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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秘书前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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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秘书前传2-王晓方
50.出差
“权力不受制约和监督,必然导致滥用和*。加强对权力的制约和监督是社会主义*政治建设的重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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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保权力正确行使,必须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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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保权力正确行使,必须让权力在阳光下运行。要坚持用制度管权、管事、管人,建立健全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既相互制约又相互协调的权力结构和运行机制。健全组织法制和程序规则,保证国家机关按照法定权限和程序行使权力、履行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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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环路工程终于开工了,开工剪彩仪式现场,彩旗飘扬,鞭炮齐鸣,悬挂着条幅的巨大彩球正迎风飞舞,为了参加这次开工仪式,张副市长特意从北京赶了回来。四大班子领导都参加了,李绍光主持了仪式,李国藩作了振奋人心的讲话,大意是要让东州腾飞就必须为它插上强劲的翅膀,金环路和银环路就相当于东州的两只翅膀。听了李国藩的讲话,我当时就想,这个比喻不恰当,因为东州的城市结构是同心圆结构,俗称“摊大饼子”,东州这块“大饼子”越摊越大,这是最落后的一种城市结构,将来还要建铅环路、铁环路、铝环路,城市交通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很像官场的圈子,一圈套一圈,可见官场文化无处不在,城市交通的环越来越多,耕地却越来越少,东州的经济怎么可能腾飞?人们大多形容交通是城市的血脉,谁见过一环套一环的翅膀。最后,魏正隆宣布银环路道桥工程开工,五千对和平鸽顿时从笼子里放出来飞向天空。
开工仪式后,张副市长没上自己的车,而是主动钻进了李国藩的车,市政府改大门和办公楼加层的事,李国藩给了张国昌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张国昌一直心里很别扭,但是自己刚当上常务副市长不久,还不到和李国藩叫板的时候,眼下必须维持好与李国藩的关系。这次改大门事件算是打了个平手,李国藩原本要封掉原来的大门,张国昌指示刘本山不许封,将来市政府广场改造后可以做国旗班的通道。刘本山汇报后,李国藩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不封原正门。其实李国藩只是就市长分工给张国昌一点小小的警告,点到为止,他也不想搞翻脸,毕竟还得指望张国昌干活呢,因此张国昌上车后,李国藩态度很平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国昌,我正想找你呢,有个事我想让你替我跑一趟。”
张国昌殷勤地递给李国藩一支大哥大香烟,并亲自为李国藩点上火,谦恭地说:“老板,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李国藩见张国昌挺驯服,心里很欣慰,“中国市长协会召开第二次会长联席会议,在成都开,全国三十六个大城市的市长都到,下一届在咱们东州举办,按理说我应该跑一趟,为下一届举办积累一点经验,你看银环路工程刚刚开工,市府广场改造也即将开始,实在脱不开身,你替我跑一趟吧,好好取取经”。
“什么时候?”张国昌脱口而问。
“后天开会,你明天就得动身,党校那边请一下假吧。”李国藩用非常倚重的口气说。
张国昌心想,这是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啊,三十六个大中城市的市长参加,当然也包括北京、上海、天津、广州等特大城市的市长,要知道这些市长说不定哪天就进中南海,结交这些人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李国藩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一次机会让给了我,这给的已经不是甜枣,而是水蜜桃了,看来我坚持不动市政府正门让李国藩感到了压力,这是向我示好啊!
“既然老板点了我的名,我就跑一趟。”张国昌欣然应允。
“好,”李国藩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这是邀请函,国昌,多向别的城市取取经,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张国昌点了点头,会心地笑了。
张副市长回到办公室立即让我订明天去成都的机票,说是李国藩给了他一次机会,“雷默,这段时间我在北京闷坏了,我们去成都好好散散心。”
我一听张副市长的心思没在开会上,心里顿时有了压力,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因我找不到澡堂子,张副市长站在街头对我大骂的情景,张副市长要散心可不是说着玩的,只有像赵奎胜那样的大老板能安排明白,想一想我自己的朋友圈子里有实力安排张副市长散心的只有张怀亮值得信任,于是我去杨娜办公室取了机票后,径直去了兰京大酒店。
张怀亮的办公室有七八十平方米,装修得很有品位,这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大公有私”的横幅,吸引住了我。
“大哥,‘大公有私’这四个字写得好,一语道破了利己与利他的关系。”
“老弟,你找我该不是来讨论哲学的吧?”张怀亮笑容可掬地说。
“大哥,这几天能不能抽出时间?”我试探地问。
“那要看你是什么事了?”张怀亮留有余地地说。
“张市长去成都开会,说是要好好散散心,有一次在北京找澡堂子,我没找明白,他臭骂了我一顿,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他这个人讲究太多,我怕一个人忙不过来,如果你能抽时间陪我去一趟,也好帮我打打外场。”我诚恳地道出隐情。
“我当是什么事呢,什么时候启程?”张怀亮不假思索地说。
“后天开会,明天启程。”我如释重负地说。
“这种事我有经验,你和张市长走你的,到了以后该报到报到,我到成都后订一个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套房等你,我们俩单线联系。”张怀亮爽快地说。
“这我就放心了,多谢大哥!”我抱了抱拳说。
“谢什么,你也给了我一次机会。”张怀亮毫不忌讳地说。
我和张副市长乘坐的飞机是下午抵达成都双流机场的,客机滑行到停机坪,一辆红色子弹头面包车缓缓开了过来,我和张副市长走下飞机舷梯时,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和一位漂亮女孩先后从红色子弹头面包车上下来,热情地向我和张副市长迎过来。
“是东州市的张市长吗?”女孩甜甜地问。
“是的,这位就是东州市的张市长。”我连忙介绍道。
“我们是成都市政府的,这位是我们市政府顾副秘书长,我姓江。”女孩干练地说。
“张市长,欢迎你到成都来。”顾副秘书长一边与张副市长热情地握手一边说。
寒暄过后,大家上了车。在车上,顾副秘书长介绍说:“张市长,会议期间我们为每位市长配备了一部轿车、一位司机,这位江小姐是我们团市委的工作人员,会议期间,您的一切事情都由她去协调,相当于您的临时秘书。”
张副市长客气地说:“顾秘书长,成都市的工作做得可真细呀。”
顾副秘书长颇为得意地介绍说:“我们组委会为了筹备这次会议,像江小姐这样的人才,我们在政府系统选了一批,提前半年就开始培训了。”
张副市长由衷地说:“下一届就轮到东州了,成都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呀!”
参加会议的领导下榻在四星级的银河王朝大酒店,我们随顾副秘书长和江小姐走进酒店大堂时,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人来人往,大堂里充满了浓浓的接待氛围。江小姐到前台领了门卡后说:“张市长、雷秘书,我们到房间吧。”
房间是普通套房,客厅茶几上摆放了水果。写字台上有一束百合花,房间内弥漫着浓浓的百合花香。顾副秘书长一进房间就握着张副市长的手说:“张市长,您好好休息一下,具体日程安排由江小姐向您介绍,我就告辞了。”
张副市长表示感谢后,示意我送一下顾副秘书长。
送走顾副秘书长后,江小姐将写字台上事先准备好的材料袋打开细致认真地向我介绍道:“雷秘书,这是大会日程表,这是会议资料,这是我的联系电话,你的房间在隔壁,这是房卡,有事请随时和我联系。张市长,你们休息一下吧,我告辞了。”江小姐表现得训练有素,彬彬有礼。
送走江小姐之后,我接到了张怀亮的电话,他告诉我,一切他都安排好了,他在五星级的总统皇冠假日大酒店为张国昌开了豪华套房。我琢磨着应该先让张怀亮和张副市长接上头,这样张副市长无论想怎么散心,张怀亮都好安排。
想到这儿,我开门见山地说:“老板,我有一个铁哥们儿到成都出差,晚上没什么事,一起吃个晚饭吧。”
“行啊,你安排吧。”
张国昌答应得很爽快,我估计他是想看看我安排他“散心”的水平。来之前他就有话,让我安排他好好散散心,我知道“散心”这两个字颇有深意,我可以安排张副市长“散心”了,这说明张副市长对我的信任又深了一层,但是这种信任既让我兴奋又让我恐惧。
我和张副市长走出银河王朝大酒店时,张怀亮开着一辆白色本田警车停在了门前。张副市长穿得很休闲,红色的t恤衫,白色休闲裤,看上去很像一位到成都度假的大老板。我连忙将张怀亮介绍给张副市长,没想到张副市长见到张怀亮颇有几分好感,大有一见如故的味道。
不知道张怀亮通过什么关系搞到了一辆警车,便试探地问,问后才知道是成都市交警支队一位朋友借给他的。
张副市长在车上嘱咐,警车太招摇,散心打车最自在。我发现张副市长有一种奇怪的围城心理,他渴望权力,却又羡慕普通人自由自在的生活,每次出差,非正规场合,他都要穿休闲服装,而且喜欢大红或金黄的t恤;吃饭不进包房,喜欢在散台体会热热闹闹的氛围;出门不坐专车,喜欢打车。他认为一个人既拥有高高在上的权力,又拥有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然而,现实生活中,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那些试图将鱼和熊掌都弄到手的人,结果是既没得到鱼,也没得到熊掌,即使侥幸得到了,也会让鱼刺卡住了嗓子眼,让熊掌拍个半死。
张怀亮将车开到了一家叫蜀南大酒店的门前,这家酒店灯红酒绿火得很,门前停了百儿八十辆轿车,走进大堂,礼仪小姐径直往二楼包房引,张副市长当时就叫住了我和张怀亮。
“怀亮,咱们不去包房,平时吃饭都在包房,没意思,今天咱们在散台,反正也没人认识我。”张副市长身心放松地说。
张怀亮一听笑了,开玩笑地说:“看来人人都有围城心理,大哥也不例外呀。”
张怀亮只好让领班安排了散台,这家酒店火得连散台也爆满,人声鼎沸,好不容易才选了个靠窗的散台,刚坐下,张怀亮就掏出手机打电话:“喂,到散台,楼上的包房退掉吧。”
我心想,来成都前我只告诉了张怀亮,听他打电话的意思好像还有同伴,便懵懂地问:“大哥,你给谁打电话呢?”
张怀亮很江湖地说:“叫了两个女孩,凑凑热闹。”
不一会儿,走过来两个漂亮女孩。一看就是川妹子,两个人皮肤白得似乎一捏能捏出水来。我发现张副市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张怀亮殷勤地介绍说:“大哥,她们俩是我在成都分公司的员工,这位叫赖月京,那位叫杜琦燕,这位是我大哥,姓张。”
张怀亮刚介绍完,张国昌一口茶差点笑喷出来:“你们俩的名字起得好,都是父母给起的吗?”
赖月京坐在张副市长身边,操着四川味道的普通话媚声媚气地说:“张大哥,你好坏呀,你是不是笑我的名字呢?”
酒菜上齐后,张副市长破例要喝白酒,张怀亮要了一瓶茅台,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自从我认识张副市长以来,就没见他喝过白酒,只是偶尔喝过啤酒,平时只喝红酒,而且喝得很少。张怀亮今天表现得很江湖,但又有一种不卑不亢的骨气,给人的感觉很义气,看得出很投张副市长的脾气,但是最吸引张副市长的还是赖月京和杜琦燕。赖月京的脸蛋像沾满露珠的花蕊一边微笑一边颤动,杜琦燕自然弯曲未加修饰的黛眉下,有一双漂亮得令人怦然心动的大眼睛,简直就是一对*,颇逗张副市长开心,开心得像换了个人,仿佛无所顾忌,这种无所顾忌反倒让我有些紧张。
张副市长色迷迷地看着身边的赖月京说:“我给你们大家讲个笑话怎么样?”
“好啊,好啊。”赖月京拍着小嫩手娇柔地说。
“我们最爱听笑话了。”杜琦燕也附和道。
此时此刻,我听着张副市长讲着左一个黄段子右一个黄段子,再也看不到他往日常务副市长的威严,倒像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耗子,我想起了丁能通告诉过我的一句话:“仆人眼里无伟人,”我现在越体会越有道理。
酒足饭饱之后,张怀亮又领大家到金色时代夜总会闹了一阵子,回到总统皇冠假日大酒店已经下半夜了。
进了张副市长的房间,我又给每人倒了一杯依云矿泉水,张怀亮给张副市长点上烟,小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大哥,好好休息吧,月京、琦燕,你们好好伺候大哥,明天我奖励你们。”说完,捅了捅我起身告辞。
我没想到张国昌会留下那两个女孩,竟然一点也没避讳我和张怀亮。我知道张副市长也有意要试试我的反应,看看给你雷默这份信任你能不能承受得起。
我和张怀亮回到隔壁房间,分别洗漱后躺在床上,张怀亮见我一直沉默,好像心事重重,便递给我一支烟,“雷默,想什么呢?像被霜打了似的?”
“大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原先他在我心目中像一座泰山,现在全都烟消云散了!”我痛苦地说。
“雷默,”张怀亮深沉地说,“《圣经》旧约《但以理书》说,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梦见一尊巨像,金头银胸银臂,铜腹铁腿,脚是半铁半泥的,忽然飞来一块石头,打在这巨像的脚上,把脚砸碎,于是金银铜铁泥便都一齐粉碎,化作糟糠,被风吹散,无影无踪。尼布甲尼撒这个梦给我的启示是,那些大人物都是‘泥足巨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弱点、瑕疵以至劣迹恶行,何况张国昌还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只能算个中人物。别想那么多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明天还得早起,睡吧。”张怀亮说完随手就把灯关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我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我不知道我的意义是什么?是陪张国昌拈花惹草吗?还是将最宝贵的青春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中?我发现命运就像一个漂亮女人,她站在山顶之上,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却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巨神西西弗斯一样,一次次地把巨石推上山顶,巨石又一次次地滚落山下,难道徒劳无功就是人生的意义吗?我开始怀疑,我发现意义是人为了欲望替自己编造的谎言。
51.特殊作业
魏正隆发现李国藩自从市长前面的“代”字拿掉后,越来越难以驾驭,每次开市委常委会都是书记、常委等市长,在书记、市长同时出席的重大活动中,李国藩经常拍板表态。魏正隆承认李国藩思维敏捷,自己这个书记总比他慢半拍,但是谁是书记,你李国藩心里应该有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在官场干了半辈子了,官场上的套数你李国藩不会不懂,既然懂,说明你李国藩没把我魏正隆放在眼里,我是党的书记,我是东州市委的领导核心,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就是不把党放在眼里。就说这次市政府办公楼加层,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上了,中央现在三令五申严控办公楼违规修建,李国藩竟敢顶风上,想抛开党的领导,另立山头,此风如果不压下去,你李国藩就离翻船不远了。为了敲山震虎,魏正隆决定视察银环路工程,并亲自给李国藩打电话,通知李国藩陪同。
李国藩接到魏正隆的电话以后,觉得味道不对,李国藩是个聪明人,“这是要先礼后兵啊!”,他当然不会把魏正隆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无论是魏正隆,还是荣立功,都不是干事的材料,做四平八稳的官还行,但是,做惊天动地的事却做不了。就说银环路工程吧,在魏正隆、荣立功手里论证了多少年了,就是动不了工,我李国藩一来,立即就锣鼓喧天地干了起来,你魏正隆不是想看看银环路工程吗。那我就陪你走一趟,让你开开眼,看看我李国藩是怎么干事的!李国藩欣然应允。
银环路工地上旌旗招展,热火朝天,几辆轿车停了下来,魏正隆、李国藩各自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并肩视察工地。
“国藩,”魏正隆欣慰地说,“工程进展真是一天一个样啊!”
“这条路早一天通车,东州市早一天受益呀!”李国藩得意地说。
“国藩,别说我没提醒你,”魏正隆语重心长地说,“我希望这是一条勤政路、廉洁路,咱们可不能因为修一条路而倒一批干部啊。”
“放心吧,老魏,”李国藩不以为然地说,“我已经让市纪委组成监督小组,进入指挥部,从头监管到尾。”
“这个办法好,”魏正隆赞许地点了点头,“资金到位怎么样了?”
一提到资金,李国藩叹了口气,“外商还差三分之一的款,国昌在北京学习,我有点舍手啊”。
魏正隆微微一笑,“抽空再让他跑跑香港,资金是个根本啊”。
中国市长协会第二次会长联席会议在成都闭幕后,张怀亮直接回了东州,我陪张副市长乘飞机回到了北京。
刚回到中央党校,张副市长就交给我一份作业提纲,提纲要求中青班学员人人要写一份党性分析报告,可以从五个方面剖析灵魂。一提到“灵魂”两个字,我就有点抓瞎,一个人剖析自己的灵魂尚且不易,何况要剖析别人的灵魂?我心里打怵,但嘴上还是应承下来了,我在大学二年级就入党了,但从未写过党性分析报告,不用说张副市长也从未写过,张副市长一再叮嘱这份党性分析报告非常重要,可以说是青干班最重要的一份作业,不仅要在全班宣读,而且有中组部领导旁听,当时我内心的压力像泰山一样沉重。
当天下午我乘飞机返回了东州,在飞机上,我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份特殊的作业太难了,剖析深刻了怕剐着碰着张副市长,再给他的仕途之路带来什么麻烦。轻描淡写肯定过不了关,何况张副市长是个要强的人,我能看出来他的心情,他憋着劲想借党性分析报告在班上露露脸,但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掌握好度,既要深刻、触动灵魂,又剐不着碰不到他,我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回到东州,我搜集了有关张副市长的所有资料,从资料中得知,张副市长祖籍在北京,清朝末年北京大栅栏有一家赫赫有名的玉石老字号叫“玉石张”,便是张副市长的祖辈开的,后来为躲避战乱和仇家逃难到了东州,在东州扎了根,不过玉石生意和手艺从张副市长的祖父手里丢掉了。张副市长出生在普通工人家庭,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从小就是孤儿,是在亲戚家长大的。由于个人勤奋好学,又有心计,一点一点奋斗到今天的地位,其中甘苦可想而知。
古人讲,“用谲不失其正,行权不诡于道”,可是我对张副市长的规矩越来越不敢恭维,总觉得他的内心世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让我对他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忧。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在识别领导选择领导的同时,也选择了自己的命运,我的命运毫无疑问地与张副市长拴在了一起,他值得信赖吗?其实,我经常这样问自己,然而我越扪心自问越迷茫。
在剖析张国昌灵魂的过程中,我的灵魂却躁动不安起来,我的思想像苏醒的黑水河,不停地寻找心灵温柔的两岸,并朝它幽远的深处流去。我知道命运的虚伪不是一般的虚伪,而是非常成熟的虚伪;命运的圆滑不是一般的圆滑,而是非常成熟的圆滑。面对命运,我无法逃遁,也无处逃遁。生活给人更多的不是感动,而是震撼,领悟生活,首先要领悟自己,领悟了自己,还应该提醒别人,提醒了别人,自己才可能有出路。张副市长会接受我的提醒吗?我陷入一种深深的迷茫。
为了写好党性分析报告,这两天我煞费苦心。我按照中央党校提纲要求的五个方面,写了约有一万字,因为我从未写过这类东西,先抛砖引玉,等张副市长看后再删改。
一晃又是周末,我去北京接张副市长回东州,在飞机上,我将写好的党性分析报告交给他,他在飞机上一直看,看得很认真,一路上基本看完了,但什么也没说,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贴身跟了他快一年了,对他的品性我再熟悉不过了,没说什么就是不满意,但也没提出再让我修改的意见,似乎我写的这个报告可有可无,我断定张副市长一定也找别人为他写党性分析报告了,会找谁呢?最熟悉张副市长同时他也最信任的人只有韩寿生,难道张副市长也把党性分析报告的活儿交给韩寿生了?我带着这个疑问陪张副市长回到了东州。
第二天下午,张国昌和李国藩一起召开了银环路工程调度会,会场安排在工地指挥部。调度会开得热烈紧张,李国藩和张国昌都是大烟筒,与会者赛着抽大哥大,指挥部里是云雾缭绕。
“同志们,”李国藩打着手势说,“这是一场战役,是一场规模宏大、史无前例的大仗,为此,我们要把银环路工程建成廉政建设的示范工程。”
“我与李市长商量了一个七不准、五公开,”张副市长环视一圈会场说,“下面请仁杰同志给大家念一念。如无异议,便是铁的纪律,便是银环路建设的‘军法’。”
丁仁杰清了清嗓子念道:“七不准的内容是:不准各级管理人员介绍亲朋好友参与工程、搞不正当竞争;不准以任何借口收受回扣或索取任何好处;不准任何施工企业在使用材料上掺杂使假,以次充好或转手加价;施工中,不准多头分包、层层转包,二次转包需经指挥部批准;不准地平材料(沙砾、石料)借机哄抬物价,缺尺少秤,违者将被吊销营业执照;不准任何部门的工程建设和施工单位乱收费、乱摊派,乱罚款。五公开的内容是:公开动回迁和建设资金使用情况,公开实行工程建设的招投标;公开成本造价;承建单位公开材料进货渠道、价格和原材料消耗;公开责任体系、监督网络。”
丁仁杰念完后,张副市长接着强调说:“大家如果对七不准、五公开无异议,就由市纪委、市监察局组成的监督小组负责监督执行。”
散会后,李国藩、张国昌又到工地,看望了工人。在工地,李国藩煽情地说:“工人师傅们,你们的任务很重,很艰巨,困难很大,但东州市人民相信你们。希望你们既要有科学的态度,又要大胆创新,不辜负全市人民的希望。”说着与工人们一一握手。
我陪张副市长忙了一天。傍晚送他回家,刚下车他就对我说:“雷默,你跟我上一趟楼。”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便跟着上了楼。走到他家门口时,他突然停住脚步说:“雷默,应该说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都高,但是写的东西操作性不强,我在车里没说,是怕马厚听见,你不好意思。党性分析报告我让韩寿生也写了一份,我觉得他比你写得好,操作性强,咱俩上楼,我用传真机给你复制一份,你拿回去学习学习。”
我的预感终于应验了,当我拿到韩寿生写的党性分析报告后,心情复杂极了,好比夜里被霜打了的花朵,我看着张副市长近视镜后面凸起的眼球,仿佛看到了靡菲斯特的目光。张副市长先是揶揄我,“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都高”,然后又挖苦我“但是写的东西操作性不强”,仿佛在借靡菲斯特之口说:“理论之树是灰色的,只有生命之树常绿”,然而,我一边下楼耳边一边回响着《跳蚤之歌》:“跳蚤穿上了龙袍,浑身金光闪耀,宫廷内外上下跳,他威风得不得了。啊哈!哈哈哈哈!跳蚤?……”我觉得我就像歌中的跳蚤,却又像被跳蚤咬了一样浑身痛痒。
晚饭后,杨娜想让我陪她去散散步,我说太累了,便把自己关在书房内看着放在写字台上韩寿生做的党性分析报告运气,不知不觉抽了半包烟。杨娜散步回来时,一支烟正在我的手指间悄无声息地燃烧。
“默,干吗呢,眼睛直勾勾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杨娜关切地问。
“还不是党性分析报告闹的,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写完了,人家不满意,说什么操作性不强,党性分析报告又不是会议纪要,是剖析思想,要什么操作性,这不,背着我让韩寿生也写了一份,说韩寿生写的有可操作性,把我写的给枪毙了。”
“张市长怎么这么做事呀?”杨娜抱怨地说,“每天都像在搞阴谋诡计似的。”
“这种人对谁都不信任,我看他连自己都未必全信。”我牢骚满腹地说。
杨娜顺手拿起韩寿生写的党性分析报告看了起来,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默,这哪儿是党性分析报告,这不是坦白书吗,这份党性分析报告,张国昌如果交上去,怕是要开除党籍了!这还是人民公仆吗?这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吗?”
“谁知道是真是假,明天我送他回北京,飞机上再说吧。无论如何我都得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要让他知道韩寿生写的这份党性分析报告一旦交上去的后果。”我愤愤地说。
“默,”杨娜心疼地说,“真难为你!”
“娜,你不知道,我现在就像一团萤火,既不燃烧,也不熄灭,游荡在日出与日落之间。”我痛苦地说。
“默,原以为当上市长秘书,前程就有了保障,没想到你这么痛苦。”杨娜抚摸着我的头说。
“娜,有时候我真想学学《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敢说真话的孩子,喊上一句:皇帝他没穿衣裳!但是看一看周围那些欢呼雀跃的人,你就知道世俗的力量有多强大,什么勇气都没了。”我又点了一支烟蹙着眉头说。
“不行咱就不干了,”杨娜天真地说,“你这么委屈我看着心疼!”
我望着可爱的妻子无奈地笑了笑:“娜,离开也要等时机,现在要是离开,人家会以为我干废了,再说,张国昌也不能放我,还是先忍着吧。”
有时候杨娜就是我的“生命意志”,她让我在现实世界中有一种悲剧般的*,这种*就是相濡以沫,有时候我们就像两条鱼,泉水干了,我们在相互湿润中融合,体验“太一怀抱”中的快乐。
第二天我送张国昌回北京,我们乘早晨第一班飞北京的飞机,尽管我没通知任何人前往东州机场送行,但是机场贵宾室还是挤满了人,我发现韩寿生很得意地坐在孟丽华身边,我从他斜睨我的目光中能看出来,他觉得自己在党性分析报告这件事上赢了我赢得很开心!从张副市长家到东州机场,一路上我什么都没说,我憋着气想等飞机起飞后再说。
飞机终于起飞了,张副市长一边用空中小姐递过来的热毛巾擦着脸一边得意地问:“雷默,你看了韩寿生写的党性分析报告有什么感想啊?”
我冷哼一声说:“说实话,老板,我没有感想,只有担心!”
张副市长听罢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你小子是不是不服气呀,寿生的理论功底不如你,但是写得很实在呀!”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板,韩寿生这份党性分析报告写得有点实在到家了。”
“这话怎么讲?”张副市长敛起笑容严肃地问。
我双手一摊直白地说:“党性分析报告,分析的是党性,党性都没有了,还怎么分析?”
“什么意思?”张副市长警觉地问。
“老板,”我开诚布公地说,“韩寿生的报告分四个部分,”我随手从皮包里拿出韩寿生的报告展开,“一是放松世界观改造,共产主义信念有动摇的时候。一个共产党员连信念都丢掉了,还有党性吗?二是放松宗旨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有背离的时候。一个共产党员连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都背离了,还有党性吗?三是抵御不住不良习气的侵蚀,有接受吃请的时候。中央三令五申严禁大吃大喝,你这不是顶风上吗?四是抗拒不了人情世故,有过收受礼品的行为。收受礼品,礼品数额有多大,如果超过五千元是要判受贿罪的,一个受过贿的共产党员还有党性吗?张市长,我不知道这份党性分析报告说的是不是事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不是一份党性分析报告,而是坦白书,后果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振聋发聩的一番陈词,吓得张国昌的脸色顿时白了。他从我手中拿过去韩寿生写的党性分析报告仔细琢磨了一路,直到下飞机,他也没说一句话。
到了首都机场,丁能通又是一番隆重的接机,在贵宾室小憩后,径直送张副市长回了中央党校。我为张副市长打扫了房间,又打了两壶开水,这才与丁能通一起回到驻京办。
这几天需要处理的文件特别多,由于忙着给张副市长写党性分析报告,这些文件和群众来信都撂下了,张副市长不在东州,下面各委办局、县市区要汇报工作都要先找我,我着急回去处理,就让驻京办买了下午四点钟的飞机票。
中午我去驻京办食堂吃饭,食堂里人很多,打完饭想找个座位,发现张炳祥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饭桌前闷头吃饭,我径直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笑着问:“炳祥,什么时候到的?”
张炳祥没想到我会在驻京办吃饭,表情有些意外,“我昨天到的,一点私事。”
“什么私事,神神秘秘的?”我开玩笑地问。
“我女儿在北京大学读书,我来看看她。她托福考得不错,被哈佛大学全额奖学金录取了。”张炳祥骄傲地说。
“是吗?”我吃惊地说,“恭喜,恭喜!”
“雷默,”张炳祥自豪地说,“不瞒你说,我女儿是去年东州市的高考文科状元。”
“炳祥,你真行!”我敬佩地说,“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
“哎,”张炳祥叹息一声说,“我这辈子算是没有什么出息了,希望就寄托在孩子身上了。”
“得了吧,你是市政府办公厅第一大笔杆子,还不知足?”我略带嘲讽地说。
“我给人家作了一辈子嫁衣,自己想做的事一件也没实现,活着不仅委屈,而且不真实,是一个一辈子不认识自己的人,有什么可知足的?”张炳祥沮丧地说。
想到给张副市长写党性分析报告受的委屈,我对张炳祥的话很有同感,我到张炳祥这把年纪会不会也这么沮丧呢?
“炳祥,”我深受感染地说,“认识‘自我’难,实现‘自我’更难,人有几个能找到‘自我’的?”
“我时常想为什么,”张炳祥像遇到了知音一样说,“人都像粘在了一大团黏滞的圆球上,无法深入,但又离不开,被粘住了,一辈子处于既进不去又离不开的状态,我们已经天旋地转了,但是还要不停地呕吐,因为只有靠呕吐才能粘在球上。官场上的人大都是呕吐者?我写了一辈子废话,全是呕吐出来的。”
张炳祥的话让我有了一种呕吐感,我心想,人看到腐烂发臭的东西才会感到恶心,恶心是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难道我们就活在这样一种感觉中?
雷默,你说我这个大笔杆子有什么意义?”
“是啊,”我深有感触地说,“以你的才能,任个市政府副秘书长绰绰有余,可是……”
还未等我说完,就被张炳祥打断了:“兄弟,无所谓了,五十多岁了,小学生写作文都会说我是个半百的老人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哥,太伤感了吧。多想想女儿。”
一提女儿,张炳祥眼睛亮了起来:“对,我现在就盼着女儿出息,雷默,你什么时候回东州?”
“我买了下午四点钟的飞机票。”
“我也是,咱俩一趟飞机。”
“太好了!”
下午,我和张炳祥在首都机场刚过完安检,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号竟然是张副市长打来的,我顿时有一种预感,大概走不成了。
“雷默,上飞机了吗?”张副市长的口气有些焦急。
“还没有。”
“先不走行吗?”张副市长竟然用了商量的口气。
“有事吗?”我试探着问。
“韩寿生那篇文章我找几个同学看了看,都说这么写不行,要重写,时间紧,明天下午一点半,要在全班宣读,有地方局的领导听。”张副市长心急如焚地说。
我听明白情况后,反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因为我用实力证明了我的正确。“张市长,我和炳祥在一起,我们俩一起去你那儿怎么样?”
“太好了,”张副市长兴奋地说,“有炳祥这个大笔杆子在,我就更放心了。”
“炳祥,”我挂断手机问,“晚回去一天怎么样?”
“有事吗?”张炳祥不解地问。
我说明情况后,张炳祥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好吧。”
我和张炳祥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中央党校,赶到张副市长房间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学员们陆陆续续地去食堂吃饭,张副市长没心情吃晚饭,我和张炳祥推开他的宿舍门时,他一直焦急地在房间里抽闷烟。
我俩一进门,张副市长连忙起身,将一个资料袋递给我,催促道:“雷默,你和炳祥熬个夜吧。我问了一下,写完的学员没有超过三千字的,时间很紧,你们去准备吧。”
我抽出资料袋内的材料,没有什么新东西,一份党性分析报告写作要求,一份我写的党性分析报告,另一份是韩寿生写的。
从张副市长宿舍出来,我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紧张,责任重大,必须找到一份往届学员写过的党性分析报告做参考,我想到了潘文言,情不自禁地拨通了他的手机。
“文言,在办公室吗?”
“雷默,我正要下班,有事啊?”
“文言啊,张市长写党性分析报告,把活儿交给我了,我没写过这东西,你一定帮我弄几篇范文,拜托老兄了。”
“党性分析报告是存档的,弄出来很难,但老同学的忙我一定帮,你在办公室等我,我去办。”
我和张炳祥满怀希望地走进潘文言的办公室,房间不大,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架、两个单人沙发就把房间装满了。我一进屋就盯上了房间内的书架,书架上有很多党性方面的书籍和党刊杂志,我和张炳祥分别找了十几本书籍和杂志。大约半个小时,潘文言急匆匆地回来了。
我简单向他介绍了张炳祥,然后急切地问:“文言,怎么样?”
潘文言笑着说:“总算找了三篇范文,其中这篇叫《中青年领导干部一定要过好名利关》,参考价值最大。”
“太谢谢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文言,我们找的这些资料也拿走了,用完了再给你送回来。不打扰了,我们先走了。”
潘文言像看命根子似的嘱咐我用完这些资料一定给他送回来。
我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吧。”
回到驻京办,连晚饭都没吃,我和张炳祥躲到房间里开始翻资料,企图从中找到灵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我和张炳祥仍然一筹莫展,我一边翻看材料一边思索,在政府工作这么多年,什么急难险重的材料没写过,为什么被一篇三千字的党性分析报告给难住了?当我在一本党刊上看到“灵魂”二字时,我恍然大悟,原来难就难在剖析的是别人的灵魂,而不是自己的灵魂,如果用张国昌的事来剖析我自己的灵魂是不是就容易写了?这时杂志中“荣辱观”三个字跳入我的眼帘,我惊喜地问:“炳祥,你看文章的题目就叫《中青年领导干部一定要树立正确的荣辱观》怎么样?”
“好啊,”张炳祥眼睛一亮说,“荣辱观是人生观的一小部分,以点带面更容易写透对人生观的态度。”
“围绕着荣辱观,我想用发生在张副市长身上的三件小事阐述三方面的问题,”我兴奋地说,“第一,树立正确的荣辱观,必须牢记党的宗旨,时刻把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第二,树立正确的荣辱观,必须要忍辱负重,不辱使命,既要敢于承担错误,又要勇于改正错误;第三,树立正确的荣辱关,就要襟怀坦白,埋头苦干,不计较个人得失。”
“太好了,”张炳祥肯定地说,“雷默,你写第一稿,写完了,我再看,过凌晨了,我先睡一会儿。”
张炳祥躺在床上和衣而睡,很快打起了呼噜,我坐在写字台前奋笔疾书。党性分析报告毕竟不是一般论文或什么会议上的发言稿,我一边写,一边强烈地感觉到我正在内省自己的灵魂,我开始寻找自己的灵魂,不过不是像但丁那样到地狱、净界和天国去寻找,而是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寻找那真实而独特的“自我”。那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他人的灵魂。黎明时分,我写完了第一稿,一边伸了个懒腰,一边叫醒张炳祥。
“炳祥,你修改吧,我眯一会儿。”
张炳祥睡眼惺忪地起床洗了把脸,坐在写字台前修改。大约一小时后,张炳祥定了稿。他叫醒我,我一看表已经早晨五点钟了,只好和张炳祥一起去了驻京办的打字室。
刚打完第一遍稿,正在校对时,丁能通笑眯眯地推门进来了。
“雷默,炳祥,张市长来了,等你们俩呢。”
“这么早,”我惊讶地问,“几点了?”
“七点了。”丁能通看看表说。
“雷默,”张炳祥笑了笑说,“看来张市长是真着急了。”
我和张炳祥惴惴不安回到房间时,张副市长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脸色好像昨晚也没睡好。我将稿子递给他,他说了句“你们辛苦了”,便低头看了起来。屋子里静极了,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张副市长看得很认真,比平时批阅文件不知要认真多少倍。半个小时过去了,早就该看完了,但是他仍然在看,我的心又揪起来了,心想,是不是还不满意呀?张炳祥的表情也有些紧张,因为我俩昨天晚上连晚饭都没吃,苦熬了一宿,彼此都疲乏极了,如果张副市长不满意,需要重写,就剩一上午时间了,再大的笔杆子也禁不住这么折腾。
正在我和张炳祥面面相觑时,张副市长一拍桌子说:“好,太好了。雷默,炳祥,辛苦你们了!”
我和张炳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张副市长却话锋一转说:“不过,爱莫斯商城着大火这段不能写,改一段别的吧。”
我一听就急了,据理力争地说:“张市长,大火这一段必须写。”
“为什么?”张副市长不解地问。
“因为你因爱莫斯商城大火记过大过,这是记入档案的。你说下午有地方局领导旁听,他们肯定知道这件事,如果在党性分析报告里,连自己历史上的错误都不敢正视,肯定说不过去。再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剖析好了,还是这篇文章的亮点。”
张副市长沉思片刻说:“也好,雷默说得有道理,好,你们俩任务完成得不错,回东州吧。能通,送我回党校。”
送张国昌和丁能通走出房间后,我和张炳祥疲惫地倒在了沙发上。
52.警示
明天市委组织局级以上领导观看电影《生死抉择》,进行警示教育。刚好与李国藩主持的专题研究“三四三”工程的市政府常务会议撞车了,按理说李国藩应该换到第二天下午开,但是他不但没换,还要求下午的会议照开不误,而且谁也不许请假。结果建口的局以上干部全部没去观看《生死抉择》。李绍光作为主要组织者非常生气,特别是当他亲自打电话与李国藩商量市政府常务会议能不能换一下,强调警示教育很重要时,李国藩很不以为然地质问道:“搞这些花拳绣腿有什么用?干点实事好不好?”李绍光对李国藩不可理喻的态度虽然忍了,但是憋了一肚子气。特别是当他得知李国藩主持召开的常务会议研究的内容后,更是颇有腹议,一大早他就推开了魏正隆的门,想一吐为快。
昨天看了《生死抉择》这部电影,魏正隆很有感触,他觉得面对*,真正面临生死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李高成,而是他为之奋斗终生的党。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面临李高成的处境能不能像李高成那样选择?魏正隆的确为自己的犹豫而心惊,他觉得应该在党员干部中搞一次大讨论,题目就是:“如果我是李高成应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提笔想率先垂范写一篇观后感。刚点上一支烟想琢磨一下文章的开头,李绍光阴着脸进来了。
“老魏,”李绍光说,“李国藩昨天那么重要的活动都不参加,快成‘党内个体户’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一忍再忍?”
魏正隆早就习惯了李绍光的刻薄,但是如此明了地捅破窗户纸还是令他这个当班长的有些难堪。
“绍光,”魏正隆似有难言之隐地说,“还不是为了班子团结,你得承认国藩是肯干事的市长,自从他上任以来,银环路工程突飞猛进,这又启动了‘三四三’工程,应该说在年内改造三条街路、四个广场和三座立交桥都是大手笔,特别是四个广场中的市府广场,我看了规划图确实可以代表东州的形象。”
李绍光冷哼一声,揶揄道:“老魏,或许光荣背后是不可告人的‘政治野心’啊!别的咱不说,就说即将戳在市府广场上的那个雕塑,那哪是什么凤凰翼,根本就是权力崇拜的权杖!”
魏正隆并不赞同李绍光的意见,他觉得李绍光过于尖刻了,便认真地说:“绍光,经过夸张变形的木雕图腾,呈三角形组合而成,融汇了战国时期的钟鼎语言,既显得古朴典雅,又具有时代气息,取高二十一米,象征着东州人民在现代化建设中,正如大鹏展翅,迎着朝阳,意气风发,即将翱翔在二十一世纪的万里晴空,多有内涵啊!”
“老魏,”李绍光激进地说,“你说的都是表面的东西,凤凰翼雕塑寓意在权,全身包金,金灿灿地屹立在市府广场,旁边就是国旗,足以彰显李国藩的政治野心和对权力无限向往之情,不然他也不会在昨天的常务会议上将雕塑底座修成真空仓。”
魏正隆不解地问:“将凤凰翼的底座修成真空仓干什么?”
“干什么?”李绍光嗤之以鼻地说,“还不是为了流芳百世!李国藩从改造市府广场那天起,就有一个设想,他要在千禧年给一百年以后的市长写封信,封在凤凰翼底座中,他不仅要让东州市人民看见凤凰翼便想起他李国藩,他还要让一百年以后的人也不忘记他,这不是政治野心是什么?”
魏正隆恍然大悟地说:“李国藩为了青史留名,用心良苦啊!”
“老魏,”李绍光捂着肚子似乎有所不适,他呷了一口水接着说,“有件事我应该向你通报一下,有人跟我反映,在澳门葡京赌场看见过张国昌,而且就是在北京学习期间。”
“什么人反映的?是不是看走眼了?”魏正隆难以置信地问,“我听说国昌在中央党校学习的口碑非常好,各种成绩都名利前茅,特别是最近写的党性分析报告,获得很高的评价,在政治上,他可是前程似锦啊,不会不珍惜吧?”
“老魏,还是宁信其有好一些,”李绍光谨慎地说,“我手里有几封关于反映丁仁杰、李凤江嗜赌的举报信,还反映与张国昌的关系不正常,称兄道弟不说,有人说这两个人多次陪张国昌去澳门葡京赌场。”
“多次?”魏正隆警觉地问,“有多少次?”
“目前还无法查证,因为举报信都是匿名的,真假难辨,但是无风不起浪啊!”李绍光担心地说。
“绍光,”魏正隆严肃地说,“这种事不能姑息养奸,从保护干部的角度敲山震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绍光,你抽空找国昌谈一谈,看看他的反应。”
“老魏,”李绍光为难地说,“无论是李国藩还是张国昌,都不是省油的灯,特别是国昌,别看表面上绍光长、绍光短的,其实骨子里对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找他谈怕是不妥,不仅听不进去,还会认为我别有用心。老魏,我看还是你先找他谈谈比较好。”
53.长城
将近一年了,我乘飞机穿梭在东州与北京之间,像一个内心的流亡者。对我来说,北京就像情人“卡吕普索”,东州就像妻子“佩涅洛佩”,我不是奥德修斯,但是我的灵魂正在漂泊,而我的肉体仿佛已经钉在了十字架上,在我的内心深处光明与黑暗不停地举行婚礼,无论是情人“卡吕普索”,还是妻子“佩涅洛佩”,都在痛苦地哭泣,我的心弦被这痛苦的哭声拨动了,我的灵魂就像一缕清溪向黑水河方向奔流。
最近赵奎胜请几个市长的秘书吃饭,我原以为赵奎胜是张国昌的死党,通过这顿饭,我才发现,他正在通过巴结陈建祥向李国藩靠拢,这不得不引起我的警觉,商人的本性是有奶就是娘,何况是奸商。
席间,我特意借陈建祥醉酒之时探讨了李国藩对张国昌的印象,想不到陈建祥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听说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张国昌之心也路人皆知。”
言多必失,这样的场合我不便深问,但是陈建祥是李国藩肚子里的蛔虫,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如果李国藩平时不在他面前灌输这样的观点,陈建祥怎么可能胡言乱语?
那顿饭之后,陈建祥的话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这句话一方面透露出李国藩对张国昌的不满,另一方面也暴露了李国藩的政治野心,嘲讽张国昌是司马昭,就等于李国藩承认自己是“魏帝”,把东州当成什么了?魏国!一个梦想成帝的人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与李国藩的野心相比起来,张国昌的野心真是小巫见大巫。
常言道玩物丧志,张国昌的志向有多大,他的玩心就有多大,在北京的学习即将结束了,就在我为他的毕业论文绞尽脑汁之际,他却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了北京,起初我以为张国昌可能在毕业论文上又要玩小把戏,是不是让我写的同时,又找了另外一个或几个高人写?结果到了中央党校以后,在他的宿舍门外,我就听到了孟丽华爽快的笑声。孟丽华什么时候来的我却一概不知,这两口子活着就跟捉迷藏似的,整天在跟周围的人藏猫猫。我一进屋就知道这两口子又有什么大计划了,只是不知道我这次是跟着藏起来,还是佯装找!
孟丽华见到我就像母亲叮嘱孩子一样说:“雷默,你大哥就要毕业了,回到东州不知道会有多忙,你大哥在北京累了一年了,难得清闲几天,正好党校没课了,学员们都在写论文,我陪你大哥去韩国散散心。”
接着张国昌像爹嘱咐儿子一样说:“雷默,这几天你就别回东州了,别人问,就说在北京和我一起琢磨论文呢,千万别说我出国的事。另外,别住在驻京办,找家酒店住下。”
市委常委擅自持私人护照出境是违纪的,但是据我所知,市领导大多都有私人护照,有的公务护照和因私护照加在一起有七八本。
我向这两口子表了决心后回到了市驻京办,刚好赶上食堂开饭。我打饭时遇上了丁能通,他把我拽到一棵梧桐树下低声说:“雷默,明天我陪张市长和大嫂一起去韩国,是不是张市长不让你住在驻京办呀?”
“对呀,我正琢磨住哪儿呢!”我惊异地说。
“驻京办人多嘴杂,是不能住在这儿,”丁能通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说,“我已经给你订好了王府井大酒店,这是房卡,这几天我的奔驰你开着吧,这是车钥匙。”
晚饭后,我开着丁能通的奔驰车来到王府井大酒店住下,心想,你张国昌累一年了,我他妈的比你还累,既要忙活东州的一大摊子事,又要到北京照顾你的生活,给你做作业,还时不时地得当间谍,家里什么事也指不上我,反正毕业论文也写得差不多了,不如把杨娜叫到北京享受一下二人世界。我情不自禁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杨娜,这几天能脱身吗?”我兴奋地问。
“能啊,明天北京正好有个会,报个到就行。我本想让手下人去呢。”杨娜好像在啃苹果。
“太好了,这可真是心想事成,你别让手下来,你自己来,正好这几天我在北京没事,你过来,咱俩爬长城。”我喜滋滋地说。
“有这好事?张市长能放你假?”杨娜半信半疑地问。
“他跟孟丽华偷着去韩国,怕东州人知道,所以,不让我回东州。”我实话实说。
“他去韩国干什么?”杨娜警觉地问。
“不知道,我只管干好自己的工作,别的一概不问。”我冷冷地说。
“他不带你去更好,指不定干什么去了呢,明天我过去,好好陪陪你。”杨娜高兴地说。
“好了,明天我去首都机场接你。”
我挂断电话有一种预感,杨娜的判断是对的,张国昌和孟丽华去韩国不会有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否则不会怕走漏风声,跑北京快一年了,还没好好看看首都呢,想到可以陪老婆一起爬长城,我心里感到当秘书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杨娜的会在五洲大酒店开,我从首都机场接她去五洲大酒店报了到,领了资料,然后回到王府井大酒店。晚上,我陪她去了燕莎商城,难得陪她逛商场,她很高兴,她说晚上要奖励我,我明知故问地问怎么奖励,她脸色羞红地说:“忘记你的身份,回复你的本性,解放你的生命力,浑然忘我地发泄!发泄!发泄!”说完拽着我的手就往萨拉伯尔走,边走边说,“你呀,被束缚得太久了,只有进入醉的陶然境界才能找回自己的本真!”
还是妻子了解我,说实话,我不仅被束缚得太久了,被压抑得也太久了,总觉得自己乘着一叶扁舟在浩瀚无边、波涛无常的大海里航行,根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可以侥幸躲过险滩,但能不能躲过暗礁?我却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恐惧。也许只有酣睡才会真醒,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也要有声有色地演,绝不失掉悲剧的壮丽与快慰,我愿与杨娜携手体会这种壮丽与快慰。
毛泽东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不知来北京多少趟了,这还真是第一次登长城,当我和杨娜来到长城脚下时,长城之上人山人海。我想象中的长城应该是在劲厉的寒风中时断时续的颓壁残垣,而八达岭长城却像是建在山上的休闲大道。
登上长城,放眼四野,但见城墙南北延伸,盘旋于群山峻岭之中,我牵着杨娜的手往长城高处攀登,心中涌出无限感慨。
“杨娜,你想过长城的意义吗?”我有些气喘吁吁地问。
“长城应该算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吧。”杨娜停住脚步说。
“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象征呢?”我较真地问。
“既象征着中华民族的伟大或强大,也可能象征着中华文明的保守或虚弱。”杨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眺望着苍龙一样迤逦而去的长城,喟然长叹。
这时,杨娜拦住一位游客为我们俩合影,然后杨娜用挑战式的口吻说:“雷默,我真想和你一起在这烽火台上住上一宿,一起看看星星。”
我被杨娜感染了,大声说:“住一宿算什么,将来有机会我俩徒步走万里长城怎么样?”
“你疯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杨娜咯咯地笑着问。
我没正面回答,只是大声朗诵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的确,我压抑得太久了,我需要发泄,我是一个精神上喜欢流浪的人,顺乎本性的狂想,便觉得是生在天堂,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真诚的人,但是我的真诚总是让自己放大别人的优点,我容不得别人对自己好,一旦体会到这种好,就像感情上负了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单纯或者幼稚,但这份真诚让我坦然,不过现实的浮躁是不容你坦然的,生活中总是充满被嘲弄的细节,无处不在的伪善,无处不在的作秀,让我不时地觉得有热浪扑面而来,谁都怕失去机会,其实生命的每一秒钟都在无数次地重复着,我知道这个前景是可怕的,所以我希望用呐喊击碎内心的焦渴。
长城之行,我并未找到好汉的感觉,我需要净化,在长城上,杨娜既看见了我内心的质朴,也看见了我内心的脆弱。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男人见了女人就消融了,和谐了,我却认为自己是钢做的,宝刀不锋,宁愿折断。然而在妻子心里,我还是泥做的,只有她的水能雕琢我。
张国昌去韩国整整一个星期才回到北京,我接到他的电话时,他已经回到中央党校,竟然没让我去首都机场接。我只好一个人开着丁能通的车去了中央党校。一进宿舍,张国昌情绪非常好,像是赌博赢了一样,他见我进来,从皮箱里拿出一件崭新的韩国t恤衫送给我。
“雷默,这是你大嫂给你挑的,款式不错,”张国昌接着叮嘱道,“你明天飞回东州,专门给我写毕业论文。另外,一个星期没回去了,估计文件已经堆成一座小山了,你回去抓紧处理一下。过些日子是我的生日,你写完毕业论文之后,和怀亮一起过来陪我热闹热闹。”
我心里明白“热闹热闹”的意思,当年我上大学时曾经痴迷于古龙先生笔下的情圣高手,恨不得自己就是李寻欢,我知道做李寻欢是需要实力的。从给张国昌当秘书后,我才明白,其实寻欢未必需要实力,只需厚脸皮,张国昌应该改个名字叫张寻欢。
正想着“小李飞刀”的魅力,猛然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把精致的尺把长的小宝剑,我好奇地拿起来,刚拔出一半就发现剑身上刻着张国昌的名字,很显然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小宝剑,我好奇地问:“张市长,这是党校发的吧?”
张国昌得意地说:“雷默,这可不是一般的宝剑,谁有了这把宝剑,就说明谁是党的精英!”
我羡慕地把玩着,心想,只可惜剑身上的名字刻错了,应该刻上张寻欢三个字。
回到驻京办已经是黄昏时分,丁能通一直在办公室等我,我把奔驰停在一棵梧桐树下,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
我把钥匙往丁能通的办公桌上一扔说:“丁大哥,完璧归赵,怎么样?韩国之行爽不爽?”
丁能通起身掩了掩门神经兮兮地说:“操,别提了。”接着丁能通给我讲了一件令我终身难忘的事。
丁能通当笑话讲给我听,我听后既为张国昌的命运担心起心来,更为自己的命运担起心来。
54.生日
回到东州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处理完文件,然后埋头一个星期写完了毕业论文,过两天就是张国昌的生日了,我特意找张怀亮商量,给他打电话,他刚好开车路过市政府,就顺便上楼了。我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正在读清江大学mba,想找导师请教几个问题,我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请他沙发上坐。
张怀亮是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我的办公室和张副市长的办公室通着,他好奇,就走了进去。他望着满书柜附庸风雅的名著,略带轻蔑地笑着说:“雷默,这些书好像从来没动过?浪费,太浪费了。”
我摇着头说:“大哥,官场上浮躁得很,有时间应酬,哪儿有时间看书。”
张怀亮打开书柜门,随手拿出一本《存在与时间》翻了翻说:“海德格尔认为,人生在世的日常过程就是沉沦,他认为,这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是甘于堕落趋向于沉沦的。”
“是啊,”我赞同地说,“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于是上帝把他们逐出了伊甸园,从此,人类开始了苦难的生活。”
“雷默,”张怀亮意味深长地说,“在一颗充满欲望的心灵上,苦难能留下什么?”
我知道张怀亮指的是什么,略带辩解地说:“大哥,我通常不是作为‘我自己’而活着的,而是作为‘他人’而活着的,我现在的‘他人’就是张国昌。”
“雷默,”张怀亮提醒道,“别忘了萨特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狱呀!”
“大哥,”我苦笑道,“以我现在的身份,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张怀亮随手将《存在与时间》放入书柜,用手指了指我说:“你呀,就是个操心的命!”
我自嘲地说:“海德格尔认为,人生在世之本就是操心,《存在与时间》里有一个关于人的起源的故事很有意思。有一天,‘操心’女神横渡一条小河时看见河边的胶泥,便若有所思地取了一块胶泥按着她的想法塑造成形。这时天神朱庇特来了,‘操心’女神请求朱庇特给她塑造的东西赋予灵魂,朱庇特欣然从命。可马上他们就为谁给这东西取名字争论起来。这边争执不下,那边又冒出了土地神台鲁斯,说应该由他来命名,因为他从自己身上贡献了很多泥坯。三方争执不下,只好请农神来裁判。农神说,朱庇特赋予了这东西灵魂,所以在他死后应该得到他的灵魂;土地神既然为他提供了身体,那就在他死后取回他的身体,而‘操心’女神最先造出它来,所以他活着的时候就归‘操心’所有。至于它的名字就叫人吧。这则神话告诉我们,只要人活着,他就得操心!”
张怀亮听罢哈哈大笑,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你的意思好像是说,哪里有危险,哪里才有救,你想置于死地而后生。雷默,死就死了,还能再生吗?当哈姆雷特刺出那致命的一剑,当浮士德喊出‘真美啊,请停一停!’死亡即将降临,人是不可得救的,得救的只是灵魂。正因为如此,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们夺去了,浮士德是自强不息者,由永恒的女性引领他的灵魂飞升。可是绝大部分人是自甘堕落的,死后的灵魂怕是连净界都到达不了。”
我理解张怀亮的意思,无奈地说:“大哥,实话实说,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可理喻的,它逼着人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就会感到头晕目眩,只能麻木地活着。”
“雷默,”张怀亮语重心长地说,“大哥还是那句话,你这个秘书不能打持久战,要抓住机会出奇制胜,人们常说居安思危,没有警惕哪儿有安全?”
我惆怅地说:“妈的,难啊,费尽心机当上这个秘书,却有一种上贼船的感觉。”
“不能这么说,”张怀亮摆了摆手说,“已经当上了,目光就要放远些,官场上的事,不好说,今天我给你拎包,明天你可能给我拎包。你才华横溢,对自己要有信心。想做政治家不会忍耐怎么行?”
“大哥,过两天张国昌过生日,他点名让你去。”我皱着眉头说。
“这说明他认我了,在成都时他不就说了吗,‘这两天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张怀亮得意地笑着说。
“不瞒你说,大哥,”我苦恼地说,“我烦透了官场上的生日了。张国昌让我尽量多地掌握上下级领导的生日,甚至领导夫人、父母、孩子的生日,随时提醒他,我都记一小本了,张国昌两口子很热衷于给领导们过生日。”
“生日不光在官场上是门艺术,在商场上也是个由头。”张怀亮颇具城府地说。
“大哥,张国昌的生日到底怎么过好?”我试探地问。
“你就不用管了,投其所好准没错。”张怀亮圆滑地说。
我和张怀亮是一起飞到北京的,张怀亮住进了长城饭店,我却住进了市驻京办。下午,我开着驻京办的车去中央党校,带着我苦熬心血写成的毕业论文,准备向张国昌交差。为了这篇毕业论文,我苦熬了二十多天。
眼看没几天就要离校了,张国昌清闲得很,我推门走进宿舍时,他正坐在写字台前玩笔记本电脑里的扑克游戏,由于玩得上瘾见我进来根本没动地方,只是示意我先坐,我抽了一支烟,他才兴趣盎然地关了笔记本电脑,看样子是赢了。
“家里有什么重要新闻吗?”张国昌转身笑呵呵地问。
“李国藩最近去了韩国,花重金见了韩国总统,被外交部反映到国务院,国务院领导在外交部的报告上给李国藩严厉的批评。”我投其所好地说。
“别看李国藩整天耀武扬威、飞扬跋扈的,其实政治上一点也不成熟,韩国总统也是你见的?也难怪,就他那不可一世的做派,美国总统他照样敢见。”张国昌轻蔑地说。
“《东州日报》报道得也很有意思,称东州市政府代表团团长李国藩会见了韩国总统,宾主进行了友好的交谈,俨然是两国政府间的会见。”我不屑地说。
“李国藩是个作秀大师,不这样,就不是李国藩了。”张国昌嘲讽道。
“张市长,”我话锋一转,“怀亮来了,专门来给你过生日的。”
“好,省委书记陆清进京了,傍晚我得陪着吃饭。你和怀亮先等我,咱们电话联系。”
“那好,张市长,这是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实施中心城市牵动战略的思考》。我认为在新的历史发展时期,重新审视中心城市的地位和作用,从宏观经济和区域经济两个层次上,选择和确定中心城市作为牵动我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战略空间,实施中心城市牵动战略,对于促进国民经济持续、快速、健康发展,加快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迎接经济、科技全球化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我侃侃而谈。
张国昌听得很认真,但是自从上次党性分析报告险些出现闪失以后,他越来越信服我的理论水平,听完我的讲解,竟然没提出任何意见,只是说:“雷默,我在党校马上毕业了,党校图书馆一楼卖的书都很好,有的书外面买不到,你去选几本带回去,以后为我写东西能用上。”
我离开张国昌的房间,心里略感欣慰,张国昌是一个不爱看书的人,在中央党校学习了一年,知道书的重要了,这大概就是他这一年最大的收获吧。
我开车没回市驻京办,而是径直去了长城饭店。我想了解一下张怀亮到底想怎么给张国昌过生日,其实,张国昌的生日是明天,但是明天由不得张国昌,因为孟丽华会飞过来给他过,那样就不可能“热闹热闹”了。
我走进张怀亮的房间,他像没事人似的,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地抽着烟,我以为他什么都没准备呢,心急地问:“大哥,酒店订了吗?”
张怀亮诡谲地一笑说:“不用订酒店,我给老板开了一个豪华套房,晚上咱哪儿也不去,就在房间里过生日,鲜花、蛋糕、菜我都订完了。旁边的天上人间夜总会,我约了三个小妹妹,晚上过来捧捧场,凑凑热闹,你看怎么样?”
“大哥,这样是不是太破费了。”我谨慎地问。
“一顿饭,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你就听我的吧。”张怀亮大包大揽地说。
我没多说什么,闲聊了一阵子,看看表快到五点钟了,便离开张怀亮的房间,开车去省驻京办,我不知道张国昌陪陆清吃饭会吃到几点,只好早点去,在省驻京办等,我知道这顿饭不是谁都有资格作陪的,更不可能吃到半道中途退场。我大约在清江饭店门前等了两个小时,张国昌的活动才结束。
我陪张国昌回到长城饭店,来到张怀亮安排好的房间,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我以为走错房间了,张国昌也纳闷地问:“雷默,怎么没有人呢?”话音刚落,屋里的灯一下子全亮了,张怀亮领着三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一起唱祝你生日快乐,房间内鲜花似锦,美女添香,张国昌大感意外,兴奋不已。
张怀亮没介绍三位漂亮妹妹是天上人间的小姐,而是说她们全是在校大学生,是自己的好朋友,特意请她们为老板的生日捧场。张国昌一听站在面前花枝乱颤的三位小姐是大学生,目光顿时绿了起来。
不一会儿,酒店的服务生推着餐车进了房间,开始在临时摆好的餐桌上摆菜。菜的档次很奢侈,除了鱼翅、鲍鱼、燕窝、海参之外,还要了佛跳墙。张怀亮不仅是大酒店的老板,更是美食家,他要的洋酒,我也叫不上名字。酒菜摆好以后,服务生退出房间关上门。大家开始给张国昌祝酒,祝他生日快乐,三位小姐不知道张国昌是何许人,只知道是张怀亮的老板。于是都娇声媚气地祝老板生日快乐。
大家热闹了一阵子以后,张怀亮把蛋糕摆在餐桌中间,挨着张国昌的小姐叫贝贝,贝贝伸出纤纤玉手点上蜡烛,然后娇滴滴地说:“请大哥许个愿吧!”张国昌双手合十不知许了个什么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大家又“噢、噢”地喊了起来,使劲地鼓掌。张怀亮开始切蛋糕。
从一进屋,张国昌的目光就在贝贝身上缭绕,贝贝给人一种水煮牛肉般热辣辣的感觉,这是一位年轻*的少女,裙裾飘动宛若金莲花的舞蹈。张国昌看贝贝的眼神像数码相机一样深邃,张怀亮看透了张国昌的心思,向我诡谲地一笑,于是生日宴会在一片快乐声中结束。
张怀亮打发走了其他两位小姐,唯独留下了贝贝,然后示意我离开,我心领神会地和张怀亮回了自己的房间。
55.接风
张国昌一年的中央党校生活结束了,离开时他感慨万千。市驻京办全体处以上干部到首都机场送张副市长,丁能通更是亲自送张国昌到飞机上。飞机抵达东州机场时,迎接的队伍更是宏大壮观。张国昌主管的五十五个局级单位的一把手几乎都到齐了,市政府秘书长佟广真带队,朱玉林、刘本山等紧随其后,还有一些企业的老板。
站在廊桥队伍第一位的是张国昌的夫人孟丽华,她手捧鲜花,满脸幸福。张国昌满面春风地走出机舱时,接过孟丽华献上的鲜花,然后一一与迎接的人握手,众人随着张国昌来到贵宾室。
贵宾室挤满了人,简直成了市长办公会。丁仁杰汇报了银环路建设和市府广场改造情况,佟广真汇报了政务公开情况。
在贵宾室大约坐了四五十分钟,众人才簇拥着张国昌和孟丽华走下机场大厅滚梯,来到出港大厅门口,张国昌向大家抱了拳后上了车,孟丽华并未上马厚的车,而是上了自己的林肯,我心里纳闷,这两口子怎么分开了?
车驶上机场高速公路时,张国昌才告诉我,先不回家,直接去安乐窝看老书记袁伯守。我心里感佩张国昌这一招,去中央党校学习,老书记为张国昌操了不少心,张国昌学成归来,一下飞机就去看老书记,传将出去,会增加张国昌的美誉度。
奥迪车驶入安乐窝大门,停在老书记家的法式小楼前,张国昌下了车,一个人走进老书记家。老书记袁伯守坐在书房沙发上正在看书,老伴通报国昌来了,老书记放下书起身迎接。老爷子拉着张国昌的手迎进书房。
“国昌,你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袁伯守坐在沙发上关切地问。
“老书记,我刚下飞机,想向您汇报汇报学习情况。”张国昌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说。
“好啊,好啊,”袁伯守很欣慰地说,“我早就听说你的学习成绩不错,入学考试全班第一,哲学作业全班第一,党性分析报告成了全校的范文,毕业论文是优秀论文,不容易,不容易呀!”
“老书记,”张国昌得意地说,“劳您惦记,总算没给您老人家丢脸。”
“哎,”袁伯守摆了摆手说,“国昌,给我丢脸不要紧,关键是别给党丢脸啊!”
“那是,那是。”张国昌连连点头。
“国昌,银环路干得还是很漂亮的,”袁伯守赞许地说,“我知道你在这个工程上是有功的,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下一步准备与香港新世纪集团开发刘家屯地区,同时抓紧完成‘三四三’工程。”
“好啊,”袁伯守语重心长地说,“国昌,我最近看一本《官箴》,其中收入了清世祖顺治皇帝的《御制人臣儆心录》,我读了它后,有四点体会,做官要有四戒。一戒贪。《御制人臣儆心录》特别强调贪婪的危害性:‘大臣不廉,无以率下,则小臣必污。小臣不廉,无以治民,则风俗必坏。层累而下,诛求勿己,害必加于百姓,而患仍中于邦家。欲冀太平之理,不可得矣!’二曰戒伪。这个‘伪’说的是,捏饰诓骗,弄虚作假。对于为政而言,‘一诚有余,百伪不足’,因为一有所伪之心,‘小则挟术以文奸’,‘大则蔑欺以误国’啊!三曰戒骄。‘骄’是为官的大忌。《儆心录》归纳了导致骄傲的几种根源:有的是‘矜夫才学者’,再就是‘挟夫权势者’,特别是这‘挟夫权势者’,自以为位高权重,‘习为倨傲’,不免‘颐指当世,凌轹百僚’,甚至一手遮天,指鹿为马,擅权枉法,胡作非为,实在是值得为官者时刻警惕啊。四曰戒怠。这个怠指的是‘縻禄素餐,尸位溺职’,玩忽职守,敷衍塞责。顺治帝慨叹,‘得百庸臣,不如得一能臣;得百能臣,不如得一尽心之臣’,因为只有尽心尽职,才能有所作为啊!常言道,政声人去后,国昌啊,一旦自省,方可思过改进,矫正官德啊!”袁伯守说完一阵猛烈的咳嗽。
张国昌一边给老书记捶背一边说:“老书记,您的话我记下了,不过,您也得多保重身体呀!”
“老了,”袁伯守止住咳嗽后呷了一口茶,有气无力地说,“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们年轻人也要注意身体,身体是一,政绩、家庭、知识、财富都是零,后面的零越多,成绩就越大,但是没有了一,再多的零也都是零啊!”
“老书记说的是。”张国昌谦恭地说。
“你的糖尿病怎么样了?”袁伯守关心地问。
“控制得很好,托丽华是医生的福了。”张国昌微笑着说。
“好,控制住就好,”袁伯守欣慰地说,“你们这届政府班子有些急,我听说李国藩经常一言堂,这不好,要稳健决策,不能拍脑门,决策要科学、要*,要经得住历史的检验。决不能留后遗症,这方面的教训太深刻了,决策正确,是造福百姓,否则,就是造祸百姓,绍光的政声不错,你要多向他学习,只可惜……”老书记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只可惜什么?”张国昌好奇地问。
“绍光自从做了结肠癌手术后,不注意劳逸结合,工作起来忘了自己是个癌症患者,近来身体状况令人担忧啊!”
老书记对李绍光身体的担忧,既让张国昌嫉妒,又让张国昌有些窃喜,因为在东州政治舞台上,将来能与自己竞争的只有李绍光,一个身体不健康的人,当然就竞争力不足了。
离开安乐窝,张国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想不到奥迪车刚驶出安乐窝大院,车载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接听,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雷吗?我是李绍光,国昌同志和你在一起吗?”
我连忙说在一起,随手将电话递给张国昌,张国昌大概没想到李绍光会给他打电话,接听电话时显得有些兴奋。两个人互致问候后,我听出来李绍光的意思,他是想为张国昌接风洗尘,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因为李绍光从不吃请,如今张国昌从中央党校毕业刚下飞机,还未到家,李绍光就亲自来电话,要为张国昌接风洗尘,我猜想这顿饭必大有深意!
果然张国昌挂断电话后说:“晚上李书记在好世界请我吃饭,你们俩先送我回家,傍晚再来接我。”
傍晚我和马厚将张国昌送到好世界门前时,李绍光正站在门前等候,我发现李绍光的脸色非常不好,发黑,而且身体也瘦了许多。张国昌一下车,李绍光便迎上来握手。
“国昌,我今天一是为你接风洗尘,你在中央党校学习一年必大有收获,这第二层意思就是向你讨教一些问题啊!”李绍光风趣地说。
“绍光,”张国昌毫不示弱地说,“讨教不敢当,在东州市级领导中,要论理论水平,你李绍光是最高的,但是要讲实践,我张国昌也是当仁不让。”
“那好,”李绍光做了个请的手势,“国昌,那咱俩今晚就来个煮酒论信仰怎么样?”
张国昌哈哈大笑。
两个人并肩走进包房,酒菜已经上桌,李绍光亲自为张国昌斟满一杯红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深情地说:“国昌,我们认识多年了,这大概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喝酒,来,为我们的第一次先干一杯!”说完,李绍光先干为敬一饮而尽。
张国昌被李绍光的真情所感染,也一仰脖子干了,放下杯开玩笑地说:“绍光,看你这架势是要给我上党课呀!”
李绍光摆了摆手,微笑着说:“国昌,你错了,你在北京学习一年,必有心得,我是来听党课的。”
张国昌掏出烟递给李绍光一支,李绍光示意不要,张国昌便自己点上火深吸一口问:“绍光,信仰和宗教是不是一回事?”
“信仰的本质是有限生命向无限生命的提升,信仰可以通过宗教的途径也可以通过哲学的途径达成。我们共产党人的信仰当然是共产主义信仰,但绝不会通过宗教达成,只能通过*主义哲学。”李绍光目光炯炯地说。
“这么说,你认为共产主义是信仰不是宗教?”张国昌用质疑的目光问,“那么为什么*没有把共产主义当做信仰?只当做信念,当做对未来的一种坚信?”
“这是因为*并没有把共产主义当做彼岸的东西,他认为很快就能实现。*是反对宗教的,他认为‘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并没有对共产主义设计什么制度,他的共产主义就是为工人阶级争取自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这是很抽象的,他相信人会越来越自由。当然,从信仰角度,可以当做彼岸的东西,追求自由,追求‘自由人的联合体’,实际上就是对人类本性的追求。”李绍光深刻地说。
“可信仰是明明知道追求不到还去追求的行为,你不觉得虚无缥缈吗?”张国昌用怀疑的口气说。
“虚无缥缈?”李绍光毫不犹豫地说,“我倒觉得共产主义信仰是最实际、最现实、最真实的信仰。要知道建国前,中国基本上是个没有统一信仰的国家,让中国人拥有信仰,这是共产党用牺牲换来的。建国初期,我党面对的几乎是废墟的国家,大部分人不仅不知道信仰,而且还是文盲,共产党带给中国的巨大进步之一,就是用实践告诉人民信仰是多么重要!中国今天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是中国人民通过牺牲选择的,实践证明,只有这种制度可以让每个人都有饭吃,让每个人都不为明天担心,都能过上小康生活,这是改革开放的奇迹,更是共产主义信仰的奇迹。如果全体共产党员都是坚定信仰的一群大公无私的人,会产生*吗?”
“绍光,你太理想化了,让每个共产党员都大公无私,除非他们真的成为特殊材料制成的,你别忘了,*认为推动发展的原动力不是精神,而是物质,*是讲唯物主义的,他的哲学脱胎于黑格尔,黑格尔认为,真和假并非绝然对立的,没有任何事完全是假的,我们能认识的事物也不完全是真的,我非常欣赏他的那句名言: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张国昌说完目光凝聚起来,得意地看着李绍光。
“恩格斯认为,黑格尔这句话显然把现存的一切神圣化了,你这是在为*分子找借口。”李绍光尖锐地说。
张国昌突然大笑起来,他脸色异样地问:“绍光,你说的*分子不会是指我吧,我知道你收到不少告我的信。”
李绍光也大笑起来:“怎么,国昌,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心虚什么?”
“心虚?”张国昌轻蔑地说,“我是怕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打着反*的旗帜打压对手,排斥异己,为自己的仕途之路扫清障碍,以实现自己欲壑难填的政治野心!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李绍光想不到张国昌会说出这么阴损甚至无耻的话来,简直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一股火一下子蹿到了脑门,顿时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虚汗顺着两鬓流了下来,他左手捂着肚子,右手一拍桌子,提高声音语重心长地说:“国昌,赌博犹如吸毒,一旦上了瘾那才是欲壑难填呢!有一天,释迦牟尼佛正在林里禅坐,忽然听到一对男女争吵的声音,随后就看到一个女子躲入林中,一个男子随后追逐而来。当他发现佛陀时,连忙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子?她偷了我的钱。’佛陀却反问他:‘你有没有看到自己?寻找一个不知去向的女子重要,还是寻找自己重要?’男子被这个出乎意料的反问震慑了,竟然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佛陀再次说道:‘你有没有看到自己?寻找一个不知去向的女子重要,还是寻找自己重要?’那男子终于醒悟了,他赫然发现自己是多么愚蠢啊,竟然迷失了自己。国昌,这就是‘逐物迷己’啊!”
张国昌摇摇头冷笑道:“绍光,你不是信共产主义吗?怎么又改成信佛了?你别忘了*主义哲学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物质决定精神。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仅靠道德修养把持自己,有几个人能做到?乾隆皇帝游江南,见樯橹如林,舟船似梭,对随侍的圆空和尚说:‘好多的船,都航到哪里去呢?’圆空回答说:‘老衲在此,每日只见两条船,一条名船,一条利船。’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从古到今有几个人不为它折腰呢?不错,我是喜欢打打麻将,玩玩扑克,有些人就血口喷人诬蔑我赌博。绍光,在老百姓中,你的口碑确实比我响亮,这恰恰说明你的所作所为是有所图的。你就是那种为名而赌的人,你不贪钱,不贪利,但你贪的是名,你想名垂青史,万古流芳。我如果*了,只能算肉体上*了,你如果*了,却是灵魂的。因此,在共产党队伍中,最可怕的是你这种人,你虽然标榜自己信仰共产主义,其实,是制度的崇拜者,体制的崇拜者,但是你别忘了现有的制度和体制是不完善的,这些年那些所谓的*分子很多是被有缺陷的制度和体制推下深渊的。不要把责任都推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上,这些都是精神上的东西,别忘了我们只信仰唯物主义!”
“张国昌,这么说,你对我们的党已经绝望了?”李绍光冷冷地质问道。
“恰恰相反,我认为共产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党,因为既然共产主义是唯物的,就不可能是彼岸的东西,既然是此岸的东西,就不要当成精神安慰,要不怎么说发展才是硬道理呢?”张国昌诡辩道。
李绍光望着张国昌得意洋洋的表情彻底失望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拍案而起振聋发聩地说:“共产主义学说不是脱离实际的空想,而是经过一百年无产阶级革命实践检验的科学真理;不是代表少数人的利益,而是无产阶级和全人类长远利益的集中表现。因此,共产主义信仰是一种科学信仰,是有史以来最崇高的信仰,是共产党人的精神依托和行动指南。”然而,李绍光认为,面对眼前这个灵魂已经朽化为赌徒的张国昌没有必要了,此时的张国昌在他眼里俨然一具行尸。
“国昌,”李绍光轻蔑地笑道,“我今天摆酒为你接风是假,想挽救你是真,但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你骨子里早就不是共产党员了。张国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就不怕船毁人亡吗?”
张国昌冷冷地笑道:“我倒觉得我比你像共产党员,起码我比你演得像。我现在既然是党员,既然是常务副市长,就代表党的形象,代表政府的形象,党和政府当然也就得维护我的利益,维护我的形象。对于党来说,老百姓永远是水,党是舟。对于我和你来说,党是水,我们是舟;绍光,我们站在一条船上!”
“张国昌,”李绍光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你记住,只要我李绍光还活着,就一定会将你清除出党,绝不允许你这种人钻制度的空子,大搞*,损毁党和政府的形象!”
张国昌猛然大笑起来,笑得猖狂,笑得目空一切……
56.仙家
八月初,“三四三”工程的重点工程——市政府广场改造工程终于竣工。六万平方米的广场宏大庄严美丽,广场左侧一座巨大的金色雕塑巍峨矗立。雕塑的主体是三只交错拥立的似鸟非鸟、似翼非翼的图腾权杖,由花岗岩石镶成的一轮金黄色的太阳将之缓缓托起。权杖的头部有三只眼睛炯炯发光,大有俯视东州之意。权杖上下披金,金光灿烂,尤其是长羽拖曳、昂首向天、势欲冲天的神姿更令人叹为观止。这座鎏金不锈钢雕塑就是东州市的象征——凤凰翼。离凤凰翼三十米远处二十一米高的国旗杆直矗云霄。
张国昌与李国藩暗自较劲的市政府原正门由于被保留了下来,在竣工典礼上终于派上了用场,成为武警国旗班从市政府正步走出升国旗的通道。
竣工典礼场面宏大,市政府广场上空彩球飘浮,广场四周彩旗飞场。主席台就设在凤凰翼的前面,李国藩背靠金光闪闪的凤凰翼,仿佛背负着一根巨大的权杖,威风八面,慷慨激昂。
国旗班的战士们踏着庄严的步伐,从市政府正门走出,然后正步走到国旗杆前,在庄严的国歌声中缓缓升起了五星红旗。
李国藩望着自己亲手缔造的凤凰翼心中兴奋不已,仿佛凤凰翼在升腾,东州市在升腾,自己的事业也在升腾。只是后来我听何进川的秘书说,当时何进川私下里说了几句颇为耐人寻味的话:“善使刀者死于刀下,善使剑者必死于剑下。”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张国昌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朱玉林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
“张市长,”朱玉林笑呵呵地汇报说,“市政府办公楼接了两层正式完工了,明天起可以正式启用了,下午往楼上搬,所有市长、秘书长、厅主任和办公厅各处室都升了两层,这回,办公条件上了一个台阶,张市长,你中午休息再也不用睡沙发了,每位市长的办公室里都有一个休息间,专门配了床。”
“玉林,”张国昌不动声色地问,“我的办公室在哪边呀?”
我一听张副市长的问话就知道他考虑的是风水。
“张市长,”朱玉林一脸谄笑地说,“你的办公室还在现在的位置,只是高升了两层,步步高嘛。”
张国昌听罢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朱玉林的肩膀和蔼地说:“玉林,你忙了两三个月了,辛苦了!”
公务班的小伙子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将我和张副市长的办公室升了两层,我和张副市长的办公室都比以前大了,档次也高了,特别是大红地毯,鲜红鲜红的,踩上去非常有弹性。
我先收拾了张国昌的办公桌,接着收拾我自己的办公桌,收拾完后,又打了一盆水,当我回到办公室门前时,门被锁上了,我记着自己没关门,即使门被风带上了,也不可能锁上,我心里纳闷,随手掏出钥匙开门。
一进屋我吃了一惊,只见张国昌在自己的办公室正舞着中央党校颁发的短剑,像跳大神的神汉一样手舞足蹈,嘴里还振振有词,好像念的是什么经文,我只听清了“天灵灵,地灵灵”什么的,我连忙把门反锁上,心中无比震撼!
“雷默,”张国昌见我进来停住舞蹈说,“新房间,我驱驱邪,这把短剑我已经找雍和宫的活佛开过光了。有这柄剑在办公室镇着,什么邪魔鬼怪也别想害咱们。”
我哭笑不得地听着,脸上却未动任何声色,这时有人敲门,张国昌连忙短剑归鞘,放进了保险柜里。我开开门,肖继文迈着八字步走了进来。
“雷默,张市长在吗?”肖继文神情怡然地问。
“在,在里面呢。”我点着头说。
“国昌啊,”肖继文提高嗓门说,“办公桌是怎么摆的?我给你看看风水。”
张国昌连忙迎出来满脸堆笑地说:“我正想请你老兄过来看看呢,你快给看看,这么摆行不行?”
肖继文双手一背,一边踱步一边半仙儿似的说:“国昌,这么摆可不行,你是属蛇的,喜阴,应该面北背南,而且面北背南面对的是市政府大门,四通八达,聚势、聚财。”
张国昌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连忙说:“雷默,赶紧让公务班来几个人,重新摆一下。”
我答应着去打内线电话,抓起电话,心灵有一种被扭曲了的酸楚。
张国昌的办公桌重新摆好后,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张国昌望着自己崭新的办公室,心里很满意。
中午,张国昌第一次在休息间的床上睡了一觉,醒后,我投了一把毛巾递给他,他擦着脸,我冒失地问:“张市长,肖继文一向以神算子自居,大家私下里都叫他‘肖半仙’,他那一套准吗?”
张国昌轻蔑地说:“准个屁,他要是肖半仙,我就是张神仙,我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那么大岁数了,让他觉得我拿他当回事儿。”
“张市长,”我谨慎地提示道,“他排在你后面,对他要多当心!”
“雷默,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很高兴,这说明你进步了,”张国昌露出欣慰的表情,“不过,这老小子还不至于是咱们的政治对手,我们应该尽量团结每一个人,建立咱们自己的统一战线。”
“张市长,”我觉得张国昌过于轻敌,进一步提醒道,“据说,市政府改大门就是肖继文的主意,我觉得这个人太阴,不是心术正的那种人。”
“我心里有数,”张国昌点了点头说,“雷默,咱下午放放假,我带你见见真正的高人。”
“什么高人?”我新奇地问。
“天柱山白云观的五虚道长是我的朋友,很长时间没去看这个牛鼻子老道了,今天下午你就陪我找老道聊聊天。”张国昌一本正经地说。
自从我当上市长秘书以来,从未听张国昌提起过这位五虚道长,天柱山位于东州东郊,东州人无人不知。白云观在天柱山顶,东州人也无人不晓,只是五虚道长却从未听说过,想不到张国昌还有这种世外的朋友。
天柱山不高,却草木苍翠,清新秀逸,这里是东州城消暑的胜地,有天然氧吧的美誉。
奥迪车停在天柱山脚下,我陪张国昌下了车,沿着狭长的山道往上走,山道是用石阶铺成的,山道两侧树木茂盛,蝉声争鸣,好不幽静。路边尽是嶙峋的怪石。不远处,可以看到涓涓的山泉,流过长满青苔的泉槽,一簇簇弱小的野草在石缝间开着,天很热,但空气却有股甜香。
“雷默,”张国昌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一边问,“你说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大概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吧。”我饶有兴趣地回答。
“这算什么最高境界,陶渊明当年在南山种*,那也只是退下来后没事干,胡乱打发日子罢了。其实,人生最高境界是‘烽火戏诸侯’。”张国昌戏谑地说。
“要这么说,古来也只有周幽王一个人了。”我敷衍道。
“何止一个人,唐明皇左拥右抱看霓裳羽衣舞,还有那个明朝的正德皇帝,也不知是谁跟他讲苏州女人长得漂亮,立即兴师动众找到苏州,用李渔的话讲,这才叫‘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
我没接茬儿,只是暗想,李渔倒是一生占尽艳福,深谙性贿赂在政治生活中的妙用,同时运作得天衣无缝的人,一生可谓养尊处优,左右逢源,妻妾成群,名利双收,快活得一塌糊涂,要说快活是人生最高境界,人皇、玉皇都比不了人家李渔啊。
爬完石阶,前边古松翠柏间显出一处道院,道院并不宏伟,但很肃穆。我们跨进道院的门,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迎了上来。
“小师父,五虚道长可在观内?”我微笑着问。
“道长说今日有贵客来访,果不其然。请随我来吧。”
我们随着小道士往里走,迎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沿着石子甬道迎了过来,这位道士有七十岁上下,鹤发童颜,步履稳健,穿着蓝不蓝、灰不灰的八卦长衫,手里摇着一把羽毛扇,仙风道骨,和蔼可亲。
“今天一大早就有喜鹊枝头嬉闹,我预感要有贵客造访,原来是张市长,欢迎,欢迎!”老道士合掌揖道。
“道长,早就想来看你了,太忙了,一直抽不开身。”张国昌爽朗地说。
五虚道长一边前面引路,一边说:“烦劳张市长挂念,多谢,多谢!”
我们随着老道士走进客堂,小道士沏了茶,退了出去。我坐在下首的一个凳子上。
“张市长,”老道士慈眉善目地说,“尝尝我这茶,这可是云南道友给我捎来的高原野玫瑰,甘甜纯美,利肝去火呀。”
张国昌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品道:“嗯,果然不错,道长的清雅让人羡慕啊!”
五虚道长莞尔一笑说:“我们道家讲究无欲无为,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道长,”张国昌用求教的口吻说,“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无欲无为谈何容易?”
五虚道长淡然一笑,手捋长髯说:“这无欲乃大欲,无为乃大为,为而不为,不为而为,是为也。人生贪图过盛,不如适可而止;锐意进取不等于锋芒过利;富贵而又骄纵者大多招厄,只有无欲无为,才合乎自然大道。”
张国昌又呷了一口茶沉思片刻说:“不过,红尘犹如大海,个人不过是一滴水,太阳也烈得很啊。”
五虚道长轻摇羽扇说:“为什么非要融入欲望之海呢?融入青山绿水不是更逍遥?”
“好个青山绿水,”张国昌微微一笑说,“每次与五虚道长攀谈,我都获益匪浅啊!”
老道士摇了摇头笑道:“张市长客气了。贫道说的不过是山野之言。”
“在青山绿水之间,只有山野之言才更相配,”张国昌起身笑道,“谢谢道长的茶,我去给玉皇大帝上炷香。”
“好,贫道陪张市长去。”五虚说完起身带路。
张国昌半真半假地笑道:“道长,这一天到晚难得有个清净,我真想到你这儿清修几天啊!”
老道长呵呵一笑:“张市长开玩笑了,不过清修修的是心,修心修的是一个‘戒’字,贫道劝张市长就不要到玉皇殿上香了,还是去救苦殿拜拜太乙救苦天尊吧,到那里许一个‘戒’字的愿,便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张国昌不以为然地说:“道长,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这玉帝是天上的皇帝,是管官的,官场中人还是拜拜玉皇大帝吧。”
五虚道长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悉听尊便!”
从白云观出来,我陪张国昌沿石阶缓步而下,张国昌在玉皇殿上了香许了愿,心情不错,他一边走一边问:“雷默,五虚道长所言你有何见解?”
“张市长,”我思忖道,“老道无非告诉我们凡事要掌握个度,天下事最难把握的就是个度。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其朱门,贫道如游篷户,如此而已。”
“雷默,”张国昌感叹地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官场上最是如此啊!”
“张市长,”我若有所思地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老道送你一个‘戒’字怕是大有深意。”
“雷默,”张国昌不屑地说,“出家之人讲戒律,红尘中人讲戒心、戒备,戒备什么?就是戒备对手,你没到我这个位置,到了这个位置,你就知道应该戒什么了。老弟,这就叫高处不胜寒啊。对了,银环路的港资还差三分之一没到账,李国藩让我再去香港催一催,明天是周末,我想带你大嫂去,你回去让杨娜订三张去广州的飞机票。千万别和任何人说我和你大嫂一起去,你陪我们去广州后,先不要回东州,在广州好好玩一玩,等我们从香港回到广州后一起回东州。”
我不知道张国昌带着孟丽华去香港干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已经跟了他一年了,心中暗下决心再熬一年就提出离开他,这是潘文言一再嘱咐我的,潘文言一直认为张国昌是个靠不住的人,我也觉得跟他时间越长,越觉得靠不住。
57.朋友
送张国昌回家后,我又回到市政府,在办公室给杨娜打电话让她晚上带回家三张飞机票,然后坐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心想,自己一个人在广州傻呆着太没意思了,应该找个伴,找谁呢?思来想去,觉得朱达仁应该有时间,便拨通了朱达仁的手机。
“大哥,周末能倒出两天吗?”
“什么事?”
“张市长两口子周末去广州,然后去香港,我一个人在广州太闷了,你要有时间陪我呆两天。”
“没问题,正好广州有两个铁哥们儿,一直想去看看,干脆,周末你陪我去看他们好了。”
“太好了,一言为定。”我嘱咐朱达仁千万别把张国昌两口子去香港的事泄露出去,朱达仁笑我活得太累,便挂断了手机。
我们乘坐的飞机是当天下午抵达广州白云国际机场的,我拎着行李,张国昌和孟丽华走在前边,张国昌一边走一边打手机:“对,我和你嫂子刚下飞机,你们在哪儿呢?噢,好的,好的。”
这时候,跑过来两个胖男人,一高一矮,见面就与张国昌、孟丽华寒暄,态度极为热情。
“这是我的秘书雷默。”张国昌介绍说。
两个胖男人向我点了点头,便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此时,朱达仁和两个男人在附近一直跟着我。
我陪张国昌和孟丽华走出机场,高个子胖男人开过一辆奔驰车,车牌子既有香港的也有广州的,看来这种车是可以两头跑的,矮个子胖男人将行李放入后备厢。
张国昌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雷默,你自己安排自己吧,咱们星期一见。”说完和孟丽华上了车,奔驰车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朱达仁领着两个朋友走了过来。
“雷默,”朱达仁介绍道,“这位是荣老板,这位是石老板,都是我的铁哥们儿。”
荣老板和石老板热情地与我握手,好像早就知道我。不一会儿,荣老板开过一辆墨绿色本田车。我们上了车,本田车驶出广州市,上了高速公路直奔江门市。
傍晚,本田车驶入江门市,我和朱达仁入住江门大酒店小憩后,又坐车一起去吃饭。
荣老板把车停在一家川岛海鲜大酒店门前,酒店火得很,霓虹灯五彩缤纷,辉煌闪烁,门前停着一二百辆小轿车。我们下了车,朱达仁说等一会儿有位澳门朋友会到,这时石老板用粤语打手机,意思是问对方到哪儿了,还有多长时间。石老板打了一会儿手机然后解释说:“大哥说还有五分钟就到。”
果然,五六分钟后,一辆美洲豹轿车开了过来,车牌子既有澳门的也有广东的。车上下来一位身材瘦高、衣着光鲜、派头绅士、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荣老板热情地介绍道:“大哥,这两位就是我们的好朋友,这位是朱达仁,这位是雷默。”
中年人很客气地和我、朱达仁握手。
“欢迎、欢迎,知道你们要来,我特意带了一瓶路易十三。”小胡子说完打开美洲豹的后备厢取出一瓶洋酒。石老板赶紧接过去,小胡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众人这才走进酒店。
在包房里,满桌子的海鲜。我由于和这些人不熟悉,又听不懂粤语,所以很少说话。朱达仁见了这些人像变了一个人,大概是入乡随俗吧,大家推杯换盏,谈的都是生意、股票、期货和“抠女”,没有人谈政治,不像以前吃饭围着我的人大多谈政治、谈权术、谈整人。
“感谢各位对我和雷默的盛情,”朱达仁举杯说,“我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
众人杯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然后一饮而尽。
“大哥,最近赌场生意怎么样?”石老板笑哈哈地问。
“马马虎虎啦。”小胡子笑着说。
“大哥在澳门几家大赌场都有股份。”荣老板面向我介绍说。
在赌场有股份应该算做黑道中人,可是眼前这位小胡子文质彬彬,举止文雅,谈吐不凡,一点也不像开赌场的。
“你们东州人很能赌的。”小胡子对我笑着说。
“何以见得?”我试探地问。
“有几个大老板常来赌的,出手很大,看样子像是官场中人。”小胡子点了一支洋烟一边抽一边说。
我听了以后,想起正在香港的张国昌两口子,心里不免一紧。
“阿荣,”小胡子关切地问,“明天安排两位去哪儿?”
“去上川岛玩玩,他们俩都没去过。”荣老板回答。
“要不要到澳门玩玩?”小胡子继续问。
朱达仁连忙说:“时间不允许,下回吧,下回一定去澳门叨扰。”
见到荣老板和石老板,我就猜想朱达仁是怎么认识这两个人的,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以前朱达仁在省物资局工作,那时候还是纯计划经济,虽然只是个主任科员,但是全国各地都走遍了,他所在的处主管全省物资调配,给谁不给谁他们说了算,那时候确实风光过,也交了不少朋友。我猜想,这些人大概就是那时候交下的。
第二天吃过早茶,荣老板开着车,和石老板一起陪我和朱达仁直奔一个叫山咀码头的地方,一路上风景如画,我的心情格外轻松。到了山咀码头,荣老板存了车,石老板买了船票,大家一起上船。大约四十分钟,船到了一处叫上川岛的地方,停靠在三洲码头。岛上的车大多是走私来的,都没有牌子。
我们一上岛就围上来一堆人拉客,都是往飞沙滩度假区介绍的。荣老板、石老板跟他们说了几句当地话,大家才散开。我们四个人上了一辆小公共汽车直奔飞沙滩。
飞沙滩度假区酒店林立,据说是港澳台的商人开的。我们住进一家叫望海楼的酒店,房间是典型的标准间,既干净又简洁。我来到阳台,顿时被眼前的风光震呆了,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是湛蓝的大海,远远望去,仿佛在画中。
晚上,荣老板让酒店老板把酒桌摆到了海滩上,海面上风平浪静,我们四个人只穿了游泳裤,石老板要了一桌子丰盛的海鲜和一箱啤酒。这时,有四五个穿着泳装的小姐从餐桌旁经过。石老板招呼道:“你们几个过来坐吧。”小姐们叽叽喳喳地坐了下来。
菜过五味之后,我举杯敬了一圈,感谢荣老板和石老板的盛情款待,也感谢朱达仁陪我们到这么美的地方,此时,一轮明月高悬在大海上,照得海面波光粼粼,耳畔海风轻轻地吹拂,海浪在月光下翻着洁白的花朵,我有一种历尽艰辛终于到达的感觉。我用心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宛如天籁之音。我觉得听这种声音浮躁不行,必须有一颗琴心,正所谓宁静致远。我正在凝思之时,大家已扑向大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广州白云机场,我与朱达仁、荣老板和石老板分手,朱达仁乘机飞回东州,我按事先的约定在白云国际机场等张国昌和孟丽华。
朱达仁登机后,我大约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两辆挂着香港和广东两地车牌子的奔驰开了过来,正好停在我面前。我发现前面的一辆车是高个子胖男人开的,后面一辆奔驰是矮个胖男人开的。头一辆车上下来的是张国昌和孟丽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竟然是赵奎胜和韩寿生。
望着这四个人,我的心情复杂极了,特别是韩寿生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轻蔑,而且似笑非笑的,那意思是说,瞧你那熊样,张市长去香港带都不带你,你这市长秘书还当个什么劲儿?
“雷默,”张国昌见我看韩寿生的眼光不对劲儿,一脸和蔼地问,“这几天都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我接过高个子胖男人手中的行李敷衍说。
“雷默,”赵奎胜打趣地说,“一个人在广州,够寂寞的。”
“难得清静,也挺好。”我笑了笑说。
“雷默,你骗谁呢?脸都黑了,该不会是让小姐抽的吧?”韩寿生揶揄道。
我没理他,提起行李就走,心想,张国昌、孟丽华这次去香港带着赵奎胜和韩寿生准没好事,不用说这两个人是先飞到香港的,这两个人跟着飞到香港干什么呢?一团狐疑涌上心头。
58.夏日
登机前,我接到林大勇一个电话,考虑到张国昌两口子去香港神神秘秘的,为了给他们俩保密,我本不想接的,可是林大勇没完没了地给我打,我只好接了,这一接不要紧,我赶紧把手机递给了张国昌。原来就在我陪张国昌、孟丽华登机来广州之时,李绍光也启程去了东州市管辖的县级市福新市,专程考察了福新市中小学校危房改造问题。福新市主管教育的副市长恰恰是李绍光的前任秘书孟元松,李绍光刚刚抵达福新市,负责汇报工作的孟元松就发现李绍光的身体不太对劲,脸色发黑,明显消瘦,精气神不足。孟元松很为李绍光的身体担心,不巧当天晚上位于福新市的红山煤矿发生透水事故,有五六十个矿工被困,李绍光得知后连夜赶往红山煤矿指挥救援。
李绍光在红山煤矿整整熬了三天三夜终于累倒了,昏迷不醒,被送到福新市人民医院,经过检查确诊是由于肝癌引起的肝昏迷,原来李绍光结肠癌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上。魏正隆得知消息后,强忍悲痛,亲自陪李绍光的妻子徐莉带着东州市人民医院的专家赶往福新市,然而,还未赶到他福新市人民医院李绍光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驾鹤西去。他临死前竟没留给妻子徐莉一句话。
徐莉悲恸欲绝,后来他告诉魏书记,三个月前李绍光就知道癌细胞已经转移了,但是他一直不让她对任何人说,他知道肝癌没救,他想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的工作,因此,他不管不顾地工作,终于以身殉职。
张国昌接完林大勇的电话后,表情非常复杂,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对手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了自己,有一种人生苦短的悲哀和慨叹,似乎还暗藏着几分窃喜。他挂断手机,将消息公开后,无论是孟丽华,还是赵奎胜、韩寿生都唏嘘不已。每个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登上了飞机。
李绍光的死对我触动很大,一路上我都在想,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李绍光无疑是一个彻底的人,一个真实的人,但是他的彻底和真实为什么形不成力量?为什么在我的周围,最真实的图景是浮升、沉沦、再浮升、再沉沦,善与恶、美与丑、真与假、有与无、公与私、生与死的斗争从来未停止过,我发现“人是什么”,归根到底是“我是什么”。一想到“我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流动的血液像火热的熔岩一下子凝住了,我仿佛感到有人偷走了我的灵魂,灵魂不在了,是什么在支撑我的肉体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市委副书记李绍光的追悼会第二天在卧龙岗革命公墓举行,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老百姓自发地站在公路旁为他们心中的好书记送葬,不少人眼泪伴着雨水无比悲痛。
省委书记陆清来了,省长高远来了,清江省十五个市的市委书记、市长都来了,市委书记魏正隆的心情格外悲痛,市长李国藩的脸色也像黎明前的黑暗,除了省市领导外,前来送李绍光的还有几千名自发送葬的老百姓。李绍光生前被老百姓称为“平民书记”,李副书记走得太早了,东州市十五万户煤气未开栓的市民刚刚用上煤气他就走了,还有许许多多老百姓的事情等着他做呢……人们长歌当哭,痛不欲生。
市委的机关干部都知道李绍光这些年退不掉的礼金都上交了组织,达数十万元,而他的老母亲瘫痪在床,需要大量的医药费,全家经常买扒堆菜,妻子的单位效益不好,而李绍光的工资一个月仅一千零七十元。
李绍光的死对东州市的干部震动很大,市委书记魏正隆的脑袋里总是回荡着国际歌的声音,他觉得心里愧愧的,总觉得自己这个当班长的没有照顾好绍光。
省委下发了《关于向李绍光同志学习的决定》,省里各大媒体都对李绍光生前的事迹做了报道。
上午,张国昌去李国藩办公室汇报了一下去香港的情况,刚回办公室坐下来想看看报纸,市工商局局长贺世仁夹着皮包,像一扇门板一样跟了进来。贺世仁是个短粗胖,脸刚刮过,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张国昌请他坐到对面的矮背皮椅上,我连忙给贺世仁沏了杯茶。
贺世仁坐下后,从左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大哥大香烟,摇摇头又放回去,又从右口袋里掏出一包软包中华,递给张国昌一支,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
张国昌看着贺世仁的滑稽动作讥笑道:“老贺,你们工商局组织力量攻一下关,将大哥大和软包中华的烟丝掺在一起,研制一种新烟,估计在东州官场上一定走俏。”
贺世仁不好意思地说:“张市长,你当老板的就别开下属的玩笑了,应该体谅我们的苦衷。”
张国昌嘿嘿笑道:“老贺,你没当着我的面抽大哥大就算体谅我了!”
“张市长,”贺世仁满脸堆笑地说,“凭良心说话,我贺世仁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您是我的主管老板。”
“行了,老贺,有你这句话就算我平时没白关照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张国昌居高临下地问。
“张市长,”贺世仁身体往前倾了倾说,“市工商局为了保证市民身体健康,准备搞一个打击伪劣食品和饮料的‘夏日’行动,下午两点钟有一个燃烧假饮料的点火仪式,想请您给点把火。”
张国昌一听笑了:“老贺,这把火谁点不行,还非得我点?”
“那不一样,”贺世仁一脸认真地说,“您点这把火可以表明市政府打击假冒伪劣食品、饮品的决心,人民群众看了增强信心,对制假分子增加了威慑力!”
张国昌略一思忖笑道:“那好吧,下午我去一趟。”
“那太好了,张市长,我赶紧回去安排一下。”贺世仁说完,起身就走。
张国昌屁股也没抬地说:“雷默,送送贺局长。”
我热情地把贺世仁送出门,回身刚关上门,就有人敲门,我刚要开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探进头来,他一脸堆笑,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找谁?”我以为是上访的群众走错了门,严肃地问。
“张市长在吗?”来人谦卑地问,但语气中透出跟张副市长很熟悉。
“您是……”我不敢慢待,试探地问。
“我是季学谦,是张市长的老朋友,特意来看看他。”老人怯生生地推开门进来说。
我不知是真是假,只好让他在门口等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张副市长办公室。
“张市长,有个叫季学谦的人要见你,说是你的老朋友。”
张国昌连忙放下报纸很当回事地说:“是吗?快请,快请。”说完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哟,老劳模,你怎么来了?”张国昌一边握着季学谦的手,一边介绍说,“雷默,这是咱们五十年代全国著名劳模季学谦。以后季老来要热情款待,季老,这是我的秘书雷默。”
我赶紧解释说:“季老,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请多原谅。”
季学谦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
张国昌热情地说:“季老,来,到我办公室坐。”说完拉着季学谦的手走进办公室。
“雷默,”张国昌吩咐道,“给季老沏杯好茶。”
我连声答应着为季学谦沏了杯龙井。说实话,张国昌对季学谦的热情让我很吃惊,我不知道张副市长在老劳模身上要动什么心机。但有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季学谦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只要有影响,张副市长就不会轻易放过这种影响。
“张市长,”季学谦虽然坐在沙发上,但是只坐了半个屁股,“我是代表一批老劳模来找您的,我们这些老劳模日子过得清苦,大家让我来找一找您,看政府能不能给我们找条出路。”
张国昌递给季学谦一支烟,并且亲自给老劳模点上火:“季老,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季学谦笑了笑说:“有个想法不太成熟,我们想办个街办市场,能不能批给我们一条路?”
张国昌为难地笑道:“季老,街办市场是政府取缔的对象,我们正在实施退路进厅政策,街办市场已经成为我市的顽症,堵交通,扰民,脏乱差,我们正在整治,”张国昌沉思片刻,接着说,“这样吧,我们环城水系的物业管理一直上不去,我对城建局的物业管理不太满意,你回去组织一下,让老劳模成立一个物业公司,政府给你们拨三百万启动资金,也算引入竞争机制,东运河由城建局物业公司管理,西运河就交给你们劳模物业公司管理,你看怎么样?”
季学谦听罢顿时激动起来,他紧紧握着张国昌的手说:“张市长,我代表老劳模们谢谢您啊!”
“季老,”张国昌煽情地说,“你们这些老劳模为党为人民做出过突出贡献,党和政府理应让你们老有所为、老有所养。”
我觉得张副市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一定在想,此时他就代表党代表政府,如今谁还把劳模放在眼里,老劳模们日子清苦,还不是我张国昌给了你们一条生路?想到这儿,我一下子明白了,张副市长为什么对季学谦这么热情,而且煞费苦心为他们解决生路,原来这些老劳模大多都是人大代表,有的甚至还被国家领导人接见过,这些人要是说张副市长好,那可比做多少民生秀都有价值,如今这些昔日的骄子也随着下岗工人大军失业了,此时拽上他们一把,他们会永远记住张副市长的好。季学谦几乎是含着眼泪走的。我把季学谦送出门去,望着老劳模的背影,也为老劳模重新上岗而高兴。
59.舍己
下午两点,市工商局组织的打击伪劣食品和饮料“夏日”行动在北郊区的一个大空地举行,会场有五六百人。现场的记者很多,我发现汤彤彤也在其中。
张国昌在主席台上讲了二十分钟,贺世仁宣布:“下面,请常务副市长张国昌同志点火。”
大家热烈鼓掌。
此时白热的太阳烤得空气在颤抖,暑气熏得人汗流浃背。一个工作人员送上来火把,张国昌接过火把,健步走向堆积如山的假货前,我紧随其后,工作人员掏出打火机点着张国昌手中的火把,火苗顿时欢呼雀跃起来,我觉得张副市长离假货山太近了,刚想提醒他离远一些,张国昌使劲一掷,把火把扔向浇满汽油的假货山,大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周围的热浪逞着淫威升腾起来。
我连忙上前护着张国昌后撤,刚转身没走几步,只听一声巨响,几十个易拉罐一起炸响。“趴下!”我大喊一声,奋不顾身地扑倒张国昌,在场的人惊呆了,火堆一爆炸,一团一团的火球崩到半空纷纷落在地上,我紧紧抱住张国昌,将他的身体压在下面,心想豁出去了,就在这时,就觉得什么东西像锤子一样砸在头上,顿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时,头上缠着绷带,已经躺在市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孟丽华和杨娜正坐在床边。
“默,”杨娜含着眼泪说,“你可醒了,你快把我吓死了!”
“雷默,”孟丽华慈爱地说,“给你做了核磁共振,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脑外伤,你在这儿住几天,我们观察一下,排除脑震荡的可能再出院。”
我刚想欠一下身子,头一阵眩晕,只好有气无力地问:“大嫂,张市长没事吧?”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雷默,你大哥多亏了你,不然,躺在这儿的就是你大哥了,大哥、大嫂谢谢你了!”孟丽华感激地说。
“大嫂,跟我还客气,保护好领导是我的职责!”我咧嘴一笑说。
“默,现在感觉怎么样?”杨娜心疼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疼。”我握着杨娜的手说。
这时马厚陪着张国昌走了进来,张国昌一进屋就用兄长般的语气说:“雷默,大哥今天得谢谢你,安心休息,工作上的事先别想。”
我忍着痛欠了欠身子说:“张市长,我扑得太急,没伤着你吧?”
张国昌欣慰地说:“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杨娜,这两天好好照顾雷默,回头我跟你们领导打个招呼。”
马厚也关切地问了几句,放下一大堆营养品,张国昌起身说:“晚上我还有个宴请,我先走了,有事找你大嫂。”
孟丽华随张国昌、马厚一起走了,病房内只剩下杨娜和我。
“默,怎么受伤救人的事总是你?上次天池救人你就把我吓坏了,这次……”杨娜哽咽着说。
我摸了摸妻子的手,笑了笑说:“娜,我饿了。”
杨娜从医院食堂打来小米粥,刚要喂我,汤彤彤和花落落捧着鲜花、拎着水果走进病房,病房内顿时花香四溢、沁人心脾。我不知道是两位鲜花般的美女自身的香气,还是她们手捧鲜花的香气,总之,满屋子的馨香像宙斯化作的金雨浇在我干涸的心田上,我的心灵顿时化作一泓清水。杨娜对两张天仙般的脸颊本能地警觉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超出了她的想象。
“你们找谁?”杨娜酸溜溜地问。
“嫂子吧?我们是雷默的朋友。”汤彤彤笑逐颜开地说。
我连忙欠着身子介绍说:“杨娜,她们是汤彤彤和花落落,我的朋友。”
杨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请两位美女坐。
“你就是汤彤彤,我说看见你特眼熟,原来是著名主持人啊!”杨娜一边说一边给两个人搬凳子。
两位美女坐在我身边,花落落温声地问:“默哥,伤得重不重?”
下午点火仪式上,汤彤彤就在现场,花落落知道我受伤了,一定是听彤彤告诉她的,我从花落落的表情能看出不亚于杨娜的关切,只是碍于杨娜在而不能充分地表达,但她的目光却像露珠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
汤彤彤关切地问:“雷默,没事吧?下午你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国昌抱着你拼命地喊叫救护车。”
汤彤彤不由自主地说出“国昌”两个字,杨娜的眼神顿时惊异起来,她异样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问:“这位汤彤彤跟张副市长是什么关系,怎么叫得这么亲切?”
我避开杨娜的目光说:“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谢谢!”
“嫂子,”汤彤彤意犹未尽地说,“当时我就在现场,爆炸发生时,雷默一个健步把国昌扑倒,其他人却四散奔逃,眼看炸飞的易拉罐像雨点似的砸在雷默身上,在场的人全被雷默给震住了。”
汤彤彤绘声绘色地说着,全然没顾杨娜的感受,杨娜听得心惊肉跳,眼泪盈盈地看着我。这时,花落落用手指轻轻戳了汤彤彤一下,汤彤彤这才止住嘴,花落落貌似平静其实心碎地说:“默哥,也就你能有这样的壮举!”
我淡淡地一笑说:“我也是赶上了,没办法,杨娜,我们的房子,彤彤和落落没少帮忙。”
杨娜听我说过,为了要房子,我使用了美人计,但她不知道美人是谁,听我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你们!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嫂子,你太客气了,我们都是好朋友。”花落落似乎看出了杨娜对她的疑虑,坦荡地说。
这时,朱达仁、陈东海和张怀亮也抱着鲜花拎着营养品推门进来了。
陈东海一进门就开玩笑地说:“哟,两位女巫也在呀,嫂子,她们用一用魔法,雷默就好了。”
汤彤彤斜了陈东海一眼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朱达仁和张怀亮哈哈大笑。
朱达仁俯下身以兄长的口吻关切地问:“怎么样,老弟,伤得不轻吧?”
我纳闷地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陈东海撇着嘴吹嘘道:“你们市政府都传开了,能不知道吗?”
我听罢淡然一笑,这时,张怀亮接过话茬说:“兄弟,我们一听说你出事了可吓坏了,多悬啊,市工商局是怎么搞的,不他妈搞好安全措施就让市长点火?”
花落落凝眉说:“可不是嘛,大夏天的,热胀冷缩,易拉罐一燃烧,准爆炸,他们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我看着花落落像清水般澄澈令人心醉的秀色,有一种一饮而尽的*。
“再说,都是假饮料,”汤彤彤愤愤地说,“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化学物质呢。这是雷默受伤了,要是国昌受伤了,我看贺世仁的局长也就当到头了。”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打吊瓶,见一屋子人便绷着脸说:“病人需要休息,请你们都出去吧。”
张怀亮握了握我的手说:“好了,兄弟,你好好休息,杨娜,有什么事打电话。”
大家这才陆陆续续地走出病房,落落走在最后,她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足可以将灵魂融化掉。
护士打吊瓶时,我就发现杨娜满腹心事地沉着脸,护士走后,杨娜酸溜溜地问道:“雷默,那个花落落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敷衍地回答:“她是兰京大酒店的大堂副理,与汤彤彤是同学、好朋友,我也是通过张怀亮认识的。”
“没那么简单吧,”杨娜警觉地说,“我看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疑神疑鬼的?”
杨娜小嘴一撇说:“女人的直觉最准了。”
“你的直觉对,”我毫不忌讳地说,“我就不能有个异性朋友、红颜知己什么的?”
杨娜醋意十足地说:“怕不仅仅是异性朋友、红颜知己吧?”
我见杨娜钻牛角尖,便举起右手开玩笑地说:“我向张国昌发誓!”
杨娜打了一下我的手,用秀目剜了我一眼说:“去你的,向他发誓我心里就更没底儿了。”
我不耐烦地说:“哎呀,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呀。”
杨娜不依不饶地说:“有贼心也不行!”
60.汇报
我出院以后,无论是张国昌还是孟丽华对我似乎亲切了许多,据马厚讲,孟丽华曾经在他的车上对丈夫说:“国昌,你身边有几个像雷默那样可以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你的?”
当时张国昌语气略带一丝讥讽地说:“你不是不喜欢雷默吗?”
孟丽华嗔道:“日久见人心嘛,现在看,这小伙子不错,将来一定能为你独当一面。”
张国昌城府颇深地说:“我现在还没想放他走,这小子笔头子挺硬,我还得用两年。”
我从马厚告诉我的这段谈话当中感觉到,这两口子都开始对我信任了,但是这种信任的代价是,我越来越难以离开张国昌。我是可以挺身救张国昌的命,但是我救不了他的灵魂,因为灵魂不是任何人能够挺身相救的,解救灵魂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转向自己,回归自己。
其实我们生活在两个相互作用的世界中,这就是看得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世界,生命只存在于看得见的世界之中,灵魂存在于看不见的世界之中,生命过程应该是一个由看得见的世界寻找看不见的世界的过程,只有寻找到看不见的世界才会发现生命赋予人类生活精美的特质:明晰的意义和崇高的价值。
然而,对权力的追求往往会改变生命的过程,在看得见的世界与看不见的世界之间竖起一道屏障,使得肉体与灵魂无法融合。灵魂一旦离开肉体,灵魂就会消散,肉体也会腐烂。因此,人生与其说是外在的克服,不如说是内在的前进,然而人的本能受欲望驱使却抵制这种前进,于是内在受到引诱,化装成真理或善或道德,这是无药可救的,更不可能靠肉体的挺身而出,唯一的办法就是置于死地,然而肉体是受欲望支撑的,欲望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张国昌给季学谦拨了三百万元,劳模物业公司便红红火火地搞了起来,季学谦兴高采烈地邀请张国昌去视察,张国昌欣然应允。
我出院第三天下午,陪张国昌去劳模物业公司。在车上,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张市长,他们也不懂园艺,能行吗?”
张国昌的回答令我豁然开朗,他说:“没问题,这些老劳模可不得了,个个都能写本书。我就是要通过这件事,让他们的劳模效应都发挥出来,雷默,一个真正的政治家要善于运用一切政治财富。”
西运河畔,风景如画,鸟鸣啾啾,一百多名五十多岁的劳模整齐地排列在一座小二楼门前,身穿黄色马甲,后背写着“劳模物业”几个字,头戴小红帽,个个精神抖擞。小二楼门前挂着一块牌子:东州市劳模物业公司。我们的奥迪车刚一停稳,劳模们便热情地鼓起掌来。
张国昌一下车,季学谦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张市长,我代表劳模物业公司全体劳模衷心欢迎您来检查指导。”
张国昌握着季学谦的手说:“季老,搞得很有成绩嘛。”
“还不是托张市长的福,”季学谦热情地恭维道,“张市长,咱们到会议室坐吧。”
劳模们簇拥着张市长走进楼内。会议室坐满了劳模。
季学谦兴奋地说:“张市长对我们劳模给予了极大的支持,今天又在百忙之中来看我们,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市长讲话。”
劳模们这次的掌声更加热烈了。
“同志们,”张国昌微笑着摆了摆手说,“劳模是我们社会最宝贵的财富,但是,荣誉是昨天的,面对未来,我们必须再创辉煌,我希望劳模物业公司面对市场经济的挑战,倡风气之先,领时代*,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赋予劳模效应以新的内涵。”
视察劳模物业公司回来的路上,张国昌一直很亢奋,我很受感染,由衷地说:“张市长,劳模物业公司这面旗树得好,应该好好宣传。”
“雷默,宣传就不用我们操心了,这些劳模个个都是宣传员,什么叫政治?这就叫政治。这些劳模中大多都是省市人大代表,像季学谦还是全国人大代表,通过季学谦一张嘴就能影响一大片,何况一两百张嘴,搞政治就要靠舆论,支持劳模永远是正确的,政绩不仅仅是修几条路、盖几栋楼,政绩的关键是有人替你说。雷默,跟我必须要有政治头脑,搞政治,关键在于一个‘搞’字。”
张国昌的一番宏论让我被劳模们感染的情绪一下子冷却下来,我没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创意背后竟是一种利用。不过,我也不得不佩服张国昌的心机,一个“搞”字,道破天机,原来“搞政治”就是“高手政治”。
经过五万建设大军连续七个月的昼夜奋战,东州市城建史上投资最大、里程最长、工程量最重、桥涵最多的银环路道桥工程全线竣工通车了!当东州市市长李国藩用他那洪亮的声音郑重宣布:“银环路道桥工程全线竣工、正式通车”时,上万只信鸽展翅直冲云霄,旋即将这一令人振奋、令人自豪、令人欢欣鼓舞的特大喜讯传向四面八方,传向东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李国藩是幸运的,在他上任之初就能遇到一项凝聚人心的工程,这是他的机遇,李国藩紧紧抓住了这次机遇。通车仪式是张国昌主持的。张国昌虽然满面春风,但只有我知道张国昌心里是酸酸的,因为张国昌为这个工程足足努力了五年,而头彩却让给了李国藩。
银环路的建成为李国藩播下了一路美名。一年下来,银环路、“三四三”工程、凤凰翼给东州市人民留下深刻的印象。东州市人民仿佛看到了前进的希望。李国藩的发言稿里经常有一句话:让凤凰翼从今天的土地上飞向明天的太阳。李国藩的确赋予了五千年前的图腾以新的含义。
银环路工程竣工不久,李国藩带领精干的代表团出访巴西,《东州日报》又一次出现了以李国藩为首的政府代表团访问巴西,李国藩会见了巴西总统,宾主进行了友好的会谈的字样。
李国藩走了半个月后,我突然接到市委办公厅值班室通知,让张国昌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开会。我陪张国昌来到市委,发现参加会议的人并不多,有市委书记魏正隆,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卢宏雷,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农如静,主管工业的副秘书长汪杰通及经贸委主任、工业方面的几个局长,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综合处的几位处长。
“同志们,”魏书记郑重地说,“最近,国务院领导要来清江省视察大中型企业三年脱困工作,希望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搞出一份向国务院领导同志汇报的提纲,要全面反映当前东州市经济运行情况,特别是大中型企业的情况,看看我们需要国家帮助解决哪些问题。但是有一点,数一定要经得起推敲。”
我早就听说国务院领导善于推数,一些假数,首长一推便露了馅儿。看来魏书记对这次汇报挺紧张,叮嘱张国昌、卢宏雷多费点心,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会上大家反复研究了几套方案,形成共识以后,由市委办公厅和市政府办公厅几个综合处的处长组成写材料联合小组,由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农如静总负责。林大勇也在联合小组中。
联合小组熬了几个通宵形成一稿后,魏书记再次召集这些人开会,反复推敲,一共开了三次会才最终敲定了《向国务院领导同志汇报提纲》。
稿子形成的第二天,我就接到通知,省委要求魏正隆、张国昌、卢宏雷等市领导连夜赶往滨海市。出发前,魏书记一再嘱咐:“国昌、宏雷,首长问问题时一旦推数,我说不上来时,你们俩赶紧往上顶啊。”也难怪,魏书记是农业方面专家,工业方面并不熟悉。
晚上六点钟,大家在市委食堂一起吃过晚饭后,警车开道,车队开始出发。车队刚到高速公路零公里,老天爷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张国昌坐在魏书记的车里,我和马厚的车紧随警车后面,大雨夹杂着雷声,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悲壮。
凌晨零点赶到滨海市,大家在一家酒店住下,一起吃了饭,分别回房间休息。我与马厚住一个房间,司机们很兴奋,明天领导汇报工作,他们可以在车里睡觉,于是都凑到一起打起麻将来。我太累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睡下了。
我在梦中感觉一个人在屋子里,怎么也出不去,简直太静了,好像全世界都把我忘记了。我开始寻找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仿佛还记得自己的轮廓、骨架甚至裸肉,但是仅记得这些。很长时间没有出这间屋子了,找不到自己,却知道很多屋子外的事情,这些事情似乎都与自己有关,便越发失落,越失落就越想找到自己。
在梦中,我似乎去了一个宁静的小镇,满脑子橘黄色的阳光,在那里遇见许多淳朴的居民,小镇上有一条时间的河流,有一个人好像两次渡过同一条河流,这河流没有波纹,却明亮如镜,那个人是肉体与精神一起过去的,好像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这女人美若天仙,发出醉人的笑声,这笑声非常熟悉,仿佛是花落落的笑声,笑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仿佛是花落落身上的香气。
我觉得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便推开窗户,街上的美女如云,但好像都被克隆过,我满脑子都是大片里的接吻镜头,感到命运宛若美女举着红酒的红酥手,浓郁的温情缓缓弥漫,在渐渐渗入心田之后,美丽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
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一句话:“随着年岁增长,我的生活越来越精神化了。”我感到丢掉的自己一定是藏匿在“精神化”里了。屋子里的宁静来源于未曾物质化,也未曾精神化,这是一种平淡的复杂,我在这种复杂中迷失,我不停地在呐喊:“我是谁?谁是上帝?我与上帝有什么关系?”这时泰戈尔告诉我:“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
我听到“情爱”一阵发抖,既然情爱都在灵魂里,那么我一定也丢失在灵魂里了。想到这儿,我突然又恐惧起来,心想,如果我丢失在猪的灵魂里怎么办?想起《西游记》,我心里有了底,猪八戒就是丢失在了猪的灵魂里的,不仅快乐,而且还取回了真经。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轰轰烈烈起来了。
是啊,有了精神,生命力一定是旺盛的,何况有了灵魂呢。这时,我突然明白了贝多芬是在音乐里找到自己的,凡高是在《向日葵》里找到自己的,雨果是在《悲惨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拿破仑是在五十多次的战役中找到自己的……
这时屋外下起了大雨,空气在秋风的怒吼中仿佛要燃尽,我仿佛明白,不能用酒来挥霍生活,不要用幻想的抚摸和诺言的甜美来抚慰往事的无知和失望的伤痕,我的信仰就是生活和生命本身,这种信仰具有火的精神,它从心灵深处升起,像爱情一样自我奉献。雨再大,也扑不灭心灵之火,因为火打穿了我思想的天穹,使之锐利而旷远。
思想是痛苦的,它需要不断地伤害思想者,有时真想停止思想,躲在黑暗里,隐匿在丑陋中,然而,生活总是这样滑稽地让人从绝望中看到希望,思想是超生命的,它时常使灵魂从欲望的主体中脱身而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出窍呢?
我鼾声如雷,精神上却在失眠。我太累了,我渴望灵魂的沟通。我只能在灵魂中寻找真实,这种寻找是孤独的。我懂得自己无权放弃思想,这是生命赋予的本能,思想像梦一样,越是一个人独处,便越是浮想联翩。
夜越来越深了,雨却越下越大,我的梦随着往事飘荡,我感到无限惆怅。人生注定是要孤独的,有思想的人生便更加孤独。但孤独不是一种借口,更不是什么盾牌,孤独是一种存在,有思想的孤独就是一种高质量的存在。
我的思想在黑夜中行进,梦也在黑夜中行进,我感到自己不能忘情于黑夜的暧昧,我要走出这单色的和寥落的夜。我爱的是火,就必须准备化为灰烬。物质是不灭的,我无论以什么形式存在,我都将离开黑夜。
太阳升起来了,我在梦中胡思乱想了一宿,起床时,仍觉得浑身困乏。
第二天早八点钟,车队驶向乌龟岛。乌龟岛坐落在滨海市环海路东段。北面为群山环绕,南面是开阔的海域和平坦的沙滩。远处的岛屿云遮雾罩,空濛迷离如同海中仙山。乌龟岛周围的群山长满了青松绿树,放眼望去,碧海银浪,金沙闪烁,乌龟岛集山、海、岛、滩为一体,向领导同志的汇报会就在这里举行。
开会的楼前停了很多车,凡是开会的人每人发了一个蓝色的手指盖大小的圆章戴在胸前,没有这个蓝色小圆章的绝对进不去,大概是为了领导同志的安全吧。我也得到一枚,荣幸地坐在会场里临时加的折叠椅上。
会场能有一百多人,椭圆形大圆桌第一圈沙发能有五十把椅子,第二圈也有五十把椅子,其余都是折叠椅,圆桌上摆着写有领导同志名字的桌牌,圆桌中间有一个桌牌上写着“首长”两个字。
大家都坐稳了以后,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进会议室,全场一片掌声,我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领导同志,觉得比电视里高大、神采奕奕,他披着一件风衣,我发现与领导同志一起进来的人也都戴着一枚小圆章,却是红色的,我猜测这几个人一定是保卫人员。
领导同志坐下来很干脆,说了一声:“开始吧。”清江省省长高远便开始汇报全省的工作情况。高远一边汇报,领导同志一边插话,但高远一句不解释,全由省委书记陆清解释。陆清是清江省的一把手,他兜底儿很正常,领导同志不会说什么。我觉得高远汇报得很高,但陆清底儿兜得更高。
高远汇报后,由滨海市市长汇报。滨海市市长政治背景丰厚,政绩扎实,年轻有为,汇报得干净利索。领导同志仍然是不时地插话,主要是问数据,滨海市市长一一作答。
不管怎么说,东州市的汇报过了关,魏书记算松了口气。大家打道回府,一路顺风地返回了东州。
61.《君临天下》
还有两天就到国庆节了,定好上午张副市长到国际会展中心检查国庆节改革开放二十年大型图片展开幕前的工作。刚要出办公室,我接到陈东海的电话,说搞到了林啸天的老虎画。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林啸天是个“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主儿,陈东海是怎么搞到虎画的?我知道张国昌对这幅画期盼已久,对林啸天这个人耿耿于怀,如今陈东海说要马上把画送来,张国昌知道了一定很高兴,我便征求他的意见,是让陈东海马上来,还是等去国际会展中心回来后再让陈东海来,张国昌得知陈东海要来送画,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他当即决定让陈东海马上来。
市公安局离市政府不远,陈东海开车不到一刻钟就惴惴不安地推门进来了,这是陈东海第一次进我的办公室,也是第一次正式见张国昌,当我将陈东海介绍给张国昌时,不知陈东海是紧张还是激动,嘴唇都有些颤抖。
张国昌用大领导的派头握着陈东海的手说:“陈东海,知道,知道,雷默跟我提起过你,雷默,想不到东海一表人才啊!”说完亲自递给陈东海一支烟,陈东海赶紧掏出打火机给张国昌点上。
“张市长,林啸天是个软硬不吃的倔老头,这幅画搞得挺费劲,没耽误您的事吧?”陈东海毕恭毕敬地说。
“东海,工作能力很强嘛!”张国昌拍了拍陈东海的肩头说。
陈东海受宠若惊地展开画,顿时一幅猛虎下山图展现在眼前,老虎的神韵、威武之气跃然纸上,仿佛要从画中跃出一般,耳畔似乎听到虎啸山林的声音。
“好画,好画,名家就是名家,出手不凡,”张国昌赞不绝口地说,“名字也起得好,《君临天下》,老虎是山中之王,的确可称得上一个‘君’字,雷默,你觉得怎么样?”
我附庸风雅地说:“林先生笔下的虎有骨、有肉、有神,皮毛彪炳斑斓,连毛色的光泽感也表现出来了,是一幅上乘之作。”
张国昌望画兴叹道:“难怪王老盯着我要林啸天的虎,从这幅画里可以渗透出一种王者之气呀!”
我附和着说:“虎一向被人们视为庞博之象征,力量之化身,林先生的画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洒脱啊!”
张国昌卷起画和蔼地说:“东海,辛苦了,没事常来坐坐,我身边就缺你这样的虎将啊!”说完收起画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将画锁在保险柜里。
由于陈东海送画的原因,原定九点钟到国际会展中心整整晚了一个小时,奥迪车驶到国际会展中心门前时,筹委会的十几个人正焦急地等着张国昌。
车还未停稳,就有十几只手同时伸向车门,张国昌一下车,筹委会的人就围了上来,张市长好,张市长好地称呼着,争着与张国昌握手,然后簇拥着张国昌,走进会展中心。
一进中央大厅,迎面立着一面墙般辉煌的灯箱,里面悬挂着东州市历届市委书记、市长的照片,魏正隆和李国藩的排在最后。往里走同样是巨大的灯箱,有四五个都做成了二三十米长、两米宽,里面是不同角度的东州市全景照,整个中央大厅的布展气氛给人一种宏大、蒸蒸日上的震撼。展厅分工业厅、农业厅、第三产业厅、科学教育厅、城市建设厅、卫生体育厅等等。张副市长一个厅一个厅地走着、看着,仿佛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神情怡然、频频首肯。
当来到城市建设厅走了一圈以后,张副市长的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他黑着脸一连在城市建设厅走了三圈,筹委会的人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笑容满面的张副市长,怎么一进城市建设厅脸色这么不好看,一个个手足无措地紧张起来。
张国昌虽然脸色难看,但是没说什么,最后气呼呼地扬长而去。筹委会的人也不敢问什么,只好灰溜溜地跟出来,实际上还有几个展厅没看呢,看样子筹委会的人很想听听张副市长的意见,一开始想拉着架子听表扬的,如今表扬是不指望了,但是一个个翘首以盼地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张副市长并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只是黑着脸说:“不错,我就不看了,你们忙吧,我还有个会先走了。”
我知道没有会的,但也没猜透张副市长的心思,其实我跟在张副市长后面一圈一圈走时,光顾着打手机了,也没仔细看,心想,无非是一些展示成就的照片,有什么好看的,张副市长的反常举动,我也觉得莫名其妙,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地上了车。
奥迪车驶出国际会展中心,张国昌气哼哼地让我给丁仁杰打手机,看样子问题好像出在丁仁杰身上,我只好用车载电话拨通了丁仁杰的手机,然后将电话递给张国昌。
张国昌一把接过电话,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仁杰,国庆节及改革开放二十年大型图片展你是怎么搞的?城建厅我转了一圈,连我这个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的照片都看不见,全是李国藩的,你是什么意思?”
我对丁仁杰从来就没有过好印象,总觉得他做人阴风阳气的,像个太监,建口的干部都知道丁仁杰嗜赌,我判断张国昌喜欢赌八成是他拉下水的,平时张国昌与丁仁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张国昌对丁仁杰发火。
“老板,”丁仁杰嬉皮笑脸地解释说,“这段时间太忙了,这件事我没太上心,多是下边人搞的,我疏忽了,也没检查。”
“这么重要的事你不上心,什么事你上心?”张国昌恼羞成怒地质问道,“我们干这么多活,最后,都成人家的了,你还有点政治头脑吗?你赶紧想办法!”说完张国昌气哼哼地将电话扔给了我,然后吹胡子瞪眼地质问道:“雷默,你进去转了一圈,没发现这个问题?这么大的事,你平时也不留心,你一天都想些啥?”
我心想,一天到晚什么事不得我操心,光你手下的四五百个局长我都应付不过来,又是处理文件,又是处理群众来信,每天还要安排你的工作和生活,还要给你写材料,时不时还要打探信息当间谍,我他妈的又没长三头六臂,怎么可能面面俱到?城建厅没挂你的照片,根本就是丁仁杰疏忽,明明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向李国藩献媚,连丁仁杰这点心计都看不出来,还他妈的整天形影不离、称兄道弟,我看你早晚得让丁仁杰这条狐狸给送到老虎嘴里去!
我心里这么想,但脸上一点也没敢表露,只是沉默不语。
张国昌气哼哼地接着又问:“我与林诚昆的合影放哪儿了?”
张国昌这么一问,我还真有点发蒙,只影影绰绰地有一点印象,便随口说:“可能放在办公室了。”
张国昌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子就是他妈的心粗,这么重要的照片放到哪儿心里都没数?马厚,你送我去省政府,我找高省长有事。雷默,你就别去了,赶紧下车,回办公室找照片。”
马厚将车停在马路上,我一个人下了车,奥迪车扬长而去。我呆呆地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照片好找,只是太显眼了,一旦挂到城建厅里必然传到李国藩的耳朵里,这样,两个人的矛盾会进一步加深,看来张国昌是拉开架势要与李国藩平分秋色、自立山头了,只是凭张国昌眼下的实力还不足以与李国藩抗衡,一旦窝里斗起来,结果可想而知,不过,拦是拦不住了。我叹了口气,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办公室,我到处找张国昌与林诚昆的合影,终于在张国昌的写字台与墙之间的夹缝中找到了。这张照片镶在木制的相框里。有一米高,半米宽。外面用塑料包裹着。我清理了照片上的灰尘,走出了办公室,刚好碰上陈建祥走过来。
“雷默,”陈建祥笑眯眯地问,“手里拿的什么?”
我不想让陈建祥知道,敷衍道:“没什么,一幅画。”
陈建祥眨巴着小眼睛说:“我怎么看着像是照片呢。”
“狗屁照片,一张风景画。”
我无心恋战,将相框夹在腋下,急匆匆地走了,陈建祥在后面追问了一句:“雷默,上午张副市长视察国庆节大型图片展,你怎么没跟着去呢?”
我头也不回地说:“视察完了。”说完心里暗骂:“妈的,陈建祥比猴都精,这家伙一定看出了相框里的端倪。”
我拿着照片走进会展中心城建厅,丁仁杰也到了,正在指挥挂张国昌视察城市建设工地的一些照片,大有与李国藩抗衡之势。我把张国昌和林诚昆的合影交给丁仁杰,他赶紧让人把照片挂在一个最醒目的地方,这张照片一挂,不知情的人会误认为张国昌是一把手,李国藩是二把手,我望着照片上握着林诚昆手微笑的张国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62.指挥
十月的东州市,天高云淡,秋高气爽,为了招商引资,为期一个月的国际友好活动月拉开了帷幕。这是李国藩上任以来精心策划的一个大型招商活动。国际友好活动月开幕式定在国庆节晚上七点钟,主席台设在市府广场,背靠展翅欲飞金光灿灿的凤凰翼。一时间市府广场灯火辉煌、喜气洋洋。
开幕式上,李国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会场下面坐了上千人,分别是由各区的方队组成,李国藩的演讲抑扬顿挫、鼓舞人心,最后还是那句话:“让东州市从今天的土地上飞向明天的太阳。”在场的人听了这句话无不热血沸腾,自从凤凰翼立在市府广场以后,犹如李国藩每天立在那里一样,在东州市民心目中凤凰翼仿佛是李国藩的化身,他们崇拜自己的市长,崇拜凤凰翼。
开幕式后是大型演出,请来的海内外宾朋以及省市领导坐在舞台最前面,一时间市府广场歌声飞扬,劲舞翻腾,名扬全国的东州籍大腕无不风尘仆仆地赶回东州,为东州市的招商引资捧场,晚会精彩纷呈,好不热闹。
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型交响乐,最后一支曲子是老约翰?施特劳斯的《拉德斯基进行曲》,主持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州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风情万种的汤彤彤。当汤彤彤落落大方地走上台用娇美的声音说:“最后请欣赏《拉德斯基进行曲》,指挥:东州市市长李国藩,有请李市长。”
场下顿时哗然,简直太出人意料了,谁也没有想到李国藩会指挥交响乐,李国藩指挥交响乐会是什么样子,大家翘首以盼。
李国藩身穿黑色燕尾服,风度翩翩地快步走向舞台,面向观众深鞠一躬,汤彤彤接着说:“李市长在大学读书期间就是校交响乐团的指挥,为了今晚的演出,他特意拜东州市歌舞团交响乐队著名指挥家为师,业余时间勤学苦练一月有余,下面请大家一睹李市长的风采!”
汤彤彤下去以后,李国藩向乐队深鞠一躬,健步走到指挥的位置,高举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停顿片刻,然后用力一挥,优美欢快的进行曲响起,场下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接着大家和着《拉德斯基进行曲》的旋律击掌配合,大家着实被李国藩的精彩指挥所倾倒,记者们的闪光灯也快汇成了灯海。
李国藩伴随着交响乐的旋律沉醉在人生巨大的辉煌中,仿佛眼前就是权力的顶峰,他要攀登,要攀登,他对未来的憧憬贯穿于指挥的手臂,仿佛用力指挥就能实现一切,李国藩的眼前金光灿灿,脚下祥云缭绕,他觉得自己在飞,像凤凰鸟一样不断地升腾,血是热的,不,血是沸腾的,李国藩有一种势压群雄的感觉,有一种舌战群儒的感觉,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他感觉心跳如雷鸣般有力,他感到有无数眼睛在闪烁,这分明是星星,月亮是谁?月亮就是自己,自己怎么是月亮,应该是太阳,于是眼前华光四射,自己有一种在燃烧的感觉,烧吧,烧吧,只有燃烧才能永生……
此时我观察魏正隆的表情,虽然未动声色,但是心情一定是复杂极了,李国藩就任东州市市长以后,凡事都自作主张,不仅做事张扬,做人也跋扈,而且很会作秀,搞得东州人大有只知李市长而不知魏书记之势。魏正隆为了维护班子团结,一忍再忍,不过,魏正隆也是有意低调,因为官场是最忌讳个性张扬的,你李国藩不是喜欢热闹吗?那么我就将舞台让给你,魏正隆在政治上的成熟度远胜于李国藩,他在静处默默地看着李国藩热闹,而李国藩是那种面对镜头和人群就兴奋的人,似乎正中魏正隆的下怀,两个人看上去相安无事,但是在效果上却造成李国藩跳到炉子上烤自己的局面,魏正隆掌握着火候,李国藩尚无所知,但是这一切我看清了,坐在魏正隆身边的张国昌也看清了。
最后,李国藩用近似舞蹈般的动作,将指挥棒在空中一划,然后用力收住,指挥结束,全场掌声此起彼伏。
李市长神采飞扬地站在舞台上等待着常委们上台一起与演员握手,魏正隆面带微笑率先起身,张国昌紧随其后,紧接着常委们纷纷站起来,按顺序上舞台。
魏正隆微笑着走到李国藩面前,握着李国藩的手意味深长地说:“国藩,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东州老百姓又要为你骄傲了。”
李国藩面带得意地谦虚道:“老魏,我不过是为国际友好活动月造造势,我这两下子我心里有数,你老兄就别开我玩笑了。”
两个人微妙地哈哈大笑起来。
张国昌及其他常委也都纷纷祝贺李国藩演出成功,李国藩仿佛首长视察一般,与各位常委一一握手。
演出结束后,我送张国昌回家,张国昌一上车就问:“雷默,你觉得李国藩今晚像什么?”
我只觉得李国藩过于张扬,不像个政治家,但领导的事我一个小秘书不便说三道四,便摇了摇头。
“这还看不出来,整个一耍猴的,不对,是被耍的猴。”张国昌嗤之以鼻地说。
“被耍的猴?被谁耍?”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李国藩上台指挥是自己蓄谋已久的,没人逼,怎么成了被耍的猴子了呢?
张国昌冷哼道:“李国藩在官场也混了二十多年了,都混到副省级省会市的市长了,政治上还那么幼稚,雷默,你没发现李国藩的猴戏演完后,省里的领导没有一个上台握手的,都拍拍屁股走了,要说被谁耍了,只能说被他自己的野心耍了。”
“张市长,”我恭维地说,“依我看,在东州市能与李市长平分秋色的只有你一个人,连魏书记的面子,李国藩说驳就驳,但是从未驳过你的面子。”
“那不是给我面子,而是怕搞僵了,没人给他干活了。”张国昌不屑地说。看来李国藩今晚的成功表演对张国昌刺激挺深,他明明知道李国藩的造势是弄巧成拙,市民们可能觉得挺热闹,但是在官场的高中层反响一定不好,尽管如此,张国昌还是在心里对李国藩的才华和在舞台上的风光产生了深深的嫉妒。人的野心是没有边际的,有野心的人莫不如此。野心是高度烈酒,饮用一定要适量,更不能当燃料,在我看来,李国藩正在用野心当燃料,驾驶着狂妄这部车,在权力场兜风。
这几天被国际友好活动月闹的,张国昌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午休时,张国昌没睡觉,他让我把这几天的报纸给他,他要翻翻,我把报纸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后,又给他沏了杯茶,张国昌惬意地抽着烟、呷着茶看着报纸,我也借机整理一下文件。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也给自己沏了杯茶,刚坐到办公桌前整理文件,就听见“啪”的一声,张国昌气哼哼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看个究竟。
“怎么了?张市长?”
“不像话,”张国昌怒气冲冲地说,“这个季学谦都快七十岁的人了,怎么政治虚荣心还这么强,沽名钓誉,简直就是个老混蛋。雷默,你看看吧。”说完随手将报纸扔给我。
我接过报纸一看,也愣住了,只见《东州日报》头版头条大幅标题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记二次创业的老劳模季学谦》。我越看越不堪入目,也气愤地说:“张市长,敢情劳模物业公司是他季学谦的创意,通篇报道没提您一个字呀,这老劳模怎么这样做人呢?什么人品呢?他创意的,他创建的,他有那脑子吗?这不是窃功大盗吗?”
张国昌气得半天没说话,最后将手中的半截烟狠狠地往烟缸里一摁说:“雷默,这件事交给你了,抽空好好敲打敲打他。”
我答应着拿着报纸,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报纸,对张国昌的恼羞成怒非常理解,本来张国昌是想利用季学谦为自己造舆论,没想到季学谦的政治虚荣心比张国昌还盛,季老头将计就计把自己宣传个满堂彩,却没张国昌什么事儿了。我不禁为这一对名利场上的老狐狸感到既可笑又可怜。
63.猴王
国际友好活动月刚刚结束,李国藩就准备带团出访非洲。因此,一大早他就让陈建祥将张国昌请进了办公室,张国昌心知肚明这是李国藩走之前要有所交代,他惬意地坐在沙发上,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窃喜。
“国昌,”李国藩点上一支大哥大一边抽一边说,“我这次出访非洲,家里的事就委托你了。我走以后你召集一下有关部门专题研究一下三座平台桥的问题,老百姓对这三座平台桥意见很大啊,还给起了外号,叫‘土而奇’、‘新加坡’。这三座平台桥档次太低,设计也不合理,桥上还有红绿灯,不仅没有起到疏导交通的作用,而且还严重影响了通行质量,与国际化大都市目标不相匹配啊。这三座平台桥必须拆掉。”
“老板,”张国昌诡谲地眨了眨眼睛提示道,“三座平台桥可是魏书记和荣主任的杰作,虽然老百姓反映强烈,但是拆除还是要慎重为好。”
李国藩早就看透了张国昌的心思,这三座平台桥是魏正隆和荣立功搭班子时建的,拆掉这三座平台桥就等于否定了魏正隆和荣立功的政绩,你张国昌越不想得罪人,这件事我越要交给你办。
想到这儿,李国藩摆了摆手说:“国昌,我这个人办事从不畏首畏尾,城市要大发展,就要敢于碰硬,我走后,你组织专家论证一下,争取在我回来之前将拆桥的事定下来。另外,市计委提供的三十个大项目,国家发展银行有意给贷款,你抽空往北京跑一趟,我们得学会跑‘部’‘钱’进啊!”
张国昌听了李国藩的话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不是滋味,心里明明知道李国藩这是故意将得罪人的差事往自己身上推,但是张国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让自己是二把手呢!
李国藩出国后,张国昌俨然成了东州市的市长,他深知权力只有用才有力量,他更想利用李国藩出国之际,整顿一下东州的“吏治”,实际上是借机驯服一下一些平时与李国藩过从甚密的官员,张国昌深知谋权不易,固权更难。在他心目中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的官员不多,最狡猾的就是佟广真。这个佟广真整天围着李国藩转,对张国昌一向敬而远之,一直做着当副市长的春秋大梦,张国昌决定利用去北京跑“部”“钱”进之机,带上佟广真,让他看看自己在北京的实力,别做一棵树上吊死的吊死鬼。
周末,我没见到张国昌的影儿,陈东海、朱达仁约我吃饭洗澡。在洗浴中心休息大厅,我们仨正在做足疗,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号码连忙起身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接听,因为号码显示是孟丽华的。
“大嫂,我是雷默,这么晚打电话一定有急事吧?”
“雷默,你赶紧到家来接我一趟,高省长的心脏病犯了,他老伴儿来电话让我马上去一趟。”
“好的,我马上到。”我挂断手机又回到休息大厅。
“雷默,”朱达仁好奇地问,“怎么这么晚了你老板还找你?”
“不是老板找我,是老板娘找我,”我打趣地说,“东海、达仁,你们谁把车借我用一下,我得陪大嫂办点事去。”
“用我的车吧,”陈东海爽快地说,“我的车是警车,可以闯红灯。车钥匙在我裤兜里呢,自己去拿吧。”说完,他把桑拿浴柜门钥匙从手腕上捋下来扔给了我。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开车在大街上疾驰。车到张国昌家楼下,孟丽华打着伞正站在楼梯口,车刚停下,孟丽华就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我以为你打车来呢。谁的车?”孟丽华好奇地问。
“一个朋友的,去省政府大院吧?”我一打轮,车缓缓地驶出张国昌家的院子。
“对,去小白楼,快点开。”孟丽华焦急地说。
我把警灯打开,急踩油门,车开得像飞一样。“大嫂,”我试探地问,“高省长病了,张市长怎么不陪你去呢?”
“他没在家。”孟丽华随口说。
“那你一个人行吗?”我不放心地问。
“我们医院的两个心脏病专家也正往小白楼赶呢。”孟丽华胸有成竹地说。
我早就知道张国昌与高远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其中有一半的功劳缘于孟丽华,高远有冠心病,孟丽华得知后,几乎成了高远的保健医生,孟丽华经常带着心内科专家到高省长家检查,可以说对高远的病情掌控,做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
高远家在省政府大院,是座法式的三层白楼,俗称“小白楼”。,我停下车,刚好市人民医院两名心内科专家也开车到了,此时高远的老伴正焦急地站在门前等候,见孟丽华下了车,像见到救星一样拽着她的手,一边说“丽华,你可来了”,一边往屋里走。两名医生也随孟丽华进了高远的家。
我只好一个人在车里等,就在这时,张国昌给我打来手机:“雷默,你大嫂到高省长家了吗?”
我听到电话里有哗啦哗啦的麻将声音,心里明白了一大半,估计在哪儿打麻将呢,八成有丁仁杰、李凤江,或许赵奎胜、韩寿生也在。
“大嫂到了。”我回答。
“到了就好,我在外面办点事,你订四张飞机票,我和佟广真明天去北京跑一趟国家开发银行,让林大勇也一起去吧。”
自从张国昌荣升常务副市长后,综合四处自然转为综合二处,因此,林大勇现在的身份是综合二处处长。
我在车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孟丽华和一男一女两名医生才从高远家出来,高远的老伴也送了出来,我赶紧下车给孟丽华开车门。孟丽华看着两名医生开车走了,这才上了车,一上车她就说虚惊一场。
“大嫂,”我一边开车一边问,“高省长心脏病犯了,为什么不叫救护车呀?”
孟丽华喟然叹道:“官当大了,处处都是政治,像高省长这个级别的人,健康就是最大的政治。”
我听了孟丽华的解释,心中涌起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感叹,脑海中顿时想起卢梭那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限制了自由,权力再大也改变不了宿命,或许还是宿命之源。
可能是打了一宿麻将的缘故,一上飞机,张国昌就哈欠连天地睡着了,他深陷在头等舱的沙发里,脑袋歪在一边,嘴巴张着,还打着微鼾。
飞机转弯时,阳光透过机窗闪进来,像佛光一样有一种洗涤心灵的舒适,望着微鼾的张国昌,我心里想,他一定是在做梦,他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张国昌从未跟我讲过他做的梦,在官场上待久的人,哪个不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潜意识,梦的背后隐藏着欲望的原念,这个原念是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窥视的,这种原念隐藏得越深,城府也就越深,当然政治上也就越成熟。然而,这种成熟是以抑而不能发的心灵冲突为代价的,在政治上越成熟的人,越不敢正视自己。
张国昌的鼾声越来越大,仿佛他内心世界有两个灵魂纠缠在一起、厮打在一起,我想一个灵魂一定想压抑另一个灵魂,这两个灵魂中一个可能是理想,另一个可能是欲望。其实,每个人都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天上有多少星星,人大概就有多少灵魂,一个灵魂就是一个“自我”,人是由无数个“自我”组成的,人就是无数杂乱无章的“自我”的混合体,人生就是将杂乱无章的自我统一起来的过程,统一起来就是目标,这目标要么是理想,要么是欲望。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理想与欲望之间痛苦地挣扎。
飞机徐徐降落在首都机场,丁能通又是隆重地将我们接到市驻京办,在市驻京办最豪华的房间里张国昌和佟广真坐在沙发上,两个人刚点上烟,丁能通凑到张国昌耳边小声说:“老板,我不能陪你,我还得去机场。”
张国昌揶揄道:“接什么人物,比我还重要?”
丁能通谦卑地说:“李市长从非洲弄回来不少象牙,派他的秘书陈建祥秘密押送这批象牙回来了,我得到首都机场找人疏通海关,接这批象牙。”
张国昌一脸不忿地说:“这不是他妈的走私吗?”
丁能通加着小心说:“李市长亲自从非洲给我打电话,让我务必把这件事办好。”
张国昌不屑地问:“李国藩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丁能通继续压低着声音说:“可能是后天到北京。”
张国昌听罢摆了摆手,让丁能通先忙去。一旁坐着的佟广真对丁能通与张国昌小声嘀咕很反感,他虽然未听清丁能通说些什么,但从张国昌的话里话外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说李国藩,佟广真深知张国昌这次带自己到北京别有一番用意,他不动声色地吸着烟,等丁能通走后才开口。
“张市长,”佟广真似笑非笑地说,“这个丁能通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啊!”
“广真,”张国昌话里有话地说,“中医讲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在官场上能做到处处都通,才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啊!这就犹如一个人得了糖尿病,既要降糖,又要降血脂,否则,心脏血管堵了,就得心梗,脑血管堵了就得脑梗,那么怎么才能不堵呢?关键是要坚持打胰岛素,才能一通百通啊!广真,如果将东州官场比做一个人的话,你这个秘书长就是胰岛素,不能只管脑袋的血管通,不管心脏的血管通不通,说句心里话,全身上下哪儿的血管不通,都是要命的。”
佟广真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听出来张国昌说的脑袋指的是李国藩,说的心脏指的是他自己,这是在点自己别一棵树上吊死,官场上的人没有人愿意封死自己的后路,但是佟广真太了解张国昌了,他不想将自己的前程押在一个赌徒身上,于是笑眯眯地说:“张市长说的极是。”
张国昌听罢哈哈大笑,他听出来了,佟广真并不认同自己的点拨,他将自己也划归胰岛素行列,这是在暗示自己,别看你是副市长,我是秘书长,我们之间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关系。
下午,张国昌并未带我去国家开发银行,他说晚上要犒劳犒劳大家,让我选一家好一点的夜总会,订个ktv包房。要说最了解北京娱乐场所的人,就数驻京办的接待处处长了,我通过接待处处长订了一家位于市驻京办附近的春梦园夜总会,我怕安排不好挨骂,亲自去检查了包房,档次高得令人咂舌。
晚饭后,我和丁能通在院子里闲聊,一辆大奔拉着张国昌、佟广真、林大勇回来了,我赶紧追上去开车门,张国昌一下车就显得兴高采烈。
“张市长,”丁能通试探着问,“看样子谈得很顺利?”
张国昌情绪高涨地说:“不是很顺利,是成了。”
站在一旁的佟广真恭维道:“怪不得那么多外商都让张市长拿下了,张市长这谈判水平真不得了。”
张国昌得意地问:“雷默,任务完成了吗?”
我点了点头说:“完成了。”
张国昌又笑着问:“能通,海关的事你办完了吧?”
丁能通微笑着说:“办完了。”
张国昌大手一挥说:“那好吧,都上车,雷默带路,我犒劳犒劳你们。”
我带着大家来到春梦园夜总会,一位花枝招展的领班小姐把我们领进包房,众人坐定后,丁能通笑嘻嘻地说:“看来老板是想让我们放松放松了。”
张国昌兴奋地说:“弟兄们辛苦了,今天让大家乐呵乐呵。雷默,找几个小姐吧。”
我一直认为佟广真是个老狐狸,他骨子里从来就没瞧得起过张国昌,佟广真和朱玉林不一样,朱玉林是千方百计要进张国昌的圈子,佟广真早就进了李国藩的圈子,他是千方百计地拒绝进张国昌的圈子,与这样的人一起进歌舞厅找小姐,我不知道张国昌是怎么想的?我却认为张国昌的脑袋要么是被门挤了,要么就是进水了。老板发话了,我一个小秘书只能照办。
我招呼领班叫几个小姐,要漂亮的,然后要了两个大果盘和一些干果。不一会儿领班领着十几个小姐进来了,包房内顿时香气扑鼻、艳惊四座。
张国昌亲自点了五位小姐。林大勇平时是最爱到歌厅唱歌的,但他还是第一次和常务副市长这个级别的领导在一起找小姐唱歌,不免有些拘谨。
一直不动声色的佟广真咧着嘴笑道:“国昌,一直听说你歌唱得好,今天可得给我们唱两首。”
“没问题,”张国昌清了清嗓子对身边的小姐说,“小妹,给我点一首《堆积情感》。”
小姐娴熟地用点歌器点了歌,音乐响起,张国昌引吭高歌,一嗓子唱出来,众人热烈鼓掌,我望着张国昌投入的表情,心想,一个官员的情感如果是像沙子一样堆积起来的,怎么可能有以人为本的情怀呢?
一曲歌罢,张国昌又邀请身边的小姐一起唱《无言的结局》,今天的场面的确令我无语,其实在场的人都哑口无言,坐在张国昌旁边的佟广真更是像老狐狸一样看着张国昌表演,其实佟广真是个色鬼,市接待办的人都知道,因为市迎宾馆的女服务员很多人都吃过佟广真的亏,今天他坐在那儿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身边的小姐看都不看一眼,我心里就更为张国昌捏把汗。
几曲唱罢,张国昌回到座位上,佟广真在身边的小姐耳旁说了几句,那小姐仿佛心领神会,她嗲声嗲气地问:“老板大哥,你歌唱得好,不知色子玩得怎么样?敢不敢和小妹赌一把?”
小姐“赌”字一出口,张国昌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来了情绪:“小姐,怎么个赌法?”
小姐媚声媚气地说:“你输一把,给我一百块钱,我输一把,脱一件衣裳,怎么样?”
其他小姐立即起哄道:“好啊,好啊!”
张国昌的赌兴一下子被点燃了,他色迷迷地说:“不许反悔!”
于是,张国昌用色子盒将桌上的色子娴熟地一盒扫进,在空中哗啦哗啦地晃了半天,突然扣在桌子上,小姐也不甘示弱地将色子盒晃了晃,两个人煞有介事地赌了起来。我一直耳闻张国昌嗜赌,但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赌,此时屋子里的人都像赌场的看客,各怀心腹事地等待着结果。张国昌第一把赢了,小姐脱掉了纱一样的小衫,露出了胸罩,紧接着张国昌又赢了,小姐脱掉了短裙,露出了粉红色的*,小姐脱得就剩三点式了,张国昌一鼓作气又连赢两把,小姐便脱得*了,此时佟广真的脸上似笑非笑,但眼神却露出阴险的目光,好像是在说,张国昌不过如此,在我佟广真面前一个回合你就露了原形,张国昌似乎并未留意佟广真的表情,只沉浸在露一手的喜悦中。
丁能通是个滑得像泥鳅一样的主儿,他趁火打劫地说:“小妹妹站起来给大家转一圈展示展示。”
小姐很大方地站起来转了一圈,林大勇似乎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我理解林大勇的眼神,就在他惊呆的一刹那,所有的神圣在他心中都坍塌了,我知道张国昌不是在玩色子,而是在玩火,火一旦燃烧起来,焚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满屋子的人,当然也包括我,想到这儿,我心中涌起无限悲凉……
64.风波
第二天,我们乘坐早晨第一个航班飞抵东州,张国昌踌躇满志地走出机舱,本以为迎接他的应该是鲜花、掌声,结果却令他大感意外,因为第一个迎上来的不是朱玉林,而是市人民银行行长罗京平。罗京平两鬓斑白,往上去头发明显稀疏,宽宽的脑门突然现出两块空地,额头显得又亮又高。
张国昌见罗京平等人焦急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还没等他问,罗京平就迫不及待地说:“今天早上东州市投资银行突然发生严重挤兑事件,目前银行门前人山人海大有不可控制之势。”
张国昌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件?”
罗京平一筹莫展地说:“具体原因不详,但市民们都说东州市投资银行行长携款潜逃了。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
张国昌镇定自若地说:“让东州市投资银行行长站出来,在大家面前澄清一下不就行了。”
罗京平一脸无奈地说:“金行长已经站出来了,说我就是行长,潜逃纯属谣言,但市民们都不信啊!”
张国昌冷然一笑说:“出鬼了,走,咱们到投资银行看看去。”
张国昌在佟广真、朱玉林、罗京平等人陪同下,赶到了市投资银行门前时,银行门前已经是人山人海,群情激愤。营业大厅内,提款的群众更是挤成了一团。我紧随在张国昌左右,护着他穿过人群。
我万万没有想到,李国藩出国没几天,东州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能顺利平息是万幸,如果平息不好,板子只能打在张国昌身上,我的心又为张国昌揪了起来,心里暗骂,为什么早不挤兑、晚不挤兑,偏偏李国藩出国、张国昌主政期间挤兑,怎么他妈的这么巧?
众人陪张国昌来到会议室,金行长率投资银行中层以上干部全体起立,张国昌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坐。金行长是个秃顶的矮胖子,年龄不小了,脸上有明显的老人斑。
张国昌不慌不忙地先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才说:“金行长,你说说情况吧。”
金行长这是第一次在常务副市长面前汇报工作,他口若悬河地说:“张市长,市投资银行两年前成立时只是个小行,由于我们经营有方,现在在东州市商业银行中已经跃居前茅,成了大行。我们的效益连年翻番,目前银行存款已突破一百亿元大关。”
佟广真火急火燎地阻止道:“老金,十万火急,你的成绩就别在今天汇报了。”
张国昌赞同道:“广真说得对,如果事态控制不住,必将影响东州市整体经济的发展。玉林,你赶紧找一下市公安局局长刘伟峰,让他派便衣警察到人群中去,防止出现哄抢事件和别有用心的人趁火打劫。”
朱玉林应承着出去了。
金行长满脸堆笑地说:“张市长说得对,我怀疑是别有用心的人在制造谣言。”
“老金,”张国昌不动声色地问,“你们银行的存款有多少?够市面提几天的?”
金行长无奈地说:“不瞒你说,张市长,只有两个亿,如果挤兑风波不能制止,明天行里的资金就会告急。”
佟广真脸一沉,质问道:“怎么只有两个亿?刚才还说存款突破百亿大关了呢?”
金行长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佟秘书长,大部分存款都被总行调用了。”
“京平,”张国昌沉思片刻说,“你们市人民银行先调一部分款给投资银行渡一下难关,事情过后,让投资银行连本带利一起还。”
“张市长,”罗京平愁眉苦脸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们市人民银行也只有六亿资金可以调用。”
张国昌果断地说:“那就先拨四个亿吧。老金,你们总行领导什么时候到?”
金行长一脸惆怅地说:“总行领导得到通知从深圳赶过来,怎么也得下午吧。”
张国昌看了看手表说:“就这样吧,大家分头行动吧,老金,你陪我下去一趟辟辟谣吧。”
我和佟广真、金行长陪张国昌走出会议室,费了好大劲才挤进营业大厅,大厅内挤满了准备提款的人。人们像病了一样,就怕自己的血汗钱提不出来,其实很多人认出了张国昌,但是此时人们的目标似乎只有一个,尽快将血汗钱取出来。
“同志们,”张国昌望着疯狂的人群高喊一声,“我是常务副市长张国昌,想必大家在电视上见过我。”张国昌这一嗓子很洪亮,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他接着说:“我以东州市常务副市长的名义向大家保证,我身边的这位就是市投资银行行长金友亮。今天晚上,李国藩市长将从南非访问回国,他正在返京途中,投资银行总行领导晚上也将赶到东州,晚上,请大家看电视吧,李市长会主持会议给大家澄清。市投资银行这几年发展很好,大家也有体会,市投资银行的服务应该说是全市银行中最好的,大家现在提款可以,存提自由,但如果听信谣言,盲从提款,利息损失严重,这可是大家的辛苦钱。我现在身上有两千元钱,我相信投资银行,我现在就存在市投资银行。”
张国昌说完亲自从柜台窗口要了一张存款单,填好后,存上了两千元钱。张国昌身边的一位私企老板,一下子就要提八十万元,并已填好了提款单,听了张副市长的讲话,看见张副市长存钱的行动,马上不提了。私企老板对窗口工作人员说:“既然张市长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分上了,我相信市政府,八十万我不提了。”
营业大厅内不乱了,有的人开始离开。这件事从头到尾张国昌处理得有条不紊,的确有大将风范,我为他揪着的心开始放了下来。
李国藩是在首都机场得知挤兑风波的,他一下飞机,丁能通便如实地汇报了东州的情况,李国藩和张国昌通了电话,然后立即买飞机票飞往东州。
晚上,李国藩匆匆赶回市政府五○二会议室时,东州电视台已经做好了直播准备。李国藩与投资银行总行的三位行长握了握手,然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电视台的人说,“开始吧。”直播开始了。
“市民同志们,”李国藩用洪亮的声音说,“我先向大家介绍投资银行总行的三位领导,这位是刘志宣行长,这位是都本英副行长,这位是厉刚副行长。”三位行长分别站起来对着镜头点了点头。李国藩接着说:“这位就是东州市投资银行行长金友亮同志。我们市投资银行在金行长的领导下,效益连年翻番,存款已经突破百亿大关。关于说金行长携款潜逃,纯属谣言,我警告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市政府对此事将一查到底。一旦查清,依法严惩!”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散会后,我送张国昌回家,路过中华路时,我发现路两侧的杨树上落满了乌鸦,我这才意识到东州的冬天来了,因为每年这些乌鸦都光顾中华路,一到傍晚时分,中华路上空满天乌鸦飞舞,煞是壮观,天一黑下来,乌鸦便落在马路两侧的枯树枝上,枯树枝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黑糊糊的乌鸦,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65.议案
荣立功自从到市人大常委会就任主任以后,不知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荣人大”,叫着叫着就叫成“荣大人”了,荣立功对这个外号很满意,他觉得人大主任某种意义上就是“荣大人”。然而,两会前,“荣大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因为他得知李国藩几次开会要同时拆掉三座平台桥,这无疑等于当着全市老百姓的面打他的脸。三座平台桥是他在任时主持修建的,修建以来,社会各界一直反响强烈,议论纷纷,尽管设计不合理,也不实用,但是拆掉就等于承认自己这个市长决策失误,因为荣立功主政市政府时一直对各种不同声音置若罔闻,当然也听取一些积极意见进行了改造,但是仍然存在着高墙影响城市景观、桥上转弯条件差、影响交通的问题。当然,三座平台桥建成后,在解决机非分流问题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荣立功认为,不经市人大同意,就拆掉三座平台桥,不仅浪费严重,而且目无人大,如此下去,李国藩岂不是想拆什么就拆什么,还要规划干什么?荣立功觉得他作为市人大主任有责任阻止李国藩这种好大喜功、拆别人的政绩、树自己的政绩的行为。
荣立功在深思熟虑之后,主持召开了市人大常委会主任会议。在会上他强调:“最近,许多人大代表向我反映,说政府对许多重大事项的决策都没有向人大通报,比如,银环路工程的建设、‘三四三’工程、刘家屯地区的开发,这些牵涉全市人民利益的大事,人大的监督和支持是被动的,市人大常委会应该本着抓大事的原则,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促进*决策和科学决策,切实加强工作监督,保障东州经济与各项事业的发展。马上就要开两会了,有些人大代表建议,在这次人代会上,能不能通过《关于市政府重大事项由市人民代表大会审议的议案》。这件事,人大代表的呼声很高,在人代会召开之前,我与各位主任通通气,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统一一下认识。各位主任都议一议吧。”
荣立功话一出口,就得到了各位副主任的赞同,大家一致认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法制经济,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对一府两院有着监督的职责,一个八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重大事项不能凭一个人一言堂,拍拍脑门就定了,涉及全市人民根本利益的大事应该由人民代表大会审议。
全市瞩目的两会又召开了,市人民大会堂彩旗招展、彩球飘飘,大会堂的横幅上写着:热烈祝贺东州市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胜利召开。人大代表个个喜气洋洋地走进了人民大会堂,这是李国藩第二次作《政府工作报告》,底气明显比去年足了许多,他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地做完报告,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人代会已经开了两天了,中午,张国昌在东州宾馆房间里休息,他坐在沙发上一边翻报纸,一边抽烟,有人按门铃,我开门一看是赵奎胜。
“奎胜,有事吗?”张国昌抬头问。
“大哥,打扰你休息了,有个大事我得告诉你一声。”赵奎胜贼眉鼠眼地说。
“什么大事?”张国昌淡淡一笑问。
“几十名人大代表联名提一份议案,让我签名,我没签。”赵奎胜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议案?”张国昌顿时严肃起来,他预感到这个议案非同一般。
“题目是《关于市政府重大事项由市人民代表大会审议的议案》,听说是荣立功倡议的。”赵奎胜一本正经地说。
“‘荣大人’想干什么?”张国昌若有所思地问,然后又淡淡一笑,一副坐山观虎斗的表情说,“这下有戏看了,就李国藩那脾气非出事不可,再说,这个议案一通过,政府今后还怎么干活呀?”
我在旁边听到这个消息后,很受震动,我担心张国昌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得知荣立功要发难的消息,李国藩一直黑着脸,消息是佟广真告诉他的。此时,李国藩在小灶间里刚吃完饭,正气哼哼地抽闷烟,坐在一旁的佟广真也一筹莫展。
“这个荣立功是想夺政府的权啊,干脆,我这个市长让给他算了。”李国藩气哼哼地说。
“什么是重大事项,今后政府不管大事小情,人大都说是重大事项,政府这工作还怎么做?”佟广真火上浇油地说。
“这事绝不能让荣立功得逞,”李国藩果断地说,“广真,人大代表的反应怎么样?”
“人大代表中也是两种意见,一部分人同意,一部分人不同意。”佟广真客观地说。
“有不同意的就好办,走,到我房间去,咱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路过洗手间时,李国藩走了进去,想不到荣立功刚小便完,正在提裤子。李国藩一见荣立功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指着荣立功的鼻子质问道:“荣立功,人代会开得好好的,你说你整什么事呢?”
见李国藩来者不善,大有兴师问罪的味道,荣立功不甘示弱地反驳道:“李国藩,人民代表提议案,这怎么叫整事呢?”
李国藩见荣立功还念念有词,火就有点搂不住,他气冲冲地说:“荣立功,你要是对我有意见,你当面提出来,背后捅咕有什么意思?”
荣立功见李国藩撕破脸了,他也火往上蹿,气鼓鼓地说:“你这话说得太没有水平了,人大代表提议案是人大的正常工作,怎么叫背后捅咕呢?”
李国藩恼羞成怒地骂道:“我就认为你是他妈的整事。”
荣立功见李国藩出口不逊,也动了粗口:“李国藩,你说话干净点,少他妈的给我妈妈的。”
李国藩梗着脖子说:“我就跟你妈妈的,怎么的?”
两个人有些要撕巴起来,这时正在蹲坑的胡进赶紧提起裤子来拉架。
在洗手间外,等李国藩的佟广真也赶紧进来劝道:“两位领导,和为贵,和为贵。”
胡进也一边劝一边拽着荣立功往外走,荣立功一边走一边气愤地说:“老胡,你都听到了吧,他李国藩整个一黑社会,市人大正常工作,怎么是整事?”
胡进也不便表态,只是满脸堆笑,此时李国藩在后面扔了一句:“广真,他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
开了一天的会,张国昌很累,他靠在奥迪车后座的真皮椅上,微闭双目,不知在想什么。中午李国藩和荣立功在洗手间撕巴起来的事,在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中传得沸沸扬扬,我不知道张国昌怎么看这件事,但我知道他是不同意这个议案的,别看平时他和李国藩关系微妙,当共同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们
还会站在一起的。
“张市长,中午李市长和荣主任撕巴起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知道了,”张国昌睁开眼睛惆怅地说,“我夹在李国藩和荣立功之间很难做人啊!”
“张市长,”我设身处地地建议,“这时候和稀泥解决不了问题,我建议你给魏书记打个电话,这个时候只有市委出面说话比较好,还是让组织出面吧。”
张国昌思忖片刻,赞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你往魏书记家打个电话吧。”
我用手机拨通了魏正隆家的电话,魏书记家的保姆说魏书记在,我便把手机递给了张国昌。
“喂,魏书记吗?我是国昌啊,今天中午的事,你听说了吧?”
“我听说了。”
“魏书记,荣主任的议案太突然了,这么大的事没先跟你商量吗?如果这个议案通过,今后政府的工作不好做,市委的工作也不好做啊!重大事项本来是由市委常委会定的,如果市人大常委会也定,那么把党组织摆在什么位置了?魏书记,这事你得代表市委说话呀。”
“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明天开一次常委会吧。”
车路过中华路时,我透过车窗再一次看见路边的枯树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乌鸦。有人说乌鸦是食腐动物,不吉利,我倒觉得乌鸦毕竟是一种鸟,城市发展太快,鸟的栖息地越来越少,甚至连乌鸦也看不到了,能看见乌鸦已经是城里人的幸运了。但是乌鸦毕竟不是白天鹅,谁不想城市上空有大雁飞过,树上落满五彩斑斓的鸟,然而,这只能是城里人的梦想了。我常想,多亏这些乌鸦没落在市府广场,如果市府广场一到晚上就落满乌鸦,特别是在金灿灿的凤凰翼周围落满乌鸦,那是怎样一种壮观啊!
第二天上午,市委常委会在东州宾馆会议室召开,常委们对李国藩和荣立功就议案发生冲突的事都发表了看法,最后魏正隆严肃地说:“刚才,立功同志和国藩同志分别做了检讨,我认为这还不够,会后,你们还要向市委做出书面检查。议案的宗旨是好的,但是时机还不成熟,我建议先放一放,好,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散会。”
魏正隆话音刚落,李国藩黑着脸第一个走出会议室。
66.打球
曙光初露的东州城,晨雾中万千高楼似乎刚刚苏醒,城市开始了一天的喧嚣。这喧嚣是沸腾激荡的,而且是一下子激荡起来的,这大概就是中心城市的魅力,然而在这些魅力中充满了机会、诱惑和陷阱。其实生存的原理很简单,适者生存,不适者不生存。
早晨我和马厚去接张国昌,他一上车就说去云水大街再看看三座平台桥。马厚一边开车一边问:“张市长,听说这三座‘土而奇’要拆掉了?”
张国昌感叹道:“是啊,今天上午开常务会就定这件事。”
我理解张国昌的慨叹,围绕这三座平台桥拆与不拆演绎了太多的矛盾,这些矛盾的背后是利益的角逐,权力的平衡,东州的官场犹如一座“魔山”,人们像着了魔一样蜂拥而至,一旦进入“魔山”,无不享受着只缘身在此山中的乐趣,每个人都像疗养客一样俯瞰和傲视着平原上碌碌终日的芸芸众生,我就像汉斯?卡斯托普一样闯进了这座魔山,他一天到晚地翻牌,我一天到晚地写材料,他是一个水平的人,我是一个哈着腰的人。
在市政府常务会议上,李国藩只给市建委两个星期时间拆除三座平台桥,丁仁杰说时间太紧了,李国藩当时拍了桌子说:“时间紧才能看出你的水平呢,不然,用你干什么?你不能干,有的是人能干!不想干赶紧提出来。”
丁仁杰自讨了个没趣,散会后,噘着嘴跟着张国昌走进办公室,发了一阵牢骚以后,讨好地问:“老板,下午有空吗?”
“什么事?”张国昌随口问。
“市建委招商引资在天柱山附近建了一个高尔夫球场,已经启用了,你下午要是有空,我陪你打一打高尔夫球去。”
“有空倒是有空,只是我也不会打那玩意儿呀。”张国昌面露窘色地说。
我听了以后心想,打高尔夫球总比赌博强,如果张国昌爱上高尔夫,兴许会戒掉赌博恶习,便怂恿说:“张市长,我看你这一段时间挺累的,就算散散心,学一学吧。”
丁仁杰连忙溜缝儿说:“还是雷默善解人意,老板,学一学吧。”
“好吧,”张国昌架不住我们两个劝,点了点头说,“我是应该学一学了,现在沿海开放城市的许多市长都会打高尔夫球。”
“那就这么定了,”丁仁杰兴奋地说,“我下午一点半在高尔夫球俱乐部等你们。”
丁仁杰刚走,就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小唐,她递给我一份请柬,“雷默,”小唐微笑着说,“这是清江大学送给张市长的请柬,昨天你和张市长没在,就放综合二处了。”
“什么请柬?”我随口问。
“清江大学四十年校庆。”小唐走后,我将请柬递给张国昌,想不到张国昌显得很兴奋:“清江大学四十年校庆我得去,我是清江大学经济学硕士呀。”
看着张国昌引以为豪的表情,我又想起了当年我为他写硕士毕业论文的情景,我不知道我们国家有多少像张国昌这样的研究生,我只知道如此读研究生绝对是不一般的。
商鼎高尔夫球俱乐部就在天柱山脚下,一条幽静的柏油路是专门为球场铺设的,我们的奥迪车在绿树掩映中前行,离着几十米就看见球场门前两侧站着十几个穿着红色运动衣的礼仪小姐。丁仁杰和一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张国昌不紧不慢地下了车,丁仁杰赶紧介绍:“张市长,这位是俱乐部的米总经理。”
米总热情地伸出双手与张国昌握手,然后客气地说:“张市长,上车吧,先到贵宾室,我为您准备了好茶。”
丁仁杰的车前面开路,两辆轿车缓缓地驶入球场大门,仿佛到了欧洲一般,高尔夫球场依山傍水,这里有绿草、古松林、湖水、小溪、沙地,再配上白云、蓝天,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车停在一座欧式小楼前,米总说的贵宾室就在这里。贵宾室里早已摆好了水果、茶水,张国昌走进贵宾室刚坐在沙发上,丁仁杰就请米总介绍一下关于高尔夫球的一些知识,其实就是一些常识,米总从绅士运动讲到十八个洞,从既可以锻炼身体,又可以观赏风光,讲到标准杆是七十二杆,米总口若悬河地讲了一番后,叫进来一位艳美如花的女教练,请她带张市长实地操作,大家都换上球场提供的专用球鞋,我一看丁仁杰就是这里的常客,一切都是专用的。
在高尔夫球场发球区,我和张国昌一边听漂亮的女教练温柔的讲解,一边练习,我越打越有兴趣,可是张国昌打了十几杆就露出了不喜欢的表情,原来他挥十杆也只能打中两杆,张国昌给人感觉天生就不是搞运动的料。这时,他看见马厚在不远处玩球场上专用的电瓶车,他放下球杆抱歉地对女教练笑了笑说休息一下,然后径直向马厚开的电瓶车走去。马厚见张副市长向自己走来,便心领神会地把电瓶车开了过来,我和丁仁杰赶紧跟了过去。张国昌饶有兴趣地问马厚电瓶车怎么开,马厚耐心地做了讲解,我和马厚教张国昌开过车,电瓶车要比轿车好开多了,张国昌一听就明白了,他迫不及待地上了车,打着火,一踩电门把车开走了。
电瓶车虽然好开,但电瓶车的专用车道却依地势而修,且高高低低,转弯也多,我和丁仁杰提心吊胆地小跑着跟在后面,张国昌越开越高兴,车速也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把我和丁仁杰甩在了后面,我望着张国昌开电瓶车的背影,非常理解他童心未泯的心情,也只有在我和丁仁杰面前,他才偶尔露出男人的天性,此时我真害怕张国昌不小心把车开到沟里去,丁仁杰大概也是这种心情,气喘吁吁地跟在我后面尽量往前跑。我们离发球区越来越远,女教练几乎变成了一点红,突然,张国昌眼前闪出一个极复杂的地形,一个高坡爬上去,紧接着就是个急转弯,张国昌慌了手脚,他对车失去了控制。一个劲儿地喊:“哎呀!哎呀!”
我和丁仁杰一看不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我一边拉住车,一边高声提示:“张市长,快踩刹车,快踩刹车!”
我越喊“快踩刹车!”张国昌越踩油门,我和丁仁杰拼命地拉着车也无济于事,电瓶车像奔牛一样终于冲出专用车道,直冲下山坡。山坡下面就是小溪,我们三个人连人带车一起滚到水沟里,全都成了落汤鸡。张国昌却哈哈大笑地从沟里爬起来,我担心地问:“张市长,伤着了吗?”
张国昌却开心地挥着手说:“没事,没事,让两位老弟受惊了!”这时,米总带领五六个工作人员赶过来,他们把张国昌扶上电瓶车专用车道,又把电瓶车抬上来,我们仨一身泥水地往贵宾室走,张国昌边走边开心地说:“够刺激,挺过瘾!”
我心里却不禁后怕,如果我和丁仁杰不跟过去,没机会拽住电瓶车,非出大事不可!果然如此的话,我和丁仁杰都无法向组织和孟丽华交代。
在高尔夫球场贵宾室,米总拿来热毛巾和茶水殷勤地说:“张市长,赶紧擦把脸,喝点热茶,别感冒了,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张国昌简单擦了把脸,然后点上一支烟,一边吸一边说:“米总,不瞒你说,我一天到晚忙工作,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这电瓶车可真有意思,改天我还来开。”
“张市长,”丁仁杰苦笑着说,“咱们往回走吧,前边有个洗浴中心,咱们到那儿把身上的衣服洗了,你要是穿着这一身泥衣服回家,大嫂还不跟我急。”
张国昌呷了一口茶说:“好吧,米总,谢谢你的款待。”
米总点头哈腰地说:“张市长,今天招待不周,让您受惊吓了,希望您常来。”
丁仁杰的奥迪车在前面引路,我们的奥迪车跟在后面,缓缓驶出商鼎高尔夫俱乐部。
刚驶出球场大门,张国昌就谨慎地说:“雷默,给丁仁杰打个电话,问他前面那个桑拿浴安全吗?”
我连忙拿起车载电话,拨通丁仁杰的手机。
“丁主任,张市长问你,前面的洗浴中心人多不多?”
“这是城外,没事的,另外,老板是我的朋友,我让他暂时停业,告诉张市长,让他放心。”
两辆奥迪很快停在一个叫绿都洗浴中心的山庄门前。一位留着板寸五大三粗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堆着笑迎了上来。我陪张国昌下了车,丁仁杰见了老板也不介绍,径直往山庄走,一边走一边吩咐:“我们先洗个澡,你找人把我们三个人的衣服洗了,然后准备一桌饭。”
老板像马仔一样,一边点头一边说:“好的,好的!”
想不到这个山庄虽然在城郊,桑拿浴的档次却一点也不比兰京大酒店差,看来老板确实暂时停业了,山庄几乎没有客人,我们仨泡在大池子里,享受着翻花的冲浪浴,感到无比舒畅。
“仁杰,”张国昌惬意地问,“这地方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小姐按摩得怎么样?”
丁仁杰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老板,一个赛一个,全是南方的。”
张国昌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刚才开车累着了,一会儿找个小姐按摩按摩吧。”
“没问题,”丁仁杰殷勤地说,“老板已经安排好了,保证是最好的小姐。”
洗完澡后,我们仨穿着浴衣进了包房,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庄稼饭菜。
“哎呀,这山野菜可真新鲜啊!”张国昌充满食欲地说。
“刚好开春,都是从山上新挖来的。”旁边的服务小姐娇滴滴地介绍说。
平时张国昌吃腻了鱼翅燕窝,很少能品尝到这么新鲜的山野小菜,他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丁仁杰陪着张国昌找小姐做按摩去了,我一个人在休息大厅做足疗,足疗小姐轻柔地捏着我的脚心,我惬意地看着电视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渐渐地,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幻象,很像是我的影子,那影子骑着一个巨大的轮子做螺旋式上升,搅得我的头不断地膨胀,嘴里唱着:“自从亚当堕落以来,没有美好的东西不需要耗尽精力。曾经有不少恋人认为,爱情应该配合有十足高贵的礼仪;他们常常摆出博学的面孔,叹息着从古籍中旁征博引,而如今爱不过是无心的交易。”我听到他胡言乱语,亚当堕落了,再也忍无可忍拿着一根鞭子抽打那影子,那影子被抽打得上蹿下跳,嘴里还唱着《众魂之夜》,其实,我只抽了他七鞭子就抽不动了,那影子却在我脑海中转了两千次,最后影子化作一弯残月,宛若一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仰望着影子,心想,亚当都堕落了,谁又能清白呢?
67.老两口
第二天上午,我陪张国昌参加清江大学四十年华诞,大礼堂座无虚席,花团簇拥,气氛热烈。张国昌在主席台就座,李国藩在一片掌声中致贺词,我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个角落,听着李国藩充满激情的演讲,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张国昌关于一把手与二把手关系的高论,心中不禁暗笑,眼下一把手与二把手的区别很明显,两个人显然都坐在主席台上,一把手可以慷慨陈词,二把手纵然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也得憋着,要不怎么都想当一把手呢,我正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振动起来,于是赶紧走出礼堂接听电话,电话竟然是市计委主任洪海打来的。
“雷默,急死我了,你无论如何得帮帮大哥。”洪海没头没脑地说,焦急得不得了。
“洪主任,出什么事了?把你急成这个样子?”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
“雷默,我正在开全国计委主任联席会议,全国各大城市来了一百多位计委主任,昨天我和陈建祥联系好了,李市长来讲话,可是今天与陈建祥通话,说李市长有事来不了了,你说急人不急人,我跟陈建祥说市长怎么能言而无信呢?这小子在电话里跟我火了,还出言不逊。真是气死我了!雷默,你能不能请张市长来讲几句,给我救救火?”洪海急三火四地说。
我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市计委召开全国计委主任联席会议,我这个主管市计委的常务副市长的秘书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你洪海这事做得也太不讲究了,想拉大旗作虎皮,结果演砸了,想让张副市长去救火,张副市长知道了还不得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洪海在东州也算是重量级人物,应该劝张国昌去讲几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想到这儿,我留有余地地说:“洪主任,我不能保证张市长一定去,但我尽量劝他去。”
“哎呀,雷默,”洪海用恳求的语气说,“大哥我拜托老弟了,一定请张市长过来讲几句。”
“我争取吧。”
散会了,人们涌出大礼堂,张国昌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赶紧迎过去谨慎地说:“张市长,刚才洪海给我来电话急得不得了,说他正在主持全国计委主任联席会议,希望你过去讲几句。”
张国昌一听就火了:“他不是找李国藩了吗?”
我解释说:“李市长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了。”
张国昌阴着脸说:“去不了就让我救驾,拿我当什么了?垫背的?不去,洪海这个人顶不会办事了。”
“张市长,”我耐心地劝道,“计委这块工作归你主管,他本来应该早向你汇报的,事儿办得确实有毛病,不过,今天这个事,他已经有教训了,如果你现在去,帮他解解围,就把洪海这个人交下了。最起码你的形象在他心里要比李国藩高大。”
张国昌想了想,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去一趟吧。只是临时抱佛脚,我去了讲点啥呀?”
我接完洪海电话一直想这个问题,此时已经有了点眉目,便提示道:“听会的是全国各大城市的计委主任。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计划经济委员会的职能必须调整,过去是计划委,今后就应该是改革委、发展委、战略委、运筹委、智囊委、参谋委。”
张国昌一听脸上露出了笑模样,他赞许地说:“你小子的脑袋就是好使,这几点讲得有高度。”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五一”节,最近孟丽华频繁地跑北京,似乎在为张国昌的仕途之路再上一个台阶想办法。李国藩似乎有所察觉,张国昌向李国藩汇报工作也越来越勤了。
上午,张国昌又到李国藩办公室坐了两个小时,回来后让我这两天推掉所有的事情,说有贵客从北京来,同时,又让我通知了丁仁杰到办公室来一趟。丁仁杰到后,和张国昌在办公室密谋了很长时间,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我估计与接待贵宾有关。
午饭后,我陪张国昌去东州机场接贵客,一路上我凝视着窗外的田野,心想,张国昌接的人物如此神秘,一定是一个大人物,尽管他没向我透露,我也没敢多问,但十有*这个人物对张国昌的仕途有好处,否则不会这么神秘。我当然希望张国昌多接触些大人物,他进步,我也跟着水涨船高,然而,张国昌事事都离不开丁仁杰这种人,让我心里总也抹不去一丝阴影。
一架空中客车缓缓滑入停机坪,飞机刚刚停稳,我们的奥迪和孟丽华的林肯一起停在飞机旁。我陪张国昌和孟丽华下了车。此时飞机上的人陆续走下舷梯,人流中有两位七十岁左右、看样子像是夫妻的老人,气度不凡地走下舷梯,后边手提行李的是一位戴着墨镜的漂亮女人,仔细看才发现竟然是大明星舒曼。只见张国昌和孟丽华像见到救星一样迎上去,亲切地称男的为“王叔”,称女的为“廖姨”。从他们对两位老人的态度和称呼中我顿时判断出,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爷子定是北京的王老,那位风韵高雅的老太太定是王老的老伴。
趁张国昌、孟丽华与二位老人和舒曼寒暄之际,我接过舒曼手中的行李,放在后备厢内,伺候众人上了车。由于张国昌陪老两口上了奥迪车,我只好陪孟丽华上了林肯车。
一路上孟丽华和舒曼像亲姐妹一样,我从她们的谈话中听出来,王老有脑血栓前兆,每年都打点滴冲血管,但仍然提心吊胆的,舒曼告诉孟丽华后,孟丽华在东州找著名老中医配了中药,老爷子吃了三个月,竟然去根了,老爷子非常高兴,说孟丽华比他身边的保健医生有水平,还提到了《君临天下》那幅虎画,别提老爷子多喜欢了,这次王老携夫人到东州是舒曼斡旋的。孟丽华很感谢,舒曼一口一个丽华姐叫着,说丽华姐太客气了,大哥在政治上很有前途,将来进北京,小妹也跟着沾光,云云。
两辆车停在新世纪大酒店门前时,丁仁杰赶紧从大堂迎了出来,张国昌一下车就向老夫妻介绍丁仁杰,众人又是一阵寒暄,很显然,丁仁杰跟舒曼熟得很,两个人又是哥又是妹的叫得挺亲,看来丁仁杰提前在新世纪大酒店等候,一是为了安排房间,二是为了安排晚宴。
张国昌接过丁仁杰手中的房卡,丁仁杰似乎想跟着上电梯,但张国昌却说:“仁杰,雷默,你们在大堂等我们吧。”
显然,张国昌夫妇跟老夫妻说的话不想让丁仁杰听到。
丁仁杰很知趣,拍了拍我的肩膀,请我到大堂吧喝咖啡,我借机世故地问:“王老不是已经退了吗,张市长有必要在他身上下工夫吗?”
丁仁杰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本正经地说:“雷默,老爷子是退了,但是老太太厉害。”
我纳闷地问:“老太太有什么了不起的?”
丁仁杰低声说:“老太太跟上面领导的老伴是留苏的同学,好得像亲姐妹一样,这老两口出入首长家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雷默,这两天,这老两口咱得好好伺候着,他们对张市长的前程很重要啊!”
傍晚,在新世纪大酒店明月轩包房内,张国昌两口子宴请老两口和舒曼,丁仁杰作陪,我虽然也上了桌,但其实是个伺候局的。老两口入上座,孟丽华殷勤地坐在廖老身边一个劲儿地夸老太太年轻,皮肤保养得好,夸老爷子老当益壮,气色颇佳。众人闲聊着,酒菜上齐了,无非是燕翅鲍参、苏眉鱼大闸蟹之类的。
王老慈眉善目地客气道:“国昌、丽华,未免太破费了吧。”
张国昌一脸诌笑地说:“王叔、廖姨,不瞒二老,听小曼说你们要来,这两天我都没睡好觉,说心里话,没有龙肉,要是天上真有龙,我恨不得给您二老弄一盘尝尝。”
王老和廖姨听罢都开怀大笑起来。孟丽华接过话茬说:“王叔、廖姨,国昌就是这么个实在人,心里就盼着你们二老来。”
张国昌热诚而谦卑地说:“丽华,今天终于把王叔、廖姨盼来了,咱们俩敬二老一杯。”
老两口眉开眼笑地端起酒杯,说着好好好,便每人抿了一小口,张国昌和孟丽华都一饮而尽。
接着张国昌一脸真诚地说:“小曼,这杯大哥敬你,亏了你,大哥才能认识王叔和廖姨,大哥先干为敬!”
张国昌一仰脖子干得一滴不剩,舒曼咯咯地笑着喝了。
廖老和蔼地说:“都是家里人,你们两口子太客气了,你们王叔这次能陪我来东州,还不是多亏了丽华将我们俩的身体调养得这么好。”
王老深有感触地说:“国昌啊,这次来就是和你廖姨散散心,没给你带什么东西,只给你带来一本书。”王老说着从随手带来的塑料袋内取出一本厚书。
张国昌搓着双手说:“王叔给我拿的书一定是官箴了。”
“不是官箴胜似官箴,”王老一边取书一边说,“这是曾国藩的《挺经》,是曾国藩临终前的一部压案之作。李鸿章说,‘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毛泽东说,‘昔人有言:欲通一经,早通群经,而首贵择书,其书必能孕群籍而抱万有。曾书道与文二者兼之,所以可贵也。’国昌,好好研读这部书对你在政治上发展大有好处啊!”
张国昌像接圣旨一样,接过书虔诚地说:“谢谢王叔,我一定好好研读,早获心得。”
王老接着说:“我这个人别看上了一把年纪,但并不守旧,对于从政的人来说,只要动机端正,有高的目标不是坏事,更高职务意味着更大的平台和更广阔的发挥空间。”
张国昌和孟丽华异口同声地说:“王叔,您老可真是开明。”
王老淡然一笑冲着舒曼说:“小曼,还不给我们展示一下你的歌喉。让我这个老头子也亲眼目睹一下你这个大歌星的风采。”
舒曼娇柔地说:“廖姨的歌唱得才叫好呢,廖姨,我陪你唱一首《喀秋莎》好吗?”
廖老慈祥地笑道:“好啊,我就喜欢唱苏联歌曲。”
我赶紧让服务小姐把卡拉ok打开,放一首《喀秋莎》。音乐响起,舒曼陪廖老一展歌喉,老太太的嗓音竟然不在舒曼之下。席间,我发现丁仁杰规矩得竟一言未发,只是看舒曼的眼神让人有一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张国昌和孟丽华陪老两口和舒曼吃了早餐,然后丁仁杰亲自开车在前面引路,马厚的奥迪和孟丽华的林肯紧随其后,三辆车缓缓驶入东州博物院。这是一组古建筑群,碧瓦红墙,雕梁画栋,古树参天,庄严肃穆。老院长率几位副院长及部分工作人员早早地等候在大院内。见张国昌和孟丽华陪着两位老领导下了车,老院长率众人欢迎。
张国昌郑重地介绍道:“王叔、廖姨,这位是东州博物院的老院长陈庆斋先生。”
王老用仰慕的口气说:“久闻陈院长大名,渴望求您一幅墨宝啊!”
陈庆斋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想讨他的墨宝的人不计其数,但是陈庆斋是个谦逊的人,别看已经年过古稀,但一副仙风道骨的气质,他淡然一笑说:“哪里,哪里,让首长见笑了,里面请。”
众人随陈庆斋走进陈列室。一进陈列室,大家都唏嘘不已。陈列室陈列着许多宝贝,中间有一条长方形紫檀条案,陈院长让工作人员一件一件地展示给大家。
“我们这里藏的宝贝无一不是国宝,一般是不对外展示的,今天张市长有贵客,我们就破一次例,”陈庆斋捋着胸前的白胡子说,“大家看,这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御用宝剑和御用腰刀。张市长,不妨拔出宝剑看一看。”
张国昌恭维地说:“宝剑配英雄,王叔,还是您来试试。”
王老定了定神,非常庄严地接过宝剑,他凝神用力一拔,寒光一闪,杀气逼人,王老赶紧将剑插回剑鞘。他赞不绝口地说:“果然是国宝啊!”
陈庆斋自豪地说:“我这里陈列的件件是国宝。”说着他示意工作人员展开了一幅画。
“首长请看,”陈庆斋用手示意道,“这是郎世宁的传世之作《竹荫西灵图》,工笔画,狗身上的每根毛都清晰可见。整幅画栩栩如生。”
老两口异口同声地赞叹道:“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啊!”看到画上的那条细狗,我一下子想起了陈东海动用非常手段搞到的那张林啸天的虎,心想,如果郎世宁在世,王老说不定会当着张国昌说喜欢郎世宁画的狗,好在郎世宁是宫廷画家,深得康、雍、乾的赏识,王老毕竟身处京城,若搞到郎世宁的画,大概用不着张国昌费神了,不过张国昌若能巴结上郎世宁当然比巴结王老更借力,果真如此,说不定我现在正在为迎接郎世宁跑龙套呢。
我正想着,工作人员又展示出一件新玩意儿,陈庆斋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介绍道:“你们看,这个是雍正款清花红龙大盘。这个大盘四周的四条龙在动,若隐若现,中间一条龙尊贵威严。”
王老似乎感到这屋子里的国宝犹如太阳,自己看了只能烤得火烧火燎,还是讨一幅陈庆斋的字犹如篝火,来得更温暖。于是王老感慨地说:“陈院长,今天可是大饱眼福、大开眼界呀。国昌,能不能向庆斋先生请一份墨宝以作纪念哪?”
张国昌大包大揽地说:“没问题,其实陈老的字也是国宝啊!”
陈庆斋谦逊地笑道:“张市长过誉了,既然首长不嫌弃老朽的拙作,我就献丑了。”
这时,工作人员取来文房四宝。陈院长饱蘸墨汁提笔问:“首长喜欢哪几个字啊?”
王老沉思片刻,望了望张国昌,我觉得王老的眼神中有考一考张国昌的意思,张国昌却将球踢给了我:“雷默,你脑子快,你看写哪几个字好?”
我猛然想起昨晚王老送给张国昌的《挺经》,不假思索地说:“不妨写‘内圣天怀’吧。”
王老大加赞赏地说:“曾国藩以大乘‘内圣’法行事,又有‘坦坦荡荡,随逆境亦敞天怀’的联子,看来,小雷熟知曾国藩,好,陈院长,就写‘内圣天怀’四个字。”
陈庆斋挥毫泼墨,字体法度严谨,圆浑高雅,似从腑中流出,竟有怀素遗风。
68.玉佛
晚饭后,张国昌提出陪老两口看看东州的夜景,大有展示一下政绩的味道,王老知道张国昌主管城市建设,欣然应允。仍然是丁仁杰开车前面引路,奥迪和林肯紧随其后,径直开往市府广场。广场上休闲散步的人熙熙攘攘,六万平方米的大广场,华灯璀璨,灯火辉煌,凤凰翼在彩灯的映照下,格外金光灿烂。
张国昌和孟丽华陪老两口和舒曼溜溜达达来到了凤凰翼前,舒曼怕有人认出自己,戴着一个大大的茶色眼镜,王老望着凤凰翼感叹道:“东州市确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文化底蕴深厚啊!”
舒曼借机称赞道:“王叔、廖姨,我们都是东州人,看一看东州的城市变化和市容市貌,就知道国昌大哥没少熬心血啊!”
“年轻人嘛,”王老首肯地说,“就要干出点业绩来。”
渐渐地许多散步的市民认出了张国昌,人越围越多。人群中有人喊:“张市长,您辛苦了!这几年您抓城市建设很有成效,我们老百姓很满意。”
紧接着又有人说:“张市长,能跟你握握手吗?”许多人的手伸了过来,张国昌真诚地握着。
我看人越围越多,就低声对张国昌说:“张市长,走吧,人又多又杂,别出意外。”
张国昌心领神会地说:“王叔、廖姨,不好意思,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我和丁仁杰赶紧前面开道,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走出来。
“老王啊,”廖老颇有感触地说,“小张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太好了,真是年轻有为啊!”
两位老人一边走一边交口称赞张国昌,我听着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因为我知道最先喊张市长辛苦的人是丁仁杰安排的,那个人我认识,是市建委的一般干部,看来张国昌是有意让老两口来听赞歌的。
果然老两口听得很高兴,情不自禁地为张国昌这位年轻有为的常务副市长感到欣慰。
离开市府广场后,众人又上了车,在车上,张国昌温文尔雅地说:“王叔、廖姨,你们来一趟不容易,明天我安排你们去昌山玉佛寺上上香,那座玉佛可是由一座玉石王雕琢而成,香火旺得很,也灵验得很啊!”
王老感兴趣地说:“我听说过,据说,玉佛寺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晨钟暮鼓,佛光普照,吸引了大批善男信女、海内外游客啊!”
张国昌一边点头一边恭维地说:“对对对,王叔有佛像,一定是有佛缘的。”
王老呵呵笑道:“国昌,你安排吧。”
王老到东州的消息第二天上午肖继文就知道了,他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因此,他迫不及待地来到李国藩的办公室,李国藩正在批阅文件,见肖继文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的笔,笑着问:“继文,最近有一套好书,不知道你看没看?”
“该不会是二月河写的《雍正王朝》吧?”肖继文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到李国藩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李国藩掏出塑料袋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套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的vcd。李国藩惊讶地问:“继文,中央电视台才预报要播,市面上还没有呢,你从哪儿搞到的?”
肖继文诡谲地一笑说:“我是通过中央电视台的朋友弄到的。这可是一部探究官场的好作品啊!”
“继文啊,你老兄的心可真细呀,”李国藩爱不释手地说,“建祥给我弄了一套书,我正愁没时间看呢,还是vcd好。”
“国藩,”肖继文不失时机地说,“昨天下午张国昌两口子到机场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可不是一般人啊!”
李国藩顿时警觉起来,他脸一沉问:“什么人?”
肖继文压低声音说:“是北京的王老和他老伴。”
李国藩暗吃一惊,他思忖着问:“张国昌什么时候与王老搭上关系的?”
肖继文冷冷一笑说:“听说是通过大歌星舒曼。”
李国藩目光像刀子一样扫了肖继文一眼问:“这个张国昌想干什么?”
肖继文不怀好意地提示道:“国藩,常言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次日清晨,我们驱车前往昌山市玉佛寺,昌山市毗邻东州,上高速公路不过一个半小时,就进入了昌山市市区。
玉佛寺是一座集宫殿、庙宇、园林建筑风格于一体的仿古建筑群。众人信步走进山门,过天王殿、吉祥桥、舍利堂,经玉带桥、钟鼓楼,再穿过长廊、经幔,绕过无字碑,眼前便是玉香炉,上过香后,张国昌和孟丽华陪着老两口和舒曼虔诚地走进玉佛阁。
眼前这座由一整块玉石雕琢而成的大佛,有三层楼高,虽然硕大无比,但却栩栩如生,释迦牟尼佛头上的金冠恰逢一块黄色的玉石,辉煌无比,倍增神韵,正所谓“是佛自有天成”。佛祖的脸部正好雕在了一块洁净无瑕的深绿色玉块上,佛面灵光四射,真可谓佛面天成,集玉石的山川灵气和佛家的宏大深远于一身,佛身从左到右倾斜着的两道天然印痕又恰似佛祖所披的袈裟,在玉佛左胸前,一只山羊头像更是神奇,山羊依偎在佛祖怀中,惟妙惟肖,呼之欲出,民间传说中曾把青阳、红阳和白阳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将来,“三阳开泰”寓意大地回春、万象更新。
拜佛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揣摩着每一个拜佛者的心态,我发现老两口虽然是高级领导,看得出也是见佛就拜的人,拜佛时嘴里还念念有词,张国昌两口子更是虔诚,好像与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跪下就不愿意起来。我与张国昌朝夕相处,我知道他心中是无佛的,那么为什么他见佛就拜呢?我仰面端详玉佛,恍惚间发现佛面像玉玺一样闪着金光,这才猛然醒悟,原来许多人表面上拜的是佛,实际上拜的是权。这些人不信佛,信权,不崇拜佛,但崇拜权,因此误把佛堂当庙堂,庙堂之上只有宝座,哪儿有佛祖?因此,范仲淹才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之说,庙堂之高有多高?从古到今老百姓都盼着庙堂之上有青天,当然是天有多高,庙堂就有多高,那么支撑庙堂的是什么?当然是权杖,在中国人心里,权杖早就化作祥龙,成为图腾。
拜完佛许了愿,丁仁杰引领大家走进玉佛寺专门卖小玉佛的商店,店内各种玉石制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店中央挂着一幅红底金字的百寿图,两侧是名家书写的“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紫檀方桌上供奉着一尊用玉石雕琢的集深绿、浅绿、绿、黄白、黑、蓝为一体的玉佛,色彩斑斓、色泽明丽,王老站在这尊玉佛前就走不动了,他左一张相右一张相地照,一边照一边夸赞道:“国昌啊,这尊大肚弥勒佛雕得太好了,栩栩如生,这才叫大肚能容啊!”
舒曼讨好地说:“王叔,您老要是真喜欢,就让国昌大哥替您请回去不就行了。”
“不可不可,”王老喟然叹道,“玉天价,玉佛就更是无价了!”
这时张国昌不经意地看了丁仁杰一眼,然后引领大家走出商店到茶堂用茶。
舒曼陪王老和廖老在东州一共休闲了两天,星期一上午,仍然是丁仁杰开车引路,三辆车一路顺畅地送三位贵客到东州机场。
在候机大厅前,我和丁仁杰分别从后备厢取行李。
王老惊讶地问:“我的行李怎么多了两件?”
张国昌诚恳地说:“王叔、廖姨,这是您二老昨天照相的那尊大肚弥勒佛,我看您喜欢,就给您请来了。”
王老过意不去地说:“这得花多少钱哪?”
张国昌动情地说:“王叔,您和廖姨来一趟不容易,这是我和丽华的一点心意。”
廖老拉着孟丽华的手说:“丽华,我们这次来,让你和国昌破费了。”
孟丽华笑着说:“这是我和国昌应该做的。”
“小曼,”张国昌指着另一个行李说,“这件行李是你的,全套玉首饰,大哥的一点心意。”
舒曼妩媚地一笑说:“谢谢大哥了!”
众人皆大欢喜地走进候机大厅。
回来的路上,张国昌显得异常兴奋,他破天荒地递给我一支烟,我赶紧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火,他深吸一口烟神秘地问:“雷默,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隆重地接待这老两口吗?”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摇了摇头。张国昌毫不掩饰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这老两口能让你大哥我接上李国藩。”
我听后心里一阵紧,觉得张国昌太急功近利了,这要是让李国藩知道了,后果可想而知。在政坛上“稳”永远是制胜的法宝,一个人一旦坐上权力的宝座,首先便是要考虑这把椅子能坐多久,那他的一双眼就会成为这个圈子中最敏感最亮的一双。他事业内的任何能与之抗衡的人都将是他猜忌的对象。你张国昌离李国藩最近,你的一举一动李国藩会不知道?李国藩一旦猜忌,小人就会乘虚挑拨,最后只有三种结果:第一种是*异己,巩固自己;第二种是反而逼得张国昌生出快速取而代之之意;第三种也是最可怕的后果,就是两败俱伤,于无声处听惊雷,“渔翁们”走出来收拾残局。我胡乱猜测着张国昌此举的后果,心里有些不寒而栗,便不再多想,车已经进市府大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