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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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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许开祯
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第一章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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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心情沉重,短短二十分钟的谈话,让他心里起了好几道波澜,身上也有了汗。时值五月,海东的天气有点燥热,南北相间的气候,热来得早,俗话说五月热,六月闷,七月八月不出门。但瀚林书记的办公室是装着空调的,让人出汗还是少有的事。
普天成努力将这份沉重压在心底,没事的,真的没事,一切都会过去。他这么安慰着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楼下去。
普天成的办公室在八楼,瀚林书记在十二楼。从八楼到十二楼,可以乘电梯,也可以不乘,平时普天成都选择不乘,他习惯走楼梯上去。走楼梯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乘机看看,超然副书记还有部委的同志们在做什么,大家平日都说忙,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但普天成总认为,这忙至少有一半是做出来的,是说给别人听做给别人看的,真要是忙到吃饭时间也没有,海东的工作就不是现在这样。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只能藏在心里,有时心里也不能藏。他这个秘书长,心里藏的东西本来就多,再要把不该藏的藏进来,那是会出问题的。不过观察还是必需的,不随时随刻掌握其他同志及主要部委的工作情况,他不能算是称职。这些,是他在政府做秘书长时养下的习惯,虽说因此开罪了不少人,但在主要领导那里,他始终是称职的,这也是瀚林书记力排众议将他放在省委秘书长这个位子上的重要原因。
另一个好处,普天成可以借这个机会思考。
普天成平时太忙了,他的忙是真忙,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演戏给谁看,秘书长这个位子不容许演戏。这么说吧,只要一进办公室,这个批示那个文件,就把他绑架了,想动一下身子都没空。还有从四面八方打来的电话,每一个都要他亲自接,电话里会有各式各样的问题,大到全省的方针政策,小到某位领导家里的保姆从哪找,他都得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实在回答不了,他会记下来,该请示哪位领导,他得在规定的时间内请示到。光请示还不行,还要把领导的指示批转下去,有些用文件批转,有些在电话里批转,文件和电话都不能批转的,他要把相关人员约在某个地方,认认真真跟人家谈上一次。一次贯彻不好,得两次,两次贯彻不好,得多次。总之,他要把领导的指示不打折扣地传递下去,还要负责落实。如今传达指示容易,难的是落实。下面这些部门,你稍一放松,它就偷懒,或者打折扣。一个人打不要紧,如果一级一级打下去,事情就很麻烦了,走样不说,还会给你办得不伦不类。省委调整班子前,前省委书记吴玉浩通过秘书长郭顺安给他交代过一件事,广怀市下面有个副县长,是吴玉浩妻子的远方表侄,这人以前从没找过吴玉浩,听说中央要调整海东省的班子,吴玉浩很可能要调走,于是他费了不少力气,终于找到了吴玉浩家里。如果是以前,吴玉浩也不可能为一个副县长说话,但这次他真要调走了,就想在海东留下些什么,于是就让秘书长郭顺安跟广怀方面打个招呼,把这件事办了。郭顺安那段时间太忙,海东调整班子,搞得省委、省府两个大院人心惶惶,谁都在找自己下一步的位置。郭顺安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连任省委秘书长,到外省去希望更是渺茫,一门心思就在人大和政协寻找自己的位置,实在抽不出精力去办吴玉浩交代的这件事。再说郭顺安也把这事当成了小事,没怎么在意,正好普天成那段时间在广怀,陪瀚林同志督查广怀的非公经济发展。郭顺安就在电话里将这事托付给了普天成。省委、省府两个秘书长互相之间托付事情,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反正两人都是为领导服务的,一个服务不过来,找另一个帮忙,很正常。普天成欣然答应,并按照郭顺安在电话里说的,如此这般跟广怀的领导明示了。可是两个月后,原书记吴玉浩离开海东,到中央任职,临行前特意将普天成叫去,先是感谢一番,说他办事认真,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夸奖之词比平常多了几倍,听得普天成脸红,很不自在。正要谦虚,吴玉浩话头一转,带着批评的口吻道:“天成啊,你在政府秘书长位子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两年时间了吧,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同志,没想到,这一次,你把大家的分寸都丢了。”普天成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好明问,只能弓着身子不断地做检讨。做到最后,吴玉浩不耐烦了,摆摆手道:“行了天成,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以后办事,稳妥点,千万别把一件小事办成大事,这样不好,对大家都不好。”
这是吴玉浩当书记三年来第一次批评他,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第二天,吴玉浩就要离开海东,到中央某部委任职了。这批评普天成挨得很不舒服,也觉得憋屈。等吴玉浩走后,他调查清事情的原委,才知道吴玉浩批评得一点不过分,该批。你猜怎么了,那位副县长托吴玉浩,是想为自己大学毕业两年的女儿安排工作,他在广怀能力有限,女儿想进市建设银行,他努力了半年都没努力成功,迫不得已,才求到吴玉浩门上。普天成也确实是这样跟广怀方面叮嘱的,让他们跟银行通融一下,能办就给办了。没想广怀方面大显神通,不但让副县长女儿进了银行,还把副县长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将他从临安县调到岭南县,从副县长一步到位提拔为县委书记。
这样的破格提拔,在政界是很少有的,所以吴玉浩听了,也感到震惊。当然,这事不叫打折扣,叫什么呢,普天成也想不出一个好词。
有了这样的教训,普天成就变得格外小心。他跟着宋瀚林从省府挪到省委,虽说还是秘书长,但手中的权力还有肩上的担子,明显比以前大得多、重得多了,如果再犯类似愚蠢的错误,他就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要想不出错,唯一的办法就是事必躬亲,特别是眼下这关键时期,大小事都不能马虎。马虎出人命,这是对法官说的,对普天成,则是马虎出大乱。大乱其实不比人命差多少,有时候,更严重呢。这样一来,本就忙得不可开交的普天成就更忙了,几乎没有时间去揣摩领导的心思,更没有时间去思考那些秘书长必须思考的问题。走楼梯给了他机会。普天成走楼梯有两种情况,一是领导叫他,二是他有重要工作向领导当面汇报。不管哪种情况,他都是要见领导的,而且这时候的领导不再是一个泛义词,他成了具体的某个人,比如瀚林书记,比如超然副书记。这样,他复杂的脑子一下就简单了,他可以把其他事暂时从脑子里请出去,专心致志去想这个领导。他叫我什么事?如果他问起某件事某个人来,我该怎么应答?有时候领导们或许什么也不问,就把他叫去,随便聊上几句,扯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种时候就更要小心,越是不谈事情的时候,就越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时候。
这一天普天成却破例进了电梯。还好,电梯里没人,普天成摁了一下“8”,长长出了口气,跟瀚林书记谈话的内容又冒了出来。普天成刚要思考,电梯停了,进来两个人。普天成赶忙调整一下表情,就听原孙涛书记的秘书秦怀舟问他:“秘书长好。”普天成冲秦怀舟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是人大副主任郭顺安。这两人怎么在一起?普天成皱了下眉,冲郭顺安道:“一大早就上这边来,有事?”郭顺安表情木然地说了一声:“有事。”然后就盯着电梯里那幅张贴画。那张贴画是普天成担任省委秘书长后通知办公厅后勤处贴上去的,上面是修改过的省委机关工作人员五要五不要。郭顺安当秘书长时没贴这个,贴的是电信部门的广告,普天成认为省委办公大楼电梯内贴广告不妥,跟副秘书长李源交换了下意见,就把新印制的张贴画贴了上去。
郭顺安一定是才注意到,要不然,神情不会那么专注。郭顺安不理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好硬理人家,目光扫向秦怀舟。秦怀舟大约没想到会在电梯里碰上普天成,显出几分尴尬,脸上是想笑不敢笑的那种表情。普天成理解地扭过目光,心里再一次问,这两人怎么会在一起?
电梯很快到了八楼,普天成如释重负地出口气,冲郭顺安点点头,也没说什么,挺着腰杆走了出来。
秘书曹小安说,刚才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过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没问什么事,问了曹小安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跟领导秘书谈具体事,最多问一声领导去了哪儿,什么时候有空,等等。普天成分神的空,曹小安又拿来一份文件,说是政府那边刚拿来的,急件,要他今天就给个意见。普天成再次哦了一声。曹小安从普天成的语气里觉出了什么,默站了一小会儿,给普天成的杯子续满水,轻轻出去了。普天成听见了一声锁门的声音,他知道曹小安为他锁上了门。
瀚林书记的谈话就在这时候冒出来,普天成软倒在老板椅上,感到口干,舌也燥,想喝水,拿起杯子,却喝不下去。他刚把杯子放下,板桌上的电话响了。普天成没有急着拿起,等了一会儿,铃声仍然不断,这才拿起话筒,不紧不慢问了声:“哪位?”
电话那头迅速传来马效林的声音。
普天成咳嗽了一声,“是效林啊,刚才是不是打过一次了?”
马效林嗯了一声,声音不大正常地说:“秘书长,说话方便不?”普天成下意识地朝门望了一眼,道:“方便,你讲吧。”
“最近他们又在活动。”马效林的声音有点变形,听上去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普天成不满地摇了下头,又听马效林道:“挑头的还是那几个人,不过……”马效林顿了一下,又道:“姓徐的这次好像在暗中支持。”
普天成本不想打断马效林,一听他又用姓徐的三个字,恼怒地提醒一声:“什么姓徐的,他叫徐兆虎!”
“秘书长您别生气,我也是一时激动。对了,昨天我还见徐兆虎跟王成化他们一起吃饭,这事,您要早着手啊。”
马效林说完这句,就等普天成做指示。普天成拿着话筒,一时不知说啥。他脑子里涌出很多张脸,有些是曾经很熟悉、很亲切的面孔,有些虽然不亲切,但也不能算是敌人。除王化忠跟李国安几个,普天成自觉都对得起他们,但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他下黑手,要置他于死地?
普天成最后什么也没说,略带几分黯然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失神起来。
刚才瀚林书记找他,也是这件事,王化忠他们把举报信写到了省纪委,纪委化向明书记又把信转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第五封了。天成啊,你怎么搞的?”瀚林书记很少用这种责备的口气跟他说话,自从瀚林书记把他从吉东调进省政府,他们之间便有了一种新的默契,关系也比以前更进了一步。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瀚林书记跑在最前面的一条腿,帮瀚林书记征战沙场,平定天下,现在他就成了瀚林书记的另一个大脑。在省府两年,他的智慧和谋略发挥到了极致,靠着这些智慧和谋略,瀚林书记创下了一个又一个佳绩。在是非面前,他的镇定与果断又成了一把剑,帮瀚林书记扫清一个又一个障碍,最终宋瀚林以骄人的政绩和无人可争的绝对优势,顺利地到了省委,做上了江东省名副其实的一把手。他跟瀚林书记的默契,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瀚林书记由单纯的欣赏他、器重他变成依赖他。前几次王化忠他们的举报信,都是瀚林书记强行压掉的,当然,已经离任的吴玉浩书记也起了不少作用。总体来说,吉东那边的风波能平息下去,跟两位主要领导的关心和保护分不开。可是谁知,本来已经灭了的火,最近突然又死灰复燃,而且大有燎原下去之态势。
“控制不好,是会出乱子的!”这是瀚林书记刚才跟他说的话。但是怎么控制,由谁来控制,翰林书记没有说,也不会说,普天成就得费心费力去揣摩、去思考了。
普天成起身,来到那尊陶器前。
省委秘书长普天成有一件陶器,就摆在他办公桌对面的书架上,马恩列斯毛选集下面。此陶器形状酷似不倒翁,下部面积较大,重心偏低,上部为弯月型,宛若妙龄女子的手臂,婀娜升起,托起一球状物。球状物酷似古时男人头顶之发冠,也有说其形状更似男人生殖器之顶部。总之,是让人浮想联翩的那么一个物件。这物件是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得到的。那时普天成年轻,四十岁不到,是省里少有的青壮派之一。一日,龟山发大水,洪水肆虐,卷走房屋无数,牛羊数千只,山民被迫退缩到龟山山腰处,普天成在一个名叫白云观的道观里设起了临时指挥部,指挥干部群众抗洪救灾。那场洪水持续了整整半月,交通中断,通信设施全部被摧毁,他们就像困在孤岛上的战士。所幸,因他指挥得当,那场洪水只卷走了两名抢险干部的生命,山民无一受伤。事后,普天成受到重奖,官升一级,被提拔为龟山县委书记。又是半年后,普天成忽然想到白云观去看看,顺便想跟道长妙山真人商量一下,县里想拿出一笔钱,重修白云观。哪知到了龟山,白云观依旧,只是不见妙山真人。问观内道人,皆说十日前踏云而去,不知何时回来。普天成站在观前那棵参天大树下,望着曾经被洪水包围的龟山县城,发了一阵感慨。正欲下山,一小道人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黑木匣子,双手捧给普天成,说真人离开时,曾嘱托他,农历腊月十三若有贵人来观,必送此物。小道人还说,此物乃白云观镇观之宝,据说在道家手中传了已有八百多年。普天成听了好奇,当着小道人的面,打开黑木匣子。掀开层层叠叠的包裹,一缕青烟从双手间飘出,随后,普天成看到了陶器。
此陶器为青釉色调中最古朴的一种,素称“秘色”。普天成捧着这件形状怪异结实笨拙的陶器,看着它青中发灰的颜色,脑子里忽然记起《高斋漫录》里的一句话来:“秘色瓷器,世言钱氏有国日,越州烧造,为供奉物,臣庶不得用,故曰秘色。”
普天成虽不爱收藏,对古董也没啥兴趣,但凭白无故得到这么一件宝物,还是十分珍爱。况且小道长随后又说,妙山真人还有句话留给他:世间之理,皆在陶中,坚守本色,扶摇直上。
普天成一路带着这陶器,也带着妙山真人这话,从龟山干到了海州,由当初的县长,干到了现在的省委秘书长。真可谓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因其独特的从政理念和老到的官场艺术,在海东官场中享有“官场教父”之美称。不少人以为,当年妙山真人因为一场洪水,窥到了天机,早就料到普天成会出人头地,才将那宝物馈赠于他。也有人说,普天成沾了“不倒翁”的光,他一路能逢凶化吉,一定是冥冥中有无形之手在保护他。普天成对此始终保持缄默,不过他对这件宝物的爱惜程度,却超乎人们的想象。每次升官换地方,别的都可以不带,独独这陶,他定是像请神一样要请来。有人信誓旦旦说,普天成每日都像拜佛那样,虔诚地拜陶三次。还有人说,普天成每每遇到苦恼或解不开的疙瘩,就跟陶请示,陶能让他走出迷津,化凶为吉。对陶器颇有研究的省委副书记马超然一开始也觉得这陶神奇,因为他压根儿没想到普天成会来到省委,还做起了省委大管家。后来他到普天成办公室,刻意对那件酷似“不倒翁”的陶器研究半天,最后忍不住捧腹大笑。
马超然说,这陶虽是古董,实际上却是古时缠足女子的专用溺器。旧时缠足幼女双脚疼痛难忍,不能下地,白天有家人搀扶,夜间小便只有用这种溺器了。类似的器皿,在性文化博物馆中就有。
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过。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器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珅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珅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珅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器,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器。仿佛,那陶器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渡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政府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政府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政府,做起了政府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政府要在全省政府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政府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政府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政府决定借此事件,在政府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检查省政府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政府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政府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政府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儿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他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政府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副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政府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儿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在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他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2
晚上十点,吉东市委副书记马效林来了。普天成下午有应酬,中央文明办来了几个人,调研海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本来由省委常委、宣传部叶部长陪就行了,临吃饭前,叶部长的秘书给曹小安打电话,让曹小安请示一下普天成,能不能一同陪陪中央来的领导。按常规,这种电话是不能打的,中央来检查团,省上由谁汇报工作,由谁陪同参观,都是事先定好的,包括一日三餐,具体由哪些人陪同吃饭,在哪里吃,吃的规格与档次等,都有规矩。但叶部长让秘书打了,就证明他想让普天成也去。普天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人家好心请你,不能不赏脸,况且,叶部长是京派干部,以前在团中央工作。对京派干部,普天成向来是尊重而又敬畏的,他跟叶部长虽然都是省委常委,但人家排名在前,某种意义上,他这个常委是为叶部长这些常委服务的。下午的招待宴安排在后海山庄十二号小楼,级别很高,菜的档次是按接待正部级领导的标准定的,酒是茅台特供酒,烟是海东地产烟中档次最高的“海东”至尊,一条五千多哩。可惜文明办的领导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也就少了敬酒的麻烦。吃饭多了,你才发现,敬酒是件很麻烦的事,有时候客人未必想喝,但只要酒摆在那里,你就得敬,敬来敬去,不想喝的人也给喝多了;有时客人想喝,而你又实在喝不下,你还得豁出命来喝。这还算是好,伤胃不伤工作。要是敬酒过程中弄不好出个啥疏漏,哪怕是极细微的,那也会伤及到整个工作,有时还会连累你个人的前程。普天成吃过这方面的亏。他在吉东当市长时,就因敬酒过程中不慎把酒杯打翻了,酒溅到了副省长衣服上。副省长当时没说什么,很热情地跟他碰了杯。但是不久之后,他便听说副省长对他有了意见,意思是他狂傲自大,缺乏谦虚精神。那年的考评有两项工作吉东在全省垫了底,两项都是这位副省长分管的。普天成从市政府挪到市委的时间,也因此延长了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一般人兴许不算什么,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致命的,因为你的黄金档期就那么几年,错过一次机会,有时一生就没了。
调研组组长是中宣部一位巡视员,副部级,此人不爱说话,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说,饭吃得就有些闷。叶部长倒是想搞活一下气氛,几次提议开瓶红酒,助助兴,那位顽固的老头儿就是不表态,害得他下面一位司长直冲叶部长和普天成吐舌头。老头儿很快吃完走了,那位司长不想散去,叶部长给普天成使个眼色,他陪老头儿回了宾馆,让普天成留下继续陪其他同志。这时候气氛才活跃起来,但酒终还是没喝,司长胆子再大,也不敢犯这个戒,不过段子倒是讲了一大桌。普天成没想到,表面斯文说话文绉绉的司长讲起段子来,却是既经典又好笑,普天成甘拜下风。后来他才得知,司长原来是位诗人,为了仕途,忍痛把诗割舍了,大约是激情没处施展,只好发挥在段子上。
陪完客人,打算回家时,叶部长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感动的话:“谢谢你啊秘书长,我最近肝脏不好,一滴酒都不能沾,真怕他们拿酒对付我,你一来,我就彻底放心了。”
普天成本来想说肝脏不好就抓紧去医院,耽搁不得的,话一出口却成了:“都说我们腐败,哪知道我们的苦啊。行,以后你那边有应酬,只管吭声,我这百八十斤,还扛得住。”
领导们最忌讳的就是“医院”两个字,普天成差点又犯下大错。
马效林说,他是下班后才从吉东出发的,有人盯得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普天成眉头皱了皱,说:“有那个必要么,你是党的书记,不是交通员。”马效林说:“这我知道,但眼下情况不一样,还是谨慎点好。”普天成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期望的马效林不是这样,以前的马效林也不是这样,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马效林并没在意普天成的表情,还以为普天成是为检举信的事犯愁,理了理思路,说:“从目前状况看,他们还是想为民工事件翻案,特别是王化忠,嚷嚷得最厉害。”王化忠是原吉东市委副书记,跟普天成搭过班子。普天成担任吉东市委书记后,王化忠去了人大,两人的矛盾自此公开。但凡人一到了人大政协,顾虑和禁忌就少了,做什么事就都放开了,反正到了最后一班,也没必要再夹着尾巴,心中有什么不平,就想吐出来。王化忠当副书记时,跟市长普天成闹过不少别扭,特别是几个下属的安排上,普天成挡过王化忠的道,这让王化忠怀恨在心。到了人大,王化忠就想把这些恨发泄出来,结果,当时的吉东市委跟吉东人大,很多事情上都达不成一致。普天成要提拔的人,主要是一把手,人大这一关总是过不了。一开始普天成还能耐心等,或者暗示下属去王化忠家里,把矛盾化解一下。后来普天成就不这么做了,不管人大任不任职,只要市委常委会过了的,一把手就可以到部门开展工作。当时闹得最过分的有两个人,一是财政局长柳明,常委会通过半年,人大就是不办手续,结果柳明主持了半年工作,最后迫不得已,还是离开了财政局;另一位是市广电局长沈晓莹,一位女同志,王化忠就是看不惯,他怀疑普天成跟沈晓莹有作风问题,多种场合都这么说,弄得沈晓莹工作很被动。一度沈晓莹都不想干了,普天成却坚决不让她离开广电局,人大文件不下,普天成就让沈晓莹一直临时负责。半年后普天成使出了杀手锏,他在省里活动一番,在王化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摘掉了王化忠头上那顶主任帽子,自己把人大主任兼了起来,这才让沈晓莹名正言顺留在了广电局。
王化忠带头举报他,普天成一点不觉惊讶,事实上这些年来,王化忠就一直没消停过,他亲手写给省委的告状信,怕不下三十封。
普天成给马效林的杯子续满水,继续听他往下说。
马效林擦了把汗。家里其实不太热,虽然空调没开,但也不至于让人出汗,才五月嘛,普天成认为马效林是心热。
马效林说:“他们还把吉东大厦翻腾了出来,王化忠亲自去监狱找苏润,苏润不配合,他就让监狱长给苏润做工作。那个监狱长,是王化忠亲戚,对王化忠言听计从。”
吉东大厦是普天成担任市委书记时亲自抓的一个项目,投资两个亿,可惜建到一半,垮了,查来查去,是施工单位在水泥上做了手脚,承建商苏润领了六年刑。
这些情况普天成都想到了,他心里有数,所以马效林说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他脑子里想的是,王化忠这个时候旧账重提,到底想做什么?
马效林说了一阵,看普天成兴趣不大,不说了。他喝水,喝着喝着,突然又说:“对了,最近王化忠又在打金嫚的主意。”
普天成默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内容。
马效林是连夜回去的,他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吉东,说第二天还有个会议,不能耽搁。普天成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会议是假,马效林明显是心虚。马效林这个样子普天成是看不上的,慌慌张张,胸无成竹,遇事不能沉着,成不了大事。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还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至少能及时把吉东那边的消息反馈过来,普天成在心里原谅了马效林。马效林走时,交给普天成一样东西,是王化忠他们写的检举信。这封信上午在瀚林书记办公室看到过,可惜只扫了一眼,具体内容他无法知道。以前检举信、揭发信到了瀚林书记手里,瀚林书记会在批评他一通后把信给他,但上午没。正是这个信号,让普天成心里有了不安,也有了种种想法。现在拿在手上,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烫手,也多亏了马效林,这种东西按说是搞不到的,可他搞到了,证明他确实费了心。
普天成一目十行扫下去,前面的内容不用看他都能背出来,无非就是在民工事件中欺上瞒下,私下交易,掩盖事实真相,放纵杀人凶手。再罗列出他跟建筑商苏润的种种关系,后边再缀上一大串受贿数字,官商勾结,玩忽职守,这些词王化忠他们写起来得心应手。他急于要看到的,是有关金嫚的段落。
王化忠终于打听到了金嫚,看来,他是煞费苦心啊。
遗憾的是,信中没提金嫚,也丝毫没涉及他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倒是在信的末尾,提了一段话:任人唯亲,大肆培植亲信,在吉东上下建立自己的关系网。
普天成将信扔在一边,骂了句“废话”。培植亲信,哪个人不培植亲信?你王化忠是手里没握那个实权,如果握了,比谁都厉害。你不就是想说马效林嘛,直接点出来不更好!
检举信没提新的内容,让普天成踏实了不少。他把信放好,打开音乐,替自己倒了杯红酒,边听音乐边轻轻抿着。普天成其实是嗜酒的,当市长那会儿,特别能喝,有次于川庆从自己的地盘上过来找他,两人比赛着喝,结果普天成喝掉两瓶白酒,于川庆甘败下风。后来两人又到一家名叫红河谷的洗浴中心,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那里面环境不错,服务更是到位,普天成在这方面的本事更令于川庆惊讶。他跟于川庆的交情可以说就是这么开始的,一起吹过牛,喝过酒,骂过人,泡过妞。拿时髦的话说,叫彼此亮了底,掏了心,成阶级弟兄了。不过后来普天成喝酒出过事,酒醉之后扇过公安局副局长一个嘴巴。吉东有个民间小调要申报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简单说叫申遗,普天成从省城海州请来两位专家,让他们帮忙做工作。酒足饭饱之后,有位专家想洗澡,普天成没让秘书陪着去,亲自带专家到了红河谷。谁知那晚偏巧遇上公安扫黄,把专家给抓在了床上。普天成当时也在洗浴中心,不过他酒喝得太多,不能洗,躺着睡觉呢。两个新来的小警察不认识他,把他当成了外地客商,非要给他戴铐子。普天成说:“我没干什么,只是睡了一会儿。”警察说:“干没干什么你别跟我们说,回头跟我们老板说。”普天成问:“你们老板是谁啊?”小警察笑笑,“妈的,连吉东二哥你都不认识,铐起来!”普天成说:“你们非要铐我就让你们铐,但麻烦一下,你们先把吉东二哥请来。”小警察不耐烦,扇了他一耳光,“胆子不小,二哥是你见的?老实点,不老实今晚废掉你!”普天成火了,心想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只好亮出身份,说自己是市长。没成想那个小警察愣愣地盯他一眼,又是一耳光,“市长,就你这烂样子,还市长,老子是市长他爹!”后来老板赶来,认出是他,吓得扑通一声跪地上。两个小警察见势不妙,跑了,铐子都没给他打开。最后他才得知,那两个根本不是什么警察,公安局要建楼,差钱,只好让派出所时不时地骚扰一下各娱乐场所,从客人身上榨一点。派出所的干警在地盘上混熟了,都是熟人,没法撕破脸,才从体校雇了十来名学生,临时培训一下,换上警察服,去执行公务。那晚普天成实在是气炸了,这事要是传出去,他还有脸待在吉东?公安局副局长刚一进门,他就恼羞成怒地还了人家一耳光。不过那次也给普天成一个教训,人一旦有了身份,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嗜酒贪杯,更不能到不该去的地方瞎凑热闹。打那以后,普天成开始戒酒,但有些东西能戒掉,有些,想彻底戒掉还真难。
普天成又把思绪拉回到举报信上,前前后后细想了几遍,还是觉得没必要担心。天不会塌下来,他给自己宽心。
很多事你要是不经历,的确是挺骇人的,经历上几次,也就觉得它不是个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凡事都有办法解决。瀚林书记还未表态前,普天成不想把自己搞乱。其实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把你搞倒了,是你自己把自己搞倒了,普天成还不至于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普天成照样第一个来到瀚林书记办公室。潮林书记有个特点,每天七点准时进办公室,不管前一天晚上有没有应酬,喝没喝酒,他都能精神饱满地坐在办公室。这点让省委不少人佩服。
每天早上到书记办公室,是秘书长的功课,他要问清楚两位书记的活动安排,根据书记的安排再调整他这一天的工作程序。瀚林书记正在批转文件,看见普天成,停下手里的笔,笑道:“天成啊,昨天忘了跟你说件事。”普天成紧走几步,站在了瀚林书记桌前,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瀚林书记接着说:“国家发改委要在全国精选一批企业,在资金和技术上给予重点扶持,这是针对当前经济形势采取的一项积极策略。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你马上着手,会同有关部门对企业做一次摸底,挑那么三五个,报上去,具体怎么争取我们再议,先把名单尽快确定下来。”
普天成习惯地一边拿笔记着一边说:“这的确是个好机会,企业问题真是让人头痛。”
“对了,这事先不要张扬,发改委文件还没下,是昨晚跟我电话里透露的。你们的工作也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要还没开展就弄得满城风雨。现在这帮企业家,鼻子尖着呢。”
普天成报以微笑,这样的提醒是必要的,既然文件还没下,就证明一切都还在酝酿中,酝酿中的事如果嚷出去,麻烦会比平常情况大得多。“书记放心,我会谨慎的。”普天成说着合上了笔记本。他这个笔记本是件宝贝,里面各样的内容都有,既有瀚林书记的指示也有马超然副书记对某些工作的具体要求,省委高层的秘密,都在这个小小的本子里。
瀚林书记对着他笑了一下,道:“天成啊,最近工作加把劲,我怎么觉得挺吃力的?”普天成不明白瀚林书记是指哪方面,没敢接话,仍旧保持着微笑,等瀚林书记训示。普天成心里是很想知道瀚林书记对昨天那封信的看法的,尽管王化忠他们没告出新的内容,但不表示瀚林书记没新的想法。有时候想法比内容更重要。可是瀚林书记像是把昨天那封信忘了,直到工作谈完,也没提一个字。普天成有种解脱,但也有新的不安。往马超然办公室去时,他提醒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王化忠这个炸弹一日不排除,自己的心就一日不能彻底轻松。
马超然副书记这天有个剪彩活动,是上午十一点。他让普天成到时提醒他一下,别错过了时间。去年招商引资引来的香港大华集团在海州投资七个亿,建自己的分厂,经过一年多的运作,项目终于要破土动工了。普天成说:“我记下了,马书记还有什么事吗?”马超然说:“没事了,天成你也忙去吧,我看你们最近挺忙的。”普天成笑了笑,“我们忙是应该的,为领导服务嘛。”想了想又说:“马书记,昨天那个材料你看完没,川庆那边等着呢。”马超然像是才记起来,哎呦了一声,“看,你不提醒我倒是忘了。看了,没什么意见,再说也是常委会上定了的,让他们发吧。”说着将材料递给普天成。普天成接过材料,说了声:“马书记您忙,十点四十我上来。”马超然没反应过来,讶疑地瞅着普天成,普天成笑笑,“剪彩的事。”马超然一拍脑门,“看我这脑子,刚说完就给忘了。”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就想给于川庆回电话,又多了个心眼儿,拿起文件细看起来,结果发现,马超然哪儿也没动,就把他加上的两个字“大省”给删了。
普天成拿着文件,怔怔地站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把曹小安叫来,说:“你把这文件送到政府那边去。”
马超然删掉那两个字,绝不是他不同意把海东建成大省,而是他认出那两个字是普天成加的,这点,普天成心里有数。关于建设大省、强省的目标,是瀚林书记在年初经济工作会上提出的,但常委中有人认为,建设强省可以提,每个省都在这么提,建设大省,恐怕不妥。普天成为此征求过瀚林书记的意见,宋瀚林说:“大省也没错,我省人口排全国第二,土地面积也占第三,但就是经济上不去,排名仅在前十五。我们提出建设大省、强省,就是想激励起全省人民的斗志,把海东的各项事业抓上去。”后来普天成尝试着,在省委这边的文件中有意多提了几次大省和强省,但每一次只要有“大省”两个字,马超然总会不言不喘删去,也不做解释。普天成就知道,在关于“大省”的提法上,瀚林书记跟马超然并没达成一致。好在,自那次以后,瀚林书记也没再提过“大省”这个目标。
普天成收回心思,开始处理文件。秘书长这个工作,一半时间是在文件堆里度过的,省里各部委上报到省委的文件还有要报到中央部委的文件,第一个读者总是普天成,有时候分管的副秘书长也会把把关,但仅仅是把关而已,文件最终定型,还得普天成说了算。好在,普天成习惯了这份工作。普天成以前看见文件就头大,特别是在吉东工作的那几年,他在全省率开新风,下决心要压缩文件,整顿文山会海,一度还取得了成效,被当时的书记吴玉浩表扬过。但随后他就发现,压缩文件就等于压缩自己的政绩。因为所有的工作都是以文件的形式来陈述的,上级检查工作,也是以材料和文件为准。你干得再好,没有过硬的文字材料,你的功劳就会减少一半。还有,上级布置的各项工作,最终你落实没有,落实到啥程度,不是以实绩为标准的,而是材料。有些工作你没干好,甚至就没干,但有过硬的材料,上级照样可以肯定你。有了这些认识后,普天成不那么反感材料了,也不再提“文山会海”四个字。他发现,这四个字越强调,涌来的文件或会议就越多。他在省政府的两年,材料水平提高不少,对文件把关,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程度。就连研究室那帮笔杆子,也不得不佩服他。普天成嘴上说,自己这方面是学生,需要跟笔杆子们不断学习,心里其实嘲笑,什么学习,天下文章一大套,就看你会套不会套。事实也是如此,好的材料,关键有两条要把握住,一是吃透上面的精神,不论省也好,市也好,自己出台的东西很有限,大多都是根据上面的精神出台一些文件或规定,只有把上面的精神领会透,你才能写出好的材料来;另一点,就是准确把握主要领导的意图。表面看,材料或文件是发给下面的,是让下面的人学习或贯彻的,其实不然,对写材料者来说,你面对的始终是一个人,就是让你着手弄材料的那个人。就他个人而言,过去是省长宋瀚林,现在是书记宋瀚林。省委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甚至省里出去的每一份材料,特别是报到中央部委的,要体现的,不是全省人民的意志,而是书记宋瀚林的意志。如果你把这个弄错了,你的妙笔再能生花,也生不出一朵有用的花来。省委政研室原来的主任老瞿,号称“海东第一笔”,吴玉浩书记在海东时,所有的讲话还有向北京方面的汇报材料,都出自他的手,为此他在省里很狂,原秘书长郭顺安都要让他三分。一般在酒桌上,只有下属给上司代酒的理,绝没有反过来之说,可是只要老瞿跟郭顺安在同一酒桌上,准是郭顺安给老瞿代,为此还闹了不少笑话。吴玉浩调到北京后,宋瀚林非常器重老瞿,把他继续留在政研室。谁知老瞿连着弄了几个大材料,都没能过关,最后一次,还把宋瀚林惹怒了。为啥,老瞿恃才自傲,不求进步,还抱着原来老一套,对省委新一届班子的思想、作风还有工作思路关注不够,写出来的东西仍然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不是说原来的水平不够,关键是原来的思想都是吴玉浩的,现在必须换成宋瀚林的,老瞿这方面既固执又愚顽。结果,宋瀚林上任两个月,就把老瞿海东第一笔的使命结束了。老瞿提前退休,他梦寐以求的海东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海东日报》总编辑的梦,也只能到此为止。
普天成这方面就比老瞿开化得多,也成熟得多,他弄出的东西,字字都是点在瀚林书记心窝窝上的,而且浑然天成,不露任何痕迹。到目前为止,如果说有什么不足,怕就是被马超然删去的“大省”两个字。
这块心病暂时先留着,普天成不打算解决,他想过段时间再认真跟瀚林书记探讨一次。马超然删得对不对,他说了不算,马超然说了也不算,得让瀚林书记说。
瀚林书记现在不说,不是说心里没想法,很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时机还不太成熟。因为马超然是上届班子中唯一留下来的专职副书记,中央下决心对省级班子减负,原来的五名副书记现在精减成了一名,副秘书长也一样,能在这样的大幅调整中保住自己的位子,马超然有他自己的能量。目前他跟瀚林书记还在磨合期,很多矛盾都在水下,不会浮出来,但普天成相信,不久的将来,潜伏在水下的东西,都会浮出水面,而且会有一个好的解决办法。
一晃十点二十就到了,普天成收起手里的材料,往十楼去。按说这种事,让秘书小曹去干就行了,但普天成坚持一个原则,自己能干的工作,绝不让秘书代劳,特别是每天例行公事到两位书记办公室了解工作安排,还有重大活动时的提醒,他都亲自去。
这是一个态度问题,一个人如果连正确的工作态度都没有,那你绝不会在工作上有啥建树。
普天成来到十楼,远远看见超然书记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笑声。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坦然走了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除了超然书记,还有副秘书长墨彬,正在神采飞扬地跟超然书记说着什么。墨彬身旁,是姿色过人、气质绝佳的香港大华集团海东办事处主任秋燕妮,她目前是大华海东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就是今天奠基活动的主人。
普天成先冲秋燕妮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冲超然书记说:“时间到了。”
马超然起身,望也没望普天成一眼,冲秋燕妮和墨彬说:“我们走吧。”
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3
谁也没想到,这天的奠基仪式会出事。
马超然他们走后,瀚林书记突然想到党校去,要普天成陪同他。按说去省委党校这种地方,组织部长陪着更合适,但组织部长不在,去中央党校学习了,副部长陪同又显得规格低了点,普天成便临时顶了这个缺。这种顶缺的事也是秘书长的基本工作之一,当然也是荣幸之一。以前有五位副书记,秘书长是轻易轮不上这种机会的,现在好,只要对口的常委不在,差事就成了他普天成的。普天成乐于兼这份差。在一个省里,能经常出现在书记身边,是一种信号,下面的书记、市长天天看新闻,不光是看书记、省长干啥,更要看书记、省长带的是谁。你的出镜率高,下面的电话或问候就多,当然,周末或是放假的时候,敲你门的人也就越多。下面的人见书记、省长的机会不多,能见到书记、省长身边的人,也算是一种荣耀。
普天成陪着瀚林书记到省委党校,瀚林书记先是听取了党校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简短的工作汇报,然后把另一名副校长余诗伦叫来,说有件事想跟他单独交流交流。瀚林书记跟余诗伦单独交流的时候,普天成跟常务副校长李云良在一起,两人都显得尴尬,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嘴上说着话,心却在别处。瀚林书记今天的举动很怪,很明显,他是专程为余诗伦来的,这很反常。按说有什么事,组织部或办公厅通知余诗伦去省委就行了,书记到下面专程召见一个人,这还是头一次,之前普天成根本没捕捉到这方面的信息。李云良也是如此,他比普天成更紧张,好几次,他都想张开口,问问普天成,这怎么回事啊,会不会?但一看普天成严肃的神情,他就把话咽在肚子里。普天成的严肃不是装的,那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表情,每次陪瀚林书记出来,他脸上都是这种固定的表情。其实脸上呈现哪种表情,不是由得了你自己的,身为秘书长,书记不笑,他不能笑,就算书记笑了,他也不能跟着笑,只能微微动一下表情。书记要是不高兴,那他脸上的表情更得肃穆。下级的脸其实是为上级长的,但这张脸还不能出卖上级,摸不清上级的真实意图,这张脸必须绷着,绷得越紧越有水平。
时间过去了二十分钟,还不见秘书小董过来,普天成有点坐不住了。谈什么事啊,用这么长时间,下面的书记、市长汇报工作也不过二十分钟。这个余诗伦,以前从没听别人提起,普天成对他更是不了解。再说,了解谁也不会了解到党校一个副校长头上,对李云良,普天成都很陌生呢。看来,他的工作还有缺陷,还有空白。往后,这些平时不怎么联系的地方,还是要加强联系啊。普天成挪挪屁股,见李云良不停地擦汗,他说:“余副校长到党校,有五年了吧?”李云良赶忙说:“两年,他是前年五月调进来的。”
普天成哦了一声,象征性地抹了把汗,其实他额上是没汗的,这个动作完全是为了拉近跟李云良的距离,让李云良觉得,此刻他们是一条战线的人。
“宋书记找诗伦?”李云良果然不那么拘谨了,尝试着问了半句。
普天成没有回答,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余副校长之前在?”
“之前在外经委,调他来时他是外经委政研中心主任。”
普天成眼前一亮,莫非?还未等他细想,手机响了,普天成拿起一看,是超然书记的秘书打来的。普天成马上问:“什么事?”秘书江滨慌慌张张地说:“秘书长,出事了,二毛三毛的工人把我们围了。”
普天成心里一惊,下意识地问:“情况严重不?”
“很严重,工人来了大约有三千多名,远处还不断地涌来,马书记困在里面,出不来。”
“墨秘书长呢,他在哪儿?”
“他跟海州的领导在一起,正跟工人代表谈判呢。”
“情况我知道了,我暂时有事,脱不了身,你要注意好马书记的安全,随时给我电话。”说完,普天成收了线。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就成了现场通往省委高层的关键通道,必须保证畅通。果然,压了还没十秒,手机又一次叫响。普天成拿着手机就往外走。李云良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诧诧地望住他,今天两位领导的神秘,把他彻底带进了雾里。
电话先是公安厅政委打来的,请示要不要出动警力;紧接着又是公安厅厅长,也是同样的问题。普天成坚决地否决了:“你们要克制,不能火上浇油!”随后,他便接到海州市委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不在现场,陪同马书记参加奠基仪式的,是海州市长和副书记。张书记问他,是不是跟瀚林书记在一起,普天成说是。那边就没了声音,顿了约有两秒钟,张书记声音沙哑地说:“情况糟透了,百密而一疏。”说完,不等普天成这边回应,便挂了电话。海州市委张书记也是省委常委,排名在普天成之上,他打这个电话,并不是向普天成讨办法,他只是传递给普天成一个信息,他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并积极想办法善后。这层意思将在日后由普天成汇报到瀚林书记那里。
如果说秘书长有什么优势的话,这也可能算一优势,毕竟,不是每个常委都能天天见到瀚林书记的,更不是每个常委都能把自己的表现展露给瀚林书记的,很多事上,常委们不得不靠普天成。常委们私下有句话,说只有普大秘高兴了,瀚林书记才能高兴。
电话仍然叫个不停,政府那边川庆秘书长已打过两回了,说他赶到了现场,政府今天参加奠基仪式的是常务副市长周国平,仪式是由周副省长主持,超然副书记致辞。骚乱发生在秋燕妮致完辞后,超然副书记正在讲话,工人们就从东西两侧围过来,几分钟工夫,就把现场包围了。普天成想问一下,路波省长知道消息不,他什么意见,又一想问了也是白问,这种情况,路波知道了也会装不知道,反正现场有两位主要领导在,他不会发表什么意见,只会静观事态发展。普天成焦急地看着党校那间会客室,那边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他在心里祈祷,快点结束吧,快点回省委去。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从会客室走出来,冲他望了望,普天成疾步过去,悄声问:“完了没?”董武摇头,“谈兴正高呢,让他们送点水果来。”普天成哦了一声,又道:“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董武模棱两可地笑了笑,进去了。普天成赶忙回到接待室,冲李云良说:“送点水果进去。”李云良哎呀了一声,追悔莫及道:“我咋把这忘了?”说完步子慌乱地,亲自送水果去了。普天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看表,一边又朝党校门外的大街上巴望,好像闹事的工人会冲进党校来。
十二分钟后,谈话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余诗伦,一场谈话让他精神抖擞了不少,进去时还萎靡不振的脸,这阵已容光焕发。看来人就是不能见大领导,一见大领导,身价好像立刻增了不少。普天成顾不上研究余诗伦,紧着步子过去,跟刚刚走出会客厅的瀚林书记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常务副校长李云良紧追过来说:“秘书长,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让首长在这儿吃顿午饭。”普天成白了一眼李云良,冲秘书董武说:“车我已经叫好,你在前面走。”瀚林书记似乎从普天成脸上意识到什么,没说话,步态沉稳地跟在秘书后面,往楼外走去。
车子离开党校,普天成再三思忖,终还是狠着心,声音怯怯地说:“书记,大华那边出了点事。”
宋瀚林像是没听见,又像是被这话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上,睡了。普天成不敢再多嘴,一手捏着电话,一手撑在前面坐椅上,心怦怦乱跳。
回到省委,宋瀚林一言不发地下了车,往楼上去,秘书董武紧随其后。迎面有人过来,远远停下,弓着身冲宋瀚林点头。宋瀚林视而不见,快步进了电梯。普天成被甩在身后,没敢上电梯,有点茫然地立在门厅里。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上面连着跳出几个未接电话,两个是于川庆的,还有两个是海州市长的,最后跳出来的,是马超然书记的手机号。
普天成知道,自己必须出面了,不能再犹豫下去。大华那边的情况不用想象他也能猜得到,一定很糟。这个项目是瀚林书记当省长时亲自到香港招商引资引来的,当时作为海东招商引资三大项目之一,受到了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为了把大华七个亿的投资还有先进的技术及管理留在海州的土地上,海东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一系列积极而又开放的政策。大华海东公司所用土地是原来海东第一、第三毛纺厂的地盘,位于海州市海宁区毛纺城。这两家毛纺厂原是海东最大的国有企业,六年前停产,后来海东省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但都没能救活,不得不宣布破产倒闭。大华公司来到海东后,经多方考察选点,愿意用两个亿的资金收购一毛、三毛,并负责安置部分职工。这对海东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在项目初期征地过程中,一毛、三毛职工就围攻了大华。当时来海东的是大华总部投资总监、项目专家米歇尔先生,他的助手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士,跟秋燕妮年龄差不多。那次风波就是普天成平息的,事后,米歇尔先生还在瀚林书记面前直夸他,说他果断、有智慧,在非常事件面前惊人地沉着。瀚林书记也充分肯定了这点,并说:“一毛、三毛这两块硬骨头,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到底,把历史留下的这个包袱彻底解决掉,让大华海东傲然屹立在海州的土地上。”瀚林书记到省委后,这个项目便移交到超然副书记手上,政府这边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负责,同时,为慎重起见,海州市委、市政府也成立了专门工作小组,配合省上工作。
一个由省市两级共同抓的超大型项目,居然在奠基仪式上,发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事。
其实,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有人提前把它说出来。或者,大家太相信安抚的力量了。
普天成快步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里取了样东西,他让秘书曹小安叫车,特意叮嘱要两辆车。五分钟后,普天成坐在了车里。司机问:“是去现场?”普天成没好气地说:“去现场做什么,往海宁区开!”
一毛、三毛就在海宁区,只不过普天成要去的,是毛纺城家属区。普天成知道,这个时候去现场,无异于飞蛾扑火,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都平息不了风波,他一个秘书长去了又能奈何?况且,就算他能平息,也不能不自量力地出现在现场,要不然,超然书记和国平副省长的面子往哪儿放?必须智取,这是普天成给自己的忠告。
车子进入海宁区毛纺城,面前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曾是海宁区的景观大道,当年不知有多风光。时过境迁,如今毛纺城的风光不再,当年的辉煌早已随风吹去,徒留下一片暗影,让人悲切。破旧的楼房,中间夹杂着低矮的棚户,还有临时搭起来的小饭馆小商铺,跟整个海州的日新月异相比,这里堪称被人遗忘的角落。就像上帝随手扔下的一坨垃圾,不慎粘在了美丽的海州上。
车子在五区十二号楼前停下,普天成顾不上跟小曹交代,跳下车,匆匆往楼上去。他没给郑斌源打电话,他相信郑斌源此刻就在家里。上了五楼,普天成急不可待地伸手砸门,破旧的防盗门被他砸得海响,里面没有动静。普天成气得大骂:“郑斌源,你给我出来,你以为钻在家里我就找不到你?!”叫骂了五分钟,门哐啷一声开了,郑斌源探出半个身子,不满道:“你是土匪啊,大中午的。”
“你还知道中午啊,我以为你成神仙了,啥都不晓得了。开门,让我进去!”
郑斌源打开门,普天成骂骂咧咧走了进去。屋子里乱得惨不忍睹,啤酒瓶堆了半地,沙发上满是图纸,衬衣袜子混杂在图纸里,茶几边的那盆君子兰只剩几片黄叶了,花盆里积满茶叶和烟蒂。
“行啊郑斌源,活出境界了。”普天成说着,将手里一份材料摔到茶几上。
“托党的福,我还没死。”郑斌源阴阳怪气道。
“闭上你的嘴!郑斌源,你就堕落吧,我看你迟早得进疯人院。”
“那你现在把我送去好了。”
“现在没空。穿好衣服,跟我走。”
“去哪儿?”
“去哪儿,郑斌源,你还装啊,知不知道你今天闯了多大的祸?”
“闯祸?我郑斌源门也没出,就在家里睡大觉,闯什么祸了?”
普天成气得一把拿起茶几上那份材料,“郑斌源,你看看,去年谈好的十二项,哪一项我没落实?可你背信弃义,竟然再次指使工人聚众闹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郑斌源懒洋洋地往沙发上一倒,图纸发出刺耳的呻吟。
“给我起来,马上去二号区,让你的工人散开!”
二号区就是今天奠基的地方,原来是一毛厂用来堆原料的地方。
“我现在是光杆司令,哪有什么工人。”郑斌源不屑地看了普天成一眼,闭上眼,装睡。
“你个浑蛋,敢跟我玩这一手,谁不知道你郑斌源现在是工人领袖,威信高得很。放着好好的事不做,专门跟政府作对,郑斌源,你真有种啊。”
郑斌源继续闭着眼睛,普天成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普天成知道骂下去没啥结果,他的心在二号区现场,必须得把郑斌源弄起来,没有他,今天的骚乱要想结束,很难。普天成一把提起郑斌源。长期营养不良的郑斌源到了普天成手里,简直轻若小鸡,他哇哇大叫,质问普天成要干什么,普天成说:“什么也不干,我让你去现场看看,你的工人把省委书记和省长围住了,今天的海州成了全国新闻关注的焦点。”
“那关我什么事,我一不是厂长,二不是书记,我只是一个无赖。”
无赖是上次谈判时普天成骂郑斌源的话,他代表工人跟普天成谈,条件极尽苛刻,差点让普天成败下阵来。若不是普天成手里有宋瀚林这张牌,敢于答应别人不敢答应的条件,大华根本就不可能搞什么奠基。
“你就一无赖,今天你这无赖必须到现场。我限你半小时,工人如果散不开,我亲自把你送上法庭。”
“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听听,郑斌源现在的口气,真跟无赖没两样。
两个人又唇枪舌战了一阵,普天成仍然说服不了郑斌源,他急了,扯着嗓子道:“郑斌源,你真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啊?!”郑斌源呵呵一笑,说了声“随你”。普天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黑下脸道:“郑斌源,你给我听清楚,这个项目是海东省头号引资项目,在中央也是挂了号的,你和工人那些条件,我普天成都可以答应,多苛刻我也认了,但今天你必须让工人离开,不能影响奠基仪式。否则,前面谈的,一律无效!”
“你敢?!”郑斌源猛从沙发上弹起,他怕普天成真的翻脸。
“我有什么不敢,厂子是你们自己申请破产的,工人全都签了字,政府不给一分钱,也照样能说过去。”
“卑鄙,普天成,你真卑鄙!怪不得工人会骂我,说我吃里爬外,是你的走狗,原来你真没安好心。”
“我就没安好心!”普天成也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又僵持一会儿,还不见郑斌源有动静,普天成不敢僵持了,道:“郑斌源,是不是我普某人请不动你?那好,我给瀚林书记打电话,让他亲自来请!”
一提瀚林书记,郑斌源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普天成,还有宋瀚林,小时候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瀚林书记大他和普天成几岁,是那个时代大院里的孩子王。但是那个时代普天成的父亲官最大,下来是瀚林书记的父亲,郑斌源的父亲一开始只是普天成父亲的警卫营长,后来提拔当了团政委,再后来,就到一毛厂任职了。郑斌源不怕普天成,但他怕宋瀚林,小时候就怕,现在更怕。
郑斌源磨磨蹭蹭起身,普天成拿过他的衣服,闻了闻,一股霉气,气恨恨扔给了他。
郑斌源没有老婆,他老婆五年前跟他离婚了,儿子跟着老婆去了国外,他现在一个人过。
一毛厂破产前,郑斌源是厂里的总工兼研究院院长,后来厂长和书记相继出事,犯了窝案,省上让他临时负责了一阵子,但千疮百孔的一毛厂已积重难返,就算是神医妙手华陀来了,也难以救治。
郑斌源最终还是下了楼。看到他,秘书曹小安眼睛一亮。普天成让郑斌源上另一辆车,并跟司机叮嘱,让他把郑斌源直接送往现场,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打川庆秘书长手机。司机点头去了。普天成又在楼下站了会儿,上车,跟司机说:“跟在他后面,拉开点距离。”
第一章 省委秘书长的处境
4
骚乱总算平息,超然副书记跟墨彬他们灰头灰脸回到省委大楼时,普天成表情凝重地恭候在一楼大厅。马超然看见普天成,面带尴尬地走过来,跟普天成握了下手,他的衬衫都让汗水湿透了,领子那儿留下斑斑汗渍。“辛苦你了。”马超然说。普天成动了动表情,“先休息一下,半小时后瀚林书记要见您。”马超然快步进了电梯,秘书江滨跟了进去。副秘书长墨彬还站在那里,他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复杂,刚才现场的混乱局面,给墨彬上了生动的一课,他不得不承认,在突发性事件面前,他的反应,还有控制事态的能力远远低于普天成,这让他心里很不服气,但又无奈。“行啊,秘书长,多亏了你。”墨彬抹把汗,别扭地说。普天成没接墨彬的茬,他的心思不在墨彬身上,瀚林书记刚才让秘书通知他,让他到桃园,看看明天的接待工作准备好了没。墨彬还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已越过他,出了大厅,他的车子就候在门外。墨彬看着普天成上了车,离他而去,内心涌上一层说不出的滋味。对自己这位搭档还有老对头,墨彬现在真是缺少办法,这么想着,他脑子里又冒出王化忠那张脸来。
桃园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桃花山下,群峰连绵、古树参天的桃花山让海州这座省会城市具有了灵气,每年三月竞相怒放的桃花更让这座江畔城市燃烧着火一般的热情。桃园是省委接待处,普天成赶到时,接待办主任郭木和省委负责这一块儿工作的副秘书长李源已等在了那里。简单寒暄过后,郭木陪着两位领导进了桃园宾馆二号小楼。茶还没来得及泡,于川庆风风火火来了,见面就说:“领导总是比我快,我又慢了半拍。”普天成冲于川庆使个眼色,意思是今天不同往常,开不得玩笑。于川庆是聪明人,自然知道那眼神的意思,同郭木他们打过招呼,默站在一边,不说话了。普天成简单将瀚林书记的意见说了,要求大家分头行动,从头到尾再将准备工作检查一遍。
普天成从三号楼开始,一直查到八号楼,确信工作是做到家的,松口气道:“这次接待工作瀚林书记很重视,我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重视,工作上要细致了再细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郭木接话道:“接待办的同志们都很努力,已经苦战了一周,有些同志已经几宿没合眼了。”普天成皱眉道:“这不行,真正的接待工作还没开始,不能把大家搞得太疲劳,该休息时一定要休息。对了,那批新来的服务员培训得怎么样?”郭木说:“已经通过了考试,平均成绩都在95分以上。”普天成微微皱眉,“还不能满足,剩下的5分,郭主任你要追回来。”桃园宾馆是家老字号的五星级酒店,能进这家酒店工作,是一种骄傲,但也助长了服务员们的自满情绪,加上酒店好久没有增添新鲜血液,服务员及中层管理人员有点老化。普天成刚担任秘书长,就提出一个建议,新招一批服务人员,补充进来。瀚林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明确指示此项工作由他一抓到底。普天成会同有关部门,从省内十二家高职院校精选了六十名毕业生,通过一系列考核,将这六十名毕业生交到了郭木手里。并从北京、上海等地请来专家和教师,进行上岗前培训。整个工作,既有条不紊又严格细密,外界传说,省委接待办挑选服务员,比民航选空姐还要严格。这话传到瀚林书记耳朵里,有次饭桌上,瀚林书记问起这事,笑说:“天成现在不仅是我们的秘书长,还是我们的考官。”普天成憨憨一笑,“考官不敢当,做一名合格的教员吧。”
六十名服务员最终还是淘汰了二十名,补充到桃园来的,不到十名,其他人,到接待处其他宾馆去了。但,就这十名,普天成还是不大放心。毕竟,明天的接待,是他担任省委秘书长后第一次面对中央来的首长和嘉宾。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以老带新,不能出一丝闪失。”郭木经他这一说,有底的心也变得没底了,征询道:“要不叫一两位来,秘书长亲自考核一下?”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把工作做细就行。”
这时间,于川庆他们把桃园里外的环境也检查完了,大家会在一起,往餐厅去。
桃园共有餐厅十八家,中西都有,加上咖啡厅、茶坊、夜总会等休闲娱乐场所,算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明天重点用的有两个中餐厅和一个西餐厅,还有桃园鱼府,一个专门吃鱼的地方。明天来的是全国政协一个考察团,考察和调研海东的文教体育工作,里面不只有全国顶尖级的专家,也有民主党派人士。海东这些年文化事业发展不错,涌现出了一批在全国叫得响的大家,特别是海东艺术剧院,在瀚林书记当省长时,精心排练了一台大戏《大梦海东》,演出后反响极佳,已经赴北京演出了多次,前段时间去广州演出,赢得了广东各界的一致好评。这次,作为重点戏目,要请考察团观赏。体育事业进步也快,刚刚结束的全运会,海东代表团拿到了金牌第二的优异成绩,算是在全动会爆了冷门。明天陪同考察团的,就有两位世界冠军和五名全国冠军。越是加入进来的人多,卫生还有饮食方面的工作,就越要重视。
普天成在众人的簇拥下,检查过了一、二餐厅,他对餐厅的卫生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说比以前上了一个台阶。郭木还有宾馆餐饮部总经理的脸上刚露出轻松的笑容,普天成突然指着二餐厅一名工作人员说:“那是怎么回事?”郭木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轻厨师往消毒柜里放碗筷,厨师穿着刚发的白大褂,显得很精神。但他没注意到厨师头上没戴高帽,普天成又问了一遍,郭木还是没反应过来。于川庆明白了,提醒道:“没发帽子?”郭木惊了一声,跑过去就要责问厨师,普天成这边已说话了:“工作做得很不够,你们能否顺利完成这次接待任务,我很担心。”
为了让普天成放心,郭木又紧急召集了一次会议,强调了这次接待的重要性。会议普天成没有参加,于川庆代表他参加了。普天成一个人坐在二号楼小会议室里,若有所思。就在十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真心谢谢秘书长。没有落款,电话号码以前也没存下,那串数字似曾相识,又觉陌生。但是不用问,普天成知道这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脑子里蓦然浮出一张脸,很清晰,却又模糊。他摇摇头,想把她驱走,却又看见她非常妖娆地站在面前,脸上闪烁着迷人的笑。
她是秋燕妮!
自上次一毛、三毛职工聚众围攻事件平息后,秋燕妮就频频请他,说有空一起坐坐。有两次,秋燕妮借跟瀚林书记汇报工作的空,也专程到他办公室请过,普天成一直推说工作忙,抽不出空。其实空有,还多,普天成就是没有勇气跟秋燕妮坐坐。不是每个女人的邀请你都可以接受,有些女人,是不属于你的,坐一次也不行。普天成牢记着“女人是是非”这条古训,十分谨慎地处理着与女人们的关系。到目前,他还没惹上这方面的绯闻。但是秋燕妮这个女人,却像魔鬼一样困扰着他。
普天成狠狠心,将短信删了,起身,朝外面走去。
等把所有的工作检查完,又将安全警戒、后勤保障等过问一遍,天已经很晚了,他们就在中餐厅吃了顿工作餐。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表情轻松了许多,郭木还讲了个笑话,说这次有名服务员没被招上,缠着不走,非要见领导。郭木见了,跟她讲了几句政策性的话,劝她好好离开,谁知她一听就哭了,边哭边说:“我爸我妈说了,让我一定要进桃园,说这是大官住的地方,我爸做梦都想让我侍候大官。这下好,你们不要我,我也不回去了,就在桃园外面摆个小摊,侍候不了大官,我就给大官站岗。”这笑话一点不好笑,桌上没一人笑,郭木有些尴尬,正欲低头喝茶,就听普天成问:“那服务员叫什么名字?”郭木赶忙将杯子放下,说:“叫余晴。”就在众人等着普天成再问下去的时候,普天成突然起身,离开了桌子。桌上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普天成怎么了。于川庆跟出来,小心翼翼问:“心情不好?”普天成摇摇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有个梦想,就是想当大官,比我爸还大的官。”
“现在这目标快实现了。”于川庆说。普天成没理于川庆,继续往前走。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身上,普天成抬起头,盯着那棵老榆树望了望。他认得那女孩,她是吉东人,她父亲叫余百胜,是吉东化工厂一名工人,还是省里的劳动模范,当年吉东化工厂改制,是普天成做的主,将它卖给了南方一家民企。但是因此也引发了吉东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上访,三千多名工人在市政府门口围堵了三天三夜,一开始工人们闹绝食,后来经再三劝说,才开始吃送去的东西。那位叫余百胜的,差点拿汽油瓶把自己点燃……
普天成相信,余晴父亲会说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上,哪怕你给大官端水倒茶,心理上也会比别人高出一等。没了饭碗的余百胜夫妇说那样的话,并不是发泄内心的不满,是在教会女儿一个真理。只有吃过苦头的人,才知道什么是真理。
普天成悲凉地笑笑,转过身来,见于川庆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笑道:“川庆啊,你说我俩到底算不算官?”
“算,怎么不算呢,还是大官,两个大官。”于川庆呵呵笑笑,这人什么时候都比普天成乐观。其实,于川庆也知道,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一定跟普天成有什么瓜葛,要不然,普天成不会在听到她名字的一瞬,身体发出一片抖颤。这种极细微的反应,只有于川庆这种人能看到,郭木他们是看不到的。于川庆站了一会儿,说:“政府那边的宾馆人员上还有些空缺,等忙过这阵,我打个招呼。”
普天成颇有意味地看了于川庆一眼,朝餐厅门前的车子走去。
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家里没人,普天成的妻子乔若瑄在广怀,目前是广怀市市长。在海东政坛,类似他们这种夫妻官还真不少,于川庆的妻子叶莉莉就在另一个市当宣传部长,副秘书长墨彬的妻子也在下面当常务副县长。这也算是海东政坛的一大特色吧,夫妻都投身于政治场,而且建树都不小。普天成一直想让妻子到幕后来,随便干点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到台上露脸。但乔若瑄是一个性十足的女人,不但拒不同意普天成的建议,还发誓要在仕途上超过普天成。普天成知道说不服妻子,只好随她去了。乔若瑄这两年在广怀干得有声有色,将原来综合指标排名全省倒数第三的广怀市硬是提升了一大截,去年经济指标排名,广怀位居第四,这已是很不错的政绩了。加上她又上北京,跑上海,利用普天成父亲以前的老关系,拼命为广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一项,广怀这两年始终处于全省的上游,成绩比省会城市海州都要突出。
改变不了现实,就得服从于现实,这是普天成信奉的人生哲学。他跟妻子乔若瑄,平日里是恪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是公对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绝不因为是夫妻,就互相开口子,搞变通。实在需要照顾了,也不会直接出面,都是按官场的游戏规则进行。这两年,广怀这边的工作需要普天成协调时,出面的要么是市委书记,要么就是常委副市长,乔若瑄很少到他办公室。生活上则是自己照顾自己,互相不添负担。好在他们自小都生长在军人家庭,父辈们打小就培养他们独立生活的能力,这点,要比一般家庭出来的人强许多。于川庆这方面就不如他,妻子刚一下去,就急着找保姆,说没有人做饭,他一天也受不了。普天成到现在也没找保姆。后勤办倒是给他找过一位,让他打发了。现在送到领导家里的保姆,都是关系户,要么就是下面市县为了公关专门送来的,保姆还没进门,各种要钱要政策的报告就来了,普天成烦这些,再说他一日三餐,基本都是在外面吃的,家里也实在用不着保姆。需要打扫卫生时,跟后勤办说一声,会有相关工作人员上门,实在乱极了,还有秘书小曹。小伙子人很细心,洗衣做饭样样在行,有时候忙了,偷偷让他女朋友过来帮忙。这些事普天成都知道,但就是一次也没点破。
有些情只在心里领就行,没必要点破,点破了,反而弄得大家尴尬。曹小安的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曹小安嫌保险公司是企业,一直想让女朋友进政府部门。这事仓促不得,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今天嚷着要结婚,明天说掰就掰了,就算要他说话,也得等结婚以后。
女儿普乔在北京读研,普天成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种日子过习惯了,倒也轻松。
劳累了一天,普天成想冲个热水澡,尽快睡觉,明天全国政协的考察团就要到了,到时还不知有多忙。刚把热水打开,手机忽然发出了蜂鸣声。普天成光着身子出来,心想:这个时候还有谁发短信,不会是老婆大人吧?拿起手机一看,普天成怔住了,进而,他的脸色发生了变化。
发短信的竟是金嫚。
“最近好么?”尽管只有短短四个字,在普天成看来,却如同一首长诗,里面啥内容都有。普天成心里泛起波澜,抱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嫚是普天成担任吉东市长时认识的,那时候,金嫚才十八岁,在东湖宾馆做服务员。普天成那时已四十六岁,按年龄,他能做金嫚的父亲。东湖宾馆是吉东市委、市政府接待宾馆,外派干部初到某地,一开始都是住在政府接待宾馆的,普天成也不例外,他在东湖宾馆拥有一间套房。秘书处刚开始安排的服务员不是金嫚,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服务员。但是有一次,服务员没把普天成的衣服烫平,普天成开会要穿它,却发现衣服皱皱巴巴,没法上身。普天成虽不是多讲究,但也绝不允许自己穿戴不整地坐在主席台上。后来他跟秘书处说了声,秘书处就把金嫚换了过来。
一开始看到金嫚,普天成心里有种愧疚,怎么能把未成年人招来当服务员?后来他知道金嫚已满十八岁,只是长得小。瓷瓷白白一张脸,还未脱掉稚气的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她的样子乖小又温顺,那双眼睛尤其活泼可爱,普天成喜欢这个小不点儿。
怎么跟金嫚睡在一起的,普天成现在记不清了,好像是金嫚给他服务一年后,又好像早一点。总之,那个时候他跟金嫚已经很熟了,金嫚有时候叫他叔,有时候也唤市长,小嘴巴甜得流糖水。普天成呢,也像叔叔一样疼他,秘书处几次要调整金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说不就是服务员,换来换去好像是他太挑剔,传出去影响不好。其实他是舍不得金嫚。这个女孩儿有两个好处,一是嘴巴特乖,说出的话总是能甜到普天成心里,普天成那时工作压力特别大,吉东人多地广,基础工业薄弱,加上他跟市委书记之间配合又不是太默契,工作上常常闹别扭,他的心里时常窝着火。只有跟金嫚说话时,这股火才能熄灭。日子一久,普天成便有了依赖,一天不跟金嫚说话,就仿佛少了什么。二是金嫚特别能让他放心。人到了一定位子上,选择下面的人,能否放心就成了最最关键的一条。有些人看着老实,用上一段时间才发现,计谋深着呢。市长是有很多秘密的,包括到市长这里来的人,某种程度上也是秘密,他们之间说的事,谈的话,包括赠送的礼物,都是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坚决不能让知道。金嫚这点上做得极其到位,甭看她年龄小,这方面,却有天赋。那段时间,有人是直接把物品或者礼金送到宾馆来的,有些东西普天成能及时收拾掉,放在相对隐蔽的地方。也有大意或疏忽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有位浙商晚上很迟了来找他,谈了一阵,请他去吃夜霄,然后又洗澡,回到宾馆时,已经夜里两点多,普天成太累了,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第二天市上有会,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开会当中,普天成猛记起浙商昨晚是提了礼物的,两个大纸箱,就放在刚进门处。普天成暗自惊心,等会议开完,饭都没敢吃,就找借口回到宾馆,发现两个纸箱还在,打开一看,各装着半箱水果。普天成纳闷了,浙商怎么能这样,就算要送水果,也没必要把一箱分成两箱装。他正疑惑着,金嫚来了。金嫚刚刚交完班,她已换下工装,穿一条时尚却廉价的连衣裙,已经发育的胸脯将衣服撑得鼓鼓的,撑出一大片风景,裸露的脖颈就像刚刚剥开的藕,雪白粉嫩,还有裙摆下露出的两条细长的腿……
见普天成盯着自己望,金嫚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小嘴一张,装作若无其事道:“早上打扫屋子,顺便把箱子也整理了下,两样水果我分开了,这样吃起来就不用挑。该放到柜子里的,我放到了柜子里,等会儿您查查,不要弄丢了。”说完,抿嘴笑了笑:“今天我夜班,不用的东西,晚上我再把它扔了。”
金嫚说完就走了,普天成赶忙打开衣柜,见两捆被彩色纸包扎起来的人民币放在衣柜里,上面还盖了一条毛巾被,还有一个小包,就放在毛巾被旁边。普天成长长吐出一口气,等清点完这些东西,眼前,就只剩下金嫚那张莹莹的脸了。长长的睫毛,跳动着的眼神,还有,还有……
那天普天成的思维最后定格在金嫚小山包一样鼓起的胸脯上。
普天成认为,这辈子最不该睡的女人,就是金嫚。犯罪啊,多数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那样小的年龄,就被他……可另一个心里又认为,这辈子睡得最值的女人,也是金嫚。
普天成给金嫚回了短信,也是几个字:我很好,你呢?金嫚很快回了过来:老样子,就是有些想你。
普天成便不敢再回了,每次只要看到这个“想”字,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像要跳出来,跳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可他必须抑制住,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跟金嫚重温旧情的时候,吉东的事情彻底处理妥当前,他发誓不跟金嫚见面,更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不是普天成绝情,在金嫚身上,他是多情的,甚至有些滥情。是现实逼的。且不说王化忠他们已经盯上了金嫚,就算没盯上,吉东对他来说,也是一颗地雷。这颗地雷啥时不排除掉,他的心啥时就不能安。
不能安啊。
良久,普天成重重吐出“王化忠”三个字。这个老狐狸,到底还嗅出了什么?
第二章 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第二章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1
全国政协考察团在海东调研了一周,瀚林书记亲自陪同。这在海东历史上,是少有的。在眼下政界,也不多见。
考察团第一次会议上,省长路波和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分别就海东文化旅游事业和高教事业的发展向考察团做了汇报。紧接着,考察团参观了海东大学和海东海事学院,听取了两所高校在教学改革和创新、促进毕业生就业等方面的工作汇报。由于准备工作做得细,扎实,考察团甚是满意。按照事先安排,第三天晚上,海东艺术剧院为考察团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节目。那天晚上,在家的常委都去了,演出现场秩序井然,气氛热烈。普天成跟于川庆一个负责剧院里面,一个负责剧院外面。两人拿着对讲机,不时通报着情况。普天成一直担心一毛、三毛的职工会在这个时候惹出事来,所以他格外留神。还好,一切平安,演出结束,等把考察团成员安全送回宾馆,普天成累得话都不想说了。秘书长有时候更像是警卫兵,领导专心致志看戏,你得时刻注意外面的动静。不管别的方面工作做得多好,如果在要紧处出点事,哪怕是小事,你的所有努力也白费了。演出会第二天,海东下起了小雨,雨幕让海州城变得浩渺隐秘,却也多了几分诗意。普天成喜欢这样的天气,其实他喜欢一切带有神秘感的事物,人也是。这一天他陪着考察团参观了海州古街。海州古街是海州极负盛名的一条老街,文化气息极为浓厚,也是游客们争相游览的地方。打伞走在细雨中,眼前是蒙蒙一片,脚下又是古街散发出的古旧气息。普天成忽然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跟在瀚林书记屁股后面打水仗的情景。那时大院里的孩子分成两拨,一拨跟着宋瀚林,另一拨跟着一个姓高的孩子,他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官大得很。乔若瑄那时是瀚林书记忠实的门徒,瀚林书记走到哪儿,她就要跟到哪儿,宋瀚林也十分关照这个小他八岁的小妹妹,不容别的孩子欺负她。有段时间,宋瀚林还学着水泊梁山的样子,封给乔若瑄一个雅号:压寨夫人。把乔若瑄美得,逢人便张开小嘴,夸张地说:“我做夫人了,是瀚林哥哥的压寨夫人。”当然,那个时候乔若瑄并不知道压寨夫人的含义,只当是瀚林哥哥封给她一个官。
乔若瑄打小就有做官的野心,这或许跟她的家庭背景有关。那个时候,一群孩子中属她爸妈最没出息,日子过得也紧巴,乔若瑄吊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官,当大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天天穿新衣裳。”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玩伴,如今各奔东西,只有他和乔若瑄,像是跟瀚林书记分不开似的。人生有时候如梦,又如这茫茫苍苍的雨,让人无法看透。
普天成正想得出神,于川庆过来了。于川庆看上去比他还疲惫,这些天,两人都没怎么睡觉。
“看来效果不错。”于川庆说。
“谢天谢地吧,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还有两天呢。”普天成说着,目光投向雨雾中,他要时时刻刻操心考察团的安全,还要提防道路两旁不要突然有人冲出来。去年七月份,普天成也是陪中央一个考察团,那次也是在古街,大家正看得尽兴,从顺昌当铺那儿突然冲出一对父女,当父亲的一把就把考察团副组长、全国人大法工委副主任的腿抱住了,他大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就开始诉冤。他女儿一看人们围了过来,立刻拿出事先写好的状子,顶在了头上。这一对父女是来自南怀市的,他们告南怀市长朱锦文。朱锦文做副市长时,通过南怀八中校长将十六岁的蒋婷婷还有另外两位女同学骗去给教育局长和朱锦文他们陪酒。朱锦文那天喝大了,竟然借着酒兴在另一间包厢里将学舞蹈的蒋婷婷给强奸了。事后,朱锦文给蒋婷婷五百元钱,还保证将来供她上大学。不谙世事的蒋婷婷一边抹眼泪一边嚷着要见校长。谁知八中校长得知情况后,非但不帮蒋婷婷说话,还威胁她,如果说出去,就开除她。迫于压力,蒋婷婷没敢往外说,不久之后她怀孕了,她让校长带她去找朱锦文。朱锦文倒是见了她,但在见面的宾馆里又一次强暴了她,完事后扔给她一千元钱,让她去堕胎。蒋婷婷不敢堕胎,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她没脸上学,回到了家里。蒋婷婷的父母得知情况,找八中理论,却被通知他女儿道德败坏,小小年纪不学好,跟社会的小混混乱来,弄大了肚子,被学校开除了。蒋父痛心之下,决计让女儿把孩子生出来,将来抱着孩子打官司。朱锦文听说后,怕了,他让八中校长做工作,给蒋家两万块钱,并保证让蒋婷婷上大学,条件就是必须把孩子打掉。老实的蒋父信以为真,拿着两万块钱回家了。可是刚把孩子打掉,朱锦文还有八中校长全都翻了脸,拒不承认有什么强奸的事发生,一口咬定蒋婷婷是跟社会上的不良少年厮混才弄大了肚子。蒋父这才走上了告状之路。
但这条路艰难啊,蒋家拿不出任何证据,原来一同陪过酒的两位女学生又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陪酒这回事。蒋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只能带着女儿四处上访。但除了冷眼,还有恶讽,他们什么也没上访到。
朱锦文倒好,他现在是南怀市委书记,权力更大了。
去年那一天,普天成心情很难过。蒋家父女的突然出现,令他想起了金嫚。他跟金嫚发生关系的时候,金嫚也就十九岁。
于川庆又说了句什么,往前面去了。普天成独自站在雨中,心头浮上很多往事。往事中有他,有金嫚,也有妻子乔若瑄,还有书记宋瀚林……
一周的调研圆满结束,普天成等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考察团对海东的工作给予了极高评价,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都很高兴。送走考察团第二天,省上简单召开了一次总结会,瀚林书记高度表扬了普天成和于川庆,说他们工作做得细,准备充分,服务到位,让海东在政协委员面前露了脸。于川庆有点沾沾自喜,能得到书记的表扬,不是一件容易事。普天成却很冷静,其实他知道,瀚林书记是解下了一个包袱,了了一块心病。以前吴玉浩在位时,对全国政协和人大来的考察团、调研组不怎么热情,服务也就不怎么周到,结果,惹得人大和政协有了意见。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征求意见时,政协、人大没怎么给吴玉浩说好话,反面意见倒是提了不少,结果,吴玉浩到中央,安排得不是太理想。至少,跟他自己的期望有差距。瀚林书记是聪明人,他一上任,就想扭转这个局面,因此,对政协这次考察,瀚林书记看得十分重。作为瀚林书记的老跟班,瀚林书记心里有几块病,普天成摸得一清二楚。
准确摸清领导意图,是秘书长必须具备的本领之一。在具体工作中如何把这种意图不显山不露水地贯彻好,是考察一个秘书长能否胜任的关键因素之一。看来,瀚林书记这次是真的满意了。
会议结束后,瀚林书记把普天成叫到了办公室,说:“辛苦了啊天成,几天没睡好觉了吧?”普天成点点头,他的样子疲惫极了,脸色蜡黄蜡黄的,像是害了一场大病。瀚林书记说:“政协汪秘书长跟我讲,天成是块好料,让我一定好好用。我说汪秘书长啊,天成的确是块好料,可我用得心疼,哪件事也少不了他,我真担心,哪一天把他累倒了。”普天成听得感动,汪秘书长是第二次带队来海东,前年他就来过,这次汪秘书长受到了跟上次完全不同的礼遇,说点好话,也在情理之中。但瀚林书记这样当着他的面讲出来,还是让他受宠若惊。普天成不大自然地点点头,“能让汪秘书长满意,再辛苦也值。”瀚林书记朗声笑道:“满意,他满意得很。天成,这次接待很成功,你们认真总结一下经验,说实话,接待这一块儿,我一直不大放心。”普天成说:“请书记放心,我们会认真总结的。”宋瀚林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这是朋友送的两棵参,你拿去吧,补补身子。”普天成赶忙推挡,“送书记的参,我怎么敢收,还是您放着。”宋瀚林不高兴了,故作生气道:“怎么,看不上是不是,这可是正宗的长白山参,有点年成呢。”普天成脸上堆笑道:“哪,我是不敢夺爱,再说……”他本来想说书记的身子也需要大补,一想这话又有点俗,没敢说出来。宋瀚林将参硬放他手里,又问:“最近广怀那边怎么样,若瑄没跟你汇报?”
“她啥时向我汇报,她的性子您又不是不了解。”一听话题转到乔若瑄身上,普天成本能地警惕起来。
“是你太官僚了吧,我怎么听说她最近跟汉武同志配合得不是太好。”
“不会吧,这事我还从来没听说。”普天成暗自一惊,乔若瑄的性子他了解,向来不把谁放眼里,仗着有瀚林书记这层关系,在下面总是表现得有几分霸道。莫非,杜汉武找瀚林书记告了状?
“我说嘛,怪不得你信息闭塞,原来对老婆的事不闻不问,这不好。天成啊,到了咱们这年龄,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这样吧,抽空跟若瑄谈谈,如果实在配合不起来,就回来,适合她的岗位又不是只有一个,这个工作你来做。”
普天成僵在了那里,按照瀚林书记的口气,他心里应该是早有谱了,那么?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出来,普天成一片茫然,瀚林书记向来跟他是有啥说啥,为什么这件事上,要采取如此含蓄的态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或者,乔若瑄做错了什么?
这个乔若瑄,总是自以为是,迟早她要吃苦头!
下午下班,普天成推掉了所有应酬,让司机把他送回了家。他本想等晚上再给乔若瑄打电话,可心急得不行,还未来得及泡茶,就把电话打通了。乔若瑄在那边问:“什么事?”普天成说:“没事。”“没事你打什么电话?”普天成就生气了,我是你丈夫,我打个电话还不行啊?
“你马上回来。”普天成说。
“回来干吗,我这边忙着呢。”
“再忙你也回来!”普天成加重了口气。
乔若瑄也加重了口气:“我这边来客人了,最近走不开。”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夫妻之间通电话,经常是公事公办的口气。普天成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吵杂,好像是在酒店里。整天就知道吃,迟早吃得你倒吐。他没好气地挂了电话,心情郁闷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厨房弄吃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普天成到现在也没养成下班先买菜的习惯,站了一会儿,心情败坏地回到沙发上。后来,普天成又把电话打给广怀市政府秘书长王静育。王静育最早在他手底下干过,算是可靠之人,王静育能做上秘书长,跟普天成也有一定关系。当然,这件事上,普天成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妻子。乔若瑄到广怀,一开始瞅上的是原政府办主任,普天成觉得那人不厚道,坚决否决了。乔若瑄听从了他的意见,把王静育从文化局长的位子上提拔了起来。实践证明,普天成的目光是准确的,王静育对乔若瑄,算是忠心耿耿。
普天成说:“静育啊,最近怎么样?”一听是普天成,王静育的声音立刻变了:“秘书长啊,我最近很好,秘书长,您也好吧?”普天成说了声好,王静育就开始说出一大堆低姿态的客套话,这些话让普天成脸红。什么时候,上下级之间通电话,成了表忠心?原本简单的几句话,让这忠心一表,立马就变得复杂,变得暧昧。平时普天成自己也这么说,但角度一换,别人说给他听时,他还是不大习惯。好不容易等王静育说完,普天成才郑重其事地问:“静育,你告诉我,最近若瑄是不是又跟老杜闹矛盾了?”一听问这个,王静育那边立马哑巴了,半天,支吾道:“这……这……秘书长,您是从哪儿听到的?”
普天成不高兴了,加重了语气:“我问你呢,实话实说!”
王静育知道绕不过去,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前些日子为明皇,乔市长跟杜书记是闹过一些别扭,不过闹得不厉害。”
“再没别的事?”
“没,真没,就是为明皇,乔市长一直主张关,杜书记不答应,说关了明皇事小,伤了外来投资者的积极性,广怀经济就会倒退。”
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应该不是太大,也不会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他冲王静育说了声:“就这样吧。”然后挂了电话。
明皇的事普天成听过一些,前些年,广怀招商引资,从广州引来一家投资商,老板叫耿明皇,广州人,他在广怀投资几个亿,除了开发房地产外,还开办了一家内衣制品公司,这两年风靡市场的“娇娃”内衣就是由明皇制衣公司生产的。耿明皇给广怀的经济带来一股新风,他的明皇集团目前已成为广怀民营企业的代表。但是三年前,耿明皇突然投资一个多亿,建了一家餐饮娱乐中心,下辖五星级酒店、夜总会、桑拿洗浴中心、明皇大酒楼,还有spa男女健康会所。这家娱乐中心从开张之日起,就引来各种非议。据说里面美女如云,各色服务令人目不暇接。普天成却是一次也没去过,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过敏。去年三月,明皇大酒楼一名十八岁的女服务员跳楼自杀,引起社会各界关注,有人说女服务员是被逼迫为顾客提供性服务而跳楼自杀的,明皇方面却矢口否认。此事闹了一阵,不闹了,普天成心想,一定是明皇方面出了钱,私了了。他曾拐弯抹角问过乔若瑄,明皇真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乔若瑄没好气地说:“怎么,你也心里痒痒了啊,要不要我送你一张金卡,你专程去体验一下?”一句话呛得,普天成再也问不出第二句。但他心里清楚,明皇里面,有名堂。
乔若瑄公开反对明皇,让明皇关门,多少令普天成心安。这个世界,已经够让人眩目的了,有时候简直头晕眼花,就连普天成自己也觉得,世界变得太快,变得越来越看不懂,甚至不敢看了。能少点杂音,还是尽量少点吧。
普天成起身,肚子饿得响了,他想到楼下那家面馆吃碗面。
第二章 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2
大华的进展很不理想,奠基仪式搞完一个多月了,工程尚未真正开工,时间已是六月下旬,如果再不抓紧,大华海东这一合作项目,将很难按期完成。
为此省上召开过两次联席会,一次由副书记马超然主持,方方面面的人都来了,但一毛、三毛的职工代表却没来。前年六月,就在全省毛纺织业改制时,一毛、三毛内部相继出事,两家企业董事会一大半人进去了,没进去的几个,一看企业无望,也都自谋生路去了,企业成了一盘散沙。后来在国资委和经贸委的共同努力下,企业成立了临时管委会,职工推举郑斌源担任管委会主任,郑斌源婉言谢绝。但郑斌源在职工中威信颇高,事实上现在一毛内部的事,他说了算。奠基仪式那天,郑斌源算是给了普天成和瀚林书记一个面子,把职工劝说回去了,但接下来,职工再闹事,郑斌源就说啥也不管了。超然书记主持的这次会议,提前两天就让经贸委请了郑斌源,但人家愣是没给脸。紧跟着,常务副市长周国平又召集了一次会议,具体参加的有财政、经贸、国资委,还有体改委,商讨解决“十二条”的问题。但会议议了两个小时,除了已经兑现的五条,剩下的七条,竟然没拿出一点解决办法来。
普天成给瀚林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瀚林书记的脸沉得很阴。普天成把两次会议的结果汇报完,站在一边等指示。瀚林书记没抬头,也没讲话,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画圈。瀚林书记一画圈,普天成就知道他生气了。不生气才怪,项目受阻一个月,各方面没一点动静,都在睁着双眼看,换上谁,也得生气。普天成私下认为,这是超然副书记在暗中作怪。一开始,省里确定要把大华引到海东来,超然副书记态度很积极。那时他是副书记,宋瀚林是省长。依普天成当时的判断,超然副书记是想亲自抓这个项目。抓项目跟抓其他工作不同,抓到项目,某种程度上也就抓到了政绩,抓到了财富,因此领导们的积极性都很高,碰到一个好的项目,大家都会纷纷流露出意思来。况且大华的总部在香港,最大的股东又是法国一家财团,负责这个项目,就意味着可以在香港、法国来来去去。但在分工会上,玉浩书记将这项工作交付给了宋瀚林,结果,超然副书记就不高兴。普天成记得很清楚,那次分工会开完,超然书记很长时间都不高兴,跟政府这边的接触明显变得少了,后来还是瀚林书记主动找他,并跟他一道去了一次法国,这才打破了僵局。瀚林书记到省委后,思虑再三,将大华海东交给了马超然,但马超然一直不大积极,不积极的主要缘由,是这个项目目前还是瀚林书记说了算。
有些人愿意为别人付出,甘做人梯,比如他普天成;有些人不。超然书记是有一把手情结的,这点省委、省府两个大院的人都能体会到,不该他做主的事,超然书记常常做主,不该他露的面,他常常提前露了。有时候他甚至越过瀚林书记,讲一些原则性很强的话,最后弄得瀚林书记反倒没了说的。这种笑话,超然书记闹了不止一次,瀚林书记嘴上不说,但心里一定有想法。
把想法藏在心里,脸上仍露着很温和的笑,这就是瀚林书记。
要落实的十二条,是普天成当时代表省府跟一毛、三毛职工谈的,政策让步是有些大,执行起来也确实有难度,特别是大华答应的资金迟迟到不了位,对职工的承诺就无法兑现。但任何事只要你想做,总还是能找出一些办法的,比如资金问题,就算大华这边拿不出钱,省财政态度积极一点,多方筹措一些,仍然有办法解决。况且,一毛还有一块地,也是进入拍卖程序的,据普天成掌握,目前想拿到那块地的,不下十位。
普天成这么分析着,就感觉省委两位书记之间,目前关系很微妙。特别是瀚林书记,明知马超然从中作梗,以消极方式激化工人跟大华的矛盾,却装作什么也不觉,仍旧听之任之,让事态朝不好的一面发展。
这天下午,普天成再次收到秋燕妮的邀请,秋燕妮在电话里温情脉脉地说:“秘书长么,下班后有空没,想请秘书长吃顿饭。”普天成赶忙说:“秋总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两天事多,改天吧,改天我请你。”秋燕妮一听又在拒绝,语气暗淡了,“秘书长一次面子也不给啊,今天是周末,想必也不是太忙,我已把地方订好了,万望秘书长赏光。”
这个秋燕妮,她到底要做什么啊?普天成一边心里画着问号,一边推辞道:“真的很抱歉,今天下午单位有个应酬,脱不开身的,下周吧,下周一定请秋总。”秋燕妮一听,知道又是无望,沮丧地道:“好吧,燕妮随时等候秘书长的电话。”
合上电话,普天成的心就又乱了,秋燕妮三番五次请他,无非就是想借他这只手,尽快平息工人们的情绪,让项目赶快开工。项目耽搁一天,秋燕妮在大华的位子,就危险一天,秋燕妮现在比谁都火烧眉毛。可他这只手能管用吗?
思来想去,普天成决计再见一次郑斌源,他相信,瀚林书记在冷眼观察着马超然的同时,也在观察着他。
周六上午十点,普天成来到郑斌源家。郑斌源刚起床,屋里仍旧乱糟糟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普天成看了一眼摆在客厅中央的麻将桌,道:“兴致不错啊,能玩儿通宵了。”郑斌源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说:“不像你,把自己献给了党。”普天成笑笑,他了解郑斌源,这人就这脾气。郑斌源进卫生间了,普天成实在看不过眼,动手为郑斌源整理起屋子来。收拾了一会儿,他说:“我看你是得找个伴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一百多斤,不保险。”郑斌源边洗脸边说:“感谢秘书长,敢情组织上连这事也管啊。”普天成说:“还带着情绪啊,你老郑什么时候也成小肚鸡肠了?”又过了一会儿,道:“组织上不管,兄弟管,我可不忍心你倒在麻将桌上。”
“那好,你下个红头文件,给我任命一个。”
普天成哭笑不得,摊上这种人,脾气都发不了,只好道:“红头文件就免了,前些天我还碰到过雅兰,问你呢。”说完,盯着郑斌源,看他的表情有何变化。
郑斌源一点反应也没有,懒洋洋道:“那个疯婆子,还是留给你吧,我就免了。”
雅兰叫邓雅兰,是郑斌源跟普天成他们的中学同学。上中学的时候,邓雅兰对普天成有意思,无奈普天成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认为她太疯了,整天打扮得跟男孩子一样,不是打架,就是联合起学生来整老师。普天成他们有一位姓曾的老师,大家暗中叫他曾夫子。曾夫子教语文,一站到讲台上,就之乎者也,讲得同学们昏昏欲睡。雅兰不喜欢曾夫子,有一段时间专门跟曾夫子作对。曾夫子讲《赤壁怀古》那节课,雅兰突然喊肚子痛,抱着胃直呻吟。曾夫子跑下来,问她哪儿痛,雅兰揉着肚子道:“腹内翻江倒海兮,不知准确位置。”惹得同学哄堂大笑。曾夫子知道上当,刚要发火,雅兰站起来,“老师鼻孔有毛兮,脏乎。”曾夫子不喜欢剪鼻毛,常有鼻毛恶作剧一般从鼻孔里钻出来。被雅兰这般羞辱,曾夫子勃然大怒,指着雅兰的鼻子,“你,你给我出去。”雅兰大笑,然后冲同学们做个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雅兰没考上大学,这样的学生要是能考上大学,上帝怕都要脸红。郑斌源和普天成上大学时,雅兰进了一家街道服装厂,后来就嫁了人,听说嫁的是她师傅的儿子。再后来,就听说他们吵架、打架、离婚。然后就没了消息。普天成在吉东当书记那一年,忽然听说雅兰从国外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洋儿子,一打听,才知道她去了法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多岁的老头子。老头子有不下十个亿的资产,最早是农场主,后来涉足企业,单是上规模的服装厂,就有四家。雅兰靠婚姻从老头子手里掠了一把,然后带着儿子,跟老头子说了声拜拜,就又回到了自己的祖国。目前她是雅兰碧儿服装有限公司董事长,单身贵族。不知为什么,普天成一直想把雅兰跟郑斌源撮合到一起,兴许,他们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到了一起,可能会更加珍惜。雅兰对郑斌源印象也不错,常常问起他,可惜郑斌源这根木头,现在是死活打不起精神。
郑斌源喝了杯牛奶,算是给自己的胃一个交代,然后坐回到沙发上。经普天成一清理,屋子整洁多了,普天成烧了开水,沏了两杯茶。
“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政府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政府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政府身上,认为是政府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政府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政府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政府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政府没有逼工人,相反,政府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政府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
第二章 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3
在郑斌源面前碰了钉子,普天成很灰心,一连几天,他的心情都很抑郁,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这些日子,吉东那边倒他的声音越来越响,马效林说,王化忠偷偷去了北京,到现在还没回来。看来,王化忠们也意识到,在省里告不翻他,不如直接上北京去告。马效林还说,市委书记徐兆虎最近行动也有些张狂,几次会上都讲到了吉东大厦,要让全体干部以吉东大厦为戒,切不可为了一己之利就把“一切为民”这个根本丢掉。徐兆虎讲这样的话,普天成能想得到。他跟徐之间没啥个人交情,徐的提升完全是因为马超然,按俗话说,徐兆虎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当然巴不得他普天成出事,出得越大对他们越好。但他听了,心里还是来气,忍不住就说:“他徐兆虎有什么资格,当年他搞南安高速,还不是死了人!”普天成说的南安高速,是徐兆虎在南怀任市长时抓的一个项目。该公路有多处隧道,在修马家山隧道时,隧道塌方,六十多名民工被困,最后虽经奋力抢救,还是有十二名民工死在了隧道里。这在当时,是一起特大工程事故。徐兆虎上下活动,最后还是把消息封锁在了省内,没往中央报。后来由工程指挥部和南怀市双方出钱,给死难者做了赔偿。
“就是嘛,我还听说,当年南怀嫖幼案,姓徐的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下面的人没敢说出来。”马效林一听他发了火,马上接话道。
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说,普天成本能地就将目光对住马效林。马效林这种人,有时候也能出其不意地给你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见普天成瞪着眼望他,马效林有几分紧张,避开目光说:“我是看不惯他那种飞扬跋扈的样子。”
普天成想了想,含糊其辞道:“效林啊,这种话乱讲不得,牵扯到领导干部的事,一定要讲证据,没有证据,就是诽谤。”
马效林似乎没听明白,赤红着脸道:“秘书长,我也是随口说说,姓徐的太过分,不制止王化忠他们倒也罢了,还暗中给他们鼓劲。”普天成有丝失望,沉默一会儿,又道:“这些事,你最好不要管,不要让它分了神,要把精力集中用到工作上。”
马效林嗯了一声,不说话了。普天成觉得心里有点急,好像什么地方被人堵住了,不捅开不行,但又不能十分明显地捅开。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听说蒋家父女现在还在告状?”马效林这次听清楚了,道:“我打听过,不告了,告得家徒四壁,告不动了。”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又道:“那个蒋婷婷,实在可怜啊。效林,有机会你去趟南怀,替我看看这个孩子,如果生活实在困难,就暗中帮她一下。记住了,别跟她提我。”
马效林立马道:“秘书长菩萨心肠,下周我就去南怀。”
“不用这么急,免得人家说闲话。”普天成说到这儿,不说了,他相信,就算马效林再笨,也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马效林走后,普天成反复审问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卑鄙?但他最终摇了摇头,狼要咬人时,你就得想办法把狼那口利牙拔掉。
徐兆虎尚不是关键,他担心的是王化忠。听说王化忠的儿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中纪委,王化忠正是因为这个,才能在人生低谷中一下翻起身来,重新趾高气扬。也正是因为这个,已经失去政治舞台的王化忠才敢翻他普天成的老账。儿张老子胆,如今养个好儿子,是多么重要啊。想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提醒自己,是不是也该去趟北京?
沈晓莹来了。她上午打过电话,下午就赶到了省城。普天成手头正好有件急事,本来想让曹小安先去帮沈晓莹订间房,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这年头,你说谁是保险的?等普天成把手头的事忙完,沈晓莹已住进了宾馆,她打电话给普天成,说下午一起吃饭。普天成说行啊,下午正好没啥应酬。
等下了班,普天成又在办公室坐了会儿,确信没有谁给他临时再安排接待工作,这才慢悠悠地下楼。到了楼下,发现车子还在,之前他已跟司机说了,下午不用车,让他按时回家,可司机还等在车里。普天成就有几分感动,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感动的人,尤其是身边工作人员。尽管他知道,工作人员有时也是身不由己,必须这么做,可他还是感动。司机从车里跳下来为他开车门,普天成说:“今天不用车,你回家吧。”司机很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做错事似的发出一种愣怔。普天成没往后看,生怕司机的表情触动他,让他想起自己以前当秘书当副职时的情景。人啊,要说一路走来,谁也不容易。
普天成赶到天鹅宾馆,沈晓莹正打扮一鲜地等着他。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在普天成看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沈晓莹依然那么漂亮,那么有风姿,只是,她额上也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岁月毕竟还是不饶人的。对于沈晓莹来说,这次见面多少有点奢侈,毕竟,普天成不再是当年的普书记,他现在是大人物,位更高权更重,这种机会也就更难得。于是她脸上就有了少有的拘谨和胆怯,人也变得不如以前那么大方,叫了一声秘书长,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普天成笑笑,说了一声:“实在不好意思啊,让你自己登宾馆。”沈晓莹赶忙道:“知道秘书长忙,给您添麻烦,实在对不住。”
进了房间,普天成在沙发上落座。沈晓莹窘在那儿,不知是该先沏茶还是先干别的。普天成看着她的窘态,缓解压力似的说:“一路辛苦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咱们再聊。”
沈晓莹嗯了一声,她的样子温顺而又妩媚。
海州市新津路有家叫“独一处”的海鲜城,里面食客天天爆满,普天成带沈晓莹来到那儿,里面已是人满为患。沈晓莹看了看挤得扎堆的食客,道:“这儿太吵了,换个僻静的地方吧?”普天成说:“不要紧,后面还有幢小楼,我们去那儿。”于是两个人往里走。这中间有人认出了普天成,起身打招呼,普天成跟对方招招手,示意他继续吃。又有人从远处走过来,热情地邀请他们,普天成说:“不必了,今天我有贵客。”邀请者便将目光搁在沈晓莹脸上,沈晓莹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普天成倒是无所谓,大方地跟人说着话,让服务员叫领班来。不大工夫,一位身穿旗袍的高挑女子走过来,笑吟吟道:“是秘书长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普天成笑说:“来了位朋友,找个安静的地方。”女子边看沈晓莹边说:“有,有,到海宁园吧。”小二楼果然安静,领班热情地引他们走进海宁园,十几平米的一间包房,收拾得很别致,极有情调的那种。领班唤来两位服务员,叮嘱她们别的包房不用管,专心在这儿服务就是。两位服务员年龄都不超过二十岁,其中一位认得普天成,左一声秘书长右一声秘书长叫得甚为亲热。沈晓莹有点纳闷,一般说,领导吃饭最怕到有熟人的地方,更不会选这种乱糟糟的小店,普天成倒像是对这儿很满意。后来她才知道,店老板是普天成中学同学的妹妹,以前在三毛厂当后勤科长,三毛不景气后,主动辞职,办起了这家店。如今,“独一处”已有了品牌效应,在全国办了十二家连锁店,生意分外红火。
普天成要了一壶普洱,乱中取静,也是他性格中的一大优点。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大餐又不能天天吃,普天成就得寻找一些像“独一处”这样有特色的地方,有时候寂寞或是心烦了,泡一壶茶,要几样菜,坐上那么一两个小时,心情就会从低谷里慢慢走出来。菜是清一色的海鲜,普天成自己对海鲜不是怎么有胃口,嫌吃起来麻烦,但来了要好的朋友,他会想方设法带到这儿来,因为“独一处”的海鲜的确做得别致,个别菜在海州最大的酒店也是做不出来的。
沈晓莹静静地望着普天成,显然,吃啥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就算这顿饭不吃,她也照样会很开心,她的心思在普天成身上。要见普天成的打算,沈晓莹心里早就有了,但就是没有勇气付诸实施。见一个身份和地位都比自己高许多的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要有足够的勇气和胆略,还要讲一点策略。以前在吉东,沈晓莹是没有这么多顾虑的,啥时想见了,就直接去办公室找,有时也做东,请普天成共进晚餐。但此一时彼一时,且不说她现在落魄得到了家,普天成却如日中天,前程远大得很,单就她跟普天成心里那道小坎,她就无法迈过去。
男人跟女人,接触是不能密的,相处也不能太融洽。融洽会滋生东西,密又加速着这滋生过程。普天成在吉东做书记,对沈晓莹极为欣赏,到后来,这份欣赏演变成厚爱,为了这份厚爱,普天成甚至不惜惹恼王化忠等人,超越原则地让她到重要岗位上。这让沈晓莹感动。女人一旦被某个男人打动,是很容易生出情的,这情往往会超越一些界限,往洪水猛兽的方向发展。沈晓莹控制不住自己,到现在她还控制不住,普天成是她心目中的偶像,是她的神,这神的地位远远超过了自家丈夫。他们之所以没到那一步,是普天成把握得好。
有好几次,沈晓莹都要像水一样化在普天成怀里了,是普天成用坚硬的双手,将她推开。这一推开,沈晓莹心里就有了伤,到现在都没愈合。
在吉东的时候,沈晓莹年轻漂亮,自觉姿色也在别人之上,加上她的聪灵还有适时表现出来的泼辣,赢得了普天成的信任和赞赏。她本人也有信心,这信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对工作,另一个,就是跟普天成。男人跟女人,总要发生点什么,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是很对不住岁月的。现在,岁月彻底摧垮了沈晓莹的自信,在普天成面前,沈晓莹忽然就变得没了底气,没了一点从容感。
女人的信心,摧毁起来其实很容易,不用别的,单就那些皱纹,就可以把她所有的勇气和信心都挫败。
普天成知道沈晓莹怎么想,但他不说出来,有些话你可以在心里反复咀嚼,但就是不能说出来。普天成也知道沈晓莹见他为了什么,他太熟悉沈晓莹了,除了她的身体,至今对他还很陌生外,其他方面,普天成敢保证,他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个给了平台就能超水平发挥的女人,一个不甘寂寞不甘平庸的女人。当然,也是一个柔情似水喜欢风花雪月的女人。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女人你不能碰,碰了准出事。一是野心太大太不甘平庸的女人,一是没嫁好的女人。这两种女人不只是水,还是火,野火。
男人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敢玩火而不被火焚掉。
普天成劝沈晓莹吃鱼,沈晓莹问:“您怎么不吃?”然后就歪着头,仰望青藏高原一样仰望着普天成。普天成说:“我最近胃口不太好。”“少喝点酒。”沈晓莹说。沈晓莹的记忆里,普天成酒量大得惊人,喝酒也很豪爽,可她从不赞成男人在酒上逞英雄。“夫人不在,您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普天成笑了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注意的。”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空白的地方,就互相凝望。其实凝望比说话更有内容。普天成是很想问问沈晓莹现在的工作或生活的,又怕这话题一拉开,会让沈晓莹伤心。沈晓莹现在过得肯定不快乐,自他离开吉东,徐兆虎接任市委书记后,他原来那班人,逐一被冷落,没被冷落的,算是自己清醒得快,及时地调整了方向,转到徐兆虎那边去了。沈晓莹早已离开广电局,目前她在人大教科文卫委当主任,这样一个官衔,显然是沈晓莹不情愿接受的。
鱼再好,心情如果不在鱼上,是吃不出美味的。沈晓莹这次来,就是想跟普天成说说,她不想在吉东干了,想到省城来,到普天成身边。但这种话,普天成不主动问,她实在说不出口。普天成今天的态度令她琢磨不透,说不热情吧,他下班后就赶了过来,态度和蔼地请她吃饭;说热情吧,她又感觉不出原来那种亲密无间。她是想找一些话题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的,她感觉两人之间真的有了距离,一种坚硬的陌生正在阻隔着他们。但她每次开个头,都被普天成巧妙地止住了,普天成显然不想就一些话题深入下去。他在躲。
为什么要躲呢?直到吃完饭,两人再次回到宾馆,沈晓莹还是找不到答案,也找不到她想要的那份感觉。后来他们开了红酒。沈晓莹登的是套间,这种房最大的好处,就是来了客人感觉不太拥挤,从容一点。她打开音乐,柔曼的乐声中,她为普天成捧上一杯红酒,她想借红酒,为自己也为普天成营造一种气氛。
最好能浪漫起来。
普天成欣然接过酒杯,这个时候普天成心里是有一些想法的,如果没想法,他也不会跟着到宾馆来。一个老婆长期不在身边的男人,面对一双对自己有所渴盼的眼睛,很难做到心静如水。普天成想起很多往事,想起以前跟沈晓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很让人留恋。沈晓莹目光幽幽地望着普天成,她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也自如了许多,她捧起酒杯,“秘书长,我敬你一杯。”她把您改成了你,普天成明显听到了,却装作不觉,脸上浮出一层似曾相识的笑,这笑极有韵味。
“晓莹。”他叫了一声。沈晓莹心里一震,屁股软软地坐在普天成身边,启开红唇,将红酒喝了下去。
普天成也喝了酒,很多话堵在心里,一时不知从哪说起。这样的一个夜晚,一位算得上知己的女人专程赶来陪他,普天成心里是暖和的,也有几分潮湿。他的心其实是累着的,被各种各样的事纠缠着,苦恼着,麻烦着,太多的时候,他就想这么端着酒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直坐到天亮。
她是自己心爱的女人么?想到这个问题,普天成苦恼地叹了一声。自从在吉东跟金嫚有了那档子事后,他的心里似乎很难容得下别的女人。金嫚这个小女人,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占据了他的大半个心。他望一眼沈晓莹,沈晓莹其实并不显老,那些细密的皱纹反倒像是在提醒他,这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跟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你反倒可以更坦然更无所顾忌一点。然而,他怎么就仍然放不开呢,难道真的不喜欢她?不,不是的,他喜欢过她,赞扬或欣赏其实就是喜欢的一种方式,他甚至……
时间在一种近似于静止的状态下慢慢流走,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喝掉了两瓶红酒。酒精在他们脸上燃起不同的色彩,沈晓莹的脸泛着酡红,湿红。普天成脸上则是火一般的光,那光照亮了沈晓莹,让她的心一次接一次腾起细浪。沈晓莹借着酒劲,开始说一些有关吉东的话题,她提到了徐兆虎,提到了王化忠,也提到了马效林。尽管她小心翼翼,不敢往普天成的痛处捅,普天成还是觉得心在隐隐作响。第三瓶红酒打开的时候,普天成接到了电话。一看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普天成吓了一跳,他拿着电话,走出房间。乔若瑄问:“在哪里?”普天成说:“来了客人,在外面。”乔若瑄说:“我烦死了。”普天成问:“怎么了?”乔若瑄就带着很大的情绪说:“还不是明皇。天成,我怎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明皇迟早要出事。”普天成顿了一会儿,“能出什么事呢,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是我想得多,是耿明皇这家伙太张狂太目无法纪了。”原来有人举报,明皇夜总会涉嫌为客人提供摇头瓦,乔若瑄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暗中叮嘱公安部门留意一下。昨天晚上,公安部门借口搜捕疑犯,突然袭击了明皇夜总会和spa健身中心,结果当场缴获冰毒二十克,摇头丸三包。另外,还在spa男女健身中心意外地发现,明皇向前来健身的男女顾客提供未满十八周岁的少男少女供其享乐。在女子健身部,还发现五名职业鸭子。乔若瑄还没来得及做出决定,这事怎么处理,耿明皇就把状告到了杜汉武那里。上午,杜汉武找乔若瑄谈话,张口闭口要保护企业,保护外来投资者,乔若瑄实在听不惯,顶撞了一句:“他们是来投资的,不是来贩毒和组织卖淫的。”结果就这么一句,闯下祸了,杜汉武赶紧召开常委会,要乔若瑄拿出明皇贩毒和组织卖淫的证据,如果证据确凿,立刻就对耿明皇采取措施。这种证据,能往常委会上拿吗?乔若瑄明知杜汉武是耿明皇的后台,却又没有办法,这才把电话打给普天成,征求意见。
普天成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这么着吧,你让公安把该留的资料留下,继续让明皇营业,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行吗?”乔若瑄吃不准地问。
“行,怎么不行。但你一定要记住,没有杜汉武的命令,再也不要派人去明皇,哪怕出了天大的事。”
“这不是纵容他们吗?”乔若瑄这天像个孤立无援的弱者,语气里没了以前那种专横。
普天成如此这般跟妻子叮嘱一番,直到妻子那边说:“我明白了。”他才道:“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陪北京两位重要客人,离开太久不礼貌。”乔若瑄说:“那你赶快去吧,少喝点酒,我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再回到套房,普天成心里就断然没了一丝异样,他抓起酒杯道:“来,把这杯干了,时间不早了,你休息,我也得赶回去,刚才来电话,明天有个重要会议,我还要准备一下。”
沈晓莹脸上的喜悦立刻就止住,换上一副干巴巴的表情,“这么早就回去?”她并不相信刚才的电话是通知会议的,她宁肯相信那是别的女人打来的。
普天成没有再做任何解释,放下酒杯说:“明天你还是回去吧,别让吉东那边说闲话。”
沈晓莹一晚上的期待就换来这么一句,无地自容般傻在那里,普天成的影子刚一消逝,她眼里的泪,哗就下来了。
女人其实很脆弱,外表越坚强的女人,这份脆弱来得往往越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也没睡着。再次想到沈晓莹时,已是他打电话把广怀那边的情况了解了以后。乔若瑄说得没错,公安的确在明皇搜出了毒品。还有一个情况怕乔若瑄不知道,耿明皇手下控制着十余名未成年少女,她们中有一半是广怀那边的学生。
普天成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的人好这一口?!
洗完澡,躺在床上,沈晓莹那双脉脉幽动着的眼睛又在他面前活泛起来。普天成承认,刚才在宾馆,他是对沈晓莹动了念头的,这么多年都没动过的念头,今晚奇奇怪怪给动了,真不该。现在哪是动这念头的时候啊,四面楚歌,暴风雨随时会降临,千万不能再给对手制造任何机会!还好,老婆及时来了电话,要不然,危险!
还有,一定要让沈晓莹安心工作,不能再抱非分之想,局势不彻底明朗前,他这条线上的,一个也不能动!
第二章 准确摸清领导的意图
4
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联席会,这次会议开得很突然,之前瀚林书记没向任何人透露出一点信息,包括普天成,也是在会议召开前十分钟,才接到瀚林书记的电话。
会议前一天,瀚林书记去过大华海东,当时超然副书记要陪同,瀚林书记说:“你就不必去了,我随便看看。”说完,带着办公厅和政研室两位同志走了。当时普天成在办公室,是秘书曹小安跟他说的。普天成还心想,瀚林书记突然去现场调研,会不会是大华那边又告了状?如今企业是老大,企业的问题,很多时候成了领导桌上的头等大事,特别是这些外资企业,一到某地,立刻就显出他们尊贵的身份来。普天成对大华,说不上是好感还是恶感,但在一毛、三毛职工遗留问题的解决上,他是对大华有意见的,特别是答应的两个亿迟迟不能落实,让普天成心里很有些想法。但这些想法也只是他一个人蹲在办公室瞎琢磨时才敢有,公开场合,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大华近年来在国内很活跃,已在好几个省投资,上海北京都有它的分部,国内媒体对它关注度也极高。一家外来企业能在国内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况且大华这边,还有一个风姿卓绝的秋燕妮。
普天成等了一天,瀚林书记在省城活动的时候,一般他都是跟着的,这次瀚林书记没叫他,让他有几分不安。后来他想,兴许跟郑斌源有关。瀚林书记不想让外界知道他跟郑斌源的关系,这层关系很麻烦。直到下午四点,瀚林书记的秘书董武才打来电话,说瀚林书记跟大华方面谈完了,下午要宴请大华高层。普天成紧忙问:“书记说没,具体安排在哪儿?”董武说:“书记只交代,到云海山庄去,别的话没说。”普天成拉上副秘书长李源和接待办主任郭木,往云海山庄赶去。云海山庄也是一家外资企业,五年前由台商欧阳云兰投资兴建,这些年,省里一些重要接待,有时会安排在这里,每年的两会,云海山庄也是主会场之一。
普天成他们赶到云海山庄时,于川庆和政府那边负责接待工作的邱副秘书长已候在大厅。看到普天成,于川庆走过来,悄声说:“都准备好了,是路波同志让安排的。”一听路波,普天成心里明白了,今天这宴请,做东的是政府这边。他便不好插手了,简单问了下情况,便想回去。于川庆说:“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在二号楼还安排了一桌,大家一块儿坐坐?”普天成也不敢真回去,万一中途瀚林书记找他,他不在身边,就不好交代,于是点头,跟郭木他们一同往二号楼去。刚坐下,车队就进来了,李源想出去迎接,被普天成止住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李源自觉行动有点鲁莽,不好意思地冲普天成笑笑,眼睛望着外面,人却退了回来。普天成绷着脸,跟谁也不说话。车子一共有七辆,除了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的外,还有政研室和办公厅各一辆,剩下的,就是大华那边的了。普天成意外看见了党校副校长余诗伦,他从政研室那辆车里下来,落落大方地走在瀚林书记身边。几天不见,余诗伦像是换了一个人,跟党校那次比起来,他更像是经常陪伴在书记身边的秘书长。普天成心里泛上一股涩味,有些别扭地扭过脸。他知道,今天这场宴请,瀚林书记是不会叫他了,便也放下心地冲郭木说:“让他们上菜吧,就算我们今天蹭川庆一顿。”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只能听到餐具发出的响声,服务员开了红酒,却没有人举杯。谁的心思都不在这桌上,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往一号楼那边探去,而后又空茫地收回来。秘书长这个角色,要说最伤神的不在工作,在吃饭。领导有时有饭局或宴请,主动通知了你,是好事,不管你在饭局中表现咋样,心理上是没有负担的,毕竟你跟领导在一起。难的就是这种时候,领导不通知你,你自己又把握不清该不该去。今天这场合还好一点,至少于川庆去了,会随时通风报信。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候鸟一样候着,眼睛盯着电话,生怕一不留神,漏掉一声响。
宴请是晚上十点才结束的,奇怪的是,刚才还眼巴巴瞅着一号楼的他们,等宴会散场,领导要走出宴会厅时,却全成了缩头乌龟,一个个全躲在包间角落里,生怕领导的目光扫过来,发现他们。直到外面车去人静,普天成才第一个走出来,跟司机打了电话,司机像幽灵一般从一大片树荫下发动了车子。普天成上了车,收到于川庆发过来的一条短信:1号坐秋的车走了,一切正常。
坐秋的车走了?普天成似乎心有灵犀地笑了笑,然后合了电话。一切正常,就证明今天他不出现是对的。回到家,普天成感到肚子咕咕响,刚才一桌的菜,他夹了不到五口,在冰箱里翻了翻,没啥现成的,想到楼下夜市去吃,又觉得困倦,只好打开一包牛奶,算是充饥吧。
这晚普天成想到一个问题,一直空着的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看来铁定是余诗伦的了。他掏出电话,给自己的老朋友、老搭档廖昌平发了条短信:事情有变,你还是另寻位子吧。
据后来于川庆讲,事情在当晚的宴会上便定了音,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看法相同,两人在饭桌上简单几句话,就达成了一致。只是,这种场合的谈话,往往比常委会还要保密,没有人敢漏出一点风声。
会议在省委西五楼会议室召开,普天成发现,这天的瀚林书记跟路波省长来得比平日要早,其他常委还没到的时候,他们已端坐在主席台上。普天成一边指挥工作人员沏茶倒水,一边观察瀚林书记。瀚林书记的头始终埋在文件堆里,会议室里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扰不了他。路波省长没带材料,但他抱着手机,不停地发短信。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来得也早,四下看了看,寻找自己的座位牌。不同的会议,座位牌的摆法是不一致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其他人参加会议,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一则是想看清自己的位置;二则呢,也想看看有哪些人这次排在了比自己更显要的位置。任何一次座位的小挪动,都是信号,里面含着无限丰富的内容,这跟电视、报纸的露面是一个道理。掌握这内容的,除两边的1号领导,怕就剩普天成和于川庆了。副书记马超然进来时,主席台上已坐了一大半人,马超然似乎对自己的座位不满意,本来他是紧挨着瀚林书记的,但今天因为加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他的位子就有些靠边。而且中间破天荒的,多了两位退下去的老领导。
请两位老领导来,是瀚林书记的意思。
“今天这个会,范围适当扩大一下,我们也听听老同志的意见。”就这么一句,就让马超然离主席台正中远了不少。
会议由瀚林书记主持,瀚林书记先就目前全省的经济状况特别是工业企业形势做了中肯分析,认为经济形势不容乐观,工业企业拖欠任务重,发展步子缓慢,形势相当紧迫,容不得半点马虎和大意。然后话头一转,谈到了大华海东,他说:“大华海东当年是作为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从香港招来的,为此省委、省政府花了很大力气。大华落户海东,意义深远,但就目前运行情况看,进展很不理想,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自上而下重视不够,没有正确理解或贯彻省委、省政府的意图。个别同志对招商引资政策仍然持有怀疑态度,思想上麻痹,行动上迟缓。二是遇到问题束手无策,解决办法不多,或者根本就不想解决。从而导致已有的矛盾更加尖锐,影响或制约了大华海东的发展。”
听到这儿,普天成忽然想,瀚林书记要跟超然副书记摊牌了,心里为之一惊,不由得,就将目光投向马超然那边。马超然显然也没意识到今天会是这样一个会议,瀚林书记一开口便将矛头指向他,令他既惊讶又感突然。瀚林书记讲话时,他一边擦汗,一边故作镇静地挺着身子。不少人听出了瀚林书记话里的意思,将目光投过去,马超然一时成了众矢之的。
普天成注意到,会场上有两个人没动目光,自始至终望着前方。一个是路波省长,另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似乎较别人提前看到了答案。
瀚林书记洪亮的声音依然响在会议室里,大家似乎再也不去关心瀚林书记讲什么了,而是纷纷期待着,今天的会议会有什么结果。这便是高层开会的一大特色,主要领导一开口,就等于给会议定了调子,至于他具体讲什么,讲多长时间,那都是次要的,是为最终的结果做铺垫,对与会者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瀚林书记的讲话已近尾声,他说:“大华海东过去是我们的重头戏,现在还是,这家企业带给我们挑战和考验,包括一毛、三毛职工的安置与遗留问题的解决,也是对我们省委、省政府的考验。去年谈的十二条,必须无条件落实。我们要对两家企业五万多名职工负责,要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他们为企业献出了青春,献出了才华,有些甚至献出了大半生,现在轮到政府为他们送温暖,我们如果再不积极,是愧对自己良心的。我再强调一句,除十二条外,对近期职工提出的几个热点问题,政府那边拿出具体意见来,逐一落实。”
说完,他将话筒交给了路波省长。路波省长习惯性地咳嗽了一声,然后顺着瀚林书记的话题,继续往下讲。
看一个省的省长跟省委书记是否配合得好,不用去研究他们的背景,也不用去探究他们的政治主张,只要留心一下他们在会场上的表现,就能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路波担任省长后,继续保持着他在海州做市委书记时的风格,做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该拍板的事情,会在第一时间拍板。对难点热点以及重大敏感问题,既不回避也不推托,总是能出人意料地拿出解决办法。但独独有一条跟以前不像了,就是他知道怎么从一把手转向二把手。省长虽是一省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在省里,他实际上处于二把手的地位。需要他冲锋陷阵时,他是主角,需要他唱联手戏时,他便是配角。这个角色很难把握,太果断了,会让真正的一把手感觉到威胁,锋芒毕露断然不行;如果太过服从,优柔寡断,大事小事都不敢做主,又让人觉得你缺少魄力,不是主政的料。路波省长在这方面却游刃有余,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才能和应变能力。每次会议上,他既能充分维护瀚林书记的权威,又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体现出来,让人听了既不唯命是从,又有一种务实感。
路波省长讲得极短,他强调了两条,一是不打折扣地按瀚林书记的指示办,坚决清除大华海东前面的障碍,确保该项目按期建成,顺利投产;二是下大决心解决好一毛、三毛的遗留问题,政府将成立专门工作小组,一条一条落实,决不让集体上访或聚众闹事事件再次发生。
普天成听到这儿,放心了,有了路波这番表态,省里就是再拿出一个亿两个亿,也会把一毛、三毛的问题解决掉。
接下来是大家发言。这个时候,秘书长是可以轻松一下的,因为会议的调子已经定了,让大家发言,只是充分显示一下民主,也让今天请来的两位老同志再次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普天成起身,离开会场。在任何会议上,秘书长都有适时离开会场的自由,因为在会场里,他是属于服务型的,跟服务人员的性质差不多,因此没有哪个领导认为,秘书长离开有什么不合适。当然,你也得把握好机会,如果瀚林书记和路波省长讲话,你要是离开,性质就不一样了。
普天成在楼道里活动了一下筋骨,近来他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会痛,左腿也有些发麻发困。他正想去洗手间,于川庆出来了。两人相视一笑,什么语言也没有,但又什么语言都有。两人去卫生间的途中,于川庆悄声说:“余晴的工作解决了,留在了胜利宾馆。”
普天庆一愣:“哪个余晴?”
于川庆呵呵一笑,“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在桃园……”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还真把这事给忘了。
这天的会议上,瀚林书记果然宣布了一个新决定,他说:“鉴于省委马上要开展全省党风党纪检查,同时对前一阶段的反腐倡廉工作做总结,超然同志暂不分管大华海东项目工作,该项目由国平同志全权负责。”
尽管这样的结局早就在预想之中,但真的由瀚林书记亲口宣布出来,普天成还是有些震动。
马超然离开会场时,脸色黑青。
第三章 用适度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第三章用适度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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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个月过去,这中间乔若瑄回来了一次,普天成跟她拐弯抹角谈起了工作变动的事。普天成说:“我考虑了好久,老杜那个人不是太可靠,跟他搭班子,迟早要出事,要不,你还是挪个地方?”乔若瑄放下手里的报纸,盯住普天成问:“往哪儿挪,你们不会再缺副秘书长吧?”普天成目光一暗,“若瑄,我跟你谈正事呢。”
“谈正事上你办公室,这是家,我一个月回来一趟,不想听正事。”乔若瑄起身,往厨房去。这次回来,乔若瑄发现了一个女人们最容易发现却也最容易忽略的问题,她家的厨房成了摆设,她断定这一个多月普天成没做过一顿饭。这样下去,普天成的胃受不了,男人到了这把岁数,是不能乱凑合的。乔若瑄想给普天成找一个保姆,被普天成拒绝。乔若瑄不甘心,背着普天成给王静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从永川那边找一个保姆来。永川是广怀下面一个县,王静育以前在永川做过县长,那一带的妇女打小就能吃苦,而且卫生习惯很好。王静育说正好有位远方亲戚,家里女孩多,答应这一两天就带过来。乔若瑄想把厨房认真打扫一下,这样乱糟糟的厨房,让外人看见,她脸上没面子。
普天成拦住她说:“若瑄,你再认真想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瀚林书记也有这个想法。”
乔若瑄的步子猛地止在了那儿,半天,她回过身来,冲普天成说:“不可能!”
普天成没把上次瀚林书记找他谈话的事说出来,他怕乔若瑄接受不了,仍然婉转地道:“你也知道,瀚林书记对官员家庭一直有看法,他在几次会上都讲到,要把海东这个特色取掉。”
“讲了就要做?普天成,你是想借瀚林书记来压我吧。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回来,杜汉武想撵我,我还赖着不走呢。”说完,进厨房了。
普天成知道谈下去也是白谈,弄不好还要伤两个人的和气,便略显忧愁地想,乔若瑄这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下午五点,王静育的车到了,果然带来一位叫卢小卉的女孩,个头高高的,差不多赶上了乔若瑄。猛一看,不像是从永川那种落后地方出来的,尽管穿着很朴素,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有神,给人一种精于世故的错觉。普天成不明就里地问:“这位是……”卢小卉扭捏着她好看的身子,略显拘谨地站在了一边,目光怯怯地望在王静育脸上。王静育冲普天成笑笑,再望住乔若瑄。乔若瑄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卢小卉好几遍,显然,她对卢小卉的年龄还有已经发育成熟的身子有点不放心,她要的是那种青中带涩淳朴中带着傻气的女孩,卢小卉这身材,应该到哪家时装公司做模特去,那对藏在素衣里的胸,一旦换件衣服衬托出来,是很让人忧心忡忡的。可既然王静育带来了,她又不好拒绝,再说人家孩子才十五岁,也不能往坏处想,于是便问:“家里都同意了?”
“同意了。”王静育代卢小卉回答,目光快速地往普天成脸上一扫,带着某种意味。
“家里的活儿都会做吧?”
“您放心,阿姨,洗衣做饭我样样拿手。”这次回答的是卢小卉。卢小卉一说话,乡下孩子的淳朴就显出来了。她漂亮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孩子蛮让人喜爱。乔若瑄点头道:“那就留下吧,你叔叔胃不好,记得做饭清淡点。再者,衬衣要天天洗,洗了要熨好。”
卢小卉一一点头,普天成这才反应过来,“我说了不要,怎么还……”
“要不要由不得你,静育快坐,我带小卉先熟悉一下。”
王静育诡秘地一笑,坐下了。普天成狠狠剜了他一眼,也有些无奈地坐下,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下面的事来。
乔若瑄很快就把该交代的交代完了,又带着卢小卉去了卧室。卧室是她上午就腾出来的,以前当客房,有点小,但住保姆已足够。卢小卉带的行李不多,其实也不用带,一应物件乔若瑄都替她准备好了。看完卧室,乔若瑄问:“满意不?”卢小卉脸上闪着红晕,羞答答说:“这么好啊,我原还想,要住地下室的。”王静育接话道:“去年她在北京做家政,几个孩子挤在一间地下室里。”乔若瑄这才知道卢小卉以前就做过家政,还是北京,怪不得呢。她放心地舒了口气,笑着说:“这是海州,不是北京,缺什么,随时跟你叔说,他会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待你的。”这话说得很巧妙,似乎有双重意思,说完,乔若瑄望了一眼普天成。普天成心里早有想法,等乔若瑄一走,他就打发掉卢小卉,他要什么保姆,再说这女孩也长得太那个,住一起不好。
王静育要做东,请普天成夫妇吃饭,普天成不想去,谎称有事推辞了。乔若瑄急着要去瀚林书记家,离开广怀时,她就跟瀚林书记的秘书约好了,早上一醒来,就给瀚林书记发了条短信,瀚林书记回短信说,下午五点给她电话。刚才在卧室时,她收到瀚林书记秘书的短信,说瀚林书记让她过去。这事同样不能让普天成知道,一旦让普天成知道了,准又惹出新的不快。
王静育见普天成两口子都不愿跟他出去,便也知趣地起身告辞,临走,又跟卢小卉叮嘱了几句,无非就是好好照顾普天成,别偷懒,手脚要勤快,家里来了客人一定要识眼色,等等。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普天成想笑,却又感觉喉咙被什么堵住了,笑不出来。
乔若瑄打扮一鲜地出门后,家里就剩了普天成跟卢小卉。卢小卉已换下她来时穿的衣服,换了一身在北京做家政时穿过的工装。这设计工装的人也有想象力,居然仿照制服的样式,明明是做家务,他不设计得宽松点,反倒山是山水是水,风景全给你点缀了出来。普天成望了一眼,感觉浑身发热,十分不自在,他心里骂王静育,你那些鬼点子,以为我不知道啊,不安好心!
卢小卉出去买菜的时候,马效林来了电话,说他刚到海州,有急事要跟秘书长汇报。普天成问马效林现在在哪儿,马效林说他在金江饭店门口。普天成让马效林等在那儿,他马上就到。
二十分钟后,普天成赶到了金江饭店。马效林果然神色不定地站在那儿,普天成让马效林上车,然后往丽水大桥那边开。丽水大桥西侧有家叫狮子楼的酒楼,于川庆请普天成吃过几次饭,里面环境不错,重要的,老板是于川庆一个旧相好,于川庆并没跟普天成藏着掖着,关于他跟老板娘江海玲的关系,普天成是一清二楚。于川庆还特意叮嘱江海玲,哪一天要是普天成来了,一定要热情招待好。普天成刚才在车上想地方,不知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江海玲那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这种地方说起话来安全。
到了狮子楼,江海玲热情有加,一边张罗着开包房,一边笑说好久没见到秘书长了。普天成勉强跟她寒暄了几句,道:“今天借你这地方谈点事,饭菜简单点,让服务员别打扰。”江海玲一看普天成的脸色,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忙道:“秘书长尽管放心,饭菜好了我亲自送进去。”
江海玲刚走,普天成就问:“怎么回事?”
马效林神色慌张地说:“苏润开口了,他咬出了好几个人。”
“真有此事?”普天成只觉得心里重重响了一声,不敢相信似的盯住马效林,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千真万确,是牛监狱长跟我说的,他也着了急。”
牛监狱长叫牛如虎,是吉东第一监狱副监狱长。这个人不会乱说话,普天成的眉头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具体咬出了谁?”
“你,我,还有……还有瀚林书记。”
“什么?!”普天成惊得从沙发上弹起来,“这关瀚林书记什么事?!”
马效林也被普天成的反应吓了一跳,结巴道:“我听牛监狱长说,苏润在写给王化忠他们的材料中,提到一件事,说水泥是一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提供的。”
“乱弹琴,天下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普天成愤怒地将手中的杯子一摔,一声尖利的碎响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冲马效林道:“把它收拾了。”
马效林要开门唤服务员,普天成恶声骂道:“一个杯子叫什么服务员,你没长手?!”
马效林扫了一眼包房,包房里实在没什么工具,便拿起一块桌布,无言地打扫起碎片来。
普天成黑青着脸,坐在那儿发怔。等马效林把玻璃碎片清扫干净,他心里的主意似乎有了。他拍了拍沙发,说:“坐吧。”马效林不敢坐,又觉站着不合适,硬着头皮在普天成边上坐下了。
“效林啊,你在吉东干副书记,不止是我普天成一个人的意思,瀚林书记几次问起过你,他对你,寄予厚望呢。”
马效林战战兢兢地说:“这我知道,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
“不,你应该谢瀚林书记,没有瀚林书记,在海东,没有你我的地盘。”
“秘书长,有什么话,您尽管吩咐吧,我心里有数。”马效林好像不那么慌了。这种时候,慌张会坏大事,他不停地提醒着自己。
普天成停顿了一会儿,道:“苏润这样做,太不应该,他咬我可以,怎么能咬瀚林书记呢?水泥是他从别人手里低价买来的,以次充好,一半已经过期报废了,现在他想推卸责任,无中生有编出一个化玉娇来,让人不可思议。不过黑的说不成白的,效林你马上回去,跟如虎同志讲,让他马上弄一份材料,里面要把王化忠他们通过不正当手段威逼和利诱苏润这件事写清楚。记住了,写得越清楚越好。材料写好后,让他火速送到省厅汪副厅长手里。”
“秘书长,您就放心吧,牛监狱长对王化忠他们意见很大,这事是监狱长丁茂盛瞒着他做的,市局也不知道,我让他把详细情况反映给省厅。”
“这件事尽量控制范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白我的意思么?”
马效林重重点头。
本来话到这儿,马效林就该走了,这顿饭不属于他,他也吃不下去。但是他又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抬起的屁股复又坐下,目光楚楚地望住普天成,“秘书长,还有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说吧,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饶舌,直接讲就行。”
马效林又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抹了把汗,声音抖颤着说:“我听如虎同志讲,苏润还供出了天彪……”
普天成似乎早就料想到了这结果,握着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隐隐能听出一种响声。这声音在响着空调的包房里,竟那么骇人。马效林没敢继续往下说,目光在普天成脸上抖来抖去,最后可怜地收回了。
普天成忽然哈哈大笑,包房里的空气被他的笑声惊了起来,像有猎猎风声卷过。他笑到一半,戛地收住,目光骇人地盯住马效林,“效林你记住,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是会发疯的。王化忠发了疯,苏润发了疯,姓徐的也跟着发疯。这个时候,我们要及时地为他们准备一服药,这服药由我普天成亲自为他们开!”
马效林听得毛骨悚然,他还从没见过普天成普秘书长用血腥味如此浓的口气说话。他暗暗想,普天成也疯了。
普天成又跟马效林交代几句,马效林心里半是有底半是没底,他不敢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也要发疯。普天成也不留他,起身道:“早点回去也好,你是副书记,随便离岗不好。记住,以后来省城,要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马效林如获大赦般,迅疾离开狮子楼。过了没两分钟,普天成的身影也消失了。等江海玲端着药膳进来时,包房里除了一股火药味儿,什么也没有。
马效林离开海州的第三天,普天成得到一个消息,省公安厅汪副厅长带着一个工作组到了吉东。随后,他便听到吉东一监监狱长丁茂盛被停职的消息。这天他陪着瀚林书记在海州视察,瀚林书记心情很好,同行的海州市委书记和市长心情也很好。在海州新落成的体育馆内,瀚林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海州体育事业这些年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瀚林书记讲完,体育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然后,一行人往网球馆去。这天网球馆正常对外开放,普天成他们到达时,正好有一对外国留学生在打网球。走在前面的海州市委书记转过身来,跟瀚林书记笑说:“早就听说书记是网坛高手,要不要跟他们来一盘?”瀚林书记呵呵笑了笑,“很久不打了,手生了。”就有随从的领导热情鼓劲,要瀚林书记跟留学生打几个球。瀚林书记没推辞,两手一搓,说:“好,那就献一次丑。”普天成很快忙起来,不大工夫,瀚林书记身穿运动服,健步进入馆内。普天成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等瀚林书记到了场地边,这才双手递上球拍。瀚林书记笑了笑,“生命在于运动嘛,天成,以后你也要学着打球。”普天成说:“今天先让我饱饱眼福,改天一定拜书记为师。”瀚林书记朗声一笑,跟女留学生对战起来。
二十余位记者扛着摄像机往前拥,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普天成挡在记者最前面,提醒记者们别太靠前,影响书记打球。瀚林书记步伐矫健,反应敏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场边响起一片片喝采声。普天成静静地看了几分钟,忽然想,如此富有活力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轻易击倒呢?这么一想,他身上仿佛猛地来了劲,也跟着喊了一声:“好球!”这一声喊,似乎把他心里几天堆积的郁闷排泄了出来。后来他借女留学生捡球的空,给瀚林书记送去一条毛巾。瀚林书记边擦汗边说:“可以号召一下,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一股运动热潮。”普天成将这话记下了,他想下一步,应该在全省搞一场公务人员网球大赛。
即兴表演结束后,瀚林书记跟两位留学生合了影。瀚林书记简单过问了一下他们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并祝福他们能在中国取得更大的成绩。女留学生想拥抱一下瀚林书记,普天成赶忙制止,另一边,于川庆也在阻止记者照相。瀚林书记见状,笑说了一句:“拥抱就不必了,还是按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握一下手吧。”
于是就握手。镁光灯再次闪了起来。
第二天的报纸上,头版头条便是瀚林书记打球的新闻。尽管照片当天晚上普天成便审查过了,现在拿着报纸,普天成还是承认,瀚林书记魅力四射,精神矍铄。他欣赏了一会儿,起身,往瀚林书记办公室去。普天成照样没乘电梯,走楼梯,从八楼到十二楼。普天成欣喜地看到,各部委的同志都在争相看报纸,并做出热情的议论。他心里越发轻松,几天前马效林给他带来的阴影全然不见。
普天成进去时,瀚林书记也在看报纸,秘书董武站在身边。普天成说:“书记还满意吧,要是光线再足点就更好了。”瀚林书记笑说:“天成啊,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感觉又年轻了几岁。”普天成接话说:“书记本来就年轻嘛,活力远在我们之上。”瀚林书记也不谦虚,道:“这倒是。天成,往后别死气沉沉的,打起精神来。”普天成笑了笑,没有说话,这种话不好说,只能以笑来回答。
围着报纸谈了一会儿,瀚林书记忽然说:“对了天成,那天跟若瑄谈了谈想法,她还不乐意,回家没批评我吧?”
普天成说:“哪敢批评书记,她这个人,就是顽固。”
董武一听两位领导谈正事,掩上门出去了。普天成说:“她老是给您添麻烦,实在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乔若瑄回到家,什么也没跟普天成说。普天成倒是知道她去找瀚林书记,但也没点破。那天他的心情实在是坏透了,没法对别的事感兴趣。而且,每次乔若瑄单独去见瀚林书记,普天成都装不知道,事后也不过问,这是他们夫妇间的一个原则。
“你天成也说这种谦虚话了,不应该嘛。不过天成啊,若瑄留在广怀,恐怕有问题。我最近在想,是不是让她去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女同志,太闹了不好。”
这个“闹”字用得特别有学问,你可以理解成广怀那边太闹,也可以理解成乔若瑄这个人太闹,普天成更倾向后者。他再次明白,乔若瑄在广怀的使命快要结束了,兴许,她从政的路,也要告一段落了。
从瀚林书记办公室回来,普天成反复想,瀚林书记说的相对轻松一点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想着想着,他蓦地明白了。
省委党校!
余诗伦进政研室的事很快有了进展,普天成正在办公室修改一份报告,组织部长何平进来了。普天成赶忙起身,说:“部长好,你怎么过来了?”何平是中央调整海东班子时从北京部里过来的,人很年轻,才四十五岁,但工作经历相当不简单,三十二岁时在西藏干过,后来又到青海,四十二岁便是副部级干部。海东现有的常委中,数他学历最高,是政治学博士。何平为人谦和、低调,言行举止透着良好的修养。
何平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碰碰。”
普天成赶忙从桌子那边走过来,请何平落座。何平边坐边说:“秘书长是大忙人,我来不会打扰吧?”普天成笑说:“哪儿啊,盼都盼不来你呢。”说着给何平沏茶,何平说:“不喝了,刚在办公室喝过,胃里差不多能养鱼了。”普天成说:“我这儿有朋友刚送来的铁观音,请部长品品。”何平开玩笑说:“秘书长的茶自然是好茶,刚才我在楼道里就已闻到茶香。”常委们见面,老要在茶上做文章,说些跟茶有关的话题。不明白的人还以为,常委们都是品茶专家,其实不然,是别的话题不好说,也不能公开说。多数常委又不抽烟,见面后为了化解尴尬,只能拿茶做文章。几乎每个常委的办公室,都放着好几种茶。来的客人不同,拿出的茶也不同。普天成拿出的,是南怀市委书记上周末专程让司机送过来的铁观音,依普天成的判断,这茶至少三千元一斤。
何平品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茶,秘书长品位就是不一般。”
普天成笑说:“朋友嗜茶如命,他送的应该不差。”两人寒暄几句,何平说起了正题:“有位同志想到政研室来,想征求一下秘书长的意见。”
普天成故作惊讶地说了声:“是吗?”然后道:“政研室主任一直空缺,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这个位子再不能空了,不然工作很费劲。”何平说:“我们心里也急,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最近有人推荐党校副校长余诗伦同志,不知道秘书长对这位同志了解不?”
普天成沉吟了一下:“诗伦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你这一说,我忽然觉得,他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理论水平高,工作严谨,就怕他本人不愿意啊。”
何平笑了笑,“看来秘书长对他还是很了解的。”
普天成说:“了解不是太多,但深刻。听过他讲的课,理论上很有造诣,政研室缺的就是这样的专家。”普天成说这些话,一点不脸红,有些东西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其实他根本没听过余诗伦的课。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余诗伦很崇拜。
“那就好,既然秘书长没意见,我们就找本人谈话了,希望他能服从组织安排。”何平说着起身,那杯刚泡的茶他只品了一口。将何平送进电梯,普天成就想,下一步就该轮到何平跟乔若瑄谈话了。一想党校副校长这个位子,普天成也摇了摇头。
但人适合哪个位子,并不是自己说了算,要看领导觉得你在哪个位子合适。把不适合干副校长的乔若瑄调到党校,也许是一种新的适合。普天成承认,让乔若瑄去党校,等于是折磨她,委屈她,他心里禁不住为自己的妻子生出一种伤感来。
第三章 用适度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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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海东行政学院常务副院长廖昌平便找到了普天成家里。行政学院院长目前由常务副省长周国平兼任,廖昌平也是在上次调整中才到行政学院的。普天成做省政府秘书长时,廖昌平是副秘书长。廖昌平一定是听到了风声,进门就说:“不公平,秘书长,真不公平,我廖昌平怎么着,也比余诗伦资历深吧?”
普天成刚打开电视机,保姆卢小卉也在客厅,是她替廖昌平开的门。普天成扫了一眼卢小卉,说:“去拿水果来。”廖昌平说不吃,普天成拉下脸,带着责备的口气道:“捕风捉影,撒哪门子的野。”廖昌平在普天成面前说怪话说习惯了,从来不去斟酌,当然,他也不知道卢小卉的身份,还以为是普天成家亲戚。
廖昌平本还想发牢骚,见普天成神色异常,没敢发,再一看卢小卉,明白了。卢小卉相当识眼色,利落地端来水果,沏了茶,钻卧室去了。
普天成这才说:“哪有那么多牢骚,走哪儿发哪儿,像话吗?!”
廖昌平讪讪一笑,“人家这不是心里有想法么。”
普天成抢白了一句:“我还有想法呢。”将水果盘往廖昌平面前一推,问:“都听说了?”
廖昌平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听说了,没想到会是他。”
廖昌平心里谋算这个位子谋算了好久,当初让他到行政学院去,他就向组织部门提出,能不能到省委政研室。当时主持工作的副部长陈江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个位子的人选,就连组织部也定不了,你还是安心去当校长吧。”事实证明,政研室主任这个职位,在瀚林书记的心里很重,前主任老瞿离开岗位已有半年多时间,别的位子空两到三个月已是奇迹了,想不到政研室主任的位子空了这么长时间。
“想不到的事情很多,以后慢慢想。”普天成带着情绪道。
廖昌平还是不服气,点了烟,猛吸一口,“我打听清楚了,姓余的北京有人,听说……”
“听说听说,一天到晚就是听说!我说昌平,你到底是在干工作还是在搞情报,我看你到安全局去好了。”
廖昌平挨了剋,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其实这些话他也只是在普天成这里说说,在外面绝不敢乱讲。他北京的一个关系说,余诗伦有个很能靠得住的关系,在中央某要害部门。一定是上面跟瀚林书记打了招呼,要不然,瀚林书记是注意不到一个党校副校长的。见廖昌平尴尬,普天成也觉得口气太冲了点,缓和了一下语气,道:“昌平啊,你在省府工作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组织原则应该知道,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廖昌平听出了弦外之音,赔着笑道:“秘书长的话,我记住了。”
“仅仅记住不够,要落实到行动上。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安排在哪个岗位,都要把本职工作做好。我可听说,你现在有点不专心,这不好,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很多事是一步步来的,一步走不扎实,步步皆不扎实。”
廖昌平一听普天成又在点他的软肋,心虚道:“怎么,上面不会有意见吧?”
“你自己以为呢?”普天成给了廖昌平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起身,在客厅里踱步。廖昌平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跑来诉苦的,这下好,让普天成一句话,把他心里最脆弱的那根神经点中了。廖昌平到行政学院后,的确对工作不大上心,整天想的是,何时才能到省委大院去,到主要领导眼皮底下,干些能让领导看得着听得见的工作。像行政学院这种不打雷不下雨的工作,他真是没心情干。这阵普天成一说,他立刻后悔起来,如果因为这个让上面有意见,那就太不应该了,他廖昌平又不是不会干工作。
过了半天,廖昌平带着征询的口吻道:“我是想干,但我对学院那摊子不熟悉。再者,眼下都在抓经济,注意力都在各项硬指标上,学院就是想开展一些工作,下面也没人重视。”
普天成停下步子,毕竟,他跟廖昌平是多年的关系。这人本质不错,就是有华而不实的毛病,老以为自己是干大事的,放哪儿都觉委屈,这个毛病不改,怕是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机会是啥,机会就是你摸打滚爬中突然闪出的那道亮光,是你苦苦求索中蓦然发现的那座独木桥,而绝不是天上掉馅饼。雨后彩虹是雨后才能出现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先是山重水复,后才是柳暗花明。如果你想把前面的省略掉,那么后面出现的,也只能是海市蜃楼,是幻景。
“不熟悉不是理由,下面不重视也是你的托词,你的问题还跟以前一样,老在幻想。昌平啊,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踏实了,再不踏实,以后还有机会吗?”
廖昌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人性格中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别人批评对了,他会虚心接受,特别是普天成的批评。两人在省政府的时候,廖昌平没少挨普天成的批评,但越批评两人关系越近。普天成也只有在廖昌平面前,才愿意说些实话,说些发自肺腑的话。
这种话不能轻易说出来,因为它容易伤害别人。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听批评,官场中人就更不用说。天天奉承,弄不好他都拿你当敌人。如果老是挑刺儿,怕是早就拿你当政敌了。好在廖昌平不是那样的人,他是普天成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中最率直也最透明的一位,普天成有时候是拿他做镜子的。可惜,这样的镜子摆在眼前,还是不能让他的心透亮。兴许,他这辈子是透亮不过来了。心上抹了颜色的人,再怎么照,也是有阴影的。背负着阴影前行,这就是普天成。
普天成叹口气,冲廖昌平说:“眼下省委、省府正在全力打一场工业企业攻坚战,你们学院何不在这方面动动脑子?”
“你是说?”刚才还心情灰暗的廖昌平一下来了兴趣。
“学院就是为政府工作服务的,这点道理你总懂吧。围绕政府的中心工作搞培训,这样的主意你都想不出来?”
廖昌平恍然大悟,“愚人就怕点拨,你这一点拨,我倒是有谱了。”廖昌平说完,开心地笑起来。他的笑感染了普天成,普天成也轻松了许多。从内心讲,他是极愿意让廖昌平到政研室的,廖昌平把材料关是一绝,过去政府那边的材料或文件,主要还是廖昌平把关。另外,人在任何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啊,普天成现在是一肚子的话捂馊了,也找不到人说。
那种滋味,不好受。
可既然瀚林书记有了人选,就得尊重现实。不单是尊重现实,还要把这个想法彻底掐死。普天成给廖昌平支招,让他抓培训,就是用另一种方式帮廖昌平把这个念头掐死。
机会总还是有的,普天成对此深信不疑!
这天晚上两个人喝掉了一斤茅台。普天成很少喝酒,但这天晚上,他想喝。
省委很快召开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对余诗伦的任命。余诗伦到任的这一天,海州下了一场透雨,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晚上。本来普天成安排了几桌饭,想为余诗伦接风,可下午四点多钟,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突然打来电话,说晚上一起跟大华的同志吃顿饭,有些情况还需碰个头。普天成便知道,周国平那边的行动开始了。
胜利宾馆的环境跟桃园差不了多少,布局和绿化甚至比桃园还要漂亮,只是因为它是政府的,所以名气没桃园那么响亮。这天的饭安排在淮海厅。到了淮海厅,普天成意外地发现,为他们服务的正是余晴。普天成脸上有丝惊讶,于川庆也跟他一样。余晴没认出普天成,但认出了于川庆,彬彬有礼地问了句“首长好”,就专心致志做自己的工作去了。普天成盯着余晴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就闪出金嫚那张脸来。前些天金嫚跟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不想跟丈夫过了,要离婚。普天成下意识地就阻止,说不能离。金嫚笑说:“你慌什么啊,又不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普天成好不尴尬。是啊,他慌什么,金嫚从来没说要嫁给他,也从没流露出要缠着他不放的意思,这点让普天成深感欣慰。有多少人毁在了女人上,起初抱着投机的心理想玩一玩,结果引火烧身,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普天成算是幸运,截止目前,还没被哪个女人抓住不放。跟他关系最密的金嫚,也在他离开吉东时嫁了人。金嫚的丈夫是一名普通工人,后来普天成听说,他们常打架,夫妻关系很不好,到现在也没要孩子。所有这些,都像辣椒水一样时不时地要辣一下普天成。普天成知道,金嫚现在的不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
某种程度上,是他毁了金嫚。
于川庆见他走神,悄声提醒道:“等一会儿秋燕妮也要来,她可是常常念叨你呢。”
“是么?”普天成从余晴身上收回目光,又从脑子里把金嫚驱走,装作诧异地问了于川庆一句。于川庆别有意味地一笑,“有人望穿秋水,有人浑然不觉,这世道,越来越缺少默契了。”
“乱说。”普天成及时地制止住于川庆,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普天成就不跟于川庆开玩笑,这也是他的原则之一。他转向曹副秘书长,“你老父亲的病好点没?”曹副秘书长受宠若惊,他父亲几个月前心肌缺血,住过一次院,普天成特地到医院探望过,曹副秘书长对此感激在心,今天听普天成再次问起,就越发感动得不行。他站起身,就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毕恭毕敬地答道:“谢谢秘书长关心,老父亲算是挺过来了,现在精神状况还行。”
“那就好,人老了,不要只想着吃药,还要适当增加活动量。另外,保持心情愉快也很重要。”曹副秘书长马上点头,“秘书长说得对,他现在天天到公园散步呢,还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学太极拳。前段日子有个老太太劝他养条狗,这些天正吵着让我买狗呢。”
“那好啊,让他有个寄托。大家都忙,平日没时间照顾老人,老人寂寞,养条狗正好可以把寂寞打发掉。”
“那好,我明天就去给他买。”
聊完曹副秘书长的父亲,话题又转到巩副主任的老岳母上。普天成在政府的时候,这些人都在他手下,他们家里有啥事,谁家有老人,谁家老人患啥病,普天成都记得很清楚。逢年过节,后勤办要分东西,普天成总要叮嘱一番,有老人的给多分一份。尽管这些人都不缺那点东西,但这么一做,情感上就不一样了。有人说他在政府里威信比副省长都高,不是说他权大,而是说他心长。
心长则路也长,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正说着话,外面响起了车子的声音,于川庆说了声“来了”,大家齐刷刷地起身,往外面去。出门时巩副主任步子走得快了些,差点先普天成走出大厅。意识到犯了错误,他猛地止住步,侧身等普天成和于川庆先走。他发现,于川庆脸上,已暗暗露出不快来。
下级任何时候都不能抢上级的彩,这是铁的规律。谁犯了,哪怕是无意,也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普天成伸出双手,热情地跟国平副省长握过手,然后又跟大华的领导一一握手,同时做出恭请的样子,请他们往里进。轮到秋燕妮时,他的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秋燕妮冲他深情一笑,伸出手来,“想不到在这儿遇见秘书长,幸会,幸会。”普天成没敢正视秋燕妮,他怕秋燕妮不分场合露出那火辣辣的目光来。香港女人跟内地女人不一样,她们喜欢把内心的东西表露在脸上。
普天成和于川庆热情迎客的过程中,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拘谨地站在一边,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他们是没有资格走上来跟领导和贵宾一一握手的,只能站在远处,用微笑欢迎。周副省长也只是跟他们简单地点点头,然后就在大华几位高层的簇拥下进去了。普天成又抢在前面,等副省长的步子到达淮海厅时,他跟于川庆已一左一右站在了门边。
主客一一落座。普天成本想坐得离周国平远一些,坐领导身边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不知道别人有没有类似的感受,普天成觉得是这样。每次吃饭,他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离领导远一点儿,这跟工作当中正好相反。不料周国平拍拍身边的椅子说:“老普,坐这儿,咱们说话方便。”普天成只好坐过去。周国平左边是大华香港总部瑞德先生,英国人,很年轻,四十岁不到,讲一口流利的汉语。右边,就是普天成了,普天成右边,居然坐了秋燕妮。好似无意,其实有心,普天成有几分不安,心里又有一点点惬意。跟秋燕妮认识这么长时间,两人还从没如此近距离坐过。饭菜是提前准备好的,国平副省长说,吃过就撤,晚上他还有个活动,要到一所大学去演讲。凉菜上齐后,国平副省长讲了几句话,意思是感谢瑞德先生和助手劳尔小姐来到海州,共同为大华海东出谋划策,也感谢大华集团副董事长兼海东办事处主任燕妮小姐,大华海东前段时间运行得不是太好,主要原因不在大华,在海东方面。是海东方面没把基础性工作做好,延误了项目进度。对此,省里已做了调整,相信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国平副省长还代表省委、省府向大华方面表了态。国平副省长表完态,端起红酒杯,一饮而尽,说这杯酒就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从今天起,大华海东会驶上快车道。他的举动赢来一片掌声,是川庆秘书长带头鼓的掌。接着,瑞德先生也代表大华总部表了态,他说前段时间工作不理想,关键原因还在大华身上,大华资金不到位,影响了职工安置。他也喝了一杯,表示道歉。瑞德先生接着强调,本周内,将有三千万到账,可以用于职工安置,以后每半月到账三千万,直到把答应的款全部付清。瑞德先生说这些的时候,普天成心里想,周国平就是周国平,大华这些钱,也只有他能争取过来。如果换了别人,怕也只是一个数字,何年何月到账,只有鬼知道。感慨中,他投过去目光,见周国平的目光瞄在性感的劳尔小姐身上,他便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了。
瑞德讲完,轮到秋燕妮了。秋燕妮端起酒杯,说:“燕妮嘴笨,这种场合,实在不敢多讲,不如以酒代之吧,按你们的话说,一切尽在酒中。我相信,大华跟海东的合作一定是愉快的,而且能双赢。”说完,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红酒喝了下去。兴许,这天的秋燕妮也有几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有几滴酒洒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普天成看了,感觉那挂了酒珠的粉颈更为漂亮。
如果不是国平副省长晚上有事,这天是要放开喝一阵的。要论喝酒,今天来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都是行家,陪一桌客人不在话下。秋燕妮喝过之后,国平副省长说,今天情况特殊,酒就不敬了,大家随意喝点。然后叮嘱于川庆,照顾好客人。普天成本来也是想敬杯酒的,一听国平副省长这样说,便打消了念头。
席间国平副省长提出了一件事,大华原来的协议是要安排一毛厂百分之二十的职工,大华认为这太高了,无法落实,当然,这与一毛厂职工的素质和文化程度也有关系。一毛厂职工素质普遍低,文化程度大都是初高中,小学也有不少,以前从事传统纺织业,劣势还显不出来,现在是高科技项目,文化程度的劣势一下就显了出来。大华提出,能不能降到百分之十,不能安排的这百分之十,由省上协调其他企业安排,大华可以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补偿。周国平说完,桌上的人都不说话,全都垂下头,好像在思考。其实这样的问题是不用思考的,国平副省长借饭桌上把它讲出来,就是想给大家通通气,具体怎么做,他早就有了数。普天成也垂下了头,这是一种习惯,任何场合,遇到难以作答的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垂下头,做思考状。普天成默默在算一笔账,降十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有五千职工没了着落,这五千职工,往哪里安排呢?见气氛有点冷场,周国平笑道:“老普,过去的协议是你谈的,你说说。”普天成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圈,道:“既然大华有难处,这个问题可以协商。现在重要的不是职工安置,是项目进度,只要项目建得快,早一天见到效益,我们的期望值就早一天能实现。”
“川庆,你的意见呢?”周国平又将话头转给了于川庆。
于川庆刚夹了一块鱼,一听副省长点他的将,忙将鱼放下,道:“我认为天成秘书长说得有道理,毕竟这项目他最熟悉。”
“好,既然两位秘书长意见一致,我看这事可以商量,补偿不补偿我们先不提,先跟职工方面碰碰头。”说到这儿,他把目光投向普天成,脸上洋溢出一种热情的笑,“怎么样老普,这个难题还得交给你,谁让你办法比我们多呢。”
普天成这才明白,国平副省长今天请他来,摆的原是鸿门宴!他倒吸一口冷气,这话,跟工人实在说不出口啊,当初谈百分之二十,他已费尽了口舌,也背了一身骂名,现在再砍掉五千人,这简直……见国平副省长期待地看着他,普天成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试试吧,谈不下来省长可别批评我。”
“有你老普出面,还有什么谈不下来的?来,我敬你一杯!”说着,国平副省长率先举起了酒杯。普天成赶忙举杯,抢在国平副省长前面喝了下去。酒杯刚放下,余晴还没把酒斟满,这边又响起了秋燕妮的声音:“我也敬秘书长一杯,感谢秘书长对大华长期的支持与帮助,以后很多事,还离不开秘书长呢。”普天成想推辞,国平副省长帮腔道:“该敬,你们每人都应该敬秘书长一杯。”这下好了,矛头哗地对准到他身上,本来少了敬酒这道程序,吃饭的气氛就不热烈,现在大约是要谈的事定了音,大家心里都放松下来,国平副省长这一提议,于川庆他们立马响应,依次就给普天成敬酒。普天成喝了秋燕妮这杯,不喝别人的,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们一一碰杯。几杯下肚,普天成脑子就有些晕,再看秋燕妮,就有一种缥缥缈缈的虚幻感。
饭吃到中间,周国平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要提前走,让于川庆把大华的客人还有普天成招待好。于川庆要一同去,周国平说不用,那边还有人。于川庆便知道,国平副省长的专职秘书长在恭候,便也不再客气,跟普天成一道将国平副省长送上车。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也要走,于川庆挽留了一阵,见人家态度坚决,便不再挽留,悄声跟普天成说:“事情解决了,他们就想溜人,也好,咱们好好喝。”普天成心里骂:解决,你说解决就解决了啊?他硬着头皮跟瑞德先生和劳尔小姐道了晚安,转身往里走,走一半,忽然停下,秋燕妮为什么不走?
第三章 用适度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3
有些事想着难,解决起来,也未必就真难。普天成跟郑斌源他们谈了两次,没想到,事情解决了。
郑斌源叫来的十多个职工代表居然对削减百分之十这个数字不感兴趣,这让普天成甚为惊讶。他原想,只要自己把大华那边的意思讲出来,工人代表一准会暴跳如雷地攻击他,没成想,带头的那个叫陈亮亮的职工代表温和地笑了笑,“领导,你说啥就是啥,百分之几对我们来说,当不了饭吃,我们也没指望进那个厂,你还是抓紧把十二条落实了,再不落实,工人堵到省政府门上,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普天成盯着陈亮亮,“不是最近又落实了三条么,不能太心急,得一步步来。”“那你们怎么不一步步来,非要急着开工呢?”陈亮亮反问道。这话把普天成问住了,普天成回过目光,想从郑斌源那儿寻求帮助。郑斌源不知啥时已离开会议室,他把话说得明白,人他可以叫,具体怎么谈,是普天成的事,他不管,也管不着。
普天成又跟陈亮亮他们僵持了一会儿,陈亮亮见他也是认真解决问题来的,不那么刁难他了,但也绝没对他抱希望。希望这东西,抱几次抱不到,便也不敢硬抱。陈亮亮说:“领导,你也别痛苦了,你一痛苦,我们当老百姓的就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了。这么着吧,我可以保证职工不闹事,但政府答应的条件,也麻烦你给催着落实一下,工人确实不容易,再不要拿我们当猴耍了。”普天成马上保证:“凡是答应了的,我们保证做到,职工能体谅政府的难处,我们很感谢,我代表省委、省政府再次谢谢你们。”这时候就有一个中年男人怪声怪气地说:“政府也有难处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会是钱花光了吧,再卖几块地皮不就有了?”普天成没敢接中年男人的话茬,这种牢骚话、怪话他听得太多了,早已到了充耳不闻的境界。
普天成没敢在会议室久留,见好就收地脱身出来,给郑斌源打电话,问他在哪。郑斌源慢条斯理道:“我在家睡觉呢。”普天成赶到郑斌源家,他还有点不放心,跟工人的谈话太过顺利,令他不由得怀疑,他要再考实一番。
郑斌源并没睡觉,刚才他家里来了客人,是三毛厂原工会主席,来向郑斌源请教问题的。本来工人的积极性挺高,一直嚷着要跟大华对抗下去,绝不让大华顺利开工。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天工人的积极性突然没了,特别是原来挑头上访的那些人,最近连影子都找不到了。郑斌源心里说,还能有什么原因,有钱能使鬼推磨呗!据郑斌源了解,副省长周国平分管大华海东这一项目后,明着暗着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是破格拿出一千五百万,对一毛、三毛的特困户每家给予一万元的临时救助,同时又督促落实了他们的低保。这招效果奇佳,原来这批特困户是上访骨干,现在因为这一万元钱,他们倒向了政府这边。第二招是让海州两家大型企业临时吸纳了三千多名一毛、三毛的职工,这批人员的工资由企业支付一半,市政府补助一半,这就等于又把一部分力量瓦解了。更有效果的一招,海州市政府出台了专门政策,凡一毛、三毛职工,如果自己创业,开办小店由社区担保,银行一次性给予扶持贷款三万到五万,三年免收各种费用,凭下岗证到税务部门登记,可以享受三年免税政策。海宁区政府还在最大的两个市场海安路市场和海华路市场清理出铺面一千多个,让一毛、三毛的职工优先挑。这些措施,让原本就对上访不再抱希望的职工们一下看到了实惠。其实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企业改制,总要引起群众上访事件,但还是普天成说得对,上访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要想活下去,还得靠自己。
这些话郑斌源当然不可能跟三毛厂工会主席讲,这人是个一根筋,对上访怀着无比浓厚的兴趣。其实郑斌源也知道,这个工会主席上访最根本的目的,还是想叫政府安排自己。如果现在有人提出,马上给这个工会主席安排一份工作,让他继续拿工资,工会主席立刻就会跟工人说拜拜。对这种抱有私欲的人,郑斌源是看不上的。当然,对国平副省长以及海州市政府采取的这几项临时性措施,郑斌源还是由衷地高兴,因为不管怎么样,政府算是开始善待下岗职工了。
一听普天成要来,工会主席紧忙告辞走了。早在普天成跟工人谈判十二条时,工会主席跟普天成吵过架,还用粗话谩骂过普天成。
普天成一看郑斌源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电话里撒了谎。不过郑斌源睡不睡觉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他说:“我是来感谢你的,没想到这次工人这么给我面子。”郑斌源挖苦道:“你秘书长出面,谁敢不给面子?”说着给普天成泡了茶。普天成接过茶,“不过斌源,我还是不放心,总感觉哪儿不对劲。”
郑斌源猜想,普天成并不了解真实情况,毕竟这事不归他直接管,他也没往透彻里说,有些话说穿了也没啥意思,大家还是含蓄点好。他说:“你应该高兴,回去又可以请功了。”
“欺负我啊,我是跑来虚心向你讨教的,你倒好,就知道说这种风凉话。哎,帮我分析分析,职工思想为啥转变得这么快?”普天成厚着脸皮道。
“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安抚政策,你们这次算是想通了。”
“什么意思?”普天成感觉郑斌源话里有话,追问道。
郑斌源不想再跟他打哑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一一说了,取笑道:“拿国家的钱为大华扫清障碍,大华真有面子啊。”
普天成无语了。郑斌源说的这些,他还真不知道,这等于在十二条外,又多出好几条,国平副省长的力度也太大了点吧?不过转念又想,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似乎没有!
有时候,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也不失为一种上策。其实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牺牲着种种利益,有时是个人利益,有时是群体利益,更多的时候,牺牲的则是国家或集体的利益。普天成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吉东时发生的那起恶性事件,就是王化忠他们至今仍抓住不放的民工事件。工程施工中老板违章指挥,一个班十二名作业工人死于非命,为了平息事端,还不是用牺牲的办法来解决?最后每个工人赔付三十万,才将事态压下去。这三十万,有一半是政府出的钱!
看来“牺牲”两个字,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办法。
普天成苦笑一声,他是无权指责谁的,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一条牺牲链的话,他就是这条链上的一个齿轮。好在,这一次的牺牲,受益者是下岗职工,比起把钱大把大把地挥霍或浪费掉,也算值。这么一想,他也就心安理得起来。
两人又斗了一阵嘴,普天成忽然说:“对了,有人高薪请你,给你留了总工的位子。”
郑斌源略微惊讶地抬了下眼,旋即又释然了,“你是说秋燕妮吧,那份美差留给你,我可不敢夺人之爱。”
“你什么意思?”普天成本能地问出一句。
“别紧张,秘书长的红颜知己,我可不敢夺。”郑斌源笑着说。
“老郑,这玩笑开不得。”普天成好像是让郑斌源说到了痛处,一时显得慌乱。
郑斌源却不在乎地说:“大华早就给我下了聘书,说实话,我对他们没有信心。工人所以对你的百分之十不感兴趣,说穿了,也是对这家企业不抱指望。”郑斌源把话题又带回到大华上,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你掰着指头算算,招商引资引来了多少企业,各种优惠政策都给了,结果呢,搞出名堂的有几家?说轻点你们这是一窝蜂,形式主义;说重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普天成也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把自己的孩子掐死,指着别人家的孩子养老,结果别人的树上永远结不出自己的果,花也没几朵。”
“你偏激。”
“偏激的不是我,恰恰是你们。国有传统老企业是有问题,但一味地关门拍卖,把好政策、好地段都让给外资,等于是自己刨自己的锅头。”
普天成一听他又上纲上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政治化,赶忙转移了话题,说:“上次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可一直等你消息呢。”
“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人家邓雅兰差啥了,人长得漂亮不说,事业也比你干得红火。你们两个到一起,真是珠联璧合呢。”
郑斌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道:“退水沟的游戏还是你们玩儿吧,我郑斌源不感兴趣。”
一听“退水沟”三个字,普天成脸蓦地一红,他知道这话跟秋燕妮有关。秋燕妮到海东后,是有一些绯闻的,绯闻的主角郑斌源当然清楚,只是不好讲出来罢了。最近秋燕妮频频向普天成示爱,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郑斌源耳朵里,郑斌源挖苦普天成是退水沟,灭火器,是真正为领导分忧解难的。见普天成失神,郑斌源以老朋友的口吻道:“女人是是非,听我一句劝,离她们远点。”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像我,为女人影响了你的前程,不值。”
普天成原想是要劝郑斌源的,邓雅兰最近找过他,一方面是为自己的企业,她看中了一块地,想拿下来,那儿建服装厂真是再好不过;另一方面,也有想见一见郑斌源的意思。哪知让郑斌源一句话,就把嘴堵住了。
从郑斌源家出来,普天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燕妮频频向他发出暗示,难道真有退水沟这么一说?
后来他自信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那天在胜利宾馆,秋燕妮是特意为普天成留下的。于川庆也看出了这点,于是二次回到淮海厅,于川庆便示意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动点真的。巩副主任和曹副秘书长是何等聪明之人,一看于川庆给他们使眼色,就知道今天这场酒,秋燕妮是目标了,于是便轮番敬,说些恭维而又十分中听的话。秋燕妮一开始并不知是计,还以为两位领导是诚心诚意敬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喝了。哪知这一喝,就把自己喝进了一个圈套。省委和省府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们,平日在酒桌上是没机会施展的,大领导在,他们只能毕恭毕敬,顶多也就是在领导不想喝或实在喝不下去的时候,拿自己的肚子为领导解解围,撑撑面子。有人说秘书长的肚子一半是领导的,酒量全是给领导代酒代出来的,这话不假。至于副秘书长,他们不只是肚子,只要一坐在酒桌上,整个人就都成了领导的。他们几乎是一嘴不吃,张罗着让别人吃,但酒却不能少,不只要给领导代,还要给客人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为别人活的。这种哑酒喝起来非常痛苦,压抑、郁闷,还得赔着笑,而且绝不能喝醉,如果失态了的话,这个官,也就当到头了。所以,副秘书长们都拿这种酒叫壮烈酒、考验酒。谁要是没这个能耐,这个位子是坐不久的。但一旦领导离开,他们成了主人,场面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马上从幕后活跃到台前,抡起胳膊甩起手,不管你是何方神仙,都让你在酒上显原形。
秋燕妮很快便招架不住了,她以为省里的官员都跟普天成一样,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哪料想,巩副主任他们一放开,便都成了老虎。“秘书长,帮帮我吧。”她美目流连,可怜兮兮望住普天成。普天成动了怜悯之心,接过酒杯,替秋燕妮喝了。
这下,普天成也成了靶子,两位副职不敢把他怎么样,于川庆敢。于川庆私底下也听说过一些秋燕妮对普天成暗中生情之类的话,但一直不信,认为普天成在男女之事上是一个十分把得住的人。这天他看见秋燕妮眼里汪了水,那水分明是汪给普天成的,便有意想让普天成现回形。于川庆说:“秘书长英雄救美,我们三个可得小心了。老巩、老曹,你们要是今天能让秘书长多喝几杯,往后我们的工作,就轻松多了。”巩、曹二位早就等着于川庆下令,再说他们也一直想跟普天成放开喝一次,只有酒桌上放开了,以后汇报起工作来,才能放得开。
气氛越来越热烈,普天成也不敢装得太正统,这种场合,你要是装得太正统,是会伤了人气的。人气这东西平日看着不怎么重要,关键时候,它能顶大用。巩、曹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能到省长、书记眼皮底下的人,各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在下面各市,也都有自己的力量。普天成向来是坚持能团结则积极团结,实在团结不了,也绝不开罪的原则。人家既然热情地敬你酒,就证明,他是想跟你进一步密切的,那好,普天成索性就放开,跟他们密切起来。
这一密切,普天成就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秋燕妮的目光,更是缥缥缈缈,虚幻得不成。忽而觉得她柔情似水,万般风情集于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忽而又觉得她苍苍茫茫,像极远处的山水,浩渺无边。于川庆见喝得差不多了,不敢再继续,如果真让普天成出了丑,他是交代不了的,于是便提议散场。巩副主任殷勤地想送普天成回家,于川庆瞪了他一眼,道:“你们送秋董回宾馆,我送秘书长。”
秋燕妮十分不舍,这个夜晚对她来说是多么具有意义啊,她跟普天成坐得这样近,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令她陶醉。她承认,自己是喜欢他的,很喜欢,这是她到海东后,唯一打内心深处喜欢的一个男人。可是他拒绝着她,从不给她机会。今天不一样,他给她代酒,暗暗地保护着她。目光相对时,他眼里也流露出一种风情,那风情秋燕妮能读懂,真的能读懂。
她希望时间慢些,让这样美好的时光多在她身边驻留一会儿。她累啊,不但身累,心更累,她多么希望,能在他肩上靠一会儿,哪怕一秒钟,她也知足。
但是于川庆说要走了,可恶的于川庆,他怎么就不懂女人的心呢?秋燕妮站起身,意犹未尽地说:“谢谢两位秘书长,谢谢领导,今天晚上喝多了,不到之处,多多谅解,改天燕妮设宴,请各位领导再喝一次。”巩副主任说好,曹副秘书长也喝多了,居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能跟秋董一起喝酒,当然求之不得。”
于川庆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并叫来那个叫余晴的女孩子,让她扶着秋燕妮,往大厅外面去。刚一出大厅,就看见秋燕妮的助理和司机奔过来,他们也没想到,一向对酒很敏感的秋燕妮,这天会喝成这个样。
那天晚上,大约一点钟的时候,普天成收到一条短信。当时他已睡了,保姆卢小卉给他喝了酸梅汤,又冲了一杯橘子粉,有了这两样东西,他的酒便去了一半,躺在床上,没怎么折腾便睡着了。手机的蜂鸣声惊醒普天成,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秋燕妮发来的,一首北宋词人贺铸的《西江月》:
携手看花深径,扶肩待月斜廊。临分少伫已伥伥,此段不堪回想。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
普天成反复吟了几遍,心里泛上层层涟漪。有那么一刻,他都要回给秋燕妮一首词了,又恨恨地掐灭想法,坚决地将短信删了。
凭多年在风月场上的经验,普天成断定,秋燕妮动的是真情。她为什么要对他动情呢?普天成一直想不明白,这真是一个谜,谜啊——
普天成长长地叹口气,脑子里忽地闪出瀚林书记那张脸来,紧忙就将秋燕妮那充满忧郁、充满期盼的哀哀眼神赶走了。
第三章 用适度牺牲的办法来解决矛盾
4
全省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终于拉开帷幕,这是瀚林书记上任后抓的一项重点工作,整个活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宣传教育,领会精神;第二阶段是自查自纠,端正作风。眼下到了第三阶段,分片抽查,重点整改。瀚林书记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就党风党纪检查活动的重要性再次做了阐述,特别指出,这次活动要重点检查党员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工作作风的转变,要树立全省上下一盘棋的思想,大力开展理想信念、从政道德和党纪党规教育。以落实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为龙头,进一步探索建立健全反腐倡廉领导体制和机制制度。会后,省委一共派出四个检查小组,马超然副书记带领第一检查小组,奔赴吉东、广怀两地。
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出人意料地被分到了马超然这个组。
当晚,普天成便接到来自吉东方面的消息,这次打电话的不是马效林,而是普天成在吉东时的秘书,现任吉东团市委书记的胡兵。胡兵说:“普书记,王主任他们从北京回来了。”普天成问哪个王主任,胡兵说就是原人大主任王化忠。普天成又问,跟王主任一同去北京的还有谁?胡兵便将人名一个个报上,其中就有原政协主席李国安,原财政局长江玥。这个江玥有点意思,普天成刚到吉东时,她是吉东下面一个县的副县长,普天成发现她工作能力不错,算是一个有魄力的女干部,就把她从副县长提拔到了市国资委主任的位子上。国资委那几年,江玥干得也还不错,帮普天成解决了不少难题,特别在吉东几家国有企业的改制中,江玥提出了非常好的思路,从而确保了吉东国有企业改制步伐,让普天成和吉东市在全省国有企业改革攻坚战中出了彩。普天成念她是位有创新能力,工作作风扎实的干部,将她提拔到市财政局长的位子上。可是江玥当上财政局长后,世界观发生了改变,她开始贪钱,变着法子为自己捞钱。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从各家企业索要好处费达一百多万元,还擅自挪用项目资金,在财政局设立小金库,让自己的亲信炒股,结果把小金库的钱全赔在了股市里。案发后,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交司法机关,让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另一种意见是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由市纪委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行政降一级使用。持这种意见的是王化忠和李国安。普天成当时也有些犹豫,内心讲,他是舍不得这位干部的,她精明、能干,对工作也有满腔热情,而且思想解放,工作有创新能力。普天成一开始也有保护她的动机,想内部处理一下,让她原回国资委算了。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件事,王化忠和李国安他们联合了三十余名干部,联名向市委写信,要求保护江玥,目的就是要给普天成施加压力。这一招把普天成惹恼了,后来召开的常委会上,普天成同意了市纪委提出的开除江玥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并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法律责任的处理意见。半年后江玥因受贿和渎职罪被判十二年,进了监狱。但令人惊讶的是,江玥入狱不到半年,被告知在狱中怀孕,医院也证实了这点。当时江玥已经四十六岁,她跟丈夫一直没有孩子,外界都说她丈夫有性功能障碍,不能生育,没想到在关键时刻,她丈夫的性功能又恢复了。当然,吉东民间对这次怀孕,有很多版本,有说江玥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化忠的,早在她当副县长前,就跟王化忠有不正当关系;也有说是政协主席李国安的;更有甚者,竟说江玥肚里的孩子是普天成的,因为江玥被判入狱后,普天成到监狱探视过她。
江玥以怀孕为由,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进去,生完孩子到了法定收监的日子,她又让省人民医院出具了患病证明,直到现在,还在保外就医。没想到,江玥现在也加入了王化忠他们的阵营,开始清算普天成了。
想想过去曾对江玥的厚爱,还有对她寄予过的厚望,普天成感叹良久。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人都有可能成为你的对手。他跟胡兵说:“你安心工作,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胡兵毕竟年轻,不放心地问:“普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普天成最不喜欢别人问这句话,没好气地说:“如果我触犯了党纪国法,不用他们告,我自己会走进监狱。”说完,啪地收了线。
合上电话不久,普天成又觉得不该跟胡兵发火,想打电话过去,跟他解释一下,又一想,算了,现在还是少打电话为妙,免得越描越描不清楚。
普天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暴风雨真的要来了。如果仅仅是王化忠、李国安他们,普天成是用不着紧张的,但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都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能兴什么风能做什么浪。怕的是那些没跟你交过手的人,你真不知道这些貌似简单的人,背后会有什么力量。再者,王化忠他们连江玥这样的人都发动了起来,还不知下一步,他们的联盟会扩大到哪儿!
得采取措施了,再犹豫,怕会误大事。
这个上午,普天成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来的电话他一个也没接,幸好,这中间没瀚林书记的电话。直到中午,普天成才下了决心,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很久不用的号上。这号深埋在他心里,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这个号码他再也用不着了。朱天彪太多事,帮他等于就是在害自己,还是拉开点距离好。没想,两人分开两年不到,他又得找朱天彪了。
电话里传来朱天彪的声音:“你还好吗?”
普天成说:“不太好,最近有些事,烦人。”
朱天彪顿了顿,问:“要紧不?”
普天成说:“世上没哪件事不要紧,也没哪件事特别要紧,就看你怎么理解。”
朱天彪说:“我是问眼下这事。”
普天成说:“有点麻烦。”
朱天彪那边不说话了,像是在等候命令。
普天成像是又犯了难,这事的确犯难,如果不犯难,他也用不着把自己关一上午;如果不犯难,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他艰难地做了一阵斗争,终于一咬牙:“你抽空过来一趟吧。”
朱天彪那边嗯了一声,压了电话。普天成抱着电话,发了好长一会儿呆。
开弓没有回头箭,普天成清楚这个电话的利害,但是有人逼他这么做,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打完这个电话,普天成决计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尽管从吉东消失很久了,但在普天成的心里,她似乎一天也没离开过吉东。普天成坚信,同样的感觉,瀚林书记也有!
坐落在子水河畔的子水城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归另一个省管辖,但它跟海州离得很近。二十年前,它还是海州的一个地区,后来行政区划变更时,它划给了另一个省。
天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让雨雾拉在了一起。普天成是早上九点出发的,他跟瀚林书记说,他要去扫墓,瀚林书记还伤感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想想,老人家都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普天成说:“一晃儿的事,昨晚还梦见小时候很多事呢。”瀚林书记像是被触动了,做出一副追忆往事的样子,半天后道:“去吧,正好这段时间稍闲一点。替我给老人家送束花,我真是抽不出时间啊。”普天成赶忙说:“您是替全省人民操劳呢,哪能占用您的时间。”说完,紧着告辞,生怕多待一秒钟,说出什么泄露秘密的话来。
普天成的父亲是葬在岳公山的,岳公山离子水并不远,但普天成并没有扫墓的计划。一则,父亲并不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他去世的日子是清明后第十一天,瀚林书记把日子恍惚了。二则,随着这些年在官场的挣扎,普天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偏离了父亲的要求。父亲的一生,清正而廉明,他的俭朴是大家公认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为自己着想,不为天下百姓忧愁。普天成现在是只为着自己了,他无脸面对父亲。
记忆中的子水城是隽丽而又缠绵的,跟江南的缠绵有不同的味儿。普天成小时候,常常跟着母亲来到子水,母亲的娘家就在子水,“文革”颠覆了他对子水的记忆,让子水以一种可怕的面目在他脑子里存活着,棍棒下呻吟的姥爷至今还让他看到世事血淋淋的一面。好在,很多东西是可以用时间冲淡的,所以普天成这次踏上子水,眼前倒没虚幻出什么血腥的场面。
普天成自己没带车,他是乘火车来的。他现在是越来越谨慎,对身边的人,也格外地留神。这样不好,他多次提醒自己,但每到关键时候,他还是对别人放不下心来。其实一个人来也有好处,至少,他行走在子水街上的步子是从容的,不慌不乱的,用不着装腔作势。他像普通人一样往怀岸那边去。怀岸那边有家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化玉娇就是那家健身中心的董事长。
化玉娇本不叫化玉娇,她原名叫秦凤娇,去吉东那边承揽工程项目时,她是新大地物资公司的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当时新大地的总部在海州,公司老板是她姐姐秦凤月。后来的事实证明,新大地是一家皮包公司,按另一种说法,也是一家流氓公司,专做不正当生意。但是,普天成并不知道这些,他还以为,打着瀚林书记旗号来的公司,规模一定不小。
秦凤娇差点让普天成栽了跟头。新大地前后给吉东十余家工程公司提供过钢材、水泥,还有铝合金,总价值达一亿两千万元。一开始秦凤娇她们还遵从游戏规则,不敢把太次的东西倾销到吉东。后来姐妹俩胆子越来越大,竟串通苏润,联合将一批过期水泥和劣质建材销到吉东。不幸的是,苏润因库房管理混乱,发货员错将发往别人工地的劣质水泥发到了吉东大厦工地上,结果导致吉东大厦坍塌。
事发后,普天成很震惊,秦凤娇姐妹俩所做的一切,居然瞒过了他。一开始他是铁着心要追查到底的,对牵扯到的人和事,绝不姑息。查到中间,突然有人告诉她,秦凤娇手里握有瀚林书记的字条。普天成傻呵呵地问:“不会吧?”那人极为神秘地说:“普书记,不只是字条,还有比字条严重的东西。”
“什么?”
“是……录像,她们把……和首长在床上亲昵的镜头全录了下来。”
“不可能!”普天成猛地拍了把桌子,因为用力过猛,他的手掌肿了三天。
“千真万确,普书记,再不能查了,再查,我们都不好交代。”说话的是当时负责事故调查的省建设厅纪委书记,后来他升为建设厅厅长。
普天成犹豫了两天,也痛苦了两天,最后,他不得不授意有关人员,将事故责任往别的方面引,尽量避开建材等敏感问题。调查人员按他的指示,又从地质结构、图纸设计等多方面找问题,但是要想推卸掉这么大的一起责任事故,实在太难。后来建设厅纪委书记跟他商量,能不能跟苏润做做工作,让他一个人把责任担了,然后再想办法。
普天成摇摇头,“难啊。”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我就得卷起铺盖回家。”建设厅纪委书记黑青着双眼说。他已有五个晚上睡不着觉了,到医院开了药,也不顶用。
“你能回得了家,我怕是连家也没的回。”普天成的语气沉痛极了。
“试试吧,我们分头做工作,给他讲清利害。”
“利害他比谁都清楚,我还怕他反咬一口,把责任全往别人身上推呢。”
“试试吧,没有别的办法了。”纪委书记哀求似的说。
在没有路可选择的时候,刀山火海也得闯,普天成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
试的过程相当艰难,谁都知道这是在危崖上走钢丝,弄不好,会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没有办法,如果把秦家姐妹逼急了,将那些烫手的东西公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普天成跟建设厅纪委书记轮番上阵,一次次地给苏润做工作,讲利害,同时也做着一种保证。苏润愣是咬住牙不开口。后来,普天成单独跟苏润在一起时,苏润说了一句话:“普书记,这不是第一次了,我苏润可以替你背一次黑锅,但不能次次背。”
普天成无语。他知道苏润在说民工事件。那次,是苏润替朱天彪扛了,尽管钱是朱天彪出的,但外界没人知道,民工事件的直接责任人是朱天彪。
“老苏啊,如果你不帮我,那我只有陪着你坐牢了。”
“非坐不可?”苏润问。
“非坐不可。这么大的工程事故,怕是光坐牢还不够。”普天成说。
“多少钱也摆不平?”苏润不甘心地问。
“钱不顶用。老苏啊,钱这王八蛋,它只管害人,却不救人。”
“我要是找个冤大头,让他出来承担责任呢?”
普天成不说话了,天下会有这样的冤大头?
一周后,调查组忽然说,水泥是从一个叫龙山水泥厂的民营企业手里买的,这家企业的老板叫邹志良,邹也承认了向苏润提供劣质过期水泥的事实。普天成惊得不敢相信,天下真还有这种找上门的冤大头!调查组很快拿到苏润跟邹志良签订的水泥供应合同,还有质检部门出具的检验书。检验书表明,那些水泥早已失效,三年前便被有关部门封存在龙山水泥厂的库房里。而马效林同时汇报上来的消息是,龙山水泥厂早在三年前就破了产,厂长邹志坚负债累累,加上女儿又患有白血病,被钱逼得焦头烂额。邹志坚之前跟苏润有过业务上的往来,算是老关系。
普天成心里清楚了,一个需要钱,一个需要拿钱替自己开脱,这买卖,谈起来倒也不太难。
普天成至今尚不知道苏润到底给了邹志坚多少钱,但他坚信,这绝不是小数目。不过对苏润来说,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苏润用它,化解了自己的危机,也将自己的刑期由十几年减少到六年。如果不是有人硬抓住这件事不放,苏润甚至可以不去里面。不过也没关系,苏润在里面一点不受委屈,外面咋样,里面还是咋样,再有一年多,他就可以出来了,继续驰骋在商场。
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咬人呢?
普天成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是超乎常理的,你绝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非正常事件,包括那些非正常的人。
什么变数都有!这是普天成对世事、对人生最深刻也最精辟的总结。
莎蔓莉女子健身中心在子水国际会展中心旁边,一幢五层小洋楼,装修十分典雅,有一种雍容华贵的味道。普天成进去时,两位半老徐娘正笑哈哈地走出来,边走边说些跟减肥有关的话题。其中一个说:“我最近又瘦了一斤。”另一个惊讶地说:“你怎么总是能瘦,我半年了还没瘦下来一斤。”普天成扫了俩女人一眼,发现说瘦了的其实比那位没瘦的还要胖,于是他想到,谎言是充满整个世界的。看着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出去,普天成定了定神,往三楼去。
秦凤娇坐在三楼总经理办公室里,正跟一位女客户交流着什么。看见普天成,她愣了一下,半天,醒过神似的站起身,面色潮红地说:“普……您怎么来了?”
普天成定定地望住秦风娇,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总是那么风风火火,一副发誓干大事的样子,即使偶尔闲下来,也要在平静的生活中折腾出点什么。眼前的秦凤娇,却有股超然隐于世外的味道,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清澈中透着混沌,混沌中又透着觉醒,以前那自大自狂的眼神全然不见。还有那张脸,豪妆褪尽,只显朴华,不加任何修饰。
见普天成愣站在门口,秦凤娇急了,这可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位客人。她冲女客户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来了贵客。”然后快步走过来,“书记快请,真不知道您要来。”
普天成报以微笑:“环境不错嘛,看来你的事业是蒸蒸日上了。”
“哪敢谈什么事业,权当消磨时间。书记快请坐。”秦凤娇显得有些张皇,刚要唤秘书前来沏茶,又一想不妥,自己拿了茶杯,一时又记不起茶叶放在哪儿,最后还是唤了秘书。
秘书是一位漂亮可人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长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身材还蛮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跟秦凤娇的成熟大器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女孩很养眼,也容易让人生出人生苦短的感慨。小姑娘沏了茶,捧来水果,看了一眼普天成,退出去了。秦凤娇比刚才稍稍镇静了一些,不过脸上,还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
“书记是到这边开会?”
“不,是专程来看望一位朋友。”普天成呷了一口茶,道。
秦凤娇哦了一声,她并不清楚普天成说的朋友就是她,她也不敢抱这份奢想。在普天成面前,她是罪人,这点认识她还是有。吉东大厦那场灾难,最后虽说没殃及她,但也只能算是她们姐妹俩侥幸逃身。想想过去的日子,两人不止是惊出一身汗,吓得魂都没了。其实那些所谓的把柄或证据,她们是不敢拿出来的,顶多是吓吓人,放她们一条生路。后来她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想让她们姐妹俩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是普天成暗中周旋,那人才宽恕了她们。坦率地讲,她跟姐姐秦凤月就是吃青春饭的,父母给了她们一副好身材,一张漂亮脸蛋,不用真是可惜,于是大着胆,就去闯世界。姐姐秦凤月之前跟过一个男人,有经商经验,两人合计着,就注册了一个公司。一开始挺艰难,长达两个月找不到一单生意,房租都交不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们认识了宋瀚林的秘书,进而认识了宋瀚林。这都是奇迹,如果换到今天,她们是不敢想的。宋瀚林是多显赫的人啊,怎么就让她们给认识了?撞大运,真是撞大运。
在所有吃青春饭的女孩中,她跟姐姐是成功的,太成功了,她们轻而易举就捕获了大鱼,然后是一条接一条的小鱼。在那张权力精心编织的网里,她们发现了太多的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其实都充斥着交易。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权权交易,总之,交易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真理。
她们有过成功,那些成功都是用身体换来的。频频不断的交易中,她们发现,女人索取这个世界的方法太简单了。但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会栽在一个土老板手里。
那个土老板是宋瀚林的秘书介绍的,也就是说,那些最终销到吉东大厦的过期水泥,是宋瀚林的秘书提供的。他拿大头,她们只拿小头。
这个世界上,真正敢冒死玩火者,并不是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而是他们身边的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秦凤娇收回乱麻一样的思绪,专注地望住普天成。这张脸对她来说,太过熟悉,然而又是那么陌生。宋瀚林秘书提供的那些关系中,独独跟她们姐妹俩保持了干净关系的,就一个普天成。因此,他赢得了她们姐妹俩的敬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秦凤娇觉得,她们跟普天成之间,真是有一种缘分。尽管后来她们受到了普天成的警告,普天成让她们远离吉东,远离海州,永远不要在海东的地面上出现。但这些,都不能冲淡普天成在她们姐妹俩心中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是普天成唤醒了她们,也拯救了她们。
人在经过大迷大痛后,是有一些大悟的,心灵自然也有大净。
也许是嫌这种地方太过吵杂,也许是秦凤娇不想在这里谈事,两人寒暄几句后,秦凤娇说:“书记难得来子水一趟,我请书记到外面坐坐?”
普天成也不拒绝:“客随主便吧,外面就外面。”
“子水有家茶楼不错,我请书记喝茶去。”秦凤娇笑吟吟望住普天成,神色比刚才松弛了不少。
普天成笑着点头。两人离开公司,到了一个叫云水涧的茶坊。秦凤娇并不知道普天成现在任什么职,吉东大厦风波平息后,她跟姐姐离开了吉东,没敢到海州去。姐姐秦凤月跟着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去了山东,说再也不回来了。秦凤娇找不到领她的那一个人,只能独守在子水。她用在吉东赚来的钱买了这幢小楼,重新装修一番,开了这家健身中心,目的不是为了赚钱,只是想给自己的下半生找个寄托。普天成离开吉东,她知道,是在买下这幢小楼后不久。但普天成到海州具体任什么职,这些年又有哪些升迁,她一概不知。
吉东风波后,秦凤娇还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不属于你的东西,千万别要,包括人们热衷打听的消息。她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瑜伽功。
“书记这趟来,有什么指示?”这种话是在过去的岁月里学会的,是学着官场中人的口气说的,秦凤娇现在想改变,但面对少言少语的普天成,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大约是换了环境,普天成不那么深沉了,冲秦凤娇笑笑。这一笑有太多意味,既有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又有对现实的无奈感叹。“好几年了,突然想起该来看看你。”他说。
秦凤娇也报以矜持的笑,这笑相对简单,没普天成那么多意味,只是在化解着她的尴尬。“能让书记惦着,是我的福分。”秦凤娇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普天成的声音里有股沧桑。
“还行,比过去简单多了,也快乐多了。”秦凤娇倒显得乐观自信。
“那就好。”普天成喝口茶,他一路是准备了很多话的,但看到秦凤娇目前的样子,就知道那些话是多余的。包括此行,也是多余的。一个把自己从复杂中拯救出来甘于简单地活下去的女人,是不会再被别人当做武器的。
两个人坐了有一个小时,秦凤娇自始至终没提过去的事,普天成也没提,过去好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两人就瑜伽谈了一阵,然后就说起子水的天气。普天成倒是想问问她姐姐的,但秦凤娇好像连她姐姐也不愿提起,普天成只好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一小时后,普天成觉得该告辞了,茶未淡,但他心里的很多恐惧和不安已淡了,甚至完全消失在这间茶坊里。他觉得来这么一趟也好,至少,从今天起,再也不会为那个叫化玉娇的女人心生不安。
他起身,冲秦凤娇伸过手去,“谢谢你请我喝茶。”
秦凤娇恋恋不舍地伸出手。两只手相握的一瞬,秦凤娇突然问:“他……还好吗?”
普天成明白秦凤娇在问谁,但他装糊涂,事实上他也只能装糊涂。他爽朗地笑了笑,“好,大家都好。”然后就疾步离开茶坊。
身后徒留下心怀期待的秦凤娇,黯然发着一种空茫的呆。
雨还在下,子水的街头,充斥着雨水的味道。
第四章 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第四章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1
马超然来到吉东,心里揣着各种想法。一方面,对不久前发生的大华海东项目移主的事,马超然记恨在心。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宋瀚林担任省长时,就在私下跟当时的省委书记吴玉浩出主意,将他分管的城市建设和招商引资调整到了另一位副书记手里,而把谁也不愿管的信访工作调整给了他。中央调整海东班子,马超然原以为宋瀚林是接不了班的,省委书记会从北京或别的省份派来,当时也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所以那段时间,马超然充分流露出了对宋瀚林的不满。别人都往宋瀚林那边跑,变着法子跟宋瀚林套近乎,惟有他,摆出一副我行我素不为所动的样子。结果,宋瀚林出人意料地从省府挪到了省委,成了海东名符其实的一把手。这下马超然有点慌,但是不久之后马超然便镇静了,他在北京的关系说,宋瀚林在海东,只是暂时过度一下,中央对宋瀚林并不满意。况且在这次考察中,考察组听到许多不同意见,特别是部分老干部反映,宋瀚林生活腐化,作风专断,还存在有严重的经济问题。这话像一支兴奋剂,让原本想安静一段时日的马超然再次兴奋。他仿佛先别人看到了宋瀚林的未来,又仿佛看到宋瀚林倒台后自己平步青云,坐上了梦寐以求的位子。
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盯着某个位子,对自己的处境还多少能满意。如果眼里老盯着更高更显眼的位子,不管现在的处境是好是坏,心里老是有怨气。怨气一大,说出的话还有做出的事就跟别人不一样了。
马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政治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老老实实跟着某个人走,比如普天成他们,铁了心的是保宋派。另一种,鼓足勇气跟别人斗下去,别人失败的那天,就是你的成功之日。马超然选择了后者。选择便意味着孤注一掷,政治上尤其没有回头路。
马超然敢跟宋瀚林叫板,是他自认为有资本。一则,马超然年轻,他比宋瀚林年轻八岁,八岁在别处兴许显不出什么,但在政治场上,是绝对的优势。二则,马超然是京派干部,他的根在北京,这就让他比别人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当初来到海东,他是全国最年轻的省级干部,也自认为是最有前程的下派干部。谁知他这个下派干部,在宋瀚林眼里什么都不是。吴玉浩他们给马超然面子,处处维护着他京派干部的尊严和体面,独独宋瀚林,非要把他降格到跟地方干部一样的标准上,这令他很不愉快,从而也就导致了他跟宋瀚林的今天。当然,他跟宋瀚林叫板,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因为项目,比如说因为某个人的提拔,等等。
政治场上,叫板者常有,为叫板付出沉痛代价者,也常有。但叫板两个字,永不会消失。
大华海东那个项目,并不是马超然不积极,是马超然有想法。马超然太了解香港大华了,早在北京的时候,他就跟香港大华打过交道。他有位女同学,以前跟这家公司合资搞过一个项目,后来半途而废,女同学损失了上千万。马超然虽不敢说香港大华是家骗子公司,但对这家公司的实力还有诚信,他一直打问号。最初他想分管这项目,是因为另一个人,这人在北京,是一位背景很深的人物,此人一直在搞项目,有次他跟马超然流露,说有机会到海东弄一个大项目。马超然把这话记下了,马超然属于那种见缝插针的人物,他一直想跟这位人物攀上关系,但苦于没有机会。大华这个项目刚一提出,马超然便觉得,机会来了。那人搞项目从来不自己单独搞,都是跟国际上的大公司合伙搞。具体怎么合伙,马超然不清楚,也没必要清楚,只要知道人家善于玩这种游戏就行。但是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宋瀚林从他手里抢了这个项目,害得马超然在那人面前又是陪情又是道歉,还再三保证,下一次如有大项目,一定帮他促成。宋瀚林到省委,将大华海东项目临时交给马超然负责,马超然心中当然不快。到了这时候再交他手上,还有啥用?那位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早已拉着香港另一家公司,到沿海一个省搞项目去了,听说那个省的领导前呼后拥,风光得很。马超然几次去北京,想拜见一下,人家理都不理。这是其一。其二,大华海东已陷入僵局。这个僵局马超然可以打破,但是他为什么要打破呢?
找不到理由的事,马超然向来不做,要做也会做成死局。
鉴于以上种种原由,宋瀚林召开那个会,突然将他手中的大华海东移交到常务副省长周国平手中,马超然并无什么遗憾,只是觉得宋瀚林这样做,有剥他的面子。同时他也有一种警觉,今天宋瀚林可以把项目收走,明天呢?
想到这一层,他原本晴朗的心瞬间阴了。那天会后,他跟北京方面通了电话,婉转地把内心一些想法讲了,当然也提到跟宋瀚林的不愉快。北京方面笑说:“很正常嘛,班子里如果只有一个声音,那太可怕了。”紧接着,北京方面又提醒他:“不过,你也不要太过锋芒毕露,要防止人家有意识地让你表现,宋瀚林这个人,不简单啊。”
这句话蓦地点醒了马超然。马超然忽然意识到,宋瀚林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这个游戏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猫知道老鼠的动机,却装作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鼠在那里自作聪明。等老鼠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猫打个呵欠,然后懒洋洋地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老鼠逮到了手里。
这个想法惊出马超然一身冷汗。
躺在吉东的宾馆里,马超然反反复复想着一些事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前一阵步子有点乱,策略也有些简单,怪不得宋瀚林不把他当回事呢。
是得讲究一点策略了,他这样提醒自己。
副秘书长墨彬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人,马超然一看,是前副书记孙涛的秘书秦怀舟。马超然眉头微微一皱,显然,他不想见到秦怀舟。
“马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墨彬哈着腰,脸上闪着不自然的表情。
“什么事?”马超然从床上下来,踩上拖鞋,一边找水杯一边问。
秦怀舟赶忙将水杯递过去,一看水凉了,又跑到卫生间,把杯中残茶倒了,给马超然换了新的。马超然接过杯子,目光并没看秦怀舟,他烦这个人,秦怀舟像橡皮糕一样粘着他,让他非常郁闷。
“是这样的,”墨彬因为紧张,头上居然出了汗,说话也有些结巴。马超然不高兴了,这次下来,他对墨彬这个人有了新看法,以前他觉得墨彬不错,对他忠诚,方方面面照顾得也不错。一个人当了领导,很多事便不能亲自张罗,需要有个靠得住的人帮着打理,墨彬这方面算得上可靠,尽职尽责也尽心。但最近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是不是听墨彬听得太多?还有,墨彬出的那些主意,真的叫主意么?
有不少领导毁就毁在幕僚上。俗话说,成也幕僚,败也幕僚。有一个好幕僚,事业便成功一半,有一群好幕僚,江山便到了手里。这点上,马超然倒是十分羡慕宋瀚林。
不是宋瀚林厉害,而是普天成是个人精啊。
“你结巴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讲?”马超然白了墨彬一眼,坐回沙发上。
墨彬往前跨了小半步,弓着腰说:“刚才有几位老人打着横幅,到宾馆门口要人。”
“要人?”马超然一惊。
“就是原来那起民工事件,死者家属找到我们这儿来,强烈要求我们严惩凶手,替他们九泉之下的儿子还回公道。”墨彬紧着往清楚里说。
马超然弹起的身子原又落回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驰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普天成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政府,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待。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没有关系。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经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僵坐了一会,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脸色,便知道今天来的不是时间,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做思考状。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也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很多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眼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思路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
第四章 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2
徐兆虎来了。此人胖墩墩的,个头不高,顶多也就一米六五,因为身体发福太厉害,加上脖子又短,走起路来就像一个肉球在滚。
徐兆虎一进屋子,就紧着给马超然做检讨:“马书记,您批评吧,是我们没把群众的工作做好,让您受惊了。”马超然一楞,他已把几位老人到宾馆门前申冤的事忘了,脑子里事太多,常常是记起这,就把那忘了。徐兆虎说完好一会,他才猛然记起,板起脸说:“怎么回事,不是说那起事故早就处理妥当了吗,怎么现在又有人上访?”徐兆虎堆出一脸苦笑:“马书记,您有所不知,当初事故是处理了,遇难者也得到了赔偿,但事故责任人一直没处理,家属们是冲这个来的。”
马超然哦了一声,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五年前的事,翻腾出来没啥意思,他不明白人们为啥爱翻老帐,陈醋就是陈醋,再怎么折腾也缺少新鲜感,马超然喜欢新鲜的东西。谁知徐兆虎又说了一句,马超然的想法就不一样了。
徐兆虎说:“下午我跟上访者做工作,他们谈到一个情况,当时处理事故,有人给他们每人发了五万元封口费。有人还动用了黑社会的力量,威胁他们。马书记,如果真是这样,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真有此事?”马超然感觉自己的心里响了一下,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让内心的波澜表现到脸上。
“千真万确,马书记,现在有很多人证实,当时的项目经理朱天彪就是天成同志的亲弟弟,市里有关部门,也是受了天成同志的指示才违背原则办事的。”
“没有凭据的话,不要乱讲!”马超然愤然起身,像是被徐兆虎的话激怒了。
徐兆虎结巴了一下,又说:“有证据,马书记,我们组织了一个调查小组,已经掌握到不少证据。”
“调查小组?谁让你们组织的,无稽之谈!”
徐兆虎的脸色刚转晴,瞬间又阴了。他判断不出马超然话里的明确意思,成立调查小组的确有些铤而走险,他是想赢得马超然的支持,所以才大着胆把这事说出来。
他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默站在边上,期待着。
马超然愤怒了一阵子,转过身来,冲徐兆虎说:“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检查的是党风党纪教育,还有干部队伍的工作作风。其它事,你还是直接向省委反映吧。”
向省委反映?徐兆虎眼里的希望本还一闪一闪,听马超然说完,那火苗儿就一点点地,慢慢熄灭了。
说是检查,其实就是听听汇报,看看试点。如今的检查,只要是大张旗鼓而来,你就听不到真的,看不到实的。一切都已摆好样子,就等你表扬。连着开了两场会,徐兆虎和市长杨其亮分别就前一阶段的工作做了汇报。工作汇报无非就是市上如何重视如何部署,如何在全市干部队伍中开展声势浩大的宣传活动,听得让人无趣。接下来,市上又安排了三个点,所到之处,都是一片大好,纸上有写的,墙上有贴的,报纸上有宣传的,看来党风党纪教育活动在吉东开展得真是如火如荼。马超然一边看,一边做着指示,个别地方也适当做些批评。当今领导下基层检查工作,都是坚持七分肯定二分希望一分批评,七分是做得好的,二分是做得相对好的,一分是做得不好的。这样的评价,任何部门任何人都能接受得了。所以,徐兆虎和杨天亮脸上,始终洋溢着生动的笑。
对马超然而言,这次下来,他关心的并不是吉东这项活动开展得如何,这种活动,你说开展得好,它就开展得好,你说开展得不好,它真就不好。因为没有一个硬指标,也没有谁敢说开展得不好,从上而下,只能说它取得了可喜成果,谦虚一点,也得说它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马超然关心的,是他下来后,吉东方方面面的态度。
这很重要。
态度决定一切。
下面对你的态度,其实是一面镜子,从中你可以看到你在省委班子里的位置,可以看到你在下面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
令马超然欣慰的是,这次下来,吉东的态度变了,远比以前下来热情,也周到。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全程陪同不说,生活上也给予了细致入微的照顾。昨天晚上,已经十一点了,徐兆虎又到宾馆来,带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徐兆虎说是温州的叶老板,马超然没听说过这个叶老板,从徐兆虎的介绍里,他才知道,叶老板到吉东十一年了,对吉东经济的发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目前是吉东最大的房地产商。一听房地产,马超然本能地警觉起来,生怕徐兆虎再给他出什么难题。年初吉东方面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搬迁三里河体育场,把它建到吉东新区去,说原来的体育场设施落后,建设规模小,已不能适应吉东体育事业发展的要求,要建设一个全省一流在国内也算顶尖水平的体育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打幌子,真实目的,是把体育场搬走,在原来的旧址上搞开发。如今类似的项目实在是太多了,都打着搞活这个搞活那个的旗号,把一些不赢利或赢利小的社会公共服务机构搬到郊区去,腾出中心地带的黄金地皮,用来搞开发。海州市去年就把海州艺术剧院和海州图书馆搬到了相对偏僻的海东区,在那里建起了海州新的标志性建筑物海州国际大厦。吉东这个项目报上去后,省上一直没明确表态,这次下来前,发改委主任还找到马超然这里,请示这项目怎么办,马超然自然也表不了态,因为宋瀚林还没有表态,他就不能表态。有些项目他可以不请示宋瀚林,按自己的意愿直接批,有些项目不行,批了是会出事的。
徐兆虎大约也猜出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介绍道:“叶老板最近投资五千万,新建了一家国际商务会所,想请马书记过去视察一下。”
“国际商务会所,规模一定不小吧。”马超然装做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声。
“规模还算可以,本来早就该过来请马书记的,徐书记一直说,马书记很忙,所以就没敢来打扰。”叶老板是一个斯文而又很有礼貌的中年男人,他的样子很谦和。他说着话,从手提袋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茶叶,一样是保健品。
“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还望马书记能赏光,莅临指导。中心有不少保健项目,马书记辛苦一天,也该放松放松。”
“有机会再去吧,今晚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马超然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向徐兆虎。徐兆虎带姓叶的来,决不只是请他去放松,一定还有其它目的。徐兆虎也不敢打哑谜,他的确是有事而来。见马超然对叶老板并不怎么反感,徐兆虎大着胆说:“叶老板一直想拜见马书记,想请马书记为明泉集团题副字。再者,叶老板既是企业家,又是收藏家,得知马书记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样东西想请马书记鉴定一下。”说着,冲叶老板使个眼色,叶老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件玉器来。
马超然眼睛蓦然一亮,叶老板拿出的竟是一件清乾隆桐荫仕女玉山。这可是件宝物啊,嗜好收藏的马超然每每看见这种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据为己有。叶老板捕捉到马超然眼里冒出的那几道蓝幽幽的光儿,心里发出一丝窃笑,这可是徐兆虎帮他从五件宝物中选出的一件啊,也是他最为贵重的一件收藏品。他冲马超然谦恭地笑了笑,双手捧着玉器:“我是个粗人,不怎么识货,还请马书记赐教。”
马超然急不可待地接过玉器,玉挨在手上那种清凉甜润的感觉真好,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玉山,把玩起来。
单从手感就能判断到,这玉不是赝品,是货真价实的乾隆玉。此玉山白玉质,有黄褐色玉皮。以月亮门为界,把庭院分为前后两部分,洞门半掩,门外右侧站一女子手持灵芝,周围有假山、桐树;门内另一侧亦立一女子,手捧宝瓶,与外面的女子从门缝中对视,周围有芭蕉树、石凳、石桌和山石等。器底阴刻乾隆御制诗、文各一。诗云:
相材取碗料,就质琢图形。剩水残山境,桐檐蕉轴庭。
女郎相顾问,匠氏运心灵。义重无弃物,赢他泣楚廷。
末署“乾隆癸巳新秋御题”及“乾”、“隆”印各一。文曰:“和阗贡玉,规其中作碗,吴工就余材琢成是图。既无弃物,且仍完璞玉。御识。”末有“太璞”印。
本器从内容到风格皆仿油画《桐荫仕女图》而作,所用玉料实为雕碗后的弃物,但玉工巧为施艺,庭院幽幽,人物传神,人们似可听到两女子透过门缝的窃窃私语。剩料被加以利用,这种取其自然之形和自然之色传以生动之神的做法,正符合“势者,乘利而为制也”,此器是清代圆雕玉器的代表作,稀世珍宝啊。
马超然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看到过这玉器,想不到,今天能在吉东再看到它。他连连叹道:“好玉,好器,货真价实的宝贝。”
叶老板装作惊讶地说:“真是真品啊,去年我请北京来的专家鉴定,他们还说是赝品,一千块钱都不值呢。”
“怎么可能,这玉,虽不能说价值连城,但绝少不了……”马超然差点就说出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不过他毕竟经验老到,关键时刻还是能收住口。他再次拿起玉,借着灯光又看了会,道:“我也不敢保证,毕竟,这种东西民间不多见,仿造和假冒的也多,还是请专家再鉴定吧。”
徐兆虎赶忙讨好:“还哪有专家,马书记就是最好的专家。马书记说真,它就是真,马书记说假,它就是假。老叶,先把它收起来,让马书记带回去慢慢鉴定。”
“好,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就怕给马书记添麻烦。”叶老板一边客套,一边小心翼翼将玉山包了起来。
马超然想了想,道:“也好,我先给叶老板打个收条,将来鉴定好了,你跟老徐再来拿。”说着真就要拿笔写收条,叶老板慌了:“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书记打收条呢。”徐兆虎也说:“一件小玩意,不要紧的,书记就不必认真了。”
马超然本就是做做样子,哪能真给叶老板打收条。所谓的鉴定,其实就是变相把玉山送给他,如今送礼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送出的礼也越来越阔绰。不过像叶老板这么大方的,还真不多见。马超然心想,叶老板求他办的事,也一定不小。
不过这件事值,马超然冲自己说。
意外地拥有一件玉器,马超然心里分外高兴,对徐兆虎还有市长杨其亮,态度也好了许多。吉东方面更是高兴,因为四个检查组中,只有这个检查组是省委副书记带队,可见,省委对吉东还是很重视。
如今判断省上对一个市到底重不重视,关键要看省委、省府主要领导来得勤不勤,主要领导来得次数多,就证明你这儿有戏,只要你把机会把握好了,你的前程一定比别人好。徐兆虎以前就跟马超然关系不错,私下都说,他是马超然这条线上的,但他觉得,他跟马超然之间,还缺少点东西,这一次,他下决心要把最后那层隔膜捅开。只有跟领导做到心贴心,你才能真正成为他的人。
白天又是到点上视察,马超然看了两家企业,又检查了下面一个县级市的工作,然后驱车到市里。县级市的书记和市长非要留领导们吃饭,说市里已安排好了。徐兆虎说不必了,马书记时间紧,日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其实他把宴请的机会留给了叶老板叶明泉,晚上还让叶明泉安排了特别节目。刚一上车,叶明泉的电话就来了,告诉徐兆虎,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就等两位书记大驾光临。徐兆虎笑说:“明泉啊,机会我是给你创造了,能否抓得住,就看你了。”叶明泉忙说:“谢谢徐书记,明泉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徐兆虎又简单问了下宴会准备的情况,然后放心地合了电话。
车队驶进吉东市,十五辆车在警车的引领下朝明泉山庄开去,徐兆虎心潮澎湃。叶明泉是他树起来的典型,也是当前吉东企业界的一面旗帜,如果这次叶明泉再跟超然书记搭上关系,这面红旗就永远不倒了,那么……他正想得带劲,手机突然叫响,是墨彬打来的,问他车队要去什么地方?徐兆虎忙说:“去明泉山庄,晚饭安排在那里。”墨彬说:“马书记说要吃工作餐,你让市里的同志去山庄,省里来的同志都回宾馆。”
“秘书长,不可以啊,都已经安排好了。”徐兆虎紧着跟墨彬通融,墨彬这个电话实在是太意外。
墨彬一改往日温暖的口吻,冷冰冰说:“就这么定了,我们先回宾馆,你把车队分散一下。”
徐兆虎如坠雾里,不明白哪儿做错了,在车子里僵了有几秒钟,就已看见马超然和墨彬他们的车子已穿过什字路口,朝吉东宾馆驶去。他马上打电话给市长杨其亮,杨其亮听了也是一惊,请示他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让车队分开,你我到宾馆,其他同志就地解散。”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吉东宾馆,杨其亮跑步去了餐厅,餐厅还不知道情况呢。徐兆虎陪着笑,小心翼翼来到马超然面前:“马书记,这……”
“就到餐厅随便吃点吧,越简单越好,不要再铺张浪费了。”马超然好像并没生徐兆虎的气,说话的语气很随和,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亲切表情。徐兆虎略微松下一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大意,接着道:“餐厅没有通知,就怕……”
“没关系,先回房间休息一下,让他们准备简单点,四菜一汤,工作餐标准,半小时后我下来。”说完,也不管徐兆虎等人脸上什么表情,自顾自地上了楼。墨彬要跟过去,马超然说:“你陪陪他们吧,我上去洗把脸。”墨彬只好收住步子。半天,墨彬回过身来,有点怪罪地望住徐兆虎:“怎么回事?”
徐兆虎再次紧张地说:“我也不清楚,还以为秘书长知道缘由呢。”
两人脸上就都不自然起来,墨彬显得比徐兆虎还莫名其妙,他还以为是徐兆虎他们惹恼了超然书记,现在看来不是。默站了一会,墨彬不放心地说:“到里面看看吧,别再弄出不愉快来。”两人走进去,就看见杨其亮正在冲宾馆经理发火。原来好一点的包厢都坐满了人,宾馆腾不出地方。徐兆虎眉头一蹙,将市委负责接待的副秘书长叫来,问今天用餐的都是什么人?副秘书长说:“省物价局和省工商局各两桌,其它是市里部门。”
“那就让市里部门全撤出去!”
不大工夫,几个包房腾了出来,徐兆虎和墨彬上楼去请马超然,走到门口,听见马超然正在打电话,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止住步子,耳朵却像长了翅膀似的,要飞进去。徐兆虎屏声静息,终于听得里面的声音,马超然好像在跟别人谈这次检查的事,对方一直在讲,马超然一直在嗯,末了,马超然说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徐兆虎有点扫兴,他还以为能听到什么要紧的话呢。
这天的饭吃得很压抑,餐厅倒是按马超然的要求,准备了四菜一汤,尽管这四菜比平时徐兆虎他们吃的一桌还要丰盛,都是一个大盘里面拼六个小盘,比叶明泉那边准备的也逊色不到哪里,但因为少了马超然的笑脸,饭菜的香味也就没了。马超然紧绷着脸,神情比半小时前还严肃,一桌的人谁都不敢讲话,都规规矩矩拿着筷子,马超然夹一筷子,他们轮流夹一筷子,马超然不夹,大家都不敢夹,就那么握着筷子,个个心事重重。
饭后,马超然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墨彬犹豫了一会,也上了楼。省里来的同志一看情况不妙,全都做逃跑状。包厢里只剩徐兆虎和杨其亮时,两人长长出一口气,杨其亮说:“又不知哪儿开罪了,惊出我一身汗。”徐兆虎说:“估计不是我们开罪了他,可能另有原因。”
“但愿如此吧,这两天,我紧张得尿都撒不出来。”杨其亮像吐出一根鱼骨头一样吐出一句窝在心里的话。徐兆虎望一眼杨其亮,他虽没这么严重,但因费机心机安排好的晚上的活动又泡了汤,不免有些失落:“其亮啊,这份差事,不好干。”
马超然并不是给徐兆虎和杨其亮撒气,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他是怪墨彬。下午五点,也就是县级市检查完工作的时候,马超然突然接到省纪委一位副书记的电话,这位副书记在另一个组,带队的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副书记简单跟马超然寒喧几句,道:“马书记,有个情况我得向您汇报一下,不知道您那边注意到了没有?”马超然问什么情况,纪委副书记如实说:“这次下来,各组都很注意,我们这边是一天三顿工作餐,截止今天还没让市县宴请过,我问了下,其他两个组,情况也一样。”
马超然甚为愕然,如此重要的信息,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车上取消了宴请,马超然还不放心,回到宾馆,将电话打给另一个组的副组长,那位副组长证实了这点,说他们那边也一样,带队的黄副省长一到市里便要求,第一不准搞接待,第二,晚上不能单独活动,第三,不容许市里以任何方式向检查组成员送礼品。马超然听完,顿感被人戏耍了一般,脑子里那根神经怎么也缓不过劲来,一定是提前有人约定了口径,只把他蒙在鼓里。
这事极大地刺激了马超然,吃饭的时候,他在不停地想一个问题,宋瀚林这样做,目的到底是什么,就算别人都清廉,他马超然大吃大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难道?马超然本能地将目光对到政研室新上任的主任余诗伦脸上,别人都是如覆薄冰,战战惊惊坐在那儿,独独余诗伦,照旧摆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在埋头苦吃。马超然盯着余诗伦望了好长一会,突然明白,宋瀚林下一步,很可能要在大吃大喝上做文章了。
晚上九点,马超然还在想,怎么才能把叶明泉送的礼品退回去呢?下午这两个电话突然提醒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宋瀚林眼里,宋瀚林兴许就是要借这次机会,拿到他一些把柄。自己太轻率了,怎么能收下这件礼品呢?可一看见那玉山,他又露出难舍的表情,真是稀世珍宝啊,这样的东西,踏破铁鞋都觅不到,现在到了手,怎么能舍得再退回去?
难啊,忍痛割爱的事,做起来真要命。
正捧着玉山独自伤感,门摁响了,马超然慌忙将玉山藏在床头柜里,整整衣服,问:“谁啊?”
门外响来气壮山河的一声:“我是退休老干部王化忠,有事向马书记反映。”
一听是王化忠,马超然的脸黑下来,旋即,就又明亮,兴奋地应了一声:“是老领导啊,快请。”
门开了,门外站的,不只是王化忠,还有一女人,五十岁左右,挺干练,绿衣白裤,穿的也还得体,只是灯光下泛出施了薄粉的那张脸,让人看了不舒服。
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浓妆,尤其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不属于妖冶的女人。
马超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还是热情地邀他们进屋。
王化忠大大方方坐下,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马超然说:“不知道老领导要来,失敬失敬。目光几次扫向女人,意在探明她的身份。王化忠见状,介绍道:“这位是吉东市原财政局长江玥同志,她也是找书记反映情况来的。”一听江玥这个名字,马超然心里一动,脸上挂着笑说:“是江局长啊,早就听说过。”
江玥马上矜持地一笑:“马书记好,打扰马书记了。”
马超然说不打扰,王化忠说:“马书记就是下来体察民情的,江局长,你也大方点,现在不是扭捏的时候。”
江玥脸微微一红,看上去有点羞涩。五十岁的女人脸要是红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马超然突然感觉到,这女人好像是被王化忠胁迫来的。
两人坐定后,马超然问:“二位有什么情况要反映?”王化忠激动地说:“我们告状!”
马超然呵呵一笑,王化忠他以前接触不多,对这人也不太了解,但就凭他今天这态度,马超然心里就没有好感。不过他还是脸上堆笑说:“什么人惹老领导生气了,看把老领导激动的。”
“我要告前市委书记普天成,他在吉东一手遮天,干下了党纪国法不容的事。”王化忠抖着身子说。
“有这么严重?”马超然边给二位倒水,边笑眯眯地盯着王化忠。
“还有比这严重的事,他利用职权,把大型工程承包给没有资质的自家兄弟,结果造成重大工程事故,五名民工当场被塔吊砸死。事发后他不追究肇事者的责任,反倒拿国家的钱安抚遇难者家属,还指使苏润等人造假,他这是在犯罪!”
“不会吧,普秘书长哪来的弟弟,老领导一定是弄错了。”马超然故意道。
“我没有弄错,那个叫朱天彪的小包工头,就是普天成的弟弟,是他父亲跟别的女人生的。”
马超然表情微微一变:“老领导,这种话可乱讲不得,天成同志的父亲是老革命,老功臣。”
“老革命咋的,他儿子不是好货,马书记,不瞒你说,我跟国安同志刚从北京来,我们就是拼上这把老命,也要把普天成这个混进党内的腐败分子搞倒搞臭。”
搞倒搞臭四个字,让马超然心里不舒服,这话带有文革遗风。他没再接王化忠的话茬,将目光转向沙发上矜持地坐着的江玥身上:“江同志请喝茶。”
江玥马上欠欠身子,一双大眼睛扑闪了几下:“谢谢马书记。”
“江同志今天来,又有什么情况?”马超然问。
江玥本来红着的脸越发红了,看来,到领导面前告状,她还不适应,或者,她有什么压力。马超然发现,江玥的胸脯在微微起伏。
“我……”江玥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求救似地望住五化忠。
“江局长,你也不用害怕,马书记这次下来,就是专门调查吉东的腐败的,你把自己的遭遇跟马书记说说。”
“这个……”江玥垂下头,半天不语,她的脸由红转白,继而,又变了颜色。马超然还没看明白,江玥突然哭出了声,肩膀一抽一抽,身子也跟着抽动起来。
马超然这才明白,这个女人会演戏,她刚才是在迷惑他。马超然叹一声,冲王化忠说:“老领导误会了,我这次下来,重点是检查吉东的党风党纪,并不是专门来调查谁的。”
“这还不一样?党风党纪就是让普天成这些人败坏了的,你看看,他把一个好干部迫害成了啥样?江局长,哭不顶用,你应该把自己所受的迫害还有普天成在你身上干的那些勾当全讲出来。”
马超然突然就生出一股厌烦,说不清的一种感觉,很糟糕。这些年来,找他反映情况的人不少,告状的也很多,但没有哪个像王化忠这样,慢条斯理。他抓起电话,正准备打给墨彬,江玥忽然开了口。
等江玥说完,马超然就震惊了。
江玥说,她在财政局长位子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普天成,普天成跟她早就有私情,两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已经有五年了。当时财政局小金库的钱,都是普天成拿走的,一部分给了他弟弟朱天彪,另一部分,给了一个叫金嫚的女人。
江玥还说,她在狱中怀的那个孩子,就是普天成的。普天成答应过她,让她先把事情扛起来,不论判几年,他都会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有次普天成去监狱看望她,两人……
这晚送走王化忠他们,已是凌晨一点,马超然无法入睡,如果江玥说的是真,那么,宋瀚林就是想保普天成,也保不了。就算江玥说谎,这些事也够有关部门调查一年半载的。马超然忽然有个想法,何不借此机会,先整整普天成?斗不过宋瀚林,难道还斗不过一个普天成?从普天成这里入手,说不定就能弄出宋瀚林什么事儿来。
是啊,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能摸到一大瓜。
这个想法激动着他,也让他生出一种恐惧,但他实在不能拒绝开。他想起最后跟江玥和王化忠两人说的话:“天成同志现在是中央管的干部,如果他真有这些问题,也该中央去查,这样吧,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地址,你们把情况如实反映到这里去。”
他给的地址是自己在北京的一个特殊关系,他在想,如果上面能从这个角度帮他一把,他在海东的位置,就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了,可是,如何跟北京这个关系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讲出来呢?
有些事做得太明,不好,做得太暗,又达不到效果。纯粹放弃不做,又不是他马超然的性格。马超然从中央部委到海东,就是奔前程来的,他现在虽说是省委副书记,但离自己心中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况且政治场时刻都有变数,今天你是副书记,明天你可能就什么也不是,像孙涛副书记,原本还雄心万丈,虎视眈眈盯着省委书记或省长的位子,一夜间,就成了正部级调研员。级别虽是上去了,但,谁都知道,那级别意味着什么。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声淅沥,滴滴打在马超然心上。马超然来到窗前,漆黑的夜晚像厚幕一样朝他压来,使他本来就阴沉着的心更加阴沉。后来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在玩火?
第四章 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3
普天成这些天心绪烦乱,整夜整夜的失眠。
从子水回来,他的心情本来晴朗了许多,秦凤娇那边不出事,吉东大厦就永远也翻不了案。公安厅汪副厅长告诉他,吉东一监的监狱长已经换了,丁茂盛调到了劳改农场,接替丁茂盛的,正是当初紧急向汪副厅长反映情况的牛如虎。汪副厅长还说,苏润又反了供,当初跟王化忠丁茂盛他们说的,他现在一句也不承认,气得王化忠他们直瞪眼。普天成笑笑,对苏润,他太了解了,这种人要是玩起心眼来,能把你玩死。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苏润这人反复无常,今天不出卖他,不等于永远不出卖,应该想个办法,让他早一点出来。或者……
这些事都是按自己的意愿往前进展的,普天成非常满意,他还跟汪副厅长说,公安局政委马上要挪到政法委去,要他做好思想准备。汪副厅长感激涕零,再三表示,要把苏润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领导再分心。谁知这天晚上,郑斌源突然找到他家,跟他谈了一件事,听得他心惊肉跳。
郑斌源说,副省长周国平在玩偷梁换柱的游戏,他把海州和省里用来解决一毛、三毛职工安置的三千万转到大华公司帐上,然后又以大华公司的名义拿出来,由大华公司亲自发到职工手上。这样,大华公司当初的承诺就兑现了。
“不可能!”普天成一开始根本不相信,认为郑斌源对省里和大华有意见,故意这么说的。郑斌源也不跟他争辩,拨通一个电话,让他亲自问。接电话的是位女同志,姓罗,叫罗恬。她原是一毛厂财务处长,现在受聘于大华海东,是大华财务副总监。罗恬在电话里重复了郑斌源的话,还说,下周还会有三千万从海州药业公司的帐上打过来。
海州药业是海东省最大的医药企业,国有控股,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原海东省医药总公司的党委书记。
罗恬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着,普天成却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似地抢先压了电话,猜得出,罗恬跟郑斌源关系不错,郑斌源有关大华的消息,很可能就来自于这个罗恬。
“行啊,知道往里派卧底了。”他装作什么也不在意地取笑郑斌源,心里,却在为罗恬和郑斌源刚才说的话直打鼓,如果真是这样,国平副省长就在玩火。
“你还有兴趣开玩笑,你们这是……挖国家墙角!”郑斌源憋半天,终于愤愤地吐出一句。
普天成没有说话,他实在想不出该跟郑斌源说什么,国平副省长采取这种办法安抚职工,也太荒唐了点。这个项目,省里已经让步太多,牺牲也太多,现在居然要把大华该出的钱也出了,这太有点莫名其妙。
但是另一个声音又警告他,国平副省长这样做,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指不定就是瀚林书记的意思。瀚林书记不发话,谁也不敢这么做。这么想着,他冲郑斌源说:“一个小小的工作人员,她讲的话你也信,我说斌源,你现在是不是太敏感了?”
“我敏感?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你们牺牲了职工利益还不算,还要牺牲国家利益。这哪是在招商,这分明是招来一个吸血虫!”郑斌源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索性站起来,带着警告的口吻冲普天成发火:“罗恬不是一般工作人员,她在财务方面是专家,而且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专家。大华所有的猫腻,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是吗?”普天成也起身,郑斌源的态度激怒了他,他正视住郑斌源,这个时候,他已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郑斌源和罗恬这样做,矛头对的并不是副省长周国平,而是瀚林书记。凡是跟瀚林书记作对的人,在他这里,都不能称为朋友。
“老郑,有些事,不该你我过问的,最好还是不要过问,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危险的是你!”郑斌源说完,摔门而去,临走还没忘警告普天成:“你们太贪婪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有谁会成为侥幸者。”
一连好多个日子,普天成都在想,他贪婪吗?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贪婪两个字,本来是冲那些利欲熏心者说的,普天成自认为不是利欲熏心的人。这么多年,他坚守着一个原则,不该贪的钱,绝对不贪,不该揽的事,绝对不揽,不该抢的权,绝对不抢。可是一路走下来,他却发现,自己离清白两个字,竟越来越远。离纯洁两个字,就越是沾不上边。是什么力量,让他走上了一条并不想走的路?又是什么力量,让他放弃了原本抱守的“独善其身,不与浊流同污”的信条,成了一名清道夫?
是的,清道夫,普天成觉得用这三个字形容自己,再贴切不过。清自己的道,也清别人的道。
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越是苦恼着众人的问题,就越追寻不来真相,这是普天成的人生经验,也是他灌给自己的麻醉剂。有时候他觉得,人更像一台机器,被安装在什么地方,你就得按什么地方的步调运转。小齿轮并不因对大齿轮抱有想法,就不跟它同转。风扇绝不能因空气太肮脏而拒绝工作。人也一样,位置确定后,你的命运基本就定了。
也有例外,比如郑斌源,他算是一个独善其身者,是正义的化身,可结果呢?
普天成不敢拥有那样的结果,也不能拥有那样的结果。当结果明确后,你所迈出的每一步,就被赋于特殊的使命,你是为使命而活,而不是为自己而活。
算了,这些深奥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吧,普天成认为自己是凡人,凡人要做的,就是把俗事做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出乱子。
客厅里传来脚步声,隐约还有音乐的鼓噪声,普天成知道,保姆卢小卉又出来找零食吃了。他看了一眼表,凌晨一点二十。卢小卉最近迷上了上网,家里年初刚换了电脑,是王静育硬给换的,有次王静育到普天成家,要上网查资料,发现网速太慢,再一看电脑,还是三年前的旧货,便擅自做主,让一家电脑公司搬来了新的。普天成当时也没阻止,很多事发生时,普天成都不去阻止,这又是他的性格之一。普天成自己不喜欢用电脑,要用也在办公室用,家里这台电脑,等于是摆设。卢小卉住进来不久,怯生生地征求他的意见,能不能让她把电脑搬到她睡的那间屋去?普天成笑了笑:“要用你就搬去吧,这种小事不用问我。”卢小卉吐了下舌头,高兴地奔电脑而去。普天成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叹出一口气来。本来是想打发掉卢小卉的,这一忙,就把此事给忘了。现在想打发,就有点张不开口。
电脑搬进去后,卢小卉就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幸福感,小嘴巴一天比一天甜,脸上的笑也一天比一天灿烂。现在的小姑娘,都是人精啊。
普天成本来就睡不着,卢小卉这一折腾,就越发没了睡意,刚想起身到客厅走走,又听卫生间的门响了一下,他懊恼地叹了一声,这孩子,又让他一宿难眠了。
家里有个陌生女子,实在糟糕,尽管卢小卉年龄跟普乔差不多,但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毕竟不是女儿的,那是一种让人拒绝不开却又接近不得的气息,青春、奔放,还响彻着一种庄稼拔节的声音。这气息要说对普天成没有诱惑,那是假话。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都不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况且卢小卉发育得那么饱满,那么结实,她哈出的每一口气,都透着早熟女子的芳香。有次普天成回来得晚,十二点多了吧,竟碰上卢小卉穿着三点式在家里走动,当下,他的脚步就僵住了,眼睛晕眩得睁不开。那天偏又喝了点酒,等卢小卉钻进卧室,他摇晃着身子来到书房时,脑子里就尽是那三点。黑色纹胸,粉红色的裤衩,裹住的都是蓬蓬勃勃的地方,他的体内发出一种久长时间都没有发出过的燥热。那晚他吓得书房都没出,半夜口干,想喝水,矛盾再三,还是坚持住了。第二天他就想打电话给王静育,让他把这个麻烦带走,也把这团火一般的燥热带走。但不知怎么,他又没打。后来他婉转地提醒过卢小卉,让她注意一点,卢小卉娇羞地笑了一下,粉红着脸道:“知道了,普叔叔。”
这声普叔叔,让普天成蓦地脸红。是啊,人家还是孩子呢,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普天成暗暗责备了一通自己,就把打发卢小卉的想法原又收了起来。
现在,随着卫生间的门发出的那一声召唤般的响,普天成的心就又开始上下乱跳了,怦怦乱跳。耳朵也格外不争气,拼了命地要往那门里挤。不幸的是,卢小卉真就在这个时候冲起了澡,水声哗哗,撩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也撩动着床上独守寂寞的普天成的心。这女子,居然连门也不插!
一股混合着青春女子体味的异香幽幽飘来,荡在偌大的卧室里,久久不肯散去,普天成被这异香熏得想吼。
胡兵和马效林相继打来电话,告诉普天成马超然在吉东的行踪,马超然跟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场合说了什么话等等。特别是胡兵,几乎隔一天一个电话,这天晚上,胡兵又打来电话,跟普天成汇报了将近两个小时,将马超然接见王化忠和江玥的事一一说了。胡兵特别强调,昨天晚上,马超然在他下榻的吉东宾馆再次单独约见了江玥。
又是江玥,这个该死的女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普天成尽管深信,自己没有什么把柄落在江玥手里,但马超然如此对江玥感兴趣,还是让他坐卧不宁。当初让马超然这个组到吉东去,普天成心里就有想法,出发前一天,他还特意找过瀚林书记,婉转地说:“能不能把检查组的路线调整一下?”宋瀚林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闷着脸问:“怎么调?”普天成大着胆说:“吉东那边情况复杂,马书记去了会不会?”
“正因为复杂,才让超然同志去。”宋瀚林说完这句,话题忽然一转,过问起企业摸底的事来,普天成这才记起,瀚林书记是跟他交待过此项工作的,国家发改委的正式文件下来了,跟当初瀚林书记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时间上有些紧,要求这月底就把重点扶持的企业名单还有近三年的生产经营情况报上去。普天成干笑两声:“情况调查得差不多了,最近在整理名单,我们拿出初步意见后,再请书记过目。”
宋瀚林嗯了一声,起身,望住他说:“最近你好像有些精力不集中,是不是遇到啥分神的事了?”普天成赶忙摇头,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最近有些感冒,不过不打紧,正在吃药呢。”宋瀚林笑笑,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普天成被瀚林书记望得很不自在,借故办公室里还有人等他,溜了出来。
瀚林书记为什么要让马超然负责吉东,普天成一直找不到答案,但他深信,这里面是有文章的。依他多年的经验,他认为瀚林书记是在考验马超然。但是马超然的做法又让他费解,依马超然的智慧,他不会猜不到瀚林书记的用意,猜到了而不去理会,反倒变本加厉,把不该挑的事也往起来里挑,马超然又下的哪步棋?
复杂啊,这两个人,一个按兵不动,一个又跃跃欲试,普天成心里的预感越来越不好。如果他们两人真要撕破脸,是有一批人要成为牺牲品的。
普天成祈祷,但愿自己不要成为他们刀下之鬼。
吉东这边的消息让普天成沉不住气,他想找瀚林书记探探口气,但这些天瀚林书记格外忙,普天成一直找不到机会。法国那边来了两个考察团,考察海州的淡水鱼养殖和地铁项目,看来,跟法国合作的两个项目就要提上日程了。
下午一上班,纪委化向明书记突然打电话,请他过去一趟。普天成合起手中的材料,匆匆往化向明办公室赶去。
化向明书记办公在裙楼,裙楼的四、五、六三层是省纪委,普天成进去时,化向明正在跟别人通电话。化向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坐。普天成没坐,化向明办公室里的花开得很好,他装作欣赏花的样子,来到窗前,耳朵,却鬼使神差地听着化向明的谈话。
跟化向明通电话的好像是北京那边,具体哪个部门普天成没听出来,但他相信,不是中纪委就是监察部。因为化向明汇报的,都是省里在反腐倡廉方面的做法。普天成的心情莫名就紧张起来,化向明当着他面通这种电话,什么意思?还未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化向明的电话通完了。
“快坐,实在不好意思啊,把你这个大忙人给拉来了。”
“我算哪门子大忙人,要说忙,化书记你才是大忙人。”普天成故意谦虚着,目光,却在捕捉化向明表情的变化。
化向明像是心里真有事,等普天成坐定,水还未倒,他就说:“有件事想跟秘书长通个气,本来我该去你那边,考虑到你那儿来的人多,不方便。”
普天成哦了一声,身子不由得就紧了几紧。
“最近有人连续不断地向中央反映海东这边的情况,弄得我们很被动。”化向明泡好了茶,为普天成递过来一杯,普天成感觉自己接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这种情况很正常嘛,有干工作的,就有告状的。”他说。
化向明从桌上拿起烟,递给普天成一根,普天成摆摆手,说不抽。化向明也不客气,自己点了抽。省委班子中,化向明是个大烟鬼,为他抽烟,瀚林书记特批过一条,常委会开到中间,可以允许他抽一支。他自己发誓要戒,到现在也没见他少抽一支。
“秘书长说得有道理,现今干工作,就不能怕别人告状,但这次情况有点特殊。”
“哦?”普天成故作惊讶地抬起目光,盯住化向明。
化向明压低声音:“这次跟工作无关,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是吗?”普天成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恨自己无用,还久经考验呢,这么几句话,就让他乱了方寸。
“是啊,有位叫蒋婷婷的女孩子,秘书长听说过吧?”
一听蒋婷婷,普天成的心蓦地一亮,刚才变白的脸瞬间又容光焕发起来,但他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装作不安地说:“这个名字,好像听过。”
“秘书长好好想一想,去年七月份,全国人大组织的考察团来海东,好像是在古街,听说蒋家父女就告了状。”
普天成一拍大腿,好像瞬间记起了这事:“对,有这么一档子事,这事好像跟南怀有关?”
“岂止是南怀,这事搅进去的,不少啊。”化向明的声音变得沉痛,神情也暗淡下来,不等普天成说什么,他又道:“今天请秘书长来,就是想了解一下,南怀书记朱锦文,这人品质到底咋样?”
普天成默半天,声音低沉地道:“这个,我也说不准,按理说,锦文同志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纳闷呢,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领导干部,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啊。”
两人围绕这事,又谈了一阵,从化向明的话里,普天成明白了一件事,有人把南怀嫖幼案举报到了中纪委,受害者远不止蒋婷婷一个,听化向明说,仅举报信中提到的,就有八位女生。普天成心中涌上一层难抑的快意,这层快意并不是冲朱锦文的,而是冲着徐兆虎。化向明虽没明说,搅进去的还有哪些人,但普天成相信,徐兆虎首当其冲,虽不能说是罪魁祸首,但也绝脱不了干系。
从化向明办公室出来,普天成感到浑身无比的轻松,心头积压了许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他从裙楼的窗户望出去,发现天是那么的湛蓝,阳光明媚得让人要醉。他掏出电话,急不可待要打给马效林。一抬头看见了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此人好像是南怀市长张华泉。普天成刚合上电话,张华泉已到了跟前。
“秘书长好。”张华泉弯腰点头,冲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伸出手,大方地跟张华泉一握,用极亲近的口吻说:“是瑞东啊,啥时过来的?”
一听秘书长这么亲切,张华泉脸上的表情就不知怎么涂染了,受宠若惊地抓着普天成的手:“我刚到,秘书长最近身体好吧。”
“好,好。”普天成直挺着身子,刚才他还不明白化向明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现在看到张华泉,谜底似乎揭开了一半。
“是找向明同志吧,他在。”普天成抽回自己的手,很暧昧地盯住张华泉。
张华泉脸上扑闪着尴尬的表情,道:“我找化书记汇报一下工作。”
“那好,快去吧,向明这会正好一个人。”
跟张华泉分了手,普天成心里就对事态有了进一步的判断,化向明告诉他这些,是跟他卖一份人情,这份人情很可能要还到张华泉身上。
回到办公室,普天成立刻将电话打给马效林。马效林说,他去了两次南怀,都未找到蒋家父女。听人说,蒋家父女上北京告状去了。
“这就是你办事的效率啊。”普天成责备了马效林一句,又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最近马书记在下面,你的腿要勤快点。”
马效林似懂非懂嗯了一声,普天成也不多说,合上电话,替自己泡了一壶新茶,很有滋味地品着。
快下班时,普天成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妻子乔若瑄打来的,问他最近省里是不是要调整下面的班子?普天成说你哪来的这消息,我都没听说呢。乔若瑄说下面已经嚷开了,这次检查完,就要动真格的。普天成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妻子多谈,关于调整各市班子的事,早在瀚林书记到省委任职后就提了出来,所以迟迟不动,是瀚林书记觉得时机尚不成熟。至于啥时成熟,谁也说不清,因为这种时机只有瀚林书记一个人把握。下面猜测归下面猜测,上面不行动,所有的猜测就都是白费力气。乔若瑄见普天成不积极,生气了:“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真要把我弄回去。”
“差不多吧,你心里有个准备。”普天成突然就认真起来。人就是这么怪,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在电话里谈这事的,乔若瑄一固执,他反倒来了灵感,何不借这机会劝劝她呢?
“我说老婆,就算不调整,你那个位置,也得让出来了。”
“凭什么,我乔若瑄哪点干得比别人差了?普天成,我可警告你,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你的小诡计以为我不知道?你若真把我这位子给搞黄了,我跟你没完!”乔若瑄一急,说话就露了原形。普天成心里暗笑,女人就是女人,从来就不知道大局是个什么概念,你以为那位子是你想坐就能坐定的啊,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位子是大家轮流坐的,官也是大家轮流当的,你一家霸住两个显赫位子,算什么事?不过嘴上他还是很服软地说:“第一,我没搞小动作,也没啥阴谋诡计。第二,这事我说了不算,有能耐,你直接找瀚林书记。”
“找就找,以为我怕啊。”乔若瑄说完,恨恨地压了电话。普天成忽然有些失落,不幸的是脑子里紧接着又冒出瀚林书记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来,这张脸一下就让他陷入到往事中,他仿佛听见,烟雨濛濛的巷子里,一个脆脆的声音响过来:“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普天成正在沙发上生闷气,于川庆又打过来电话,开口就说:“领导忙啥呢,是不是又在搞锦绣文章啊。”普天成一听于川庆说话没正形,就知道他那边闲着了,便道:“我在思考公平两个字,有人忙得喘不过气,有人却闲得发高烧。”于川庆呵呵笑笑:“让领导说准了,今天是周末,闲得无聊,不如凑个酒局,请领导赏光?”普天成哎呀一声,他把周末给忘了,懊恼地叫了一声:“早不提醒我一声,我打算去林河的。”普天成没有说谎,林河也是他工作过的地方,如今升成了县级市,上周他以前的老领导、林河县委原书记的儿子专程到省里来,说老爷子很想他,让他抽空去一趟林河。普天成想,一定是老爷子不行了,人到临走的时候,会记起很多人和事,特别是过去走得近的。普天成答应,这周一定去看老爷子,免得哪一天老爷子一蹬腿走了,给谁都留下遗憾。
于川庆笑说:“跑林河做什么,晚上我约了几个人,一起吃顿饭。大家都有点想领导了,说再不接见,你就成了官僚。”普天成干笑两声,于川庆听上去说的轻松,其实这种饭局都是提前设计好的,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别人的邀请他可以拒绝,于川庆这边不能。他略一沉吟,道:“也行吧,什么地方?”
“还能什么地方,老地方呗。”
一说老地方,就知道是江海玲的狮子楼。于川庆胆子也是忒大了点,以前跟江海玲还是偷偷摸摸,现在好,不用回避人了,什么人也往那儿带。普天成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啥人有啥人的活法,于川庆在女人问题上从来不乱交,就认准江海玲一个,江海玲呢,到现在也没嫁人。不过他们俩人处得也好,从来没听说因为江海玲,于川庆跟妻子叶莉莉闹过什么矛盾,这点让他既服气又不服气,当年他跟金嫚惹出那档子事,乔若瑄差点把他杀了,好在乔若瑄是个既往不咎的人,自从大闹一场后,再也没问过这件事,还以为他真跟金嫚断了。
男人的卑鄙就在于不停地拿谎话骗妻子,而且那些谎话往往说得气壮山河,且又天衣无缝。女人的愚昧就在于总是拿谎话当真话,男人说得越坚决女人也就信得越坚决。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充分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天下男人个个是撒谎高手,女人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弱智或是傻子,明明活在谎言编织的世界里,却总要安慰自己,我的男人不会撒谎。
第四章 陷入严重的仕途危机
4
下班后普天成直接来到狮子楼,于川庆他们早已到了,周末就意味着大多数上班族可以为所欲为,尽情放纵。周末也同时意味着各大酒店可以爆满。如果有人心血来潮,要在周末查一下各单位的岗,十有八九,你会绝望。如果有人再认真一点,查一下周末各酒店大吃大喝的国家工作人员,这个人数怕就不会只惊到你了,一定会惊动中央。好在现在这样添乱的人不多,太平盛世,吃吃喝喝只能表明大家和谐。平时大家那么忙,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的时间都没,也只有周末,才能抽出身来联络联络感情,吃皇粮吃皇粮,皇粮就是让大家尽情来吃来喝的。狮子楼虽不是一流名店,但下面停的名车不少,普天成扫了一眼,一大半,就是机关单位的。
普天成往楼上去时,脑子里闪着这样古怪的想法,后来他想,自己是不是到了更年期,怎么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他摇摇头,提醒自己,你是秘书长,要心怀大事,目标高远,且不可婆婆妈妈,鸡毛蒜皮。
出了电梯,于川庆等在那儿,笑着走过来,跟他握手:“我还怕领导不肯赏光呢,又不敢打电话催。”普天成白他一眼:“于总管的命令,我敢不服从?”
“领导这么说,可就是打我脸了,我也是替领导着想,想让领导放松放松。”
“你也会替别人着想,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于川庆呵呵一笑:“领导不能光批评,该表扬时还要表扬,表扬使人进步么。”
两个人斗着嘴,往包间去。有人认出了他们,远远停下,侧着身等他们过去。也有人从远处笑吟吟过来,热情而又谦卑地问他们好,言语间尽是恭维和讨好的话,听得普天成起鸡皮疙瘩。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后,于川庆就坏笑着说:“吃饭都有人请安,跟领导在一起,感觉就是不同。”普天成刚要挖苦,就见江海玲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过来,普天成眼睛一亮,今天的江海玲漂亮极了,也妩媚极了,一件水红色无领上衣让她原本就奔放的身子更加火热,窄窄的裙子紧箍着她高翘而又浑圆的臀部,每挪一步,都是风景。红色的的高跟凉鞋让她脚下的地毯都变了颜色,婀娜的身姿衬更是韵味十足。普天成收回目光,冲于川庆道:“贫嘴啊,领导真的来了。”于川庆也像是被江海玲惊了眼,略带自豪地笑说:“她是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普天成趁势说:“好啊,今天让你们小俩口出出洋相。”于川庆赶忙求饶:“使不得的,这事要是曝了光,我就没法活了。”
“你还怕曝光,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呢。”普天成带着告诫之意挖苦了一句,于川庆听出了弦外之间,但没做任何解释。
于川庆对待女人的态度跟普天成完全不同,他属于那种敢爱敢恨的人,这辈子,在妻子叶莉莉之外,他就一个江海玲,这个女人是他的命,叶莉莉跟他闹过不止一次,还差点离婚,但他就是放弃不了。后来路波知道了,严厉批评过他,于川庆口头上答应要跟江海玲分手,背底里,还是一如既往热火着。省长路波无奈地说:“英雄难过美女关,川庆,你还没到英雄的份上,就被美女咬住不放了。”于川庆苦笑道:“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别的方面我都可以自制,独独跟她,自制不了。省长您让我跟她断,就跟砍掉我一只手臂一样难过。”路波虽是省长,但也是性情中人,听他这么一说,很无奈地叹了一声:“川庆啊,不是我不许,我是怕别人不许,因为一个女人毁了前程,你觉得划算?”
于川庆想了想,道:“如果为她栽了,我认命。”
碰上这种情种,你是没有办法的,省长路波没办法,妻子叶莉莉也没办法,去年开始,叶莉莉跟他就开始分居,到现在两人只是维系着夫妻的名义,实质性的生活,已没有了。于川庆听说,叶莉莉前不久也找了一个情人,是香港那边的一个投资商,比叶莉莉大十岁。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了笑,看不出有多痛苦。其实痛苦还是有的,只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于川庆也有点无能为力,总不能自己左拥右抱,而让叶莉莉独守空床吧。
说话间,江海玲已到了跟前,绯红着脸,普天成面前她还是多少有点不自在,娇羞的样子更显妩媚。“秘书长好。”她冲普天成点点头,侧身站在了一边。普天成笑说:“这里有两位秘书长,你是问哪位秘书长呢?”江海玲脸更红了,羞涩道:“当然是问普秘书长您好了。”说着目光飞快地往于川庆脸上一扫,原又收了回来。
“这不好嘛,有人会提意见的,你还是跟于秘书也问声好吧,要不然,今天这顿饭,他又要赖帐。”
“有您在,不怕他赖帐的,秘书长先请,那边来了几位客人,我得过去打声招呼。”
普天成收住玩笑,正经道:“你忙你的,不必管我们。”等让过江海玲,他又挖苦于川庆:“小心啊,打扮这么艳,让人抢走了可不好。”于川庆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江海玲,心潮澎湃道:“不会是领导想抢吧,你身边那么多,我还想让你淘汰出来一位呢。”
“贪得无厌,等会我就把这话说给她。”
到了包间门口,两人自动收住话头,脸上也换成平日保持惯了的严肃表情。都说变脸术在川剧中,其实官场中人,才是真正的变脸高手。
普天成没想到,候在包间里的,居然是海东政界两位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一位是省妇联主席杨馥嘉,一位是省总工会主席黄丽英。这两个人在,今天这顿饭,可就热闹了。不过普天成也纳闷,于川庆怎么约了这两位来?再一看,就明白了,原来包间里还有一位,正是他在裙楼碰见过的南怀市长张华泉。
不用说,这顿饭是张华泉请的,于川庆是张华泉拉来的大媒,是今天这饭局的穿线人。
官场吃请是很有一套学问的,首先,请客者得掂量清自己,你是哪个级别的人,你能请得起哪个级别的人。比如张华泉要是直接请普天成,那就犯了大忌,非但请不到,还会传为笑谈。如今吃饭已成了一种负担,更成了一门交易,像普天成这个级别的领导,私人宴请几乎是不参加的,下面市里的人要请他,除非有铁的关系。请不动普天成,但你可以请一位能请得动的人,比如于川庆。普天成虽然不知道张华泉跟于川庆有什么私交,但凭今天这饭局,就能断定,两人之间是有某种交情的。再让于川庆出面请普天成,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普天成不可能不给于川庆面子,官场上的面子是最贵重也最奢侈的一件礼物,能把面子互相赠来赠去的人,才是至交。请了主宾还要请陪客,这又是一门学问。没有陪客吃饭就有些寡淡,冷冷清清气氛会好,请客的目的很难达到。陪客官职自然不能比主宾大,一大,他就成了主宾,反倒把要请的人晾在了一边。但也不能太小,太小,主客心里同样不舒服,有一种被轻视感。除官职外,彼此间的关系也是要重点考虑的,一般来说,适合做陪客的有两种人,一是主宾的老乡或曾经的下属,官场上向来就流行,不是同乡不结党,至于下属,那就更不用说。还有一种,就是跟主宾关系走得近的。不论多大的官,总有一些人跟他走得近,这样说起话来才方便,也能放得开,气氛自然就活跃。于川庆请两位女将作陪,是颇费了一番脑子的,甭看他在普天成面前什么话都可以讲,两人关系似乎融洽得很,但那是他们两人之间,为张华泉穿针引线,又另当别论。越是亲密的关系,往往越讲究规则,要不然,这种亲密关系维系不长久。于川庆一定是千挑万选,才把目标锁定在两位女将上的。一方面,杨馥嘉和黄丽英在海东政界是出了名的直脾气,有啥说啥,从不拐弯抹角,两人虽为女性,却比男人更善于直言,这可能也是政界女性的一大特点吧。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两人在海东官场口碑一直不错,跟哪方面关系都处得很好。另则,妇联和工会都是党领导下的群众团体,是党委和政府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这两个部门,平日跟秘书长打交道最勤,关系自然也就近,因为秘书长常常要代表省委、省府领导出席她们组织的各项活动,将党和政府的温暖送到她们怀中。更重要的,她们是女人。饭桌上如果少了女人,那就少了一半的味。男女搭配,不仅干活不累,喝酒也不会醉。
两个女人本来在说着悄悄话,看见普天成进来,立刻像孔雀一样扇起屏,朝普天成飞来。杨馥嘉扯着她豪放的嗓门,大声道:“敬爱的秘书长,可把您盼来了。”黄丽英声音相对小一点,但动作不小,她见人有个习惯,喜欢夸张性地伸开双臂,学外国人那样来个拥抱。如果没有张华泉,普天成也就拥抱了,平日他们这种玩笑开得多,早已成了习惯。这叫熟人的便宜,不沾白不沾。也叫搂搂抱抱,工作好搞,哭哭啼啼,难死组织。
普天成没有响应黄丽英,只是简单性地握了下手,于川庆故意煽风点火:“不行,刚才她们沾了我便宜,你也得让她们沾一下,不然不公平。”黄丽英不服气地嚷:“到底谁沾了谁便宜啊,我们妇女同志向来都是弱者。”于川庆抢话道:“现在是弱者不弱,领导一切,强者不强,工资交光。”“工资交光是迷魂汤,敢把底下的收入交出来,才算真交。”黄丽英转身跟于川庆打起了嘴仗。于川庆故意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笑呵呵道:“我底下的秘密都让主席发现了,主席不简单。”黄丽英轻轻给了于川庆一拳,领导能这样跟她们开玩笑,那就证明,她们的关系很密切了。杨馥嘉稍稍比黄丽英内敛些,没掺和进他们的斗争中,将上座的椅子挪了挪,请普天成落座。她看普天成的目光有些特别,似乎含着某种隐情,其实于川庆不知道,最近杨馥嘉正在通过普天成,想把自己运作到政协去。杨馥嘉年龄比黄丽英要大,妇联主席她已做了三年,再做,她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人总是要进步的,不进步就意味着倒退,杨馥嘉不想倒退,省政协有位副主席退了,空出一个缺,杨馥嘉瞅准机会,让普天成在瀚林书记面前多吹吹风。从目前情况看,运作的效果还算不错。
普天成坐定,将目光对住拘谨地站在一边的张华泉,说:“还以为你回去了,没走啊?”
于川庆接话说:“他要走,让我扣留下了,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得请我们腐败一次吧。”
于川庆这句话,等于是向普天成交了底。
笑闹中四个人依次坐定,普天成自然是上座,左边于川庆,右边是杨馥嘉。于川庆边上,是黄丽英。这座位好像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己该坐哪,清楚得很。凉菜上齐后,于川庆说起了开场白:“一直想找个机会一起坐坐的,就是实现不了,大家都忙,特别是秘书长,工作任务繁重,省委一大摊子事都得他操心。今天正好是周末,难得秘书长有空,华泉市长也有这个心愿,想跟秘书长零距离接触一下,拜托我约了大家,多的话就不讲了,今天只有一个主题,请秘书长和两位女同胞吃好,喝好,把感情交流好。华泉你辛苦一下,给领导们服好务,领导们要是有意见,我可不饶你。”
张华泉马上起身,谦和着脸说:“谢谢两位首长,谢谢两位大姐,华泉在下面,没有机会给领导们服务,今天华泉一定尽力,让首长们吃得尽兴。”
话匣子一打开,普天成不表态也不行了,别有意味地瞅了一眼于川庆,道:“首长就是首长,吃顿饭都要发表重要讲话,表扬和自我表扬结合得十分好,两位主席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演讲吧?我说华泉,下次来,别请首长了,就把我和两位主席叫上,免得吃饭跟听报告似的。”
“领导批评了,华泉快拿酒,我得自罚。”于川庆朗声笑说了一句,让气氛更加活跃。张华泉本还担忧普天成不喝酒,会冷了今天的场子,一听于川庆这么说,心里有底了,忙让服务员上酒。
特供的茅台打开了,狮子楼的茅台绝对正宗,没有假货。普天成也不推辞,既然来捧场,就把场子捧热闹点,不葷不素的事做了自己心里也不舒服。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女中豪杰,喝酒对她们来说,比吃菜还痛快,今天两位秘书长都在场,她们更乐意喝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黄丽英刚到总工会时,思想上有些不通,情绪也很低落,认为自己遭贬了,挺伤感。是普天成帮她解开了疙瘩,这些年,不论普天成在省府还是在省委,对工会工作支持都很大,省总工会组织的大型活动,只要普天成能腾得开身,一准去。在内心里,黄丽英对普天成充满感激。而且,她最早给普天成当过副职,普天成在龟山县做县长时,她是省里最年轻的副县长,可以说,她的一步步成长,跟普天成有很大关系,普天成面前,她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菜还没怎么吃,服务员刚把酒打开,黄丽英便将酒瓶抢了过去:“今天这第一轮酒,该我敬,我要好好讨好一下两位首长,以后就算犯了错误,也好有人撑腰。”
普天成笑道:“怎么老想着犯错误呢,思想不对头嘛,先罚两杯。”黄丽英真就把两杯酒喝了,然后捧着杯道:“您不是常教导我们,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么?”
“狡辩。”
黄丽英刚说的那句话,是普天成当县长时在大会上讲的,那时人们思想保守,固步自封,县上花了大力气,才鼓动了一批人离开机关,下海经商,可是不久,县人大一位干部就犯了经济错误,处理这位干部时,普天成跟县上的保守派展开了斗争,为了不打击下海干部的积极性,他在全县干部大会上公开为这位干部撑腰,说:“不犯错误的干部不是好干部,我们既然鼓励大家创业,就要有先期预见,犯了错误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从错误中汲取教训。”在那种时候,他这番话很过激,县上震动很大。
见黄丽英端着酒杯不放,普天成说:“今天不敬酒,大家公平喝。”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跟两位领导坐一起,哪能不敬,我可不能浪费这机会。”普天成知道推辞不过,接过喝了。于川庆说这酒不算,要敬酒也得有敬酒的说辞,不能因为是美女敬,就忘乎所以。
“谁是美女啊,美女在忙着招待别人呢。”黄丽英吃吃笑道,这话明显是冲江海玲说的。看来,于川庆跟江海玲的隐私,黄丽英她们也知道了。普天成禁不住就想,于川庆跟江海玲两个,迟早是要弄出是非来的。不是说男人不能在外面有女人,可以有,这是潮流。普天成的观点是,潮流来了,你也别挡,挡不住,但要把握好尺度。男女问题向来就敏感,尤其对官员,这问题不可小瞧。官员是啥,官员就是永远要保持正气而不能有邪气的人,官员身上没有小问题,都是大问题,男女关系是最大的问题。别人想扳倒你时,第一时间就会把目光聚焦到你身边的女人上。官场这样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普天成过去的好友,省交通厅厅长,就毁在女人身上。
普天成还在分神,黄丽英第二杯酒又端了过来:“这杯酒我敬我们过去的友情,谢谢秘书长多年的栽培。”黄丽英话还没落,杨馥嘉便起了哄:“注意保密啊,党内机密不可外泄。”一句话说得,人们的眼神全都暧昧起来,好像普天成跟黄丽英,真有什么秘密。
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黄丽英和杨馥嘉两个女人唱一台戏,足矣。加上于川庆不停的教唆,普天成想少喝都不行。一连八杯下肚,普天成感觉有点头晕,说:“不行了,再不能敬,再敬我就逃。”
于川庆坏笑着说:“如今说啥都行,就是不能说自己不行,尤其当着女士的面。”普天成笑骂:“啥话到了你嘴里,就给曲解了。”于川庆回敬道:“我曲解了不要紧,要是让两位女士曲解,那可了不得,是不是啊,两位主席。”
杨馥嘉说:“没关系,股票再跌,我们还是坚信大盘会挺起来的。”
“听听,杨主席在给你鼓劲呢,秘书长要是挺不起来,我们全都得爬下。”
“别人爬下行,于领导要是趴下,可有人不饶。”黄丽英暧昧地说了一句,于川庆就不敢回击了,他怕引火烧身,让江海玲听到不好。毕竟,地下恋情是见不得光的。
玩笑中,两瓶酒很快没了,如今的酒,真是不经喝,热菜启到一半时,普天成举起酒杯,冲张华泉说:“华泉在下面辛苦了,敬你一杯。”张华泉没想到普天成会给他敬酒,受宠若惊地端起杯子,手一边发颤,一边说:“谢谢秘书长,我喝,我喝。”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于川庆知道普天成是彻底领会了他的意思,官场上很多事都是秘不可宣的,得让人们去暗自领会。于川庆穿这条线,一是张华泉特意提出,要拜见一下普天成,如今普天成是省里的实权派人物,调整市级班子,组织部门虽然打头阵,关键人选,瀚林书记还是会听普天成的,这是一种习惯,从瀚林书记当省长起,就听惯了普天成的,就跟路波省长习惯听他的一样,这就是幕僚的特殊价值。二来,于川庆最近也听到不少关于普天成的负面消息,特别是徐兆虎他们,于川庆相信,普天成不会袖手旁观,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他已从化向明书记那儿听到,纪委正在暗中调查“南怀嫖幼案”,这案子要是真刀实枪查起来,朱锦文和徐兆虎两个人,翻船就是指日可待的事,那么,机会就会很快降临到张华泉头上。
是到为下面的同志说话的时候了,普天成所以被人尊称为“教父”,重要的一条,就是时时刻刻培养和提携着自己的人。这点对于川庆启发很大,某种程度上,于川庆是在踩着普天成的脚印走路,他发现,从普天成身上,真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些东西很实用。
看到张华泉没碰杯就把酒喝了,于川庆有些不快,再紧张也不能失礼啊,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以后怎么混?他皱了下眉,很快又松开,笑道:“这杯不算,人家秘书长酒还端着呢,你怎么能先喝?”张华泉尴尬地笑笑,又斟了一杯,双手捧到普天成面前,哈着腰,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举着杯子,象征性地跟张华泉碰了下,将那杯酒喝了,张华泉又瞅了于川庆一眼,见于川庆笑着,才将满杯酒喝了。
普天成给于川庆敬了酒,杨馥嘉她们就不能不敬,两个女人斟了酒,轮留给张华泉敬,张华泉毕恭毕敬地喝了,嘴里连声说着谢,极为荣幸的样子。于川庆后来也端起杯子,说:“华泉啊,今天领导们对你可是给足了面子,你要是不好好努力,是对不住领导们的。”张华泉点头道:“谢谢各位领导,华泉一定不辜负领导们的期望。”
四个人敬完,张华泉说话就有点那个了,毕竟领导们只是意思一下,他呢,得老老实实喝完,这就是跟领导喝酒的苦楚。张华泉在南怀是市长,酒桌上向来是他说了算,他拿个空杯,照样会把别人灌醉,因此以为自己酒量了得。到了这儿,他得装孙子,孙子的酒量怎么也不敢超过爷的,半瓶酒下肚,他的脸红到耳根处。
于川庆怕他失态,也怕杨馥嘉她们有意出张华泉的丑,喝酒当中,什么可能也有,掏出电话,暗暗给江海玲发了个短信,让她来救驾。普天成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笑着说:“华泉好酒量,啥时我跟川庆去南怀,喝喝你们南怀的酒。”
“那没问题啊,我求之不得,秘书长您可一定要来啊。”张华泉兴奋道。
于川庆狠狠剜了张华泉一眼,示意他别失礼,稳当点。
江海玲很快进来了,刚才她还穿水红色上衣,墨绿色窄裙,这阵,竟变戏法地换了水红色低胸长裙,蓝宝石项链掩不住胸前一大片空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大片联想,尤其露在裙摆下的两条长腿,衬托得她越发妖绕,越发性感。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情人面前也出西施,此时的江海玲,眉如远山,唇似樱桃,一双傲乳像两朵怒放的花,咄咄逼人,十足的尤物一个。怪不得于川庆十多年都丢不开她,看来,男人要想过了女人这一关,难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他眼前很突兀地就闪出金嫚的影子来。相比江海玲,金嫚显得更婉约、更柔情一些。江海玲属于那种奔放的女人,金嫚则属于小鸟依人型。
江海玲一来,气氛立马比刚才活跃,大家再也顾不了吃,兴趣全都集中在江海玲上。普天成逼着让江海玲给于川庆敬酒,江海玲故意不敬,说哪有自家人先敬自家人的,怎么也得先敬秘书长。普天成说人家川庆就是秘书长,江海玲说他那个不算,你这才是真正的秘书长。杨馥嘉钻空子道:“他们一个是大秘,一个是小秘,老板娘看来是看上大秘了。”江海玲莞尔一笑:“我是看上了,可惜普领导对我没感觉。”普天成说:“我敢对你有感觉?我要一有感觉,别人还不把我掐了?”江海玲也是大方,白了一眼于川庆道:“他敢?!”杨馥嘉趁机说:“那就今天当着大伙的面,让普领导感觉一下,我们也好做见证。”江海玲笑吟吟道:“我倒是想呢,就怕秘书长不肯屈就。黄丽英望住普天成道:“秘书长你就深入一下基层吧,给劳苦大众送点温暖。”杨馥嘉也起哄:“对,秘书长深入一下,越持久越好。”话越来越说得带味,也越来越放肆,江海玲故意将半个身子依在普天成身上,做出一副亲昵样,普天成招架不住,只好端起喝了。江海玲要给杨馥嘉和黄丽英敬酒,杨馥嘉摆手道:“咱们都是女同志,千万不能自己搞自己。”于川庆报复说:“现在流行自己搞自己,既然承认了是女同志,搞一下也无妨。”黄丽英玩笑道:“秘书长挖陷阱呢,我可不是同志。”于川庆说:“你是工会主席,工会主席更要带头搞。”黄丽英马上回应:“工会主席搞领导,你是让我犯错误啊。”一句话说的,哄堂大笑。
气氛越来越热闹,一直规规矩矩坐着的张华泉这阵也活跃起来,普天成万没想到,江海玲居然是张华泉的表妹!
怪不得呢。他定定瞅了张华泉半天,忽然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能装得住的男人。在官场,只要你会装,就成功了一半,如果能像张华泉这么城府很深地去装,不成功也由不得了。张华泉摆这桌饭,显然是为了南怀书记的位子。各市班子的调整虽然还没正式提上日程,但谁都知道调整势在必行,加上最近又不知哪儿来了这么一股风,说这次党风党纪检查就是为调整班子打前战,于是下面便纷纷忙碌起来。若不是检查团还在下面,怕是省城最近就让他们涌满了。
按说调整班子,普天成并不是下面市长书记主攻的对象,但因了他跟瀚林书记这层特殊关系,在下面人眼里,他的话就比组织部长的还管用,因此这个时候,他也比其他常委更忙。普天成一边提醒自己少喝点,一边又拿张华泉和于川庆的关系瞎琢磨,于川庆居然给张华泉做了长达十年的地下表妹夫,人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得很。
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川庆也不敢恋战,就想出一招,让大家讲段子,按规矩,谁讲得不好,谁喝酒。黄丽英第一个响应,每次饭桌上,黄丽英的段子总能笑倒一片人,她是天生的幽默高手,讲的段子含而不露,颇耐人寻味。普天成这方面是弱项,他天生不具有幽默,加上对那些涉黄的段子有一种本能的过敏,轮到讲段子这个环节,他必输无疑。黄丽英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市长到山区检查计生工作,发现这地方超生严重,就在群众大会上语重心长地讲:“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小树苗,但你们不断超生,将来有什么后果?”一位村妇不假思索就站起来,回答市长:“绿化祖国。”人们哄堂大笑。黄丽英还不过瘾,接着又讲,市长又到了另一个村,这个村计划生育工作搞得很好,非但没超生,人口比例还连年持续下降,后来才知道,这个村近亲结婚现象严重,生了孩子老是怪胎,吓得村民们不敢再生了。市长想讲讲近亲结婚的危害性,就召集会议,会上他问一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近亲结婚有什么危害,小伙子脸红了半天,最后小声说:“都是亲戚,不好下家伙。”
众人又是一片笑。黄丽英算是过了关。
杨馥嘉自然也难不住,以前是男人拿段子欺负女人,让女人出丑,现在反过来了,女人讲段子,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杨馥嘉居然讲了一个和尚跟尼姑的段子,说一座山上住了一个和尚和一个尼姑,他们住对门,尼姑养了一只黑色的鹰,这天尼姑闲着无聊,就想个法子捉弄一下和尚。她趁和尚不在,偷偷把和尚屋里舀水的瓢,装水的桶,种地的叉给藏了起来。和尚回来发现不见了东西,心里琢磨定是尼姑藏起来了,于是就跑到尼姑那儿把她的那只鹰身上的毛拔的一根不留。尼姑发现后伤心极了,跑到和尚家里大声嚷嚷。杨馥嘉讲到这儿忽然不讲了,于川庆问她,为什么不讲?杨馥嘉说不能讲,再讲,各位就吃不下饭了。普天成知道这个段子,后面实在有点那个,就遮拦说,不讲也行,算过关吧。于川庆说不行,讲一半怎么能过关?杨馥嘉说你真想听啊,于川庆说当然想听。那好,你把耳朵对过来,我讲给你一个人。于川庆真就把耳朵对过去,杨馥嘉嘀嘀咕咕一阵,于川庆就笑得前仰后合,泪从眼出。普天成也跟着笑了,只有黄丽英傻呵呵的,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普天成对黄丽英耳朵上,问你想不想知道?黄丽英说当然想啊。普天成说尼姑骂的是:“你怎么这样,你要‘瓢’就‘瓢’,要‘桶’就‘桶’,要‘叉’就‘叉’,干嘛拨我的‘鹰’毛!
黄丽英笑得身子都弯了,末了,轻轻擂了普天成一拳:“秘书长坏。”
“这是你们讲的,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普天成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段子算是让气氛到了高潮。
轮到普天成,他怎么也讲不出来,于川庆正要给他罚酒,普天成的手机忽然响了,接起一看,是秋燕妮发来一条短信,问他晚上有没有空,想请他吃夜宵。普天成回复说没空,关了机,忽然就想起秋燕妮曾经给他发的一条短信,心中一笑,将短信稍做加工,讲成了段子。
一樵夫在深山中偶遇一苦行僧,便与其闲聊起来。樵夫问:不知大师在此清修多少时日了?僧人说:约有三十个年头了。樵夫纳闷:大师清修如此,不知一个月仍会动情几次?僧人笑答:贫僧功力尚浅,一个月仍会动情三次。樵夫长叹一声:大师果然已非凡人,在下佩服佩服!!僧人双掌合十:哪里哪里,一次十天而已……
语毕,举座皆笑,江海玲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这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杨馥嘉和黄丽英都是聪明人,知道晚上张华泉还另有安排,女同志掺和久了不好,便主动告辞。于川庆也不挽留,说今天就到这儿吧,真是舍不得让你们走。杨馥嘉故意道:“我们再不识趣,有人会不高兴。”说着,意味深长瞅了江海玲一眼。江海玲酒也多了,脸颊红扑扑的,煞是诱人。普天成瞟了一眼,竟心猿意马起来,可见诱惑无处不在。黄丽英边拿包边道:“我们女同胞先回避,下面的节目继续,两位领导今晚一定要尽兴啊。”
江海玲和张华泉楼下送两位主席的空,于川庆忽然拿出一张卡:“这个你拿着吧,华泉的一点意思。”
普天成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于川庆笑笑:“拿着吧,不会出事的,华泉这人我还是了解。”
普天成说:“无功不受禄,你快收起来。”
于川庆说:“拿出来的东西,再放回去,你让我怎么想?再说,华泉的事已妥了,有人替他张罗,我们只当装不知道。”
普天成哦了一声,脑子里忽然闪出化向明那张脸来。
官场的可畏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也不知道别人背后站着谁!其实这也是官场的可敬之处,如果大家都知道了,玩起来就太没意思。但是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顺着任何一条细小的河流,都能找到它的源,这源说穿了还是权力。正如那件陶,不管有多神秘,总有人会探到它的源。普天成忽然就想起陶器底端那个字来,那字叫“度”,是北京专家拿着显微镜反复观察才断定的,普天成看了它多少年,居然没发现下面有字。
“度”,世间万物的奥妙,不就全在这个“度”字里吗?你度他,他度你,自己度自己。佛家讲度,道家讲度,芸芸众生,无不在度。
第五章 官场教父的政治智慧
第五章官场“教父”的政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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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嫚来了。
上午打过电话,哽咽着嗓子,说要到海州来。普天成连哄带劝,说自己最近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让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忙过这阵,他到吉东去看她。金嫚不高兴地说:“你天天说要来看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你的脚步到过吉东,我是看清了,你嫌我了,不想要我了。”普天成赶忙说:“小嫚你千万别这么想,我对天发誓,这辈子不会扔下你不管。”金嫚冷冷地笑笑:“发誓顶什么用,能看到你才是真。”金嫚从来不用这样的口吻跟普天成说话,这么多年,向来是普天成说啥,她便听啥,很少有违背普天成意愿的时候。普天成心里多了个疑问,他猜想,金嫚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也不敢再坚持,只能点头答应:“那好,你来吧,我这就给你订房间。”
跟于川庆拥有狮子楼一样,普天成也有自己固定的去处。位于西关大街井水坊的白云宾馆,就是普天成常去的地方。事实上省里不少领导,都有这么一个秘密场所,不便于公开安排的活动和明着接待的客人,都要安排到这里。当然,白云宾馆跟狮子楼还是有所不同,人家狮子楼是江海玲开的,属于红颜知己,白云宾馆的老板白玉双跟普天成却没这层关系。如果非要扯上一层关系,那就是龟山。普天成感叹的是,这辈子他生命中的很多缘,都跟龟山有关。他政治生涯的起步是在龟山,当年如果不在龟山做县长,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县长或县委书记这两个职位,是政治场上最关键的两个职位。它是中国官员的最低端,也是中国官员灵魂真正能够洗礼的地方,不经这两个职位的锤炼,你在政治上很难有所大作为。龟山又是普天成获得宝物的地方,妙的是,金嫚也是龟山人,她是龟山县一个叫旺村的小村庄出生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龟山。跟白云宾馆老板娘白玉双的认识,也是在龟山。白玉双是龟山人,普天成当县委书记时,白玉双还在读中学,后来白玉双女承父业,跟着父亲养殖长毛兔,那时普天成已是吉东市长,有次到龟山检查工作,在养殖场看到天真活泼的白玉双,他还跟白玉双的父亲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窝在深山糟蹋了,应该让她去读书。”玉双父亲听了他的话,将白玉双送出大山,到海州一家职业学院读酒店管理专业。结果这一读,就读出一个企业家。白玉双最早在海州白云宾馆打工,后来当领班,再后来,就成了客户部经理。白云宾馆一度时期经营不下去,市上想把这个包袱甩了,出台了改革方案,当时有不少人想通过改制把它买到手里,其中有些还是省里赫赫有名的企业家。谁也没想到,最后结果一公布,中标的竟是名不见经传的白玉双。再后来,人们就知道,白玉双在海外有个亲戚,关键时候,是她海外的姑姑出巨资支持她,现在白云宾馆的管理都是沿用海外的管理模式,她姑姑是董事长,白玉双是总经理。
都说传奇在官场,其实真正的传奇永远在民间,官场永远都是按它特有的程序按部就班运行的,不会有人创造出传奇来。
普天成赶到白云宾馆时,金嫚已睡了一觉,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幔,洒在她脚下的波斯地毯上。大约是到了海州,金嫚的心情好了许多。她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只白毛玩具狗。她的姿态有点像孩子,其实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因为有普天成这棵大树,她把该经历的很多风雨都给躲避了,心理就永远停留在认识普天成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她邂逅过一只狗,纯白的吉娃娃,是主人遗弃在吉东那条叫状元巷的街巷里的,金嫚想把她领回来,可是没地方养,只好含泪把她送了人家。之后,金嫚就开始喜欢玩具狗,她的身边总是有一条纯白的长毛玩具狗。金嫚今年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金嫚看上去比十年前丰满了许多,裹在睡衣里的身子丰腴而饱满,像成熟的玉米,特别是那对乳,似乎比刚认识普天成时又结实丰满了许多,一头长发如瀑布一样泄下来,裹住她裸露的脖颈还有半片粉白的胸,刚刚沐浴过的身子散发着幽幽暗香。听见门铃响,金嫚从沙发上跃起身子,拖鞋也没顾上穿,赤脚就奔了过去。她太渴望见到普天成了,分开这么些年,从没像现在这样焦灼地思念过、渴盼过他。
门开了,普天成衣冠楚楚站在外面。面对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普天成每次他都有种陌生感,他上下打量着金嫚,好像遇到一个不明白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
金嫚却不管这些,她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叫了一声天成哥,一把拉过普天成,用脚蹬了门,就钻进了他怀里。
一股浪朝普天成袭来,花浪,香浪,普天成打了一个战,身子僵直着,任凭金嫚在他怀里撒野。金嫚像一只兔子,拱窝似地在普天成怀里乱拱。她搂住普天成的腰,先是在普天成胸膛上乱拱乱摸,嘴里发出热情而又明快的欢叫。接着又捧住他的脸,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吃吃一笑:“坏哥哥,想死我了。”
一声“坏哥哥”,叫得普天成骨头都化了,但他仍旧紧绷着身子,装着。装是官员必备的素质之一,也是男人必须有的一种手段。普天成这阵儿装,却不是伪装,他是怕,真的怕。
他为什么要怕呢?当初,他可是一点也不怕的,第一次把金嫚抱上床的时候,身上燃着一团火,血管里的血往一个地方集中,他抱着她,像抱住一团海水,抱住一大块香喷喷的蛋糕。是的,蛋糕,普天成那时真有这样奇妙的想法,他把蛋糕扔在床上,一边解她衣服的扣子,一边想,这样可口的蛋糕,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呢?后来他像海水覆盖沙滩一样覆盖了他的蛋糕,金嫚在他身下发出瑟瑟的抖,那种抖刺激着他,也挑战着他的血性,他毫不犹豫,像一头健壮的牛,扎扎实实就把那块软绵绵的地犁了。等激情勃勃的耕耘完,他忽然发现,床上的金嫚并不像蛋糕,而是一块干净而又温暖的海绵。
他愿意倒在这堆海绵里。
那时年轻,年轻便意味着无所畏惧。
现在他老了,真的,普天成第一次发出老的感叹。不是说他的身体老了,而是心。男人一旦怕事的时候,就证明,你的心老了,面对世界,再也不敢放肆,不敢狂妄,不敢像狂风掠过大地一样无所顾忌。
他伸出手,想搂住她,迎合她的热情,鼓舞她的热情。可是手举到空中,却又生出一丝怕,怕什么呢,普天成一时想不明白。他不是对她也一直有着强烈的思念么,睡不着的夜里,不是也在一次次想着她的身体么,怎么?
普天成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把手放到金嫚的身体上,任金嫚在他怀里热烈着,他自己却装作无动于衷。过了一会,他想让金嫚先安静下来,应该安静下来,他想,最好先搞清她来省城的动机,毕竟,她现在是有丈夫的人,况且,王化忠他们也在打她的主意,谨慎一点没错。
金嫚疯了一阵,渐渐冷却下来。她不想冷却,她想趁热打铁,把自己化在他怀里。可是普天成的僵硬提醒了她。女人是敏感的,男人身体里的每一个变化,都能传递给她们信号。
“你真的不爱我了。”金嫚松开他,黯然说了一句,掉转身子,有些孤独地离开。后来她找拖鞋,找了半天,才记起拖鞋拉在了卫生间里,金嫚扫兴地叹了一声,索性光着脚,反正她在普天成面前,也裸习惯了。
“先穿好衣服吧。”普天成在离金嫚不远的地方坐下,金嫚半裸着的身子让他不敢正视,尤其那对乳房,像两只亢奋中的藏羚羊,随时都要向他发起进攻。从第一次开始,带给他致命诱惑的,就是这对乱弹着的乳房。一度时期普天成还瞎想,如果有一天那对乳房变形了,他还会喜欢这个女人吗?
金嫚从沙发上起来,望住普天成,眼里含着委屈:“为什么?”她问了一句,却又下意识地抓起床上的衣服,想往身上套,套了一半,猛地扔开:“你怎么对我无动于衷?”
普天成笑了笑:“你个傻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别骗我,我能感觉到。”金嫚说着,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走过来,小鸟依人般,偎在了普天成怀里。
普天成的心动了动,他为自己的冷静羞耻。当男人试图对某个女人冷静时,这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发生了动摇。普天成倒是相信,金嫚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点也没动摇,他只是担心,多日不见的金嫚会不会抱着别的目的?
“如果你嫌我,我现在就回去。”金嫚脸贴着普天成的胸膛,软软说了一句。普天成发现,金嫚黑亮的眸子里,有晶莹的泪珠儿在闪。
他的心一软,知道自己伤害了她,他是不该伤害她的,伤害谁都可以,就是不能伤害她。一个为他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女人,一个曾经为他打了胎第二天却坚持着让他满足欲望的女人,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前始终咬着牙关,不肯说出他名字的女人,怎么就忍心伤害呢?一股内疚涌来,折磨着他,普天成颤颤地伸出手,搂住了金嫚。金嫚发出一片痉挛,半天,孩子似地笑了笑,又往他怀里偎得紧了些。
浪再次腾起,普天成再想让自己冷静,就很难了。他腾出一只手,带着试探地、含着欣赏地将金嫚那结实而又坚挺的乳房握在了手中,像握住自己亲爱的孩子。金嫚轻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闭上眼。一股久违了的激情涌来,普天成难以把持了。
都说官员是男人中最色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腐败案,一旦曝光,必将主人妖魔化,尤其私生活方面,必是奢糜无耻。一些根本不了解政治场的所谓官场作家,也在作品里把官员的私生活写得糜烂至极。普天成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其实,在所有人的私生活中,官员的私生活是最谨慎也最受限制的,这限制不是来自哪个方面,而正是来自官员个人。
抛开别的不说,单是这巨大的工作压力,就可以让男人望色止步。
普天成有次跟于川庆开玩笑说:“当一天官,等于折两天寿,如此换算下来,我们实在是不划算。”于川庆笑道:“那是你,换上我们,不是两天,而是一周。”于川庆进而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不瞒你说,我都两个月没有那种生活了,实在是心力不济啊。”普天成同情地叹了一声,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乔若瑄有时一月回来一次,有时两月都不回来,可每次那份作业,他交得都很艰难。从吉东到省里后,他身边再也没了别的女人,不是说他多正统,关键,心力不许啊。
普天成很悲壮地叹出一声,说来也是奇怪,见了金嫚,他的身体不知怎么就给突然复活了。凡事都是讲缘分的,普天成现在越发相信这点。男人跟女人也是如此,有些女人,相处时间再长,你对她也生不出非分之想。有些女人则不,刚一见面,那种感觉就有了,还很强烈。按现在年轻人的说法,叫来不来电。普天成相信,他跟金嫚都是强电体,两人不能见面,一见面,准来电。
金嫚在他怀里蠕动着,像一条蚯蚓,要拱出一条沟来。普天成浑身发痒,也发热。金嫚的气息熏染着他,也刺激着他,尤其两条已完全露在外面的大腿,更令他胸闷气短,他的手终于不听使似的,摸了上去,一摸到那白嫩润滑的大腿,普天成的血液就沸腾了,仿佛忽然之间,他来了力量,一把抱起金嫚,老鹰啄小鸡一样啄起来。
金嫚发出更欢快的叫,间或还发出“嗷、嗷”的呻吟,屋子被热浪淹没,两人迅速倒在床上,颠鸾倒凤,翻云覆地,快活起来……
人活着有时候其实很简单,你不得不承认,多的时候,人类是在图一时之快。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让普天成热汗淋漓,屋里虽然开了空调,但空调那些冷气远远不能让他降温,他像被热雨淋透了般,气喘吁吁。金嫚也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了,她是嫁了男人,但那个男人怎么也不跟不上她的要求,其实金嫚自己也知道,心里有了普天成这样的男人,别的男人纵是再优秀,也看不进眼里。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又好吃懒做,不知从哪儿听了她跟普天成的关系,常常拿这事威胁她挖苦她。金嫚早就想跟他离婚,只是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前不久,她终于发现,男人跟店里招来的一服务员有染,金嫚费了不少心机,终将男人跟服务员抓获。店是金嫚投资开的,男人下岗后一直找不到事做,金嫚又不想动用普天成这层关系,只好开家小音像店,让男人打发日子,也好腾出时间来让她没日没夜地思念普天成。捉奸捉了双,金嫚便理直气壮跟男人离婚,男人起先不答应,还威胁要把金嫚跟普天成的关系说出去。金嫚笑笑,鼓励男人道:“你现在就去说,逢人就说,吉东要是嫌小,就到省城海州去说,你若不把这层关系给我扬明了,这个家,你一天也甭想进。”男人见她也豁了出去,心里怯了,加上那服务员也不肯罢休,非要嫁给他,便提出一个狠毒的条件,房子和店铺都归他,金嫚再给他二十万,他就离婚。
金嫚一咬牙,应了。她是想赎回自己的身子,一心一意留给普天成。
金嫚赤裸着身子,下去冲澡了,普天成痴痴地望住她,这是多么美妙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具裸体啊,普天成忽然想起一幅油画,好像是法国一位大师做的,画中的女子也是赤裸着身子,背对观众,他曾被那幅油画深深地吸引,不懂艺术的普天成第一次感受到了艺术的震撼力,感受到了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渺小。现在,这震撼力再次袭击了他,普天成打个冷战,他怎么就忍心一次次去毁灭她摧残她呢?
每次跟金嫚做完爱,普天成都有一种负罪感,认为自己亵渎了女神,玷污了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负罪感愈来愈强烈。
愈来愈强烈啊——
金嫚很快冲洗完,再次回到床上,蜷缩着身子,偎在普天成怀里。普天成心疼地搂住她,听她说一些事儿。说来也是奇怪,普天成跟妻子乔若瑄从不这样,夫妻之间那点事从来都是公事公办,办完就完了,也不交流,也不倾吐,更不会久长地搂着乔若瑄,说一些贴心话儿。跟金嫚就不同,每次做完,两个人总要拥搂着,说很长时间的话。金嫚有时也会故意挑逗他,让他再撒一次野。或者就像骑马一样,骑普天成身上,故意挠他痒痒,普天成呢,金嫚越闹,他越喜欢,也越兴奋,身体允许时,他会毫无节制地纵情在她身上。吉东的时候,两个人曾有从周六一直相拥到周一早上七点的纪录。
她是一口井,一口清澈见底的井,人掉进去,不会淹死,只会游得兴奋。普天成曾这么比喻金嫚。
如果我不当官,我情愿变成一只青蛙,永远地蜗居在你茂密的绿草里。这是普天成当市委书记时,有次酒后跟金嫚吟的诗,说诗也许让人笑话,但确是他的心里话。现在,他又再次找到了蜗居的那份感觉,他将金嫚扮过来,胸贴着她的胸,坏坏地说:“你真是我的妖精,要让我一生一世地沉沦。”
金嫚撒了会娇,不撒了,这次到海州,她是有正事找普天成说的。金嫚说,王化忠找了她,是跟那个叫江玥的女人。江玥写了一大堆材料,让她签名。普天成问是什么材料,金嫚说:“告你的材料啊,罗列了你十七条罪状,挺吓人的。”
“十七条啊。”普天成叹了一声。到现在他也不明白,王化忠和徐兆虎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单纯地想掰到他,还是……王化忠上飞下跳他能理解,毕竟过去削过他的权,也逼他早早离开领导岗位,这对一个官员来说,等于就是要了人家的命。而徐兆虎和江玥参与进来,他就有些想不通。特别是江玥,普天成仔细想过,对江玥,他问心无愧,自信没做错什么,她受的一切惩罚,都是罪有应得,怪不得别人,但这个女人竟然能无耻到反咬一口,说什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普天成这一生,很少授意别人去做什么,他有个原则,就是做什么事从来都不留把柄,授意别人,等于就是送一根链条,让别人再把自己拴住。
金嫚一气说了许多,包括江玥如何哭哭啼啼,说她也是受害者,上了普天成的当,还骂普天成是只老狐狸,手段狠着呢,玩腻了她,又把她一脚踹开。她提醒金嫚,跟普天成不会有结果。“你还是趁早省悟吧,甭对他抱指望,他能养你一辈子,笑话,他连我都敢踹,还会养你?”
“他让我做黑帐,从我那儿拿钱,然后买官或者养女人,出了事他又不承担一点责任,这种男人,良心早让狗吃了。”
“听说他一次就要给省里那位高官送一百万,从我这儿拿走的钱,不止查出的那个数,还有一大笔,被他私吞了,迟早有一天,他得吐出来。”
“还有,他借探监的名,搞大了我的肚子,出来后又死不认帐,等着吧,将来有一天,我会把孩子抱到省委,让省委做个了断。”
普天成听着听着,头发竖了起来,忽地坐起,打断金嫚问:“这话真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我也纳闷呢,你怎么会……”金嫚没敢把话说完。
“疯了,这个女人真是疯了!”普天成说着,就要穿衣下床,金嫚抓住他的手:“做什么呀你,我还要让你抱。
普天成说:“不行,我不能让她继续乱说下去。”
金嫚忽然白了脸,大着胆问:“那孩子,真是你的?”
普天成没有回答,只是恨恨剜了金嫚一眼,有些事跟金嫚是讲不清楚的,普天成到现在都不知道江玥怎么在里面怀的孕,如果有人硬要把这个孩子栽给他,后果将会很严重。虽然这种事迟早会有办法查清,但等查清,你的清白也就没了。
普天成穿了衣服,想喝水,金嫚忽地腾起身子:“对了,最要紧的事还没跟你说,他们……他们把我带到了那个人面前。”
“哪个人?!”
“就是省里去的马书记。”
“什么?!”
这天普天成没陪金嫚吃晚饭,饭菜本来是订好了的,普天成往宾馆来的路上,给老板娘白玉双打过电话,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接待,让她准备两个人的饭,简单一点,不要太奢侈,白玉双嗯了一声。白玉双这个女人,好就好在什么事也没问,普天成怎么交待,她怎么办。她曾跟普天成说过一句话,对普天成启发很大,白玉双说:“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这张嘴,除了钱,什么也不能谈。生意人的耳朵,也是除了钱什么都不能听。”普天成当时笑着说:“经典。”过了一会,又问:“按你这种说法,我这张嘴,还有耳朵,应该谈什么听什么?”白玉双矜持道:“你是领导,我哪敢乱说。”普天成笑了,没再追问下去。自己的耳朵和嘴还用问人么?身为秘书长,他的耳朵和眼睛,是用来听潮观潮的,任何风吹草动,潮起潮落,他都不能放过。他的嘴,是用来吹火的。有些火需要及时熄灭,他就要用灭火的功夫,有些火需要烧起来,他就得用煽风点火的本事。
金嫚说的话破坏了他的心境,他实在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只好道:“晚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吃饭了,你自己下楼,他们会接待的。”金嫚知道他心里有了事,也不纠缠,听话地嗯了一声。普天成掏出一张卡,就是于川庆送他的那张:“这卡你拿去吧,上面有点钱,你先用。”金嫚脸一红,推托道:“我又不是跑来跟你要钱的,看你。”“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放我手里也没用。”说着,硬将卡塞在了金嫚手里。金嫚拿了卡,略微显得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她这一笑,就显出憨来,普天成最喜欢的,还是金嫚这副憨样儿。他捧住金嫚的脸,忍不住又亲了一口:“傻孩子,真想把你一口吃了。”
“那你就吃。”金嫚说着,又贴上来,普天成将她揽怀里,两人又温存了一会,普天成说:“我得回去了,你明天也回去,留在这里影响不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着。”
金嫚被这句话吓着了,她本来就为普天成捏了一把汗,普天成不说这话,她心里还扑腾呢,一说,脸色立马变了:“不会真有事吧,我怕。”
普天成安慰似地拍拍金嫚的肩膀:“别怕,有我呢,放心吃你的饭去。”那样儿就像父亲在哄女儿。
有时候,普天成真就觉得,自己面对金嫚就像是面对女儿,但他又不敢这么想,这么一想,罪恶感就重了。好在他用钱减轻着这种罪恶感,金嫚怕是想不到,刚才那张卡上,有二十万,这个数字普天成都没想到,张华泉出手真是大方啊。普天成有时候也想,下面这些人,钱从哪来,但旋即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嘲笑,你的钱又从哪来?
是的,有些问题不能去思考,一思考,反把自己的丑陋和虚假思考了出来。就比如他给金嫚钱一样,普天成从来不敢认真去想,他们之间,是爱,是情,还是?
世界是浑浊的,你的思想也应该浑浊,从踏入官场那一天,普天成就已是一个浑浊的人。只是到现在,他还浑浊得不够到位。不知怎么,普天成又想起了那件陶,在他眼里,陶也是浑浊的,那份浑浊才是真正的浑浊。
第五章 官场教父的政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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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还不到七点,普天成刚进办公室,电话就响了,是瀚林书记叫他:“你上来一趟。”
普天成一阵紧张,瀚林书记的口气好像不大对劲。他暗自揣摩一会,往楼上去,其他人还没上班,楼上静悄悄的,普天成选择了乘电梯。
秘书董武不在,办公室里就瀚林书记一人,黑青着脸,像是被什么人惹恼了。普天成没敢问,心里敲着小边鼓,默站在桌子边上,等瀚林书记发话。
瀚林书记没看他,把手里的材料翻来翻去,像是在酝酿什么。普天成刚要开口,瀚林书记突然将材料猛地一掼,站起身,语气败坏地说:“怎么搞的,告状信满天飞,是不是要闹得满城风雨你才心甘?!”
普天成吓得往后一缩,暗叫一声不好,身子接连打出几个冷战,瀚林书记原来是为他发火。
他垂下头,心里紧急思忖,又遇着什么败气的事了?
“我一直强调,不要在女人身上犯错误,你们怎么就是不听?!”瀚林书记又骂了一句,坐下了。普天成明白过来,告状的定是江玥,他恨恨地咬了下牙,继续站着,等瀚林书记把火发完。
瀚林书记却忍住了,大约他也觉得脾气大了点,借故喝茶,让屋子的气氛缓和一下。片刻后,瀚林书记拿出一封密件,扔给普天成:“你自己看!”
普天成紧忙拿起材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的冷汗下来了。
信是中纪委转来的,上面有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严查。再看内容,他就更震惊了。信中罗列了他在吉东的一系列事件,除反复被提起的民工案和吉东大厦外,这次又加了两条。一是玩弄女性。举报信把他描绘成了色狼,被他玩弄过的女性多达十余位,点出名字的就有金嫚、沈晓莹等好几位。令人发笑的是,江玥也成了受害者,她跟金嫚说的那些话,全写在了信中,末了,还特意强调,普天成在狱中玩弄了她,让她怀了孩子。江玥将这个故事编得有板有眼,普天成却读得心惊肉跳。
另一条,看得普天成更加毛骨悚然。江玥把吉东大厦征地时的很多内幕都说了出来,其中有些可以算得上是绝密。当时为了拆迁,苏润曾动用过黑势力,其中吉东化工厂原工会主席王潮起的腿就是让黑社会打断的,跟王潮起一同上访的一位女工还差点让苏润的手下强暴。这些事,当时只有普天成跟少数几个常委知道真相,后来普天成责成原公安局长现在的省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平息了这起事件。王潮起办了工伤,除得到三十万元的赔偿外,市财政每月还发给他一份工资。那位女工后来被安排到了市档案局,成了国家公务员。普天成做梦也不会想到,王化忠他们连这些事都挖了出来。
他抬起头,茫然地盯住宋瀚林,吉东大厦征地时苏润跟原吉化的矛盾他向当时的常务副省长宋瀚林汇报过,只是后面发生的这些事,他没敢向宋瀚林提起。现在被宋瀚林知道了,他除了惭愧外,更多的,是无地自容。要知道,官场中最忌讳的就是隐瞒,特别是他跟宋瀚林这种关系,隐瞒就意味着欺骗,你可以做不到位,但绝不能欺骗!
欺骗有时候会带来比欺骗更可怕的后果!
宋瀚林半躺在坐椅上,一双眼紧闭着,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琢磨,普天成的心捏得更紧了。半天,他张开嘴,唤了一声:“老书记……”
宋瀚林没有吭声,眼睛又往瓷实里闭了一下,普天成不敢再唤了,再唤下去,宋瀚林没准就会跳起来。
屋子里的空气格外凝重,普天成有一种吸不上气的感觉。过了一会儿,楼道里响起脚步声,好像是朝这边走来的,普天成正欲转身去堵门,脚步声又退了回去。尔后,整层楼就像原野一般空寂。
普天成后悔得心都要出血了,早知如此,吉东大厦那个项目,他说啥也不上,有多少人毁在了大厦上啊。可当时,当时这个项目是吴玉浩书记卿点了的呀,他要是不豁出一切去上,能有今天?还有,苏润跟吴玉浩的关系以及后来跟瀚林书记的关系,都是他要考虑的,对他自己来说,吉东大厦是他的一个恶梦,一生再也不敢重复的恶梦。
想想,为了这个大厦,前前后后他花了多少心血,那个时期,他的头发一半都白了,将近半年时间,他失去了跟女人上床的兴趣,就是在金嫚面前,他也同样生不出一丝欲望!直到尘埃落定,该了结的事情了结掉,他才慢慢恢复了元气,就这,金嫚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让他……
时间过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瀚林书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似乎也从一场恶梦中醒来,振作精神道:“天成啊,利害我就不跟你讲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这样吧,最近你把手头的工作往下交交,腾出点精力,我没有别的要求,只一条,这些沉渣让它永远不要浮起!”
“我……我明白了。”普天成说完,猛地掉转了身,他知道,该是自己采取果断措施的时候了。
当天上午,普天成就把手头的工作交给了副秘书长李源,他留给李源一个手机号,说找不到他时,就打这个号。李源惊讶地望住他:“头,不会出什么事吧?”普天成笑笑:“什么事也没,瀚林书记交给我一个材料,我得闭门造车去了。”李源信以为真,松下一口气道:“不是有新来的笔杆子么,怎么还让你辛苦。”普天成说了句:“这个你就得问书记去,我回答不了。”拿上几件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办公室。
三个小时后,马效林和胡兵到了海州,普天成让他们在白云宾馆等着,自己等一会过去。到了这节骨眼上,普天成还没忘潜一把,明明心里急得上火,恨不得立刻见到两心腹,但心腹真的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这也是没办法,如果他自己慌得都憋不住了,下面的人能憋住?
一小时后,三人见面了,是在白云宾馆装修豪华的茶室里。一看来的都是大领导,白玉双亲自张罗。普天成让白玉双沏一壶普饵,然后再温壶酒。白玉双领命去了,普天成望住马效林:“怎么搞的,越搞越乱。”马效林早就意识到不妙,支吾道:“他们太目中无人了,局势我控制不住。”普天成失望地收回目光,又盯在胡兵脸上,胡兵倒是镇静,他说:“马书记这次下去,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我清楚。”普天成打断胡兵的话,又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办得咋样?”
胡兵不吭声了。上次普天成交待他,让他抽空去见一见苏润,看看苏润的精神状态,顺便告诉苏润一声,就说有人惦着他。
“没去?”普天成狐疑地盯住胡兵,脸上闪出明显的不快来。
胡兵不敢再搪塞,老实道:“去了,但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什么难题?”
“他……他让你跟瀚林书记去看他。”
“反了他了?!”普天成恶恨恨吐出一句,正要发作,白玉双进来了,捧着一瓶五粮液,还有一包宣纸包着的普饵。
“放下吧,我们自己来。”普天成说。白玉双点点头,瞟了眼马效林,知趣地退了出去。
胡兵张罗着要沏茶,普天成猛地夺过茶叶,扔在了一边。这个反常的动作越发让马效林和胡兵不安,两人相视一眼,心虚地垂下了头。
普天成并不是要真喝茶,茶和酒只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他不想让白玉双瞎猜。他叹了一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胡兵和马效林都不敢接话,尤其马效林,这些日子,眼见着马超然在吉东兴风作浪,他是吃饭饭不香,喝茶茶不香,就算普天成不打电话,他也要赶过来了,不能坐以待毙啊,得想办法,真的得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马效林想不出高招,他原以为,高层是不会把普天成怎么样的,有瀚林书记罩着,谁敢把他怎么样。现在看来,他错了。他愁愁地锁起眉,这一刻,他的心有些冷,尤其在调整班子的关键时候,如果事情处理不妥当,他想上一个台阶的梦,就只能破灭。
“说说吧,都有什么好的主意。”普天成比刚进来时镇定了些,说话的语气,也随和了一点。
马效林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原又低下头沉默去了。
胡兵倒是显得有主见:“普书记,再也不能让江玥胡说了,她现在有点疯狂。”
普天成眼里闪过一层东西:“你的意思是?”
“这段日子都是她在作怪,如果这张嘴封住了,别人的嘴巴也不好张开。”
“怎么封,这女人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马效林突然接话道。胡兵没理马效林,按说,在马效林面前,胡兵是下级,应该注意分寸。可今天,胡兵把这个分寸丢了。
普天成瞟了眼马效林,目光又对住胡兵:“接着说。”
“江玥以前不是这样的,据我所知,王化忠他们找过她多次,她都没跟着起哄,现在突然跳出来乱咬,背后一定有文章。”
“什么文章?”马效林耐不住,又不合时宜插了一句。普天成厉声斥道:“什么毛病,不说话没人会拿你当哑巴!”
马效林脖子一缩,红着脸不说话了。胡兵这才又说:“分析来分析去,只有一个可能,监狱长调换得不是时候。”
普天成脸上忽然露出一层笑,欣赏地望着胡兵:“把那瓶酒打开,我敬两位一杯。”胡兵受宠若惊,刚才说话时,他还反复思忖,要不要把心里的疑惑全讲出来,现在看来,讲了是对的。胡兵对普天成的膜拜又进了一步。他相信普天成早就想到了这点,他是在借这桩事,考验他们两个。
酒打开了,普天成举起酒杯,脸上换了平日那种温和的笑:“效林啊,看问题不要光看表面,一定要找到它的深层原因。二位辛苦了,来,我敬你们一杯。”
马效林跟胡兵慌忙捧起杯子,战战惊惊跟普天成碰杯。普天成望住胡兵的目光有几分暧昧,在这间看不见阳光的茶室里,那层暧昧让马效林心里不舒服。马效林斜睨了胡兵一眼,胡兵刚才的话他还是没听懂,江玥撕破脸,跟调换监狱长有什么关系?
谈话到这儿,普天成就没再继续下去,三个人将一瓶酒喝完,普天成说:“下午你们就在这吃顿便饭,什么时候回去,你们自己定,我先走一步。对了,过些日子组织部可能要搞测评,你们准备一下。”
最后这句话,说得两颗原本乱了的心又怦怀乱跳起来。
普天成没跟马效林和胡兵继续交谈,是因为他觉得,话到点明为止,再谈就是多余。他找两人来,就是想证实一件事:江玥为什么会变?这个问题曾经困惑了他好些日子,也让他的计划逼迫推迟。按说,江玥是不该跟着乱起哄的,别人能凑热闹,她不能。江玥怎么起来的,怎么又到了重要领导岗位上,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别的话普天成不敢说,但如果没有他,江玥这一生,怕都进入不了权力的核心。财政局长啊,其作用比有些常委还要大。至于她后来的蜕变,普天成只能用惋惜两个字来形容。当然,如果当时他态度暖和一点,江玥也不至于被判那么重。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必然中又含着偶然,要怪也只能怪江玥,谁让她又跟王化忠他们搅一起呢。脚踩两只船,看似是一种保险方式,实则是一种最愚蠢的方式,无数事实证明,这种人从来就没保险过,掉进水里淹死的机会远大于那些忠心耿耿踩一只的。政治在考验你的智慧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意志力和洞察力,脚踩两只船,说穿了还是意志不够坚决。千万别忘了,船跟船之间是有距离的。距离其实就是障碍,就是分歧,就是走得远和走不远的差别。现在,江玥跟他也有了距离,普天成并不后悔,当初提拔或重用江玥没错,后来让司法部门追究她责任也没错,现在,江玥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攻击他,也没错。
朋友跟敌人,往往只有一步之遥。那一步,有些人跨起来艰难,有些人跨起来却容易,江玥属于后者。
他必须要搞清楚的,是理由。无风不起浪,无浪同样不翻船。自己的船翻了,再把别人也拖下水,这就不只是卑鄙了,是狠毒。
江玥不是一个狠毒的女人,这点普天成相信。不狠毒的女人出狠招,必有理由!
普天成分析来分析去,也把原因找在了监狱里面,他猜想,一定是监狱调整了班子,新领导威胁到了江玥的自由。是啊,江玥为了出来,付出了多大代价?四十多岁再设法跟男人怀孩子,那要多大的勇气,光有勇气还不够,还要有智慧。毕竟四十六岁的女人跟男人苟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她还是带罪之身。这点江玥做到了,她出来了。只要出来,就不想再回去,江玥可以找到一千条一万条法律追究不到的理由,这点普天成也坚信。如果能安安稳稳在外面自由着,她会反咬么,不可能!那么,她反咬的理由,只能是自由受到了威胁。
经胡兵这一说,普天成心里越发有了底。他在欣赏胡兵的同时,对自己,又多了份自信。不过对马效林,普天成却有一点失望。要是胡兵那番话由马效林说出来,那该多好啊。至少,他普天成没培养错人。
培养错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被自己视为心腹的人。这些人如果头脑过于简单,在政治上不但难有作为,关键时候,还会害你大事。
不管这些了,症结找到后,就得对症下药,把问题彻底解决干净。
普天成拿起电话,打给公安厅汪副厅长,两人约了地点,说好晚上九点见面。
搁下电话没多久,那部平日很少用的手机响了一声,掏出一看,是副秘书长李源发来短信,告知他瀚林书记去了北京。
去了北京?
这太突然了!普天成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瀚林书记这个时候去北京,为了什么?过了良久,他的思路才渐渐清晰,似乎,没有下午那么紧张了。他自我安慰道,他也在灭火。
灭火。放心吧,火不会烧起来!
保姆卢小卉唤他吃饭。“你吃吧,我不饿。”普天成应了一声,依旧站在那株巴西木前发呆。有了卢小卉的照顾,家里这些花,一天比一天长得茂盛,普天成却常常视而不见。卢小卉站在远处,楞楞地望住他,半天,走过来道:“普叔,我看您心上有事。”普天成像是突然被卢小卉惊醒,呵呵笑了两声,边往餐厅走边说:“你个孩子家,知道啥叫心上有事?”
卢小卉又愣了一会,不服气地道:“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好,好,你知道,可我心里没事。”
“心里没事您咋不吃饭,是我做的不好?”
“做的好,我还到处夸你饭菜做的好呢。”普天成拿起了筷子。
“真的?”卢小卉眼睛一亮,快步来到普天成跟前,喜笑颜开地说:“普叔您多吃点。”
第五章 官场教父的政治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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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九点,普天成来到人民剧院边上的望江楼,公安厅副厅长汪明阳在那儿等他。来到包间,汪明阳正在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身边还坐着一位女人,很年轻,普天成好像在哪儿见过。
“好日子啊,明阳。”普天成笑说了一句,目光盯在年轻女人脸上,这张脸很熟悉,可惜一时记不起她是谁。
汪明阳起身,热情地迎过来,嘴里道:“托秘书长的福。”一看身后空着,不解地问:“怎么,一个人?”普天成道:“你想让我带一个团啊?”
汪明阳听出这是句挖苦话,讪讪笑了笑,跟普天成介绍:“这位是省电视台社会聚焦栏目的陶记者,也是栏目主持人,最近跟我们联合制作一个节目。”
那女孩伸出手,落落大方地说:“秘书长好,我叫陶举,陶器的陶,举人的举,请秘书长多多关照。”
这名字听上去真怪,也别扭,可陶举介绍得相当自信。
一听是记者,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有两种人你不能走得太近,一是记者,记者说是无冕之王,其实很垃圾,特别是这些整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女记者,谁知道她们玩的是哪门子功夫。还有就是北京来的那些公子哥,这些人是猴子的身子老虎的口,说大话夸海口丝毫不脸红,你要半个北京城,他都敢答应。一旦他缠上你,一准会弄得你又赔夫人又折兵。普天成倒是没吃过这类人的亏,他向来坚持敬而远之的原则,之前的孙涛副书记,听说就让一个公子给坑了。
普天成收回遐思,不客气地道:“让这位记者回避一下,我还不太习惯当着记者的面说事。”
叫陶举的记者正想跟普天成套近乎呢,一张粉脸刚绽开迷人的笑,小嘴儿还没来及张,普天成就把她的笑给刻薄了回去。陶举起身,一时显得无措,汪明阳脸上也是尴尬,嘴张了几张,扭头冲陶举说:“外面还有包间,你先随便找一间坐下,我跟秘书长有重要事谈。”陶举似乎不甘心,好像她还从没让人这么剥过面子,但一看普天成的脸色,不敢再磨蹭,拿起坤包,出去了。
陶举刚走,普天成就批评道:“往后这种场合,少带生人来。”
汪明阳知道犯了错误,咧着嘴笑了笑:“下次改,下次一定改。”
“多少个下次了,我看你迟早要毁到这些女人身上。”
汪明阳狡辩:“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跟她没啥,真的是为了工作。”
普天成没心就这个问题争论,没好气地说:“工作到办公室去谈。”
普天成误会了汪明阳,也误会了陶举。陶举跟汪明阳,真的没什么,他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陶举想在社会聚焦栏目做一期普天成的专访,访谈内容她都设计好了,但苦于不认识普天成,才让汪明阳牵线。下午普天成并没跟汪明阳说啥事,汪明阳还以为普天成疲累了,想放松一下,就把陶举叫了来,哪知……
普天成言归正传,问汪明阳:“最近吉东那边的风声听说了没?”
汪明阳脸一白:“听到了,那伙人很嚣张。”
“那你还有心情请女人喝茶?”
“这……是碰巧,碰巧遇在了一起。”
“往后这种碰巧的事,少来点。”说完这句,普天成点了一支烟。这是很少有的事,汪明阳的记忆里,普天成从不抽烟,但今天普天成抽了,这说明,吉东那边的风波,不是小风波。当然,汪明阳也不是只懂风月而不懂别的,吉东风波有多大,他这个公安厅长心里自然清楚,只是,老想着有普天成在,任何风波都只不过是风波而已,波一下就风平浪静了,要不他怎么能当官场“教父”呢?
“我问你,是不是牛如虎对江玥施加过压力?”普天成抽了两口,猛地将烟头摁灭,一双豹子眼瞪住了汪明阳。
汪明阳暗吸一口冷气,这事他一直瞒着没跟普天成讲,看来,现在是不讲不行了。其实,跟江玥施加压力的,不是新上任的监狱长牛如虎,正是汪明阳自己。上次普天成跟他交待过后,他亲自赶赴吉东,以铁腕手段将原监狱长丁茂盛这根钉子拔了出去,换上了心腹牛如虎,然后又找苏润,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按说事情到此就可为止,回来前一天,汪明阳突然心血来潮,为了让王化忠他们拉拢江玥的目的落空,他决计向江玥施加压力,如果江玥胆敢胡说,就让她再回到监狱去。
弄巧成拙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汪明阳掐头去尾,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复述了一遍,他没敢说是自己找的江玥,将这不漂亮的事安到了牛如虎头上,反正普天成也不会找牛如虎对质去,陷害就陷害一次吧。普天成听完,苦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的啥事,凡事能不能动动脑子?”汪明阳赶紧检讨:“这事我有责任,秘书长,怎么善后,您只管交待。”见汪明阳态度诚恳,普天成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想道:“你马上去趟吉东,一定要找到江玥,把牛如虎说的那些话,悉数收回来。另外,再想办法安抚一下她,女人是经不起恐吓的,如虎这一招,实在是败笔。”
“安抚?”汪明阳不情愿地皱了皱眉头:“对这种女人,还要安抚,不如让她回里面安稳坐牢算了,省得她多事。”汪明阳是公安,公安向来认为,人只有进到监狱里,嘴才老实。
普天成再次笑笑:“老弟,你这话让我失望。她既然能出来,你就关不牢她,再说,她只是一个女人,我们犯不着跟女人较真,我只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
“狗改不了吃屎。”汪明阳说了句脏话,普天成眉头微微一蹙,他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讲道理,汪明阳还没到跟他讲道理的份上。
“就这么办吧。”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这卡你带着,一点小意思,这事,拜托你了。”
“别,别,别,秘书长,您这是……?”汪明阳紧张了,他怎么能收普天成的卡呢,他还准备着,最近弄张卡给普天成拿过去。各市班子调整完,紧接着就是省直部门,这次能不能上台阶,关键还得看普天成。
普天成将卡丢茶几上,没再多话,出来了。
卡是他临出家门时顺手装口袋里的,原本也没想给汪明阳,凭什么给他呢,他似乎找不到理由。没有理由的事并不是不能做,得看什么时候,现在他需要汪明阳为他出面,消灭掉一些痕迹。痕迹这东西,搁久了是会生根发芽的,弄不好还会长出新的枝叶。普天成不希望它们发芽,过去的事,对也好错也好,他只希望它们永远过去,不要再跳出来烦他,这种烦受用不起啊。
普天成长出一口气,下了楼,汪明阳坚持要送他,被他厉声拒绝了。
下了楼他才忽地记起,那张卡是杨馥嘉送他的,杨馥嘉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海州的灯火很亮,照得这座省会城市绚烂无比,那天他多喝了点酒,杨馥嘉扶他上车,顺手就把卡揣在了他衣袋里。普天成感觉到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官场就是这样,该感觉到的,你必须感觉到,不该感觉到的,你只能装糊涂,糊涂有时候就是最大的精明。他再次想起了那件陶,想到它的颜色。多好的颜色啊,秘色,而不叫土色,也不叫灰色,更不叫暗青。暗青是什么,说不清嘛,怎么能暗呢,一切不都是透明的么。秘色就不一样,一个“秘”字,蕴含了多少东西!
离开望江楼,普天成并没有马上回家,那个叫家的地方,因为少了乔若瑄和女儿普乔,时常空荡荡的,回去跟不回去差别不是太大。加上最近又多了个卢小卉,更让他……这孩子,普天成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儿。哪儿不对劲,他也说不清,只是每次跟她目光相对,总有种被烫着的怪感觉,他不清楚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卢小卉本身就有问题,但孤男寡女在一起,真的不好。
普天成想,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打发她回去了。再惹出什么事来,他这辈子,可真就说不清了。
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普天成心里浮上杂七杂八的想法。他想起刚从吉东调到海州的那段日子,自己有空没空,总是要到街头走走。海州的夜景是很有特色的,虽不及香港、澳门那么缤纷多姿,但在内地,它也算数一数二,特别是这几年,经济的发展让海州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说一天一个样绝不夸张。普天成漫步在人海里,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吉东那档事,似乎已不再折磨他,至少,心里那份紧张或后怕没了。说来也是奇怪,刚才在望江楼,他心里还一个劲地跟别人较劲,看什么也来气,好像风波不立马平息掉,他连笑一下的信心都没。这阵,竟像没事人似的,坦坦荡荡走在大街上。
急火攻心,他嘲笑了句自己,继续往前走。手机响了,是妻子乔若瑄,问他在哪,怎么家里电话没人接?普天成说我在外面,刚吃过饭。乔若瑄问保姆呢,打电话怎么不接?普天成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到楼下去了吧。乔若瑄说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他所在的地方有家家电公司在搞促销,吵闹得很。他说要不我回家打给你吧?乔若瑄说不必了,她也是刚吃完饭,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普天成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乔若瑄才吃过饭,看来“应酬”两个字,彻底搞乱了人的生活。普天成忽然想起一个段子,是说眼下这个时代的。段子是这样讲的:
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级别把能力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这年头,完美的人生就是住英国房子,带瑞士手表,拿英国工资,娶韩国女人。开德国轿车,喝法国红酒,雇菲律宾女佣。
这年头,苦干实干,做给天看;东混西混,一帆风顺;任劳任怨,永难如愿;会捧会献,杰出贡献;尽职尽责,多遭职责;推脱栽赃,邀功领赏。
这年头,接听电话声音渐渐小,对方是领导;声音渐渐大,对方是部下;一听就发燥,对方拨错号;笑的不停歇,准是女同学;半天哼一下,老婆在训话;悄悄避开人,对方是情人……
这年头,段子满天飞,越飞越逼真。普天成自己也跟了一句,嘴角露着会心的笑,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明阳很快反馈来消息,说他到了吉东,已见了江玥的面。“放心吧,秘书长,我会按您的指示把这事办好。”那晚在望江楼,普天成的态度还有那张卡,让一向把事不当事的汪明阳有了警醒,他再也不敢马虎了,说话的口气毕恭毕敬,他在跟普天成表决心。
普天成要的不是决心,他要见行动。“明阳啊,这事关乎到全局,你掂量着办吧。”普天成模棱两可给了汪明阳一句,他在“全局”两个字上特意加重了语调,他相信汪明阳不会傻到连“全局”也不懂。
汪明阳果然聪明,又说了几句,忽然神秘地问:“秘书长,这事老板没怪你吧?”
普天成自然知道老板是指谁,但他憎恶这种称呼,不是每个人都能用“老板”来称呼的,瀚林书记尤其烦这种称呼。有次路波省长无意中这样称呼了一声,瀚林书记当下黑下脸,质问路波:“你刚才说什么?”吓得路波脸色都变了。普天成跟了宋瀚林这么久,还从没敢用这种不恭不敬的称呼。省里就是省里,不是市,也不是县,你在县上称县长老板,他可能高兴得咧嘴,但这样称呼一个省委书记,就是你太没有原则了。
“汪副局长,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普天成口气很冲地警告了一句汪明阳,啪地合了电话。
自己身边,怎么尽是这种货色呢,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普天成突然忧心忡忡。一个人政治生命的变故或终结,往往不是来自你个人的不谨慎,不成熟,你身边的人,你提携了的下属,都有可能在某一天突然地成为杀手!
还教父呢,亏你这么些年处心积虑!
这个下午,朱天彪终于来到海州。他打电话给普天成:“哥,我到了,是到家里还是……”听见朱天彪的声音,普天成的心连着响了几下,身上的血流突然就加快,一股久违了的亲切感汹涌而至,他被另一团火燃烧着,差点激动得把手里的电话丢下去。“天彪,你怎么……才来啊,哥……”普天成嗓子哽咽了,里面堵了一团东西,呜呜咽咽。
“哥,那边出了点事,耽搁了几天。”朱天彪说。
“事情大不,处理得怎么样了?”普天成问。
“不是太大,都处理妥当了。”朱天彪说。普天成哦了一声,思忖片刻,道:“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面吧,家里,这些天……有点乱。”
朱天彪嗯了一声:“那好,我等你。”
天色将暗的时候,普天成来到白云宾馆。白云宾馆跟往日一样,此时正是入住的高峰,人来人往,显得生意十分火爆。普天成却觉得,今天的白云宾馆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多了份亲切。大堂经理对他很熟悉,迈着婀娜的步子走过来,笑吟吟问了声首长好。普天成点点头,四下瞅了一眼,问:“客人安排好了么?”
“朱先生住在十三楼,1318房间,我带您上去。”
普天成说:“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大堂经理也不好硬送他上去,她了解普天成的脾气,他不情愿的事,你要是做了,你的这份工作就没了。更加后怕的是,要是惹恼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好的工作。她矜持地笑了笑,为普天成摁开电梯:“首长慢走,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普天成没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眼大堂经理。
看到朱天彪的那一刻,普天成眼里是有东西的,这东西湿扑扑的,似泪,但绝不是泪。那是一种感情酿成的水,亲情发酵的酒,是上帝专门馈赠给他们这些人的一种特殊的眼液。朱天彪也是一样,尽管他看上去比普天成凶悍得多,也粗莽得多,见了普天成,他眼里还是有一股湿在涌动。
“哥。”朱天彪唤了一声。
普天成狠狠地捣了他一拳:“你小子,平常连个电话都不打。”
朱天彪憨厚地笑了笑:“不是你不让我打么。”
普天成呵呵笑出了声:“行啊,现在懂事了,家里都还好吧。”
“托哥的福,都好。”
普天成犹豫了一下,又问:“阿姨呢,她身体怎么样了?”
朱天彪垂下头,脸上浮出一层伤感:“老太太最近身体不太好,怕是……”
普天成不吭气了,脸上也闪出一丝难过。那个名叫朱巧凤的女人,的确是部队上的卫生兵,不过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当年部队从地方招了一批女卫生兵,大部分去了基层,也有少数留在了首长身边,专门负责照顾首长的身体。朱巧凤留在了父亲普克群身边,没想到,就引出另一段故事。而那个时候,普天成的母亲正拖着有病的身子,在那个叫子水的小城里夜夜思念丈夫。
往事如云,迷迷茫茫,往事如雾,浩浩渺渺。
往事中走过来两个少年,一个是普天成,一个是朱天彪,他们身上有共同的血液,也有共同的秉性,他们穿破往事的种种阻隔,走到了一起。
“哥,你说吧,叫我来做什么?”两个人之间向来没有多余话,每次到一起,都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似乎,共同的血液早已让他们融合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那么多废话。
“天彪啊——”普天成长长叹了一声,打开话匣子,“你在吉东惹下的那场祸,原以为平息了,谁知道……”
“怎么,有人翻后帐?”朱天彪猛地弹起身子,刻着两道刀伤的脸狰狞地动了动,露出普天成他们这种人脸上绝不会有的凶相。朱天彪没想到会是这件事,他离开吉东两年了,哥说过不让他回来,他就没回来。吉东这边的消息,他听到的少。
“是啊,有人跟你哥过不去,想把你哥送到监狱里。”
“反了他了,哥,你说,是不是苏润那王八蛋,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我让他永远讲不出话来。”朱天彪的样子越发凶蛮,像他这种人,不能急,一急,头发梢都能冒出火来。可他偏又爱急,急成了他们这类人共有的特性。普天成曾说:“天彪,你这性子要是能温和下来,也是能干一番大事的。”朱天彪听了自嘲:“哥,你错看我了。我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我要是温和了,猪都敢不把我放眼里。”是的,朱天彪就是靠这性子吃饭的,他跟着母亲朱巧凤长大,虽然也曾得到过那个首长父亲的溺爱,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那种爱就掺了水分。等到他长大,首长父亲回到了普天成这边,他就再也没见着过。母亲带着他到了东北,那儿是母亲的家,他就像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越长身上越有了一股黑色,到后来,血也开始发黑。他曾说这辈子他要靠一双拳头,保护母亲,让她不受侵犯,后来他果真就把拳头捣在打他母亲主意的男人脸上,一拳下去,那男人的鼻梁骨就塌了。再后来,拳头使不开了,他用刀,结果,砍断三个男人的胳膊后,他脸上也留了伤。母亲心疼地捧住他的脸,哭道:“彪子,你这样下去,叫我如何放心?”他说:“娘,你就把心放宽,这辈子,你儿子再也不会被人砍了。”打那以后,真就没人再砍过他,倒是三天两头,他砍得别人流血。后来东北呆不下去了,再呆,就要砍到监狱里去。母亲找到曾经的首长,哭着说:“你把他带走吧,带到部队去。”普克群愤愤道:“带到部队让他杀人啊,狗杂种,怎么就不学好呢?”母亲没敢把这话说给他,生怕他听了,会拿着刀找到北京去。那个时候,普克群已到了北京,成了打个喷嚏天都要下雨的人物。普克群嘴上说着不管,心里,却还是有他的。母亲朱巧巧回东北不久,他就成了一名警察,这下好,他再也不用拿着刀混世界了,他有了枪。
枪的威风远远大于刀。
但枪要是惹起祸来,也比刀可怕。不久之后,他就一枪打烂了哈尔滨有名的黑头目薛老三的头。薛老三是谁啊,那个年代,凡是哈尔滨的年轻人,谁没听过薛老三的大名,谁敢跟薛老三说半个不字。就他敢!母亲吓得一周睡不着,天天夜里抱着电话,往北京打,直打得天透亮。奇迹发生了,三个月后,朱天彪从隔离审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来,他非但没成为罪人,反而成了打黑除恶铲除黑恶势力的英雄。
他成了英雄!
这个结果,让他母亲都惊得傻了眼,敢情还有这样的英雄啊!
如果那时候回头,朱天彪的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超过普天成的可能也有。可惜就是回不了头。普克群离开人世没两年,已经官至公安局副局长的朱天彪,因为一起命案,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那场风波差点让他的人生画上句号。幸亏普克群还有些老关系,加上朱巧凤找了普天成,她几乎给普天成跪下,普天成不能见死不救,他必须救。
朱天彪免于一死,但官是做不成了,实践证明,警察这个职业不适合他,但什么职业适合他呢,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听天由命。离开哈尔滨三年后,朱天彪突然来到吉东,说欠了人家一屁股钱,如果不还,这条命就得给人家。
又是命。只要朱巧凤母子找来,一准跟命有关。普天成算是服了这母子俩,怎么一个父亲的种,会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秧来,结的果也是这般不同。但找上门来就得帮,这是普天成的原则,也是父亲临终给他留下的遗言。
“天成啊,爸什么都放心,就是不放心那个孽种。你记住,你不要主动亲近他,但要是他有什么过不去的桥,你要帮他,就算是替爸还债吧。”
替爸还债。
这一还,就还出五条人命。
五条人命呐!五个来自乡下的农民工,因为他错误指挥,野蛮施工,阎王爷似地逼着那些可怜的人给他挣钱,死在了塔吊下。
五条人命惊出普天成五百身汗,如果不是他重权在握,不是他横下一条心来,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死的说成活的,怕是……
往事不堪回首!
“天彪,现在不是比横的时候,哥找你来……”普天成话说一半,顿住,目光复杂地望住朱天彪。
朱天彪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讪笑了一声,在哥面前,他是不能莽撞的,母亲再三叮嘱过他,他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教训。民工事件发生后,苏润一时不肯背黑锅,他托人说了几次,说不进去,恼了,径直闯进苏润办公室,冲苏润道:“这个锅背起来,死不了你!”苏润毫不在乎地一笑,反问道:“我要是不背呢?”他想也没想,噌地亮出家伙:“那就对不起了,那几个民工兄弟也可怜,有你在下面陪着他们,我想他们心里会好受点。”“你——”苏润惊愕地瞪住他,他看清了朱天彪手里的家伙,那是枪,不是吓人的玩具。苏润由不得的,身上就发出一片子抖。
那天若不是普天成及时赶到,怕是祸就要闯大。普天成将他弄到一安全地带,质问他枪从哪来?朱天彪死也不肯说,还摆出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架势:“我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咱们各走各的,我就不信——”信字还没说出口,他嘴上已挨了一下,紧跟着,就听普天成狮子一般吼起来:“给我捆起来!”话未落地,四只有力的大手扭住了朱天彪。朱天彪在道上混了半辈子,还没遇到敢捆他的人,等看清那两人的真面目时,他吓得瞠目结舌。“哥,他们……”
“把枪交出来!”普天成冲他断喝一声,背过身去。那一刻,朱天彪突然醒悟,自己闯荡江湖几十年,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踩了一点水,真正的江湖,在普天成的手掌里。
“我交,我马上交。”他再也不敢耍横,怕自己稍一迟疑,就会命丧黄泉。很多江湖上的传闻瞬间涌来,吓得他面色全无。关键时刻采取关键手段,这种事,普天成干得出。
干得出啊——
“哥,你说吧,我听你的。”朱天彪换了口气,规规矩矩道。
普天成欣赏地点了下头,这才跟朱天彪交待起来:“你先去见一个人,苏润的老婆,她就在海州,这是地址。”普天成将一张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字条递给朱天彪,接着又道:“该怎么说,你自己掌握。然后带她去吉东,让她亲口跟姓苏的谈。”
朱天彪拿着字条,认真看了看,问:“吉东那边安排好了?”
“这个不用你费心,到了吉东,你找他。”说着,普天成又掏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等于就把这项重要的使命交到了朱天彪手上。兄弟俩没再多说话。说什么呢,到了这时候,他们只能同舟共济,孤注一掷了。
第五章 官场教父的政治智慧
4
马超然回到了海州,其他几个督查组也相继回来了。李源打电话问,普天成材料写完了没?普天成说还早呢。李源说马书记回来两天了,看上去老大不高兴。普天成说,那就想办法让马书记高兴一点。李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那些土办法在马书记身上不管用。普天成笑说,你找墨秘书长啊,跟他讨教一下,他不是点子多么?李源苦笑道,你不提老墨还好,一提,我都伤心得要哭了。
“不至于那么惨吧,你老李是谁,老墨再不懂事,也不会让你不舒服吧。说说,又是啥故事?”普天成听上去真就像是关起门来写材料,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都不知晓。他的口气既轻松又诙谐,还有种看客的味道。
李源是个装不住话的人,省委几位秘书长中,算他最没城府,也正是因为这点,他的人缘反倒最好。谁心里有了疙瘩,都乐意找他疏通,李源笑称自己是秘书长中的管道工。没想这位管道工,也有让别人添堵的时候。
李源憋不住,把事情说了。原来马超然他们回来后,办公厅安排了几桌饭,算是为督查组接风。这事是之前就定好的,李源没再请示普天成,直接打电话给郭木,让他在桃园准备几桌。郭木安排了两个大包间,一间摆两桌,说这样吃起来热闹,李源也这样想。谁知具体安排位置的时候,墨彬有了意见。原来安排的是,马超然这个组跟黄副省长那个组在一起,人大郭顺安副主任那个组跟政协许副主席那个组在一起。墨彬不情愿跟黄副省长坐一屋,硬要李源调整,让他把黄副省长跟许副主席放一起,让郭顺安到他们这屋来。李源觉得不妥,找郭木商量,郭木也觉得这样调整似乎不合常理,但又拗不住墨彬,最后还是按墨彬意见办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不是墨彬不愿跟黄副省长坐一起,是超然副书记跟黄副省长有过节,墨彬怕坐一起影响超然书记的情绪。到了吃饭时间,超然副书记突然打来电话,说自己不舒服,今天的宴会,就不参加了。李源一楞,紧着就找墨彬。墨彬正跟郭顺安亲热地拉着家常,一听马超然不来了,脸色当下就不一样。他到外面给超然书记的秘书打电话,证实马超然确实来不了,秘书说超然书记已回宾馆休息了。墨彬就怪李源,说都是他,怎么能乱安排呢?
李源没跟墨彬计较,这种事计较不得,一计较就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到工作。对李源来说,今天招待好大家,就是他的中心工作。巧得是,郭副省长也没来,于川庆打来电话,说郭副省长临时有事,让他们不要等了。李源松下一口气,两位主要领导缺场,他的负担轻了些。毕竟,人大政协领导招待起来相对省事些。李源于是安排上菜。郭顺安这天心情相当的好,提出要喝酒,李源就让郭木拿了酒。喝到中间,墨彬的话就出来了,含沙射影,意思就是有人不尊重他,不尊重他等于就是不尊重马书记。郭顺安怕出事,劝墨彬少喝点,墨彬不听,他向来很少碰酒的,这天却不知咋,非要缠着跟别人喝,结果,真就把自己喝大了。他摇摇晃晃要去给政协许副主席那一桌敬酒,被墨彬挡住了,说那边有郭木,不必他费心,没想墨彬腾地将酒瓶放桌上:“你凭什么阻拦我,你真成了大管家啊,李源同志,别忘了,若论排名,你还在我后面呢。”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想到墨彬会失态到如此程度。李源更上哭笑不得,念着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啥也没说,端起茶杯走了出去,一个人在桃园一直捱到酒会结束。后来他听说,墨彬还借酒挖苦了一顿新上任的政研室主任余诗伦,说余诗伦学问太深,把身子压住了,别人敬酒他连屁股都不动一下。
普天成听完哈哈大笑:“这个老墨,真有意思,喝醉就喝醉了,提排名做啥,你看闹的这笑话。”
普天成的反应让李源吃惊,李源原以为,普天成会在电话里狠狠将墨彬训斥一顿,为自己出一口恶气,哪料想普天成如此轻描淡写。
“他哪是喝醉,他是故意让我难堪。”李源说。
“没那么严重,大家一起共事,还不了解脾气?他不胜酒力,你就原谅他一次。”
“他排名在前,我哪敢说原谅,检讨还来不及呢。”李源带着情绪道。
“小心眼了不是,要不要我这阵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道歉?”
“别,别,别,秘书长,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忙吧,不打扰你了。”李源觉得这个电话打得很没意思,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把这窝心事说给普天成。
“好,你也想开点,千万别搁心里。”普天成仍然乐呵呵的。
电话一合,普天成脸上的笑就没了,马超然不高兴,他为什么不高兴?还有,墨彬为什么会失态?一般来说,这样的接风宴,大家顶多也就意思一下,不会真喝。墨彬平时把自己的嘴巴管得挺紧,死缠烂打都灌不进去,怎么会主动喝醉?
这些信息汇总到一起,普天成就认为,那些传说太过夸张,马超然在吉东,并没掌握到什么,或者,他是掌握到了,但事情又按照他不情愿的方向走了。这么一想,他就兴致勃勃猜想起瀚林书记在北京的行动来。瀚林书记到北京,也快一周了,这一周,对谁来说,都不好过。
又等了一天,朱天彪来电话了:“哥,你交待的事情都办妥了。”
“见到苏润了?”普天成问。
“见到了,跟他老婆一道来的,我啥也没说,话都是他老婆告诉他的。”
“他怎么说?”
“他就说了一句,天有多大,他苏润清楚,用不着三番五次给他送记性。”
“清楚就好。”普天成有点兴奋,“天彪啊,你帮了哥一个大忙,哥会记住的。”
朱天彪赶忙说:“哥,咱兄弟之间,不说两家话,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跟苏润老婆反复交待过了,只要她男人在里面规规乱世矩,出来照样有好日子过,那娘们是明白人,哥你放心吧。”
“放心,哥当然放心,你办的事,哥怎么能不放心。”普天成连着感叹了几句,又道:“天彪啊,哥还有一件事,你一并把它办了。”
“哥,你说。”
“那个金嫚你知道吧?”
“知道。”
“你把她带到东北去,这次就带走。”
“哥……”朱天彪听上去有点为难。这事肯定会为难,如果不为难,普天成也不会等到现在才说。这些天,他也在跟自己做斗争,斗争来斗争去,还是觉得,让金嫚离开吉东好。尽管金嫚没跟他讲离婚的事,但那双眼睛隐瞒不了她,那天抱金嫚上床的一瞬,他就知道,金嫚又完全属于他了。对一个名分上不能属于他但又实实在在属于他的女人,普天成就想让她尽可能地安全点。
普天成将金嫚的手机告诉了朱天彪,又强调道:“她可能不情愿去,但你要说服她,另外,你要对她好一点,她刚离了婚,心情不好。”
“哥……”朱天彪似乎有点不情愿。
普天成略一思忖道:“如果有难度,就算了吧,我另想办法。”
“不,哥,我是怕……”
“没啥好怕的,天彪我告诉你,这世上本来就没这个怕字,只有心虚的人才会说怕,我们兄弟不心虚。你带过去吧,好好待她就是,等方便了,哥再把她接回来。”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
有了这个电话,普天成心里一下就踏实许多,他拿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还是给瀚林书记发了一条短信:尾巴已全部砍断。
短信发出去后,普天成就坐在那儿等。这天正好是周末,卢小卉回了老家,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急着回去。普天成也乐意她回去,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更愿意一个人呆着,不受任何打扰。但是直等到晚上九点,瀚林书记还是没回过来短信。普天成坐不住了,这种情况很少有过,瀚林书记不论去哪,只要收到他的短信,一准会抽空回过来的。怎么会?
普天成扔下电话,去洗手间,刚把裤子脱了蹲马桶上,客厅里传来非常悦耳的一声,普天成一听是短信来了,兴奋地起身就往外跑,裤子裸在半腿里,差点将他绊倒。提好裤子,跑沙发前,拿起手机一看,心凉了半截。短信不是瀚林书记发来的,是秋燕妮。
秋燕妮说她在楼下,想上来造访,她问普天成欢迎不?
欢迎,欢迎,你们谁来我都欢迎。普天成心里一边气着,一边把短信删掉,他手机里从来不存女人的短信,不是怕乔若瑄,乔若瑄还从来没翻过他手机,他是不习惯,手机里存了女人的短信,感觉就跟身上留了女人体香一样不自在。再者,有些短信是涉及到秘密的,他也怕万一手机丢失,这些短信到了别人手里。
删完短信,普天成忽然又想,她来做什么?想法一出,他的浑身就不自在了,心也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他忍不住到了阴台,从阴台往下看了半天,不见楼下有人,心里纳闷,不会是恶作剧吧?想着,给秋燕妮回了一条短信,问她到底在哪?
手机很快叫响,大约是收到了普天成的回复,秋燕妮信心大增,索性将电话打了进来。普天成接通,喂了一声,手机里传来秋燕妮软绵绵的声音:“对不起,秘书长,这么晚了还打搅您。”普天成克制住感情说:“秋总有事?”秋燕妮说:“是有件事,想跟秘书长汇报。”“明天不行吗?”普天成又问了一句,秋燕妮那边就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大片的空白,普天成觉得自己绝情了点,就道:“事情是不是很急?”秋燕妮说:“也不是太着急,如果秘书长不方便,那就改天吧。”普天成要挂电话了,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跟郑斌源谈完,他曾给秋燕妮发过一条短信,婉转地提醒她,让她注意一下罗恬。秋燕妮一直没给过他答复,会不会?这是件大事,不能拖,想到这儿,他冲秋燕妮说:“你在楼下等着,我过一会下楼。”秋燕妮非常兴奋地嗯了一声。
普天成都要出门了,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快下楼,会不会显得情急了点?他回过身,想磨蹭一会儿,但时间这玩意,不是用来磨蹭的,磨蹭了不到三分钟,普天成身上就出汗了。那是心汗。人要是强行想把另一个人赶出心外,那是很累的,弄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他索性脱了衣服,钻进卫生间,快快地冲起澡来。热水澡冲完,普天成又想该换件衣服,毕竟是去见秋燕妮,穿太随便了说不过去。挑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他夏天穿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要么是白色短袖衬衫,要么就是式样老土灰不拉叽价格却很吓人的t恤。这也算是官员的一大特色吧,不论官当多大,衣服只有价格上的区别没有款式上的区别。有人戏说,官场文化最显明的体现一是在官员的着装上,另一是在官员的表情上。严谨、呆板、集体主义的装腔作势,是官员着装的最大特色。也有人说,政府官员要么是清一色白,要么清一色灰,好像只有这两种色,才能代表他们的身份。普天成也注意观察过,你还甭说,政府官员的着装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也没有哪个部门规定,政府官员应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但大家的着装风格,却是惊人的统一。后来他才发现,不仅海东如此,全国各地,但凡在国家机关工作的,穿起衣服来都是远离时尚保持正统。这就让他奇怪,有些事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大会小会强调,红头文件发了一大堆,大家就是不按标准和要求来,穿衣打扮这种本该十分个性化的事,反倒在机关个性不了。但你一细想,也就不奇怪了,官员如果穿得跟老百姓一样,那还能叫官员?普天成有位作家朋友,说他走在街上,能一眼认出两种人来,一是国家公务人员,另一种是吃青春饭的小姐,也可以直白地称为鸡。普天成骂他不严肃,怎么能把国家公务人员跟鸡扯到一起?那位作家据理相争,说人都是脸谱化的,文化会把同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同化掉。你坐在主席台上是官员,走在街上还是官员,除非哪一天你落架了,你的本性才能显出来。鸡也一样,脱了裤子躺床上是鸡,穿上裤子走在人群中,还是鸡,除非有人把她娶到家里,逼她从良。这种歪理论普天成不敢苟同,但内心里,他还是佩服作家的观察力。
普天成把衣架上的衣服择了一遍,发现没一件称心的,心里未免有些气恼,堂堂秘书长,居然出门时连件合意的衣服也找不到。最后,还是穿了那天见金嫚时穿的那件墨绿色冰丝t恤,这衣服是他跟瀚林书记去新疆考察时,鄂尔多斯厂家送的礼品,相对显得年轻一点,也富有朝气一点。回来开了一次会,大院里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就多起来,听李源说,他夫人因为买不到这个色,专门托新疆那边的同学,邮寄了一件。可见,主要领导的号召力,远不在工作上,吃饭穿衣,哪一件领导都能率先垂范。
对着镜子照了照,普天成感觉还行,又顺手抓起洗手台上很久不用的香水瓶,往身上喷了一点。做完这些,普天成忽然问自己,你这是怎么了,从没有哪一次出门比今天麻烦,难道?
等跟秋燕妮坐在古朴典雅的香港龙茶坊,普天成心里的答案,就显显的了。其实,这个晚上的一应表现,就证明了一件事,他是想见秋燕妮的,特别想。
人不能骗自己,人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心里有什么结,自己最清楚。
秋燕妮显得十分开心,从普天成上车到现在,她脸上就一直洋溢着笑。等进了茶坊,她一阵忙碌,桌上便堆满了点心。香港龙茶坊的点心是很有名的,地道的潮港风味。这是一家连锁店,生意也很火暴。普天成跟秋燕妮进来的时候,茶坊里坐满了人,秋燕妮说,这是她常来的地方,喝早茶气氛会更好。普天成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秋燕妮这么晚了约他出来,到底想谈什么?
两名身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忙活了半天,算是把招待工作做好了,一壶香喷喷的碧螺春,飘着热气的咖啡,秋燕妮又要了一瓶路易十三。普天成开玩笑说:“你想摆夜宴啊?”秋燕妮妩媚一笑:“难得跟秘书长在一起,今晚我想浪漫一点。”说着,冲服务员说一句港语,普天成听不大懂,服务小姐浅浅一笑,出去了。不大工夫,包间里飘起古朴幽扬的音乐,那乐声似从遥远处传来,十分空旷。
普天成的心好像被带到了一个地方。
秋燕妮为他沏了茶,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直想请秘书长坐坐的,今天总算心想事成。”
“不是老在一起么,怎么偏偏今天就心想事成?”普天成故意装糊涂。
“秘书长真是会说话,要是天天能跟秘书长在一起,人生就太有意思了。”秋燕妮为自己斟上一杯,以茶代酒,要敬普天成。普天成也不客气,既来之则安之,没有理由把自己搞那么紧张。
碰过杯后,秋燕妮又说:“我要再次谢谢秘书长,上次那条短信,等于是救了燕妮,也救了大华。”
普天成没有接话,他在专注地欣赏着秋燕妮。秋燕妮品茗的功夫堪称一流,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敬茶样样做得娴熟而富有诗意,一看就是在茶坊里泡大的。加上那白皙隽永翘然婉然在普天成眼前如玉蝴蝶般舞动的兰花指,更让这一切动作有了神韵。普天成看得着迷。他品茶是外行,品人却有一套,秋燕妮示范似地表演她的茶技时,他的一双眼球,跟着她的手滴溜溜转,这个女人,处处是风景。
忽然的,他就想起了那首诗:“日翘兰花三百遍,不辞长作大男人。”这是古时西坡对男人翘兰花指的欣赏,普天成却觉得,兰花只有翘在秋燕妮这样的女子手上,才算精致。柔弱无骨,白如玉石,普天成脑子里冒出两个词来。
秋燕妮一边为他斟茶,一边就把罗恬的事说了。罗恬的确为郑斌源提供了不少大华的机密,大华已将她除名。
“公司有人坚持要起诉她,我想起诉就不必了,毕竟有秘书长您的面子。再者,她也没把秘泄到哪里去,对郑总,大华是十分尊敬的,还请秘书长再做做工作,大华随时欢迎他的到来。大华得他,则得天下也。”秋燕妮说到这儿,起身,很有意味地笑了笑。
一听又是要请郑斌源出山,普天成摇头道:“这个心思你就不要动了吧,老郑既顽固又自负,他这个人,怕是没救了,就算瀚林书记请他,怕也未必就给面子。”
一提瀚林书记,秋燕妮脸上忽然多出一层颜色,刚才有着的红潮褪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尴尬的白。普天成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气氛僵了一会,秋燕妮讪笑道:“秘书长说得对,郑总是有远大抱负的人,大华请他,是委屈他了。不过,他这样对我们,也不公平。我们对罗恬很器重的,一毛过来的人,我们付出了诚心。”
“这我知道。”普天成拿起一块点心,没吃,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心里却在想,付不付真心你们说了不算,得让职工说。
“可是,总有人在辜负着我们。”秋燕妮忽然就伤感起来,眼里浮上一层艾怨。普天成装作没看见,有些东西你是不能看见的,看见了,它就往你心里钻。女人的艾怨、泪,是两件秘密武器,男人不经意间就会被它击中,普天成不想这么快就让秋燕妮击中。
“没这么厉害吧,他们也很难,没了饭碗,补偿又迟迟拿不到。”
秋燕妮捋了捋头发,坐下道:“我忘了告诉秘书长,补偿已经如数兑现,十三条,不打折扣地执行了下去。”
“是么?”普天成暗自一惊,这消息他还不知道,最近他是焦头烂额,除了吉东那档子事,什么也顾不上。但他仍然装的镇静,轻描淡写问了一声,等秋燕妮把话说完。
“实在不好意思,这事拖了这么久,让秘书长为难了。”秋燕妮说着,斟了两杯路易十三,端普天成面前。普天成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一听十三条落实了,心里就有几分高兴,便接过酒杯,目光楚楚地盯住秋燕妮。国平副省长就是国平副省长,他一抓,效果立马就不一样……
“好,兑现了就好,企业嘛,总要讲诚信。”普天成故意把声音拔高许多。其实他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关于大华海东,他有很多话要问,比如十三条怎么兑现的,职工情绪现在怎么样,大华打算何时开工,能不能按期投产?但,这些事真要扯起来,怕是一晚上都扯不完,更关键的,有些事他不该问,该让他知道的,国平副省长迟早会让他知道,如果他们要保密,他问了,那就是犯规。
两个人连着碰了几杯酒,普天成就有些恍惚,他真是跟秋燕妮在一起吗?怎么拒绝了一年之久的邀请,会在今晚把栅栏给拆除了?到底是自己想见她,还是?
包间里的音乐不知啥时换成了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乐声,一下就把他们从包间拉到了空旷的郊外,从繁杂的尘世拉到了远山远水处。红尘噪杂心受累,何时与君逍遥去?心里充满无限期望和无限艾怨的秋燕妮这一刻有点把握不住自己,差一点就与君相诉了。
普天成一开始还抵抗着,不让秋燕妮眼里蕴动着的那股情点燃自己,但等几杯过后,他心里压抑着的那些东西,就渐渐复活。
关于秋燕妮,普天成了解得其实很深刻,她在香港的生活和工作,还有到海东以后发生的故事,没有哪一幕能逃过普天成的眼睛。这怪不了普天成,他天生对女人就敏感,加上秋燕妮的特殊身份,还有她来海东的目的,都迫使他对她做出必要的了解。身为秘书长,他还有一个不便对外界明说出来的任务,那就是留意和观察主要领导身边的女人。当然这了解是善意的,一切都为了主要领导的安全。如果确实遇上那种别有用心的女人,哪怕失宠,他也得把话说出来。至于起不起作用,那是另码事,不说则是他不称职。遗憾的是,对秋燕妮,普天成至今仍选择沉默,瀚林书记倒是有意无意问过他几次。“这个秋总,有点意思。”或者:“天成啊,你对女人了解深刻,你谈谈秋燕妮,她给你留下的印象如何?”每每这个时候,普天成就打哈哈:“书记笑话我呢,我这人看男人行,看女人,外行着呢。”瀚林书记似乎不甘心,笑道:“外行?我怎么听人说,你天成是个采花高手,怎么,跟我也装啊?”普天成只能苦笑,然后装作很无辜地说:“我可冤枉死了,这顶帽子实在戴不起,戴不起啊。”
玩笑归玩笑,心里,普天成还是为瀚林书记捏把汗,不是说秋燕妮卑鄙,要说卑鄙两个字,还轮不到她,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什么。
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普天成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旋即又摇头,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还是不猜为好。
但凡被某个公司派到国内来独挡一面的女人,不是豪杰便是大侠,只是这豪杰或大侠,一半用泪写成,另一半,还是用泪写成。外人可能看到的是她们的风光,普天成眼里,却尽是苦难。
属于成功女人的苦难。
普天成总有一种感觉,秋燕妮到了海东,不是在续写她的辉煌,而是继续着她的苦难。
奇怪,怎么对她老有一种不平感呢?这很可怕,很可怕啊。普天成摇摇头,想让内心干净些,也世俗些。人其实世俗了好活,比如现在,一旦他能世俗,这夜晚,就丰富多彩得多了。
不知过了多时,大约一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这个夜晚,时间在普天成面前是静止不动的,或者,他已被带到了时间之外。他常常有这种幻觉,只是今晚,幻觉更强烈罢了。普天成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绝不是出自秋燕妮,但又确确实实出自秋燕妮。秋燕妮起身,脸上浮动着麦浪一样的表情,整个身体也像麦浪一样起伏着,她说:“我请秘书长跳个舞,这么好的音乐,不跳舞可惜了。”普天成本来想拒绝,可是,可是当那只软绵绵的手触到他的掌心时,身体本能地发出一种反应,他像被磁石吸牢了般,顺着秋燕妮的牵引,朝大海深处走去。
乐声悠扬,舞曲悠扬,普天成走进沙滩,走进大海,慢慢,就被海浪包围了。
他闻到一股气息,极陌生却又极熟悉的气息。那是海的气息,是吞没一切的气息。
他闭上眼,再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只闻到一股清香,一股幽香,还有,一种躲不过去的惆怅……
潮起,又潮落。浪涌来,又退走。大地发出咆哮的声音,随后,又寂静无声,死了一般的令人窒息。普天成的双脚眼看迈不动了,他情愿就那么停下来,永远停在这个晚上。秋燕妮的双脚更是迈不动,她不只是情愿,而是有一种急切。又不知过了多久,海啸来了,只听得大地发出一声巨响,紧跟着便雷闪电鸣,秋燕妮猛地抱住普天成,死死地抱住。
世界凝固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普天成脑子里忽地闪出一张脸,那张脸对他来说,既是阎王,也是菩萨。普天成猛地推开秋燕妮,心里发出一声喊:不能,坚决不能!
这个夜晚,普天成回来的很晚,逃离开龙茶坊,普天成并没有打车回来,他像一头冲出牢笼的困兽,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疯走。走啊走啊,普天成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迷宫,越走越找不到方向,但他不敢停下,一停下,他怕自己就永远也走不出迷宫了。
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五十,普天成掏出手机看时间,却意外发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瀚林书记发来的,很简练:知道了,你把后面的工作准备一下。
后面的工作?普天成好像还陷在迷宫里,一时反应不过瀚林书记短信的意思。
另一条是广怀秘书长王静育发来的,王静育一定是打了电话,他没听到,才发来这条短信。
王静育说,乔若瑄两天前去了北京,还特意强调,估计跟班子变动的事有关。
去了北京?普天成一下就茫然了。脑子里闪出一幅画面来,这画面在他脑子里存了半个世纪。古城,军区大院,小巷,一群孩子,冰天雪地里玩迷藏。乔若瑄丢失了,找不到她的伴,一个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响在巷子里:“瀚林哥哥,瀚林哥哥……”
乔若瑄丢失了!
这个夜晚,普天成久久不能入睡。后来他想到那尊陶,就他办公室里那尊,他想到陶的颜色,陶的造型,还有陶的沉默。他想,自己都快要变成那尊陶了。
省委班子1结束,请看省委班子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