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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秘书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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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秘书前传-王晓方
1.蝙蝠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从大学时代起,从政就一直是我的理想之光,欲望之火,它像宗教一样,在我研究生毕业时,鼓舞着我以优异的成绩闯进了市政府那扇神圣而又神秘的大门。
我从小就有拿破仑式的野心,但是我不知道这是理想还是欲望。穿过岁月的迷雾,抚摸那些从指间滑过的青春,我发现理想和欲望是很难区别的。有太多的理由证明,理想就是欲望,欲望就是理想。
当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州市市政府办公厅时,是有着远大理想的,然而这理想经过岁月的磨砺却越来越现实。这种现实让我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性,否则我不仅生存不下去,还会死于内心。我之所以能坚持住,是因为我有理想,尽管此时我还不知道,这理想是少数人的游戏,我只懂得即使我的理想是少数人的游戏,那也是生活。关于这一点,我与张副市长结缘以后,认识得越来越深刻。
张副市长叫张国昌,是东州市最年轻但资历最老的副市级领导,戴着一副金丝边的近视眼镜,中等身材,俨然一位学者。张国昌天生一副领导派头,由于他深谙权谋,所以在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既威严又和蔼的魅力。威严时,只要张副市长一出现在会场,会场立即鸦雀无声,拍板定事,无论是主任、局长,还是区长、县长,没有人敢说个“不”字。和蔼时,他谈笑风生,平易近人。每到中午休息时,张副市长都会到办公厅各处室去打打扑克,时间久了,大伙都知道这个时候张副市长随和可亲,不用太拘束。
当年,时任市长助理的张国昌当选东州市副市长争议很大,与之相当的是曾任省政府副秘书长的李绍光。李绍光已经在东州市副市长的位置上挂职锻炼了近一年。正好赶上换届选举,张国昌与李绍光好有一搏。十位市长、副市长候选人应当差下去一位的,按照上级领导的意思差下去的当然是张国昌,但是对于张国昌来说,这是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机遇,他哪肯放过。一个人在政治斗争中的坚强与软弱、诚实、虚伪、果断或犹豫不定都可能成为他在权力阶梯上晋升的机会与反机会。张国昌抓住了机会,他利用在东州市根深蒂固的影响,获得了与李绍光相同的票数,而且两个人的票数虽然过半但都最少。这个结果是组织上所没想到的。为了平衡起见,张国昌当选了东州市副市长,而李绍光因祸得福,升任东州市市委副书记主管全市组织工作。另外,两个人都负责东州市的城市建设工作。
据说在省里,李副书记的官声不错,他除了在机关工作之外,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深入调研,手里掌握着基层的第一手材料。在东州市工作不到一年,也是经常下基层办公,还多次上交自己退不掉的红包、礼金。但是多年来东州市的副市长都是上边下派的,土生土长的干部上不去,人大代表也有一种逆反心理,这也是张国昌当选副市长的重要原因。
说来惭愧,我一直住在民航宿舍大院,这是妻子杨娜向单位借的住房,妻子在东州航空公司工作,航空公司的待遇虽然较高,但毕竟是女职工,很难分到房子,便通融了主管房子的领导,借了一套五十平方米住房,其实我为房子的事一直对厅里的领导耿耿于怀,但是没办法,谁让咱是最年轻的副处长呢。在中国年轻就得等,等待有时是唯一的选择。实际上,我们的悲哀就在于倚老卖老,而不是倚智慧卖智慧。年龄的悲哀在于年长者以经验自居,其实经验与年龄并不成正比,否则年少有为者无法解释。那么经验与什么成正比呢?经验与对生活思考与内省的程度成正比。人们对生活思考与内省得越深,生活给予他的就会越多。一个一生都不会思考与内省生活的人,只能空活百岁,有什么经验可言?如果说有也只能是自以为是的行尸经验。我们都在风雨中追逐,寻找自己的路,征服黑暗的责任要求那些善于思考与内省的人将经验释放出来,尽管这种释放曾被设置了无数年龄的障碍。年龄的代名词是资历,然而,资历扼杀了多少思考与内省后的思想呢?
杨娜实在不愿意住这套借的住房。因为今年夏天的晚上,这房子闹了两次“鬼”,都快把杨娜吓出精神病来了。女儿蕾蕾刚上小学四年级,在寄宿学校上学。我经常忙得半夜回家,因此,杨娜经常晚上一个人在家。
夏夜的民航大院,非常幽静,圆月的清辉洒满小路,我在单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进屋,刚打着灯,杨娜就从卧室慌慌张张地走出来,像是受了惊吓。
“雷默,刚才屋子里飞进来一只鸟,把我吓坏了。”杨娜手舞足蹈地说。
“净瞎说,有纱窗,怎么会飞进鸟呢?”我不可思议地问。
“是真的,它飞进来后,在屋子里飞了两个来回就不见了。”杨娜心有余悸地说。
我知道妻子胆小,连忙劝她说:“好了,好了,我回来了,你啥也别怕了,快睡觉吧。”
杨娜见我回来了,心里好像有了底,便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兮兮的了,连忙给我打了一盆洗脚水,便上床睡了。
天气太热了,我洗脸刷牙后,又擦了擦身子,然后坐在沙发上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突然一只黑糊糊的东西从窗帘后面爬出来,“呼”的一声飞了起来,在屋子里“呼呼”地飞个不停。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拖着两脚水,直奔凉台打开纱窗、又关上卧室的门,那只黑乎乎的东西飞了几圈后,一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我赶紧关上纱窗。我看得清楚,这是一只蝙蝠。此时,杨娜从卧室里出来,惊恐地缩成一团。
我真没想到住宅里会飞进来蝙蝠,再说窗户虽然开着,但都有纱窗,蝙蝠怎么会进来的呢?我见杨娜很害怕,便安慰道:“娜,没事了,从窗口飞走了。”
“雷默,你看清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一只蝙蝠。”
“怎么会是一只蝙蝠呢?”
“我也不知道,以后千万要关好纱窗。”
折腾了半天,我和杨娜才躺在了床上。妻子满腹牢骚地说:“都当上副处长了,连个房子都分不上,要不是我们公司领导慈悲,借给我这套五十平方米的小屋,我和女儿就得睡大街上。”
房子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向厅领导申请了多次,怎奈僧多粥少,便不耐烦地说:“你看,你又来了,非捅我腰眼儿。”
“本来嘛,多亏咱女儿在寄宿小学,不然,非被这蝙蝠吓坏不可。”
“我女儿胆大着呢,说不定她逼着我抓住,拿到学校当标本呢。”我开玩笑地说。
“有其父必有其女。”
杨娜说完一转身,背对着我睡了。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妻子一直是我的生命意志,我们命中注定为彼此而生,她不断地鼓舞我站在生命之上,向高处攀登,我却在攀登中学会俯看。爱让存在得以升华,获得意义,尽管这意义很可能让我成为受难的约伯,但我坚信幸福就像坚信上帝一样。
第二天傍晚,我推掉应酬,一下班就往家赶。昨天晚上,杨娜受了惊吓,我想多陪陪她,便按时回了家。我俩吃完晚饭后,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忙了一天都挺累的,便上床睡了。
半夜时分,我被扑棱棱的声音惊醒,我听见一种“吱吱”的声音,我连忙打开灯,只见一只黑糊糊的蝙蝠正倒挂在雪白的窗帘上两眼放光,龇着牙叫个不停。我顿时感到头发根倒立,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
我顺手操起枕头冲着蝙蝠抡了过去,蝙蝠顿时被打落在地。我顺势用枕头把蝙蝠按在地上,冲杨娜喊着:“杨娜,快把笤帚给我。”
杨娜一直缩在床上,听我这么一喊,才手忙脚乱地跑到厨房,拿来笤帚递给我。
“快,快,把纱窗打开。”我大声喊着。
杨娜连忙把纱窗打开。我用枕头和笤帚夹着蝙蝠从纱窗口扔了出去,然后连忙关上了窗户,这才松了口气。
“杨娜,太奇怪了,纱窗关得好好的,蝙蝠是怎么进来的?”我莫名其妙地问。
“你好好找找原因,要不然,我一个人可不敢在家呆着了。”杨娜惊魂甫定地说。
我从南屋走向北屋,从北屋走向南屋,终于发现在凉台与铝合金窗框相接的下方有类似于鼠类的排泄物,就像是个老鼠窝。
“杨娜,原因找到了。”我兴奋地说。
杨娜赶紧跑过来,惊异地问:“这不是老鼠粪吗?”
“哪儿呀,这一定是蝙蝠的排泄物,它一定是在这个空隙里坐窝了,快找东西我把它堵上。”我催促道。
杨娜赶紧找了木条、纸、破布等东西,我费了好大劲把这个洞给堵上了。
“杨娜,这回肯定没事了。它就是吸血蝙蝠也不怕了。”我逗趣地说。
“你净吓唬我,怎么会有吸血蝙蝠呢?”杨娜毛骨悚然地问。
“怎么没有?动物世界里把这种吸血蝙蝠叫做吸血鬼。”我虚张声势地说。杨娜听了吓得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从小就听说过“吸血鬼”的传说,这些吸血鬼大多与吸血为生的蝙蝠有关。我曾经看过一则报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的那亚里特州,一种吸血蝙蝠经常在夏季的夜间出来觅食,主要靠捕捉昆虫和吸食动物的血液为生,但是很多当地居民不幸成为这种蝙蝠的攻击对象,他们大多在户外睡觉或者晚上休息时没有将窗门紧闭而导致吸血蝙蝠穿堂入室。一想到“吸血鬼”,我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大学时,我就知道“血蝠主义”代表丑陋的真理,是心灵枯竭的象征。这一夜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玫瑰花丛中藏着一个土馒头,我把土馒头挖开,发现了一口棺材,我试着打开棺材,里面迸发出千种哄笑。我吓醒了,当然只是在梦中醒了,发现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有许多荆棘,但是没有一朵玫瑰花。
自从屋里闹蝙蝠以后,杨娜就得了失眠症,好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她直闹着让我向厅里申请房子,弄得我着实上了一阵子火。
2.论文
早晨,处内工作人员都在忙着手头的工作,有的在电脑前打字,有的在接电话,有的在处理文件。我在办公桌前修改一份文稿,副市长张国昌的秘书韩寿生走了进来,处内工作人员纷纷与韩寿生打招呼。在我眼里,韩寿生是一个颇有城府和心计的人,平时话语不多,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看他一眼就觉得没有安全感。韩寿生三十七八岁,却长相老成,乍一看有四十七八岁,韩寿生也很会利用自己的长相,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从来都说自己有四十七八岁了,搞得很多比他年长的人称他为“生哥”。在东州官场上,张国昌是很有分量的副市长,韩寿生很会利用这种分量,“生哥”就像称呼黑道老大一样叫开了。
韩寿生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似笑非笑地问:“雷默,忙啥呢?”
“改个材料。”我谨慎地回答。
“先放一放,张市长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韩寿生压低声音说。
“张市长找我?什么事?”我惊异地问。
“不知道。去了,你就知道了。”韩寿生诡谲地笑了笑说。
东州市政府办公厅共有五个综合处,综合一处对市长,综合二处对常务副市长,其他三个处分别对两位副市长。综合处是政务处,实际上就是各位市长的办公室。市政府的所有决策都是从综合处里酝酿出来的。在综合处工作很辛苦,没有节假日,没有大礼拜,熬夜写材料是家常便饭。虽然综合处的工作人员离市长很近,但除了正副处长以外,其他工作人员市长们未必能叫上名字。只有张副市长例外,他一到中午就到各综合处室与大家打扑克,这让他赢得了没有架子的好名声。综合四处主要为主管外经外贸的副市长肖继文和主管城市建设、商业的副市长张国昌服务,从分工上,我作为副处长为肖副市长服务,而作为处长的老杜负责为张副市长服务。当然,老杜忙不过来时,张副市长的工作我偶尔也跑过几次,但是像今天这样专门到办公室谈话,还是第一次。其实,我错了,后来我才知道,自从我任综合四处副处长以后,张国昌就开始注意我了,张国昌不是那种平庸型的领导,他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负、有远见的人物,但他出身卑微,从小是孤儿,当过装卸工,没念过大学,靠自学成才,为了掩饰自己卑微的出身,他尤其对自己的服饰极为讲究,有人说张副市长还出过一本诗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写的。张国昌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标,他需要身边有一批忠心耿耿的人才。从才能上讲,张国昌对我相当满意,他还要考察我的忠心。当然这一切我并未察觉。不过,我隐隐地感到,这次他找我可能是一次机会。
韩寿生的办公室在张副市长办公室的外屋。我随韩寿生走进办公室,他让我先坐,然后推门进了张副市长的办公室。我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心里琢磨着张副市长找我会有什么事。
墙上挂着一幅画,是一只鹰,利爪上抓着一条蛇,我觉得这幅画颇有深意,当然出自名家之手,看来韩寿生是很有野心的,他不仅要像鹰一样展翅高飞,而且还有捕蛇的野心。我知道张副市长是属蛇的,然而蛇是代表智慧的,没有它的引诱,亚当和夏娃也不会偷吃“禁果”,被逐出伊甸园。韩寿生在办公室挂这幅画难道仅仅是向往鹰的高傲吗?画的上方还有一轮红日,我不禁想起查拉图斯特拉的名言:“啊,伟大的太阳,如果没有被你照耀的人们,你的幸福在哪里呢?”我知道韩寿生心中的太阳是什么,也知道张副市长心中的太阳是什么,因为他们心中的太阳和我心中的太阳是一个,只是升起的高度不一样,其实很多人心中都有这样一轮太阳,只是从政的人更崇拜它。我正胡思乱想间,张副市长红光满面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雷默,来啦,到我办公室坐吧。”张副市长和蔼可亲地与我打招呼。
我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张市长,您好!”然后拘谨地随张副市长走进办公室。
张副市长的办公室很大,一面墙的书柜,一圈的高档沙发,老板台前有一张高背黑色真皮转椅,转椅右后侧是一面国旗,老板台正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张镶在紫檀色木框里的横幅,写着“宁静致远”,字体遒劲飘逸。大红地毯,有几盆高档鲜花点缀。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
张副市长从办公桌上拿起一盒软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接过烟赶紧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给张副市长点上火。张副市长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坐下。我谦恭地坐在沙发上。
韩寿生从饮水机上给张副市长专用的不锈钢茶杯加了水,又给我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白水,然后从张副市长的办公室退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张副市长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沙发上,用欣赏的口吻问:“雷默,在办公厅工作有七八年了吧?”
我拘谨地笑着说:“张市长,您记得真清楚,我到办公厅工作七年半了。”
张副市长深吸了一口烟,慨叹地说:“我看了你写的书和发表的一些文章,很有见地呀。”
我谦逊地笑了笑,“让张市长见笑了。”
张副市长赞许地挥了挥手说:“最近你在《东州日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提出,城市要向黑水河南部发展,产业结构要变‘二一三’为‘三二一’,我很赞同。”
我对张副市长的夸奖既兴奋又拘谨,赶忙把半截烟放在烟缸里,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张副市长又换了一支软包中华烟,他经常是一支抽几口就掐灭,然后再换一支。
张副市长一边吸烟一边说:“东州市是清江省的省会,是北方地区的集散中心,以东州市为中心到大阪、汉城、伯力都是两个小时的飞程,东州市应该成为区域经济圈中起核心作用的领袖城。”
我来不及思考,不停地拿笔记着,唯恐漏掉什么。多年的职业习惯使我的字写得龙飞凤舞,但记得很快,我能将领导说过的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记下来。
张副市长喝了一口茶,又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接着说:“东州市要建设成为现代化、国际化大都市,必须重塑城市功能,为此,我想请你这个硕士把我的观点总结一下,写一篇关于把东州市建设成北方地区中心市场的论文,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要求五万字。怎么样?”
我一边记一边回答,“没问题,张市长,我会按时把文稿交给您。”
这时,张副市长和蔼地问:“雷默,副处长当几年啦?”
我心里一热,连忙回答:“快三年了。”
张副市长赏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用鼓励的口吻说:“好好干!”
我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知趣地说:“张市长,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张副市长送我到门口,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好,没事常来坐坐。”
从张副市长的办公室出来以后,我心里一阵激动。我觉得张副市长能将这样一篇重要文章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如果我完成得出色,一定会得到赏识。十年寒窗立下的宏图大志就可能有机会施展。我决心以这篇文章为契机加深与张副市长的关系。不过我激动之余,也很狐疑,这篇文章要求五万字,发表太长,成书太短,我心里隐隐感觉到,这是张副市长的硕士毕业论文。但是,张副市长为什么不明说呢?这大概就是政治吧,政治是需要悟性的。想到这儿,我神采飞扬地走在市政府办公厅幽长的走廊上,心里充满了希望。
3.应酬
吃过晚饭后,我想静下心琢磨张副市长的硕士毕业论文,我是一个抓住机会就不撒手的人,为此,我从进入市政府那天起就开始做准备,尽管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够充分了,但是机会却从来未垂青过我,不过,这次不同,我有一种机会终于来了的预感。我正在书架上找着适合参考的书,家里的电话响了,杨娜接完后告诉我朱达仁和陈东海请我喝酒,车已经在楼下了。
朱达仁是市房产局房政处处长,由于大学是学哲学的,因此,言谈举止很有点大智若愚的味道;陈东海是市公安局法制处处长,由于是全市公安系统唯一的科班法学硕士,因此说起话来很有点大律师的味道,朱达仁经常说他入错行了,应该留在大学法律系当教授。
自从我当上了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四处的副处长,晚上的活动便多了起来。盛情难却,我简单地与朱达仁通了电话,便穿上外套下了楼。
“少喝酒,早点回来!”杨娜随后紧叮一句。
我下楼一看,朱达仁正站在一辆白色本田车旁抽烟,旁边站着陈东海。朱达仁长得很像幽默大师班尼黑尔,但是并没有那么多幽默细胞;陈东海中等身材,身体结实,浓眉大眼,气质既精干又儒雅,是个美男子,别看是学法律、搞公安的,比朱达仁幽默多了。
我和朱达仁、陈东海是市委党校处级干部培训班的同学,在党校学习时,朱达仁、陈东海就已经是处长了,有专车,而我当时只是副处级调研员,所以当时我们仨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么紧密。后来,我任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四处副处长后,关系才日渐紧密,俨然老同学了。
我们简单寒暄后上了车,我问他们俩去哪儿吃,陈东海说,兰京大酒店的老板请客。
兰京大酒店地处繁华商业区,在东州市是赫赫有名的娱乐场所,进这里消费不揣个万儿八千的,谁也不敢轻易进去。大约二十分钟,车停在了兰京大酒店门前,说句心里话,我还是第一次来。
下车后,我随朱达仁和陈东海走进大堂,心里暗叹,这哪里是大堂,简直是金碧辉煌的殿堂,既有典雅风情,又有王者风范。这时,一位胖乎乎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人满脸堆笑地走过来:“这位一定是雷处长吧?达仁和东海常提起你,我可是久仰很长时间了。”说着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
我知道这位肯定是兰京大酒店的老板,但还是用探询的目光扫了朱达仁和陈东海一眼,意思是问:“这位是……”
“这位就是兰京大酒店的老板张怀亮,也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朱达仁自豪地介绍道。
“这么说,张总也是学哲学的啦?”我用钦佩的语气问。
“马马虎虎,”张怀亮儒雅地说,“我们在大学学习的不过是空洞干瘪的冒牌哲学,除了像木乃伊一样的教条和范畴,什么也没有学到,其实哲学是学不来的,哲学只能创造。”
一开始我以为张怀亮不过是一位精明世故的商人,想不到一开口竟这么有见地,我立即肃然起敬。
“哲学的本意是‘爱智慧’,知识可以传播,智慧却无法转让,怪不得张总的生意做得这么红火,一定是智慧过人!”我恭维道。
“怀亮可是名正言顺的儒商,讲的是守正出奇,大商精诚啊!”陈东海插嘴说。
“不过是托朋友的福,混碗饭吃,哪敢称一个儒字。雷处长,请!”张怀亮将手一让,然后引领大家沿着汉白玉环形楼梯上二楼。
走进包房,我一下子被包房内独特的氛围吸引了,这是一间独具情趣的包房,面积足有七八十平方米,有餐饮区、会客区。餐饮区有一个高档酒柜,里面放着十几瓶世界名酒,每瓶酒在小射灯照射下,像液体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会客区除了意大利真皮沙发外,还有一个精致的书柜,我缓步走过去,用欣赏的目光浏览,大多是哲学名著,帕斯卡尔的《思想录》、蒙田的《随笔集》、《尼采全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丹纳的《艺术哲学》、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休谟的《人性论》等等,唯一与这些书不同类的是一本黑皮的《圣经》。
我欣赏一番之后,张怀亮非常热情地请大家入座。刚坐下,我发现餐饮区不仅墙上挂的是世界名画,连天花板吊挂的也是世界名画。
趁领班上菜之机,张怀亮介绍说:“雷处长有所不知,这间包房从来不对外,是我专门会朋友的地方,因此摆了书柜和酒柜,书不过是附庸风雅摆摆样子,酒可是相中哪瓶喝哪瓶。”
一看朱达仁和陈东海就是这里的常客,陈东海二话没说就从酒柜中选了一瓶轩尼诗xo。这时,张怀亮向领班挥了挥手,领班心领神会地开始上菜。
一碗鱼翅下肚,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张总,我见你的书柜内几乎都是哲学名著,为什么还有一本《圣经》?这可是宗教类的,莫非张总信仰基督教?”
张怀亮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淡雅地笑道:“我一向把《圣经》看做是拯救灵魂的哲学著作,我觉得中国的经史典籍很多,但唯独缺一本拯救灵魂的书。中国知识分子一向讲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物质条件一旦满足了,带来的结果往往不是进步,而是堕落。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只考虑拯救人民大众的肉体,救世主救出了人的肉体,但并没有拯救人的精神,甚至相反,将肉体救了出来,却让精神戴上了桎梏,真正的信仰应该是提高人的自由水平,而我们的自由水平两千多年来一直停留在温饱的层次上,我觉得非常值得深思。”
“中国人有信仰吗?”陈东海质疑道,“别看我们有‘儒释道’,但我觉得中国人好像什么都不信。”
朱达仁接过话茬儿,用沉思的口吻说:“没有真正的信仰只是表象,很多人信仰物质,即使信仰精神,也是物质化的精神。”
“达仁说得有道理,”我赞同地说,“气、天理、天道都是物质化了的精神。信仰被物质化了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很少有真正的个人,个人被物质取而代之,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内心独立的精神生活和精神需要,全被物质上的需要取代了,知识分子虽然有精神上的需要,但是往往被物质上的需要压倒和覆盖了,甚至被排挤了。人人都生活在群体意识当中,强大的群体意识从来都是占主要地位的。”
张怀亮深有同感地说:“其实原始社会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人类最初是群体的,没有个人意识,是儒家使中国古代社会脱离了原始状态,这是儒家的大功劳,儒家使天人分开破除了迷信,但有一点没破除,这就是群体意识,儒家不仅把群体意识保留下来,而且通过大一统的制度,使中国人自觉沉没在群体之中,因此天人合一变成了人人合一。儒家使人类社会群体有了秩序,这样一种制度化了的群体对个人更加压抑。”
陈东海有些不解,他浓眉一挑问:“那么中国人的精神是什么?”
张怀亮笑道:“中国人的精神还是一种气,叫做浩然正气,是制度规定好的,也是一种群体意识。”
“张总,”我若有所思地问,“北宋张载有几句话很有点气魄,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你怎么理解?”
张怀亮点了一支烟,洞若观火地说:“这纯粹是群体意识催生的一种救世主思想。有些中国人有点本事就要代他人立言,代他人说话,来决定他人的利益,来拯救他人,梦想使自己成为圣人、救世主,还是儒家的立德、立言、立功,并没有独立的精神,并没有真正的思想。关公是圣人,老百姓都崇拜,但关公内心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没有人研究关公思想,所以圣人、救世主不过是对老百姓有恩的人,对老百姓的民生利益有贡献的人,但圣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需要老百姓知道,你享受太平就行了,这才是老百姓的本分。圣人的思想你不知道,你就觉得很神啊,所以有些中国人是最热衷于造神的。”
陈东海惆怅地说:“不管怎么说,中国人是最讲感情的人,我是搞法的,我深有体会,情大于法在中国可谓根深蒂固。”
“这倒不假。”朱达仁半开玩笑地说,“我们的外交辞令就是严重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大家笑后,朱达仁接着说,“但是中国人讲的感情是规定好了的,感情是建立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纲五常基础上的,所谓天就是天,人就是人,天是什么?就是君君、父父,人是什么?就是臣臣、子子,所以天人合一其实就是权人合一,如果硬说成人人合一也对,第一,个人是圣人,是救世主。因此,我们的感情不是自然感情,不是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的感情,而是用礼教和血缘规定好了的感情,看起来很重感情,但是做起来并不很尊重感情,只是道义上规定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这大概是中国人最聪明的地方,因为我们就是这样被凝聚起来了。”
“重感情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我卖弄地笑道,“我们却常把这种文化传统当做传统文化宣传。”
“雷默,”陈东海拦了一句问,“听你的口气好像文化传统和传统文化不是一回事?”
“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呢?”我提高声音强调道,“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可继承的颇多,但是文化传统是意识形态,是皇恩浩荡。我们许多问题就出在把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搞混淆这一点上了。”
朱达仁一拍巴掌说:“精辟,精辟!来,为雷默的观点干一杯。”
众人响应,觥筹交错,无不痛饮。
餐桌正上方天花板上吊着一幅世界名画,画面上的青年男女正在纵情狂欢,饮酒作乐,载歌载舞,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我虽然不懂画,但一时被画面的欢乐气氛吸引住了,仰着头一边欣赏一边问:“张总,这幅画是什么寓意?”
张怀亮淡然一笑介绍说:“这是提香的《酒神的狂欢》。描绘的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与众仙女狂欢的情景,画家借画上诸神的醉酒生活,表达出一部分人的心理欲望,形象大胆而放荡,色彩丰富多变,气氛十分热烈,它是对神学所宣传的宗教观念的挑战。”
朱达仁插嘴说:“提香借神话题材表现人生的欢乐与享受,充分表现了人在长期神学思想禁锢下产生的逆反心理。”
“怀亮,”陈东海凑趣地说,“怎么不给我们找几位仙女?让我们哥仨也当一回酒神。”
“东海,”张怀亮开玩笑地说,“我这儿没有仙女,你要是想享受,还是吃完饭到桑拿中心享受吧。”
“张总,”我义气地说,“既然我们有缘相识,如果你瞧得起我这个小官僚,就不要称雷处长,喊老弟好了。”
张怀亮似乎等着我说这句话,兴奋地抱着拳说:“托达仁、东海的福,我就高攀老弟了,不过你也别张总张总的,叫大哥怎么样?”
“张大哥,老弟我也高攀了!”我也高兴地说。
朱达仁、陈东海叫好,哥四个又干了一杯。
说句心里话,我与张怀亮确实有一见如故之感,更被张怀亮儒商的品位所吸引,由于谈话投机,轩尼诗当啤酒喝,我们四个人竟然喝光了两瓶。
4.平易近人
张国昌天生是操纵别人的。他的和蔼中总是透着一股冷气。这种冷气是隐隐地透出来的,一般人看不出来,只有政坛老手才能察觉到。我感到韩寿生身上也有这种冷气,但由于是从张国昌那儿模仿来的,总让人感到怪怪的。
在东州市,不屑张国昌身上这股冷气的人中有一个人,那就是市委副书记李绍光。张国昌对李绍光从来都是礼让三分的,尽管这种礼让心里很不舒服。
李绍光似乎看不惯张国昌对衣服的过分考究,两个人在城市建设上的观点也不同。张国昌主张修广场,建星级宾馆,搞标志性道路,提升城市档次;李绍光主张集中资金解决棚户区问题,让还住在解放前的小平房里的市民尽快搬进新居。这些居民在东州市大约有二十万户。
古今中外的政治家身边是不乏智囊人物的,我一直试图以这样的身份靠近领导,因为我自信有这个才能。但是政治有时是不讲才能的,只讲权谋的。我位卑人低,还没有资格讲权谋,但我骨子里的潜权谋一直汩汩涌动。
我平日里就很注意观察一些领导同志的细微之处,觉得蛮有意思。比如许多领导同志的办公桌都是面南背北的,而张副市长的办公桌却是面东背西的。张国昌的最大爱好就是打扑克,每天中午休息与各处室同志打扑克时,是张国昌最显天性的时候,这时的张国昌略显童趣,身上的冷气全都含了起来。韩寿生正是看中了张国昌这一爱好,所以每到中午一定要与张国昌打扑克,时间久了,两个人感情日深,韩寿生像掌握了某种官场秘笈,不费吹灰之力便成了张国昌的秘书。
做市长秘书无疑是官场的终南捷径,我很想弄明白韩寿生的官场秘笈是什么,研究来研究去,我恍然大悟,原来就四个字:投其所好!我是不屑这样的秘笈的,我一直试图总结适用于自己的官场秘笈,妄想着自己的官场秘笈犹如“圯上老人”黄石公赠给张良的《太公兵法》一样管用。说句心里话,我是很崇拜张良的,我觉得自己不仅缺一部《太公兵法》,更缺器重我、信赖我的“明主”,应该说张国昌的出身与刘邦差不多,只是是否有刘邦的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用人之明,尚未可知。
最近市文化局为张副市长主持了一次张国昌同志诗集研讨会,东州市的文化名流聚集一堂研究张国昌诗学的美学特征及文化意义。我也应邀参加。研讨会照例是由水果瓜子糖果作为主要道具,由于氛围冠冕堂皇,所以,我觉得特别轻松。这样的研讨会,张国昌当然不会亲自参加,韩寿生也不好来,所以代表张国昌听会的最好代表就是我。
不过,我在心里对张国昌这种作秀有自己的看法,我觉得张国昌这么包装自己,很可能给人留下个附庸风雅的印象,就像五星级酒店门前摆个牌子“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实际上,张国昌完全可以打装卸工出身这张牌,既朴实又实在,做起文章来更让人信服。
但是张国昌毕竟不同于常人,做起政治来法无定法,有时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比如上下左右的关系,张国昌特别善于保持平衡,连市委书记魏正隆也不得不佩服三分。
张副市长交办给我的工作,处里边任何人不知道。官场复杂,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市政府办公厅的工作人员特别是围着领导转的工作人员,谁没点背景?谁又不想上进呢?像我这样出身寒门,凭本事考到领导身边工作的人还真不多。而张国昌能起用我也正是他不同于一般领导的地方。
白天,我忙完工作就扎进政府资料室,经过两个月的废寝忘食,终于完成了第一稿。我心里很兴奋,但也没有底,便找了两位清江大学的经济学教授给指点,结果评价很高。我不愿意让处里同事知道,也怕为张国昌服务的杜处长看了误会,便没在处里打印,而是找朋友在外边打印并装订成册。
有一天,我看见张副市长一个人走进了办公室,便拿着写好的论文壮着胆子敲了门。
“请进!”是张副市长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正好韩寿生不在。张国昌正在看报,他见我进来了,热情地说:“是雷默啊,快进来。”
我惴惴地说:“张市长,论文写好了。想请您看一下。”
“是吗,辛苦了!”说着张副市长放下手中的报纸,接过论文认真地翻看起来。
我很拘束地坐着,这是我第一次为张副市长写大材料,希望老天爷保佑一稿过关。时间滴答滴答过了二十多分钟,张副市长很认真地看着。
“看来雷默下了不少工夫,不错、不错。”张国昌满意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镜,肯定地说。
接着,张副市长提了几条简单的意见让我修改,我很高兴,基本算一稿过关,便少了几分拘束,和张副市长随便聊了起来。
“张市长,上次参加了您的诗集研讨会,很有意思,能不能送我一本?”我恭维地说。
“怎么,你对写诗也感兴趣?”张国昌目光亲和地问。
“上大学时很感兴趣。”
“我那哪是诗呀,都是涂鸦之作,是韩寿生抽空替我整理的。”
张国昌说着,从书柜里随手拿出来一本《张国昌诗集》,在扉页上写道:“雷默老弟一笑”,签了名,然后送给我。我接过诗集连连称谢。
我由衷地感到,原来张副市长是这样地平易近人。平时张副市长给我的神秘感太多,比如他居然会出版了一本诗集。尽管我怀疑或者敢肯定地说,这本诗集一定不是张副市长写的,是媚权之人表忠心的谄媚之作,就跟送给张副市长一套高档西装没什么两样,但是穿在张副市长身上的西装当然就是张副市长的了,作为下属只要享受领导的平易近人就行了。但是我不知道,实际上平易近人正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只有形容领导有资格用平易近人,有谁说草民百姓平易近人的?张国昌的高明之处是善于把握平易近人与制造神秘感之间的分寸。和蔼可亲时既要注意维系自己的权威,又要让下层觉得你可亲可敬。但更多的时候,我慢慢地发现,张副市长对一般工作人员很宽厚,对相当位置的领导干部却很少平易近人。
张副市长之所以在我完成论文之前不告诉我论文的用途,我估计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我的判断能力和水平,同时也保持了他一向秉承的神秘感。有时神秘感恰恰是领导人的弱点,只有保持神秘感才能得以掩盖。
“雷默,这篇论文你修改完后,就不用给我看了,装订成册送给清江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杜一朋老先生,他是我的指导老师,这是他家的电话和地址。”我接过张国昌写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他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雷默呀,以后我的材料就交给你了,你就跟着我吧。不过,政治上还要多上上心,很多东西是悟出来的,不是学出来的,你身上的书生气还太浓。”
我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正要告辞,韩寿生捧着一大堆文件走了进来,我赶紧退出了张副市长办公室,在我与韩寿生打招呼的刹那间,我明显感到韩寿生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
可能是由于兴奋,我昨天晚上梦到了办公厅一位退休老主任,头脑中一宿都萦绕着他退休前说过的一句话,“要想上天堂,就得做好下地狱的准备。”尽管这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但是我一直也没解开其中的理儿。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部大书已经太俗了,难道理想不是一部大书?欲望不是一部大书?问题的关键是,如果“圆”是理想,很可能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实现的是个多边形。如果说理想是上半身,那么欲望必然是下半身,上半身与下半身必有交叉的地方,理想与欲望必有共同的部分。但是理想是有目标的,欲望却是无止境的。理想是未来的,欲望是现实的。对于这一点,我认识得并不充分。
生活是最现实的,有时人们的生命会耗尽在莫名其妙的憧憬中。像我这种人,因读了几本书在官场上饱受了被重视的歧视。我发现人们用知识制作假面,在虚伪的假面下提炼奋斗的荒诞。人们可能因憧憬崇高而走向极端,当人们尝试走出崇高时,却走向了平庸,甚至荒诞。人们只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却忘记黎明随之死掉了。其实,任何意义都是有局限性的,我却在局限中渴望着无限。
5.本色
八月初的东州市阳光普照,气候宜人,是东州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天空湛蓝湛蓝的,人们的心情仿佛都融化在温热的阳光里。我非常喜欢林语堂的一段话:“我爱好春,但是春太柔嫩;我爱好夏,但是夏太荣夸。因是我最爱好秋,因为它的叶子带一些黄色,调子格外柔和,色彩格外浓郁,它又染上一些忧郁的神采和死的预示。它的金黄的浓郁,不是表现春的烂漫,不是表现夏的盛力,而是表现逼近老迈的圆熟与慈和的智慧。它知道人生的有限故知足而乐天。”这段话我可以背诵自如,并且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压到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我感到东州市的八月份既有春的烂漫,也有夏的盛力,还兼有秋的圆熟,更有冬的预示,搞政治的人如果有了这样的境界不失为一种城府。
早晨,我刚到办公室,韩寿生就走了进来,通知我到新疆开城市生态建设研讨会,韩秘书说这是张副市长的意思。自从我为张副市长写完硕士毕业论文以后,他就与办公厅主任朱玉林打了招呼,让我专门为他服务。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张副市长显然对我越来越赏识。当然,韩寿生隐隐感到了一种危机。他虽然面上对我一如既往,心里却开始戒备我,并在行动上尽量限制我与张副市长接触,张副市长明明在办公室,韩寿生会告诉我张副市长不在。我工作上的小毛病,韩寿生会大肆渲染。我知道韩寿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行事便愈加小心起来。
新疆之行,带队的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朱玉林。官场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版本,朱主任的升迁就是如此。朱玉林原本是k省一个小镇上的语文教师,爱好文墨,特别是政论性文章,因此也经常牛刀小试。东州市的前任市长是位儒雅市长,也爱写些政论性文章,这位市长每天必读书一小时,雷打不动,无论有什么紧急政务都要给这一小时让路,因此讲起话来也蛮有文采和新意。
朱玉林看到了这位市长的文章颇有好感,便经常给这位市长写信以诉衷肠,时间一久,便成了未谋面的朋友。有一次,这位市长到k省出差,就顺便见了一次朱玉林,朱玉林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一次机遇,所以表现得非常出色,颇得市长的赏识。没过多久,便调到东州市任市政府办公厅处级调研员,又给了房子,不久就升任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专门服务于这位市长,后来办公厅老主任退休,朱玉林顺理成章地荣升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朱主任着实风光了一阵,大家预测,将来很有可能升任市政府秘书长,甚至副市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好景不长,这位市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朱副秘书长始终也没有升任秘书长,更别提副市长了。
飞机在湛蓝的天空中翱翔,机窗外几朵乳白色的云,停在天空,动也不动,很像蓝色的海面上浮着洁白的帆。新疆地域辽阔,山川壮丽。坐在飞机上,从机窗俯看新疆,雄伟的天山山脉横亘中部,北部是肥沃的千里牧场,南部是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好不壮观。
我陪朱玉林靠机窗坐着,朱玉林用器重的口气说:“雷默啊,我看张市长对你十分赏识,要把握好机会啊!”
我心里清楚,朱玉林能和我说这么掏心的话不容易,官场上是最讲究跟人的,只有跟对了人才能平步青云,朱玉林是这方面的受益者,他之所以能和我说这种话,实际上是一个信号,看来他也非常看好张副市长的前程。
“谢谢秘书长提醒,朱秘书长,我看张市长对您也特别看重啊。”我故意试探地将他与张副市长联系在一起。
“张市长这个人有能力、重感情、讲义气、又年轻,资历又老,将来前途无量啊。”朱玉林心悦诚服地说。
“朱秘书长,明年年底,这届班子就该换届选举了,荣市长到人大当主任,到时候不知谁能接替他当市长呢?”我知道官场上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何况是换届了,到时候不知要改变多少人的命运。
“谁能接替荣市长我说不好,”朱玉林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张市长至少是常务副市长。韩寿生在外界的口碑非常不好,我看张市长对他并不是太满意,他跟张市长的年头也不短了,所以,我提醒你要把握好机会啊。”
“朱秘书长,这件事还得拜托您多多美言。”我不失时机地说。
“你小子是块料,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朱玉林直言不讳地说。
“多谢秘书长!”
我心里清楚,出差是下属与领导加深感情的最好途径。朱玉林是办公厅主任,他对我的前程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暗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这次出差让朱玉林对我刮目相看。
会议安排在乌鲁木齐市红山宾馆。会后,组委会组织代表们到新疆天山天池参观游玩。
公路穿过戈壁滩,一辆警车开道,后面是中巴车队,在去天山天池的盘山公路上,山路蜿蜒曲折,伴随着一条奔腾的溪流。公路两侧,奇峰峥嵘,浮云缭绕,眼看山横路绝,等走到跟前,驾驶员扭转方向盘,却又是河宽谷阔,水长路远。车上的人们唏嘘不已。
天池位于天山山脉中的博格达峰东麓,海拔一千九百米,为中国著名的高山湖泊。古代被称为“瑶池”,神话里是西王母举办盛大宴会的地方。湖边冰峰耸立,湖面水如明镜,沿岸散布森林、草原和星星点点的帐篷,风光极为优美。
天池湖水碧蓝,水平如镜,宛如一块碧玉,镶嵌在群山之间。远处的雪山空灵空透,在晴空下,倒影映入水中,湖光山色更为动人。我和朱玉林望着妩媚荡漾的湖水,心扉顿开,无限感慨。
朱玉林倒掉矿泉水兴奋地说:“雷默,给我弄一瓶天池水,这水是天山上的雪水,一定好喝。”
我接过朱玉林手中的空矿泉水瓶,将自己的矿泉水也倒掉说:“我也灌一瓶。”便兴致勃勃地走到天池边蹲下打水,池水清澈见底,宛若明镜。心想,也不知道这湖里有没有人下去过?突然,我发现在打水的地方有一个小女孩正在向深水处沉去,我心里暗惊道:“不好,有人落水!”这时听到身后有人哭喊:“我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猛子便扎进了天池……岸上的人都惊呆了,纷纷往出事地点围过来,朱玉林也被我的举动惊呆了!
我的水性是在山东老家的黄河汊子里学会的,平时游泳扎猛子习惯闭着眼睛,所以第一个猛子没救到人,水冰凉刺骨,我睁开双眼又扎下第二个猛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救孩子!这回我刚好抓住了小女孩的脚脖子,当我双手捧着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走上岸时,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小女孩的父亲赶紧跑过来,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忽闪着两个大眼睛还活着,孩子的父亲感激地说了两个字:“谢谢!”便火速把孩子抱上了一辆沙漠风暴,我看了一眼车牌子,是浙江省公安厅的牌子。此时,我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嘴唇发紫。
朱玉林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件羊皮大衣赶紧披在我身上说:“雷默,你可太了不起了。”
我打着寒战问:“秘书长,我没事,您哪儿弄的大衣?”
借给朱玉林大衣的是一位哈萨克族壮汉,他敬佩地说:“兄弟,快到我们帐篷里暖和暖和吧。”
一些游人围上来赞扬我,并簇拥着我和朱玉林进了帐篷。
朱玉林关切地说:“雷默,你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晾晾,你先披着这件大衣。”
我脱下湿衣服,朱玉林拿着湿衣服出了帐篷。我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裹着羊皮大衣,瑟瑟发抖地躲在帐篷里。
朱玉林将我身上的湿衣服放到帐篷外的草地上晾晒,大约一个小时后,我穿上半湿不干的衣服随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坐上中巴车下了山。
回到红山宾馆以后,我发高烧三十九度,上吐下泄,只能大剂量地吃药顶着。第二天坐飞机飞回了东州市。
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上班以后,我发现自己上了机关工委主办的《政府机关报》的头条,原来是朱玉林将我的事迹在市政府办公厅党组会议上作了通报,办公厅党组授予我优秀共产党员称号。其实,这也不是我的本意,我是一个不愿意张狂的人。不过,这次历险我确实有些后怕。
这趟差使我与朱玉林的感情加深了,我想让他对我刮目相看的目的也达到了,我更坚信,出差是与领导加深感情的最好机会。
两天后的傍晚,我在市政府办公楼门前碰见了张副市长的司机马厚,马厚对我神秘兮兮地说:“雷处长,你留点心,有人说你救人是出风头,为了往上爬。”我听了以后心里很不自在,隐隐感到说这种话的人很可能是韩寿生。
6.茅塞顿开
转眼间,春节快到了,我们处长老杜有传闻要调走,我副处长好几年了,想借机运筹运筹,顶上这个位置。杨娜说,让张市长说句话不就行了?快过年了,咱们是不是该到张市长家串个门?我为难地说,张市长家在哪儿住,我还得打听打听。
杨娜是个精明人,很大气,她不是胡同里出来的小女人,虽不是大家闺秀,却有着淑媛般的女人味儿。这种女人味儿让我感到妻子身上大众化的华丽,和平常心理的一点虚荣。这种虚荣激励我在政治上的奋斗,而我每取得一点点成绩,都会在杨娜那安分守已中的一点风头主义中体现出来。
早晨,斜射的朝阳从树枝间筛落在洁净的市府大路上,又反射到市政府大楼棕色的墙面上,浸在车水马龙里,也映照在上班的人们的心里。
我走进市政府大院,看见张副市长的黑色奥迪车停在院内,司机马厚正在用掸子掸车。马厚是个矮胖子,四十五六岁,圆脸庞,面色发黑,剃着板寸,一双精于算计的小眼睛不停地转。
“忙呢,马哥。”我热情地走过去打招呼。
“雷处长啊,这么闲着。”马厚客套地说。
我掏出烟递给马厚,马厚赶紧掏出火给我点上。
“马哥,”我借机问道,“我问你个事儿,快过年了,我想去看看张市长,能不能把他家的地址告诉我?”
“雷处长,张市长对你印象不错,你是该去看看,你带纸和笔了吗?我给你画一下。”马厚爽快地说。
我连忙拿出纸和笔。马厚接过去画了起来,他一边画一边说:“按照我画的这个图,就能找到了。”
我连忙道谢。
“雷处长,太客气了,将来你高升了,大哥还要借你的光呢。”马厚说完,哈哈大笑。
马厚是市政府办公厅的老司机了,给许多领导开过专车,他特别善于揣摩领导的心思,这两年他与韩寿生的关系非常紧张,他讨厌韩寿生在他面前摆架子,但在心计上又玩不过韩寿生,所以,在张副市长面前总是处于被动地位,他特别希望韩寿生快点滚蛋。我平时不仅注意与韩寿生搞好关系,也注意与马厚搞好关系。马厚喜欢我,也隐隐感到我有可能获得张副市长的青睐,所以他从心里愿意帮助我。我也希望通过韩寿生和马厚,将自己“忠心耿耿”的信息经常性地传到张副市长的耳朵里。我的小聪明非常奏效。
张副市长的家在一个只有两栋六层居民楼的院子里,楼很普通,就是一般的居民楼。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晚上,我和杨娜手里拎着刚买的水果,来到张副市长家楼下。我怀着惴惴的心理按了门口的防盗门铃。
“谁呀?”一个女孩的声音问。
“我是雷默,来看看张市长。”我连忙回答。
门“啪”的一声开了。我和杨娜一起走进楼道,心情复杂地上到四楼,来到张副市长家门前,从门里迎出来的是张副市长的夫人孟丽华。
我把手里的水果递给小保姆小梅,客气地说:“大嫂,买了点水果,不成敬意。”
孟丽华非常热情,“雷默,见外了,来就来呗,买什么东西,快进来,快进来。”
我和杨娜换了拖鞋,随孟丽华走进客厅。客厅有四十多平方米,大红地毯,背投彩电,真皮沙发,博古架上摆满了与名人政要的合影。墙上挂着一幅金匾,上面写着“天下为公”,对面墙上挂了一柄龙泉宝剑,宝剑旁边头冲上挂着一只千年乌龟壳,黑亮黑亮的。
“雷默、杨娜,你们俩快坐,小梅,倒茶。”孟丽华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春风满面。
我和杨娜坐在沙发上,小梅端上两杯茶,放在茶几上。
“大嫂,不客气,快过年了,我和杨娜来看看您和张市长。”
“雷默,我们家国昌啊,没少提起你,国昌的硕士论文是你写的吧?”孟丽华赞许地说。
我谦逊地笑了笑。孟丽华是个不漂亮的女人,身体很胖,中等身材,有一种贵夫人的气质,是典型的贵夫人的相貌。孟丽华一脸慈祥,笑眯眯地望着我和杨娜,让我俩喝茶。
“你大哥身边就缺你这样的人才。杨娜,吃个橘子。”孟丽华说完,给杨娜剥橘子。
“谢谢大嫂,我自己来,大嫂,瞧您既有气质,又有风度,皮肤还特别好,一看就是福相。”杨娜没话找话地恭维道。
孟丽华被夸得合不拢嘴,脸笑得像盛开的牡丹花一样,“杨娜可真会说话。”说着把剥完的橘子递给杨娜。
“前些日子,我感冒了去市人民医院看病,感觉市人民医院变化可大了,医院环境好了,服务质量也提高了,嫂子,您可真能干。”我也甜腻腻地恭维道。
我心里觉得自己和妻子对孟丽华的恭维十分可笑和俗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一涉及到个人利益时会变得这么卑微起来,心想,张国昌和孟丽华如果见了中组部领导,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是吗?感觉好了,我刚当院长的时候,医院亏损得都快经营不下去了。现在是东州市效益最好的医院。”孟丽华自豪地说。
“大嫂,您可真行!”杨娜敬佩地说。
孟丽华看上去就是一个特别爱听恭维话的人,天生一副官太太形象,而且善于居高临下地与人亲近。她一边与我和杨娜唠着家常,一边喊着张国昌的名字,让他出来见客。
不一会儿,张副市长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穿着睡衣长袍,一看就是刚洗过澡,头发油光发亮。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笑容和蔼地和我们两口子打招呼。我和杨娜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
张副市长笑着摆摆手,示意我俩坐,“小两口都来了,坐吧,坐吧。”
我和杨娜又坐在沙发上,张副市长也坐在沙发上。小梅给张副市长的茶杯加了水,又给我和杨娜的茶杯里加了水。
张副市长从茶几上拿起软包中华烟点了一支,又顺手把烟盒扔到茶几上,“雷默啊,干得不错,我很满意。下一步,你要着重干一件事,就是将我上任以来的发言稿、论文、新闻稿、会议纪要等等,都收集起来,分类装订成册,作为我的思想库,这样一来,今后工作起来也方便。”
“这方面的资料我已经收集了一些了,张市长,您放心,我会尽快完成这项工作的。”我揣摩着张副市长的心思顺着说。
张副市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满意地说:“好啊,雷默,古人有句话叫‘天道酬勤’,我还要加一句话叫‘天道酬忠’啊。”
“张市长,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定努力!”我嘴上说明白,心里惦记着接替老杜的事,根本没深想,“张市长,有件事还想请您替我说句话。”
“什么事啊?”张副市长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我们处的老杜要调到市建委去,您看能不能由我来接替这个位置?”我虽然用试探的口气,却满脸渴望的神情。
张副市长深吸了一口烟,语气郑重地说:“雷默啊,我根本没打算让你当处长。”
我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儿。杨娜听了张副市长的话也露出失望的表情。
张副市长似乎看出了我和杨娜的心情,他笑了笑,吸了一口烟,又深呷一口水,平和地说:“雷默,韩寿生跟了我快五年了,我准备让你接替他。”
我听了这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秘书是仕途之路的终南捷径,我从未有过这种奢望。我没有想到第一次到张副市长家里,就有这么大的收获。
“张市长,这是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问。
“你大哥还能骗你不成?”孟丽华笑着说。
“雷默啊,”张副市长语重心长地说,“秘书是领导的门面,领导的耳目,领导的心腹,领导的左右手,将来你的言谈举止都会关乎我的形象。凡事都在一个‘悟’字。比如,中国有句成语,叫‘声色犬马’,将‘声’与‘色’并列,足见古人对声音的重视。声音对人来讲,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容貌的作用。我们可以从声音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自信的人,声音蕴藏力度;热情的人,声音渗透热烈;乐观的人,声音包含活力。你平时有没有注意过你自己说话的声音?”
我一边谦逊地听着,一边摇了摇头。
张副市长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水,接着说,“做秘书的要有秘书的声音,做市长的要有市长的声音。要善于运用声音的技巧传递思想感情。一个人声音的高低,热情的程度可以反映一个人在政治上的成熟程度。”
我从未听过这么高深的官场之道,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这时,客厅里电话响了,打断了张副市长的谈话。小梅接了电话,“哦哦”了两声,便递给了张副市长,张国昌接过电话说:“好,好,我在家。”便撂了电话。
我知道有人要来了,便看了看表说:“张市长,不早了,我们该走了,打搅您了。”
张国昌也没挽留,他握着我的手说:“雷默,这一段辛苦了,以后有空就带杨娜来玩。”然后又对孟丽华说:“丽华,送送雷默和杨娜。”
孟丽华一边与我和杨娜寒暄,一边把我们送到了门口,而且看着我们下了楼才关上门。
我和杨娜在楼道里碰见了一个人,借着楼道里的灯光,我认出来,这个人是东州市最红的私营企业家赵奎胜,他手里提着个大包。赵奎胜似乎也认得我,见面时点了点头便径直上了楼。
杨娜见我与他点了头,便问:“默,你认识这个人?”
“我认得他,但他不认识我。”我自嘲地说。
“那人家为什么跟你点头?”杨娜不解地问。
“可能是他总去市政府见过我,面熟呗。”
“他是干什么的?”
“他就是赫赫有名的私营企业家赵奎胜。关于他的传说可多了。”
我牵着杨娜的手一边在解放大街慢慢地走着,一边给杨娜讲赵奎胜的传说。
“赵奎胜的经历和红顶商人胡雪岩很相似,他是安徽人,十几岁要饭到了东州市。曾经是东州市的小乞丐,靠每天早晨在火车站给一个卖油条的生炉子,混两根油条吃。有一天,他在油条摊儿捡了一个特别不起眼的兜子,偷偷摸摸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一大堆钱,都是一百元一捆的,赵奎胜吓坏了,当时他拿着兜儿跑了也就跑了,可是这小子挺有人味,他没跑,一直等着那个丢钱的人。后来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儿慌慌张张地回来找钱,一看赵奎胜拿着自己的兜儿,在那儿傻等着,便上前说明情况,赵奎胜把钱还给了老头儿,老头儿非常感动,见赵奎胜是个乞丐还不为钱所动,便把他领回家,认作干儿子。老头儿是做药材生意的,他先是教赵奎胜做中药生意,后来老头儿介绍赵奎胜认识了火车站管车皮的侄子。八十年代初火车站的车皮非常紧张,他就是靠倒腾车皮,淘了第一桶金,现在是东州市最大的房地产商。不过还有人说,他去过金三角,在缅甸开过赌场。总之这个人是个传奇人物,很神秘。”
这时,天已经下起了小雪,我和杨娜两个人内心很激动,我们漫步在小雪中,街灯下我的身影在杨娜心中似乎也渐渐高大起来。
春节过后,我就开始收集张副市长上任以来的发言稿、论文、新闻稿、会议纪要等材料,整整收集了两个月,并分类整理送市政府印刷厂打印,最后成册时一套是十二本,每本都有一寸厚。我没有多印,一共印了五套。送张副市长一套,韩寿生一套,自己留下了三套。通过这项工作,我掌握了张副市长的思想脉络,写起张副市长的材料更是得心应手,张副市长越发离不开我了。
我深深体会到给领导服务也应当像做学问一样,要研究,研究领导的思想脉络、个性品质、爱好修养,甚至缺点毛病,有时要设身处地地想,我如果是他,应该怎么做?工作不仅要求细腻,而且要求厚重,要求深刻。
市政府办公厅是市政府的核心部门,综合处室是市政府核心的核心,在综合处工作,如果不检点,完全可以狐假虎威,因此,我时时用《三言——警世通言》中《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的四句话警示自己:“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
然而,我是有野心的,我懂得韬晦之术。亚里士多德说:“人天生是政治的动物。”我虽有狡黠的智慧,但我有善良的骨髓,这也使我面对权术这种堕落的智慧而时时感到痛苦。
7.机遇
市委副书记李绍光病了,胃疼,住在市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前去探望的人特别多,主管干部的副书记病了,对于一些想升官的人不仅是福音,简直是机会,许多人挖空心思去探望,但是谁都知道李绍光的脾气,没有人敢送信封,便都送花篮,搞得李绍光满病房都是鲜花。对李绍光的护理孟丽华特别上心,每天早晨都来亲自探望,弄得李绍光和夫人很是感激。
这天上午,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胡进前来探望李绍光。他同其他人一样,由秘书手捧一篮鲜花,来到李绍光的病房。胡进尽管架着一副近视镜,仍然习惯性地眯着小眼睛,那松垂的眼皮如两道屏障,不仅遮住了眼珠,也藏起了心机。
李绍光正在输液,妻子徐莉在一旁给他削苹果,他见胡进来了便欠了欠身子,伸出未输液的手,胡进赶紧伸手握过去。秘书放下花篮出去了。躺在病床上的李绍光,虽然面色憔悴,但气宇凝重。
“李书记,好点了吗?”胡进关切地问。
“老胡,你看,我几乎躺在鲜花翠柏中间了,我身上若是盖上党旗,就可以见马克思了。”李绍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李书记,开玩笑,开玩笑了。大夫怎么说?”胡进笑着说。
“下了胃镜,胃没事,怀疑结肠有问题,其实啥问题也没有,顶多是个结肠炎,打打滴流就好了。”李绍光无所谓地摆摆手说。
“李书记,既然住进来了,就全面检查一下,常言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马虎不得呀!”胡进情真意切地关心道。
“没那么严重,再者说,那么多工作等着我,我哪里躺得下呀!”李绍光又欠了欠身,话锋一转关心地问,“招聘副局级年轻干部的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
徐莉给胡进倒了杯茶,见两个人要谈工作,便退到外屋客厅里去了。
“基本工作已经就绪,就等你病好了,开全市动员大会了。”胡进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完全恰到好处。
“老胡啊,为党、为东州市人民选好人、用好人,我们的担子重啊。一定要把好用人关,真正选上来一批高素质的优秀年轻干部,特别是要把那些德才兼备、业绩突出和群众公认的人,及时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李绍光的语气既是嘱托,又有几分告诫。
“请李书记放心,我们组织部一定把工作做细做实。”胡进的语气既谦逊,又坚决。
两个人谈了半个多小时,胡进看了看表说:“李书记,你好好休息,我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李绍光赶紧喊妻子送客。
傍晚,我和杨娜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里播放东州新闻。一条市委书记魏正隆会见外商的新闻过后,漂亮的女主持人汤彤彤突然播报了一条牵动我心的新闻:下面播送东州市委组织部关于副局级领导干部岗位招聘的通知。为深化干部制度改革,深入贯彻落实党中央关于干部队伍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方针,真正选拔一批德才兼备的高素质年轻干部,市委决定,在全市副处级以上持有本科学历或正科级持有硕士文凭的四十五岁以下的领导干部中,招聘、选拔一批优秀的年轻干部,将他们充实到副局级领导岗位。具体招聘办法如下:……
杨娜听了这条新闻很激动,“默,这么好的机会,你试试吧。”
“这个消息我早就知道了,我这两天正犹豫着呢。”我既兴奋,又顾虑重重地说。
“就凭你的条件,还犹豫什么?”杨娜鼓励说。
“张市长已经答应我接替韩寿生做他的秘书,我若是报了名,考上了行,考不上,怎么办?张市长会不会有想法?再说,这种招聘能不能公正,会不会走形式,一旦有失公正,咱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吗?”我心情矛盾地说。
“那也不能放过一次好的机遇呀,就当是锻炼自己了嘛。”正所谓夫贵妻荣,杨娜的心情我很理解,哪个妻子不盼着丈夫飞黄腾达?
“离报名结束时间还有半个月呢,我再等一等,看看韩寿生报不报,如果他报了,说明张市长对这件事没有想法,我就报名。”我诡谲地说。
“想那么多干吗?这个时候看的是谁的矛更锋利,而不是看谁的盾更坚固。”杨娜鼓劲地说。
“不是有一句话嘛,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政治上的事,你不懂,光会进攻,不会防御,怎么行?”我谨慎地说。
这一宿我失眠了。是否参加副局级干部招聘让我顾虑重重,说实在的,我从骨子里想参加这次招聘,这对一个政治上有远大抱负的年轻干部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自认为有能力一举夺魁,从而实现我的人生价值,然而多年的官场经验让我深知政治是少讲才能,而多讲权谋,权谋是以关系网为基础的,我还没有能力建立这张关系网,或者说我刚刚进入张副市长的关系网,如果我贸然参加这次考试,会不会失去加入这张网的机会呢?我有些迷茫了。但是思虑再三,最终还是“人生能有几回搏”的冲动占了上风。
东州市招聘副局级领导干部动员大会之后,东州市的公务员队伍沸腾了。真可谓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凡是持有本科文凭副处级或者持有硕士文凭正科级的都可以报名,报名人数达上千人。
市行政学院教学楼门前挂着大红横幅:努力培养造就一批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高素质年轻干部。墙上用大红纸贴着“招聘启事”。大门口许多前来报名的人进进出出,气氛十分热烈。
报名处挤满了人,大厅内摆了一圈办公桌,每张办公桌上都有一个牌子写着某某局、某某区、某某县。几十个委办局、县(市)区的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接待考生。
我挤在人群中,正在观察各个单位的招聘情况,突然有人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陈东海和朱达仁。
“东海、达仁,你们也来了?”我兴奋地问。
“怎么,只许你这个市长身边的红人来,不许我们普通干部试试?”陈东海逗趣地说。
“哪里,哪里。”我谦逊地笑道。
“雷默,你是学环保的硕士,又在市长身边工作多年,一定没问题。”朱达仁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还没最后拿定主意呢。”我犹豫地笑了笑说。
“雷默,还犹豫什么?刚才,我看见韩寿生都来报名了。”陈东海打气地说。
“你看准了?”我眼睛一亮,确认道。
“那还有假?他报的是市商委副主任。”陈东海语气肯定地说。
“雷默,你说实话,到底想报哪个局?”朱达仁好奇地问。
我想了想说:“不瞒二位,我想报环保局。”
“你是学环保的硕士,肯定没问题。”陈东海大手一挥说,仿佛我已经板上钉钉。
“那你们俩报哪儿?”我试探地问。
“我当然是报房产局了。”朱达仁迟疑了一下说。
“你这个房政处的处长,可是房产局的五虎上将。东海呢?”我用鼓励的口气说。
“当然是老本行了,市公安局。”陈东海毫不犹豫地说。
“市公安局法制处处长任市公安局副局长正合适,市局那几个局长不怎么合适,全是耍笔杆子的。”我赞同道。
“走,我和东海陪你到市环保局报名处咨询咨询。”朱达仁说完,拽着我的胳膊就走。
那天陈东海和朱达仁也报了名,这两天他们俩不停地给我打电话,不是索要复习材料,就是咨询问题,好像我是出题老师似的。朱达仁一直认为这次招聘我板上钉钉了,连张怀亮也多次打电话鼓励我加把油。我这两天在办公厅走廊里走路,遇到的同事对我都尊敬了三分,仿佛我已经是某局副局长了。然而,虽然报了名,我仍然顾虑很多,我既怕张副市长有想法,又怕韩寿生从中做文章,好在韩寿生也报了名,还管我借了复习材料。韩寿生报名考试了,这让我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我知道张副市长不点头,他不可能报名,只是张副市长承诺我接替韩寿生的事,可信度有多大?我心里始终抱最大希望,做最坏打算。就像这次招聘一样,也许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但是竹篮子不从水里捞出来谁都不甘心,毕竟梦是圆的。
我觉得如果真凭本事,自己一定能名列前茅。在市政府工作这么多年,我的才能是公认的,但政治有时只讲权术而不讲才能,才能有时是为权术服务的,一旦有失公正,所有的努力便会付诸东流,这也正是我报名前犹豫的重要原因之一。好在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我一旦下定决心,便义无反顾。
为迎接东州市市委年轻领导干部招聘考试,每天晚上,我都伏案苦读,桌上点着台灯,写字台上摆满了书籍,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现代科学技术基础知识》、《邓小平理论》等等。这些天,我的心情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茫然。虽然为了应付招聘考试,每天晚上都熬到深夜,但是拥有美丽的故事不一定就有美丽的结局。时光在夜晚中悄悄流逝,我总觉得这次报名有什么不妥。无奈中右手不停地写着,昏暗的灯光更能使大脑产生灵感,等待有时是一种痛苦,痛苦过后可能是茫然。远处楼面上的窗灯宛若棋盘,一块亮着,一块黑着,仿佛紧张着的心情,一会儿紧,一会儿松。人生如棋,但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想人世间所有的事都是一句话:不要把事太当事,也不要不当事。自古华山一条路,政治从来都是金字塔。多年来,我是苦苦经营着自己的,对于我来说,现实的生活是阳光照久了的生活,有些压不住的疲累,人生感悟出来的感动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带有烟火人气,这烟火人气犹如夕阳里的尘埃,飘荡在我的生活和事业之间。
8.入围
考试分笔试、面试两关,笔试又分公共卷和专业卷两关。考场设在市行政干部管理学院。
星期五早晨,副局级年轻干部招聘笔试马上进行,市行政学院教学楼前人山人海,年轻干部们三五成群都很兴奋,我看见许多熟面孔,令我难解的是平时没读过书的人一夜之间都有了本科学历,有的人连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居然已经是硕士,想起自己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不禁有一种被骗的心酸。卡夫卡借k之口说:“我被骗到了这里,然后又受到让人撵走的威胁。”我其实一直被这种感觉煎熬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些人非爬行动物,却非常善于攀爬,很多人都有恐高症,但这些人没有,他们的勇敢令西西弗斯都相形见绌,我就更自愧不如了。正因为如此,我还没有走进考场,心中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捧着一本书独自看着,越看越觉得自己既是一堆有用的欲望,又是一堆无用的热情。铃声响了,年轻干部们纷纷进入考场。
考场上鸦雀无声,考生们都在奋笔疾书。市委副书记李绍光率领市委组织部的几个部长巡视考场。胡进部长紧随李副书记身后,他个头不高,腰板却挺得有些后仰。李副书记挨桌走着,当他走到我的桌前时,站住了,他注视着我的答卷足足有几分钟,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又缓缓挨桌走了起来。我发现李书记的脸色有些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一样。但是李书记在我跟前的驻足,像和煦的阳光一样,让我有一种见到上帝使者的兴奋,我心中默念着帕斯卡尔的遗言:“上帝,请不要抛弃我!”
五月正是东州市最美的季节,到处是绿荫如盖,芳花吐蕊,姹紫嫣红,蜂飞蝶舞。市行政学院校园内空无一人。这时,铃响了,笔试结束了,考生们纷纷走出考场,表情都很沉重。
我挤在人群中,媒体记者们来了一大群,他们追逐着这些政坛新星们,急着采访,这时,东州电视台的女主播汤彤彤拦住了我。
“雷处长,考得怎么样?”汤彤彤热情地问。
“马马虎虎。”我腼腆地笑着说。
“请你谈一谈对这次公开招聘选拔副局级年轻干部的看法吧。”
“好吧,”我想了想,侃侃而谈道,“感谢市委给我们年轻干部一次展示自己才能的机会,建设高素质的领导干部队伍,形成朝气蓬勃、奋发有为的领导层是党和国家的根本大计。作为一名年轻干部,我一定会珍惜这次学习和锻炼的机会,不辜负党的培养和教育。”
采访后,朱达仁和陈东海从人群中挤过来和我打招呼。
“雷默,考得怎么样?”陈东海兴奋地问。
“你们考得怎么样?”我反问道。
“糊了,全考糊了。”朱达仁满脸惆怅地说。
“雷默,你一定考得不错吧?”陈东海在我胸前捶了一拳说。
“还行吧。”我心情复杂地说。
“敢说还行,就是不错。不过,我心里有一种隐忧,雷默、达仁,我在答卷时一直劝自己,重过程,别重结果,我希望你们俩也要抱这种心态。”陈东海善意地提醒道。
“东海,”朱达仁狐疑地问,“听你的口气,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人民警察的直觉,”陈东海含蓄地说,“走,咱先找个地方吃饭。”
“好,我还真饿了,紧张,早晨我都没吃饭。”朱达仁捂了捂肚子说。
“好吧,我请客。”我说完,和朱达仁一起上了陈东海的桑塔纳警车。
星期一上午,我手拿文件刚从朱玉林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碰上了张副市长。自从参加招聘考试后,我一直害怕见到张副市长。
“张市长,您好。”我惴惴地打着招呼。
“雷默啊,听寿生说,这次市委组织部招聘副局级干部你报名了?考得怎么样?”张国昌冷漠地笑着问。
“张市长,不过是想见见场面。”我有些难为情地回答。
“好,见见场面也好。”张国昌说完,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从张副市长的语气中感到,张国昌对我这次副局级干部应聘,是不满意的,流露出对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不屑神情。张副市长的轻蔑让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隐忧。我想起张副市长说起“天道酬忠”的话,心想,张副市长会不会认为我参加考试是官迷心窍、不安分、不忠诚了呢?转念一想,管他呢,木已成舟,与其隔岸观火,不如乘风破浪。我的内心世界矛盾重重。
傍晚,我和杨娜正在吃晚饭,电话响了,杨娜去接电话,“默,爸的电话。”我赶紧放下筷子接过电话。
“爸,有事吗?”
“雷默,参加副局级干部考试考得怎么样啊?”父亲关切地问。
“马马虎虎,还行吧。”我敷衍着回答。
“雷默啊,人生机会不多,凡事不能马马虎虎,要认真对待。”父亲认真地说。
“爸,我知道了。”我从父亲的口气中明显体会出老人家望子成龙的期盼。
“我当校长时,胡进是我们中学的语文老师,当时关系不错,他调到区教委时,还有些联系,后来,官越做越大,就断了联系。雷默啊,用不用老爸领你见见胡部长?”
我理解父亲的心情,但是我骨子里仍然有一种锐气,“爸,不用了,我想凭自己的本事闯一闯。”
父亲听了这话很高兴,“好,闯一闯也好,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周末把蕾蕾送我这来,我想孙女了。”
“好,爸,您也多保重身体。”
我放下电话陷入沉思,父亲一直对我在仕途上发展寄予厚望,其实我不过是一棵孤独的树,虽然也向往长高,但决不可能采取往上爬的方式,这次招聘,如果只是一次攀爬运动会,我是注定要被淘汰的。父亲搞了一辈子教育,他曾经教育我,教育的最终目的不是要让学生崇拜,而是要让学生“不信”,“不信”才可能去探寻,不过,我走出大学时确实什么都“不信”,以为自己可以创世纪,但是岁月的磨砺让我明白,什么都可以不信,就是不能不信权力,因为权力既决定物质,也决定精神。
第二天一早,我夹着皮包刚走进办公室,我们处的内勤小唐抱着一大堆文件和报纸兴奋地进来了。她三十岁刚过,因刚刚生完小孩不到一年,体态有些发胖,但容貌端庄秀丽,性格外向。
“雷处长,恭喜了。”小唐兴奋地说。
“什么事,这么高兴?”我纳闷地问。
小唐把一大堆文件和报纸放在办公桌上,顺手拿出《东州日报》走到我办公桌前,递给我,“招聘副局级干部的笔试成绩入围人员名单登报了,你的总成绩全市第十名,小组第一名。”
我赶紧接过报纸看了起来。其他工作人员也都围上来祝贺。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接听,电话是朱达仁打来的。
“雷默,祝贺老弟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朱达仁高兴地说。
“谢谢大哥,报纸我还没来得及看,你和东海怎么样?”我按捺住兴奋,尽量平静地问。
“我和东海都不行了,全糊了,雷默,面试好好弄啊!”朱达仁真诚地说。
我道了谢,放下电话。老杜端着茶杯走过来不无嫉妒地说:“老弟,看来你要有出头之日了。”
老杜已经过五十了,因长年在机关爬格子,头发秃了,为了保持形象,长年戴着假发套,只有在澡堂子才能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老杜性格内向,是一个严肃而不失和蔼,精明而不失温厚的人。
“老杜,借你吉言吧。”我笑着说。
“韩寿生这小子可落榜了,看来招聘还得靠真本事啊。”老杜呷了口茶说。
“咱们办公厅就雷处长这么一个科班硕士,还不如下面的委、办、局呢。”小唐打抱不平地说。
我笑了笑,故意谦虚地说:“小唐,文凭不能说明什么,要论文笔,我这个硕士就不如老杜这个学士。”
“雷默,你太谦虚了。”老杜听后哈哈大笑地说。
我看着报纸心中生出几分得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成片的林木在竞相向上成长的情景。这时,韩寿生推门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正在看入围名单,心生嫉妒,笑着走到我的办公桌前,揶揄地说:“恭喜了,雷局长!”
我心想,韩寿生是个小人,这种人得罪不起,他要是天天在张副市长面前说我的坏话,也够我喝一壶的。
我马上站起来谦和地问:“生哥,找我有事?”我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椅子让给韩寿生。
韩寿生坐下后,跷着二郎腿阴阳怪气地说:“雷局长考得这么好,连张副市长都刮目相看了,以后还得请雷局长多关照啊!”
我心想,看来韩寿生是来念三七的,这个时候慎言最重要,惹不起,我躲得起。想到这儿,我谦和地说:“生哥,你坐,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我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就出了办公室。
一个星期后,面试开始了。市环保局会议室内气氛紧张肃穆,墙上挂着一条横幅:招聘副局级领导干部答辩会。答辩席上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主考官们坐在对面,几十张桌椅,座无虚席。答辩正在进行。
“请雷默同志上场。”主考官,也就是市环保局局长申建军话音一落,我随工作人员进入会议室,坐在答辩席上。
申建军平时到市政府开会,见了面客客气气的,一直给我一种和善的感觉,今天却像换了一个人,严肃得像死了爹一样,弄得我心里还真有几分紧张。
“雷默同志,请你谈一谈环境与经济的关系。”申建军面无表情地说。
这个问题刚好撞到我的枪口上,我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9.野游
这段时间,我太累了,特别想去哪儿走走。我给陈东海打电话,东海说这段时间他也太累了,我俩一拍即合。于是,东海又约了朱达仁、张怀亮。我们商量后决定去东山风景区。
星期天上午,一辆沙漠风暴越野车挂着公安牌子停在兰京大酒店门前。酒店的工作人员往车上搬完饮料后,陈东海坐在了正驾驶的位子上,我和朱达仁也上了车,可是张怀亮好像还在等什么人,他围着车一边打手机一边来回踱步。
“怀亮,差不多了,上车吧。”朱达仁催促道。
“等一下,花落落非要跟着,全是男的也没意思。”张怀亮笑着说。
一听花落落的名字,我心里一阵发热。花落落是兰京大酒店的大堂副理,去年从清江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我和花落落认识得益于张怀亮,每次在兰京大酒店聚会,张怀亮都邀请花落落作陪。说心里话,我第一次见花落落就有一箭穿心的感觉。花落落每次见到我的眼神也仿佛撞开了灵魂之门。只是我碍于身份一直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次出游,张怀亮让花落落跟着,可能别有用意。
这时,陈东海扭头说:“雷默,我看这丫头平时看你的眼神不对劲呀。”
“可别这么说,人家还没出嫁呢。”我不动声色地说,心想,“看来这几个小子没安好心,这是要拉我下水呀!”
“雷默,东海没瞎说,落落听说你去,非要跟着,撵都撵不走。”张怀亮干脆捅开了窗户纸。
陈东海和朱达仁哈哈坏笑起来。
“哥几个拿我开涮,是吧?”我脸色燥红地说。
不一会儿,从兰京大酒店里走出来一位神鬼之笔的美貌小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了件水红碎花连衣裙,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黑玉般晶亮的眸子,雾一般长长的睫毛,头发不长也不短,发型考究而不招摇,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一举一动如水畔杨柳,风中修竹,无法不让人留心凝视。
“这丫头是越来越动人了。”陈东海赞叹道。
我望着迎面走来的落落,心想,这是一个能让男人灵魂激荡的女人,既不失女性的柔美,又避免了夸张的艳丽,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女人,我必须拿出足够的理智让自己冷静。
沙漠风暴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驶出高速公路便上了弯弯曲曲的盘山路,车紧贴着悬崖峭壁,朝上绕着,一路上,一条大河始终跟随着我们。
花落落坐在了我的身边,面颊绯红,笑声爽朗,白皙的皮肤散发出一种清香,在车中弥漫,让男人们产生欲望。
车很快下了盘山路,在山谷间行驶。山势较缓,两岸的美景若昙花在眼前匆匆而过,一路上,朱达仁、陈东海和张怀亮不停地讲着笑话,大家开心地笑着,我却没怎么说话,心里还是放不下副局级干部招聘的事。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我太想给我老父亲一个惊喜了,考大学时,本来我父亲希望我考中文系,圆他老人家的作家梦,可是当时喊得最响的口号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生物系,到大学后就后悔了,我发现自己真正的梦想是从政,如果学文科很容易进政府机关,可是我偏偏选择了学理。尽管如此,大学毕业时刚好赶上东州市政府招聘,我毅然决然地报了名,并且以第一名的成绩叩开了仕途之路的大门。从那以后,父亲就希望我在仕途上有所发展,然而走上这条路以后,我才发现,这条路不是横着的,而是竖着的,根本不能走,只能爬。
“默哥,”花落落见我一直心事重重的,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些许调皮与天真,脉脉含情地说,“出来玩就别老想着工作,我考你个问题行不行?”
大家一听花落落要考我,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好啊,大小姐出的问题一定有意思。”陈东海起哄道。
“什么问题?”我心旌荡漾地问。
几次接触,我深知花落落是个博览群书的女孩,既活泼可爱,又机智敏锐,这可能与她的家教有关,我听张怀亮说她从小是孤儿,在叔叔家长大,她叔叔不仅是美术学院的教授,而且是个著名画家。对付这样的女孩,平庸的头脑很难应付。
“如果把世界一分为二,你会怎么分?”花落落仰着白腻如玉的鸭蛋脸,忽闪着大眼睛问。
这是一个很深的哲学问题,我没敢贸然回答,沉思间,朱达仁抢先插嘴说:“落落,这个问题问雷默等于难为他,别忘了他是学生态的,我才是学哲学的。”
“达仁,”我不服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生态吗?就是生物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生物当然包括人了,那么人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就是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恰恰是哲学最古老的命题,因此,生态学有一个分支就叫生态哲学。我是理学硕士,如果将世界一分为二的话,当然是分成理性的和非理性的了。”
陈东海一边开车一边说:“要让我分,我看只能分成人治的和法治的。”
朱达仁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用权威的口吻说:“你们别忘了落落的问题,正是我的专业,从哲学上分,只能分成物质的和精神的。”
张怀亮当即反驳说:“这不过是柏拉图的二分法,从哲学上分,也可分成肉体的和灵魂的。”
陈东海不服气地说:“如果这样分,那分法可太多了,我看完全可以分为现实的和历史的。”
我见落落听我们争辩,像个女巫似的咯咯地笑,便微笑着问:“落落,你认为应该怎么分呢?”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爱更重要的吗?”花落落诡谲地说,“如果让我分,只能分为爱着的和不爱的,你说呢,默哥?”
“落落,”陈东海逗趣地说,“女人的爱可离不开男人,你还不如干脆将世界一分为二为男人和女人呢。”
大家一下子被逗得开怀大笑,我发现花落落的脸红得像康乃馨。
沙漠风暴越野车终于下了盘山路,山里的空气沁人心脾,到处都飘荡着绿色的清香。车行途中,一处山清水秀、绿树环抱的所在,有一座小木楼,楼前立了一块木牌:“钓鱼、烤鱼”。
快到中午了,大家也都有些饿了,朱达仁是个钓鱼迷,他一看见“钓鱼、烤鱼”的牌子就嚷嚷道:“东海,那儿有钓鱼烤鱼,赶紧开过去看看,没准儿中午饭咱就在这儿吃了。”
“达仁,你真是个钓鱼迷,一看见‘钓鱼’两个字,魂儿都没了。”张怀亮笑着说。
陈东海掉转车头,驶往小木楼。车停在小木楼前,一对儿年轻夫妇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女主人走在前,长着圆脸盘,肤色不算白净,然而有着长年在山野里劳作的那种健壮的红润。男主人更是黑黝黝的脸色,宽宽的嘴岔,尽显山里人的淳朴特色。
我们刚下了车,女主人就热情地问:“几位大哥,在这儿吃午饭吗?俺这儿有山野菜,还有新鲜的虹鳟鱼。”
只见一条溪水流过小木楼,小木楼前溪水两头截住形成了一个池塘,池塘中的虹鳟鱼成群结队地漫游着,看得人心里直痒痒。
男主人憨笑着说:“你们自己钓吧,钓上来,俺们给你们烤着吃。”
我听人说过,这地方产虹鳟鱼。虹鳟鱼必须生长在温度低的流动的溪水中。朱达仁迫不及待地拿起鱼竿,男主人递给他一团鱼饵,朱达仁抛钩入水,不一会儿,一条活蹦乱跳的虹鳟鱼被钓上来了。
花落落高兴得不得了。她从男主人手中接过鱼竿,抛钩入水,池塘里的鱼特别多。不一会儿,一条大虹鳟鱼咬了钩。这条虹鳟鱼劲儿很大,拽着花落落围着鱼塘转圈跑。花落落有些手忙脚乱,不停地喊:“雷默哥,雷默哥,快帮帮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赶紧拿起渔网,帮花落落把鱼拽到池边。然后用渔网捞出虹鳟鱼。这条鱼好大,足有三斤多。男主人接过虹鳟鱼一边收拾一边烤,女主人也连忙收拾好小木楼前的小石桌,端上来山野菜。大家兴致勃勃地围坐在小石桌旁。
鱼香扑鼻,我却被花落落脉脉含情的目光分裂成两半,一半是喝酒吃鱼的我;一半是想入非非的我。
花落落是个纯情大方的女孩,喜欢你,看你的目光就火辣辣的,此时她见我被她目光逼视得低着头,便俏皮地问:“默哥,你说鱼躲在哪里最安全?”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躲在水里最安全了。”
“不见得吧,”花落落鼻子微微翘起,睿智地说,“我们吃的这两条鱼刚才就躲在水里,这会儿连肉带灵魂都进我们肚子里了,可见,鱼即使躲在水里,也不安全,是不是?”
我知道花落落话里有话,她的意思是说,我就是鱼,她是钓鱼者,即使我躲在水里,她也吃定我了。我心想,不能让这丫头小看了,于是,我不甘示弱地问:“落落,难道鱼也有灵魂?我记得奥古斯丁说过,人是一个伟大的事物,是照着神的形象和样式造的,不是指他所穿戴的必死的身体,而是指他的理性灵魂,正是因为他具有理性灵魂,才使他享受一切兽类所没有的尊贵和荣耀。可见,只有人类才有灵魂,鱼是没有的。”
陈东海当即表示支持,“雷默说得对,人是万物的尺度,当然只有人才配有灵魂。”
“东海哥,”花落落噘着小嘴儿反驳道,“我却认为万物是平等的,人并不比鱼高贵。毕达哥拉斯就认为,灵魂是可以轮回的,不朽的灵魂可以转化成各种其他物种,一切生命形式因此就有联系了。可见,不仅鱼有灵魂,万物都有灵魂。”
一谈到哲学,朱达仁就露出权威的神情,他用总结式的口吻说:“关于灵魂是什么?到底有没有灵魂?古往今来,西方哲学家、宗教学家都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苏格拉底认为,灵魂在生前肯定就存在了,人死后灵魂有三种命运:善者升天,恶者入地狱,中间的则入炼狱。赫拉克利特认为,灵魂是由火和水混合而成,优秀的灵魂主要是由高贵的火组成的干燥的灵魂,如果水在灵魂中占主导,就会变得快乐,但也意味着灵魂的死亡。伊壁鸠鲁的信徒主张,灵魂、肉体同源,认为灵魂是由和肉体其他部分一样的原子构成的;而柏拉图主义者认为,灵魂是一种非物质、非肉体的东西,与尚在人世间修炼的神同宗。亚里士多德关于灵魂的概念比较模糊,但他也明确认为,灵魂是与身体结合在一起的,并随着身体的消失而消失。奥古斯丁在基督教神学中称灵魂好比身体的‘骑手’,把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两者清清楚楚地分割开来,而且认为灵魂代表真正的人。自中世纪开始,西方哲学关于灵魂的存在与性质,以及它与身体的关系的争论,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笛卡尔认为,人是肉体与灵魂的联合体,灵魂也就是心。斯宾诺莎认为,宇宙万物无不有心与物质两个方面。康德提出,灵魂无法以理性说明,但是心思必然会断定灵魂存在。可见,灵魂是个模糊的概念,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无论如何灵魂都是唯心的,我们是唯物主义者,还是为物质决定精神干杯吧!”
“达仁,我是唯心主义者,我倒认为,人的本质是灵魂的。”张怀亮反驳说。
“怀亮,你不觉得越是灵魂的,就越是病态的吗?”朱达仁不服气地问。
“所以啊,生命是灵魂长期康复的过程。”张怀亮笑着诡辩道。
朱达仁还想辩驳,我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学哲学的,又是大学同班同学,谁也不服谁,连忙制止说:“两位大哥,生活就是灵与肉的斗争,物质与精神谁决定谁,永远也讨论不清,咱们难得进一回山,还是为鲜美的烤鱼干一杯吧。”
陈东海附和道:“雷默说得对,这进山的感觉真好,来,哥儿几个,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以后,小石桌上的烤鱼,就剩下几根刺儿了,杯盘狼藉。
女主人一边收拾一边问:“你们是来旅游的吧?”
“大嫂,这附近有什么好玩儿的?”我接过话茬问。
男主人憨笑着回答:“顺着小溪往上走,有一个水库,风景不错。”
陈东海不客气地说:“老板,帮我们看着车,我们过去玩玩。”
男主人爽快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我们沿着溪水往上走,碧清的水流撞击在洁净的岩石上,溅起串串珠玉,发出金属般的脆响,山中风景秀丽,空气清新。
突然,陈东海喊道:“有蛇!”
落落尖叫一声扑进我的怀里。这时,大家定睛一看,是半截草绳。落落吓得紧紧抓住我。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陈东海一脸坏笑地问:“落落,怎么不往东海哥怀里扑啊?”
落落娇嗔地说:“东海哥,你坏死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远处陡峭的崖壁上,飞流直下一缕瀑布,直泻入一大片水域。大家都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白云、青山、流泉、鸟鸣,好不幽静。
张怀亮深情地叹道:“太美了,这大概就是烤鱼的夫妇说的小水库吧。”
我也感慨地说:“真正的美景不一定非在名川大山,这里不就是高山流水的写照吗?”
落落却惋惜地说:“可是这里普通得连个名字都没有。”
突然,朱达仁兴奋地叫道:“看,水库边有条小木船。”
陈东海一副探险的表情,“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用过了,走,过去看看。”
我们来到小木船旁,陈东海二话没说就跳了上去,小木船顿时晃了起来,“咱们划船去对面的瀑布怎么样?”
朱达仁跃跃欲试地说:“没有桨啊。”
张怀亮也来了情绪,“找几个根木棍就行。”
他们三个人每人找了一根木棍。
花落落心机玲珑地说:“我怕水,我不敢上。”
张怀亮抬腿跳上船,“那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我们。”
花落落娇柔地说:“不行,我一个人害怕,万一有蛇呢,雷默哥,你别去了,你陪我吧。”说完挎住了我的胳膊。
我无奈地留下了,眼看着小木船划远了。
陈东海一边划船一边喊道:“落落,别把你雷默哥给吃了。”
花落落也大喊:“我就是给他吃了,你能怎么着?”
三个人用力向水库中心划去了。我和落落走到一块平滑的大石板前坐下,眼前的美景犹如我身边这个女孩般美丽,充满了诱惑。我努力地克制着,不让自己想入非非。
此时,花落落挽着我的胳膊温柔地说:“默哥,这么美的风景,你读一首诗吧。”
我沉思片刻吟道:“滋满青苔的小路,已经落满树叶,密林深处的一条小溪,宛如你头上的一条发带,夏深了,记忆也更遥远,缠绵的爱,恰似箩形的指纹,永无尽头。”
“默哥,”花落落听得如醉如痴地说,“这首诗太美了,爱像箩形的指纹永无尽头,与阿里阿德涅线团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忒修斯凭着阿里阿德涅线团杀死了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洛斯,也成功走出了迷宫,虽然忒修斯带着可爱的阿里阿德涅逃离了克里特岛,也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但是命运女神还是将他们分开了,”我目光灼灼地问,“落落,如果你是阿里阿德涅会向命运女神屈服吗?你会选择忒修斯,还是酒神狄俄尼索斯?”
“默哥,”落落睿智地说,“我认为爱的意义是无解的,就像忒修斯走进的迷宫,爱的魅力就在于阿里阿德涅线团,正是这条爱情之线为忒修斯指明了方向。默哥,我觉得你现在已经走进迷宫了,正需要一团阿里阿德涅线团。”
“落落,”我诡谲地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特别是爱河。”
“默哥,”花落落秋波荡漾地说,“次数不说明问题,万条河流归大海,爱情的容量就是心灵的容量,赫拉克利特为什么不说人不能两次掉进同一个大海?就是因为变化之中有永恒。什么是永恒的?就是信仰。默哥,你知道我的信仰是什么吗?”
我怕被落落的善辩绕到沟里,只是摇了摇头。
花落落咬着手指尖儿说了一个字:“爱!”然后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问:“默哥,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信仰问题,花落落突然这么一问,还真把我问住了,“是啊,我究竟信仰什么呢?”一时间竟丈二和尚似的无所适从。
10.失望
招聘副局级干部的结果终于出来了,登载在《东州日报》上,没有我的名字。早晨,我一边翻着报纸一边失望地坐在办公桌前抽闷烟。
小唐手里拿着《东州日报》气哼哼地推开门就抱打不平,“太不公平了,雷处长考得那么好,竟然榜上无名。”
老杜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支烟,安慰道:“老弟,想开点,这次招聘原本就不是为你准备的,人家胡部长别看叫胡进,其实心里一点都不糊涂,我听说他女婿才二十七岁,是团省委的一名小干事,愣是把清江大学校团委书记给顶了,招聘为团市委副书记了。”
小唐吃惊地说:“是吗?那这种招聘还有什么意义呀?”
我正在抽闷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朱达仁打来的。
“老弟,闹心了吧?”
“无所谓。”我情绪低落地说。
“刚才,市委组织部干部处的刘处长到我这办事,我向他打听了你的情况,你的面试成绩与第二名只差分。我跟刘处长说,面试成绩差分,那不是笑话嘛。这就是要把你拿下来。刘处长说第二名的根子很硬,有二十多个省市领导打电话写条子让关照。”朱达仁的语气既惋惜又无奈。
“大哥,这次就当做一次学习吧。创建全国卫生城到了攻坚阶段,下一段咱们都得忙起来。还是想点正事吧。”我不愿意纠缠这个话题,我知道招聘背后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不是圈里人是无论如何也揣度不明白的。
“我估计向卫生检查团汇报的材料一定又落在你的身上。”朱达仁体会出了我的心情,附和着说。
“可能吧。”
又闲聊了几句,朱达仁才挂断电话。我轻轻放下电话,紧锁双眉,一股无名的惆怅油然而生。应该说结果是我早就料到的,但人都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这回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招聘不过是少数人玩弄阴谋。然而,一个人一旦有了高飞的冲动,就绝不能忍受在地上爬行。我为失败而痛苦。
傍晚,我下班一进家门,父亲来了,杨娜正在做饭。
“爸,您怎么来了?”我明知故问。
“看了《东州日报》,招聘结果揭晓了,没有你,我怕你小子上火,来看看你。”父亲开门见山地说。
“爸,儿子哪能那么没出息。”我故作无所谓地说。
我陪父亲坐在沙发上,随手递给父亲一支烟,又给他点上火。父亲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两撮寿眉,也有些许白了,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放光,充满诲人不倦的神韵。
“昨天晚上,我跟胡部长通了电话,”父亲深吸一口烟,若有所思地说,“我跟他说今晚领你去见见他,他还算客气,说欢迎我们去串门。”
胡进曾经是父亲的老同事,那时父亲在中学当校长,胡进是教语文的老师。胡进由于在教学上表现突出被评为全国模范班主任,一个偶然的机会,升上了区教委副主任,后来又一步一步地升任区长、区委书记,直到今天的市委常委、组织部长。实际上,胡进当组织部长时间并不长,全市招聘副局级年轻干部也是他的三把火之一。但是,父亲是一个老知识分子,不屑于巴结权贵,所以胡进离开学校后,两个人多年没有来往了,不过,为了我的前途,父亲竟然舍了一回脸。
我自己也点上一支烟,一副看透了的表情说,“爸,没用的,我不愿意让您为我舍着脸去求人。”
“雷默啊,”父亲深沉地说,“人这一生不容易呀,你这次成绩不错,起码纳入了组织部的视野,见见胡部长也没什么坏处,他要是识才的话,一定会重视你的,我看咱们现在就走。”父亲说着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内,站起身来。
“爸,您还没吃饭呢,再说,外面已经下小雨了。”我也站起身阻止道。
“不怕,走吧。”父亲执意地说。
“爸,饭菜都做好了,吃了饭再去吧。”杨娜连忙从厨房出来劝道。
“杨娜啊,胡进不是当中学老师那会儿了,现在是大人物了,堵着他可不容易,走吧,雷默。”父亲说着就往外走。
“爸,您带上雨衣。”杨娜连忙取下挂在门后头的雨衣递给我。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和父亲穿上雨衣,骑上自行车消失在细雨中。路上,我望着雨中父亲年迈的背影,心中一阵酸楚,我是多么想为父亲争口气呀,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残酷得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针,不是雨浇在身上,而是针扎在心上。
我们骑到一个小卖店前,父亲停了下来说:“雷默啊,前面那个院子就是胡部长家了,咱俩不能空手,他喜欢抽烟,我给他买两条烟。”
“爸,我来吧。”我一边掏钱一边说。
父亲一边说用不着,一边敲了敲小卖店的窗户,小卖店的窗户拉开了。
父亲买了两条红塔山,让小卖店里的胖女人用塑料袋包好,然后跨上自行车向七月花园骑去。七月花园是市委组织部的干部宿舍。
胡进住的楼档次高,环境好。进院后,我们放好自行车,父亲按了防盗门铃。
一个女人问:“谁呀?”
父亲试探地说:“是胡部长家吗?”
女人说:“对呀。”
父亲底气不足地说:“我是实验中学老雷啊。”
女人略显吃惊地说:“啊,是雷校长啊,进来吧。”门“啪”的一声开了。
胡进家是两百多平方米的半跃式住房,客厅有五十多平方米,背投彩电、大红地毯、真皮沙发、水晶吊灯,装修考究。
胡进的老伴儿退休前也是市实验中学的教师,她还算热情地把我父子俩让进客厅,“老校长,请坐吧,老胡啊,雷校长来了。”
小保姆给我和父亲倒了茶。胡部长从书房里走出来,虽然满面笑容,眼镜后面一双小眼睛里泻出的目光却冷冰冰的,他迈着官步,做派文绉绉的,尽管个子矮,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官架子,我和父亲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
“欢迎啊,老校长,请坐、请坐。”胡进一边象征性地与父亲握了握手,一边敷衍性地客套道。
父亲与胡进握了手后,我们重新坐在沙发上。
“胡部长,这是我儿子雷默。”父亲谦逊而自豪地介绍说。
“有印象,有印象,好像报了环保局,考得不错嘛。”胡进礼节性地称赞道。
我苦笑了笑。
“胡部长,”父亲殷切地说,“雷默是学环保的硕士,在市政府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当副处长也有几年了。这次来想请胡部长帮帮忙,雷默这次考得不错,又是优秀共产党员,与第二名仅差分落榜,实在可惜,胡部长,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老校长,还是叫我小胡好,叫胡部长生疏了,”胡进故作亲切地说,然后转头问我,“雷默,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三岁。”我拘谨地回答。
“好年龄啊,年轻就是优势啊,”胡进讲话的神态,抽烟、喝茶的架势,更像领导了,他提高声音说,“不过,这次我们着重选择的是三十八至四十五岁年龄段的。当然,这一点是内部掌握的。毕竟是第一次搞公开招聘,怕太年轻,驾驭不了局面。实践证明,走公开选拔年轻干部这条路是正确的,以后市里还会搞招聘,这是一条发现人才的新路。这次落选不要紧,毕竟纳入组织部的视野了嘛。还会有机会,还会有机会。老校长,身体怎么样?”
“还好,还好,胡部长,雷默以后你就多费心了。”父亲虔敬地说。
“没问题,没问题。”胡进敷衍着答应道。
胡进的热情是居高临下的。我一进门,就知道这次拜访是个错误,父亲望子成龙心切,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父亲清高了一辈子,为了儿子也谦卑了起来,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正因为如此,我心里更觉得对父亲过意不去。我望着胡部长的做派,想起了很多词儿:什么官僚、势利、政客,总之,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爸,胡部长很忙,时间不早了,让胡部长休息,我们回去吧。”我把两条红塔山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到了大茶几上。
“胡部长,”父亲起身说,“我知道你烟瘾大,所以特意给你拿了两条烟。”
“老校长,我不缺烟抽,你还是拿回去吧。”胡进有些不屑地说。
“小胡啊,过去你可没少抽我的烟,当部长了,老雷头儿的烟都不能抽了?”父亲倚老卖老地说。
“老校长,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我收下。”胡进略感不好意思地说。
“这还差不多。”父亲欣慰地说。
从胡进家走出来,雨越下越大,我和父亲赶紧穿上雨衣。
“爸,我说不来,您非来,”我埋怨道,“他跟您说了一通官话有什么用?说什么内部掌握年龄,他女婿二十七岁,是团省委的一名小干事,这次被招聘到团市委任副书记,哪方面条件,他都不如清江大学校团委书记,生生地给人家顶了,这件事在机关影响可大了。”
“儿子呀,”父亲叹着气说,“当年你考大学时,老爸的心愿是希望你考中文系,圆老爸的梦,搞文学,用笔写人间百态,但是你偏偏想从政,都说官场莫测,你走上这条路,就要多加小心了。”
父亲说完,骑上自行车在大雨的夜幕中艰难行进,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赶紧骑上自行车追赶父亲。
为了招聘的事,我着实躁动了一段时间,但也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因为东州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市的工作已经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全国迎检的各大城市,都在紧锣密鼓、不惜代价地进行物质和精神的投入,城市之间的竞争态势咄咄逼人。这项工作又是张副市长主抓的。我心里明白,最后向卫生检查团汇报的材料一定会落在我身上。
11.老砚
早晨,太阳抖着通红的大脸,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四隅的明霞,洒入荡着浪花的黑水河,河面上的薄雾为古老的东州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马厚开着车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路中。韩寿生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正透着车窗眺望市委大门。张副市长坐在后面,靠在座椅上微闭双目。
“张市长,”马厚用请示的口气说,“市委正门进不去了。”
“怎么了?”张国昌不紧不慢地问。
“上访的群众有好几百。”马厚向后面扭了一下头说。
张国昌睁开双眼,身体前倾,透过前风挡玻璃看了看,上访群众围在市委大门前,车根本进不去。
“马哥,走后门吧,”韩寿生果断地说,“张市长,最近,因为创建卫生城拆迁违建问题,引发了不少上访事件。”
“是啊,”张国昌背靠着座椅,深有感触地说,“群众有摘掉东州市脏乱差帽子的良好愿望,同时,触碰自身利益时又会对政府有意见,这是个矛盾啊。”
说话间,奥迪车驶进市委后门,停在市委办公大楼门前。此时,市委正门几十名武警战士正在维持上访群众的秩序。
李副书记的办公室朴素整洁,最醒目的是办公桌对面墙上挂的一幅“为人民服务”的横幅,字体刚毅遒劲,力透纸背,这几个字是李绍光亲书的。李绍光的最大爱好就是书法,据说还出过书法方面的专著。如果不当官,肯定是小有成就的书法家了。李绍光当官也不愿意走动,人家当官过年过节是要上上下下拜拜码头的,就是平时也少不了联络感情。而李绍光除了工作外,有时间就是挥毫泼墨。
在东州官场上,谁都知道,张国昌与李绍光的关系不能用微妙来形容,简直就是斯芬克斯之谜,既然谁都不愿意做过路人,就只能是两个斯芬克斯互相对峙,只是谁也难不住谁。张国昌前些日子出差去黄山,在黄山市老街的古玩市场上,发现了一方老砚,张国昌心想,这玩意儿李绍光一定喜欢,便买了下来。这几天,李绍光与张国昌为创建卫生城一事,忙得不可开交,两个人在市委书记魏正隆和市长荣立功面前立了军令状,在召开全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动员大会之前,有很多事两个人需要统一一下。昨天下午,张国昌让韩寿生与李绍光的秘书孟元松约好了时间,定好今天早晨与李副书记碰碰面,临下班时,张国昌从保险柜里取出那方老砚,让韩寿生放在车上。
张国昌推门走进李绍光办公室时,李绍光正在接电话:“魏书记,您放心,我已经注意到这段时间创建卫生城工作由于方法问题,影响了党群、干群关系。我建议,市委紧急下发一份《关于密切党和群众联系的决定》。在创建卫生城动员大会上我准备着重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对,对,再见。”
“国昌啊,”放下电话,李绍光热情地说,“创卫进入攻坚阶段,问题一大堆,我正想找你碰一碰呢。”
“我也正是为这事来的。”张国昌一脸惆怅地说。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李副书记的秘书孟元松给两个人沏了茶。
“刚才正隆书记给我打电话,”李绍光直抒胸臆地说,“指示创卫一定要处理好党群、干群关系,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有必要作为一个专门问题研究一下。现在老百姓流传一句顺口溜,叫‘全民总动员,应付国检团’,这是错误的。城市环境一直是市民群众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改善城市环境已经成为群众的普遍要求和强烈愿望。是否下决心、下大力气整治城市环境,成为是否得民心、顺民意的大问题,直接影响党和政府同人民群众的关系啊。”
“绍光,”张国昌呷了一口茶,露出不愿苟同的神情,“创卫本身,既有建设、创造的内容,又有调整、治理的任务,要调整治理就不可避免地与一些部门、地区和单位甚至个人的切身利益相碰撞。比如,关闭一批不合格的市场、饭店,就可能影响一些部门和单位的收入,拆掉老百姓的违章建筑,拆谁家,谁都不愿意。绍光啊,攻坚就得实打实,硬碰硬啊。”
“但是,要讲究个方法,”李绍光进一步强调道,“正隆书记再三强调,创建卫生城,不是争虚荣,得奖牌,而是为民负责,为民造福,为市民创造良好的学习、工作、生活环境。咱们还是要把工作做细做实。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进来,只要人民群众舍小局,保大局,积极配合,主动按标准搞好自身范围内的整洁,创卫目标一定能实现。”
“绍光,”张国昌的眸子幽幽一闪,运筹帷幄地说,“离国检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下一步,我准备在望湖宾馆每晚开一个调度会,各委、办、局区的一把手必须把当天晚上在调度会上反映的问题,第二天解决掉。我想,只要调度会坚持两个月,东州市一定会大变样。”
“国昌,你这个想法好。”李绍光轻拍茶几赞赏地说。
“我这次来就是请你出山坐镇的。你这个管干部、管纪检的副书记往那儿一坐,我就有主心骨了。”张国昌说完,脸上浮出深沉练达的笑容。
“没问题,到时候我配合你的工作,”李绍光说着起身到办公桌上拿了一封上访信递给张国昌,“国昌,我这儿接到一封上访信,看完以后让人心酸啊。”
张国昌接过上访信仔细看了起来,实际上这封上访信他早就看过,只不过被创建卫生城一事忙得压下了。
“西城区这七户居民动迁十年不能回迁,”李绍光反剪双手,一边踱步一边说,“这十年间不断上访,问题没有解决,老百姓能不寒心吗?”
李绍光在批示中,对一些党政机关和单位办事无诚信、不依法行政、对群众反映的问题无动于衷、不关心老百姓疾苦的极端不负责任的恶劣作风提出了严肃批评。他要求有关部门妥善安置未回迁的居民。
张国昌看完信后,觉得自己很被动,他把信放在自己的公文包中。“绍光,”张国昌蹙着眉说,“这件事我有责任。我回去后,按你的批示,立刻召开市长办公会专题讨论、解决这个问题。我建议公开发表这封上访信,让全市各级领导同志就此事做出深刻反思。”
李绍光未置可否。两个人的话题便移到创建卫生城上了。两个人从创建卫生城方案一直谈到创卫动员大会,所有的问题都达成一致后,张国昌拿出了那块老砚。
“绍光,”张国昌表情真诚地说,“上次出差在黄山老街古玩市场上碰到了这方老砚,我知道你喜欢书法,就顺便给你带了回来。”
李绍光接过老砚,翻来覆去看个不厌。那老砚古香古色,随物赋形,砚池酷似深山老潭,潭岸有祥龙吐珠,意味深长。
“不错不错,稀罕、稀罕!”李绍光爱不释手地问,“国昌,这得花多少钱?”
“没花几个钱,我们俩谈钱不就远了吗?”张国昌脸颊痉挛了几下,用俨然老朋友的语气说。
李绍光一是喜欢,二是心里有数估计不会太贵,还要给张国昌个面子,便痛快地收下了。张国昌暗自高兴,他希望李绍光以后少找自己的麻烦,这方老砚钱并不多,但张国昌心思没少费。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知道一个理,就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李绍光虽然很难驾驭,但是可利用的价值很大,比如,创建卫生城难啃的骨头都可以留给李绍光,让李绍光唱黑脸,自己当导演,何乐而不为呢?张国昌一直试图调解与李绍光之间的微妙关系,但一直收效不大,今天李绍光给自己面子,能收下这方老砚,让张国昌看到了希望,原来李绍光也食人间烟火。
两天后的上午,东州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动员大会在市政府大礼堂召开,市政府大院内停了几百辆小轿车。大礼堂内座无虚席,主席台上坐着市委副书记李绍光,副市长张国昌,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朱玉林,市建委主任丁仁杰等人。大礼堂上挂着横幅:东州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动员大会。张副市长正在作动员报告:
“同志们,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目的,就是从思想上和工作上进行紧急动员和部署,以迎国检为契机,在全社会造成志在必得的气势,以高昂的士气和务实的作风打胜市容市貌的翻身仗,确保我市争创全国卫生城目标的实现。”
接着,张副市长重点强调了十个方面的工作:第一,大力整顿住宅小区环境;第二,全面整顿集贸市场;第三,加大对餐饮业及美容美发、舞厅、浴池、宾馆、招待所等公共场所的整治力度;第四,开展全市性的除“四害”专项突击整治活动;第五,清理道路占用;第六,整顿铁路沿线和城市入口;第七,继续整治施工工地和市容;第八,加强企事业单位、窗口行业和公交车辆、站点的卫生整治;第九,加快推进硬件建设;第十,标本兼治,形成巩固机制。
会场上鸦雀无声,许多人在不停地记录。
最后,张国昌慷慨激昂地说:“同志们,一个民族要有骨气,一个城市要有志气,千好万好不如老百姓说好,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夸奖。我相信,以创建全国卫生城为契机,通过全市人民的共同努力,东州市一定会洁起来、绿起来、亮起来、美起来,城市一定会从清洁化、有序化走向现代化、国际化。”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不瞒你们说,张国昌的发言稿是我写的,说句心里话,看到会场上对张副市长的报告反响热烈,我内心也涌出了几分得意。特别是最后这几句话我憋了一个上午才想出来。
张国昌作完动员报告以后,李绍光作总结性讲话。
“同志们,刚才国昌同志的讲话,我完全同意,”李绍光的水平体现在脱稿上,“我只想强调一点,我们能给老百姓做点实事是在座各位的福分,创建全国卫生城就给大家提供了这个机会。老百姓眼睛是最亮的,老百姓就是一个个民办的电视台,自编、自播,不用审批、不用上报,不受任何限制,但是,它的功率之大,覆盖面之广,哪个电视台也比不上。咱们要给老百姓做一件好事,那老百姓播起来还得了吗?那是要流芳百世的。但是,如果我们做不好事情,老百姓播放起来,丢掉的不是你个人的脸,那是在给党丢脸。所以,我强调,创建卫生城国检首先要通过民检。创建全国卫生城就是向千百年来形成的陋习挑战,就是要向官僚主义挑战,就是要向形式主义挑战。创建卫生城是东州人民的共同愿望,我们一定会拥有一个美好的东州。”
李绍光的讲话慷慨激昂,赢得的掌声似乎盖过了张国昌。
12.运筹帷幄
望湖宾馆在南湖公园的西侧,风景宜人。这里是市建委的招待所,也是东州市创建全国卫生城的指挥部。总指挥由市长荣立功亲自挂帅,副总指挥由市委副书记李绍光和副市长张国昌担任。十几部热线电话,每天都能接到几百个问题。由指挥部督察组整理后,每天晚上由李副书记、张副市长亲自组织调度会,各主管部门领导、各区主管副区长全部到位,条条块块一起坐下来解决问题。头一天反映的问题,当天晚上调度,第二天全部解决,并由指挥部督察组督办查办。
连日来望湖宾馆大会议室内十几部电话响个不停。工作人员在紧张地接电话做记录,还有许多同志负责接待来访群众。气氛紧张、忙碌,大有临战之势。
晚上,在望湖宾馆会议室里,创卫调度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白天忙一天,晚上开创卫调度会,李绍光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一累胃疼的毛病又犯了,他是个能做绝不躺下的人,晚上李绍光竟然挂着吊瓶开调度会,各委、办、局、区领导暗自敬佩。
“开会前,我先说两句,”李绍光挂着吊瓶严肃地说,“会议通知不是明明写着要求各单位一把手参加吗?怎么有的单位来的都是副手呢?派开会专业户对付我们。我和张市长都是副手,你们就派副手。白副局长,你们财政局李凤江局长为什么不来?”
财政局白副局长沉默不语。
“财政局财大气粗是吧?”李绍光拍着桌子说,“是咱们东州市的财神爷是吧?那是人民的血汗钱,是纳税人的辛苦钱。创建卫生城已经到了攻坚阶段,这两个月,我和国昌都在望湖宾馆恭候大家,我们要以这次创建卫生城为契机,让老百姓看到城市建设与管理的希望,对市委市政府充满信心。所以,通知正的来正的,通知副的来副的,如果通知了正的来副的,那副的就变成正的。正副调整一下那还不就是开个会的事吗?好,下面,请国昌同志给大家布置工作。”
李绍光虽然挂着吊瓶,面色憔悴,但大家被他逼人的气势给镇住了,坐在李绍光旁边的张国昌,目光犀利地环视了一圈,清了清嗓子说:“同志们,以春季环境清洁活动为主要内容的争创全国卫生城第一战役,在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在各区、各有关部门的努力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参与下,发展是健康的,组织措施是得当的,城市环境面貌有了一些改观。但是,仍然存在不少问题和死角,形势不容乐观。主要表现在,广大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责任还没有真正落到实处,管理工作还有不少薄弱环节,需要进一步深入动员,全面发动,争取全民参与,只有大家各负其责,通力合作,才能取得成效。立功市长要求我们在巩固和发展第一战役成果的基础上,坚持‘重点突破,全面推进,标本兼治,治本为主’的原则。从现在起利用五十天的时间,进行创建全国卫生城第二战役,逐个攻克难点,全力推进专项整治,为整个创建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各区都说说情况吧。”
这时,一名护士走进会场,拔掉李绍光手上的针头,拿走了吊瓶。
第二天上午,我刚走出望湖宾馆会议室大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迎面走过来。
“小伙子,这是创建全国卫生城指挥部吗?”老人谦和地问,宽阔的额头已经秃了,但脸色红润,目光中充满希望。
“是啊,大爷,您老有事呀?”我热情地回答。
“有事,有事。我对这次创卫有些想法,想向领导汇报汇报。”老人积极地说。
“大爷,”我客气地说,“那您就跟我说吧,我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工作。来,咱们进屋谈。”
我把老人请进大会议室,给老人搬了把椅子,请老人坐下,老人看见政府工作人员这么忙碌,感到欣慰。我也搬把椅子坐在了老人旁边。
“大爷,您有什么想法说吧。”我打开笔记本一边准备记录一边说。
老人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沓纸,上面写得满满的,足有万言,递给了我,“小伙子,我的想法都写在这纸上了。”
我接过老人的建议书,惊讶地问:“大爷,这么多都是您自己写的?”
“是啊。”老人自豪地说。
我简单地看了看,发现老人的建议很有价值,“大爷,谢谢您对创建卫生城的关心。”
“谢啥呀,”老人摆了摆手说,“你们为老百姓有个好环境,这么没日没夜的,我提点儿建议是应该的。我觉得政府发动群众还不够,要让老百姓都动起来,市政府组织个千人大检查,摸清市容环境的底数,解决好检查中发现的问题,一定会有成效。”
“大爷,您老的建议很重要,我会向张副市长汇报的,您放心吧。”
“放心,放心,这个干法,咱们东州就有希望。好了,你们忙,你们忙。”
送走老人后,我认真看了老人的建议,觉得建议非常好,这份洋洋万言的建议书大有政治文章可做,应该尽快让张副市长看一看,急忙要车赶往市政府。
我敲门走进张副市长办公室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面批阅文件。
“张市长,这是一位七十多岁老人给咱们创卫指挥部写的建议书,他希望东州市形成‘三环五射的交通网络,绿树成荫的环城水系,经济适用的居民住宅,绿静美安的小区环境,基本清洁的大气质量,整洁有序的市容市貌’,写得很有点水平。”我兴致勃勃地说。
张国昌接过建议书认真地翻看着,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这位老人真下了不少工夫啊,能有一万多字。看来,充分发挥全社会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始终是个关键性环节。雷默,这方面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呀?”
“张市长,”我毫不隐讳地说,“我建议将我市向‘国检团’的汇报材料原原本本地刊登在《东州日报》上,征求全体市民的意见,一旦将汇报材料公之于众,可望在社会各阶层达成更多的共识,得到市民更多的理解和支持,唤起全社会更广泛的参与。”
我之所以毫不隐讳地直言这个建议,是因为我很想在张副市长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能,其实张国昌不是真想听听我的建议,不过是想试试我的深浅。我的这个建议可以使群众真正参与进来,使全市形成上下一心,志在必得的气势。
“好,雷默,你这个建议好啊,你抓紧时间起草这份汇报材料吧。”张副市长满意地说。
“那好,我回指挥部了。”我信心十足地说。
“雷默,”张副市长叫住我说,“先别回指挥部,我正要到福昭区开个调度会,你跟我去吧。”
不知为什么,这次去福昭区开调度会,张副市长没带韩寿生,我俨然当了一回拎包的市长秘书,搞得福昭区建口的干部都以为张副市长换秘书了呢。
在创卫过程中,我发现张副市长运筹帷幄,统揽全局,令行禁止,确实有大将风度。我不得不暗自佩服。张国昌不像李绍光那样干起工作来像个拼命三郎,而是井井有条,指挥有度。我时常想,这两个人要是合成一个人肯定会所向披靡。
13.志在必得
在东州机场候机大厅前,市公安局前导车在前,几辆中巴车和十几辆奥迪车在后,排成一排。外面站着许多政府工作人员和警察。气氛严肃隆重。
机场廊桥两侧,按顺序站着市委书记魏正隆、市长荣立功、市委副书记李绍光、副市长张国昌等市领导,礼仪小姐手捧鲜花。
机舱门打开,全国卫生检查团团长率先跨出舱门,魏正隆、荣立功赶紧上前握手,全场一片掌声,礼仪小姐献上鲜花。
检查团团长姓尹,是一位七十岁左右的退役老将军,面如重枣,两撮发白的寿眉,目光平视,腰板笔直,穿一双布鞋,颇有将军风度。
“尹团长,欢迎您到东州市检查工作。”魏正隆热情地说。
“魏书记,”尹团长声若洪钟地说,“我在飞机上就有些感慨啊,解放东州我身上留下两个枪眼儿呢。”
“老将军,这么说您也是半个东州人啊。”荣立功满脸堆笑地说。
尹团长爽朗地大笑着步出廊桥。
车队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前导车响着警笛,闪着警灯,警察在手台里喊道:“中华岗,中华岗,车队已经驶上高速公路。”
手台中回答:“中华岗明白。”
车队进入市区,马路两侧五十米一个警察,全部立正,行军礼。
中华岗几名警察严阵以待,车队呼啸而过。
终于迎来了卫生检查团,成员们被安排住在省迎宾馆,省迎宾馆在东州市的北郊,参天大树合抱,绿草宜人,鸟鸣啾啾。
次日上午九点,东州市创建全国卫生城市工作汇报会在省迎宾馆国际会议厅隆重举行,椭圆形大会议桌周围座无虚席。
今天向全国卫生检查团汇报工作的主角是张副市长,由于汇报材料是我写的,因此,我坐在下面有些紧张。
“以尹团长为首的全国城市卫生与环境综合整治检查团来东州市检查指导工作,对东州人民是一个巨大的鼓舞,对东州的各项工作也是一个有力的推动,我们由衷地表示感谢。下面,我汇报四个方面的情况……”张国昌一开口给人的感觉就是胸有成竹。
此时,在省迎宾馆十二号楼前,两辆送货车正在卸货,一辆车上喷漆写着东州市新华书店,另一辆车上喷漆写着爱莫斯商城。市新华书店员工正在卸书,商城员工正在卸服装。十二号楼大堂内摆了两排货架,一排是新华书店的,一排是商城的,双方员工都在摆货。十二号楼在清江省迎宾馆里是最高档的别墅式小楼,平时无人住,只有中央领导到清江省视察工作时才启用这座小楼。如今检查团领导被安排住在这里。
东州市内共五个区,检查团分五个组,每个组东州市都派两名联络员。我在指挥部秘书组工作。
中午,我吃完午饭从餐厅里出来,溜溜达达地走进十二号楼。我发现有卖书的,卖服装的,便先到卖书的柜台翻了一会儿中外名著,然后走到卖服装的柜台前,柜台摆挂的全是世界名牌西装。
“小姐,那套皮尔?卡丹多少钱?”我随口问。
“二百元。”服务小姐热情地回答。
“这么便宜,假牌子吧?”我吃惊地问。
“卖给‘国检团’成员,敢卖假牌子吗?”服务小姐噘着小嘴说。
“据我所知,真正的皮尔?卡丹几千元一套呢。”我较真儿地说。
“我们这就是几千元一套的,这不是为了优惠检查团成员吗?”服务小姐十分认真地说。
“那我也来一套。”我一边说一边掏钱。
“你是‘国检团’成员吗?请出示你的证件。”服务小姐淡淡地笑着问。
“我不是检查团成员,我是创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我拿出证件给她看。
“那就不行了,我们这是‘国检团’专柜。”服务小姐立即绷着脸说。
这时,一位年轻的检查团成员走到柜台前一次性买走十套皮尔?卡丹。我吃惊地望着每只手拎着五套西装的身体瘦弱的男检查团成员的背影,心里似乎全明白了……
第二天上午,一辆警车带着一辆白色中巴车和几辆奥迪车,停在兰京大酒店门前,十几个检查团成员下了车,往大堂里走。
张怀亮满脸笑容地迎过来,“欢迎,欢迎检查团光临指导!我是兰京大酒店的董事长张怀亮。”
一位中年男检查团成员笑着问:“我们是全国卫生城检查团食品卫生检查组,听说你们是主动要求检查的?”
张怀亮点头哈腰地说:“对对对,我们主动要求检查团来检查。”
一位年轻的女检查团成员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张怀亮十分认真地回答:“第一,我认为,我们酒店经得住检查;第二,也是对东州市创卫工作的支持。再说,检查一过关,就是无形的广告,对我们的生意大有好处。”
中年男检查团成员笑着说:“看来你是位精明的生意人啊,那好,我们开始检查吧。”
张怀亮陪着检查团成员率先去了后厨。
这些天东州市确实是透亮了,一个纸屑也找不到。在创卫中,我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死看死守”。检查团的车所到之处,马路两侧是一百米一个警察,重要路段五十米一个警察,检查团的车一过,警察们马上赶往下一个路段,一切进行得有章有序。
一晃,检查团在东州已经工作了十天。周末,东州市委市政府安排检查团参加了一次特殊的活动。
在盘山公路上,一辆警车带着五辆中巴车和十几辆奥迪车疾驰。最后,车队停在了著名旅游景点溪源水洞前。溪源水洞是几亿年前因地壳变迁而生成的大型充水溶洞,依山傍水,十分壮观。
魏正隆、荣立功、李绍光、张国昌陪药团长和检查团成员谈笑风生地下车。魏正隆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膛,经常挂着一脸宽厚的笑容,肩阔胸宽,一看就是从农业口提拔上来的干部。
魏正隆一下车就介绍道:“老将军,这溪源水洞可是闻名全国啊。”
尹团长爽朗地说:“我听说过,听说过。”
众人陪着药团长进入水洞。由于我在创卫指挥部秘书组,所以张副市长到哪儿,我到哪儿,俨然贴身秘书。此时,我紧跟在张国昌后面,进入洞口。
迎面是一座高宽各二十米、长五十米的“迎客厅”,也是祖先三千多年前居住过的遗址。大厅正面是通往水洞的码头,千余平方米的水面上,停泊着几十条游船,大家由此登船,十几条小船载着检查团成员往水洞内进发。魏正隆、荣立功陪尹团长坐在第一条小船上,我陪张国昌坐在第二条小船上,每条船上都有检查团成员,每条船上都有东州市相关部门的领导陪同,船队缓缓向前驶去。
洞中河道曲折,清澈见底,故名“九曲银河”。银河两岸,石笋林立,千姿百态,洞顶穹庐钟乳高悬,神趣盎然,洞中景点琳琅满目,泛舟其中,如临仙境。
船行一个来回后,大家弃船登岸。魏正隆、荣立功、李绍光、张国昌陪尹团长及检查团成员谈笑风生地走出水洞。
尹团长兴奋地说:“这溪源水洞果然是名不虚传啊。”
魏正隆、荣立功、李绍光、张国昌陪尹团长走到水洞前的鱼塘,鱼塘里许多虹鳟鱼自由自在地游着。荣立功因为是科研干部出身,看上去颇有学者风度,稀疏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深邃沉思的眼睛。
“老将军,”荣立功满面春风地说,“听说您是钓鱼高手,怎么样,给我们露两手。”
魏正隆、李绍光、张国昌也都附和着说:“露两手,露两手。”
一位工作人员递过鱼竿,尹团长自信地抛钩入水。老将军一口气钓上来三条虹鳟鱼,众人掌声一片。
“老将军真可谓是老当益壮啊!”张国昌恭维着说。
“哪里,哪里,老了,老了。”尹团长谦逊地摆摆手。
傍晚,在省迎宾馆吃罢晚饭后,张副市长和我先后走出餐厅。
张国昌见我随后跟了出来,便向我招了招手,“雷默啊,陪我散散步。”
机会难得,我屁颠屁颠地陪着他沿着省迎宾馆的一条小路向湖边走去。我观察张副市长心情不错,估计这次创卫有可能成功。难得能有机会和张副市长单独散步,我心里暖融融的。
“雷默啊,”张国昌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像兄长一样知心地说,“当秘书的事先别着急,等忙完了这阵子,我把韩寿生安排好后再安排你。韩寿生跟了我五年了,我要给他安排个合适的位置,我要让大家看一看,跟我张国昌不是白干的。”
张副市长从兜里掏出软包中华烟,抽出一支递给我,自己也抽出一支,我赶紧拿出打火机给张副市长点上火,我俩一边抽烟,一边往前走。
“张市长,”我既敬佩又恭维地说,“这次创卫确实学了不少东西,特别是您运筹帷幄的能力,让我大开眼界。”
“雷默啊,”张国昌用教诲的口吻说,“作为一名领导干部,应当学会驾驭大局的本领,官场上讲究有章有法,有理有节,上下调度自如,左右逢源有度,哪个环节出差头,都会惹麻烦的。”
“张市长,”我谦逊地笑了笑说,“刚到市政府时,就想踏踏实实干点事,从未想过官场的复杂,看来这功夫还得练啊。”
张国昌似乎不想和我探讨官场的复杂性,便转移话题,用关怀的语气问:“雷默,父母还都好吧?”
“都好,都好。”我在政府工作七八年了,这是第一次有领导问候我的父母,我心里又多了一份温暖。
“男孩,女孩?”张副市长这么问,我心里似乎有了底,看来接替韩寿生的事不是有门,而是门开了。
“女孩,都十岁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暗自观察张副市长,感觉不是随便问问,是真诚的。
“啊,比我儿子小三岁。”张国昌扶了扶眼镜说。
“张市长,您这个年龄的人孩子应该十###岁了,怎么……”我冒昧地问。
“雷默,你有所不知,”张国昌慨叹道,“我十二岁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为了事业上有点成就,结婚晚了点。”
“张市长,”我敬佩地问,“我听说您二十九岁就是团市委书记,那时您就是正局级了吧?”
“可不是,”张国昌自豪地说,“我正局级时,现在东州市这些副市级以上领导还都不知道干啥呢。荣市长老跟我开玩笑,说我是年轻的老干部。”
走了一会儿,张副市长看了看周围,谨慎地问:“雷默,周围没人吧?”
我四周望了望,“没有。”
“来,咱俩撒泡尿。”张国昌亲切地说。
我俩冲着一棵树撒起尿来。我一边撒尿一边想,与张副市长在野地里一起撒尿的人,大概这世界上也不会有几个。我是其中之一,大概张副市长确实把我当成自己人了。我暗自兴奋,感到这泡尿是自己有生以来尿得最痛快的一次。
为了招待好全国卫生检查团,每天晚上在清江省迎宾馆大礼堂都有一场舞会,舞会的小姐都是经过提前培训的,形象上一个赛一个。据尹团长说,东州市之行是检查团检查的所有城市中最舒心愉快的。
全国卫生检查团在东州市整整检查了十五天。检查团离开东州市的那天,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一直送到高速公路零公里处。检查团检查的下一个城市是清江省的滨海市,滨海市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已经带着警车和中巴车在东州市高速公路零公里处等候,更可观的是还有十三名女警花骑着十三辆摩托车开道,大有要超过东州市的劲头。在这次创卫活动中,我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先进工作者,市委、市政府颁发了大红本荣誉证书。
14.高谈阔论
我时常为找不到谎言与真实的界限而苦恼,其实,谎言也有善意的,真实也需要想象力,只不过我缺少在生活中表演的细胞。我时常问自己,生命中到底什么是最不能承受的?是重还是轻?我渴望真诚,双手却紧握着自己的心灵,不放心把真诚交给任何人。宦海磨炼,让我懂得,渴望真诚,必须绕开真诚;获得真实,必须绕开现实中的礁石。生活中的东西是不允许直接获取的,必须转个弯儿,不管这是不是真理,渴望真诚必须承受曲折。
我庆幸自己内心还保留着一点点激情,有了这一点点激情,思想之光就不可能熄灭。实际上,人们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即使选择了腐朽,只要没有破坏规则,游戏就得进行下去。生命进化过程已经由“天择”变成了“人择”,现实是经过“人择”的现实,“真实”是彼岸的“真实”,我在努力寻找存在,我发现存在似乎就是幻想。幻想也是彼岸的,但爱情却在此岸。现实中,爱情已经演变成一颗幸福的子弹,有瞄准射出去的,也有不小心走了火的。
自从从东部山区风景区回来以后,花落落就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看来花落落这颗子弹是瞄了准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不能躲开这颗温柔的子弹。
傍晚,我们处的同事都已经下班走了,我为赶一个稿子,还在电脑前打字,却被办公桌上突然响起的电话打断了思路。我只好起身接电话。
“老兄,我往你家打电话,嫂子说你还没下班呢,我估计你就在单位,晚上一起聚一聚,怀亮请客。”电话里传出陈东海兴致勃勃的声音。
“什么由头?”我饶有兴趣地问。
“这不,前两天全国卫生检查团检查了兰京大酒店,结果全面达标,怀亮挺高兴,让你和达仁过去庆贺一下,一会儿,我去接你。”
很长时间没跟朱达仁、陈东海、张怀亮相聚了,心里还真巴不得聚一聚,因为只有去兰京大酒店才有由头见到花落落,花落落已经成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温柔。
到了兰京大酒店,张怀亮、朱达仁早已等候,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了,一见面格外亲热。一进大堂,我就发现花落落坐在大堂副理的位子上正在接电话,花落落一见我们进了大堂,连忙放下电话,过来打招呼。但是她对我只是笑了笑,倒是对朱达仁、陈东海格外热情。张怀亮示意花落落处理一下手头的工作随后过来,然后领着我们去了他那间只用来会友的包房。
包房内,饭菜已经摆好,我们各自找位子坐下。我对这间包房颇有好感,特别是看到书架上那些思想大师的结晶,有一种被洗礼的感觉;仰头看一眼天花板上的世界名画,仿佛徜徉在艺术的星空。张怀亮太会享受了,与张怀亮的儒商生活比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小官僚生涯还有什么意义?
“雷默,这段累坏了吧?”酒过一巡后,张怀亮关切地问。
“十几天没回家,没白没黑地干,真是累坏了。”我苦笑了笑说。
“雷默,听说创卫表彰大会上,你还弄了个先进?”朱达仁带着几分妒意问。
“弄了个创建卫生城先进工作者。”我无所谓地回答。
“行啊,这可是市一级的荣誉啊。”陈东海羡慕地说。
“其实这次创卫最辛苦的就是警察。”我用同情的口气说。
“可不是嘛,”陈东海继续说。
张怀亮给每人发了一支中华烟,然后接过话茬儿说:“检查团在东州检查了半个月,东州的确是打扫了个底儿朝上,老百姓说,东州要是天天这么干净漂亮该多好!”
我们正在高谈阔论,花落落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我的心里一阵躁动,但并未露出声色,花落落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我身边。
“我们更应该在精神世界里创建卫生城,并且需要死看死守。”陈东海接着地说。
“在精神世界里创建卫生城谈何容易,”我惆怅地说,“偌大个北京城只有为数不多的文化名人故居,中国文人讲究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一个‘隐’字道出多少无奈啊!在这里‘隐’不过是谋取功名的手段。正所谓‘虚隐终南山,心系紫禁城。烹茶煮酒皆寂寞,寒窗天下情’。到头来还是‘坐井怀鸿志,天阔论功名。高山流水无知音,琴弦若井绳’啊!”
“好,好一个‘琴弦若井绳’啊,”朱达仁一拍桌子说,“这井绳就是困住人们的官本位思想,深刻,深刻!”
“所以说,中国从来都不缺心系功名的文人,缺的是重塑民族魂魄的文化大师。”我强调道。
“默哥,”花落落脉脉含情地说,“我倒觉得你不适合在官场上混,你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人,天天用笔写八股文四六句,你不痛苦吗?”
陈东海连忙挑起理来,“落落,这么说我们都是些没有精神追求的人啦?”
“东海哥,那么你也当场吟几句《卜算子》让我们听听?”花落落噘着小嘴挑衅道。
“行了,小姑奶奶,饶了我吧。”陈东海做了个告饶的手势说。
张怀亮和朱达仁哈哈大笑。
我也淡淡地一笑,“落落,你高看我了,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中国无论做什么都得懂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啊!”
“默哥,无用之用胜于有用之用,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呢?”花落落用蛊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说。
我知道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里蕴藏的深意,这双眼睛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魔力,我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一种想跳进去的冲动,花落落的话表面上是探讨我的精神追求,实际上是在试探我的胆量。
“落落,”我平静地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哪敢试?试一试的成本太高了,正所谓‘诗外尚有事在’,只能大志戏功名了。”
“好一个大志戏功名,”张怀亮举起酒杯说,“功名利禄全当游戏,这个志向够大!来,咱们就为雷默的这份境界干一杯!”
大家全都起身端起酒杯碰在一起。
酒喝到十点多,大家又唱了一阵卡拉ok,便互相道别,陈东海和朱达仁分别开车来的,两个人都要送我,张怀亮笑着说:“就不劳二位送雷默了,落落正好下班,雷老弟就交给落落吧。”朱达仁、陈东海好像心领神会,开了几句玩笑便走了。
15.红颜
花落落把车开过来,我上了车。从车窗伸出手向张怀亮挥了挥,车缓缓启动,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兰京大酒店,猛然觉得朦胧的霓虹灯光仿佛蕴涵着驱不散的忧愁,在夜幕笼罩下,就像无家可归者的灵魂。
“默哥,”花落落一边开车一边说,“其实现在还早,才十点多,如果嫂子管得不严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再坐坐?”
我看看表,未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特别想多了解了解花落落的冲动,便开玩笑地说:“只要不是私奔,去哪儿都行!”
花落落对“私奔”两个字似乎很敏感,她沉默片刻,猛然用挑衅似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默哥,你知道什么叫‘私奔’吗?”
我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落落会用思辨似的口吻问我,我不想让这丫头小看了,便故弄玄虚地说:“‘私奔’就是维纳斯丢掉的断臂。”
花落落对我的回答似乎满意,“默哥,为什么没有人寻找维纳斯的断臂呢?”
我淡然一笑,把车窗摇开一道缝,想点一支烟,但是一阵馨香掠过,是落落身上特有的香味,我不忍破坏这沁人心脾的味道,打消了吸烟的念头,随口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啊。”
“因此我不喜欢‘私奔’,我宁愿像断臂维纳斯一样伫立在那里,成为凄美的象征。”花落落动情地说,仿佛我就是欣赏雕像的人。
“落落,你的观点让我想起了杂志上的一个小故事,”我像吸烟一样深吸一口气,“一个圆掉了一块楔形,从此踏上寻找之路,一路上看了风景,交了朋友,游山玩水……最后找到了,安回去,发现自己跑快了,完美了,却也无暇漫步看路边的野花……所以圆开始怀念残缺了。尼采的恋人莎乐美认为尼采的全部经历都是深刻的内在经历,虽然他们之间的热恋持续不到半年就分手了,但是尼采的精神却因此受孕了,真正的爱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灵魂体验。”
花落落对我的回答露出惊异的目光,她直言不讳地问:“默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落落,”我心情复杂地自嘲道,“红颜知己自古有之,不过都是才子佳人的美谈,我是个俗不可耐的人,酿不成一杯美酒,顶多能凑合成一碗冷面店里的大酱汤。妹妹,你把哥哥看高了!”
“默哥,”花落落深情地说,“不是我把你看高了,而是你把自己看低了,在人生的雕石上,你不是匠人,而是雕塑家,不信咱们走着瞧!”
我哈哈大笑,心里美滋滋地说:“落落,尽管我没有你说的高度,但我谢谢你对我的评价。”
“默哥,一会儿我请你喝比大酱汤好喝百倍的汤,我希望你即使熬成汤,也别凑合成大酱汤,要熬成汤中精品。”花落落一语双关地说。
“那是什么汤?我都快馋出口水了。”我开玩笑地问。
此时,花落落把车开到一个叫“小观园”的酒店门前停下了,酒店外表装饰得古香古色,很精致,霓虹灯闪烁着“小观园酒店”字样。
我俩下了车,礼仪小姐迎上来一脸恭敬地说:“老板,您回来了。”
花落落点了点头,“嗯,给我安排个包房,我有客人。”
我惊讶地问:“落落,酒店是你开的吗?”
花落落得意地说:“默哥,请多指教。”然后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佩服地说:“丫头,你行啊!”
我俩进入酒店,上了二楼,我一看,包房的名字全是用《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命名的,有黛玉、宝钗、湘云……来到一间叫“妙玉”的包房,包房内的文化味道很浓,墙上挂着“贾宝玉品茶栊翠庵”的画像,室内飘着淡淡的音乐。
我俩坐下来,服务员上了茶水和手巾把。
“落落,”我逗趣地问,“你的汤该不会像妙玉一样也是收的梅花上的雪熬成的吧?”
“喝了你就知道了,反正不是旧年的雨水。”落落的回答很巧妙,显然《红楼梦》早就烂熟于心。
“落落,设计酒店的人很有品位,简直就是小观园。”我赞叹道。
“都是我设计的,我喜欢《红楼梦》,服务员,赶紧上火腿鲜笋汤。”落落洋洋自得地说。
服务员答应着下去了。
“可是晴雯端给宝玉喝的火腿鲜笋汤?”我打趣地问。
“正是,”落落得意地说,“我这小观园擅长做红楼宴,《红楼梦》中的汤,我这儿全能做。不过我的火腿鲜笋汤,是用十多种菌类和冬虫夏草熬制而成,一会儿你尝尝就知道了,保证你说好。”
“落落,酒店开了多长时间了?”我试探地问,想弄清楚为什么落落自己开着酒店,怎么还去兰京大酒店打工。
“不到两年。”花落落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
“落落,你父母为什么给你起名字叫落落,是不是落落大方的意思?”我呷了一口茶,好奇地问。
“我大方吗?”落落俏皮地问。
“你当然是落落大方了,你知道我是什么大方吗?”我逗趣地问。
落落摇了摇头。
“我是贻笑大方。”我扑哧一笑说。
“贫嘴!”落落娇甜地说。
这时,服务员端上汤,花落落亲自为我盛了一小碗。我细细品尝,果然是满口溢香,我连声称好。花落落满足地看着我喝汤。
“干吗这么看我?是不是我的吃相很难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以为脸上溅了汤汁。
“默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红楼梦》吗?因为我和林黛玉一样是个孤儿。”花落落有些伤感地说。
我心头一紧,不再喝汤,用手巾把擦擦嘴,静静地看着她。
“我父母都是军人,父亲是团长,母亲是护士长,我一生下来,就跟他们东奔西跑,我三岁那年,他们都死在老山前线了,是我叔叔把我养大的。”花落落虽然语气平静,但眼含泪花。
我心中暗自叹道,原来落落像林黛玉一样,是个孤儿,怪不得她那么喜欢《红楼梦》,“落落,我听怀亮说,你是清江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怎么搞起酒店了?”
“默哥,我叔叔希望我到法国留学,我一直有写作的冲动,叔叔希望我到法国攻读戏剧专业,我很想做编剧,不过我不想靠叔叔资助,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去法国留学,所以我拼命挣钱,这家酒店是叔叔开的,我只不过是为他打理,叔叔是美术学院教授,不善打理酒店。就是为了打理好叔叔的酒店,我才去兰京大酒店打工的。”
“这么说,你到怀亮那儿是去偷艺的?”我惊异地问,心想,这可真是个有心计的女孩。
“谈不上偷艺,张怀亮很会做生意,值得学习。”花落落莞尔一笑说。
我望着目似秋水的落落,心想,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我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浪漫,可是与落落在一起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我知道落落是那种敢于把爱情从天堂打入地狱、又逼它吐出自身洁白来的女人,我没有落落的勇敢,却又向往这份诱惑,这是一种垂落的升华,这种升华让人感到爱情像飞翔一样高。
我们谈得既投机,又开心,很多话题都有共同的见解,只是越谈我越觉得花落落是一块玉,圣洁得无法用感情雕琢,只能用灵魂。
夜色朦胧,大街上华灯闪烁,花落落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谁也没说话,车缓缓驶入民航大院,停在我家楼下。
我刚要下车,花落落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上……
16.惊涛骇浪
已经深夜了,市委书记魏正隆紧锁着眉头还在办公室里圈阅市防洪抗旱总指挥部的汛情简报,外面下着暴雨,电闪雷鸣,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了李绍光急促的声音。
此时的李绍光正在市防汛指挥部,这里的工作人员正在紧张地忙碌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电脑控制的黑水河水系图灯光闪烁,李副书记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魏书记,我是绍光啊,我一猜你就在办公室,我刚从黑水河大堤上回来,正在市防汛指挥部,据气象台报告,这几天东州地区还会有特大暴雨,我看这雨不是个好来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建议市委立即召开常委紧急扩大会议,准备抗洪抢险。”
“绍光啊,我正要找你,”魏正隆也一脸肃穆,果断地说,“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了,事不宜迟,就按你的意见办,立即让市委办公厅值班室通知常委们及相关部门领导,来常委会议室开紧急会议。”
“好,魏书记,我马上办。”李绍光语气坚定地说。
魏正隆放下电话,疲乏让他深深地陷在黑色高背软皮靠椅里。在魏正隆脑海里,黑水河在历史上只在清朝末年如此肆虐过,当时南岸十二个乡镇被淹没,一片汪洋,死了很多人,北岸也有六处决堤,七八个乡镇被淹没,老百姓流离失所。此后近百年时间里,东州虽然常有小涝,却从未发生过大洪水。魏正隆经常说,东州是一块风水宝地。然而下午他冒雨亲自上堤查看水情,一上大堤魏正隆就有了不祥之感。
在常委会议室,常委们及相关部门的领导都到齐了,外面下着大暴雨。
“同志们,”魏正隆严肃地说,“最近几天全市连降大暴雨,境内主要河流上游地区的降雨量更大,黑水河洪峰即将考验我们。我建议,市委、市政府最近一段时间要把抗洪抢险作为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来抓。”
荣立功对魏正隆的观点表示赞同后,建议道:“为防止东州地区大洪大涝,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协的领导应当组成黑水河保堤、群众躲险、防汛抗涝和后勤保障四个指挥中心,深入抗洪第一线,分兵把口。”
荣立功是搞科研的出身,办事一丝不苟,与魏正隆搭班子以来,一土一洋配合得还算默契。最令荣立功信服的就是魏正隆的胸怀,魏正隆是个虚怀若谷的人,与这样的人搭班子,只要不是工于心计之徒,基本不会有大矛盾。
“魏书记、荣市长,”李绍光掷地有声地说,“国昌不在家,我也是抗洪指挥部的副总指挥,我愿意向市委、市政府立下军令状,申请黑水河保堤总指挥。”
魏正隆知道李绍光的身体不好,关切地问:“绍光,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常务副市长何进川自告奋勇地说:“魏书记、荣市长,绍光早就应该住院检查,他现在还发着烧呢,这个保堤总指挥我是当仁不让。”
何进川已经当了五年常务副市长了,明年换届荣立功就要去人大了,谁能接替荣立功还是未知数,不过,省委有两位常委向他透露过,他在省委书记陆清考虑的人选之中,让他抓紧活动。何进川盼着能接上荣立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段时间他没少跑北京,但是身为二把手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表现自己,他觉得大洪水有可能是大机遇,所以想利用这次抗洪抢险弄出点动静。然而,李绍光根本不给他机会。
“老何,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刚从大堤上回来,大堤的情况我比你熟悉,魏书记、荣市长,就这么定了吧!”李绍光斩钉截铁地说。
何进川还想力争,被魏正隆制止了,魏正隆一拍桌子说:“好,绍光同志带个好头。”
何进川心里像堵了一团烂棉花一样不自在。
“玉林,”荣立功回头对坐在自己后面的朱玉林说,“给马来西亚打电话,让国昌同志火速赶回东州。”
朱玉林应了一声“是”,便起身出去了。
为了招商引资,修银环路,张国昌带队去了马来西亚。东州市城市道路结构,是同心圆结构,就像一架大车轮子,由市中心朝东南西北辐射出去的条条大道,就像是大车轮子的条条轮辐。这样的交通结构,最适合于环形公路建设,以发挥中心城市的辐射功能。东州市的祖先也正是按照“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理论营建这座古城。东州市已经有了铜环路、金环路,但铜环路、金环路之间的交通仍不尽如人意。是否可以开辟银环路,使市内铜环路与银环路相通,让市中心的人流、物流快进快出,利用金环路五条呈放射状的高速公路,让全市的交通都畅通起来,形成一个快捷的交通运输网。为此,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时常夜不能寐。张国昌主抓这项工作,更是东奔西走焉,接触了许多国际跨国大公司,马来西亚之行就是为了此事。
这时,魏正隆的秘书走到他的面前耳语几句,放在他面前一张纸,然后退出去了。魏正隆看了一会儿说:“这是省防汛指挥部的紧急警报,立功,你看看吧。”
荣立功看后紧锁双眉站起身,坚定地说:“同志们,这可能是对我们东州市的一次生死考验,洪水来势汹猛,我决定,从我开始,全体党委委员,全体机关部门领导,一个不落,全部上堤,每人负责一段,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保护东州市。同志们,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夜,风搅雨,雨借风,愈演愈烈,巨大的雨网罩住了东州,罩住了黑水河,罩住了大堤,也罩住了老百姓的心。此时此刻,黑水河东州段,已经排除了几处管涌和渗漏。大雨中,满载着草袋、石料、木桩和抗洪人员的卡车,一辆一辆向要害地段驶去。百年不遇的深秋洪灾向东州人民露出了横不讲理的残暴嘴脸,河水汹涌向前,狂傲不羁,恣肆翻腾,几米高的水头,把整棵的大树连根拔起,然后吞没……
李绍光穿着雨衣,在大堤上指挥着抗洪大军。此时此刻,雷公震怒,电卷银蛇,电接雷,雷引电,浪山连天涌。
抗洪队伍中,朱玉林穿着雨衣冒雨跑到李绍光身边,气喘吁吁地说:“李书记,最大洪峰流量已达每秒四千九百立方米,这是百年一遇的大洪灾,南岸多处决堤,几个乡镇已经汪洋一片,北岸也有多处险段。”
“玉林,”李绍光心急如焚地问,“南岸被淹的几个乡镇的群众撤离得怎么样?”
“已经全部撤离。”朱玉林回答。
“好,”李绍光欣慰地说,“玉林,你赶紧与东州军区联系请求火速支援。”
一架大型客机降落在东州机场。市公安局警备处前导车和七八辆奥迪轿车停在停机坪上,前来接机的有孟丽华、朱玉林、韩寿生、马厚等人,我也在其中,但是我不是来接机的,而是奉朱玉林的指示,准备随张副市长奔赴黑水河水库抗洪的。张国昌健步走下飞机的舷梯,市建委主任丁仁杰和市财政局局长李凤江等人紧跟在后面。
朱玉林快步迎上前问候道:“张市长,辛苦了。”
张国昌急切地问:“玉林,黑水河水库的情况怎么样?”
朱玉林简略地回答:“从黑水河水库引入东州市的输水管线遭到严重破坏,五十多万户居民已经断水。”
这时,孟丽华上前给张国昌披上军大衣。
“丽华,”张国昌生气地说,“你来干什么,净添乱。”
“我怕你到大堤上着凉,给你拿件军大衣。”孟丽华委屈地说。
“马厚,”张国昌阴沉着脸说,“赶紧陪你嫂子回家。”然后顺手把军大衣递给韩寿生。
孟丽华和马厚上车走了。我理解张副市长此时对孟丽华的态度,张副市长从马来西亚火速飞回东州,是为了指挥抗洪抢险,此时东州市所有四大班子领导都上了大堤,张副市长深知这次大洪水对他政治前途的意义,孟丽华此时出现无疑会让这种意义打折扣。
“玉林、仁杰,”张国昌挥着手说,“机场不是研究工作的地方,走,我们去现场。”
大家都陆续上了车,警车开道,直奔黑水河水库。
东州市的大部分老百姓吃的是黑水河水库的水,每天把几十万吨水从黑水河水库引入东州市的输水管线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的破坏。看得出张副市长心急如焚。这次马来西亚之行收获不大,本来心情就不痛快,再加上大洪水,他的眼圈周围全成了黛黑色,更突出了两个高高的颧骨。
站在水库大堤上,张国昌放眼望去,直径三点二米的钢制输水管线已经有一点三公里的长度被肆虐的洪水将周围的泥沙掏空,又被巨大的水浮力托出水面,随着洪水的涨落而上下摆动,面临着被扭曲、折断的危险。这条管线一旦折断,东州市居民的生活用水将全部中断。关系重大,刻不容缓。
“玉林,”张国昌果断地说,“这是咱们东州市的一条生命线,雷默,立即通知有关部门到指挥部开会,研究抢修方案。”
一场输水管线保卫战的作战方案,就在黑水河岸边河滩地上的军用帐篷中开始制定。军用帐篷内,有关部门领导、工程技术人员就抢修方案的讨论紧张、激烈。
“张市长,”一位中年专家认真地说,“最稳妥的办法是改线,重新铺设管道或者停水进行维修。”
“那将给东州市人民的生活造成巨大困难。”张国昌断然否定道。
“那就只好带水抢修,就地加固了。”另一位年纪大一点的专家慎重地说。
“不行,”丁仁杰立即反对说,“这样施工难度太大,危险性就更大了。”
“这是最快的办法。”年纪大一点的专家坚持说。
“我再说一遍,这也是最危险的方法。”丁仁杰严肃地说。
综合专家和技术人员的意见,张副市长沉思片刻,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就按这个方案办!”
带水抢修、就地加固的方案是施工难度大、危险性大的方案。张副市长亲自担任前线总指挥,会战在当晚打响。这确实是一场检验一座城市在非常时期协调配合作战能力的硬仗。
在黑水河水库施工现场,灯火通明,几十名交通民警在疏导交通,几十辆运送毛石、铁线、木杆、跳板的卡车来回穿梭,几百名解放军战士也在大堤上搬运编织袋,工人们正在焊接。
军用帐篷里,张副市长在地图前眉头紧锁沉思着,手里的烟已经燃掉一大半,长长的烟灰即将掉落。我和韩寿生陪在身边。
这时,朱玉林急匆匆地跑进帐篷,他急切地汇报道:“张市长,由于下游石油管线发生故障,省防汛指挥部下令黑水河水库停止泄洪十小时,输水管线已经落滩了。”
丁仁杰也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说:“张市长,原定方案不行了,输水管线落滩了。”
张国昌一听,急了,这意味着原定的用金属笼装石块,从下部支撑加固浮在水中的管线的方案只能推翻。他狠很地将手中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猛一挥手,“走,去看看。”
韩寿生赶紧把军大衣给张副市长披上。
在施工现场,漂浮在水中的输水管线,全部裸露在河滩上,有的地方已经变形,有的地方出现裂缝,最严重的一处,管壁沿焊缝已裂开五分之三,管内正在输送的水从裂缝处喷射而出。
“张市长,”中年专家建议道,“如不马上采取措施,管线随时可能完全断开,后果不堪设想。”
“能不能抢修裂缝和管线定位加固,两条线同时进行,赶在水库重新泄洪之前完成?”张国昌慎重地问。
“能是能,不过难度很大。”年纪大一点的专家回答。
张国昌命令道:“就这么定了,难度再大,也要在泄洪前完成。”
大堤上,战士们肩扛、背驮、手抱,把一块块重石和各种施工材料运到施工现场。工人们在输水管裂缝处和五处加固点,迅速搭起脚手架。
张副市长走到焊接现场,工人们正在紧张地作业。我和朱玉林、韩寿生紧跟在后面。
“张市长,”年纪大一点的专家劝道,“这里是带电作业,十分危险,您还是下去吧。”
此时,工人们迎着水流,不顾带电操作的危险,克服了焊点与喷水矛盾的难题,凭着精湛的技艺,把一道道用做牵拉带的角钢牢牢地焊在输水管裂缝的两侧。为在输水管下部焊接牵拉带,他们用装满土的草袋子垒坝,然后用水泵一边抽水,一边作业,每焊上一个点,都要付出艰苦的努力。
这时,东州电视台的记者们扛着摄像机赶过来,冲着张副市长就摄。
张国昌很恼火,冲着记者们就发脾气,“乱弹琴,摄我干什么,摄工人师傅们,要让东州市老百姓记住他们,他们是东州生命线保卫战的英雄。”
摄像机开始拍摄工人们作业的场面。就在这时,张副市长掏出烟递给身边的几个专家和工人们,并亲自给他们点上火,搞得几个专家和工人们手忙脚乱,非常感动。望着张副市长的这个举动,我被感动了,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张副市长,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感直往心头涌……
工人们终于在一点三公里管线上分五个点,用铁线和木杆编成每个四十多平方米的网,搭在输水管上,两端接成网管,装满毛石,使输水管被牢牢地“钉”在了河滩上。经过三天三夜的抢修,第三天晚上七点三十分,输水管上断裂最严重的一处终于被焊上了第九条牵拉带,经专家和技术人员当场检验,确认险情已经排除,五处定位加固点也完全符合要求。
张副市长下令撤出现场,此时,黑水河水位开始上涨。输水管如同一条黑色巨龙,又稳稳地卧在滔滔黑水河水中。
东州人民终于战胜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一座座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姹紫嫣红,城市里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星斗交相辉映,东州仍然是那个往日繁华的东州。
我迎着河风,沿着河边漫步,心潮起伏,惊涛骇浪洗涤了我的心灵。满眼的英雄,平时平凡得不得了。这几天,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张副市长在抢修现场为专家和工人们发烟的情景,那场面看上去好感动人,但就是有点不和谐的地方,当时像在战场上打仗一样,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子里闪了一下,现在静下心来,我忽然意识到,张副市长给专家和工人们发的是软包中华烟,似乎与当时的情景不太和谐。那烟是张副市长平时抽的,在抗洪抢险现场,专家和工人们抽了会有什么感想?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心里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而且被这种怪怪的感觉搅得着实不安了好几天。
17.微服私访
我最近欠了韩寿生一个人情。我女儿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刚刚结婚。有一天我和杨娜吃完晚饭,正在看电视,有人敲门,敲门的正是女儿班主任小两口。班主任知道我在市长身边工作,便想请我给她的丈夫找个好工作,这下子可难坏了我。我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能力的,但是,在班主任眼里只要是在市长身边工作的人,能耐一定是大得不得了,如果不帮忙肯定是说不过去,何况是孩子的班主任呢。我勉强答应后只好求助于韩寿生。
近来,韩寿生对我格外地警惕,他发现张副市长非常赏识我,大有取代他的意思,因此每次见了我,都像鹰在空中发现了蛇一样。韩寿生原本是西郊区西郊乡政府的一个司机,凭着自己的毅力获取了自学考试的大专文凭,在市政府招聘公务员的时候,仗着自己在人事局当处长的哥哥的关系考进了市政府办公厅。一开始在秘书处,后来他发现综合处最容易接近市长,机会多多,便千方百计调入了综合处。起初是做内勤,但韩寿生很聪明,也很勤奋,不到一年便开始在处里写材料了。
韩寿生不是一般的秘书,他不是当几年秘书一升官就走人的人,他的野心大得惊人,别人给领导当秘书都毕恭毕敬的,他给张副市长当秘书却大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因此,接替他的人必须是他的傀儡。我绝不是最佳人选,我当副处长时,韩寿生还只是科员。我是科班硕士,韩寿生心里清楚,他绝对控制不了我。但是,韩寿生是不露声色的人,他帮助我安排了孩子班主任丈夫的工作,也有收服我的意思,我虽然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是绝不会轻易被收服的。其实,人一生都是在还债的,因为只要活着就是要欠下人情的。感谢别人,又不牺牲自己,简直是一种苛求。没有人不在旧传统中受虐,只是在浮华中人们浑然不知。人生只有走过一大段才能看清前世后尘的,没有黑暗,灯就失去了意义,天总是要黑的,重要的是天黑以后你能不能睡去。我记得谁说过一句话,鸡生了蛋,蛋就由不得鸡。我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属于蛋,还是属于鸡。
已经是十一月份了,东州市一到这个季节,经常是小雨夹着小雪,西北风扫落了城市街道两旁的杨树叶子,晚上是零下,白天是零上,城市仿佛是在繁荣中挣扎。
我与朱达仁、陈东海赤身裸体地从浴室里出来,已被那位笑容可掬的小伙颀长的胳膊引向更衣室。我刚刚走向地毯中央,另一位服务生已拿着白色浴巾迎上来,轻轻地给我拭去身上的水珠。紧接着,一双手已将纸质内裤、袜子和叠得规规整整的浴衣浴裤齐眉举到我面前,我套上内裤穿上睡衣正瞅着自己因发胖而越位的肚皮发愣,服务生即刻给我的衣襟掩严,又系上飘在身后的布带子。
我和朱达仁几乎同时穿完了浴衣,陈东海身上的水尚未擦干,他对服务生说:“你先领他们俩进去,我随后就到。”
我眼见长廊里的红地毯越缩越短,快缩到走廊尽头时,突然闪出一位白衣白裙的漂亮小姐来。我当即眼睛就直了。我随着白衣小姐进了橘黄色的包房里,眼睛却仍然在她身上贪婪。
“先生,您喝点饮料吗?”
“不喝、不喝。”
“先生,您抽烟吗?”
“不抽、不抽。”
白衣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先生,您真有意思,那您干什么来啦?”
我一时语塞。
我躺在床上,白衣小姐柔细而凉丝丝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先生,您的头有点热。”
我一抬眼,正好与白衣小姐胸前宛若两朵颤巍巍的白玉兰蓓蕾般的双乳相遇,我顿感全身燥热血脉贲张呼吸急促,我忽然意识到,灵与肉不应该是对立的,只有统一起来才会和谐,我姑且自己是灵,白衣小姐是肉,此时我的灵思索的全是美丽的肉,我幻想着灵与肉的融合,然而灵是有理智的,我发现,理智恰恰是灵的虚伪。
白衣小姐似乎意识到我在胡思乱想,一边轻抚着我的肩膀一边温柔地说:“一看先生就是本分自爱之人,但按按摩解解乏也没什么的。”
我被这“本分”一词击中,再也没有刚才的非分之想。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白衣小姐摇醒,说手机响了,为了能休息一会儿,我把手机调到了振动,我急忙坐起来签完单,出去接电话。手机是韩寿生打的,说明天张副市长要微服私访看供暖,让我做好准备。
最近几天,张副市长不断接到重型机械厂职工的来信、电话,反映全市都已供暖,唯独他们的宿舍区没有供暖的情况,张副市长决定微服私访深入到锅炉房查看。
近几年我们经常在电视里看到电视剧,这个皇帝微服,那个皇帝私访,而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官就得前呼后拥,市长、书记一出门,记者、摄像机满天飞,个别官把工作当成了作秀,一段时间不上电视,心里就痒痒。张副市长这一决定,着实令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第一场凛冽的寒风扫过,进入初冬的东州大地,肃杀了五彩斑斓的山林,一夜之间消瘦了,露出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筋骨,滚滚黑水河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奔涌的浪涛也似乎凝冻了,缓慢地起伏着,偶尔泛起的白浪沫儿,却像一簇簇寒光闪闪的冰碴。树木凋零,天上飘着小雪。
上午,两辆奥迪车从市政府大门驶出,淹没在车水马龙中,很快又出现在重型机械厂职工宿舍区,停在锅炉房大门前。
重型机械厂是东州市的大型国有企业,这些年企业效益下滑,下岗职工颇多。在全市供暖开栓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五的情况下,重型机械厂家属宿舍区的职工们却仍然在受冻。
丁仁杰的车在前,他先下了车,我和韩寿生陪张副市长也下了车,一起走进锅炉房院子。院子里没有煤,冷冷清清,我们陪张副市长进入锅炉房。四个锅炉工披着军大衣围坐在一起正在打扑克。
“谁是负责人?”我先问了一句。
四个锅炉工大概是见进来的几个人中有一位像是副市长张国昌,便赶紧站了起来。
“我是锅炉房负责人。”一个大脑袋的壮汉惴惴地说。
“你们的锅炉怎么没烧呢?”张副市长平和地问。
“厂里没有钱,不仅没钱买煤,连设备维修的钱也没有。”锅炉工七嘴八舌地回答。
“这位是张市长,这位是市建委丁主任,是专门给你们解决问题的,你们赶紧通知厂领导。”韩寿生绷着脸介绍说。
锅炉工们有些紧张,领头的怯生生地说:“知道,在电视上见过张市长,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找厂领导。”
大约二十分钟后,锅炉工领着厂长等人进入锅炉房,厂长姓贺,长得肥头大耳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张市长,不知道您来了,实在对不起。”
“贺厂长,”张国昌不冷不热地讥讽道,“这数九寒冬的,你让家属们都冻着,你们厂领导班子都过意得去?”
“张市长,”贺厂长一脸苦衷地说,“不瞒您说,我们厂领导班子成员都在这个宿舍区住,全都冻着呢,我们现在难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技改资金一直批不下来,我们厂的设备还是五六十年代的呢,这几年连年亏损。”
“经营管理上的事是你们厂自己的事,政企分开,我管不着,但职工挨冻我得管,设备维修和买煤款一共需要多少钱?你们说个数吧。”张国昌毫不含糊地说。
“怎么也得二百八十万。”贺厂长壮着胆子说。
“这样吧,”张副市长爽快地说,“市里帮你们解决三百万,但有个条件,后天晚上五点钟以前,必须开栓供暖。”
“张市长,”贺厂长喜出望外地说,“您放心,保证按时开栓供暖。”
“仁杰,钱的事由你解决了。”张国昌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好吧。”丁仁杰无奈地点点头。
“仁杰,你们派人协助一下贺厂长,要保证供暖质量。雷默,你们综合四处负责督察。老贺啊,事就这么定了。”张副市长说完,起身往锅炉房外走,所有的人都跟了出来。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锅炉房外已经围满了家属区的居民,张副市长一走出锅炉房,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贺厂长大声说:“这位是张市长,专门来给大家解决供暖问题的,我现在向大家承诺:后天晚上五点钟,准时供暖。”
人群躁动起来。
“同志们,”张国昌露出愧疚的神情,煽情地说,“我作为主管供暖的副市长,让大家受冻,实在是对不起大家。”
这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娘挤过人群说:“谁是市长,我要见见,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市长呢。”
张副市长紧走几步,上前握住大娘的手动情地说:“大娘,我来晚了,让您受冻了。”
大娘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有人在人群中喊:“这才是父母官呢!”
全场又是一片掌声。
两辆奥迪车在群众的掌声中,驶出职工宿舍区。我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我发现张副市长的眼睛是湿润的。我想起了一位名人的话:向善的倾向可以说是人性所固有的。通过这件事,张副市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似乎更清晰起来。
18.测评题
春节过后,全市房改加快了步伐。我父亲是八十年代初的老劳模,为此西塘区奖励了一套七十平方米的住房,老爷子退休后一直住在这套房子里。可是当年奖励时,只给了一串钥匙,并没有产权证。这两年搞房改,公有住房陆续卖给了个人,房子是不是你的得看你有没有产权证,老人家着了急,亲自到房产局问了几次也没问个明白,只好找我商量,问我能不能找人把房产证办下来。
为了安慰父亲,我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心想,市房产局最好的朋友就是朱达仁,这事只好求他了。
我给朱达仁通了电话,朱达仁热情地说:“雷默,这事好办,你到西塘区开个证明,证明这房子确实是区里奖励给你父亲的,我就能办。”
我一听感激地说:“关键时刻还得找大哥呀!”
朱达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弟,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哈哈大笑。
放下电话,我摇摇头,心想,我真的能发达吗?我一直认为名利不过是人生发达的一种表象,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执迷于表象而偏离本质的。那么人生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是轮回吗?是不朽吗?还是死后真有个天堂?答案太多了。人们恰恰迷失在诸多的答案之中。
我到西塘区开了证明,上午抽空去了市房产局。刚好朱达仁不忙,我就在他的办公室闲聊了一会儿。朱达仁从办公桌的柜子里拿出一条中华烟递给我,“老弟,我这别的没有,就是烟多,帮朋友点忙,也有给塞钱的,我没有胆儿收,不收人家又下不来台,就变通着收一条烟,这条归你了。”
我接过烟有些不好意思,“大哥,我求你办事,应该给你拿条烟,怎么还好意思抽你的烟。”
朱达仁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豪爽地说:“雷默,咱们哥儿们之间要谈一个‘求’字,可就外道了,老爷子这事没越轨,能办;要是越轨,我还真没胆子帮你。哥哥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了,始终弄不明白,政治家和政客是个什么关系。”
“最近,我看了许多政治方面的书,”我纸上谈兵地说,“中国历史上有成就的政治家、思想家,有两本书是必读的。一本是从正面讲谋略的《资治通鉴》,另一本是从反面讲谋略的《反经》。对于前一本书,历史上的帝王不但学习,应用,而且不断地宣传出版;后一本却是历代帝王秘而不宣、用而不言的奇书。”
“奇书?都讲了些什么?”朱达仁颇感兴趣地问。
“赵蕤在开篇说,‘我担心一般的儒生被自己的学识局限,不懂得王道和霸道的区别,所以来专门阐述长短术,用以分析通变的道理。’大哥,读了这部书我才明白,在一般情况下,诡计多端、爱慕虚荣和装聋作哑是令人讨厌的习性。但是,对有些领导人来说,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
朱达仁不屑地笑道:“怪不得尼克松说,‘一些政界领导人的部分工作就是编造神话。’”
“这一点戴高乐也有同感。”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戴高乐说,‘每个实干家都具有强烈的私心、自尊心、冷酷无情和狡诈的本领。如果他们能以此作为达到伟大目的的手段的话,所有这些都可以得到谅解。’”
“雷默,”朱达仁无奈地说,“这样的实干家,我做不来呀!”
我笑着说:“大哥,每个人都梦想着伟大与崇高,普通只是一种无奈,但是,我和你一样不喜欢不情愿的伟大,也不喜欢无奈的崇高,我喜欢顺其自然的激情。”
“雷默,这正是现实所不允许的。”朱达仁一边说一边拿起办公桌上的水杯,像饮酒一样猛喝了几口。
“大哥,”我点了一支烟,卖弄地说,“有一道测评题,要从三个候选人中选择一位来造福全世界。我考考你,看你选哪个?”
“雷默,别的本事我没有,看人咱看得准!”朱达仁拍着胸脯吹嘘道。
我笑眯眯地说:“候选人a:笃信巫医和占卜家,有两个情妇,有多年的吸烟史,而且嗜好马蒂尼酒;候选人b:曾经两次被赶出办公室,每天要到中午才肯起床,读大学时曾经吸食鸦片,每晚都要喝一夸脱(大约一公升)的白兰地;候选人c:曾是战斗英雄,保持着素食习惯,从不吸烟,只偶尔来点啤酒,年轻时没有做过什么违法的事。这三个人中,你选哪一个?”
朱达仁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选第三个了,如果组织部考核也得选第三个人。”
我嘿嘿地笑了笑,“实话告诉你,候选人a是富兰克林?d?罗斯福,候选人b是温斯顿?丘吉尔,候选人c叫做阿道夫?希特勒。”
朱达仁大为吃惊,“雷默,怎么会是这样?”
“达仁,”我认真地说,“按照现实的一套选人方式,候选人c无论在当今社会做什么行当都应当是首选,这才是最可怕的。人无完人,而我们有的选人用人单位却在选择完人,其结果就是用了一些假完人,不仅没有造福社会,甚至可能还要造祸于百姓。”
“深刻,太深刻了!”朱达仁赞同地感慨道,“只是雷默,你是个表面平静如水,内心却非要在风口浪尖活一把的人。面对这样的选人用人机制,你如何应对?”
“大哥,面对现实多少胸有大志之人,都无计可施啊!”我长叹道,“只能效仿古人卧薪尝胆——忍,我把这种等待称为第三十七计。”
“雷默,”朱达仁拍着我的肩膀用兄长般的口气说,“忍的最好办法,就是隐,小隐隐于朝,大隐隐于心啊!我相信你老弟有出山那一天。”
离开市房产局,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市政府,车过黑水河大桥时,我不禁感慨,滚滚的黑水河浩浩荡荡如母亲温甜的乳汁,冲积出肥沃的黑油油的清江大平原,滋润着绛红的高粱和金黄的大豆。在这片大平原的中南端簇立着一座巨擘般的城郭。这就是东州市。论风景虽无烟花十里落英缤纷的江南秀色,也没有五岳的巍峨,伟峰的壮阔,但它有着雄浑气势,开疆的历史,智慧而又古道热肠的人民。我热爱这座城市,我愿意为这座城市生,为这座城市死。
过完春节,杨娜去了香港启德机场学习,大约需要半年时间,孩子在学校寄读,每周接送也交给了父母,我有一种被放羊的感觉。每
天晚上不是与朋友聚会,就是熬夜写材料,过得倒也逍遥。
19.大火
省里“两会”期间,李绍光正在分组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突然胃疼难忍,秘书孟元松硬是把他送到了省人民医院,检查结果出乎意料:结肠癌!妻子徐莉一听,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半天才缓过神来,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面对病情,李绍光接受了手术治疗的建议,但是希望等“两会”开完再做,主治医生坚决不同意,李绍光望着妻子恳求的目光妥协了,他不是向命运妥协,而是想用这种妥协给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希望。
李绍光病了的消息让东州官场备受震动,幸亏手术做得成功,即便如此,李绍光尚且住在医院里,那些惦记李绍光位置的人,也没少去北京活动,在仕途之路上健康绝对是一篇大文章。与那些盼着李绍光就此倒下的人不同,张国昌非常不忍心看着李绍光就这么倒下,这并不是张国昌不希望李绍光倒下去,而是作为对手,张国昌更希望李绍光不是被病打败的,而是被自己打败的。但是张国昌非常了解李绍光,他知道李绍光绝不会就此倒下。
深夜,熟睡的张国昌和孟丽华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孟丽华打开台灯,睡眼惺忪地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问:“喂,哪位呀?”
“大嫂,我是市公安局刘伟峰啊。”
“是刘局长啊,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呀?”
“有重要事情向张市长汇报,十万火急。”
孟丽华连忙把电话递给丈夫,“国昌,是市公安局刘伟峰,说有重要事情汇报。”
张国昌接过电话,不紧不慢地问:“伟峰啊,什么事这么着急?”
“张市长,”刘伟峰火急火燎地说,“爱莫斯商城于凌晨发生大火,火势相当凶猛,我已经派警车去接你了。”
张国昌心里一惊赶紧问:“什么原因造成的?伤到人没有?”
“原因不详,消防支队正在全力扑救。”
这时,外面传来急切的警车声。张国昌赶紧起身穿上衣服。
爱莫斯商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熊熊的烈焰像疯狂的火龙,夹杂着灰末、烟尘,冲向天空,周围停了一百多辆消防车。烈火中,消防官兵正在紧张地灭火,爱莫斯商城周围已经被警察戒严。
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张副市长下了车。刘伟峰赶紧跑了过来汇报,“张市长,消防车不够用,火势还没有控制住。”
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张国昌一下子就急了,“赶紧调消防车呀!”
刘伟峰愁眉苦脸地说:“东州市的一百多辆消防车都在这儿了。”
张国昌果断地说:“请求抚临市支援。”
突然,张国昌发现远处李绍光正在捂着肚子指挥灭火,他心头一紧。
“怎么李书记也在这儿?”张国昌脸上的肌肉痉挛了几下,故作关切地吼道,“他刚做完结肠癌手术。”说完快步走到李绍光跟前,极其关切地责怪道,“绍光,你不要命了?你的手术还没拆线呢!”
李绍光的手术虽然做得很成功,但是按天数算,还有两天才拆线,这些天,病房已经改成了办公室,他要求孟元松凡是主管工作范围的事,不许隐瞒。孟元松接到市公安局局长刘伟峰关于爱莫斯商城着大火的电话后,也觉得事态严重,于是第一时间通知了李绍光,李绍光当即要车奔赴火灾现场。
“国昌,”李绍光捂着肚子说,“顾不了这些了,咱们俩主管全市消防工作,这个板子是挨定了,损失太大了。”
“绍光,”张国昌侥幸地说,“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否则……”
没等张国昌说完,李绍光突然站立不稳,险些晕倒,被张国昌扶住,“绍光,你赶紧回医院,这儿有我呢。”
李绍光倔强地说:“我没事儿,不要管我,你快去指挥灭火。”
早晨,红红的太阳被一朵朵朝霞簇拥在黑水河的上空,灿烂的阳光穿过树枝间的空隙,透过晨雾,一缕缕地洒满了街头。因为是早春,我并未觉得温暖,骑着自行车随同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向市政府方向驶去。突然,我发现远处浓烟滚滚,烟柱直冲向天空几十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儿,我快速向浓烟方向骑去,发现中山路全部戒严。
我挤进人群,问旁边的人,“师傅,前面怎么了?”
一个老头痛惜地说:“爱莫斯商城着火了!烧得只剩下水泥框架了,焦黑一片,损失老大了!”
我心中一惊,“什么时候着的?”
“昨天半夜着的,”老人一边说一边比画,“现在已经扑灭了,连抚临市的消防车都到了。万幸啊,昨晚没有风,要不整条中山路就全完了。”
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消防工作是城建工作的一部分,是张副市长主抓的,这场大火不知有没有死人,无论死没死人,损失都是巨大的。市委市政府总得有人承担责任,谁承担责任都有可能毁掉政治前程。一种担心、一种责任感迫使我火速赶往市政府。
我在市政府办公厅走廊里遇到的人都在交头接耳,不问也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我推门走进办公室,小唐和其他处的几位工作人员也在议论着爱莫斯商城的大火。
“小唐,老杜呢?”我进门就问。
“去火灾现场了。”小唐连忙回答。
“小唐,把电脑中张市长关于防火的讲话稿全都调出来。”我放下皮包一边埋头翻抽屉一边说。
“雷处长,要这些讲话稿干什么?”小唐不解地问。
“你就别问了,让你调你就调。”我不耐烦地说。
“好吧。”小唐不情愿地说。
我把放在抽屉里和办公柜里的几十本会议记录本全部拿出来,一本一本地找起来,希望找到几句张副市长关于视察爱莫斯商城有分量的防火讲话,然而却一句也没找到。
过了一会儿,小唐走过来,“雷处长,就有一篇讲话稿上有一句关于商业防火的话。”
“把它打印出来吧。”我失望地说。
“雷处长,听说爱莫斯商城大火,国家已经派来了调查组。”小唐提示说。
“我先做个准备,到时候肯定会让我们找这些材料。”我用未雨绸缪的语气说。
“噢,我差点忘了,”小唐一拍脑门说,“上午工商、城管、交警等部门联合执法检查小商小贩非法占道情况,让咱们处配合一下,杜处长让你去。”
“我知道了。”
此时此刻,各种消息、流言在东州市政府大楼里、在老百姓中传开了。社会上总有些人喜欢琢磨官场上的事,如今社会上的政治顺口溜、打油诗、政治笑话特别多,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编出来的。其实,此时的张国昌和李绍光在现场指挥灭火工作,熬了整整一宿。
我接到韩寿生电话时,正在和工商、城管、交警等执法人员检查街路市场。
“雷默啊,我是韩寿生,你在哪儿呢?”韩寿生的语气非常沉重。
“生哥,我正在检查小商小贩非法占道情况。”我意识到韩寿生的电话非同寻常。
“快回来吧,张市长找你有急事。”韩寿生几乎用催促的口吻说。
挂断手机,我请市交警支队的一位处长,用警车送我回市政府。
政府大门两侧站岗的武警精神抖擞,我坐的警车闪着警灯疾驶进市政府大门。
我跑到电梯旁按了按电钮,电梯正在上升,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跑上楼梯。我知道,自己在官场快十年了,没有人拿我当人才,是张副市长让我看到了希望,然而这场大火太可恨了,弄不好要影响张副市长的政治前途,张副市长这时候找我,说明关键时刻我是他最信任的人。我从心中生出了几分侠气,大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意思。
我气喘吁吁地推门进去时,张副市长面容憔悴,眼圈发黑,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韩寿生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张市长,您找我?”我大汗淋漓地问。
“雷默啊,”张国昌眼睛一亮说,“你来得正好,有件事你亲自办一下,你电脑好,你想办法把这些商业防火的话插到我的讲话稿里,打印,装订成册,然后,交给寿生。”
我接过张国昌事先准备好的写有防火讲话的纸条,足足有百八十张。
张国昌接着递给我一份材料,嘱咐道:“另外,这份材料复印七份后,装进信封里,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记住,这份材料一定要保密,别在办公厅复印,到外面复印社复印吧。”
“张市长,我明白了。”我心情复杂地说。
张副市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
我看出来了,这场大火让张副市长猝不及防,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摆脱危机,绝不能让自己苦苦得来的前程因此丢掉。我能从张副市长的眼神里感觉到,他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值得信任的人太少了,“雷默,对,雷默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为什么雷默值得信赖?”张副市长一时也说不好,反正他想到只有雷默可以帮助他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那就是在自己所有的商业讲话中,插入自己关于防火的内容,调查组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反正白纸黑字在上面。我发现,张副市长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或许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春天的傍晚,民航大院到处是三三两两散步的人。我坐在写字台前仔细地看着一份材料。
中纪委、监察部:
在痛惜国家财产损失的同时,我作为主管城建和消防的副市长,感到事态严重,心情非常沉重。虽然爱莫斯商城在消防设施上没有通过验收就违规开业了,但是,当时,我不是主管消防的副市长,当时主管消防和商业的副市长是现任市委副书记李绍光……
我看到这儿非常吃惊,然后痛苦地陷入沉思。我觉得张副市长太不光明正大了,甚至有些卑鄙。我知道党的优良作风是推功揽过,而这份材料让我想起两个字:残酷。我敢肯定,李副书记是做不出这种事的。但是,张副市长的知遇之恩又让我盼着他躲过这场灾难。
20.纵火嫌疑
深夜,张国昌在书房内不停地抽烟,烟灰缸内已盛满了大大小小的烟头。孟丽华端着一碗面条走了进来。
“国昌,”孟丽华心疼地劝慰道,“上火也没用,车到山前必有路。”
“问题是车已经到山前了,路还没找到。”张国昌愁眉苦脸地说。
“我就不信,市委市政府拿你一个人当替罪羊。”孟丽华把盛面条的碗放在桌子上,愤愤不平地说,“我明天去找舒曼,让她在北京帮你活动活动,你再去找找高省长,他毕竟是从东州上去的,这些年我都快成他的保健医生了。我相信他不会坐视不管的,而且你是他一手提拔的。另外,调查组那边你也要想想办法,这年头,没有不吃腥的猫。”
高省长名叫高远,升任清江省省长前,是东州市委书记,在张国昌与李绍光竞争副市长时,起过重要作用。
“好,还是夫人有办法,”经妻子这么一宽慰,张国昌似乎看到了希望,“你明天一早就走,别坐头等舱,坐普通舱,动静越小越好,我明天一早就去省政府。”
“好了,吃点东西吧。”孟丽华温声说。
张国昌端起了那碗面条,狼吞虎咽起来。
这是张国昌从政以来的第一场劫难,他知道事态相当严重,市委市政府总得有人承担责任,但是谁承担责任都有可能毁掉政治前途。孟丽华这次去北京除了拜会舒曼以外,还要看望几位重要人物。
孟丽华戴着墨镜挎着皮包,手拽着拉杆箱随人流走出首都机场时,有人亲切地喊:“丽华姐。”
“小曼。”孟丽华高兴地摆了摆手。
“丽华姐,想不到大哥会遇到这种事。”舒曼一边接过拉杆箱一边叹惜地说。
“小曼,你大哥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你的了,花多少钱你尽管说话。”孟丽华破釜沉舟地说。
舒曼开着红色奔驰跑车疾驰在高速公路上,车窗映出孟丽华凝重的脸。舒曼是红透大江南北的著名歌星,向来都有“政坛交际花”的美誉,有人说,她像个蜘蛛精上上下下织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
对于市委书记魏正隆和市长荣立功来说,他们不愿意事态扩大,这对东州市没有任何好处。但是对于那些想坐张国昌位置的人来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些见风转舵的人也开始疏远张国昌。没办法,许多干部不认别的,只认那些有权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然而,张国昌曾经说过:“优秀的领导需要的不是匹夫之勇,而是果敢、沉稳、谋略、决断,而这几者结合的最高表现形式就是在关键时刻、存亡之际的镇定自若的心理素质。”我能看得出来,张副市长是沉着的,但他内心深处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已经很晚了,市政府办公厅三二零会议室灯火通明,朱玉林正在给所有综合处的正副处长开会。我和老杜坐在一起。
“同志们,”朱玉林表情沉重地说,“国家事故调查组要我们东州市十年以内的消防工作大事记,只给了两天的时间,没办法,只好辛苦各位了,每个处按分管市长的分工抓紧时间整理,最后由综合一处汇总,好了,都抓紧时间工作吧。”
此时,张副市长正坐在办公桌前抽着闷烟,韩寿生站在旁边,他这几天的心情比张副市长还糟,他怕张副市长因大火而倒霉,自己苦熬五年就白熬了。韩寿生在仕途上是有一番大计划的,他的志向绝不在张副市长之下。这些天他绞尽脑汁为张副市长出谋划策,给中纪委、监察部写推过揽功的信就是他的主意。
张副市长这些天上火上得嘴唇干裂,我推门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韩寿生正要给张副市长倒水。
“张市长,”我谨慎地说,“我们城建口的消防大事记整理完了,您过过目吧。”
张副市长接过大事记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后,他沉思片刻说:“好,辛苦了,雷默,消防工作含在城建城管中,由我主管,所以,咱们这块是重头戏,你拿去让玉林秘书长再过过目。”
“好,张市长,您也要注意身体啊!”我由衷地说。
张副市长很欣慰,他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雷默啊,你回家时,让马厚送你一趟吧。”
我一直忙到凌晨四点,才让马厚送我回家。
在车上,马厚诚挚地说:“雷默,我看张市长对你没看走眼,你对他的事是真着急。”
“马哥,张市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啊!”我动情地说。
“现在外面的谣言太多,都对张市长不利。”马厚担心地说。
“马哥,咱们都是他身边的人,现在当然要站在他身边,希望张市长这一劫早点过去。”我掏心窝子地说。
马厚重重地点了点头。
爱莫斯商城烧得已经面目全非,周围武警战士实施戒严,建筑工人正在搭脚手架,脚手架上围蒙了毡布。张副市长懂得此时的新闻媒体很重要,舆论如何把握对老百姓的情绪影响很大。中国的老百姓人人都是政治观察员,他们最善于从电视新闻里分析时政动态。好在张副市长平时就注意与清江省、东州市各大媒体的头牌记者搞好关系,有的记者与张副市长还称兄道弟,张副市长与市委宣传部部长私下里通了电话,所以各大媒体的报道是统一的,不轻不重,这种形式的新闻报道是在为张国昌应对调查组创造时间。
孟丽华在北京只呆了两天,就又悄然回到了东州。事实证明,北京之行,效果明显。
在市委常委会议室,市委书记魏正隆正在主持常委会议。会议气氛十分凝重。
“同志们,”魏正隆十分严肃地说,“爱莫斯商城发生特大火灾,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却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八千三百万元,在政治上产生了极坏的影响。虽然国家事故调查组下的结论是‘纵火嫌疑’,但是,爱莫斯商城在没有通过消防验收的情况下就开业,是造成这次火灾损失的重要原因。”
“魏书记,同志们,”刚刚出院的李绍光主动检讨说,“这次特大火灾,教训是深刻的,我知道责任主要在我。特别是爱莫斯商城在没有通过消防验收的情况下就开业,而且在营业期间我也没有亲自去检查防火工作,这说明我工作责任心不强,官僚主义还在作怪,给国家造成这么大的损失,我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
“绍光啊,”荣立功也沉痛地说,“责任也不能由你一个人承担,我作为东州市的市长,应该负主要责任。”
常委们经过一番批评与自我批评后,魏正隆严厉地说:“关于谁承担责任的问题,我听取了省委书记陆清同志的意见,鉴于这次特大火灾在政治上造成极坏影响,陆清同志建议李绍光和张国昌各打五十大板,分别给予党内记过处分。”
总算躲过了一劫,晚上,张国昌和孟丽华躺在床上,感慨颇深。
“国昌,”孟丽华后怕地说,“这次多亏了舒曼上下活动,高省长也为你说话,不然,你这个副市长就当不成了。”
“大歌星就是不一般哪!当年在东州市歌舞团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张国昌如释重负地说。
“你平时也没少帮她呀,她父母的别墅不都是你给解决的嘛。”孟丽华不以为然地说。
“舒曼的能力我心里有数,平时我注意关照她的父母,无非是为了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舒曼这次果然没让我失望。”张国昌话锋一转,心情复杂地说,“听说在市委常委会上,李绍光把责任全揽过去了。”
“他那叫欲擒故纵。”孟丽华撇着嘴说。
“也不全是,指挥救火那天,他刚做完结肠癌手术就上去了。”张国昌既敬佩又妒嫉地说。
“国昌,”孟丽华温柔地看着丈夫说,“李绍光身上确实有一种东西你身上没有。”
“什么东西?”张国昌不服气地问。
“好像是信仰,对,是信仰。”孟丽华冥思着说。
“什么信仰?”张国昌不解地问。
“共产主义啊!”孟丽华眼睛亮晶晶地说。
“行了,别拿李绍光给我添堵了,”张国昌不耐烦地说,“魏书记和荣市长让我三个月内修复爱莫斯商城,让爱莫斯商城开业,这担子不轻啊!”
“这是好事,”孟丽华目光如水地说,“这能在魏书记和荣市长面前证明你的能力,新爱莫斯商城一定要比以前的爱莫斯商城更漂亮,功能更齐全,要让老百姓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张国昌笑了笑,“丽华,我看这个副市长应该由你去当。”
孟丽华娇嗔地说:“反正娶了我是你的福气。”
火灾风波平息以后,我也松了口气。上午,朱达仁给我打电话,说我父亲的房产证办下来了,让我抽空去取一下,我说下午就去。
下午,我推门走进朱达仁的办公室时,他正在打电话,办公桌上就放着刚办下来的房产证。
朱达仁撂下电话,满脸狐疑地说:“雷默,爱莫斯商城大火,我真替张市长捏把汗,没想到只给个党内记过处分。”
“说实话,这次大火对我触动也挺大,这官场上的事太复杂,你我这样的人都成不了政治家。”我颇为感慨地说。
“韩寿生也该给你倒位置了,怎么还赖着不走?”朱达仁打抱不平地问。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难呀,我听说光办公厅惦记给张市长当秘书的就有二十多人,而且都有来头。”
“张市长如果不选你,说明他没水平。都说人才缺乏,人才缺乏,人才就在身边,根本没人用。”朱达仁抱怨地说。
张副市长调动东州市的精兵强将,在三个月内就使爱莫斯商城重新开业了。
一天下午,在阿买加酒吧,韩寿生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啤酒,孟丽华匆匆走了进来,她一进门就问:“寿生,这么急找大嫂有什么事啊?”
韩寿生赶紧起身相迎,“大嫂,你喝点什么?”
孟丽华对服务小姐说:“来杯咖啡吧。”
韩寿生重新坐下,露出诡秘的目光,“大嫂,请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个事。”
孟丽华一副挑理的口吻,“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商量?弄得我连手术都推了。”
韩寿生抱歉地笑了笑,“电话里说不大清楚,大嫂,我跟张市长五年了,我从心里不愿意离开他,但是,一个是我年龄大了,再一个我跟的时间也不短了,我知道这个秘书我当不长了,想请你在张市长面前说一说,我能不能不离开办公厅,这样,我虽然不当秘书了,也还能为他服务。”
这时,小姐递过来咖啡,孟丽华往咖啡里加了一小块方糖,“那好啊,你看上办公厅哪个位置了?”
“我现在是副处级秘书,我离开张市长时,希望把正处级解决了。”韩寿生直截了当地说,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
孟丽华呷了一小口咖啡,“这一点应该没问题,让你大哥跟办公厅打个招呼就行。”
韩寿生露出不知足的目光,“我希望能任办公厅主任助理兼综合四处处长。”
孟丽华一副为难的样子,“任综合四处处长应该问题不大,兼办公厅主任助理有一定难度,这得跟市委组织部打招呼。”
“大嫂,”韩寿生毫不让步地说,“看在我鞍前马后地给张市长服务五年的分上,你一定帮我这个忙。”
孟丽华叹了口气,“我尽力吧。”算是答应了。
韩寿生阴险地看了孟丽华一眼,“还有,大嫂,千万别让雷默接替我,这个人不适合做秘书,书生气太浓,文凭又太高,很难哈下腰去。”
孟丽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大哥很喜欢雷默的才华。”
“大嫂,”韩寿生挑拨道,“当秘书主要是会伺候人,手眼身法步到位就行,用不着什么才华。”
韩寿生的话说到了孟丽华的心里,“我也担心雷默接替你以后,照顾不好你大哥,另外这事还没最后定呢,你大哥的许多老领导、老同事、老同学打电话的、写条子的,还有登门拜访的,搞得你大哥也不知道选谁好。”
“大嫂,”韩寿生阴毒地说,“你信我的话,选谁都比选雷默强。”
孟丽华点了点头,“我一定把你的话转告你大哥。”
韩寿生的话的确捅到了孟丽华的腰眼儿上,她最担心雷默一介书生照顾不好她丈夫的生活。在孟丽华眼里,张国昌就是皇帝,秘书不是宰相,也不是大臣,只是太监,太监就要照顾好皇帝。孟丽华喜欢韩寿生韦小宝式的机灵,但又讨厌他身上岳不群式的奸诈。
张国昌累了一天,他疲倦地斜靠在沙发上抽着闷烟,想着心事,妻子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
“想什么呢?”孟丽华坐在丈夫身边,温柔地问。
“丽华,”张国昌若有所思地问,“你觉得雷默给我做秘书怎么样?”
“韩寿生今天找我了,他不同意雷默给你当秘书。”孟丽华直言不讳地说。
张国昌露出鄙视的目光,“他怎么不当面跟我说?我就烦他蝇营狗苟的劲儿。”
“寿生说得也有道理,”孟丽华短视地说,“当秘书就得学会侍候人,用不着太有才,手脚勤快,少言寡语,忠心耿耿就行了。”
张国昌猛地坐起身,“丽华,你今天见识怎么这么短了?我要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必须选个好秘书辅佐我,我要的不是侍候我的生活秘书,这样的秘书一抓一大把,我要的是能够从事业上辅佐我的秘书,我毕竟没读过大书,瘸腿啊!”
孟丽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说的也是,不过,韩寿生希望留在办公厅任主任助理兼综合四处处长。”
张国昌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韩寿生跟我时,还只是个小科员,这五年几乎一年提一级,离开我当个处长不挺好吗?还要什么主任助理,真是不像话。”
“国昌,”孟丽华不无担心地说,“韩寿生这五年,咱们太了解他了,你要不答应他,他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妻子的话让张国昌想起韩寿生为了提前解决副处级而用小辫子威胁自己的事,他恨得咬牙切齿地说:“当时真是瞎了眼了,怎么选他当秘书。”
孟丽华见丈夫想起了不愉快的事,连忙转移话题说:“好了,好了,不早了,睡觉吧。”
21.上任
最近,我与韩寿生之间的关系弄得比较紧张。关于谁来接替他的问题,韩寿生做了许多小动作。而且据我所知,市政府办公厅有二十几个人都争着抢着要做张副市长的秘书。这些人背后都有一定的关系。韩寿生对我接替他,非常抵触,他心中另有其人。然而,我心里也有一份清醒,张副市长要想在政治上上新台阶,身边的人必须上一个层次,伺候人的人好选,但选个能做《隆中对》的人就太难了。最好是能选一个上能做《隆中对》,下能打洗脚水的。张副市长观察我有三四年了,我自信在他视野内,只有我最合适。
杨娜今天从香港回来,昨晚我兴奋得几乎没睡,一晃分别半年了,我心里想得很。朱达仁、陈东海和张怀亮得知我老婆要回来,都要陪我去接机,我心里很感动。
傍晚,杨娜拉着滑轮箱从接机口走出东州机场时,我和陈东海、张怀亮、朱达仁正在接机口等候,我特意准备了一束鲜花,见杨娜走过来了,我不停地向她挥着手,杨娜一走出接机口,扔下行李,一头就扎进了我的怀里。
张怀亮在兰京大酒店为杨娜接风洗尘,闹到很晚。我和杨娜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了。杨娜洗完澡,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正所谓小别胜新婚,我们折腾了许久都累了,就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儿。
杨娜最关心的还是我能否给张副市长当秘书的事,她关切地问:“默,张市长让你给他当秘书的事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不知道,着什么急?等着呗,该你的就是你的,不该你的想也没有用。”我无所谓地说。
“市政府办公厅七百多人,就你这么一个科班硕士,还不好好用。”杨娜搂着我的脖子抱怨地说。
“你知道现在这些市长的秘书都是什么出身吗?”我凝视着杨娜的眼睛问。
“什么出身啊?”杨娜忽闪着水灵灵的眼睛反问道。
“有打字员出身的,有食堂卖饭票出身的,有司机出身的,有政府澡堂子卖票出身的,有公务班出身的,这些人通过关系在各自的部门做过一段时间以后,便都调到了秘书一处值班室,又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便都有了函大的、夜大的大专文凭,机会一来便成了领导的秘书。干几年以后,随着领导的升迁,就都走上了领导岗位。”
“这些人的素质也能做领导?让我看做市长秘书都不够格!”杨娜愤愤地说。
“这些人,有的连市长都不敢轻易得罪。”我唏嘘着说。
“是吗?”杨娜惊讶地说。
“我听说办公厅里背后活动接替韩寿生的不下二十人,我出身寒门,除了多读了几本书,凭什么跟人家争啊。”我无奈地说。
“默,李书记的秘书孟元松是什么出身?”杨娜好奇地问。
“他是市委办公厅唯一的科班硕士,学西方经济学专业的。”我用嫉妒的口吻说。
“我看李书记就识才,是个想干事的人,要不老百姓称他是‘平民书记’。”杨娜敬佩地说。
“娜,我发现李书记和张市长身上的气不一样,很有意思,”我故弄玄虚地说,“李绍光浑身充满煞气,八面威风,让人不敢造次;张国昌浑身充满冷气,寒气逼人,让人不敢放肆。”
“让你说的这俩人都成神仙了。来,让我闻闻你身上是什么气味,还是我老公的气味吸引人。老公,人家在香港都快想死你了。”
“我呀,想你想得都死了,又活了,好几回了。”
“讨厌!”
我和杨娜又温存在一起。
太阳昨天晚上好像睡得不错,一大早就跳出黑水河,腆着大红脸向高空升腾,一副任何力量都不可阻挡的气派。
我夹着公文包刚要走进办公室,小唐推门出来,险些和我撞了个满怀,她脸色绯红地说:“雷处长,刚才玉林秘书长来电话,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说什么事了吗?”我赶紧问。
“他没说。”小唐笑嘻嘻地说。
“我知道了。”朱玉林找我,我心里不停地寻思,因为我知道究竟是谁给张副市长做秘书,就这几天定,朱玉林这个时候找我会不会是……?我不敢深想,只是惴惴不安地去了朱玉林的办公室。
我一进门,朱玉林便一反常态地起身相迎,“来来来,雷默,”他和蔼地拉着我的手坐在双人沙发上,“雷默啊,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秘书长,我能有什么好消息?”我谦逊地笑了笑说。
“雷默,”朱玉林一脸郑重地说,“经过厅党组决定,当然也是张市长的意思,由你接替韩寿生担任张市长的秘书,正处级。韩寿生任办公厅主任助理,兼综合四处处长。”
我听后心里一紧,然后浑身上下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杜处长怎么安排的?”
“市委组织部已经考核完毕,老杜到市建委任专职委员。”朱玉林语重心长地说,“雷默啊,秘书工作是一个特殊的岗位,今后的责任重了,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
“秘书长,您得给我讲讲怎样才能做好秘书工作。”我用求教的口吻谦逊地说。
我和朱玉林毕竟一起出过差,自从他看着我跳下天池那一刻起,他就相中了我的人品,因此,他毫不打官腔地说:“当好秘书关键在于悟性,做一个合格的秘书比做一个合格的局长难得多,比如有的工作需要先斩后奏,有的工作需要先奏后斩,有的工作需要斩而不奏,有的工作需要奏而不斩,如何把握其中的度,这就是一个悟性的问题。我这个副秘书长对市长、副市长也存在这个问题。政治是研究人的,秘书就要研究领导,只要把领导这个人吃透了,就一定能当好秘书。当然了,领导不同,秘书的当法也不同,但都要求准确、迅速、保密、实事求是。工作上要思想敏锐,敢于创新;作风上要忠诚老实,谦虚谨慎,任劳任怨。雷默,你小子比谁都精,这个秘书你一定能干好。”
“谢谢秘书长,您的一席话我一定好好参悟。”我心悦诚服地说。
“雷默,你去张市长办公室报个到吧。”朱玉林看了看表说。
“秘书长,以后还得请您多多关照。”我谦恭地起身说。
“雷默,说不定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呢。”
朱玉林握着我的手,送出门外。
我从朱玉林的办公室里出来时,心里暖洋洋的,我发现在走廊里碰见的人忽然间对我热情了许多,看来消息已经传开了,给领导当专职秘书,这是当今官场的终南捷径,难免让人眼热,消息不胫而走也在情理之中。我没有马上去张副市长办公室报到,而是先去了洗手间,不知为什么就要走马上任了,我心里却空落落的,有一种特想撒尿的感觉。从洗手间出来,我发现朱玉林和韩寿生一起走进了综合四处,我想先探探韩寿生的动静,便跟了过去。朱玉林和韩寿生刚走进综合四处,工作人员全部站起来打招呼。
“大家可能听说了,”朱玉林亲切地说,“厅党组决定,从现在开始,韩寿生担任综合四处处长兼办公厅主任助理,现在韩助理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祝贺你,韩处长。”小唐由衷地说。
“韩处长,我就算是正式跟你交接了。”老杜半开玩笑地说。
韩寿生顿时板起了脸,“小唐,我还是听着韩助理比较顺耳,你以后还是叫我韩助理的好。你说呢,杜委员?”
老杜无奈地笑了笑。
我看不惯韩寿生抖威风,便悄然离开了。我来到张副市长办公室门前,静了静心,轻轻地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张副市长一个人正在看报纸。
“张市长,我来向您报到。”我郑重其事地说。
张副市长放下手中的报纸,平和地问:“跟玉林谈完了?”
“谈完了,您看您还有要嘱咐的吗?”我有些拘谨地问。
“没什么要嘱咐的,该嘱咐的平时都嘱咐过了。走,跟我先到市建委开个会。”张副市长说着,从办公桌上拿起皮包顺手给了我,“以后这个包你随时给我拎着。”
我这就算上任了。
张副市长的奥迪车刚停在市建委门前,我连忙下车给张副市长开车门,丁仁杰、李凤江等人恭候在市建委门前。
张副市长一下车,就正儿八经地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雷秘书。”
丁仁杰拍了拍我的肩膀,“雷默,上任啦,跟着张市长干没错。”
李凤江也是一副老大哥的口气,“雷默,以后有什么事尽管说话。”
我在综合四处当副处长时,经常与丁仁杰、李凤江在一起开会,虽然很熟,但这两位是东州市手握重权的重量级的人物,虽然也互相打招呼,但都是我主动,今天两个人明显对我热情起来。
大家随张副市长走进办公大楼。
市建委会议室座无虚席,我随丁仁杰、李凤江陪张副市长一走进会场,大家都站了起来。张副市长微笑着摆了摆手:“大家都坐吧。”
众人坐下。
张国昌看了一眼丁仁杰说:“开始吧。”
“同志们,”丁仁杰清了清嗓子说,“在座的都是建委、规划局及财政局的专家。今天这个办公会,重点研究城市建设资金的运筹问题。去年,东州市初步摘掉了脏、乱、差的帽子,历史上首次进入了全国卫生城的行列,为解决缺水少绿的问题,相继对二十七公里长的福昭河和七公里长的黑水河东州河段进行改造,使昔日垃圾遍地、蚊蝇肆虐的臭水沟、纳污河彻底改变了模样,人均增加绿地两平方米。环境的改变,使一些国际知名大公司纷纷驻足东州,我们初步尝到了就环境谈土地进而谋求资金的甜头。眼下,传统城建筹资渠道变得越来越狭窄;靠财政投入,地方财政基本上是吃饭财政;靠社会集资,如今企业困难重重,迫切要求减轻社会负担;靠银行贷款,城建项目公益性强,回报率低;靠‘跑部钱进’更是老皇历了。目前,仅银环路的建设就需要十三个亿。大家集思广益都谈谈想法吧。”
“我先说两句,”李凤江呷了口茶说,“从表面上看,启动建设银环路工程由于没有资金实力难度很大。我们能不能换个思维方式,城南二十四公里长的堤坝路作为规划中的环城快速干道的一部分,有没有可能用这部分存量资金做股本,合资修路呢?”
“我们专家组对李局长的想法进行过考证,”专家组组长是个中年妇女,微胖,她扶了扶眼镜说,“我们认为,堤坝路存量资产作价可以达十一点三二亿元,我们可以盘活这部分存量,吸引增量资金合作。”
“好啊,”张国昌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欣慰地说,”看来,我们下一步城建筹资的渠道必须着眼于运作资本,盘活存量,吸引增量的新路子。形而上学地看待客观条件势必山穷水尽,步履维艰。仁杰说了一条以城市环境聚财的路子,凤江和专家组提供了以存量资产引财的路子。我们还可以深化改革生财,以严格管理增财,这样,我们就形成了向存量要钱,向改革要钱,向管理要钱的多层次、多渠道的筹资格局。”
从市建委开完会,我又随张副市长回到市政府。在市政府办公厅的走廊里,我拎包跟在张副市长身后,吸引了不少羡慕和敬畏的目光。
走到张副市长办公室门前时,他转头对我说:“雷默,晚上你和杨娜到我家来一趟吧,我和你大嫂跟你们谈谈。”
我答应着推开门,随张副市长走进办公室,“张市长,我什么时候搬过来?”
“你跟寿生商量吧。”张副市长疲倦地坐在高背皮椅里说。
我答应着退出张副市长办公室,在市政府办公厅走廊的拐角处拿出手机,把走马上任的消息告诉了杨娜,她听了以后高兴极了。
挂断手机,我心里直嘀咕,“晚上到家里去,能谈什么呢?”说实在的,虽然一年多以前张副市长就承诺让我做他的秘书,但是我总觉得没做好准备。我知道不同领导的秘书有不同的当法,就像朱玉林所说的,做一个合格的秘书比做一个合格的局长难得多,但是怎么个难法我心里还不清楚。我也听以前的老秘书说过,当好秘书首先要管住“三巴”,就是嘴巴、###和尾巴,但这都是戏言。在官场上何止是秘书要管住“三巴”。我转念一想,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已经上任了,不管怎么说,市长秘书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官场上一个“悟”字玄而又玄,却有一种道破天机的感觉。而我觉得,把一切看破了的事,不去说破,大概就是“悟”的精髓。领悟了“悟”的精髓,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刚吃完晚饭,我就催杨娜快点走。
“急什么?”杨娜喜滋滋地说,“我现在是市长秘书的夫人,要好好打扮打扮。”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只好由着她。杨娜着实打扮了一阵子。我们从家里出来后,先到民航大院西门的水果摊买了一些高档的水果,然后,骑上自行车直奔张国昌家。
一路上,我的心情都是惴惴的,我不知道张副市长和孟丽华会谈些什么,倒是杨娜高兴得不得了。
孟丽华热情地把我和杨娜迎进客厅。客厅里,张副市长正在打电话:“对,我知道,对,对,行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天我让市建委给你们拨五千万。”
小梅给我和杨娜沏了茶,张副市长放下电话说:“你们俩来啦,坐吧。”然后,点上一支烟。
我和杨娜有些惶恐地坐在沙发上,张副市长坐在我左侧的沙发上,意味深长地说:“雷默啊,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当了我的秘书就是我的人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我,你每说的一句话,人们都会猜测是不是我的意思,所以,要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谦恭地听着。
“要多学韩寿生身上的优点,这次你当秘书他不太同意,一定要和寿生搞好关系。”孟丽华坐在我对面补充道。
“我特别要嘱咐你两点,”张副市长又接过话茬儿说,“第一,无论什么情况对韩寿生都要特别忍耐,为什么,不要多问,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第二,跟上我,就要安心,五年之内不要想当官的事,想也没有用。上次市里招聘副局级领导干部对你就是个教训。不要表面地看问题,这官场的水深着呢,不是摸着石头就能过得去的,要学会游泳、驾船、搭桥等多种本事,才能渡过这条河。你是个聪明人,悟性应该不错。”
我平时很是健谈的,在大学里演讲每次都是冠军。可今儿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当个秘书这么复杂,而且是无奈的复杂,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表几句决心呢,还是该谈点想法,索性只是谦恭地听着。杨娜知道丈夫是很优秀的,今儿个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便不停地插话为我表白着。
“张市长,大嫂,”杨娜恭谨地说,“感谢你们对雷默的信任,雷默是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人,你们放心,雷默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会干好的。”
张副市长听了杨娜替我表的决心,很欣慰,“雷默是棵好苗子,好好干,我这个人,对跟我鞍前马后的人从来不亏待。”
在普通人眼里,张副市长怎么看怎么是大干部的形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态、腔调、做派等等,想往上爬的人和想巴结他的人都喜欢琢磨,我也喜欢琢磨张副市长,我不仅是琢磨,甚至是研究,我非常清楚,官场很多细微之处都说不出个道理,全在一个“悟”字。但今天,我觉得张副市长有点不像平常我眼里的张副市长,举止言谈,音容笑貌,都有变化,甚至连抽烟、喝茶的架势和方式,也多了几分“匪气”,我有一种打入敌人内部的紧张感,这种感觉怪怪的,萦绕心头。
“雷默,你身上书生气还是太浓,还有股子侠气,这两样东西都不适合官场,你现在要学会韬光养晦,韬光养晦不是让你当隐士,在大海上能掀翻巨轮的往往不是巨浪,而是暗礁和暗涌,我的意思你可理解?”
“明白,我明白!”我连连点头说。
我感觉张副市长说这番话是动了心思的,他首先要打掉我给他当秘书的兴奋,让我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然后再用官场的经验震震我,使我学会不露锋芒。张副市长今天说话有点敲山震虎的味道,他是担心我这个科班硕士对他这个没念过大学的领导不能从心里佩服,要知道时间一长,仆人眼里无伟人啊。当然,张副市长毕竟是久经官场的人,嬉笑怒骂皆成艺术,任何一件事只要成了艺术,就妙不可言,意趣无穷。
“好了,”孟丽华和蔼地说,“今后你们就是家里人了,日子还长着呢。”
大家又扯了一些闲嗑,我看了看手表起身说:“不早了,我们就告辞了。张市长,明天几点钟来接您?”
“明天早晨七点钟,你和马厚来接我吧。”
离开张副市长家以后,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不知道今天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对则是福,错则可能是祸,特别是我听了张副市长的嘱咐以后,有一种无奈、压抑的感觉,甚至还有点沮丧。五年不允许考虑当官的事,五年中国将发生多大变化啊,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从小就做着将军梦,俗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功天下闻,我的确是想做点大事的,何况未来的五年将是我人生中最黄金的年龄段,就这么献给张国昌了,到底值不值?为了平复自己复杂的心情,我在心中不停地宽慰自己,跟张副市长五年,一定会见很多世面,开阔视野也是一种学习,何况张副市长这么年轻,一定会有更好的政治前程。可是为什么要忍耐韩寿生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杨娜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默,当了市长秘书,你好像并不太高兴?”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娜,你不懂,从此,我的政治命运与张市长的政治命运就连在一起了。”
“那不是好事吗?他那么年轻,前途无量,你将来会跟他借光的。”
“不那么简单,我老觉得在张市长和韩寿生的背后,有很复杂的东西,不然为什么让我忍韩寿生?恐怕今后的工作又要做《隆中对》,又要打洗脚水了。”我沉重地说。
“默,你这个人就是心事重,没当秘书前天天盼着当秘书,当上市长秘书,心理包袱又那么重,只要你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把握住做人的原则,有什么可担心的?”
“杨娜,还是你说得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回家。”
夏夜的街灯是明亮的,虽已是深夜,但马路上仍然是车水马龙,在这个不夜城里,有一对年轻人正在接受着命运的洗礼。
22.酒论
韩寿生一直没有给我腾办公室。他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助理兼综合四处处长后,办公厅还专门给他安排了办公室并配备了专车。韩寿生做梦都想当局长、区长,但是他不能提为副局级,因为他离开张副市长时只是副处级秘书。我给张副市长做秘书以后,韩寿生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有什么事情绕开我,直接与张副市长通话,他对张副市长太了解了,搞得我工作起来十分被动。但是,我一直记着上任那天,张副市长对我的嘱咐,一定要学会韬光养晦,我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但是韩寿生迟迟不给我腾办公室,惹出了许多闲话。我觉得应该找机会反击一下,否则我真成了不是傀儡的傀儡了。
一大早,把张副市长从家接到办公室后,借取文件之机,我不卑不亢地推开了韩寿生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办公桌前修改文稿。
韩寿生见我进来,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屑地问:“有事?”
我走到韩寿生办公桌前,不软不硬地说:“生哥,秘书那屋,你抽空倒一下吧。”
韩寿生冷哼一声,“怎么着?急了?你再等等吧,我那屋的东西太多,没有一天时间收拾不完,这段时间我刚上任,哪有时间呀!”
“生哥,”我尽量平和地说,“屋里的东西你不搬,我没法办公啊。”
“再等等吧,”韩寿生用领导的口气搪塞道,“另外,今天晚上六点钟,综合四处在好世界送杜处长,你通知张市长参加一下。”
我知道韩寿生在故意难为我,这是在给我下马威,看来好说好商量不可能解决问题了,我只好气哼哼地走了。
我知道韩寿生望着我的背影,心里一定暗自得意,甚至嘀咕道:“小样,刚当两天半秘书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韩寿生虽然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助理兼综合四处处长,但是阻止我接替他做张副市长秘书的事并没有成功,韩寿生心里一直不痛快。他本想选一位听话的傀儡秘书,自己能够指挥得了,那样张副市长的一举一动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仍然是名副其实的秘书,只要外界认为他和张副市长的关系仍然很密切,他就有再上一个台阶的希望。官场上没有大树罩着是万万不行的,韩寿生心里非常清楚,他辛辛苦苦织起来的网都源于张副市长这棵大树。只要大树不倒,网就会越织越大,越织越密。然而,眼下我却成了他辛辛苦苦织起来的网上的蜘蛛,他有一种无形的危机感,我估计他是要通过不给我腾办公室这件事,看看张副市长的反应,也挫一挫我的锐气。
最近市政协组织有关专家在市迎宾馆开了一个座谈会,专题研究东州市的城市建设,张副市长早就应该参加,但是由于忙,一直没参加上,今天是座谈会最后一天,晚上是答谢宴会,我估计张副市长肯定参加。老杜任市建委委员,韩寿生作为综合四处处长总是要送一送的,我和老杜搭档多年也应该摆宴送一送,但是我并没有把晚上韩寿生在好世界送老杜的消息告诉张副市长。我就是想利用这次机会杀一杀韩寿生不可一世的张狂劲儿。
在去市建委的路上,马厚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从皮包里拿出请柬回头递给坐在后面的张副市长。
“张市长,市政协组织专家搞的城建座谈会一直请您参加,您一直没空,今天晚上是答谢宴会,政协办公厅又送来了请柬。”
张副市长接过请柬看了看,又随手递给我,“晚上咱们参加,不然宁殿忠又要挑我理了。”
“张市长,宁主席为什么总像是跟您有股劲儿似的?”我不解地问。
张副市长苦笑了笑,“这还用问?以前他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常言说得好,同行是冤家。老市长啦,一定要尊重,面子一定要给他。”
晚上,市迎宾馆宴会厅有十几桌宴席,宁殿忠和张副市长坐在主桌上,我和工作人员坐在一桌。张副市长心脏不好本是不能喝酒的,平时的酒宴只喝点红酒,而且不超过三杯,今天张副市长却破了例。宁殿忠主席虽然六十多岁,身体却相当健壮,而且有一种豪气,谈吐更是不凡。
“国昌啊,银环路的资金问题有着落了吗?”宁殿忠笑吟吟地问。
“还没有,准备以存量吸引增量。”张国昌抬了抬干涩的眼皮说。
“我们东州市确实存在血液流通不畅的严重问题,过去,我们在城市建设方面都是小打小闹地搞一些道路改造,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以往的市长们都想打通银环路,但是没有钱啊。还是年轻人有魄力。”宁殿忠一副老前辈的口气。
张国昌受不了宁殿忠居高临下的口气,言不由衷地恭维道:“宁主席,你过谦了。你是东州市的老市长,更是城建方面的专家啊。”
宁殿忠用鹰一样的目光扫了张国昌一眼,然后又垂下眼皮,不无担心地说:“超过三千万美元,就超过了地方政府的审批权限,十三个亿的项目一旦上报,就不知能否批下来了。”
张国昌目光中露出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神情,用后生可畏的语气说:“凡事都要讲究个变通,把银环路切割成四五个三千万美元的项目,地方不就可以审批了吗?”
“年轻人就是脑子活呀。”宁殿忠带刺儿地讥讽了一句,然后举起杯说,“来,各位专家,我和张市长敬你们一杯。”
全桌专家响应,一起碰杯。
宁殿忠敬完酒,一副久旱逢甘霖的感觉,神情盎然地说:“酒的乐趣在于饮还是在于醉,众说不一。饮,分文饮和豪饮,醉,分生理醉和精神醉。但无论如何,饮的乐趣只在瞬间,而醉却是一个陶然的境界。醉的最大好处是一种回归感。片刻的真实犹如一饮而尽的痛快。所以,酒和美总是分不开的。美酒美酒,美在何处呢?醉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像酒一样使人陶醉,甚至沉醉呢?酒的魅力在于醉心,而不是醉人。酒与人一样,酒分千种,人有百态。但酒可以让人表现百态。如果说酒有爱憎的话,那么酒的爱憎终究取决于人。酒偏爱男人,但是,一旦女人学会喝酒,男人基本不是对手,不过,看一看女人端酒的姿态,男人会觉得美上加美,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端着酒的美人,英雄们恐怕就更过不去了,因此,不醉才怪呢!”说完哈哈大笑。
众人也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无不啧啧称赞。
这时,从记者席上,东州电视台女主播汤彤彤端着酒杯妩媚娴雅地走过来,她甜津津地说:“宁主席,为了您的酒论,我代表记者们敬您一杯。”
东州电视台可谓美女如云,汤彤彤却是一花独秀。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含着盈盈的水波,颊上的红晕,明媚鲜润,灯光下,衬着她脸上隐约可见的柔润的茸毛,就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宁殿忠浑身酥软地叹道:“彤彤啊,不行了,我老了,你还是敬张市长吧。”
汤彤彤晶亮的眸子扑闪着,香气如兰地说:“宁主席,您在我心目中可是老当益壮啊。”
张国昌趁火打劫地笑着说:“宁主席,你刚说过端着酒杯的美人,英雄们恐怕是过不去的,还是干了吧,最起码,还是英雄。”
宁殿忠听出了张国昌的弦外之音,暗想,好你个张国昌,竟笑我廉颇老矣,宁殿忠的一双眯眯眼突然睁大了,“好,冲着张市长这句话,为了英雄干了。”
宁殿忠和汤彤彤碰杯一饮而尽。众人一起鼓掌,齐声称好。
此时,张副市长虽然也在拍手称好,但是表情却露出些许对宁主席的诙谐、闲适和深刻的妒意,这妒意中还有几分失落感。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张副市长在对手面前底气不足。张国昌和宁殿忠暗中较劲,客观上成全了我,因为我一直没有把韩寿生在好世界摆宴送老杜的事告诉张副市长,我从骨子里盼着宴会晚一点结束,这样,张副市长就去不了好世界了,韩寿生是最讲面子的,我决定不给他这个面子,算是对韩寿生的一次无声的反击。
宴会散了以后,我和马厚送张副市长回家。在车上,我恭维说:“张市长,您可真行,给足了宁主席面子,老爷子情绪高涨啊。”
张副市长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我也就是不跟他一般见识,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
我看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此时将韩寿生在好世界送老杜的事说出来,估计张副市长也去不了了,便稳了稳神说:“张市长,今天晚上,韩寿生……”
还未等我说完,张副市长的手机响了。我心里一紧,心想,这一定是韩寿生打来的,说不定他要恶人先告状。
“喂,噢,是寿生啊,”张副市长平和地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噢,噢,我知道了。”张副市长挂断手机生气地问,“雷默,你是怎么搞的,今天玉林主任请我吃饭,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连忙解释,“张市长,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是综合四处送老杜,韩寿生说请您参加。我看晚上的宴会您走不开,再加上您与宁殿忠的关系也不便走开,就没急着催您,这不刚要向您汇报,韩寿生的电话就来了。”
看来张副市长非常了解韩寿生的品行,没再对我发作,只是“噢”一声问:“现在几点了?”
我看了看表,“十点半了。”
“太晚了,”张副市长遗憾地说,“你替我去一趟吧。我再重复一遍,对韩寿生一定要忍。”
“知道了。”
我心里清楚,韩寿生一定在电话里撒谎了,而且还告了我的黑状。今晚替张副市长去赴宴,一定会与韩寿生交锋,我赌气地想,“既然你张副市长让忍,我就忍给你看看。”
23.交锋
好世界是东州市的钓鱼台,是市领导专门宴请客人的地方。一楼大厅,大红地毯铺地,灯光耀眼,富丽堂皇,二楼是装修精美的包房。韩寿生订的包房是好世界最豪华的包房,平时只有市领导宴请贵客时才启用,半跃式结构,水晶吊灯,楼上是餐桌,楼下是舞池,背投式卡拉ok。
我走进包房时,朱玉林、综合一处处长张炳祥,还有韩寿生、老杜、小唐等人正在推杯换盏。
“朱秘书长,各位,”我抱歉地拱着手说,“实在对不起,张市长本来要来的,但是,有一个重要的晚宴,一直拖到现在,张市长让我代劳,敬大家一杯酒,这样吧,我先自罚一杯,再敬大家。”我自己倒上一盅五粮液。
朱玉林看见我很高兴,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雷默,来,坐我跟前吧。”
韩寿生看见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没想到我没上任几天就敢撅他,搞得今晚他在办公厅主任面前一点面子都没有。
韩寿生有些恼羞成怒,他心里憋了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机会,“雷默,”韩寿生斜睨着我挑衅道,“既然承认自己来晚了,自罚一杯可不行,要自罚三杯。”他说着从我手中夺过酒盅,又顺手拿过来一个啤酒杯子,然后往我面前一蹾,“雷默,你自己倒满吧。”
旁边的张炳祥觉得不太对劲,赶紧打圆场,“雷默,别听寿生的,他喝多了,你自罚一杯就行了。”
张炳祥与老杜的年龄差不多,但资历比老杜要老,一头灰白的头发生得儒雅气派,宽大和善的面孔,给人的印象是严谨、一丝不苟,再加上一双含蓄的眼睛,一看就是在政府机关工作多年的大笔杆子。因为是综合一处处长,是专门为一把手市长服务的龙头处,说话自然很有分量,连朱玉林也要给面子。
老杜是个沉稳的人,一向含而不露,也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目光比平时亮了许多,“雷默,不能这么喝,这五粮液是五十二度的。”
韩寿生霍地站起来,从我手中夺过五粮液酒瓶,“老杜,你现在是市建委委员,已经不是综合四处的人了。张处长,这是我们综合四处内部的事,与你们无关。”韩寿生霸道地把啤酒杯倒满。
朱玉林原本不想说话,见韩寿生有些过火,怕我搂不住,张副市长的前后任秘书发生冲撞,传出去可让人笑话,张副市长知道了也会挑他这个办公厅主任的理,这才开口说:“寿生,今天你给我个面子,让雷默自罚一杯算了。”
我没有想到韩寿生会驳朱玉林的面子,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不行,雷默喝了这三杯酒,你朱主任要什么面子我都给。”
我心想,不就是一瓶五粮液吗,我只要喝下去,你韩寿生从此以后在朱玉林、张炳祥、老杜心里,就狗###都不是了,再想起临来时张副市长让我忍耐韩寿生的嘱咐,我一咬牙,满脸笑容地说:“好,既然这三杯酒能让韩助理气顺,我就自罚三杯。”说完,我连干了三大杯五粮液。酒一入肚,烧得我胃里像着了火,我本来可以去洗手间用手指头抠出来,可是我一点笑话都不想让韩寿生看,忍着坐在了朱玉林身边。除了韩寿生以外,在座的人无不惊诧我的酒量,特别是小唐惊得赶紧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接过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朱玉林没想到韩寿生狂得连他这个办公厅一把手都不放在眼里,更没想到我会这么能忍耐,情不自禁地赞道:“好样的,雷默,快吃点菜,压一压酒。”
韩寿生是个连汗毛孔都冒贼心眼的人,他以为我如果不喝,他则可借题发挥,在众人面前奚落我一番,让我落下一个刚当了几天秘书,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印象;如果我喝了,这么多酒下肚,我一介书生必出丑无疑,但是他没想到我的酒量这么大,一瓶高度五粮液下肚竟然若无其事,韩寿生不禁感到自找了没趣儿,还驳了众人的面子,恼羞成怒地吼道:“服务员,去,找几个小姐来陪各位领导跳舞。”
韩寿生的话一出口,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韩寿生哪来的这么大底气?竟敢在好世界要小姐,还当着市政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的面,我不禁又想起刚上任的当天晚上到张副市长家里,他们两口子一唱一和地嘱咐我和杨娜,一定要忍耐韩寿生的话,我不停地问自己,如果不忍耐韩寿生会怎样?我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
服务员赔着笑脸走过来,解释说:“对不起,韩助理,我们这是市政府的酒店,没有小姐。”
韩寿生颐指气使地拍着桌子说:“让你们领班去找,就说我说的。”服务员赶紧出去了。
我不愿意看韩寿生那副狗仗人势的嘴脸,先给老杜斟了一盅酒,然后又给我自己斟了一盅,真诚地说:“老杜,咱们俩搭档好几年,我获益匪浅,你荣升建委委员,我敬你一杯。”
老杜端着酒盅很动情,“雷默啊,你这个人心地坦荡,咱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很怀念,来,干。”
我和老杜忘情地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领班领进来三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韩助理,小姐来了。”
韩寿生眼睛冒着贼光盯着三位小姐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行啊,在哪儿找的?”
领班点头哈腰地说:“旁边的桑拿浴。”
韩寿生俨然一副老板的派头,“你们找地方随便坐吧。”
一位小姐坐在韩寿生旁边,娇滴滴地问:“先生,贵姓啊?”
“免贵姓嫖,”韩寿生色迷迷地说,“你就叫我嫖哥吧。服务员,把音响打开,跳跳舞。”
服务员打开了音响,但众人谁也没下舞池。韩寿生让服务员放一首《无言的结局》,非要和小唐一起对唱,小唐没办法,只好陪他唱了,然后是一首《堆积情感》,韩寿生搂着小姐跳起了贴面舞。朱玉林、张炳祥看着韩寿生的丑态很反感,但碍于张副市长的面子不敢露声色。我心想,不能再让韩寿生表演了,再表演就要把张副市长的脸给丢尽了。
几支曲子之后,我看了看表说:“秘书长,凌晨了,差不多了吧?”
朱玉林心领神会地说:“寿生啊,太晚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改天再跳再唱。”
“玉林啊,”韩寿生搂着朱玉林的脖子说,“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没让你尽兴,没尽兴,改天一定请领导尽兴。”
酒席散后,朱玉林坐上自己的车先走了,张炳祥和老杜也各自开车走了。我扶着晃晃悠悠的韩寿生,从好世界酒店走出来。马厚把车开过来,我扶韩寿生上了车。
在车上,我如释重负地说:“马哥,送韩助理回家。”
“不回家,”韩寿生醉醺醺地说,“去天柱山大酒店,那儿有朋友等我呢。”
“那好吧,”我顺水推舟地说,“马哥,去天柱山大酒店。”
我只有一个想法,倒要看看这么晚了,你韩寿生还会和什么人鬼混?
天柱山大酒店坐落在东州市最繁华的商业街王府街上,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酒店的老板是东州市最大的房地产商赵奎胜。当我扶着韩寿生摇摇晃晃地走进天柱山大酒店时,大堂沙发上坐着丁仁杰、李凤江和赵奎胜。赵奎胜脑袋很大,胖乎乎地剃着板寸,中等身材,体重能有一百###十斤。
赵奎胜见韩寿生醉醺醺的样子,“嘿嘿”笑着说:“寿生,你这小子又喝多了。”
韩寿生故作姿态地介绍道:“奎胜,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雷大秘。”
我与赵奎胜握了握手说:“幸会,赵总。”
赵奎胜豪爽地说:“雷默,在座的没有外人,别走了,一起玩几圈吧。”
我知道赵奎胜的邀请是礼节性的,这些人和韩寿生称兄道弟已经不全是看张副市长的面子了,韩寿生早就与这些人打成了一片,我虽然是张副市长的现任秘书,但是我还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要不要像韩寿生一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是个问题,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玩几圈”说起来很容易,操作起来却不那么简单,“玩几圈”的学问太大了,玩好了,很可能上天堂,玩不好,很可能下地狱。我想起刚上任不久老爸嘱咐我的话,做秘书要到位不越位,入轨不出轨,猛然惊醒,我是永远都没有资格“玩几圈”的,便故作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赵总,我对麻将一窍不通。”
丁仁杰腆着大长脸,挑了挑稀疏的眉毛,一双雁眼半睁半闭地说:“雷默,给张市长做秘书,麻将一窍不通怎么能行?张市长的麻将可是出神入化呀!”
我谦虚地笑了笑,逗趣地问:“丁主任,你知道麻将是什么人发明的吗?”
丁仁杰本来想在我面前,卖卖老资格,点拨我几句,本是好意,没想到我冒出这么一句,便懵懂地问:“什么人?”
我不想让丁仁杰小瞧了我,便笑嘻嘻地卖弄道:“男人和女人谁更无聊?男人吧。什么样的男人更无聊?当然是没有女人的男人更无聊。那么什么样的男人没女人呢?”
韩寿生插嘴说:“这还用问,当然是太监。”
我心想,看来你小子还没喝多,比谁都明白,便讥讽了韩寿生一句:“还是生哥有学问。没错,就是太监,那么干什么的太监最无聊?”
众人面面相觑。
我接着卖弄道:“郑和下西洋时宝船上的太监最无聊。实话告诉你们,就是这些太监们发明了麻将。船队从中原出发,于是有了‘红中’;航行时最重要的是方向,于是有了‘东西南北风’;船上有白帆,于是有了‘白板’;船上有储存淡水的桶,于是有了‘筒’;船上有绳索,于是有了‘条’;船上有金银财宝,于是有了‘万’;上了岸还要杀只鸡来吃,于是有了‘幺鸡’……”说到这里,我趁他们还没反过劲儿来时,赶紧说:“丁主任、李局长,没什么事,我就告辞了。”
很显然,这几个人让我给弄得有点发蒙,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但是谁也说不好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更觉蹊跷的是,我言称对麻将一窍不通,竟然还能说出个道道来。李凤江似乎看出来我不是一般二般战士,刮目相看地招呼道:“雷默,改天在一起坐一坐。”
“好的,好的。”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知道此地不能久留,韩寿生和这些人的关系远比我深得多,而这些人与张副市长的关系更是不一般,自己多说一句话可能都会有闪失,看得出这些人还是给韩寿生面子。我编了这么个段子,骨子里带有奚落的味道,其实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商海里,很多人不都是在郑和那条船上?
我上车后,马厚同情地问:“雷默,今天晚上受了不少委屈吧?”
我愤愤地说:“真没想到韩寿生当着朱玉林、张炳祥的面要小姐,还跳贴面舞,把张市长的脸都丢尽了。”
“是吗?”马厚似乎不敢相信,嗤之以鼻地说,“小鬼一离开阎王爷就无法无天了。”
奥迪车驶进民航大院时,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半夜了。
我下车后心生一计,不动声色地说:“马哥,明天早上,你不用接我,直接去接张市长吧,这样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好的。”马厚说着挥了挥手,上了车。
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杨娜听见开门声,穿着睡衣迎了出来。
“这么晚还不睡?”我关切地问。
“人家担心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杨娜娇嗔道。
“都是因为韩寿生,整个一个浑蛋。”我一边脱鞋一边说。
“怎么了?瞧你喝的,酒气醺天的。”杨娜担心地一边说一边给我倒了一杯凉白开。
我早就干得嗓子眼冒烟了,一口气喝干了杯中水,然后气呼呼地说:“当着张市长说瞎话,还在办公厅主任面前找小姐,这张市长也不知怎么这么怕他,非让我忍他,这小子得寸进尺,逼我三杯喝了一瓶五粮液。”
“那你就喝呀?喝坏了身子怎么办?”杨娜责怪道。
“没事儿,我心里有数,我也是想震震他,杀杀他狗仗人势的气焰。”
我刚说完就觉得酒往上涌,心想,不好,要吐,赶紧进了洗手间,刚把嘴对准马桶,就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
杨娜赶紧又递给我一杯水,心疼地说:“默,韩寿生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张市长为什么让你忍着他?我看他们之间有问题!”
吐完后,我胃里好受了不少,我用水漱了漱口,无奈地说:“娜,时间可以证明一切,我需要时间。”
杨娜一只手扶着我,另一只手为我捋着后背,“瞧你折腾的,快睡吧,睡一觉就好了,明天还得早起去接张市长呢。”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昏脑涨地说:“明天我没让马厚来接我,让他直接去接张市长。”
“为什么?”杨娜诧异地问。
“韩寿生一直不给我腾办公室,张市长也不说句话,我得利用马厚替我传传话,今天晚上的事,马厚明天早上接张市长时肯定会告诉他。你就瞧好吧。”我咬着嘴唇说。
杨娜哭笑不得地看着我,“瞧你,喝成这样了,还和他们斗心眼,你当秘书前可没这样过。”
“这都是被逼的!”我疲乏地说。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张副市长亲自给综合四处打电话,让韩寿生来一趟,韩寿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走进张副市长办公室,问:“张市长,您找我?”
“韩寿生,”张副市长气愤地说,“我叫你过来是想给你点面子,你现在什么都别做,赶紧收拾你的办公桌,给雷默腾地方。你自己有办公室还占着个秘书办公桌干什么?另外,晚上你到我家来一趟。我得好好跟你谈一谈。”
这时,我推门进来了,看见韩寿生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糗在那儿,我心里觉得很解气,“张市长,日本客人马上就到外宾室了。”
“好,我马上去,”张副市长绷着脸说,“雷默,今天,寿生把办公室腾出来,你抓紧搬过来吧。”
后记:小说是形象化的哲学
我一直认为,小说是对文化、哲学、艺术、美学的整合,小说之所以是一种伟大的文体,是因为它能超越自身、超越时空,与古今中外之文化、哲学、艺术、美学等等互为贯通,互为成全,它更像是一面反射人性之光的“阿莱夫”。加缪说,“小说从来都是形象化的哲学”。
对于《市长秘书(前传)》来说,形象化是艺术魅力,是枝叶繁茂和果实,而精湛的哲学思考和政治微妙才是主干。如果前者带给读者震撼与战栗的话,那么后者带给读者的必然是理智与冷静。我一直试图使我的小说对外直面现实,对内直面心灵,那么现实与心灵用什么联系?就是用思想,用哲学。这才是小说的真面目。如果仅仅直面现实(包括直面历史,因为历史是发生过的现实,现实是正在发生的历史),而没有勇气直面心灵,只能叫做故事,不是小说,写故事的人也不是小说家,只能叫叙事者或讲故事的人;如果仅仅直面心灵,而没有勇气直面现实,只能叫宗教或哲学,只有将两者打通,才能看到小说的真面目。
直面现实与直面心灵不是对立的两极,因为两者一直是相通的,尽管有堵墙试图把它们分开,但是哲学将这堵墙推倒了。现代主义艺术之所以超越现实主义而盛行起来,最重要的原因是缩短了进入灵魂世界的通道,这条通道就是为小说赋予了一种哲学意义。尽管小说是形象化的哲学,但它的思维方式与哲学家完全不同,哲学家的思考方式往往是抽象的,小说家的思考方式非常丰富,有隐喻的、讽刺的、象征的、假设的、夸张的、格言式的、幽默的、滑稽的、挑衅的、奇思异想的,只要有利于揭示存在之谜,小说的思考方式可以是自由自在的。
当然,无论小说家的思维方式多么丰富多彩,也不能离开想象中的人物生活的圈子,因为小说家的思维方式是通过人物的生活滋养出来的,是人物的生活为小说家的思考方式提供了存在的可能。赫尔曼?布洛赫说过:小说唯一的道德是认知,一部不去发现一点在此之前存在中未知部分的小说是不道德的。那么《市长秘书(前传)》是怎么进入人物灵魂的呢?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通过内省,通过自审,通过哲学性的解剖进入人物的灵魂,这是一个“抉心自食”的痛苦过程,也是一个涅槃重生的过程,不如此不足以打开心灵之门,不如此就无法揭示存在之谜,而存在之谜恰恰是一部小说最本质的东西。应该说这是一部情节小说,是一部人物小说,是一部心理小说更是一部认知小说。小说通过“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揭开“人人合一”的假象,深刻剖析了“人权合一”的本质。真正的小说不仅要授人以鱼,更要授人以渔。
普鲁斯特说:“读者如果在自己身上认出了书中所说的东西,那就证明这本书具有真理性。”米兰?昆德拉认为,这句话定义了整个小说艺术的意义。尽管如此,要想理解《市长秘书(前传)》这部小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像读小说那样读它,不要在这部书中寻找自画像,不要在人物的话语中寻找神秘的信息代码。因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跟我的想象力都密不可分,包括雷默,不过是对存在的一种思考,这种思考带有唯一性,不可模仿性。在这里,雷默的情人花落落代表的是美,是尼采的日神精神,通过她使我们懂得要止于清泉,不要追根究底达于地狱,这一点雷默做到了;妻子杨娜代表的是真,是尼采的酒神精神,是雷默理解自己悲剧命运的钥匙,美和真都是浸在雷默灵魂里的,正因为在他的心灵中美和真的价值,才成就了他骨子里的善,从而在致命的漩涡中得以自拔。因此,在雷默没有创作出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想象出一个雷默,在雷默身上充满了不可预料性,正是雷默的不可预料性成就了《市长秘书(前传)》的魅力。
因此,在个人命运之外,悲剧性的概念没有任何意义。当然,雷默的精神痛苦是与时代的精神痛苦相一致的,雷默不可避免的精神痛苦是社会深层次矛盾的写照。可见事实王国与价值王国并不是隔绝的,因为小说家既不能逃避时代,更不能逃避灵魂。当然,一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和它的结构是不可分的。
《市长秘书(前传)》由两条叙事线组成,一条是第一人称;另一条是第三人称。艺术是对生命的伟大激情,小说是对生命的伟大沉思。生活的艺术在于善于利用逆境,小说的艺术在于利用生活通过作家想象出来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思考。《市长秘书(前传)》应该说是一部主人公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真实、生动、完整地阐述人如何重新认识自己、如何从自我寻找本我甚至超我的哲学报告。全书通过内心独白、梦幻、意识流等方式,描写了主人公的大量感觉、联想、推测、意念等诸多内心活动,清晰地展示了人物、场景和主人公思想的变化,对人物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进行了哲学探讨。
本书采用了展示内心和展示处境相结合的自叙形式,但同时用第三人称来弥补自叙形式的不足,使我们得以同时看到雷默的内心世界和置身的现实世界。
我一向不把自己局限在经验写作上,我更喜欢将小说当作学问做,为此,我一直致力于成为一个研究型小说家。我不仅力争做思考的主人,更力争做行动的主人。我的手不情愿地放下笔。我一向认为小说是先于规范的,小说从诞生那天起就不适合在象牙塔里,小说是创作性的实践,它一定是先于理论的,任何理论都不能束缚小说的发展,小说不应该有一定之规,为了解开存在之谜,所有规矩都可以打破,所有手段都可以尝试,所有方法都可以采用,不如此,何以创新?
我在这部小说里,通过情节、人物、场景,阐述了许多先哲和小说家的哲学思想,但这些思想大多化成人物的思想通过小说表现出来。我一向认为思想是最闪光的人性,真正的小说应该与人性本质相适应,能与人产生互动感应和精神愉悦。人性的矛盾是艺术的根本,只有抉心自食,才能使灵魂发生裂变,这种裂变对雷默是生死攸关的,对谁又不是呢?其实生活中的荒诞比艺术作品中的荒诞更加荒诞,变形的艺术与现实生活之间有一条天然的通道,当然,发现这条通道并不容易,就像雷默一样,想在致命的漩涡中,顽强地、盲目地独善其身是危险的,更是痛苦的,这是一个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过程。
好在文学与人性是互为力量的,人性是文学的主题,文学揭示人性之光,这光芒无疑是思想之光、艺术之光,当然也是哲学之光。真正的小说家是用良知写作的,他们不会掩盖任何心灵的感知,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真理揭示出来,哪怕是这真理让你心惊肉跳也决不妥协!
博尔赫斯借助他的人物奎因说:“我不属于艺术,我属于艺术史。”我也借助于赫伯特?奎因的话说:“我不属于灵魂,我属于灵魂史。我不属于创作,我属于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