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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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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2-许开祯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第一章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1
十月的海东四处呈现着丰收景色,天空艳阳高照,大地一派绚烂,所到之处,都呈现出繁荣景象。
省委、省政府确立的"321"工程已经实施了两个阶段,从总体看,效果还算不错,这项工程把海东各项事业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也让海东各方都绷紧了弦。按瀚林书记的话说,海东迎来了一个新纪元。当然,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个别市县动作不力或是落实不到位,也有极少数领导抱着走过场的心理,这让普天成心里不快。
"321"工程是普天成的"杰作",也是普天成在省委秘书长位子上献给宋瀚林的最后一份"厚礼"、"大礼",宋瀚林对此十分重视。普天成刚刚接任常务副省长,宋瀚林就让他分管此项工作。宋瀚林说:"创意是你拿的,方案也是你带着人制定的,具体工作还是由你来负责落实,这样我更放心一点。"普天成没作任何推辞,就将此项工作接到了手中。如今半年多过去了,普天成已经在省政府这面树起了一面旗帜,有人说他是铁腕省长,也有人说他开创了省政府工作新风。但是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普天成十分清楚,一切刚刚开始,远没到满足或骄傲的时候。眼下,他必须全力以赴将"321"推向高潮。
事实证明,当初提出这个创意是有远见的。"321"工程的核心在三类项目上,即改造老工业项目、全力攻坚在建项目、贮存和培育新项目。对海东这样一个经济指标总也排不到全国前五位的省份来说,发展项目当然是重中之重。再者,因为老项目的改造,又能安置一大批下岗职工,解决很多遗留问题,下岗职工一少,遗留问题被一个个消除,社会自然稳定,和谐度大大提高。这对海东政坛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啊。况且现今的项目还有别的意味,不是有人说项目就是票子,就是位子吗,其实它远不止票子位子,包容在项目中的种种利益还有利益背后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才是刺激人们争先恐后往项目这个水帘洞中扎堆的主要原因。
普天成这些天就在带队督察项目落实情况。按省里安排,这一阶段主要是督察各地新建的工业园区,给工业园区的半拉子工程扫尾。陪同他的有经贸委、发改委领导,也有省政府政研室几位笔杆子。下午他们看了吉东工业园区,这个曾被徐兆虎当做政绩工程标榜了多年的工业园区,其实早已是烂摊子,徐兆虎出事后,围绕工业园区建设中的诸多违规问题,又牵出不少干部,算是在吉东大地上狠狠震动了一下。杨馥嘉跟廖昌平到吉东上任后,针对工业园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当然,省里也给了不少支持,这次又借"321"工程,将困扰工业园区的资金和技术两大难题解决了,眼下看来,吉东工业园区已步入正轨,特别是两个投资十亿元的新项目,科技含量高,技术水平先进,如果能顺利建成投产的话,对未来的吉东,可以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项目的作用是巨大的,这话普天成越发觉得是真理,尤其这个靠数字和效益说话的年代。下午座谈会上,杨馥嘉和廖昌平都表了态,决心很大,普天成感到满意。杨馥嘉这边他还没啥惊喜,对廖昌平,普天成真是感慨万千。这位曾经的挚友,现在的下属,到吉东后真是长进不小啊。普天成原来还担心他对基层工作不适应,特别是经济工作,怕他不能练上手,更怕他心急,心急容易出错,这是为官者之大忌。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就显得多余,人是会进步的,岗位催人成熟,这也是官场一大特征吧。面对廖昌平的成熟普天成甚是欣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不过也有让他不高兴的事,杨馥嘉居然将沈晓莹放到了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兼书记的重要位置上。
对沈晓莹,普天成承认自己是有亏于她的,这亏并不是他欠了沈晓莹什么,真的不欠。他们之间虽然有过朦朦胧胧的一些东西,但那东西不叫爱,只能算作欣赏,彼此的欣赏,而且普天成也没让那火苗燃起来,他把握得极其到位,更没超越界限做出什么。他的亏是指沈晓莹因他丢了官,失去了发挥的平台。对沈晓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失去平台就等于失去了她全部的精彩,很致命的。普天成一直想,合适的时候他会替她作出新的安排,让她在有生之年,能把人生的恨憾了掉。杨馥嘉先他一步,帮她实现了这愿望,按说普天成应该高兴,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有些事必须自己亲手做,自己的恨憾一定要自己去了,这是普天成的原则。
普天成对此表示过坚决的反对,那时他已经到省政府工作,杨馥嘉有次请他吃饭,婉转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就在饭桌上,普天成狠狠地批评了杨馥嘉,警告她不要胡来。"权力不是赠品,更不是礼品,你用这种方式回报我,我可受不了。"普天成一本正经地说。杨馥嘉笑笑,杨馥嘉自从到吉东市委书记的位子上后,作风还有性格都变了不少,感觉她越来越会来事,越来越会给领导挠痒痒,而且挠得特别舒服,瀚林书记就被她挠得有些眼花,不止一次在会上表扬,而且瀚林书记往吉东去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这半年,瀚林书记就去了两次吉东。这些都是信号,很值得人玩味。不过普天成并没因此而少掉对杨馥嘉的告诫,时不时地要敲打她一下。在他看来,人不能太过圆滑太过世故,太追求这些东西,人会滑到另一个方向去。普天成不想看到自己推荐或提拔的人最终都成官油子、官瘤子,那样他会责备自己的。
杨馥嘉并没听他劝告,依旧大胆地重用了沈晓莹,按她的说法,不是因为沈晓莹有啥背景,关键是看中她的才干,还有她的野心。"我们得用干事的人啊省长,工业园区这位子选不好将,我杨馥嘉半壁江山就没了,吉东老百姓也不答应。"杨馥嘉非常动情地说。普天成还是摇了头,总觉这里面有见不得人的阴谋。阴谋不好,阴谋跟权术还是有区别的,跟智慧更是两码事。
不过就这次看到的情况,普天成心里的怀疑多少淡了些,说实话,他对沈晓莹在工业园区的表现很满意,他在心里偷偷给沈晓莹打了一百分。满分啊。
晚上普天成拒绝了吉东方面的盛情,这次下来他依然坚持当常务副省长后的"三不"原则,不让下面到地界上迎接,不搞警车开道全城戒严胡乱扰民那一套,不吃接风宴欢迎宴。总之一句话,普天成现在很低调。有人说他这也是形式主义,普天成不这样认为,形式主义的东西很多,眼下只要是工作,都能跟形式主义沾上边,但形式主义跟形式主义不一样,他宁可主张这种形式主义,也不要那种一人下来全市慌张的形式主义,特别是吉东,他工作过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不能让老百姓戳脊梁骨。
简单吃过晚饭,杨馥嘉问晚上要不要安排活动?普天成说白天活动晚上活动,你要不要我休息了?杨馥嘉红着脸道:"省长太累了,我也是想让省长轻松一下。"
"不必了吧,你们忙你们的,晚上我有安排。"说完这句,普天成也不管一桌的人多么不情愿他走,率先离开座位。另一桌上就餐的秘书闻捷见他起身,抛下正在说笑的张华华他们,迅速走过来站到他身边。普天成说:"我先上去,完了你把他们约来,今晚要跟他们谈谈。"闻捷笔挺着身子说了声是,见杨馥嘉还有廖昌平他们热情地簇拥过来,忙侧身站下,等一行人护送着普天成出了餐厅,闻捷才回到餐桌上。
"又轮不到我们大秘书了?"张华华开玩笑说。闻捷冲张华华笑笑,没做声,脑子里却在想晚上的安排了。闻捷比张华华小不了几岁,之前跟张华华在同一部门,省政府政研室一处,两人同是副处长。普天成荣升常务副省长后,张华华官升一级,前面那个"副"字终于去掉了,闻捷心里有丝隐隐的紧张,似乎突然间有了压力,当然内心也有点嫉妒。同事的关系其实最过微妙,多的时候能做朋友,关键时候却不得不拿对方当对手。没想到的是,张华华向普天成力荐,让他做了普天成的秘书,两人关系一下又紧密起来。这次下来,普天成本不想带张华华,说女同志跟在身边不方便,闻捷婉转地说了句:"政研室现在能跟上您思路的还就张处长一人,她要是不去,将来的调研报告会不会打折扣?"普天成定定地瞅了闻捷一会儿,没说话,但是真的到下来那一天,名单里就多了张华华。
张华华他们也很快吃完,首长一走,他们再磨叽,就显得不识眼色。张华华用目光请示闻捷,普天成到了下面,一切行动对张华华他们来说就成了谜,他们也只能从闻捷嘴里得知点信儿。闻捷嘴一紧,这帮人就只能想入非非。闻捷冲张华华说:"今晚省长另有安排,我就不陪各位领导了,各位领导自由活动,明早七点大厅见。"说完快步离开餐厅,张华华不甘心地喊了一声闻捷,闻捷装没听见,手里电话已打给胡兵。
普天成刻意留出一个晚上,就是想跟胡兵几个聊聊。这已经成他多年的习惯,就是以前做秘书长时,只要有机会,他也会跟年轻一代聚聚,有时谈工作,有时却像朋友一般乱侃,逮着什么问题谈什么问题,尖锐时能跟年轻人吵起来,要是被年轻人说服,他会欣然接受,很认真地将对方观点记下来。宋瀚林老夸他思想前卫,敢想敢突破,其实他的前卫还是得益于胡兵他们这帮年轻人。按普天成的话说,生活中有无数矿藏,就看你愿不愿意去采,虚不虚心,很多官场内的顽症,到了年轻人这里,往往一语给你道破。有次有位不到三十岁的副乡长就跟普天成说,上面是落了雾的,越到高层雾越浓,浓雾遮掩下,一切都朦胧,要想看清真相,您就得到雾还没起的地方来。这个"雾"字让普天成思考了很久,他觉得那个乡长用词很有水平。随着地位的升高,这种机会越来越少,普天成现在真是有种被浓雾锁住的感觉。不过也有人说,普天成是哗众取宠,是标新立异,关于他"官场教父"的说法,就是这么来的。有人攻击他利用这种机会物色对象,培植亲信。每每遇到这种攻击,普天成都会一笑了之。
人是不能被某些东西捆绑住手脚的,当你觉得左也为难右也为难的时候,你的处境就很危险了,这个时候你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冲破两个字,但是冲破一定要有度,要选择恰当的时机和恰当的场合。官场中有很多东西你是要顺从的,不顺从你就会被排斥开,人不能做异类,官场中尤为不能,这是铁律,谁也更改不得。但是在不挑战大规则的前提下,你可以适当变动一下小规则。比如跟年轻一代接触,这就是小规则,很多人是不屑或者不愿的,他们热衷于往上靠往上挤,但普天成反其道而行之,就为自己赢得另一片天空。
闻捷很快跟胡兵联系上,胡兵于两个月前已提拔为吉东市政府秘书长,从副秘书长到秘书长,胡兵过渡得太快了,但普天成并没跟廖昌平急,相反,对廖昌平作出的这一决定,他竖了大拇指。有时候我们就该果断一些,如果都要论资排辈,那我们的干部体系迟早会出问题。这是普天成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的发言,当时就是冲马超然等人对一些年轻干部提拔过快坐直升飞机往上冲这一言论发出的,他旗帜鲜明地说,对一些看中了的年轻干部,就是要破格提拔放手重用,让他们勇挑大梁。他的"看中了"的理论,眼下已被演绎成多个版本,有人说普天成到常务副省长位子上后,开始吸收和发展他的第二军团了,第一军团的地位已经很牢固,没有谁可以颠覆,一旦第二军团、第三军团成长起来,普天成将会成为一棵根深叶茂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树。也有人说"看中了"其实就是在赤裸裸地宣扬和鼓吹任人唯亲,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套。但是不管怎样,一个明显的事实是,下面各市一大批颇有希望的青年干部正在迅速向普天成靠拢,市、县甚至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你被看中了吗?
胡兵告诉闻捷,要召集的人他已全部召集到,问闻捷现在到哪里?闻捷说还能到哪里,到省长房间来啊。胡兵犹豫一会说,到房间不好吧,这么多人,多扎眼。闻捷说那咋办,省长没说去别的地方。胡兵说要不你再请示一下,到房间太拘谨,我怕他们不敢说话,能不能让省长辛苦一下,我在外面找个地方?闻捷开玩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敢命令省长?胡兵笑说我哪敢,我这不也是替省长着想吗?两人商量一阵,还是由胡兵去请示,其他人待命。不大工夫,胡兵到了宾馆,婉转地跟普天成说明来意,普天成说行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吧,去哪?胡兵一阵高兴,其实地方他早已联系好,吉东有个环境相当不错的音乐吧,也是胡兵一帮人经常聚会的地方。普天成乘车赶到时,几位年轻人已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
这晚普天成谈得很高兴,考虑到时间关系,普天成给几位年轻干部限定了范围,让他们围绕吉东经济发表自己的见解,不能拘泥,不能谈官话,要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谈出来。几位年轻人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放不开,后来在他再三启发和鼓动下,气氛才活跃起来。谈到中间,肖丽虹来了,就是普天成初恋对象林雪的女儿。自从胡兵大着胆带肖丽虹认识普天成后,肖丽虹跟普天成的关系发展很快,这关系当然是晚辈跟长辈的关系,也许因为她是林雪的女儿,普天成对肖丽虹格外关注,也有份偏爱,原打算把她调进省城,到省电视台当名记者,没想到杨馥嘉看中了她,抢先一步将肖丽虹调到身边做秘书。
肖丽虹一加入,气氛更加热烈,也不知为什么,肖丽虹在普天成面前有一份先天性的优越感,好像从一开始便少了"拘谨"两个字,但她又能把这份优越感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更不卖弄,她只是普天成跟这帮年轻人中间的一支润滑剂,哪方有了堵塞,她就适时地跑向哪方。她的表现让普天成既踏实又温暖,普天成喜欢这种做事有度的人,他已经从肖丽虹身上看到一种希望,这希望他曾经给过胡兵,也给过马效林等人,到目前为止,普天成还没让自己的希望落空。
当然,这晚普天成还有其他收获,除了掌握到一大堆一手信息外,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人:吉东团市委书记李晓田。普天成隐约记得,自己在吉东干副市长的时候,李晓田好像才参加工作,分配到龟山。岁月真快啊,一晃,自己离开龟山已经将近二十个年头了。
这晚龟山就冒了出来,折磨着普天成。这次下来,关于龟山的话题他听到不少,很多人都跟他提起,但都被他坚决地打断了。但是李晓田的出现,忽然又把他拉到了龟山。
龟山这个话题他能躲开吗?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2
督察工作很快结束,普天成这次下去,一共看了三个市,十三个县区,视察了十六家企业,三个工业园区,大小召开座谈会研讨会六次,听取了不少企业界、工商界人士对当前海东经济发展的意见,收获颇丰。这是他出任常务副省长后跑得最扎实的一次,也是感慨最深的一次。最大的感慨来自下面对他的态度。
怎么说呢,普天成其实不喜欢官场那种热热闹闹围来围去的景象,假倒是其次,关键是太累人,太耗费精力。人家争先恐后热情地迎上来,你不能不理,不但要理,还要理得有分寸,有水平,既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太热会给下面的同志误导,会错误地传递信息,太凉又会打击下面同志的积极性,人家本来干得蛮有信心,你态度一凉,马上就会让人家误以为哪里干错了哪里干得不到位甚或还会想到别处去。所以在下面的每一个笑,每一个表情,甚至皱一下眉,挤一下眼,都会被当做重要信号。还有就是,你本来是督察"321"工程的,但所到之处,人们只是例行公事地跟你汇报一下"321",更多的精力,却用在别处。
不少人找他拉关系,套近乎,更有甚者,变着法子亲近他,然后委婉地表达出一些愿望。
这些愿望自然离不开官位。
要是换作以前,他做吉东市长或是市委书记那会,这种亲近是会让他感兴趣的,人嘛,谁能脱俗。当整个官场都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权力的方向看齐时,人们追逐权力并不为怪,想方设法跟高层搭上关系更不为怪,他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吗?但是现在,他有些受不了,也有些担忧。他的担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这次下去,下面对他的态度太过好,尊敬和热情他能理解,但热情演变到无原则的膜拜时,他就要警惕。尤其一些跟他沾不上边的人挖空心思通过种种关系找他跑官要官表忠心表决心时,他的警觉就到了很高的程度,不正常,太不正常,怎么都往他这儿挤呢,难道下面人真把他当成了海东新的权力中心?太可怕了,如果下面人真这样看他,他的形象就会大打折扣。别人都说他是"官场教父",就连瀚林书记有次也这样开玩笑,说天成啊,听到没,同志们称你教父了,这可把你捧得有些高啊。普天成笑着说,那是他们挖苦我呢。宋瀚林思考了一会又道:"有这评价也不错,证明你眼光准,对下面的同志上心。"宋瀚林说到这,马上又叹道,"现在不比以前啊,天成你一定要注意,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授人以柄,培养干部方面,你是付出了努力,费了不少心血,但现在干部队伍繁杂,动机不纯者多啊,千万要谨慎。"普天成郑重点头。瀚林书记这番话听着平淡,用意却极为深刻。特色干部,培养干部,这里面的风险真是太大,稍有不慎,别人就会成为一只电子蛆,从内脏里把你坏掉。
这些年,普天成在这方面尤为慎重,对"官场教父"这个称号,他内心里并不反感,虽然有时也生出一些疑问,但并不十分排斥,但他这个教父绝不是山头,更不是帮会,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一些人才,在他们身上耗费一定的精力和心血,将他们打造或栽培成可以担负重任的干部,未来海东的中坚力量。现在看来,别人已把他当成了山头,当成了教主,认为只要跟他搭上关系,成为他的人,仕途就会一帆风顺。他被妖魔化更被世俗化,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另外,普天成的担心还在于,这些信息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传进高层耳朵,路波还有其他常委会怎么想?
对别人,普天成暂且还可不考虑,毕竟他现在风头正健,常委们都还给他面子,对路波省长,他却真是不好说啊。
谁能想得到,半年前普天成从省委秘书长过渡到常务副省长,最大的阻力就来自省长路波。一度,希望都没了,普天成差点就要放弃,是秋燕妮带他去了北京,动用了一层非常重要的关系,才……
督察结束后,普天成第一时间来到省长路波办公室,向路波汇报督察情况。每次有重大工作结束,普天成都是坚持先向路波汇报,然后再到宋瀚林办公室,而且所有跟路波省长和宋瀚林汇报的材料,必是他亲自动手写的,绝不让秘书长还有秘书代劳。这在省级领导中怕是极为少见,海东更是看不到,谁见过常务副省长挑灯夜战趴桌上写汇报材料呢,但是普天成却写得很投入。
路波省长正在跟一位副省长说事,副省长是女的,姓姜,分管文教卫还有广播电视,秘书长于川庆也在。见普天成进去,路波没抬头,继续跟姜副省长说话,于川庆冲普天成点点头。普天成默站了会,见路波省长谈兴正浓,没敢打扰,出来了。走在楼道里,又觉现在回去不妥,见于川庆办公室开着门,顺势走了进去。不大工夫,于川庆进来了,问了声省长好。普天成笑笑。自从到政府这边后,他跟于川庆的关系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一开始他觉得他们还能保持以前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于川庆这边率先有了姿态,见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所顾虑,而是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举手投足都透着下属的拘谨还有必要的客气,普天成不习惯,开玩笑说,你这是干吗啊,你那套拿远点,少在我面前穷装。于川庆嘴上打着哈哈,行动上却越发注意。有次开省长办公会,普天成因为急,忘了拿水杯。就在他起身打算去取时,一双手捧着水杯,恭敬地送到了他面前。抬头一看是于川庆,普天成脸红了,让于川庆为他做这些事,心里不大对味。还有一次他要下工矿企业检查,车子在下面,陪同人员也都在下面,普天成因为手头事没处理完,耽搁了几分钟。那天正好下着雨,原来的秘书粗心,忘了为他准备雨伞,结果他淋着雨从办公楼走向车子,车前站着的领导全都惊住,这时候秘书才反应过来,飞身上楼取伞。刚跑几步就被于川庆喝住,于川庆的声音同样也惊住了普天成,他就那么站在了雨中,不明所以地望住于川庆。那天于川庆亲自为他拿来伞,众目睽睽之下打着雨伞将他护送到车前,于川庆自己却是淋着雨的。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两个后果,一是省府原来配给他的秘书被换,这才有张华华鼎力推荐闻捷一事。二是他开始重新审视跟于川庆的关系。如此小插曲发生几次后,普天成才明白,原来的挚友于川庆已不拿他当朋友看,在心里视他为领导或上级了。内心某些东西一旦更改,想回到从前就已很难。到现在,普天成也只能接受这种现实,奇怪的是,这种现实持续一段时间后,普天成惊讶地发现,对于川庆殷勤的服务还有小心翼翼的跟随已经习惯起来,似乎于川庆不这么表现,他还有点接受不了。
人啊。普天成重重叹口气,他现在越来越相信"惯性"两个字了,谁都说他怕宋瀚林,大多时候他搞不清到底怕什么,但就是怕,没来由地怕,现在他明白,也是惯性。惯性的力量太大,它会让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屈从于某种力量,这种力量或许来自外界,或许就来自你的内心。
"正英同志还没汇报完?"普天成一边扫视着于川庆的办公室,一边问。正英就是姜副省长,她全名叫姜正英。
"应该快了吧,进去也有一段时间了。"于川庆侧着身子说,他是听到普天成的脚步声才赶过来的。"我给省长倒杯水?"于川庆很恭敬地问。
"不麻烦秘书长了,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会儿。"说着,普天成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于川庆六神无主地站了会儿,心里又惦着路波这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
普天成等了将近两小时,其实路波跟姜正英的谈话早就结束,普天成也听到了女省长姜正英离开的脚步,但是于川庆并没进来通知他。他呢,又不好意思离开,因为路波知道他候在于川庆办公室。要是走了,路波是会有想法的,于是就等。等的时候,一些古怪的想法就不由得冒出来,他知道路波是故意的,这种故意在官场广泛地被众多官员运用,虽是小伎俩,杀伤力却很强,它能逼迫许多副职或是下属低下头来,老老实实臣服在"召唤"两个字的威力下。两小时过一刻,于川庆终于走进来说,省长那边忙完了,有请普天成过去。
普天成被"有请"两个字烫了一下,脸上却仍然露出喜悦。
普天成汇报了将近半小时,路波听得还算认真,听完,普天成翘首等待路波作指示,并做好随时记录的准备。路波却意外地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川庆吗,让正英同志再过来一下。"很快,姜正英就到了,路波像是忘了正在听普天成汇报,话头接着前面说的事,跟姜正英又谈起来,谈了大约有五分钟,忽地又转向普天成:"那事就那么办吧,按你的步骤往下走就是,我跟正英同志说点别的事。"
这话显然是逐客令了,普天成起身,冲姜正英笑笑,恭敬地跟路波说了声:"省长您忙。"然后退步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好半天,他还在想,什么叫按他的步骤往下走?
周二下午三点,交通厅长郭茂中和海东高速集团老总程铁石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省交通厅总工叶德新。秘书闻捷殷勤地为三位捧上茶水,叶德新吸烟,普天成拿出一包软中华,给叶德新敬了一支。叶德新有点局促,不敢抽,普天成笑说:"抽吧叶工,你是专家,可以例外。"普天成这话不是客套,对叶德新这样的专家,普天成是打内心里尊重的,省长们的办公室原则上是禁烟的,普天成自己不抽,别人当然也不敢抽,但专家们来了,他会主动拿出香烟敬人家。在他看来,抽惯烟的人一旦离开烟,就有一种男人离开女人或女人离开男人般的痛苦,这种痛苦一旦产生,吸烟者的思维就会被打断,卡壳,谈起工作来就生硬。普天成不想因为一支烟坏掉专家们的情绪。
三位是来汇报吉广高速公路建设工作的。"十一五"期间,海东省制订了一个庞大的交通发展规划,列在"十一五"规划中的交通基础设施投资高达七百二十亿,后来修订中又新增五十六亿,交通基础设施投资是"十一五"期间海东建设中的重中之重。但实际情况却不尽然,眼下"十一五"即将结束,但离目标规划的数字还差一大截,很多该规划的道路没规划好,已经规划的道路建设受阻,截至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的时候,道路建设投资只完成规划投资的百分之六十一多一点。路波省长很急,交通基础设施投资不到位,相关产业链都拉动不了,严重影响到海东gdp增长。一度,路波想靠改造和恢复大中型骨干企业来弥补,但改造了一家,路波就焦头烂额了。如今怕是没有什么比让原来的老企业起死回生更难,一毛、三毛就是例子,如果不是大华海东,怕一毛、三毛还烂在那里。但大华海东的经验根本不具备推广的可能性,也不敢推广,于是只好回过头来再抓交通设施建设。省长办公会上,路波以果断的方式,将交通建设这一块从原来分管的副省长手里硬性调整到了普天成手里,就是想借普天成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猛势,将交通建设这一块落下的课补上,而且要补足。
普天成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从他分管第一天起,他就感觉到沉重。交通设施投资听起来是花钱,感觉挺容易,真要付诸实施,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棘手事等着你,比如征地,比如补偿,比如规划或设计中往哪个方面倾斜。更比如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哪方面都要照顾,哪方面都不能遗漏。当然更重要的,列在规划中的投资只是一数字,而一旦实施起来,就得动真金白银,财政并不宽裕的海东,要落实如此庞大的投资项目难度比想象大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它考验的不只是官员的胆略,还有官员点石成金的能力!说白了,资金是困扰一切的根本。省高速集团组建不久,融资能力还不是十分强,加之跟高速集团平行运营的投资公司还有几家,路产、路权理得还不是太顺,这些问题合起来,造就了眼下海东高速公路建设的被动局面。
路波在分工上作如此调整,不能不说没有私心,因为前面分管的副省长找钱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而且在高速公路产权制度改革和融投资方面一直拿不出切实有效的办法,措施不得力,错失了不少机会,跟其他省份的高速公路发展相比,海东的步子慢了许多。
交通是经济的命脉,作为一省之长,路波这方面表现得很焦急,这也是他急着让普天成接管这一块的原因之一。
普天成正式接管交通后,立刻就去了北京,他不能让路波省长的希望落空,更不能让那些紧盯着他的目光露出失望。新岗位必须有新表现,而且一定要有大手笔。他知道这一步对自己很重要,这是打开工作局面的绝好机会,也是向全省人民证明自己的机会。
他在北京奔波了半个月,通过多方运作,寻找帮扶单位、对口联系部委,跟几家大投资公司接洽,后来又找到两位老首长家里,将海东遭遇的瓶颈说了,两位老首长当然知道项目对他的重要性,笑着答应他,行吧,钱我们帮你找,但你要保证把钱用好,绝不能用出是非来。普天成非常坚定地表态,如果将来项目出什么问题,他主动辞职,绝不给老首长丢脸。其中一位首长说,辞职的话就不说了,你能到今天也不容易,还是好好把握吧。
吉广高速去年就上马,中途却因广怀境内26标段、27标段涉及两个村落的搬迁,建设方一直跟当地村民谈不下来,最后逼迫改道,这一改就将工期往后延了半年,到上个月才全线动工。
交通厅长和高速集团程总围绕吉广高速建设中遇到的问题汇报了一个多小时,普天成听得很认真,不时拿笔在本子上记着,秘书闻捷更是不敢懈怠,他不但要全程记录,还要拿录音笔把汇报内容全部录下,这是普天成对他的要求,就怕个别问题记不清,影响到整体工作的安排与部署。
汇报完后,普天成就眼下着急的几个问题作了指示,要求高速集团集中优势兵力,一要抢工期二要保质量,谈到如何加强工程监管时,普天成要求交通厅长郭茂中要定期深入下去,时刻关注工程进展,遇到问题及时汇报,要从多个环节下手,提前将漏洞堵死,一定要把吉广高速建成海东第一、全国一流的高速公路,这个目标绝不能降。而且要特别强调安全施工。省高速集团在去年昌奉高速建设中出过安全事故,大桥吊装时塔吊绳断裂,死了五个人。普天成要求他们牢记这个血的教训,一定要把安全施工放在首位。
两位领导频频点头,郭茂中是普天成接管交通后才从副厅长位子上提拔起来的,为提拔他,普天成还跟路波闹过不愉快,路波对郭茂中不太看好,同时也认为普天成刚一接管就急着换人,似乎显得那个了点。普天成却坚持己见,说要想打开一个全新的工作局面,就得从班子着手。后来意见闹到了宋瀚林那儿,宋瀚林找路波谈话,路波才点了头。
"茂中啊,吉广高速我可全权交付给你了,你要亮出几招来,明白不?"普天成意味深长地说。
"我知道的省长,请省长放心,我一定会鞠躬尽瘁,按省长的要求,把这条公路建成样板工程。"郭茂中态度严谨地表态。
"就这样吧,你们两位先回去,叶工留下,有些事我想跟叶工单独谈谈。"
郭茂中跟程铁石相视一眼,拿上资料出去了,秘书闻捷收掉两位用过的水杯,冲一直沉默着的叶德新望了一眼,他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他就不应该听了。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3
普天成留下叶德新,是想搞清吉广高速的一些内幕,半月前普天成收到一封检举信,说吉广高速工程施工中存在多级发包问题,要说这也是一个老问题,高速公路都是按合同段发包的,具体施工当中,也有个别施工单位会把分项工程再次发包出去。这叫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干。当然,里面也有玩猫腻的,个别施工单位在拿到项目后,提取掉一定比例的管理费,将工程私自转包给一些资质等级低信誉差的单位,省里虽然出台过很多措施,也加大过查处力度,但如今跑到高速公路上淘金的人真是太多,各种角色都有,玩的花样也越来越新鲜,真要严格杜绝,难度还是很大。只能从工程监管上下工夫,力求最大可能地将工程各项管理夯到实处。
普天成要跟叶德新谈的是一家叫大河的工程公司,那封信中说,大河公司将中标的两个合同段将近五千万的工程转包给几家小公司,老板赵高岩却带着小情人出国游玩去了,就连大河集团自己干的一个标段,管理也十分混乱。
那个标段在吉东地界,邓家山地段。邓家山巍峨苍茫,山势雄伟,是吉东著名的风景区,也是因吉广高速要穿过邓家山,这才争议了一年多。以前的公路都是盘绕着山腰而过,这次吉广高速要在邓家山连打三个隧道,其中大河中标的是邓家山二号隧道。那里地质条件极为复杂,工程难度相当之大。如果信中反映情况属实,那就太可怕了。
普天成简单把情况说了说,询问的目光就搁在了叶德新脸上。叶德新是老交通,在交通战线干了一辈子,是海东著名的隧道专家。本来他已到了退休年龄,但为了吉广高速,普天成硬是把他劝说着留在了岗位上。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大河集团比较特殊,每次工程建设,大河都能拿到不少合同量,但真正由它自己干的并不多。不瞒省长,这种情况并不是个别,也绝非一天两天,大河起步时就靠吃管理费,行间也叫转包费。"叶德新说。
"这家公司真有背景?"普天成忽然问。对大河集团他是有一些了解,但不多,只知道这家公司是在原海州公路工程公司基础上改制过来的,董事长赵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长,后来又是公路工程公司总经理。背景一说,还是源于赵高岩,都说这人很神秘,能量非同一般,但具体什么背景,普天成并没搞清。
叶德新低着头不说话了,脸色非常痛苦。
"叶工啊,我们得为工程负责,得为几十亿的投资负责,更要对施工人员的生命安全负责。"普天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开导叶德新。叶德新的正直还有尖锐普天成了解,在业内被同行称为叶大炮,就是他敢言,敢于说出一些真相,可今天他怎么吞吞吐吐犯起犹豫来了呢?普天成盯了叶德新好一会儿,叶德新头上有了汗。原以为他会把知道的情况告诉他,谁知吞吐半天后叶德新说:"省长,有些情况我真是不掌握的,关于大河集团,我实在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告诉您,让省长失望了。"
"哦——"普天成甚是意外地叹了一声,眼里闪着的光慢慢熄灭,一个巨大的问号画在了心间。
为了尽快将大河的底子摸清,普天成这天晚上约了秋燕妮。担任常务副省长后,他跟秋燕妮之间的来往比以前少了许多,一则因为他现在地位显赫,秋燕妮有意识地拉开了跟他的距离。另一个原因也是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他跟秋燕妮的接触引起了妻子乔若瑄的注意,有段时间,乔若瑄甚至暗暗派人跟踪他,弄得他极为恼火。乔若瑄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甚至提都没提秋燕妮,但很多迹象表明,她吃醋了嫉妒了。普天成不想惹出什么绯闻,更不想因为秋燕妮伤害到乔若瑄。尽管他跟乔若瑄感情上磕磕碰碰,一直未能达到某个境界,但他们毕竟是夫妻。拿别的女人来刺激自己的妻子,这是不道德的。当年跟金嫚在一起时,他并没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为自己的幸福而活、而奋斗,殊不知幸福这东西,是带着血的,他跟金嫚的幸福,其实就是用血铺出来的。让幸福发芽很容易,开花结果也容易,但真要收获时,困境就有了,有些困境是冲不破的,会有太多的力量阻隔着你。世俗的力量其实很强大,世上没几个人能真正冲破它的束缚。前段日子广怀就出了件怪事,规划局长把自己养了三年的小三给杀了,最后受不住心灵煎熬,主动向警方投了案。女孩大学毕业才两年,是从大四时跟着他的,不知是爱得太深还是小三逼得太狠,总之,规划局长一狠心就连人带情一同作了了断。
普天成累了,感觉再也经不起折腾。经历过许多风雨后,他已明白,这辈子,他是不会跟秋燕妮发生什么的。她是一个梦,只能幽暗地开在某个角落,或者她是他情感的祭品。普天成也相信,同样的想法也痛苦地回荡在秋燕妮心里。他们是两只孤燕,可以一起飞但永远不可能筑窝。
晚上八点,秋燕妮准时来到光明大厦十二楼。普天成在这边有一套房,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在外面拥有了两处办公场所,当然也是休息场所。身份变了,活动就要受到许多限制,外面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了,哪怕跟秋燕妮幽会,也只能在这种地方,好在没人当他们是幽会。
秋燕妮一袭黑衣,她是越来越见不得别的颜色了,也或许黑色最能代表她的心情,反正每次见普天成都是用黑色裹着自己。两人简单问过好,秋燕妮在离普天成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普天成端坐在板桌后,脸上写着一副深刻。
"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件事。"普天成说。
"省长请讲。"秋燕妮双腿规范地并拢在一起,挺直着身子,目光里除了尊敬,好像没含别的。
"你跟海州企业界熟悉,打交道多,有家叫大河的公司知道吧?"
"省长怎么问这个?"秋燕妮略显意外,目光有点慌,普天成敏锐地捕捉到了,但依旧不露声色。
"说吧,你了解多少?"
"这个嘛?"秋燕妮避开普天成的目光,双腿往一起收了收,垂下了头。
"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顾虑倒是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省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还是回答我吧,对大河了解多少?"
秋燕妮又垂下头,不说话了,两只脚在地上用力蹭着,像是把全身重量都要蹭在那。普天成脸色暗了,他觉察到了秋燕妮的艰难,看来大河真不简单啊。
就在普天成快要放弃追问的一刻,秋燕妮忽然说:"省长,这家公司对您很重要?"
普天成有点败兴地说:"不重要我找你来做什么。"
秋燕妮哦了一声,说了一句让普天成意外的话:"我只能告诉省长,这家公司不管做什么,请您都不要过问。"
"为什么?"普天成本能地跟出一句,随即就觉自己傻了,秋燕妮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他怎么还能问出那么没水平的一句呢。"好吧。"他喃喃道。
秋燕妮走了很久,普天成还陷在怔思中,秋燕妮的反应加上叶德新的忧虑,让他猛地意识到,大河背后站着很强大的人。这人地位或身份绝对在他之上,宋瀚林还是路波?普天成一时不好判定,可宋瀚林在海东的各种关系都在他的掌握中,包括一些很隐秘的东西,也没有瞒过他。应该不会跟大河扯上关系,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路波了。又想到海州曾是路波的地盘,这想法便更加强烈。
他触到雷区了。
十一点钟回到家,乔若瑄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湿地披在肩上呢,问他去了哪?普天成说还能去哪,处理了几份文件。"你真忙啊,夜以继日不知疲倦。"乔若瑄话里明显有了挖苦,普天成没跟她纠缠。自从被革职后,乔若瑄说话总爱带刺,有时甚至恶毒。普天成都不计较,他知道妻子心里有痛,宋瀚林一直答应要为她安排,乔若瑄也眼巴巴地盼着,盼来盼去,还是挂在空当里,眼下乔若瑄只挂个省委党校调研员的虚名,班也不上,整日无所事事,心情能好才怪。
见他不说话,乔若瑄又道:"怎么,省长大人现在跟老婆说话的兴趣都没了?"
"若瑄!"普天成略带斥责地喝了一声,替妻子倒了一杯红酒,自己也斟了一杯。
"不喝!"乔若瑄生气地扭过身子,其实她知道普天成刚才跟谁在一起,她对丈夫的监控一直没停过,宋瀚林得知后,警告过她,但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变本加厉,她将一件秘密武器安插在了普天成身边,普天成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掌控中。
妻子如此固执,普天成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哀怨地看了妻子一眼,默默进了书房。
人是不能失去权力的,特别是对权力操控惯了的人,一旦大权旁落,不但会失去方向,而且会失尽做人的乐趣。普天成从妻子身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借此提醒自己,好好把握吧,千万不可被权力抛弃。
大河集团像一根刺,狠狠扎在了普天成心上。这根刺一下两下拔不掉,但高速公路建设绝不能出事,这是大原则。普天成原想请示一下路波,趁这段时间自己不是太忙,计划外下去一趟,对吉广高速还有另外两条正在修建的高速路作一番视察,他想用这一行动点醒大河公司,让他们不要太掉以轻心,有些东西疏忽不起。计划都想好了,普天成又放弃了直接面对路波的打算,他把副秘书长曹小安叫来,针对当前高速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讲了一通大道理。曹小安是明白人,之前他跟着周国平,是常务副省长周国平的专职秘书长。周国平出事后,曹小安着实难过了一阵子,按说那次国平副省长下去,作为身边人,他也要陪同的,临出发前他老父亲的病又犯了,国平副省长得知情况,主动提出让他去医院陪父亲,这才逃过一难。当然,曹小安难过的不是这些,他是难过自己的处境。本来他在省政府秘书处是仅次于于川庆的二号人物,也有一人之下数人之上的权威与体面。周国平一出事,他的处境一下变得艰难,好像跟他自己出了事差不多,几个对他一直不太满意的副秘书长包括办公厅副主任巩学瑞等蠢蠢欲动,大有瞬间取代他的架势。于川庆本来跟他关系不错,两人一向配合得好,可在那段时间,于川庆的态度变得令他不可捉摸,于川庆一变,省长路波的态度也马上变了。他在秘书处赋了一段时间的闲,主动去找路波,想问问对他的安排。路波只给了一句话:"先好好把过去工作总结一下吧,下一步怎么安排,我说了不算,如果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可以向组织提出来。"这话明显告诉他,他是没有下一步的。万般无奈之下,他主动去找普天成,想让普天成通融通融,看能不能在下面哪个市替他找个位置。那段时间普天成正在运作自己的事,可能已有几分把握,笑道:"你急什么呢,不会有人把你从秘书处赶出来吧?"就这一句话,立刻让他吃了定心丸。某种程度上,普天成的话比路波的话管用,普天成说不会赶出来,可能真就没人敢把他赶出来。于是他调整心态,精神抖擞地工作起来。不久之后,普天成就荣升为常务副省长,接替国平同志工作。普天成到政府这边后,在秘书的选配上还犯了一阵犹豫,对专职副秘书长,却一点没含糊,直接就道:"还是小安同志吧,他跟了国平同志那么多年,应该有经验。"如果说曹小安以前对普天成有的只是尊敬,现在就又多了一份感激,这份感激沉甸甸的,用语言根本无法形容,只能以加倍工作竭诚服务鞠躬尽瘁来报答。
曹小安很快草拟了一份工作报告,呈给普天成,普天成看完,冲曹小安说:"你拿去给川庆,让他请示一下省长,如果省长那边再没其他重要安排,我们就抓紧下去一趟,蹲在办公室里心不踏实啊。"曹小安当然知道拿给于川庆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捧着报告,先找到于川庆这里,如实将普天成的话重复一遍。于川庆起先有些为难,感觉自己直接找路波不太合适,毕竟常务副省长下基层督察,不是一件小事,也不是路波一句话就能决定了的。思虑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路波办公室,将普天成的意思还有工作报告一同呈给路波。没想路波看完,只道了一句:"天成同志确实在开创新风啊,刚督察完又要下去,这种精神实在可贵。"说完,拿出笔,在报告上画了一个圈,签了一个"路"字。
这个圈便牢牢地装进了普天成心里。
第一章 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
4
普天成一行先是来到广怀,这次下来的队伍有点庞大,不庞大没办法,除副秘书长曹小安外,他还带了交通厅、国土厅、财政厅几位领导,省高速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程铁石也算是陪同人员。他们先在广怀看了三段路,广怀市委书记李源带着四大班子领导,热情而又谨慎地陪在后面。在广怀a3标段,普天成亲切慰问了奋战在施工一线的公路建设者,实地视察了高速公路建设进展和质量情况,详细听取了公路建设单位、管理单位和施工企业的汇报。针对公路建设中存在的问题,他强调了三点,一是抓住关键工程,倒排工期,加快建设,确保按期完成。同时要加强工程质量管理。越是任务重、工期紧,越不能放松质量问题。二是要注重文明施工,保护环境,努力减少对环境的影响,要做好边施工边建设,特别是绿化环保工作,一定要当成工程建设中的硬指标加以考核。三是进一步加强组织领导。普天成说,省委、省政府对高速公路建设十分重视,海东社会经济发展对高速公路需求很大,交通部门要加强领导,做好各方面组织协调工作,找出建设过程中的薄弱环节,果断决策,尽快解决。
在另一个标段,普天成得知一周前当地村民到工地上闹过事,差点跟建设方打起群架,立刻转身质问程铁石是不是补偿款没有足额发放?程铁石慌张地说:"按合同都已发放了,他们上路闹事是说我们的车辆要经过村里道路,要收过路费。"
"是这样吗?"普天成将目光对住市长马效林,马效林诚惶诚恐说了声是,紧着又解释,风波已经平息,群众的工作已经做通。普天成黑下脸说:"出了问题再做工作,是不是晚了点,你们的后勤保障工作是怎么做的?"一语批的,李源和马效林脸上没了生色。当天召开的建设单位和过境市座谈会上,普天成再次强调,一定要进一步强化前期工作。特别是征地动迁、土地审批等重要环节,要早上手,早预防。市政府要加强征地动迁稳定工作,凡是征地动迁补偿已经到位的,绝不允许再出现上路阻挠施工的现象。同时要求交通厅、国土厅要对各市的征地动迁工作回头看,回头查,把矛盾消灭在萌芽中。
这天晚上,普天成回到房间不久,马效林跟王静育一前一后进来了。这两人也是在楼下转了很久,确信李源去了别处,才像猫一样溜上来,可惜他们互相之间没避开,撞车了。普天成暗自一笑。晚饭吃得很简单,普天成声明不让广怀方面摆接风宴,也不能铺张浪费,饭后,李源像贴身警卫一样跟着普天成,不停地向普天成介绍广怀一名老中医,说老中医对治疗风湿性疼痛病还有腿部神经痛非常有经验,治愈了不少人。普天成几乎要心动了,他的腿痛越来越厉害,也找过省里一些名医,但效果都不明显,上次在吉东就痛了一晚上,折磨得他一宿未合眼。已经跟李源走出了门厅,普天成忽然记起一件事,有次跟瀚林书记闲聊,聊到李源时瀚林书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李源我们是不是看走眼了,心思好像不在工作上嘛,神神秘秘到底在玩什么迷藏?"当时普天成没多说,李源到广怀后他也听到一些议论,说这人华而不实,比吉东杨馥嘉还爱玩花架子,还有就是李源跟路波的关系,颇值得寻味。但毕竟当初李源是他推荐的,所以普天成不好这么快就扇自己嘴巴,只能含糊其辞地笑笑,露出一副不知情的表情。好在瀚林书记也只是那么一说,并没往深里追究。之后,普天成就在心里对李源打了一个重重的问号。任何人都没有绝对的把握,这是普天成用人方面的经验,也算是教训,况且李源刚到广怀时,对他还有意冷过一阵呢,后来虽说是用热情弥补了,可缝隙一旦产生,再想完全愈合就有些难。普天成瞅瞅天空,转身跟李源说:"谢谢你的好意,医生我就不去看了,你陪几位厅长喝茶聊天,我先回楼上,还要跟省长电话汇报呢。"普天成这样一说,李源就不好再献殷勤,也不敢跟到楼上,他总不能跟上去听普天成向路波省长汇报什么吧。被热度燃烧着的脸骤然冷却,表情僵硬地嗯了一声,脚步下意识地又随普天成往前移几步,然后停下,很怅然地站在那儿了。
担任副省长后,普天成有意冷了一些同志,这也是工作需要,不能对任何人都热,更不能所有地方都露笑脸,该拿出威严的时候,就得用威严来震慑别人。对李源,普天成采取的态度是不冷不热,但距离显然比以前明显。
有距离才有审视,有审视才有辨别,有些人一次认不清没关系,多碰打几次,心里有几道小九九,就都清楚。
马效林和王静育进来后,一个站在电视机边上,一个站在沙发边,都不坐,普天成也没让他们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这两个人,普天成的想法跟对李源是不一样的。原来他对马效林有些担忧,总感觉这人急功近利,还有就是欠修炼,政治抱负有,但政治经验极不成熟。他还担忧人大会上马效林能不能如愿将市长前面那个"代"字取掉,没想到的是,挨过几次批评后,马效林进步很快,像是在短时间内突然成熟起来,广怀工作也是有声有色,比他预想的要好出许多。看来人是需要压担子的,不同的岗位会逼着人发挥出不同的水平来。王静育现在是广怀常务副市长,不久前一次调整中,他击败两个竞争对手,占据了这重要位置,算是他们这一批干部中进步最快的。王静育进步之快,不能不说没有乔若瑄的影响,普天成现在才明白,乔若瑄在广怀这几年,是培养了一批干部的,尽管她自己现在没位子,但她在广怀的这批力量,却一个个成长起来,成了中坚。
"坐吧,二位市长不会只当站客吧。"觉得站立的时间差不多了,普天成才说,脸上是染了笑的。王静育看看马效林,等马效林坐下,他才在马效林左侧的位置上挂了屁股。这个细小的动作让普天成捕捉到了,普天成心里默默赞许一下。
"怎么样,各项工作还顺利吧?"普天成问。
"其他方面还可以,就是高速公路我们没有配合好,让省长失望了。"马效林带着检讨的语气说。
"行啊,效林有进步,知道错在哪儿就好,高速公路建设受益的还是广怀,绝不能只盯着那些补偿,目光要长远,要往深远处着想。"普天成顺着这话题,又循循善诱一番,完了又对"321"工程作了一番要求,上次督察,普天成没来广怀,这次正好把这一课也补上。普天成谈的时候,王静育下意识地拿出了笔记本,刚要记,一看马效林坐在那儿只听,没有准备笔记本,忙把笔记本收了回去。普天成就用批评的口吻冲王静育说:"不要老是做表面文章,要拿出实干精神来。"马效林正难堪呢,也暗暗怪王静育出了他洋相,听普天成这么一说,马上恢复了自信,道:"请省长放心,我们会按省长要求,竭尽全力把工作做好。"
这时候秘书闻捷进来了,秘书闻捷饭后一直在陪几位厅长,国土厅长以前也在广怀工作过,对广怀有感情,加上闻捷老家又在广怀,闻捷妻子之前还在广怀一中任过教,后来调进省城的,于是拉住闻捷不让走,说要好好聊聊。其实国土厅长是用这种方式讨好普天成,这两年国土厅的工作干得不是太好,特别是省城海州黄金段几宗大额土地的处置引来不少非议,前段时间网上还爆出土地交易中一些黑幕,让国土厅不大不小震动了一下,国土厅长就有些危机,几次想找普天成当面汇报工作,都被普天成婉拒,这次下来当然是个机会,他会竭尽全力地抓住。
闻捷进门后忙着给两位市领导沏茶,两位市领导对闻捷也很客气,马效林甚至在接杯子时站起了身。省长身边的每个人,对下面同志来说都是大领导,都得小心翼翼对待,生怕哪个细节处不注意,让人家存了想法,日后在省长面前给你多添上那么一两句,付出的代价怕就大了。
普天成没让闻捷走,让他也参与进来,四个人畅所欲言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差不多了,马效林跟王静育起身告辞,普天成让闻捷送送二位,到了楼道里,王静育借故上洗手间,给马效林腾出了点时间,马效林果然有准备,快速将一信封塞闻捷怀里,说一点小意思,多了也不敢,在首长身边累,拿去买点补品吧。闻捷推了几下,没推开,也就借势装进了口袋。谁知这一幕恰好让楼道深处的副秘书长曹小安看见了,曹小安听见这边门响,正探出身子朝普天成房间张望呢,没想竟给看见了这么一幕。
往吉东去时,普天成让曹小安通知吉东方面,让吉东相关领导在邓家山五号隧道施工现场会合。
每次踏上吉东,普天成内心的感受都是不同的,这片土地留给他太多记忆,在他内心深处,"吉东"两个字已打上深深的烙印。他的人生从这里起步,仕途也从这里开始,他在这里栽过跟头,差点跌倒爬不起来。他在这里犯过错误,有些还是致命的,他在这里也干出过不错的政绩。收获过婚姻之外的爱情,也被这份爱情弄得焦头烂额过。如今虽然一切都过去了,可每每想起来,他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悲怆与喜悦,爱与恨,痛与乐,悲观与希望,激情与梦想交织着,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加斑驳陆离,难以将感情清晰地勾勒出来。尽管离上次督察完还不到半月时间,普天成却觉得,离开这片土地又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车子在路上颠簸着,普天成内心也波澜起伏,无法平静。望着车外的山色、田野,还有一掠而过的厂区、形状各异的楼房,仿佛感觉又回到十多年前,回到他意气风发的那个时候。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呢,难道现在斗志不足了,或是真的老了?普天成摇摇头,再次警告自己,决不能松懈,更不能产生老的消极思想。很多人就是让"老"这个字打垮的,越接近退的年龄,心里就越恐慌,进而心也乱了步子也乱了,他不能,决不能!励精图治,谨慎前行,他送给自己八个字。
又是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在邓家山下停下,曹小安从前面的车上跑过来,告诉普天成,通山的公路前晚被一场暴雨冲断,还没抢修好。正说着话,杨馥嘉和廖昌平匆匆忙忙走过来,杨馥嘉神色不安地说:"对不住啊省长,公路前晚就断了,抢修了一天一夜,还没好,要不——"杨馥嘉没敢把"要不"后面的话说出来,那意思显然是要普天成取消此行。
"有没有便道?"普天成问。
"通往山上的公路就这一条,本来计划今年要重修的,可是……"杨馥嘉仍然说了半句,怕后面的说出来要当面挨批。事实上邓家山公路他们还没列入计划,因为经济效益不大,有限的资金都安排到别处去了。
普天成抬头朝山上看,邓家山茫茫苍苍,巍峨高耸连绵不绝,像一个庞然大物横在眼前。吉东工作的时候,普天成每年都要上山一次。山上曾经开过矿,后来为保护植被,停了。再后来又开发旅游,辟出几片景点来,供游人观望。看着看着,普天成忽然看到几个人影,从山上晃晃悠悠走下来。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普天成问。
杨馥嘉循着目光望了望,不解,廖昌平及时作答:"是上山采药的药农。"
"就顺着那路上去,翻过那个小山包就到了。"普天成忽然露出一脸兴奋,他的话把杨馥嘉吓了一跳:"怎么,省长是想步行上去?"
"步行有什么不可,馥嘉你不会现在连路都不能走吧?"
杨馥嘉赶忙道:"我当然没问题,我是怕省长您。"说着话,马上张罗前面的人开道,一行人便声势壮观地朝山道上走去。这时候正是太阳最艳的时候,没走几步,普天成头上就有了汗。杨馥嘉赶忙张罗着找伞,还真就有细心的,车上带了伞,杨馥嘉情急地接过,替普天成撑起了伞。又有司机从车里拿来伞,分头给厅长还有曹小安打上,杨馥嘉后面,秘书肖丽虹踮着脚吃力地给她撑起一把伞。肖丽虹本来就比杨馥嘉矮,加上又是山路,杨馥嘉跟普天成走在前面,所以她打伞的样子就像伸出手摘太阳,既吃力又滑稽。这时你再看,这一路人马就有点搞笑,彼此拥挤着,争先恐后排除万难献着殷勤。普天成走着走着,忽然就感觉不大对味,他记起不久前网络上曝光的下级为上级打伞的负面新闻,身子打出一冷战,马上正色道:"有这么热吗,把伞拿掉!"就这一句话,所有的伞瞬间就不见了,普天成怕伤到大家,笑道,"太阳多好,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多晒晒太阳。"然后冲肖丽虹说,"肖秘书你到前面来,我们聊几句。"
肖丽虹乖巧地往前蹿出几步,没忘朝杨馥嘉脸上看一眼,见杨馥嘉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步子兴奋地跨了上去。这时前面正好有一座寺庙隐隐显出来,普天成忽然来了雅兴,想考考肖丽虹,就道:"丽虹啊,我出句诗,看你能不能背出完整的,还要讲出出处,有这兴趣没?"
肖丽虹本就是中文系毕业,是大才女呢,当下兴奋道:"省长只要能说出,我肯定答得上来。"她的话让周围人一阵恐慌,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不敢这么跟普天成说话。杨馥嘉并不知道肖丽虹跟普天成有什么关系,她是因为爱才,在吉东三位才女中选中了肖丽虹。怕秘书失语,进而殃及她,暗暗拽了下肖丽虹衣角。肖丽虹觉察到了,但话已说出,不可能再收回,暗怪自己太过兴奋,忘了是什么场合。
普天成已经开口了,他说:"听好了啊,前两句是-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这题目不难吧?"
肖丽虹锁住了眉,步子也不动了,佯装着想半天,用失望的声音说:"省长出的题目太难了,我回答不上。"一直紧着心的杨馥嘉这才松下眉头,真怕肖丽虹不知天高地厚在普天成面前卖弄。
"真考住你了?"普天成也停下步子,端详着这位美丽端庄的女孩子,一张脸又模模糊糊闪出来,差点把他带到大学时光。肖丽虹咬住嘴唇嗯了一声,这个动作更让普天成想起林雪,他没想到,一个已经在他记忆中消失了的人物会因她女儿的出现再次在他脑子里活跃。普天成有时候还傻傻地想,要是当初父亲不那么专断,他跟林雪会不会走到一起,那么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版本?蓦然意识到林雪已经不在,普天成脸色陡然一暗,抬头眺望住了远处,远处山色朦胧,天阔地远。
等了半天不见周围有声音,普天成笑了。他说出这句古诗,无非就是调节一下气氛,让大家走得轻松点。没想自己给自己设了局,是啊,谁敢在他面前卖弄学问。他苦笑一声,转身冲大家说:"都别演戏了,我知道你们都能答上来,但这机会不给你们,今天就是当场考考肖秘书。"
有了这个台阶,肖丽虹再扭捏,就不是她性格了,也会让普天成尴尬。于是她冲普天成甜甜地笑笑,装作忽然想起似的说:"我记起来了,是不是宋之问的《灵隐寺》?"接着又道,"当年宋之问因事屡次遭贬,后在贬谪途中经过江南,到著名的灵隐寺游览。一天夜里,皓月当空,他在长廊上漫步吟诗,冥思苦想地想出了第一联-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反复吟诵,又总觉不满意,没法写下去。寺里有个老和尚,点着长明灯,坐在大禅床上,问他夜深了还不睡觉,有什么事啊?宋之问回答说,我刚才想对此寺题诗一首,却思路不顺,出不了佳句。老僧要宋之问把他的诗诵一遍,听完后他自己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最后说道,为何不用-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两句呢?宋之问一听大为震惊,对这两句诗的遒劲和壮丽感到十分惊讶。那老僧又接下去把诗一直续完。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幽静的山坡上,响起肖丽虹吟诗的声音,这声音一下把大家拉到幽远处。中间确也有人不知此诗和此典故的,心里就对年轻的肖丽虹生出一层敬意。杨馥嘉倒是知道这诗,但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典故。一听是诗人遭贬时写的,心头又莫名地紧起来。普天成在这个时候诵出这么一首诗,是何用意呢?
其实没有人知道,普天成是骆宾王诗词顽固的崇拜者,几乎骆宾王所有的诗词,他都能吟诵出来。刚才肖丽虹讲的这个典故,那位藏在寺中的老僧正是骆宾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两句,对仗工整、景色壮观,读之令人心胸开阔、豪情满怀,多少年来一直被人们争相传诵。跟此二句相似的句子,普天成还能诵出一些,比如"薄宦三河道,自负十余年","魂归沧海上,望断白云前","钓名劳拾紫,隐迹自谈玄","长揖谢时事,独往访林泉",等等。
有时候诗人跟政治家是相通的,诗人有的情怀,政治家也可能有。这是普天成的认识。
更多的时候,政治家心里是没有诗意的,不能有,政治家必须将诗意变成政治豪情,才能有大作为。这也是普天成的认识!
这天普天成没能在工地看到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所以把督察路线先放到广怀,内心里是有某种期待的。事关大河的问题上他必须讲求策略,不能一味采取高压,不管大河的后台是谁,都有可能是他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想给对方留点余地,希望赵高岩听到消息,能火速赶回工地,这样彼此脸上都好看些。
谁知他带着大队人马气喘吁吁来到二号隧道施工现场时,工地上除一个项目经理和负责工程技术的工程师外,相关领导一个也不在现场。姓马的项目经理一听是副省长来了,立刻慌了手脚,跑前跑后吆喝着工人们列队欢迎,跌跌撞撞中居然连摔三跤。看着他滑稽样,普天成都不知说什么好。交通厅长郭茂中更是乱了神,陪普天成出发时他就派厅里两位处长先行一步,再三叮嘱要做好现场整治工作,要制造出气氛,可现在倒好,满山找不到一幅欢迎标语,别的工地是红旗招展,彩旗飞扬,欢迎省长的标语四处都是,看着都让人亲切。这里倒好,红旗有,但都是开工时挂的,现在已经被吹得像丝带了。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现场会这样,曹小安不安地一次次把目光投过来,这样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普天成站在石坡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脑子里飞过一大串疑问。尽管姓马的项目经理后来说了句实话,道出了其中内幕,可普天成觉得,事情并不像姓马的说的这样。他感觉这里面有阴谋。
姓马的张皇失措地说:"没想到省长来这么快,两位处长说明天才能来呢,我们原计划下午布置现场的……"说完脸上露出六神无主的傻笑,一个劲地冲领导们赔不是。
普天成破例没在现场作指示,只是在姓马的引领下,下到工地看了一圈,一言不发离开了。
新闻记者们好不失望,扛着摄像机爬了两小时的山路,却连一个镜头也没拍,是郭茂中不让拍,曹小安后来索性不让记者跟后面,语气暴怒地骂了一声交通台摄影记者:"拍什么拍,把相机收起来!"然后快步走在前面,替普天成开道去了。
原定两小时的现场活动,只逗留了四十分钟,就在一片沉默中踏上了返回的路。这个时候再看众人的脸,就都跟山上暴露的石头一个颜色了。
下到半山又出了事,当时杨馥嘉硬着头皮跟普天成说一些别的事,想把普天成的火消一消,郭茂中跟曹小安走在后面,两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叫响,留在山下的工作人员报告,来自龟山的老百姓把普省长的车子包围了,他们要上访!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第二章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1
那天在邓家山,普天成并没跟来自龟山的上访者接触。曹小安神神秘秘告诉他山下有上访者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往山下瞥了一眼,是的,他看到了上访者,密密麻麻一群人围在车前,形成一个景观。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山包那面是烈士陵园吧,我们去看看。"
山那面的确是烈士陵园,当年还是他主张建成的。在想起烈士陵园前,普天成脑子里一直在想路波,这个海东省的二号人物,那天占据了他所有思想,他已经肯定,大河集团的后台就是路波,这点再也不用怀疑。换作别人,不敢对他普天成来这一套。可是路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普天成想不明白。后来在烈士陵园,普天成再次想起骆宾王那首诗,就是上山时肖丽虹熟练背出的那首。骆宾王一生仕途艰难,宦海浮沉,历经波折,自小就怀治国安邦之志,可惜长期沉沦下僚,壮志难酬。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终生不得志的文人着迷,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东西是跟骆宾王相通的,那就是不屈。
人可以顺从某些力量,但绝不可以屈服于某些力量。普天成决定暂且先把锋芒藏起来,事关大河和高速公路的问题上,他想先收起拳头,静观其变。
瀚林书记不知从哪里听说普天成在邓家山五号隧道碰钉子的事,这天把他叫去,微笑着说:"怎么,也有人敢把你这个常务副省长不当回事?"普天成没敢重墨描述,轻描淡写道:"一段小插曲吧,他们把时间弄错了,准备不足。"瀚林书记呵呵笑着:"都说你能包容,看来还真成佛了,是不是那尊陶真的很神奇,让你修炼成精了?"一听瀚林书记提那尊陶,普天成有点慌张,最近一段时间,瀚林书记老是在他面前提及那尊陶,有次还开玩笑说,能不能借他摆几天,沾点仙气?不仅瀚林书记,就连北京一些部委领导,也在暗中传着那尊陶。上次跟秋燕妮去感谢岳南部长,岳南部长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听部里有人说,普副省长身边有件宝物,价值连城,啥时有机会,让我开开眼哟。"
岳南部长就是曾经到海州有意要见普天成却没见到的那一位,普天成担任常务副省长时一度受阻,几条路都被堵死,秋燕妮急了,冒着胆就去找岳南部长,求他为普天成说句话。岳南部长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知道有人为什么反对他吗,是他太有城府了,道行太深让人畏惧,大家便容不了他。"见秋燕妮愕然,岳南部长又说,"不过我从侧面了解,天成同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一个人才,作风扎实,工作严谨,特别是……"岳南部长说一半,忽然收起了话,转而笑对住秋燕妮,"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话我可以帮他说,但请你告诉普天成,我是看中他的才干,还有他的忠诚。假如有一天他真的能实现愿望,希望他能保持住本色,不要让官位改变了自己。"
这些话普天成牢牢记下了,虽然他不十分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位重量级的部长称赞,但有一点他要求自己必须做到,那就是受了不管来自何方的委屈或挤压,都不在瀚林书记面前告状。
告状不但会使人变得猥琐,而且容易使事物改变方向。改变了别人的方向不要紧,要是干扰了瀚林书记的判断,让他获得一种错误的信息进而影响到方向性决策或取舍,那整个海东这盘棋就有可能下成臭棋、死棋。
这样的后果是没人能承担得起的。
见他低头不语,瀚林书记笑着又把话题从那尊陶回到了高速公路上。瀚林书记问:"你突然下去,是不是觉得要出问题了?"普天成悚然一惊,瀚林书记这话,听似随意,实则含着丰富的信息量。"没,没。"他赶忙摇头,生怕稍一犹豫,就会让瀚林书记把心底徘徊着的话掏去。
瀚林书记没掏。这是他们两人多年养成的默契,从不打对方嘴里掏话,话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对方会主动说出。不到这种火候的话,掏出来也是夹生的。夹生话会误事,误的往往都是大事。
"不出事就好。"瀚林书记道。说着递给他一封材料,普天成接过,坐沙发上认真看起来。
是封检举信,信中检举的是前交通厅长骆谷城。骆谷城在交通厅长位子上坐了长达六年,算是海东正厅级干部中一个位子上坐的时间比较长的。当时普天成执意要换骆谷城,并不是发现他有什么问题,而是不习惯骆谷城的工作方式。骆厅长的架子实在是太大,除了能把宋瀚林和路波放眼里,省里其他领导,想尊重时尊重一下,不想尊重时,别人还得看他眼色。这是其一。其二,普天成也觉得交通厅长这位子一个人坐久了不太好,容易出事,有人说交通厅长是"高危人群",这话一点不假,不是先后已经曝出不少交通厅长出事的消息吗,有个省甚至三任交通厅长接连出事,网上酷评说是"前腐后继"。瀚林书记当时支持了他,坚决同意把骆谷城动一动,谁知常委会上,路波突然发表不同意见,拒不同意调整骆谷城。这在宋瀚林主政海东后,还是头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当时弄得常委们很尴尬,宋瀚林更尴尬。宋瀚林没有硬来,只说既然路波同志有不同意见,就先放放吧。接着便讨论其他部门人选。可是过了一周,路波主动找宋瀚林检讨,说那天太过冲动,没管好自己的嘴,不该在常委会上出难题。宋瀚林说这哪是出难题,这是正常的民主,我还希望省长以后能多帮我纠正一下,免得我犯专制错误,把海东搞成一言堂。
宋瀚林刚说出"专制"两个字,路波脸色就变了,马上用检讨的语气说:"我虚心接受书记的批评,以后一定要当好助手,要时时刻刻检点自己,再也不制造其他声音。"对路波这番听似莫名其妙的检讨,宋瀚林听着并不过瘾,但也绝不至于听不懂。他笑笑,用非常友好的语气说:"路省长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可别搞得我紧张啊,来,请坐,我这里正好有人送了一罐乌龙茶,想请省长品品。"
宋瀚林真就给路波沏了一壶乌龙茶,袅袅的香气中,路波让"乌龙"两个字折磨得又痛又痒,心里是道不出的苦。他一边品着茶,一边品着宋瀚林,心道,宋瀚林啊宋瀚林,你这招太狠了吧,乌龙,亏你能想出这个词!
普天成后来才知道,那天常委会后,宋瀚林叫来新上任的纪委书记黄小霓,从柜子里拿出两封锁了很久的信说,这个你们研究一下,拿出一个方案来,提交会议研究。
当天晚上,就有人赶到路波那里,说宋瀚林指示纪委,要对交通厅长骆谷城采取措施。路波听了,脸色大变,直后悔常委会上不该跟宋瀚林叫板,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骆谷城最终还是离开了交通厅,宋瀚林本来铁了心要将骆谷城安排到人大去,无奈情急中路波向北京方面求救,有人出面向宋瀚林说情,宋瀚林才改变主意,在接下来召开的常委会上,路波主动发言,提出对交通厅人事进行改革,他还给骆谷城找了一个位子,科技厅厅长兼党组书记。
也是在那段时间,只要召开常委会,宋瀚林就让办公厅给常委们上乌龙茶。普天成很纳闷,悄悄问接替自己担任省委秘书长的谭晓林到底怎么回事,谭晓林笑而不答。普天成再追问下去,谭晓林给了普天成一句话:"普省长应该懂足球吧?"
一杯乌龙茶,喝得海东常委们个个出汗,常委会上再也听不到不同声音。
普天成虽然不知道路波为什么要力保骆谷城,但路波另一个用意他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路波是在借骆谷城试探宋瀚林!
去年一段时间,宋瀚林曾借"嫖幼门"事件和整顿党风党纪,在班子里着力开展了一场统一思想的运动,统一思想当然是一种说法,真正目的,是消除杂音,宋瀚林执意要在海东树立绝对权威。普天成配合宋瀚林,借助整顿党风党纪和"321"工程,接连打出一套组合拳,果然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消除了。特别是省委副书记马超然,明显比以前"规矩"了许多,按民间的说法,就是再也不敢"造次",不敢跟宋瀚林叫板了。瀚林书记甚至当面警告过马超然,好好配合就继续搭班子,把海东的事办好,如果心里太有想法,就请马超然走人。瀚林书记说这话的时候,普天成的任命文件已经下达,海东大局已定,马超然再也没了还击的力量,他那些烂胳膊烂腿,都让宋瀚林借助"嫖幼门"砍了,只能俯首称臣。
一个班子不能总是一种声音,一种声音容易让人沉闷,也容易让人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或冲动。路波省长显然是耐不住了,以前有马超然,时不时地要在宋瀚林碗里撒点胡椒面,虽然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至少会让宋瀚林呛一下,他自己乐得在一旁敲敲太平鼓,看看热闹。可现在不一样,马超然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整天对着宋瀚林点头哈腰,甚至对普天成,都有点毕恭毕敬了。局面成了一边倒。特别是年前宋瀚林抓住有利局面,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向中央建言,将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推荐提拔到了外省,将海州市长扶到了书记位子上,一直被宋瀚林和普天成看好的常委副市长顺势挪到了代市长的位子,宋瀚林差点还将乔若瑄任命为海州市委副书记。这一变故等于是彻底夺走了他对海州的控制权,将他苦心经营了长达十余年的海州一把掠走。海州是路波的大本营啊,海州一失,路波就等于空攥着两只拳头,想发力也发不出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孤立,自己的力量一天天分崩离析,投诚的投诚,叛离的叛离,路波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想如果再继续沉默下去,自己这个省长,真就成光杆司令了。宋瀚林哪天不高兴,将他逼出海东也不是不可能的!
官场斗争无外乎就是人和地盘的斗争,权力说到底就是反映在对人和事的控制上,贵为一省之长,却连自己的后院都看不好,路波不能不说窝囊。当然,路波不是马超然,他不会心甘情愿地臣服,他在寻找机会,伺机而动。骆谷城这个小插曲,等于是路波试探着打向宋瀚林的第一张牌。虽然让宋瀚林轻轻松松挡了回去,但并不证明,路波会就此认输。
有谁会轻轻松松认输呢?
普天成终于将检举信看完,这封信让他脊背发冷,心里毛森森的。交通厅长骆谷城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事,太出乎他意料了!原来只以为,这是一个占着位子不干事的人,不想……
普天成强忍住内心波澜,缓缓抬起头,征询的目光搁在瀚林书记脸上。
"看完了?"宋瀚林问。
"看完了。"普天成重重点头。
"有什么想法?"
"这……"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压抑,普天成不知道该怎么说,瀚林书记似乎也不急着让他说,两人就那么沉默着,目光碰在一起,分开,然后又碰,又分开。后来瀚林书记说话了:"天成啊,很多事比我们想象的严重,我怀疑写这封信的人,只掌握个一星半点,真要顺藤摸瓜查下去,怕是海东又要出大新闻。"
普天成脸上全然没了血色,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有点恐怖地望住宋瀚林:"书记的意思,真要查?"
"不!"没想宋瀚林果断地挥了挥手,声音洪亮地说,"这事能查吗?不能!"
普天成松下一口气,他真怕宋瀚林一激动,说出过激话来。还好,宋瀚林还算理智。不管骆谷城做了什么,也不管他背后站着谁,如果现在就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势必会造成其他方面的混乱,至少会对刚刚稳定下来的干部队伍造成新一轮恐慌。要知道,现在腐败已不是点上的事,更不是个案!随便抓一个查,都能查出一大串问题,况且还是交通厅长!还有就是对上面怎么说,不能让上面认为海东这也腐败那也黑暗吧?
"天成啊,这个人我们先不要去管他,不过交通这个摊子,你得动动脑子了,再这么下去,我怕这个行业会让他们烂掉,到那时,我跟你都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啊……"
宋瀚林的话突然软下来,里面破天荒地多了层无奈,这是多少年来很少有的。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2
普天成接连召开三次会,一次是在省政府会议室,重点针对交通管理部门,一次是在交通厅,算是给厅里开了一次现场会。还有一次是在高速公路现场,不过他没选择吉广高速,怕敏感,也怕引来其他人的猜疑,他选择了另一条通往南怀的高速。三次会议主题都一样,就是强调高速公路建设的重要性,强调交通建设在海东经济崛起中的战略地位。在南安高速现场会上,普天成强调,加快建设高速公路,是省委、省政府为全面落实科学发展观、促进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作出的重大战略决策。对进一步优化海东投资环境,推动区域经济协调发展,增强发展后劲,提高综合竞争力,造福全省人民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各级政府、各部门以及各有关单位一定要从全局和战略的高度,充分认识加快高速公路建设的重大意义,切实把思想认识统一到省委、省政府的决策部署和这次会议精神上来,进一步增强工作的紧迫感和责任感,以更加奋发有为的良好精神状态,扎扎实实地推进海东高速公路建设。
这天的会上,大河集团董事长赵高岩到了,普天成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被民间誉为"路神"的传奇人物。此人其貌不扬,个子矮,光头,粗看像个矮冬瓜,细一瞧,眉宇间还有股阴气。普天成不大喜欢这种长相或气质的人,总觉他们脸上藏着阴谋,况且他的光头也太扎眼了,站在这么多人中间,非常刺眼。是高速集团董事长程铁石把他带过来的,程铁石介绍说,这位就是大河董事长赵高岩。普天成哦了一声,仔细地盯住赵高岩,目光像是要把赵高岩穿透。赵高岩当然认得普天成,脸上马上堆满笑说:"省长好,刚才省长的话讲得很精辟,下去之后我们一定要在集团上下掀起学习高潮,把省长的精神贯彻落实好。"
"是吗,那我要谢谢赵董事长了。"普天成不咸不淡说了句,目光扭过去,冲身边的交通厅长郭茂中说起了什么。
普天成已经知道,赵高岩原是海州市交通局副局长,路波还在海州担任书记时,赵高岩因为经济问题被人揭发,海州市纪委还有反贪局一度成立专案组,对其立案侦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不了了之,不过赵高岩很快离开交通局,到了交通局下属的桥梁公司当书记。再后来,海州市交通局对旗下的三大工程公司进行重组改制,设立海州路桥建设集团公司,由国有独资变为国有控股。赵高岩摇身一变,成为这家公司的董事长。前年三月,海州再对路桥建设集团进行二次改制,国有股彻底退出,完全转成民营股份公司,公司名也由海州路桥建设集团变为大河工程建设集团,主营业务仍然是路桥建设。普天成让郭茂中查过最近五年大河集团承建或招揽工程的情况,得到的数字着实吓他一跳,这家公司每年拿到的工程量都高得惊人。
不止如此,普天成还从一些渠道得知,海州路桥当年改制,其实是海州方面玩洗牌术,巧妙地利用改制,将数额庞大的国有资产洗劫一空,而现在的大河集团,内幕更为复杂。据说包括前交通厅长骆谷城在内的诸多官员,都在大河集团持有股份,海州交通局领导班子更是人人有股,每年从大河拿的红利就能在海州中心地段买一幢楼房。这中间普天成意外地获知,路波省长的小姨子、原海州路桥集团总工程师秦素贞在大河公司持有最大股份,事实上秦素贞才是这家公司的大老板。
这些消息一一被郭茂中证实,郭茂中说,大河是省市两级交通部门确立的典型,去年一度,厅长骆谷城要求省厅全力支持大河上市,但后来又莫名其妙把上市计划取消了。
"你当副厅长这么多年,难道对这么一家公司就一点也不知情?"普天成心怀不满地问郭茂中。郭茂中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在交通厅内部,大河是禁忌,谁也不敢多谈。一开始我们每个领导都是有股份的,后来在几个重大项目上,我们发出不同声音,大河就将我们的股份取消了。"
"说取消就取消,这也太简单了点吧?"普天成还是想不通,一家如此上规模的企业,不至于在管理上如此没有章法吧。
郭茂中苦笑道:"什么股份,其实就是人家造了一张花名表,让你签个字,年底分红的时候会送来红包,其他事都不用去管,也管不了。想拿红利就得为这家公司说话,红利多少按你的表现论。没有表现,名单上也就没你了。"
普天成长长哦了一声,他相信郭茂中说的是实话,交通厅的情况他还是了解,骆谷城当厅长时,郭茂中颇受排挤,虽然排名二把手,在厅里说话却连末把手都不如,有时一个处长都能左右他,这就是跟一把手闹别扭的悲剧。大官场如此,小官场更是如此,没谁能逃开这悲剧。大河既然是如此情况,更多内幕郭茂中是不可能掌握的。
为了将情况进一步搞清楚,现场会开完,普天成特意约了老朋友郑斌源。秦素贞老公在轻工研究所,算是郑斌源下属,普天成想,郑斌源应该知道点什么。谁知他刚把话头说出来,郑斌源就笑道:"你是说老焦啊,那根木头知道什么,他让学问搞傻了。"
"真傻了?"普天成笑盯住郑斌源。
"不傻还能咋办,摊上那样一位老婆,我都得傻,甭说这书呆子。"
"他老婆怎么了?"普天成一下来了兴致。
"还能怎么,贪呗,贪钱,贪色,贪权,这女人啊,十足的可恶!"郑斌源摇起头来。
郑斌源接着告诉普天成,老焦两口子关系并不好,他到轻工研究所后,老焦已经跟老婆分居,就住在轻工所单身楼上,关于他妻子秦素贞很多事,都是轻工所职工说的。郑斌源用几个词形容了秦素贞:贪婪,虚伪,霸道,不近人情。
郑斌源的描述里,普天成基本上算是掌握了秦素贞的情况。由于秦素贞涉及省长路波,普天成也不敢问太多,但他心里已经有了数。
可是紧跟着发生的一件事,就让普天成彻底无言。
大约一周后吧,普天成那些日子有应酬,国家发改委来了领导,普天成陪着考察,天天接待,搞得他有些累。那天他陪着吃过晚饭,跟于川庆交代一番,自己先回了家。刚到楼门口,黑暗里突然钻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神神秘秘喊了他一声普书记。普天成一愕,仔细张望半天,见来人面孔很熟悉,但一时又记不起在哪见过。那人忙又道:"普书记不记得我了,我姓马,龟山五矿的,您在市里的时候,我还找过您呢,我那个矿就是普书记您做主批的,我叫马得彪,记得不?"
"马得彪?"普天成拼命搜索,可惜时间太长,他真是记不清这个人了。普天成又将目光扫另外两人脸上,这次他认出了其中一位,白云观住持三真师父。
"是三真师父啊,怎么?"普天成脸上露出不解,想不明白这么晚了这三位怎么能找来。
"谢谢省长,还能记得贫道。贫道是陪马矿长找省长反映点问题,上次贫道去过邓家山,可惜省长绕道走了。"
原来是这样。普天成看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二十分,想必三位等了很久,忙问他们吃饭没?马得彪说饭吃过了,怕见不到省长,三人轮流吃的。按说普天成应该把他们请上楼,一想乔若瑄在,加上三位来定是有重要情况反映,于是灵机一动,跟秘书闻捷打了电话,让他跟司机过来一趟。然后又给家里打了电话,告诉乔若瑄,晚上陪领导打牌,不回家睡了。乔若瑄嘀咕了句什么,普天成没听清,但也没多问。合上电话冲马得彪说:"走吧,到宾馆去谈。"
到了光明大厦,闻捷给三位沏了茶,给普天成杯子加满水,拿出笔记本,想做记录。普天成说记录就不做了,你去落实一下宾馆,开三间房。马得彪忙说不必了,汇报完情况他们自己去登。普天成没多话,用目光示意闻捷赶快去,闻捷知趣地走了,普天成说:"三位辛苦了,是不是为龟山开矿来的?"
马得彪赶忙说:"还是普书记眼睛亮,一下就猜中了,我们就是来反映开矿问题。"
另一位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马得彪介绍说是龟山县岳县长的秘书小高,又说是岳县长让他们来的。小高第一次见这么大领导,浑身哆嗦着,紧张的样子让人看着别扭,普天成倒是理解地冲小高笑笑,道:"小高你先喝水,谢谢你能带他们来。"小高红赤着脸说:"我们一路担心见不到省长呢,今天真是荣幸。"手颤颤地捧起杯子,没敢喝,端着。刚见普天成喝了一口水,马上起身,为普天成加水。
"说吧,具体什么事?"普天成把杯子交给小高,专注地听起来。
"普书记。"马得彪习惯了这个称谓,可能他觉得称书记亲切些,叫完又觉不妥,改口唤了一声省长,可接下来再说时,就又成普书记了。"普书记,龟山马上要毁掉了,当年您提出的规划还有构想,现在全变了样。您那时主张-合理开采,有序安排,一边开采,一边保护,服务现在,造福未来-的方针全让篡改了。以前我们采了矿,统一交给矿业公司,由矿业公司负责销售。每年的开采计划也由县里统一安排,矿山维护还有安全生产都是在安监局领导下开展的,自从秦老大收购县办矿后,所有规矩都变了,现在整个矿山都由秦老大说了算,他的矿强占了百分之九十的资源,我们只能采点边边角角,就这,采下的矿石还得全交给他,他把矿业公司也收购了,现在他是龟山的矿大王,就连岳县长他们,也得听他的。"
普天成的脸慢慢变黑,变青。龟山采矿一直是他想碰又不敢碰的雷区,马得彪说的秦老大不是别人,就是省长路波的大舅子秦大冲,秦素贞的娘家大哥。
"前段时间,秦老大为了跟我们争矿山,指使手下对我们几家小矿设路障,结果跟小矿发生冲突,差点打死人。您去邓家山前一周,秦老大的二号矿野蛮开采,井下发生事故,把十多个矿工兄弟埋了,秦老大瞒着不往上报,县里也不敢追问。普书记,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真有此事?"普天成猛地就坐不住了。
"无量寿佛,贫道可以作证,马矿长绝无虚言。"三真道长接话道。
马得彪又说:"这次事故一共死了十二人,秦老大对上面宣称只伤了两个人,私下却赔给每人二十万,钱还要我们出,谁不出就封谁的矿。"
普天成握紧拳头,半天又慢慢松开,感觉口有点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有点苦。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年每年都要死人,但一次也没往上报。还有,前段日子,秦老大忽然要撤掉道观,就是白云观,当年你当县长时带领龟山全县抗洪救灾的那个道观,道长这次来,就是为了观的存亡。"
"他撤道观干什么?!"
"贫道住持白云观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观下有金矿,可突然有一天,他们派人来说,观下有矿藏,要开采,让我们把道观搬到对面山上去,重修道观的钱由他们出。"三真道长说。
"居然连道教圣地也不放过!"普天成怒气冲冲说了一句,但他知道,这句话说得很苍白。
送走三位客人,已是凌晨一点多,普天成了无睡意。
龟山采矿,一直是个敏感问题,不只是县里市里,就算省里,这两年也一直在回避,极力回避,谁也不敢过问,谁也不好过问。去年国平副省长去龟山,也是因为下面反映太强烈,告状信满天飞,不得不去安抚一下。谁知却酿成惨案。国平副省长出事后,龟山原书记升任吉东副市长,原县长接任书记,这样的安排是路波省长提出的,宋瀚林当时没反对。后来谈起龟山时,宋瀚林忧心忡忡地对普天成说:"天成啊,龟山可是你起步的地方,现在搞成这样,你心安吗?"普天成什么也没回答。
"心安"是个相对的词,有些事搁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公平"两个字可言,你也绝不能以公不公平这么简单的标准去评判。当权力和财富积聚到一定程度,践踏的就不只是公平,它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无所顾忌地狂踩正义、法律、道德甚至人伦。包青天只是一个神话,让我们在万般无奈中回味一下,找点精神平衡。而现实却是,权力和财富被太多的人供拜,它成了两尊新的神,它冲你微笑一下,你就能成佛,它如果不冲你微笑,你连供香的机会都没,更别说沾仙气了。权力场中浸泡多年,普天成太知道其中滋味了。就算有些东西硌得你心疼,刺得你心出血,你也得忍着,宁可让心烂掉,也不能不顾某种规则而向"神威"发难。
事实上这种"神威"也在他心里,更在宋瀚林心里,不同的是,别人的神威破坏规则时,自己会动怒,自己的神威横扫一切时,感到的只是痛快!
这个晚上,普天成却绕过规则想到了另一层,龟山开矿还有大河洗钱,这两枚恶果加起来,能不能构成制约路波的一件利器?如果能,自己又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3
年底快要到了,路波主持召开一次省长办公会,就当前几项工作作了新的部署。谈及"321"工程时,路波说,前阶段天成同志代表省委、省政府下去促了一下,总体看效果很明显,迟动或慢动的几个市先后都加快了脚步,这很好嘛。"321"工程是瀚林书记提出的一项新构想,也是冲破我省经济困局和发展瓶颈的一项战略性举措,我们一定要按省委、省政府制定的战略目标,切实将此项关乎到海东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大工程抓好,抓出成效。说到这,路波转向普天成,用一种非常信任的目光望住他道:"天成啊,这项工作你还得加把劲,切不可刚有好转就松下来,要咬住,咬出成效来。"普天成颔首道:"请省长放心,我会不遗余力的。"
"那就好。"路波收回目光,冲会场扫了一圈,然后才转入下一个话题。
"近期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高速公路建设。前段时间天成同志下去督察了一次,接着又召开几次会议,就督察中发现的问题还有下一步交通大发展作了很明确的指示,最近下面反响很不错嘛,前两天我还看到一个报告,是交通行业认真学习贯彻天成同志重要讲话和指示精神的,证明下面已经高度重视了。鉴于此,我想这项工作暂时作个调整,天成同志太累了,肩上担子太重,加之马上到年底,还有很多重要工作离不开天成,交通这一块,就先让正英副省长管一段时间。"
普天成当下就给愣了,在座的除路波和姜正英外,似乎都有些吃惊,转不过弯来。不过普天成很快调整好自己,微微一笑道:"谢谢省长的理解,也谢谢正英同志,其实这项工作我本来就是代管的,这段时间虽然做了一些工作,但真是很不够。一个人不可能把什么也做好,况且我对交通本来就是外行,交通是个大摊子,应该回到它的本位上去。我赞成省长的意见,希望正英同志能放开手脚,大胆工作。"
接下来就听到姜正英表态。姜正英表态的时候,普天成忽然想到一个词:密谋。
他觉得有些东西很好玩。
省长办公会重新调整分工的消息传到宋瀚林耳朵里后,宋瀚林并没惊讶,他冲普天成淡淡笑了笑,说:"是不是想不通,你天成不至于也贪权吧?"普天成摇头,说这不是贪权的事,路波搞突然袭击,让他受不了。宋瀚林继续笑着说:"什么突然袭击,他征求过我的意见,是我点头同意了的。"见普天成愕然,宋瀚林又道,"天成啊,你现在这个位子很敏感,敏感位子上不应该做敏感事,清楚不?最近你表现有些活跃,我想还是稳一稳吧。"
活跃?普天成蓦然像是明白过什么。
这天是他们三个人喝茶,宋瀚林、普天成,还有秋燕妮。他们三个是很少坐在一起的,要么是宋瀚林跟秋燕妮,要么是普天成跟秋燕妮,要么就是他们两位官员,闭起门来谈事。当着他的面把秋燕妮叫来,普天成多少有些意外,也显得很不自然,好像他跟秋燕妮那些秘密,让宋瀚林发现了似的。秋燕妮也是,局促极了,一双眼睛忽而扑闪在宋瀚林脸上,忽而又滑落到普天成这边,本来挺大方一个人,今天居然又窘又放不开。宋瀚林当然察觉到了,事实上他早就听到一些普天成跟秋燕妮的传闻,但他没信。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普天成几斤几两,能做出什么,宋瀚林掂量得清。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干吗都沉甸甸的?"见二人不说话,宋瀚林笑问道,普天成跟秋燕妮互相望望,普天成说:"没有的事,我们在听书记您的教导。"秋燕妮赶忙起身,她发现宋瀚林额头上有了汗珠儿,走过去将空调稍稍调了调,用手试了一下风,然后缓缓转过身子。宋瀚林感激地望住秋燕妮好看的身子,心里暗暗发出一片叹,多好的女人啊,可惜……
秋燕妮面前,宋瀚林真是有遗憾的。这个女人曾点燃过他的激情,也确实让他尝到过人生奢侈的东西。叫不叫爱他说不清,但是,秋燕妮给他的,是别的女人永远不可能给的。宋瀚林爱用"尤物"两个字来形容女人,但他没敢把这两个字用在秋燕妮身上,怎么说呢,他觉得这两个字有些俗,对不住秋燕妮给他的那些感动还有疯狂。不过这样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一来海东这边很快有了风声,有人甚至想拿这个造谣生事。二来,这事让乔若瑄知道了,乔若瑄这个人啊,常常会弄出一些意外之举,让宋瀚林尴尬。记得有次去北京,宋瀚林特意去看望老首长,老首长别的都没说,专门给他讲了一堆高官让女人放倒的事例,听得宋瀚林浑身冒汗,屁股底下针扎一样。后来老首长说:"瀚林啊,我讲这么多就是要告诉你,别在女人身上犯错误,太低级,你们谁敢在这上面犯错误,我会亲手在你们额头上写上-耻辱-两个字,信不?"那天宋瀚林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起身作检讨,并且保证以后绝不染此恶习。
在老首长面前,你是什么也不敢瞒的,当他跟你谈这番话时,你做过什么,打算还要做什么,他已一清二楚。你认真检讨还行,倘若想蒙混过关,你是出不了那个门的。惹怒了他当面就会把电话打到办公厅或者中组部,他要是不让你当这个省委书记,就算天王老子说情,你也当不了。
当然,老首长的信息肯定来自乔若瑄,是她告了状!
宋瀚林跟秋燕妮的故事,就停留在那一刻,当然,宋瀚林之所以能果决地掐灭那股火焰,也是他从秋燕妮目光里发现了别的东西。后来他才明白,那东西叫屈辱。
宋瀚林是不容许女人对他生出这样一种可怕东西的,在他怀里怎么能屈辱呢,那他成了什么?这个意义上,他倒是更喜欢乔若瑄一点,乔若瑄到现在都拿他当神。
神啊。
宋瀚林闭上眼睛,脸上微微泛出一层陶醉。
但他并没有就此对秋燕妮撒手不管,撒不开手的,如果能撒手,早就撒了,干吗要等现在?不但撒不开手,最近一段时间,关于大华,常常闹得他睡不着觉,他的失眠症又犯了,很痛苦。有谁能想到,堂堂省委书记,会让一家外资企业折腾得睡不着觉呢。宋瀚林还真就让大华折腾上了,所以畅快地同意路波的意见,让普天成不再过问高速公路的事,除去一些不便明说的目的外,就是想让普天成腾出点精力,盯一段时间的大华。
得盯啊,这条庞然大物如果搁浅或者翻船,后果不敢设想。
想到这,宋瀚林发话了,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沉重,也带着几分苍凉。他说:"燕妮啊,今天叫你来,就一件事,眼下天成这边稍稍能挤出点时间,有关大华,我希望你不要瞒他,有什么说什么,哪怕多大困难,也告诉天成副省长,要跟他交底,这点你能做到吗?"
秒燕妮起先有些不明白,眼神一惊一乍,好像还在奇怪宋瀚林为什么要讲这些话,之前不是很多东西都是他让瞒着普天成的吗?等明白过来时,马上就表态道:"请书记放心,我会按书记您的指示,认真向普省长汇报的,燕妮谢谢书记,也谢谢普省长。"说完,目光莹莹地搁到了普天成脸上。
普天成害怕这目光,尤其当瀚林书记面。他故意咳嗽一声,以掩饰自己的慌乱,然后说了句让宋瀚林和秋燕妮面子上都能过得去的话。
"大华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这点我相信,企业发展中遇到困难很正常,哪家企业都有。"又怕宋瀚林怪他不把事当事,接着补充道,"请书记放心吧,天成会竭尽全力,跟秋董一起,把大华做好。"
如果换了平日,宋瀚林会朗声发笑,还会夸张地拍拍大腿,说些气定神闲的话。这天没,这天宋瀚林显得十分严肃,也分外深沉。等普天成说完,他思忖一会,仍旧用低沉而灰暗的声音说:"天成啊,你还是把困难想在前面,我不是批评燕妮,但是大华真的不尽人意,不尽人意啊。"
随着这一声啊,秋燕妮的头垂了下去,刚刚泛起兴奋之色的脸,也在瞬间暗了,灰了,普天成看到了危险。
普天成万没想到,秋燕妮会让他看到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大华!
自那天瀚林书记说过之后,普天成便挤出时间,连着去了大华两次。第一次他查看了大华海东已经开工的两个厂子,总体感觉还可以,没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第二次他视察了大华新建项目,这是一家生物制品公司,立项报告称,该公司是大华进一步实施多元化战略,进军生物领域,以高科技为战略平台成立的食品科技公司。公司与英、法、美等世界一流的科研机构密切协作,致力于多糖化学为主导产业的生物制品研发和生产。一期工程有发酵车间、提取车间、分析实验室等,普天成看到一半,眉头忽然皱在了一起。他感觉这个项目的建设与立项报告所标榜的内容不符,有挂羊头卖狗肉之嫌。或者说,海东方面被大华耍了,这项目一看就是低端项目,实际投资额怕是不到项目投资的百分之四十。碍着身边还跟着厅局领导,普天成没多说,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狠狠瞅了秋燕妮几眼。当天晚上,秋燕妮就找来了,普天成没客气,秋燕妮还未落座,他就道:"到底怎么回事,投资两亿的项目就那样?"秋燕妮结巴了几下,嘴唇嚅动着,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普天成啪地将手里报纸放下:"我说秋董事长,你不至于跟我和瀚林书记玩猫腻吧?"
"燕妮不敢。"秋燕妮怯怯道。
"那好,我问你,生物制品公司到底是不是一个假项目,你们目的又何在?"
一听普天成揭了底,秋燕妮不敢闪烁了,结结巴巴道:"这个项目是有一些出入,设计投资二点二亿,大华投入一亿两千万,海东出资一亿。只是……"
"只是什么?"普天成一点也不客气,声音紧逼着秋燕妮。
"从去年到现在,大华资金链出现问题,落实到海东这边的投资大幅削减,所以就……"
"偷梁换柱,拿着海东的钱建一些低端项目,能应付过去就应付,应付不过去就走人,是不是?!"普天成的声音更猛了。依他的判断,大华在生物制品项目上一分钱没投,海东方面早就把一亿的资金打入了账上,就目前建的这个厂,总投资不会超过六千万,而且普天成敢保证,这个生物制品公司根本不可能投产,大华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掩人耳目,是为了稳住海东,把海东方面后续资金骗到手。
可怕啊!
秋燕妮脸红得不知往哪放了,普天成如此不留情面地道破天机,让她无地自容。一方面她暗自感叹普天成的锐利,啥也瞒不过他,宋瀚林去了工地多少次,都没发现其中猫腻,普天成一眼就能戳穿,可见他的洞察力有多强。另一方面她担心普天成因此会激怒,甚至会撒手不管。大华的困局远不止这些,项目好赖是建了,投不投产是另一回事,眼下秋燕妮着急的,是整个资金链的断裂。
大华没钱了,空了!
"普省长。"秋燕妮怯怯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十分别扭,就在前些天,跟普天成在一起时,秋燕妮声音里还是藏着娇的,含着情的,忍不住。在这个男人面前,秋燕妮总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可今天,秋燕妮一点也不敢把"情"这个字含在里面。她毕恭毕敬站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等着挨批。
"这些情况瀚林书记知道不?"缓和了一会,普天成突然又问到另一个敏感问题。
秋燕妮不能不答,她道:"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
"啥叫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普天成一听又来了气,他感觉大华已经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这尊宋瀚林和海东省委请来的佛,一直被省里捧着、供着,生怕哪处不小心磕着碰着了,伤及其他神经,尤其一些敏感神经。没想这尊佛现在露出魔相来。
说不定它原本就是一魔!
秋燕妮无法回答了,是啊,啥叫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忽然间连她自己也困惑。宋瀚林每次到大华,都在过问别的事,很少了解大华的建设还有生产,大华方面怎么汇报,他就怎么点头,以至于让秋燕妮生出错觉,好像大华生产与否并不重要,建不建厂也不重要。普天成一发火,秋燕妮才醒过神,大华到海东是来投资建厂的,而不是玩别的。
但大华确确实实是在玩别的!
"你有事瞒着我?"到了这时候,普天成才明白那天宋瀚林说过的话来,当时他还纳闷,宋瀚林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还有那样的内容,特别是有什么说什么那句,着实让他想了许多,现在他明白,大华有很多东西瞒着他!
秋燕妮重重点头,紧跟着又道:"普省长,我不是故意的。"
普天成重重跌坐在沙发上。秋燕妮这句话,算是把什么都回答了。
第二章 省长谋位省委书记
4
普天成再次站在了那尊陶前。
从省委那边搬办公室时,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把陶也搬来。当时他的秘书曹小安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起一块黑布想把陶包了,差点让他扇顿耳光。后来他也想把陶搬回家,但一想妻子乔若瑄对陶的不屑还有冷讽,他又放弃。思虑再三,普天成还是把陶搬到了现在的办公室。
搬陶那天,他是举行过隆重仪式的,他把身边人全打发开,关起门来,一个人对着陶很隆重地鞠了三个躬。如果不是在省委楼上,如果仍是在龟山白云观,他会虔诚地跪下去,信徒那样庄重地磕三个头,然后燃香,然后……
那天他对着陶,说了一番话:陶啊,你就跟着我吧,见证我普天成的一举一动,我普天成不会再有闪失,绝不会,更不会再做违背良心的事,我的双脚要坦坦荡荡地走,我要在海东走出一条大道来!
这尊陶现在就在他眼前,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也是整个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不论任何人对它流露出惊讶,普天成都不在乎。
但是他估计,他要违背自己的诺言了。
宋瀚林把他带进了一个黑洞。
是的,黑洞!这两个字刚刚冒出时,他的神经差点崩溃。他被黑洞里触目惊心的事实吓坏了,更被那一大串名字还有一大串数字惊住。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他接连发出一大串质问,他不知道是在问谁,更不知道谁能替他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他逃避不了,秋燕妮也逃避不了。
秋燕妮果然按宋瀚林说的那样,将大华一些极其隐秘的东西拿给了他。那是一堆账,是大华到海东后融资、投资的明细表,是大华海东巨额资金的流入与流出。但这根本不是传统意义上企业财务应该做的那种账,而是一笔"黑"账!
普天成花了一周时间,在光明大厦那间相对隐蔽的办公室里将这些账目翻完,他看得心惊肉跳,看得毛骨悚然。秋燕妮倒是细心,太细心了,所有进入大华海东的资金,包括大华总部投入的,包括海东方面按协议如期做的投资,甚至去年国平副省长通过方方面面协调进来的资金,还有从海州药业拆借的资金,一笔笔记录得都很清楚。从账面看,大华倒不是空手套白狼,确也投入不少,大概有一点三个亿吧,但这一点三亿很快又从另一个渠道流出,也就是说,大华总部只是把大华海东当成了资金的吸储库,先是按协议打进一笔钱,然后坐等海东方面的投入,海东方面的资金刚一到账,大华便迅速撤走自己的资金,秋燕妮这边,就只剩了海东方面的资金。这倒也罢了,追查起来,顶多是大华不够诚意,暗箱诈骗,倒也不十分可怕,至少不会把相关领导牵扯进去。问题出在海东巨额资金的去向。普天成粗略算了一下,海东方面先后按协议投入两亿三千六百万,加上外协资金六千多万,差不多就是三亿。大华海东又拿已经合法转入其手中的一毛、三毛土地及厂房,从海东各大银行抵押贷款近三亿。这三亿其中有一点六亿是国平副省长跟银行协调的,八千万是宋瀚林当省长时协调的,另有几千万是秋燕妮动用自己能耐从几家银行以小额方式贷的。银行和海东两方面的资金加起来,数额大约在六亿。数额如此庞大,实在出人意料。这六亿,被大华部门拆借走两点二亿,剩下的有一亿多安置了一毛、三毛职工,用于大华海东建设性投资的,实际只有一亿,另外一亿多,居然……
居然是以分红的方式让方方面面的人拿走了!
大华海东尚未建成,一切都还在前期建设中,竟然就有人拿起了红利!普天成心里十分清楚,这根本不是红利,是腐败,是贿赂,是大华下的一个套!
秋燕妮并没把分红名单给普天成,只提供了一张表,表上的人名全部用的是代号。兴许,表格背后的名单,就是大华海东最大的机密了,也是秋燕妮及其大华总部的撒手锏,是大华海东能用土地或厂房重复抵押在银行贷款的法宝,是……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他差点脱口问出,瀚林书记拿过分红吗?话都要出口了,又狠狠咽下去。犀利而又愤怒的目光恶瞪住秋燕妮,问出了另外一句话:"是你自己做的,还是总部的意思?"
秋燕妮面色早已苍白,那张在普天成面前一向娇美的脸现在透出死人的气息,面部肌肉除了抽搐外,再就是绝望。似乎她拿出这些东西,也是万不得已的抉择。
"我是大华在海东的全权代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秋燕妮说。
普天成苦笑一声道:"你倒是挺能扛啊,不错,大华没用错你。"说过之后又后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冷嘲热讽起不了作用。
面对如此巨大的黑洞,究竟该怎么办?一连几天,普天成都想不出对策,但他必须想出来。在跟秋燕妮共同看账的那几天,他差点就逼着秋燕妮交出那份名单了,他应该先知道那份名单,然后再考虑怎么救火。是的,瀚林书记轻描淡写中,就又把他拉进了火海,而且这火跟前面任何一场都不能比,前面那些火就算灭不了,烧到的也是局部,大华海东这火要是燃烧起来,就有可能从海东高层烧上去,一直烧到顶楼。普天成坚信,名单上的人物,绝不会只限于海东,大华敢明目张胆掠夺,敢下这样大的赌注,拿到的底牌,就绝不只是一张红桃k!但他最终还是没逼秋燕妮,怎么也得给她留条后路啊,秋燕妮与其说是握住了一大串人的命门,不如说是为自己握住了一张生死牌。他要是逼她把这张牌交出来,那他还算一个男人吗?就算做不了一个好官,做不了一个副省长,至少也得做个对得住那双眼睛的男人啊——
是的,眼睛,这些天普天成无时无刻不被秋燕妮那双眼睛折磨着。乞求、痛苦、忏悔、恐惧、绝望、不甘心……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有!
陶啊,你能告诉我,这次我该怎么灭火,这火真能灭得了吗?
陶无语。陶它永远无语。
秘书闻捷进来了,见普天成面对着陶,没敢打扰,悄无声息站了会,出去了。普天成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其实带上有什么用呢,秘密不是藏在他这里,钥匙也不在他手上,他现在需要一把钥匙,神奇的钥匙。怎么才能打开这把危机四伏的锁呢?
普天成一直站到了中午。省长路波去了北京,路波最近往北京飞得勤,几乎一个月就要去一次。眼下又是年底,去的理由更多,年底总是很忙的,年底也总是要发生一些事情。尤其高层对人事的调整还有安排。路波省长已经在为下一步奔波了,这是普天成的感觉。想到这一层,他就更加后怕,同样他也相信,秋燕妮握住命门的那些人中,不可能有路波。路波对大华不闻不问,甚至在会上从来不提,本身就是一盘棋啊,这盘棋哪天只要一动,宋瀚林这边……
普天成不敢再想下去,他必须尽快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如果让大华把海东放倒,那可真成天下第一笑谈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怕是最好的注解!
中午饭普天成没吃,吃不下,秘书闻捷进来了两次,没敢说话,站一会出去了。后来来的是曹小安,怯怯唤了声省长,见他不做声,叹一声也出去了。普天成继续盯住那陶,仿佛所有的机关都在那尊陶里,也仿佛所有的解药都在陶里。
快到两点钟的时候,普天成终于拿起了电话。他要搬救兵了,或者说,要动用秘密武器。大华这个局他解不了,必须搬救兵来。
电话响了几声,通了,电话里传来大洋彼岸屈妙琪的声音。
"妙琪吗,我普天成。"普天成冲着话筒说了一声。
屈妙琪马上说:"是省长啊,我听出您声音来了。这阵您那边是中午啊,省长没休息?"
"睡不着。"普天成道,声音极度干燥,嗓子真的在冒烟,火辣辣的。他咽口唾沫,才道:"妙琪你最近忙不?"
"托省长的福,最近还行,刚接了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决算,要在月底把它弄完。"
"哦——"普天成心一暗,旋即又说,"妙琪我想请你回来一趟。"
"什么时候?"
"就现在,今天或是明天,要快。"
"不行啊省长,刚刚接了项目,走不开。"
"你必须回来!"普天成来不及客套了,口气里已有了省长的威严,仿佛电话那边不是屈妙琪,而是某个下属。
"怎么,省长有事?"
"是,十万火急,你必须回来,今天安排一下,明天就动身。"
"这……"屈妙琪吞吐起来,显然她真是走不开,可打电话的是普天成,普天成如果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绝不会用这种口气命令她,这让她犯难。
"就这么定了,我等你,机票订好后给我短信。"
"到底什么事啊,省长,能透露不,我这边真是挪不开身。"
"挪不开也得挪,妙琪,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屈妙琪结巴了会,怯怯地问:"是老郑出事了?"
"笑话,他能出什么事,你别多想,马上去订票。"
"不行,您得告诉我到底什么事,不然我下不了决心,是不是省长您?"
"乱说什么,跟谁都没关系,你来了就知道。"
屈妙琪结巴了一会,似乎已猜出是什么事,但没再问,非常听话地嗯了一声。自从嫁给郑斌源后,屈妙琪就知道,郑斌源这几个同学还有小时候的玩伴,说话最不能抗拒的,不是宋瀚林书记,也不是她曾经的老公郑斌源,而是普天成。普天成在这个小圈子里有绝对的威信,甭看他官没宋瀚林大。
听见屈妙琪答应,普天成悬起的心才放下,快要挂断电话时,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叮嘱道:"记住,这次回来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你家老郑。"
屈妙琪年前回来后,跟郑斌源的关系基本算是缓和下来,两人复婚的可能性增大,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是没能把婚复了。
"这么严重啊?"屈妙琪在那边叹出声来。
"下机后我会安排专人去接,你要做好多待一阵的准备。"
"好吧,我听省长的。"
跟屈妙琪通完电话,普天成略微镇定一会,屈妙琪能来,真是再好不过,但这事也不是屈妙琪一人能解决的。想了会,他抓起电话,打给了广怀市长马效林。
普天成让马效林从广怀找两名财务人员,一要政治牢靠,二要业务相当熟练,尤其精通大企业的财务运营,对国家财务法规要吃透。马效林以为是普天成要往省里调人,马上兴奋地介绍起一位来。普天成厉声打断他:"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马效林不敢言声了,普天成才道,"不是调人,是工作,一定要保密,不能让下面任何人知道,李源那边更不能露出半点信息。还有,这两人互相不能认识,刚才你介绍那位,你自己留着,少往我这里送。"
马效林吓得不敢接话了,半天才嗯出一声。普天成合上电话,忍不住又生起马效林的气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做顺水人情了。生完气,又将电话打给吉东秘书长胡兵,跟胡兵交代同样的事,普天成口气和蔼不少,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之处,胡兵这边说什么事他都放心。
按说给屈妙琪找几个助手,不用这么复杂,海州审计事务所、会计事务所多的是,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问题,但普天成不放心啊,毕竟自己没在海州工作过,总感觉海州不是自己的。省里部门更不敢找,一想将要安排给屈妙琪的任务,他自己的心先跳起来,这事要是出一星半点差错,那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就有可能当到头了。
他要灭的不只是瀚林书记一个人的火,是海东整个高层甚至北京若干官员的火,任何一个细小的问题处理不当,都可能招致大患。这些灭火队员能否靠得住,就成了这次灭火行动的关键!
三天后屈妙琪回来了,普天成原打算让秘书闻捷去接,可是昨天下午路过闻捷办公室时,无意听到闻捷在电话里唤了一声乔市长,步子下意识地停下,海东好像除自己老婆外没第二个乔市长。普天成居然鬼使神差偷听起来,电话听得不太真,但"乔市长"三个字还是让他连着听到。进了自己办公室他就想,闻捷怎么会跟乔若瑄通电话呢,这事好蹊跷。
接机这天,普天成临时改变注意,叫来曹小安,轻描淡写说:"有个朋友从国外来,麻烦你接一下机。"曹小安说好的,普天成又叮嘱道,"你去接就行了,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接到后直接送往白云宾馆,房间已经订好,让她自己到总台拿钥匙。"
曹小安也装作随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他跟普天成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等出了门,曹小安脑子里立刻拉起警戒线,脸色也变得凝重,这就是高层身边工作人员必备的素质,也是官场多年苦修的结果。曹小安再次咀嚼了一遍普天成刚才说的话,越咀嚼越觉有文章,他都已经到了司机办公室门前,又果断地打消了用车的念头。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普天成这话已经明确警告过他了,差点就犯了原则性错误。他下楼,匆匆离开省政府大院,脚步走到离大院很远,才打电话叫了一家科研单位的车,奔机场而去。两小时后,屈妙琪被接到白云宾馆,曹小安控制住自己的脚步,没跑前跑后服务,只道:"钥匙在总台上,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上去了,其他事情你跟省长联系。"说完,一狠心扭过身,快步钻进了车子。屈妙琪很不开心,心道这人咋这样,起码的礼貌都没。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第三章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1
屈妙琪万万没想到,普天成让她风风火火赶回国内,竟是要她做假账。
"不可能!"当普天成明确无误把要做的事情告诉她时,屈妙琪愤怒了,她的声音有些失控。
屈妙琪曾是海州最早也最著名的信达会计师事务所创办人,她最早在国家审计署干过,后来为了郑斌源,来到海州担任海州市审计局第一副局长,工作中她不顾人情与世情,连续查处了多家企事业单位违规问题,差点还将海州某局长送上法庭。她的所作所为和不合群引来众怒,也被海州官方树为另类。路波担任海州市委书记时,就因为她乱惹事,动不动查人家的账,将她调离出审计局,安排在一群众团体,这激怒了屈妙琪,她愤而辞职,随后创办自己的会计师事务所。后来因为感情问题,跟郑斌源离婚,再后来,儿子到美国读书,在大学同学的帮助下,她在美国新泽西州开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并取得美国绿卡。
"什么不可能?"普天成冷静地看住屈妙琪,他知道跟屈妙琪之间会有一场艰难的谈判。这两口子都是驴脾气,又臭又硬那种,虽然离婚了,脾气仍然很像。但除了屈妙琪,他谁也不敢相信,也不能信。
"想让我做假账,根本没这个可能。"屈妙琪一激动,就不拿普天成当省长看了,反正在普天成面前,她一向表现洒脱,敢说敢嚷,普天成也惯着她。当初她跟郑斌源闹离婚,普天成还扇过郑斌源一耳光呢,都是为了她。
"什么叫假账,你别乱说,我请你来,只是帮这家企业重新建账,明白不?"
"你这就是作假!"屈妙琪针锋相对,一点不给普天成面子。普天成又耐着性子说半天,屈妙琪还是不答应,吵着要走人,普天成忽地来气了,厉声道:"长本事了是不,得我求着你了是不,屈妙琪你给我听好,不是我普天成求你,如果我普天成做了什么,我宁可去坐牢,而绝不玷污你!"
屈妙琪被普天成的声音吓着了,愣半天,喃喃问:"真的不关你的事?"
"关,但不是为我擦屁股!"
"那……难道是他?"屈妙琪把自己吓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她,一下没了底气。普天成自然明白屈妙琪说的这个"他"是指谁,他没否认,但也没肯定,只是含糊其辞道:"有些事你不该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我明白,如果这样,我得想想,你给我一天时间好吗?"屈妙琪忽然就散了架,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
普天成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怕待太久,自己先会变主意,毕竟这是毁屈妙琪的清白啊,太不人道!
第二天,屈妙琪打来电话,让普天成过去。普天成以为她想通了,谁知屈妙琪说:"这事我得征求我们家老郑的意见。"普天成气得,当下扔出一句话:"你问那个疯子做什么,这事如果郑疯子参与进来,还不知添出什么乱子来,不行,坚决不行!"
"可……"屈妙琪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有点不大痛快地背过了脸。
普天成不敢再耽搁,正色道:"妙琪你听好了,这事你必须做,而且一定要做好,要做到能经受住任何一家部门查,把所有死角都消灭干净,不留半点隐患,知道不?"
屈妙琪咬住牙,不表态。普天成也不跟她客套,命令式地就把任务交代了。到了这种时候,屈妙琪就知道,她被普天成绑架了,不做由不得她。她在心里恨恨诅咒一句,普天成,我恨你,我屈妙琪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帮人做假账!
广怀和吉东抽上来的四位财务人员也安排在白云宾馆,普天成反复看了他们的材料,确信不会出问题。为做到万无一失,普天成没让他们互通姓名,也不能道出工作单位,只是简单地互称某会计,而且会计前面那个姓也是假的,搞得就跟特工一样。
秋燕妮最后一个出场,普天成把她叫到宾馆,强调道,大华除她外,其他任何人不得参与,更不能向外泄露机密。该提供的报表还有账册及相关资料,必须由秋燕妮亲自提供,就连端茶供水这些事,也由秋燕妮去做。秋燕妮哪还敢说半个不字,普天成把气氛搞得如此神秘,几乎就让她感到末路的到来,以前虽说也怕,但那个"怕"字从没像现在这么强烈。秋燕妮几乎要哭了,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些年她在海东扮演了什么角色。说好听点是敛财者,说不好听,她是大华派来的一个托,一个诱饵,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她现在只能老老实实按普天成说的去做,普天成把话说得很透彻,这次要是再出意外,监牢的大门第一个为她打开!
"想套住别人,我说秋燕妮你太傻了,几个亿不明去向,到时你还没张嘴就有人把你黑了!"
一切交代完毕,普天成还是不放心,他不可能天天去宾馆,目标太大,时间也根本不许,但这边必须有一个人盯着,得随时向他通报情况。让谁来合适呢,普天成难住了,兵到用时方恨少,想不到他普天成也有缺兵少将的时候。思来想去,普天成最后想到一个人:秦怀舟。
此后,秦怀舟就不断将屈妙琪这边的消息传给他,一开始屈妙琪骂娘,骂的话好难听,秦怀舟不敢在电话里重复。普天成说,没事,你就照本宣科,反正是她骂的,不是你怀舟骂的。秦怀舟还是不敢,普天成不想让秦怀舟也跟着紧张,道:"我知道了,她在骂我是不是?"秦怀舟犹豫了一下,说:"不只是您,她还骂……"
秦怀舟规规矩矩嗯了一声,合上电话就忍不住偷笑起来。屈妙琪这女人真好玩,她一边翻账本一边骂人,骂他们是一群贪官、赃官,一群王八蛋。有时甚至暴跳如雷,他亲眼见屈妙琪将账本摔在地上,失声大叫,不干了,谁逼我干我杀人。骂着骂着,突然瞪住抽来的工作人员:"你们愣着干什么,难道抽你们来就是看热闹,按我说的,把那些科目重新调整一遍!"
瀚林书记像是把这件事忘了,自那天说过,就一次也没再问起。普天成当然不可能找他去汇报,这种事你能汇报?官场上很多事都是反着来的,越是小事,你越要汇报,最好能做到早请示晚汇报,让领导获得一种权威,这样你在领导心里就不一样了,领导会认为你对他尊重,会认为你这人办事有章法。但是大事你就要考虑,有些事必须先做后报,有些事只能做而绝不能汇报,有些事做了还要装没做,不能在领导面前有稍稍的暗示,一暗示,领导就会有错误的想法,认为你要往他身上推。一旦让领导产生这样的错觉,你的前途就彻底暗了。下属要敢于担当,要勇于或乐于把领导的不是扛起来,领导怎么会有错误呢,这不笑话嘛,错误只能出在下属身上。有了成绩你千万不敢贪功,一定要心怀领导。普天成曾经教育过胡兵他们,你正确对待"成绩"两个字,你的成绩是在领导的正确指引下才有的,不是你干得对,而是领导指挥得对,决策得对,领导功劳最大,领导上面还有国家,还有组织,这些都要摆在前头,不能一激动就说这工作是我干的。不是有个运动员拿了金牌,没感谢国家,也没感谢领导,结果挨了批吗?这就是规则,你必须遵守。领导心怀天下,心怀大众,对下属而言,你心里就只能装着领导,时时刻刻装着。当然这都是小儿科,不值一提。需要提及的,就是在这种危局面前,一定不能牵连到领导。这种时候你只能冲锋陷阵,无所畏惧!
月末时候,路波省长从京城凯旋,普天成去机场迎接,人大政协也有领导去了,其中就有前省委秘书长现人大副主任郭顺安。在机场等待的时候,郭顺安走过来,主动跟普天成打招呼,普天成也客气地跟他说了几句。郭顺安顺口问起了秦怀舟,说怀舟最近怎么不见人,我让他给孙涛书记准备的字不知准备好了没?普天成一惊,郭顺安怎么问这个?脸上却装作平静地说:"郭主任如果想怀舟,可以去永定区视察,怀舟一定会好好陪你的。"郭顺安打了两声哈哈,道:"视察轮不到我的,我也是随口问问,普省长对下属好,这点值得我们学习。"正说着,人群一阵骚动,路波省长出来了,普天成几步抢过去,从曹小安怀里接过鲜花,笑吟吟地送上。路波没亲自接,而是示意随行人员接过鲜花。这个意外让普天成的双手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路波什么意思?曹小安也感觉不对味,几个记者抢着拍照,曹小安想阻止,又没敢,只能用身体故意挡住记者,但这个镜头还是让记者抓拍到了。曹小安扫了一眼,默默记下这些记者的单位。
人群很快朝车队走去,郭顺安贴着路波,路波兴致很高,跟郭顺安又说又笑,反把主要角色普天成丢在了一边。
这个小插曲刺激了普天成,普天成回来就想,难道路波此行,有别的收获,或者高层对海州班子又有什么动作?正闷着神,曹小安进来了,汇报说跟几家媒体打过了招呼,今天照片刊发时最好能把把关。普天成说你做这些干什么,没必要嘛。曹小安还想解释,普天成挥挥手,扔给曹小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安啊,最近我腿疼,是不是气候又要变了?"
气候可能真要变。路波回来没一周,瀚林书记又要去北京,临行前一天,他将普天成叫去,给了普天成一张名单,道:"这几个人你了解了解,必要时可以见见面。"普天成将名单装好,用目光询问瀚林书记。宋瀚林感觉到了,朗笑一声道:"怎么,有担忧了是不,你这目光就是毒,啥也瞒不过你。"
"莫非?"普天成想问又不敢明问,只能试探。
"没那么严重,安心干你的工作,对了,抽空你去一趟龟山,白云观的事中央民委过问了,到时候让统战部的同志陪着你。"
"尺度呢?"普天成顺势问过去一句。上次龟山三个人来上访,普天成连夜将龟山县长叫来,第二天就让他把人带走,至于问题怎么解决,他一句答复也没给。
他给不了答复。
宋瀚林突然让他去龟山,或许就是答复。
"尺度你掌握,依情而定,明白吧。"
普天成点了下头,"依情而定"四个字说得已经很直白,这四个字让他忽然感觉沉重,似乎已隐隐听到来自远处的雷声。
令普天成气恼的是,宋瀚林走后第二天,乔若瑄也去了北京,只给他留下一张字条,"我去见老首长",连电话都没打。拿着字条,普天成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乔若瑄,他前脚走你后脚跟去,干吗不一起去!气过,普天成又冷静下来。妻子赋闲在家的这半年,他心情也不好过。乔若瑄难受,他跟着难受。乔若瑄怨声载道,他心里也怨声载道,只不过怨的对象不同。他知道妻子是不甘心的,换上任何一个人也不会甘心。但他真是不想让妻子蹚这水,乔若瑄性格太过张扬,有时甚至无所顾忌,还有就是野心太大,太过暴露,的确不适合在官场干。前段时间他还婉转地跟瀚林书记提起,要不让乔若瑄去高校或科研部门算了?瀚林书记笑笑,反过来问他:"你觉得可能吗?"见他回答不了,瀚林书记又笑说:"你这老婆,恨不得我让开她来干呢,你还想让她去科研单位,你这丈夫怎么当的?"那次之后,关于乔若瑄的任职,他再没跟任何人提起,组织部长何平有次想从他嘴里问个究竟,他调侃说:"你们组织部还是搞个硬性规定,像她这样的,一刀切下来做家庭妇女,免得她老是给领导添麻烦。"何平以为这话是在挖苦他,忙把话头收了回去。
去就去吧,有些事是奈何不了的,但愿老首长这次能将她说服,让她安安稳稳去北京当个闲官,那样他更省心。
星期三上午,交通厅长郭茂中找上门来,哭丧着脸。普天成一看,就知道郭茂中挨批了。最近他老是听到,姜正英冲郭茂中发难。
"干吗垂头丧气,是不是又让姜省长不高兴了?"
"现在这工作我是越来越不会干了,东也不行,西也不行,怎么干都是毛病。"郭茂中带着牢骚说。
普天成尽管坚信,问题绝不是出在郭茂中这边,但郭茂中如此不分场合地发牢骚,还是让他心里不乐。他开玩笑是一码事,目的是想让郭茂中松弛下来,不要老绷着神经,郭茂中在他面前对姜正英说三道四,就不是一回事了。
他收起脸上的笑,正襟危坐道:"茂中啊,牢骚话不能随便说,你是厅长,别忘了自己身份。"
郭茂中很快意识到了,脸一红,声色立马变了:"对不起,省长,我……"
"好了,意识到就行,坐吧,有啥事坐下谈。"
郭茂中规规矩矩地坐下,一肚子话也给吓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普天成,等普天成问。普天成倒是没难为他,开口道:"又是什么难题,不会是高速公路吧?"
郭茂中摇头,迟疑半天才道:"之前我们讨论的那个方案,省长很不高兴,昨天部里来了电话,说在北京的时候,省长跟部长碰头,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案,刚才姜省长也是为此事发火,说我背着她向部里打报告。"
普天成的眉头皱了起来,眉毛拧出个八字。他绝没想到会是这事,一下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郭茂中也变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结舌在那儿,六神无主的样子。
关于高速集团的改制还有交通厅职能变革,是普天成分管交通后针对海东交通投资管理存在的弊端还有制度缺陷提出的。特别是高速公路建设,目前采取的是政府投资、省级交通主管部门授权临时机构组织项目建设、交通厅领导兼任工程项目建设长这样一种政府直接投资的管理模式,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行政领导具体从事微观的市场经济活动,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市场不规范,监督缺失,如果自律不够,很可能出现建设项目和资金人格化。公路建设立项、投资、建设、管理"四位一体"的管理体制,极容易导致政府权力部门化,部门权力个人化的行为发生。针对这一弊端,普天成提出一个构思,要限制交通厅大权独揽,实行由省发改委负责全省公路建设的规划,省财政厅负责管理、审批建设经费,省交通厅负责申请、使用建设经费的"三足鼎立"式管理体制。普天成让郭茂中组织力量先拿了一个初步方案,因为方案太过敏感,怕引起路波猜疑,好像他针对某个人似的,所以没向路波汇报,而是让郭茂中以探讨性文件呈到了部里,请部里专家先拿意见,谁知……
怪不得路波要急着把交通这一块交给姜正英,还有,普天成怀疑,那天在机场,路波的态度也一定跟这有关!
他脑子里蓦然想起瀚林书记说过的一句话,是针对前交通厅长骆谷城说的:"骆谷城是该查,但该查的仅仅是骆谷城一个人吗?我担心一查骆谷城,会让别的同志不安,一石惊起二鸟,甚至一群鸟,局面会不会不好收拾?"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2
普天成的判断没有错,路波的确是在生他的气。
路波去北京,一半是为自己的仕途奔波,没有哪个人会安于现状,在官场,安于现状就是退步,就是主动放弃机会。官场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停地跑,不停地动,动才有机会,动才有可能。眼下海东班子虽然极其稳定,路波跟宋瀚林也没闹出不和谐的声音,马超然表现也相当安静,但这并不表明,海东班子就牢固可靠,不具备变的可能。可能是创造的,未来是筹划的,要在不变中寻找变的动因,要在不变中为将来的变打好基础。当然,就算海东变不了,路波也要寻找别的机会,从海东跳出去,跳到别的省担任事实上的一把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体说来,路波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在这一半上给自己打满分。另一半是为了海东几个大项目,其中就有明年开工建设的两条高速公路。作为一省之长,心里必须装着项目,有人说,这长那长,说穿了就是项目之长。这话有一定道理。如果说党委的主要工作是管好思想管好人,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增长"两个字上下工夫,要让gdp上去,要让政绩上去。眼下增长最有效的方式还在项目,在投资,在不断地扩大内需,拉动各项建设,尤其基础设施建设。路波怀着满腔热情到交通部,原想跟部里再告点艰难,把几个该敲定还未彻底敲定的过境项目敲定下来,哪知反让部领导上了一课。
这课就是普天成提出的那个方案,部领导表现出很大兴趣。
他到底要干什么啊。在北京的时候,路波就发出这样的感叹。已经把骆谷城排挤了,厅长换成了普的人,普天成怎么还不甘心,怎么还要折腾?宋瀚林可以挤兑他,难道普天成也要挤兑他?
路波不能对此毫无反应,该给普天成脸色的时候,不妨也适当给一下。但路波绝不想跟普天成对立起来,那样不明智。省长跟常务副省长说穿了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里面肯定有斗争,但更多的却是合作,是让步或者妥协,就跟他和宋瀚林之间一样。一切事物行进的过程都是在让步或妥协中迂回前行的过程,针锋相对只能导致分崩离析。政治讲究艺术,打个嘴巴喂块糖是最最实用的艺术,用脚暗踢用手明拉是官场上最常见的合作方式。于是这一天,路波将普天成叫去,先是围绕目前海东经济建设若干问题讨论了一阵,讨论的目的并不是真想拿出什么方案来,方案倒是其次,关键是缓和气氛,将气氛拉到他需要的那个温度。普天成表现得很配合,没费多大力,气氛就融洽了,十分融洽,看上去政府一、二把手一点裂隙也没,都在殚精竭虑鞠躬尽瘁为海东劳神劳心。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路波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阵,像在思考一个重大问题,又像是在运筹什么。走着走着,路波忽然停下,好像突然记起一件事,道:"对了天成,有件事差点忘了。最近我怎么听说吉东那边有点乱,特别是龟山,相信你也听到了吧?"
普天成不能回避,一回避反而显得自己不真诚。他点头道:"听说了一些,还是老问题,下面的人不得力,有矛盾不及时解决,非要等激化了。"
"是啊,遇事推诿扯皮,矛盾上缴,不以身作则,这些顽症到现在也解决不了。"路波顺着普天成的话又发了一阵牢骚。忽然像是来了兴趣:"要不你辛苦一趟,龟山虽然小,但矛盾搁那里不解决也不行,再者弄出上访的事来咱们脸上都不好看。龟山是你的根据地,群众基础深厚,那里的老百姓对你有感情,你去了,对下面同志也是个促进。"
"我……"普天成非常意外地站起身,路波这话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宋瀚林让他去龟山,路波也让他去龟山,他们两人怎么会想到一块?
路波倒是不惊不怪,他把目光避开,没跟普天成对视,也没在这事上多说,而是话头一转,突然问:"若瑄最近情绪怎么样,前阵子她找过我,谈过些想法,真是不好意思,让她虚度了这么长日子。"
普天成又是一怔,知道这是路波的策略,但仍然抵挡不住地说:"让省长费心了,她这人就是死要面子,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怎么能说麻烦呢,她本来就是无辜的,应该尽快回到岗位上,上次我还跟书记谈过一个想法,等书记回来,我再替她喊喊冤。"
路波这样一说,普天成就一点退路也没了,官场上最怕的就是交换,人家把绣球抛过来,你不能不接。接了,就得有所回报。
路波抓起电话,打给于川庆,不大工夫,于川庆进来了。路波说:"川庆你准备一下,陪天成省长下去一趟,具体时间我想就明天吧,拖久了影响其他工作。"然后转向普天成,"这么安排不急吧?"
普天成连考虑的机会都没了,更别说拒绝,只能道:"按省长说的办。"
往龟山去的路上,普天成就想,是什么让路波低下姿态来让他去龟山?还有,路波为什么要让于川庆陪着他,副省长下基层,陪同的应该是自己的专职副秘书长,路波刻意点名让于川庆陪着,有文章啊。
车子驶在奔往龟山的路上,普天成的心,却让很多细微的东西搅乱了。
刚进吉东地界,普天成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车子停在界碑那边,心想定是吉东四大班子恭迎了,心里不由得就动了怒。这个杨馥嘉,玩形式玩上了瘾!坐在前排的秘书闻捷回身轻问:"省长,要停车吗?"普天成戗道:"往前开,停下做什么?!"闻捷讨了没趣,跟司机对望一眼,车子稍一减速,紧跟着就像箭一般冲了出去。透过车窗,普天成看见走在前面的于川庆已经下车,在跟杨馥嘉亲切握手。普天成的车子不留情面地掠过,让后面一片惊慌。普天成能想象出杨馥嘉此刻脸色变成了什么,但在心里还是对这个女人摇了摇头。忽然间,他又想起宋瀚林给他的那张名单。那是一张即将调整的干部列表,普天成虽不明白宋瀚林为什么又要调整干部,但对名单上几个人,还是颇有想法。奇怪的是名单上居然没有杨馥嘉,也就是说,宋瀚林还想让她继续在吉东干下去。普天成却忍不住有了一个想法,要设法建言,让杨馥嘉离开吉东!
不能让她再这么夸张下去,这人的浮夸远在乔若瑄之上,乔若瑄至少还有一种精神,敢碰硬的精神,杨馥嘉没,杨馥嘉太知道怎么讨好上级了。想到这,普天成忽然对妻子乔若瑄仕途上的不如意生出同情,甚至多了一份内疚。
是啊,他从没在仕途上为她说过话,乔若瑄政治上所有成就,都是她自己打拼的结果。
在后面车子战战兢兢的追赶中,普天成率先进入龟山县,没想到的是,龟山界碑前也排了长队,县里领导正翘首相望呢。普天成哭笑不得,上行下效,很多风气就是这么形成的。他冲司机叹了一声,说停下吧。
等下了车,龟山县委新上任的书记杨明高和县长岳正基带众人迎过来,普天成看到了上次去海东向他反映情况的县长秘书小高,小伙子正拿着相机,抓拍镜头呢。普天成跟县里四大班子领导一一握过手,书记杨明高将一大个子男人介绍给他,说是矿业集团老总秦大冲。秦大冲的大名普天成早已不陌生,两人见面这还是第一次。秦大冲显得很低调,谦卑地躬着身子,连着问了几声首长好。普天成不露声色地看着路波这个大舅子,末了淡淡说了声,是大冲啊。
这时候杨馥嘉他们赶来了,车子还未停稳,杨馥嘉就跳下来,气喘吁吁奔到普天成面前,红着脸道:"我来晚了,请省长批评。"普天成没给杨馥嘉好脸色,也没接她的话,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看杨馥嘉到底带了哪些人。发现吉东政法委书记林国锋也在人群中,脸上表情多少缓和了些。林国锋是龟山前任县委书记,周国平一事,林国锋功不可没,他帮普天成圆了一个常人无法圆得了的场。不久后林国锋升为吉东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原来的县长杨明高接任县委书记,常务副县长岳正基升任县长。要说这一拨人的升官,都是得益于国平副省长,就连当时的公安局马局长,现在也是吉东市公安局副局长了。
廖昌平也凑过来,想跟普天成说什么,普天成看也没看他,冲林国锋道:"国锋坐我的车,现在就去龟山。"
一辆警车呼啸着走在前面,杨馥嘉的车子排第二,接下来是普天成,其他依次而排,车队蔚为壮观。有人说在中国做官,获得的快感是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不能比的,普天成今天的阵势,怕是美国总统也不能比,大小二十六辆车,七八十号人,这样的场面,心里没有自豪感才怪。普天成瞥一眼窗外,严冬已将绿色一扫而尽,枯败的大地呈现出一种苍凉的壮美。林国锋不安地望住普天成,想主动说话,心里又很没底气,那份尴尬劲能把人难受死。
普天成也不说话,他叫了林国锋,却突然又不知说什么。是啊,说什么好呢。问题还是在林国锋担任县委书记时积攒下来的,当然这也怪不了林国锋,换上谁,这问题都棘手,都不好解决,谁让采矿者是省里二号人物的大舅哥呢。但是真的就没有办法把这根骨头啃掉吗?
怔半天,普天成忽然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记得三真师父当住持时,徐书记还送过一块匾吧,是你亲手题写的?"
林国锋的脸痉挛了下,马上又换作笑脸:"省长记忆力真好,好些年的事,我都忘了。"
"我还记得通往白云观那条路,也是你当县长时主张修的。"
"是,六年前修的。"
"时间过得真快。"普天成发完这感慨,又不说话了。其实他提及白云观,就是在旁敲侧击林国锋。他认为林国锋把自己做过的事忘了,这不好,人不能太健忘,尤其官场中人,尤其官场中还有政治前景的人,更应该记住自己的过去。过去做好做完美的事,要把它当样板一样树心间,时时供自己参照。过去做得不完美甚或存有欠缺的事,要当成遗憾,人心里有了遗憾,往后做事就会谨慎,就会渐渐形成追求完美的风格。至于过去做糟甚至做下隐患的事,就更不能忘。隐患是炸弹,埋得越深,炸得越猛。一个敢把隐患抛在脑后的人,是绝对没有政治前景的!
果然,普天成暗暗发现,林国锋的脸没刚才那么激动了。刚才他一定在想,把他叫上车,是有好消息跟他透露呢,上车那一瞬,普天成明显看到林国锋脸上的那种得意劲儿。
人啊,普天成有点伤感地闭上了双眼。
现场会是在山下召开的,普天成原打算上了山再展开调查,但人太多,这么多人上山,会引起矿工们误解,更会让矿工们空抱希望。这么一大队人马开上山,到头来啥问题也解决不了,遭耻笑的就不只是他普天成一人,怕是整个政府形象,都要大打折扣。
普天成简单讲了这次下来的目的,以及当前龟山开矿中存在的问题,但他没提上访的事,也没提群众反映很尖锐的几个问题,只是说安全开采、合理开采是下一步龟山开矿的方向,市县两级应该拿出一个科学方案来,解决目前争议,让矿山秩序尽快平稳下来。他的话讲得很委婉,几乎听不出什么尖锐处,更没带批评,所以杨馥嘉他们脸上全染着笑,好像听到表扬一样开心。普天成讲完,杨馥嘉接过话头,先是代表吉东四大班子对普副省长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说吉东在省委省政府的坚强领导下,在省里各位领导特别是普副省长的亲切关怀下,各项工作取得长足进展,这次普副省长带队下来,又对龟山采矿做专项调研,就是想促进和推动龟山采矿业的发展,进而推动龟山各项事业的大发展大崛起。我们一定要抢抓这一机遇,迅速掀起一场高潮,将龟山采矿业发展为县里的支柱产业,市里的重点产业,将龟山这个品牌打响。
杨馥嘉还在激情澎湃地说着,普天成的眉头已经皱在了一起,怪不得龟山能陷入如此混乱的局面,原来市里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听了一会,普天成打断道:"行了馥嘉,你少说两句,我想听听矿主们的意见。"
今天来的除大矿老板秦大冲外,周边几个民营矿老板也来了,遗憾的是现场普天成没看到马得彪的影子。杨馥嘉正讲到兴头上,被普天成这么一说,顿时不自在,不过她还是很机智地把话头转给了秦大冲:"那就请秦总汇报吧,龟山采矿秦总最有发言权。"
秦大冲咳嗽了一声,开始汇报。普天成的目光专注地望着这个龟山传奇人物。据他掌握的资料,秦大冲最早是龟山矿业公司一名技术员,龟山采矿权还没彻底放开时,秦大冲离开矿业公司,在县石油公司干了一段时间的副经理,后来一度说要当石油公司经理了,却又突然回到矿业公司,以承包形式拿到了矿业公司往外发矿石的权力,几年下来,秦大冲的腰包就鼓了起来。这时国家允许私人办矿,秦大冲第一个投资开起了矿,不出两年,他的矿就让原来的国有老矿感到了危机。有段时间,路波还有秦素贞都不想让他在龟山继续干,想把他调到省里,在安监局或劳动检察大队安排个职务,哪知秦大冲开矿开上了瘾,谁劝也不听,愣是咬着牙将龟山县唯一的国有老矿承包到了手中,紧跟着又改制,以股份制形式拿到了控制权。
现在秦大冲大小掌握着十二个矿,矿业公司也在他名下,事实上他已成了龟山矿业和矿产资源的实际掌控者,小矿主叫他山大王,也有叫秦霸山的。更有矿上的职工将龟山称为秦家矿、路家山……
普天成一边听一边琢磨,是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座养育了几十万山民的矿山成为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又是什么力量,让所有的监督或管理沦为摆设。似乎是权力,似乎又不是,普天成认为,是惯性。
我们太屈服于某些东西了,当权力的大旗高高竖起时,我们似乎只懂得低头臣服,或抬头仰望,然后顺着惯性,一步步沦为权力之奴。我们失去了声音,只知道赔着笑脸跟在权力后面。权力几乎不用张口不用暗示,我们已经替它把一切心都操到了,该扫的障碍扫清,该排除的异己排除,该开通的方便之门一律开通。
看看这些脸吧,今天在座的有八十多位,当秦大冲开口说话时,八十多张脸上露出的表情近乎一样,恭敬、奉承、讨好、献媚,甚至比这还可恶,有些脸在望住秦大冲时,比望住他普天成还不自信。有些脸本来就够媚了,可还嫌不够,还要拼命挤出一种下贱的媚态。
普天成看得是心潮起伏,感慨万千,胸口已在鼓荡着一些东西了。等他收回目光时,冷不丁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难道你普天成能脱俗,能在权力面前昂起自己的头?
不能,真还不能!
普天成心情沉重地往山上去。秦大冲一点不觉得自己过分,相反,他在汇报会上还反复跟县里市里要政策,要进一步优化投资环境,要对民营企业松绑,要进一步细化龟山的矿权、产权、营销权,还有开采权,他毫不客气地提出一个方案,要将龟山现有二十六个矿点进行整合,达不到条件的一律关闭。整改合格的,要按股份制方向逐步改造,最终形成大矿领导下的作业点制,要将若干个小拳头握成一个大拳头,这样才有冲击力,这样才能有效地保障科学、有序、安全、合理开采。
这些话说得多动听啊,又多么符合当下潮流,可这些话背后,却赤裸裸地暴露出两个字:独吞!
往山上去的时候,秦大冲的车子就跟在普天成后面,龟山早已挂满各种标语,各矿井都挂了彩旗,什么安全生产、环境保护,全都写在纸上挂在山上,看来他们对普天成的到来,做足了工夫。普天成知道,这一趟是看不到什么的,所有不该让他看到的,都已掩藏起来。他收回目光,有点无聊地给胡兵发了条短信,问那个叫马得彪的矿长怎么不见?胡兵很快回了短信,说马得彪前天出事了,下山时失足坠入悬崖,差点把命丧掉,目前在医院抢救。
失足?普天成本能地就想到另一层,一个在龟山开了将近十五年矿的老矿长,龟山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山山沟沟更不用说,难道会失足摔下山崖?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3
到龟山第二天,出了件意外的事。
这天照例是实地考察,在市县领导的陪同下,普天成沿着崎岖的山路,一家挨一家地查看。看到中间他就心里明白,他是看不出什么的,当下级成心让你看成绩时,你就是火眼金睛,也很难发现问题。因为一切都装扮好了,没有什么人玩这个能玩得比各级政府熟练,他们作假或是掩盖的水平真是太高明。曾经被破坏的植被,在普天成眼里一一"被恢复"。杨馥嘉饶有兴致地指着前面一座山说,为了恢复几年前破坏的植被,市里拨出专项资金五百万元,县里从矿石收入中提取百分之二十,加上企业自筹,一共投入一千多万。杨馥嘉说的时候,县委书记杨明高和县长岳正基频频点头,秦大冲紧紧跟在杨馥嘉后面,不时要补充一些。他特别强调,山上植被都是按原来样子恢复的。"我恢复不好,杨书记就不让我开工。没办法,谁让我碰上一位植被书记呢。"
植被书记?普天成感觉好玩似的将目光扫在杨馥嘉脸上,杨馥嘉妩媚地笑了下,又向普天成汇报对小矿的治理,说小矿滥采乱挖现象十分严重,安全隐患也多,一度事故频发,市委市政府下了很大决心,在关停并转上采取了一系列强硬措施,总算将矿山混乱无序的局面遏止住了。
是遏止住了,就普天成看到的景象,龟山采矿的确没有外界传说得那么混乱,更不存在强行霸矿恶意垄断等现象。整个龟山看上去井井有条,已经封了的小矿正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指导下搞恢复性建设,一些尚未关闭的小矿虽然还挂着矿井的牌子,但生产已经停止。县长岳正基说,这些矿井正在跟县关停并转领导小组谈合同,一旦合同签订,立刻就会关闭。
"是无偿关闭还是有偿?"普天成突然问了岳正基一句。岳正基没敢直接回答,目光投向杨明高,似在征求杨明高意见。杨明高又看了一眼杨馥嘉,见杨馥嘉点头,才道:"关闭工作分两步走,一是相关手续到期的,由业主主动申请,县里组织专门人员实地查看,提出评估意见,这类矿井关停不再补偿,县上征收一定数额的植被恢复费。另一类是开采证没到期,但明显存在强挖滥采现象,必须予以关停的,县里执法大队强行关停,采取先关停后补偿的原则。省长您看,前面那矿就属于这种情况。"杨明高指着不远处一座矿井,脸上呈现出激动的样子。普天成顺着手势望过去,见那座矿前面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大大写个"关"字,矿井四周无人,显得很安静。他哦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步子继续朝前走去。
一路走一路看,普天成渐渐明白,有人想让他看到一派和谐景象,看到矿山的有序治理。至于马得彪找他反映的强关强停,没有人会承认,更不会有人坦白在关停并转中存在欺行霸市以强凌弱以暴施压以权强占的现象。至此他总算搞懂,路波主动让他来龟山的真实用意。不是大家都说龟山采矿问题很多吗,那你自己去看,到底有没有问题。
当有人不需要或不想看到问题时,你还能看到问题吗,或者说你还敢逆流而上硬找问题吗?这又是一个深刻的命题!
普天成刚才问补偿,是在为自己的某个想法作铺垫。龟山采矿问题必须解决,混乱无序局面必须遏止,不能再这么扯皮下去。但到底怎么解决,他心里没有好主意。一方要霸,更多的矿主不让,纠纷因此而起,县里市里压力很大,原因就在于想霸的人是秦大冲。普天成也绝不会站在马得彪他们那边,对秦大冲采取什么措施。什么措施都不管用,瞧瞧秦大冲那副嘴脸就知道。思来想去,唯一能解决的办法,怕就是给马得彪他们足够的补偿,让他们离开龟山。就目前情况看,能做到这一步他已经很安慰了。但补偿标准怎么定,县里拿得出拿不出这笔补偿费,普天成没底,他相信,县里这几年在矿山上并没收到多少钱,不赔钱已经算不错。
但这些话他不能明说,甚至连方向性建议都不能提。
那就先不提,再等。普天成目光又扫了一遍众人,他在想,这么多的人,有谁会替他想到这办法呢?他的目光在林国锋脸上多停留了会儿,感觉林国锋这两天有点变化。后来他望住胡兵,这两天胡兵一直沉默着,跟他拉得很开,他很欣赏这点。但又怕刚才那想法由胡兵提出来,还不是时候啊,胡兵这个年龄,还有现在的身份,重要的是学会守规矩,而不是表现!
继续往前走。
快到白云观时,普天成忽然停下,奇怪,这次来怎么没见着三真师父。按说三真师父应该也在欢迎他的队列中啊,怎么?这么想着,他抬起头,朝莽莽苍苍的山峰望去。白云观藏在几座山峰间,被密密的灌木还有叠起的山峦遮蔽着,一条曲曲弯弯的简易公路通向它的所在。普天成闭上眼,都能看到那扇掩映在青山绿树间的门,还有错落有致的瓦舍。他已经闻到观里那独有的气味了,仿佛这一刻,他又回到很多年前,回到当县长的那个状态,那时的顾虑远没这么多,就知道干,不停地干。遇到问题从来不怕,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反倒轻松。哪像现在,脚步还没迈,就已经在想退路。
老了?
他摇摇头,睁开眼,又对着白云观的方向行注目礼。这时林国锋悄悄凑了过来,趁别人说话的空儿,低声对他说:"山上就不上去了吧,路不好,再者观里也没人。"
"没人?"
杨馥嘉在边上咳嗽一声,林国锋知趣地退了下去,杨馥嘉走过来说:"省长想不想到观里去,睹物思情了吧?"
普天成正犹豫着,手机蜂鸣了一声,打开一看是条短信,三真师父发的。看完,眉头就皱得更紧。
三真师父不在山上,他告诉普天成,三天前他就下了山,目前正云游呢。他还赠了普天成一首诗:
山峰依旧在
无缘见斯人
莫问山间事
只观天上云
普天成心一动,本能地抬头看了眼云。而后,默默合上手机,跟杨馥嘉说:"下山吧,我有点累。"
杨馥嘉似乎松了口气,她真怕普天成一时兴起,要去观里。相比矿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杨馥嘉更头痛的是白云观,因为白云观涉及宗教,敏感,稍微处理得不慎,就会翻船。好在秦大冲一周前向她透露,白云观的问题快解决了。秦大冲用什么方式解决,杨馥嘉不会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向她道出内幕。官场就是这样,更多时候讲的是心照不宣,讲的是彼此关照,彼此给对方留后路,为对方腾仓。不能自己做事的同时,将别人的路堵死,那是大忌。相信秦大冲不会傻到那种程度。不过杨馥嘉相信,解决白云观争端,两样东西不会少,一是钱,二是暴。
秦大冲喜欢玩这两样。
普天成等于是替杨馥嘉解了围,杨馥嘉的步子因此变得兴奋,也分外利落。五分钟前她还愁苦着脸,这阵儿已经眉开眼笑,说笑连连了。
刚到山下,普天成就被一队人围住。这队人马约有一百号,普天成搞不清他们来自哪里,还以为是上访对象,本能地往后缩了下。这瞬间,就听到有锣鼓声响起,紧跟着,普天成就看到几面锦旗,还有一鲜红的横幅,沿村街展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三个大字:普青天!
什么时候自己变青天了?普天成正纳闷,杨馥嘉几步蹿上来说:"省长,是山下村民自发组织的,他们听老县长来到龟山,分外高兴,说正是在你的关心和一再过问下,龟山采矿矛盾才得以解决。这些村民世世代代都是靠采矿过日子,矿山纠纷一日不解决,他们的心就一日不得安。"跟在后面的市长廖昌平也说:"省长对龟山有感情,龟山人民当然忘不了省长。老百姓主动为省长送锦旗,感人啊!"杨馥嘉和廖昌平争着献殷勤的时候,县里领导全都列队站边上,好腾出位置让村民们把锦旗送到普天成手里,随行的记者已经在抢镜头。林国锋似乎有些不安,目光没像其他人那样燃烧,而是紧张地看着普天成。跟他一道紧张的还有胡兵几个。普天成只一眼,就把众人的表情看清楚了,当然他的目光在于川庆脸上多停了会儿。锣鼓喧天的时候,于川庆站在众人外,像在欣赏一幅作品,面部表情有几分可怕。
就在普天成考虑要不要接过锦旗时,不幸的一幕出现了,谁也没想到,人群外忽然扑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莫七十岁,满头白发,少的是一中年妇女,她扑通一声就给普天成跪下了。
"求求青天大老爷,为我们做主啊,矿霸秦大冲为强占龟山,让手下将我家男人打伤,丢下山峦……"
老者随后也跪下,头磕在地上:"普县长啊,我当年跟着您上过山,还当过炮手呢,是您带着我们建起龟山第一座矿。可现在矿没了,我儿子就因为带头向上面反映情况,就被这些黑了良心的扔下了山。普县长啊……"
一声普县长,让普天成蓦然回到二十年前,这老人他记得,是龟山第一代爆破手,当年人称马大炮,听老人说儿子,普天成恍然明白,他就是马得彪的爹。
龟山调研因为马大炮的出现,突然中断,普天成当天就回到了省里。
路上于川庆给他打过电话,也发过短信,一再解释山下那一幕太过意外,请省长息怒。普天成没有接,也没有回复短信,他在心里恨恨地说,不是一幕,是两幕,不,幕后还有幕!可是等到了省城,进了省府大院,他就没机会再恨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路波就打电话给他,让他回来后去他办公室。那阵儿普天成还在生气,也没多想什么,等进了省府大院,才又想起于川庆不该这么快就把消息汇报给路波。这个于川庆,越来越离谱!
普天成径直来到路波办公室,路波刚刚送走一拨客人,好像是银行的,看见他,路波笑说:"这么快就回来了,一路辛苦吧。"普天成应酬式地笑了笑,说不辛苦。心里多少有些犯难,要是路波问起龟山,该怎么回答?路波倒是没急着问,笑呵呵地看住普天成。
"天成啊,好事,大好事。"
普天成表情动了下:"什么喜事让省长这么开心?"
"大喜事,怎么,若瑄没跟你说?"
"省长的喜事,她怎么能告诉我,我那老婆,老是缺心眼,一个月打不了我一次电话。"
"你啊,跟夫人摆架子了是不,还说人家缺心眼,我看是你缺心眼。"
两人调侃着,普天成显得并不着急,似乎路波说的好事跟他无关。路波憋不住了,道:"不是我有什么好事,是若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
"是她?"普天成有些惊。
"是啊,不是她难道是你?上午我跟书记通过电话,碰了碰意见,当然,这想法早就有了,只是书记有太多顾虑,不让我跟你说。我呢,也在考虑,能不能给若瑄找一个更合适的地方。难啊天成,就这么些位子,多少双眼睛盯着。加上你现在身份特殊,都得考虑影响是不?"
路波说到这,顿下,目光里蠕动出一些东西。普天成这下才紧张起来,原来喜事是说乔若瑄,他的心忍不住怦怦跳起来,盯着路波的眼神像刀子,恨不能把后面的话硬掏出来。
路波关子卖得差不多了,才道:"让她去电投,虽是企业,但适合她性子。"又道,"电投一把手空缺将近半年,找到一个合适人选难啊,这下好,若瑄去了,凭借她的魄力还有能力,一定能打开新局面,你我身上的压力也就能小点。"
普天成愣在了那里。
海东电力投资集团是海东省目前实力较强规模超大的一家国资公司。总资产大约在六百亿,净资产也在三百亿之上,是海东十强。电投是三年前组建的,发展势头非常强劲,短短三年,已形成电力、煤炭、铁路、钢铁、房地产等为支撑产业的业务发展模式,并在新能源、生物化工、高科技、医药器械等领域取得了不错的发展业绩。电投集团原老总半年前不幸遭遇车祸,一同罹难的还有集团副总经理及财务总监。这场灾难让电投集团经历了一场考验,也让海东掀起一场"跑官"运动。很多事就是这么荒诞,一些人的不幸马上会变为一大批人的机会,人们在转瞬之间会把罹难者忘掉,而只盯住他腾出来的位子。这也是中国官场一大特色吧,不过这特色总是让人心生悲凉,但你无法阻止那些奋勇而至的脚步。记得前段时间,普天成这边还有不少人在跑呢,就连马效林,都动过这脑子,被普天成狠狠教训一通,臭回去了。没想时隔半年,这位子居然轮到了老婆乔若瑄屁股下。其实他哪里知道,宋瀚林早就想把乔若瑄安排到这位子上,原来提出的海州市委副书记不过是虚晃一枪,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罢了。宋瀚林有宋瀚林的想法,在下面当党政大员固然是好,风光,也体面,但风险太大。乔若瑄这性格,给了市长她委屈,放不开手脚,给了书记呢,又怕她魄力太大,成了脱缰野马,不好控制,万一惹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广怀事件就是例子,虽说杜汉武这帮人现在是倒了,但很难保证以后不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杜汉武,不能让她老是处在风波中。尤其普天成现在是省府二把手,对乔若瑄的安排就得更为慎重。思来想去,宋瀚林还是决定给乔若瑄换个方向,电投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是他长久思考的结果,电投家大业大,有充分的施展空间,干好了,一年就能出政绩,而且很可能成为风云人物,这样铺垫几年,将来担任政协副主席或是在省人大给她找个落脚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另一方面,宋瀚林也不想把电投这块特大型蛋糕交到别人手中,一是不放心,二来呢,也真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私心。毕竟什么事,都是自己人做着放心。电投少则一年经营几百亿,多则上千亿,想进入哪个行业就进入哪个行业,舞台大得让人无法想象。大舞台当然要交给大手笔,宋瀚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位子只有乔若瑄合适,无奈路波一直不表态,路波也在力挺他的人,两人为此还闹过一阵不愉快,要不这位子哪能空这么久?上次宋瀚林同意路波让姜正英接管交通,事实上就是为乔若瑄做了一笔交易,只是瞒着普天成而已。路波这次又抢先一步,将喜讯报告给普天成,目的就是封堵住普天成的嘴,不让普天成在龟山采矿上乱说话。谁说高层之间不做交易,高层之间的交易才能称得上交易!
普天成果然就不对龟山采矿说什么了,回来第二天,他走进于川庆办公室,轻描淡写扔给于川庆一句话:"你把这次下去的情况整理一下,以书面形式呈报给省长。"未等于川庆再请示什么,他已出了门。
第三章 化解政绩标杆工程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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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下午,乔若瑄从北京回来了,宋瀚林还在北京,说是又让什么事拖住了。乔若瑄在机场打电话时,普天成问要不要派车去接,乔若瑄说谁让你派车啊,难道没有大巴?普天成敷衍着笑了笑,心想乔若瑄早已不知钻进了哪辆车,海东这么大,难道还缺一辆接她的车子,就是去一个车队也不过分。晚上本来要早点回,心想不管怎么,乔若瑄是自己老婆,老婆现在有了喜事,当然他得第一个去祝贺,尽管这喜事还未成真,但煮在锅里的鸭子还能飞掉?不可能的。谁知快要下班时于川庆进来说,国家工商总局来几位领导,想请普天成出面接待一下。普天成随口问了句:“省长去不?”于川庆道:“省长下午陪国家发改委领导,这边有劳普省长您了。”普天成哦了一声,最近国家各部委的领导和专家频频往海东来,调研工作渗透到各个层面,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下个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又要下来调研组,调研督察中央重大决策部署落实情况。普天成一边应着声一边收拾桌上东西,见于川庆目光痴迷地盯住那尊陶,笑道:“怎么,川庆秘书长现在也对神秘文化有兴趣了?”
“哪啊,省长取笑我呢。”于川庆呵呵笑出了声,目光并没离开那尊陶,嘴里又道,“都说这陶凝聚了龟山几千年的精华,我也觉得它越来越成宝了。”
“是吗?”普天成笑问一句,目光玩味似的盯住于川庆。于川庆这才把目光从陶上移开,低声道:“龟山督察报告呈了上去,本来想请您把把关的,看您忙,我就自作主张交了上去。”
“应该的,你川庆把关我放心,对了,省长看没,有批评吗?”
“批评倒是没有,不过省长说了一句话,我捉摸不透,想请普省长帮我揣摩揣摩。”
“什么话?”
“省长说,任何发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给了我一个课题,是发展重要还是牺牲重要。”
“二者都重要。”普天成没怎么考虑就回答了,他的回答让于川庆愣神。两人往外走时,普天成又道:“省长不是在考你一人,是在考我们全体呢,走吧,当然发展重要,没有发展哪来牺牲。”
于川庆脸上倏地又有了笑。
陪工商总局领导吃完饭,已是晚上九点半,省工商局安排了晚间活动,普天成推说身体不舒服,没去,只是叮嘱曹小安和省工商局局长,一定要把巡视员和两位司长招待好,不能让他们在海东留下遗憾。省局局长还有一位省长助理恭恭敬敬向他说了是。普天成告别出来,执意不让大家送,说这么好的夜色,他想走两步。曹小安快步跟出来说,天太冷,省长穿得单,还是上车吧。普天成抬头望望天空,感觉好久没看过海州的天空了,有点陌生,再一看街景,就更觉陌生。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升任常务副省长后,“陌生”两个字开始在普天成心里活跃。以前没这种感觉的,以前是看什么都熟悉,都能看明白,甚至能看到底。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老是觉得很多东西陌生,有了距离。比如他看于川庆陌生,看路波陌生,就连宋瀚林也有了陌生感,妻子乔若瑄就更不用说。人如此,事更如此。以前遇到问题,他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到解决方法,并毫不犹豫地去实施,现在完全变了,变得优柔寡断,变得……
他现在对自己也陌生。
回到家,乔若瑄不在,家里大包小包放了一地,可见乔若瑄这次去京城,收获蛮大。虽是女人,乔若瑄却很少有逛街购物的习惯,更不会往家里搬东西。他们夫妻这些天一起出去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也有,到哪里乔若瑄都是忙两件事,一是打电话约见人,不停地约,不停地见,不停地拉关系寒暄,所以她的朋友远远多于普天成。但凡跟普天成熟络的,乔若瑄都能交为好朋友,有些甚至能发展为密友,这功夫普天成绝对比不了。另一件事就是睡觉。乔若瑄对上街购物观光旅游欣赏民俗风情观看祖国大好河山都缺少兴趣,对女人们最爱最贪的美食、美容也了无兴趣,她活得简直就不像个女人,但她说她是女人,还把女人的养生秘诀归结为两个字:睡觉。
充足的睡眠比什么都重要,这是乔若瑄的话。尤其对一个从政且有远大政治抱负的女人,睡觉当然是第一要务。这也是她的话,说得相当气壮。普天成稍有质疑,她马上反驳,没有充足的睡眠哪有旺盛的精力,没有旺盛的精力就不能百分之百投入工作中。
普天成认为,老婆除了是一个工作狂外,更是一个完全丧失了女性特征的病人。
这次太阳却从西边出来了,乔若瑄居然拎来这么多包。普天成顺手打开,一看就笑出了声。哪啊,真是把她美化了,除几包换洗衣服外,再就是一大堆礼品。看来有人抢在他前面,给妻子接风去了,礼品为证。
乔若瑄变了,这种感觉很明显地闪在她脸上,也刺激在普天成心上。将近一周时间,乔若瑄都周旋在各种应酬中,忙得不亦乐乎。偶尔还会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回到家中。任职一事虽然仅仅在酝酿中,但外界已经风传开了。这年头你甭想保密,尤其人事方面的调整,那可牵动着不少人的心呢。普天成暗暗观察一番,发现请她的不是电投集团的领导,就是跟电投有业务往来的单位。按说这个时候乔若瑄应该低调,应该极力回避,谁知这次她一反常态,变得比别人还积极。
看来,她不但稳操胜券,而且急不可耐,难道半年时间真把她的精神困出了问题,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呢?
这天普天成回到家,见家里热气腾腾坐着一屋子人,见他进门,那些热情地恭维着乔若瑄的人立马起身,近乎异口同声问省长好。普天成礼貌地点点头,换鞋的工夫目光朝客厅扫了扫,这些脸都陌生,其中一两张好似见过,却也叫不出名。里面有张漂亮而又十分个性的脸蛋,普天成感觉熟悉,却真是记不起在哪个场合见过,不经意地就多望几眼。那张脸也冲他笑,明显有几分拘谨,却掩不住里面的妩媚。普天成想到“青山绿水”这个词,你还别说,这女人真还有些特别,坐在一群人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见大家惊慌失措,个别人甚至腿都在发软,乔若瑄满不在乎地笑道:“甭理他,我们聊我们的,快坐。”话虽这么说,那些人还是不敢坐,全都可怜楚楚地望着普天成。是啊,平日哪有这机会,能面对面见到副省长,若不是今天乔若瑄兴头高,非要拉大伙到家里来,怕是一生都没这机会。心里除了激动,再就是莫名的紧张,好紧张哎,直到普天成说:“都别客气,我去书房,你们接着聊。”这些人才稍稍从容了些。
普天成没忘再看一眼那女人,那女人也用深情而缠绵的目光,一直送他进了书房。
是谁呢?进了书房很久,普天成还像猜谜似的,被那女人困着。后来留神听了外面一阵,听乔若瑄叫了声小谢,才蓦然想起,这女人他真是见过的,张华华老公的妹妹,叫谢蔷薇。有次张华华带着这女人去他办公室,好像是为融资的事。对了,她也是电投的,是哪个部门的负责人。
一想到电投,普天成的心马上阴了,可以肯定,外面这些人全是电投的,乔若瑄怎么能这样啊,简直是疯了,天下哪有这种低智商者,怕是县里干部也不会愚蠢到这程度,让员工到家里来,而且成群结队!
普天成哪里能想到,乔若瑄这些天正发高烧呢,以前她根本不知道宋瀚林要把她安排到哪,甚至一度心灰意懒,感觉宋瀚林要弃下她不管了,为此跑到北京找老首长闹。老首长言辞犀利地批评了她,让她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哭哭啼啼闹了一下午,错误认了一大堆,但条件一点不松口,闹得老首长缴械投降,说:“好,好,我闹不过你,谁让我对你们有责任呢,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让我放不下心。”完了又说,“你先回去,等下次瀚林来,我批评他,自家人不用,他想用谁?!”
一句自家人,让乔若瑄破渧为笑,更让她的心里升腾起无限向往。这次去北京,她索性住在老首长家,老首长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对他们的爱,就越发深了,这爱里不止渗透着期望,还有对某种东西的眷恋。老首长现在是越来越不想让他们离开权力舞台了,恨不能用自己一双手,变魔术似的将他们安排在最最重要的岗位上。一听宋瀚林还没落实她的岗位,老首长怒了,一个电话将宋瀚林叫去,劈头就问:“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飞高飞远很有意思?”这话问得宋瀚林结舌,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甭看他是省委书记,在老首长面前,乔若瑄比他娇,有优势。宋瀚林结巴半天,用眼角余光恶恶地瞪着她,知道她又告了状。不巧又让老首长看到了,老首长厉声训斥:“怎么,你还有理了是不,我告诉你小宋子,一个人是飞不远的,想当年我们爬雪山过草地,是手拉手肩并肩一个背着一个过来的,要抱成团,我说这些就是让你明白,你不是一个人,不是!”
看着老首长激动,乔若瑄甭提有多开心,像是出足了恶气般,恶作剧地欣赏着宋瀚林挨批,脸上露出少见的顽皮,气得宋瀚林直想揍她一顿。
那天宋瀚林表了态,不表态由不得他,不表态老首长不让他坐。老首长让乔若瑄给他捏着肩膀捶着背,却一口水都不赏给宋瀚林。保姆请示了两次,要给宋瀚林上茶,都被老首长恶恶的目光吓回了。后来秘书走过来,不安的目光提醒他,来的是海东省委书记,中央候补委员,老首长理也没理,只摆了一下手,秘书就白着脸退了回去。宋瀚林只能表态,一五一十就将怎么计划怎么运作的告诉了老首长。等汇报完,老首长说:“就这些?”
宋瀚林老老实实答:“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
“那你还瞒什么,直接跟小瑄谈不就是了?”老首长还是批评的语气。宋瀚林看一眼乔若瑄,乔若瑄脸上已变了色彩,甚至尝试着要走过来,帮宋瀚林接过外衣。宋瀚林恨恨瞪她一眼,乔若瑄扮个鬼脸,冲宋瀚林幸福而又俏皮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挤眉弄眼,让老首长看到了,老首长轻轻摇摇头,脸上却是非常享受的表情。“坐吧。”老首长终于说。
当然,乔若瑄如此不顾及自己身份,也不顾及普天成身份,急不可耐跟电投的人接触,并不能证明她是一个没有城府或敢破规矩的人。乔若瑄急啊。普天成哪能懂得乔若瑄的心,这半年时间,乔若瑄简直如履薄冰,自杀的心都有。有次她跟宋瀚林吵,宋瀚林刚说了句:“现在考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我要替天成着想,不能因为你的安排,给天成造成负面影响,不值啊。”乔若瑄马上道:“那您说什么值,我是我,他是他,我俩没关系。”见宋瀚林瞪眼,她马上又道,“要是因为他断送我的前程,我立刻跟他离婚。”这话吓了宋瀚林一跳,再怎么着,宋瀚林也不能看着这两个人离婚,那样,他就说不清了,永远说不清。乔若瑄说的尽管是气话,却也足以表明,对前程,她看得是多么重。都说人可以把名利看淡一些,把手中权力看淡一些,那是你没得到过权力,当你握过重权时,就再也不这么想。说身外之物的人,是因没有真实地得到过那些物,得不到你当然放得开,而对乔若瑄来说,权力早就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旦权力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乔若瑄有点急,当宋瀚林当着老首长面把她的未来粗略地描绘出来时,她心里立刻翻腾起一股浪,电投集团,之前她想都没敢想,多少年来,她早已习惯把自己交给政府或党委,觉得那才是她的归宿,也是她奋斗所在,更是她的正业,而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企业,还是海东前十的大投资集团,掌控几百个甚至上千亿的巨无霸单位。她心里既喜又怕,喜的是权力又回到了手中,她并没被权力抛开,仍然处在这个旋涡中心,处在核心层,甚至比以前,分量更重。怕的是她对投资一无所知,对未来将要掌控的这一切,心中一点底都没有。所以当电投集团中高层闻风而动,对她提前送来热情时,她就再也安静不了,恨不能立刻投身进去,抢在任职文件下发前先为自己凿开一条通道。乔若瑄知道这很冒险,也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但为了给宋瀚林露脸,也为了给自己争气,她真是顾不上那么多了,乔若瑄决计冒这个险!
当然,乔若瑄把这些人带到家中,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即她没地方可去。这个时候去外面,等于是自己为自己制造不利传闻,这点清醒她还是有。家是安全的,尤其副省长的家,这种反常规的想法也只有她乔若瑄有。
其实不管她怎么想,她的一举一动都已到了路波眼睛里,路波看着,听着,享受着,也等待着。
大幕已开,又一场戏很快要上演。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第四章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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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人大调研组提前来到海东。
宋瀚林在北京得知消息后,提前一周赶了回来。他北京的事还没办呢,要见的人还有两位没见着,要说的话还有一大堆没来得及说。这次北京之行,宋瀚林也是为下一步作铺垫的。人一旦到达某一高峰,很有可能就滑坡了,宋瀚林虽然未达到权力顶峰,但在海东他却攀上了塔顶。他知道,这个位子是不可能长久让你坐的,江山轮流坐,这是硬道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也是硬道理。当你再上不去的时候,山下就有人冲你招手了。每每想起这些,宋瀚林就会悲哀。但人必须有防患意识,居安思危嘛,绝不能一劳永逸是不?何况目前中央对省部级班子调整力度大,变动频繁。随着中央大战略的调整,他们这些人的命运,也时时刻刻处在变化之中。这次到北京,宋瀚林就听到很多不利消息。有人说下一步中央着力将省级班子年轻化,要让六零后挑大梁。也有消息说,中央要加大部委与省区领导的交流力度,实现高层干部间的互动。宋瀚林已经不年轻了,年龄优势早已荡然无存,学历还有受教育程度跟年轻多才的六零后相比,只能是劣势。他把自己归纳为吃老本的干部,是一步步苦出来干出来的,但人生总有谢幕的时候,宋瀚林有宋瀚林的想法,他不是一个恋着位子不挪的人,不顶用,时代要求你挪开时,你多留恋也是闲的,必须无条件挪开,这就是原则。与其被动挪开,还不如早作打算,以积极的姿态迎接有可能出现的变局。这次他跟老首长也交了底,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提前离开海东省委书记的位子,到北京来,在人大或政协再发挥一下余热。这话说得很婉转,但言下之意老首长却听得明白。老首长当然不希望他这么快就离开,才干了多久嘛,至少要干满一届,要干出点名堂来嘛。可一想宋瀚林后面的话,老首长又觉不无道理,要是用这种积极的姿态还有良好心态,赢得高层的信任还有尊重,在人大或政协谋得一个新位置,那也是蛮不错的一件事嘛,毕竟又上了一个新台阶。这个台阶可不是谁都能上的哟,这台阶一上,那可就……
老首长最后说:“你再四处走走吧,这想法可以考虑,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把省里的工作搞好,那才是根本。”
宋瀚林点头道:“这我知道,请老首长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
“什么最后一班,别说那么悲观,你们要有斗志,要对未来充满信心,明白不?!”
让老首长这么一教导,宋瀚林果真有了信心,底气很足地道:“瀚林明白,瀚林不会让首长失望!”
就在他紧锣密鼓运作第二步、第三步的时候,有人给他反馈消息,全国人大调研组要提前下去,随后将会有中央巡视组、政协调研组跟着下去,让他还是多把心思放在下面。
宋瀚林回到省里,连着召开几次会,就当前几项中心工作做了缜密部署,借此机会再次严明纪律,统一了思想,对即将到来的调研组、巡视组,也作了细致安排,要求大家分工协作,密切配合,一切从大局出发,从海东各项事业的发展和社会进步出发。这个大局他是有所指的,这次在北京,宋瀚林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或者叫小道消息,当然都是针对路波的。路波最近一段时期太过活跃,宋瀚林觉得有必要给路波提个醒,不要太明显,也不要太急。
会议之后,宋瀚林把普天成留下,先跟他简单聊了聊当前工作,然后问他去没去龟山?普天成说去了,没敢急着往下汇报,等宋瀚林问。脑子里却有许多事在纠结,真怕不好撒这个谎。撒谎这门功课,做了半辈子,还是做不好。宋瀚林却避开龟山,话锋一转问:“最近大华怎么样,这个秋燕妮,汇报工作越来越不积极。”
普天成这才知道,宋瀚林留下他,是想在大华上吃颗定心丸,想了想说:“大华我去过几次,是有些问题,但都处理干净了。”
“真干净了?”
“书记只管放心,本来也没多棘手,就是些毛毛糙糙的事,打扫一下就行。”
“这个秋燕妮,做事总让人不放心,那么毛躁干什么,天成你以后多盯着点她,尤其角角落落的事,该打扫干净的,随时打扫干净,不要老是让人记着擦屁股。”
“知道的,这点心我会操到。”
一句话触动了宋瀚林,宋瀚林忽然不知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望着普天成,望得普天成紧张,也难受。望半天,宋瀚林长叹一声道:“天成啊,老让你擦屁股,我这心里……”
“书记快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普天成心里也起了浪,有些感情其实是很脆弱的,甭看平日他们坚强,百摧不倒百压不弯,但是有时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的感情变成一片汪洋。眼看着普天成也动了情,宋瀚林呵呵一笑:“好,接下来我们全力以赴,迎接几个调研组!”
调研组一行十三人,由全国人大一位首长带队,因为是调研中央重大决策部署贯彻落实情况,中央几个部委都抽调了人。普天成没想到,发改委司长戴小艺也在其中。看到戴小艺的一瞬,普天成心里猛地一震,跟着脸也热了,心里更是莫名地激动。当省委秘书长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戴小艺在北京萍水相逢,当时虽有好感却未能深谈,只是留下一些对未来的祝福与愿望。原以为这样的相遇不过一美丽童话,经不起时间考验就会碎掉。没想在他仕途最最关键也最最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戴小艺再次出现,而且以力挽狂澜的态势将局面扭转,为他出任常务副省长添上重重的一笔。
戴小艺出身在军人之家,这点普天成在第一次遇见戴小艺时就感觉到了,军人子女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是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的致命因素。还是老首长说得对,他们这些人,天生就能聚一起,那份亲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渗透在血液中。老首长曾说:“我看见你们,感觉都是自己的孩子,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是炮火,是血,是牺牲!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时,你就知道,活着意味着什么,是传递,传递圣火也传递生命。你们这一代人啊,走到哪都不能丢掉自己的血统,我说的血统你们明白吗?你们的父辈曾经是一堵墙,站在一起抵挡子弹,你们也要站成一堵墙。嚯嚯,一堵墙,坚不可摧!”
是的,他们站成了一堵墙,他,宋瀚林,还有乔若瑄,包括郑斌源。现在又多了戴小艺,以后相信还会更多!
戴小艺的父母现在还在军中,大约普天成的父亲统领千军金戈铁马纵横驰骋时,戴小艺的父母都还是小兵,顶多也就营级干部吧。不过这延误不了什么,当他们长大后,自然而然就到了这个阵营,是的,阵营,普天成现在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阵营是多么重要。阵营可以让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拥有众多资源,拥有广泛的人脉关系。戴小艺就是如此,她的朋友无处不在,关系更是纵横交错,连普天成都为之惊叹。从军界到政界,再到商界,然后文化界甚至演艺界,戴小艺就像一株仙人掌,四处都伸满触角。她说她只是个小人物,但她这个小人物跳将起来,能量也蛮大的。借他们的光呗,哈哈。戴小艺看似说得轻松,其实她是向普天成证明着一个道理,关系就是生产力,关系才是硬道理。阵营更可以让两个陌生人不问来历,很轻松很自然地走到一起,并且绝不设防。尤其对普天成和戴小艺来说,这点是其他任何一个阵营都不能比的!去年那个时期,普天成并没想到要找戴小艺,后来情况发生变化,不只是路波拦着不让他过去,高层似乎也有不同的声音,认为他到省委秘书长位子上才一年,远不够资格,任凭老首长怎么努力,阻碍还是消除不掉。甚至已经传出高层确定的常务副省长人选了,普天成有点灰心,也有点气馁。那个夜晚,他尝试着给戴小艺拨过去一个电话,不为别的,就是想找她聊聊,也算是给自己减减压吧。戴小艺接到电话很快赶来,两人聊了两个多小时,很投机,中间普天成就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以及面对的几方压力,戴小艺当时没说啥,只道:“谢谢秘书长能给我讲这些,高层的事我不大懂,也不敢乱发表意见,不过我相信那句话,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过了一阵又说,“既然已经努力到这份上了,秘书长还是咬咬牙,再坚持一段时间,说不定奇迹真会出现呢。”
普天成只当是安慰,并没往心里去。可是很快他就听说,又有人在为他努力了,而且这次的力量似乎很大,大得超出了他想象。再后来,普天成就知道,为他奔走的是戴小艺的父母,他们说动了一些老同志……
普天成后来问过戴小艺,为什么要帮他?戴小艺毫不掩饰地说,不为别的,只为欣赏,还有敬仰。
原来还有人敬仰他!
调研组这次下来,主要是围绕经济中心任务和民生问题展开调研,尤其是海东如何贯彻落实中央重大决策部署,对中央政府公共投资计划中的保障性住房建设和基础设施投资等题目开展。调研组长在第一天召开的座谈会上强调:“我们是来调研的,不是来检查的,愿意听实话。”这话让人感到耳目一新,仿佛一股新风吹了进来。宋瀚林就海东这两年如何转变发展方式、落实党中央政治指导精神向调研组作了简短汇报。路波省长就中央政府扩内需促增长的四万亿元投资计划下达后,海东如何加强对资金的监管使用,尤其是今年安排的一百二十亿到位后,海东如何用好这笔资金,管好这笔资金向调研组作了详细汇报。听完汇报,首长说:“这些问题,中央关心,百姓关注,我希望接下来我们看到的,跟两位领导汇报的能一样。”
本来省里是准备了盛大欢迎宴会的,首长坚决不许,再三强调这次下来一切从简,绝不能铺张浪费,更不能搞乌七八糟那一套。宋瀚林跟路波临时碰了碰头,就把计划取消了。招待宴会上,普天成并没跟戴小艺坐一起,之前座位都定好了,什么人坐什么位置,全是按规矩来,不能乱也不会乱,一大堆人在那盯呢。但普天成的目光会不时扫过去,戴小艺也暗暗把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时,两人露出会心的笑。这笑别人看不见,也感觉不到,只有他们两人懂。
普天成筹划着,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戴小艺痛痛快快聊一次,还没感谢过人家呢。
可是接下来的安排就让他瞪了眼,副秘书长曹小安将调研组的行程表还有陪同人员名单送他手上时,他才发现,这次调研基本没有他参加的活动,政府这边除路波外,更多时候是副省长姜正英陪同。曹小安告诉普天成,接待组这样安排,是姜副省长以前就跟首长有联系,首长在南方某省任职时,姜正英在那个省的妇联工作。
普天成哦了一声,他倒不是在意谁陪得多,他是在想,如此安排便没了理由单独接触戴小艺,人家到了自己门口,总不能一次茶也不请吧?
更让普天成意外的是,调研组要去的几家企业,居然没有大华海东。这怎么可能呢,大华海东不看,还看什么?
他困惑地盯住曹小安,似是在追问。曹小安早就意识到这问题,这阵说:“我侧面了解过,一开始是有大华海东,后来路波省长说,今年海州药业是重点,就把大华换成了海州。”
“海州药业是重点?”普天成更加困惑,似乎这提法今天第一次听到。后来仔细一想,不,路波好几次会上都强调过,只是当时没现在这么敏感。
海州药业今年确实拿到不少投资,政策倾斜力度甚至比大华都要大。普天成进而想起,汇报会上,路波的确把海州药业当成了重点,几次提到这家企业。他又回味起当时宋瀚林的表情来,想从中揣摩出点内容。遗憾的是,当时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戴小艺身上,居然没留心到这些。
这是不好的兆头,怎么就能分神呢,很糟糕,不管什么理由。
“要不要再请示一下省委那边?”曹小安问。
“请示什么,跟谁请示?”
一听普天成话头不对,曹小安没敢再多说,站了一会出去了。普天成想半天,拿起电话,打给了秋燕妮。
秋燕妮也是刚刚知道消息,之前她还忙忙碌碌,让公司上下作准备,迎接调研组呢。突然有电话打过去,说调研组不到大华了,弄得她一下慌了神。正考虑要不要打电话跟普天成请示一下,普天成的电话却先到了。
两人很快见面。秋燕妮慌里慌张说:“怎么又变卦了,省长?”
普天成没回答她,略一沉吟道:“公司都准备好了?”
秋燕妮点头,很快又道:“现在不去了,白忙活一场。”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白忙活一场?”普天成不满地批评一句,眼神里明显有责备。大华的账彻底做好后,普天成再没跟秋燕妮联系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副秘书长曹小安往下交代。送屈妙琪回美国那天,普天成跟秋燕妮办了交代,也算是一次正告吧,他说:“这一波我是替你扫平了,以后再敢弄出这种没名堂的事,你自己看着办。”话虽说得软,秋燕妮听了,却接连打出寒战。也不知为什么,自账务事件后,他跟秋燕妮间,似乎少了以前那种暧昧,再也朦胧不起来,就算两人单独在一起,普天成心里也起不了浪。真是奇怪的感觉,原来他还怕,过不了秋燕妮这一关呢,没想有些东西碎起来这么容易。
秋燕妮面带畏惧地看着他,账务事件既让她重新认识了普天成,更让她掂清了自己的分量。秋燕妮悲哀地发现,自己原本跟普天成这样的男人是有距离的,不在一个平台上,那么,以前种种幻觉就成了妄想。妄想对女人来说是可怕的,对秋燕妮这样心高气傲的女人,岂止是可怕,简直能把她毁掉。秋燕妮感觉自己真是死过一回了,天下男人永远懂不了女人,当女人打算把心灵向你启开,打算开启一扇窗,让你走进时,就已经把生命跟你连在一起了。可男人们轻轻一挥手,就能将那扇窗关闭,或者潇洒一转身,就能全身而退,女人哪能这么从容啊。女人要想忘掉一个男人,是要扒掉一层皮,泣出一大摊血的。秋燕妮扎扎实实哭了一场,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大华现在这个样,随时随刻都可能有风暴,离开普天成的关照或者庇护,大华怕是……
秋燕妮甩甩头发,强作镇定地抬起头。到了这时候,她只有义无反顾往前走,后退意味着全军覆没,是的,覆没,这个词最近老在秋燕妮脑子里活跃,每跳出一次,黑暗就压她一次,喘不过气来。她清楚那黑暗来自何处,其实就来自她自己,还有大华,她太知道大华这些年在海东做了什么,里面任何一件事翻腾出来,就是浪,恶浪,就能淹没掉很多人,更能让海东政坛发生一场超级大震荡。
秋燕妮怕。
没有人不怕。不怕是因为你做得没过,还在尺度范围内,也就是说没突破底线。当你做得过了,大大地超过了那个度,怕就跟定了你。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听普天成安排,普天成说什么,她都要服从,这也是大华总部给她的最新指示。
“你回去吧,当什么也没发生,公司该怎么运转还怎么运转,调研组的事,你自己心里要有底,他们随时会去大华,该做的准备工作要不打折扣做好,听明白了没?”
秋燕妮赶忙回答:“听明白了,省长。”回答完,心里就又冒出一些怨,干吗这么凶啊,就不能温柔点?
普天成真是对秋燕妮温柔不了,没法温柔,他心里急得上火,恨不能冲谁狠狠发泄一次呢。
让调研组去哪家企业,不去哪家企业,看似不是问题,其实是大问题,既敏感又藏着深意。一般来说,中央来了调研组督察组,要看的,要观摩的,还有要听汇报的,都是省里标杆式的企业,既是省里重点扶持也是省里最最耀眼的,经济效益当然不在话下,效益都在嘴上,让它高它自然会高。科技含量还有管理模式也都是最超前的,因为这两样东西是肉眼看不到的,只能听。想让你听到好的还不容易,省里养了多少笔杆子,要是这点事都做不好,他们怎么对得起手中那支笔?笔杆子不都是余诗伦那种人,那种人是融不进这个圈子的。对了,余诗伦现在已经不在省委政研室工作,瀚林书记终是忍无可忍,将他打发回党校了。现在这帮笔杆子,精着哪。以上这些都是明着的,谁也清楚,不清楚的,是藏在企业后面的东西!
普天成生的正是这气!
路波公然将大华从名单上拿掉,而排上海州药业,不只是给海州药业造势,更重要的,是要传出一个信号,海东将会以谁为中心。不行,绝不能把大华扔到一边,这次如果调研组不去,大华的绝对地位马上就会动摇。指不定调研组一走,就有人对大华说三道四,流言一旦传播开,你将很难控制。更可怕的是,所有的投资者还有新闻媒体,马上会嗅到另一股气息,这股气息不但会毁掉大华,还会毁……
普天成不敢想下去了,虽然不明白宋瀚林为什么能容忍路波如此挑衅,作为宋瀚林第一心腹,他必须抢在一切发生前,将火苗掐灭。
要想办法让首长去大华,不但去,还要热热闹闹在大华活动一下,最好能给大华题词,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可是想什么办法呢,普天成心急如焚,后来他终于想到一个人,对,只有依靠戴小艺!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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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波前两天没陪同首长,只安排副省长姜正英和秘书长于川庆一路陪同。这也是听从了首长的意见,首长不想让他们把自己围起来。“会遮住我眼睛的,我还是想多看点实情。”首长说。但是有关调研组的情况,一点不漏地到了路波耳朵里,从各方反馈上来的信息看,首长还有调研组对海东的工作基本算是满意,虽然也有质疑声,总体来说,还是肯定大于批评,不,远不止大于,应该说肯定或赞扬的声音还是很高的。路波有种欣慰,不论你在哪个位子上,都希望听到表扬或肯定的声音。况且现在是关键时期,能得到首长的肯定,他当然激动。这天路波早早来到宾馆,今天是到工业园视察,听几家企业汇报,督察项目资金落实情况,路波不能不来。昨天晚上海州药业集团老总曲利敏还有夫人一块去了他家,除谈些家务事外,还就今天的接待工作作了详尽汇报。路波没多要求,只强调了一点,要曲利敏无论如何,让首长对新研制的养生保健药感兴趣。曲利敏满口答应,说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只要首长去生产一线查看,一准会对这药产生浓厚兴趣。
海州药业遇到了麻烦,研制了一年的几个新品种保健药一直拿不到批号,曲利敏动用了很多关系,还是没能把药监局的关攻下来,攻不下关就不能全线生产,就不能大面积上柜销售,这对投资巨大的新生产线,就是压力。这是从生产考虑。其他方面,路波总觉海州药业没能挺起来,离他的要求还有很大距离,跟省里面先后对这家企业的投入就差得更远。不能只投入不产出啊,海州药业下一步的目标是上市,前期工作做得都差不多了,现在就缺东风,要是新药能尽快拿到批文,上市工作就会驶上快车道,所有困扰他和曲利敏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下午四点,车队朝海州药业总部的方向驶去,路波让秘书给曲利敏打了电话,告诉曲利敏,车队马上就到。秘书刚合上电话,他的手机响了,传来于川庆情急的声音:“省长,首长要到大华去,怎么办?”
“什么?”路波吃了一惊,大华已经被他排除在名单外,首长怎么?“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路波不满地追问过去一句。
“我也搞不大清楚,本来车队要去海州药业,可是首长突然提出要去看大华。”
“搞不清楚你是干什么的!”路波猛就发了火。那边的于川庆结了下舌,很快又道:“省长,我得往前赶了,首长已经进去了。”
电话挂了,路波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能发作。透过车窗一看,前面车辆缓缓驶进大华,因为接待组已经取消了大华这个点,大华门口什么也没有,既不见标语也不见彩旗,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路波马上给普天成打电话,不管怎么说,冷落了调研组首长,责任谁也担不起,遗憾的是,普天成电话不通,被告知不在服务区。他让秘书跟曹小安联系,过了一会,秘书说,普副省长和曹秘书长在永定区视察工作,这阵正在棚户区开现场会。
“开什么现场会,让他们马上往大华赶。”
“知道了,省长。”秘书急着又打电话去了,车子已进入大华总部,未等车子停稳,路波就急着跳下来,匆匆往首长身边去。
大华一干人闻讯赶出来,路波见首长跟大华头脑们一一握手,热情寒暄,心里松下一口气。秋燕妮冲他热情地走来,亲切问了声省长好。路波点点头,没发现秋燕妮脸上有什么异常,便问:“都在生产吗?”
“是的省长,十二条生产线都开着。”秋燕妮汇报道。
这时候听见调研组首长叫他,路波赶忙走过去,越过一直陪同调研的省人大两位副主任,站在了首长面前。首长道:“看见‘大华’两个字,我忽然想,应该进来看看,我可不是搞突然袭击哟。”
“首长是在批评我呢,我们没把衔接工作做好,实在抱歉。”
“哪里的话,我是不想给你们添太多麻烦,‘大华’两个字,还是蛮有吸引力的,不看遗憾啊。去年来时,厂区还没这么漂亮嘛,那边的厂房都还没建好呢。”说着,首长步子已朝生产区那边走去。一行人前呼后拥,脚步有些乱。路波无意间朝陪在首长身边的戴小艺扫一眼,戴小艺干干净净一张脸,眉宇间飞扬着一股灵气。
到车间里面,路波就不能三心二意了,必须正正规规陪在身边,耐心听秋燕妮还有香港两个专家给首长作介绍。首长听得很仔细,看得也很仔细。听着听着,路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怪的念头,莫非首长听到了什么,有意来这里?这念头一出,路波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心里哗哗涌出很多杂念,甚至已经在期望首长真能看出些什么。
可是没有!
首长很有耐心地查看了三条生产线,在今年新上马的一条生产线上,首长一气问了许多,秋燕妮一一作答,既不紧张也不矫情,让人看到一张训练有素的脸,还有一个外资企业家的卓越风采。路波似乎也融入里面去了,因为秋燕妮的介绍既专业又精练,绝无拖泥带水。特别是她的肢体语言,能让人产生丰富而又奇妙的联想。
大华到海东这么些年,路波还是第一次专注地欣赏秋燕妮,以前听到“秋燕妮”三个字,总是不经多想就将她驱逐出了脑外,从没将她跟真正的企业家或投资家联系在一起。即或脑子里留她那么一下,也是跟宋瀚林等人连在一起的,他把她叫做宋瀚林的银行,不,公共银行。今天他改变了这看法,觉得以前轻视了这女人,至少关注不够。试想一下,有谁在突然而至的情况下,能把首长礼貌而又热情地挽留住两个多小时呢?没有!首长在海东的时间,是按分钟计算的,一个地方留多久,看多久,听多长时间汇报,接见什么人,接见多长时间,都是很精确的。没想进了大华,把原定计划全给打乱。海州药业那边已经不止一次在询问了,路波能想象出曲利敏有多着急。他也在不停地看表,可是没用,首长兴致很高,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车间看完,首长说:“不错啊,一年一个样,大华果然名不虚传。”接着就外资企业如何积极应对当前经济态势,如何利用资金、管理和技术上的优势,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作用,为振兴海东经济作贡献,讲了几点意见。
秋燕妮听得很专注,脸上始终露着谦和、恭顺的笑,暗暗还染了一层羞涩,让她在这冬日明媚的阳光下,又多出一分生动。路波甚至看到了妩媚,是的,这女人绝对够得上妩媚,瞧她那双眼,莹莹流盼中就把要表达的东西全表达了,传递给不同的男人还能获得不同的信息。这时陪在首长身边的省人大副主任说:“请首长到会议厅喝口茶吧,顺便听听汇报。”
“好!”首长爽朗地说了一声,情绪高涨地回头跟戴小艺说,“怎么样,戴司长,颇有感触吧?”
戴小艺用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声音说:“真是开眼了,大华不愧是海东第一,这样的企业当然应该支持。”
“那就要看你们发改委的姿态了,不能只说空话不作努力。”首长一边说笑,一边在秋燕妮等人的引领下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去。路波像是从迷雾中醒过神似的,特意多看了省人大副主任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落到一直像秘书一样紧陪在首长边上的戴小艺脸上。
他忽然明白,自己被人耍了。怪不得将大华从名单中拿掉后,宋瀚林什么也没说,原来人家根本不用说!
名单真就那么管用吗,让你不管用时,它就废纸一张!
调研组不但在大华听完了汇报,下午的招待宴也改成由大华来设。原定计划被彻底打乱,海州药业那边空等了一下午,曲利敏一连给路波打了几通电话,气得路波想在电话里骂娘。不止如此,汇报听完后,首长在戴小艺等人的鼓动下,一时兴起,竟泼墨挥毫,欣然为大华题了字。而后又跟秋燕妮握手、合影,对着新闻记者,大谈了一通感受。当摄像机纷纷对准首长和秋燕妮时,路波猛然发现,今天来的新闻记者格外多,后来果然从于川庆那里证实,三家中央媒体的记者都是今天才赶到的。
这天的晚宴宋瀚林和普天成都参加了,气氛相当热烈,秋燕妮是当然的主角,这女人在宋瀚林和普天成的暗暗鼓励下,表现尤为出众,真是出尽了风头。
事后,宋瀚林跟普天成谈起这事,话里藏着玄机说:“天成啊,还是你心细,我疏忽的地方你总是能补上。”
普天成谦虚道:“哪里,我还正要向书记检讨呢,这次工作我们的确想得不周到。”
宋瀚林有点激动,调研组结束海东的调研,离开海东时,他跟首长有过一小时的长谈,内容涉及方方面面,首长几次提到大华,说瀚林啊,大华这面旗帜你树得好,我在北京也听人们提到这家公司,溢美之词多啊,不过百闻不如一见,这次看了,心里就更为踏实。宋瀚林连连点头,真怕首长对大华说出什么。现在好,真好。兴奋中,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张报纸上,是中央一家大报,醒目位置报道了调研组在大华海东视察的情景,秋燕妮跟首长的合影赫然就在上面。比之那些文字,这张照片意义更大,更大啊。如果多有这么几张照片,谁还敢对大华说三道四?
半天,宋瀚林抬起目光,见普天成仍然中规中矩站着,有点过意不去地连道:“天成你坐,坐吧。”
普天成就坐了,不过只是将屁股跨在沙发沿上,跨了小半部分,身子依然挺得很直。
“天成啊,最近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味儿。”宋瀚林呵呵笑着,脸上并不见紧张。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普天成含糊其辞道。
“最好不要有问题,谁也不要有问题。”宋瀚林突然说,说话语气还有脸上表情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像是被什么刺激了,又像是在冲谁发泄什么。普天成正在紧急思忖,该怎么应答,才不至于火上浇油,还能把宋瀚林怀疑的事实明显说出来,宋瀚林又开口了。
“对了,忘了跟你说一件事,若瑄没告诉你吧?”
普天成轻轻摇头,做出一副不解的样子。宋瀚林接着道:“若瑄的问题,我想了很久,原来打算让她到海州去,可我又担心别人说话,给你和我带来不利影响。思来想去,决定派她到电投去,你有什么意见?”
“电投?”普天成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脸上露出惊讶,思忖半天,本来要说不大合适吧,话出口却成了,“我没啥意见,听书记的。”
“好!”宋瀚林像是迫不及待,很快就把底亮了出来。又道:“这个问题上,我犯过犹豫,久决不下,难为了若瑄,也让你分心了,现在看来,犹豫完全是错误,这次去北京,老首长批评了我,批评得很有道理啊,我当着若瑄面虚心接受了。”
“谢谢书记。”普天成适时插了一句。
“我们之间不说谢,天成啊,我们搭班子搭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也到该跟你交底的时候了。”
普天成猛地一震,屁股差点从沙发边上滑落下来,不过他还是保持了良好的坐姿。
“中央怕是对省级班子又有动作,我呢,估计在海东也不能干太久,当然,这也是合乎常理的事,你我都是党的高级干部,自应带头服从组织安排。”
“不会吧,老书记?”普天成惊得耳朵都竖了起来,身上莫名地有了股冷意。宋瀚林看出他的紧张,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天成你别担心,这只是正常变动,将来调整也不可能只是海东。”
“可我不能接受。”普天成的声音很灰暗。宋瀚林理解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思让普天成弄湿了。过了一会,他道:“天成啊,这事今天就说到这,你心里有数就行,估计也不会马上调整,每次都这样,吵嚷很久才有动作,不过从今天起,海东你要多留个心眼。”
“……”普天成有点捉摸不透宋瀚林这句话,很费力地将充满疑惑的眼神望过去。
“上次给你的名单认真看了吧,把意见拿出来,过两天上会。”说到这,宋瀚林顿住了,抓起水杯喝一口,放下,似是咀嚼着茶水般,咀嚼了好长一会才道:“你还有物色好的人,一并提出来,队伍建设和力量培养上,我们不能把机会失去,该主动还是要主动,天成啊,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希望将来在海东,你有建树。”
“书记……”普天成眼睛湿润了,嗓子也在发涩,一时,心里竟有些茫茫苍苍。
“还有一句话,今天我要郑重说给你,在我即将离开或离开后,可能会有不同的声音,也会有人制造麻烦,所以天成啊,你要早作准备,到时候,可都全靠你了。”
“书记……”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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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昌平从吉东赶到了省城海州,他是普天成紧急召来的。本来,普天成是不想谈这次话的,跟廖昌平之间,普天成自信有默契,不管他有什么意图,相信廖昌平都能准确领会。但瀚林书记如此郑重其事跟他谈下一步队伍的培养与建设,让他心里有了一份沉重,觉得有必要把廖昌平叫来,简单谈上几句。
两人是在光明大厦见的面,按普天成的吩咐,廖昌平的车子到了省城,哪也没敢去,直接开进了光明大厦。此时是晚上九点,更多的人已经从饭桌上离开,到各种场合过丰富的夜生活去了。普天成沏了一壶普洱,笑吟吟地冲廖昌平说:“没吓着你吧,昌平?”廖昌平正正衣衫,端端正正坐普天成面前。
“吓倒是没有,不过一路上还是想了许多。”
“都想了什么?说说。”普天成一边冲茶一边笑问。
廖昌平也不绕弯子,如实道:“不会是省里又有变动吧,省长的语气从来没这么急,这次有点例外。”
“是吗?”普天成笑看住廖昌平,脸上是高深莫测的表情,其实廖昌平这句话点醒了他,不停地暗问自己,我真的急了吗,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
“我来之前,馥嘉书记也到了省里,比我早走三小时。”廖昌平说。
“哦——”普天成有些意外,转而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还不能断定,杨馥嘉这趟来,是找瀚林书记,还是找路波省长。
“看来你们消息都不闭塞嘛。”普天成道。
廖昌平动了下身子,进一步道:“前几天都还很平静,最近突然活跃起来了。”
“活跃是应该的,不活跃才不正常,具体说说,都有什么新动向?”
廖昌平就一五一十说了,普天成听得很仔细,杨馥嘉这边有多大动作他都理解,本来杨馥嘉就是于川庆推荐给他的,当年也是为了化解吉东危机,迫不得已才让她主政吉东。实践证明,这步棋下得不好。下得不好就要重下,这方面普天成从不犹豫,之前之所以下不了狠心,关键还在瀚林书记,怕瀚林书记舍不得断腕,现在不用担忧了,既然让他为将来着想,他就必须拿出点气概。
廖昌平又谈到两个人,看法跟普天成差不多,一个是去年路波推举马效林后顺手补上去的,现在是常委、副市长,另一个是市委常委兼纪委书记,这个位置很重要。普天成吃不准的,也就这人。现在听廖昌平这么一说,调整的决心就更大了。
等廖昌平说完,普天成突然说:“昌平啊,今天来只想问你,有没有信心,信心有多大?”
廖昌平显出一点不自然,语气也没那么流畅了:“省长是指?”
“别跟我装,现在不是装的时候,我就不信你昌平一点想法都没?说吧,吉东这块盘子,你拿得起拿不起。”
廖昌平没急,但也没太犹豫,思虑了一会,起身道:“我想我不会辜负书记和省长厚望的。”
“好,今天要的就是这句话。”普天成也有几分冲动,他就怕廖昌平跟他吞吞吐吐,故意装谦虚。谦虚是美德,这话不错,但关键时候,是不能谦虚的,谦虚证明你信心不足,谦虚更证明你没有把自己放在冲锋陷阵的位置上。
廖昌平很快回去了,普天成没有多留,这个时候多留是没有意义的,话就那么几句,说透就行,重要的是行动。
接下来是胡兵,再后来是上次考察时意外发现的团市委书记李晓田,对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干部,普天成真是情有独钟。当然,绝不是因为李晓田是位女人,这个时候普天成眼里是没有性别角色的,一切以能力和忠诚度来定。他感觉李晓田身上真是有一股跟他相似的东西,敏锐、犀利,做事沉稳,富于进取,有这几点作支撑,一个好干部的基本素质就具备了,如果再加以点拨,这样的干部日后就能挑大梁。
吉东普天成费的心血最大,几乎到了一个位置一个位置照头敲的地步。吉东不只是他的大本营,也不只是他起步或腾飞的地方,更关键的是,吉东有龟山,龟山有秦大冲。采矿事件虽然被他轻描淡写放过去了,但所有的问题都存在,而且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矛盾还会激化,还会上演一幕幕好戏。有戏总比没戏好,对普天成来说,龟山就是一张牌,将来要不要打,什么时候打,打到何种程度,就要看路波省长怎么对他了。如果秋后大家都不算账,龟山这张牌他是不会往外打的,要是有人跟他和宋瀚林算账,那么……
吉东最后叫来的是杨馥嘉秘书肖丽虹,按说跟肖丽虹是没必要谈话的,因为她只能安排在低一级的岗位上,这些工作由廖昌平去做就足够,但,这是吉东而不是广怀也不是南怀,普天成必须做到滴水不漏,他要以此给廖昌平他们一个暗示,吉东必须寸土必争!
广怀或南怀相对简单一些,孟杰伦是第一个主动找他的人,当年孟杰伦也是经过他的手推上去的,担任南怀市长后,孟杰伦小心谨慎,做事很有分寸。普天成知道,孟杰伦当年依赖的是纪委书记化向明,化向明去了外省,孟杰伦很清醒地选择了低调,正是这低调,让普天成看到了孟杰伦身上的亮光。他主动请孟杰伦吃了顿饭,还硬性将乔若瑄也拉去了,孟杰伦受宠若惊地打电话让夫人过来,这顿饭就成了纯粹的家庭聚会,吃得孟杰伦两口子心花怒放,不知该怎么表示谢意了。普天成没跟孟杰伦多叮嘱什么,将要说的话说给了孟杰伦夫人。
“杰伦在下面,下一步工作有可能更忙,主政一方嘛,不全力以赴怎么行,你这当妻子的,可不能拖杰伦后腿,要鼎力支持啊,我代表省里谢谢你。”一语惊得孟杰伦夫人从椅子上弹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省长,双手捧着酒杯,却说不了后面的话。直到大家都笑开了,孟杰伦夫人才说:“我敬省长和夫人一杯,我嘴笨,场面上很少来过,杰伦不带我来,怕我给他出丑。今天我大着胆说几句话,以后乔市长,不,乔总,就是我亲姐姐,我一定向姐姐学习,绝不拖他后腿。今天我也把杰伦交给省长您,杰伦有不对的地方,省长您只管批,姐姐您也批,没有你们的教育,他成不了才的。”
夫人笨嘴说巧话的时候,孟杰伦却在揣摩普天成刚才那番话,那话很有暗示的,孟杰伦越咀嚼越有味道。这天他居然喝多了酒,好在没失态。他放开喝酒的姿态又让普天成多了几分把握,不要以为在领导面前拘谨总是对的,当你情不自禁放开手脚时,你的率真还有你的态度就都出来了。
会议直到一月后才召开,这时候春节已经很近了,省里各方都在焦躁不安中,因为每逢春节,都是大家奋力往京城冲的时候,至于冲上去做什么,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动机。普天成认为不能拖了,宋瀚林也认为不能拖了,于是选择一个周六,召开了省委常委会。
会议整整开了十四小时,从早上九点开到中午十二点,简单吃了顿工作餐,又接着开,原想下午六点前应该能开完,哪知到六点议程还没过掉一半,只好又吃工作餐,七点接着开,等讨论完,已是第二天凌晨。
如此持久的常委会,宋瀚林担任书记后还是第一次,不是议题有多复杂,关键是这次调整的人选太多,而且,争论的程度还有激烈度也超出了宋瀚林想象,好几次,会议呈现出胶着状。可见,宋瀚林一直想要的一统思想的那个局面并没出现,这半年的努力可以说是毫无建树。也正是因为这点,反倒让宋瀚林变得更强硬,在会场上几次采用高压气势,愣是将局面控制住了。
路波争到了一杯羹,总体讲他还是败了,甚至有点得不偿失,因为他有点太急,反把自己的心迹提前暴露了。
应该说较量下来,普天成赢得了百分之九十的胜利。吉东近乎不打折扣地按他的设想通过了方案,杨馥嘉离开吉东,下一步将担任省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主任,想必这样的安排,会让杨馥嘉哭鼻子。这怪不了普天成,本来他提的方案是杨馥嘉到省工商总局担任局长兼党委书记,可惜那天杨馥嘉到省城后,直接去找路波而不是宋瀚林,这就逼迫着普天成作出更心痛的选择。任何一个细小的细节都可能改变你的命运,这就是政治场,用“残酷”两个字远不能涵盖。廖昌平毫无争议地到了书记位子上,原常务副市长黄勇接替廖昌平,担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胡兵由市政府秘书长升为市委常委、副市长,团市委书记李晓田被提拔为市长助理。黄勇跟普天成的关系,一直被深藏着,直到组织部长提出这个人选时,别的常委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宋瀚林,这次也让普天成蒙在了鼓里,之前很少听到普天成提及这个黄勇,会场争论时,宋瀚林突然想起一件事,普天成去中央党校学习时,黄勇正好也在中央党校,不过参加的是市级干部培训班。宋瀚林不得不叹服,培养人方面,他远不及普天成,这人不能叫“官场教父”,应该当之无愧地被称做“官场教皇”。
路波在吉东班子上是用了劲的,他的目的并不是要推自己的人,而是要把已经推在位置上的人保住,没想普天成发了狠,竟然采用赶尽杀绝的方式,一开始路波还采用温和政策,反复强调要保持班子的稳定与连续,目的就是不要动他的人。谁知普天成用了另外一种手段,将他苦心安排在吉东班子中的市委常委、副市长娄钢大力表扬一番,说娄钢理论方面非常突出,是海东不可多得的经济理论专家,应该安排到更适合他的位置上。组织部长何平早有预谋地就将娄钢提名为海东省政府政策研究室第一副主任,并且说让娄钢担任《海东发展与研究》杂志的主编。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出,路波就不好再回击,人家再怎么也是把娄钢从副厅提到了正厅,你总不能说提拔不对吧。至于纪委书记,路波的意见是动可以,但要提到省纪委来,谁知普天成跟宋瀚林都没说话,出面反驳他的是省委常委、纪委书记黄小霓,黄小霓说省纪委暂时不需要变动,如果要动,他会向省委提方案,一句话就封了路波的嘴,最后这位书记被挪到了南怀,继续担任常委,不过具体职务换成了政法委书记。
除此之外,普天成在吉东还有新收获,一直悬在他心里的沈晓莹被提名为市人大副主任,之前组织部长何平根本没向他透露,在宋瀚林办公室,三人互换意见时,何平也没说,到了会上却突然提出。因为是提名到人大,普天成没发表任何意见,但脑子里立马又想到另一层,接下来应该跟廖昌平说,让刚刚升为市长助理的李晓田去工业园,给她一个更宽更广也更具挑战性的平台。
吉东算是让普天成彻底清了盘。接下来的广怀,争论也相当激烈。让李源离开广怀,路波没反对,因为在他的盘子里,李源是他争取对象,可进一步听说李源要取代刚刚做了省委秘书长不到一年的谭晓林接任新的省委秘书长时,路波头里嗡一声,紧跟着就乱了方寸。这一招实在太狠也太突然,打得路波找不到方向,难道李源?等他反过来坚持不让李源动时,局面就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了。不只是他出尔反尔,而是日后李源听到这些内幕会怎么想,还会继续往他这条线上靠吗?坚决不会!他在瞬间就失去了李源这么一个重要角色,一年多来在李源身上作出的种种细微努力居然没挡住普天成的轻轻一击,路波懊恼连连,几乎失态到用愤怒的目光看着普天成了。但是没用,接下来广怀的人事变动,更出乎他意料,死心塌地为普天成效力的马效林屁股一挪接替了李源,被省里传为乔若瑄死搭档的王静育终于跃居到市长位子上,广怀也让普天成清了盘。
南怀普天成没争,宋瀚林也没争,他们只盯住一个人,那就是孟杰伦。孟杰伦顺利到了市委这边,其他人怎么安排,就是小事,这时候才轮到路波跟其他常委争,宋瀚林默默看着,普天成也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这时候再争就显得太霸道太没水平,不如静坐着看戏痛快。
如果仅仅是下面各市的调整,会议拖不了那么长时间,问题还出在厅级班子调整。这次调整,很有可能是宋瀚林在海东做的最后一次手术,不管别人怎么想,宋瀚林自己是很有感慨。在海东工作这么多年,关系千丝万缕,有些关系当时就照顾了,该安排的安排,该调整的调整,有些关系总觉时机不成熟,一直拖着未照顾。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拖了,再拖就会失去机会,就会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下遗憾甚至伤害,宋瀚林不想成为这样的人,该作交代的,他必须作出交代,哪怕适当违犯一下原则。原则这东西,说它是方,它就是方,说它是圆,它当然会是圆。如此显赫的位子上干这么多年,宋瀚林对原则的理解和把握,不会输给别人,对原则的运用自然也比别人熟练。他不想等到最后一刻,离开岗位的最后一刻突然调整下面班子,不是错误也是错误,必须要有超前意识。当然,这次列入调整名单的也不仅是他自己的关系,相当一部分,是上面打了招呼。上面不是具体指哪一个人,是一大批人,是一种力量,这力量你是不敢开罪的,开罪了,你就会成孤家寡人。官场为官,不论到哪一级,都不能被孤立,不能让人家觉得你不好说话,更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刀枪不入,那样,你的地位就很危险了。官场有时候像交易,更多时候,却是在彼此维系,维系自己也维系别人,维系某个团体或者利益联盟,维系某种力量。要时刻记住这样一句话,圈子的力量有多大,你的力量就有多大。你在官场绝不是一个人,而是力量伸出来的一根触角,庞大之树上吐出来的一根须。民间将它说成派系,宋瀚林们决不能称它为派系,更不能将它庸俗化,至于到底是什么,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
省里各部门班子调整争论得异常激烈,路波已经棋输一着,当然不可能接连输下去,就算是争,也要为自己争回一点面子,不然,接下来的工作将会很被动。宋瀚林果然给了他面子,普天成更是给他面子。路波最看重的交通厅,普天成主动提出让郭茂中离开,郭茂中被调到发改委担任主任,跟郭茂中关系紧密的两个副职也离开了交通厅,安排在别的厅。交通厅彻底腾空了,路波算是出了口气。可是在讨论交通厅长人选时,何平又给路波出了难题,路波本来想让早已物色好的一个人选接手这位子,何平偏不答应,会议出现了冷场,最后还是普天成出来打圆场,居然提了一让人啼笑皆非的方案,让前厅长骆谷城重新回到交通厅,执掌交通大印。路波有那么一小空儿的犹豫,这不是闹着玩吗,哪有这样安排的。再怎么着这也是省委常委会,不能儿戏啊。后来宋瀚林表了态,说实践证明,交通厅上次的调整是败笔,谷城同志对交通这一块熟,海东交通建设还真是离不开谷城同志。宋瀚林这样一说,等于是表了态,路波欣喜之余,又做了一番谦虚,谁都知道他的谦虚是演给宋瀚林和普天成看的,谁也知道宋瀚林和普天成是给他台阶下,于是大家纷纷表态,充分肯定了一番骆谷城,等于是替骆谷城平了反,骆谷城扭扭捏捏就又回到了交通厅。
来而不往非礼也,尽管有争论,也有质疑,但面子上的工夫必须做足,所以在讨论电投集团人选时,路波放弃前嫌,主动提出乔若瑄,让其他常委刮目相看。普天成没发表任何意见,只当是回避,宋瀚林也没发表意见,等其他常委说。其他常委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顺着路波的话,又将乔若瑄充分肯定一番,这样,乔若瑄这道难题,就顺利破解了。
还有一个变动,就是作为宋瀚林普天成之铁三角的郑斌源,这次也郑重其事提到了会上,被任命为海东省工业和信息化委员会副主任,一个曾经的刺儿头,典型的另类,如今也堂堂正正成了海东副厅级干部,多少让人有些意外。
意外的远不止这些,谁也没想到,这天的会上,普天成和路波各为对方以礼物的方式送了一枚地雷。他们演戏的功力实在是高,早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旁人很难看出破绽,等到地雷相继爆炸时,已是半年以后,宋瀚林已经离开海东,半年以后常委们再回味这次会议,就都惊出一身汗来,原来政治斗争还有这么玩的!
第四章 全国人大调查组提前来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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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源来了。
会议开完刚一天,文件还未来得及下发,很多厅级干部包括杨馥嘉这个省人大办公厅主任,还要等人大这边过会后才算正式通过,李源就抢先一步赶来了。
消息是组织部长何平的秘书透露给李源的,这里面究竟有没有故意,说不清,反正李源跟何平的秘书平常走得近,秘书第一时间告知常委会内幕,李源除了感谢,还是感谢。可是刚刚感谢完,李源就震惊了。
李源的震惊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决然没想到,普天成这个时候会拉他一把,而且一步到位将他提携到省委秘书长如此显赫的岗位上,要知道,下一步,他就能升为省委常委,这是道铁门槛,太多的人想都不敢想,甭说跨上去。一般人在市里干几年,顶多也就谋个省人大或省政协,哪还敢想到省级班子中去,更何况还是常委。李源恍若做梦,电话合上很久,都不敢相信天上会掉下如此大的馅饼。另一个震惊,是万没想到阻挡他步伐的会是省长路波。何平秘书将会上争论的细节还有火药味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听得李源忽而血脉喷张忽而义愤填膺,是的,真是义愤填膺。如果将普天成和路波打个颠倒,李源还能接受,毕竟一度时间他动摇过,干过对不住普天成的事。可路波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啊!
李源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这个夜晚他完全失眠了,脑子里一次次闪出这些年跟路波的接触,尤其到广怀担任市委书记后,路波如何对他语重心长,循循善诱。假,太假了!李源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所以一等消息确证,他便无所顾忌更是急不可耐地就往省城奔,他要见普天成,必须见普天成。
李源当然不会冒失到直接来普天成办公室,车子还没进省城,他先礼貌地给普天成发了条短信,说自己已到省里,想跟普省长汇报一下工作。然后就抱着手机等回音。李源等了一个多小时,原以为手机铃声马上会响,普天成马上会指示他到哪见面。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手机抱手里愣是不响一声。李源担忧死了,既怕发短信冒失,惹得普天成不高兴,又怕普天成避嫌,这个时候不会见他。后来他让司机将车停加油站边上,自己下车抽烟。半包烟抽完了,普天成还不回短信,李源就知道自己这趟白来了,既然普天成不回消息,就证明不想见他,李源也就不能进省城。他跳上车,跟司机说了声回去。司机纳闷地盯住他望,气得李源差点冲司机吼起来。后来他还是平定了情绪,马上要当省委秘书长了,怎么还是这脾气,看看人家普省长,什么时候有过情绪有过脾气?他在车里检讨着自己,并暗暗发誓以后决不能再有这坏毛病,榜样树在那里,要学啊。你可以不学宋瀚林不学路波,但普天成身上每一个点,你都要细细品味细细咀嚼,要当经典著作来读。车子往回走了一小时,都快要回到广怀地界了,手机突然蜂鸣一声,李源情急地打开,果然是普天成发来的,上面简短几个字:刚看到,这阵没空,晚上等我电话。
“掉头!”手机还没合上,李源的声音就飞了出来,过了一会猛地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错误,恨恨掐了把大腿,咒道:“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学不会了,就这样子还想去省委!”
“开慢点吧,别着急。”他把身子放倒在车座上,闭上眼睛,很有水平地说了一句。这一句让李源找到一些感觉,就该这么沉稳,他再次提醒自己。
普天成正式通知李源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其实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闲着,难得的清闲。每次常委会后,下面总要乱上一阵,对高层来说,却可以闭上眼睛睡大觉,因为一切都成定局,无论下面悲也好喜也好,都跟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是尽快调整好自己,投入新一轮的博弈中。有时间却不急着召见李源,这就是官场艺术。让下属永远揣摩不透你的心理,永远觉得你是一个谜,这更是艺术。当然,普天成推着不见李源,并不只是卖关子,更不是摆谱,如果低级到如此程度,就不是他普天成了。他是想趁这工夫,把李源这人想透,想明白。
得想明白啊。这步棋要是下错,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说实话,普天成这步棋下得有些冒险,也有点仓促,几乎是在赌博。李源怎么样一个人,他比谁都了解,两人在省委那边共事一年多,加上以前的交往,彼此几斤几两,早已掂得清。李源说穿了是一个立场不十分坚定的人,这人没坏心眼,也少所谓的官谋官术,这么说吧,在暗机玄机无处不在的官场,李源显得有点傻气,缺心眼也缺大智慧。是个不错的干将,却不是一个谋将。这种人只可小用,却不可大用。普天成之所以破戒,冒巨大风险将李源调回省里,推荐到宋瀚林身边担任省委秘书长,也是无奈之举。于川庆近期的表现让他担忧,这个人的变化已经超出了他想象,而且随着海东局势进一步变化,于川庆到底能变到啥程度,他实在掌握不了,前景暗淡啊。而省委这边的秘书长谭晓林是老好人性格,无法在工作中做到相互掣肘,谭晓林甚至都搞不懂于川庆整天在做什么,谋什么。对秘书长这个位子,普天成是有深刻体会的,省委、省政府之间的平衡与掣肘,并不是靠两边一把手来完成,更多时候,两边一把手在和稀泥,在找平衡点,在礼让,因为他们是一把手,姿态必须要比别人高。而真正的谋略却要靠两边秘书长完成。如果说两边一把手在唱红脸,白脸角色无疑就会落在两边秘书长身上。宋瀚林这段时间的被动,不是输在自己,而是输在谭晓林这里。谭晓林根本不是于川庆的对手,他既破不了局也造不了局,让于川庆游刃有余地走在权力的刀锋上。看得普天成心急,也出冷汗。书记输了是一人输,秘书长输了却是满盘皆输,这道理没几个人能明白。在对李源作出这一调整时,普天成心里是打了很多问号的,怀疑、不放心以及能力方面的担忧,总之,李源是难住他了。不过最后还是狠心一咬牙,赌博一样将李源的名字放到了秘书长后面。他抱定一个想法,这样以来,李源就一点退路都没了,这就是官场大智慧,是站在极高的层面上看问题。有些左右摇摆飘忽不定的人,你要用额外的力拉他,你这边一用力,别人自然就有了反力,在反力面前,他跟别人不远也得远。
这是其一。其二,李源跟于川庆资历差不多,年龄也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于川庆机缘好一点,早李源那么一段时间上去了。李源未见得心里就服气,不服气好,不服气就有竞争,就有博弈。将两个能博弈的人放在同一平台上,戏才热闹,不像谭晓林,此人有种日落西山坐等收工的没落气息,已经不在乎斗不斗争不争了,只想安安稳稳打发余生,这很可怕。将李源强拉一把,放在于川庆对面,于川庆的危机立马就有。人有了危机,表现就会大不一样,指不定哪天就会犯低级错误。李源这边更不用说,大好前程摆在他面前时,难道他还不会全力以赴去争?
斗,钳制,说穿了,普天成就需要这样的效果!
普天成认为冒这样的险值,至于冒险能不能成功,就看下一步李源的表现了。
李源一进门,就开始给普天成检讨。从原来一块共事,一直检讨到广怀担任书记,顺带着,还将许多不该说的秘密说了出来。其中就涉及路波,涉及于川庆。当然,李源并没把责任推到路波和于川庆身上,他还是很有水平的,不该犯的错误这次没犯。
普天成冷冷地坐着,既不打断李源也不做出任何表情,一张脸冷漠到可怕。
李源终于说完,一路想好的话全道了出来,顿觉轻松。然后满是期望地望住普天成,等他发话。
普天成仍然没开口,目光死盯住李源,锥子一样锥问在李源脸上。李源被盯得全身发毛,但他没把目光挪开,他知道这时候一旦挪开目光,自己就输了。
普天成终于盯够,脸上乌云破开般露出一丝欣慰,这丝欣慰让李源看到了希望。
普天成觉得该说些什么了,不能让人家太难堪,说些什么呢,到这时候,他忽然又犹豫,感觉提前准备的话都没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挤着,这条路的沟沟坎坎谁都清楚,这条路的艰难谁也心里有数,不用多说,但他又必须说些什么。
想半天,他开了口,带着语重心长的味道:“该做的瀚林书记都为你做了,下一步你还有常委这个关要过,我希望你能拿出一个正确的态度来,不要总让人担忧。”
就这么一句,就把该交代的全含在了里面。李源又等了一会,确信普天成不会再冲他说第二句,起身,非常庄重地说:“我先回去了,市里这个时候不能没有我,今晚我得连夜赶回去,省长您休息,省长的话,我会牢记在心里。”
普天成起身送客,李源出门的一瞬,普天成突然用力在李源肩上拍了一把:“好好干吧,路还长着呢。”
这句话还有那一巴掌让李源一路带到了广怀,虽是冬天,李源还是感觉被普天成拍过的那地方很温暖,心也很温暖。
宋瀚林跟路波之间那块遮羞布,算是彻底撕开了。不管谁胜谁负,这都是暂时,只是一段落,接下来,怕是就不再顾忌什么地要出手了。
春节很快来到。节前照样要忙一阵子,各种慰问还有检查还有走访让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忙,普天成赶场子一样,连续奔波在工矿企业、高等院校还有科研单位,完了又要深入基层市县,一方面安排部署春节安全生产,另一方面也要给方方面面各个阶层送去省委、省政府的温暖。
这天普天成带队慰问完一家企业,简单吃过午饭,想抽空在办公室眯一会,太累了,加上腿痛病不停地复发,让他觉得每一天的奔走都那么辛苦,感觉坚持不下来似的。
刚躺床上,办公室门被轻轻叩响,普天成以为是秘书闻捷,没理,继续睡他的觉。外面似乎静了一会,跟着又响起叩门声,很轻,叩得很有节制,但分明又带着某种顽固,似乎断定他在办公室睡觉。普天成心道是谁呢,啥人会斗胆在午休时间打扰他?
正纳闷着,手机蜂鸣一声,普天成拿过手机,见是张华华发来的短信,告诉普天成敲门的是她,礼貌地问能不能打扰一下?
普天成笑笑,都已经打扰了,还要问能不能,女人总是觉得自己有优势。张华华也在他这个组里,这些天跟着他四处慰问,想必是有什么事吧。普天成穿衣下床,合上里间的门,替张华华开了门。
张华华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女的,普天成一看,傻了眼,一同来的是去过他家的谢蔷薇。
“打扰省长,实在不好意思啊。”张华华嘻嘻笑着,感觉她跟普天成很亲热,一边的谢蔷薇却露出几分矜持,还带着那么一点怕。
“是你们俩,进来吧。”普天成一边端详谢蔷薇一边说,见后面没跟着秘书闻捷,心道,这家伙又跑哪去了。最近闻捷好像老是心不在焉,普天成记得要提醒他一次,可一忙,就又把这事忘了。
进了屋,坐下,普天成问:“有事?”
张华华冲普天成甜甜一笑,转向谢蔷薇:“蔷薇你说。”
谢蔷薇不自在地扭动下身子,腼腆道:“还是处长你跟省长汇报吧。”
张华华捂嘴咳嗽了一声,又朝普天成暖暖一笑,这笑让普天成感觉不舒服。女人莫名其妙跟你套近乎时,你就要警惕。记得调整班子前,张华华也找过他,是在晚上,未经预约直接找到了光明大厦,穿得还很那个,性感的双峰若隐若现,几乎不敢让人正眼瞧。普天成也确实没正眼瞧她,进去不到三分钟,就打电话让闻捷来,说自己马上要接待一位贵宾,请张华华先到闻捷那边坐坐。今天这方法看来不能用,因为有谢蔷薇。
“省长是这样的,蔷薇在电投担任融资部经理,最近她们跟另一家机构联合搞了一个融资方案,想亲自跟省长汇报。”
普天成眉头蹙起,这是哪跟哪,电投的事怎么跑来跟他汇报了?
谢蔷薇这时开口了,道:“融资方案去年就曾提出过,当时是跟大华一起搞的,据我们调查,海东目前游资多,特别是民间游资,与其让这些钱在地下黑市流通,不如我们把它吸收进来,用到经济建设中。”
“这问题太专业,我不好回答。”普天成一听谢蔷薇说的是敏感话题,马上警觉道。谢蔷薇犹豫了会,又道:“我们的方案是请专家论证过的,也让银行审查了多次,银行也有备案,而且项目赢利空间大,可操作性很强。”
普天成打断谢蔷薇的话,一本正经道:“这工作不属于我管,如果是电投单方面的行为,你直接找电投公司,跟你们领导汇报。如果是多家联合,需要往哪报的,层层上报,逐级审批,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谢谢省长。”谢蔷薇倒是自觉,没有说个没完,张华华似乎还有些不甘心,眼巴巴望住普天成,希望普天成能给个更明确的答复。普天成这天是真累,有点坚持不住,道:“就这样吧,下午我还有活动,就不多留二位了。”
两个女人有点不情愿地站起来,跟普天成告辞。张华华抓住时机,紧着跟普天成献殷勤,说知道省长腿不好,一到冬天就发病,她让蔷薇专程去了西藏,通过关系搞到一种藏传贴药,很有效果的。说着使个眼色,谢蔷薇就去了门外,不大工夫又走进来,手里多了一个手提袋,上面果然是藏文。普天成也没多想,只道:“放下吧,有空我试试。”张华华嗯了一声,将手提袋放茶几边,又特意提醒道:“省长一定要试啊,如果效果好,以后就用这药,正宗藏传秘方,绝无副作用的。”
说完两人走了,普天成都已躺在了床上,忽然觉得张华华刚才那话可疑,马上起身,打开手提袋,翻腾半天,见果真只有藏药,没有别的,既没有找到卡也没看到现金,这才心安。
晚上回家,本打算要跟乔若瑄提醒一下,别让下面人搞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电投难道还缺钱?哪知王静育来了,这次又带来一位保姆,比之前的卢小卉要小一点,发育却一点不输给卢小卉。王静育介绍说,小姑娘姓谷,叫谷若若,之前在广怀一位老领导家做家政,上月老领导离世了,才把她带来。
“若若干家务很在行,烧菜功夫也是一流,市里好几位领导都争着让她当保姆呢,她在我们广怀算是金牌保姆,身价很高的。对吧,若若?”王静育眉开眼笑,刚才他跟乔若瑄谈得十分开心,乔若瑄对他担任市长显得不大满意,说一步到位应该挪到书记位子上去。王静育当然知道不可能,不过乔若瑄能这样说,他心里甚是感动。
普天成瞥一眼谷若若,冲王静育道:“我这里是你家啊,想带谁就带谁来?”王静育脸上一下没了颜色,谷若若也显得极尴尬,小脸窘得通红,站在那里一双手不知往哪放,两只脚别扭地踩在一起。在广怀时王静育多次跟她讲,省长一家很亲和,尤其对下人,好得不能再好。这阵谷若若心里就嘀咕了,这还叫好,厉害得要吃人。
保姆是乔若瑄让王静育找的,她要忙了,顾不上照顾普天成,见普天成不领情,抱怨一眼道:“怎么说话呢,是我让静育带来的,是不是找个保姆也要向你这省长打报告?坐,若若,别听他的,有阿姨在呢。”一听妻子发火,普天成不吭声了,再说也不能把人家小姑娘弄得太尴尬。但他又实在反感王静育这样做,借故身体不舒服,进书房休息去了。刚进书房不久,家里又来了客,一听是郑斌源的声音,不得不出来,心里纳闷,今天这是咋了,怎么都往一齐凑。等到了客厅,才发现来的不是郑斌源一人,郑斌源竟把邓雅兰给带来了。
邪门,真是邪门,这两人啥时又走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