敏捷熟練,才可通行。三峽之中,每年都有行船沉沒,旅客喪生之事,在如此大而深的江流之中,一旦沉下,絕無生望。然而三峽確是富有雄壯驚人之美,在中國境內無一處可與比擬,在世界之上,也屬罕見。四川何以向來能獨自成一國家,原因就在自然地理方面,省東界有高山聳立,水路則有三峽之險,敵人無從侵入。
經三峽時如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艱苦萬分。那時,一隻小平底木船,要由六十至七十個縴夫,用長繩子一頭拴在船上,一頭管在肩上,在勢如奔馬的狂波中逆流而上,在沿江的岸邊一步步俯首躬身向上跋涉而行,順流而下時,則危險更大,在水流漂浮而下之時,全船的安全,全操在一個舵夫之手,他必須有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才能使船庶乎有驚而無險。三峽也者,即為四川境內的翟塘峽、巫峽,和湖北省宜昌以上的西陵峽。每一個峽都是一連串危險萬分的洪流激湍,其中漩渦急流交互出現,懸崖峭壁陡立水中,達數百尺之高。
驚險之處自翟塘峽開始,因為水中有若干巨大的岩石,因季節之不同、水面之高低,即因之而異,而岩石有時立出水面高達三十尺,有時又部分隱沒于水中。當時正是冬季,正是江面航行困難之時。因為水面變窄,夏季洪水氾濫時與冬季水幹時,江面水準高低之差,竟達一百尺之多。船夫總是不斷注視江心岩石邊水的高度。這些岩石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衝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禁霧鬢,因此而得名。湘額堆的巨石在完全淹沒之時,則形成一片廣闊的漩渦,熟練的船夫,亦視之為畏途。當地有個諺語說:"濰頒大如馬,翟塘不可下;湘額大如象,霍塘不可上。"這兩句俗語也不見得有多大用處,只因為河床的變化太大,有的地方水位低時宜於行船,有的地方水位高時便於行船,主要全以隱藏于水下的岩石之高低為准。有的地方,偶然降有大雨,船夫就要等候數天,直到水恢復到安全的水位再開船。縱然如此危險,人還是照舊走三峽,或為名,或為利,而不惜冒生命之險,就像現在蘇家一樣。出外旅行的人,極其所能,也只有把自己的安危委諸天命,因為除此之外,別無辦法。行經三峽的人,往往在進入三峽之前焚香禱告,出了三峽再焚香謝神。不管他們上行下行,在三峽危險的地方,神祗擔保有美酒牛肉大快朵頤的。
自然界有不少奇妙之事,在這裏,三峽正好是奇談異聞滋生之處,這裏流傳著山頂上神仙出沒的故事。在進入翟塘峽處,有"聖母泉",是在岸上岩石間有縫隙,能回答人聲。每逢有旅客上去向縫隙大呼"我渴了!"泉即出水,正好一杯之量而止。要再喝第二杯還須喊叫。
蘇家向神祈求賜福之後,開船下駛。因為船隻行駛時相距太近會發生危險,通常都是在一條船往下走了至少半裏之後,另一條船才開出。若逢官家有船通過時,有兵了手持紅旗,按距離分立江邊,前面的船已然平安渡過險地之後,便揮旗發出平安信號。蘇東坡就曾作詩描寫道: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
榮迂收浩渺,座縮作澗潭。
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
墮崖鳴卒卒,垂蔓綠毿毿。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駭。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立的茅屋,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背負青天,有時看見樵夫砍柴。看那茅屋孤零零立在那裏,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並無瓦片覆蓋。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忽然瞥見一隻蒼鷹在天空盤旋得那麼悠然自在,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於是自己盤算,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的夾鎖,是否值得?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徵。
現在他們的船進入巫峽了,巫峽全長五十裏。高山聳立,懸崖迫人,江面漸窄,光線漸暗,呈現出黎明時的昏黃顏色,仿佛一片蒼茫,萬古如斯。自船面仰望,只見一條細藍,望之如帶,那正是天空。只有正值中午,才能看見太陽,但亦轉瞬即逝;在夜間,也只有月在中天之際,才能看見一線月光。岸上巨石聳立,巨石頂端則時常隱沒於雲霧中。因為風高力強,雲彩亦時時改變形狀,山峰奇高可畏,亦因雲影聚散而形狀變動不居,雖繪畫名家,亦無法捉摸把握。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狀如裸女,自從宋玉作"神女賦"以來,獨得盛名。此處,高在山巔,天與地互相接觸,風與雲交互鼓蕩,陰陽雌雄之氣,獲得會合凝聚,是以"巫山雲雨"一詞,至今還留為男女交歡之稱。峽內空氣之中,似乎有神仙充盈,而雲霧之內亦有精靈飛舞。蘇東坡青年的理性忽然清醒。他覺得此等神話背乎倫理。他說:"成年之人也仍不失其童稚之心,喜愛說神道鬼。楚辭中的故事神話,全是無稽之談。為神仙而耽溺於男女之欲者,未之有也。"
這時有一個年老的船夫,開始給他們說故事。他自稱年輕時,常攀登那些最高的山峰,在山頂池塘中洗浴,衣裳掛在樹枝上晾乾。山中有猿猴,但是他爬到那樣高處,鳥鳴猿啼之聲,已渺不可聞,只有一片沉寂與山風之聲而已。虎狼也不到那樣高處,所以只有他一人,但他並不害怕。神女詞附近有一種特別竹子,竹枝柔軟低垂,竟直觸地面,仿佛向神俯首膜拜一樣。有風吹拂,竹枝擺動,使神壇隨時保持清潔,猶如神女的僕人一般。蘇東坡聽了,頗為所動,心想:"人也許可以成仙。困難就在於難忘人欲耳。"(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東坡在一生之中,他也和當代其他人一樣,很相信會遇到神仙,相信自己也許會成仙。
他們的船進巫峽之時,"神鳥"開始隨船而飛。其實這種烏鴉也和其他聰明的鳥一樣。因為在神女詞上下數裏之內,這些烏鴉發現有船來,就一路追隨,從船上乘客那兒啄取食物。乘客往往與烏鴉為戲。他們把餅餌扔到半空中,興高采烈的看著神鴉自天空俯衝下來,將食物由空中銜起,百無一失。
這一帶地方,自然無人居住,也不適於人居住。三蘇行經"東德灘"時,波濤洶湧,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枯乾的樹葉在漩渦之中一般。在他們以為已經過了最危險的地方時,誰知又來到"怒吼灘",這裏更為驚險。怪石如妖魔,沿岸羅列,有的直入江心。然後又來到一個地方,叫做"人鮮甕",意思是好多旅客在此喪命,就如同一罐子死魚。這裏是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伸入江中,占了水道的五分之四寬度,水道因之變窄,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凡是旅客過了人鮮甕,都覺得那個老船夫,真不啻是自己"生身的父母,再造的爹娘"一樣。
出了巫峽,他們不久就到了秭歸,開始看見沿岸高高低低散佈著些茅屋陋舍。此處是一極小的鄉鎮,居民不過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極為貧苦。可是想到這一帶令人心神振奮的風光之美,覺得在這個半文明的窮鄉僻壤,居然出了兩個大詩人,一個著名的皇后,還有另一個歷史上著名的女人,也並非無故了。這大概就是奇山異水鐘靈統秀的緣故吧。一般居住山地的人,在風俗上總是把東西裝在桶裏或筐子裏,而背在背上,而且大部分是由婦女背著,這很容易使人肌肉疲勞,但是卻永遠對她們的身段兒有益。處在這裏,未嫁的姑娘總是把頭髮分開,高高梳成兩個扁圓的髻兒,以別於已婚的婦人。譬兒上插著六根銀管子,橫露在兩側,另外還攏上一個大象牙梳子,有手掌那麼大小,在頭的後面。
蘇家現在才過了巫峽和霍塘峽,最要命的一個還在下面呢。大約三十年之前,有一次山崩,把尖銳的岩石滾落在江心,使船隻無法通過。江面的交通在這帶斷絕了大約二十年,後來才勉強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這個地方因之叫做"新灘"。在此處因為風雪甚大,蘇家在此停留了三天。蘇東坡曾有詩記此事:
縮頭多寒如凍龜,雪來惟有客先知。
江邊曉起浩無際,樹梢風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變盡滄浪模。
方知陽氣在流水,沙上盈尺江無嘶。
隨風顛倒紛不擇,下滿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闊落不見,入戶但覺輕絲絲。
沾裳細看若刻接,豈有-一天工為。
霍然一聲遍九野,籲此權柄誰執持?……
山夫只見壓樵擔,豈知帶灑飄歌兒。
凍吟書生筆欲折,夜織貧女寒無驚。
高人著履踏冷冽,飄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門去,寒多滿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愛,願得獵騎當風披。
草中吩咐有寒兔,孤隼下擊千夫馳。
敲冰煮鹿最可樂,我雖不飲強倒厄。
楚人自古好七獵,誰能往者我欲隨。
紛壇旋轉從滿面,馬上操筆為賦之。
長江在此處有如此自然的危險,本地人卻因此落個有利可圖。他們打撈沉船,轉賣木板用以修理別的船,他們便以此為業。他們也像一般名勝古跡城鎮的居民一樣,觀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數日,他們就可以和觀光客交易而有生意做。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貨物往往須要卸下,而乘客也寧願在岸上走走,使身體舒服一下。
從秭歸再往下走,已然可以在遙遠的地平線上望見大牛的背部聳立在較近的山嶺頂端。他們現在正在進入的地區,是以龐大的黃牛山為主要景物的。這裏的岩石甚為奇怪,在山嶺的側影蝕刻在遙遠的天空時看來,黃牛山這頭巨牛似乎是由一個穿藍衣戴斗笠的牧童牽著。本地有個俗語描寫這頭黃牛蠻橫的面貌說:"朝發黃牛,暮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本地的女人臉皮細嫩白淨,頭上包著小黑圓點兒的頭巾。風光之美可與巫峽抗衡,在有些乘客看來,甚至會超巫峽之上。那種風景正是在中國山水畫上常可見到的。形狀令人難以置信的巨石,矗立天際,望之如上帝設計的巨型屏風;又有如成群的石頭巨人,或俯首而立,或跪拜於地面向上蒼禱告。河邊上的岩石,層層排列成陣,似乎是設計出來,欲以大自然之壯麗故意向人炫示。此處有一巨大之斷崖,表面平坦,豎立如同巨劍,尖端正刺入江岸。再沿江下行不遠,危險的航程即將畢事之前,來到了蝦蟆培。蝦蟆培是一個巨大的扁圓石頭,酷似一個青蛙頭,口中有水滴入河中,形狀極似水晶屏風。此一巨大的扁圓石頭,呈苔綠色,背上滿是晶瑩的小水珠。青蛙尾盡處為一石洞,其中發出清脆的潺援之聲。有些赴京趕考的舉子往往在青蛙嘴邊接水,帶到京中研墨,供作文章之用。
過了蝦蟆培不遠,大自然一陣子的天威怒氣,算是消散盡了,岩石江水的洋洋大觀也收場了,從宜昌以下,風光一變而為平靜安詳。夕陽照著一帶低平的稻田與炊煙處處的茅舍,提醒旅客們已再度回到人類可以安居的世界。一般習俗是,旅客到此,因為逃過災難,轉危為安,都相向慶祝。旅客以美酒豬肉犒勞船夫,人人快樂,人人感恩。回顧過去,都以為剛剛做了一個荒唐夢。
到了江陵,蘇家棄船登陸,乘車起旱,奔向京都。江上航行完畢之日,兄弟二人已然作了詩歌百首。這些首詩另集印行,名之為《南行集》。但是,蘇東坡最好的幾首詩是在陸地上行程中寫的。那幾首詩特別注重音韻情調氣氛之美,節奏極好,形式多變化。在襄陽他寫了幾首歌,《船夫吟》,如《野鷹來》,系為追憶劉表而作,《上堵吟》則為追憶孟滔因手下二將不才失去沃土的經過。其詩為:
臺上有客吟秋風,悲聲蕭散飄入宮。
台邊有女來竊聽,欲學聲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兩稚子。
白馬為塞鳳為關,山川無人空且閑。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鯿魚冷難捕。
悠悠江上聽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蘇家在二月安抵京城。他們買了一棟房子,附有花園,約有半畝大,靠近儀秋門,遠離開繁亂的街道。繞房有高大的老槐樹和柳樹,朴質無華的氣氛,頗適於詩人雅士居住。一切安頓之後,父子三人便恭候朝廷任命了,當然那一向是需時甚久的。兄弟二人又經過了兩次考試,一是考京都部務,另一種更為重要,名為"制策",要坦自批評朝政。仁宗求才若渴,飭令舉行此種考試,以激勵公眾輿論的風氣,所有讀書人經大臣推薦,並憑呈送的專門著述之所長,都可以申請參加。蘇氏兄弟經大臣歐陽修的推薦,都申請而蒙通過。蘇東坡蒙朝廷賜予的等級,在宋朝只有另一人獲得。他又呈上二十五篇策論文章,其中有些篇已經成為後世學校中必讀的散文。後來,皇后告訴人,仁宗曾經說:"今天我已經給我的後代選了兩個宰相。"
萬幸的是,父親被任命為校書郎,並未經考試,正合他的本意,後來又授以新職,為本朝皇帝寫傳記。這本來就是作家的事,他自然樂於接受。但是後來出現了問題,就是那些皇帝都是當今天子的先人,他們的傳記須忠實到什麼程度呢?蘇洵決定採取史家的嚴格寫法,史家不應當文過飾非,即使為自己的先人立傳,亦當如此。於是有了爭論,在今日蘇洵的文集裏尚保有下列的文句:
詢問臣僚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其去,無使存錄……編集故事,非日制為禮典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後世得知,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善,則是製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也。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後事無疑之。
蘇氏父子的文名日盛。他們與當代名家相交往,詩文為人所愛慕,一家皆以文壇奇才而知名于時。兄弟剛二十有餘。年少有時也會成為天才的障礙。蘇東坡這時輕鬆愉快,壯志淩雲,才氣縱橫而不可抑制,一時驊騮長嘶,奮蹄激地,有隨風飛馳,征服四野八荒之勢。但是弟弟則沉默寡言,父親則深沉莫測,對事對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因此處世則落落寡和,將身旁這兩匹千里之駒,隨時勒抑,不得奮霞賓士。
第六章 神、鬼、人
縱然蘇東坡才華熠煜, 在仕途上他仍須由低級而上升。在仁宗嘉佑六年(一0六一),朝廷任命他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有權連署奏摺公文。在唐朝,因行地方分權之制,形成藩鎮割據,國家頗蒙其害,最後釀成叛亂,陷國家於危亡,而藩鎮大員每為皇親國戚,朝廷諸王。宋代力矯其弊,採用中央集權,武力環駐于國都四周,並創行新制,對各省長官,嚴予考核節制,其任期通常為三年,因此時常輪調。每省設有副長官連署公文奏議,即為此新制度中之一部分。蘇子由也被任為商州軍事通官,但是父親則在京為官,兄弟二人必須有一人與父親同住京師,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可使鰥居的老父一人過活。子由於是辭謝外職不就。子由為兄嫂赴任送行,直到離開封四十裏外鄭州地方,兄弟二人為平生第一次分手,子由隨後回京,在此後三年之內,東坡在外,子由一直偕同妻子侍奉老父。東坡在鄭州西門外,望著弟弟在雪地上騎瘦馬而返,頭在低陷的古道上隱現起伏,直到後來再不能望見,才趕程前進。他寄弟弟的第一首詩寫的是:
不飲胡為醉兀兀?此心已逐歸鞍發。
歸人擾自念庭怖,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後沒。
苦寒念爾衣裘薄,獨騎瘦馬踏殘月,
路人行歌居人樂,僮僕怪我苦淒側,
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歲月去飄忽,
寒燈相對記疇昔,多雨何時聽蕭瑟,
君如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
"風雨對床"之思,在唐人寄弟詩中有之,此種想法成了兄弟二人團聚之樂的願望,也是辭官退隱後的理想生活。後來有兩次弟兄二人又在官場相遇,彼此提醒在詩中曾有此"風雨對床"之約。
由京都到鳳翔的函件,要走十天才到,兄弟二人每月經常互寄詩一首。由那些詩函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初登宦途時,蘇東坡是多麼心神不安。兄弟二人常互相唱和。在唱和之時,要用同韻同字,所以是磨練寫詩技巧很好的考驗,在中國過去,此種寫詩方法,是文人必須具備的成就。在這類詩中,可以找到令人驚喜的清新思想,用固定韻腳的字,各行要有自然的層次。猶如在玩縱橫字謎一樣,韻用得輕鬆自然時,其困難正足以增加樂趣。在東坡寫給弟弟最早的和詩之中,東坡已經顯示出他那完美的詩才。他按規定用"泥"和"西"兩字做韻腳,寫出了下列的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趾爪,鴻飛哪複計東西。這首七絕成了東坡詩的佳作。此處"飛鴻"一詞是人心靈的象徵。實際上,本書中提到東坡的行動事故,也只是一個偉大心靈偶然留下的足跡,真正的蘇東坡只是一個心靈,如同一個虛幻的鳥,這個鳥也許直到今天還夢游於太空星斗之間呢。
鳳翔位於陝西的西部,離渭水不遠。因為陝西為中國文化發源地,整個渭水流域富有古跡名勝,其名稱都與古代歷史相關。強鄰西夏,位於今之甘肅,時常為患中國,陝西省因而人力財力消耗甚大,故人民生活甚為困苦。蘇東坡到任後第一年內,建了一棟庭園,作為官舍,前有水池,後有亭子,另有一上好花園,種花三十一種。
蘇東坡既已安定下來,判官之職又無繁重公務,他遂得出外遨遊,到南部東部山中遊歷,動輒數日。有一次,他因公須到鄰近各地視察,急須結束些懸而未決的罪案。並要盡其可能將甚多囚犯釋放。這件差事對他再適合無比,他於是暢遊太白山和黑水穀一帶的寺院,以及周文王的故里。有時清閒無事,他到西安附近有名的終南山去,去看珍奇的手稿,或是一個朋友珍藏的吳道子畫像。
東坡年富力強,無法安靜下來。這時是他生平第一次獨自生活,只與嬌妻稚子在一起。如今他已然嘗到做官生活的味道,但並不如他夢想的那麼美妙。遠離開京都的騷擾雜亂,在外縣充任判官,副署公文,審問案件,頗使他感覺厭煩無味。有時難免感覺寂寞,但也有時舉杯在手,月影婆娑,又感覺欣喜振奮。
在他還不夠成熟老練之時,他需要妻子的忠言箴勸。蘇夫人在務實際、明利害方面,似乎遠勝過丈夫。她對丈夫非常佩服,她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年輕英俊的詩人。才華過人的詩人和一個平實精明的女人一起生活之時,往往是顯得富有智慧的不是那個詩人丈夫,而是那個平實精明的妻子。在婚姻上所表現的,仍然是男女相輔相成。蘇夫人知道丈夫那坦白直爽甚至有時急躁火爆的性格之後,她覺得倒不須急於向他表示什麼佩服崇拜,還是要多悉心照顧他,才是盡自己身為賢妻的本分。蘇東坡是大事聰明,小事糊塗。但是構成人生的往往是許多小事,大事則少而經久不見,所以蘇東坡則事事多聽從妻子。夫人提醒他說他現在是初次獨自生活,而沒有父親照管。蘇東坡把人人當好人,但是太太則有知人之明。蘇東坡與來訪的客人談話之時,太太總是躲在屏風後屏息靜聽。一天,客人走後,她問丈夫:"你費那麼多工夫跟他說話幹什麼?他只是留心聽你要說什麼,好說話迎合你的意思。"
她又警告丈夫要提防那些過於坦白直率的泛泛之交,要提防丈夫認為"天下無壞人"的大前題之下,所照顧的那些朋友。總之,蘇東坡的麻煩就在看不出別人的短處。妻子對他說:"提防那些人,速成的交情靠不住。"東坡承認妻子的忠言很對。我想蘇夫人的這種智慧是自"君子之交淡如水"得來的——水沒有刺激的味道,但是人永遠不會對之生厭。真誠的友誼永遠不會特別表白的。真正的好朋友彼此不必通信,因為既是對彼此的友情信而不疑,誰也不須要寫什麼。一年分別後,再度相遇,友情如故。
有的人不忙不快樂,蘇東坡就是這一型。那時陝西旱象出現。已經好久不雨,農人為莊稼憂心如焚。除去向神靈求雨,別無他法,而求雨是為民父母官者的職責。蘇東坡突然活動起來。心想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不然神不會發怒。現在若不立刻下雨,黎民百姓就要身蒙其害了。蘇東坡現在要寫一份很好的狀子,向神明呈遞。在這方面,他是萬無一失的。他現在準備立即在神明之前,以他那雄辯滔滔的奇才,為老百姓祈求普降甘霖。
在渭水以南,有一道高大的山脈,通常稱之為秦嶺,而秦嶺上最為人所知、最高、最雄偉的山峰,叫太白峰。太白山上一個道士廟前面,有一個小池塘,雨神龍王就住在其中,這個龍王可以化身為各種小魚。蘇東坡就要到那個道士廟裏去求雨。他為農人求雨,但是也像一個高明的律師一樣,他想辦法教龍王明白天旱對龍王也沒有好處。在奉承了幾句話之後,他在那篇祈雨文裏說:"乃者自冬祖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為生者,麥禾而已。今旬不雨,即為凶歲;民食不繼,盜賊五起。豈惟守土之臣所任以為憂,亦非神之所當安坐而熟視也。聖天子在上,凡所以懷柔之禮,莫不備至。下至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豈有他哉?凡皆以為今日也。神其局以鑒之?上以無負聖天子之意,下亦無失愚夫小民之望。"
由太白山下來之後,他繼續遊歷各處,特別是上次漏過的名勝。在當月十一日,他曾求過雨,回到城裏,十六日,曾下小雨,但是對莊稼則嫌不足,農民也不滿意。他研求原因。人告訴他在太白山的祈求並不是無效,但是神由宋朝一個皇帝封為侯爵之後,再去祈求便不再靈驗。蘇東坡在唐書上一查,發現太白山神在唐朝原是封為公爵的。山神實際上是降低了爵位,大概因此頗不高興。蘇東坡立刻為縣官向皇上草擬了一個奏本,請恢復山神以前的爵位。然後他又與太守齋戒沐浴,派特使敬告神靈,說他們已為神求得更高的封號,又從廟前的池塘裏取回一盆"龍水"。
十九日,蘇東坡出城去迎"龍水"。全鄉下人人振奮,因為這次的成功是他們極為關懷的事。鄉間早已來了好幾千人,當地十分熱鬧,在"龍水"未到時,已然烏雲密佈,天空昏黑。老百姓等了好久,雨硬是不肯下。蘇東坡又進城去,陪同宋太守到真興寺去禱告。在路上,他看見一團烏雲在地面低低飄過,在他面前展開。他從農夫手裏借了個籃子,用手抓了幾把烏雲,緊緊藏在籃子之中。到了城裏,他禱告烏雲的詩裏有:"府主舍人,存心為國,俯念輿民,燃香疆以禱祈,對龍揪而懇望,優願明靈敷感。"禱告已畢,他又和宋太守出城去。他倆走到郊區,忽然來了一陣冷風。旗幟和長槍上的纓子都在風中猛烈飄動。天上烏雲下降,猶如一群野馬。遠處雷聲隆隆。正在此時,一盆"龍水"到來。蘇東坡和宋太守前去迎接"龍水",把"龍水"放在臨時搭建的祭臺上,隨即念了一篇祈雨文,這篇祈雨文和其他的祭文至少還保存于他的文集裏。仿佛是有求必應,暴雨降落,鄉間各地,普沾恩澤。兩天之後,又下大雨,接連三日。小麥、玉蜀黍枯萎的秸莖又挺了起來。
現在歡聲遍野,但是最快樂的人卻是詩人蘇東坡。為紀念這次喜事,他把後花園的亭子改名為"喜雨亭",寫了一篇《喜雨亭記》,刻在亭子上。這篇文章是選蘇東坡文章給學生讀時,常選的一篇,因為文筆簡練,很能代表蘇文的特性,又足以代表他與民同樂的精神。
這件事之後,太白山的山神也升了官,又由皇帝封為公爵。蘇東坡和宋太守為此事再度上太白山,向神致謝,又向神道賀。次年七月,又有大旱,這次求雨,卻不靈驗。蘇東坡失望之餘,到幡溪求姜太公的神靈。姜太公的神靈直到今天還是受老百姓信仰的。姜太公在周文王時是個賢德有智慧的隱士,據稗官野史上說,他用直鉤在水面三尺之上垂著釣魚。據傳說他心腸好人公正,魚若從水中跳出三尺吞他的餌,那是魚自己的過錯。普通說"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便是此意。
蘇東坡此次向姜太公求雨是否應驗,並無記載。但是不管信仰什麼神,信佛也罷,信一棵得道的老樹樁子也罷,這並不是懷疑禱告不靈的理由。禱告不靈永遠無法證明,因為根據佛經,若出什麼毛病,總是禱告的人不對,普通是他的信心不足,所謂"誠則靈",便是此意。所有的神都必須要顯出靈驗,否則便無人肯信了。再者,禱告也是人根深蒂固的天性。禱告,或是具有禱告的那種虔誠態度,畢竟是很重要的;至於是否靈驗,那倒在其次。
無論如何,後來蘇東坡做其他各縣的太守,只要事有必要,他還是繼續禱告。他知道他的此種行動是正當無疑的。他也就相信神明必然會竭其所能為人消災造福。因為,倘若明理是人性最高的本性,神明也必然是明理的,也會聽從勸告,也會服理。但是在蘇東坡幾篇論到天災的奏摺裏,他也按照中國的傳統指出來,朝廷若不廢除暴政以蘇民困,向神明禱告也無用處。這就是中國憑常識形成的宗教,這種看法就使中國古籍上有"盡人事,聽天命"的說法。在知道了中國人所有的愚蠢行為之後,這種諺語又讓我重新相信中國人畢竟是偉大的思想家。
我簡直不由得要說蘇東坡是火命,因為他一生不是治水,就是救旱,不管身在何處,不是憂愁全城鎮的用水,就是擔心運河和水井的開鑿。說他是火性並無不當,因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簡單說來,他的氣質,他的生活,就猶如跳動飛舞的火焰,不管到何處,都能給人生命溫暖,但同時也會把東西毀滅。
這個跳動飛舞的火苗,據說曾經兩度和邪魔外祟爭辯。因為他深信,不但是神靈,即使是妖魔鬼怪,也得對他那義正詞嚴的攻擊要順服,所以他有所恃而無恐。他痛恨一切悻乎情理的事,甚至妖魔鬼怪也得對他的所作所為,要能判別何者為是何者為非。妖魔等物也許有時會遺忘或分辨不清,可是在蘇東坡的雄辯口才之下,他們就會自見其行為的愚蠢,也得立即罷手。
有一次,他在從鳳翔回京都的路上,正順著一條山路行走,經過白華山。侍從之中一個人忽然中邪,在路上就把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直到脫了個精光。蘇東坡吩咐人勉強給他穿上,把他縛起來,但是衣裳又掉了下來。大家都說一定觸怒了山神,那個兵才中了邪。蘇東坡走到廟裏,向山神說道:
某昔之去無祈,今之回也無禱。特以道出祠而不敢不謁而已。隨行一兵狂發遇祟。而居人日:"神之怒也",未知其果然否。此一小人如蟻虱耳,何足以煩神之威靈哉。縱此人有隱惡,則不可知。不然人其懈怠失禮或盜服禦飲等小罪爾,何足責也,當置之度外。竊謂兵鎮之重,所隸甚廣,其間強有力富貴者蓋有公為奸意,神不敢於彼示其威靈,而乃加怒於一卒,無乃不可乎?某小官一人病則一事缺,願恕之可乎?非某愚,其諒神不聞此言。
禱告完畢,蘇東坡剛一離開那所山神廟,一陣山風猛向他臉上撲來,轉眼之間,風勢愈狂,竟爾飛沙走石,行人無法睜眼。蘇東坡對侍從說:"難道神還餘怒未息?我不怕他。"他繼續在前走,狂風越發厲害。這時只有一個侍從攜帶他隨身的行李在後面跟隨,別人和馬匹都正在想法避風,因為覺得實在無法前進。有人告訴他回廟去向山神求饒。蘇東坡回答說:"吾命由天帝掌握,山神一定要發怒,只好由他。我要照舊往前走。山神他能奈我何?"然後,風逐漸減低,終於刮完,並無事故發生,那個兵也清醒過來。
蘇東坡對自己有急智和看不見的精靈相鬥,堅具信心。有一次,他和一個邪魔力爭不讓。那是此後數年,他在京師身為高官之時,他的二兒媳婦(是歐陽修的孫女)一天晚上也中了邪,是在產後。年輕的兒媳婦以一老姐的聲音向周圍的人說:"我名清,姓王,因為陰魂不散,在這一帶做鬼多年。"蘇東坡對兒媳婦說:"我不怕鬼。再說,京都有好多驅鬼除妖的道士,他們也會把你趕跑的。不要不識相。顯然是你糊塗愚蠢才送了命,現在既然已死,還想鬧事!"然後他向女鬼講了些佛教對陰魂的道理,又告訴她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走開,明天傍晚我向佛爺替你禱告。"女鬼乃合掌道:"多謝大人。"兒媳婦於是霍然而愈。第二天日落後,他給佛爺寫了一篇祈禱文,焚香,供上酒肉,把女鬼送走。
此後不久,他次子的小兒子說看見一個賊在屋裏跑,看來又黑又瘦,穿著黑衣裳。蘇東坡吩咐僕人搜查,結果一無所獲。後來奶媽忽然又倒在地板上,尖聲嘶喊。蘇東坡過去看她,她向東坡喊道:
"我就是那個又黑又瘦穿黑裳的!我不是賊,我是這家的鬼。你若想讓我離開奶媽的身上,你得請個仙婆來。"
蘇東坡對鬼斬釘截鐵的說:"不,我不請。"
鬼的聲音緩和了點兒說:"大人若一定不肯請,我也不堅持。大人能不能給我寫一篇禱告文,為我祈禱?"
東坡說:"不行。"
鬼的條件越來越低,用更為溫和的聲音請求可否吃點兒肉喝點兒酒,但是蘇東坡越發堅強。鬼被這個不怕鬼的人懾服了,只請求為他燒點兒紙錢便心滿意足。東坡仍不答應。最後,鬼只要求喝一碗水。東坡吩咐:"給他。"喝完水之後,奶媽跌倒在地上,不久恢復了知覺,但從此斷了奶。
蘇東坡在鳳翔那一段,發生了一件事,使他有點兒不光彩,在他後來的日子裏不願提起。到那時為止,他和上司宋太守處得很融洽,宋太守與他家是世交。此後,來了一位新太守,情形就有了變化。新太守姓陳,是武人出身,嚴厲刻板,面黑體壯,兩眼炯炯有神。他與蘇東坡同鄉,認為他少年得意,頗把他看做暴發戶。陳太守為官以來,頗負美譽。曾在長沙捕獲一惡僧,此一僧人頗與權要交往,他仍將此僧交與有司法辦,全境之人,無不驚異。又有一次,他捕獲七十余男巫,這些男巫平素皆魚肉鄉民,他將他們強行遣返故鄉,耕田為農。那時有些寺廟暗中幹些邪汙敗德之事,他拆除了幾座廟。據說他的兵卒奉命站定不動時,敵人的箭從天上稠密飛來,兵卒們仍然屹立不動。
現在蘇東坡新來的上司卻是這樣的一個人。所有的文武官員都向他俯首致敬,但是對蘇東坡而言,我們都不難猜測,現在是兩個不妥協通融的硬漢碰了面。二人之間遇有爭論,便舌劍唇槍,惡語相加。蘇東坡年少多才,有才自負的年輕人而要向外在的權威俯首拜服,實在難之又難。也許蘇東坡感到最大的不快,是陳太守往往改動擬妥的上奏文稿。陳太守往往在蘇東坡造訪時不予接見,有時使他久候,久到是夠讓他睡個午覺的工夫,用以表示不悅之意。二人的齦齲不和,後來竟鬧到陳太守向京師上公文,陳明蘇東坡的抗命情形。
蘇東坡的報復機會不久到來。陳太守在太守公館裏建造了一座"淩虛台",以便公務之暇,登臺觀望四野景物之勝。不知何故,陳太守吩咐蘇東坡寫一篇文字,預備刻在淩虛台的石碑上,作為興建此台的紀念。這個誘惑對年輕多才的蘇東坡,是欲拒不能了:他必得藉此機會來玩笑一番。作文章刻石留念,自然是為傳之久遠,必須莊重典雅,甚至富有詩情畫意方為得體。顯然是他不得直接攻擊陳太守,但是知道向老頭子放支玩笑的小箭,總無傷於人,亦無害於己。今天我們還可以讀到那篇《淩虛台記》:
台于南山之下,宜起居飲食與山接也。……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太守陳公杖屢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身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高臺,高出於屋之簷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日,是宜名淩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就複於公日,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緩,狐險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淩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複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第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其求仿佛,而破瓦頹垣無複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較?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欽?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剛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倘若蘇東坡年齡再大些,文字之間的語調兒會更溫和些,諷刺的箭也許隱藏得更巧妙些。這篇記敍文,本為慶祝而作,卻在沉靜中沉思其將來坍塌毀壞之狀,並含有太守不知所住之城外有山之諷刺,在中國志記文中尚屬罕見。但是陳太守這個老頭子確實肚量夠大,竟不以為什。這一次他對此文一字未予更動,照原作刻在石碑上。
由此可見,陳太守為人心地並不壞。在二人分手之後,東坡也看出此種情形,因而有修好之舉。成了名的作家常有的應酬,就是應子侄輩之請為其先人寫墓誌銘。墓誌文字必須讚美亡故者,但多為陳詞濫調,而且言不由衷,故無文學價值。寫此等文字古人每稱之為餡媚死者,但是此等事仍為作家極難避免之社交應酬。在這一方面,蘇東坡自己應有極嚴格的規定,而且確實做到了。他絕不寫一篇此種文章,即使王公貴人相求,也是不寫。在他一生之中,他只寫了七篇墓誌銘,皆有特別的理由,他的確有話要說才寫的。幾年之後,他也為陳太守寫了一篇。除去他為司馬光寫的那篇之外,這篇算是最長的。因為東坡和那位陳太守,最後彼此都向對方十分敬仰。
陳太守的兒子陳糙,後來成了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此子不可不在此一提。陳糙喜歡飲酒騎馬,擊劍打獵,並且慷慨大度,揮金如土。一天,陳糙正在山中騎馬打獵,有兩個兵卒相隨。他前面忽然有一隻喜鵲飛起,他的隨員沒有將此喜鵲擊落。這位年輕的獵人咒駡了一聲,他從叢林中隱藏處一馬沖出,啞的一箭射去,喜鵲應聲落地。這個青年的臉上,似乎有什麼特別之處吸引住蘇東坡。後來有人傳言,說陳糙的父親在他處做官之時曾有納賄之事,被判處死刑。傳聞是這樣,蘇東坡正要遭受貶謫之時,陳糙正隱居在黃州,蘇東坡的仇人想起蘇東坡當年與陳糙的父親交惡,就把他貶謫到黃州來,好使陳糙對付蘇東坡。也許陳糙要為父報仇,這樣蘇東坡的敵人就可以借刀殺人了。但是事實上,蘇東坡與陳糙父親之死毫無關係,陳糙反成了蘇東坡謫居黃州期間最好的朋友。
蘇東坡又遇見了一位"朋友"——章停,章停命定是蘇東坡後半生宦途上的剋星。章停後來成了一個極為狠毒的政客,現在官居太守之職,所治縣分距此不遠,也在湖北省境。我們手下沒有資料可以證明是否蘇夫人曾經警告過丈夫要提防章停,但是章停確是富有才華,豪爽大方,正是蘇東坡所喜愛的那一等人。蘇東坡曾經預測過章停的前途,這個故事是人常說起的。是在往蘆關旅行的途中,蘇章二人進入深山,再往前就到黑水穀了,這時來到一條深澗邊,上面架著一條窄木板,下面距有百尺光景,有深流滾翻傾瀉,兩側巨石陡峭。章停是極有勇氣之人,向蘇東坡提出從木板上走過去,在對面岩石的峭壁上題一行字,一般遊客是常在名勝之地題詞的。蘇東坡不肯過去,章停以無動於衷的定力,獨自走過那條深澗。然後把長袍塞在腰間,抓住一根懸掛的繩索,墜下懸崖,到對面小溪的岸上,在岩石上題了"蘇武章停遊此"六個大字。隨後又輕鬆自如若無其事般由獨木橋上走回來。蘇東坡用手拍了拍他這位朋友的肩膀說:"終有一天你會殺人的。"章停間:"為什麼?"蘇東坡回答說:"敢於玩弄自己性命的人自然敢取別人的性命。"蘇東坡的預測是否可靠,且看後文分解。
仁宗駕崩後,蘇東坡受命督察自陝西西部山中運輸木材供修建陵寢之用的工事,這時他又忙碌了一陣子, 此外平時他並不十分快樂。 他頗為想家。仁宗嘉佑八年(一0 六三)他寫信向子由說:
始者學書判,近亦如問回。但知今當為,敢問向所由。士方其未得,唯以不得憂,既得又憂失,此心浩難收。譬如倦行客,中路逢清流。塵埃雖未脫,暫想得一漱。我欲走南澗,春禽始嚶喲,鞍掌久不決,爾來已祖秋。橋山日月迫,府縣煩差抽。王事誰敢想,民勞吏宜羞。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對之食不飽,餘事更送求。幼勞幸已過,朽鈍不任餿。秋風迫吹帽,西阜可縱遊。聊為一日樂,慰此百日愁。
仁宗嘉佑九年(一o 六四)他解除官職,內兄自四川來與同居,次年正月,舉家遷返京都。當時,凡地方官做官三年之後,朝廷就要考察他政績如何,叫做"磨勘"。依據察考的結果,再經推薦,另授新職。東坡既然回京,子由獲得了自由,不久就外放到北方的大名府去做官,當時大名府也叫"北京",在今日的北京南方一百里。
新主英宗,早聞蘇東坡的名氣,要破格拔擢,任以翰林之職,為皇帝司草詔等事。宰相韓倚反對,建議皇帝,為蘇東坡計,應俟其才幹老練,不宜於突然予以如此高位。皇帝又稱擬授命他掌管宮中公務之記載。宰相又提出反對,說此一職位與"制詔"性質相近。他推薦蘇東坡到文化教育部門去任職,並且蘇東坡要經過此等職位所需之正常考試。皇帝說:"在不知一人之才幹時,方予以考試。現在為何要考蘇東坡?"但是終於按照宰相的意見,蘇東坡依法考試,他考試及格,於是在史館任職。在史館任職的官員,要輪流在宮中圖書館工作,而蘇東坡正以有此良機飽讀珍本書籍、名人手稿、名家繪畫為樂。
那年五月,蘇東坡的妻子以二十六歲之年病逝,遺有一子,年方六歲。蘇洵對東坡說:"汝妻嫁後隨汝至今,未及見汝有成,共用安樂。汝當於汝母墳瑩旁葬之。"在妻死後的第十周年,蘇東坡寫了兩首詞以寄情思,兩首小詞頗離奇淒豔,其令人迷惘的音樂之美,可惜今日不能唱出了。其詞如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
妻子死後,次年四月老父病逝,時為英宗治平三年(一o 六六)。蘇洵已完成了《大常因革禮》一百卷。自然如一般預料,兄弟二人立即辭去官職,經過迢迢的旱路水路,把父親和東坡妻子的靈樞運回四川眉州故里,在祖瑩埋葬。朋友們紛紛饋送葬儀。
運送靈樞,他們必須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後再順長江逆流而上。兩兄弟不惜多費時日,用以滿足沿途暢遊之願,所以到次年四月才安抵故里。父親的墳墓早在父親自己營建之下完成,只要將父親靈樞安放在母親墓穴之旁,便算完事。不過蘇東坡好大喜功,他在山上種了三千棵松樹,希望將來長成一帶松林。
現在又要過一段蟄居的生活。要到兩年零三個月才居喪期滿(神宗熙甯元年七月,一0 六八)。在他們回京之前,必須做兩件事。蘇東坡要師法父親為紀念母親而立兩尊佛像的往例,必須立一座廟,以紀念父親。在廟內,他懸有父親遺像,另外四張極寶貴的吳道子畫的四張佛像,是他在鳳翔時物色到的。廟的建造費要白銀一千兩,蘇氏兄弟共出一半,其餘由和尚籌募。
居喪期滿後,蘇東坡要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續弦。新娘是前妻的堂妹,王傑的女兒。十年前,為母親的喪禮,蘇東坡曾經返裏奔喪,常到妻家青神去。潤之當年只有十歲或是十一歲,多次在她家看見東坡。在大家一同出外遊玩野餐之時,她看見東坡那麼年輕就在科舉考試中得了魁元,心裏驚奇讚賞。現在她是二十歲的小姐了,因為東坡父母雙亡,他自然可憑自己的意思擇偶,而覺得她正合心意。這件婚事大概要歸功於潤之哥哥的張羅,因為他已經對東坡感情很深厚。潤之因為比丈夫小十一歲,早就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她似乎是什麼事都聽從丈夫的心願。她一直無法教丈夫節省花費,一直到他在世最後那些年。她不如前妻能幹,秉性也比較柔和,遇事順隨,容易滿足。在丈夫生活最活躍的那些年,她一直與他相伴,撫養堂姐的遺孤和自己的兒子,在丈夫宦海浮沉的生活裏,一直和丈夫同甘共苦。男人一生在心思和精神上有那麼奇特難言的驚險變化,所以女人只要聰明解事,規矩正常,由她身上時時使男人聯想到美麗、健康、善良,也就足夠了。男人的頭腦會馳騁于諸多方面,凝注新的事物情況,為千千萬萬的念頭想法而難得清閒,時而欣喜雀躍,時而有隱憂劇痛,因此覺得女人的寧靜穩定,反倒能使人生在滔滔歲月之中進展運行而不息,感到納悶難解。
在神宗熙甯元年(一 o六八)臘月,在把照顧父母的墳瑩等事交托給堂兄子安和一個鄰人楊某之後,蘇氏兄弟乃攜眷自陸路返回京都。此後兄弟二人誰也沒再返歸鄉里,因為抵達京都之後,二人都捲入政壇的漩渦之中。後來雖然宦游四方,但迄未得返裏一行。
第七章 王安石變法
蘇氏兄弟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 六九)到達京師。從那年起,中國則在政潮洶湧中捲入新社會的實驗裏,而此一政治波浪所引起的衝擊震盪不絕,直到宋朝滅亡而後已。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的國家資本主義的實驗,絕不是第一次。在中國四千年的歷史上,有四次變法,結果都歸於慘敗。最成功的一次是法家商鞅的法西斯極權主義,因為商鞅的學說由秦始皇——萬里長城的築造人,認真的實行出來。這個早期法西斯學說有二大特色,一為崇武,一為重農,但是這兩項仍是合而為一的,因為商鞅堅信有勤苦之農民乃有勇武之精兵,中產階級的商人貿易者,應當力予制壓。但是,盡人皆知,那個威力強大的軍事組織,依照此一學說已經建立,隨後發展起來,且已使秦朝的專政之君統一了全中國,正當這樣的政治學說要應用于全中國之時,一個龐大無比的帝國,真是出人意料,竟在數年之內崩潰了。
另外有兩次激進的改革,一次是漢武帝時,一次是在王莽當政時。第一次是按照桑弘羊的國家資本財政論,雖然戰爭綿延,國庫賴以增富,但是終以幾乎招致叛亂而廢止。第二次則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所以,如今王安石變法成為第四次失敗,固不足為奇。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實驗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個具有創新力的思想家的觀點出發,其人寧願把過去全予屏棄,憑其信念與決心,全力以赴。王安石對商鞅極為欽佩,曾經寫過一首詩籲請大家對他當有正確的瞭解,此一事頗具重要意味。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凡有極權主義提出來,不論古時或現代,基本上的呼聲, 都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 在歷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惡都是假借"人民"的名義而犯下的,現代的讀者自然不難明白。
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尋常。學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極糟糕之外,還算得上是個好學者,當然是宋朝一個主要的詩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除去與他自己本人之外,與天下人無可以相處。毫無疑問,他又是一個不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倘若我們說理想主義者是指的不注意自己的飲食和儀錶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骯髒,鬚髮紛亂,儀錶邋遢,他是以此等惡習為眾所周知的。蘇洵在《辯奸論》那篇文章裏刻畫王安石說:"衣臣虜之衣,食犬憊之食。"又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王安石是否喜歡以這樣特點異乎常人,我們無從知道,但是一個人把精力完全傾注在內在的思想上,自然會忽略了他的外表,這話倒不難相信。有一個故事流傳下來,說他從來不換他的長袍。一天,幾個朋友同他到一個寺院裏的澡堂會。在他由浴池出來之前,朋友們特意偷偷的留在外頭一件乾淨的長袍,用以測驗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經被換了。王安石洗完出來,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動了手腳,他完全不知道。不管怎麼樣,他總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們告訴王安石的胖太太,說她丈夫愛吃鹿肉絲。
胖太太大感意外,她說:"我不相信。他向來不注意吃什麼。他怎麼會突然愛吃鹿肉絲了呢?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大家說:"在吃飯時他不吃別的盤子裏的菜,只把那盤鹿肉絲吃光了,所以我們才知道。"
太太問:"你們把鹿肉絲擺在了什麼地方?"
大家說:"擺在他正前面。"
太太明白了,向眾人說:"我告訴你們。明天你們把別的菜擺在他前面,看會怎麼樣?"
朋友們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調換了,把鹿肉絲放得離他最遠,大家留意他吃什麼。王安石開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擺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還有一個故事說王安石在揚州太守幕府時,他徹夜讀書。那時的太守是韓琦,他後來做了宰相。王安石總是苦讀通宵,天將黎明之時才在椅子中打噸。等睡醒時,已然晚了,來不及洗臉梳頭發,便連忙跑到辦公室上班。韓琦一看他那副樣子,以為他徹夜縱情聲色,就向他勸導幾句。
韓琦說:"老弟,我勸你趁著年輕,多用功念點兒書吧。"
王安石立在那兒未做分辯。在去職之時,他告訴朋友說韓琦不賞識他。後來,王安石的學者名氣日大,韓琦對他的看法也有了改變,也願把他看做自己的屬下,王安石卻很惱怒。事情趕巧是,王安石在京師接受朝廷一項高位那一年,正好韓琦罷相。王安石記日記甚勤,竟寫了七十巨冊,他曾有這樣批評韓琦的話:"韓琦別無長處,惟面目姣好耳。"
但是王安石這個怪人,除去邋遢的外表之外,尚有不止此者。在他得勢之前大約二十年之中,他之所以使人談論者,是他屢次謝絕朝廷的提升。這倒很難相信他之如此是純系沽名釣譽之意,因為從他二十一歲考中進士,到他四十六歲得勢——那是他壯年最活躍的時期,共二十五年——他一直謝絕任命,寧願在一個偏遠的省份當一小吏。那是仁宗在位之時,國家太平,才俊之士咸薈萃於京都。王安石越謝絕朝廷授予高位之意,他的聲譽越高。最後,朝廷上的官員皆急欲一睹此人的真面目。此時因為他除去以文章出名之外,他位居太守,治績斐然,行政才幹之優,堪稱能吏。他建堤築堰,改革學校,創農民貸款法,把他的新社會理想,實施了數項。政績確實不錯,也深得百姓愛戴。他對入朝為官的弓誘一直視若無睹,直到仁宗嘉佑五年(一0六0),朝廷任命他為三司度支判官,他才來到京師。很顯然的是,此人的興趣是在經濟財政方面,只有在這方面他才會對國家有最大的貢獻。後來他母親去世,他必須辭官守喪;但是甚至於守喪期滿,他又被召入朝之時,他又謝絕在京為官,寧願留在金陵。
他這一段自己韜光養晦歷程,頗難瞭解,因為此人一定深信一旦時機到來,他必可為國家做大事。若說他壯年這段時期已經建立了他政治生涯的基礎,是合乎情理的說法。也許當時朝廷名臣重儒之間的競爭,他覺得不能勝任,因為那時朝中有年高德助學識淵博的文臣,如范仲淹、司馬光、歐陽修、曾公亮等人,這些人都會對銳意的改革側目而視,都深得人望,足以使抱有新見解的後起之輩無從發展。王安石是在坐以待時。但是,從心理上看,恐怕另有一個理由。王安石那樣氣質的人,不管身居何處,總願自為首領,而在偏遠的外縣身為太守,仍不失小池塘中的大青蛙。他在京師擔任一項官職,那一段短短的時期,他曾和同僚爭吵不和,使事事錯亂失常。他想變動成規,照自己的想法辦事。吳桂和張方平都記得與他為同僚或為屬下之時,遇事都極難與人合作。
在仁宗嘉佑五年他來到京師時,時人都視之為奇才。他已經寫過些好詩文。他有創見,也善於言談。老一輩的名公巨卿如富弼和文彥博對他頗有好評,甚至歐陽修也對他有好感。在他那古怪的儀錶之下,暗藏著當時那些官員所不能窺測的才幹和品格,他這個奇特之士就曾與那些大員周旋。在能看穿王安石的品格並認為他將會成為國家一大害的寥寥數人之中,有蘇洵和他的老友張方平。張方平曾與王安石為同僚,共同監督地方考試,將他峻拒之後,便不再與他交往。他一定把早年與王安石共事的經驗告訴過蘇洵。於是二人對王安石極為厭惡,更因為他穿著習慣的矯揉造作不近人情,而反感更深。歐陽修曾經把王安石介紹給蘇東坡的父親,而王安石也願意結識蘇氏父子,但是老蘇對他拒而不納。王安石母親去世時,在所有經邀請參加喪禮之人當中,只有蘇洵拒絕前往,並且寫了那篇著名的文章《辯奸論》,這一篇成了後來歷代學生常讀的文章。
在這篇文章裏,蘇洵開頭兒就說瞭解人的性格很難,甚至聰明人也常會受騙。只有冷靜的觀察者才能看透人的性格而預知他將來的發展。他引證古代的一個學者山巨源預言王衍的將來,那時王衍僅僅是聰穎秀逸的書生;還引證名將郭子儀預測盧杞的將來,後來盧杞對唐代的滅亡多少負有責任。盧杞為人陰險而富有才幹,但其容貌極醜。郭子儀在接見盧杞時,必須把歌女舞姬等斥退,恐婦女輩見其醜陋而受驚,或因一時嗤笑而開罪於他。但是蘇洵說,當時若不是有昏庸之主,這兩個人還不足單獨有亡國的才幹。現在一個具有王衍的陰險與醜陋,兼有盧杞的辯才的人出現了。"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阿複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此人如一旦得勢,足以欺英明之王,為國家之大害。"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烷,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愈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鏡。"蘇洵希望他的預言不應驗才好,這樣他就可比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名將了。但是他說:"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王安石的奇怪習慣,是否是矯揉造作,無法斷言;但每逢一個人對某一事做得過度,人總容易懷疑他是沽名釣譽。我們若是相信邵伯溫的記載,仁宗皇帝也曾有此懷疑。一天大臣等蒙思寵召,盛開禦宴。客人須在池塘中自己捕魚為食。在用膳之前,做成小球狀的魚餌,擺在桌子上金盤子裏。王安石不喜歡釣魚,便將金盤子裏的魚餌吃光。第二天,皇帝對宰相說:"王安石為偽君子。人也許誤食一粒魚餌,總不會有人在心不在焉之下把那些魚餌吃完的。"由這個故事看來,可見為什麼仁宗不喜歡王安石了。在王安石的日記裏,他對仁宗也挑剔得特別苛酷。由後來的發展看,蘇洵的話沒說錯。但是不知何故,在世界各國,怪人、狂想家、精神分裂者,總是相信通通髒亂才是天才的標誌,而最能使自己獲有千秋萬歲名的辦法,就是拒絕正人君子般的裝束。還有一種怪想法,就是,骯髒污穢就表示輕視物質環境,因此也就是精神崇高,於是合理的結論必然是:天堂者,惡臭熏人的天使集中處也。
老蘇寫《辯奸論》時,蘇東坡說他和弟弟子由都認為責駡得太重。只有張方平完全贊同。可是,事過不久,蘇東坡的同代人就看到老蘇的所見太對了。那篇文章至今流傳,足以顯示蘇東坡老父的真知灼見。
王安石接任三司判官不久,他就企圖試探一下自己的政治基礎。當時仁宗在位。他就上書論政,長達萬言。在此萬言書中,陳明他對改革財政的基本原則,"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財,取天下之財以供天下之費。"他說自宋開國以來,政府即感財力不足之苦,此皆因缺乏一良好之財政經濟政策。此等政策之所以未為人所想到,只因為無偉大而有力者謀其事。他說當時有其權位者,卻無此大才。在全國之中,他亦不知何人具有此等才幹足以出任斯職。他很巧妙的指出若從事基本改革,必使之與古聖先生之道相聯繫,要使庶民相信不背乎先王之道。他又說,在順乎古代傳統之時,切勿師先王之法,但僅師先王之意,政策無論如何不相同,但皆以人民之利益為依歸。總之,那是一篇結構謹嚴文字老練的政論文章,論到政府的每一方面,財政、官制、教育,無不在內。
倘若王安石打算試探他的政治基礎,他發現他的政治基礎還在鬆軟下陷。仁宗皇帝把他的萬言之書看完,就置請高閣了。在隨後英宗皇帝短短的四年當政之中,王安石又蒙思召,但是他仍然辭謝不就。歷史家往往舉出的理由是,因為仁宗無子,仁宗駕崩後,他曾奏請免立英宗為帝,因此他心中感覺不安之故。
這時,英宗之子,將來要繼承帝位,現今正以王儲之身,居於京都,後來即位為神宗,王安石那時才因寵得勢。神宗為太子時,韓維為太子司文書事,而韓維對王安石則極為佩服。韓維常對朝政表示意見,每逢太子贊同那些意見,韓維就說:"此非臣之意見,乃王安石之意見耳。"於是,太子對王安石漸漸器重,希望將來他要借重王安石的政治大才。在英宗四年(一0 六七),神宗年二十歲,即帝位,立即任王安石為江甯知府,九月又將他擺登翰林之位。王安石與他的好友韓維不斷聯繫,深信他的機會終於到來。他這次違背了以前的老習慣,聖命一到,立即拜受了官職。但是延遲晉京,七個月後才成行。
神宗皇帝說:"先王之時,王安石一向謝絕任命,不肯來京都。有人以為他冒失無禮,現在他仍然不來,稱病為藉口。是真有病在身?還是冀圖高位?"
這一時期,朝中有兩位元老重臣,互相嫉恨:一為曾公亮,一為韓琦。韓琦在三朝繼續擔當宰相與樞密之職,已有權責太重之勢。曾公亮在企圖動搖韓琦之時,希望拉王安石為有力的同黨。他向皇帝力保王安石真有宰相之才具,皇帝應當對他的話信而不疑。另一方面,大臣吳桂深知王安石之為人,他警告皇帝說,若使王安石得權,必致天下大亂。
最後,在神宗熙甯元年(一0 六八),王安石已然深知皇帝對他的態度,乃自外地來京,奉召入朝,奉准"越級進言",不受朝儀限制。
皇帝問:"朝政當務之急為何?"
王安石回奏道:"以決定政策為要。"
皇帝又問:"卿以唐太宗為如何?"
"陛下當以堯舜為法,固不僅唐太宗而已。堯舜之道行之亦甚易。後世儒臣並不真瞭解先王之道,認為堯舜之政,後世不可複見。"
皇帝聽了頗覺稱心,但謙謝道:"卿之所望於寡人者過奢,恐怕寡人無以符賢卿之望。"
後來王安石得到一次單獨召見的機會,別的官員已全退去。那是王安石的千載良機。
皇帝說: "坐下。 我要和你長談。"皇帝陛下開始問他為什麼過去兩個明君(其中一個是唐太宗)一定要獲得賢臣為相以輔佐朝政。皇帝提出的兩個賢相之一並非別個,正是諸葛亮,可以說是歷史上最賢能的宰相。王安石又使談話不離三千年前的堯舜之治這一題目。他說他願談堯舜的賢相。他說諸葛亮在高人心目之中,無足多論。諸葛亮的政治才幹,也不過是按部就班,循序漸進,以達到一個明確的目標,此種做法決不適於像他這等急躁自信的財政經濟的鬼才。
王安石接著說:"陛下如今禦臨一個地大民多的國家。國家升平百年之久,全國才智之士如此之多,竟無賢德才智之臣佐陛下以為善政?其故恐在陛下無明確之政策與用人不專故耳。今日雖有非常之才,一如當年輔佐堯舜之賢臣,如受小人之阻撓,亦必棄職而罷。"
皇帝道:"每朝皆有小人。即使堯舜時代,尚有惡跡昭彰的四凶。"
王安石道:"誠如陛下所說,正因堯舜知道此四奸臣之劣跡而殺之,堯舜才能有其成就。倘若此四奸臣在朝不去,仍逞其陰謀而妒賢害能,賢良之臣亦必棄官而去。"
神宗聽了,頗為感動。他年方二十,像一般年輕人一樣,雄心萬丈,極願國富兵強。他為人善良而公正,圓臉盤,五官端正,和祖宗長像相似。宋朝的皇帝,到神宗以後,才明白顯出了精力衰頹的樣子。王安石心想年輕皇帝對遠大可期的熱望,終於點燃起來。自從那次密談之後,神宗皇帝就決定不惜赴湯蹈火也要完成王安石的變法計畫,即便犧牲其他所有大臣也無不可——結果竟不幸而如此。不知為什麼緣故,每逢賢德的老臣進諫反對王安石的新法之時,這位年輕皇帝的頭腦中便浮現出那"四凶"的影子來。
在神宗熙寧六年(一0 六九)蘇氏兄弟回到京師之時,王安石被任為參知政事(副宰相)。隨後兩年之中,但見穩重的老臣紛紛離朝,禦史台遭到清肅排斥,繼之身為諫官的都是王安石的一群小人。王安石就職不久,就開始以大刀闊斧在政府各部門大事清除異己。抗爭之事此起彼落,整個官場鬧得烏煙瘴氣。賢德幹練深乎眾望的大臣,對王安石公開反對。這位年輕的皇帝反倒不明白究竟是何緣故。王安石想盡方法,使皇帝覺得這場混亂紛爭,是皇帝和膽敢反對皇帝的那批奸邪的大臣之間的殊死之戰。
皇帝問道:"為什麼會鬧得這麼人仰馬翻?為什麼所有的大臣,禦史,全朝的讀書人,都群起反對新法呢?"
王安石回奏說:"陛下要知道,陛下是要師法先王之道,為了事功,不得不清除這些反對舊臣。在反動的舊臣與陛下之間的奪權之爭,是不可免的。倘若他們獲勝,朝廷大權將落在他們之手,若陛下獲勝,朝廷的大權則仍將在陛下之手。那些自私的大臣,全都是存心阻擋陛下行先王之道。就是因此才鬧出這一番紛亂。"
有年輕好勝志在國富兵強的皇帝在上,有對自己的財政經濟學說堅信不移的宰相在下,實行王安石激進的政治財政改革已經如箭在弦了。實行新政的動機是不容置疑的。宋朝承五代殘唐紛爭殺戮的五十年之後,一直沒有強盛起來。而且,西夏、契丹(後來稱遼)、金,不斷侵略中國的邊境。中國與這些北方部落短期交戰之後,遂訂約言和。和約的條款對中國皇帝也是忍垢蒙羞的條款,因為那些番邦雖然承認中國的皇帝,但那是中國皇帝按年賜予他們金銀綢緞換來的,每年付出的財帛要由十萬到二十五萬縷。這自然使國庫財力大量外流。國內行政一向鬆弛泄遝!政府經費則捉襟見肘。王安石自命為財務奇才,能憑耍弄納稅徵兵制度便可以給國庫籌集款項。我相信藉在中國西北用武而恢復國威,是王安石政策中打動君心的要點,因為王安石當政時曾在西北由中國發動戰爭數次,其中有數次勝利,一次慘敗。為繼續作戰,皇帝需要金錢,為了籌款,國家財政制度必須改變。可是,我們不必懷疑力主新政者真純的動機,我們先看看那些財政經濟改革的嚴重後果吧。
王安石到達京都不久,司馬光就和他在神宗面前爭論起來,這次爭論就總括了雙方基本的歧見。這時國庫已到真正空虛的地步,到了春季的祭天大典,皇帝竟想免去賜與臣子的銀兩綢緞,這樣可以給皇家節省一筆錢。這件事弓起司馬光和王安石之間一次爭論。王安石認為國庫空虛完全為朝臣不知理財之道的結果。
司馬光反駁他說:"你之所謂財政,只是在百姓身上多征捐稅而已。"
王安石回答說:"不是。善於理財者能使國庫充裕而不增加捐稅。"
司馬光說:"多麼荒唐!總之,一國有其固定量的財富。這筆財富不是在百姓手中,便是在政府手中。不論你實行什麼政策,或給此政策什麼名稱,你只是把百姓手中的錢拿過一部分交給政府罷了。"
皇帝有幾分持司馬光的說法,於是在隨後一兩個月內把新政暫行擱置。
不必身為經濟學家,盡可放心相信一國的財富方面的兩個重要因素只是生產與分配,諒不致誤。要增加國家的財富,必須增加生產,或是使分配更為得當。在王安石時代,增加生產絕無可能,因為那時還沒有工業化的辦法。所以一個財政天才之所能為,只有在分配方面。因為王安石基本上關心的,是充裕國庫,而增加國家財富的意思,也就是提高政府的稅收。王安石看得很清楚,富商與地主正以自由企業方式獲利,他不明白政府為什麼不應當把他們的利潤搶過來而由政府自己經商,自己獲利。那結論是可想像而知的。他用的名稱的確很夠新奇,他要用資本削減壟斷,叫"錢平";他要取之于富歸之於貧以求均富;他要阻止農民向地主高利貸款。在春耕期間由政府借款予農民,在收割後由農民歸還政府,自然是仁善之舉。王安石能使皇帝深信所有這些措施都是為了人民的利益;但是歷史上記載,經過了一段躊躇,王安石才決定實行借款予農民的理論,這理論是一個小吏提出的,就是:投資五十萬兩白銀,每年政府可賺二十五萬兩,因為一年兩收,則百分之二十或三十的利息可以一年收兩次。
我們無須把這些新政的細節詳予說明。總之新政是由神宗熙寧二年(一0 六九)開始,大約八年之後鬧得天怒人怨,王安石自己本人和皇帝都十分已煩,二人彼此之間也不愉快。現在僅略述其大要於後。
最重要與最為人所熟知者共有九項,為方便計,今歸納為三組。有三種國營企業、三種新稅、三項管制人民的登記制度、三種國營企業是均輸法(國營貿易局),市易法(國營零售店管理局),以及利息二分實收三分(加上申請和登記費)的青苗法。三項新稅收是免役稅、國產消費稅、所得稅。登記制度是把國民組織起來,編成十家為一組的徵兵單位,亦即保甲;重新登記土地和馬匹(方田均稅法與保馬法)。大體說來,這些方案近乎現代的集體經濟政策。
國營企業自神宗熙寧二年(一o 六九)以首先設立全國或省際的批發機構開始。深信政府有厚利可圖,神宗皇帝撥了五百萬兩現款,三千萬擔穀子作為由政府接收省際貿易的貨品和原料的經費。但是這套辦法立刻遇到了困難。當年二月,朝廷先創立制置三司條例司,負研究條款之責並予以公佈。在條例司的官員之中就有蘇子由。蘇子由上奏摺指出,朝廷若接收全國貿易,自由企業會立即癱瘓,只因各地的批發商人無力與官家競爭。政府與商人必將互相掣肘,而且他否認國庫會有利可圖。私人商業有相沿已久的信用關係及其它辦法,政府經營時則無此種便利。必須先成立龐大機構以高薪雇用大批官員,並建築美侖美美的官衙。結果不是從事以供與求為基礎的商業經營,而是視傭金多寡來處理,按私人交情厚薄而分配利潤,照親疏遠近而訂立合同。子由力陳,由於官僚作風的無能,官方無力壓低物價,只能以高價買入,遠比正常商人購貨時價錢高,所以自然失敗無疑。
所謂官營的均輸法,亦即政府批發生意,因此擱置了一年,從長計議。後來朝廷用一個新名稱提出一項修正計畫。批發與零售的分界不是一個呆板硬性的規定,主管大公營商店的貿易局分設在大城市,如成都、廣州、杭州。為了這些貿易機構的發展,朝廷又由國庫撥出一百萬絹,由京都地方的貨幣中撥出八十七萬縷。為成立這些機構所舉出的理由為:"富商大賈因時乘公私之急,以擅輕重斂散之權。""宜收輕重斂散之權,歸之公上,而制其有為,以便轉輸,省勞費,去重斂,寬農民。"領導者是一個極為能幹的官員。他向政府所呈報的利潤越厚,則上級認為他越幹練。這個能幹的官員名叫呂嘉間,成了全國的市易務官,全權控制全國的小商人。京都市易務的規矩是,小貿易商必須做該機構的會員;可以把貨物與該處的資財聯合經營,或由官方出錢收買他們店鋪的存貨;商人若想歇業,可把存貨售與官家;也可用部分存貨作為抵押向官方借錢,半年付息一分,或一年付兩分。非該處會員,也可把貨物賣與官家,價格由官家規定;最後是,不論官家需用何等貨物,統由該處辦理。
政府吸收小商家,為此一制度最弱的一點,而私人營業幾乎完全停頓。數年後,貿易和商業大為減少,按理論朝廷獲利甚大,而實際上朝廷稅收受損卻到可驚的程度。皇帝在百姓心目中已經降低為與小民爭利的販夫走卒,皇帝知道後,大為不悅。最後,京都市易務和商稅的醜聞傳到了皇帝耳朵裏,皇帝下令停止新法中最為人厭惡的幾項。
但是變法中最為人所知道的是青苗法。直到今日,每逢人談到王安石的變法時,先想到的是這一項。這一項措施影響到全國每一個村莊,也是引起朝中軒然大波的主要原因。這一項措施本身確實不錯,有些近似現代的農民銀行。王安石年輕做太守時,曾在春耕時貸款予農民,收割時本利收回。他覺得這個辦法對老百姓確實有幫助,因為他任職地方政府,能知道借款確有其需要,並且還要經官方適當的調查。在陝西省,官方亦曾試辦,也頗為成功。而且由於這項辦法由陝西春耕時開始,所以農民借款仍叫"青苗"貸款。
在年成好時,當局知道必然會豐收,就貸款與農人購買農具和麥苗;一經收割。官方就去收麥子以供軍需,且有利息可賺。據制置三司條例司所說:"諸路常平廣惠倉錢谷,略計貫石可及千五百萬貫石以上,斂散未得其宜,故為利未博。今欲以現在斜鬥,遇貴量減市價朵,遇賤量增市價來。可通融轉運司苗稅及錢搬,就便轉易者,亦許兌換,仍以現錢,依陝西青苗錢例,願預借者給之。隨稅輸納外鬥,半為夏料,半為秋料。內有請本色或納時價貴願納錢者,皆從其便。如遇災傷,許展至次料豐熟日納。非惟足以待凶荒之患,民既受貸,則兼併之家不得乘新陳不接以邀倍息。又常平廣惠之物,收藏積滯,必待年儉物貴,然後出朵,所及者不過城市遊手之人。今通一路有無,貴發賤斂,以廣蓄積,平物價,使農人有以赴時趨事,而兼併不得乘其急。凡此皆為民。而公家無利其入,是亦先王散惠興利以為耕斂補助之意也。"
這項美麗純正的計畫原本是為農民之利益而設,結果竟一變而為擾民,弄得農民家敗人亡,到底何以演變至此一地步,我們到後面再看。不過我們應當說明的是,這個新措施本乃常平倉古法的延續,但後來漸漸把古法取而代之。由宋朝開國始,政府在各縣一直保持此類穀倉,用以穩定谷價,谷賤傷農,政府則收買剩餘的稻穀。在歉年時,正相反,稻穀之價高漲時,官方則將稻穀拋售,用以平抑糧價。誠然,主管糧政的當局不見得行政效率能永遠很好,因為不少官吏谷價低賤時,不見得願意收買。甚至在英宗治平三年(一0 六六)常平倉公佈的數位顯示,官家一年內收購五百零一萬四千一百八十石穀物,賣出為四百七十一萬一千五百七十石。現在,倉凜的財貨都已變為青苗貸款的本金,常平倉的正常功用自然終止了。
青苗法的基本問題是,這種貸款必然會變成強迫貸款。王安石不容人有異議,如今必須成功不可。他必須向神宗表示此種貸款極為成功,深受農民歡迎。他不容許屬下放款鬆懈。他不能瞭解農民不需要此項貸款,每逢預備貸出的款項不能如數貸出時,他就暴跳如雷。他開始把辦理貸款成績好的官員提升,把他認為懈怠者處罰。每一個官員無不注意自己的成績,最關心的就是由報表上顯出好成績。此等對眾官吏競賽的刺激辦法,很像現代的推銷政府公債。主辦貸款的官員一知道自己若不能將款如數貸出,便會因"阻礙變法"的罪過行將革職或降職時,被王安石稱之為能吏的官員,便將款項開始在官方壓力之下強行分配。每家都得向官家借債,每一期三個月,每個人在一期得交付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也有善良的官吏深知這種貸款對貧民為害之大,也知道若本利不能繳還,必難免牢獄之災。因此依照朝廷的明文規定,正式向民眾宣佈,此等貸款,依據聖旨,純屬志願;心裏對會因"阻撓變法"而降級,早有準備了。
免役法亦複如此。官方的本意與實施情形,也是大相徑庭。但是這一項措施,可以說是王安石變法中最好的一項。後來蘇東坡的"蜀党"當權時,他一派中所有的人都打算把王安石的新法全予推翻,蘇東坡所支持新法中唯一的一種,就是免役法。
在宋以前,中國實行徵兵制已經很久。王安石提出的就是老百姓要付稅以代替兵役。換言之,這條措施就是以募兵組成常備軍代替徵兵制。不過,仔細研究一下免役法的規定,其結論恐怕難逃政府從稅收以裕國庫的目的,至於使人民免於徵兵之利益,則已由實行保甲制度而歸為泡影,而保甲制度較之徵兵制則弊害更多。免役法慎重研討一年之後,條文終於公佈了。條文中規定凡過去免於徵兵之家仍須付免役稅;例如,寡婦,家中無子女,或只有獨子,或雖有子女而尚未成年者,尼姑與和尚道士,都須納一種稅,名之為"助役金"。各地區在免役配額之外,須多繳納百分之二十,以供荒年百姓無力繳納時應用。由此種稅徵集的款項,則充政府雇兵與雇用其他人員之用。正如蘇東坡在青苗貸款措施上所說,百姓將因拖欠而入獄,而受鞭答之苦,也正如司馬光當時所指出將來必然發生之情況——凡無現款以繳納春秋之兔役稅者,必強迫而出售食糧,殺其耕牛,代其樹木,方可以繳納此項捐稅。再者,在前項徵兵法中,民家只不過輪流服役數年,而在新實行之免役法中,常常須為免役而年年繳稅,連不須服役之年,亦須照常繳稅。
免役法,以及新商稅與所得稅法,必須看做是向民徵稅的一項新方法,而並非免於徵兵,因為人民在保甲法之下仍須接受徵調而接受軍事訓練的。新商事法是根據商人賬目向商人的利潤上征取捐稅的。所得稅,並非現代意義的所得稅。我之要在此稱之為所得稅,是因為官方強迫人民登記其收入與財產,據此以做分配其他捐稅之用。此稅之所以像所得稅,就是人民必須要報其收入與財產之所得,煞費心機去欺騙政府。在這項新政的爭論上,據說此項措施公佈之後,"民家尺椽寸土,檢括無遺, 至雞豚亦遍抄之。 "無一不登記報官的。最後一項措施于神宗熙寧七年(一0 七四)歷時不久而廢,因王安石不久失勢之故;甚至在此項措施停止實施之前,蘇東坡稱其不合於法,在他治下地區拒予推行。
王安石在免役法中表明意在解除人民在徵兵法中之苦,結果保甲法證實了他是言不由衷。事實至為明顯,他的新保甲法與免役法是同時公佈的,在神宗熙寧三年十二月(一0七0)。朝廷用免役法的法寶,一隻手從人民身上解除了徵兵的重擔,卻用另一隻手把那個重擔又放回人民身上。保甲是鄰居連保制度。每十家為一保,每五十家為一大保。一保中如有人窩藏賊犯,保內各家要負連帶重任;如有謀殺、強姦等罪,保中必須報告官府。每一大保之壯丁必須組隊接受軍事訓練,一家有壯丁二人者抽其一,如超過二壯丁,則依比例多抽。凡抽去者每五天離田受訓,此五天相當於現今之一星期,一個月分為六節。家有壯丁者,不必如古代徵兵制度下隻身赴外鄉,而是使軍隊深入村中。但是王安石善於宣傳,他知道給舊事物一個新名稱,此舊事物便不復存,所以"徵兵制已廢"。
在集中登記管理人民之外,還有一種農民田地強迫登記,作為徵收新稅的依據,以及另一種將政府的馬匹寄養在民家的制度,也就是方田均稅法及保馬法。像所有集體制度一樣,王安石的新法是不放人民自由生活的。政府在妥為照顧人民的焦慮之下,這個新政權必須確知人民做些什麼,有些什麼。也像其他集體制度一樣,這個新政權也認為缺少了特務人員是不能統治的。 因而其特務制度在神宗熙寧五年(一0 七二)成立,幸而蘇東坡已經離開京都了。這個新政權若不把禦史台(相當於現代的報章雜誌界)控制住,而以甘心效忠的同黨手下人填滿,這個新政權也是無法發揮效能的。王安石也覺得有控制學者文人的思想觀念之必要。他以前像王莽,往後則像希特勒,因為他一遇到別人反對,則暴跳如雷——現代的精神病學家,大概會把他列為患有妄想狂的人。
顯出王安石的妄想狂性格,以及所有歷史家和批評家共同認為他一個不可饒恕的行為,倒不是他的政治社會的冒險改革,而是他自命為經典的唯一解釋人一事。他也像王莽那樣竄改古籍,所以王安石也寫他自己的《三經新義》,使之成為思想的官定標準,用以代替所有過去經典的名家疏解。以一個學者而論,王安石還算不錯,但還不足以把鄭康成、馬融、陸德明等鴻儒取而代之。他此種行為,既是官權的濫用,又是對學術的污辱。中國科舉考試,一般都是以經書的一段為題,而應考者的發揮題意也要依據經書。這個王氏新制度的建立,就是說國內的考生必須在每個題義上,要研究並且吸收王安石所說的話,自為政之道、佛教色彩的儒學,一直到"鵪"、"果"、"雉"等字的語源。蘇東坡離開京都之後,一次在地方考試時監考,曾寫過一首詩,表示對考生試卷上所表現的思想觀念之呆板雷同的厭惡感。
王安石的《三經新義》也和他的語言學一樣,往往帶有佛教思想,新思想創見多,而學術根基淺。但是他卻相信,在解釋古籍的思想和政治觀念時,他之認為如何就必然如何。他的《三經新義》糟不可言,他死之後就完全為人所遺忘,而且也一本無存了。可是在他當權之時,則是科舉考生人人所必讀的經典;考生的意見如與宰相的見解小有出入,便因之落第而有餘。最為人所厭恨者,是此《三經新義》是在兩年之內倉促編成的;此書之正式開始編纂是在神宗熙寧六年(一o 七三)三月,由他的小兒子和一個政治走狗幫助之下編成,後兩年出版。這本急就章,就定為儒家思想的標準疏解,但每逢王安石對疏解有所改變,為應天下考生之需,新版本立即出現。考生人人知道,他們的前途是全系於能做這個修正本的應聲蟲與否而定。
這裏不討論王安石學問如何,蘇東坡覺得實在難以容忍,因為蘇東坡的學問勝過他實在太多。不過現在也可以提一提,王安石的字源學之荒唐可笑,簡直跟外行人一樣。在他的《三經新義》之外,在當代學人之中,大家最憤怒的事,就是王安石所引起的討論字源學的怪風氣。他的字源學,只是字的結構與來源的研究,不是用比較方法,而是憑個人的幻想。王安石相信這是獨得之秘,是對學術上不朽的貢獻,至老年時猶苦研不輟,成書二十五卷。西方的學者會瞭解,一旦學者任憑想像力縱情馳騁而不予以科學方法的限制,就是不用漢人的說經與清儒的樸學方法,那他寫二十五卷字源學真是易如反掌的事。若施用幻想,則這部《幻想字源學》一天可寫十部。像王安石這樣研究一個字構成的各種理由,為什麼一個字由某些偏旁組織起來就表示某種意義,那倒是容易而有趣。王安石的字源說有五十條左右流傳下來,都是供茶餘酒後的笑談。蘇東坡和王安石之間的許多笑話,都是以此等語源學為關鍵的。
蘇東坡喜用"反證論法"。中文裏有一個"鳩"字,是"九""鳥"合成。顯然"九"字是表音。王安石不管語音學的道理,只想從意義上找點趣談。一天,蘇東坡和他閒談時,忽然問王安石:"可是,為什麼鳩字由九鳥二字合成呢?"王安石語塞。蘇東坡說:"我能告訴你為什麼。詩經上有:
鳴鳩在桑,其子七兮。七隻小鳥加上父母兩個,不是九個嗎?"
"波"字是由"水"加"皮"而成,皮此一偏旁表音。這個"波"字觸動了王安石豐富的想像,他說"波"者"水"之"皮"也。一天蘇東坡遇見他,向他戲德道:"波若是水之皮,則滑就是水之骨了。"王安石違反中國字構成的基本原則。有時他割裂字根為二,再另與一個部首相接,像"富"字一例,真會使語言學家啼笑皆非的。
有些中國後代的學者,在西方集體主義的觀點上看,打算為王安石洗刷歷史上的污點,說他的觀念基本上符合現代的社會主義,打算這樣恢復他的名譽。在為王安石辯護的學者之中,中國現代一個偉大的學者梁啟超,便是其一。主張王安石的社會主義觀念為是為非,自無不可,但是他那社會主義的政權必須憑其政績去判斷才是。事實是,王安石使國家的壟斷,取私人的壟斷而代之,弄得小生意人失業;農人在無力付強迫的青苗貸款和利息之下,賣妻兒而逃亡,為他擔保的鄰居,或與之共同逃亡,或把財產典賣。縣鎮監獄有人滿之患,每一縣政府都有查封的抵押品和沒收的財產,法廳也訟案充斥。朝廷這樣失政之下,即使沒有外族侵入,任何朝代也會滅亡的。在神宗熙寧七年(一0 七四),一道聖旨說商業停頓,百姓失業;過了兩年,另一道聖旨停止了青苗貸款,其中說很多百姓因無力歸還貸款而遭監禁鞭答。在哲宗元佑五年(一0九0),已是二十年左右之後,蘇東坡在設法挽救鄉間的經濟破產,請求政府歸還沒收的財產,寬免貧民的欠債,他的奏摺中說:
……藉納拘收產業,除已有人承買交業外,並特給還未足者,許貼納收贖,仍不限年,四方聞之,莫不鼓舞歌詠……以謂"某等自失業以來,父母妻子離散,轉在溝壑,久無所歸"。臣即看詳元初立法,本為興置市易以來,凡異時民間生財自養之道,一切收之公上。小民既無他業,不免與官中首尾膠固,以至供通物產,召保立限,增價出息,賒貸轉變,以苟趨目前之急。及至限滿,不能填償,又理一重息罰。歲月益久,遺欠愈多。科決監銅,以逮妻季。
在實行新法的前幾年,王安石還能把慘況巧為掩飾,使神宗不明真相,堅稱他的土地政策頗獲農民支持,將一個極權政治渲染成民主政治,那種巧立名目,令人覺得猶如今日一樣。那時,也和現在一樣,人民對一個政權是否愛戴,只有在那個政權失勢之後才能知道。皇帝誠心要明白真相,自己派人去察訪。但是太監和那些詭詐的調查官吏,知道皇帝贊成變法,於是總是向皇帝報告百姓喜愛新政,說稅吏一到,人民歡呼,若照預先佈置好的歡迎會的情況說,這話當然不錯。王安石在當政數年之後,可怕的情況終於在皇帝駕前洩露出來,是經由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廷門吏的幾幅畫,皇帝才知道的。
那個皇宮的門吏名叫鄭俠,他看見成群的農民從東北逃到京都,充塞在街道之上。他知道繪畫比文章力量更大,他心想畫幾幅災民圖呈獻給皇上。一幅難民圖上畫的是農民身上一半裸露,忍受著饑餓,在狂風暴雨使人無法睜眼之下,在陽關大道上掙扎跋涉。另一幅畫上是半裸的男女正在吃草根樹皮,還有別人帶著鐵鏈,扛著瓦磚薪柴去賣了繳稅。皇帝一見,掉下淚來。這次出奇的獻圖(容後再敘),繼之以驚人的警星出現,中嶽嵩山崩陷,神宗才廢止了多項王安石的新法。
第八章 拗相公
一場政治風暴現在刮起來了,就要引起燎原的大火,會把宋室焚毀。這場風暴始於國家資本主義者,人稱之為"拗相公"的王安石,和他的反對派之間的一次鬥爭。王安石的反對派包括所有的其他官吏,也就是賢德的仁宗皇帝,在思想自由的氣氛中拔耀培養、留做領導國政的一代人才。我們需要瞭解那次政爭的性質,因為那種朋黨之爭籠罩了蘇東坡的一生。
中國最早的通俗文學至今尚存在者,其中有一篇預示中國小說的來臨,是一個短篇小說,叫《拗相公》。那是宋朝通俗文字的短篇小說集,新近才發現,這足以表示,王安石死後不久,在通俗文學之中,他便以其外號為人所知了。那場政爭的悲劇之發生,就由於一個人個性上的缺點,他不能接受忠言,他不願承認自己犯錯。朋友對王安石的反對,只增強了他貫徹他那政策的決心。有人告訴我們,說個性堅強是一種重要的美德,但是卻需要予以精確的說明:就是說堅強的個性是用去做什麼事。王安石很可能還記得學生時代曾聽見一個平常的格言,說"決心"為成功的秘訣,自己卻把固執當做那種美德了。王安石在世時,他在文學界是以"三不足"為人所知的。"三不足"就是"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這是蘇東坡贈與他的標誌。
這位"拗相公"不容任何方面有人反對,朋友方面,或是敵人方面。他能言善道,能說動皇帝相信他的強國之策,決心要把他的計畫進行到底。這就暗示他要壓制一般的反對意見,尤其是諫官的話,諫官的職責本來就是批評朝廷的政策和行動,並充當輿論與朝廷之間的橋樑。中國政治哲學的基礎,是好政府必然是"廣開言路",而壞政府則不然。所以開始論到新政之後,自然爭論迅即湧向一個更基本的問題,就是批評與異議的自由。這次交戰,宰相王安石贏了第一回合;但是此後,全國官員分成了兩個陣營,陷於朋黨之爭,直到宋朝滅亡而後已。幾年之後,變法方案即遭修正,或予中止,但是兩派的裂痕則演變愈甚,其後果亦更加嚴重。
在朝廷上此一政爭,成了"流俗"與"通變"之爭,這兩個名稱在當代文學裏曾多次出現,而王安石亦最喜愛用。凡是王安石所不喜,或與王安石持異議者,王安石皆稱之為"流俗"派,而他與其同黨則稱之為"通變"派。王安石攻擊批評者,說惡意阻撓新政。在另一方面,反對派則攻擊他,說他"視民間清論為流俗,視異己者為腐敗。"劉摯則稱:"彼以此為流俗,此以彼為亂常。"王安石這位宰相排斥反對他的禦史之時,反對派對他更重要攻擊的,是他欲"鉗天下人之口",也就是使天下人不得批評政府。
中國政府從來沒有發展出一個黨治的組織,使之具有大家公認的權力,也有當政黨與反對黨大家公認的責任。沒有計票、舉手、表示是否,或其他確定公眾意見的方法。中國人在集會時,只是討論問題,然後同意某一決定。在原則與實際上,對政府政策之批評,政府不但容許,亦且予以鼓勵。敵方可推翻內閣,或中激而退去。每有朋黨之爭,習慣上是將反對派放出京都,到外地任職。甚至在仁宗和英宗時,政府頗著盛名的領導人物如范仲淹與歐陽修,都曾貶謫至外地,暫時退居低位,後來又回京得勢。在這種情況之下,一派當權,則另一派退避。
朝內的爭論在宋朝演變得越發激烈,是由於宋朝的政府組織制度的特殊所致,因為宋朝對宰相的職權沒有明確的規定,內閣很像個國會,由皇帝掌握平衡之權。政府由複雜拙笨的連鎖機構組成,功能的界限重複,最後決定的大權仍然在皇帝手中。當時所謂宰相,只是個交際上的稱呼而已,實際名稱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許有兩位副宰相。一般組織如下:戶部(財政)完全獨立,直接對皇帝負責。禦史台獨立,其他各機構,只供作贈予空銜之用。通常,宰相兼中書省侍郎與門下省侍郎。三省各侍郎和樞密院大尉構成知院,稱為"知政"。後來,神宗銳予改變,意在簡化此一組織制度,權責區劃較為分明。門下省司研討命令,中書省(宰相府)司發佈,尚書省司執行。但是紛亂與權責分散,依然如故。
王安石最初只是個參知政事(副宰相);但因受皇帝支持,擅自越權進行變法計畫,與呂惠卿、曾布私下決定一切。這自然是在神宗駕前和各知政易於發生爭論。主要問題只有兩個:一個是青苗貸款法,一是禦史的言論自由一事。一方面是元老重臣幹練有才之士,人數之眾,幾乎構成了全體;另一方面,只有一個人,王安石,但有神宗支持,及另一批默默無名的小人,野心大,精力足,陰險而詭詐。為了便於參考,並免於許多人名的累贅,下一表內列有政爭中較重要之人名,以見雙方之陣容:
當權派
王安石(拗相公)
神宗(雄心萬丈的皇帝)
曾布(活躍的政客)
呂惠卿(聲名狼藉,後出賣王安石)
李定(母喪不奔,後彈劾蘇東坡)
鄧紹(兩面人,先後服侍呂惠卿和王安石)
舒曼(與鄧紹一同彈劾蘇東坡)
王霧(王安石之子)
謝景溫(王安石姻親)
蔡卞(王安石女婿)
章諄(後為蘇東坡敵人)
呂嘉問(王安石手下的貿易霸主)
反對派
司馬光(反對派之首,大史學家)
韓琦(元老重臣)
富弼(老臣)
呂晦(第一個發動攻擊的人)
曾公亮(脆弱人物)
趙護
文彥伯(老好人)
張方平
范鎮(元老重臣,蘇家"叔伯"輩好友)
歐陽修
蘇東坡
蘇子由(東坡之弟)
范仲淹(偉人)
孫覺(高俊,易怒,東坡密友)
李察(矮壯,東坡密友)
劉恕(性火爆,東坡至交)
呂公著(美髯,曾與王安石為友)
韓維(出自世家,曾為王安石好友)
王安禮(王安石弟)
王安國
劉摯(獨立批評者,後與東坡為敵)
蘇頌
宋敏求 熙甯中三學士
李大臨
其他禦史
鄭俠(負重任之宮廷門吏,王安石因他而敗)
此一極不平衡的陣容,既令人悲,又令人笑。一看此表,令人不禁納悶王安石化友為敵的才氣,以及神宗寵用王安石所付代價之大,因為所有對新政持異議者皆遭撤職,罷官議罪。最後,神宗又不得不罷斥王安石、呂惠卿、鄧緒等諸人。他的強國夢破滅了, 只落得統治一群庸才之臣。 倘若說知人善任為"神"聖的降勝,"神"宗這個溢號,他是當之有愧了。
王安石的悲劇是在於他自己並不任情放縱,也不腐敗貪污,他也是迫不得已。要把他主張的國家資本計畫那麼激進、那麼極端的制度付諸實施,必得不顧別人的反對。也許這就是他隱退以待時機如此之久的緣故。他有一個幻象,而他的所作所為,都以實現這個光輝燦爛的幻象為依歸,他之所求,不是太平繁榮的國家,而是富強具有威力的國家,向南向北,都要開拓疆土。他相信天意要使宋朝擴張發展,一如漢唐兩代,而他王安石就是上應天命成此大業之人。但是在後世的歷史家的沉思默想之中,此等上應天命的人,無一不動人幾分感傷——永遠是個困於雄。已而不能自拔的人,成為自己夢想的犧牲者,自己的美夢發展擴張,而後破裂成了浮光泡影,消失於虛無飄渺之中。
王安石輕視所有那些"流俗"之輩,不但與那些忠厚長者大臣一等人疏遠起來,就連自己的莫逆之交如韓維、呂公著也斷絕了來往。我們還記得神宗尚身為太子之時,是韓維使太子對王安石傾心器重的。等這些朋友對他推行新政的方式表示異議時, 他毫不遲疑, 立刻把他們貶謫出京。他既陷於孤立無援,就拔升些不相知的"才不勝職"之輩,而這些人只是對他唯唯諾諾畢恭畢敬,實際上利用他以遂其私欲。三個劣跡昭彰的小人是李定、舒直、鄧縮。李定隱瞞母喪不報,以免辭官,退而居喪返裏,在儒教社會中這是大逆不道的。李定之為後人所知,是他說了一句名言:"笑駡由他笑駡,好官我自為之。"但是王安石的兩個巨奸大惡的後盾人物,則是兩個極端活躍、富有險謀才幹又極具說服能力的小人,曾布和呂惠卿,尤以呂惠卿為甚,最後他想取王安石的地位而代之,又把王安石出賣了。王安石八年政權終於崩潰,可以一言以蔽之曰:"呂惠卿出賣了王安石,王安石出賣了皇帝,皇帝出賣了人民。"在呂惠卿以極卑鄙的手段公佈王安石的私信,以離間他和皇帝之時,王安石便垮了。王安石晚年每天都寫"福建子"三個字數次,用以發洩心中的憤怒,因為出賣他的這個朋友呂惠卿是福建人。王安石失敗之後,蘇東坡一天在金陵遇見他,斥責他發動戰爭迫害文人之罪,王安石回答說呂惠卿當負全責。此不足以為藉口,因為王安石本人堅持嚴酷對付反對派,而且在熙寧四年四月至六年七月呂惠卿因父喪去職期間,王安石在京師用以偵察批評朝政的特務機構成立的。
此外,相反兩派的領袖王安石和司馬光,雖然政見不同,不能相與,但皆系真誠虔敬潔身自好之士。在金錢與私德上從未受人指責,歐陽修則至少在家庭生活上曾傳有曖昧情事。
有一次, 王安石的妻吳氏為丈夫置一妾。 等此女人進見時,王安石驚問道:"怎麼回事?"
女人回答說:"夫人吩咐奴婢伺候老爺。"
王安石又問:"你是誰?"
女人回答道:"奴家的丈夫在軍中主管一船官麥,不幸沉船,官麥盡失。我們家產賣盡,不足以還官債,所以奴家丈夫賣掉奴家好湊足錢數兒。"
王安石又問:"把你賣了多少錢?"
"九百緡。"
王安石把她丈夫找到,命婦人隨同丈夫回去。告訴她丈夫不必退錢。
這種情形司馬光也曾遇見過。因為他在勉強之下納了一個妾。他年輕時曾官居通判,而妻子未能生育兒子。太守夫人贈送他一妾,司馬光不理不睬。妻子以為是自己在跟前的緣故。一天她告訴那個侍姬等她自己離家之後,打扮妥當,夜間到老爺書房去。司馬光看見那一女子在他書房中出現,他驚問道:"夫人不在,你膽敢來此?速去!"隨即讓她離去。王安石和司馬光都志在執行自己的政策,而不在謀取權力地位,而且王安石對金錢絕不重視。他做宰相時,一領到俸祿,就交給弟兄們,任憑他們花費。
司馬光,道德才智,當代罕見其匹,由始至終是光風累月胸懷,爭理不爭利。他和王安石只是在政策上水火不相容。當代一個批評家曾說:"王安石必行新政始允為相,司馬光必除新政始允為樞密副使。"
司馬光為宋朝宰相,其為人所崇敬,不僅與范仲淹齊名,他還是包羅萬有的一部中國史《至五代北資治通鑒》的作者。這部書全書二百九十四卷,附錄考異三十卷,學富識高,文筆精練,為史書中之北斗,後世史學著作之規範。初稿《長編》多於成書數倍。他寫作此書時,一直孜孜不懈,每日抄寫,積稿十尺,最後全稿裝滿兩間屋子。此空前巨著費去作者二十五年工夫。
引起最後爭論的問題,是青苗貸款法。在制置三司條例司研討數月之後,青苗法終於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 六九)九月公佈。朝廷派出四十一位專使大員,到各省去督導實施新法。不久之後,即分明顯示官家款項並不能如預先之估計可由人民自行貸出。專使所面臨之問題即是:徑行還京陳明使命未能達成,抑或勉強人民將款貸去而回京稟報新政成功。官家願將款項借予富戶,以其抵押較為可靠,但富戶並不特別需要借款。貧戶急須借款,但官家必需取得抵押,因知其無還債能力。有些特使乃思得辦法,按人民之財力,自富至貧,將官款定比分配。但是貧戶太貧,實在無力借款,只有富戶可借——這正是現代銀行財務事業的基本特性。官方要做到貧戶確能歸還貸款,於是使貧戶之富有鄰居為之做保。一個特使向京都的報告中說:官方把貸款交與貧戶時,貧戶"喜極而泣"。另一個特使,不願強民借貸,回京報告大不相同。禦史彈劾放款成功的特使,說他強民借貸,大違朝廷之本意。王安石親自到禦史台對諸禦史說:"你們意欲何為?你們彈劾推行新政的能吏,卻對辦事不力者默不作聲。"
韓琦那時駐在大名府,官居河北安撫使,親眼看到了青苗貸款法實行的情形,他向皇帝奏明青苗貸款是如何分配出去的。這若與蘇東坡的火爆發作相比,韓琦的奏摺可以說是顧慮周詳,措詞妥帖,言之有物,真不愧是個極具才幹、功在國家的退職宰相的手筆。在奏摺上他說,甚至赤貧之民也有分擔的款額,富有之家則要求認捐更多。所謂青苗貸款也分配給城市居民負擔,也分配給地主和"壟斷剝削者",須知這兩種人正是青苗法所要消滅的。不可不知的是,每借進一筆錢,短短數月之後就要付出一分半的利息。不論朝廷如何分辯,說貸款與民不是以營利為目的,百姓都不肯相信。韓琦指出,縱然阻止強迫貸款,要力行自願貸款,並無實際用處,因為富戶不肯借,窮人願借,但無抵押;最後仍須保人還債。同時,督察貸款的特使急於取悅于朝中當權者,低級官吏又不敢明言,韓琦說,他自思身為國家老臣,勢不得不將真相奏明皇帝。他請朝廷中止新法,召回特使,恢復故有的常平倉制。
和王安石討論韓琦的奏摺時,皇帝說:"韓琦乃國之忠臣,雖然為官在外,對朝廷仍是念念不忘。我原以為青苗貸款法會有利於百姓,沒料到為害如此之烈。再者,青苗貸款只用於鄉村,為何也在城市推銷?"
王安石立即回奏道:"有什麼害處?都市的人倘若也需要貸款,為什麼不借給他們?"
於是韓琦和朝廷之間,奏批往返甚久,這位退位的宰相,明確指出漢朝所一度實行的國家資本制度的影響,那樣榨取民脂民膏以充國庫而供皇帝窮兵繳武,並不足以言富國之道。
這就動搖了王安石的地位,皇帝開始有意中止青苗法。王安石知道了,遂請病假。司馬光在提到王安石請病假時說:"士夫沸騰,黎民騷動。"大臣等討論此一情勢,趙扡當時還擁護王安石,當時主張等王安石銷假再說。那天晚上閣員曾公亮派他兒子把政局有變的情形去告訴王安石,告訴他要趕快銷假。得此密合,王安石立即銷假,又出現在朝廷之上,勸皇帝說反對派仍然是力圖阻撓新政。
皇帝也不知如何是好,乃派出兩個太監到外地視察回報。兩個太監也深知利害,回報時說青苗法甚得民心,並無強迫銷售情事。老臣文彥博反對說:"韓琦三朝為相,陛下乃信太監之言而不信韓琦嗎?"但是皇帝竟堅信自己親自派出之使者,決心貫徹新政。幾名愚蠢無知毫不負責的查報人員,不知自己說的幾句話,竟會對國家大事發生了影響,這種情形何時是了!倘若那幾個閹宦還有男子漢的剛強之氣,這時肯向皇帝據實回奏,宋朝的國運還會有所改變。他們只是找皇帝愛聽的話說,等時局變化,談論"土地改革"已不再新鮮,他們也羞臊的一言不發了。
司馬光,範鎮,還有蘇東坡三個人並肩作戰。司馬光原對王安石頗為器重,他自己當然也深得皇帝的信任。皇帝曾問他對王安石的看法。他說:"百姓批評王安石虛偽,也許言之過甚,但他確是不切實際,剛愎自用。"不過,他的確和王安石的親信小人呂惠卿在給皇帝上歷史課時,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辯,甚至需要皇帝來打斷,要他二人平靜下去。司馬光既然反對他的政策,王安石開始厭惡他。王安石請病假如此之短一段時期之中,神宗皇帝打算使司馬光充任副樞密使。司馬光謝絕不就,他說他個人的官位無甚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要廢止新政。司馬光九次上奏摺。皇帝回答說:
"朕曾命卿任樞密使,主管軍事。卿為何多次拒不受命,而不斷談論與軍事無關之事?"
司馬光回奏稱:"但臣迄未接此軍職。臣在門下省一日,即當提醒陛下留意此等事。"
王安石銷假之後,他的地位又形鞏固,他把司馬光降為制法。範鎮拒發新命,皇帝見范鎮如此抗命,皇帝乃親手把詔命交予司馬光。范鎮因此請辭門下省職位,皇帝允准。
王安石既複相位,韓琦乃辭河北安撫使,只留任大名府知府,皇帝照準。蘇東坡怒不可遏。他有好多話要說,而且非說不可,正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他之坦白直率,是斷然無疑的。那時,他只三十二歲,任職史館,官卑職小,且只限于執筆為文,與行政毫無關係。他給皇帝上奏摺兩次,一次是在熙寧三年(一0七0)二月,一次是在次年二月。兩次奏摺都是洋洋灑灑,包羅無限,雄辯滔滔,直言無隱。猶如現代報上偶爾出現的好社論文章一樣,立即喚起了全國的注意。在第一篇奏摺上,一開首就向青苗法攻擊。他告訴皇上全國人已在反對皇上,並說千萬不可憑藉權力壓制人民。文章之中他引用孔夫子的話說: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鐵?抑富國鐵?
是以不論尊卑,不計強弱,理之所在則成,理所不在則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而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夫陛下苟誠心乎為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苟誠心乎為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苟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今天下以為利,陛下以為義。天下以為貪,陛下以為廉,不勝其紛壇也。"他又警告皇帝說:
"蓋世有好走馬者,一為墜傷則終身徒行……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輸之策,並軍搜卒之令,卒然輕發;今陛下春秋鼎盛,天賜勇智,此萬世一時也。而臣君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樸。譬如乘輕車、馭駿馬,貿然夜行,而僕夫又從後鞭之,豈不殆哉。臣願陛下解轡襪馬,以待東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軌之道,其未晚也。"
蘇東坡又警告皇帝說,若以為用專斷的威權必能壓制百姓,則誠屬大錯。多少官吏已然降級或革職,甚至有恢復肉刑之說。他接著又說:
"今朝廷可謂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反求其本,而欲以力勝之。力之不能勝眾者久矣。古者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而士猶之。今陛下蹈堯舜,未嘗誅一無罪。欲洱眾言,不過斥逐異議之臣,而更用人爾,必未忍行亡秦偶語之禁,起東漢黨錮之獄。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爭者益多……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欽,天下幾何其不叛也?
"今天下有心者怒,有口者謗。古之君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者,似不如此。古語曰百人之眾,未有不公而說,況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白,臣不知所說駕矣。詩曰:
譬彼舟流,不知所屆。
心之憂矣,不逞假寐。區區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謹昧死。
蘇軾 上對"
使朝廷文武百官最受激動的,莫如王安石之清除禦史台。最初,王安石的威嚇朝廷百官,倒不是以他那極端而廣泛的經濟政策,而是他對膽敢批評他的禦史,憑他狂妄的習慣,一律撤職。於是批評朝政之權受到了摧殘,政府組織的基礎受到了破壞,這樣就觸動了政體最敏感部分。官場全體為之大驚失色,王安石自己的朋友也開始背棄他。
單以排除禦史台的異己一事,就足以削弱對他的支持力量,也引起朝廷領袖的紛萌退意。在中國,監察機構是朝廷一個歷史悠久的制度,其作用就是代表輿論時時對當政的政權予以控制或批評。在一個好政府裏,監察機構必須能隨時對皇帝進冷言,向皇帝反映輿論,這種重要性是不可忽視的。由於其地位如此之重要,監察機構既有重大力量,亦有重大責任,禦史如對當權者做強有力的攻擊,可以把一個政權推翻。這種監察作用,在政府的人事和政策上可以引起變動,不過其方法並未明確予以規定,其作用與現代的新聞輿論大致相似。古代此種制度之異於今日者,就是此等監察機構及其反對權,並無明文規定受有法律保障,只是傳統上認為明主賢君應當寬宏納諫;至於皇帝重視他那明主賢君的名譽與否,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倘若他不克己自律,他可以降旨把禦史降級、懲處、折磨,甚至全家殺害。有些皇帝確是如此。身為禦史者在個人毫無法律保障之下,卻要盡職責向朝廷與皇帝進諫規勸,處境是既難又險。但是像現代,總有對公眾抱有責任感的新聞雜誌編輯,不惜冒監禁死亡之險而向極權政權挑戰的,在過去也總有禦史受皮肉之苦、鞭答之痛,甚至死亡之威脅,而盡其於人民之職責。尤其在東漢與明朝兩代,當時有禦史,寫好彈劾奸相的本章,自料必死無疑,在本章呈遞與皇帝之前,先行自縊身死。這些禦史正如武士之上戰場,前仆後繼。好皇帝自己愛惜名譽,對於這等禦史的處理頗為慎重,因此甚獲美譽而得人望,但是惡人當政則急於塞禦史之口,正如現代之專制暴君,總以鉗制報章雜誌之口為急務。
王安石當政之始,元老重臣對他頗寄厚望。現在禦史中丞呂晦向王安石發出了第一彈,說他:"執邪見,不通物情。置之宰輔,天下必受其禍。"連司馬光都深感意外。在呂晦同司馬光去給皇帝講解經典之時,呂晦向司馬光透露那天早晨他打算要做的事,從袖子裏把那件彈劾表章給司馬光看。
司馬光說:"吾等焉能為力?他深得人望。"
呂晦大驚道:"你也這麼說!"
呂晦遭受革職,於是排除異己開始了。
現在星星之火使朝廷政爭變成了熊熊之勢。有一婦人,企圖謀殺丈夫,但僅僅使她丈夫受傷而未克致命。此一婦人曾承認有謀殺之意,當時有個高官對處治之刑罰表示異議。此一案件拖延一年有餘,未能定案。司馬光要以一種方式判決,王安石要另一種方式,而且堅持己見,皇帝的聖旨對此案的處刑亦有所指示。但是禦史劉恕則拒不同意,要求再審,禦史如此要求,亦屬常事。另一禦史對王安石的意見不服,王安石則令他自己的一個親信彈劾劉恕。這樣一來,一場爭鬥,便化暗為明。
禦史台則群情激動。問題現在是仍要在不受限制之下自由盡責呢?還是等候逐一被人清除?幾位禦史乃聯名上書彈劾王安石,請求罷除其相位。王安石大怒,欲將此數人投諸監獄而後快。司馬光與範純仁認為在基本上不可如此對待禦史,最後六個禦史遭貶滴至邊遠外縣充任酒監。一見情形如此,範純仁起而應戰。他要求貶滴禦史之成命必須撤回,結果他自己也遭流放。下一個要倒下去的是蘇東坡的弟弟蘇子由。他一直就反對青苗法和市易法。兩個月之後,忠厚長者老巨富弼向朝廷辭職歸隱,臨去警告說,在任何政治鬥爭中,正人君子必敗,而小人必占上風,因為正人君子為道義而爭,而小人則為權力而爭,結果雙方必各得其所,好人去位,壞人得權。他預言國家大事著如此下去,國家行將大亂矣。
朝廷之上,現在是一片騷亂。神宗熙寧二年(一o 六九)二月,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七月實行市易法,九月實行青苗法。數月之後,眾人對當權者的意見,由期待而懷疑,由懷疑而迷惑,由迷惑而憤怒恐懼。
現在情勢變化甚速。熙寧三年(一0七0)三月與四月,禦史台大規模遭受整肅,隨即大規模佈置上新人。隨後倒下的兩個禦史,都是王安石個人的朋友,都曾助他獲得政權,王安石也是倚為聲援的。身材頎長,性情暴躁又富有口才的孫覺,他也是蘇東坡畢生的友人,曾經向王安石發動論爭,因為王安石堅稱周朝的錢幣機構,曾經以百分之二十五的利息把錢借給人民,他對此說表示反對。王安石仍然希望得到他的支援,派他到外地調查為什麼當時盛傳朝廷強迫貸款與農人,甚至在京輜一帶也傳聞如此。孫覺回到京師,老老實實報告確有強迫銷售情事。王安石認為他這是出賣朋友——所以孫覺也被革職。更為重要的案子是"美髯公"呂公著的案子。呂公著是宰相之子,學識淵博,但是沉默寡言。在早年,王安石和呂公著在文學上同享盛名,同為儒林所敬佩。呂公著曾説明王安石位登權要,王安石乃使他官拜禦史中丞,作為回報。現在呂公著上神宗皇帝的奏議中,文字未免過於辛辣,使王安石大為不快,在文中他問:"昔日之所謂賢者,今皆以此舉為非,豈昔賢而今皆不肖乎?"王安石親擬罷斥呂公著的詔書,用字措辭正好流露他自己喜怒無常的特性。在二人交好之日,王安石曾向皇帝說:"呂公著之才將來必為宰相。"而今他把呂公著比做了堯舜時的"四凶"。
最使曾佩服他的人與之疏遠的原因,就是在同一個月內,王安石派了兩個劣跡昭彰的小人進入禦史台,去填補他排擠出來的空缺。他之派李定為全權禦史,在禦史台引起了群情激憤。李定既沒考中科舉,也沒有為官的其他必要資格。他教人知道的反倒是他隱瞞父喪不守喪禮一事。在中國人心目中,這簡直是敗德下流至於禽獸。王安石把他升到那麼崇高的地位,只是因為自鄉間來京後,他向皇帝奏明青苗貸款法極受人民歡迎,王安石把他向皇上引薦,好向皇上陳奏。這件事使禦史們怒不可遏。同時,王安石又把親戚謝景溫升為禦史。謝為求升發,把自己的妹妹嫁與王安石的弟弟。有三個禦史反對朝廷的此一任命詔書,三個人一起丟官。其餘的禦史對此事還照舊堅持。張激請求將三個禦史官復原職,並罷斥王安石的心腹李定與呂惠卿。在張激到中書省去催辦此一案件時,他發現王安石心情古怪。只是聽他敍述,自己則一言不發,用扇子掩著嘴,一味大笑。
張激說:"我想你一定正笑我愚蠢。但是你要知道,全國老百姓笑你的正多著呢。"
這時另一位遭到犧牲的禦史是程瀕,他是宋朝理學家"二程"之中的兄長大程。在新政推行之初,他曾經與王安石合作。現在他也到中書省為那同一個案子向王安石爭論。王安石剛看了他的奏摺,程源看到他正在怒氣難消。這位理學大家以頗有修養的風度對他說:"老朋友,你看,我們討論的不是個人私事或家事;我們討論的是國事。難道不能平心靜氣說話嗎?"從儒家的道德修養看,王安石覺得很丟臉,很難為情。
一個月的光景,禦史台的清除異己便已告完成。連前年所罷黜的那六個禦史在內,王安石清除的禦史一共達到了十四人,十一名是禦史台的人,三名是皇宮中的諫官。司馬光向皇帝曾經痛陳利害。只有三個人,就是王安石、曾布、呂惠卿,贊成新政,朝廷百官無不反對他們三個人。"難道皇上就只用這三個人組織朝廷?就用這三個人治理國家嗎?"韓琦和張方平已在二月告老還鄉,司馬光對樞密使一職拒而不受,當月也遭貶降,範鎮已經大怒而去。在九月,舉棋不定的趙懷,他這位內閣大臣,一度想討好這群新貴,現在決定辭職。他也指出"青苗使者于體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為大。"數月之後,年老信命毫無火氣的曾公亮,把王安石之得勢歸之于天意,以年老多病為由,在極不愉快之下,請求去職,其實多少也是受批評不過而走的。在神宗熙寧三年(一0七0),王安石正式出任相職,在整個政府中其權位凜乎不可侵犯。次年九月,歐陽修辭去朝廷一切職位,退隱林泉。
蘇東坡現在寫他那上神宗皇帝萬言書,準備罷官而去。他和司馬光、範鎮曾經並肩作戰,但是司馬光與範鎮已經在憤怒厭惡之下辭去官職。范鎮後來和蘇東坡有了親戚關係,他曾在前兩朝任職於中書省。其人雖然外貌看來肥胖鬆軟,個性之強,則不讓鋼鐵。在去職之時,他在辭呈上說:"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在早朝之時,皇帝將此奏摺交與王安石看,王安石的臉立刻煞白。當時在附近的幾個人說曾看見王安石拿著此奏摺在手,手氣得發抖。
在熙寧三年(一0七0)九月,司馬光被派到外地陝西去做外任官。但是他留戀京都不忍去。他和王安石誠懇但有時很嚴肅認真的討論新法,書信來往凡三次之後,才與他完全決裂。皇帝原先仍希望他在朝為官,皇帝數次告訴其他大臣說,只要司馬光在身邊,他不會犯什麼大錯。皇帝再三再四召他回朝,司馬光都予謝絕。他的話早已說夠,皇帝若不肯察納忠言而中止騎此剛愎的蠻驢奔赴毀滅之途,則他的本分已盡。在他決定辭去一切官職退隱林下之時,他仍然怒不可遏。他寫給皇上說:
"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淚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惠。臣之才識,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議論,固安石之所非。今日之所言,陛下之所謂讒後也。伏望聖恩,裁處其罪。若臣罪與範鎮同,則乞依範鎮例致仕。或罪重於鎮,則或竄或誅,所不敢逃。"
從現在到十六年後神宗皇帝的駕崩這段期間,司馬光要避門不出,傾其全力繼續九年前即已開始的歷史巨著的寫作。後來,神宗皇帝罷黜王安石之後,打算重召司馬光回朝主政,司馬光唯一的回答仍然是:皇帝要立即廢除新法嗎?由此看來,這兩個極端相異的政治思想,一直到最後,都是絲毫不變動而且不可能變動的。可是在隨後一位皇帝英宗即位的第一年,王安石已死,司馬光也臥床病重,那時他以宰相的地位發出的最後一道命令是:"王安石為人並不甚壞。其過端在剛愎自用。死後朝廷應以優禮葬之。"
蘇東坡的上神宗皇帝萬言書,甚為重要,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政治哲學,也表示其個人之氣質與風格,其機智學問與大無畏的精神,都顯然可見。憤怒的爭論與冷靜清晰的推理,交互出現。有時悲傷譏刺,苛酷的批評,坦白直率,逾乎尋常;有時論辯是非,引證經史,以暢其義。為文工巧而真誠,言出足以動人,深情隱憂,因事而現。 在正月蒙皇帝召見之時, 皇帝曾稱讚那篇《議學校貢舉狀》,並命他"盡陳得失,無有所隱。"蘇東坡即認真遵辦。那是他最後一次盡其所能求皇帝改變主意,這時所有高官大臣都已去職,一切情勢都呈現不利。蘇東坡知道,即便自己不遭大禍,至少將遭罷黜,是必然無疑之事。
對現代讀者最重要的兩個論點,一是孟子所說的君權民授,一是為政當容清議。他警告皇帝說,君之為君,非由神權而得,乃得自人民之擁護。為帝王者不可不知。他說:
書日:"予臨兆民,凜乎若朽索之禦六馬",言天下莫危於人主也。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雕,聚散之間,不容毫釐。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由此觀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於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如魚之有水,如農夫之有田,如商賈之有財。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理之必然,不可遣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已然。
但是,為人君者若不容許自由表示意見,焉能得到人的支持?蘇東坡進而發揮這一點,我認為是這篇奏議中最重要的。就是政治上不同意一事之原則,有禦史監察制度,便是具體的做法。根據蘇東坡所說,一個好政權之得以保持,大部分在於不同的政見合理的發揮其功用。民主政治體制,系表現於黨派間政見之歧異。蘇東坡如生於現代,必然反對聯合國安理會全體同意原則,在基本上為反民主。他知道,中國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還沒有兩個人事事完全同意,而民主制度的另一途徑,唯有暴政制度。我從未發現民主制度的敵人,在家庭,在國內,或是世界政治上而不是暴君的。蘇東坡接著說:
孫寶有言:"周公大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悅。"著於經典。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座稱善,而王述不悅,以為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導亦斂在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君何緣知覺?
我想,把監察機構存在的理由與其基本原則,說得清楚明白,再無人能比得上蘇東坡這篇奏議了。一個發揮自由功用不懼利害的監察機構所代表的,就是真正的公眾意見。
夫彈劾積威之後,雖庸人亦可奮揚風采。消萎之余,雖豪傑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是以知為國者,平居必有忘軀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詢義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
他把當時的輿論狀況與古代相比,說:
臣自幼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台諫亦與之。公議所擊啟諫亦擊之……今日物議沸騰,怨磋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
蘇東坡比較中國歷代政府制度的異同,而發揮監察機構其所以存在之必要。在此他怦然以宣導者出現,其態度博學,其推理有力,其識見卓絕:
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末,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常先立法以救弊……以古樓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計而預慮,因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台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風采所系,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台諫風旨而已。
聖人深意,流俗豈知?台諫因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一之防。朝廷綱紀,孰大於此?
蘇東坡告訴皇帝,千萬不可用威權懾服百姓而使之服從。他又提到有謠傳恢復肉刑之說。數百年以前,有各種砍截人體處罰罪犯之法,包括墨,剿,荊,宮四刑。這些殘忍的刑罰在第二世紀之後,約在隋朝時期,除去宮刑,已然廢止。此等酷刑之未曾恢復,當歸功於蘇東坡上神宗的奏議。當時謠傳之甚,與日俱增。
陛下與二三大臣,亦聞其語矣。然而莫之顧者,徒日我無其事,又無其意,何恤於人言?夫人言雖未必皆然,而疑似則有以致謗。人必貪財也,而後人疑其盜;人必好色也,而後人疑其淫……
蘇東坡指出,當時商業蕭條,物價飛漲,由京師附近各省,遠至四川,謠言漫天飛,黎民怨怒,聲如鼎沸,甚至深遠至山區,酒亦屬於專賣;和尚尼姑亦遭逮捕,沒收其財產,官兵的糧們都遭減低。
夫制置三司條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與使者四十余輩,求利之器也。驅鷹大而赴林教,語人日"我非獵也",不如放鷹犬而獸自習馴。操罔答而入江湖,語人日"我非漁也",不如捐罔答而人自信。
蘇東坡相信皇帝會看得清楚國內的不和與紛爭。他從良臣能吏之掛冠去職,輿論之背向不難判斷。在數度對新政的指責之後,他力言因推行新政,皇帝已失去民心,皇帝本人及當權者已不為清議所容。
蘇東坡上書之後,如石沉大海。三月,又上第三書。皇帝已臨時下一詔書,嚴禁強銷青苗貸款,但是卻沒打算廢止此等全部措施。蘇東坡引用孟子的話說,正如一個偷雞賊想改過向善,決定每月只偷一隻雞。後來使情形惡化的,是蘇東坡在神宗熙寧四年一月起任告院權開封府推官,在任期內,他出了一道鄉試考題《論獨斷》(全題是:晉武平吳,以獨斷而亡;齊小白專任管仲而罷;燕啥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這激怒了王安石。
蘇東坡立遭罷黜。正如他所預期,雖然皇帝對他的忠言至為嘉許,王安石的群小之輩會捏造藉口,陷他於糾紛之中。王安石的親戚兼隨員謝景溫,挾法誣告。當時流傳一個謠言,說蘇氏兄弟運父靈乘船回四川原籍途中,曾濫用官家的衛兵,並購買傢俱瓷器,並可能偷運私鹽從中牟利。官方乃派人到蘇氏兄弟運靈所經各省路途上,從船夫、兵卒、儀官搜集資料。蘇東坡也許真買了不少傢俱瓷器,但並不違法。官差回去報稱無所搜獲,如有所獲,必然帶回京師了。
蘇東坡的內弟,那時住在四川,蘇東坡有信給他,信裏說:"某與二十七娘甚安,小添寄叔並無恙……某為權率所嫉久矣。然搶拾無獲,徒勞掀攪,取笑四方耳。不煩遠憂。"
司馬光回洛陽之前在京都時,皇帝對他說:
"似乎蘇軾人品欠佳,卿對他評價過高。"
司馬光回答說:"陛下是指有人控告他嗎?我對他知之較深。陛下知道謝景溫為安石親戚,控告也是王安石煽動而起。再者,雖然蘇東坡並非完美無疵,他不比隱秘母喪不報的畜牲李定好得多嗎?"
按蘇東坡的政績說,他而今應當官居太守才是,皇帝也有此意。王安石與謝景溫反對,使之任附近一縣的判官;但是皇帝予以改動,任命他為風景秀麗的杭州太守。蘇東坡對禦史的彈劾不屑於置理,連修表自辯也不肯,任憑官方調查,自己攜眷徑赴杭州上任去了。
第九章 人的惡行
現在朝廷上平靜了,死一般的平靜。蘇東坡攜眷離都之時,當年仁宗在位年間的名臣儒吏都已清除淨盡,四散於外地。歐陽修正退隱于安徽富陽。蘇家世交張方平家正在河南淮陽。
蘇子由年前即被神宗任命為淮陽州學教授。蘇子由也有其特點,不像兄長子瞻那麼倔強任性,但一直潔身自好,使清譽不受沾染,能照顧自己免於危害,所以挑選一個平安卑微的職位,與賢士大儒相往還。後來張方平辭官歸隱,遷居河南商邸,或稱"南都",子由請調至商邸為官,次年,蘇東坡往返京都之時,總是路宿張宅,向張方平請求指教,如對叔伯長輩。司馬光與呂公著現在西都洛陽,過著退隱的生活,呂晦病重將死,死前,他呈給皇帝一個難題求教:
臣本無宿疾,遇值醫者用術乖方,妄投湯劑,率情任意差之指下,禍延四肢,浸成風痹。非只憚風痹之苦,又將虞心腹之變。雖一身之微,固不足恤,而九族之托,良以為憂。
賢德的老宰相富弼不能平安度日,他已經降職為博州太守,當道認為他推銷青苗貸款,辦理不力。並且他還膽敢上奏摺稱:"此法行,則財聚於上,人散於下。"這時王安石的私人鄧紹,突然十分活躍起來,一看有機會可以效忠主子了,他向主子說可以控富弼阻礙新政之罪,於是宰相的顯爵全被剝除,調至另一縣去任太守。但是王安石於願未足,對皇帝說富弼所犯之罪,情如堯舜時之"四凶",倘若只將他的宰相官爵被除而已,何以遏阻其他奸邪之輩?皇帝對王安石所奏,置之不理,任由富弼去擔任那一卑小的職位。富弼在往就新職途中,路過南都,訪問老友張方平。
老相國感慨系之,他向張方平說:"知人甚難。"
張方平說:"你說的是王安石嗎?我認為瞭解他並不難。當年我有一次和他共辦鄉試,他就把一切老規矩都弄得亂七八糟,我就把他調離我的部下,再不理他。"老宰相自覺難堪,又啟程趕路。在老年,他常常仰望屋頂,默然歎息。
蘇東坡離京之前,京中曾發生一次暴亂。在前年冬天,保甲制便已實行,新兵在鄉村受軍事訓練,新兵疑心受訓的用意,以為會調離家鄉,會開至北方去和外族打仗,於是臨近京都的村子裏發生了示威抗議。騷亂之發生還另有原因。當時官方命令農人自備武器,其實也只是弓箭而已。父子相擁而泣,村民有斷腕以躲避徵調者。由於這次暴亂,王安石就要丟掉他最後的一個朋友韓維,因為韓維正是那一縣的太守,他奏明暴亂經過,呈請暫將軍訓延緩,至深冬舉行,因那時農忙已過,空閒較多。就因此一表章,連韓維也遭罷黜了。
要使王安石失勢,還須上天顯示昭然可見的徵兆,須要宮延門吏的仁行義舉。在神宗熙寧六年(一0 七三),南嶽華山山崩。皇帝至為慌亂,依照習俗,乃遷居另一宮殿,以示敬仰神抵,並下令以粗模三餐上進。此外,自此年夏季到次年春季,一直乾旱不雨,皇帝至為憂愁,不知如何是好。他問王安石,王安石回答說:
"旱澇乃是天災,在堯湯之世也曾發生。吾人之所能為者只是力行善政而已。"
皇帝說:"我所擔心的也是此事,恐怕我們所行的不是善政啊。我聽見關於商稅法的怨言甚多。宮裏人人都聽說了,連皇后太后也聽說了。"
另一個閣員大臣馮京也在場,他也說:"我也聽說了。"
王安石回答說:"為什麼我沒聽人說?馮大人之所以聽說,是因為所有發怨言不滿的人都奔赴你的四周了。"
現在命定要成大事的渺小人物快要出現了。他叫鄭俠,就是畫難民圖的皇宮門吏。他呈給皇帝的難民圖上,畫的是帶著腳鐐的難民在砍樹掙錢,用以付還官家的青苗貸款。鄭俠還隨圖附上一篇短文:
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灣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皇皇不給之狀,圖以上聞者。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覽,亦可流涕。況乎千萬裏之外,有甚於此哉!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鄭俠上對
皇帝把畫卷帶到寢宮,給皇后和皇家別人看。先說話的是皇帝的祖母:
"我聽說百姓為了免役稅和青苗貸款,其苦不堪。我覺得我們不應擅改祖制。"
皇帝回答說:"但是實行新法也是為民謀福,並無害民之意。"
太后又說:"我知道王安石自有大才,但是已然樹敵甚眾。為了他自己的好處,你還是暫時把他的職務中止吧。"
皇帝說:"我發現在滿朝大臣之中,只有王安石願意身當大任。"
皇帝的弟弟歧王這時正立在一旁。他說:"我認為你應當聽聽祖母老人家剛才說的話。"
皇帝突然大怒說:"好!好!我不會治國,你來接。"
歧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大家僵住,靜了片刻,然後皇太后說:"這些亂子都是王安石闖的,你要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晨王安石罷相,但呂惠卿和鄧綰仍然在位。皇帝決定把商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土地登記,一共八種新法,中止推行。
天開始下雨。老天爺高興了。
但是王安石的時刻還未到。彈劾門吏鄧俠還得需要技巧。鄭俠第一次循正規獻畫時,宮廷的官吏拒而不受,說以官卑職小,無權與皇帝上奏章。鄭俠乃到京師城外的官差站,因為此系非法利用官差制度,鄭俠要在禦史台受審。
審間的結果如何,歷史上並無記載。但是次年正月,鄭俠又將一畫冊呈獻給皇帝,名為《正人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所繪乃唐代賢臣奸佞圖像,雖未指明系宋代當時權要,而前代奸佞之輩所做所為,卻與當代奸人有其相似處,一看便知,決不致誤,即使容有含混難解之處,畫冊上的故事也可以祛除心中的疑問。與這本畫冊同時進獻的還有一個奏章,推薦一位賢人出任宰相,因為此時王安石已遭罷黜。現在當政的是呂惠卿,鄧綰已然改向呂惠卿效忠。在這兩個小人狼狽為奸之下,將鄭俠貶謫到偏遠的廣東去。
在鄭俠離京之前,一位禦史前去看他,對他說:"所有各禦史對朝政都箍口不言,獨君一人挺立不屈,做此殊死戰,殊為可敬!而今似乎全禦史台監察朝政之重任,移到一宮廷門吏的肩上了。那個禦史於是交給他包好的兩卷名臣奏議,都是彈劾禦史台裏當權的小人的文章,並且對他說:"我把這些資料交托與你,務必妥為保管。"但是呂惠卿由於他那頗有效能的偵察網,獲得了這項消息,他派舒直在路上追到鄭俠,搜查他的行李。按照此兩冊上曾經批評朝政的官名,呂惠卿、鄧綰、舒曼乃按部就班的逐一迫害那些人,並予以監禁。呂惠卿打算把鄭俠判處死刑,但是皇帝阻止道:"鄭俠謀國而不謀身,忠誠勇氣,頗可嘉許,不可重罰。"所以鄭俠仍准徑赴流放之地,未予阻撓。
蘇東坡去世之後,一黃某獲得蘇東坡一珍貴的手稿,其中有蘇東坡下列的名句:"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閒散難。忍痛易,忍癢難。人能安閒散,耐富貴,忍癢,真有道之士也。"每一個革命在未得勢之前,能表現出最大的力量與團結;但在既已得勢,既已清除反對力量之後,則開始由內部的紛爭而分裂,終至崩潰。在力圖推翻別人時,人性中的精華發揮作用;在企圖控制別人時,則人性中之糟粕發揮作用。只要情況順利,這群小人各有肥缺在手,鄧綰、呂惠卿、曾布之間,則忙得無空閒自相爭吵。但在王安石一旦失勢,情況開始逆轉,此一幫派則內部失和了。
在此失和之前,內部腐壞的種籽早已播下。王安石的兒子很恨呂惠卿,而呂惠卿很恨曾布。而鄧綰是跟著兔子跑,卻幫獵狗忙,吃裏扒外,所以往後是夠忙的。王安石最後只落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聰明外露,古怪任性,而又殘忍兇暴,王記集團許多惡行他當負其責任。現在他已長大成人,他已經開始管理家中的錢財,他的叔伯不再能像往常那樣亂用王安石的錢。這個權傾一時的宰相的傲慢無理的兒子,以為憑態度惡劣,由他的令人厭惡,便可以顯得出人頭地。據說,新政初期,一天,道學家程源正在王安石家開會。這個兒子出現了,頭髮散亂,赤足無鞋,手拿女人的頭巾,一直走到父親跟前,問他們正在說什麼話。
王安石回答說:"我正和程先生談論新政,我們的新政總受到別的大臣批評。"
兒子一下子坐在大人坐的座位上,大笑道:"只要把韓琦和富弼的頭砍下來就夠了。"
王安石自己為他兒子受了什麼罪,隨後自可看到。王家不是和睦可喜的一家人,因為這一家有兩個叔叔,一直不贊成王安石的做法,特別警告王安石提防呂惠卿那個騙子。孔夫子一次說人應當"驅鄭聲,遠佞人"。有一天,王安石正和呂惠卿商討政事,弟弟安國在外面吹笛子,王安石向外面弟弟喊道:"停此鄭聲如何?"弟弟應聲回敬道:"遠此佞人如何?"
現在這一幫派很擔心他們的前途。但是呂惠卿並沒完全失望,而且正好看到自己得勢之日已近,取王安石而代之機會到了。世界上有些人能隨意操縱眼淚,呂惠卿和鄧綰便是此等人。他倆去見皇帝,以一副極為動人的樣子在皇帝面前哭,好像他想到國家的前途就悲從中來。應用他們動人的口才,又把皇帝拖回了原來那條老道路,而呂惠卿也官拜了宰相之位。
現在爭吵真正開始了。全國的市易務官呂嘉問這時遭到彈劾。市易務的濫權枉法的報告,自然傳到皇帝耳朵裏。皇帝問王安石,那時王安石還在京都。
王安石回奏道:"嘉問一向認真守法,自然樹敵甚眾,所以才受攻擊。"
皇帝說:"但是朝廷從商稅方面收到的錢的確很少,而且我很不喜歡官家賣水果、賣水、賣煤這等事,對朝廷太不體面。"
王安石回奏道:"陛下不必為這些小事操心,這是低級員司管的事,皇帝只要留心朝廷的主要政策就行了。"
皇帝回答道:"即便如此,可是為何朝廷上人人把這種措施看做暴政呢?"
王安石回答道:"請把那些人的名字交給臣。"
這些骯髒齦塘的口角爭吵,不值得詳談。實際上的內幕是市易務官呂嘉問身居要津,開始公然蔑視條例司,污辱了一個叫薛向的官員,而曾布卻偏袒著薛向,攻擊呂嘉問,呂嘉問因而免職。呂惠卿和曾布奉命調查此一案件。呂和曾二人一向交惡,二人與王安石的關係,正如史塔林與托拉斯基之與列寧一樣。在調查期間,呂惠卿開始攻擊曾布,曾布也開始攻擊呂惠卿,曾布垮臺。
這是糾紛的開端。呂惠卿而今成了朝廷唯一的魁元。他不但抓住鄭俠案件的機會罷黜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國,又藉著無處不在的鄧綰的幫助,想把王安石牽連在山東省一個謀反案件中,其實那是由一個親王發動的。王安石被控與叛逆串通,因為他與一逆賊是朋友。還有另一個閣員,也曾名義上做過宰相,他與呂惠卿極不相容,他想使王安石官復原職,用以抑制呂惠卿。他除去請皇帝罷黜呂惠卿,重用王安石之外,又送一密函與王安石。控告謀反自然事極嚴重,王安石以七日之內,火速晉京。
王安石與謀反一案確無干係,在神宗熙寧八年(一0 七五)二月,又重任宰相。這時使鄧綰有幾分尷尬,他只好連忙背棄呂惠卿,又投入王安石這邊來。為了重獲王安石的青睞,他決定出賣呂惠卿。鄧綰背著王安石,暗中和王安石的兒子勾結,控告呂惠卿勒索華亭商人五百萬緡。朝廷降呂惠卿官,出為太守。鄧綰以呂惠卿如此輕易逃過,心有不甘,乃聯合呂嘉問請求重新審問,將呂惠卿羈押在京師的禦史台監獄中。
一度權勢炙手可熱的小人權要,-一遭到罷黜,鄧綰也非例外。鄧綰還依然是精力充沛,他親眼看到呂惠卿垮臺,又看出皇帝對王安石也日形厭倦。他以天縱陰謀之才,洞燭機先,心想下一個身攬大權的人必是王安石的兒子和女婿。他上一表章,請皇帝將此二人升遷重用。但是王安石和皇帝對鄧綰的變節背信早已厭膩,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將他罷官斥退。鄧綰現在對人性應當是失去了信心吧!
呂惠卿在禦史台監獄等待審判之時,他對王安石發出了最後的一擊。原來那些年他保存了王安石的一些私人信件,以備敲詐之用。現在他把這些信都呈交給皇帝,控告王安石在皇帝背後圖謀不軌,因為有幾封信上有"無令上知此一帖"。皇帝對這些紛亂如麻的事早已厭惡,而今在這些信上的發現,真使皇帝對王安石第一次發了脾氣。王安石痛駡自己的兒子,不該背著他胡亂攻擊呂惠卿。他兒子顯然不知道呂惠卿手中藏有這些信,並且握有他父親的把柄,深悔自己行動鹵莽。受父親斥責之後又心中憋氣,立刻病倒,不久背上生出了惡瘡。王安石一向信佛。他請和尚誦經,請醫生開藥,但均無法救兒子一命。兒子王秀之死,是老相國的一個嚴重的打擊。這位相國對政治與人生的虛幻,大徹大悟了,他感覺厭倦,呈請辭官歸隱。皇帝允許他在熙寧九年(一0 七六)十月辭去職務,但仍保有若干最高爵位,王安石並非遭受罷黜。數年之後,有人在金陵附近的鄉間,看見他騎著驢,嘴裏喃喃自語,聽不清說些什麼。
第十章 兩兄弟
熙寧四年(一0 七二)七月,蘇東坡攜眷離京往富有湖山之美的杭州上任。在隨後八九年內,他始終在杭州,青島附近的密州以及江蘇的蘇州為官,無不政績斐然。這一段期間,他作詩甚多,所寫的歌很美,或感傷,或詼諧,或憤怒。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幾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羈,將心中之所感,盡情歌唱出來。可是這樣憂慮憤怒的詩歌觸怒了權要,終於給他招惹了災禍。
他弟弟子由這時在陳州(淮陽)充任教授,淡泊自甘。陳州位於國都東南七八十裏,正在蘇東坡治下的視察行程之中,他隨後幾年都常常利用機會到弟弟家盤桓小住,有時會住上七十幾天。蘇東坡的兒子已經十二歲,還有一個嬰兒,才一歲,但是他弟弟則兒女很多。沉默寡言的蘇子由,一聲不響只顧生兒育女——最後直到生了三個兒子,七個女兒,都是蘇東坡幫助婚配的。蘇東坡欣然接受弟弟的請求,與他們共度中秋後才走。子由很窮,住的房子又小又矮。東坡常常對弟弟的高大取笑,他寫了兩句:
常時低頭誦經史,
忽然欠伸屋打頭。他們的老朋友,那位退隱的國家元老張方平,也和他們在一個城裏住,大家常酒飯相聚。張方平飲酒甚豪,他的酒量是一百杯。據蘇東坡自己說,他自己的酒量則小得多,但是他說他並不以自己酒量小而戒酒。歐陽修也是海量,但是張方平卻勝過他,因為張方平開始喝酒時,他不向客人說他們要喝多少杯,而是多少天。蘇東坡說:"對你們海量的人我並不羡慕,我喝完一杯就醉,不是和你們一樣得其所哉嗎?"
那幾個月,兄弟二人和家人悠閒團聚,共度時光,兄弟二人常到柳湖去划船,或是在城郊漫步,談論政治、家事、前途。一天,二人正在討論國家情勢,子由向哥哥進了些忠言。蘇東坡的一個短處就是老向客人談論自己的心思,寫文章也是發揮自己的見解。當時不是什麼好年月,子由對哥哥太瞭解。後來,蘇東坡的監禁解除之後,子由把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訴他以後要三緘其口。
兄弟二人,氣質不同,形貌各異。子由高大,豐滿的圓臉,兩頰附近的松肉很多,而東坡則健壯結實,骨肉勻停。由他的畫像,我們不難判斷,他大概是五尺七八寸身高,臉大,顴骨高,前額高大,眼睛很長而閃閃發光,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最能透露他特性的,就是他那敏感活動、強而有力的嘴唇。他的臉色紅潤,熱情洋溢,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蘇東坡對他弟弟說:"我知道我一向出言不慎。我一發現什麼事情不對,就像在飯菜裏找到個蒼蠅一樣,非要唾棄不可。"
弟弟說:"但是你要瞭解你說話的對方,有人你可以推心置腹,有的不可以。"
蘇東坡點頭說:"這就是我之所短。也許我生來就太相信人,不管我是跟誰說話,我都是暢所欲言。"
他告訴弟弟,他送出上神宗皇帝書之後,他真怕有生命之險。他有一個朋友,也為他擔心。那個朋友是晁端彥,正好去看他,晁端彥和他同科考中,正如今之同年畢業的同學一樣。
東坡說:"但是我告訴晁端彥說,我曾殿試高中,多少高官顯宦立刻把我看做朋友。皇帝已然接受我的忠言。我不坦誠進諫,舍我其誰?我告訴晁端彥,我真正怕的是會因此而被殺害。他一言不發,面色極其嚴肅。於是我又對他說:沒關係。皇帝若想殺我,我死而無怨。但有一件,我不願一身就戮而使你拍手稱快。我二人都大笑起來。"
子由說:"有一件事你知道嗎?你留意過沒有?一日空閒長似兩日。所以人若一生七十年都在空閒中過,他實際上等於活了一百四十年。這是求長壽最容易的辦法。"
兄弟二人在政治上雖然看法相似,而且也立場相同,二人個性則通然相異。子由沉穩、實際、拘謹、寡言;而東坡則輕快、開闊、好辯、天真、不顧後果。在朋友同僚的心目中,子由為人可靠,而東坡之直言無隱,玩笑戲謔,則使人害怕。在親密朋友之間,東坡談笑風生夾雜驚人的雙關語。天下拘謹實際的人聽他說話,都覺得他隨時可以吐露真理,仿佛不論何事,只要是真,便值得說出口來,此外不知還有什麼禁忌!
在文學風格上,也有一種差異——就猶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和威廉·詹姆斯(wlliam james)。東坡像威廉,子由像亨利。由各自的才氣上看,威廉原應當寫小說,而亨利應當寫心理與哲學性的論文。可是威廉·詹姆斯卻把他的才華和詼諧注入了通常乾燥無味的心理學和哲學教科書,而亨利·詹姆斯則在小說的天地中注入了他人性的思想和觀察這樣充實的內容,這對世界的文化反倒有益而無損。子由沒有哥哥才氣的一半,但是他的文章內容充實,具有深度,使他在這一類文章之內,足稱大家。
蘇東坡知道弟弟的忠言大有道理,倘若他的氣質像子由那樣恬淡沉靜,他必然會樂於接受的。但是問題不是他如何想,而是他如何感,不是理性的問題,而是感性的問題。我們論到蘇東坡,我們就不能避免"氣"這個字。因為每個文學批評家綜括蘇東坡的個性,必用孟子所說的這個"氣"字。"氣"本是普通字,是空氣,是氣體,是大氣,是精神,是力量,是運動,是悶在心裏的惱怒。在《孟子》裏,"氣"是哲學的概念,類似柏格森所說的"生氣勃勃",是人格上的"元氣"。使偉人和匹夫顯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氣上的差異。在孟子的哲學上,"氣"是偉大的道德動力,更簡單說,就是人求善、求正義的高貴精神,這種精神,人人皆有,是與生俱來的。人在世界上生活下去,這個"氣"可因得其陶冶營養而增長強大,亦可因消減而衰弱。以蘇東坡的情況而言,其意義正同於偉大的精神,一個人高升到無極限的精神,至大至剛,激烈衝動,因其本身充沛的無力必要發之於外而不可抑制。佩服蘇東坡的人和批評蘇東坡的人,就常說到他這種至大至剛之氣。孟子在自己本身覺察到有此力量,這種力量著輔以正義真理,便在天地之間無所畏懼。
孟子的一個弟子問:"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孟子回答道:"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道與義,無是,餒也。行有不嫌於心,則餒矣。"
蘇東坡既然天賦這樣生氣蓬勃的精神,他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與生俱來的大無畏精神,另一面又要顧到同樣重要的明哲保身這一人生的本分。在蘇東坡一生的官宦生涯中,有某些時期此種衝突特別尖銳,往往他寧願保持他的英雄本色。所以他內心中的衝突總不會太大的。他那偉大的天才不斷自由流露而一發不可抑制。正是:
猿吟鶴喚本無意,
不知下有行人行。
蘇東坡與其弟弟子由及家人共度中秋。這次中秋值得記憶,他後來一直思念不置,也是隨後六年中唯一的一次中秋。臨別時,二人難分難舍,子由決定送兄長至穎河下游八十裏外的穎州(今阜陽),到穎州在歐陽修相伴之下,又一同過了半個多月。但是終須分手。在蘇東坡開船出發的前夜,兄弟二人又在穎州河的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徹夜未眠。二人論政的結論,後來蘇東坡寫在一首詩裏,到達杭州之後,寄給子由。其中有句為:
眼看時事力難任,
貪戀君恩遲未能。
兄弟二人不覺都想起了孟子的話:"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事實上,二人都明白下面這段話的真理:
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上無道接也,下無法守也,朝不通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故日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那天夜裏,蘇東坡寫了兩首詩,足以顯示他的心境:
征帆掛西風,別淚滴清穎。
留連知無益,借此須臾景。
我生三度別,此別尤酸冷。
念子似元君,木油剛且靜。
寡詞真吉人,介石乃機警。
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
嗟我久病狂,意行無坎井。
有如醉且墜,幸未傷輒醒。
第二首詩是: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
用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
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
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
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
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
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
離合既迴圈,憂喜迭相攻。
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
多憂發早白,不見六一翁。
"六一翁"指的是六一居士歐陽修。"飛蓬"一詞正足以象徵蘇東坡的一生,因為從現在起,他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海燕,直到他去世,就不會再在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度過三年以上的時光。
次日淩晨,兄弟二人分手。蘇東坡對子由的深情確是非比尋常,後來,在寫給他好友李常的一首詩中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杭州三年任期屆滿時,他請調至密州,因為當時子由正任職濟南,兩地都在山東,相距不遠。
第十一章 詩人、名妓、高僧
杭州,在當年一如今日,是一個美妙難言的都市,諺雲:"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後來幾乎變成了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他初到杭州便寫出下麵的詩句:
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
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無此好湖山。杭州像是蘇東坡的第二故鄉,不只是杭州的山林湖海之美,也非只是由於杭州繁華的街道,閎壯的廟宇,也是由於他和杭州人的感情融洽,由於他一生最快活的日子是在杭州度過的。杭州人有南方的輕鬆愉快,有詩歌,有美女,他們喜愛蘇東坡這位年輕的名詩人,喜愛他的朝氣衝力,他那瀟灑的神韻,他那不拘小節的胸襟。杭州的美麗賦予他靈感,杭州溫柔的魁力浸潤他的心神。杭州贏取了蘇東坡的心,蘇東坡贏取了杭州人的心。在他任杭州通判任期中,也無權多為地方人建設,但是他之身為詩人,地方人已經深感滿足。他一遭逮捕,地方人沿街設立香案,為他禱告上蒼早日獲釋。他離開杭州之後,南方的秀美與溫情,仍然使他夢寐難忘。他知道他還會故地重歸。等十八年之後,他又回去任太守之職。他對地方建樹良多,遺愛難忘,杭州人愛之不舍,以為與杭州不可分割。今天,去此偉大詩人居住于杭州,歌詠於杭州,已經一千餘年,在你泛舟於西湖之上,或攀登上孤山島或鳳凰山上,或品茗于湖濱酒館中,你會聽到杭州本地的主人嘴邊常掛著"蘇東坡,蘇東坡。"你若指出蘇東坡是四川人,他會不高興聽。他心裏認為蘇東坡生於杭州,除去到京都之外,何嘗離開過杭州!
在性情,在放浪的風情,在愛與笑等方面,蘇東坡與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的詩情畫意,非蘇東坡的詩思不足以極其妙;蘇東坡的詩思,非遇西湖的詩情畫意不足盡其才。一個城市,能得詩人發現其生活上複雜的地方性,並不容易;而詩人能在寥寥四行詩句中表現此地的精粹、氣象、美麗,也頗不簡單。在公認為表現西湖最好的詩,就是蘇東坡寫西湖的一首詩,蘇東坡把西湖比做古代的美人西施,清晨在家不施脂粉時也好,施脂粉而盛裝時也好;晴天也好,陰天也好,都會顯出西湖不朽的美色來。蘇東坡描寫西湖的那首七言絕句是:
水光瀲豔晴偏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這當然是個譬喻而已。西施若是描畫蛾眉,不論何時,總比不畫更好看。蘇東坡潤飾了湖濱,再以至高無上的藝術手法略予點染,使之看來不失其自然。今日蘇堤橫臥湖上,此一小小仙島投入水中的影子,構成了"三潭印月",湖邊垂柳成行,足以證明蘇東坡在設計風景方面的奇才。杭州的西湖與揚州的小西湖,都表現出中國佈置風景的巧思,並且顯示人為的技巧與藝術只增加了自然之美,並未破壞自然之美。藝術家首先把握住那個地方大自然的設計,並將其自然的結構與章法做一全盤的估量。他只是略加點染,以求收緊或鋪開,或在此處,或在彼處,加強某一些輪廓而已。
蘇東坡攜帶妻兒來杭州,是在神宗熙寧四年(一0 七一)十一月二十八日。公館位於鳳凰山頂,南見錢塘江,出海的大船出沒于江面;北望西湖四周環山,山頂隱沒于白雲中,廟宇與富家別墅點綴於山坡之上;東望錢塘江灣,但見驚濤拍岸。杭州為一大都市,故除去太守一人外,另設二官輔佐之。蘇東坡之官邸占公館之北面,可俯瞰西湖。就在鳳凰山下,夾於西湖與錢塘江灣中間,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城外環以高牆,城內有河道,河道上架以橋樑相通。蘇夫人清晨起身,打開窗戶,看見下面西湖平靜的水面,山巔、別墅、飄浮的白雲,都映入水中,不覺心曠神恰。離中午甚早,湖面上早已遊艇處處。夜晚,由他們的住宅,可以聽見吹蕭歌唱之聲。城內有些街道比別處顯得更為明亮,因為有夜市數所,直到次晨兩三點始行收市。尤其對女人們看來,總有些令人著迷的貨品,如美味食物、綢緞、刺繡、扇子。孩子們則會看到各式各樣糖果、玩具、走馬燈等東西。宋朝時的糖果商販都利用特殊廣告技巧,以廣招待。有的用賭博,有的裝做白鬍子老漢,有的戴面具,載歌載舞。有的賣棉花糖,有的賣糖吹的各種小獸,有的做"沙糖",類似現在的楓糖。有一本書寫杭州城的生活情況,寫在宋末——在蘇東坡以後百年左右,在馬可孛羅來中國百年之前,把當時的街道、溝渠、湖泊、食糧、娛樂,寫得纖介無遺,讀之令人神往。把當時杭州城的生活描繪得比馬可孛羅寫的更為詳盡。馬可孛羅談到王公貴人的打獵,公主貴婦在西湖邊洗浴,富商的遊艇往來於杭州、泉州之間,但他對糖果、糕餅、通俗的娛樂等名稱,並不熟悉。吳自牧這本《夢梁錄》上,像老嫗般滔滔不絕的敍述那些精美的各式小食美味,真會使讀者觀之入迷。
蘇東坡有一半相信他前生曾住在杭州。這種想法曾記在他的詩裏,他同代人的筆記裏也記載過。有一天他去游壽星院,他一進門,便覺得所見景物十分熟悉,他告訴同遊者走九十二級便到向懺堂,結果證明他所言不誤。他還可以把寺院後面的建築、庭院、樹木、山石,向同行人描寫。我們倒無須乎相信此等前生之事,但是社會上一般人相信有鬼有前生之時,總會有很多此等親聞親見的故事,也像鬼故事一樣,雖然不能完全證實確有其事,也不能完全證實卻無其事。在蘇東坡的時代,一般人都相信有前生,此等故事自然不稀奇。有一個關於張方平前生的故事。一天,張方平前去遊廟,他告訴別人他記得前生曾在那個廟裏當住持。他指著樓上說,他記得曾在樓上抄寫經卷,那本經並沒抄完。他同一個朋友到樓上一看,果然有一本佛經尚未抄完,字體和張方平的字體一樣。他拿起筆來又由前生停下的地方接著往下抄寫。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蘇東坡一個好朋友的事。大詩人黃庭堅告訴人說他前生是一個女子。他一個隔肢窩有狐臭。一天夜裏,那時他在四川涪州做太守時,他夢見一個女子對他說:"我是你的前身,現在埋在某處。棺木已經腐朽,左側有一個大螞蟻洞。把那個螞蟻洞給我移開。"黃庭堅照辦,左隔肢窩的狐臭就好了。
蘇東坡在杭州任判官,除去審問案件,並無重大任務。這種情形他頗為不喜,因為被捕者多為違犯王安石新法的良民,犯的那些法條都是他所反對的。可是那是法律,他無權更改。若一讀關於他在新年除夕需要審問因販私鹽而被捕的犯人那首詩,就不難瞭解他在此一時期的心情。但是杭州灣附近產鹽區的鹽販子,都不肯放棄他們原來的生意。當地販賣私鹽的整個情形,蘇東坡在給一位閣員的書信中說得十分清楚。我們在此先不管販賣私鹽一事,還是看看東坡這位詩人對同胞的態度吧,因為他覺得他自己和那些他審問的階下囚,並無不同。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
執筆對之泣,念此系中國。
小人營報糧,墮網不知羞。
我之戀薄祿,因循失歸休。
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
誰能暫從遣,團默愧前修。
對子由他寫的才是肺腑之言: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塞。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在另一首詩裏,他寫百姓在保甲制度下所受的痛苦,描寫老百姓在鞭答之下的哭叫,甚至壯丁的妻子兒女也關入了監獄。這些詩句累積起來,後來他被捕受審時,竟確立了他企圖摧毀人民對新政的信心之罪行。
但是,他仍能隨時隨地自得其樂。他儘量逃向大自然,而自然美之絕佳處,在杭州隨處皆是。他的詩思隨時得在杭州附近飽攬風光之美。因為不但杭州城本身、西湖,而且連杭州城四周十裏或十五裏之內,都成了蘇東坡時常出沒的所在。遊客自杭州西湖出發,可以往各方面走去,或沿北岸到有名的靈隱寺和天竺頂;或由南岸出發到葛嶺,在虎跑品嘗名泉沏的茶,然後順著一條婉蜒的山間小溪歸來。西湖和城郊,共有三百六十個寺院,大都在山頂上,在這等地方與山僧閒話,可以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若去遊覽這些寺院,往往需要一整天,而且返抵家中時已是喜色昏黃、萬家燈火了。穿過燈火通明人群擁擠的夜市,陶然半醉到家,自己頭腦裏的詩句,已經半記半忘了。
睡眼忽驚展,繁燈鬧河塘,
市人拍手笑,狀如失林鴛,
始悟山野姿,異趣難自強,
人生安為笑,吾策殊未良。
杭州是多彩多姿,而西湖又引人入勝。江南的天氣,一年四季都引人出外遊玩。在春秋兩季,全杭州人都在湖濱遊玩。甚至冬季下雪的日子,還有尋樂的人乘船到湖上玩賞雪景。尤其是重要的節日,比如三月初三、五月初五、中秋節、重陽節、二月十一當地神抵的生日,湖上全是遊逛之人,必須前一天預先雇妥遊艇。遊人無須自帶食物,因為一切東西,包括茶杯、茶託、湯勺、筷子,全由遊艇供給。還有船夫捕魚賣與遊客放生,這樣救生積德,按佛教說,這是在天堂積存財寶。同一條魚被捕三次,又被放三次,這條魚說不定就可從陰曹救三條人命了。
蘇東坡充分參與西湖上的生活。湖上的遊樂分為兩種,一種是家庭同樂,一種是挾妓遊湖。在湖上這個地方,家庭婦女是望妓而生畏意,而妓女則望家庭婦女而有妒心。妓女們從心眼兒裏盼望她們能跳出火坑,自己有家有兒女,就猶如那些家庭婦女一樣。蘇東坡有時和妻子兒女一齊去游湖,有時與好喝酒的同僚同游。他是多才多藝,方面最廣。他的一隻筆運用自如,寫出的詩句,巧妙華美,合規中矩,地方文人,對他敬佩萬分。他寫出的詩句飄逸自然,使人一見難忘。與家人在一起,他唱出下面的詩句:
船頭研鮮細縷縷,船尾炊玉香浮浮。同官衙僚屬同游時,大家歡天喜地之中,他就寫出這樣清新愉快的句子:
游翁已妝吳榜穩,舞衫初試越羅新。
他們一到湖畔,船夫便把他們圍住,爭攬顧客。他們總是挑一隻小船,夠坐四五人便好,有時人多,便須要一個可擺一張飯桌的,然後吩咐船娘預備飯菜,這種船上的船娘通常都是精於烹調的。這等住家船上都是雕刻精美,船頭有筧嘴。湖上也有船販賣食品與遊客。有些船夫賣栗子、瓜籽、夾餡藕、糖果、烤雞、海鮮食品。有的船夫專門賣茶。有的船上載著藝人,按照習俗是靠近遊客的船,表演歌舞、特技、投擲、射擊等遊戲。
在船的四周,湖水一碧如染,約有十裏之遙,往遠處看,白雲依偎於山巔,使山巒半隱半顯,白雲飄忽出沒,山客隨之而改變;山巒供白雲以家鄉,使之倦遊而歸息。有時天陰欲雪,陰霆低垂,邱阜便隱而難見。陰霆之後,遊客尚可望見樓塔閃動,東鱗西爪,遠山輪廓,依稀在望。晴朗之日,水清見底,遊魚可數。蘇東坡在兩行七言詩裏,描繪船夫的黃頭巾,襯托著碧綠的山光,給人以極為鮮明的印象。他的詩句是:
映山黃帽璃頭肪,夾道青煙雀尾爐。
登岸之後,往山中走去,在圓寂無人的樹林裏,可以聽到鳥聲此呼彼應。蘇東坡本來就性喜遊歷,現在常常獨自一人漫遊於山中。在高山之頂,在人跡罕到的水源岩石上,信筆題詩。有些寺廟他常去遊歷,因而成了廟中和尚的至交。在蘇東坡去世後,一個老和尚說出蘇東坡的一個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在壽星院當和尚,常看見蘇東坡在夏天一人赤足走上山去。他向和尚借一個躺椅,搬到附近竹林下選好的處所。他全無做官的架子,脫下袍子和小褂,在下午的時光,赤背在躺椅上睡覺。小和尚不敢走近,由遠處偷看這位一代大儒,他竟而看到別人無法看到的情形。他看見,也許他以為他看見,這位大詩人背上有七顆黑痣,排狀恰似北斗七星一樣。老和尚又說,那就足以證明蘇東坡是天上星象下界,在人間暫時作客而已。
蘇東坡在離開杭州之後,曾寫了一首詩給晁端彥,概括敍述他出外遊歷的習慣,那時晁端彥即將出使杭州,蘇東坡寫詩告訴他當注意的事。詩如下:
西湖天下泉,遊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幽尋送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至今清夜夢,耳目餘芳鮮。
君持使者節,風采爍雲煙。
清流與碧峨,安背為君妍。
胡不屏騎從,暫借僧榻眠。
讀我壁問詩,清涼洗煩煎。
策杖無道路,直造意所便。
應逢古漁父,葦問自寅緣。
問道若有得,買魚勿論錢。
由文學掌故上看來,蘇東坡在杭州頗與宗教及女人有關,也可以說與和尚和妓女有關,而和尚與妓女關係之深則遠超於吾人想像之上。在蘇東坡的看法上,感官的生活與精神的生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人生的詩歌與哲學的看法上,是並行而不悻的。因為他愛詩歌,他對人生熱愛之強使他不能苦修做和尚;又由於他愛哲學,他的智慧之高,使他不會沉溺而不能自拔。他之不能忘情于女人、詩歌、豬肉、酒,正如他之不能忘情于綠水青山,同時,他的慧根之深,使他不會染上淺薄尖刻、紈絝子弟的習氣。
這個年輕耽于玩樂的詩人之態度,若予以最好說明,那就要看他怎麼樣使一個道行高潔的老僧和一個名妓見面的故事了。大通禪師是一個持法甚嚴,道行甚高的老僧,據說誰要到他的修道處所去見他,必須先依法齋戒。女人當然不能進他的禪堂。有一天,蘇東坡和一群人去逛廟,其中有一個妓女。因為知道那位高僧的習慣,大家就停在外面。蘇東坡與此老僧相交甚厚,在心中一種淘氣的衝動之下,他想把那個妓女帶進去破壞老和尚的清規。等他帶著那個妓女進去向老方丈敬拜之時,老方丈一見此年輕人如此荒唐,顯然是心中不悅。蘇東坡說,倘若老方丈肯把誦經時用來打木魚的木縋借給妓女一用,他就立刻寫一首詩向老方丈謝罪。結果蘇東坡作了下面的小調給那個妓女唱:
師唱誰家曲,宗風嗣阿誰,借君拍板及閘縋,我也逢場作戲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皺眉,卻愁彌勒下生退,不見阿婆三五少年時。這正是戲臺上小丑的獨白,甚至持法甚嚴的大通禪師也大笑起來。蘇東坡和那個妓女走出禪房向別人誇口,說他倆學了"密宗佛課"。
把女人與和尚分開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中國文學上是如此。和尚的故事,往往是女人的故事,而女人的故事也往往是和尚的故事。在東方西方是一樣,在一般世俗人的心裏,對那些獨身主義者總是暗懷惡感,因為他們向天下宣稱他們沒有男女之歡的生活,不同於一般人。而對獨身主義者暗懷的惡感,就增強了薄伽丘《十日談》小說的流行。再者,和尚與女人之間的豔聞,比商人與女人之間的豔聞可就使人覺得精彩多了。
蘇東坡做杭州通判時,有一次,他曾判決一件與和尚有關的案子。靈隱寺有一個和尚,名叫了然。他常到勾欄院尋花問柳,迷上了一個妓女,名叫秀奴。最後錢財花盡,弄得衣衫襤樓,秀奴便不再見他。一夜,他喝得醉醒醒之下,又去找秀奴。吃了閉門羹,他闖了進去,把秀奴打了一頓之後,竟把她殺死。這個和尚乃因謀殺罪而受審。在檢查他時,官員見他的一支胳膊上刺有一副對聯:"但願同生極樂國,免如今世苦相思。"全案調查完竣,證據呈給蘇東坡。蘇東坡不禁把判決辭寫成下面這個小調兒:
這個禿奴,修行忒煞,雲山頂空持戒。只因迷戀玉樓人,鎢衣百結渾無奈。
毒手傷。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間刺道苦相思,這回還了相思債。和尚押赴刑場斬首示眾。像以上的這兩首小調兒,因為是用當日的口頭話寫的,大家自然口口相傳,對這位天才怪詩人的閒談趣語又加多了。
在那些名人軼事中,有一本是關於蘇東坡和他那喜愛尋歡取樂的朋友佛印的故事。那時節,蘇東坡對佛學還沒有認真研究,在他四十歲以後,在黃州時,他才精研佛學。黃州的幾個和尚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後來他在靖江、金陵、廬山,又交了些和尚朋友。那些人中,至少有兩個——惠勤和參寥,是詩人學者,頗為人所尊敬。由那些隨筆軼聞上看,佛印並不算重要。但是佛印是以風流瀟灑出名的,而且在一般通俗說部裏,佛印比參寥更常為人提到是蘇東坡的朋友。
佛印根本並不打算出家為僧,並且他出身富有之家。根據一個荒唐故事,他的生身之母也就是李定的母親。顯然他母親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曾出嫁三次,和三個丈夫各生過一個兒子,在當年是不可多見的。在皇帝對佛教徒賜予接見,以示對佛教抱有好感時,蘇東坡就把此人推薦上去。佛印在皇帝駕前力陳對佛教的虔誠信仰。皇帝一看,此人頎長英俊,面容不俗,說他若肯出家為僧,慨允賜他一個度碟。佛印當時進退兩難,只好答應出家。他在黃州時,常在一隊僕從侍奉之下,乘騾出遊,與出家苦修的生活相去十萬八千里了。
佛印富有機智捷才。在他和蘇東坡有點兒哲理味道的故事中,有一個是這樣的,蘇東坡一天和佛印去遊一座寺院,進了前殿,他倆看見兩個面貌猙獰可怕的巨大金剛像——一般認為能伏怪降魔,放在門口當然是把守大門的。
蘇東坡問:"這兩尊佛,哪一個重要?"
佛印回答:"當然是拳頭大的那個。"
到了內殿,他倆看見觀音像,手持一串念珠。
蘇東坡問:"觀音自己是佛,還數手裏那些念珠何用?"
佛印回答:"嗅,她也是像普通人一樣禱告求佛呀。"
蘇東坡又問:"她向誰禱告?"
"向她自己禱告。"
東坡又問:"這是何故?她是觀音菩薩,為什麼向自己禱告?"
佛印說:"你知道,求人難,求人不如求己呀!"
他倆又看見佛桌上有一本禱告用的佛經。蘇東坡看見有一條禱告文句: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存心害人者,自己遭毒斃。
蘇東坡說:"這荒唐!佛心慈悲,怎肯移害某甲之心去害某乙,若真如此,佛便不慈悲了。"
他請准改正此一禱告文句,提筆刪改如下:
咒咀諸毒藥,願借觀音力。
害人與對方,兩家都無事。
在蘇東坡與佛印富有譏諷妙語的對話中,大都是雙關語,難以譯成另一國文字,不過下面有一條:
"鳥"這個字有一個意思,在中國俚語中頗為不雅。蘇東坡想用此一字開佛印的玩笑。蘇東坡說:"古代詩人常將僧與鳥在詩中相對。舉例說吧:時聞啄木鳥, 疑是叩門僧。 還有: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我佩服古人以僧對鳥的聰明。"
佛印說:"這就是我為何以僧的身份與汝相對而坐的理由了。"
這些軼事中總是說這位和尚鬥智勝過了蘇東坡這位詩人。我疑心這些故事都是佛印自己編的。
根據現在可知的記載,中國的娼妓制度,創始于戰國的管仲,他訂這種辦法作為士兵的康樂活動。甚至在蘇東坡時代,還有官妓,當然另有私娼。但是中國卻有一種特殊的傳統發展出來,就是出現了一種高級的"名妓",與普通的娼妓大為不同,她們在中國文學史上嶄露頭角,有些自己本人就是詩人,有些與文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她們這一階層,與中國歌曲音樂史的發展,及詩歌形式的變化,密不可分。中國詩歌經文人亦步亦趨呆板生硬的模仿一段時期之後,詩歌已成了一連串的陳詞濫語,這時往往是這種名妓創一種新形式,再賦予詩蓬勃的新生命。可以說音樂與詩歌是她們的特殊領域。因為演奏樂器與歌唱都受閨閻良家女子所歧視,原因是那些歌詞都離不開愛與情,認為對情竇初開的少女有害,結果音樂歌舞便完全由歌妓保存流傳下來。
在蘇東坡時代的生活裏,酒筵公務之間與歌妓相往還,是官場生活的一部分。和蘇格拉底時代名女人阿西巴西亞參加男人的宴會相比,也沒有什麼丟臉的。歌妓在酒席間招待,為客人斟酒,為大家唱歌。她們之中有不少頗有天賦,那些會讀書寫作擅長歌舞的,多為文人學者所羅致。因為當時女人不得參與男人的社交活動,男人需求女人相陪伴,男人只好向那些職業性的才女群中去尋求快樂。有時,那種調情挑逗卻是純真無邪,也不過是戲謔而已,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夜總會的氣氛。歌妓唱的都是談情說愛的歌曲,或輕鬆,或世故,或系癡情苦戀,或系假義虛情,但暗示雲雨之情,或明言魚水之歡。高等名妓也頗似現代夜總會的歌女藝人,因為芳心誰屬,可以自由選擇,有些竟有不尋常的成就。宋徽宗微服出宮,夜訪名妓李師師家。總之,當時對妓女的看法,遠較今日輕鬆。美國曼哈坦的詩人今日不為歌女寫詩,至少不肯公然出版,可是當日杭州的詩人則為歌女公然寫詩。即使是頗負眾望的正人君子,為某名妓寫詩相贈也是尋常事。在那個時代,不但韓琦、歐陽修曾留下有關妓女的詩,甚至端肅嚴謹的宰相如范仲淹、司馬光諸先賢,也曾寫有此類情詩。再甚至精忠愛國的民族英雄岳飛,也曾在一次宴席上寫詩贈予歌妓。
只有嚴以律己的道學家,立身之道完全在一"敬"字,同於基督教的"敬畏上帝",只有這等人才特別反對。他們有一套更為嚴厲的道德規範,對淫邪特別敬而遠之。道學家程頤——蘇東坡的政敵,在哲宗皇帝才十二歲時,他就警告皇帝提防女人淫邪的誘惑。這位年輕皇帝竟那麼厭惡這種警告,到他十八歲時,只有一個女人就把他說服了,使他相信那個女人是對的,而那位道學家是錯的。有一次,程頤的一個學生寫了兩行詩, 論"夢魂出竅" ,在夢中去找女人,程頤大慌,喊道:"鬼話!鬼話!"大儒朱熹也是深深畏懼女人的誘惑,正人君子胡桂十年放逐,遇赦歸來,寫了兩行詩:"君恩許歸此一醉,傍有梨頰生徽渦。"朱熹在感歎之下寫出了一首七絕:
十年江海一身輕,三對梨渦卻有情。
世路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
正相反,蘇東坡對性持較為詼諧的看法。在他著的《東坡志林》裏,他在黃州時曾寫有下列文字:
昨日太守唐君來,通判張公規邀余出遊安國寺。座本論調氣養生之事。餘雲:"皆不足道, 難在去欲。"張雲:"蘇 子卿吃雪吹氈,蹈背出血,無一語稍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而況洞房給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眾客皆大笑。余愛其語有理,故記之。
蘇東坡一生,遇有歌妓酒筵,欣然參與,決不躲避。十之八九歌妓求詩之時,他毫不遲疑,即提筆寫在披肩上或紈肩上。下面即是一例: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撚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蘇東坡寫了有關女人的抒情詩,但從來不寫像他朋友黃庭堅寫的那種豔詩。
宋朝的歌妓使一種詩的新形式流行起來,那就是詞。蘇東坡不但精通此道,而且把前此專供談情說愛的詞, 變成表達胸懷感想的文學形式。 他的詞中最好的是《赤壁懷古》(調寄"念奴嬌"),對三國英雄人物發思古之幽情。李白、杜甫早于蘇東坡三百餘年,使絕句和律詩成為詩體之正宗,多少傑出的詩人爭相模仿。但是律詩,每句五言或七言,中間兩副對子,已經陳腐。詩人都想有所創新。但是觀瀑、白簿、柳陰等的情調早已發現用厭,唐代詩人淋漓的元氣與強烈的感情也已不復存在。更可怕的是,甚至詩的詞藻都是陳舊比喻的重複,那些比喻一用就令人生厭。蘇東坡在他一首詠雪詩前面的小序裏說,決不用"鹽"這個字指雪,"雪"這個字總是勝過"鹽"。唐詩的主題已經用濫,在文字上,有些作者總喜歡蹈襲前人的詩句,也有些博學的讀者,一看便知道詩中思想與詞藻的來源,因此有會心的微笑。評注家的努力只限於尋出某些生僻詞語的出處,得到機會以博學自炫。結果,作詩集評注的人並不以闡述判斷詩的含義為要務,而以指出某些詞語之出處為已足。從詩的衰微沉滯狀態解救出來,一定有待於一種新的詩體的發展,而這種發展卻有待於歌妓使之普及流行。宋詞的文字清新活潑,比唐詩更近於口語,後來的元曲比宋詞則又更近於口語。詞只是根據樂譜填出的歌曲。所以不說"寫詞",而說"填詞"。在詞裏,不像唐朝絕句律詩每行字數固定,行的長短有了變化,完全配合歌曲的需求。
在蘇東坡時代,詞這種詩的新形式正在盛極一時。由於蘇東坡、秦少游、黃庭堅,及宋代別的詞人如晏幾道、周邦彥等的創作,詞這一體的詩成了宋朝詩的正宗。蘇東坡在黃州時才發現了詞,極其喜愛,從在黃州的第二年,開始大量填詞。但是詞只是一種抒情詩,內容歌詠的總是"香汗"、"羅幕"、"亂髮"、"春夜"、"暖玉"、"削肩"、"柳腰"、"纖指"等等。這種豔詞與淫詞從何處何時劃分開,完全在於詞人對素材處理的手法。情欲和純愛在詩中之難劃分,正如在現實人生中之難劃分一樣。無可避免的是,詩人,也像現代有歌舞助興的餐館的藝人一樣,偏愛歌唱傷心斷腸的悲痛、愛的痛苦、單戀的思念。他們歌詠的是閨中的少婦怨女,悵然懷念難得一見的情郎,默然自攬腰圍,悄然與燭影相對。其實,女人的魁力全在她的嬌弱無依無靠,她的芳容。瞧悴,她那沉默無言的淚珠兒,她那睡昏昏的情思,她的長宵不寐,她的肝腸寸斷,她的茶飯不思,她的精神不振,以及一切身心兩方面的楚楚可憐——這一切, 和窮苦一樣, 都顯得有詩意美感。這些文詞都與"蘇慷"一詞相似,而含有色欲淫蕩的意思。蘇東坡不但成為有來一代的大詞家,而宋詞之得以脫離柔靡傷感的濫調兒,要歸功於蘇東坡,至少他個人是做到了。
根據記載,蘇東坡沒有迷戀上哪個歌妓,他只是喜愛灑筵征逐,和女人逢場作戲,十分隨和而已,他並沒有納妾藏嬌。倒是有兩個女人與他特別親密。才女琴操聽從了他的規勸,自己贖身之後,出家為尼;朝雲,後來成了他的妾,當時才十二歲。我們以後再提她。
現在有一份宋拓蘇字帖,上面記有一個妓女的一首詩,叫做《天際烏雲帖》,是從第一句詩得名的。帖裏說的是營妓周韶的故事,周韶曾赴宴席侑酒。她常和書家兼品茶名家蔡襄比賽喝茶,都曾獲勝。蘇東坡經過杭州,太守陳襄邀宴,周韶也在座。宴席上,周韶請求脫除妓籍,客人命她寫一首絕句。周韶提筆立成,自比為籠中白鸚鵡"雪衣女"。詩曰:
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席上其他詩人也寫詩為念。蘇東坡補言當時周韶正在居喪,著白衣。眾人都受感動,周韶遂脫籍。
過這樣的官場生活,自然須要做妻子的信任和瞭解。要做一個好妻子,主要是如何物色一個好丈夫;從反面說,要做一個好丈夫,主要就是如何物色一個好妻子。有一個好妻子,則男兒不違法犯紀,不遭橫禍。蘇東坡的妻子知道她嫁的是一個人人喜愛的詩人,也是個天才,她當然不會和丈夫去比文才和文學的榮譽。她早已打定主意,她所要做的就是做個妻子,一個賢妻。她現在已生了兩個嬰兒。做一個判官的妻子,她有一個舒服的家,享有社交上的地位。她還依然年輕,甘四歲左右。丈夫才氣煥發,胸襟開闊,喜愛追歡尋樂,還有——是個多麼淵博的學者呀!但是佩服丈夫的人太多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難道她沒看見公館南邊那些女人嗎?還有在望湖樓和有美堂那些宴會裏的。新到的太守陳襄,是個飽學之士,在他們到差之後一年來的,這位太守把對外界的應酬做得很周到,官妓自然全聽他們招喚。另外還有周那、魯少卿等人,並不是丈夫的真正好朋友。歌妓們都有才藝,會唱歌曲、會彈奏樂器,她們之中還有會作詩填詞的。她自己不會做詩填詞,但是她懂那些文句。那些詩詞她也覺得熟悉,因為她常聽見丈夫低聲吟唱。她若出口吟唱,那可羞死人!高貴的夫人怎麼可以唱詞呢?她丈夫去訪那些赤足的高僧——惠勤、辯才,還有那些年高有德的長鬍子的老翁,她反倒覺得心裏自在點兒。
蘇夫人用了好幾年的工夫才摸清楚丈夫性格,那是多方面的個性,既是樂天達觀隨遇而安,可是有時又激烈而固執。到現在她倒瞭解一方面,就是他不會受別人影響,而且你無法和他辯論。另一方面,倘若他給歌妓題詩,那又何妨?那是當然的。他對那些職業性的女藝人,決不迷戀。而且她還聽說他曾把一個歌妓琴操勸服去遁入空門修道為尼呢!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詩與佛學一觸即通。蘇東坡不應當把白居易寫歌妓末路生活的詩句念給琴操聽。蘇夫人聰明解事,辦事圓通,她不會把丈夫反倒推入歌妓的懷抱。而且,她知道丈夫這個男人是妻子管不住的,連皇帝也沒用。她做得最漂亮——信任他。
她是進士的女兒,能讀能寫,但是並非一個"士"。她只為丈夫做眉州家鄉菜,做丈夫愛喝的薑茶。他生病時,多麼需人照顧啊!若丈夫是詩人,因而有些異乎尋常之處,那是應當的。丈夫知道有書要讀,上千上百卷的書,做妻子的也知道要管家事,要撫養孩子,要過日子。因此,她願忍受丈夫睡覺時有名的雷鳴般的鼾聲——尤其是酩酊大醉之時。
這些先不說,與這樣人同床共寢,真得承認這個床頭人是夠怪的。妻子在床上躺著難以入睡,聽著丈夫打鼾,卻不能驚醒他。在他入睡之前,他要不厭其煩把被褥塞好。他要翻來覆去把軀幹四肢安放妥帖,手拍被褥,直到把自己擺放適當又自在又舒服為止。他身上倘若有地方發僵發癢,他要輕輕揉機,輕輕揉。這些完畢,這才算一切大定。他要睡了,閉上眼,細聽氣血的運行,要確待呼吸得緩慢均勻而後可。他自言自語道:"現在我已安臥。身上即使尚有發癢之處,我不再絲毫移動,而要以毅力精神克服之。這樣,再過片刻,我渾身輕鬆安和直到足尖。睡意已至,吾入睡矣。"
蘇東坡承認,這與宗教有關係。靈魂之自在確與身體之自在有關聯。人若不能控制身心,便不能控制靈魂。這以後是蘇東坡一件重要的事。蘇東坡在把自己睡眠的方法向兩個弟子講解之後,他又說:"二君試用吾法,必識其趣,慎無以語人也。天下之理,戒然後能慧,蓋慧性圓通,必從戒謹中入。未有天君不嚴而能圓通覺悟也。"
後來,蘇夫人還發現夜裏和黎明時,丈夫習慣上要有更多的改變。用細梳子攏頭髮和沐浴是這位詩人生活中的重要大事。因為在那一個時代,若有人細心觀察人的身體及其內部的功能,並注意草藥及茶葉的研究,再無別人,只有蘇東坡。
蘇夫人頭腦清爽而穩定,而詩人往往不能。丈夫往往急躁,灰心喪氣,喜怒無常。蘇夫人有一次在一個春天的月夜,做了一個比照說:"我對春天的月亮更為喜愛。秋月使人悲,春月使人喜。"數年後,在密州,他們正過苦日子,蘇東坡對新所得稅至為憤怒,孩子揪著他的衣裳對他曉曉不休。
他說:"孩子們真傻!"
蘇夫人說:"你才傻。你一天悶坐,有什麼好處?好了。我給弄點兒酒喝吧。"
在一首詩裏記這件事時,蘇東坡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時妻子洗杯子給他熱酒。這當然使他很歡喜,他說他妻子比詩人劉伶的妻子賢德。因為劉伶的妻子不許丈夫喝酒。
但是在蘇東坡的心靈深處有一件事,人大都不知道,蘇東坡的妻子一定知道,那就是他初戀的堂妹,不幸的是我們無法知道她的名字。因為蘇東坡是無事不肯對人言的人,他一定告訴過他妻子。他對表妹的深情後來隱藏在兩首詩裏,讀蘇詩的人都略而未察。
蘇東坡並沒常年住在杭州,而是常到杭州的西南、西部、北部去。由神宗熙寧六年十一月到次年三月,他到過附近的上海、嘉興、常州、靖江,這些地方在宋朝時都屬於浙江省。他的堂妹現在嫁給了柳仲遠,住在靖江附近。他在堂妹家住了三個月,他雖然寫了大量的旅遊詩記述這次旅行,並且常和堂妹的公公柳懂一同寫作遊歷,他卻一次也沒提到堂妹丈夫的名字,也沒寫過一首詩給他。他寫過一首詩記堂妹家的一次家宴,還寫過兩首詩論書法,那是堂妹的兩個兒子請他題字時寫的。蘇東坡對柳道這個詩人和書法家的成就頗為器重,對堂妹的孩子也很顧念。但是到堂妹家的盤桓卻對堂妹的丈夫一字不提,實在難以理解。
此行寫的兩首詩,暗含有對堂妹的特別關係。一首詩是他寫給刁景純的,主題是回憶皇宮內的一株花。其中有下面的句子:
厭從年少追新賞,
閑對宮花識舊香。
那時他並沒坐對宮花,因為他並不是正置身皇宮之內。他說"厭從年少"的伴侶時,他顯然是描寫自己;而"花"照例是女人的象徵,"舊香"可能指一段的舊情。
這個暗指在另一首詩裏更為清楚。那是給杭州太守陳裹的。題目中說春歸太遲,誤了牡丹的開花時節(詩前敍言頗長)誠然不虛,他回到杭州時,牡丹的花季已過,可是暗示少女已嫁,今已生兒育女,則極明顯,並且在詠牡丹的一首詩裏也滑有理由用兩次求愛已遲那麼明顯的典故。為明白這兩個典故,要說明一下。在唐朝有一個少女杜秋娘,在十五歲時寫了下麵一首詩: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空折枝"便表示誤了求愛時期。唐朝杜牧與杜秋娘同時,也寫出了下面的一首詩: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蕊,綠葉成陰子滿枝。自從杜牧寫了這首詩,"綠葉成陰子滿枝"就用來表示少女成了母親之意,更因為中文的"子"既代表"果子",又代表"兒子"。
在蘇東坡那首詩裏,思想似乎並不連貫,並且特別用"金縷"、"成陰結子"、"空折枝"這些字眼兒。他的詩如下:
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陰結子時,
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
玉台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
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這首詩給陳襄,或是賦牡丹,都不相宜,仔細一看,連與詩題都漠不相干,"成陰結子"與牡丹更無關係。他也沒有理由要太守陳襄"憐我老"。"從此年年定相見"是分別時的語句,並且用於歸見同僚,而且蘇東坡心中絕無心在陳太守鄰近安居務農的打算。倘若說這首詩確是寫給陳太守的,用綠葉成陰求愛已遲,必然是夠古怪的。誠然,在唐朝這類詩裏,中間兩聯裏字的詞性要同類相對,中間兩聯有時只做點綴之用,前後兩聯才真用以表達作者的情思;不過唐律之上品仍然全首有整體性的。蘇東坡寫的詩裏用幾行空洞無物的句子充數兒的壞詩,可少見得很。若從另一角度觀之,看做是他寫給堂妹的,則這首詩在主題和思想上便很完整了。第一行說此次歸來實感羞愧,因自己誤了花時,也可以說誤了堂妹的青春時期。第二行分明說她已兒女成行。第三行求她同情,又表示自己的孤獨寂寞。第四行說因有她相伴,今春過得快活。第五和第六句分明他對求婚已遲感到歉咎。第四聯自不難解。蘇東坡這時寫了一首詩,表示願在常州安居下來,這樣離堂妹家不遠。他後來的確按照計畫在常州買了房子田地,他後來就在常州去世的。
我知道敬愛蘇東坡的人會不同意我的說法,怪我說蘇東坡暗戀堂妹。這是否在蘇東坡的品格上算個暇疵,看法容或因人而異。這事如果屬實,並且傳到人耳朵裏,那些道學家必會譴責蘇東坡。不過自古至今,堂兄妹、表兄妹卻不斷相戀。但蘇東坡不能違背禮俗娶自己的堂妹,因為她也姓蘇。
蘇東坡游靖江時,他在焦山一個寺院的牆上題了一首詩,西方的讀者對此最感興趣。蘇東坡料必知道唐朝段成式在《酉陽雜咀》中所寫"葉限"那篇短故事。述說小姑娘葉限受繼母和後妹折磨,丟了鞋,後來嫁給國王的經過。但是據我所知,蘇東坡是第一個記載老翁睡眠時怎麼安排自己鬚子的人。他用一首簡易的韻語說一個有長須的人,從來沒想過在床上怎麼安排自己的鬍子。一天,有人問他睡覺時鬍子放在什麼地方。那天夜裏他開始惦記他的鬍子,他先把鬍子放在被子外面,後來又放在被子裏面,又放回外面,折騰了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早晨,他一直感覺坐立不安,心想最好的辦法是把鬍子剪掉。由那首詩看來,那只是通俗故事,不是蘇東坡創作的。
在這裏我們不妨提一下《盲者不識日》的故事,這倒是蘇東坡第一個想到的,這篇寓言寫在密州。愛因斯坦似乎在什麼地方引用過這篇故事,來說明一般人對相對論的看法。
日喻
生而眇者不識日,問之有目者。或告之日,"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或告之日"光如燭"。捫燭而得其形,他日揣備以為日也。而眇者不知其異,以其未嘗見而求之人也。道之難見也甚於日,而人之未達也,無以異於吵。達者告之,雖有巧譬善導,亦無以過於盤與燭也。自盤而之鐘,自燭而之將。轉而相之,豈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見而名之,或莫之見而意之,皆求道之過也。
說也奇怪,這篇寓言是蘇東坡在殿試時寫的。他用以諷刺當時學者盲從王安石的《三經新論》。
蘇東坡這個人物個性太複雜,方面太多,瞭解不易。因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學家;同樣,也因為他深究儒學,故也不能為醉漢。他對人生瞭解得太透徹,也對生活太珍惜,自然不願把生活完全消耗於醇酒婦人之間。他是愛自然的詩人,對人生抱有一種健康的神秘看法。這個看法永遠與深刻精確的瞭解自然密不可分。我相信,沒有人與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巒穀壑親密相處,並接受大自然賜與人的健康治療的力量後,而同時對大自然還會抱有一種歪曲偏頗的看法。
在熙寧六年(一0 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絕去參加重陽節的宴會。他躲開了朋友,自己去泛舟為樂。按照重九的風俗,他破曉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訪孤山的兩位僧人。那天晚上,他一人獨坐舟中,凝視山頂有美堂窗內射出的燈光,那時他的同僚正在那裏一間大廳裏歡呼暢飲。他給一個同事周部寫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藹藹君詩似嶺雪,從來不許醉紅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見輕撓破浪紋。
頗憶呼廬袁彥道,難邀罵座灌將軍。
晚風落日原無主,不惜清涼與子分。
第十二章 抗暴詩
我們最好記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蘇東坡也不能一直放聲大笑縱情高歌,一直演獨角醜兒戲,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為還有一萬七千囚犯,因無力還債、因販賣私鹽正待審判,有蝗災尚待撲滅,有鹽渠尚待疏浚,有饑懂尚待調查。在蘇東坡這一段生活中寫的數百首詩裏,很難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調。他寫戲謔諷刺詩,啟人靈思的山水詩,盪氣迴腸的愛情詩,有的詩輕鬆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詩辛酸淒苦令人落淚。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歡樂之下,在筵席上的戲道打趣之下,卻是一片不安、失望、憂傷,甚至恐懼的氣氛。再沒有別人把人民的。動情反映得更充分,別的作家要表達的,現在蘇東坡都用美妙的詩歌表達出來:表達的更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蘇東坡是離京在外,內心還有以前的創傷。對現時政局演變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隱憂,這種憂傷。他靈魂感受的比別人更敏銳。看他用多麼美妙的詩句表達出來:
天靜傷鴻猶能翼,月明驚鵲未安枝。
他在密州寫的一首詩,是寄給喬太傅的,綜括熙寧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後來在密州那段寫作多產時期他的一般態度:
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
其問進憂樂,歌笑雜悲歎。
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
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
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
在另一首給孔文仲的詩裏,他流露出對聲勢值赫的官場氣派的蔑視:
我本糜鹿性,諒非優轅姿。
金鞍冒翠錦,玉勒垂金絲。
旁觀信美矣,自揣良厭之。
人生各有志,此論我久持。
他人聞定笑,聊與吾子期。
跟著他有朗朗笑聲的歌,我們也聽到怒吼和歎息;在鴛鴦的鳴聲之外,我們又聽見監獄中的呻吟聲;在水車上漏接的水聲之外,我們又聽到農村老嫗的悲歎聲;湖濱樓頭的慶祝喧嘩聲裏,我們也聽到稀疏灰發人絕望的幽怨聲。
蘇東坡此人,是不可以預測的。他詩的開端,習慣上總是出之以輕鬆自然,隨之用一兩個歷史上的典故,再往後,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出現,詩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時,他筆下寫出雖不相連貫的東西,卻構成了驚人的妙文,一首毫無用意的歌,記載刹那之間奇特的印象,然後忽然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離有深意的譏評。他不愧為詩文大家,動起筆來,真是"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他的風格是屬於那全任自然一發不能自已的一類。在朝廷上最厭惡清議之時,他這種風格是必然會給自己招致麻煩的。
蘇東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而且也並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橫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個題目就接連寫四五首詩,而且用同樣的韻。有一首詩,開始就寫天欲雪的氣氛,他這樣開始:
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接到他詩的朋友寄和詩回來,蘇東坡又答以詩寄回去,詩的開頭如下: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運細欲無。
第四首開頭如下: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他的第二首詩惹出了麻煩,因為他的思路一直順著魚和獸失去了自由的方向發展下去。從此處一步就會跳到在監獄中被鞭打的囚犯,還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兒女也被關入監獄的事。在這些長詩裏,他必須押前面字句的韻,而思想也自然要順著那些同韻的字發展。這詩裏有兩個要押的韻腳,一個是"道",一個是"摹"。在一首詩裏他說:"作詩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詩裏自然寫出"歲荒無街歸亡速"。在押"摹" 字韻時, 他寫出"孤煙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詩寫囚犯時,他又說"鵲則易畫虎難摹"——這分明是指暴政了。
蘇東坡這個人,快樂時很難說不快樂,不快樂時也難做快樂狀。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詩相酬唱。這時劉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孫覺在湖州,在杭州達北不遠。這些都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現在都在東南各地為官。他們都對時局感到厭惡,因為當時王安石仍未失勢,他們不像以前那麼激烈,意見姑且放在心頭。韓琦和歐陽修已死。富弼和范鎮退隱林下。司馬光潛心治學。張方平縱情飲酒。東坡之弟子由則明哲保身,閉口不言時事。只有蘇東坡不夠圓滑。在看見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時應當不應當不顧後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問題。也許蘇東坡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一邊寫令人心曠神。冶可驚可喜的田園詩,同時也寫鄉間並不那麼美麗的詩。他若不是瘋狂不顧利害,便是義憤填胸不能自製。他知道他的詩很快就會傳到京師,但是他卻毫不在乎。
蘇東坡寫的這些詩,漸漸累積成卷,若認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證明他蔑視當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單獨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評;但合起來看,則是些動人的抗暴詩。少數幾個例子,便已足夠。他用平易的文字寫被徵調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以官員之身監督工人,他親眼看見黎明之時,工人聞號聲而聚集開工,他用寥寥幾個字便寫出"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
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陽之行時,他寫出天放晴時清新可喜的詩句,開始如下:
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鋼化
但是他還是對其他情形閉目不見,他在歌詠"春入深山處處花"時,也寫農民的食糧。農民正在吃竹筍,他說竹筍好吃,但是沒有鹹味,因為"爾來三月食無鹽",原因是朝廷的專賣食鹽扼殺了鹽業。他若一放手寫去,他就無法節制,他會寫出農民的兒子私用農民的貸款,停留在城內把錢揮霍淨盡,回家時兩手空空,只學到一口京腔而已,因為官家很精明,在放款處附近就開設了酒館娛樂場所。
他往北遊到太湖地區,他看見好友,高大長須的孫覺。他這位書畫名家,在友人的名家書法集上題了一首詩。在詩裏他說的也是:"嗟餘與子久離群,耳冷。已灰百不聞。"他寫了一首極美的詩描寫水車瀉出的水流時,他起的題目是"吳中田婦歎":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
霜風來時雨如瀉,耙頭出菌鐮生衣。
眼枯淚盡而不盡,忍見黃穗臥青泥。
茹苦一月被上宿,天晴獲稻隨車歸。
汗流肩赤載入市,價賤乞與如糠犧。
賣牛納稅拆屋炊,膚淺不及明年饑。
官今要錢不要米,西北萬里招鬼兒。
龔黃滿朝人更苦,不如卻作河伯歸。
他也寫快樂的詩歌,給杭州錢塘江潮時的"弄潮兒"。每年八月中秋,各地人都自老遠跑到錢塘江岸邊觀看潮水自海外奔騰而至,不停高漲,湧入狹窄的錢塘江口。在高潮來臨之前,總是舉行水上特技表演。現在我們還不清楚當年是如何在波濤上漂浮。在水上表演的人名叫"打浪兒",似乎那些深識水性的人乘小舟出海,船上飾以紅綠旗幟,出去迎接湧來的高潮。蘇東坡給那些"打浪兒"編出通俗的歌曲唱。歌曲裏說雪白的浪花吞沒了"打浪兒"的紅旗幟,浪潮遮蔽住半個越山的景色。但是他也寫出早晨酒醒後內心的感觸:
眾人事紛擾,志士獨悄悄。
何異琵琶弦,常遭腰鼓鬧。
三杯忘萬慮,醒後還皎皎。
憂來不自寐,起視天漢渺。
闌幹玉繩低,耿耿太白曉。
在日後引起是非的一首詩裏,他挖苦了當權派,把他們暗比做夜嫋。他那時正同周抓遊歷嶺南。根據記載,後來在審問蘇東坡時,嶺南的一個太守草擬了一篇呈文,請求簡化免役稅的徵收。這位太守曾經帶著呈文經過杭州到京都,現今南返,他在杭州告訴蘇東坡說:"我被夜嫋逐回矣。"
蘇東坡問他:"你的話什麼意思?"那位太守說他曾攜帶呈文到京都,將呈文遞交一個稅吏,稅吏命武裝侍衛送他出城。蘇東坡要看那篇文字,發現所提的是一個很好的簡化徵收辦法。
蘇東坡又問:"你說夜嫋是什麼意思?"
太守回答說:"這是一個很通俗的寓言。一天,一隻燕子和一隻蝙蝠爭吵起來。燕子認為日出是一天之始,而蝙蝠則認為日落是一天之始。兩鳥相持不下,他們去請教鳳凰。在路上,他倆遇見一隻鳥,那個鳥兒向他們說:"近來我們沒有看見鳳凰。有的鳥說他請假不在,有的說他正在睡一大覺。現在夜嫋正在代替他的職位。你們去問他也沒有用。"
蘇東坡寫的那首詩,是給周郎的,詩裏顯出消沉失望,大有退隱之意:
年來戰紛華,漸覺夫子勝。
欲求五畝宅,灑掃樂清淨。
獨遊吾未果,覓伴誰複聽。
吾宗古遺直,窮達付前定。
奈何效燕蝙,屬欲爭前瞑。
後來,這些詩都被當權派搜集會仔細研究。內容並無煽動叛亂,沒有公開批評,沒有公然反對當局。但是這些詩卻如蚊叮蟲咬,令人覺得刺痛、煩擾、不安;這種刺激若是過多,也會擾人通宵,難以入睡。再加上蘇東坡的一位好友王洗駙馬把這些詩刊印出來,可就更使人煩惱。在詩是表情達意最通俗的文學形式的時代,兩行巧妙的詩,比長篇大論的表章更有力量。而蘇東坡當時是家喻戶曉;他的詩在文人雅集時是要歌誦的。對蘇東坡的呼聲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在神宗熙寧七年(一o 七四)九月,蘇東坡在杭州的任期屆滿。他弟弟子由那時正在山東濟州任職,蘇東坡已經呈請調到山東去。他所請照準,這次他是升任密州太守,密州高青島很近。他在濟州只有兩年,然後又調到徐州任太守,在徐州是從熙寧十年(一0 七七)到元豐二年(一o 七九)三月。
蘇東坡在向杭州南山、北山上寺院的方丈至交告別之後,攜眷啟程北上。他妻子已經買了一個非常聰明的丫鬢,才十二歲,名叫朝雲,她以後在蘇東坡的生活裏非常重要。
密州是一個很窮的縣分,主要只長麻、棗、桑樹,此地的生活和杭州有天淵之別。當時官員的薪俸已經減低。蘇東坡在他《菊賦》的序言中說:"餘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貧,衣食之俸,殆不如昔。及移守膠西,意且一飽,而齋廚索然,不堪其憂。日與通守劉君延式循古城廢圃,求花菊食之,如腹而笑。"
王安石已去職,現由呂惠卿當權,創行了新所得稅法。免役稅的分派遠非縣中人民所能負擔。孩童死于道邊。這一時期蘇東坡寫的詩中曾說繞城而走,葬埋屍體,熱淚盈眶,幾年後,他在一封信裏曾提起他救了三四十個饑餓的孤兒,在自己家裏撫養。
這是蘇東坡最難過最沮喪的一段時光;說也奇怪,這位大詩人在最難過的日子卻寫出了最好的詩歌。按照中國的標準說,到了這一時期,他的詩才達到完全成熟的地步。這時憤怒與苛酷的火氣已無,只剩下安詳平和與順時知命的心境。甚至他對大自然之美的喜悅與生活中的樂事的享受,也比以前更灑脫而不執著。顯然和他在杭州年輕時之富有火氣大為不同了。他對陶淵明的詩越發愛好,他那首《西齋》詩和陶詩相比,簡直可以亂真。在這首詩裏,不但可以看到真正的寧靜滿足,還有與自然的渾然一體,以及對大自然本身的聲音色彩顯示出靜謐的喜悅。原詩如下:
西齋深且明,中有六尺床。
病夫朝睡足,危坐覺日長。
昏昏既非醉,福禍亦非狂。
寒衣竹風下,穆然中微涼。
起行西園中,草木含幽香。
榴花開一枝,桑棗沃也光。
鳴鳩得美蔭,因立忘飛翔。
黃鳥亦自喜,新音變圓吭。
杖察觀物化,亦以觀我生。
萬物各得時,我生日皇皇。
只有詩人達到這種與自然渾融為一時,他才能寫出下面《吏隱亭》這樣的詩句:
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閑。
昨日清風眠北偏,朝來爽氣在西山。
從這種神秘觀,他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這種解脫正仿佛白雲無心飄浮在山峰之上一般。他的"望雲樓"詩如下:
陰晴朝暮幾回新,已向虛空付此身。
出本無心歸亦好,白雲還似望雲人。
說來也頗有趣,往往為了子由,蘇東坡會寫出最好詩。蘇東坡在由杭州到密州時,心中思念子由,他寫了一首詞,調寄沁園春:
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斂。星霜耿耿,雲山搞錦,朝露團團,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含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悠游車歲,且鬥搏前。
又在密州時,想起不能見面的弟弟,他寫出了公認最好的中秋詞。批評家說這首詞寫出之後,其他以中秋為題的詞都可棄之不足惜了。這首詞調寄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閥,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博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婢娟。
上面這首"水調歌頭"是熙寧九年(一0 七六)在密州時作的。
第十三章 黃樓
甚至才高如蘇東坡,真正的生活也是由四十歲才開始。他現在就要進入他的徐州時期,也就是他的"黃樓"時期。蘇東坡現在突然露出了他的本面目。因為這是他人生中首次以行動為人所知,做事,興建工程,忙於公眾活動,從今以後他的生活都是具有這些特色的。過去在杭州,他始終充任輔佐官員,他始終不能從事具有建設性的重要工作,在密州雖然身為太守,但是地方貧窮而偏遠,也無由一展其行政才能。後來,他在被迫之下,暫時退隱,在政壇上韜光養晦,此後,一個充實、完滿、練達、活躍、忠貞的蘇東坡出現了,這才是我們所知道、百姓所愛戴的蘇東坡,也是溫和詼諧、百姓的友人兼戰士的蘇東坡——一個具有偉大人格的偉大人物。但是在他被捕遭受流放之前,他以徐州太守所表現的政績,已經證明了蘇東坡這個行動人物作為行政官員,也是個幹練之才。
在熙寧九年(一0 七六)年底,蘇東坡又調離了密州,改派至山西省西南端的河中府任職。次年正月,他路經濟南入京,當時子由及其家室正在濟南。子由不在,因為政局正在醞釀變化。這時,王安石、呂惠卿、曾布、鄧縮,已先後失勢,王安石複相後,又再度罷相,無人預知下一步會出現何等局面。
子由為人沉靜而果斷。蘇東坡過去一直不斷上書論稅政,論徵兵法,請皇帝廢止所得稅。但是子由過去一直沉默,現在大概認為時機已至,可以放手一擊,以求根本改變國策。王安石在十月已然最後失勢,子由這時來不及等待兄長,已經攜帶改革政治的重要表章先行入京了。他的家眷仍住在濟南,蘇東坡到時,只有三個侄子站在城中雪地裏迎接。那天晚上,大開盛宴,兩家久別重聚,格外歡喜。濟南為一大城市, 比起密州,新鮮有趣,東坡停留了約一個月光景,直到熙寧十年(一0七七)二月十日,兩家才到黃河岸,離開封不遠了。子由出城到離北岸三十裏處迎接,兄弟二人在雪地途中親熱相處了好幾天。子由告訴兄長調到河中府的任命已經取消,改任徐州太守。
他們到達京都時,遇到一件怪事。他們到了陳橋門,門吏告訴蘇東坡不許他進城。這件事他弟弟子由曾經記錄下來,只是始終沒有令人滿意的解釋。我不相信這是皇帝的意思。也許是時局醞釀巨變,某些官員不願讓蘇東坡見到皇帝;據我所知,皇帝也許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條命令。兄弟二人只好折回,住在好友范鎮家,是在東城。
這時,蘇東坡的長子蘇邁,已經十八歲,到了成家的年齡。鑽研歷史的學者,始終考證不出那位小姐是誰。我猜想他娶的是範鎮的一個孫女。在蘇東坡和范鎮父子的通信裏,他屢次稱範家為姻親。蘇範兩家到底是何等姻親關係,尚待解釋。範鎮也是四川人,那時蘇東坡正住在範家。隨後兩年,蘇東坡幫助子由物色了兩個佳婿,把子由的兩個女兒嫁出去。一個是王適——"仙妻"傳說主角王通(字子高)的弟弟,另一個是畫竹名家文與可的兒子。
兒子蘇邁成婚後,蘇東坡攜眷東行,到徐州上任。子由也攜眷到商邱任通判。他把家眷在張方平家安頓好之後,他又與兄長東赴徐州,在徐州和兄長同住了三個月,才回到眷屬那裏。
徐州不僅是個大城市,地控魯南,一向為軍事要衝。在過去各朝代,徐州四面皆有戰事,今日仍位於津浦隴海兩鐵路交會之處。徐州離一個地區近在颶尺,此地區即在此後數十年內因為一個盜匪巢穴受《水柳傳》的渲染而出名。徐州位於河畔,南部高山聳立,下有深水急流,在城邊流過。當地出產上等花崗岩、煤、鐵,蘇東坡時已開始開採。因此徐州也以產刀劍著稱。蘇東坡喜愛此地的自然風光,魚與螃蟹也種類繁多,因稱之為"小住勝地"。
在八月二十一日,蘇東坡到任三個月之後,洪水到了徐州。王安石以前曾設法疏浚過黃河水道,但是空花了五百萬絡,工程竟歸失敗,負責工程的人畏罪自盡。黃河現在是在徐州以北約五十裏處向東方決口,水勢開始蔓延,淹沒了幾百方裏。水到徐州城邊時,被城南的高山所阻,於是繼續高漲,到了九月,水深達到兩丈九尺。水高一度超過了徐州城內的街道。蘇東坡奮不顧身,搶救城池。有幾十天不回家過夜,住在城牆上的棚子裏,監督加強外圈的城牆。富有之家紛紛逃難,蘇東坡在城門口勸阻他們,以免引起人心驚惶。他說:"我不走,你們最好也不要走。"這樣把大家勸回去。此處不是細談蘇東坡建築工程天才之所,不過也得說他是親自參與了防堵工程的數位計算。在盤旋滾轉的洪水勢將越過東南外城牆時,他正在忙於加強城基和增加城高。防水工程長九千八百四十尺,十尺高,二十尺厚。完成這項工程,需要數千人之眾。撲味撲麻在泥裏跋涉,他親身到軍營去見指揮官。因為禁衛軍直接受皇帝命令,蘇東坡懇求他們協助。指揮官欣然應允,他說:"大人都親自監工,我們自然應當盡力。"同時在徐州北方也正在準備把洪水引入以前的黃河舊水道,黃河在中國歷史上曾改道多次。洪水威脅徐州城四十五天。在十月初五,黃河又回到舊水道,往東在靠近海州處入海,洪水才開始撤退。
百姓歡天喜地,感謝全城得救。但是蘇東坡對臨時的堤防感到不滿,附以詳細數字說明,修表呈奏朝廷,請求撥款,重建石頭城牆,以防患於將來。空等好久之後,蘇東坡修改了原定的計畫,建議改用堅強的木材加強堤防,不再用石頭。皇帝對他的成就特頒聖旨嘉許,在次年二月,朝廷撥予蘇東坡三萬貫,一千八百百米糧,七千二百個員工,在城東南建築了一條木壩。在週邊城牆上,由於蘇東坡喜愛建築,他興工建築了一座樓,一百尺高,名之為黃樓。後來黃樓一詞成了蘇東坡在徐州所作詩歌總集的名稱,正如他在密州建築的超然台,成了他在密州所寫詩集的名稱一樣。
黃樓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對古老中國的宇宙論的信念而起。根據中國的宇宙論,宇宙中萬物由金木水火土五行所構成。五行中每一行都代表一種性質,如同堅硬、生長、流動、熱、重等等,這些性質都具有一種宇宙的意義,不但用以指物質的宇宙,也用以指生命的功能與人的個性行為,也可以用於男女的婚配。生命離不開五行的交互作用,比如相生相剋。每一行皆有其顏色,正好像征那種元素的性質。說也奇怪,黃代表土,黑代表水,黃土因具有吸水力量,所以可以克服水。黃樓之命名即含有防水之意。
神宗元豐元年(一0 七八)九月初九,黃樓舉行盛大落成典禮。蘇東坡是由衷的歡喜。老百姓得免于水災,建堤建樓費了半年工。黃樓屬於全城的居民,分明是將來防洪的保障。落成儀式舉行時,全城萬人空巷,前來參加。一看黃樓聳立於東門之上,高一百尺,下麵立有五十五尺高的旗竿。樓的形狀猶如一個寬廣的佛塔。大家一齊登樓,一覽四周的景物。那天早晨,偏偏濃霧籠罩。他們往窗外降望時,只聽見下面過往船隻槳櫓搖動輾軋作響的聲音,大家覺得猶如置身於海船之上。不久,霧散日出,可以看見遠處漁村錯落,在峻岩峻峨的山峰之下,有六七個廟宇羅列其間。老人覺得寒冷,蘇東坡請他們先喝幾杯熱酒。往近處看,在南方,看見一個高臺,以往用為賽馬之地,今已建成一座寺院。由那座廟起,一道一裏長的新堤防,順著東城牆向北伸展。他們可以聽到遠處陸洪和百步洪波濤澎湃之聲,與近處下麵的鵝鴨之聲相錯雜。最後,擺設盛筵,款待來賓,有大樂隊奏樂。
蘇東坡寫了一篇文章記此盛事,刻之于石,以垂久遠。那塊石碑,也經歷非凡。後來蘇東坡遭朝廷流放,所有帶蘇東坡名字的石碑都奉命毀壞,當時徐州太守只把這塊石碑投在附近的護城河裏。約十年之後,老百姓已然忘記了禁令,而皇家也在搜集蘇東坡的墨蹟手稿,當地另一位太守把此石碑打撈上來。在夜裏暗中把那碑文拓了幾千份。此事過後,那個太守突然向諸同僚宣佈道:"為什我竟會忘記!禁止蘇東坡的碑文法令尚未取消,這個碑文還在,應當毀壞才是。"自然在石碑毀壞之後,那碑的拓本的價錢立刻高漲,那位太守名叫苗仲先,發了一筆大財。
蘇東坡現在名氣甚大,受人歡迎,不僅是因為治河成功,也因為他十分關心囚犯的健康和福利,這是當時為太守者所絕無僅有的。他親身視察監獄,並指定醫生為囚犯治病。當時有一條法律,凡太守鞭打犯人致死者,太守受罰,但是蘇東坡指出,犯人因病致死或照顧不善而死,則無人過問。因為犯人並非別人,也是一般的老百姓,因此犯人的家屬對蘇東坡非常感激。
有些小事,很容易做,只要人想到去做,但是只有蘇東坡肯去做。比如說,他看見很多逃兵淪落為盜匪,因為有一條荒謬的法令,凡是低級軍士因公出差,官家不發予旅費,等於是逼良為盜。他自己改革這項陋規。他只要每年節省下幾百絹錢,就可以夠用。他嚴禁軍中賭博飲酒。在上皇帝書中他指出當地軍隊"熟練技藝為諸郡之冠,陛下遣使按閱所具見也。"
蘇東坡今名日大,以中土鴻儒之冠為遠近所知。歐陽修去世之後,文壇盟主之名即降到蘇東坡頭上。文人儒生皆以"夫子"呼之。他以前曾遇見他那"蘇門四學士"之中的兩個,在淮揚與張來相識,在杭州附近結識晁補之。另外那兩個是秦觀和黃庭堅,秦黃二人後來成為宋代有名的詩人、詞人,而今請求列在蘇東坡的門下。五短身材的李常,春天曾去拜訪蘇東坡,屢次談到秦觀,並拿秦觀的詞給東坡看。由於李常的介紹,秦觀那年夏天曾去拜謁過蘇東坡。秦觀這位風流瀟灑的詞人,據野史說曾娶過蘇東坡的小妹。秦觀尚未應科舉考試,還沒有功名,但是年輕,文采風流,有不少的女友。後來秦觀死時,曾有一歌妓為愛他尋了短見。他的詞清新柔媚,如春日的黃鵬。秦觀見蘇東坡時說:"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蘇徐州。"他把蘇東坡比做"天上映群",又向蘇東坡說:"不將俗物礙天真,北斗以南能幾人?"
黃庭堅日後成了江西詩派的鼻祖,他與秦觀又不相同,他沉默寡言,有學者風,他沒去拜訪蘇東坡,但是寫了兩首詩,以萬分謙遜的語氣毛遂自薦,將蘇東坡比之為高崖的青松,自己則比為深谷裏的小草,希望將來能和青松比高。蘇東坡以前曾看過黃庭堅的詩,他說黃庭堅的詩內容充實而深厚,詩思高曠,"數百年來未之見也"。他回黃庭堅的信說:"今者辱書,執禮甚恭,如見所畏者,何哉?試方以此求交於足下,而懼其不可得。"蘇門四學士中,庭堅年最長,在當時人常以蘇黃並稱。蘇東坡去世後,黃山谷遂成為當代最偉大的詩人,人也是把他和蘇東坡相提並論的。但是黃庭堅終身以蘇門弟子自居。黃庭堅後來還是由蘇東坡最親近的朋友引薦的,因為黃庭堅是李常的外甥,孫覺的女婿。
九月間,另一個人後來在宮廷上審問蘇東坡的案件時,也深受牽連,現在來看蘇東坡。他就是王鞏,為人又是另一型。他是宰相之孫,出遊之時,攜一整車家釀美酒相隨,因為他不肯飲酒肆所沽之酒。他隨身有三個愛妾:英英、盼盼、卿卿,一齊來到徐州。蘇東坡對他的愛妾開玩笑,在他那"百步洪濤"前的序言中,描寫王鞏攜帶梨渦美女下險灘,自己則身披羽鱉立身黃樓高處,俯眺她們漂浮水面,自己望之若神仙,或如李太白再臨人世。
這時,有第四個重要人物在蘇東坡生活中出現,就是詩僧參寥,大概是由秦觀介紹的。奇怪的是,蘇東坡在杭州的三年內,參寥住在附近一個城市,居然蘇東坡從未聽說過他,參寥為一大詩人,道德崇高,不慕虛名。他只是在遙遠之處觀察蘇東坡而心生羡慕。由現在起,參寥便成為蘇東坡一生的密友了。
在那年的中秋節,我們也許可以把蘇東坡看得更近,更清楚一些。八月十二,他得了一個孫子。中秋之夜,他微感不適,稍感寂寞。過了六天,他接到子由寫的中秋詩,他也寫了一首詩,敍述如何度的中秋節: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盡銀閥湧,亂雲脫壤如崩濤。
誰為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外水。
遂令冷看世間人,昭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彈丸,角尾奕奕蒼龍幡。
今宵注眼看不見,更許螢火爭清寒。
何人職舟臨古汁,千燈夜竹魚龍變。
曲折無心逐浪花,低昂赴節隨歌板。
青熒滅沒轉前山,浪附風回豈複堅。
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蜇鳴露草。
捲簾推廣寂無人,窗下中啞惟楚老。
南部從事莫羞貧,對月題詩有幾人。
明朝人事隨日出,恍然一夢瑤台客。
那時,蘇東坡為整個學術界所愛戴,所尊敬,所景仰。那年九月底,在黃樓有一個盛大的集會。蘇東坡坦然談笑,輕鬆愉快,極為眾人所喜愛。只因為他深得眾望,他之被捕與審判才轟動一時。
第十四章 逮捕與審判
蘇東坡,我們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過去生活的態度,一向是嫉惡如仇,遇有邪惡,則"如蠅在食,吐之乃已"。不過到目前為止,還幸而安然無事。可是在他吐到第一百次時,他就被人抓住了,在神宗元豐二年(一0 七九)三月,他調任江蘇太湖濱的湖州。在他到任謝恩奏章上,他說了幾句朝廷當權派覺得有點兒過分的話。只要他單歌詠人民的疾苦貧窮、捐稅、徵兵,那派小人還能裝聾做啞,置之不顧。現在他直接指明那些小人,其中有在王安石勢力下躥升起來的李定和舒直。朝政是在無以名之的第三流人才的掌握中,這類人是唯利是圖隨風轉舵,既無所謂東,也無所謂西。蘇東坡過去曾不斷給皇帝上表,每次皇帝看了他的表章,就向侍臣讚美蘇東坡。現在我們想起來,這些小人以前曾經阻擋蘇東坡進京城。萬一蘇東坡蒙召當權,可就真有危險,因為新政的領導人物那時不是已經失勢,便是已然退隱。
蘇東坡到任謝恩表只是例行公事,譬如略敘為臣者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以此美缺相賜。但是蘇東坡說:"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隋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新進"一詞,在王安石口中是指突然升遷的無能後輩。在過去為新政的朋黨之爭裏,這一名詞是固定代表那種含義的。李定和舒稟心想蘇東坡為什會自信能逃得出他們的手心呢?並且他說在他那個年紀,他擔任地方官是因為他不可能再惹是生非。他是不是暗示那些在朝為官的必然會惹是生非呢?古之文人學者,因為沒有民權的保障,在措詞造句上,便發明出一種極其微妙難以捉摸的表現法,而閱讀的學者也養成一種習慣,樂於尋求含義於字裏行間之中。在中國古代,朝廷的公報是固定按期出版的,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報紙。蘇東坡所寫的文字,照例惹人注意,這次謝恩表,使那些"新進"成了讀者心目中的笑柄。
在神宗熙甯元豐二年(一0 七九)六月,一個禦史把蘇東坡謝恩表中的四句挑出來,說他蔑視朝廷而開始彈劾他。數日之後,舒稟,當時尚在禦史台,找了幾首蘇東坡的詩,內容關於農人青苗貸款,農人三個月無鹽吃,還有燕子與蝙蝠爭論的寓言。他說寫的那種詩,顯示蘇東坡不但考慮欠周,也是不忠於君。舒稟隨同彈劾表章,附呈上蘇東坡印出的詩集。李定,現今升為禦史中丞,也隨後跟上一表,陳述有四個理由,蘇東坡必須因其無禮於朝廷而斬首。一共有四份彈劾蘇東坡的表章。這件案子交予了禦史台。李定,當年因隱瞞父喪司馬光罵他是禽獸不如,現在擔任檢察官。他挑選了一個極其能幹的官吏派到湖州去,免去蘇東坡的官職,再押解入京受審。禦史請求,一路之上蘇東坡必須關入監獄過夜,皇帝不許。神宗皇帝從無意殺害蘇東坡,不過這個案子既然依法控告,他也願予以充分調查一番。
蘇東坡的一個好友王洗,是他印了蘇東坡的詩集,聽到這個消息,趕緊派人去給南部的蘇子由送信,子由立刻派人去告訴蘇東坡。這可以說是使者之間的大競賽。朝廷使者偕同他的兒子和兩個禦史台的兵丁火速出發。但是他兒子在靖江忽然生病,於是耽誤半天的行程,結果蘇子由派的使者先到。
這個消息到達時,蘇東坡是何等心情,我們必須要知道。他到達湖州不久,也很喜歡這個新職位。他常和長子去山林間漫遊,同遊的還有子由的女婿、女婿的弟弟。在蘇東坡記游飛英寺的詩裏,他說自己"莫作使君看,夕以中已非"。他最好的朋友畫竹名家文與可已在二月去世,他一直哭了三天。在朝廷的差官正越程前去逮捕他時,他正再度創覽他搜集的名畫,那是七月七日,正拿出來到院子去晾。他的眼光正好看到文與可送給他的一幅絕妙的竹子,不覺流下淚來。那天他寫的那一條筆記特別表現他的奇思幻想,記述他與文與可的友情。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綜素而請者足相躡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日:"吾將以為襪。"及與可自洋州(今陝西洋縣)還而餘為徐州,與可以書遺餘日:"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蘋於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日"擬將一段鵝幫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村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與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日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餘答其詩日:"世間亦有千尋月,竹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日:"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第簍穀堰竹遺予日:"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根據孔平仲的記載——孔平仲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是聽湖州祖通判卿說,蘇東坡遭逮捕時,那位通判正好在場——蘇東坡已經先得到子由給他的消息。他可不知道控告的罪名之輕重。使臣一到,蘇東坡就正式請假,由祖通判代行太守職務。官差到時,正式身穿官袍,足登高靴,站在庭院中,手執箱板,禦史台的兩個士兵分立兩旁,身穿白衣,頭纏黑巾,眼睛裏凶光閃動。太守官街的人慌做一團,不知會有何事發生。蘇東坡不敢出來,與通判商量,通判說躲避朝廷使者也無濟於事,最好還是依法接他。東坡與通判商量應當怎樣出來,因為蘇東坡心想自己既然被控,就不應當穿著官衣出來。祖通判認為他還沒正式被控,他應當以正式官階出現。於是東坡穿上官衣官靴,手執紅板,立於庭中,面向官差而立,祖通判與官衙人員則頭戴小帽,排立于蘇東坡身後。兩個士兵手執禦史台的公文,緊握一個包裹,似乎其中藏有刀劍。官差面目猙獰,默不作聲,氣氛緊張萬分。蘇東坡首先說話。
"臣知多方開罪朝廷,必屬死罪無疑。死不足惜,但請容臣歸與家人一別。"
皇差皇甫遵淡然道:"並不如此嚴重。"
這時通判邁一步向前道:"相信必有公文。"
皇甫遵問:"他是何人?"通判回稟自己的身份。士兵乃正式遞交公文予通判。打開一看,原來只是一份普通公文,免去蘇東坡的太守官位傳喚進京而已。皇差要蘇東坡立即啟程。
官差允許蘇東坡出發前,歸看家人。根據蘇東坡在筆記上記載,他到家時,全家正在大哭。蘇東坡向他們笑著說出下面一個故事,安慰他們:
在宋真宗時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間訪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薦楊樸出來。楊樸實在不願意,但是仍然在護衛之下啟程前往京師,晉見皇帝。
皇帝問道:"我聽說你會作詩?"
楊樸回答道:"臣不會。"他想掩飾自己的才學,他是抵死不願做官的。
皇帝又說:"朋友們送你時,贈給你幾首詩沒有?"
楊樸回答道:"沒有。只有拙荊作了一首。"
皇帝又問:"是什麼詩,可以告訴我嗎?"
於是楊朴把臨行時太大作的詩念出來: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倡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裏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蘇夫人聽見這首詩,不由得破涕為笑。這故事曾記在蘇東坡的筆記裏,但不知是不是他當時現編的。
家中決定由長子邁陪同前往。王適,他一向充任蘇家的塾師,現在同他弟弟留在家中,後來才偕同蘇東坡全家入京。太守官邸的人全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個個躲躲藏藏。但是老百姓都出來看太守啟程。根據縣誌記載,老百姓都淚下如雨。官差與士兵的態度與辦事的要求,都蠻橫無禮,後來蘇東坡在上哲宗皇帝書中,說他們逮捕太守猶如捕盜。官衙中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筵錢別。
有人說途中蘇東坡曾想自殺。根據他自己給皇帝上的奏章上說,在揚州渡江時,他想跳入江中。但按孔平仲的記載,開船之後不久,船停在太湖上修理船槳時,他想跳水自殺。那天夜裏,月色皎潔,湖上風高浪大。蘇東坡不知道他要判什麼罪,並且怕他的案子會牽連好多朋友。他想把眼一閉跳入水中,反倒省事。等再一想,倘若如此,必給弟弟招致麻煩。在給文彥博的信裏,敍述家裏燒了他大部分與友人的通信和手稿。家裏人到了安徽宿縣,禦史台又派人搜查他們的行李,找他的詩,書信和別的文件。有些兵把船包圍起來時,女人和孩子們怕得很,那些兵把他們的東西胡亂扔,就如一般兵士執行勤務時一樣。兵丁走後,女人們氣衝衝的說:"這都是寫書招惹的。他亂寫東西有什麼好處?把人都嚇死了。"然後焚燒他的手稿,後來東坡發現殘存者不過三分之一而已。
蘇東坡是七月二十八日由官家逮捕,八月十八日送進禦史台的皇家監獄。審問期間很長,前後四十幾天。在監裏,那個獄卒心腸非常好,大概知道他是誰,對他十分恭敬,每天晚上給他熱水洗澡,直到現在每晚上洗熱水澡,還是四川人的習慣。
蘇東坡在監獄中,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結果審問時反倒對他大有益處。他兒子每天到監獄去看他,為父親送飯當然是兒子分內的事。蘇東坡和兒子暗中約好,就是兒子只許送蔬菜和肉食,倘若聽到壞消息,他才送魚去。有幾天,蘇邁要離開京城到別處去借錢,他把送飯這件事交給朋友辦,但是忘了告訴朋友那件暗號。那朋友送去熏魚,蘇東坡大驚。他心想事情已然惡化,大概凶多吉少了。他和獄卒商量,給弟弟寫了兩首訣別詩,措詞極為悲慘,說他一家十口全賴弟弟照顧,自己的孤魂野鬼獨臥荒山聽雨泣風號。他表示願世世為手足。在詩裏他又細心表示以前皇恩浩蕩,蒙受已多,無法感激圖報,實在慚愧。又說這次別無可怨,只是自己之過。子由接到,感動萬分,竟伏案而泣,獄卒隨後把此詩攜走。到後來蘇東坡開釋時,獄卒才將此詩退回,說他弟弟不肯收。我相信子由根本知道這條計,故意把詩交還獄卒。因為有這兩首詩在獄卒手中,會有很大用處。因為獄卒按規矩必須把犯人寫的片紙隻字呈交監獄最高當局查閱。這個故事裏說,蘇東坡堅信這些詩會傳到皇帝手中。結果正如他所預料,皇帝看了,十分感動。這就是何以蘇東坡的案子雖有禦史強大的壓力,最後卻判得很輕的緣故。
幸虧詩人陸游曾編有一本歷史,其中包括所有審問蘇東坡的親筆檔。現在我們還有一本書叫"烏台詩案","烏台"是禦史台監獄的名稱。此書包括四件彈劾本章、審問記錄全部,蘇東坡的口供、證物,和最後的判詞。陸游勤於寫日記,對蘇東坡留在身後的手稿和拓片特別愛好,這些遺物是蘇東坡死後六七十年他才見到的。他曾說出這本書的經過。北宋在靖康元年(-一二六)滅亡時,朝廷官員都向杭州逃難,儘量攜帶珍貴的文件。在揚州,一個名叫張全真的政府官員看到這一份手稿,從朝廷檔案裏抽出來。後來,張全真死後,一位姓張的宰相,受張全真的後人請求為先人作一篇墓誌銘。這位宰相要以那份手稿為代價。那家後人只答應交出一半,另一半作為傳家之寶。陸遊記載說,他看見全部手稿都是蘇東坡手寫的,還有改正之處,都由蘇東坡簽名,再蓋上禦史台的官印。我們不敢確言今日流傳下來的這本書是完全根據陸遊所見的那本手稿,不過內容卻記載了朝廷公報的細節,包括蘇東坡對自己那些詩句的解釋。
我認為對此案件的判斷,完全要看我們對蘇東坡的批評朝政如何解釋。張方平和範鎮正設法營救蘇東坡,總括起來,他認為坦誠的批評與惡意的中傷顯然有別。我們今天不能不認為那些詩是坦誠的批評,而禦史們則認為是對朝廷和皇帝惡意的中傷。張方平指出,詩經是由孔子刪訂的,但是其中有很多對當時當政者的諷刺,而且邦有道,則坦誠的批評完全合法。在另一方面,倘若我們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相信那些禦史是由義憤而發,是深恨親愛的君王受辱而彈劾,這也是一種看法。
舒稟在表章中說:"臣伏見知湖州蘇軾近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來,異論之人固不為少……然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淩謾駡而無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詩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後世,可謂堯舜之用心矣。軾在此時以苟得之虛名、無用之曲學,官為省郎,職在文館。臣獨不知陛下何負于天下與軾輩,而軾敢為悻慢無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義而無逃於天地之間者,莫如君臣。軾之所為忍出於此,其能知有君臣之義乎?為人臣者苟能充無義之心往之以為利,則其惡無所不至矣……軾萬死不足以謝聖時,豈特在不赧不有而已。伏望陛下付拭有司論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不勝忠憤懇切之至。"
另一禦史的彈劾表裏,完全是強詞奪理的指責。在蘇東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為張氏園寫了一篇記。在此一篇文章裏,蘇東坡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這是孟子對孔夫子參政態度的概要結語。那位禦史在他忠君報國的熱情之下,極力想勸服皇帝相信蘇軾正倡邪說異端,實在大逆不道,他說:"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獨蘇軾有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
李定舉了四項理由說明為什麼應當處蘇東坡死刑。在奏章前面序言中,他說:"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途叨儒館。"他又接著說蘇東坡急於獲得高位,在心中不滿之下,乃譏訕權要。其當殺理由之一是,皇帝對他寬容已久,冀其改過自新,但是蘇東坡拒不從命。另一個當殺的理由是,雖然蘇東坡所寫詩之荒謬淺薄,但對全國影響甚大。"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奸,罪有不容,豈敢苟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後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
審問在八月二十日開始,被告自稱年四十四歲(按西方計算法為四十二歲),然後敍述世系、籍貫、科舉考中的年月,再敘歷任的官職。又把由他推薦為官的列出姓名,因為大臣為國家舉薦人才充任公職之賢與不賢,與其本人之賢德大有關係,自然甚屬重要。據說,他自為官始,曾有兩次記過記錄。一次是他任職鳳翔為通判時,因與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儀典,被罰紅鋼八斤。另一次是在杭州任內,因小吏挪用公款,他未報呈,也被罰紅銅八斤。"此外,別無不良記錄。"
最初,蘇東坡承認他遊杭州附近村莊時所作的那首詩,對農民食無鹽、青苗貸款之弊端,曾出怨言,以及彈劾表章中之其他若干情節。他想不起曾寫過其他與時政有關的詩文。有好幾天內,他否認給朋友寫過諷刺詩,一直聲稱無罪。至於何者應視為譭謗朝廷,何者不應視為譭謗朝廷,頗難斷言。還有,何者構成"譭謗",亦複如此。但是在八月十三日,他決定服罪。他承認曾寫諷刺詩譏刺當政,且與朋友以此等詩互相投寄。不過他"並未隱瞞",至於內容如何,解釋容有不同而已。在審訊期間,他奉命在下列一道供詞上簽字:"入館多年,未甚插進,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見與軾不同,以此撰作詩賦文字譏諷。意圖眾人傳看,以軾所言為當。"蘇東坡的朋友當中,有三十九人受到牽連,有一百多首詩在審問時呈閱,每一首都由作者自行解釋。因為蘇軾措詞精煉,用典甚多,幸而有此審問記錄,我們得見作者自己對好多文句的闡述分析。只有讀者完全瞭解那些典故,才能把握文內的含義。我讀詩一向對那類詩避而不觀,因為那些隱喻、史實,都需要單獨解釋,讀來甚感吃力,作者自己賣弄學問,為讀者加重負擔,殊為無謂。其實這樣炫耀也並不困難,因為數百年來,蘇詩的評注家一直忙著在歷史和唐詩裏發掘蘇詩用典的出處。
對蘇東坡的指控,有的十分牽強。最有趣的指控中,有一條是寫兩株老柏的七律。詩裏說柏樹"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這兩句詩認為是對皇帝大不敬,因為龍是皇帝的象徵,而今皇帝正在位,作者應當說有龍在天,不應當說在九泉地下。另外還有一首牡丹詩,在詩內作者歎造物之巧,能創造出牡丹種類如此之繁多。禦史解釋此詩為諷刺新當政者能制定如此多之種種捐稅。《菊賦》的序言裏曾提到吃妃菊的苦種籽,禦史認為作者是在直接諷刺全境百姓的貧窮,尤其是指朝廷對官吏薪俸的微薄。"生而盲者不識日"是諷刺科舉考生的淺陋無知,諷刺考生不通儒學,只知道王安石在《三經新義》裏對經書的注釋。
蘇東坡在對方大部分指控上,都坦白承認在詩中批評新政,自然有憤怒之感、失望之聲,足以表明自己對當道的苛酷批評,罪有應得。
在給朋友駙馬王詵的若干首詩裏, 有一行詩是坐聽"鞭答不呻呼。 "又說,"救荒無術歸亡通"。他也提到"虎難摩",是為政貪婪的象徵。在給朋友李常的詩裏,他確是說在密州"灑涕循城拾棄孩。"那些男屍、女屍、嬰屍都餓死于路也,當時確是"為郡鮮歡"。關於他給朋友孫覺的詩裏,有一行說二人相約不談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約定,誰談政治,罰酒一杯。在給曾鞏的一首詩裏(曾鞏官位不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人他說厭惡那些"股耳如惆蟬"的小政客。在他給張方平的詩裏,他把朝廷比為"荒林惆蟄亂"和"廢沼蛙蟈淫",又說自己"遂欲掩兩耳"。在給範鎮的詩裏,他直言"小人",我們也知道在給周郎的詩裏,他把當權者暗比做"夜果"。在寫杭州觀潮時,他說東海若知君王意,"應教斥鹵變桑田"。
在他一個好友劉恕罷官出京時,他寫了兩首詩給他,把那詩仔細看一下,也頗有趣。並且可以瞭解官吏的憤怒,也可略知蘇詩字裏行間的含義。若按字面譯成英文而不加注釋,便毫無意義可言。其中一首說:
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
坐談足使淮南懼,歸向方知冀北空,
獨鶴不須驚夜旦,群鳥未可辨雌雄。
蘇東坡承認他很佩服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這種說法把他比孔子。第二行指東漢大經學家派弟子東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漢蕭何以智勇在朝收平淮南王之亂於無形。第六行指良馬出於冀北,又進而指韓愈馬說中的伯樂過冀北之野,而冀北駿馬遂空一事,亦指滿朝已無真才賢士。第五行指鶴立雞群,亦即賢人與小人之比,隱含之義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雞鴨之輩,於是午夜長鳴非鶴莫屬。最後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為詩經上有兩廳俱曰予聖,誰識鳥之雌雄?"等於說朝廷上只有一群烏鴉,好壞難辨。
他給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諷刺詩如下:
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
相誇緩若若,猶誦麥青青。
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
顛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
這首詩的前三行指的是虛偽的讀書人侈談仁義,實則以此為求取功名富貴的階梯,並對官場榮耀表示鄙夷之意。"麥青青"一典,按蘇東坡的意思,是由莊子論追求利祿官爵的人而來,那些人一生迷戀官爵,埋葬時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們的墳墓早晚會夷為青青的麥田。第四行包含另一個莊子上的典故。楚王願以高位請莊子去做官,莊子謝絕,並且告訴國王的使者一個故事:有一個專吃腐肉的烏鴉,找到了一個腐敗的老鼠,正在一棵樹上大享其美味,這時一隻仙鶴趕巧從旁飛過,烏鴉以為仙鶴來搶它的美味,就發出尖叫的聲音想把仙鶴嚇走,但是仙鶴高飛到白雲中去了。這個故事的含義,就是蘇東坡對小人的爭權爭位不屑一顧。
我有一種想法,我覺得蘇東坡會以為因寫詩而被捕、受審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講解文學上的典故為樂事。
當時大家深信蘇東坡對朝廷至為不敬,他曾把當政者比為嗚蛙,比為嗚蟬,比為夜嫋, 比為吃腐鼠的烏鴉, 比為禽場中的雞鴨。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罵他們為"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裝人。總之,蘇東坡是看不起舒稟、李定那等人,那麼舒稟、李定為什麼要對蘇東坡有好感呢?
審問終結,大概是十月初,證據呈給皇帝。牽連的人很多,尤其是駙馬王詵,在審問時牽扯到他,因為他曾和蘇東坡交換過各種禮物贈品。皇帝下令凡與蘇東坡交換過詩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詩文呈上備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蘇東坡,這時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對皇帝說:"我記得蘇東坡弟兄二人中進士時,先帝很高興,曾對家人說,他那天為子孫物色到兩個宰相之才。現在我聽說蘇東坡因為寫詩正受審問。這都是小人跟他做對。他們沒法子在他的政績上找毛病,現在想由他的詩入他於罪。這樣控告他不也太無謂了嗎?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別冤屈好人,老天爺是不容的。"這些話實際上等於遺言。
在十月十三日,禦史們將案子做了個提要,送呈給皇帝御覽。由於太后之喪,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蘇東坡在獄中等待案子的結果和自己的命運吉凶之際,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數年之後,蘇東坡告訴朋友說:"審問完畢之後,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過,我正要睡覺,忽然看一個人走進我的屋子。一句話也沒說,他往地上扔下一個小箱子做枕頭,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為他是個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大概四更時分,我覺得有人推我的頭,那個人向我說:"恭喜!恭喜!"我翻過身子問他什麼意思。他說:"安心睡,別發愁。"說完帶著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
"事情是這樣,我剛受彈劾時,舒稟和另外幾個人,想盡方法勸皇帝殺我,可是皇帝根本無殺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宮中一個太監到監獄裏去觀察我。那個人到了我的屋子之後,我就睡著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說我睡得很沉,很安靜。皇帝就對侍臣說:我知道蘇東坡於心無愧!這就是後來我被寬恕貶謫到黃州的緣故。"
遇有國喪,國家總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風俗,蘇東坡是應當獲赦的。那些禦史本打算把反對派乘此機會一網打盡,如今倘若一大赦,他們的心血豈不完全白費!李定和舒稟十分憂悶。這時,李定奏上一本,對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請一律不得赦免。舒稟並進而奏請將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和蘇東坡另外的五個朋友,一律處死。
副相王掛在諸禦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說:"蘇軾內心有謀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說:"他容有其他過錯,他決無謀反之意,你為何這麼說?"
王掛於是提起在蘇東坡的柏樹詩裏說龍在九泉一事,那含義是將來某人命定要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現,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說:"你不能這樣看詩。他吟哦的是柏樹,與我何干?"
王掛於是沉默無言。章停,當時還是蘇東坡的朋友,為蘇東坡向皇帝辯解說,龍不僅是天子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於是從文學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論。
蘇東坡的朋友呈上的證物都審查完畢,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閱。根據禦史的案子提要,此種譭謗朝廷要判流放,或是兩年勞役,在蘇東坡這樣的案子,比較嚴重,應當是削官兩極。自法律上看,理當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親自決定。
在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稟、李定大失所望,宮廷官員發出了聖諭,把蘇東坡貶往黃州,官位降低,充團練副使,但不准擅離該地區,並無權簽署公文。
在受到牽連的人之中,三個人受的處罰較重。駙馬王詵因洩露機密與蘇東坡,並時常與他交換禮物,並且身為皇親,竟不能將此等譭謗朝廷的詩文早日交出,削除一切官爵。第二個是王鞏,他並沒從蘇東坡手中得到什麼譭謗詩,他顯然是無辜受累,也許是為了私人仇恨的緣故,禦史們要處置他。隨後幾年,蘇東坡不斷提起王鞏固他受累。我們知道王鞏的奢侈生活習慣,這次發配到遙遠的西北去,日子是夠他消受的。
第三個是於由。他曾奏請朝廷赦免兄長,自己願納還一切官位為兄長贖罪。在證據上看,子由並不曾被控收到什麼嚴重的譭謗詩,但是因為家庭關係,他遭受降職的處分,調到高安,離兄長被拘留的黃州約有一百六十裏,任騖州酒監。
其他人,張方平與其他大官都是罰紅銅三十斤,司馬光和范鎮和蘇東坡的十八個別的朋友,都各罰紅銅二十斤。
在舊年除夕,蘇東坡被釋出獄,在監中共度過四個月又二十天。出了東城街北面的監獄大門,他停了一會兒,用鼻子嗅了嗅空氣,感覺到微風吹到臉上的快樂,在喜鵲吱喳啼叫聲中,看見行人在街上騎馬而過。
他真是積習難改,當天他又寫了兩首詩。詩裏說:"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一首詩是: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他又詩如湧泉了。即在這兩首詩裏,至少有兩句,若由那些禦史仔細檢查起來,他又犯了對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馬還罷了,因為以失馬表示並非惡運,重新尋獲也並非即是好運,換言之,人總不知道何者為好運,何者為惡運的。但是"少年雞"則指的是賈昌。賈昌老年時,他告訴人他在少年時曾因鬥雞而獲得唐天子的寵愛,而任宮廷的弄臣和伶人,這一點仍可引申而指朝廷當政那批小人,是宮廷中的弄臣和優伶, 又是誹謗。 另有一行裏他自稱"竊祿",意為自己無才為官。但是"竊祿"一詞卻是從三國時一位大儒給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來的,而曹操普通認為是一大奸臣、一霸主。寫完這首詩,蘇東坡擲筆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藥!"
第十五章 東坡居士
蘇東坡由現在起,由情勢所迫,要一變而為農夫,由氣質和自然的愛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只能隱藏人的本來面目。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蘇東坡若回到民眾之間,那他就猶如在水中的海豹。在陸地上拖著鰭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個海豹。蘇東坡最可愛,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人自謀生活的時候。中國人由心裏就讚美頭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邊田間的農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詩,擊牛角而吟詠。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
在元豐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都,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貧窮的子由要帶著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兩個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屬,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江南部數百里之遙。酒監的職位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只相當於官營的一個酒館經理而已。坐船走了幾個月,子由到了九江,把家眷留在那兒等候他,自己帶著哥哥的家眷和朝雲,還有兩個孩子,順長江上行往東坡的處所去。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黃州是長江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面約六十裏地。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江邊還有一段路。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植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愛的詩。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相邀。長江對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床,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陰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江兩岸的山裏遊玩。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南岸有攀山,聳立於湖溪交錯的平原上。
蘇東坡幸而死裏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裏,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他轉向了宗教。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裏他說:
"余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唱然歎曰: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複作。差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謝。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裏像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只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棄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精神的空虛和無我的精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所謂解脫一事,只不過是在獲得了精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性附屬於高層的人性,聽其支配而已。一個人若能憑理性上的克己功夫獲得此種精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比方說,在社會上有對抗邪惡一事。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後寫的兩首詩,說其中沒有克己與自新之意。那兩首詩,如前所見,似乎還是以前老蘇東坡的本色未改。問題是,他是否有意改過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緘其口,國事有錯誤也絕不批評嗎?對不太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回答法;對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個回答法。
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裏,他吐露了肺腑之言。一封是給至交李常的。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信上說:"何乃耶?僕本以鐵石心腸待公。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若見僕困窮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憬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非兄僕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間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復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但是對老朋友章停,他的說法又不同。章停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御覽了。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復甚苦。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複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稍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豈有此理哉?……"隨後又敍述當時生活狀況:"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現寓僧舍,布衣蔬飲,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凜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閒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
家眷到達之後,蘇東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不過等他的錢用完之後,日子要如何過,他還沒想到。他的兩個小兒子適和過,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由於太守的禮遇,他們還能住在臨桌亭,此地後來因蘇東坡而得名。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此可以在此小住。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此地是夠美,但是其風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像。他對那棟夏天對著大太陽的簡陋小房子,情有獨鐘,別的旅客一旦真看見,就會廢然失望的。後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給他用,他便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臨皋亭並不見得是可誇耀,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他在劄記裏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幾上,白雲左繞,青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一封寫給范鎮兒子的信,語調則近詼諧,他說:"臨桌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不過蘇東坡確是生活困難,他花錢有一個特別預算方法,這是他在給秦少遊的信裏說的:"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輩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凜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於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此賈耘者(賈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由臨皋蘇東坡可以望長江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他往往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有時過江去看同鄉好友王齊愈。每逢風狂雨暴,不能過江回家,便在王家住上數日。有時自己獨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發現那兒的村酒並不壞。那個地區產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因為江上運費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旗亭酒監藏書甚多,以將書借人閱讀為樂事。太守家有上好廚師,常邀東坡到家宴飲。
在元豐三年(一o 八一),蘇東坡真正務農了。他開始在東坡一片田地裏工作,自稱"東坡居士"。他過去原想棄官為農,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農夫。在他那《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餘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辟之勞,筋力殆盡。釋來而歎,乃作是詩,自憨其勤。庶幾來歲之入,忽忘其勞焉。"
東坡農場實際上占地約十畝,在黃州城東約三分之一裏,坐落在山坡上。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雪堂前面有房五間,是到黃州後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牆是由詩人自己油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後來他就在此地宴請賓客。宋朝大山水畫家米芾,那時才二十二歲,就是到雪堂認識得蘇東坡,並與蘇東坡論畫。宋朝詩人陸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到的東坡,是蘇東坡去世後約七十年。他曾記述雪堂正中間掛著蘇東坡一張像,像上所畫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藤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臺階下,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乾涸。雪堂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冽,並無其他可取之處,只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一帶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他在他處種有茶樹,是在鄰近友人處移來的。
在農舍後面是遠景亭,位於一小丘之上,下面鄉野景色,一覽無遺。他的西鄰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園,竹莖周長約六寸,枝葉茂密,人行其中,不見天日。蘇東坡就在此濃陰之中,消磨長夏,並尋找幹而平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襯裏之用。
蘇東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農夫,並不是地主。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詩裏,他說: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對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後來下了雨,蘇東坡和農人完全一樣快活而滿足,他寫詩道:
沛然揚揚三尺雨,造化無心阮難測,
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牆東人響履,
腐儒奮糧支百年,力耕不受眾腎價,
會當作活徑千步,橫斷西北這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杯,人人知我囊無錢。
建築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性,他是決心要為自己建築一個舒適的家。他的精力全用在築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種。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種的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他看著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在較高處他種麥子。一個好心腸的農人來指教他說,麥苗初生之後,不能任其生長,若打算豐收,必須讓初生的麥苗由牛羊吃去,等冬盡春來時,再生出的麥苗才能茂盛。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
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跋扈霸道的婆娘,常和丈夫吵嘴,夜裏像豬一般啼叫。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壽昌,也是對蘇東坡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再一個是馬夢得(字正卿),始終陪伴著蘇東坡,而且非常忠實可靠,過去已經追隨蘇東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現在該陪著受罪過窮苦日子了。蘇東坡曾說,他的朋友跟隨他而想發財致富,那如同龜背上采毛織毯子。他在詩裏歎息:"可憐馬生癡,至今誇我賢。"四川眉州東坡的一位同鄉、一個清貧的書生,名叫巢谷,特意來做東坡孩子的塾師。東坡的內兄在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一年,曾來此和他們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的幾個女婿曾輪流來此探望。蘇東坡又給弟弟物色到一個女婿。根據子由的詩,對方從來沒見過他就答應了婚事。那時蘇東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兩個是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閑雲野鶴般四海邀遊的。因為蘇東坡對長生的奧秘甚感興趣,子由特別介紹其中一個會見蘇東坡,此人據說已經一百二十歲,後來這位道長就成了蘇家的長客。第三年,詩僧參寥去看東坡,在蘇家住了一年光景。但是東坡最好的朋友是陳糙,當年蘇東坡少壯時曾和他父親意見不合,終致交惡。陳糙住家離歧亭不遠。東坡去看過他幾次,陳糙在四年內去看過蘇東坡七次。由於一個文學掌故,陳糙在中國文學上以懼內之僻而名垂千古了。今天中文裏有"季常之痛"一個典故,季常是陳糙的號。陳季常這個朋友,蘇東坡是可以隨便和他開玩笑的。蘇東坡在一首詩裏,開陳季常的玩笑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因為這首詩,在文言裏用"河東獅吼"就表示懼內,而陳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這個名字也就千古流傳了。不過這首詩解釋起來還有漏洞。據我們所知,陳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豔福。再者"獅子吼"在佛經中指如來正聲。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陳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門兒很高,蘇東坡只是拿他開個玩笑而已。直到今天,"獅子吼"還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倘若蘇東坡說是"母獅吼",就恰當多了。
蘇東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詩裏,他說妻子很賢德。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妻子並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過去歷史上好多名學者的妻子那樣淩虐丈夫。雖然長子邁這時也能寫詩,但幾個兒子並沒有什麼才華。晉朝大詩人陶潛也以憂傷任命的心情寫過一首"責子詩",說兒子好壞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說:"天意苟如此,且進杯中物。"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為東漢學者。蘇東坡這句詩自己加的注腳裏說:"僕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僕相似,而其妻妒悍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大約在此時,東坡收朝雲為妾。我們記得,蘇東坡的妻子在杭州買朝雲時,她才十二歲。按照宋朝時的名稱,我們可以說她是蘇太太的妾。妻子的丫鬢可以升而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國是極平常的事。如此一個妾,無論在哪方面,都不失為太太的助手。因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準備洗澡水,妾就比一個普通丫頭方便得多,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回避了。朝雲現在已經長大,天資極佳,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很讚賞她。在蘇家把她買進門時,有些人作詩給她,就猶如她已經是個富有才藝的杭州歌妓一般。但仔細研究,則知實際並不如此。由蘇東坡自己寫的文字上看,朝雲是來到蘇家才開始學讀與寫。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對朝雲有好感,朝雲是當之無愧的,因為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終隨侍左右的便是朝雲。
在元豐六年(一0 八三),朝雲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遁兒。在生下三天舉行洗禮時,蘇東坡寫詩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他告訴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裏面塞上白菜心。然後放在煎鍋裏,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鹹蘿蔔汁和一點兒酒。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
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下面的湯裏有白菜、蘿蔔、油菜根、芥菜,下鍋之前要仔細洗好,放點兒薑。在中國古時,湯裏照例要放進些生米。在青菜已經煮得沒有生味道之後,蒸的米飯就放入另一個漏鍋裏,但要留心莫使湯碰到米飯,這樣蒸汽才能進得均勻。
在這種農村氣氛裏,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像田園詩人陶潛的生活,他對陶潛極其佩服。陶潛也是因為彭澤會時,郡遣督郵至,縣吏告訴他應當穿官衣束帶相見,陶潛不肯對上方派來的稅吏折腰,即解印綬去職,也隱農桑。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說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這種說法若出諸一個小詩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蘇東坡說出來,只覺得妥當自然。他越讀陶詩,越覺得陶詩正好表現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有些樂事,只有田園詩人才能享受。在棄官歸隱時,陶潛寫了一篇詩"歸去來辭",只可惜不能歌唱。蘇東坡由於每天在田畝耕作的感想,把歸去來辭的句子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農夫唱,他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蘇東坡很容易接受哲學達觀思想的安慰。在雪堆的牆上門上,他寫了三十二個字給自己晝夜觀看,也向人提出四種警告:
出輿入輦,厥蓮之機。
洞房清宮,寒熱之媒。
皓齒峨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濃,腐腸之藥。
失去人間美好的東西之人,才有福氣!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後來他被貶謫到中國本土之外的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藥,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于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倖。"
蘇東坡覺得他勞而有獲,心中歡喜,他寫出:"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餘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蘇東坡現在衣食足堪自給,心滿意足。他今日之使我們感到親切自然之處,是那一片仁愛心。當年在他所住地區溺死初生嬰兒的野蠻風俗,最使他痛心。他給武昌太守寫過一封信,太有價值,並不是因為文詞好,而是內容好。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司維夫特曾向貴族推薦嬰兒肉為美味,並說此舉為大舉殺害嬰信的有力計策,即便是當諷刺話來說,我常常納悶兒他何以竟說得出口?司維夫特是當笑話說的,但是這種惡劣玩笑,是蘇東坡所不能領略的。蘇東坡從本地一個讀書人口中剛一聽到這殺嬰惡俗,他立刻提筆給本地太守寫了一封信,請朋友帶信親身去見太守。這是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書
軾啟: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見過。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人。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有神山鄉百姓名石拱者,連殺兩子。去歲夏中,其妻一產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斃。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天麟每聞其側近者有此,輒往救之,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輒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愛,天性故在,特牽於習俗耳。
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挽其衣,若有所訴。比兩夕輒見之,其狀甚急。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輒免。鄂人戶知之。
准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若客戶則及其地主。婦人懷孕,經涉歲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其後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若依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碉之。人非木石,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後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六畜猶爾,而況於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悼是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于萬死中,其陰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鬥。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數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為民自重,不宣。韓再拜。
蘇東坡自己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心腸慈悲為人正直的鄰居讀書人古某擔任會長。救兒會向富人捐錢,請每年捐助十緡,多捐隨意,用此錢買米,買布,買棉被。古某掌管此錢,安國寺一個和尚當會計,主管賬目。這些人到各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若應允養育嬰兒,則贈予金錢、食物、衣裳。蘇東坡說,如果一年能救一百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緡錢。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義。
我總以為,不管何處,只要人道精神在,宗教即可再興。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隨之腐爛了。
第十六章 赤壁賦
蘇東坡現在過得是神仙般生活。黃州也許是瞅隘骯髒的小鎮,但是無限的閒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感的想像、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是以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在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樣,可以把時間自由運用,而且還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錢不多,身邊空閒不少。在那些人之中,有一個奇特無比的李尚,若不是蘇東坡筆下記載他的睡量之大,後代便對他茫然無知了。午飯之後,朋友正下圍棋之時,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著。下了幾盤之後,李尚翻個身說:"我剛睡了一回合,你們戰了幾回合了?"蘇東坡在他的劄記裏說:李尚在四腳棋盤上用一個黑子獨自作戰。"著時自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此等生活真是睡夢豐足,蘇東坡用下面歐陽修的一首七絕描寫得很美: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耐客思家。
蘇東坡在農舍雪堂和城中臨皋亭兩處住,每天兩處往返,那不過是一裏三分之一的一段髒泥路,卻大概變成了文學史上最出名的一條路。在過了城鎮中那一段小坡之後,就到了叫黃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個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黃色,只有樹木蒼翠,竹林碧綠而已。蘇東坡曾在徐州建有黃樓。現今住在黃州,日日橫過黃泥板,而後達到黃崗的東坡。他已經脫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識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來往走這段路。在耕作之暇,他到城裏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時好心腸的農人把他叫醒。 有一天, 他喝醉之後,寫出了一首流浪漢狂想曲,名之為《黃泥板詞》。其結尾部分如下:
朝爆黃泥之白雲兮,暮宿雪堂之青煙。喜魚鳥之莫餘驚兮,幸樵臾之我娛。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為首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晏。紛墜露以濕衣兮,升素月之團團。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
於是極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餘往兮餞餘。歸歲既晏兮草木胖。歸來歸來,黃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遊卻引起了有趣的謠言,不但在當地,連宮廷都知道了。也幸喜飲酒夜遊,這種生活才使他寫出了不朽的傑作,也有詩,也有散文。他那篇牛肉與酒一篇小文,記的就是一件異乎尋常的荒唐夜遊行徑。
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髒,任見大王。既與純臣飲,無以依,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肉。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春草亭而歸。時已三更矣。
當代有一個人說春草亭位於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證明蘇東坡喝私酒,殺耕牛,在城門已關閉之後,乃醉醺醺爬過城牆而回。"難道純臣也是個荒唐鬼?"
又一次夜遊,他可把太守嚇壞了。他在江上一個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極美,他一時興起,唱詞一首道: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二天,謠傳蘇東坡曾到過江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順流而下逃走了。這謠言傳到太守耳朵裏,他大驚,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越出他的縣境。他立刻出去,結果發現蘇東坡尚臥床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這謠也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到皇帝的耳朵裏。
次年,發生了一個更嚴重的謠言。蘇東坡過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風濕,後來右眼也受了影響,有幾個月他閉門不出,誰也沒見到他。那時,散文大家曾鞏在另一省死亡,這時,又一個謠言傳開,說蘇東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樓赴召,同返天延了。皇帝聽說,向一位大臣詢問,那大臣是蘇東坡的親戚。他回奏說也曾聽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時皇帝正要吃午飯,卻無口味吃,歎了口氣說:"難得再有此等人才。"於是離桌而去。這消息也傳到範鎮耳朵裏,他哭得很傷心,吩咐家人去送喪禮。隨後一想,應當派人到黃州打聽清楚才好。一打聽才發現傳聞失實,都起因于蘇東坡數月閉門不出的緣故。蘇東坡給範鎮的回信裏說:"平生所得毀譽,皆此類也。"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性的笑。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裏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他說:"馬夢得與餘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性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裏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在這兩篇賦裏,即便不押韻,即便只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在山水畫裏,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江流上的小舟裏。由那一刹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
蘇東坡正和同鄉道人楊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風在江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東坡與朋友慢慢喝酒吟詩。不久,明月一輪出現於東山之上,徘徊於北斗星與天牛星之間。白霧籠罩江面,水光與霧氣相接。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覺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霧中行,任其漂流,隨意所之。二人開始歌唱,手拍船舷為節拍。唱出了: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東坡的朋友善吹蕭,開始吹起來,東坡哼著歌唱,蕭聲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細若遊絲,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另一個船上的寡婦竟聞之而泣,水中的魚也為之感動。
蘇東坡也為蕭聲所動,問朋友何以蕭聲如此之悲。朋友告訴他:"你還記得在赤壁發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場水戰在此爆發,決定了三國蜀魏吳的命運。難道蘇東坡不能想像曹操的戰船,真是帆牆如林,自江陵順流而下嗎?曹操也是個詩人。難道東坡不記得曹操夜間作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句嗎?朋友又向東坡說:"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無拘束,駕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我們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蠅,滄海中的一砂礫。人生在瞬息之間,即化為虛幻,還不如江流之無盡,時光之無窮。我真願挾飛仙而邀游於太虛之中,飛到月宮而長生不返。我知道這些只是夢想,從無實現之望,所以不覺蕭聲吹來,便如此之悲了。"
蘇東坡安慰朋友說:"你看水和月!水不斷流去,可是水還依然在此;月亮或圓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發生的變化,沒有經久不變的,何曾有刹那間的停留?可是你若從宇宙中不變化的方面看,萬物和我們人都是長久不朽的。你又何必羡慕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屬於我們的據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憑我們的生命和血肉之軀,耳聽到而成聲,目看到而成色——這些無限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造物無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費,分文不取。"
聽了這一番話,朋友也欣然歡笑。二人洗淨杯盤,繼續吃喝。後來,不待收拾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東方已經露出了曙光。
三個月以後,蘇東坡又寫了一篇《後赤壁賦》。還是月明之夜,蘇東坡和兩個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臨皋亭。路上經過黃泥板。地有白霜,樹無青葉。人影在地,明月在天。幾個朋友十分快樂,開始吟唱,一人一節。不久,一個人說:"月白風清,如何度此良夜,方為不虛?我們好友相聚,竟沒有酒菜,豈非美中不足?"其中一人說:"今天傍晚,我捕到幾條魚,巨口細鱗,好像松江的鱸魚,可是哪兒去弄酒呢?"蘇東坡決定回去央求妻子給他們點兒酒,做酒總是妻子見長的事。他們真是喜出望外,因為妻子說家裏有幾罎子酒,收藏已久,就是為了隨時喝好方便。幾個朋友於是攜著酒和魚,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遊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顯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聳。不過幾個月的工夫,風光已大為不同,幾乎不能辨認了。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蘇東坡要朋友和他一同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蘇東坡一個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來,在灌叢荊棘之中,尋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處,他知道那裏住著兩個蒼鷹。他立在巨大的岩石上,向深夜大聲吼嘯,四周小穀有聲相應答,他一時都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從中來,覺得不能在那兒停留過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解開纜繩,任憑小舟順流漂動。
時將半夜,四周一片寂靜。兩個仙鶴,孤零零的,自東方飛來,伸展著雪白的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飄動。兩隻鶴長鳴幾聲,在船上掠過,一直往西飛去,蘇東坡心裏納悶,不知主有何事發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蘇東坡上床就寢,得了一夢。夢裏看見兩個道士,身披羽衣,狀若仙人。那個人認得蘇東坡,問他赤壁之遊是否很快樂。東坡請問姓名,二人不答。東坡說:"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見你們倆從我頭上飛過去了!"兩個道士微微一笑。東坡便從夢中醒來。他開窗外望,一無所見,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蘇東坡怎樣確立一種氣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個境界,一個道家的神仙境界,兩隻仙鶴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徵。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處,便引起讀者迷離倘眈之感。根據中國人的信念,現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間瞬息的存在,自己縱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輩子也會再度是神仙。
大約和寫這兩篇小賦同時,蘇東坡又寫了一篇短短的月下遊記。一天夜裏他不能入睡,起來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離臨皋亭很近。所記只是刹那間一點兒飄忽之感而已。這篇遊記現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興偶感之美,頗為人所喜愛。
記承天寺夜遊(元豐六年。一o 八三)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送至承天寺尋張懷明。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符交橫,蓋竹拍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
這篇小品極短,但確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若認識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們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他究竟怎樣陶冶出此種恬適的心境呢?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與煉丹
蘇東坡曾經說:"未有天君不嚴而能圓通覺悟者。"解脫、或佛道,皆始於此心的自律。人在能獲得心的寧靜之前(心情寧靜便是佛學上之所謂解脫),必須克服恐懼、惱怒、憂愁等感情。在黃州那一段日子,蘇東坡開始鑽研佛道,以後的作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潛心研求靈魂的奧秘。他問自己,人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寧靜?有印度的瑜珈術,有道家的神秘修煉法,為人提供精確的心靈控制法,保證可以達到情緒的穩定,促進身體的健康,甚至,當然是在遙遠的以後,甚至發現長生不死的丹藥。對於精神的不朽呢?他對尋求常生之術十分著迷。人身的不朽與精神的不朽是應當截然劃開的,因為不管對身體如何看法,身體只不過是個臭皮囊。精神若經過適當的修煉,早晚會拋下這個臭皮囊而高飛到精神界去。身體的不朽,退一步說,至少包括一個可修煉得到的目標,就是延緩衰老,增長壽命。
所謂長壽秘訣,包括很多因素與目的,以及瑜珈、佛道,及中國醫學傳統的要素。長壽的目的包括身心兩方面。在身體方面,其目的在求容光煥發的健康、體格精力的強壯,以及祛除纏綿的瘤疾;精神方面,在於求取心靈和情緒的穩定以及靈魂元氣的放發。再加上樸質的生活,某些中藥的輔助,便可返老還童,享受長壽,這些,在道家看來,就與長生術在不知不覺中融合起來。簡單說,這種方法在中國叫做"養生術"或是"煉丹"。所尋求的丹,是內外兼指。"內丹",按照道教的辦法,是練肚臍以下部位;"外丹"是中國煉丹家所尋求的一種長生不死之藥,一旦得到手而服用之,便可騎鶴升天。外丹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汞的合金。在這一點上,長壽術和煉金術卻混而為一了,完全與歐洲的煉金術相似。當然,對一個哲學家而言,人若高夀而健康,又有黃金花費,到天堂去反到成為次要。因為還有什麼要請求上帝的呢?
蘇東坡的弟弟子由練瑜珈術倒走在他前面,根據子由自己的話,是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 六九),他從一個道士學的,這個道士是給蘇東坡的次子看病,方法是吹"神"入腹。子由到淮揚送兄長到黃州時,蘇東坡發現弟弟外貌上元氣煥發。子由在童年時夏天腸胃消化不好,秋天咳嗽,吃藥不見效。現在他說練瑜珈氣功和定力,病都好了。蘇東坡到了黃州,除去研讀佛經之外,他也在一家道士觀裏閉關七七四十九天,由元豐三年冬至開始。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裏可以看出,他大部分時間都練習打坐。他在天慶觀深居不出則是練道家的絕食和氣功,這種功夫反倒在道家中發展得更高深,其實是從印度佛教傳入中國的。蘇東坡同時給武昌太守寫信,向他請教煉朱砂的方子。在他寫的一首詩裏,他說在臨皋堂裏已經辟室一間,設有爐火,以備煉丹之用。
他在給王鞏的信裏,道出他對修煉各方面的看法。
安道軟朱砂膏,某在湖親服數兩,甚覺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來陳相別,面色殊清潤,目光炯然。夜中行氣腹臍間,隆隆如雷聲。其所行持亦吾輩所常論者,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粉白黛綠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幹之流,願公以道眼照破。此外又有事須少儉嗇……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悅神度日,賓(廣西賓州,王鞏今居此)去桂不甚遠,朱砂差易致。或為置數兩,因寄及。稍難即罷,非急用也。窮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陰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葛洪)求峋樓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陳噪一月前直往宿州見子由,亦粗傳要妙。雲非久當來此。此人不唯有道術,其與人有情義。道術多方,難得其要,然某觀之,唯靜心閉目,以漸習之,似覺有功。幸信此語。使氣流行體中,癢痛安能近人也?
印度瑜珈術功夫及其理論何以中國道家比中國佛家反易於吸收?其理亦至為簡單。誠然,中國佛教中亦有禪宗一派,專下打坐功夫,為印度佛教與中國道教哲學之混合。不過,實由中國道教先有自然之基礎,才能吸收瑜珈之要義。道家之特點在於重視自然的冥想沉思,重視由清心寡欲以求心神的寧靜,尤其重視由修煉以求長生不老。在莊子《南華經》裏,我們發現有幾個詞語,勸人凝神沉思,甚至於凝思內觀,這顯然是印度教的特性。即便我們退一步,承認這是後人竄改的,但此種竄改至晚已是在第三或第四世紀了。
在其他宗教裏,再沒有把宗教和身體鍛煉結合得那麼密切的。煉瑜珈術時,由於控制身心,就導人入於宗教的神秘體會。其領域由控制反射和不隨意肌,進而叩精神能力較深的境界。其益處為身心兩面。由於採取身體的某種姿勢式與呼吸的控制,再繼之以冥坐,瑜珈術的修煉者可以達到對宇宙巨大物體遺忘的心境,最後修煉者則達到物我兩忘完全無思想的真空境界,其特點是恍惚出神的喜悅。修煉者承認此種喜悅的空虛狀態只是暫時的,除非死亡才能繼續;不過,這種恍惚的喜悅感確實是舒服,使練此功夫的人都願儘量享受。現代練瑜珈術的印度人和中國人都承認他們獲得的身體健康、心清寧靜,與情緒的均衡,都非以前夢想之所及。中國的修煉者不知道那是瑜珈,稱之為"打坐",或"靜坐"、"內省"、"冥思",或是其他佛道兩家的名稱。自然其他身體扭曲過甚的姿式,如"孔雀姿"、"魚姿",中國學者以其過於費勁,拒而不學,而蘇東坡也只是以練幾個舒服姿式為滿足,這未嘗不可以說算是中國對瑜珈的貢獻。
一般而論, 我們在此並非對練習瑜珈術感到興趣, 只是對蘇東坡在元豐六年(一o 八三)詳細說明的瑜珈術練習有些好奇而已。那時,他對佛經道藏已然大量吸收,而且時常和僧道朋友們討論。以他弟弟為法,他開始練氣功和身心控制。對求長生不死之藥的想法,他並不認真,但是即便沒法得到,但對獲得身體健康與心情寧靜,他總是喜歡。須要知道的是,中國人的養生之道,在實際和理論上,都和西洋不同。按中國人的看法,人不應當浪費精力去打球追球,因其正好與中國人的養生之道相違反,中國人的養生是"保存精力"。而瑜珈對身心衛生的方法最適合中國文人,因瑜珈的精義是休息,是有計劃的、自己感覺得到的休息。不但規定在固定時間停止呼吸,並且身體採取休息的姿式,並且還要消滅靜坐在臂椅中時頭腦裏自然的活動。練習瑜珈全部的努力,可以用簡單而非專門的術語描寫為——在於努力少思索,以至一無所思。最後這無所思乃是最難做到的。最初是集中思想於一點,這已經夠難,因為人的頭腦習慣於由這個思想轉到另一個相關聯的思想。使思想集於一點還是最低階段;再高一點兒,使專心於一點進而到一點皆無的沉思,最後達到恍惚出神的愉快境界。
瑜珈的特點是全部身心的休息,再由於各種方式的控制呼吸以增加氧氣的吸入。這時胃中輕靈無負擔,渾身處於一完全放鬆的姿式,深深的呼吸,身體則保持於非常容易得到氧氣的狀態,而同時並不消耗同等量的精力,而別的運動則不然,所以說養生之道再沒有如此理想的。因此,我們似乎可以瞭解,如果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在家中練這種功夫,人的頭腦可以銳敏到感覺出自身內在的生理功能的活動。因為在最後階段,人的心靈活動可以脫離自己而成為自己的觀察者。在更為微妙的階段,心靈以旁觀者之身,可以觀察兩個思想之間那段空白。最後階段,在心靈裏一無所思,而能覺察比較微妙的次原子物質的形式,消除了一般人與自我的觀念,這個階段各宗教皆有其不同的宗教解釋。一種解釋是個人的靈魂與世界靈魂完全的融合,這正是印度教修煉的目標。但是,不管人對宗教的看法如何,瑜珈術使人獲得的心境,雖然與睡眠和自我暗示狀態相似,還是不同於此等狀態,因為心靈還保持完全的自覺和反射的控制,而且瑜珈術的修煉者分明記得這種狀態下發生的一切活動。
蘇東坡在描寫自己的修煉時,他發現瑜珈術有很多明確的特點。他控制呼吸,似乎是脈搏跳動五次算呼吸的一週期。吸,停,呼的比率是一:二:二。停止呼吸最長的時間是"閉一百二十次而開,蓋已鬧得二十餘息也",照印度的標準,較低的限制,是大約一百四十四秒。像一般瑜珈的修煉者一樣,他計算他的呼吸週期,也和他們一樣,他自稱在控制呼吸時(吞吐比例規則)有一段時間完全自動而規律。在集中注意力時,他也是凝神於鼻尖,這是瑜珈的一個特點。他也描寫了一種為人所知的瑜珈感覺,在此一期間,心靈完全休息,再加上內在知覺的高度銳敏,他覺察到脊椎骨和大腦間的振動,以及渾身毛髮在毛囊中的生長。最後,在他寫的那篇"養生論"裏,他描寫此種狀態的舒服,與從此種運動所獲得心靈寧靜的益處。
關於此種運動的心靈方面,他的修煉仍是瑜珈術。在給弟弟子由的一封短信裏,他描寫正統瑜珈默坐的目的。他認為從感官解脫出來之後,真正體會到真理,或上帝,或世界的靈魂,不是在於看到什麼,而是在於一無所見。他致子由的信如下:
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凡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語,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署盡,眼自有明,醫師只有除勢藥,何曾有求明藥。明若可求,即還是務……夫世之昧者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與土木同當,恁麼時可謂無一毫思念。豈謂貓兒狗兒亦已入佛地……今日閉裏捉得些子意何。……元豐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據我所知,蘇東坡賦給了瑜珈幾項中國要素。他不但排除了那些彎曲腰、腿、脖子等類似特技的動作,以及其他粗怪的扭曲動作,而且增加了定時的咽唾液,這完全來自道家合乎生理的心得。他向張方平推薦他的修煉方法,在信裏他這樣描寫:
每夜以子後披衣起,面東或南,盤足叩齒三十六通。握固閉息,內觀五臟,肺白肝青脾黃心赤腎黑。次想心為赤火,光明洞澈,下入丹田中。待腹滿氣極,即徐出氣,惟出入均調,即以舌接唇齒,內外漱煉精液,未得咽。複前法閉息內觀。納心丹田,調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滿口,即低頭咽下,以氣進入丹田。須用意精猛,令津與氣谷穀然有聲。徑入丹田,又依前法為之。凡九閉息三咽津而止。然後以左右手熱摩兩腳心,及臍下腰脊問,皆令熱徹。次以兩手摩熨眼面耳項,皆令極熱。仍案捉鼻樑左右五七下。梳頭百餘梳而臥,熟寢至明。
吞咽唾液是根據下面生理的推論,與道家五行宇宙論密切相關,我們未免覺得怪誕, 可是對相信此種宇宙論的人則頗有道理。 蘇東坡所寫最難懂的一篇散文叫"續養生論",在這篇文章裏,他把中國極其難懂的古語"龍從火裏出""虎向水中生"解釋得十分令人滿意。蘇東坡說,我們隨時都在焚燒自己的精力,主要是兩種方式:第一:包括種種情緒上的紛擾,如惱怒、煩悶、情愛、憂愁等;第二:包括汗、淚、排泄物。在道家的宇宙論裏,火用虎代表,水用龍代表。代表火或控制火者為心,代表水者為腎。根據蘇東坡的看法,火代表正義,所以在心控制身體之時,其趨勢是善。另一方面,人的行動著受腎控制,其趨勢則為邪惡(腎一字在中國包含性器)。所以腎控制人體之時,人就為獸欲所左右,於是"龍從水中生",意即毀損元氣。在另一方面,我們就受心火所引起的情緒不寧所騷擾了。我們怒則鬥,失望憂愁則頓足,喜則舞。每逢情緒如此激動,身上的精力元氣則由心火而焚毀,此之謂"虎從火裏出"。照蘇東坡說,這兩種毀損元氣都是"死之道也"。因此我們應當藉心神的控制,一反水火正常的功能。而吞咽唾液是把心火向腎方面壓下去之意。
此外,道家還努力追求"外丹",又名"方士丹",也就是"仙丹",就是長生不死之藥。像歐洲的煉金術士一樣,中國道士求"方士丹",一為變低級金屬為純金,一為返老還童,恢復青春。也和歐洲的煉金術士一樣,中國道士也主要用汞的化合物來制煉。因為汞的特殊勝質,有如金屬的光澤,重量大,其比重近于黃金(原子重各自為二百、一百九十七),比較易於流動,和金屬物如金與銅,因接觸而混合,還有變成氣體、粉末、液體等有趣的變化——因此,這種金屬自然引起煉金術士的注意,不管東方、西方,都認為是最容易煉成人造金的原料。在蘇東坡時代,中國的煉金術大部分是受阿拉伯的影響,就和歐洲一樣。但是在漢代,卻有記載,說有中國人煉金成功,我們想大概是用金的化合物煉的。在晉朝有道士葛洪,曾說用金與水銀煉製成藥,可延緩衰老或死亡。他說:"凡草木燒之即燼,而丹砂燒之成水銀,積變又轉成丹砂,其去幾草木亦遠矣,故能令人長生。"他又說丹分為九品,按煉製程式而效力不同。最精者人服後三日成仙,最次者則需時三年。煉丹之原料為朱砂、白礬、雄黃(三硫化砷)、磁石,以及曾青。
《春請記聞》的作者何精——他父親曾由蘇東坡推薦為官——曾在書中以一章之多的篇幅記載長生不死之藥,有關長生不死之藥的種種情形,當時很流行。何返所說的幾個人,本書上已經提過,另有幾個人是何蓬的親戚,其中有數則故事是作者經驗之談。此書和一本叫《蘇沈良方》的書(傳為蘇東坡與沈括合編),記載過一切煉朱砂的方法。若讀完那些故事和煉丹方法,就會得到下列的印象。總是有一座煉丹爐,煉丹者用水銀、硫磺、銅、銀、砷、合金、硝酸鹽,或是硝石煉製。也許他們還試試硫化金。硫化汞(辰砂)和硫化金,都可用做紅顏料。各類汞合金還當藥物服用。按當時並不可靠的記載,不少的道士都有化鋼成金的秘方。必然有造出紫紅色的金化合物,鑄成各式器皿,曾經大發其財。也可能有道士在銅器上塗水銀,當做銀子賣與無知鄉民。他們將金汞融合,自然不是難事。他們又將硫和汞混合,稱為"黃金",又稱為"死硫"。
有一個故事流傳,說有一個道士確能造出真金,京都的商人都試不出是偽造。由於何蓬的記述,我相信那個道士用的是金礦砂,他能從其中提煉黃金。其中詭詐之處是道士說他用的是一種銅砂,所以用銅變黃金的說法自然就轟動了。他能向何精的一個親戚表演銅變金。他說那礦砂是銅,他說他以銅砂狀攜帶,而不以純銅,是因為純銅在路途中有被偷竊的危險。那礦砂在火上加熱,但並不融化。等道士在鍋中放入一點白色粉末,結果變成了黃金。
道士的經歷是這樣:道士和兩個朋友在幾年前決定各奔前程,約定十年之後在某處相會。他們在中間這段日子分頭去尋求"道士丹"的秘訣。等再度相遇,便大家共用此一秘訣。尋到此秘訣的人把經過告訴別人,他自己並沒做富商,已然出了家。下麵便是他的經過。
幾個朋友在指定的地方相會時,大家比較尋求的結果。已經出家的那個道士告訴朋友他已得到妙訣,只是所煉成品尚含有雜質,有欠精純。一個朋友說他已得到一種藥粉,可以除去雜質。只要加上此一藥粉,他們就可以煉出純金了。
幾個朋友說:"咱們到京都去。聽說京都灤家金店為國內最大金店,若能經得起他們的試驗,咱們的秘訣就算對了。"他們拿了十兩自己煉出的黃金求售。店家將黃金檢查、過秤、用火燒,然後按真金價格付了款。朋友很快樂,如此成功,彼此相賀。
彼此相向說:"現在咱們可以成仙了。我們若不願棄卻紅塵,可以用此錢吃喝玩樂。咱再煉一百兩分用吧。"
那天晚上,大家痛飲,有幾分醉意。把銅礦砂放在煉丹爐裏就去睡了。夜裏,銅水四濺,引起火燒著房子。三個朋友還沉醉未醒,救火隊已經來臨。"我睡得不太沉,從火焰裏逃出來。我怕被捕,又善於游水,就遊往對河,順水遊下。我料想城門上鎖之後,才爬上岸來。在水裏時,我向上蒼禱告,我仟悔,說我決心出家,再不做此勾當,決不再為自己煉金子。若是修廟籌款,我一定要煉,但也要先求神答應。"這就是為什麼那個道士不能將煉金術洩露出來的緣故,但若為行善,他百兩也樂捐。他那個朋友,一個被火燒死,一個為官方逮捕,不久因傷重而死。
蘇東坡對於各種硫化汞藥劑,特別有興味。因為大家都知道汞有毒,所以他試驗那些藥物時,特別警覺。因為那些藥物的製造秘訣不為人知,其中什麼成分誰也不太清楚。與東坡同時代的一個人,記載過一人因吞服汞化藥物而亡,那是因為他要在皇帝面前試驗一個藥方。也許他是要服氧化亞汞,卻誤服了氯化汞吧。再者道家也試驗別的化學藥品,如硝石、硝磺等藥物,甚至由鐘乳石提煉出石灰質來吃,有時引起潰瘍。蘇東坡本人吃兩種別的食物,據說是仙家的食物,就是伏苓和芝麻。芝麻多油,並含有定量的蛋白質,自然有食物價值。但是我有幾分相信,本被認為此種東西是仙家食物,主要是因為道士住在山上,不易找到別的食物。植物生長的越遠,越與普通的五穀雜糧不同,就會越被認為是仙家食物。
關於煉製外丹,蘇東坡寫了兩篇劄記,一篇叫"陽丹",一篇叫"陰丹"。陰丹是從生第一胎男嬰的母乳中提煉出來的。把乳在文火上加熱,用的鍋是銀汞合金製成的,一邊加熱,一邊用同一金屬制的調羹緩緩擾動,直到奶凝結,最後製成藥丸狀。陽丹是用尿蛋白中的尿素製成。此一蛋白沉澱物經過多次淨化,最後變成白色無味的粉狀物,再加棗泥做成藥丸,空腹用酒送服。
蘇東坡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一直想求得"道士丹";不過他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藥,還沒有入迷。所有的道家仙子都已死去,至少他們每個人都遺留一個臭皮囊,雖然還有學說主張他們的身體已經改變,無人在時,他們可以升天,或騎鶴而去,或自己變成鶴飛去,叫做"羽化",所遺留的軀殼便與他們的仙體渺不相干了。遺留下的軀殼只看做如蟬或蛇脫下的皮,此種去世他們名之曰"蟬蛻"。但是蘇東坡卻想看到一個長生不死的人。他說:
自省事以來,聞世所謂道人有延年之術者,如趙抱一、徐登、張元夢皆近百歲,然竟死與常人無異,及來黃州,聞浮光有朱元經尤異,公卿尊師之者甚眾。然卒亦死。死時中風搐溺,但實能黃白,有餘藥,金皆入官。不知世果無異人耶?抑有而人不見?此等舉非耶?不知古所記為虛實,無乃與此等不大相遠,而好事者緣飾之耶?
姑且把求取"道士丹"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擺在一旁,我個人則認為道家諄諄教人的養生術和現代醫生對人的忠告,在原理上無何差異。我看還是忘記這種無益的追求,回到單純有節制的生活上來吧,要有足夠的工作,足夠的休息,最主要的還是無憂無慮,避免心情上的緊張激動。換句話說,人只要遵從一般常理就好。蘇東坡表現他那合乎情理的簡單生活原理,只用下列他從古書上摘取下來的四條規則。有一張某向他請求長壽良方,他就寫出下列的四句話:
一、無事以當貴。
二、早寢以當富。
三、安步以當車。
四、晚食以當向。
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於八珍。而既飽之餘,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棄也。若此可謂善處窮矣,然而與道則未也。安步自佚,晚食為美;安以當車與肉哉。車與肉猶存於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我最喜愛蘇東坡給李尚的一封信,以常情的看法論節制與單純。他說:
僕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陛爾,而文以美名,謂之"儉素"。然吾儕為之則不類俗人,真可謂淡而有味者。不能不難,受福不那,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之左右,住京師尤宜用此策。一笑。
李尚現在已回到京師,連王鞏也遇赦回到北方。皇帝現在深悔對反對派的懲處。也許是命運對人的嘲弄吧,蘇東坡剛剛安定下來,過個隨從如意的隱居式的快樂生活,他又被沖激得要離開他安居之地,再度捲入政治的漩渦。螞蟻爬上了一個磨盤,以為這塊巨大的石頭是穩如泰山的,哪知道又開始轉動了。
第十八章 浪跡天涯
蘇東坡此後一年零八個月的命運足以表示官身不由己。讀書人能用別的方法謀生,最好不要做官,他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蘇東坡當前的道路,真是崎嶇坎坷瞬息萬變,一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不是出乎他的本意,卻與皇后大有關係。皇帝有意使他掌史館,卻被左右所阻。皇帝最後親書一道旨意,把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調到汝州(今臨汝),汝州離京師較近,生活亦較為舒適。他聽到這個消息,是在神宗元豐七年(一0 八四)三月初。
他當然躲避這個任命,按他自己的話,這猶如"小兒遷延避學"。人做官不外乎為名為利,或為權勢,或為報效國家。我們知道蘇東坡非以做官為發財致富之道,至於權勢,他根本不願控制別人。有些人身上有一種天性,他本已有錢有名,但想鑽入政治圈兒去,只為了去支配別人。初嘗權利的滋味,還頗覺味美,但除少數例外不提,二度競選美國總統的人,不是不知"何以利吾身",大概就是身不由己。他去再度競選,因為他所屬的政黨要他去競選。若說報效國家,於理欠通,因為反對派裏不是也有人如此呼喊嗎?至於為名,蘇東坡知道,即便是身為宰相,也不能在他不朽的文名上有絲毫增減。他又何求於政治?他又能有何成就?
在三月初三,他還胸懷坦蕩,與朋友暢遊甚樂,在定惠院後面商家花園逍遙終日,酒宴之後,他還在一個小樓上酣睡一覺。醒後,漫步踱出東門,在東門看見商店一個大木盆,買下來,預備存水澆瓜。然後沿著一條小溪,進入何氏花園。何家正在房旁添蓋廂房,請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幾盅。一個朋友端出一盤糕,東坡巧予命名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參寥和尚只喝棗湯。蘇東坡忽然急想回家。他看見何氏園有橘子樹,他要了幾棵樹苗,要回去種在雪堂的西畔。
兩三天之後,消息到來,要把他改調他處。雖然名義上他還是在貶謫中,可是能自由住在一個美麗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數天的工夫他猶疑不決,是否應當奏請繼續住在黃州。後來又一想,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終於決定遵奉聖命,放棄東坡的農舍。他數年的辛勤,棄於一旦,也許他還要在別的地方,重新創建一個農舍,一切要從頭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這樣困難情況之下,調職之後,他的政敵還不肯把他放鬆。當時一個作家記了下面一個故事:蘇東坡給皇帝上了謝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訴群臣道:"蘇軾真是天才。"
他的政敵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謝表裏找他的毛病。政敵說:"臣以為他在謝表裏還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問道:"怎見得?"
"在這謝表上,他說他和他弟弟考過殿試,卻用驚魂甫定,夢遊縹紛之中。他不是說他們以坦白批評朝政的策論考中,但是現在卻以批評朝政而受懲處嗎?他是不甘心認錯,還是委過與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瞭解他,他心裏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閉口無言。
蘇東坡準備搬家,也費了幾十天工夫。他決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順的長子邁帶領家眷,在他從子由處回來時,大家在九江碰頭。
現在官方紛紛為他設宴餞行,很多朋友請他題字留念,這個,他當然提筆沾墨一揮而就。很快就應酬完畢。就在這時,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贈的一首詩,使她得以名垂後世。在鄰人和朋友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寫了下列的一首詞: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魚蓑。
一大群人送他啟程。那群人裏有士紳,有窮人,有各色人等。我們知道名字的那些鄰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計有十九人。路兩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農人,也有感激他的窮父母,懷裏抱著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這位行將離去的文人搭救的,十九個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蘇東坡最後離去之前,大家又一齊消磨了幾天。
但是另外有三個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個是老朋友陳糙。另外一個是和尚參寥,他和蘇東坡是在徐州認識的,後來在黃州突然出現,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中國古代,沒有人像出家人遊蹤之廣的,不但因他們完全空閒行動自由,也因為他們走到何處都有他們的旅館住,那就是有他們的寺院。參寥決定到九江廬山去住。
第三個朋友是道士喬今,他現在大約有一百三十歲,據傳說,後來他又從墳裏復活。到了九江,蘇東坡離開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陸路一百多裏,為了把這位老道士交給他在興國的一個朋友照顧。喬個喜愛鳥獸,永遠帶著他養的鳥獸一同旅行。據子由說,最後此一老人是被騾子踢傷而死的。又過了幾年之後,一個和尚告訴子由,說最近在某處遇見另一個和尚,那個和尚說他自己是喬今,並且說在黃州結識了蘇東坡。子由打聽那個和尚的樣子,說此話的和尚所描寫的和那個老道士完全一樣。在聽這個故事的那些人之間,有一個是興國太守的兒子,他回家把此事告訴了他父親。為了要證實喬今的死而復生,那位太守下令重開喬今的墳,只發現了一根手杖和兩塊腔骨。屍體不見了。
蘇東坡和參寥一同遊廬山數日。在數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極大的轟動,因為消息已在他們中間傳開,大家都說"蘇東坡來了!"雖然蘇東坡只寫了三首遊廬山詩,其中一首成了描寫廬山最好的詩。
東坡去看弟弟子由時,三個侄子迎接他,他們是走出八裏地前去迎接的。兄弟們已經四年沒見,子由肥胖了些。他看來並不太健康,因為他夜裏費好多時間練瑜珈術。監酒官的辦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裏,既露風露雨又搖搖欲墜,俯首便是江邊。據子由說:"舊以三吏共事,餘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於一。晝則坐市區震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夜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複出營職。"
蘇東坡在那兒住了六七天,然後順流而下到九江,好與家屬相會。和家屬一同順長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雲生的兒子才十個月大,患病而死。這對父母是個極大的打擊,尤其是對年輕的母親。蘇東坡在一首記孩子死的詩裏,他說孩子的母親終日在床上躺著,精神恍惚,東坡雖然能擦幹自己的眼淚,聽見朝雲哭,實在難過。東坡有"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詩句。朝雲沒有再生第二個孩子。
在南京時,蘇東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經是疲憊頹唐的老人。蘇東坡和他討論詩與佛學多日,因為二人都是大詩人並深信佛學,自然有好多話說。有一個故事流傳,說蘇東坡一次按固定的韻腳和題目和王安石作詩,勝過了王安石,王安石便中途作罷。二人談話時,蘇東坡直言責備王安石不該引發戰事,不應該迫害讀書人。
蘇東坡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王安石立刻臉上變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蘇東坡說:"我要說的是國事。"
王安石才鎮靜了一點兒說:"說吧。"
蘇東坡說:"漢唐亡於黨禍與戰事,我朝過去極力避免此等危機。但是現在卻在西北兵連禍結,很多書生都被送往東南。你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東坡說:"這兩件事是由惠卿發動,我今已退休,無權干涉。"
蘇東坡說:"不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過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禮,你也應當以非常之禮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點煩躁起來,回答說:"當然,當然。今天的話,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傳出此屋,因為他曾一度為呂惠卿所賣,所以如此小心。
二人漫談下去,王安石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他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東坡說:"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便不惜殺人。"
王安石笑而不語。
根據好多當代人的記錄,在這一段期間,可以常看見王安石在鄉間獨自騎驢閑行,"喃喃自語,有如狂人"。他有時想到當年已經背棄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筆來,面色凝重,立刻開始寫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把筆放下,好像也頗以自己為恥,這些信沒寫完,就永遠擺在那裏了。他仍然繼續寫日記,他死後幾年,奉命把所有的日記交還朝廷,因為其中有當權派的內幕。在他失意的晚年,變得心內淒苦抑鬱,對人非常懷恨,對皇上也常是惡語相加。幸而當時當權者還是他一派。但是他的日記竟寫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見過。前幾年,他聽說司馬光又已當權,他令侄子把日記燒毀,但是他的日記之仍然留在人間,是因為他侄子把日記藏了起來,燒了些別的東西蒙混過去。
王安石現在開始看見幻相。一次,他看見他那獨生子,那時早已死去,卻正在陰間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活著時是個壞蛋,無所不為,現在在陰間戴著鐵鏈手銬。後來,他家一個侍衛說在夢裏也看見同樣的情景,王安石著實害起怕來。為救兒子免于陰曹的折磨,他把上元縣的財產賣出去,把錢捐給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奏明捐款與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賜與那個寺院一個名字,同時王安石上朝廷關於此事的表章而今還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騎驢獨行,他看見一個農婦向他走近,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遞一份訴狀,然後消失不見。他記得把訴狀放在衣袋裏,到家一看,那份訴狀也不見了。他第二天因驚嚇去世。
等蘇東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蘇地帶,他不覺迷戀上當地的氣氛和自然之美。在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間時,他心中忙著盤算在太湖地區買一個農莊。他的情形是這樣:皇帝既然願把他從黃州調到另一個地方,日後也會聽從勸說而准許他在別處安居。不論他往何處去,總是存心找個老年退隱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勸他安居在揚州,因為佛印的農莊在揚州。范鎮願他到許下,二人為鄰。東坡自己看中了丹徒縣蒜山的一片松林。不過這些計畫都落了空。長江以北靠近南京有個儀真縣,儀真的太守約他前往居住,他雖然沒有決心在儀真安居,至少想找個地方暫時安頓眷屬。所以家眷暫時住在儀真學校中時,東坡總算沒有牽掛,得以各處走走逛逛,尋找一個鄉鎮的家園。
最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之中,有一個勝元發,勸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興,勝元發那時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蘇東坡和膝元發二人暗中訂了一項計畫,在宜興買了一塊田地,然後奏請皇上允許他在宜興安居,因為那塊田地是他唯一的生活之所出。勝元發的一個親戚能找到一塊地,在宜興城二十裏外,深在山中。那塊地很不小,一年可產米八百擔,會使蘇家生活得滿舒服。蘇東坡當時只剩下幾百緡錢,此外只有父親以前在京都買的一棟房子,但是早已托範鎮以八百緡錢賣出去。
九月,他獨自下鄉去看那塊田莊。他曾記此事說:"吾來陽羨(宜興),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誓將歸者,殆是前緣。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元豐七年十月二日於舟中。"
後來他又另買了一塊地,是從官家買的,後來曾為此地涉訟將近百年之後,曾有一作者記載蘇東坡的重孫子仍住在宜興那塊農莊上。
蘇東坡現在總算辦了一件事,到底是極其愚蠢,還是寬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而異了。他給勝元發寫信,說他要在荊溪上找一棟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民瞻去找,結果找到一棟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緡錢。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錢,但是蘇東坡很高興,心裏盤算回去把家眷接來住進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經過一家時,聽見裏面有女人哭泣聲。他倆人叩門走進去。一老婦正在屋角裏哭。一問緣故,老婦人說:
"我有一棟房子,一百多年來一直是我們的財產。我有個敗家兒子,把那房子賣給了別人。今天我不得不從那棟老房子裏搬出來,我在那老房子裏已經住了一輩子——這就是我為什麼哭的緣故。"
蘇東坡很受感動,又問她:"那棟房子在哪兒?"
蘇東坡大驚,原來那正是他用五百緡錢買的那棟房子。他把契約從衣袋裏拿出來,在老婦人面前一把火燒了。第二天他把那個兒子找來,告訴他再把老母請回舊宅去,並沒有再討回付的房錢。那個兒子到底是已經用那筆錢還了債,還是另有別的原因無力付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蘇東坡於是回到城中,既沒了房子,又損失了五百緡錢。但是當時東坡一時為真情所感,無法抑制,竟對自己家的後果不管不顧!事情做得美則美矣——還有什麼別的好說!
回到常州之後,在十月裏,他給皇帝上書,請聖命諭允居住於常州。在皇帝應允之前,他還是要去接新的任命,遠在國都的西部,大約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攜帶著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進,盼望如幸蒙聖命恩准,就不致花費往返兩次旅費了。但是迄未獲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強前行,到達京都。我們若相信他的詩上所說,他的眷屬真是忍饑挨餓了。到了泅州的淮河邊,他給朋友至少寫了三首詩都提到饑餓。在一首詩裏,他自比為夜裏啃齧東西的饑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時,孩子們歡聲雷動。看情形他們不能再前進了,他決定再給皇帝上表章,這時住在南都老友張方平家,靜候聖旨到來。
他上皇帝第二書,是二月間在泅州寫的,其中一部分如下:
但以祿凜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病重,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泅州,而發用馨竭,去波尚遠,難於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餘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與其強顏忍恥,于求於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擅粥。欲望聖慈許於常州居住……
他在旅途上,發生了兩件有趣事,也可說令人難過的事。在泅州他渡河去游了南山之後,寫詩一首。河上有一座長橋,因泅州為軍事要隘,天黑以後此橋上不許行人通過,違犯者重罰。實際上,泅州太守是不理會這條規矩的,他在天黑後和蘇東坡同過此橋。為了慶祝此次游山之樂,蘇東坡很天真的寫出了下列兩行詩句:
長橋上燈火闌,
使君還。
太守為人老實正直,是山東省一位學究,姓劉。第二天他一見蘇東坡的詩,心都快跳出來。他到船上去看東坡,說:"我看了你的詩,這很嚴重,太嚴重了!你的詩全國皆知,一定會傳到京都。普通人夜裏過橋是罰兩年勞役,太守犯法,情形更糟。求你把這詩自己收起來,不要給別人看。"
蘇東坡追悔不迭,微笑道:"天哪!我一開口就是兩年的勞役呀!"
他住在張方平家時,出了另一件動人的事情。在主人請他吃飯喝酒時,他認出了張方平兒子的妾,那個女人以前曾做過黃州太守的妾,深得太守鍾愛,名叫勝之。太守當年為蘇東坡好友,不幸亡故,此妾亦即改嫁。蘇東坡一見此女在張家筵席上出現,狀極輕鬆愉快。他頗為感慨,想起老朋友來,兩眼淚痕,喉頭哽咽。這卻逗得勝之發笑,她只得轉過頭去和別人說話岔開。蘇東坡離席時。心中很難過。他告訴朋友說人千萬別納妾,就舉勝之為例。
皇帝染病,從三月一日起,太后攝政。三月五日,皇帝駕崩;次日頒下聖旨,允許蘇東坡在太湖邊居住。這對蘇東坡十分重要,因為他己如願已償,他的計畫實現了。一家開始遷回宜興,在四月初三離開南都,到達湖邊新居,是神宗元豐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蘇東坡而今終於相信他會終身在此安居下來。他的詩裏有兩句:"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園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葉之扁舟悠然來往,"神游八極萬緣虛",真正悠哉遊哉了。
但是命運偏偏做梗。正當他把退隱之地已物色到,朝廷對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來了。在他到宜興後還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離山東芝累不遠的登州去做太守。原先以為是京城傳來的謠言,他拒不肯信,他說京都一向謠言多,並且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報上也不曾提過。
蘇東坡心亂如麻,心裏很恨這種變化。幾天之後,正式任命到達。家裏人大喜,孩子們喊叫覺得喜出望外。蘇東坡在一首詩裏,自比為可憐的良馬,盛年已逝,再不貪天山的牧野。在另一首詩裏說:"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畏陵坡。"在給佛印的信裏他說:"如入蓬蒿翠蕾之徑。"給米芾的信裏說:"某別登卦都,已達青社。衰病之餘,乃始入閨,憂畏而已。"
可是,他仍然接受了新任命。太后現在把情勢推動起來。司馬光又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實際上等於副首相之位。任命司馬光的情形很有趣,皇太后是派武裝兵士把他從家中請出,一直"護送"到官衙裏去的。所以用這種方法,是惟恐他接到任命之後會延遲赴任,甚至會辭謝不就,也是不得已而別開生面了。
蘇東坡在六月,到山東沿海去就新職。由青島附近,開始乘船,繞山東半島而行。十月十五到達登州後五天,他又應召晉京。全家開始行動起來,將近元豐八年十二月半,到達京都。
第十九章 太后恩寵
蘇東坡總是得到歷朝皇后的蔭庇。在他受審時,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現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勢。甚至在他一生中較晚的歲月裏,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攝政事,他就客死蠻荒了。
新皇帝現今才九歲,攝政的是他的祖母。宋朝特別幸運,能接連有賢德的皇后出現。在偉大的漢唐兩代,幾個皇帝的後妃不是奪取帝位,藉有權勢的太監或內戚擅權統治,就是在別的情形之下弄得朝代覆亡。在蘇東坡時代,四個皇后當政,都極賢德,並且有的十分出色。也許她們是女人,所以能明辨是非,在朝中能判別善惡。因為她們生長在宮廷之中,並不能常聽到儒臣們論辯國家的政策,聽得繁亂到得失難分莫知所從的地步,但是所聞所見,正足以判別清議所趨的主要方向。現代普選的民主制度就是根據一般常人的判斷,這些人連《紐約時報》的社論還看不懂。皇太后的判斷也就是一般常人的判斷。神宗皇帝最後那些年,已經開始簡化政令,但仍不到他母親老太后今日這般清靜無為的地步。皇帝一去世,太后即召司馬光當政,立刻將政令改弦更張。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徑於廢除。元佑年間這一段開始了。
蘇東坡現在急劇得勢,在他到達京都八個月之內,朝廷將他擢升三次。依據古制,官位分為九級。在此短短一段期間,他由第七級上升,經過第六級,跳到第四級,最後止于第三級翰林,為皇帝草擬詔書,那時他正是四十九歲。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之前,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他官居四品中書舍人,實為一重要職位,因他參與朝廷各部官員的挑選與任用。擔任此一職務時,他草擬了幾次聖旨,頗為有趣,內容與他頗有關係。一道聖旨是被奪李定的官職,命他將過去隱瞞未報的母喪三年重新依禮居喪。第二道聖旨是貶謫呂惠卿。內容的決定者不是蘇東坡,但聖旨的措詞結構則是他的手筆。在貶滴呂惠卿這個奸佞小人時,蘇東坡說:"始于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與"黨與交攻,幾半天下。"不過最有趣的事,是四月王安石死後蘇東坡必須草擬一道聖旨連贈榮銜。這道聖旨的措詞必須十分巧妙,寓貶於褒。依照法制,當以皇帝名義發佈,讚美其生活與品格,並頒贈"太傅"榮銜。蘇東坡只是讚美王安石富有巧思,同時使人知道正是指他的妄自尊大欺人欺己。蘇東坡說他"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批百家之陳述,作新欺人。"這篇聖旨很巧妙的發展下去,後來蘇東坡說:"胡不百年,為之一涕。"讀者不知道自己所讀的到底是誇大的頌贊,還是反面的誹謗?
"翰林學士知制誥"一個職位永遠是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往往是擔任首相的前一步。蘇東坡這時已經接近頂點。在宋朝,"翰林學士知制浩"是三品,宰相是二品,在宋朝一品幾乎沒有頒贈過。再者,為皇帝草擬聖旨,就使蘇東坡得以親密接近兒童皇帝和太后。這項任命是由宮廷親自派人送到蘇東坡家中的,同時頒贈官衣一件、金帶一條、白馬一匹,附有一套鍍金的綬繩鞍路上的零配搭。宰相辦公的中書省與皇宮西面相連,翰林院則在靠近皇宮北門,算是皇宮中的一部分。翰林的工作通常都是在晚上。翰林在院中辦事時,也是稱之為"鎖禁深夜"。習慣上是,翰林單日夜裏在宮院值班,草擬聖旨,在雙日發佈。在黃昏時,翰林順宮中東牆進去,直到內東門,那兒為他留有一間屋子,接連皇帝的住處。有時長夜漫漫,他無所事事,只有凝望紅燭,靜聽宮漏,以遣永夜。有時夜間寒冷,皇太后會差人送來熱酒。關於要發佈的詔令,都是由皇太后口述,他再用極為典雅莊嚴文體寫出來,以備第二天頒佈之用。
在蘇東坡任翰林學士知制法期間,他擬了約有八百道聖旨,現在都收在他的全集中。無不鏗鏘有聲,妥帖工巧,簡練明確。聖旨的文字往往引經據史,富有例證譬喻,這類文字,蘇東坡寫來輕而易舉。蘇東坡去世後,另一個人,姓洪,接他的職位。他對自己的文才頗自期許,他問當年侍候蘇東坡的老僕,他比蘇東坡如何?老僕回答說:"蘇東坡寫得並不見得比大人美,不過他永遠不用查書。"
一天晚上,蘇東坡正在此一小書齋中坐著,他對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厭惡,已經請辭此一職務。皇太后宣他進宮草擬詔命。年輕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蘇東坡在一旁畢恭畢敬的立著聽記吩咐。在告訴蘇東坡草擬聖旨任命呂大防為宰相之後,皇太后突然問他:"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幾年前你官居何職?"
"常州團練副使。"
"現在身居何職?"
"臣承乏翰林學士。"
"你為何升遷如此之快?"
"仰賴太后的恩典。"
"這與老身無關。"
蘇東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與皇上也無關。"
蘇東坡又猜道:"也許是有老臣推薦。"
太后說:"與他們也沒關係。"
蘇東坡立著呆了片刻。然後說:"臣雖不肖,但從不運用關係求取官職。"
太后最後說:"這是我老早就想對你說的。這是神宗皇帝的遺詔。先王在世之時,每當用膳時舉著不下,臣僕們便知道是看你寫的文字。他常說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願便速爾崩逝。"
提到先王,三個人不覺一齊落淚。太后於是賜東坡座,賜茶葉一包,又對他說:"你要盡忠輔保幼主,以報先王之恩遇。"蘇東坡要鞠躬退出時,太后從桌于上拿起一個刻有蓮花的金燭臺當禮品賞與東坡。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學士不久,司馬光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九月逝世。那天正好是神宗靈位送入太廟的齋戒之日,靈樞停在靈堂,司馬光的朋友本當前去拜祭,並且弔喪者應當哭幾聲。但是偏巧全體官員都要遵禮去齋戒,反倒沒有時間去向去世的宰相弔祭。九月初六,依照古禮在盛大肅穆樂聲悠揚的典禮中,將神宗的靈位安置在太廟裏。朝廷舉行大赦,罷朝三日。文武百官都參與大典。但是一件有趣而重大的事發生了。
事有湊巧,司馬光的喪禮由理學大師程灝的弟弟程頤主辦。這位理學家,話往最輕裏說,也不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更使蘇東坡煩惱。這位理學家完全遵古禮來辦這件喪事。當時死者的親人要站在靈樞之側向靈前弔祭的客人還禮,這種風俗已流行數百年。但是程頤認為不合古禮,於是禁止司馬光的兒子站在靈樞一旁還禮接待客人。他的理由是,孝子如果真孝,應當是悲痛得不能見客人才是。那天朝廷百官在太廟中的大典完畢之後,蘇東坡正要帶領翰林院及中書省同仁前往故相國司馬光府去弔祭,程頤也有事要去,他就向大家說這違背孔子在論語中的話:"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因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廟唱過歌,至少聽過奏樂,怎麼同一天還能去弔喪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馬府門前,小程想攔阻大家,於是大家爭得面紅耳赤。
程頤說:"你們沒念過論語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蘇東坡立刻回答道:"論語上並沒說子於是日歌,則不哭。"
蘇東坡十分氣惱,不顧程頤的反對,率領大家進了門。每個人都站在靈櫃前面行禮,在離去之前都依照習俗以袖拭目。蘇東坡一看司馬光的兒子沒出來接待客人,問過別人, 才知道程頤禁止, 說是于古無征。於是蘇東坡在全體官員之前說道:"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頤滿面通紅。這句評語極為洽當,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不論程頤或蘇東坡自己,對這句挖苦話,都是畢生難忘,誰也不願一生背著這個標籤。在蘇東坡和二程這一派之間,這粒仇恨的種籽算播下了。
不久,他們看見皇帝和太后的龍車鳳輦來了,都是朱紅的輪子。他們是來弔唁故相國的,並在靈前哭泣,以盡君臣之禮。司馬光之喪是國家賦與大臣當得的最高榮耀。他在棺木中的遺體上都蓋以水銀龍腦,是皇家的賞賜。皇家又踢白銀三千兩,綢緞四千匹,又派宮廷官員二人護衛靈樞還鄉,家中十人賜予官職。
次年,蘇東坡除去翰林學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界以侍讀之職。皇帝如今只是一個孩子,不過即便皇帝是中年人,為了對皇帝有益處,仍然是在每單日子要給皇帝講課。計分兩學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節;冬季期從中秋節到冬至。大臣中以學識淵博出名者,輪流為皇上講解經史,及為政之道,以過去歷史上的得失為殷鑒。早朝之後,膺選的官員便由文德殿出發,順著西面走廊到這英殿。在蘇東坡時代,講學的人站立,其他旁聽的官員則可坐著聽。王安石充任講席時,他想讓講師坐下而旁聽的官員站立,但因有一個官員反對,此議做罷。在這期間,浮誇傲慢的理學家程頤,因精研經典也參與講學,但是他所列之等級為低級之侍講。但是他也請求坐著講學,如此合乎儒家尊師的道理。他向年輕皇帝哲宗諄諄告誡,要提防惡魁的力量與女人的誘惑力。當時皇帝尚未成年,還感覺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決定將來成年後要歡樂一番。這位年輕皇帝後來廢了他的皇后,二十四歲時駕崩。
就蘇東坡的家庭而論,住在京都確是大有益處。蘇東坡賣了那棟老房子之後,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沒把那棟老房子賣掉,若住著那兒,也離官衙太遠。新住宅離東華門很近,黎明之時,文武百官從此門進宮早朝。所以此一地區就是官員喜愛的住宅區,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城中區,最貴的商店和飯館子都開在那裏。
蘇家全家現在開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黃州的農家生活大不同了。他們差不多十五年沒住在京都,只有蘇東坡在京都監獄的那三個月來過,另外是他不能進城住在城外郊區的那一次。孝順的兒子邁,他已經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現在不知回來團聚沒有。但是兩個小兒子,造和過,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是在家中。蘇夫人和朝雲現在都能安享快樂的生活,不過看著京都生活的奢華,有點兒害怕。住家的四周都是珠寶店、綢緞店、藥鋪,兩三層堂皇閡壯的高樓。
中國所能產的百物的精華,都陳列在東華門一帶,價錢會令一個鄉下女人嚇一跳。不管東西賣得多貴,像背乎節令的鮮花、水果,總是有人願意買。有一件事很方便,就是從傭工介紹所雇用僕人。附近處處是酒館、飯館。晚上,一進入酒館,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顧客招喚會侑酒。男孩子隨同父親進去時,眼睛得向前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著地。吃飯時,小販和求施捨的人按房間去串,賣糖果、乾果、鹵肉、醃菜等物。在飯館,據說有四五十種菜,由跑堂的帶著在各屋裏串,由顧客選合口味的買。那功能表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飯館就會喪失顧客。
蘇東坡喜歡在家裏宴客,飯館都爭著做外會生意。這些做外會生意的館子,都用銀制的餐具。即便窮館子也派得出一個廚子和全套的銀酒壺、酒杯、碟子、湯匙,以及銀頭兒的象牙筷子。當時的風俗是,一家叫了幾次外會之後,那些飯館子照例把那些值四五百兩的銀餐具放在顧客家過夜,第二天再去收,並不以為有什麼重要。等後來對梁陷入金人之手,當時有一個作家以無限嚮往的筆調兒記載當時的京都,他說當地的老百姓都頗以此京都為榮,並且他們對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時看見外省人被奸詐人欺負,他們會打抱不平前去幫助,甚至不惜與地方警官衝突。若有新住戶遷入,鄰居會帶著酒茶等物去拜訪,告訴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當。也有人終日無所事事,只帶著茶壺到每家去串門子閒談。
在這種氣氛的生活裏,蘇東坡還是照常練他的瑜珈和養生之道。每隔一夜,他就要睡在宮中。但是不論在宮中或在家中,他總是黎明即起,梳頭發一百次,穿上官衣官靴,然後再躺下小睡。他說,那種小睡之美,無物可比。等該出門上朝時,他已衣冠齊整,於是出門騎上鍍金鞍路的白馬,往東華門而去。
早朝最遲十點鐘完畢,這時,除非有特別公務,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沒有交往應酬,就帶著妻子孩子去逛商店買東西。相國寺只在附近,院內擠滿了賣扇子、刀剪、珍品、古物、字畫、拓片,等等東西的商販。有時,全家在東城的商場去逛,可以理髮、買盆花、買鳥買籠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覺中混過去。有時穿過朱雀門到外城去,那兒還有一大片住宅區,孔廟和國子監都在南外城,再往遠處就是各式各樣的道士觀。他們倦游歸來,有時在"台樓"吃飯,那是對梁最好的酒館。或是走南門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寶店,挑選幾件溫州的漆器,或是在報慈寺街的藥鋪買點兒上好的草藥。
事實上,在奢侈豪華的生活和簡單樸質的生活之間,論幸福,並沒有多大不同。高職顯位的榮耀,只有在沒有那種能力資格的人眼裏,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在人不需要一個職位時,人家才找他去擔任,人要求取某職位時,那個職位往往不需要他。一旦官癮過足之後,做高官的快樂不見得比做個成功的鐵匠的快樂大。蘇東坡在論"樂與苦"的一篇短文裏,即表示此種看法: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複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系風速夢爾。此四者猶有仿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對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樂處。當以至理語君,今則不可。
元裕三年八月五日書"
還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種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極盡奢侈享樂的能事。蒲家的兒媳終日不做別的,只教丫環做各式圖樣的"酥花",加糖凝結,以備做飯後小吃之用。他一個兒媳婦,不許以同樣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而丫環們晝夜忙著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別的習慣,其中包括"大洗面"、"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臉兩次,洗腳兩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時,他只洗臉,臉盆中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大洗面"時,要換水三次,由五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脖子和肩膊。 在"小洗足" 時,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只洗到足踝為止;在"大洗足"時,換水三次,由四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膝蓋。在"小洗浴"時,他用二十四桶水,由五六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他用藥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屬網子上,下有稀奇的香料點燃慢熏。他寫信給蘇東坡說,此種洗澡法對他益處甚大。蘇東坡回答說:"聞所得甚高,固以為慰,然複有二,尚欲奉勸,一曰儉,二曰慈。"
做高官在社交和物質上,還有兩種絕無可疑的好處。在那種年月,讀書人只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是做官,一是隱姓埋名,也就是甘於貧賤。人做學間可以得千秋萬歲名;但對很多人而言,不朽的盛名,即便可以得到,也無以搪饑寒。在蘇東坡時,有個笑話挖苦科考得意做了官,卻自稱是為國犧牲的人:
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窮得沒錢買饅頭。因為饑得慌,想出一個辦法吃饅頭。他走到一個饅頭店外頭,突然大驚而逃,但是沒人理會。他到另一家饅頭店,門口有一大群人。他看見饅頭,大喊一聲,做大驚狀,拔腿就跑,跑不遠,跌倒地上。一大群人圍過來,問他怕什麼。讀書人說:"怕那些饅頭!"人都大笑,從來沒聽說此等事。饅頭店老闆不相信,想試試他。他把讀書人引進放有好多饅頭的一間屋子。暗中從門上的鎖眼裏往內看。讀書人一看妙計成功,大喜,兩手抱著饅頭狼吞虎嚥。老闆頗受感動,推開門很客氣的問他:"你還怕什麼?"讀書人說:"我還怕一杯好熱茶。"
一天,韓維——他屬於一個曾出過幾個宰相的富貴之家——有兩個女婿去拜謁蘇東坡。東坡問他們的岳父近況如何。
一個青年人回答說:"他老人家近況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他已到老年,他要以聲色美酒自娛,否則不知道何以度日。"
蘇東坡說:"我想他做錯了,正因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訴你們一個故事,回去告訴令岳丈聽。"
年輕人說:"是,當然。"
蘇東坡說出下列的故事:
頃有一老人未嘗參禪,而雅合禪理,死生之際,極為了然。一日置酒大會親友,酒闌,語眾日"老人今且去"。因攝衣正坐,將奄奄焉。諸子乃惶遺呼號日"大人今日乃與世訣乎,願留一言為教"。老人日"本欲無言,今為汝懇,只且第一五更起。"諸子未諭日"何也?"老人日"惟五更可以勾當自家事,日出之後,欲勾當則不可矣。"諸子曰"家中幸豐,何用早起。舉家諸事,皆是自家事,豈有分別?"老人日"不然,所謂自家事者,是死時將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將何者去?"諸子頗悟。
蘇東坡接著說:"令岳丈以為餘年無多,所以想儘量享樂。你們倆給我帶個話兒去好不好?說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漸消弱的精力費在醇酒婦人上。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帶什麼走。"
在他敬重的朋友范鎮死後,蘇東坡說:"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減節嗜欲,一物不芥蒂於心,真是學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謂景仁雖不學佛而達佛理,雖毀佛罵祖,亦不害也。"
蘇東坡現在名氣之盛,達於極點。他受所有的文人、朋友崇敬,在朝廷上又官居高位。他為堅持己見,飽受其苦,因此也更為人所佩服,在這方面,朋友輩都望塵莫及。司馬光死後,當代學者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雖然他並不十分適於宰相之位,但大家公認,以人品論,在整個官場之中,他是巍然高出於眾人之上的。有一度他的兩個朋友居朝廷最高的官位,一是呂公著,一是範純仁。他弟弟子由在哲宗元裕元年也已回到京師,任禦史中丞,次年,升為尚書右丞。所有當年貶謫到南方的朋友現在都回朝官居要津,包括駙馬王說、王鞏、孫覺、范祖禹。他在黃州的老友陳糙也到了京都,不是來做官,而是來看蘇東坡,享受友人歡聚之樂。大詩人黃庭堅,原已與蘇東坡通信有年,現已來京相交往,並正式拜在他門下。有數年期間,蘇東坡在通信中,屢次讚美他的"蘇門四學士",因此大為提高了四人的名氣。這時"蘇門四學士"已是盡人皆知,他們就是黃庭堅、秦觀、張來、晁補之。後來,又增加兩個,一是李鹿,一是陳師道,共為"蘇門六學士"。
蘇東坡之深軍眾望,卻破壞了一門婚事。原來學者章元弼對蘇東坡素極崇拜。他本人長得並無足觀,卻娶妻甚美。婚後,妻子發現丈夫整夜讀蘇東坡的詩,對妻子不甚理睬。後來妻子終於不能忍受,對丈夫說:"那麼你愛蘇東坡勝過了我!好吧,把我休了。"丈夫便把她休了。這位丈夫章元弼告訴友人說他妻子遺棄他,全是為了蘇東坡。
這時蘇東坡之受人歡迎,竟致好多文人模仿蘇東坡的帽子。蘇東坡戴一個特別高的帽子,頂上窄而微向前傾,這樣帽子後來叫"子瞻帽"。一天,他陪聖駕到難泉遊玩, 當地正由宮中的憐工演戲。 一個丑角頭戴"於瞻帽"在戲臺上自誇道:"我這個作家諸位比不了!"別的憐工說:"怎見得?"丑角兒說:"難道你們看不見我戴的帽子?"這時皇上微微一笑,向蘇東坡看了一眼。
在這種情形之下,蘇東坡和朋友們則恣情笑濾。在他官居禮部尚書又兼主考官時,他和幾個朋友和幾個考官入閨幾十天。在辦公時間都忙著閱卷,蘇東坡則不停的在各屋裏轉,閒談笑濾,簡直教人無法專心做事。到了夜晚,他才自己做事,看試卷,評等級,迅速之至。
有好多軼聞,說他如何當場捏造笑話。那些笑話裏包括雙關語,尤其是他和另一個富有機智的才子劉那說話的機鋒相對。有些笑話是可以譯成英文的。
有一次,蘇東坡去拜訪宰相呂大防,呂極胖,蘇東坡到時,他正在午睡。蘇東坡等了好久,非常煩惱。最後呂大防出來了,蘇東坡手指向客廳中一個大瓦缸裏背長綠苔的烏龜。
他向主人說:"這種東西沒有什麼稀奇,難得的是一種三對眼睛的烏龜。"
呂大防眼睛瞪得圓圓的說:"是嗎?會有六個眼睛的烏龜?"呂大防心想不對,自己一定被捉弄了;但是蘇東坡學問如此淵博,定在什麼書上讀到過。
蘇東坡回答說:"當然,在唐中宗時,有一個大臣向皇帝進獻一個烏龜。皇帝問他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什麼好處。大臣說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三對眼,普通烏龜只有一對。所以,你看,六眼烏龜午睡時,他要睡三個普通烏龜的覺呢。"
蘇東坡常向朋友錢辯得意揚揚的誇大,說他多麼喜愛他在鄉間過的那種簡樸生活。他說吃飯時只有米飯、蘿蔔、一個清淡的湯,可是他十分快樂滿足。一天,錢辯送給他一個請帖,請他吃飯。請帖上說:"將以三白待客。"蘇東坡從來沒聽過那種東西,不知三白為何物。那天他一到,只見錢辯為他準備的只是很簡單的一餐,只有三件自東西擺在桌子上:一碗白米飯,一盤白蘿蔔,還有一碗無色的湯。蘇東坡忽然想起自己的誇大,知道是受人愚弄了。蘇東坡等過了一些日子,他送給錢辯一張請帖,請吃"三毛餐"。錢辯去赴席,發現桌子上一無所有。蘇東坡請他坐下,兩人都坐下。過了好久,還沒有菜上來,錢辯抱怨說餓了。蘇東坡大言不慚的說:"咱們開始吃吧,不用等了,快吃三毛餐吧。三毛餐就是毛米飯,毛蘿蔔,毛菜湯。"(毛讀如沒)蘇東坡這樣報復之後,他也寬恕了那個朋友,二人開懷吃了一頓盛餐。
做翰林學士時,蘇東坡常在夜裏深鎖宮中。有一個極為崇拜蘇東坡的,勤于搜求蘇東坡的字,蘇東坡每一個短簡便條若由蘇東坡的秘書交給他,他就給秘書十斤羊肉。東坡已經風聞此事。一天,秘書對友人的口信請蘇東坡回復,東坡已經口頭回復了。秘書第二次又來請求,蘇東坡說:"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秘書說:"那人一定要一個書面的答復。"
蘇東坡說:"告訴你那位朋友,今天禁屠。"
論語裏有個司馬牛,是孔子的弟子,與司馬光同姓。一天,蘇東坡為國事和司馬光爭吵得很厲害,而司馬光仍是堅持己見。蘇東坡回到家,把長袍扔在躺椅上,向朝雲歎了口氣說:"司馬牛!司馬牛!"
這幾年,蘇東坡在他的政論文字裏,時常申論"慎思"與"公正"二義為賢臣之所必備。但是慎思與公正實為黨人之所憎惡。一天,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蘇東坡在屋裏欣然捫腹而行。他問家中女人他那便便大腹之中何所有?在中文裏是慣於說"一肚子學問"。一個女人說是"一肚子墨水";一個女人說:"你是一肚子漂亮詩文。"蘇東坡都搖頭說"不是。"最後,聰明的侍妾朝雲說:"你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大呼曰:"對!"遂大笑。
一次,一個素不相識的文人去拜訪蘇東坡,攜帶他寫的詩一卷,請蘇東坡指教。那個可憐的文人自己高聲朗誦, 抑揚頓挫, 鏗鏘有聲,顯然是頗為自得。他問:"大人,不知尊見以拙作為如何?"
蘇東坡說:"百分。"
那個文人臉上欣然色喜。蘇東坡這時又說:"誦讀之美七十分,詩句之美三十分。"
第二十章 國畫
蘇東坡天才橫溢,神完氣足,在中國藝術上,尤其是表現中國筆墨歡愉的情趣上,他能獨創一派,這是不足為奇的。蘇東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戲墨"之作,因為他的創造注的藝術衝動非此不足以得到自由發揮而給中國藝術留下不朽的影響。蘇東坡不僅創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創造了中國的文人畫。他和年輕藝術家米芾共同創造了以後在中國最富有特性與代表風格的中國畫。中國繪畫的南派重視一氣呵成快速運筆的節奏感,這一派誠然是在唐朝吳道子和王維的筆下所建立,與北派李思訓之金碧朱紅工筆細描是顯然有別。可是,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畫終於奠定了基礎。這一派,重點在於氣韻的生動與藝術家堅強的主觀性,其中含有的藝術原理與技巧對現代藝術自有其重要性。
由蘇東坡、米芾、黃庭堅所保存下來的藝術批評之中,我們能看出文人畫在蘇東坡生活裏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這幾位文人都是詩人、書法家、畫家。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的是,在中國是書畫同源的。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評的精神與原理,都是如此。若不懂中國書法中的美學原理,就不能瞭解中國畫南派的起源。因為中國南派畫之始祖,蘇東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國詩的精神中涵養有素的,並且在運用筆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奧妙,而且對中國書法的結構與氣勢的原理都已窺其真詮。書法為中國繪畫提供其技巧與美的原理,詩則提供畫的精神與氣韻情調的重要,以及對大自然的聲色氣味泛神性的喜悅。
在蘇東坡降生之前,中國已經有豐厚的藝術傳統,在書法繪畫兩方面皆然。蘇東坡自幼年即仰慕吳道子。他在黃州那些年,一直傾其全部時光致力於繪畫。現在所有他的詩畫朋友都已集會在京師,而氣氛也極利於他在詩畫上的創造,正如一個奕棋高手發現了城中另一個奕棋高手之後,他的生活便會有所改變,同樣蘇東坡的生活現在也改變了。他畢竟是個文人,不是個政客。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務仍然離不開紙墨筆硯。他的門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斷在他的書齋中流連盤桓。米芾後來成為宋朝傑出的畫家,曾經有一次,他喜愛自己在懸崖峭壁所畫的默然無色的巨石那雄偉的氣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稱之。他自稱"米顛",別人也以此名相稱。米,蘇,李(李公微),這宋朝三大家,現在時常在一處。
這一群文人時常在彼此的家中相會,飲酒,進餐,笑謔,作詩,而大部分時間都在陶然佳境中過活。此等時光,蘇米李三人往往走近書案,紙筆墨都在眼前。如果一個人開始作畫,作詩,或寫字,別人便作壁上觀,或也技癢而參加,為補上詩句,或增加題跋,當時的情況與氣氛理想極美矣。詩、畫、字,這三者主要的材料,只是兩種液體物——墨與酒;除去最講究的毛筆和用最貴、最為稀有的原料做的紙之外,他們有上等酒、上等墨。大書家和大畫家一發現有上等紙張當前,就猶如小提琴名家發現面前有一個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樣——硬是不勝其魔力之誘惑。蘇東坡最喜愛的是澄心堂的紙,宣城的諸葛筆,或是鼠毫筆,和李廷邦的墨。一個人畫完一幅畫,一般習慣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寫幾首詩文作評語,或僅僅寫剛才說的幾句戲言。有時蘇東坡和李公激(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龍眠)合作一幅畫。蘇畫石頭,李畫柏樹,子由和黃庭堅題詞。
有一次,在中國藝術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個此等名家聚會于駙馬王詵的庭園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西園雅集",李公徽畫,米芾題詞。畫裏有宋朝三大家,蘇東坡、米芾、李龍眠,還有東坡弟弟蘇子由、蘇門四學士。石桌陳列於花園中高大的蒼松翠竹之下。最上面,一隻蟬向一條小河飛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兩個侍妾,梳高發誓,帶甚多首飾,侍立於桌後。蘇東坡頭戴高帽,身著黃袍,倚桌作書,駙馬王詵在附近觀看。在另一桌上,李龍眠正在寫一首陶詩,子由、黃庭堅、張表、晁補之都圍在桌旁。米芾立著,頭仰望,正在附近一塊岩石題字。秦觀坐在多有節瘤的樹根上,正在聽人彈琴,別的人則分散各處,以各種姿勢,或跪或站,下餘的則是和尚和其他文人雅士了。
普通都認為蘇東坡作品之最精者,都是他醉後或興致昂揚之時的作品,一想中國繪畫、寫字時一揮而就的瀟灑明快,此話不能不信。在哲宗元佑三年(一0 八八)蘇東坡任主考官之時,他和藝術家朋友李龍眠、黃庭堅、張來等陪考官入閨將近兩個月,在閱卷完畢之前不得出閨,亦不得與閨外聯絡。他們空閒無事,李龍眠畫馬自娛,黃庭堅則寫陰森淒慘的鬼詩,彼此說奇異的神仙故事。至於蘇東坡如何,黃庭堅記載的是:"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有乞書者,正色譜責之,或終不與一字。元植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過四五角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濾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蘇東坡論自己書畫時說:"吾書雖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蘇東坡在世時,曾使人畫像數幅,其中最有名者為程懷立和名畫家李龍眠所畫。在李龍眠所畫的一幅上,蘇東坡身坐岩石,一條藤杖斜橫於膝上。黃庭堅說這張畫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時的神情。從姿勢上看,他很輕鬆的坐著,似正在思索宇宙中萬物盛衰之理,也正享受眼前大自然的森羅萬象。隨時他都可能立起來,提筆沾墨,抒寫胸懷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詩歌,或是用氣韻生動的一幅畫,或是用神味醇厚的書法。
有一次,杜幾先帶來一張上好的紙張,請蘇東坡在上面寫字,但是他提出了字的大小排列等問題。蘇東坡笑著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賣菜?"哲宗元佑二年(一0 八七)三月,康師孟已經出版了蘇氏兄弟九本字帖的精摹本。蘇東坡自己的若干朋友都是熱心搜集蘇字的。一天晚上,他的幾個朋友在他家,正在翻查幾個舊箱子。有人找到一張紙,上面的字是蘇東坡寫的,還依稀可讀。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在黃州貶謫期間醉中寫的"黃泥板詞"。有的地方已然汙損,連東坡自己都不能辨認。張來抄寫了一遍,交給蘇東坡,自己則保留那份真跡。幾天之後,蘇東坡收到駙馬王詵寄來的一封信。信裏說:"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得兩紙字。有近畫當稍以遺我,勿多費我絹也。"
有蘇東坡幾封給朋友最親密的信,刻在石頭上,他去世之後當做拓片賣,就是所謂"西樓帖",這本帖至今還在,看來就仿佛鄰居的目光一樣熟悉。蘇東坡在一封信的再啟裏,他代妻子向一個朋友道謝,因為那個朋友送了他妻子一把梳子。在另一個再啟裏,他說要送人一鍋鹹豬肉。
說中國書法是一種抽象畫,這種解釋真是再容易不過。中國書法的問題和抽象畫的問題,確是相似。在評論中國書法時,評論者完全不顧中國字的含義,而根本上就看做一種抽象的組合。說中國字是抽象畫,只因為不像普通畫那樣描寫具象的物體。中國字由線條和線條構成的偏旁所組成,具有無限的變化,而藝術原理則要求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須排列的美妙,必須與同一行或其他行的字配合洽當。因為中國字由最複雜的成分所組成,所以呈現出構圖的各種問題,包括軸線、輪廓、組織、對比、平衡、比例等項,尤其重視整體的統一。
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只要美是運動,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甚至在建築,一個哥德的教堂向高處仰望、一座橋樑橫跨、一個監獄沉思。從美學上看,甚至可以論人品而說"猛衝"、"疾掃"、"狂暴",這都是節奏概念。在中國藝術裏,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中國的批評家愛慕書法時,他不欣賞靜態的比例與對稱,而是在頭腦裏追隨著書家走,從一個字的開始到結尾,再一直到一張紙的末端,仿佛他在觀賞紙上的舞蹈一般。因此探索這種抽象畫的路子,自然不同於西洋抽象畫。其基本的理論是"美是運動"("美感便是律動感"),發展成為中國繪畫上至高無上的原理的,就是這種節奏的基本概念。
這個運動上的節奏美的概念,改變了所有藝術家對線條、品質、表面、材料的看法。因為,倘若美是動態而非靜態的,所有平直的線條和表面,像工程藍圖的東西自然都不屬於藝術的範圍,而人必須尋求,舉例說,樹枝的折線與不平直的線條,因為只有彎曲與轉折線才能暗示生命與運動;只要筆的壓下,微頓,疾行,偶爾的飛白潑濺,能細心並有意保存於紙上,則不難看出此種不平直的線條的生命力和運動感。在中國書法和繪畫裏,當力戒平直線條,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畫桌子的邊緣,不得不直,這是基本的原則。結構的概念也隨之改變了。倘若那些線面是僵直死板的話,中國藝術家是不能滿足於此種靜態的安排與線和麵的對比的。從此以後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他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為了尋求富有活力的線條,中國書法家轉向大自然。自然中的線條永遠是暗示運動,且其變化豐富無限。在靈提這種狗的平滑身上,天生是為了快速賓士的,自有一種美;而在愛爾蘭小型獵犬的多毛而粗短的線條上,則另有一種美。我們可以欣賞幼鹿的輕巧靈活,同時也愛慕獅子爪蹄巨大強勁的力量。鹿的身體美,不僅在其調和的輪廓,也因為暗示了跳躍的運動;而獅子蹄爪之美是因為它暗示突然的攫取與猛撲,並且此種猛撲攫取跳躍的功能,才賦予了線條有機的諧調。談到這類節奏之美,我們可以愛慕大象龐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狀,蛇的婉蜒蠕動的緊張狀態,甚至長頸鹿瘦高細長的拙笨動作。所以可以說,大自然的節奏永遠是含有功能作用的,因為其線條輪廓都是生長發展的結果,而且各有其用途。由於大自然這些豐富節奏,才磨練出我們欣賞的眼光。中國書法家想在筆下運動上所模仿的,就正是這些自然的節奏律動,而也非中國感受力極為靈敏的毛筆不為功。有的筆劃堅定而圓滿,暗示獅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筆劃暗示馬腿的強壯有力、骨節磷峋。有的點劃要暗示清爽整潔,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國藝術批評家所說如"美人頭上戴鮮花"。有的模仿枯藤的美姿,藤的末端穩定而微微向上彎曲,複點綴以一些嫩芽小葉以求平衡對襯。千萬不可忘的是,那條枯乾的垂藤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為其末端彎曲的形狀與角度,全與此長藤的重量、莖的支持力、在這邊或那邊殘餘的葉子的重量為依歸的。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習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後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於筆劃之中。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于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那二人一時的前後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運用在繪畫上,線條的雜亂而又和諧的律動,就產生了可概括稱之為中國藝術的印象派,這一派藝術家所關注的只是記下他頭腦裏的印象,用一種明確的律動美表現,而不是以將眼前的景物描繪下來為滿足。結構越單純,表現律動美越容易。因此蘇東坡才集中表現律動美在幾枝竹子上或是幾塊粗曠的岩石上,而這樣表現出來的景物也就成為內容很充分很豐富的圖畫了。畫上表現出的律動美,本身即要求削除所有與此統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要看極端印象主義藝術極端的例子,在八大山人的一隻雞和一條魚上,或是石濤的果園上,都很容易看出來。不管畫的是魚、是雞、是鳥,八大山人的藝術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線條、最少的墨,表現最多的內容的藝術。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條魚、一匹馬,或是一張畫像,為時不過數分鐘,用墨不過迅速的寥寥幾筆。他不是畫好,就是畫壞;若是畫壞,便將紙揉爛成團,扔到廢紙簍中去,重新再畫。
惜墨如金,就說明了中國畫純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與高度集中在主體景物上,也產生了別的結果。蘇東坡的幾枝竹枝竹葉,後面一月當天,依稀可見,創造出兩種效果。第一,因為沒有其他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觀賞者的想像;第二,那幅畫暗示那幾片竹葉,在月夜安然靜止也好,在風雨中猛力搖擺也好,在其表現出來的單純律動美上,是令人百觀不厭的。畫幾竿竹、一條曲線、幾塊粗曠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一旦心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他於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
所以這-派文人畫也叫做寫意,也就是印象主義。"意"字甚難譯成英文,大致就是藝術家所要表達的,若在英文裏找個字代替,恐怕要用 intention(意圖),concentlon(概念) ,impression(印象)或 mood(心境)。若指這一派繪畫用c0nceptivism(概念主義),則無不可,因為這個字的重點是統一的概念,正是藝術家所要描繪的唯一形象。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精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精神。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楊芻襪,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宋代畫家又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張畫裏,不但要表現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現內在的肌理。簡直來說,宋代畫家要畫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學的派別叫做理學。在佛教的形而上學的影響之下,儒家把注意力從政治的規矩形式和社會撤離,轉而沉潛到心和宇宙方面去。藉助於印度的神秘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開始談論這個"理"字,粗略說,就是自然與人性裏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則",或"萬物的內在精神"。宋儒困于中國人對抽象的形而上學無能力或無愛好,他們在把"理"當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們卻完全相信在萬物的外形後面,有一種無處無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活潑潑的,而畫家應當在畫裏把握萬物此種無以名之的內在精神。所以畫家在畫秋天的樹林時,不應當以描繪樹葉豐富的顏色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見的"秋意"或"秋思",換句話說,要使人覺得要披上一件夾大衣出去吸那乾爽清涼的空氣,似乎在大自然季節的蛻變中,看得出漸漸陰盛陽衰了。蘇東坡在教兒子作詩時,要他把花的個別性表現出來,使人對一行寫牡丹的詩,不致誤認是寫紫丁香或梅花。牡丹的特質是豐盈華麗,梅花則秀逸脫俗。那種特質的把握,則有賴於畫家的眼睛與詩人的想像。要畫魚,則藝術家必須瞭解魚的本性,但是為達到此目的,畫家必須運用其直覺的想像,在心神上,與魚同在水中游,體會魚對水流與風暴,光亮與食物的反應。只有懂得鮭魚在急流激湍中跳躍時的快樂,並知道那對魚是多麼富有刺激性,一個畫家才應當畫鮭魚。否則,他最好不要動手,不然他畫的魚鱗、魚鰭、魚眼多麼精確,那張畫仍是死的。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裏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蘇東坡也看不起名花鳥畫家黃簽,因為他對鳥的習慣觀察錯誤。但是只憑觀察與精確,並不能產生真藝術。畫家必須運用直覺的洞察力,等於是對大自然中的鳥獸有一種物我胞與的喜悅。也許要真懂蘇東坡描繪萬物的內在肌理之時,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麼,最好看他畫的一幅仙鶴圖上的題詩。他說,仙鶴立在沮洳之地看見有人走近,甚至仙鶴連一根羽毛還未曾動,已先有飛走之意,但是四周無人之時,仙鶴完全是一副幽閒輕鬆的神氣。這就是蘇東坡想表現的仙鶴內在精神。
在進一步論到畫的內在精神而非外在形體時,蘇東坡說:
餘嘗論畫,以為人合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與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鷹,如是兩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展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必有明於理而深觀之者,然後知餘言之不妄。
所有繪畫都是一種哲學不自覺的反映。中國畫不知不覺中表示出天人合一與生命運行的和諧,而人只不啻滄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觀之,所謂中國的印象派繪畫,不論是一竿修竹,一堆盤根,或深山煙雨,或江上雪景,都是愛好自然的表現。畫家與畫中景物之完全融而為一的道理,解釋得最為清楚的莫如蘇東坡在朋友家牆壁上自題竹石的那首詩: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
第二十一章 謙退之道
有登龍之術,也有謙退之道,而蘇東坡不愧為謙退大師。現在蘇東坡的情況是,不追求政治,而為政治所追求,頗為有趣。當年王安石得勢之時,他在政壇坎坷不達,不足詫異;可是如今他的同黨既然當政,他仍然失敗,則確屬可驚了。蘇東坡永遠不夠為一個好黨人,因為他過於孤高,非常人可及。現在他的同黨當政,他自己有聲望,受人愛戴,有皇太后佩服他的學問人品,可是他卻一直想擺脫一個頗為人羡慕覬覦的政治地位,卻沒有立即如願。但是瞭解他氣質的人,都知道他的宦海生涯不會太久的。延緩年老展長青春的第一條規矩,是避免一切情緒上的煩擾,可是蘇東坡現在,在他所謂"奸小之境"的官場,卻有過多的情緒上的煩擾。政治這台戲,對有此愛好的人,是很好玩;對那些不愛統治別人的人,喪失人性尊嚴而取得那份威權與虛榮,認為並不值得。蘇東坡的心始終沒放在政治遊戲上。他本身缺乏得最慘的,便是無決心上進以求取宰相之位,倘若他有意,他會輕而易舉弄到手的。做為皇帝的翰林學士——其實是屬於太后——他與皇家過從甚密,只要肯玩政治把戲,毫無問題,他有足夠的聰明,但是倘若如此,他就是自己斷喪天性了。
宋朝的政治制度最容易釀成用黨之爭,因為大權集于皇帝一人之手。甚至在神宗元豐元年(一0 七八),政府制度改組簡化以後,仍然是宰相無有專責。內閣共同負責也沒清楚劃分的原則,以使宰相及閣員大臣能協力一致。我以前指出過,在當政者及反對者之間,也沒有職權的嚴格劃分。朝廷由多數黨統治的辦法,根本毫不存在。所以政治上的活動只不過是私人之間的鬥爭,這一點較西方尤有過之。但是政治的規範,則東西毫無二致。所以這種制度是使庸才得勢的最好制度。這種政爭之中也有些規則,不過主要在幕後進行時遵守而已。第一條是,一個高明的政客必然要精通一條藝術手法:那就是要多說話,但內容必須空洞。高明的官員永遠不說出什麼,但只要否認。高明的官員必須深有修養,長於說"無可奉告"、"閣下所說,誠然不錯!"這樣便大有前途了。第二條,他必須討好朋友。第三條是,當特別提防開罪於人。守口如瓶,低聲而斯文,使人高興的竊竊私語,全心全意討好於人,此等官員,縱然不能爬到宰相之位,至少不會投置閒散,早晚會積勞成疾,因公殉職。
不幸,蘇東坡非此等人也。在隨後數年,他把這些成功秘訣都-一違犯了。朝雲產下一個男嬰之時,他寫的詩裏有下列的願望:
惟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但是此嬰兒可憐夭折,無法達到父親的願望。我們必須要問,一個詩人畫家是否能做一個成功的官吏?可想而知的是,在國家太平時則可。但是太平一詞也是比較而論,而且在政治上從來沒有十年之內沒有激烈之爭的。一個詩人畫家,以其達觀的態度,很不容易捲入政爭,甘心玩此把戲,而甘心接受處罰的惡果的。往往是,小試數次之後,對自己也會染指於此等勾當,不由自己竊笑,就此罷手。
可是,事情偏有湊巧,蘇東坡若是躲避政治,政治偏要找他。他和司馬光曾經政見不合,這是各有看法的人,共事時之所難免。但是半年之後他到京都時,司馬光去世,只剩下蘇東坡孤零零一人身居高位,特別惹人妒忌。果然不久,第一個風暴就向他襲來。朝廷的政爭都環繞他而發生。次年正月,幾十份表章都彈劾他。司馬光死後,政治派系逐漸形成——朔黨、洛党皆以理學家為首,蜀党則威信蘇東坡為魁。由於當時文字記載,並由於蘇東坡之堅持脫離政壇,蘇東坡不知道"蜀黨"一詞何所謂,當屬可信。可是卻有許多事故發生,使蘇東坡的政敵受到刺激,不得不對他做殊死戰。這次戰鬥,說公平話,實在是由蘇東坡的弟弟子由所引起。蘇子由在此一批新人當政之始,自外地來京為右司諫,他心想有責任刷新朝政,清除所有那些騎牆派以及與王安石有過從的殘餘政客。他使惡跡昭彰的呂惠卿遭貶謫出京,總算成功,蔡確、蔡京、章淳也暫時降職,但是這幾個降職的官僚,後來卻力謀再起。子由也用十道奏章之多彈劾了朔党的一個領導人物,直到此人遭到罷黜。他曾把朔黨都以"飯袋"稱之。
兩派之爭在進行中。蛆齲卑劣的政客之爭對誰也乏味,因為不像對王安石變法的爭論,而今這種紛爭連政策原則的問題都沒有。蘇東坡曾經反對恢復徵兵制,不過這並不是黨人所力爭的問題,黨人則是藉故生非。蘇東坡為主考官時,出的考題是:"今朝廷欲施仁祖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舉其職而或至於偷;欲法神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入於刻。"其實漢文帝為政尚寬,並未引起百事廢弛;宣帝尚嚴,也未失之過於苛酷。考生必須申論中庸之道。當時那群小政客則反對這個考題,屢次上表給太后,請求審問蘇東坡。他們控告蘇東坡對仁宗、神宗犯大不敬之罪。
也是和往常一樣,每逢大後把這些奏章置諸高閣,群小便繼續彈奏。由哲宗元佑元年十二月到次年正月十一日,有四五份表章彈劾蘇東坡。正月十二日,太后敕令停止彈劾。正月十三日,百官在中書省接到聖旨。那些官員竟而違抗聖旨,次日又上一表。蘇東坡這段期間並不屑答辯,只是上了四次表章,請求派任外地官缺,離開京都。到十六日,太后顯然是要支持蘇東坡,因為她對眾臣說,蘇東坡的意思是指國家官員的寬嚴,他並沒有對皇帝本身有何不敬。甚至彈劾蘇東坡的官員有受懲處之說。
這時,蘇東坡決定不求外放,而是要挺身而鬥了。他在正月十七日,給皇后上了兩千字長的一份表章,略敘他本人的職分並對卑劣的政治手法予以譴責。他是為"人應當有不同意權"而奮戰。在表章裏他指出朝廷官員都表示同一意見,或因怕開罪於人而避免表示意見,皆非國家之福。君臣當表白自己的意見,如此于人于事,方有助益。倘若帝王所贊同的群臣都說對,群臣便都成了孔子所說的鄉願,是足以招致亡國之禍的。然後他又略述在免役法方面他和司馬光不同的看法。他二人是意見不同,但是尊重彼此的意見。而今司馬光已去世,那群人,以為朝廷依舊繼續推行他既定的政策,於是只知道順從皇帝的意見。實際上,司馬光並不希望人人都同意他的意見,他也不相信皇太后所需要的只是群臣唯唯諾諾的恭匝和卑曲酒媚的意見一致而已。他另一點異議是,從免役法所徵收的三十萬貫之中,撥出了西北戰事所需之後,尚餘半數,朝廷應當把此款項在城郊購買土地,用以安頓退役的軍人,如此,可以減少服役人數的一半。此錢取之於民,當複用之於民。在這些方面,他一直堅持己見,得罪了不少人。大概在十二日,他寫信給好友楊桂,在信中又非難那些人云亦云毫無主見的人,並頗以自己有真知灼見而自負。那封信上說:
某近數章請郡未允。數日來杜門待命,期於必得耳。公必聞其略。蓋為台藏所不容也。昔之君子,惟荊(王荊公)是師;今之君子,惟溫(司馬溫公)是隨。所隨不同,其為隨一也。老弟與溫相知至深,始終無間,然多不隨耳。致此煩言,蓋始於此。無進退得喪,齊之久矣,皆不足道。
最後,在二十三日,蘇東坡奉令留任原職,在二十七日,決定把請求審問蘇東坡的官員予以寬恕。
蘇東坡為小人陷害,太后支持他;政敵顯然未能達成目的,也因此丟了臉面。他別無話說,只好照舊留任。他對皇太后非常感激,決定從此之後,毅然決然以更為坦誠的態度,向皇太后說別人所不敢說的話。今天在蘇文忠公全集裏還有很多政論文章和奏議,都是此後的兩年內寫的。那些奏議上都清清楚楚寫著日期,看了就知道他所爭持的是哪些問題。
他所力爭的第一項是"廣開言路"。他若生在今天,一定會為言論自由而戰,為強大有益的輿論而戰。這是他再三再四提到的。他指出來,朝廷有道,皇帝一定是想辦法接近每一個人。比如說,唐太宗在位時(唐太宗可以說是中國四千年來最好的皇帝),他許每一個人到宮廷進言,甚至無官無職的老百姓也在內。若有人說有話要見皇帝,宮門的守衛人員不許阻攔。蘇東坡提醒皇太后,在本朝初年皇帝允許低級官吏謁見,甚至平民亦蒙接待。而今可得見到太后的人只不過十幾個人,那十數人豈能盡知天下所發生的事?倘若那十數人趕巧都是庸碌之輩,或不敢把真實情形奏聞,皇太后必致相信天下百姓安樂無事。天下情形豈不糟糕!誠然,別的官員也可以上表進言,但是那些表章進了皇宮,也就石沉大海了。皇太后若不親自召見,又怎麼瞭解所討論的問題?再者,還有好多事,是不能寫在紙上見於文字的。有的事情有時萬分複雜,一次討論未必弄得清楚,何況只憑一道表章!在另一道奏章裏他說,馬生病,不能以言語表達,"人雖能言,上下隔絕,不能自訴,無異于馬。"
但是文人若不能獨立思考,無批評的勇氣,言論自由也終歸無用。就只在這一點上,他讚美歐陽修而非難王安石,因為歐陽修激揚清議,王安石則壓制清議。蘇東坡極其擔心當時的暮氣沉沉,讀書人已經忘記用頭腦思索。這段時期,在他給門人張來的一封信裏,他說:"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出於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於生物,不同於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
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 八六),蘇東坡總算把青苗貸款法完全廢止。年初,四月裏,皇帝下了一道聖旨,對於這種政治措施勉強改革了一些,常平倉穩定糧價辦法予以恢復,而青苗貸款仍然貸於人民,只是款額則以倉穀價值的半數為限。朝廷的如此改革,原出好意。這樣,禁止了官吏像以前那樣進入農村,召集開會,把官款分配給農民,也禁止小吏按家去催逼捐獻。在蘇東坡看來,此種不徹底的措施,還難令人滿意,其流弊也不減於過去。在八月初四,他又給皇帝上表,第一請求將青苗法完全廢止,第二請求將赤貧百姓之欠債,包括本金利息在內,一律寬免。他又將四月份之改革措施比如偷雞賊,此賊自稱將改過向善,以後每月只限於偷雞一隻,這是引用《孟子》上的典故。他的表文裏說:"臣伏見熙寧以來,行青苗免役二法,至今二十餘年。法日益弊,民日益貧,刑日益煩,盜日益熾……又官吏無狀,於給散之際,必令酒務設鼓樂娼優,或關於賣酒牌子。農民至有徒手而歸者。但每散青苗,即酒課暴增,此臣所親見而為流涕者也。二十年間,因欠青苗,至賣田宅,售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蘇東坡問,為什麼皇帝竟會降尊纖貴借錢與百姓而求利息呢?他建議朝廷下令所有欠官債者分十期歸還,以半年為一期,甚至盼望皇帝念及債務人已付過不少利息,慈悲為懷,凡四等以下貧民的債務,全予豁免。下個月,青苗貸款法才全予廢除,但赤貧者之債務寬免之議,直到六年後,經蘇東坡力請,朝廷方予接受。
蘇東坡又單槍匹馬,隻身獨自向朝廷之腐敗無能進軍。他想從根本上改革國家的吏治。朝廷官吏皆來自科舉,但是科舉制度業已廢弛。他有四五次身為主考官,都特別留心為國家選拔真才,有時把別的考官所棄而不取的考卷又找回重閱錄取。有一次,考生在御林軍例行監視之下進行考試,御林軍的傲慢粗野,真使他吃驚。軍士對考生呼喊,如對一群新兵。有幾個考生被發現挾帶作弊而驅出大殿,警衛軍士大聲喊叫,聲勢逼人。當時混亂不堪,軍士之恢復秩序,猶如平定暴亂。軍士的蠻橫無禮,是對士子斯文的侮辱。蘇東坡立刻連上二表,將兩個軍士斥退。
當時最使朝廷感到困擾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歷代皆然,就是冗吏充斥。讀書人太多,而朝廷可給的官位太少。這是中國多年的積弊,人竟認為一個優秀的讀書人必然要"學而優則仕"。這個想法如果現在還不改,全國教育普及則國家將亡。我們有多少官位供給四萬萬五千萬人呢?倘若考試制度認真執行,而選人唯才,則合格的考生必然為數有限,而選取的人才的素質也會提高。但是在蘇東坡時代,引用親族之風已經盛行。有好多外省來京的考生,由朋友親戚的推薦,不用在京參加考試,便可以獲得官職。每次考試若選三四百人,總有八九百人不經過考試的。禮部就可以推薦免試生二三百人,其他還有由兵部和皇家關係推薦的。在春季祭天大典之時,很多讀書人由皇上特恩免考,蘇東坡說:"一官之閾,率四五人守之。爭奪紛壇,廉恥喪盡。中才小官,閾遠食貧,到官之後,求取魚利!靡所不為,而民病矣。"他又說:"臣等夥見恩榜得官之人,布在州縣,例皆垂老,別無進望,惟務黯貨以為歸計。貪冒不職,十人而九。朝廷所放恩榜,幾千人矣,何曾見一人能自奮勵,有聞于時。而殘民敗官者,不可勝數。所至州縣,舉罹其害。乃即位之初,有此過舉,謂之恩澤,非臣所識也。"蘇東坡提議廢除此等免試辦法,嚴格限制高官巨卿之子女親戚,以及皇家所推薦之人。蘇東坡認為自己有責任把官吏之怠惰低能蒙混朝廷的情形,奏知太后。為這種情形,他向太后密奏多次。在幾件大事的表章後,他又附有再啟,請太后閱後自己保存,勿轉交與中書省。
比如說,西北番族人寇,幾乎有中國農民一萬人慘遭屠殺,當地駐軍官長企圖隱瞞朝廷。甚至消息傳至京師之時,朝廷派一專使前往當地調查。此一專使,本著中國由來已久的"官官相護"的積習,向朝廷報告只有十個農民被殺。而特使更把災情大事化小,先為當地駐軍首長請求赦罪,然後再緩緩進行調查。兩年之後,竟而毫無動靜。被殺的村民,朝廷應予撫恤,結果也一無所得。在蘇東坡上皇太后表中,他指出如此忽視民情,勢難收攬民心。
"官官相護"之惡習必終致"官民對立"。另外,還有廣東守將童政的案件。童政剿平盜匪無功,竟爾在收復的城市裏屠殺數千百姓。但是別的同僚對朝廷的報告中竟說他保衛城池有功,把他說成平賊的英雄。還有溫果殺害百姓十九人,僅僅記一小過,便算了事。另外有一個小軍官,打算報稱殺賊立功,竟闖入民家,在青天白日之下殺害婦女五六人,帶著砍下的人頭回去,說是斬殺賊匪的人頭。這件事實在慘無人道,遮掩不了,在朝廷派人調查時,那個軍官辯稱,在交戰之時,他不能看清是男是女,因而誤殺。這些都是當時的虐政。蘇東坡對這些事,實在不能默爾而息。
最重要的案子,惹得眾怨沸騰的,就是周撞一案。對這件案子,蘇東坡實在無法克制自己了。王安石的餘黨暫時失勢,現在都在偏遠的外地為官,竟想捲土重來。那些魁首如呂惠卿、李定、蔡確等人已遭罷黜,但是他們的好多朋友還都在京為官。為了試探朝廷對他們的態度,他們找了一個默默無名的書院教師周穗試上一表,表中提請將王安石的靈牌安置在太廟中神宗皇帝的神牌之下,好能共用祭祖。如果太后准其所請,那些陰謀小人就可以看做是個分明的信號,他們又可以出來公開活動了。蘇東坡看出他們如此試探的企圖,立即對這些唯功名利祿是求的投機分子大施撻伐。他舉出他們十六個人的名字,責駡他們是"機虱"、"蠅蛆"、"佞奸小人"、"國之巨蠢"。這一次他對王安石不再婉轉其詞,而幾乎公然以詐偽騙子稱之。他向皇太后說,如果富弼、韓琦、司馬光有一人尚在,這些鼠輩決不敢露面。他說,如果對這些陰謀小人不予以當頭棒喝,則"惠卿、蔡確之流何憂不用!青苗市易等法何愁不復哉!"據他自己觀察,他深信此種情形必會出現。實際上,他已萌去朝之志,他說君子如膨鳳,難求而不易留養;小人則"易進如蛆蠅,腥膻所在,瞬息千萬。"其理至明,人若不願與蠅蛆為伍,只有遠避。
在兩年之中,蘇東坡以其強烈的名士本色,坦直無畏的言論,得罪了很多人,其中包括朔黨、洛黨的人物。當然他也成了王安石餘黨的眼中釘、肉中刺!蘇東坡不去,此等人不能再起。
看一看那些彈劾表章,倒也有趣。大概最為有趣的是蘇東坡起草任用呂大防的聖旨。呂大防為王安石的政敵,此次也是受命擔任要職。聖旨上讚美呂大防勇於任事,屹立不移,又說在王安石時百姓飽受壓迫,人心消沉,王即去位,"民亦勞止,匯可小休。"這句話是引自詩經,人人可用,但系諷刺暴君之作。禦史看到,眼睛亮起來,說蘇東坡將神宗比周厲王,意在譭謗。禦史們氣得股戰心摧,他們忠愛的先王竟為人所譭謗!
關於蘇東坡的詩,還有一件有趣的事。那是在他自南回京之前,聽說朝廷已經允許他定居在常州,正在心情愉快之時。他經過揚州,在一個寺廟的牆壁上寫了三首詩。三首詩若一齊看,主題為何,不會誤解。其大意是他在尋找安居之地徒然無功之後,欣聞得以退休林泉以度晚年。其中第三首是: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
趕巧這首詩正寫在五月一日,而神宗是駕崩於三月五日,五十六天以前。由詩上看,詩人在歌頌自己的歡樂,但是,可是在國喪之間啊!他為什麼高興?"聞好語",什麼好語?顯然不是什麼別的事,顯然是神宗駕崩的消息!多麼忘恩負義的臣子!這大概是這個時期彈劾蘇東坡最嚴重的理由,當然是很嚴重的控告。我想從文意上看,"好語"即是指那年豐收有望。但是蘇子由為他兄長想出一個更好的辯護語。在哲宗元佑六年(一0 九一),子由為此事做證時,他說蘇東坡那年三月在南都,那時一定已經聽到神宗駕崩的消息,決不能五十六天之後才在揚州聽見。他告訴皇太后說,"好語"指的是在蘇東坡下山時,聽到農人談到英明的幼主登基,十分歡喜。這個說法明確有力。子由做證完畢,從御前退出,讓別的官員去爭論到底吧。
蘇東坡覺得皇太后所收到彈劾他的本章,一定比他知道的還要多,而皇太后始終是擱起來不理。他曾請求將那些本章公開,以便給他機會申辯澄清,但是皇太后不答應。蘇東坡知道他的政敵是決心要推倒他,甚至他草擬懲處奸佞小人呂惠卿的聖旨時,他的政敵都認為文字裏含有譭謗先王的話。他真是厭倦於驅趕那些蒼蠅臭蟲了。不但是蘇東坡自己,連他的朋友秦觀、黃庭堅、王鞏、孫覺都成了被批評的目標,或直接受到彈劾,或遭到政敵以陰險卑鄙的方式抽辱污蔑。這種用陰險的謠言中傷,使人沒有自衛的餘地。蘇東坡自己覺得仿佛正走在群蛇滋生的陰潮的山谷,他決心要逃出去。
在哲宗元祛元年(一0 八六)十二月,敵人第一次向他發動攻擊時,他就想辭職,在次年,他不斷請求擺脫官位。他寫的信裏有兩封包括他的自傳資料,曆敘他的官場經歷,還有他因倔強任性而遭遇的很多煩惱麻煩。在元柏三年十月十七日他的一道表章裏,他說:"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事君之時,當以事國為先,欲事其國,則必保其身。"兩年之內,他"四遭譭謗",由他推薦為官之人,亦遭受無故的污蔑。他曾提醒皇太后,在前一派人當政時,他曾遭受李定的彈劾。他曾寫過諷喻詩, 希望皇帝知道民間的疾苦而改變政策, 而禦史卻把他忠直的批評叫"譭謗",而在控告他的文字裏也有些說得"近似"真實之處。而現在則連一絲毫近似之處也沒有了,像批評他用"民亦勞止",完全捕風捉影。他對太后說:"臣以此知挺之險毒,甚于李定、舒直、何正臣……古今有言日:為君難,為臣不易。臣欲依違苟且,雷同眾人,則內愧本心,上負明主。若不改其操,知無不言,則怨仇交攻,不死即廢。伏望聖慈念為臣之不易,哀臣處此之至難,始終保全,措之不爭之地。"在此表章裏,他寫了四個附啟,注明"貼黃"、"又貼黃"、"又又貼黃"、"又又貼黃"(表示摘要)。最後一條說,如果皇太后不以他之所奏為實,可交宰府相公開調查。如果相信他之所奏真實無誤,請即密藏。他還要再上正式辭表,請求外放,那份表章,可以公開。
表示他堅決求去的表章寫於元佑六年(一0 九一)五月,那時他的杭州太守任期屆滿,他請求續任一期。這是具有自傳性質最長的一道表章,曆述所有過去他所遭遇的不幸,包括他的遭受逮捕和審訊。那些黨人對他的"嫌忌"重於對子由。在陳述他的政治生涯的梗概之後,他說:"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他怒斥周撞的信,惹惱了敵人,使他們越發痛恨,他們發狠攻擊他。古諺雲:"聚蚊成雷,積羽沉舟,寡不勝眾也。"
他繼續寫下去:
臣豈敢以哀病之餘,複犯其鋒。雖自知無罪可言,而今之言者,豈問是非曲直。今餘年無幾,不免有遠禍全身之意。再三辭遜,實非矯飾……臣若貪得患失,隨世俯仰,改其常度,則陛下亦安所用巨?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日,必無安理……所以反復計慮,莫若求去。非不懷戀天地父母之恩,而衰老之餘,恥複與群小計較短長曲直,為世間高人長者所笑。伏望聖慈……早除一郡。所有今未奏狀,乞留中不出,以保全臣子。著朝廷不以臣不才,猶欲驅使,或除一重難邊郡,臣不敢辭避……惟不願在禁近,使黨人猜疑,別加陰中也。
在蘇東坡再三懇請之後,在元柏四年三月十一日,朝廷終於允其所請,任命他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太守,領軍浙西。浙西太守管轄六區,包括現在的江蘇在內。臨行前,皇帝賜予茶葉、銀盒、白馬及鍍金的鞍路、他的官服上的金腰帶等禮品。馬對他無用,他轉送給窮門人李膺去賣錢。
他啟程時,老臣文彥博,年已八十三歲,但仍活躍,為他送行,勸他不要再寫詩。那時蘇東坡已經上馬,他大笑說:"我若寫詩,我知道會有好多人準備做注疏呢。"
第二十二章 工程與賑災
一個人在外省為官時總比在京師為官時對國家的貢獻大。 蘇東坡在元佑四年(一0 八九)七月到達杭州,任浙西軍區鈐轄兼杭州太守,時年五十二歲。他弟弟子由已經由戶部侍郎升任吏部尚書,賜翰林學士;那年冬季,子由以皇帝特使身份出使契丹,往返四個月。
蘇東坡則全心全力從事工作。秦觀現在與蘇東坡同住,有一年半期間,他沒看見蘇東坡打開書,他是用太后的恩寵,請求特別撥款,進行重要革新方案。在短短的一年半之間,他給全城實現了公共衛生方案,包括一個清潔供水系統和一座醫院,他又疏浚了鹽道,修建西湖,穩定了穀價,不惜與朝廷及浙西鄰省官員意見相左,以"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隻身展開救濟饑謹的工作。
太守的官衙位於杭州中心,但是蘇東坡卻喜歡在較為富有詩意的地方辦公。他往往在葛嶺下面有十三間房子的壽星院辦公,因為那裏風光如畫。看公文不在寒碧軒,就在雨奇堂。我們記得雨奇堂是從蘇東坡西湖詩"山色空漾雨亦奇"而得名的。在這裏,他環以修竹,外望清溪,獨自處理公文。
有時,他辦公的地方更遠,是離杭州城十裏或十五裏以外的山裏。這時,他就吩咐扛著旗傘執事的衙役走錢塘門,他自己則由一兩個年老的衛士跟隨,從湧金門坐船,過湖面往西,到普安寺用餐。他帶幾個文書到冷泉亭小坐。他處理公事,其快如風,在談笑之間便把一天的公事辦完了。事情辦完,他往往和同僚暢飲一番,在紅日西落之前,騎馬回家。城裏的人站在街道兩旁,看這位不同凡響大名鼎鼎的才子。
在大熱的夏天,他總是躲在祥符寺,在好友維賢方丈的屋裏睡個午覺。他拋下官帽,丟下官架子,脫下官袍,在躺椅上一伸,讓僕人按摩一下兩條腿。這時僕人看見他已經用最賤的頭繩把頭髮系在頭頂上了。
蘇東坡任官之時,做了些怪事:
有一個商人因債務受審。被告是一個年輕人,蘇東坡讓他說明他的苦況。
被告說:"我家開了一家扇子店。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債務。今年春天天陰多雨,人都不買扇子,並不是我賴債不還。"
蘇東坡停頓一下,眼睛一亮,計上心來。他一看筆硯在桌子上,忽覺技癢。
他對那年輕人說:"把你的扇子拿一捆來,我替你賣。"
那人回去,轉眼拿來二十把素絹團扇。蘇東坡拿起桌子上的筆,開始在扇子上寫草書,畫幾棵冬日的枯樹,瘦竹岩石。大約一個鐘頭的工夫,把二十把四扇畫完,把扇子交給年輕人說:"拿去還賬吧。"
年輕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這麼好運氣,向太守老爺千恩萬謝,然後抱著扇子跑出了官廳。外邊早已傳開太守大人畫扇子賣。他剛走出衙門,好多人圍起他來,爭著拿一千個錢買他一把扇子,不幾分鐘,扇子賣光,來晚一步的,只有徒歎奈何了。
有一次,一個由鄉間赴京都趕考的書生,因有欺詐嫌疑而被捕。那個書生帶著兩大件行李,上面寫著交京都竹竿巷蘇侍郎子由,下麵署名蘇東坡。分明是欺詐。
蘇東坡問他:"行李裏頭是什麼東西?"
書生回答說:"我實在覺得對不起大人。鄙家鄉的人送了學生兩百匹綢子,算是幫學生的盤費。學生知道這些綢子一路之上要由稅吏抽稅,等到京都,恐怕只剩了一半。學生心想最出名最慷慨的文人莫過您蘇氏二昆仲,所以斗膽用您二位大人的名字。萬一被捕,您會體諒下情把學生釋放。學生敬求大人恕罪,下次不敢了。"
蘇東坡微微一笑,吩咐書記把行李.上的舊紙條撕去,親自寫上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並且給子由寫了一封短信,交給那個雙手顫抖的書生帶去。對那個書生說:"老前輩,這次你放心吧。即便差人把你抓到皇上跟前,擔保你平安無事。明年考中,別忘了我。"
那個窮者書生不勝驚異,萬分感謝。他果然考中。回家時,給東坡這位詩人寫了一封信感激深恩大德。蘇東坡對這件奇遇非常歡喜,請他在家盤桓了幾天。
蘇東坡也做了些幫助太學生的事,老百姓因此越發喜愛他。杭州城有好些要改善的地方。太守官署的房子已經過於陳舊,軍人住的營房也漏雨,軍火庫更是破爛不堪,城門樓上的房頂都露出一片片的天光。有好多一百多年的老房了,都是五代十國時吳越王錢謬時代建築的。當年中國各地皆紛亂異常,只有吳越朝廷有道,民間太平,幾代皇帝都深得民心。在宋太祖已將中國其他地方全征服,吳越的皇帝為免生民塗炭,甘願獻上降服,因此東南百姓,感恩戴德,至死不忘。以前的幾任太守曾經自築官舍,如中和堂、有美堂等新宅第,把舊房子棄置不顧。蘇東坡在杭主政時期,曾有一棟坍塌,二人慘遭壓斃,另一棟倒塌時,一家四口全死在其中。蘇東坡又運用自己與皇太后的關係,他上表請求撥款四萬貫修繕官舍、城門、城門樓、二十七座穀倉。
杭州城有五十萬人,卻沒有一家公立醫院。杭州位於錢塘江口,海陸行旅輻臻雲集,往往有病疫流行。有些藥方,歷經證明,確實有效,他都公佈在外。蘇東坡在密州為官時,曾經令人把有用的藥方用大字抄寫貼在市鎮廣場,做為官方,好使一般百姓知道。有一個特別藥方,他深信有效,而且一個大錢一服。那些藥方裏包括好多味草藥,有的是為降燒,有的為出汗,有的為開胃口,有的瀉,有的補。中醫深信,一個器官有病時,全身亦必有病。所以藥方是用以使全身健康,並不只是只治某一病的。有一個藥方叫"聖教子",包括二十種藥材,其中有高良姜、厚朴、半夏、甘草、草豆宏、木豬警、柴胡、霍香、石窟蒲等,還包括麻黃,現在已經證明是胃液分泌的強力興奮劑。
蘇東坡對這些零星無組織的幫助病人的辦法,頗不滿意,他從公款裏撥出兩千緡,自己捐出五十兩黃金,在杭州城中心眾安橋,建立了一家公立醫院。據我所知,這個"安樂坊"是中國最早的公立醫院。三年之內治療了一千個病人。主辦此醫院的道士,由朝廷酬以紫袍和金錢。後來,此醫院遷到西湖邊,改名為安濟坊,蘇東坡離開杭州後,還照常為人治病。
不過蘇東坡最關心的是杭州居民的用水問題,還有通過杭州城的運河淤泥。在吳越時代,沿海曾築有長牆,防止海潮進入運河,免得海鹽污染城市內的淡水。但是那道長牆如今年久失修。城內有兩道運河,以南北方向穿過城市,直接在閘口連接錢塘灣。錢塘灣的水相混合,所以有好多淤泥,每四五年,運河河床就需要疏浚一次。當年沒有現代的機器,由河床挖出的淤泥就堆在岸邊居民住家的門前。運河長約四五裏,疏浚費用很大,討居民的厭惡,更不在話下。更壞的是交通情形,一隻船要走好幾天才能走出城去。船要用人和牛拉,而運河上的混亂不堪,簡直難以描畫。
蘇東坡向專家請教,把運河的高度測量過,擬好一項計畫,以防淤泥沉澱,才能保持運河地區的清潔。這是他在杭州第一次的工程,始於十月,那是他到任後三個月,次年四月竣工。
問題是,那兩條運河需要海水才能保持運河上的交通,而海水則帶進淤泥。在仔細研究之後,蘇東坡確定的是:鹽橋河通過市區,必須保持清潔,但海水可設法使之從別處流入茅山運河,因茅山運河是流經人口稀少的城東郊區。另在錢塘江南部建水閘,海潮高時將閘關起,潮低時再放水。兩條運河在城北相會。等錢塘灣的水經過郊區的運河之後,已經流過了三四裏,泥沙當然已沉澱下。鹽橋河必須保持清潔,此河面比另外那條運河水面低四尺,所以郊區那條運河的水可以供給城市中的運河一部分水,那水也幾乎很乾淨了。為保持城內運河的水位,他又在城北余杭門外開了一條新運河,與西湖相通。這樣,水之供給不虞匾乏——疏浚城內鹽橋河的花費與麻煩也就可以避免了。
這套辦法很有效,他使運河的水深到八尺,城中父老說,那是前所未有的。
和運河交通同樣重要的,則是供水問題。已經試用過很多方法,想把由山泉彙聚西湖的淡水引人城中。城中有六個水庫,分散在各處,但是淡水幹線管道常常損壞。十八年前,蘇東坡做杭州通判時,他曾幫助修理輸水管,但是因為西湖有一種水中植物蔓延生長,根在泥中糾纏生長,遂使湖底上升,湖水變淺。輸水管既然破壞,居民只得飲用稍有鹹味的水,不然就花錢買西湖的水,要一文錢買一桶。蘇東坡與當時仍然健在的和尚商量(現在已經七十多歲,當年曾經監督修理那些輸水管),輸水管是用大竹管子做成,經時不久,蘇東坡乃用堅強的膠泥燒成的陶瓦管子代替,上下用石板保護。這個計畫需款甚多,因為要建築三百碼長的陶瓦管,由一個水庫通到另一個水庫。他又把湖水引到城南郊的另兩個新水庫,以供軍營之用,他因身為軍事統領,就派一千個兵參加此頂工程,結果工做得好,時間也快。據說,那些水庫完工之後,杭州城中家家都有西湖的淡水喝。
從六個小水庫供給杭州用水的工程成功之後,蘇東坡自然進而想整理一個大水庫,那就是西湖。在一般人的想像裏,蘇東坡與今日的西湖是密不可分的。西湖使杭州有人間天堂之稱,而西湖也是人工創造下美得無以復加的藝術品。雖然人將西湖發展,在四周建設,可是人知道不可超越的界限,知道不要侵犯自然。西湖是人工點綴後的自然,不是人工破壞後的自然。人類真正的智巧所創造出的,並非過度的精巧。一片仙島,上面的垂柳映入一平如鏡的水中,似乎是西湖本來所自有,是自然從湖水中生出的。長堤上的拱橋,往上看有雲峰,往下看有漁船,中間一橋如虹,正相配合。柳絲淺綠鵝黃,輕拂半隱半現的石堤,而千年古塔,矗立天際,使人想起往日的高僧,往日的詩人。蘇堤和西湖之與杭州,正如美女花容月貌上的雙眸。我常想,倘若西湖只是空空的一片水——沒有蘇堤那秀美的修眉和虹彩般的仙島,以畫龍點睛增其神韻,那西湖該望之如何?幾百年來中國的遊客,春季到來時,向西湖蜂擁而至,度蜜月者,在湖上泛舟垂釣,或在垂楊之下的堤上散步,以消磨時光。有名的西湖十景包括東岸上的柳浪聞營;另一景是在湖上的小島上,由蘇東坡興建的,叫"三潭印月"。的確是,湖的四周沒一個角落不使遊客覺得美麗出奇而感到盪氣迴腸的,在晴天也好,在雨中也好。兩條長堤橫臥湖面,是兩個大詩人建築的,白居易的白堤,蘇東坡的蘇堤。白堤東西方向,靠近湖的北岸;蘇堤,一又三分之二裏長,南北方向,靠近湖的西岸。每個堤都把湖水隔開,靠岸的一邊叫裏湖,堤上的拱橋下面,小舟可自裏湖劃到外湖。這兩道堤,在蘇東坡時代,是五十尺寬,栽有垂柳,環以荷花,為杭州人追歡尋樂的廣闊散步場所。
杭州的繁榮永遠和供水一事有關係。杭州發展為一個城市,實自唐朝始,當時有一位大臣把西湖打開,引水供給城中的居民。在以前,只是一個小鎮。蘇東坡在湖上動工之前,西湖一直在日漸縮小,湖面蔓草叢生,日形繁殖。十八年之前,這些野草遮蓋了十分之二三的湖面。他重回杭州之後,看見野草已經將湖面遮蓋了一半,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傷心。在唐朝白居易的時代,湖水灌溉了大部分的稻田,落一寸水足可以灌溉二十五畝田,每二十四小時,湖可以供水八百畝。白居易的工程而今全已毀壞。
蘇東坡剛一結束杭州城的輸水管和六個水庫工程,立即著手整理西湖。從工程方面看,只是件簡單事,只在清除水草而已。這種改善工程,豈不是輕而易舉嗎?但是以前的主政者都沒想到去做。那幾個小水庫完工之前,蘇東坡在元佑五年(一0九o)四月,給大後上了一道表章,簡述他疏浚西湖的計畫和理由。在五月,他又上書給門下、尚書各省。他說若不急行設法,二十餘年之後,湖面將全被野草這閉,杭州居民將必失去淡水的來源。他指出五項理由,說明必不可使此種後果出現。說也奇怪,第一個理由,竟是個佛教的理由,說魚類必將因此遭殃,其他理由都指西湖的供水之用,如灌溉稻田、供水給運河,最後是供給好水以便造酒,此與朝廷稅收有關。他提出要清理遮蔽湖面的水草兩萬五千方丈,或是十一方裏。此項工作需要二十萬天的人工,按一天人工清除一方丈左右計算,每一工五十五個錢,加上三升米,全部計畫需要三萬四千貫,他已然籌得一半,請太后再撥給他一萬七千貫。
此項計畫蒙朝廷批准,蘇東坡開始和數千工人和船夫一起活動起來,費時四個月,工程完畢。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處理堆積如山的水草和淤泥。蘇東坡計上心來,用以建築湖上的長堤。那時湖濱已密密的圍起來,全是富戶的庭園別墅。由南岸步行到北岸的人必須順著婉蜒的湖邊走大約二裏之遙。一條湖上的直堤,除去可以供人步行外,也可以增加湖面的美麗,巳大為縮短往返的距離。此一道堤上有六座拱形的橋,九個亭子。蘇東坡在時,其中一個亭子做為他的生詞,裏面供有他的畫像,以便居民膜拜,紀念他對地方的德政。等勢利小人呂惠卿得勢之後,他設法弄到一紙朝廷命令,將此紀念亭拆毀。
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如何使湖中的惡草不再滋生。蘇東坡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把沿岸部分開墾出來讓農人種菱角。農人必須注意將自己地段按期除草。他向中書省上書,請求確保此項稅收,必須應用在湖堤和湖的保養上。
除去增加西湖的實用價值之外,不管是有意也罷,無意也罷,蘇東坡也增加了西湖的美。但是這種德政後來也遭致政敵的攻擊,說他"虐使捍江廂卒,為長堤於湖中,以事遊觀"。
蘇東坡又試驗更龐大的計畫,要擴展江蘇的運河系統;這是蘇州城外一項拖船駁運計畫。還有後來他把在杭州西湖所做的工程也施之于阜陽的西湖。這些計畫有些沒能實現,但是附有地圖的詳密計畫,足以證明他在工程方面的想像力。
我們必須提到他的一項龐大工程計畫,不過因為他被召還京未及實現而已。那個詳密計畫現今依然保存。在錢塘江入杭州灣的江口,有一個小島,那個地方每年船毀人亡,損失慘重。錢塘江勢如奔馬的洪流正好與流入海灣來的海水相遇,受阻於此一小島,遂變成了極其危險的漩渦逆流。這個"浮山島"之得名,就因為四周沙洲時隱時現,而駕船者無從辨認水道何在。這些沙洲有的一二裏長,據說一夜的工夫就會完全失蹤不見。旅客乘船到杭州,這一段路最為可怕。自浙江東岸來的人,寧願在龍山橫過海灣,但是從東南地區順錢塘江而下的人,則不得不冒險經過。有時可以看見落水的大人兒童哭喊救命,還沒來得及搶救,已被洪流巨浪吞沒。但是杭州江上的交通還是很重要。貧苦的西南地區人民,都以杭州以北西湖地區產的米為生,而杭州人則依賴西南地區的燃料。鹽也產在杭州灣,運銷西南地區。雖說水運危險,水運仍極繁忙,但運費高昂,因為水上風險大,運輸行必須付給工人厚禮。這樣,使國家遭受無形的損失,為數達到數百萬貫之巨。
蘇東坡就想在深知錢塘江情形的人協助之下,解決這個問題。新計畫是想把通往杭州的船運移到此危險地點上面的一條路。在蘇東坡主持之下,擬定了一項計畫,需款十五萬貫、員工三千,為時兩年竣工。在此計畫下,要將錢塘江引入一條八裏長的新水道,水的深度足可供航運,要築石堤一條,長兩裏又四分之一,在山下鑽隧道六百一十尺長。不幸這項計畫正在擬定中,他必須離開杭州。
同時,他也正在為另一項更迫切的問題忙得要命,那就是饑謹的威脅即將來臨。他到任的那一年,就已收成不佳。米價七月間六十文一鬥,到九月間漲到九十五文一鬥。幸而平倉裏還有存糧,他又籌畫到二十萬石,賣出了十八萬石,才算穩住米價,在元信五年(一o九0)正月,使米價跌到七十五文一石。在那年春季多雨,看來年成有望。農人借錢施肥勤耕,滿希望夏季豐收。在五月六日,杭州一帶大雨滂淪,多日不止,民家積水將及一尺。農人的盼望眼看悉成泡影,隨便有點兒常識之人,都能看出來,一已存糧吃光,勢將挨餓。蘇東坡派人到蘇州常州去視察,接到的報告是該兩地全境淹水。水庫崩裂,部分稻田被水淹沒,農人在划船搶救殘存物品。搶救的潮濕稻子還可燒幹,稻草用以喂牛,必須設法以濟時艱,而且刻不容緩。
雖然不需大才方可預知,蘇東坡卻在事前早有準備。他一向相信常平倉制度遠勝過饑荒之後的救濟,所以他早就不斷購買穀子存滿糧倉,好來應付荒年。因為霍雨連綿不絕,他越為奮戰不懈。在半年之內,自七月開始,他給皇太后和朝廷上表七次,陳述實情,籲請急速設法。前兩次表章叫"浙西災傷第一狀、第二狀。"後面五個叫"相度準備賑濟狀",七個表章合成一個情急的呼籲。他呼救不停,直到朝廷人人覺厭煩了。他那種急躁是太背乎中國人的習慣。若干朝廷的特使也在當地,人家一言不發。蘇東坡喊叫什麼?比平常多下了一點兒雨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他是為自己挖掘政治上的墳墓吧?
但是他深信一分預防勝過十分救濟。在當地買,或是由外地進口,這樣不斷存糧,以防食糧短缺,並隨時賣出以平定糧價,饑荒是可以防止的。把糧食向貧病與饑民施捨,永遠是浪費無用,只能觸到疾苦表面,根本辦法則是預防。有遠慮的人永遠是氣躁的。他指出來,在神宗熙寧八年(一0 七五),沒有人事先做何防備,結果大饑荒來臨。神宗皇帝須要撥出一百二十五萬擔食米設立粥廠救濟貧民,竟有五十萬窮人餓死。除去人受的災難之外,朝廷救濟、減免稅款和各項歲收,一共損失了三百二十萬貫。蘇東坡指出,比照之下,他去年只用了六分之一的糧食就穩住糧價,防止了災情。現在第二次饑荒會更甚於第一次,就猶如第二次發病會比第一次嚴重。人民少量的存糧已經逐日減少,必須立即設法。
奇怪的是,除去蘇東坡一個人外,別人都是無動於衷。他一看朝廷公報,不覺大怒。好多浙江和鄰近的地方官都在春天奏報豐收有望,但無一人陳明新近的暴雨和水災。蘇東坡奏准以修繕官衙的款項購買食米,因為救饑荒第一。六個月以前,他妻請撥給五萬貫購買食米,杭州當分得三分之一。朝廷是把錢撥下來,但鄰省一個名葉溫舉的稅吏,卻把蘇東坡應得的款額剝奪了。錢一到,人人都想分潤,但是目前卻無人肯陳報災情。蘇東坡在一道密奏太后的本章裏曾說:"臣近者每觀邸報,諸路監司多是於三四月間,先奏雨水勻調,苗稼豐茂。及至災傷,須待餓便流亡,然後奏知。此有司之常態,古今之通患也。"他請朝廷下令調查全部災區。倘若他的擔心實屬過慮,如果其他官員與他看法不同,要他們簽報擔保來冬不會有饑荒發生,人民不會挨餓。有一名官員名叫馬堿。蘇東坡屢次寫信有事與他會商,因為此事須與各地區配合協調。但是此人回信說他正忙於他事,他將因公外出,冬日始可返杭。蘇東坡在給他正在浙東為官的一位好友錢般的一封信裏說:"雖子功旦夕到,然此事得聚議,乃濟數舍之勞,譬如來一看潮,亦自佳事,試告公此意勸之,勿雲僕言也。"在七月的報告中,蘇東坡只請求撥米二十萬石。那項計畫也很簡單。杭州本為產米地區,每年只須向京都繳米一百二十五萬到一百五十萬石,杭州仍然很殷實,能夠付得出那個米額的價錢。如蒙允許保存一部分米,杭州可以改繳同值的綢緞銀兩。他只盼望朝廷准他們留下一部分充做皇糧的米,轉到當地穀倉,也就可以了。
同時,在七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另一次狂風暴雨突發。在二十四日,雨少停,但是當夜又傾盆而至。蘇東坡無法入睡,次日清晨,寫了"浙西災傷第二狀"。在西湖地區,災情益形嚴重。皇太后會對他前一道表章立即批示嗎?官差郵政制度還不壞,由杭州到京都,郵遞二十天可到。八月初四,太后收到蘇東坡的第一道表章,立即辦理。照慣例,表章由中書省轉到戶部,請求在半月之內做一報告。二十天后,在八月二十五,公文到達蘇東坡手中。從那份公文裏看,他那第一狀中催請立即處理的那段最重要部分,已遭刪除了。他立刻上文戶部,請求聯合調查,又要求那些認為不致有饑荒出現的人,應當簽署保證檔。
由八月中旬,另一次暴雨又下個不停,情況比以前更為可怕,在九月初七,蘇東坡請撥的米由二十萬石提高到五十萬石。這些米是預備穩定糧價的。即使朝廷每個賠十文錢或一石賠一百文錢,朝廷全部的損失也不過五萬緡。他恐怕饑荒真正到來,那時朝廷即便花上十倍或二十倍的錢,還不能救那些饑民呢。這番請求蒙皇太后批准,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官僚總會有辦法把聖旨變成一張廢紙的。蘇東坡還有現款在國庫,問題不是何處去提款,而是何處去買米。商人都在囤積居奇,待高價而沽。在蘇州,米價已經每個漲到九十五文。蘇東坡說要買米,但是買不到多少。他也不過這兒買到三千鬥,那兒買到三千個,如此而已。鄰近地區的官員,因為價高,不願買米。蘇東坡認為官方應當到市場去,付出商人提出的價格,準備賠錢賣出。
時間已嫌不足,再過幾十天,新收的稻子也快賣光了。情況還是很壞,甚至鄰近各地也是一樣。蘇東坡在失望之下,在九月後半月,又修一道表章,請求朝廷命官員在河南安徽買米,儲存在揚州,以備在饑荒來臨時發與湖泊地區的災民。他的計畫是,米要存在途中地方,萬一不需要,仍可再運往京都。杭州則可以用同等值的錢貨代替每年的供米。他的所請,又蒙批准,皇太后為此辦法撥了一百萬貫錢。東坡在第三道表章的附奏中說:"今年災傷,實信去年。但官吏上下,皆不樂檢放。只如近日秀州嘉興縣,因不受訴災傷詞狀,致踏死四十餘人。大率所在官吏,皆同此意。但此一處,以踏死人多,獨彰露耳。"太后若信賴官吏的報告,永遠不知實情。他提醒太后,前朝曾有五十萬人餓死,因為有錢無米。"若來年人戶原不缺食,不須如此率畫,則臣不合過當張惶之罪,所不敢辭詞。縱被誅譴,終賢於有災無備,坐視人死而不能救也。"
百萬撥款的結果是這樣:錢是在,但是沒有買米。他的五十萬石米也被人剝奪了。蘇東坡和朝廷算賬,官方堅稱三十七萬石米已經撥下來。蘇東坡堅稱,在三十六萬石之中,元佑四年的二十萬石,不應當算在元佑五年份內,而且他上表呈請時十六萬石已經在官倉之內了。接到聖旨說撥款若干是一件事,能通過官僚的手腳又是一件事。他在對抗官僚的長期作戰中,曾寫信給好朋友孔平仲說:"嗚呼!誰能稍助我者乎?"
蘇東坡的計畫是在那年冬天出賣官米。果不出他所料,米價飛漲。冬季一到,他開始出賣官倉存米。但是在元佑六年(一0 九一)二月,他被調離杭州,又被召至京都充任翰林學士。他離杭州時,所做的事尚未完成,他寫信給繼任的林太守,請他與所有的有關官員聯繫,以做決定。他告訴林太守,在前一個月,他曾經請求保留朝廷的五十萬石貢米,林太守應當暫時保留此米。林太守以等待前任蘇太守最後上朝廷表章的批示為藉口,當然可以將解來進京一事安然拖延一段時日。那批米如不急用,到六月再送出,也不算太遲。
蘇東坡在赴京途中,順便看看蘇州及鄰近各地的洪水災區,以便與各省同僚會商辦法。他發現整個地區尚淹沒在水中,因為洪水尚未消退。那時正是春天,農人還希望水能及早退去,以便春耕。農田之在低處者,顯然無望,在高處的農田裏,他看見老翁與女人晝夜忙於往外放水,以人與天氣對抗,似乎並無把握。因為雨還在繼續下,剛剛淘去些水,不久水又滿了。饑荒已然來臨,人民開始吃稗糠,平常都是喂豬吃的,現在與芹菜或其他等青菜混合煮食。由於缺乏乾柴,人民只好生食,好多人因此患肚脹。蘇東坡在表章裏曾說:"並是臣親見,即非傳聞。春夏之間,流殍疾疫必起。"
蘇東坡去了,饑荒來了,人民多病餓而死。真難以令人相信,蘇東坡到達京都後,竟遭彈劾,說他誇大災情,"論浙西災傷不實。"而救百姓于饑餓竟成為政客打擊他們懼怕的敵人,使之失勢的題目了。就朝廷而論,京都之內自然沒有饑餓問題。湖泊地區也還有半數人民尚未餓死呢。那一年,蘇東坡回到京都附近的穎州,就要看到長江以北的難民,為饑餓所迫,離鄉背井,跋涉五百里,到達他的治下地區,他就要看到那幅饑荒難民圖了。但是元技六年(一0 九一)五穀歉收的惡果還在後面,次年的饑荒就成了大災大難。
第二十三章 百姓之友
蘇東坡單槍匹馬隻身奮鬥,打算改革吏治,他算失敗了。他看到一次饑荒將至,他要朝廷預做防備,在這一方面他沒有成功。不過,由於他奮戰不懈,對抗下兩年的陰慘的鬼影,他是把老百姓從王安石新政的惡果中救了出來。據蘇東坡說,幾百萬人民已遭毀滅,有的因欠債而關在監獄之中,有的為逃避償還欠債的本金和利息,已經遠離了故鄉。朝廷有錢收入,國家卻破產了。中國老百姓是朝廷常年的債務人。朝廷查封了太多的抵押品,對於遠走天涯海角的逃債人,要如何收債呢?王安石已死,並且帶著朝廷賜予最高的榮譽頭銜埋葬了。現在留給蘇東坡的是求朝廷全面寬免人民的債務,免得家家破產赤貧。死者長已矣。姑且放寬心腸,睜大好奇的眼睛,注視那群官僚大人深不可測的頭腦,他們心那麼冰冷,那麼殘忍,但又那麼冷靜,看他們在王安石創設的那無邊舊債的荊棘地裏,在玩他們狙擊謀殺黎民百姓的遊戲吧。
蘇東坡一回到京師,對他的歡迎,只是一連串的攻擊批評之聲。政局對朔党諸君子是夠危險的。因為情形似乎是皇太后召他還京是要他官升宰相。他弟弟子由一直高升,到現在已是尚書右丞。尚書、中書、門下三省,是宋朝政府的三個主要部門。元佑七年(一0 九二)六月,于由又高升了,升成了門下侍郎。按當時廣泛的說法,也是宰相之一。政敵的不安,自非無故。現在皇太后又召他那才氣過人的兄長還朝。只為了自存也罷,蘇東坡的這群政敵,非要決一死戰不可了。
賢昆件二人現在均身為高官,招人豔羨,因此人談論很久,究竟二人誰離卻京都,好使另一人免除官場的妒忌。蘇東坡決心離去,但是子由認為弟弟應當讓兄長。蘇東坡接受了禦史的一陣批評的風暴歡迎之後,越發想離開京都,乃第五次第六次懇請外放。
蘇東坡越懇求外放,他的政敵越覺得情勢嚴重。程頤的門人賈易說蘇東坡在他一千五百字請辭的表章,是向朝廷施加壓力以求相位。凡是賈易認為在那篇表章中可發掘用以抵毀蘇東坡的,他都用盡了。神宗駕崩後兩個月,蘇東坡在揚州一個寺院牆壁上寫的一首奇妙的小詩,現在完全在朝廷上喧嚷出來。西湖的蘇堤被指責為"于公於私,兩無利益。"他被控告關於杭州災情,他始終誤報朝廷。蘇東坡上一道名稱甚怪的表章,名為"乞外補以回避賈易劊子",裏面說:"易等但務快其私忿,苟可以傾臣,即不顧一方生靈墜在溝壑。"這當然是在朝廷上公開的爭吵。在蘇東坡政敵當中,有此賈易,後來等朔黨被推翻之後,賈易曾背棄朔黨;另一個人,叫楊畏,綽號人稱"三面楊",因為他曾先後背叛過王安石、司馬光、呂大防、範純仁等,他心頭有一連串令人眼花塗亂的鬼主意。在蘇東坡這一面,有不少朋友正在當權。這次鬥爭成了和局,實在是不得不爾,因為雙方目標一致。他的政敵志在驅逐他離開京師,而蘇東坡正好別無所求,但求一走了之。不管有饑荒無饑荒,三個月後,蘇東坡外放到穎州為官時,這一場政治鬥爭也就達到了合理的收場。
但是蘇東坡的任務尚未完成。因為元佑六年(一0 九一)又是五穀不登,饑謹災情愈形嚴重。他在穎州為官八個月,又在揚州七個月。這樣,他算有機會一見江北情況。在元佑六年,他在穎州之時,一次出城去,看見成群的難民從東南逃向淮河邊。他陳報說老百姓開始撕下榆樹皮,和馬齒覓、麥茨一齊煮粥吃。流匪蜂起,他陳報搶案,也為數日多。他預測可怕之事恐怕方興未艾。倘若真正發生,將會難民成群逃離江南。老弱倒于路旁,少壯者流為盜賊。
在新年除夕日,蘇東坡和皇族同僚趙令時登上城樓,看難民在深雪中跋涉而行。趙令時說次日天還沒亮,他就被蘇東坡叫醒了。
蘇東坡告訴他:"我一夜無法入睡。對那些難民我總得幫助他們一點兒才對。也許咱們能從官倉里弄點兒麥子,給他們烙點兒餅吃。內人說我們經過鄭州時,傅欽之告訴我們他賑濟成功的經過。我們忘記問他到底是怎麼做的,所以現在我才找你問。你想到什麼辦法沒有?"
趙令時說:"我倒是想過。這些人只需要柴和米。官倉裏現有幾千石米,我們立刻就可以發,在酒務局還有很多柴——咱們可以發給這些窮人。"
蘇東坡回答說:"好,立刻就辦。"
於是立刻先救濟近鄰。可是鄰近地區淮河以南,官家還在征米柴稅呢。蘇東坡立刻奏明朝廷廢止此種荒唐事,而今柴米急需自由運輸,以濟燃眉。
在元佑七年(一0 九二)二月,蘇東坡調到揚州。他的長子邁已由朝廷任命在外地為官。他到揚州去視察安徽各地時,他隨身帶著兩個小兒子。他讓隨員不要跟隨,親自到村中與村民交談。他看見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情景。只見各處是青翠的麥田,但大多的農家則荒廢無人。一年的豐收是村民最怕的事,因為縣衙的衙吏和兵卒在此時來逼索以前的本金利息,並且把人帶走關在監獄裏。蘇東坡來到了揚州,在謝恩表裏他說:"豐凶皆病"。中國的農民和生意人都落入王安石新政的陷餅裏了。他們只有兩條路走:一是遇歉年,忍饑挨餓;一是遇豐年,鋃擋入獄。
這是王安石新政的後果。蘇東坡在杭州時,除去請款、請米、預防災荒,不斷麻煩朝廷之外,還給朝廷上了一道長表章,請求寬免老百姓欠朝廷的債務。商業蕭條,富戶早已不復存在。朝廷命令以現款交稅,貨幣在市面上已不易見到。國家的錢現在都集中在國庫裏,朝廷正用這些錢進行西北的戰事。與二十年前相比,杭州的人口已減到以前的百分之四五十。朝廷也在遭受困難,正如蘇東坡所指出的,酒稅的收入已經從每年三十萬貫減到每年二十萬貫以下。國家資本派已經把小生意人消滅。使富人為窮鄰居擔保的辦法,已經把很多富人拖累得家敗人亡。意想不到的官司和糾紛,都由青苗貸款而起。有人,也許是在官員的縱容之下,用別人的名義貸了款。那些人或否認那筆貸款,或根本並無此人。而官家的檔案竟是一團混亂。官家手中有千萬份抵押的財產,其中有些已然由官方沒收。沒收的財產難道抵消得了借出的款項嗎?足可以抵消本金和利息嗎?利息到底怎麼計算呢?更有好多人坐監,只因為,在官司紛亂當中,買了產業,不知那份財產真正的主權當屬何人。每個人都欠人錢。地方法庭只忙於處理人民欠官家的債務案件,私人訴訟就擱置不聞不問了。民間貿易一向以信用為基礎,現在因為人人信用不佳,生意也陷於停頓。官場的腐敗到了令人無法置信的程度。杭州每年要向皇帝以綢緞進貢。有些質料差的綢緞往往為稅吏所拋棄,他只願全數收上品貨。由於他拋棄了貨色較差的,損失的錢還要補繳。當地太守要從拋棄的壞綢緞弄出錢來,於是強迫人民以好綢緞的高價錢買去那些壞綢緞。地方太守上遭上司的逼迫,下遭小吏的捉弄,那些小吏靠官方的"呆賬"壓榨百姓以自肥,正如同草原上的羊啃齧青草一般。
朝廷的淡漠拖延,到了驚人程度。遠在元佑五年(一0九0)五月,蘇東坡曾上表朝廷,呼籲寬免百姓的官債。新當政者上臺,司馬光已經開始退還官家沒收的人民財產。但是朝廷的原意總是被官僚們弄得面目全非。使蘇東坡氣憤難平的,對官方辦事的程式方式之爭,真是一言難盡,不須細說了。有些官僚認為,朝廷下令退還沒收的產業,只限於三估以後"籍納"的產業,並不包括官方在現場"折納"的案件在內。兩者之間是有微妙的差異的。官僚認為當年立即接受官家"折納"的人,已經承認估價公平,不必再發還他的產業。對這種劃分,蘇東坡頗為憤慨,他以為不符合聖旨的本意。
不過這只是百姓的權益被官僚騙取的一個例證而已。蘇東坡把聖旨被曲解誤用的事,一件件指出,都是使百姓蒙受損失的。他堂堂正正的理由是,民脂民膏已擠幹,他看不出來再從無力償還的人民身上去收二十年的老賬,這樣對朝廷還有什麼好處。比如說,酒務方面欠債的一千四百三十三件案子之中,經過官家二十年來的催繳,尚有四百零四件是人民棄家逃走,不敢重返故久而有關錢數不過約有一萬三千四百貫而已。即便情況一直不變,一直催討,也不會收回此一筆欠債,何不立即寬免,以收民心?
在蘇東坡等了一百零八天音訊遝然之後,那年九月,他又上一本,追問以前所上的表章,有何下文?這是上太后的機密本章,太后交給了中書省,飭令速辦。十二月十九日, 戶部有給蘇東坡的複文, 說原本章遺失,要他再上一份。元佑六年(一0 九一)一月九日,蘇東坡又抄一本送至。附加注明,說二十年來商業蕭條,官家只有恢復老百姓的信用和存款,稅收才增收有望。這是那份呈文的結尾語。但是事過兩年,朝廷仍然毫無行動。
同時,江蘇湖泊地區又逐年歉收。元佑七年(一0 九二)饑荒釀成巨災。據蘇東坡的報告,蘇州,湖州(吳興),秀州(嘉興)地區,人民死亡半數。大批逃荒的難民渡江北來。後來雖然積水漸退,田界全失。蘇東坡說:"有田無人,有人無糧,有種無牛。潭死之餘,人如鬼臘。"據蘇東坡的看法,在朝廷儘量扶持之下,此一地區需要十年才能恢復。他又指出,倘若當初朝廷採取他所建議的措施,所需款項不及後來賑濟所需之半數。他說:"小人淺見,只為朝廷惜錢,不為君父惜民。"嗚呼,天下蒼生,奈何!奈何!
元佑七年(一 0九二)五月十六,蘇東坡又再談寬免官債一事。他在自己治下,不管別的官吏如何,他把聖旨照自己的看法解釋,寬恕了聖旨所列的一切案件,情況不明的疑案,則延期一年再辦,等待朝廷決定。他深信人民的信用若不恢復,情況的嚴重不會和緩,商業也不能復原。巨債高利則像百姓項間的石頭枷鎖。百姓的信用一旦毀滅,商業必然隨之癱瘓。萬惡必由此而生。他又上了一道長五千字的表章,細論處理呆賬的辦法。有些人為買公產而欠債,還有青苗貸款債,官穀債,春稅和秋稅債,也有入欠市易局的債,而市易局己經廢止,朝廷下令分十期(半年一期)清還,有人因舊債還不出而又欠了新債。此等情況和在杭州所上表章中列舉的四種債務,共達十種之多,朝廷終於先後下令部分寬免。蘇東坡回顧一下全部情形,擬定了詳盡的辦法。最後,他說:
臣頃知杭州,又知穎州,今知揚州。果見兩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為積欠所壓,日就窮建。死亡半年,而欠籍不除,以至虧欠兩稅,走陷課利,農末皆病,公私並困。以此推之,天下率皆然矣。
臣自穎移揚,舟過壕、壽、楚、泅等州,所至麻黃如雲。臣每屏去吏卒,殺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雲:"豐年不如凶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日,猶以生。若豐年舉債積欠,青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言訖淚下,臣亦不覺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城民……
孔子日:"苛政猛於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甚者。水旱殺人,百倍於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臣竊度之,每州催欠吏車,不下五百人。以天下言之,是常有二十余萬虎狼散在民間,百姓何由安生?朝廷仁政,何由得成乎?
這道表章呈上去一個月之後,他又上一道私人表章給太后,建議皇太后頒佈如他所擬的如此一道聖旨:"訪聞淮浙積欠最多。累歲災傷,流浮相屬。今來淮南始獲一麥,浙西未保豐凶。應淮南、東西浙、京田諸般欠負,不問新舊,有舊官本,並特予權住催理一年。使久困之民,稍知之飽之樂。"隨後,他又請太后按照他前一道詳細的表章分別擬定條文,處理債務。
元佑七年(一o 九二)七月,蘇東坡所催請各點,朝廷正式頒佈施行。他是如願以償了。表章中所提的公債,全部由朝廷下令寬免了。
第二十四章 二度迫害
在元佑八年(一0 九三)秋天,有兩個女人逝世,就是蘇東坡的妻子和當政的皇太后,我們幾乎相信兩個女人都是蘇東坡的守護神,說來似乎神秘難解。她倆的去世和蘇東坡命運的逆轉,趕得極巧。蘇東坡的妻子死于八月初一,太后則死于九月初三。蘇夫人死時,蘇東坡正洪運當頭,這時蘇夫人去世,正好躲開了蘇東坡一生中最為淒苦傷心的一段。蘇東坡應召離開揚州還朝之後,先做兩個月的兵部尚書,十個月的禮部尚書,他弟弟子由則官居門下侍郎。蘇東坡的夫人曾陪同皇太后祭拜皇陵,享受她那等級貴婦所能享受的一切榮耀,兒子都已長大成人,已然婚配,都在身旁。邁是三十四歲,造是二十三歲,過是二十一歲。次子娶的是歐陽修的孫女。所以蘇夫人的喪禮是完全按著她的身份隆重舉行。她的靈樞停後在京西一座寺院裏,一直停到十年以後,子由將她的遺骸和她丈夫埋在一個普通的墳墓裏。蘇東坡給她寫的祭文措詞妥帖,典雅含蓄。說她是賢德的妻子,賢德的母親,視前妻之子一如己出。丈夫宦海浮沉,窮達多變,為妻子的一直心滿意足,絕無怨尤,蘇東坡誓言生則同室,死則同穴。妻子死後百日,蘇東坡請名畫家李龍眠畫了十張羅漢像,在請和尚給她誦經超渡往生樂土時,將此十張佛像獻與亡魂。
說正格的,皇太后,也就是神宗之母,當今皇帝哲宗之祖母,也曾經是蘇東坡的守護神。她之去世也就是蘇東坡的沒落之始,也是她當政期間那些賢臣的沒落之始。這位賢能的老太后已經感覺到一種政情的改變,因為皇孫已經在她身邊長大,而且她對此皇孫之品性十分清楚。這個孩子有點兒藝術天分,可是在別的方面則很輕率鹵莽,脾氣暴躁,頗容易被老奸巨猾的大臣玩弄于股掌之間。他養成了對祖母的反感,這頗為王安石一幫人所利用,並且很可能最初是由王安石那群小人挑撥而起的。
在老太后去世前十天,六位大臣進宮探病,其中有範純仁、蘇子由。
老太后說:"我看我也好不了啦,與諸卿見面之日已經不多。汝等要盡忠心扶保幼主。"
眾大臣將要退去之時,皇太后示意范純仁留下。皇帝哲宗即命別人退下,只留下范純仁和呂大防。
皇太后捉到一個竊竊私語之下的謠言,說她陰謀不利於當今皇帝,想使自己的兒子取而代之。她說:"先王神宗皇帝囑咐老身在當今皇帝年幼之時處理國政。在過去九年,諸卿曾否看見我對我娘家高姓特施恩典?"
呂大防說:"沒有。太后從未對娘家特別開恩,而是完全以國家利益為重。"
太后兩眼垂淚,她說:"我自信誠然如此。也因此現在我臨終見不到我那親生的兒女。"因為太后沒使自己的兒子在京為官。
呂大防說:"臣深信太后必可早日康復,要聽大夫的話,現在最好不要說這些事情。"
皇太后說:"我想在你們面前告訴皇帝幾句話。我知道我死之後,大臣之中有很多人要愚弄皇帝。孫子,你可要提防那些人。"說著轉臉向呂、範二人說:"我的意思是,我死之後,你們二人最好辭官歸隱,因為幼主必然另用一批新人。"
然後她問近侍是否已邀請來探病諸大臣留此用膳,她向呂、范二大臣說:"現在去用飯。明年今日,莫忘老身。"
皇太后剛一去世,蘇東坡即獲得外放。一如他之所請,他的任所是個問題諸多號稱難治的地方。他奉命統領河北西部,並指揮該地區的步兵騎兵,官行設在定州,離北平不遠。按照宋朝制度,文官往往擔任軍職,而以武將為副手。蘇東坡擔任此一官職一短時期,甚為有趣,因為可以看出一個詩人畫家如何在軍旅中發號施令。當時軍中行政腐敗,兵餉過低,衣食俱差,軍營破爛。處處腐敗,軍紀廢弛。兵與軍官沉溺于酗酒賭博。遇敵不是潰不成軍,就是逃逸無蹤。蘇東坡開始修繕營房,整飭紀律,對腐敗軍官予以懲處或革職,先使士兵吃好穿好。
有些低級軍官看見蘇東坡懲治腐敗的軍官,前去密告上級。蘇東坡告訴他們說:"這個你們不要管,這是我分內之事。若許下級官兵控告上級官長,軍紀豈不蕩然無存。於是他也將此告密者一併懲處。他任一地方軍之首長,對自己當受之禮貌尊敬,甚為重視。他身著正式戎裝,舉行校閱,與將校副官按照階級站立。當時軍中首領王光祖,乃一驕悍老將,在此統制此一駐軍多年,現在覺得自己的權力漸被剝奪。在一次校間之時,拒不參加。蘇東坡下令命他參加,老將只好聽從命令。
一個王朝若是不發生悲劇,若想保有此一王朝的權力,那些皇后則必須生一連串賢德多才的兒子、孫子、重孫子——但是這是無法保證的,是人問聞所未聞的,經所未經的。天才不必然產生天才,英明之主早晚也難免生出庸弱邪惡的後代。國家的太平安樂,甚至歷史發展的路線,完全要以一家遺傳基因偶然的改變為轉移。造物不容許某一家一姓將英才獨佔,所以路易十六不同于路易十四,喬治三世也不同於喬治二世。法國大革命和美利堅民主國之得以成功,要拜謝這兩位法英帝王的神經質的頭腦之賜了。
現在身登王位的幼主,年只十八歲,而性好女色,時常輟學。因為元佑年間的士大夫給大後和幼主上表進諫,勸幼主不應當沉溺於女色,應當研求治道,好學深思,因此小皇帝對元佑這些儒臣早存厭恨之心。皇帝四周時常有二十個雙十年華的少女伺候,這也是皇家老例。後來,皇帝告訴章停,說一天忽然發現十個宮女全都不見,另來了十個接替她們。幾天之後,這十個又遭撤換,臨走告別時,顯得都曾哭過,好像曾被祖母嚴密盤問過。
這位年輕皇帝何以對兩位大臣如此痛恨,必須說明一下。劉安世幾遭謀殺,幸遇一個好機會,才得活命,范祖禹則遭流放而死。前四五年,出了一件事。一天,劉安世想為他嫂子雇一奶媽,居然不易找到。徒然等了一個月,劉安世大發脾氣,向傭工介紹所的老婦人問為什麼找不到人。
老婦人說:"大人,小的正盡力找呢。宮裏的總管大人要十個奶媽,今天才找到送去。"
劉安世大驚道:"荒唐!皇帝還沒娶後,雇奶媽幹什麼?"
老婦人解釋說,東宮門的老爺們向她嚴厲囑咐要她保守秘密。劉安世還是不肯相信。他給宮廷內總管辦公室的一個朋友寫了一封短信,那個朋友證明是確有其事,因此,劉安世上了一道表章,幾件事之中有一項,他說:"乃者民間歡傳宮中求乳溫,陛下富於春秋,未納後而親女色。臣初聞之,不以為信,數月以來,傳者益多。言之所起,必有其端。"他警告說,如果任憑閒話這樣傳下去,民間恐怕對此事不高興。
另一個大臣范祖禹,給皇帝上書說:"臣今秋聞外人言,陛下于後宮已有所近幸。臣誠至愚,不能不惑。陛下今年十四歲,此豈近女色之時乎?豈可不愛惜聖體哉?"
有人說這謠言是出乎誤會。一天,散朝之後,皇太后要呂大防暫且留下,對他說:"關於宮中雇奶媽之事,劉安世上了一道表章。他用意至善,只是不瞭解其中實情。皇帝並不需要奶媽,是幾個小公主還要吃奶。皇上一直和我在一起,夜裏睡在內宮。這種謠言,毫無根據。我問過宮女,問不出什麼。告訴劉安世,不要再奏這件事。"
呂大防說:"劉安世是禦史,按照習慣,我做宰相,是不能私下見禦史的。"
皇太后說:"那麼怎麼把我的話告訴他呢?"
呂大防說:"我常在集英殿看見范祖禹。我告訴他太后的意思,叫他告訴劉安世。他倆也是同鄉。"
太后說:"范祖禹也奏過這件事。你告訴他也不要再奏了。"
等這話傳到劉安世,他對范祖禹說:"這與聖德有關,我怎麼可以閉口無言呢?你為陛下近臣,也應當直言無隱才是。"
范祖禹回答說:"我已經說過。"
二人認為雇奶媽之事雖然也許出於誤會,他們還是應當忠言直諫才是。但是劉安世得罪的尚不僅是皇帝一個人。在皇太后攝政期間,他還反對過對章停的赦免於罪,因而惹起此一邪惡陰險的小人畢生大恨。
在另一方面,章停,這個蘇東坡的故友,則利用年輕皇帝的好色。後來有人因此彈劾他:"以娼優女色敗君德,以奇技淫巧蕩君心。"他知道皇帝的寵姬是"劉美人",並不是皇后。我們不必詳敘此皇后的經歷,北宋滅亡之後,她還在世,她的榮枯滄桑史,可以寫成一部好小說。我們只提她曾被誣告用邪術吧。有人用道士的符咒紙人從視窗扔到她屋裏,恰巧又被調查者發現。宮女在折磨答刑之下,被迫做證說,曾經看見皇后用針刺在劉美人的紙像心上,這是道士的邪術,能使本人心痛。有三十個宮女幾乎被鞭答而死。這件案子不由正式法廳審問,而是在宮中暗中進行的。皇后於是正式貶為尼姑。劉美人這才揚言心口不再疼痛。她被立為皇后,而年輕皇帝也快活了。可是,後來這位劉美人卻因故尋了短見。
帝國命運之所寄,國家治安之所系的宋室皇孫,竟是這樣的性格。幾個奸佞之臣來玩弄這麼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國家陷於無可救藥的混亂,已可未卜先知了。
新朝的新口號是兩個字"紹述",是率由舊章無違祖制之意,在中國人看來自然是合理合法的。皇帝立刻就要將神宗的新政新經濟政策重新恢復了。這樣,在皇太后攝政期間的老臣,都可以被控破壞他父王的德政之罪,這就是不忠於先王。在以前控告蘇東坡時,就屢次以此為題。但是神宗自己的生身之母,在皇帝和大臣面前,曾經證明神宗晚年已然深悔過去的錯誤,這反倒不足重要。眾官員曾提醒皇帝皇后對他們所說的話,也不足為重。對所有反對新政的政黨,都掛上破壞先王德政的罪名而貶謫之,倒是方便省事。
現在是哲宗紹聖元年(一0 九四)的初夏,在"三面楊"推薦之下,章停官拜相位。為了使皇帝深信所有元佑諸臣都是皇帝的敵人,章停以他們都犯有破壞先王的新政之罪,而予以控告,還嫌不夠。章停這群人都是精明能幹的政客,他們必須使皇帝痛恨所有元佑諸臣不可。當然,最足以傷害到皇帝個人的,莫如說某人當年曾與皇太后密謀奪取他的皇位。由於死無對證,又由於對宮廷官吏採用刑逼,陰謀之輩自然能捏造莫須有的造反謠言。
當年老皇太后攝政之時,章停和蔡家弟兄皆投置閒散。蔡確因怨生恨,因而傳播太后要使自己的兒子身登皇位。蔡確的陰謀敗露,被流放而死。現在皇太后已死,謠言複熾,成了重要的政治問題。
現在他們控告的,是司馬光和王桂是此一陰謀的共犯。但除去據說有兩段對話之外,別無證據。已死之人既不能證實,也不能否認。據說司馬光曾經和范祖禹討論過此一問題。范祖禹而今正貶謫遠方,即便受到盤問,一定堅決否認。總之,現在已經捏造出一個印象,就是老祖母在世之時,一直想排斥自己的孫子。她的兩個私人秘書,一個叫陳衍,已經貶謫到南方,他不在京都時,把他的案子審問判決的,判處死刑。另一個調進京來。章停和他有一段交道。在使他受了一段苦刑之後,章停告訴他面前有兩條路走,一是死,一是以皇太后秘書的身份,為這次訴訟,證明皇太后曾經密謀排斥她的孫子。那位秘書大呼道:"天哪,我怎麼能證明皇太后沒做的事呢!"他不肯屈服,調查就必須再往深進行。但是章停和蔡氏弟兄,卻弄得皇帝對司馬光和元佑諸臣覺得疑雲重重了。
皇帝問:"所有元佑諸首腦人物都會如此嗎?"
章停回答說:"他們都有此意,只是沒機會實行罷了。"
一個推翻皇帝的大陰謀已經揭開,年輕的帝王衝衝大怒。一群奸黨甚至說要把太后的靈牌排除在祖廟之外,幸虧幼主還沒糊塗到誤聽此等讒言的地步。他對章停說:"你要我永遠不進英宗先皇帝的祖廟嗎?"但是罷黜、監禁、貶謫的聖旨,簡直密如雨下。與蘇東坡同時,有三十幾個元佑期間的大臣受了降官或貶謫。懲處大臣人數之眾,為往古所未有。章停報仇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現在冒著惡魔般的怒火在瘋狂般進行,因為皇太后攝政期間,他曾身遭監禁,當年蘇東坡預測會犯謀殺罪的人,現在當權了。正如同他當年橫過下臨不測之深澗的一條獨木橋,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在京都之時,他曾和他族叔的情婦通姦,他曾經從窗子跳出來,砸傷一個街上的行人,但是那件事情沒有認真起訴。在王安石當權之時,正人君子派的大臣都因進忠言而丟官,章停則左右逢源,步步高升。
現在章停剛在四月官拜宰相之職,他立刻把舊日的狐朋狗黨都召還京都,界予重位。這一群人,也非比尋常,都是精力過人,長於為惡。"三面楊"是他的莫逆之交。蔡確已死,但是別的人還活著。巨奸呂惠卿又已得勢,但因過去名聲狼藉,並未能飛黃騰達。其他王安石的親信,如曾布,也已經奉召還朝。北宋的歪才巨率蔡氏兄弟,現在又跨踞政壇的津要之位,以其虐政引導北宋走上了滅亡之路。倘若中國歷史上要找一個時期以其極端的殘暴混亂著稱,則非蔡京當政時期莫屬。他給皇帝建造一座精美的花園,因此使百姓遭受的茶毒,在中國歷史上,到了使人毛骨驚然的地步。皇家一座樂園也無須乎壓榨那麼多的民脂民膏,使老百姓那麼肝腦塗地呀!園中的奇花異石,每一件都要了幾條人命。讀徽宗的賦,和大臣作的詩,讚美御花園猶如神仙世界般的美麗,以及其假山、溪流、岩石等等,使人脊椎打戰,感覺到中國文學史上無可比擬的悲劇意味。其悲劇意味,是在於這些詩賦作者並不知道那背景之淒慘可悲!
若把這第二次對儒臣的迫害和王安石的放逐政敵相比,第一次迫害,只是小孩子的把戲而已。司馬光和呂公著已死,但不得在九泉之下安眠。這兩位當年的宰相,躺在墳墓之中,仍兩度遭受降級,並剝奪爵位和榮銜。但是這還不夠。章停曾正式提請皇帝下詔掘開司馬光之墓,砸爛棺木,鞭答屍體,以為不忠於君者誡。在年輕皇帝的心目中,司馬光是元佑年間不忠不信、邪惡奸夜的徵象。在朝廷上這樣討論之時,所有其他大臣全都認可。只有一個人,許將,一言不發。年輕的帝王對他打量一番。散朝之後,命許將留下。
皇帝問他:"你剛才為何閉口不言?"
"因為臣認為說話並無用處,而且只為本朝留下一個污點。"
皇帝並未下此詔書,章停並未如願以償,但是他的其他迫害陰謀卻成功了。司馬光家的財產沒收了,他子孫的俸祿官銜取消了,朝廷給司馬光墳墓上踢建的榮耀牌坊拆除了,皇太后為司馬光賜建的碑文給磨平了。一個官員甚至奏請朝廷應把司馬光的歷史巨著《資治通鑒》於以毀滅,有人反對,說當今皇帝的父親曾經為《資治通鑒》寫過一篇序。這條駁不倒的道理似乎那個白癡皇帝還很重視,這部宋前的正史才得保全。章停要把司馬光開棺鞭屍的夢想落了空,他堅持,凡是對司馬光後代有害的措施則絕不可放寬。曾布屢次勸章停和蔡氏兄弟不要過為已甚。他說:
"我想削除朝廷官員後代子孫的官爵榮銜等一事,我們不要開其端。不要忘記,這種情形也許有一天會落在我們後代的身上。再者,司馬光和韓琦的子孫受皇家恩賜已經十年左右。一旦削除,近乎殘忍。"
章停說:"不然,韓琦辭官也不過在數年之前。"
曾布又接著說:"已經有六七年之久了。再者,他當權的時間也不久。要堅持懲處後代,那就只懲處司馬光和呂公著的後代好了。我覺得咱們不應當懲罰所有他們的後人,只要削除死者的爵位也就夠了。"
章停說:"這又有什麼用!甚至開棺鞭屍對他們也沒有什麼害處。把死人降級,他們又吃了什麼虧?咱們能做到的最實際的,就是懲處他們的後人。"
曾布說:"你若那麼做才滿意,可是咱們還再多想一想,我也沒有別的,只要咱們千萬別創下先例。"
曾布以富有經驗者的聲音這樣說,章停後來果然作法自斃。他對蘇東坡兄弟苛酷無情,在蘇氏兄弟流放期間,他都不願人家有一個舒服的住處。子由貶謫在雷州時,他把子由從官舍中逐出,迫得人家向民家租房居住。章停立刻利用這個機會,控告蘇氏兄弟藉用官勢,強租民房。這個案子又經官家調查,子由拿出租約為證,才算了事。後來,章停也流放到雷州同一地方,也輪到他租房居住。當地老百姓恨此奸賊,對他說:"我們焉敢把房子租給你?以前我們把房子租給蘇氏兄弟,幾乎惹上了麻煩。"
章停並不是有虐待狂,他只是一心想報仇。又怕不把敵方斬草除根,怕有一天會東山再起。除去韓維之外,所有官吏都遠貶到南方或西南,以種種不同的方式,或充軍,或當酒監,仇恨不太深者擔任太守職務。甚至年邁蒼蒼的文彥博,與人無冤無仇,四朝為官,在九十一歲高齡,也降級罷黜,遭受屈辱,一個月之後,便嗚呼哀哉了。呂大防、范祖禹、劉摯、梁帶,都在流放中喪命。以上最後二人同死在七日之內,而此時章停曾派出兩個特使向各流放中的官員暗示自殺之意,使人相信他們都是被暗殺而死的。章停胸中仇恨會如此之大,他竟發出命令不許梁泰運屍回籍,歸葬祖熒。這是中國人認為最殘忍的一類行為。
章停最恨之入骨的莫如劉安世,因劉安世曾反對朝廷赦免他。朝廷曾派一個使臣遠至南方把老太后的一名秘書處決,章停也要他去看劉安世,因為當時劉安世也流放在南方,讓使臣暗示劉安世自殺。劉安世是有名的好人,使臣竟不忍心開口。章停不能達到目的,乃和當地一商人勾結,給他一個稅吏的職位,讓他前去謀害劉安世。這個商人已經在前去害人的途中,匆匆忙忙之下去完成此項殺人的任務,以使劉安世來不及逃脫。劉安世家已聽到有此消息,全家正在哭泣,但是劉安世本人則泰然自若,飲食如常。半夜時分,此商人到達,走到門口,竟口吐鮮血,倒地而亡。劉安世後來竟得壽終正寢。
在此慘酷的迫害鬼影的幽冥地界裏,範純仁的性格人品還放出一道光明。蘇東坡遇見名相范仲淹之子範純仁甚早,那是在蘇東坡和父親弟弟三人入京途中,在江陵小住休息之時。後來一直相交甚善,彼此敬慕。但是蘇東坡與他的交情不像和另外那兩個姓范的朋友,范鎮和范祖禹之間那麼親密。范純仁為官清白,為名相之子,而且是接受太后遺詔的兩位大臣之一。年輕的皇帝知道他的名望,所以迄今還未予加害。在四月,蘇東坡與另外三十人同遭流放之時,範純仁請辭官歸隱。在他力請之下,皇帝允許他退隱於京都附近家中,而章停則想把他和那三十人一同流放。
章停說:"他也屬於那一黨。"
皇帝說:"純仁公忠體國,並非元佑黨人;他只是要辭官退隱而已。"
章停說:"但是他之辭官表示不服,顯然他與元佑黨人同調。"
范純仁並未家居甚久。呂大防,他雖然並非重要領導人物,但為政斐然可觀,現在已經七十多歲,身老多病,已然在外流放一年有餘。按照儒家人道精神,如此相待,實屬不仁。但是沒別人敢挺身而出,為此老人一言相救,只有範純仁肯冒此風險。範純仁的親友都設法阻止他,但是他說:"我年近古稀,兩眼將近失明,難道還願貶謫外地跋涉千里嗎?但是此事我義不容辭。我知道後果如何,但是勢在必行。"他上書當朝,請恕此老相,自己當然也被流放到南方去了。
老人欣然就道,由孝順和睦的一家人跟著。每逢子女痛駡章停,他就制止他們。一次,翻了船,他被救上來,衣服全都濕透,他轉身向子女們戲謔道:"你們把這次翻船也賴章停嗎?"他幾乎眼睛已經看不見,但是仍然和家裏人過得很快活。後來,這位年輕皇帝去世後,新皇帝即位,對他愛顧有加。朝廷派御醫前往診治,井想要他重任宰相,但是他謝絕不就。在他遇赦之時,他家已經有十餘人貧病而死,他自己則死於北歸途中。
這次迫害自然也包括蘇門四學士。流放出去的人也難落個消停,因為他們在流放中時,官位還繼續貶低,而且還隨處調動。朝廷為迫害元植大臣,還特別設立機構,所以元佑大臣無一得以倖免。此一機構把由神宗元豐八年(一o 八五)五月至哲宗紹聖元年(一0 九四)四月十年,太后攝政期間官方的資料,全予臼檔,甄別管理。只要開口反對王安石的財政經濟政策,即以譭謗神宗論罪。在他們經詳細調查之後,先後懲處了官吏八百三十人,分類檔案計有一百五十二卷。終於在建立元佑党人碑時,迫害達於極點。元佑黨人碑見第一章。
三月裏,子由遭到罷黜,他是一直反對歸回祖制的"紹述"政策。但是他遭罷黜的方式,足以證明那位元年輕皇帝的昏庸。子由從歷史引證前例,表明後代帝王往往修正前代帝王的政策。在那些偉大帝王之中,他引證的是漢武帝,在漢武帝統治下,中國的疆土開拓到突厥以外各地。那時章停尚未拜相,當時有一李姓官員,想把子由的地位取而代之。他向年輕的皇帝說,子由把神宗比為漢武帝,是對神宗不敬。小皇帝對歷史無知,便信以為真,便削除子由的官職,發到汝州為太守。數月之後,又調到高安。
第二十五章 嶺南流放
哲宗紹聖元年(一0 九四)四月,章停為相,他首先向蘇東坡開刀。蘇東坡是貶謫到廣東高山大疫嶺以南的第一個人。他被罷黜,剝奪了官階,調充英州太守。他並非不知道會有這類情形,不過不知道第二次迫害會嚴重到什麼程度。皇太后去世後,在往定州就職前,他正式辭行時,皇帝未允謁見,他就覺得危險即將到來了。他曾先後教過那個年輕皇帝八年之久,對他很瞭解。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表章裏向小皇帝說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寧願做"醫蔔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也不願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
可是來日如何,他並不真知道。左降英州太守並沒有什麼特別苦吃。章停也算他的故交之一。在年輕時他和章停往陝西山中遊歷,蘇東坡曾戲稱章停將來會殺人不眨眼,不過二人還始終算是朋友。他自己的遭罷黜失官,他倒不以為奇。向朝廷彈劾他的數十條罪名,也是舊有的,而且已經彈劾多次。不外乎是"譭謗先王",這個罪名是攻擊元柏舊臣的陳詞濫調。而罪證是在皇太后攝政期間,他代擬聖旨罷黜王安石一派小人。他代擬一般的聖旨倒無何重要,因為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事的。罷黜蘇東坡的聖旨如下:
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子言低誣聖考。乖父子之恩,絕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複何面目?汝斌文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然而自絕於君親,又將誰態?
蘇東坡現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國的北部到中國的南部。他覺得他一生只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現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時已由神靈決定,不過到現在他才充分明白罷了。在他五十七歲時,他已經飽曆命運的榮枯盛衰,現在命運的轉變,在他也不以為奇了。命中註定他最後要完全與政治斷絕關係,要符合他的宿願,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他現在向前行進,無憂無懼,心中一片安溫寧靜。在過去的日子裏,不管遇到何等問題,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誠勇敢之態度相向;他願把一切付諸天命。
蘇東坡以第一個犧牲者的身份,橫越中國南部巍峨雄偉的山脈,受難之中卻有一分卓然不群的優越感,他與家人啟程南下。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離國都很近,蘇東坡先去看他,在金錢上弄得些接濟。蘇東坡對理財一事,並不見長。雖然在皇太后攝政九年期間,他走過一段好運,但時常各地調動,俸祿隨即花光。另一方面,他弟弟子由宦途較為平穩,直升至宰相之位。蘇東坡前去時,子由只能給他七千緡,供他家人在宜興安居之用。他從子由處回來,發現又官降一等,但到南雄的派令並未改變。他給皇帝上了一道使人讀之惻然的表章,請求允許乘船南下,做為對老師的一點兒恩寵。他怕陸行一千五百里,會身染重病而死於道側。所請得蒙恩准,他送全家,包括三個兒媳婦到宜興的蘇家。大家淚眼相望,蘇東坡決定只帶朝雲和兩個小兒子同行。
他們到了南京對岸的儀真,已經是六月天氣,迫害元佑儒臣的行動正在雷厲風行,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餘人。蘇東坡現在是第三次降官。他已經不夠太守的資格,而是改派到廣州漁東七十裏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情況已完全不同,他決定讓次子回宜興農莊去,自己只攜二十二歲的兒子蘇過、朝雲、另外兩個老女僕前往。他的門人張來,這時是靖州太守,派遣了兩個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過美麗的鄉野,經過高山深谷,看動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蘇東坡都充分觀賞。他坐的是一隻官船,在九江以南邵陽湖停泊時,出乎他意料,第四道命令又來到,又把他貶低官階。運輸官聽到這條命令,派一隊兵來要將船收回。兵來到時正是半夜。蘇東坡與軍官商妥,許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這時離通往南昌的湖上碼頭還有十二裏。他若運氣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無事;若遇逆風,他和全家以及行李就只好被拋下船來。他到龍王廟去禱告,因為龍王是主管水上安全的。他向龍王陳明他如今身陷困難,他說明天早晨若到不了目的地,便須露宿野外了。他剛一禱告完畢,一陣強風吹來,船帆漲滿,船向前行走極快,還不到吃早飯時間,船就到達了。後來,在他回程時,他寫了一篇祭文,向龍王道謝。
在九月,他跨越有名的大疫嶺,大疫嶺在中國古代為赴廣州的旅客必經之地。這道關隘是一條遙遠危險的旅途,通過之後,便到了另一個境界,多少旅客往往是有去無回的。一條鋪石頭的路,在關隘兩側各有三四百碼長,道旁有濃蔭茂密的樹,為旅客遮蔽太陽,供旅客歇息。行人到此,不由唱然興歎,多在岩石上題詩寄慨。立在此處山峰上,頭上雲天,不過颶尺,蘇東坡覺得自己猶如夢遊,不復知自己肉體之軀在何處所了。從那樣高處,他能看到人的渺小,行為的卑鄙,山上的清風把他胸中的塵思俗念,一掃而空。橫過了關隘之後,他遊歷今日的南雄和南華寺,中國佛教禪宗的聖地。
在南雄和廣州之間,他碰見道士老友吳復古。從此之後,在蘇東坡流放期間,他一直與吳復古交往很密切。吳復古是一怪人。在過去那些年,在蘇東坡的生活裏,他曾在不同的處所突然出現。蘇東坡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濟南,後來又在京城碰見他。此人從事何種活動呢?難道他沒有職業?他何以為生?他與蘇東坡要好,難道是有所求取?特別是等到蘇東坡在朝得勢之時嗎?可是他向蘇東坡從無所求,也不曾求蘇東坡為他轉求他人。過去不知他流落何方,而現在又忽而相遇,不在別的地方,偏偏在此,蘇東坡又遇到他。吳復古是真正的道士,身體精神,輕鬆自在,一心無憂無慮,這是道家極其重視的,由於身體強,欲望少,他們大多能過一種為人所豔羨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要獲得此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必須擺脫名利,吃粗茶淡飯,穿衣住處不講究,步行千里,睡在曠野,不視為苦事。吳復古對此世界一無所求。他時隱時現,等於隨時提醒蘇東坡,倘若他不為政治所糾纏,他就過那種飄蕩不羈的日子。
哲宗紹聖元年(一0 九四)十月二日,是歐洲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前兩年,蘇東坡到了惠州。好多事對他都顯得新奇,可是又似乎熟悉。廣東是亞熱帶,他看見橘林、甘蔗、荔枝樹、香蕉園,還有檳榔樹。決不是個不適於生活的地方。有兩條河自北流入,在城東會合。前半個月,蘇東坡在地方太守禮遇之下,住在政府官舍中。他立在兩河會合處的合江樓上,看見寬廣的溪流在下麵城邊流過,對岸間善縣的縣城,就建築在陡斜的山坡上。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卵,閒散的人正在那兒釣魚。城的正北就是羅浮山和象頭山,他知道以後他會去攬奇探勝的。
這裏就是中國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像的不一樣,處處是濃綠的草木和亞熱帶的水果,的確是"嶺南萬戶皆春色"。當地百姓看見蘇東坡這位詩人,都覺得驚訝,不知他為何故被貶謫到他們這個地區來。蘇東坡想到蘇武,蘇武被匈奴單于流放到漠北,從沒料到在暮年還能回到中國;他又想到管寧流放到遼東,竟願居住在那裏終身不去。惠州很美,當地居民也對他很好。等後來他遷到對岸的嘉佑寺之後,他說不久"雞犬識東坡"了。
在對岸松風閣裏他寫了一封短箋,把他對人生的態度表現得最好。搬到嘉站寺之後,他常在山頂的松風閣裏留連不去。一天,他正回家時,看見松風閣高高超出樹頂之上,他的兩條老年的腿感覺到疲倦。他忽然想:"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鈎之魚,忽得解脫。人若悟此,當恁麼時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復到"依然故我"了。在廣州之時,他買了些上好的檀香,現在喜歡閉門靜坐,細聞此香味,思想往日過錯。有時窗外涼風徐來,他下午酣睡,等屋頂一個烏鴉把他喚醒,忽然覺得自己已然無官一身輕。看見寬闊的河面反光,映入書齋,他心想,這與明月在天一樣好。他不懂為什麼有人以為天空有雲、有月光會更美。他以為天空無雲,正如一塵不染的良心。
他給朋友寫信說:來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無掛慮,因為已經樂天知命。黃州老朋友陳糙寫信說想來探望,由漢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遙。蘇東坡給他回信說;
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孔子雲"雖蠻多百之邦行矣";豈欺我哉!自失官後,便覺三山矽步,雲漢路尺,此未易遺言也。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須髯如就,莫作兒女態也……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二子作詩騷殊勝,咄咄皆有跨灶之興。想季常讀此,捧腹絕倒也。今日遊白水佛跡,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輥電散,末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 自山中歸來, 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三月四日(紹聖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絕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鄰近地區的官員都利用此一難得的機會來與這位傑出的詩人相結交。惠州東、西、北三面,計有五縣的太守,不斷給他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羅縣令林杯變成了他最親密的朋友。其他至交如杭州僧人參寥、常州的錢世雄,不斷派人帶禮品藥物、書信來探望。蘇州有一個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給太湖地區蘇家與那裏的朋友來送信。蘇東坡在宜興的兩個兒子老不曾聽到父親消息,十分焦慮,姓卓的聽到,他說:"這個容易!惠州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著去,總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出發,走上這條漫長的道路,橫越大疫嶺,走得滿臉紫赫色,兩腳厚繭皮,他走到了。
用這種方法,蘇東坡不斷與家庭保持聯絡。道教奇人吳復古和他同住數月,隨後兩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職所在的高安,時常往返。另一個蘇東坡的同鄉道士陸惟謙,不辭兩千里之遙,特意來看他。蘇東坡發現了一種極不尋常的酒——"桂酒",他說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給陸維謙寫信開玩笑說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之勞,而陸維謙果然來了。
每過幾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廚子帶著菜到蘇東坡家來做。過幾天,蘇東坡就到城西湖邊朋友家喝幾杯。那片湖位於山麓,旁邊有一個大佛塔,兩個廟。有時他去釣魚,一直坐在岸邊一個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釣到一條大鰻魚,他帶著鰻魚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裏吃飯。蘇東坡常去遊白水山,有時他帶著一個兒子,有時和本地太守或新來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給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幾封讀之可喜。在一封信裏他談到他臨時發明的烤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殺一羊。不敢與在官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煮熟熱酒渡,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率三五日一鋪。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飽芻豢滅齒而不得骨,豈複知此味乎?此雖戲語,極可施用。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
到了惠州,蘇東坡最大的發現,是此地無酒類的官方專賣,每家各有家釀。由此時起,他開始品嘗桂酒,這時他仿佛在遙遠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給朋友的好多信裏,他讚美此酒的異香。此種酒微微帶甜而不上頭,能益氣補神,使人容顏煥發。在一首詩裏蘇東坡盛誇此酒,如果此種酒能開懷暢飲,會感到渾身輕靈飄逸,可飛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聽到桂酒的釀造法,刻在石頭上,藏在羅浮鐵橋之下,所以只有尋神求仙的人才能尋到。
蘇東坡寫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賦。最有趣的是《東皋子傳後記》。東部某太守以酒相贈。他剛剛讀完漢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東皋子傳》。在他謝太守贈酒的信裏,他寫了又啟,敍述他飲酒的習慣,偶爾添寫了兩條人生至樂,不高明的作家必然會增加到四五條,或寫個沒完了。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閉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樂,有求則與之。而尤善釀酒以飲客。或日:"子無病而多蓄樂,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樂,吾為之體輕;飲者團於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日:"待詔樂乎?"日:"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鬥。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複以酒遷予。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鬥先生,則日給三鬥,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予蓋友其人于千載,或庶幾焉。
蘇東坡寫過一篇"酒頌"。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讀了他描寫陶然微醉的快樂,也會為之神往的。
濁酵有妙理賦: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翰英有毒,安能發性?乃如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並。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聖。湛若秋露,穆如春風。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域紅。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座中客滿,惟憂百磕之空。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夜光之壁,不可以鋪。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懊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遊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蘇東坡不但是酒的鑒賞家和試驗者,他還自己造酒喝。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時期,他曾試做橘子酒和松灑,松酒甜而微苦。在他寫的"松酒賦"裏,他曾提到松脂的蒸餾法,但是如何制酒卻未明言。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嘗中國南方的特產"酒子"。酒子是在米酒還未曾充分發酵時取出來的,所以其中酒精成分甚少,實際上有些像稍帶酸味的啤酒。有一次,在一首詩前的小序中他說他一面濾酒,一面喝個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他說了"真一酒"的做法。這種酒是白麵粉、糯米、清例的泉水這神聖的三一體之精華,做成之後,酒色如玉。上等麵粉展釀粉,揉成面鞠餅,掛起來幹兩個月;然後煮上一斗米,在取出之後用水沖淨,晾乾;再拿三兩翻餅,軋成細粉,與米和勻,放入甕中,壓擠極緊,中間留一圓錐形小坑,在中間低處流出酒液時,把剛才留下的一部分卻粉灑在中間低處。等酒液已經夠多,把壓緊的米切開,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為一鬥舊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進兩碗開水,過了大約三天到五天,便釀成了六升的好酒。但是時間的長短,也要看天氣如何而定。在熱天,酵母要減少半兩。
說公道話,蘇東坡在做酒方面,只是個外行中的內行,而不是個真正內行。做酒只是他的業餘嗜好而已。在他去世之後,過和邁兩個兒子常被人問到他父親做各種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蘇東坡詩和書信中常提到的桂酒。兩個兒子都大笑。二子過說:"先父只是喜歡試驗罷了,他只試過一兩次。桂酒嘗來猶如屠蘇酒。"蘇東坡大概是太性急,不能契而不舍研究個透徹。據說嘗過他在黃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幾次腹瀉。
在哲宗紹聖三年(一0 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終未能傳下來,蘇東坡只是稱她"堂妹",或"小二娘"。她丈夫寫給蘇東坡的信報告這個噩耗,竟走了三個月。蘇東坡對堂妹的鍾愛並未少減,這一點在幾年前他寫信給一個親戚,可以證明,因為那封信裏他說一次旅行時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終引以為憾。在最後一年,她與丈夫顯然是遷到蘇東坡為官的定州去居住。她丈夫柳仲遠,是一個方正的貧儒,並未考中科舉,但甚喜收藏字畫。蘇東坡在京都時,他曾去拜望蘇東坡,蘇東坡曾以書畫相贈。蘇東坡在給程之才的信裏,提到堂妹的死訊,說自己"情懷割裂",在給堂妹的兒子的信裏,也說"此心如割"。用這類說法表示傷懷,在中文裏雖非什麼特殊,但所表示的仍是很深的傷懷。
他為堂妹寫的祭文,顯然是得到噩耗之後寫的,這篇祭文頗有真誠感觸,顯示出一往情深之致。文中說,他祖父所有的孫子,只有四個尚在。那四個是東坡、子由、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家鄉為弟兄們照料祖瑩),另一個便是這位堂妹。說她"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隨後談到私人的感受。他盼她的兩個兒子能長大成人,能夠光耀門媚。祭文上說:"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勝振。雲何俯仰,一螫再呻。救藥靡及,庵為空雲。萬里海涯,百日計聞。柑棺何在,夢淚儒茵。長號北風,寓此一搏。"
一年之後,她丈夫也去世,靈樞南運至靖江附近的老家安葬。
蘇東坡到惠州不久,得到一個消息,頗使他心中焦慮。在過去四十二年中,自從他姐姐去世,他父親公開指責他內兄家之後,他和弟弟子由就一直沒和內兄程之才通信或交談,但只和程家其他弟兄有書信來往。章停聽到這件親家嫌隙,他就特派程之才專程南下擔任提刑, 處理重大訴訟和上訴的案件。在哲宗紹聖二年(一0九五)正月,他到了廣州,是蘇東坡到了惠州的三四個月之後,蘇東坡摸不清楚程之才究竟是否已把過去的事置諸腦後,所以完全不知道會有何等情況發生,由於一個朋友的關係,蘇東坡給程之才寫了一封客氣禮貌的信,因而知道程之才要在三月到惠州。確知他別無他意之後,蘇東坡派兒子過在他來時去接他,並且帶著一封歡迎信,自稱:"杜門自屏,省窮念咎。"程之才此時已然年老,年約六十歲。事實是程之才頗想彌補過去的嫌隙,重獲此一門貴親的友誼。他向蘇東坡懇求為他曾祖父(蘇東坡的外曾祖父)寫一篇墓誌銘。也許是親戚畢竟是親戚;也許是眉山城皆以蘇東坡此位大文豪為榮,而程之才也頗有此榮譽感。於是雙方的關係又顯得真正親熱起來,由雙方交換很多信件詩文,蘇東坡也對他有所請求。在惠州過了十天,程之才又出發視察,不過那一年大部分時光他在廣州附近度過。
有程之才在,並且憑藉他的友情,蘇東坡得以對地方頗有建樹。雖然蘇東坡已無權副署好多公文,可是他卻充分利用他對程之才的影響力。他對朝廷高層政治固然是已告斷絕,可是對鄰人和當地百姓的福利,他還是視為己任。倘若有什麼事非法越理,他若能運用勢力予以糾正,他不會坐視不顧。紹聖三年正月元旦,博羅大火,使蘇東坡大為震驚。全城付之一炬。地方官對無家可歸的百姓都有救濟,臨時搭有篷帳供災民居住,並嚴防搶劫。官家衙署完全焚毀,全需重建。蘇東坡恐怕那些官衙的積弊惡習又要發生。他怕官方在重建此一城鎮時,又要乘機剝削人民,而地方政府會徵用物資民工。他建議程之才令當地政府在市場公開購買,禁止徵集民間物資,徵用民工。他指出來,否則"害民又甚於火災"。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看見農夫滿車裝著穀子去向當地政府繳納捐稅。因為豐收,穀價下跌,政府拒絕收取穀子。這正是蘇東坡要管的事。他一探詢,才知道政府要的是現款,因為穀價太低。農民必須在低價市場將穀子賣出,才能得到現款,可是農民須要繳納的捐稅現款卻按糧價高時計算。結果,農民欠一個糧稅,卻得賣兩鬥穀子才夠繳納。蘇東坡給程之才寫了一封長信,內容雄辯滔滔,言詞峻切,就仿佛以前上皇太后的表章一樣,這樣把此衙署積弊揭發無遺,指為向農民純然勒索。他請程之才和當地的稅吏和運輸官舉行一次會議,並建議當地政府當依穀物市價向農民徵稅。數月之後,他聽說那三位官員已經決定向朝廷聯合呈請,他十分高興。
他現在開始關心惠州城的諸種改善革新事宜。他還是一秉過去喜愛建設的天性,經過與程之才、幾位太守與縣令會商,建築了兩座橋,一個在河上,一個在惠州湖上。為興建這兩座橋,子由的太太捐出不少朝廷當年賞賜她的金幣。在忙於進行這項工程時,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特別受地方居民的敬仰,就是把無主野墳的骸骨重建一大家埋葬之。重新安葬之後,他寫了一篇祭文,安慰那些無名死者。他相信,那些死者不是平民,便是兵卒。他頗以那些骸骨有些殘缺不完,必須合葬為歉,只希望那些陰魂和睦相處,猶如一個大家庭一樣。他又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這純然是佛教思想,其基本觀念是輪回思想,相信那些魚也許前生是人身。魚類一放入此一放生池內,則生命安全無虞。那個池塘即名為"蘇東坡放生池",直到清末,當地士紳百姓,還保持在節慶之日,去買魚放生的風俗。
他常對做些小事感到興趣。一件新奇的東西,在幾年之前很使他著迷,那時他正貶滴在黃州,那件東西叫做"浮馬",是插秧用的。插秧是累得腰酸腿疼的事,農夫必須在水田中涉水而行,整天彎著腰肢勞做。浮馬就像在水面飄浮的一隻小船,農人可以坐在上面插秧,用腿當做槳移動,馬頭正好用來盛稻秧。這種東西既可使工作進行快速,又可以節省勞力。他想把這種東西向南方推廣應用。他對此事非常熱心,在給朋友的信裏他多次提到。他給一位太守送行時,曾經告說他要推廣浮馬的應用,並且說,為太守成功之道,在於"使民不畏吏"。
蘇東坡既已失去權力地位,又為當政者所不喜,壯年時致君於堯舜與改變帝國之命運等雄心壯志,已不復當年氣概。如今只是惠州一國民而已,他的事也就是鄰居翟秀才和林太太的事,這位林太太是釀酒的,總是賒給他酒喝。他的朋友是道士吳復古、陸惟謙,和羅浮的僧人。他在學者、太守、縣令之中,也有不少朋友。
他雖然不能做官,他還可以做個熱心公益的國民。廣州為廣東之省會,近在颶尺,太守王古也是他的朋友。蘇東坡因為知道廣州有瘟疫流行,就寫信給王古,提議籌備一筆基金,做創立公家醫院之用,就和以前他在杭州所力的一樣。廣州人和杭州人一樣,也是以飲水問題為苦,疾病易於流行也與此有關。他認識一個道士,那個道士有一套引山泉入廣州城的完整計畫。廣州城內有一口好井,只能供官家用。不過,廣州城七裏之外,在一個比廣州尚能新居多的地方,有了良好的泉水。蘇東坡把那個道士的引水計畫向王古提出,並且建議建設水管引泉水進城。水管可用大竹管做,此種大竹子在廣東東部生產甚多。在山泉所在地須要建一石頭水庫,用五根大竹管從此水庫引水到廣州城中另一石頭水庫。蘇東坡對水管的製造,說明得十分詳細,因為他在故鄉曾經見過。竹管介面處用麻縛緊,外面塗上厚漆,以防漏水。每一段竹管要開一小口,以竹撅堵塞,倘竹管之中有閉塞不通,便打開此小口檢查。他估計約有一萬根大約即可敷用。但是這些大竹管必須時常檢查,也要按期換新,就如同現代鐵道的枕木一樣。必須有官吏時常視察,每年必須從廣東東部採購此種大竹筒備用。他怕給他朋友招不必要的麻煩,他告訴王太守切莫讓人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因為當權派對他厭惡。但是王太守後來卻因"妄賑饑民"之罪而被革職。
第二十六 章仙居
蘇東坡在惠州的生活,誰都知道是和朝雲的愛情相關聯的。蘇東坡去世之後,他在白鶴峰的住所經後人辟為"朝雲堂"。王朝雲是杭州姑娘,她所生的嬰兒夭折之後,蘇東坡在第一次放逐北歸的途程中,真是使人黯然神傷。從那時起,朝雲就一直和蘇東坡生活在一起,現在又隨同他放逐出來。秦觀贈她的詩說她美如春園,目似晨曦。她到惠州時還年輕,才三十一歲。蘇東坡那時五十七,雖然二人年齡不同,而情愛無殊。朝雲聰明愉快,活潑有生氣。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朝雲最稱知己。她愛慕蘇東坡這個詩人,自己也很嚮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蘇東坡對朝雲在他老年隨同他流離顛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記之以文字,並且寫詩讚美她,這些詩使他們的熱情化為共同追尋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誼。
蘇東坡總是稱朝雲為"天女維摩"(表示純潔不染之意)。在佛經裏有這樣一個故事:在釋迎牟尼以一個森林的聖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鎮時,一天,及閘人討論學間。空中忽然出現一天女,將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眾菩薩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一人身上的花瓣不落下來。不管別人多麼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著不掉。天女問他們:"為何非要把花瓣從此人身上刷落?"有人說:"花瓣與佛法不合,故而不落。"天女說:"不然,此非花瓣之過,而是此人之過。已然信佛之人,若還有人我之分,其言行必與佛法相違背。如能消除此種分別,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花瓣落在身上而脫落下來的眾菩薩,都已消除一切分別相。正如恐懼,若心中不先害怕,則恐懼不能入襲人心。若眾門徒貪生怕死,則視聽嗅味觸各感覺,才有機會騙他們。已經能爭服恐懼,則能超越一切感覺。"
蘇東坡攜眷到惠州那年,給朝雲寫了兩首詞。其特點在情愛之中夾雜有宗教情感。第一首是到後半個月內寫的,他稱讚朝雲,說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蠻,因為小蠻在白居易老時離開了他,而是像通德,她終生陪伴伶玄。他頗以朝雲的孩子夭折為恨,他把她比做天女維摩的敬拜佛祖。她拋卻長袖的舞衫,而今專心念經禮佛,不離丹灶。一旦仙丹煉就,她將向他告辭,進入仙山。那時她不會再如巫山神女那樣為塵緣所羈絆了。
在第二首詞裏,愛情昇華達到宗教程度,更為明顯。其中感情與宗教交織而為一。那首詞是: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著點,更夏文生采。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跑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群帶。
朝雲對道家長生術也感興趣。在惠州,蘇東坡覺得到了應當認真煉丹之時。在惠州那一段時期,不論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時,他總把自己的書齋叫"思無邪齋",中國讀書人給書齋起名字,總是用幾個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學。蘇東坡的思想已然發展到不但喜愛淳樸的生活和純潔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純潔的思想才是淳樸生活的基礎。 控制自己的心神做為長生不老的不二法門, 是儒道佛三教結合的結論。他在"思無邪齋記"裏所言,並不在此。文內稱他專心在小腹下部修煉丹田之氣。這篇文章是一篇韻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術的神秘文詞,譯成英文而不加冗長的注釋,是不易看懂的。簡短說來,他說到吸收飲食的元氣、草木的精華,再藉鉛汞之助,就可以培養元力。還要再輔以日精月華的吸取。他要煉製的是"思無邪丹"。他相信而今是正當其時,他在一段雜記中說,白居易也曾試過煉製仙丹,但未成功。白居易曾在廬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爐,但是那座丹爐及丹鍋在他接到朝廷任命為官之前一日壞掉。這就表示長生不死與享榮華富貴,是不可同時兼顧的。所以人必須決定還是在熱鬧場中過此一生,還是逃離此紅塵世界而求長生。現在蘇東坡相信自己已經向過眼雲煙般的繁華夢告別,希望能求得長生不老之術。
究竟蘇東坡對在肚臍之下煉丹田之氣以求長生,是抱著何等程度的嚴肅態度,則頗不易言。他是個觀察銳敏的人,雖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術,他已然看出來,健康之道在於遵從合乎常識的幾條簡單規則。在他給患有肺癆病的陸道士的一封短信裏,他說:"科中散雲,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再輔以山中道士所得的衛生環境與運動鍛煉,與現代在療養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益,即是飲泉水、曬朝陽,等等養生之道。
另有一條奇怪的辦法,朝雲也與蘇東坡共同合作實行,以求長生。大概從紹聖二年(一0 九五),蘇東坡開始獨自睡眠,不再親近女人。蘇東坡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裏說:"養生亦無他術,安寢無念,神氣自複。"另給張來的一封信裏,他說自己已經獨宿一年半,覺得頗有得益。他說節欲之難,猶如棄絕肉食開始吃素,並以下列方法勸人:比如,決定不吃肉時,不要決定此後永遠不再吃肉。可先試戒三個月,自然易於實行。三個月之後,可再延長三個月,如此繼續下去。
朝雲在宗教上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況。她在尼姑義沖的教導之下,已經皈歸佛教。對男女"雲雨"一事,佛教有其獨特的態度。按佛理所示,吾人憑感官所見的世界,都屬虛幻,其終極的真實則是"佛"。人的意識則被知覺習性所包圍。人若想到解脫,必須打破知覺的習慣,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覺。蘇東坡和朝雲(她現在可以算是蘇東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樣看法,現在可以說都是佛教徒。他倆一同創建放生池,根據蘇東坡說,朝雲很樂於行善,這是佛教諄諄教訓的。
但是蘇東坡還要更多嚴肅。在紹聖二年(一0 九五),後半年,他患痔瘡甚為嚴重,失血甚多。他自己治療。他不但遍讀中國醫書,而且常把旁人分別不清的藥草寫文字說明其異同性質。關於痔瘡,他的學說是這樣,比如身內有蟲齧咬,治療之法,是"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連米在內,只吃不加鹽的麥餅和玉蜀黍餅。如此數月,暫時痊癒。
這時,他對煉丹的成功可能漸趨懷疑。他覺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動,不容易修煉成仙。他給子由寫信,論到朱砂保存的方法,說子由性情平靜,修煉較易成功。《山海經》是中國古代述說遠方怪異的書。蘇東坡寫詩論到《山海經》時,他說:"金丹不可成,安期追雲漢。"即便煉成長生不死之藥,又有何用?只要練習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開始練習了。
他對來日如何,全然沒有把握。他剛一到達,說要以惠州為家。可是他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派往何處。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們全家自宜興遷來。在紹聖二年(一0 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習俗,應當實施大赦。那年年終,他聽說元佑諸臣不在大赦之列。這消息至少有鎮定劑的功效,使他覺得心情更為安定。他寫信向程之才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話妙理達觀,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又在給至交孫娜的信裏說:"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給曹輔的信內說:"近報有永不敘複旨。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現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肉爾。"
現在一切既已確定無疑,蘇東坡決定自己蓋房子住。那年年底,他給王鞏寫了一封長信。他說:"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三廟者來,幾百不失所。某既棄絕世故,身心俱安,小兒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子由不住得書,極自適,餘無足道者。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築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蘇東坡開始在河東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頂上蓋房子,離歸善城的城牆很近。 經過週期性的戰事與破壞, 這棟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現在,人都稱之為"朝雲堂"。在蘇東坡的作品裏,這棟房子叫"白鶴居",北望可見河上風光,河水由此折向東北流去。這棟房子占地約半畝寬,後面為山所限,前面地勢陡然下陷,當初設計此房子時,必須適應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頭寬,一頭窄。在城牆那邊早已有了兩棟小房子。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釀酒老婦林太太。這兩家既是蘇家的近鄰,也是好朋友。蘇東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兩家也頗為受益。另一方面,蘇東坡卻可以賒酒喝。後來,他又從此被調走,但還不斷給此老婦寄送禮品。
蘇東坡蓋的這棟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間。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他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枝樹、楊梅樹、楷杷樹、幾株檜樹和桅子樹。他告訴幫他物色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給他找中等的樹,因為他已經老大,不能等小樹長大,大樹又不易移植。倘若樹大,蘇東坡就告訴朋友在移樹之前,先要標出範圍。中國人移樹的方法,是先所一條主根和一條中根,再用土埋起來,這樣讓樹先漸漸適應。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須研斷,再用土蓋好。第三年,在樹的四周圍標好了方向之後,再將樹移植,栽種之時,必須留意仍然合乎原來的方向。蘇東坡的思無邪齋,現在是在白鶴峰上,另一間房子他名之為"德有鄰堂"。孔子在論語裏說"德不孤,必有鄰,"這個堂名便是由此而來。這兩個堂名都是四個字,而普通都是用三個字,蘇東坡以四個字做堂名,居然開創了一時的風尚。鄰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後面的東北,完全被蘇東坡的房子遮蔽住。他的前門向北,正對河流,數裏鄉野的美景,一覽無餘,白水山和更為遙遠的羅浮山的龐大山脈,也可望見。
房子上樑時他寫的詩,描寫從房子各方面所見的景色。上樑就等於奠基,是附近鄰居的一件大事。所有鄰居都帶著雞和豬肉前來道喜。寫來供一般民眾唱的喜歌,一共六節,起頭都用"起錨了"或是像莎士比亞詩裏的"嘿喉"等聲音:
"兒郎喂!東拉梁!
兒郎喂!西拉梁!"等語。
六節歌都是由東西南北四方描寫風光,再加上向上看與向下看。東方山上,一個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在春季,蘇東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時,他能聽見寺院傳來的鐘聲。向西俯視,可以看見虹形的橋樑橫臥於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間來訪,他可以看見長堤上燈光明亮。在南方,老樹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裏,在他的花園中,他自己種了兩棵橘子樹。最美的風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鎮婉轉流去,正好抱山麓而過。岸上附近,有一個垂釣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兒消遣,忘記了時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蒼降福,祈求農民糧食滿倉,祈求海上風平浪靜。鄉間空氣清潔,農民可以常保健康,五穀豐登,林太太能有酒賒給他喝。最後為一切朋友祈福,願大家享福氣,壽命長。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在紹聖二年(一0 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雲得了一種瘟疫,竟爾身亡。他們住的是虐疾地區,她得的可能是虐疾。蘇東坡的兒子過並未在家,出外去運木材,朝雲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因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她在咽氣之前還念《金剛經》上的謁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按照她的心願,蘇東坡把她安葬在城西豐湖邊的小山鄰上,離一座佛塔和幾個寺院不遠。墳墓之後,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墳墓在一個隱僻的所在,山坡分數條崗棱自高而下,猶如衣裳的折紋。墓後是一帶大松林。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嶺後的塔尖,往左右兩三裏,有幾座大寺院,遊客可聽見黃昏的鐘聲與稷稷的松濤。鄰近寺院的僧人籌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紀念朝雲。
埋葬了三天之後,在八月初六,夜裏風狂雨暴。第二天,農人看見墓旁有巨大的足跡。大家相信是有佛來伴她同往西方樂土去了。八月九日,夜裏要念經超渡亡魂。在典禮開始之前,蘇東坡和兒子一同去細看那巨大的足跡。
蘇東坡對朝雲的情愛,不但記在墓誌銘上,還表現在朝雲死後不久蘇東坡寫的兩首詞上。在《悼朝雲》那一首裏,他以朝雲的幼子夭折為恨,不幸歲月無情,拋人而去。他只能誦小乘佛經以慰亡魂。朝雲生在世上,想是要還前世欠下他的一筆債。現在轉瞬之間,她已不在,也許是進了極樂世界。佛塔去此墳墓不遠,每日黃昏她可以去聽經訪道,以慰岑寂。
蘇東坡以前曾經寫過三首極其精妙的詞,記松風閣畔的梅花,足以顯示他的詩才。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寫了一首詞,顯然是以梅花象徵長眠於地下的朝雲。那個象徵至為相宜,因為月下梅花一向認為是白衣仙女,隱約朦朧,絕與塵世俗態不同其格調。這首詞的用語,既像是寫花,又像寫他心愛的女人。那首詞是:
玉骨哪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面常嫌粉汙,洗妝不退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豐湖過去一向是蘇東坡喜愛的野餐處所。朝雲埋葬之後,他不忍心舊地重遊。他已經找聖潔之地把朝雲埋葬,他二人共同開闢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縷,舉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從現在起,蘇東坡一直鰥居未娶。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園也已種上果木,水井已經打好,長子邁已經把過和自己的家眷遷來惠州。次子適則和他的妻兒仍留在宜興,因為蘇東坡對他抱有厚望,希望他專心準備,參加科舉考試。同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來的是三個孫子,兩個是長子的,一個是三子的。大孫子已經二十歲,已然成家。二孫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齡,蘇東坡給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孫女,就是他亡婿王適的女兒。
蓋這棟房子,幾乎把蘇東坡的錢花光了。現在就指望邁微薄的薪俸。邁,在運用了些關係之後,獲得南雄附近的縣令職位。
正在蘇東坡以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際,他又被貶謫出中國本土之外去了。他的新居落成之後大約兩月光景,他接到遠謫海南島的命令。根據一個說法,他曾寫了兩行詩,描寫在春風中酣美的午睡,一邊聽房後寺院的鐘聲。章停看到那兩句詩,他說:"嗅!原來蘇東坡過得滿舒服!"於是頒發了新貶謫的命令。
第二十七章 域外
海南島那時是在宋朝統治之下,但是居民則大多是黎人,在北部沿岸有少數漢人。蘇東坡就被貶謫到北部沿岸一帶去,這中國文化藩籬之外的地方。元佑大臣數百個受苦難折磨的,只有他一個人貶謫到此處。朝廷當政派為防止元佑諸臣再捲土重來,在那一年及以後數年,決定懲處或貶謫所有與前朝有關聯的臣子。蘇東坡貶謫到海南島不久,司馬光後代子孫的官爵一律被削除,好多大官都予調職,其中包括蘇子由和範純仁,調往的地方不是南方就是西南。甚至老臣文彥博,已經九十一歲高齡,也沒饒過,不過只是削除了幾個爵位。打擊蘇東坡最甚的就是凡受貶謫的臣子,其親戚家族不得在其附近縣境任官職。因為蘇邁原在南雄附近為官,現在也丟了官職。
現在蘇東坡所有的,幾乎只有那一棟房子了。按照他名義上的官階計算,朝廷三年來欠他兩百貫當地的錢幣,按京都幣值計算,是一百五十貫。所欠的官俸既未發下,蘇東坡寫信給好友廣州太守,求他幫忙請稅吏付給他。這個朋友王吉曾經聽蘇東坡的話興建過醫院,周濟過貧民,可是不久即以"妄賑饑民"的罪名遭上方罷斥了,前面已然提過。蘇東坡的欠薪發下與否,已不能稽考。
他現年六十歲,這是按西方計算。到底以後他還流放在外多久,頗難預卜,生還內地之望,甚為渺茫。兩個兒子一直陪伴到廣州。蘇造在河邊向他告別,蘇過則將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同到海南。為了到達任所,蘇東坡必須湖西江而上,船行數百里到梧州(在現代的廣西),然後南轉,從雷州半島渡海。他一到雷州,聽說他弟弟子由在往雷州半島貶謫之處,剛剛經過此地。據揣測說,蘇氏兄弟被貶謫到這個地方,是因為他倆的名字與地名相似(子瞻到增州,子由到雷州),章停覺得頗有趣味。子由也帶了妻子、第三個兒子,和三兒媳婦,他們幾年前一直和他在高安住過的。
蘇東坡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與弟弟子由相遇,而今境況淒涼。當地是個窮縣分,兄弟二人到一個小館子去吃午飯。子由吃慣了講究的飯食,對那粗糙麥面餅實在難以入口。蘇東坡把自己的餅幾口吃光,笑著向弟弟說:"這種美味,你還要細嚼慢嚥嗎?"他們站起身來走出小鋪子去,帶著家人慢慢向前走,盡可能慢走,因為他知道一到雷州,就要立刻渡海了。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蘇氏兄弟。他予二人盛大歡迎接待,送酒食,結果第二年因此遭受彈劾,調離任所。子由在雷州的住處,後來改為一座廟,是他兄弟二人死後,用以紀念他們的。
蘇東坡必須出發了,子由送他到海邊。離別的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過了一夜。蘇東坡的痔瘡又發,甚為痛苦,於由勸他戒酒。二人用一部分時間一同作詩,蘇東坡試探出子由最小的兒子的詩才。這次離別是生離死別,真是令人黯然銷魂,一直愁坐整夜。離別之前,蘇東坡給王古寫了下面的文句:"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春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做棺,次便做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於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瞑,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那天,他向先賢調祈禱。有一個廟,供奉征南二將軍的神像。凡是在此風濤險惡之處,過海的旅客,都求神諭,決定吉日良辰開船。過去發現神諭無不應驗。蘇東坡也遵照習俗行事。
在紹聖四年(一0 九七)六月十一日,蘇氏兄弟分手,蘇東坡和幼子和雷州太守派的沿途侍奉他的幾個兵上了船。航程很短,在此晴朗的天氣,蘇東坡可以看見島上山巒的輪廓矗立於天際。他心中思潮起伏。大海對他不像對西方詩人那麼富有魔力。實際上,他已經是"眩懷喪魄"了。但是一路平安無事。登岸之後,蘇東坡父子向西北岸的簷州目的地前進,七月二日到達。
他到達不久,一位很好的縣官張中就到了。張中不但對蘇東坡這位詩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個圍棋高手。他和蘇過後來成了莫逆之交。二人常常終日下棋,蘇東坡在旁觀戰。由於張中的熱誠招待,蘇東坡就住在張中公館旁邊的一所官舍裏。不過也是一所小舊房子,秋雨一來,房頂就漏,所以夜裏蘇東坡得把床東移西移。因為是官家的房子,張中用公款修繕一番,後來因此為他招了麻煩。
由中國人看來,海南島根本不適於人居住。在夏天極其潮濕,氣悶,冬天霧氣很重。秋雨連綿,一切東西無不發黴。一次蘇東坡看見好多白蟻死在他的床柱上。這種有害於人的氣候,頗使人想到長生之道。蘇東坡寫過下面一段文字: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褥,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信耳頗有老人百余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甚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暑無所措其毒。百餘歲豈足道哉!被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在海岸上的市鎮之後,島內居住的黎族,與內地的移民相處並不融洽。他們住在熱帶的山上,後來在日軍偷襲珍珠港之前,他們為日本效力,訓練叢林戰術。本地人不能讀書寫字,但規矩老實,常受狡詐的漢人欺騙。他們懶於耕種,以打獵為生。像在四川或福建的一部分地方一樣、他們也是婦女操作,男人在家照顧孩子。黎民的婦人在叢林中砍柴,背到市鎮去賣。所有的金屬用具如斧子、刀、五穀、布、鹽、鹹菜,都自內地輸入。他們用烏龜殼和沉水香來交換,沉水香是中國應用甚廣的有名熏香。甚至米也自內地輸入,因為當地人只吃芋頭喝白水當做飯食。在冬天自大陸運米船不到時,蘇東坡也得以此維持生活。
當地居民非常迷信,患病時由術士看病,沒有醫生。土人治病的唯一辦法是在廟中禱告,殺牛以祭神。結果,每年由大陸運進不少的牛專為祭神之用。蘇東坡是佛教徒,設法改變此一風俗,但風俗改變,談何容易,他曾寫過下列文字:
嶺外俗皆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雲,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雲神怒,病不可複治。親戚皆為卻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內地人始終不能征服那些叢林中的居民。官兵一到,他們只要退入叢林中,官兵根本不想到山中居住,自然不肯深入。黎民有時因與漢人有爭吵糾紛,也偶會進襲市鎮。有時被商人所欺,在衙門得不到公道審判,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此人捉住不放,然後將金錢索回。蘇過後來寫了兩千字一篇長文,論此種情形,並表示對此叢林蠻族無法征服,只有公平相待,公正管理。他認為此等土著是老實規矩的百姓,因為官府不替他們主持公道,他們才被迫而自行執法。
這次到海南島,以身體的折磨加之於老年人身上,這才是流放。據蘇東坡說,在島上可以說要什麼沒有什麼。他說:"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但是他那不屈不撓的精神和達觀的人生哲學,卻不許他失去人生的快樂。他寫信給朋友說:"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優煎。"
使章停和蘇東坡的其他敵人煩惱的,是他們竟無奈蘇東坡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o 九八)十二月十二日,他在日記中寫自己的坎坷說: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淒然傷之日:"何時得出此島也了"己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贏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於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幹,遇他蟻而泣日:"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與諸友人小飲後記之。
蘇東坡也許是固執,也許真是克己自製,至少也從未失去那份詼諧輕鬆。僧人參寥派一個小沙彌到海南島去看他,帶有一封信和禮品,並說要親身去探望。蘇東坡回信說:"某到貶所半年,幾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後,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襠中泰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疾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裏,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語之。"
他在此島上的人生態度,也許在他貶居此地最後一年後,在雜記中所寫的那段話表現得最清楚:
己卯上元,餘在信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日:"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子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曆小巷。民夷雜揉,屠酞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便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蘇東坡一次對他弟弟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現在他就和默默無名的讀書人、匹夫匹婦相往還。和這些老實人在一起,他無須乎言語謹慎,他可以完全自由,可以名士本色示人。他從沒有一天沒有客人,若是沒人去看他,他會出去看鄰居。像以前在黃州一樣,他與身份高身份低的各色人,讀書人、農夫等相交往。閒談時,他常是席地而坐。他只是以閒談為樂。但是他也願聽別人說話。他帶著一條海南種的大狗"烏嘴",隨意到處遊逛。和村民在檳榔樹下一坐,就暢談起來。那些無知的窮莊稼漢,能對他說什麼呢?莊稼漢震于他的學識淵博,只能說:"我們不知道說什麼。"蘇東坡說:"那就談鬼。好,告訴我幾個鬼故事。"那些人說並不知道什麼有趣的鬼故事。蘇東坡說:"沒關係,隨便說你聽到的就行。"後來蘇過告訴他的朋友說,他父親若一天沒有客人來,他就覺得父親好像不舒服。
甚至於在如此地遠天偏的地方, 那群政敵小人也不讓他安靜消停。 紹聖三年(一0 九六)是迫害老臣雷厲風行的一年。在紹聖四年(一0 九七),快到舊年除夕了,兩個元佑大官在十天之內先後死亡,情況可疑。在春天,那兩個官員的子女也遭監禁,老太后的秘書也處了死刑。所有遭貶謫的官員,都又調遷地方。那年夏天遭到調遷的官員之中,有蘇子由、秦觀、鄭俠,我們還記得鄭俠就是獻圖推翻王安石的宮門小吏。
三月,神奇道士吳復古,又在海南島出現,和蘇東坡住了幾個月。他帶來的消息是,朝廷派董必來視察並報告受貶謫的大臣的情形,如有必要,再彈劾起訴。那時簷州隸屬廣西省。最初朝廷打算派呂升卿到廣西(呂升卿是惡跡昭彰的元佑大臣的死敵呂惠卿的弟弟)。對蘇氏兄弟說,呂升卿一來,他倆不死也要脫層皮。但是曾布和另一個官員勸阻皇帝,說呂升卿必不能從公稟報,必致激起私仇大恨。那樣,朝廷就是超乎極端了。因此一勸,呂升卿改派到廣東,董必派到廣西。果不出所料,董必找出了紙漏,他說蘇子由強佔民房,雷州太守厚待罪臣並善予照顧。太守乃遭撤職,蘇子由改調到惠州以東地區,當年蘇東坡曾謫居在那裏。
董必要自雷州半島到海南,就如瘟神下降,但是他的副手彭子明對他說:"別忘記你也有子孫。"董必聽了遂停止不去,只派下屬過海,察看蘇東坡的情形。那個官員發現蘇東坡住在官舍裏,頗受太守張中優待,張中後來遂遭革職。
蘇東坡被從官舍逐出,必須用僅有的一點錢搭個陋室居住。他住的地方是城南一個椰子林。當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窮讀書人的子弟,來親自動手幫助他蓋房子。那是一棟簡陋的房子,面積是五間大,但大概只蓋了三間。他名此新居"檳榔庵"。房後就是檳榔林。夜裏躺在床上,能聽見黎民獵鹿的聲音,鹿在那個地區為數甚多。有時早晨有獵人叩門。以鹿肉相贈。在五月他給朋友寫信說:"初至做官屋數椽,近複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蘇東坡很少恨別人,但他至少不喜愛董必。他必須向把自己趕出屋去的這個朝廷官員開個玩笑。"必"字在中文其音同鱉。他寫了一篇寓言,最後提到鱉相公。有一次,東坡喝醉,這篇故事就這樣開始。有魚頭水怪奉龍王之命,前來把東坡拉往海中。他去時身穿道袍,頭戴黃帽,足登道履,不久便覺行于水下。忽然雷聲隆隆,海水沸騰。突然強光一閃,他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水晶宮中。像普通所說的龍宮一樣,龍宮中有好多珠寶、珊瑚、瑪消,其他寶石等物,真是精工點綴,琳琅滿目。不久,龍王盛裝而出,二宮女隨侍。蘇東坡問有何吩咐。不久,龍後自屏風後出來,遞給他一塊絹,有十尺長,求他在上面寫詩一首。對蘇東坡而言,再沒有比作詩容易的事。他在絹上畫了水國風光和水晶宮的霞光瑞氣。他寫完詩,各水中精靈都圍著看。蝦兵蟹將莫不讚美連聲。鱉相公當時也在。他邁步走出,向龍王指出東坡詩內有一個字,是龍王的名字,應當避聖諱。龍王一聽,對蘇東坡大怒。蘇東坡退而歎曰:"到處被鱉相公廝壞!"
蘇東坡寫了三四個寓言故事,但是中國文人寫的想像故事,直到宋時代才真有發展,蘇東坡寫的也和唐宋寓言作家一樣,都是明顯的道德教條加上微薄的一點想像而已。
在他自己蓋了幾間陋室之後的兩年半期間,他過的倒是輕鬆自在的日子,只是一貧如洗而已。他有兩個頗不俗氣的朋友,一個是為他轉信的廣州道士何德順,另一個是供給他食物、藥物、米、鹹菜的謙遜讀書人。夏天的熱帶海島上,因為潮濕的緣故,人是很受煎熬。蘇東坡只有靜坐在椰子林中,一天一天的數,直到秋季來臨為止。秋季多雨,因為風雨大多,自廣州福建來的船隻都已停航。食糧不繼,連稻米都不可得。蘇東坡真個一籌莫展。在哲宗元符元年(一0 九八)冬天,他給朋友寫信說他和兒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那年冬天,一點食物接濟也沒有,父子二人直有饑餓之虞。他又採用煮青菜的老辦法,開始煮蒼耳為食。
他曾在雜記中寫食陽光止餓辦法,不知是否認真還是俚戲。人人知道,道家要決心脫離此一世界時,往往忍饑不食而自行餓死。蘇東坡在雜記《辟穀之法》中說了一個故事。他說洛陽有一人,一次墜入深坑。其中有蛇有青蛙。那個人注意到,在黎明之時,這等動物都將頭轉向從縫隙中射的太陽光,而且好像將陽光吞食下去。此人既饑餓又好奇,也試著模仿動物吞食陽光的動作,饑餓之感竟爾消失。後來此人遇救,竟不再知饑餓為何事。蘇東坡說:"此法甚易知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倪耳米貴,吾方有絕食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以授。四月十九日記。"
實際上,蘇東坡不必挨餓,他的好朋友好鄰居也不會讓他挨餓,他似乎是過得滿輕鬆。有一天,他在頭上頂著一個大西瓜,在田地裏邊唱邊走時,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向他說:"翰林大人,你過去在朝當大官,現在想來,是不是像一場春夢?"此後蘇東坡就稱她"春夢婆"。他有時在朋友家遇到下雨,就借那家莊稼漢的斗笠蓑衣木屐,在泥水路上濺泥淌水而歸。狗見而吠,鄰人大笑吼叫。他一遇有機會,還繼續用下漫步的老習慣。有時他和兒子到六裏以外西北海邊,那裏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像一個和尚面海而望。好多船在那裏失事,本地人就說那塊岩石有什麼靈異。那塊岩石下面,長了許多荔枝橘子樹。在那裏正好摘水果吃。但是倘若有人打算摘得吃不了,要帶著走,立刻就風濤大作。
蘇東坡一向對僧人很厚道,但是他不喜歡信州一帶的和尚,因為他們有妻子,並且和別的女人有曖昧情事。住在增州時,他曾寫文章諷刺此事。那篇文章的題目是《記處於再生事》。據說是真有其人。那篇文章如下:
予在增耳,聞城西民處於病死兩日複生。予與進士何畏往見其父問死生狀。雲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官府。簾下有言:"此誤追。"庭下一吏雲:"此無罪,當放還"。見獄在地窟,現隧而出,入系者皆僧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擔身皆黃毛如驢馬,械而坐。處子識之,蓋增僧之室也。日:"吾坐用檀越錢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處於鄰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盤饗及數千錢付某僧。僧得錢分數百遣門者,乃持飯入門,系者皆爭取其飯,僧所食無幾。又一僧至,見者皆擎膝作禮。僧日:"此女可差人送還。"送者以手掌牆壁便過,複見一河,有舟便登之,進者以手推之,舟躍,處子驚而寐。是僧豈所謂地藏菩薩者也?書之以為世戒。
這幾年,過是父親時刻不離的伴侶。據蘇東坡說,像過那樣好兒子實在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他不但做一切家中瑣事,也是父親的好秘書。在如此高明的父親指導之下,過很快便成了詩人畫家。在蘇東坡的三個兒子之中,過成了一個有相當地位的文學家,他的作品已然流傳到今日。他遵守父命,受了父親當年在祖父教導下的教育。他有一次將唐書抄寫一遍,藉資記憶。此後,又抄寫漢書。蘇東坡博聞強記,他把讀過的這些古史每一行都記得。有時他倚在躺椅上聽兒子誦讀這些書,偶爾會指出某些古代文人生平的相似細節,而評論之。
他們頗以無好筆好紙為苦,但僅以手中所有的紙筆,過也學著畫些竹石冬景。大概二十年後,過到京都遊歷,在一座寺院裏小停,幾個宮廷中的兵卒忽然到來,抬著一頂小轎,要他進宮陛見徽宗皇帝。蘇過完全不知是何緣故,只得遵命。一進轎,轎簾子即刻放下,所以他看不見是往何處去。轎上無頂,有人持一大陽傘遮蓋。他覺得走得很快,大概過了四五裏,到了一個地方。他走出轎來,見自己立在走廊之下,有人過來引他到一座極美的大殿。他一進去,看見皇帝坐在裏面,身穿黃袍,頭戴鑲有綠玉的帽子。皇帝周圍有一群宮女環繞,穿得極為豔麗。他覺得那樣美的宮女為數不少,但是不敢抬頭看。當時雖然是六月,殿中極為清涼。屋裏有巨大冰塊堆積,點燃的妙香氣味彌漫在空氣之中。他想自己必是在一座宮殿裏。施禮問安畢,皇帝對他說:"我聽說你是蘇軾之子,善繪岩石。這是一座新殿,我希望你在牆壁上繪畫,因此請你前來。"蘇過倒吸了一口氣。徽宗自己就是一位大畫家,他的作品至今仍在。蘇過再拜之後,開始在牆壁上作畫,這時皇帝離座下來,站著看他動手。畫完之後,皇帝再三讚美。告訴宮女送蘇過美酒一杯,還有好多珍貴禮品。蘇過自御前退出之後,又在走廊之下乘轎出宮,在路上仍然轎簾低垂。到家之後,剛才的經歷,恍愧如夢。
島上難得好墨,蘇東坡自己試製。蘇過後來說他父親險些把房子燒掉。這個故事與杭州一名制墨專家有關係。這家制墨人所賣的墨價高出別家兩三倍,他說他是在海南島跟蘇東坡學的制墨秘法。有些文人向蘇過打聽他父親制墨的方法。蘇過笑道:"家父並無何制墨秘訣。在海南島無事時,以此為消遣而已。一天,名制墨家潘衡來訪,家父即開始和他在一間小屋裏制墨。燒松脂制黑煙灰。到半夜,那間屋子起了火,差點兒把房子燒掉。第二天,我們從焦黑的殘物中弄到幾兩黑煙灰。但是我們沒有膠,父親就用牛皮膠和黑煙灰混合起來。但是凝固不好,我們只得到幾十條像手指頭大的墨。父親大笑一陣。不久潘先生走了。"不過,在蘇過敍述這件往事時,潘衡這家商店的墨已經很好了。顯然是他從別人學得的制墨秘訣,而不是跟蘇東坡學的,而只是藉蘇東坡的名氣賣墨而已。
現在蘇東坡空閒無事,卻養成到鄉野采藥的習慣,並考訂藥的種類。他考訂出來一種藥草,在古醫書上是用別的名字提到過,別人從未找到,而他發現了,自然十分得意。在他寫的各醫學筆記中,有一種藥可以一提,那就是用等麻治風濕的辦法,尊麻含有尊麻素和黃體素,像毒藤一樣,皮膚碰到就腫疼。他說把尊麻敷在風濕初起的關節上,渾身其他關節的疼痛都可以停止。他還深信蒼耳的功用。蒼耳極為普通,各處都長,毫無害處,吃多久都可以,怎麼吃法亦無不可。(此種植物含有脂肪,少量樹脂,維他命c 和蒼耳酷。)他告訴人把此植物製成白粉末的辦法。方法是,在文火上,把此種植物的葉子灰,加熱約二十四小時,即可。此白色粉末,若內服,能使皮膚軟滑如玉。他還有些筆記提到蔓菩、蘆能和苦勞。他稱這些東西是"葛天氏之民"的美食,營養高,味道好。
除去忙這些事之外,他還在兒子幫助下,整理條記文稿,成了《東坡志林》。過去他和弟弟子由分別為五經作注。他擔任兩部。在黃州滴居時,他已經注完《易經》和《論語》。現在在海南,他注完了《尚書》。最為了不起的是他的和陶詩一百二十四首。他在穎州時就開始此項工作,因為當時在被迫之下,度田園生活,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與陶潛當年的生活,可謂無獨有偶,完全相似,他又極其仰慕陶潛。離開惠州之時,他已經寫了一百零九首,還只剩下最後十五首沒有和,這十五首是在海南島完成的。他要子由給這些詩寫一篇序言,在信裏說:"然吾與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糾他覺得他與陶潛的為人也頗相似,許多仰慕蘇東坡的人,當必有同感。
第二十八章 終了
哲宗在元符三年正月去世,享年二十四歲,留在身後的是一代死亡、頹喪、疲憊的文臣學者。他父親神宗有子十四人,他只有一子,乃"劉美人"所生,亦在幼年夭折。他弟弟繼位,是為徽宗。徽宗身後遺有兒子三十一人、幾幅名畫、一個混亂的國家。他兄長所開始的,徽宗給做了結束。他還是任用那些人,遵行那些政策。王安石的國有資本主義,現在和神宗當政時期相提並論,和"祖制"的神聖不可侵犯一詞,使人敬而生畏。在豐裕國庫的方法,在與北方民族兵戎相見兩事上,徽宗也步王安石的後塵。集中財富于國庫、於皇家,也許這個政策是為帝王者無法割愛的吧。但是實行此一政策的皇帝,必須付出其代價。在徽宗,那代價是丟棄王位,國都淪陷,是在俘虜中死於敵方。徽宗能畫美麗的花鳥,交頸的鴛鴦,但是每一個帝王,只要能忍心對老百姓施虐政而為自己建築瓊樓玉宇園圍亭台,則未有不失其王位者。
徽宗登基之時,國家之組織已爛,國家之元氣已衰。有品有才有德之人,乃文明社會產生之瑰寶,要假以長久之時日方能生長成熟。司馬光、歐陽修、範純仁、呂公著那一代,已是往者已矣。那一代的人才,或已懲處,或已流放,或因病因老而死,或遭謀害而亡。清議批評,至大至剛的思想與文章,那種氣氛已然室塞,一切政治生活全已污染腐壞。蘇東坡及其門人學士為理想而從政之心,因遭逢迫害過深,已不復再存其壯志雄心,尤其是當時政治的歪風仍與他們的浩然正氣相左。憑皇帝一道聖旨,朝中即可立即出現一代新的正直博學勇敢無畏的儒臣,那可真是難矣哉。若使一個享有政權滋味八年之久的一個大幫派輕易放下政權,那也是所望過奢了。
不過,蘇東坡是暫時有好運來臨。因為在元符三年(-一00)前半年,朝廷要由神宗之後,新皇太后攝政。那年四月,所有元佑老臣一律赦罪,雖然她在七月還政於其子,直到次年正月她去世之前,她卻始終保有強大的力量保護元佑諸臣。在她在世之日,遭放逐的儒臣,都蒙赦罪,或予升遷,或至少得到完全的行動自由。神宗的這位皇后,就像她的婆婆一樣,天性就能辨別人的善惡,這一點遠勝過她的兒子,而且在女性單純的智慧上,也更有知人之明。批評家和歷史家,沉迷於精煉的詞句、抽象的特點,而不能自拔,精研一代的政治與問題入而不能出,有時反而會忘記在對人終極的判斷上,我們仍然逃不出兩個基本的形容詞"好"與"壞"。在總論一個人的事業人品時,他所能祈求得到的最高的那些讚美詞裏,"好人"一詞,終居其一。蘇東坡所曾服侍的幾位太后,似乎從未在朝廷大臣和政治之中涉及甚深。當然,章停是個堅強有力的人,呂惠卿能言善辯,蔡京有精力有才幹,但是皇太后現在只把他們歸入"壞人"之列。
在五月,那個時代的閑雲野鶴式的人物吳復古,又出現了,把蘇東坡遇赦的喜信告訴他,並告訴他要調到雷州半島西邊的一縣去。這消息不久就由秦觀的來信證實,秦觀是謫居雷州,剛剛接到特赦令。
由現在起,蘇東坡又要飄泊無定了。他渡海到了雷州以後,剛到了一個月,他接到命令要他去住在永州(今湖南零陵)。為了到永州,徒然改變路線,還在到永州的半途中,他終於接到可以隨意到處居住的命令。他若一開始就得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兄弟二人很容易便在廣州會面而結伴北歸。蘇子由接到命令調往湖南洞庭湖邊的一個地區。因為那時,蘇東坡只是奉令移居到海南島的對面,離廣東還很遠,子由已經立即攜眷北歸,那時以前,他的家眷一直住在惠州東坡的房子裏。等子由到了漢口附近,正往目的地去的途中,他又升了官,恢復了行動自由。因為在穎州他有田產,別的孩子也住在那兒,他就回到穎州去了。
蘇東坡和弟弟子由不一樣,他費時好久才離開了海南島。他是等搭福建一隻大船過海,但是空等了些日子,只好和吳復古、兒子過、他的大狗"烏嘴"一齊渡海。這一群人一齊到雷州去探望秦觀,然後吳復古自己離去,飄然不見。蘇東坡和吳復古二人此生足跡遍中國,所不同者,蘇東坡是受別人的命令所驅使,而吳復古則完全聽由己意,不受命於他人。回想起來,蘇東坡一定很願和吳復古易地而處。那樣,他會更快樂,更自由。
蘇東坡如今啟程北上,我們無須細表。在每一個他所經的城市,都受人招待,受人歡迎,大可以稱之為勝利歸來。到每一個地方都有朋友和仰慕他的人包圍著他,引他去游山遊廟,請他題字。在接受命令到湖南赴任之後,他就同兒子,也可以說是長時期的伴侶,從沿海城市廉州北上往梧州,他曾經吩咐孩子們在那裏等他。他到達時,發現兒媳和孫子們還沒到。並且賀江水淺,乘船直往北到湖南行船不易。他決定走一條長而彎曲的路:回廣州,再往北過大疫嶺,再由江西往西到湖南。這段旅程要走上半年,但是幸而他不須要走完那條路線。
十月,他到了廣州,又重新和兒孫等團聚。二子蘇造已經自北方到此來探望父親。蘇東坡在詩文中說自覺生活如夢。
在廣州為他設宴者極為繁多。在他居海南之第二年,當時謠傳他已死亡。在一次宴席上,一個朋友向他開玩笑說:"我當時真以為你死了。"
蘇東坡說:"不錯,我死了,並且還到了陰曹地府。在陰間路上遇見了章停,決心又還了陽。"
這一大家人,有少婦有嬰兒,一齊乘船往南雄。還不曾走很遠,吳復古及一群和尚追上了他們,和這位大詩人在船上盤桓了幾天。忽然吳復古生了病,不久死去,就那麼簡單省事。臨死時,蘇東坡問有什麼囑託。他微笑一下,閉上了眼。
在離開廣東之前,他接到可以自由居住的消息。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一0 -一)正月,蘇東坡穿越大疫嶺,在山北贛縣停留了七十天。一大家人在那裏等船,但是好多孩子生病,六個僕人死于瘟疫。在停留的那些日子,只要不忙著題字,他就給病人看病,給市鎮上的人配藥。有些朋友常和他在一起,一同計畫去遊山玩水。他的行動總是有人探聽出來,他們一到目的地,就看到一大堆縷絹和紙,請他在上面題詩。他欣然應允,因為他喜歡寫。等天色漸晚,他要急忙回家時,人只好求他寫幾個大字。所有去求他墨寶的人,都稱心滿意而歸。
五月一日,他到了金陵,他已經寫信給至交錢世雄,求他在常州城內為他找房子住。但是那半年內他所寫的那些信,顯得他頗為躊躇不定。子由這時已經回到穎昌的老農莊,而且已然寫信要他去同住。但是他卻不知如何是好,拿不定主意。他知道常州地瀕太湖,風光甚美,並且他在常州也有田產,是為生活之資。他很願和弟弟住在一處,但是弟弟有一大家人,而且家境並不富裕。他不知道該不該帶一家三十口人,子孫僕人等,去加重弟弟的負擔。接到信之後,他決定去與弟弟結鄰而居。他在金陵渡江,告訴兒子邁和運到常州去清理家事,然後在儀真相會。他還真寫了公函請求撥四隻官船,供一家人往京都方向進發。
但是,那年正月,皇太后不幸逝世,現在正是五月。一切情形顯示政策又要全復舊觀。蘇東坡判斷恐怕又要有麻煩出現,所以不願住得近在京輜。他給子由寫了一封長信,把他們不能聚首歸咎於天命。他說:"吾其如天何!"情況既然如此,他自然只好定居在常州。家庭安定之後,他再讓邁去任新職,他和另外兩個兒子則在太湖地區的農莊上居住。
這時,蘇東坡在儀真等待孩子們前來相接,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突然來臨,而且非常之熱。他覺得自己從熱帶回來,為什麼反覺得在中國中部會如此之熱。太陽照在岸邊的水上,濕氣自河面上升,他覺得十分難過。在六月初三,他得了大概是阿米巴性的痢疾。他以為自己喝冷水過多(陝冷過度),也可能是一直喝江水的緣故。第二天早晨,覺得特別軟弱無力,乃停止進食。因為他自己是醫生,就自己買了一服藥,買黃昏來吃,覺得好得多了。黃香中醫認為是很有力的補藥,能補血、補內臟各經,是衰弱病症的好補藥,而並不適於專治某一種病。這味藥在現代還需要研究,因為很多現代的中國人天天論碗喝黃香湯,確有益處。
可是,他的消化系統確是出了毛病,他夜裏不能睡。大畫家米芾來看他多次。他身體較好時,二人甚至一同去做東園之遊。他在儀真給米芾寫的九封信把他的病描寫得很明白。有一次,他這樣寫:"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飽蚊子爾。不知今夕如何度?"米芾送來一種藥,是麥門冬湯。蘇東坡一直把米芾當晚輩看,米芾則對他十分仰望。現在蘇東坡讀了米芾的一篇賦之後,他預言米芾的名聲已經屹立不搖,雖然二十年相交,對他所知,實嫌不足。蘇東坡的病,時而覺得好些,時而覺得軟弱疲乏。他的生命力受到了破壞,不是皇帝,也不是章淳,而大概是阿米巴菌。河邊的濕潮氣悶很難受,他讓船移到轉為涼爽的地方。
六月十一日,他向米芾告別,十二日過江往靖江去。在這個地區,他特別受人歡迎。到此等於還鄉。詩人已自海外歸來,即將到達的消息,立刻傳開。百姓有數千之眾,立在江邊,打算一看這位名人的丰采。一般都傳說他要做中樞要員,執掌朝政。
他堂妹的墳墓就在靖江,她兒子柳閡現在城內。六月十二日,甚至他身體疲弱之下,他仍然和三個兒子、一侄子,去到堂妹及其丈夫墓前祭祖。他第二次為亡者寫祭文。可能是為堂妹寫了一篇,另為堂妹夫寫了一篇,不過從內容上看不太清楚,不敢確信。第一篇《祭柳仲遠文》,先提到的是他妻子堂妹,然後才說:"結哦仲遠,孝友恭溫。"第二篇祭文更為真情流露,其中文句有:
我厄于南,天降罪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婦連壁,雲何兩逝,不愁遺一。我歸自南,宿草再易。哭墮其目,泉壤用尺。閩也有立,氣貫金石。我窮且老,似舅何益……
第二天,客人去看他,發現他側身面壁而臥,硬咽抽搐,竟至不能起床接待他們。來訪的客人之中有已故的宰相蘇頌之子,以為蘇東坡是為他的亡父而哭。蘇頌亡時年八十二歲。蘇頌家雖然與蘇東坡同姓,卻不是同一省籍。蘇東坡與蘇頌相識,已有三四十年,但是若說他聽他老友之死會傷心到如此程度,實難令人相信。並且,在前一天,蘇東坡聽到他死的消息時,也沒親自到墓前去祭奠,只是派長子蘇邁去過。他這種悲傷的原因,我相信,必須從上面引證的祭文裏去看。
在當地的文人不能見到蘇東坡的,其中有章停的長子章援。因為蘇東坡病重,謝絕見許多客人。章停一年以前也貶到雷州半島去了,兒子正在前去探望他父親的途中。當年蘇東坡為主考官時,他曾親自以第一名取了章援。所以章援,按一般習慣上說,應當算是蘇東坡的門生。那是大概九年以前的事。章授知道他父親對蘇東坡的所做所為,也知道蘇東坡這種人物隨時有再度當權的可能,所以他給蘇東坡寫了一封長七百字的信。這封信當然很難措詞。他說出不敢登門拜訪的理由,並且很坦白的說是因為他父親的緣故,他曾躊躇再三。他很委婉的提到蘇東坡若有輔佐君王之時,一言之微,足以決定別人的命運。章授深怕蘇東坡會以他父親當年施之蘇東坡者,再施之于他父親。他盼望能見蘇東坡一面,或者得他一言,以知其態度。
章援若是以為蘇東坡會向他父親尋仇,他就大謬不然了。蘇東坡在遇赦北歸的路上,就聽到章停被放逐的消息。有一個人叫黃實,與蘇章兩家都有親戚關係。他是章淳的女婿,同時又是蘇子由第三個兒子的岳父。蘇東坡聽到章停被貶滴的消息,他寫信對黃實說:"子厚得雷,為之驚歎彌日。海康地雖遠,無甚瘴。舍弟居之一年,甚安穩。望以此開譬大夫人也。"他給章援的回信如下:
某與丞相定交四十餘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因無所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已往者更說何益?惟論其未然者而已。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魚所知。建中靖國之意可恃以安。所雲穆蔔反復究繹,必是誤聽。紛紛見及已多矣,得安此行為幸。見今病狀,死生未可必。自半月來食米不半合,見食卻飽。今且連歸毗陵,聊自想我裏。庶幾少休,不即死。書至此,困憊放筆,太息而已。(-一0 一年)六月十四日。
聖法蘭濟,也是生在那同一世紀的偉大人道主義者,他若看了這封信,一定會頻頻點頭讚歎。這一封信,連同他以前給朱壽昌反對殺嬰惡俗的那一封信,還有他元佑七年(一0 九二)給皇太后上書求寬免貧民欠債的那一封信,可以算做蘇東坡寫的三大人道精神的文獻。
在六月十五,他沿運河繼續自靖江北歸常州家園。他萬劫歸來的消息引起了轟動,沿路在運河兩岸,老百姓表示發乎真誠的歡迎。他體力較佳,已然能在船裏坐起, 頭戴小帽, 身著長袍,在炎熱的夏天,兩臂外露。他轉身向船上別的人說:"這樣歡迎,折煞人也!"
航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進東門附近好友錢世雄給他租的一棟房子。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向皇帝上表請求允許完全退隱林下。宋朝官員的退休制度是,朝廷將退休的官員任命為寺院的管理人,處於一種半退休狀態。蘇東坡現在被任命為故鄉四川省一個寺院的管理人,管理廟產。當時有一種迷信,官員若有重病,辭去官職,有助於病的痊癒,也能延年益壽。意思是在上天看來,做官和搶劫人民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辭官不做就猶如向神許願不再為惡之意。蘇東坡說他也聞有此說,願意一試。
回到常州之後,他的病還是纏綿不愈。一直沒有胃口,一個月光景,始終倒在床上。他預感大去之期已不遠。在家人侍奉之下,好友錢世雄幾乎每隔一天就去看他。他在南方時,錢世雄不斷寫信捎藥物給他。每逢蘇東坡覺得稍好一些,他就讓兒子過寫個便條去請錢世雄來閒談。一天,錢世雄到時,發現蘇東坡已不能坐起來。
蘇東坡說:"我得由南方迢迢萬里,生還中土,十分高興。心裏難過的是,歸來之後,始終沒看見子由。在雷州海邊分手後,就一直沒得再見一面。"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在海外,完成了《論語》、《尚書》、《易經》三書的注解,我想以此三本書託付你。把稿本妥為收藏,不要讓人看到。三十年之後,會很受人重視。"
然後想打開箱子,但是找不到鎖匙。錢世雄安慰他說,他的病會好,一時不用急。在那一個月裏,錢世雄常去探望。蘇東坡最初與最後的喜悅,都是在寫作上。他把在南方所寫的詩文拿給錢世雄看時,兩目炯炯有神,似乎忘了一切。有幾天,他還能寫些小文劄記題跋等,其中一篇是《桂酒頌》,他把這一篇送給錢世雄,知道他的好友會細心珍藏的。
七月十五,他的病況惡化。夜裏發高燒,第二天早晨牙根出血,覺得身體特別軟弱。他分析症狀,相信他的病是來自"熱毒",即一般所謂傳染病。他相信只有讓病毒力儘自消,別無辦法,用各種藥進去干涉是沒用的。他拒絕吃飯,只喝人參、麥門冬、獲菩熬成的濃湯,感覺到口渴,就飲下少許。他寫信給錢世雄說:"莊生聞在有天下,未聞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錢世雄給蘇東坡幾種據說頗有奇效的藥,但是蘇東坡拒不肯服。
七月十八,蘇東坡把三個兒子叫到床前說:"我平生未嘗為惡,自信不會進地獄。"他告訴他們不用擔心,囑咐他們說:子由要給他寫墓誌銘,他要與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幾天之後,他似乎有點起色,教兩個小兒子扶他由床上坐起,扶著走了幾步。但是覺得不能久坐。
七月二十五日,康復已然絕望,他在杭州期間的老友之一維琳方丈,前來探望,一直陪伴著他。雖然蘇東坡不能坐起來,他願讓方丈在他屋裏,以便說話。二十六日,他寫了最後一首詩。方丈一直和他談論今生與來生,勸他念幾首謁語。蘇東坡笑了笑,他曾讀過高僧傳,知道他們都已死了。
他說:"鳩摩羅什呢?他也死了,是不是?"鳩摩羅什為印度高僧,在漢末來中國,獨力將印度佛經三百卷左右譯成中文。一般人相信他是奠定大乘佛法的高僧,中國和日本的佛法即屬於此一派。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幾個由天竺同來的僧友,正在替他念梵文咒語。縱然這樣念,但是鳩摩羅什病況轉惡,不久死去。蘇東坡在二十四史中的《後秦書》中,讀過他的傳,還依然記得。
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氣短。根據風俗,家人要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這時全家都在屋裏。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向他耳朵裏說:"現在,要想來生!"
蘇東坡輕聲說:"西天也許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在,你最好還是要做如是想。"蘇東坡最後的話是:"勉強想就錯了。"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脫之道在於自然,在不知善而善。
兒子邁走上前去請示遺教,但是一言未發,蘇東坡便去了。享年六十四歲。半月之前,他曾寫給維琳方丈說:"嶺南萬里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爾,無只道者。"
由一般世俗的看法衡量,蘇東坡畢生坎坷多好。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問伯夷叔齊二大先賢,他二人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弟子問孔夫子,"這些大賢人臨死之時,有無怨恨?"孔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蘇東坡今生的浩然之氣用盡。人的生活也就是心靈的生活,這種力量形成人的事業人品,與生面俱來,由生活中之遭遇而顯示其形態。正如蘇東坡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說:"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獄,幽則為鬼神,而明則複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在讀《蘇東坡傳》時,我們一直在追隨觀察一個具有偉大思想,偉大心靈的偉人生活,這種思想與心靈,不過在這個人間世上偶然呈形,曇花一現而已。蘇東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個記憶。但是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