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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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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陆天明
省委书记-K省纪事1
相安无事地跟随贡开宸六年的那双皮鞋,竟然在那一刹那间,露出了它早该显露的那种颓相:鞋跟突然松动,并眼看就要脱落下来。当时,他正应中央领导的紧急召见,要从省委大楼前那个极其庄重开阔的院子里,赶往十六公里外的军区空军专用机场,飞赴北京。鞋跟的脱落,着实让他好一阵不自在,不痛快。夫人病逝快一年,类似这种小小不然的“不自在”“不痛快”已经发生过多起。比如,忽然的,怎么也找不见那支他特别喜欢的英雄金笔了……忽然的,那年冬天为去德国访问而特意添置的黑呢大衣上居然出现了一批大小不等的蛀洞,而这件高档的黑呢大衣至此为止,一共才穿过三次,完全应验了夫人生前反复叨叨过的一句话:呢料衣服越是久藏不穿,越容易招虫蛀……然后,忽然的,又发现卧室大衣柜柜门上的铰链和通往院子去的那条木板廊檐上的木头栏杆纷纷开始松动……继而,包括早年写的那份自传、一直在手头放着的几本相册、临睡前经常要随手翻它一翻的那套中华书局影印版的《资治通鉴》……统统找不见了。完全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有一回,甚至连身份证也找不见了。平时,像身份证这一类小零碎东西都是由秘书郭立明替他保管的。而那天,这个郭秘书居然声称一个星期前贡书记亲自从他那儿取走了身份证,并强调,一直也没将它还回来。为此,郭秘书还出示了《工作日志》为证。郭立明在贡开宸身边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这人心细,从被调到贡开宸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坚持每天使用一本很厚的《工作日志》,记录贡开宸的每一点活动。这本《工作日志》足有四五公分厚,用储石色磨砂小牛皮精心装帧。
“哎,你这个郭立明!我取身份证,干吗使啊?”贡开宸哑然失笑道。他如此反问,当然有充分理由。因为,平时在省里,他的确用不着这身份证,即便去坐民航班机,临行前,省委办公厅肯定会给机场有关方面打招呼,机场方面肯定会安排一条重要贵宾专用通道供他使用。他和他所有的随行人员就可以一律地免去必须使用这身份证明的一套又一套“麻烦事儿”。
“我不知道那天您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取走您的身份证。但,您确实取走了……”三十刚出一点头的郭立明红起脸,惶惶地站着。那本大十六开本的《工作日志》则摊开在办公桌上。“……您取走后,一直也没还给我。要不然,在《工作日志》上我一定会有记载的。”平时性子显得有些过分阴柔的小郭,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就会特别的固执,甚至会“寸步不让”。后来,贡开宸恍然想起,身份证确是他自己取走了的:有一回去省人民医院住院部于部病房看望一位老朋友。老朋友的孙女刚考上大学,听说了他的身份,十分好奇地问,你们这些当省委书记的,人称“封疆大吏”,声名显赫,权重一时,大概就不必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那样,还要办什么身份证之类的东西了吧?他笑道,那,也得办哦。我们都是共和国公民嘛。那女孩怎么也不信。他就笑道,好嘛好嘛,有机会一定让你亲眼瞧瞧“省委书记的身份证”。大概就是那天从医院回来,向郭秘书取了身份证。但后来,再没可能挤出一块完整的时间去看望那位老朋友。老朋友的那位孙女因此至今也没见着“省委书记的身份证”。而身份证也就一直在他办公桌抽屉的一只角落深处,静静地撂下了。
省委书记-K省纪事2
上车前,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把松动的鞋跟又强安到鞋底上。
家里应该还有几双质量很不错的皮鞋。但他懒得去找。
假如夫人还在,这样的事,应该说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她先他而去了……她跟他同岁,不过小他几个月而已。她在一个直属中央部委管辖的驻省科研单位里做行政工作,算起来也是个老资格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也是大忙人,忙得连双休日都不照面。很多年前,他曾经笑着跟她感叹过,说自己“苦啊”,有老婆跟没老婆一个样。她默默地一笑,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肯定不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在你前边,你就能体会到了,这个家……(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神情略有些黯淡,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淡淡一笑地继续说道)有我,跟没我,还是很不一样的。”
现在,他确实体会到了,有她,跟没她,真的不一样。
她说话,总是那么平静、简洁、准确、条理,跟她的微笑和为人一样。
车队很快驶出了省委大院那个用花岗岩砌成的大门楼子。他喜欢花岗岩。它朴素。坚硬。大气。当时有人建议用较为华丽的云纹大理石来装饰,被他一口否决,各种规格的大理石板都已经拉到工地上了,还是被他一口否决。他就是希望省委大院能够整体体现一种他追求的“朴素、坚定、大气”。他认为,这对于全省几十万于部也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一种有形的脚注和潜移默化的渗透、辐射,既是永恒的昭告,又是借政治场景去体现人文精神的一次绝好机会,事后必能取得举一反三、辗转反侧的效果,是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院整修完工后,果不其然,许多人、尤其是头一回踏进此大院的人纷纷感受到一种“震撼”。那一片片乌黑的树林和傍晚时分从树林深处掀起的阵阵林涛,映衬着大楼略显生硬而又坚定的线条,再加上院子里那种难以名状的安静和洁净,似开阔又幽深,既包容又单一,无处不显现着某人雄浑厚重而又孤独的背影……
说到“背影”——其实,贡开宸很少有那个闲暇时间,独自在他精心构筑的这个大院里散上一会儿步。充其量,驱车进出大院时,假如心情还不错,他会略略地侧过脸去,透过那深色的车窗玻璃,朝着大院的某个角落惬意地浏览上几眼。而今天,他连这种浏览的心情都没有。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很难说是一种焦虑急切,还是烦恼忐忑,准确地说,是两者兼而有之。
下午六时左右,中央办公厅通知,总书记要紧急召见他。让他当晚十点前务必赶到中南海勤政殿。他马上让小郭查了一下民航班机时刻表,六点到十点之间,有三个航班飞北京,机票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起飞时间或者太早,或者太晚,都不合适。经稍许犹豫,他亲自拨通军区空军刘司令员的电话“求助”。十五分钟后,刘司令员打回一个电话来,告诉他,非常“巧”,军区空军正好有一架运输机要飞北京执行任务。起飞时间合适。有关各方,也均已安排妥当。半个小时后,将有军区空军作战部的一位副部长驱车到省委大院来接他,陪同他前往空军机场……
……现在,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作战部副部长亲自驾驶着一辆挂有空军车牌号的高级轿车,引领整个车队,穿越繁忙的市区,快速而平稳地向机场进发……
省委书记-K省纪事3
整个市区都处在下班时的交通高峰中。假如没有近五年来修建的那两条城市环道和十几座立交桥发挥排解疏导作用,那么,此时此刻这几条市内交通主干道,一定会像患了严重粥样硬化症的血管一样,在高强度的运营中,一阵阵抽搐,一阵阵表现出异常的滞重和痛苦。往常,只要时间允许,贡开宸时常会让司机故意绕个道,走一走市中心的某一条干道,顺便去测试一下那儿高峰期间车辆通行情况,以检验各城建、交管部门上报的种种“喜报”的准确有效程度。但今天,他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心清。他需要尽快赶到那个军用机场。二十分钟前,市交通指挥管理中心接到通知,要求他们确保这个车队从各道口顺利通过。很显然,交管中心的工作是有效率的。车队到达前,大小每个道口都被一至三名,或三至五名交警有效地控制了起来。整个行程中,车队不仅没有遭遇一个红灯,也没遭遇一次意外的堵塞。
“我们提前了三分钟。”到达机场后,那位年轻的副部长走下车,大概出于职业的素养和习惯,低声向走在他身旁的郭秘书宣示。
机场方面在贵宾室做了周到的迎宾准备。几位主要领导受刘司令员的委托,都在候机楼的一个侧门前迎候着,非常热情,非常诚恳。贡开宸在贵宾室里勉强地坐了一会儿,略略地寒暄了几句,连一口茶都没喝,便提出:“我们可以登机了吧!”他想尽快得到一个独处的环境,让自己安静下来。他要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切实地估量一下两三个小时后的形势——总书记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自己又应该向总书记报告些什么……在“说”和“报告”之后,整个局势又会发生哪一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对今天的“紧急召见”,贡开启既感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贡开寰进入k 省省委领导班子,作为一把手全面主持省委工作,已有六七年了,从来还没有被“紧急召见”过。六七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居此高位,当然要尽可能地做至“俯仰天地”“泰然处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但是,肩负这么一副重担,上对集民意于一身的中央,下对化生灵于千万的百姓,累卵系于一发,不能不持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可以说,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疏忽大意,要慎之又慎。他觉得自己一贯以来,是坚持这么做的。所以,一旦接到紧急召见的命令,还是感到“意外”,“突然”。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预感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在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层中,这一段时间以来,有这种“预感”的,远不止他一人。所以,对这样的“紧急召见”,隐约之中,似乎又觉得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是“文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它终于在今天发生罢了……
……事情的缘起,大概都因为那个“大山子”。
大山子,没有山,更没有大山。出城圈,地平线上雾蒙蒙,灰蒙蒙,在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炼铁炉炉体群背后,起伏着一片片褐黄色的丘陵。那里蕴藏着共和国版图上少见的高质量的煤炭和铁矿石。在这片雾蒙蒙、灰蒙蒙、轻易见不到净蓝色天体的地方,常年生活着三十一万到三十四万人。一个城市,只有三十来万人口,在中国,无论怎么算,它都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县级市。但它拥有中国最大的一个国有企业。这个企业之大,即便拿到全球去比,也应该被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全城三十多万人中间,有三十万人在这个企业里工作。这个企业叫“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由于拥有这家总公司,大山子曾是远东最大的几个钢城和煤城中的一个,因而名震遐尔。它的市长和市委书记历来都是副省级的。那个大山子冶金总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历来也都是副部级的。几十年来,它们给k 省输送过好几位省委书记和省长,给国家冶金部和煤炭部输送过好几位部长和部党组书记。有人说,它是我们这个共和国“国宝级”的特大型工矿企业。有人说,共和国的工业化进程,曾经是踩在它的肩膀上起步的。还有人说,四五十年前,大山子发一天高烧,中国的工业生产就得报三天病危等等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即便稍许有一点夸张,但确确实实并非故弄玄虚,骇人听闻。然而(请注意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然而”),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整个中国摆脱种种羁绊,犹如初春开河时的黄河河道,涌起千万重冰排,匐然染绿左右两厢那一大片深沟大壑的古老土地时,大山子却在持续发着高烧,报着“病危”……哦,这个曾被誉为中国和k 省的骄傲,共和国最重要的钢铁煤炭生产基地啊,今天却颤栗着哆嗦着,踉踉跄跄地迈着久病中虚弱的脚步,濒临绝境……三年前,在中央财政的支持下,由贡开宸亲自拍板,省委向大山子投入二十多个亿的技改基金,意在挽救这个老基地。三年过去了,收效甚微。
更为棘手的是,在k 省,像大山子这样的老工业基地,还有好多处。虽然不能说都在发着高烧,都已经报了“病危”,但大部分确实都处在举步维艰的境地之中。高炉的烟囱不冒烟便罢,越是“冒烟”亏损越多。巷道不掘进,也会亏得少一点,越是掘进反倒亏得越狠……
真是出鬼了。
更严重的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连带整个k 省无力变革,同样显得“老态龙钟”。而拥有七千万人口的k 省,也曾是中国一个工业大省。
问题在哪里?
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
如此局面又能残延到何时?!!
半年前,总理带人来视察,前后十天,贡开宸一直相侍左右。十天后,总理走了。他作为k 省的一把手,却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总理的此次视察,非比寻常。一,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领导来k 省视察,一般情况下,在视察过程中,总会跟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做一次长谈。这种长谈,总是很深人,很坦诚,针对性也强,谈得非常知根知底。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谈话,贡开宸都自觉受益匪浅。受益的还不只是在工作方面。他觉得通过这样的谈话,自己和中央领导在内心里走得更近了,相互更加了解了,得到了进一步的沟通。要知道,这种沟通,不仅重要,而且极为难得;另一方面,在这种长谈中,可以品出中央领导更具个人特色的执政经验和对大局的宏观把握,从中他也总能比评出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足,可以做及时的调整。而这一点,也是平时从公开的文件、指示、讲话中不容易获取的。他确信,中央领导只有信任你,才会跟你“促膝长谈”。如果没有一点可信性,还跟你谈什么呢?但这一次,就没有谈。他不知道总理是否跟别的省领导谈了。他也不便去打听。但所能肯定的是,总理没跟他谈。二,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首长来k 省视察,结束视察前,总会召开一次全省的干部会议,就中央最新的工作精神和此次调研中觉察到的该省必须解决的一些重大问题,作一些相关指示。但这一回没召开这样的会,也没做这样的讲话。为什么?他不安……三,总理此次来k 省的主旨就是为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的体制改革做调研。k 省的问题着重表现在大山子。但十天中,总理偏偏没去大山子。平时在跟贡开宸的交谈中,也很少提及大山子。为什么?总理是一个从不回避矛盾的人。这一回,他……为什么要持此种态度?难道中央决策层对大山子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只是觉得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呢?贡开宸越想越不安。
总理走后,不到一个月,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联合派出一个工作组专门到大山子做“调研”。在大山子差不多待了有两个星期。让贡开寰感到十分不安的是,他们走时,也是一声不吭。以往这些部委来人(其中不乏从k 省调去的同志),见了贡开宸,总是有说有笑的。贡开宸向他们了解一点内部精神,内部动态,他们也总是少有忌讳,把说话的界限放得很宽,忌讳也少。最多,说完了,再笑着追加一句:“贡中委(贡开寰最近这一届的中央委员),咱们这可是哪说哪了,一切都以正式文件为准。”一句抹平。但这一回,却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事先和整个调研过程中,只跟省委办公厅打招呼,一直回避跟贡开宸打交道,说他们这一回“只是做一些常规性的社会调查,就不惊动省委主要领导了”。他们临走时,贡开宸特地赶到他们住的宾馆去看望。这几位平时很熟悉的“钦派翰林”却个个显得既“木衲”,又谨慎。现场气氛也相当“沉闷”。一直到走,他们也没有向这位省委一把手做任何调研“汇报”。这也是极为“不正常”的。按惯例,按组织原则,一般情况下,中央任何一个部委派到省里来做调研,或处理某一事件的工作人员,都应该是“在省委领导下”开展工作。结束工作时,一般也得向省委做一次汇报。此类汇报,即便是例行公事,也总是要“例行”一下,除非发生了什么非常情况……
后来,贡开宸便听说,在他们逗留大山子期间,省里有一个叫“马扬”的年轻干部,曾去“告”了省委一状,在这些北京来的同志跟前,“历数”贡开宸和省委这些年在“大山子问题”上的“失策”,足足谈了四五个小时。此后,又把这些“失误”,写成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给调研组的同志带回了北京。据说这份“条陈”,最后转呈到了总书记手中,总书记阅后,当即批给了政治局全体常委(还有一个说法是,批给了在京的政治局全体委员),在中央决策层里引起了相当的“反响”。于是,才有了这次“紧急召见”。
听说此事后,贡开宸让人从侧面“查”(应该说“了解”)了一下,省里确有这么一个叫“马扬”的人,曾在大山于冶金总公司属下的矿务局干过,担任过一届该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职务,几年前调到省城,现任省城经贸委主任。正局级。年纪不大,四十出一点头。此人“脑袋瓜相当够用”,跟调研组的同志的确长谈过一次。至于,此次长谈,是他主动找人家调研组的,还是调研组得知k 省有此等知情者后,主动去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事后,马扬是否真写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矛头所向。是否“直斥”贡开宸,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贡开宸没有让人进一步去“追查”条陈的事。
他觉得,没必要显得那么“小气”。“谁挡得住哪块云彩要下什么雨?算了吧!”
他觉得,此类事,本不该追查。当然,也不便追查……
他觉得,多年来,自己俯仰天地,可以说,无愧多样。所能做的,都尽力地、竭力地去做了。至于,依然没能做好,此亦是大江东去,木落萧萧,已不是他的本意了……
但忐忑不安的心绪,却总是在他胸中郁积,屡屡地、屡屡地拂之不去……
省委书记-K省纪事4
飞机起飞时,一大块黑突突的雷雨云恰好在机场l 空以东四五公里的地方形成,并急速地向四周扩散翻滚。雷声因此不绝于耳。浅蓝色的闪电一再地把已然融进夜色的两片机翼刻画出来示众。很明显,今年最后一场雷暴雨正在逼近。这也是秋即将逝去的信号,是秋告别的倾诉吧。
机长过来请示,要不要推迟一点时间起飞,等这一阵雷雨云过去?
贡开宸问,那要等多长时间?
机长答,很难说。也许三十分钟。也许……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绝对不行。贡开宸迟疑了一下,马上问,假如在平时,你们执行军事任务,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会起飞吗?
机长答,那,当然要起飞。但,今天您不是在机上吗?
贡开宸笑了,说,我也在执行任务啊。那就起飞吧。赶紧飞。
随后,郭秘书送来一片预防晕机的药片,送来一份由省经贸委汇总的本省近期相关经济活动的一些数字。虽然汇总者已经把它们分类列成了清晰的明细表,但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整两页半的篇幅。每一回见中央领导,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不仅是数字,更重要的是数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数字和数字后边的背景。这堆数字和那堆数字碰撞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堆数字影响着这堆数字必然会产生的某种走向、趋势……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存在和一系列解决措施……这些都还没在这份明细表上列出。要是在以往,去一趟北京,总还要捎带办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比如,省委组织部会请他顺便去中组部谈某个干部问题,省财政厅(或省长邱宏元)会请他去财政部谈一点什么补充预算问题。有一回,省安全厅的同志还把他带到了国家安全部,听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情况介绍……他自己也许会抽一点时间去广电总局或新华总社看一位中央党校省部级学习班的“老同学”,去琉璃厂古文物一条街品品铜绿,嗅嗅墨香(去年,经北京方面老朋友介绍,他去了一次京东南角的潘家园文物市场,真让他过了一把文物瘾。但他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人堆里挤擦,也不可能蹲在地摊前跟摊主讨价还价,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还是琉璃厂那购物环境更适合来去匆匆的他)。但这一回,所有这些捎带要办的事,一概都免了。也没人请他捎办什么事了。所有人忽然间都变得非常知趣。小心。谨慎。
……飞机开始动了……他合上眼……往后靠了靠……并不想喝茶,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那只青花茶杯冰凉的杯把上。空军的同志想得很周到,准备了他喜欢喝的信阳毛尖。惯于运货的这位运输机的机长在操纵飞机爬升时,显然想到了今天运的不是货,爬升得比客机还要平稳。但即便这样,贡开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头晕。药片得过三十分钟才生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他一个预防晕机的“绝招”:临上机前,把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贴在肚脐眼上。这招,他使过不止一回,应该说,每回还真管点用。自从夫人去世,他依然乘机,却再也没使过。他并不是已经把夫人那时的“谆谆教导”丢在脑后了,也不是担心使旧招会触景伤情……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跟皮鞋、大衣这些零七八碎的物事一样,家里备用的都挺多。大衣也有好几件。但自从夫人去世,他总是盯着今天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为过……
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地注视着他。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寰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底细。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马扬”重要得多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总书记,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 省省委书记一职,主动为k 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应该由他来承担的那份责任。如果要提,什么时候提出最为合适……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气写了五六页。
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采。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但经验老到的他从不相信信手拈来的“成果”。于是按老习惯,将它丢进抽屉,冷静地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誊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磨一池墨汁,舔饱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誊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宣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 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
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坛啊……
假如总书记问到这一点,自己能把它说清楚嘛?说不清?还是……说得清?
胀懑的胸臆间,顿时又自觉异常地沉重起来……呈现在眼前的这两页仿古木刻水印信笺和一笔一画俱端正凝重的字迹也仿佛模糊了,并且晃动着飘摇起来,惟有那方大红印章在飘摇中越来越显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这方仿宋铁线阳刻私章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一枚印章。誊抄完报告后,到底铃盖哪方印章,也颇费了他一番心思。这些年,贡开宸积攒了不少枚印章。最讨他喜欢的大约有那么五六枚。
所谓“喜欢”,在他,主要不看石质i 也不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因为,以他的地位,要得一枚名家的作品,一方珍稀的石料,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小小方寸之间,刻家走刀运锋,能充分营造出一种他所要的气韵和气度,能得其心而透其意,也就是我们前边提到过的那六个字:“朴素,坚硬,大气”——在这儿,“朴素”
二字应该更换成“拙朴”。以此标准衡量,最后筛选出的五六枚中间,真让他爱不释手的无非也就一二枚而已。但经再三斟酌,最后用在这封请辞信上的那一枚,却并非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枚。为什么?他觉得那一枚刻得太“大气”了。字体又是古奥的秦篆。变形中张扬着个性。“大气”,用在激战前发表的“撤文”上,可谓相得益彰。张扬个性,用在私人之间的交往中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而今天,要针盖的是“请辞报告”,怎么能“大气”?又怎么能“张扬个性”?“大气”了“个性化”
了,再加上一个“古奥”,都会让人觉得有“不服”、以至过于“嚣张”之嫌……
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怎么能“大气”?又怎么能“张扬个性”?“大气”了“个性化”了,再加上一个“古奥”,都会让人觉得有“不服”、以至过于“嚣张”之嫌……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
省委书记-K省纪事5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
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去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他当然不会去翻看贡开宸的抽屉。但按保密规定,他有责任每天去清理书记使用的字纸篓。一旦发现有记录带密级内容的废弃字纸,在以往,当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销毁。现在各办公室添置了先进的碎纸机,便自行先将它们粉碎,等粉碎机贮藏箱里的积存物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并交保密室处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尔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动真格儿的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间,出什么事了,要赶去北京?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就是中央领导召见。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 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曼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蹦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又是短暂的沉默。
“修大姐……”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捡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 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省委书记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放下了电话……”
“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
“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
等郭立明放下电话赶到楼下,贡开宸正在和来送行的省长邱宏元、省委副书记宋海峰和省委秘书长高昌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谈因他突然去北京,而不得不延期举行的省社科院理论研讨会的事。贡开宸上任伊始,便要求省社科院组织一次大型的理论研讨会,约请国内外知名学者和卓越的实际工作者(退休的省市长或在位的大企业家)就k 省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和对今后几年的展望,做“无约定”的讨论和评判。以后,便形成了“制度”,每两年举办一届。时间大约都在秋末冬初。现在又到研讨的时候了。社科院方面,一切准备工作也都就绪。贡开宸的意思是,研讨会还是如期举行。但邱和宋的意思是,这个研讨会无论如何要等贡回来再开。“还是等一等吧。等你从北京带回什么新精神,一起研讨。”邱宏元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说道。说罢,他还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并十分感慨地拍了拍贡开宸。贡开宸没再坚持。他当然明白,他们坚持要延期召开这个研讨会,所等的不是一个“新精神”,而是一个“新动态”——等待中央对k 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具体地说,也就是在等中央对贡开宸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假如中央决定要改组k 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撤换贡开宸,理论研讨当然就得适当地往后拖一拖,以至这样的研讨会还要不要举办下去,都得看新来的一把手的意图,从长、重新计议了。
“走吧。放松一点儿。”邱宏元压低了声音,把整个身子凑近贡开宸,微笑着指了指天,对他说道,“问心无愧嘛。放松点。”
贡开宸只是默默地笑了笑,用力地握了握老邱伸过来的那只大手。邱宏元两年前才调来k 省,年龄跟贡开宸相仿。但他出身“名门”。父母都是中共延安时期最早的一批高级技术专家,也是党内早期留学欧洲,后来回国投身革命的少数高级知识分子型于部。但两位老人在长期的战争年代一直也没有从政从戎、一直奉命坚守在工程技术岗位上。这也是较为罕见的。邱宏元是从另外一个省的省长职务上平调到k 省来任省长的。那次调动也是非常突然。十万火急把他请到北京。由中央组织部的领导向他宣布中央有关决定。谈话一共才进行了十五分钟,并要求他第二天就去k 省报到。整个谈话过程中,邱宏元一直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些比较详尽一点的指示和解释,因为他听说k 省前任省长是因为跟现任省委第一把手贡开宸没法协调工作关系,才“被迫”离任的。这情况是否确切?他去了后,应注意些什么?等等等等。但奉命来向他宣布中央决定的这两位领导却完全没涉及这些“敏感问题”。(是有意回避?还是因为没有得到相关授权?或许是在这样的重大场合,本来就不宜谈这一类太具体的问题?)最后,他们只是强调:“宏元同志,明天下午三点以前,你必须赶到k 省,不会有什么困难吧?三点,他们将召开省直机关的处以上干部大会,由中组部的领导去宣布中央的这个任免决定。会议通知已经发出了。”
许多人都为邱宏元能不能处理好与贡开宸之间的关系而担心。因为,他们认为,前任省长的政治经历和个人能力都似乎要强似邱宏元;既然连前任省长都没能处理好这个关系,又何况他呢?但出乎这些人的意料,邱宏元到任后,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和贡开宸之间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关系,也建立了相当契合的私人情谊,极大地解除了中央的一个忧虑。这当然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
省委书记-K省纪事6
飞机起飞后不久,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一层浓淡不均的雨云的挟带之下,直扑k 省省城。雷声是遥远的。闪电也只在地平线上轻抚生长在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红高粱和黄玉米,并对生硬而巍峨的高压线铁塔发出间歇的警告。这时,地处省城东北角高干住宅区的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家,人称“贡家小院”里,正聚集着一场不似“风暴”却胜似“风暴”的“风暴”。
贡开宸有三个儿子,贡志成、贡志和、贡志雄,一个闺女,贡志英。还有两个非贡姓子女,儿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广。四个贡姓子女中,只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就是老大贡志成。贡志成,军人,修小眉的丈夫,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高材生,国防部某科研所一个尖端武器设计组的重要成员。熟悉贡开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大儿子。实事求是地说,让他这杆感情的天平发生如此倾斜的,还不是血缘关系。这一点,贡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认:爸爸之所以喜欢并看重大哥,主要还是因为性情、气质和政治品格。在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的追求太一致了。还有一点,其实也是贡开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长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来和现在的老大对照,活脱脱一个“全选”后的“另存”。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事去北京办事,在国防部大院里,见着志成,忍不住走上前去问:我能冒昧地打听一下,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贡开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儿子?你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志成在一次重大武器试验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牺牲。消息传来,家里所有人都赶回来安慰贡开宸。吃罢晚饭,不知谁提出陪爸爸看一会儿电视,意在调剂一下过于沉重和伤感的气氛。没承想,那一天电视台正播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这边也不巧,一打开电视机,就上了那个频道,而且正播到从朝鲜传来消息说,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家人一方面怕贡开宸触景伤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产生误解,以为家里人故意拿毛泽东的范例在“教育”他,而产生逆反心理,大发雷霆。贡开宸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火,就非常可怕。届时,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喷发的情景,那种要毁灭一切的汹涌,那种势不可挡的灼热,那种带着浓烟带着火光带着啸叫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当时,老二贡志和和小儿子贡志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从沙发上折起身,向遥控器伸过手去,抢着要去换台换频道。
“别动。”
猛然间,从父亲胸腔的深处,闷闷地发出了这个单调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于是,他俩忙缩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地震”。但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从”和“听话”,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他们更为不知所以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有发生“震荡”……他们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父亲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刹那间,他们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父亲木木地端坐着,脸部部分肌肉鼓凸着,并且在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颤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刻却变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亲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暴露”。他怔怔地瞪大着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屏,但分明又在告诉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视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么,他压根就没有关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略有一点浑浊的眼神也清楚地显示出,他此刻,脑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一件事:儿子啊……儿子……然后……他们看到,他的眼泪就籁籁地滚落了下来。那两颗硕大的眼泪,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地,顺着坚韧、粗糙、仿佛在高强度酸碱中经受过千百次鞣制的脸颊皮肤,流淌到嘴角上,下巴上,然后又慢慢滴落下来……一时间,所有在场人的鼻根都酸涩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贡志英搂住她四岁的女儿,抽泣起来。志英的抽泣声似乎惊醒了贡开寰。他嗒然低下了头去,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在一次强烈的哽咽后,他终于制止住了自己的泪水,并掏出一块手绢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说了声:“坚强些……一会儿,小眉来了,别让她看见你们的眼泪……”然后就起身向楼上走去了。
贡志成牺牲后,全家人把一种罕见的尊重转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当然还是因为怀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温文尔雅,历来宽容、厚重、谦和,而又认真,的确也是个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贡开宸才“授权”修小眉,在自己紧急飞赴北京后,让她负责把全家人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待命”。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起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林阴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辨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身份”。“我还能是谁哪?”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恼慍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枫林路十一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别墅。据说,民国初年,被一位出关经商的山西富贾相中此地风水,盖起第一幢宅院。那会儿,所盖的当然都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院。据说,这条街上最早的几棵大树就是那会儿栽下的。假以时日,幢幢相连,间或也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逐渐出现了“前店后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道,木制的或胶皮制的大车轮箍常年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碾出深深浅浅的辙沟,生生造就出省城一个著名的商贸区。这种状况持续到日本人进占。商家纷纷逃避战乱,空余下这片大小深浅不等的宅院,街区一度变得冷落凄戚。却不料,它又被日本占领军中几位同样深谙中国风水之道的高级人士看中,下大本钱将它改造了一番,变成他们高级军官“住宅区”,同时也住进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侨。自此岗哨林立,中国人“理”所当然是不得入内了。一幢幢原先的青砖大院由此也变成了围墙矮小、窗门结实的日式别墅。从那以后,傍晚时分,一个个深色原木门媚近侧亮起的则是一盏盏青灰色的椭圆形纸质小灯笼……直至“八一五”,中央军接管,又经过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筑风格中添加了许多欧美的东西,纷纷加高围墙,扩大花园,延伸廊桥,拓阔阳台,添加窗前铸铁花饰,搬进德国钢琴、意大利卫浴设备……它又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囊中的“战利品”。这些国民党的军政高官在高呼“抗战胜利万岁”的同时,纷纷更换结发的“抗战夫人”,集体引进由城市女学生、女演员、女护士、女商人、女律师、女记者、女秘书、女掮客、女党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组成新的“胜利夫人”队伍。这一带便焕然一新地变成了战区司令部和省政府、省党部高官的住宅区。街区的格局也在那一时期基本形成了目前这个态势。
……贡志和并不热衷“枫林路十一号”的变迁史、虽然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历史,现在又供职于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只是觉得,每一回——即便时隔不久,一回到这个大木门里,总觉得它又陈旧了一些。这跟父亲不让省直机关事务管理部门经常派人来修缮有关,也跟母亲去世有关。只靠那些警卫战士做些日常的维护,肯定是不够的。他们毕竟离开农村不久,修个猪圈、篱笆墙什么的还凑合,管理小别墅就差点劲儿了。
“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懒懒地答道。志英没做声。她老公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后,她慌慌地把女儿送到婆婆家,自己一个人赶来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儿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到底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于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一直没做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他。他想干吗?让我们几个帮着去扛炮弹打冲锋?”
这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一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最后确定,是志和的手机在作响。志和忙打开手机翻盖。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么了?您在哪儿呢?”他忙问,“我……头晕……晕……煞……煞不住车了……你们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机里答道。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急忙跃起,冲出院门,只见依然笼罩在雨夜下的林阴道那头,一辆白色的旧普桑晃晃悠悠地挣扎着向这边驶来。虽然车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经处在了半失控的状态中。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又偏向右,踉踉跄跄,终于挣扎到离院门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赶到,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搁浅”在那儿。
“怎么回事嘛……您开车也好几年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厅,贡志英一边细心地用药棉擦去小眉额角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嗔怪。“没事……没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没事?再往下撞一点儿,这只眼睛就全报废了。”“没事……没事……”修小眉轻轻地重复,而后不再做声。志和志雄赶紧叫来几位朋友(还来了两位正经穿警服的),一辆除障车。一通折腾,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们答应,赶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并直接送到嫂子家门前,绝不耽误嫂子上班用车。“耽误她一分钟,您蹶我一年没脾气。”他们主要是志雄的哥儿们。志雄说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务公司供职,其实并不去上班。他说他谁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他跟公司领导说,我不上你们这班,也不领你们这工资,只求你别给我宣布“停薪留职”什么的。啥也别宣布。就这么着。否则传出去,我没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没有一个固定职业的情况下,在社会上就这么瞎晃悠着。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开来讨论这个所谓的“晃悠问题”。什么叫“固定”?什么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标准来衡量,让牛在一根桩上拴死,从年轻一直干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经”,否则,就都是“晃悠”,“不正经”?那,今天,在中国,少说也得有几千万人在挺不正经地“晃悠”着。但,能说他们都没在给这个社会创造财富?不能吧。贡志雄一直也没找着这么个机会去跟爸讨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胆怯——就是有那么个机会,那么个时间,打死他也没那个“胆量”,直接面对那样一位“老爸”去争高低。
在院门外目送朋友们走远,贡志雄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阴暗地点着支烟,悠悠地吸上两口,发一会儿呆,正想转身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志和匆匆赶来拦阻:“别走啊。爸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哩。”“我有事……”“谁没事?”“我真有事。急事……”“那也不行!”……两人正这么一句一递地戗戗,客厅那头传来贡志英兴奋而又尖厉的叫声:“爸来电话了……嫂子,爸让您接电话哩!!”两人忙收嘴,赶紧撒腿向客厅跑去。待他们跑进门,修小眉已经接完贡开宸的电话。贡开宸说,他今晚回不来了。修小眉犹豫半天,探问:“爸……您……您没事吧?”“有啥事?”贡开宸的反驳倒显得非常干脆。然后,贡开宸重申:在他没有回来前,谁也不许离开枫林路十一号一步。不管是谁,要想离开,必须得到修小眉的“批准”。但是,他再次告诉小眉:不管谁,说出天大的理由,你都别准假。当然,这原则,他让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开。
“他干吗不让我们离开?”贡志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外头都在传……传……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免去爸的职务……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儿?”
贡志英终于说出在场各位都已听说、但又都不愿相信、并且竭力三缄其口的消息,于是客厅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这时,贡志雄突然掉头向门外走去。修小眉忙惊叫了一声:“志雄!”贡志雄却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贡志雄,叫:“志雄,听话!”贡志雄居然一把甩开修小眉的手,继续往外走。这时,贡志和冲上前去拦住了他:“大嫂的话你都不听了?!”贡志雄喘着粗气:“我真有事……真的……”“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贡志和指着那边的沙发,命令道。贡志雄突然抬起头,怨怨地瞪贡志和一眼,再喘两口,突然发力,推开贡志和,向外冲去。他这么蛮于,当然成不了。兄妹几人,贡志和最为“身高马大”,况且“眼疾手快”,而最为瘦弱的正是贡志雄。说时迟,那时快,志和上前快垫一步,一把揪住贡志雄,用力往里一推,贡志雄便一再踉跄着扶不到身后的东西,应势跌倒在沙发上。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门口冲去。贡志和没等他冲到门口,已先他一步“咣”地一声关上了客厅门,并横站在门槛前,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时刻,贡志雄真急了。他满脸涨得通红,绝望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贡志和,嘴唇颤栗,恳求:“让我走。”贡志和仍不相让。贡志英怕他俩真冲撞起来,忙上前,在两人中间一横,先制造出一个“缓冲地带”。修小眉也上前拉开贡志和,然后去问贡志雄:“你真有事?真有那么着急?”贡志雄只是急切地说道:“让我走吧……”“要真有事,你就走。但你得告诉嫂子,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那么着急?”听修小眉这么一说,贡志雄的神情果然和缓下来。但他低下头,沉吟一下后却只说:“现在没法跟你们细说。但,真的,我……我必须得马上离开一下。”出乎志和和志英的意料,修小眉居然答应放志雄走,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爸回来前,你一定得赶回来。另外,开着你手机。咱们随时保持联系。行吗?”贡志雄当然同意,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转身便走,贡志和却抢了上去,再次拦住他:“不行。谁也不许走!爸回来前,谁也不许走!这是老头儿的命令。”贡志雄的脸色一下变青了,跺着脚吼叫:“你他妈的,这儿谁说了算?你?还是大嫂?贡志和,我到底怎么着你了,踩着你哪个鸡眼儿了?你干吗非这么跟我过不去?!”说着,转身就从壁炉上方的墙上摘下作为装饰用的一把老式双筒猎枪,对准贡志和,声嘶力竭地喊:“让我走!”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们当然知道,贡志雄虽然瘦小,但一旦被惹急了是什么事儿都于得出来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纵过火”——因为保姆非“逼”他洗澡;也曾在学校里“跳过楼”——因为班主任老师非“逼”他把家长请到学校里来面谈。
贡志和却慢慢向贡志雄走去,冷笑道:“开枪呀。臭小子。”
贡志雄端着枪,惊恐地向后退去:“别逼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贡志和泰然地一笑,把一只手又在腰上,并去挥动另一只手,用一副好莱坞西部牛仔的神情说道:“这枪里没子弹。你他妈的拿一支没子弹的枪,瞎比画啥?快放下!”已经退到墙跟前再无退处的贡志雄听贡志和这么一呵斥,一下便愣在那儿了:这枪里怎么会没子弹呢?就在这瞬间,贡志和一步上前,从他手里缴下了枪。贡志雄气呼呼地呆站了会儿,突然又向窗口扑去。等贡志和再扑过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举枪便射——原来枪里还是有子弹的。刚才他只是小小地施了个瞒天过海之计。扣动扳机后,枪口里随即冒出一大团火,并放出一声巨响,在窗上方的框上打出一个大窟窿。轰然的巨响和飞溅的碎玻璃、木屑把贡志雄吓瘫在地上,同时也把那个年轻警卫召了来。警卫急喘,但又不敢贸然近身上前:“怎么……怎么……怎么回事?”贡志和一边说:“没事。枪走火。”一边从枪里取出尚存的另一发散弹,然后把枪扔给了警卫。
枪里还有一发子弹哩!好险啊。
“你知道枪里有子弹?”待把贡志雄送到二楼的起居室去“隔离”开来以后,修小眉又回到楼下客厅里,从桌上拿起那颗笨头笨脑的散弹,问贡志和,心还在怦怦地乱跳。贡志和笑道:“老爸收藏这些玩意儿,平时都是我替他擦洗保养。我还能不知道枪膛里装着啥玩意儿?”“那你刚才还横眉竖眼地直冲着枪口走?志雄要是真扣了扳机,这事怎么收场?”修小眉极度后怕地嗔责。贡志和苦笑了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机,他就不是今天这个贡志雄了。”不一会儿,贡志英也下楼来了。修小眉忙问:“志雄怎么样了?”刚把志雄劝定了的贡志英,跟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累瘫了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道:“在爸的书房里躺着哩。二哥,以后你们可不能这样……”“我怎么了?你怎么也不分个是非界限,挨个儿打五十大板?”贡志和不服。贡志英长叹口气,也就没再往下说。
又过了一会儿,修小眉突然说道:“也许,志雄真有什么急事。就让他走吧……”贡志和却依然斩钉截铁:“不能让他走。”“他也是二十四五的人了。”修小眉婉转地说道。贡志和摇摇头:“他的事,你们不清楚。”修小眉说:“再不清楚,我们也不能像管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管他。”贡志和说:“他要真是幼儿园的孩子倒又好了。”三个人正说着,突然从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个什么重物从楼上掉下。三人一惊,忙冲到楼上书房里一看,沙发上早没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着花园的那扇窗户大开。几人忙扑到窗前,探身向下看去,只见贡志雄正一瘸一拐地急急向大门口走去。再等他们追出大门,他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贡志和赶紧上自己那辆菲亚特车;但等发动着车,一起步,发现车子行驶异常。他忙踩住煞车,下来一看,车胎瘪了,分明是贡志雄临走前往他轮胎上扎了一刀。他恼怒地甩上车门,狠狠地踢了那车一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载有贡志雄的出租车走远。修小眉和贡志英同声劝道:“算了算了嘛……”但贡志和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执意要追上去。“志雄憋着那么大一股劲儿,非得要走,肯定有他非走不可的原因,就随他去吧。”贡志英上前劝说,并把那辆出租车打发了。贡志和还是不肯罢休,拿出手机,叫通了一个叫“杨子”的朋友,让他马上带两个人,到恒发公司总部大门口守着。“只要见着我弟弟,甭管他说什么,都给我把他弄住,千万别让他进了恒发。他坐一辆蓝色桑的。我这就赶到。”说罢,又回头对志英和修小眉说了句:“也许你们认为我今天这么做太过分。但以后,你们会明白的。”又拦了辆出租,飞快驰去。
省委书记-K省纪事7
凌晨六点来钟,断断续续地在窗外响了一整夜的雨,总算停住。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昨晚一夜未归,一直在办公室里焦急地等待着北京方面可能发回的任何消息。前一向,有关贡开宸的种种“谣传”刚开始骚扰省城时,他就已经交代k 省驻京办的一位副主任(大学同学),注意搜集这方面的动静。昨晚,贡开宸刚起飞,宋海峰就又给那位副主任打了个电话,首先嘱咐,“贡书记如果下榻驻京办大楼,一定要尽力照顾好他的生活”,“贡书记近来心情不太好,所以,生活方面尤其要照顾得细致人微一些”;接着就说及这次“紧急召见”——他要求这位老校友立即动用他多年来在京城建立的一切关系(官方的。半官方的,非官方的,以至纯私人的),搜集有关此次召见的“具体情况”,要“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细节”。让来海峰不安的是,以往接受这样的布置,这位老校友或多或少总能给他搞回一点所需要的情况,但今天,等了整整一夜,一点情况都没传回来。只说是,下午九点半左右,贡书记等人乘坐由驻京办提供的两辆车牌号为“ka-00021 ”和“ka-o368”的黑色大奥迪,从西南门进了中南海,自此,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奇怪,总书记会跟贡谈整整一夜?不可能啊。
晚上十点来钟的时候,夫人袁玮给宋海峰打过一个电话来紧着问:“贡书记怎么还没回来?他老人家到底还回来不回来了?”她告诉未海峰,从吃晚饭那会儿起,家里不断地来人。一拨又一拨,已经来了六七拨了……“就这会儿工夫,还有两拨客人在客厅里等着哩。”
“干吗?”
“你说干吗?”
“有事快说。我怎么知道他们于吗上我们家来?”入夜后,宋海峰心里本来就有一点焦躁,这时已经挺不耐烦了。
袁玮告诉宋海峰,来的这些客人都是某些部门、单位的正副头头。“有两位还是正厅局级干部……他们说,因为没有处理好大山子问题,中央已经决定免去贡书记的职务,由你来接任省委书记……他们……他们都是来向你汇报、请示工作的……还有从下边地县赶来的哩……”
宋海峰立即把说话声音提高了好几度:“你好糊涂!什么汇报请示?什么中央已经正式决定?他们看到中央正式文件了?全都是鲁肃探营,来摸底牌的!你马上请那些同志离开我们家……”
袁玮迟疑着又提醒一遍:“有两位老同志……可是正厅级干部……”
宋海峰立即打断她的话:“甭管是哪一级的,赶紧去,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走。马上请他们走!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不管再有谁来,你都不要开门。甭管谁给你说什么小道消息,尤其是讲到有关贡书记和大山子的事儿,你千万不要表态,这都是特别敏感的问题。千万给我管住你那张嘴!别给我添乱!”
几乎在这同时,一辆装载着几十名工人的旧解放牌卡车,摇摇晃晃地驶过大山子露天矿的大坑边,照直地向矿务局办公楼驰去。那是一幢非常陈旧的砖木结构楼。墙皮斑驳,水泥地面开裂,办公桌椅也是那种很过时的铁木玩意儿。而在楼前一些巨大的废料堆上、在同样巨大的工棚里,这时却已经聚集了上千名工人。工人们有的带着雨具,在无聊地嗑着瓜子。有的抱着膝盖,脊背顶脊背,闷头大睡。还有的围坐在路灯杆底下,铺起一张旧塑料单子,三五成群地下棋,打扑克。也有人抱着双臂,端端地站在那儿,脸冲着那幢陈旧的矿本部办公楼发呆。有几位退休老工人则聚在一起,只是低声议论。他们手里都提着竹编的鸟笼。鸟笼里跳跃着鲜黄的小鸟,叽叽喳喳乱叫。他们都在等待消息,等待从楼里传来的消息。而在楼里的一个办公室里,则挤满了另一群工人。其中的一位在众日睽睽之下,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拨着同一个电话号码——他们在往省委书记贡开宸的办公室打电话。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书记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你这电话号码对不对?”问话的人叫赵长林,矿务局机修总厂工人。大山子地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出名,是因为他十年前被评上了省级劳模。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岁。那个拨电话的工人答道:“咋不对?这号码是从矿长办公室抄来的。”
赵长林愣了一下,忙说:“那就继续拨。”
另一位工人挤过来提议:“你们真是他妈的棒槌。办公室拨不通,给他家拨呗。活人咋就让尿憋死了呢?”
拿着电话机的那位工人应道:“你他妈的才是棒槌!知道不?省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是保密的,连电话局的人都整不明白省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你还想往他家拨电话?!”
“就是给贡书记打通电话了,又能咋的了?唉……”一个工人叹着气往人圈外挤去。
他显然感到了失望。
“不管咋说,得让贡书记在他下台前把咱们大山子的这点问题解决了。”
“唉!我看哪,难。谁那么傻毛驴儿一个,愿意赶在下台前,再往自己嘴里塞个刚起锅的热红薯?噎不死也烫半死!长林,你牛皮大,是省劳模,你他妈的说说。”人群中议论声越来越大,嗡嗡地起漩。这种议论在大山子已经持续好几年。今天只不过议论到矿总部办公楼跟前来罢了。赵长林却低下头,对这番已经把耳朵磨出厚厚一层茧子来的“嗡嗡”声没作任何反应。他能说什么?说了又管啥用?赵长林每年都要去省里开上一两次会,在省委省政府招待所吃上几天七个碟子八个碗的会议餐,他比那些工友们清楚,在k 省,“大山子问题”可能是最严重的,但绝对不是惟一的。谁说虱多不痒?痒!难受着哩!!最实际的是,全矿工人有一年多没开工资了。就算是找到贡开宸,他又能怎么的?要是他能解决,还不早解决了,还等到这会儿?!!但,矿上的工人兄弟说要来“最后”找一下这位“最了解大山子情况的”书记大人,他能不跟着一起来吗?唉,做一个劳模,尤其是要做得让上下两头都满意了,而且要让他们年年都满意下去,您知道这有多难吗?
当今天下事,真是“谁经手谁才知晓”啊……
省委书记-K省纪事8
六点三十分。省恒发公司董事长张大康得到助手报告:“来了辆蓝色桑的。好像是贡志雄……”紧接着,一直在窗前向下探望的另一位助手核实了这个消息:“是贡志雄。我已经看到他下车了。”张大康马上拨通贡志雄的手机,告诉他:“志雄吗?我已经把各部门的头头都叫来了,就等着听你白话最新情况哩。另外。下车以后多注点意,我怎么总觉得今天一大早就有情况,公司大门口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晃悠。刚才你哥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怀疑他派人在追踪你……”
贡志雄一边付着车资,一边在手机里回应道:“张总,您别找那么些人来啊。我得到的这些最新情况,我自己都没把握,现在只能跟您一个人说……”张大康笑道:“有那么玄吗?”贡志雄用力一推车门:“您要不信,我就不上去了。”张大康忙说:“行行行。我把他们全打发了,就我俩单打独练。”刚说到这儿,手机里突然传来贡志雄略带惊慌的叫声:“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接着手机就中断了。张大康忙叫了一声:“志雄!”手机里没回应。张大康一边对一个负责保安的下属叫了声:“快去看看!”一边扑到窗前,忙向下巡视。只见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两个男人有分寸地、但又十分坚决地推着拉着贡志雄向一辆本田越野车走去。但等公司保安部的负责人带着几个保安冲出大门,那辆越野车已经载着贡志雄开走了。
“居然在公司大门口让人把人截走了!肉头!”张大康冲着保安部的负责人生气,“到底是谁截走了贡志雄,看清了没有?”越是生气的时候,他说话的声音就越低沉,头脑也格外清醒,应急措施也往往制定得最为周全。这正是全公司上下所有的人最佩服他的地方之一。“没怎么看得太清楚。不过,其中一个好像叫杨子,我熟……”保安部的负责人哺哺道。他是张大康的老乡,起小出来当兵,后来在军分区当保卫干部,转业后去乡政府于了一段,不得志,托人求到张大康门下,已经在这儿干了两三年了。“那个姓杨的是哪儿的?”张大康追问。那个保安负责人说:“要真是杨子,就应该是头南分局搞内保的,原先也在军分区机关待过。我觉得是他。我追出去时,他还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听说是公安分局的人,张大康不觉一愣。他知道贡家兄弟都有公安方面的朋友。但贡志和跟贡志雄不一样,平日里轻易不会动用这些公安方面的朋友。贡志雄十万火急要来告诉他一些“最新情况”,贡志和又不惜动用公安方面的朋友到他公司大门口来把贡志雄截回去,不让他往外传这个“最新情况”,再联想到省政府机关的一位朋友昨天半夜给他打来的那个有关贡开宸的电话,看来北京方面已经对k 省省委班子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要对这个班子动大手术了。贡开宸祖籍虽然不在k 省,但他在k 省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来年,尤其是在省委领导岗位上,扎扎实实经营了近十年,对k 省极有感情。作为一名“封疆大吏”,他明白,自己的首要职责,当然是要不折不扣地贯彻中央的大政方针,牢牢地操纵着k 省这条大船,不让它稍许偏离中央制定的行进方向。在这一点上,他特别明确,坚定,绝不会有半点的含糊。
但他又是一个有思想的“地方官员”。对如何治理k 省,始终有他自己的一些设想。这些年来,他一直很“固执”地在实施着自己的某些设想,也取得过较为辉煌的成果。他的这一个特点和“成果”,使他从上到下,都拥有一批支持者。他的进退势必会在k 省引发一场不会太大,但也绝对不能小视的“震荡”。张大康的恒发公司,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跟大山子总公司洽谈,要并购它的两个厂子,张大康当然十分关注k 省局势的走向。贡开宸是支持有人来并购大山子的某些国营厂子的。但一旦他下台,新来的一把手对此又会持什么态度?这个生意还能做成否?这里的变数就会因此而加大。
张大康匆匆走进会议室,对正等着他来主持经理碰头会的各部门领导说:“……情况有变,今天的碰头会不开了。”然后,他把负责并购事项的两个部门头头叫到自己那个董事长办公室,问他们:“并购谈判还得多少天才能完成?”“一星期左右吧。”其中一位副经理说道。“一个星期?太慢。得赶快拿下这两个厂子。”张大康断然说道,一边说,一边往他那个特制的大玻璃茶缸里倒矿泉水。每天早晨他都要空腹喝这么一大缸清冽的矿泉水,排毒清火,清洗肠胃。这是一位年届八旬、却依然神清气爽的老中医教他的一个“养生绝招”。他轿车后备箱里,任何时候都准备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苹果。据说,苹果长寿、养颜功效也是特殊的。另一位负责此事的副经理提醒道:“您从一开始就让我们采取拖延战术,别急着跟他们签协议。您说这些厂子都是他们的包袱,累赘。他们急于出手。越拖,他们那边的报价就会越低……”“现在情况有变化。赶紧通知我们的人,要争取这一两天把这并购协议签下来。”那位副经理忙问:“为什么?”张大康一口气喝完那缸矿泉水,答道:“先不要问为什么。”其中一位副经理略有些激动起来:“您这个后发制人的拖延战术一直很见效。在我们的拖延下,大山子方面已经基本就范了,出价一直在往下落。再坚持个四五天,我们完全可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他们这两个厂子。九十九步都走到位了……这时候再突然倒退这么一步,是不是会自乱阵脚?这么一来,多了不说,我们起码要少赚一千万……”张大康微笑着打断他的话:“……眼光不要那么短浅。多赚少赚,不是当前问题的关键!”
其中一位副经理犹豫了一下后,问:“你认为,贡开宸真的要下?”张大康沉吟道:“我想,贡志雄今天火急火燎地赶来,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位副经理忙说:“……我倒觉得,正因为贡开宸要下台,我们更不必急着跟大山子方面签这协议,不妨再多拖他个三五天。”“为什么?”张大康问。那位副经理见张董对他的想法表示了兴趣,便精神大振,赶紧进一步分析道:“道理很简单。一般情况下,新旧书记交接班,往往要出现一个权力真空阶段。这回,贡开宸是被突然免职的。完全有可能在一个阶段里人心会不定,甚至可能出现人心惶惶的局面。这时候,大山子方面也许会对我们作出更大的让步……”张大康笑着挥了挥手,否定道:“看起来你们还是不了解贡开宸啊!就是下台,他也绝不会让k 省出现什么惶惶不安的局面的。这个人……这个人太不可捉摸了……好了。别扯皮了,就这么着。赶紧去把协议签下来。白纸黑字,一了百了。现在最关键的是通过这次并购,进入大山子地区。趁他们有一些人还没睡醒,还没有把所有的漏洞都堵起来以前,赶紧进入。只要能进入,挣大钱的机会今后有的是。明白不?还有问题吗?”
两位副经理好像还有些迟疑。张大康却已经向他们挥挥手,表示谈话已经结束。他们只得走了。然后他又把秘书叫了来,让她笔录一个四a 级通知,并马上发出。他口述道:“各部门经理和营销长、财会师,公司营销策略规划中心主任,请你们立即召集相关人员,专门研究这样一个问题:贡开宸如果被免职,我省方方面面可能会发生哪些变化;对我恒发公司会产生哪些有利的和不利的影响;对此,我公司营销战略的主攻方向应做哪些相应的调整。记下了吗?”女秘书忙点点头说:“记下了。”张大康让她:“复述一遍。”女秘书忙把刚记下的复述了一遍。但她少记了“如果”两字,把“贡开宸如果被免职……”记成了“贡开宸被免职……”张大康马上很不客气地呵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关键字眼,必须记准确!有‘如果’和没‘如果’能一样吗?这会影响公司同仁对局势最终走向的判断。”
这位女秘书虽然因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又天赋一副丰满高挑的身材,在先后几任秘书中,是最被张大康看重和喜欢的,但这一刻她还是没敢还嘴。她知道,在交办任务时,张董是绝对不管你“丰满不丰满”,还是“高挑不高挑”的。
不一会儿,刚才两位副经理中的一位匆匆走来报告,已经给参与谈判的人打了电话,向他们交代了公司方面新的意图。张大康马上从那位女秘书手中把那份修改过的记录稿递给那位副经理,容他看过后,吩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我马上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位副经理多少有些觉得好奇,笑着问:“谁啊,能让您觉得很重要?”张大康淡然笑着只说了句:“一个非常重要的智慧型人物。我去听听他对k 省当前形势的看法。具体的,回头再跟你们细说。”没多作解释,便匆匆走了。他走后,集合在营销中心会议室里的一帮公司“中层干部”便议论开了,猜测这位居然能被一向自视甚高的张董称作为“非常重要的智慧型人物”的家伙到底会是何方神灵?他究竟有何能耐,居然引得张董要向他去讨教“对k 省当前形势的看法”?这时,那位身材高挑丰满的女秘书走了过来,得知了他们的疑团。她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见没外人,便拿过一位年轻经理手中的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并在这两个字周围又画了一个大大粗粗的圈,以示强调。
那个年轻经理拿过笔记本一看,在那个既大又粗的圈圈中写着的两个字是“马扬”。
“马扬?”
笔记本立即在这些年轻经理手中争相传阅起来。这些年轻经理似乎都没听说过“马扬”此人。其中一位便哑然一笑地问:“马扬?这又是哪个荒山野岭里窜出来的大尾巴狼?”女秘书却忙做了个手势,“嘘”了那么一声,撕下那页纸,赶紧悄悄地走了。
省委书记-K省纪事9
贡志和把贡志雄带回枫林路十一号。车到小院门口,贡志雄迟迟不肯下车,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却又突然冲下车,怨愤地大步向大门里走去。闻声跑出门来迎他二位的修小眉、贡志英想上前劝慰两句,却被贡志和使了个眼色制止了。贡志雄直接上了二楼,进了父亲的书房,想撞上门,却被紧跟着赶到的贡志和一把挡住。忍了一路的他,这时再也无法忍受,满脸涨得通红,冲着贡志和嚷道:“贡志和,我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眼眶里燃烧着的是湿润的无奈。贡志和没马上回答志雄的责难,只是去关上房门,又拉过一把椅子,示意贡志雄坐下。贡志雄虽然仍很愤怒,更不想坐下,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坐了下来。
贡志和燃起一支烟。
贡志雄伸手去拿贡志和的烟盒。
贡志和一把按住自己的烟盒。
贡志雄犹豫了一下,便掏出了自己的烟和打火机。显然,这两样东西要比贡志和使的都要高档得多,只看那枚做工十分别致精巧的镀金打火机,就非同一般。完全是一个沉甸甸的“zippo ”打火机,正经名牌。贡志雄点着烟,好似来了瘾头的烟鬼,“如饥似渴”般地深深地吸了那么一口。贡志和突然一把抓过贡志雄那个总是随身带着的真皮手包,先在手里掂了两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打开拉链,把包里的东西逐样地取出,一一陈放到桌面上。新款手机、汉字寻呼、ibm 掌上电脑、高档mp3 随身听、纯金钥匙链……最重要的当然是一本软羊皮做的钱夹,纯黑,瘦长,高雅,含蓄,颇有皇室女眷风范。但打开一看,却熠熠耀眼,只见里面满满当当地插放着两排“金卡”,除了常见的几大商业银行推出的各式各样的信用卡外,还有些便是高尔夫球俱乐部、跑马场和五星级乡村俱乐部使用的会员卡。这些会员卡价值不菲,每一张可能都要花费几万或十几万“rmb ”才能办得下来。
“都是张大康给的?张老板待你不薄啊。真是出手不凡!”贡志和挖苦道。贡志雄不无有些尴尬,忙探过身去,把那些东西从桌面上一划拉,全归进手包。“你在恒发扮演了个什么角色?”贡志和问。“什么角色。哼,我还能扮演什么角色?”
贡志雄冷笑着,随手把手包一撇,将它远远地撤到书房一角的一张折叠沙发上。
“刚才你想跟张大康报什么信?你小子惟恐天下不乱!”“我亲爱的二哥,天下已经大乱。正在大乱。爸在省委常委会上亲自拍板决定,把大山子搞成一个新型的工业开发区,他前前后后投入了几十个亿。两年过去了,大山子除了修了几条路,架了几条高压线,可以说什么名堂也没搞起来。几十个亿啊,可以说捅了个天大的漏洞。中央不会饶了他的……”“爸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不要介人大山子的事,更不要跟恒发公司那个姓张的家伙搅在一块儿,你不听!”“爸也跟你说过无数次,让你老老实实在省社科院做点学问。你听了吗?你这一阶段神秘兮兮地在干啥呢?
省社科院的人说,你有好长时间没去那儿上班了……“”我们那儿从来不坐班。“
“二哥啊二哥,我的确没你那么有学问,也的确没你那么聪明,但我不傻!你们那儿的确不坐班,可在此以前,你每年都要出一两本书,都要出一两次国做学术交流或学者访问,还经常能在许多国家级的报纸杂志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但这一年多,你出书了吗?你去学术交流了吗?你的文章又在哪里?你突然开上了私家车……你说你到底在干啥?说你在开餐馆办公司,没见你领工商执照;说你炒股做期货,可又从来没见你去过交易所;说你跟上了洋老板在黑咱中国人的血汗钱,可在任何这样的场合都没见你露过脸……说你在‘贩毒’、‘泡富婆’、‘开赌场’……我还真不忍心。根据多年来对你的考察,我也确信,要干那些事,你既没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可你说你到底在干啥?全家人都在为你纳闷。其实我心里明白,虽说我俩都不是枫林路十一号的亲生骨肉,两人的外貌长得也不像,性格也有很大的差异,但内心深处有一点特别相像:那就是我俩都不想躲在老爷子的阴影下混一辈子,都想自己伸出头去弄出一点什么响动。我跟你最大的区别只不过在于,我胆小,遇到什么事,不敢公开跟老爷子顶撞,而你不一样,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敢公开跟他对着干……在这一点上,你比大学还有能耐!”贡志和淡然一笑道:“我怎么公开跟老爷子干了,啊?”说罢,叹了口气,起身去父亲书桌上的紫檀属花梨木雕烟盒里取那种特制的小雪茄,这时却听到门外有人惊叫了一声:“电话!”这叫声是小眉和志英两人发出来的。她俩怕他俩上楼来又“打”起来,挺不放心,就悄悄跟上楼来,一直在房门外“监听”。客厅里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她俩起先也吃了一大惊。那部电话机是专线直通的保密电话机。在省内,除了枫林路十一号和省长邱宏元家,就只有军区、公安、安全、武警总队等几个跟处理国家重大紧急事件有关的强力部门领导家里才安得有。它在这一刻突然响起,打这个电话的只有贡开宸本人。于是她俩忍不住地叫了一声“电话”后,便冲下楼去了。果不其然,是贡开宸打来的。他告诉她们,一个小时后,飞机准点从北京起飞。他要回k 省了。
“您……您现在在哪儿?”修小眉气喘吁吁地问。她不敢问得更多,也怕听到更多。
但愿他能早点回来就好。“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贡开宸的声音略带些沙哑,不无有些疲惫。他让修小眉告诉志和志雄志英等人,一定在家等着他。
准确一点儿说,这时候,贡开宸乘坐的那辆黑色大奥迪车此时刚驶出中南海的西南大门,正沿着那道威严肃穆、由于太古老而经常需要修缮上色的红墙平稳地往南行驶,出府右街街口,从中共中央宣传部那幢古色古香的办公大楼一侧往东拐,便驶近了天安门广场。贡开宸轻轻对司机说了声:“绕一绕。”司机会意,便从容减速,拐弯,离开了照直去机场的那条大道,向广场一侧的大马路驶去。这也是贡开寰的一个习惯:每回进京开完会、办完事,临走前,总要让自己的座车绕天安门广场走一圈儿。他并不忌讳这样一种说法:朝拜。他就是要“朝拜”。说起这“朝拜”,那还是他刚被正式任命为k 省省委书记时发生的事。当时,他第一次以省委书记的身份赴京参加中央工作会议。也是很急。大概是正式任命下达后不到两个星期吧——这是什么样的两个星期啊:各种汇报。各种会议。各种人来敲门。各种内部情况、请示报告一摞一摞地堆放在办公桌上。都是最紧急的、最重要的、最刻不容缓的……都是最需要您知道、处理、圈阅、批示的……每天几乎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到临飞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刚从尚志河工地上赶回来,又得去听取省文化厅和广电厅的联合工作汇报。会议结束,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焦秘书(当时那位秘书姓焦)却来告诉他,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师要见他。他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道:“这个时候?年近七旬的一位老教师?要见我?谁呀?”不一会儿,焦秘书果真把一位老教师带到了他面前。这位老教师在省委大楼的一楼大厅里已等了他整整一夜。
他上前仔细一看,认识。多年前在山南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结识的一位“老朋友”。
山南县城关中学历史教员,县政协委员,一位生性散淡而又博学的“奇士”,专习盛唐和晚清史。上课从来不带课本或讲义,只是把身子往讲台上一靠,双肘支在台面上,便侃侃说开。贡开宸推荐他进县政协,还真费了点劲儿。费劲之处不在别处,而是老人本人不愿意当什么“委员”。老人家里挂着他自己书写的一幅七尺中堂,敬录的是韩愈弟子李翱的一首自述诗,诗云。“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好一个”云在青山水在瓶“!老人听说贡开宸荣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来跟他说说话。那天晚上他给贡开宸带来两个古色古香的”折子“。”折子“的封面封底都用深蓝色棉布粘糊而成。一个折子里抄录曾国藩日记中的一段话,贡开宸打开看后,觉得并无新意,无非就是”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云云之类的老词老调。另一个折子倒有些蹊跷,是从《资治通鉴》里抄了一个故事。那故事讲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黄巢起义失败,有人砍下黄巢的脑袋献给僖宗,一并献上的还有黄巢家人的”首级“和他的一群”姬妾“。僖宗当时为避战乱逃到四川,便在成都罗城正南门城楼上接收这些”贡品“。
他责问那些“姬妾”,你们都是大唐勋贵的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姬妾中一位为首的心里不服,回答道,国家以百万之众,都没挡住黄巢的进攻,而“失守宗桃,推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问得僖宗心里耿耿的,恼羞成怒,便不再追问,强令将她们斩首。消息传开,城里的人都挺可怜这些女子,纷纷拿酒来给她们喝。大多数姬妾于是都“悲怖昏醉”了,惟独那个为首的“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折子”抄录到这儿,戛然而止,一句笺注类的话都没说。贡开宸看完后,虽然也有相当的感触和感慨,但总觉得故事没了结似的,怅怅然不明白,老人不惜奔波数百里,苦等大半夜,拿这么一个故事来“教育”他,所为何来。似乎“南辕北辙”,“张冠李戴”,此举有一些不得要领。在随后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贡开宸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北京,忽然又郑重地提醒他,此行无论如何要挤出点时间到天安门去转一转。贡开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老人却凛然正色道:“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贡开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谒天安门,你会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的。”贡开宸淡然笑道:“上天安门去转一圈,就能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吗?”言语间已经流露出隐约的嘲讽和不耐烦了。对此,老人略微愣了一愣,便不再说什么,神色却渐渐黯淡,只待了一会儿,便弓起腰,索索地收拾起他那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着长叹口气道:“那……那也只能那样了……”随后便坚拒了贡开宸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宾馆住所,肃然告辞……贡开寰随后到北京,进入会议程序,那样的隆重、紧张和繁忙,自然把老人的提议完全忘了,完完全全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开完会,又抽空去拜访中央几个主要部委的主要领导(大概也有“今后请多加关照”的意思在里头吧),随后又踏上返程之路,至此,他都没想到要去拜谒一下天安门。直到车子驶近了广场,还是焦秘书提醒了一句:“不去看看?”其实,焦秘书的这个“提醒”也有一点调侃的意思,并没当真。
“看看?看啥呢?”他当时一愣,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应和道:“看看……就看看吧!”没想到,这一看,果然非比寻常。对于天安门,他绝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统领七千万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开完中央工作会议,再一次踏上这个每一寸地砖上都曾灼烧过、并正凝聚着中国历史大部意味的广场时,他胸臆间猛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超升的感觉,一种呵壁间天的冲动……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沉重。刹那间,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给他点明两个字而已,那便是“责任”二字。面对历史变迁,千秋功罪,“公卿将帅”们应负的“责任”啊!于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从广场周围那几所巍峨高大的建筑上降落下来,落到了在广场中间蠕动着的那一群群灰蒙蒙人堆身上。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从k 省来的“平民百姓”。他们来这里融合,踏寻。
他作为他们的“一把手”,将带给他们什么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紧缩…
…刹那间,的确有一种背负生灵,俯瞰大地,扶摇直上九天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每一回赴京,在离京前,贡开宸总要让座车绕天安门转上那么一转……
慢慢地认认真真地转上那么一转……不同心情中,不同处境时,他总能从这“转上一转"中,获取某种精神慰藉和提示……
车子围绕着巨大的天安门广场慢慢地行驶着。车内光线很暗。神情沉重、愈显疲乏的贡开宸深深地陷坐在宽大的后座里,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凝望着广场上的一切。
昨晚,他准时准点赶到中南海西南门。西南门的警卫已经接到内卫有关部门的通知,对贡开宸所在的那个车队的两辆奥迪车放行。车队快行驶到勤政殿前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郭立明看到勤政殿前已停放着十几辆挂有军委和总参、总政、总后、总装等各大总部车牌号的高级轿车。他心里一格愣,没敢出声,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贡开宸。没等贡开宸做出什么反应,一位中年人已走出勤政殿,并快步走到他们车前。贡开宸知道他是总书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便忙下车来答应。在那位工作人员的指领下,两辆奥迪慢慢驶到不远处的一排高青砖平房前停下。
“发生了一点紧急情况。军委的领导正在向总书记和在京的几位常委汇报。总书记请您稍等一会儿。”那位中年人把贡开宸领进那排高大结实而又特别宽敞的平房里,彻上茶,和颜悦色地解释。平房的窗户上安装了双层玻璃,地面铺有一水的深色实木地板。一切都显得那么简朴、稳重、明快而实用。这一“稍等”,居然就是五个小时。大约等到凌晨两点半,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便来劝贡开宸,能不能到另一个房间的值班床上“稍稍地休息一会儿。总书记那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不用不用。总书记和常委领导同志都还在工作,我这算什么?”
贡开宸忙说道。是的,只论年龄,总书记和几位常委都要比他大许多。他是应该这么说的。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劝下去,只是拿来一个靠垫,让贡开宸使用,意思是让他半靠半躺在沙发上等候。毕竟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嘛!一开始,贡开宸还不愿半靠半躺下,但终究正襟危坐了四五个小时,腰背早已开始酸疼,于是勉强接过靠垫,枕在脑后,软塌下身子,把脚略略舒展开去,又看了一会儿《人民日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再后来,迷迷蒙蒙中似乎是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潜意识告诉他,有人来了。他告诉自己,应该礼节性地起身应答。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四肢沉沉的也一点都动弹不得。反复跟自己挣扎,仍然没用。骤然间有人轻推了他一下,附在他耳旁说了句:“总书记来了……”他脑袋里嗡地一响,再一努劲儿,这一下,坐起来了。睁开眼一看,吓他一跳,总书记果然就在他面前站着,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让你久等了。休息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会儿,好。”瞬间,他全清醒了,忙提议:“总书记,您休息一下吧?我再等一会儿……”总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外指了指,示意他跟着一块儿去勤政殿,便先转身向外走去了。贡开宸赶紧镇静下自己,跟着走出那排高大的青砖平房,抬头一看,勤政殿前依然明晃晃的路灯光下,那十几辆挂着各种军牌号的黑壳高级轿车,这时一辆都不见了。
总书记跟贡开宸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总理又跟贡开宸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贡开宸的座车驶出中南海大门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六点多了。这时,张大康乘坐的那辆奔驰车也开进了马扬居住的那个住宅区。这是一幢陈旧的红砖住宅楼。由于夫人黄群的工作缘故(她一直还在大山子职工医院里当她的主任大夫),马扬调任省城经贸委副主任后,一直没搬家。
但今天张大康来敲他住宅门时,他却正在为搬家事宜而忙碌着。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 省,搬过长江,逶迤五岭,演一出新时期的“胜利大逃亡”。也就是说,他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调离k 省了……
实施这次“调动”,当然跟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那份六七万字的“材料”
有直接的关系。落笔前,他就很清醒,该材料的每一行、每一个字,最终都会得罪一个人——贡开宸。身在k 省,却把贡开宸得罪了,这一点究竟意味着什么,马扬当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马扬曾反复考虑过,要不要写这份“后果肯定严重”的材料。
有一阵子,他很犹豫,很忐忑。他几次找到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那两位资深研究员,想请他们能允许他“不写这样的一份材料”,并希望他们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这个“不写”……但几次话到嘴边,他都没说出口,并把它们—一“咬碎”,咽回肚里。他反复问自己:有这个必要跟国务院研发中心的这些资深研究员诉这种苦吗?
他们什么不清楚?什么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么对待这个似乎充满变数、似乎多灾多难、却又似乎让人尚可寄予一线期望的时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么!
总要改变一点什么吧?!总要付出一点什么吧?!
他努力说服自己。
有时候,他站在自己家那扇油漆已然脱落了的木质窗户前,眺望远近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旧不等、且又朝向不等的屋顶,望着那些由屋顶和屋顶划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构建成的市民生活领地,望着那些笔直的砖砌烟囱或在风中颤栗着的铁皮烟筒,在烟囱之间低低飞掠过的灰色鸽群……然后他会继续往远处眺望。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那里有几个开掘露天煤矿所形成的大坑。这些坑,口宽少说也有一两千米,深达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间渐渐收缩,成倒圆锥状倾斜,默对苍天。最鼎盛时,火车和载重卡车齐头并进,日夜兼程,从它们袒露着的“腹”中往外运煤。至今在坑壁上还“残留”着一段段铁轨和公路的遗迹。而在常人看起来如此“宏伟”的铁路和公路,跟这些大坑放在一起,就像遗忘在巨人身上的几根生了锈的、变了色的铁制牙签或骨制牙签。这些坑真是巨大无比啊!要知道,这每一个坑都是人工挖出来的。几十万人的劳作。几十年的血汗,一旦骤然冷寂……雨急风狂,又何妨且当做朦胧秋月、几树惊鸦……
他也曾这样感慨过……也的确一直不忍心掉头他去……
已然四十五六岁了的他,和张大康是大学同窗。当时,张大康是学校团委的宣传部长,校园里一颗极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则是学生会的一般干部。任何时候看到他,总是低着头,斜挎着一只装满了书的旧帆布书包,急匆匆去,急匆匆来,好像永远行走在借书、还书的路上。需要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也总是默默地对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纳、少言寡语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是张“部长”身边最得力的“高参”,“摇鹅毛扇的狗头军师”,“椅马千言的刀笔吏”。临毕业前,张大康对他自己和马扬曾有过一段极精辟和到位的分析。
他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佳的三人组合,如果有一天这三个人真能拧到一块儿,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们三人办不到的事。这三人,一个当然就是他张大康,第二人就是马扬,至于那第三位,“你们不认识,我就不说他了,暂时雪藏。”他说他张大康是凭着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压抑不住、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从周身的骨节缝眼儿里往外冒的“活泛劲儿”在吸引和推动周围的人。“……而马扬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动声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愿意出头露面站到队伍前边去扛大旗,那,比我厉害一百倍……”这是他对马扬的评价。
住宅楼的走廊里光线暗淡。张大康几乎是摸索着往前行走。到处堆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旧床板、草席卷、老式的儿童推车、蜂窝煤堆、破自行车轮等等等等。
所以他不时地碰响了这个,又碰响那个。好不容易找到马扬家门前,为了核实门牌号,他打亮打火机。这时有个挺时髦的女青年袅袅娜娜地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爱“恶作剧”的张大康忙上前,低声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女青年疑惑地警觉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讨好似的做了个恳求的手势。女青年无奈地笑了笑,走到马扬家门前,敲敲门,叫了声:“马主任在家吗?”
叫罢,回过头来看看张大康,似乎在询问,喊这一下够了吧?张大康示意她再叫一下。她于是再一次拍了拍门,又叫了声:“马先生在吗?”但门里并没回应。
女青年丢下他,不管他了,径直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张大康自己去敲门,并捏着嗓门,装作女声,叫了声:“马先生是住这儿吗?我是《环球青年报》的记者,您的崇拜者……”
还是没回应。他犹豫着去拧了一下门把。门居然开了。他又捏着嗓门,冲着屋里头叫声:“马先生,我特崇拜您……”一边说,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屋里似乎没人。他又往里走了两步,突然身后有人用答帚疙瘩顶住了他的腰,大喝一声:“你小子!”张大康回头一看,便大笑起来:“马扬,你狗日的!”喊叫的工夫,脚下却被满地的书儿绊了个趔趄,眼看晃晃悠悠地要往下倒去,手也张扬起来,并把一大瓶带来做见面礼的“法国香槟”扔了出去。张大康几乎是绝望地叫了声:“酒!我的法国香槟酒!”就在那一大瓶价值千元的法国香摈“砰”然落地前的一刹那间,马扬一探身一伸手,却将它稳稳地抓住。但紧接着,他也被脚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绊倒,并且带倒了那一大片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稀里哗啦地非常客观地响过一阵以后,两人便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张大康进门前,马扬正坐在地上,捆扎一捆捆的书。为防灰土,他戴着一顶用旧报纸做的帽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工作大褂和一双特大号的军用翻毛皮靴,嘴里还在哼着门德尔松的一支什么小夜曲。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镜老是滑落在高高的鼻尖上。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看起来特别的“滑稽”,甚至还给人一点“笨拙”的感觉。他熟练地启开香槟酒瓶塞,先给张大康斟了一杯。张大康笑道:“胜利大逃亡啊胜利大逃亡……没想到,精明如马扬之流的,居然也会有今天!那会儿我就跟你说,别逞能,别给中央写什么条陈。你小子就是不听。哗哗哗,六七万字,痛快,矛头还直指k 省主要领导。马扬啊马扬,你真以为你是谁呢?”马扬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静地一笑:“我没写条陈。这种说法不准确。”“那六七万字的东西是什么?”“看法。仅仅是一点个人看法而已。字数嘛,是多了点……但肯定不是呈给中央的‘条陈’……充其量也不过是应国务院研发中心工作人员所约,写的一篇学术讨论性的文章而已。”“个人的看法在历史面前总是苍白无力的,如果你不顺从历史愿望的话……”“但历史的真谛就是要让每一个人诗意地存在。”“哈哈。
哈哈。好一个‘诗意地存在’。你就跟我玩海德格尔吧!“张大康扁扁嘴大声笑出。
马扬不说话了。他常常这样,觉得自己已经把观点阐述清楚了,便会及时地从争论中撤出。保持适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辩。他还认为,必须留出足够的余地,让对方自己去思考。唇枪舌剑,只能把对方逼到无话可说的绝境,但问题最后的解决,还是要靠对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贡开宸很快就要被免职了。你知道吗!”张大康突然转入“正题”,问。马扬淡然一笑:“是吗?”张大康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问:“你不信?”马扬又笑了笑:“你信?”张大康再问:“你为什么不信?”马扬反问:“我为什么要信?”
张大康做了个幅度很大的手势:“许多人都在这么说……”马扬竞尔一笑地叹道:“真可惜了你还是k 省强势群体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间传说来做时局判断的依据。k 省啊,我可怜的k 省,你怎么会有光辉前程呢?!”“贡开寰家里的人也这么说……”“贡家人?哪一位?贡志和?他没这么瞎嚷嚷吧?没有吧?!”
“但你总得承认贡开宸这一回是严重受挫了。从北京回来他肯定要收敛、沉闷上一段时间。他一定得找个安静的角落,去疗救自己的伤口。这是个机会,马扬,你不觉得吗?这是个难得的空当。别走啊。留在k 省,你我正好可以放开手脚好好干一番。南方人才济济,有你一个不多,缺你一个也不少。去那儿凑啥热闹嘛。于脆到我公司来干吧。只要你愿意来,董事长,总经理……随你挑……年薪嘛,咱们绝对不少于这个数……”说着,张大康便伸出五个手指,在马扬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万?”马扬故意问道。
张大康一耸眉毛:“五万?你把我当什么了?五十万!怎么样,还说得过去吧?
刘备请诸葛,也就三顾茅庐,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细算一算,我上你这儿来过多少回了?少说也有七八回十来回了吧?上我那儿去吧,我保证给你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马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自由空间’?哈哈哈哈……老同学,这几个字从你嘴里蹦出来,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资本家会给他的雇工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这又是你自己的新创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诺贝尔经济学‘创新’奖了。可我还没弱智到会相信这种鬼话的程度!“
张大康不无有些尴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
马扬沉静下来:“咱们先不说你我之间那点臭事。有一点,你的判断有重大失误。这么多年,谁听说贡开宸公开承认自己会受挫?谁又告诉你,贡开宸受挫了就会沉闷?我曾经认真研究过他。k 省是他一生的梦想。k 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经非常辉煌过。多年来,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当的影响。目前虽然困难重重,但你必须承认,这老头身上有一种过人的韧性,过人的攻坚能力。他绝不会主动要求离开省委一把手这个位置。绝对不会。即便这么做了,也只能认为是一种政治姿态,绝非他的本意,也绝不会产生真实结果。他认为他在k 省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没有做。他还会抓住大山子问题,大做文章,从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个k 省的工作再拱上一个台阶。而中央也会权衡,当前在中国,能主持k 省工作,比较好地解决k 省问题,暂时看来还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根据我的判断,中央绝对不会免去这位贡大人的职务。在这种情况下,贡开寰杀回k 省,重打锣鼓另开张的可能性极大。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他要干什么?他必然要整肃内部,稳定队伍。他必然要拿我这个‘刺儿头’开刀,这是他别无选择的选择。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这么干的。曹操不杀杨修,何为曹操?!又怎么能为魏国奠基?所以,老同学啊,你就别再劝我留在k 省了。你劝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后,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马扬这辈子绝对不会下海。我鼓励过许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自己绝对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恒发去拿几十万年薪当什么董事长老总什么的……所以,以后你不要再拿花花绿绿的人民币来诱惑我这个穷书生了。可爱又可恨的摩菲斯德先生啊,还是离浮士德同志远一点吧。他心里既烦躁,又害怕,怕有朝一日顶不住你这几十万年薪的诱惑而丢失了自己那份必要的贞操……”
张大康哈哈一笑:“啥贞操?!愚忠?!固执?!”
马扬却叹道:“随便你说它什么都可以,也许,用俗人的一句话说,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张大康沉默了,最后只得苦笑笑指着马扬的鼻子,啐嗔道:“你他妈的,整个儿一个贡开宸的翻版。你们俩,谁说谁啊?!”张大康忿忿地走了。马扬却仍温和地笑笑,塌坐在一堆纸板箱上,漫不经心地冲他高大的背影摆了摆手,拉长了音,叫了声,你他妈的这个粗野汉子,走好——张大康带着强烈情绪化的脚步声,笨重而又快速地,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马扬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凝固了,僵化了,渐渐淡去。当这笑容最后从他唇边完全消失时,他嗒然低垂下了脑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装所必需的那份精细心请,呆坐着了。应该承认,马扬对自己选择“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么多年,何必在这“灼人的太阳地里”,苦苦守望着这片“麦田”,以至“沦落”到今日这一步?要走的话,早就可以走的嘛。这些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公务员队伍里,多少像他这样被称作“年富力强”的当任干部掉头他去,进入商海。商海里又有多少条民营、国营“大船”
的“船老大”,向他们这些年轻的厅局级科处级干部发出过各种各样极具诱惑力的“召唤”。他从未怀疑,自己去办公司,即便不能说比张大康“之流”办得更好,也绝对不会次于他。让个人拥有几部大奔,几幢小楼,几个国际头衔,应该说是u 莱一碟“。但他没走。不走的理由,他从不回避,他看重公务员群体对整个体制的那点”影响力“。他从不回避,他的志向并不在办好一两个公司上。他认为现在,对于中国,更重要的是创造出一个能让所有的公司都办得起来,并且能让它们中的大多数办得兴旺的环境和条件。这对于已经走上改革不归路的中国来说,可以说是”
致命“的。中国当然缺乏优秀的企业家(老板)。但同样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们议论得较少的却是,中国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来操作和改造整个体制的优秀公务员和杰出政治家。在这一方面,也许可以说他的胸臆间还荡漾着一股”学者“的迁执和激情。但曾几何时,k 省这块数以十万平方公里计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这么一个迂执”学者“的小小五尺之躯了……不归路的中国来说,可以说是”致命“的。中国当然缺乏优秀的企业家(老板)。但同样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们议论得较少的却是,中国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经济发展的需要来操作和改造整个体制的优秀公务员和杰出政治家。在这一方面,也许可以说他的胸臆间还荡漾着一股”学者“的迁执和激情。但曾几何时,k 省这块数以十万平方公里计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这么一个迂执”学者“的小小五尺之躯了……
省委书记-K省纪事10
几乎在这同一时候,马扬的夫人黄群却心急如焚地乘坐一辆装运大件行李用的一三零小货卡,正火速向自己家跑来。雨后的大山子露天矿区街道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水坑和叫卖零食的小摊儿。小货卡一路颠簸,弹跳,快速进出水坑。水珠纷纷飞溅到街道两旁的摊主们身上,引发一片署骂:——“嗨,哥儿们,会开车吗?!”
——“他妈的,跟谁过不去呢?!”
不大会儿工夫,小货卡便冲到楼门口。黄群带着那几个搬运工匆匆推门走进自己家,屋里除了马扬,还有他们的女儿,高二学生马小扬,也在帮着收拾东西。黄群火急火燎地四下里扫了一眼,赶紧数落:“这爷俩怎么回事嘛?多半天工夫就打了这么几个包?”随后又发现了那个高档法兰西酒瓶,不高兴地问:“那个张大康又来过了?”马扬赶紧歉疚地解释:“我跟大康就聊了几分钟……小扬刚回来……我们都在努力……”同时加快手里的动作,赶紧去收拾另一堆东西。黄群忙制止:“行了行了。先别管那些东西了……你们赶紧走。”
马扬一愣:“什么叫‘先别管’?先别管,什么时候再来管?”黄群没顾上回答马扬的疑问,却去吩咐壮工把那几个已经打成包的行李扛下楼装车,然后才回头告诉马扬:“你带小扬先走。这是你俩的火车票……”一边说,一边从衣帽架的铜钩上取下外衣,分别扔给他俩。马小扬接过外衣,疑惑不解地问:“您不跟我们一起走?”黄群说道:“我要赶得上的话,也坐这趟车。万一赶不上,就赶明天那趟车。”马扬更是大惑不解了,笑道:“喂喂喂,老婆同志,您这又是跟我唱的哪一出?要跟我们分开走?什么意思?还有哪位先生需要您去跟他单独诀别?”黄群瞪他一眼,啤道:“臭贫!”。说着,便去关上房门,把他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我到车队去调车,车队的梁队长跟我说,昨晚,有人组织了上千名工人找矿区党委,要求在贡书记调走前,把你调回大山子……”
马扬嘿嘿一笑:“看上我了?新鲜事儿!”
“……别嘿嘿。那上千名工人现在还在矿区总部嚷嚷着哩。后来,我又接到省妇联的老孟,就是省组织部周副部长的夫人的一个电话,她悄悄给我递了个信儿,说省委组织部已经得到新指令,要他们尽一切可能留住你……”
马扬哈哈一笑:“留我?谁发的这指令?”
黄群正色道:“还能有谁?当然是贡开宸。”
马扬说:“那怎么可能呢?现在最希望我离开k 省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别不信。我去组织部核实过了。贡书记确确实实已经给组织部下达了这样的指令,要他们暂时冻结你的一切组织关系,凡是还没办的手续,一律停办……”
马扬这才收起笑容,间:“他什么时候下达的这个指令?”
“一个多小时前……”
“一个多小时前,他还在北京……”
“在北京又怎么了?组织部的人说,他就是从北京打回电话来,给组织部吕部长直接下达这个指令的。”
马扬这才不争辩了,呆站了一会儿,愣愣地自问:“他留我干啥?想给自己树一个对立面?让我充当他鱼箱里的那条泥鳅,通过我不安分的‘捣乱’,来激活他这箱鱼?他贡开宸能有那样的胆识?那么大的气魄?”
“别尽想好事了,还激活谁哩!他留你这个活靶子,杀鸡给全省的猴看哩!”
“他居然想留我……想留我……留我……新鲜……”马扬还呆站在那里,反复地念叨着。这个消息显然给他带来极大的意外和冲击。
这时,从窗外传来小汽车的声音。黄群走到窗前往下一看,不无有些惊讶地说:“省委组织部的车!他们的动作真快。你快走吧,让他们把你截在这儿,麻烦就大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走啊?”黄群真急了。马扬抬起头只是看了看她,却依然呆站不动,脸上仍凝固着那种由于顷刻间思绪万千而引发的苦涩的微笑。“你改主意了?又想留下了?”黄群的心跳骤然加快。说实话,她一直不太相信马扬真的会带着她母女俩离开k 省,一直在担心他会突然变卦。但她真的非常希望能离开这个对于他们全家来说已成了是非之地的地方——为了他,也为了他们这一家。“……大山子是一副什么烂摊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三十万职工已经两年多没发奖金了。有的分厂一年多没支出一分工资。总公司整体负债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多。你没听人说吗?大山于就好比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谁当这船长都没治了。你有啥能耐改变这一切?就算你马扬是块好钢,把你全砸成薄度板,也补不了几个窟窿眼儿!”
这时,门外传来清晰的敲门声。显然是组织部的大员驾到。
马扬猛地抬起头,毅然决然地命令黄群:“开门去。”
黄群脸色青白,浑身微颤,拼着全身的精神,在做最后的挣扎:“……再说,你就不考虑自己留下来,这位贡大人能给你什么好果子吃?你辛苦半辈子,好不容易才挣到这个份儿上,难道说就是为了等着让他来收拾你一盘?你想想……”马扬再次命令道:“开门去。”
黄群不动,心里突然委屈得想大哭一场。马扬无奈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拍拍她胳膊,然后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土,自己去开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北京飞来的波音757 客机降落了。不一会儿,贡开宸在来接机的一行人陪同下,乘坐由四辆奥迪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出机场大门。贡开宸一上车就吩咐郭立明:“告诉高秘书长,请他通知在家的常委领导,马上过来开常委会。邱省长这会儿可能在大石湾免税区搞调研,请他务必赶回来参加这个会。”郭立明犹豫了一下,问道:“您是不是先休息一下……哪怕休息个一两小时,稍稍躺一会儿……”贡开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快通知。”然后他又让郭立明接通组织部吕部长的电话,询问马扬的情况:“那个马扬怎么着了?已经派人到他家去了?对。先别让他走了。扣住他。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先给我冻结了。这小子,放了一炮就想走人?留一屁股屎谁来替他擦?尽想好事!你替我把他看住了。要走了人,我拿你是问!安排好了,马上过来参加常委会。”
省委书记-K省纪事11
“203 ”会议室,又称“常委会议室”。在整幢省委大楼里,它的地位,从理论上来说,应该说是“至高无上”的。当然,常委会并非全在这儿举行。比如坐落在近郊黑松林中间的那个白云宾馆七号小楼,就是举行常委会的另一个地点。这样的地点还有两三个。但常委们最常使用的,还是这个“203 ”。就近嘛,方便。
常委们从昨天晚上起,就不约而同地在等待着这个开会通知。他们看到,由于连续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在此期间又两次经受晕机的折磨,贡开寰的眼圈有一点发黑。
“……总书记没有接受我辞去省委书记职务的请求……”贡开寰在向常委们简单报告了此次北京之行的过程以后,单刀直入,先把所有人最关心的那个结果做了宣示。这时,“203 ”会议室里静得简直可以听到大头针落地的声音。在回k 省的飞机上,贡开宸反复琢磨过,要不要向常委们报告他向总书记提呈“辞呈”的事。考虑的结果,决定向他们报告此事。不说,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现在,所有人都在关心他是否会离任,都在关心他自己对此事究竟持何种态度。他要让全省上下都清楚地知道,贡开宸愿意为发生在k 省的任何问题负起他应负的责任,绝不会推卸任何责任,直至搞去自己的“顶戴花翎”,井以此为契机,进一步引导全省上下严重地关注大山子问题和国有企业的改革问题,开拓全省经济工作的新局面。“……总书记同时又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他说,如果我坚持要辞职,他可以把我的请辞报告提交中常委讨论。但是,总书记认为,我这个时候想辞职,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做法,是避重就轻的做法,是在大局面前缺乏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历史责任感的做法……他说k 省的问题,的确需要认真总结教训,它也集中表现在大山子的问题上。但是,要解决这些问题,首要的还是要解决我这个班长的精神状态问题,要解决我们省委常委一班人的精神状态问题。他让我回来首先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他完全相信k 省一班人能够解决好以大山子为突破口的特大型国有企业的改造问题,让k 省的工作再上一个台阶。
正在做记录的宋海峰这时停下了笔,似乎分心了,走了一下神,但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注意力,接着埋下头去继续记录贡开宸的讲话。
“……总理在我离开北京前,也单独找我谈了一下。他主要是谈大山子问题。他认为,当前解决大山子问题,重要的有三点。一个是人的问题,也就是领导班子问题;一个是调整产业结构问题;第三,就是建立现代企业管理制度问题。从大山子的情况来看,当前最迫切的最关键的还是解决人的问题,领导班子的问题。不首先解决好班子问题,一切问题都免谈……然后,他还问了一下我们去年搞的农业产业化试点的情况。这次在北京还谈了一个问题,就是本月内将有三个集团军,并包括一部分海空军,在我省马公岛举行一次建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抢滩登陆联合军事演习……”
怎么贯彻落实中央领导的这些最新指示精神?
贡开宸提议暂时休会,请常委们对此认真做一些准备。用三五天时间。假如觉得不够,还可以延长一点——但绝对不能拖,可以有针对性地下去做一点调研,找一些专家和基层干部进行座谈,拿出一些针对性强而又切实可行的想法,最后形成一个全面的贯彻落实方案,呈报中央。一经批准,就尽快召开常委扩大会,一竿子插到地县级主要领导,部署落实这个贯彻方案的措施。
散会后,贡开宸回到办公室,又做了一系列的安排。首先,让郭立明通知省委宣传部、省委政策研究室和省报的几位领导下午三点来见他。他让他们马上组织人,围绕总书记的谈话精神,着手撰写一篇专谈领导干部精神状态问题的重头文章,在适当的时候,以省报社论的形式发表。然后又通知省计委、经贸委和体改委的领导下午四点来见他。他要他们列席复会后常委会,并作专题发言。每人的发言,既要具体,又不得超过十五分钟。话题集中在一件事上:根据总书记和总理的最新指示精神,针对我省特大型国有企业存在的问题,你认为当前最迫切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怎么做?发言必须具体。一切套话。官话、外交辞令,皆免。假如说到人事问题,必须点明:谁,哪件事,怎么样。谁绕圈子,趁早闭嘴。然后他又给省工大和省财经大学打电话。他曾通过有关部门,给这两所大学下达了一个研究课题,专门研究“大山子发展问题”,并为此还成立了一个课题研究小组,拨了五万元的专项研究经费。他让郭立明通知这个课题组正副四位组长,下午五点三十分左右到他的办公室汇报研究的最新进展情况。最后他又跟省军区司令员通了个电话,请省军区代表省委省政府,及时跟军委。总参的有关部门沟通,及时了解此次军(事)演(习)对地方党政组织有什么具体要求,及时跟省委省政府通气,以便省委省政府及时采取措施,组织配合实施……
下午八点零五分,一直还没吃晚饭的贡开宸匆匆到楼下机关食堂要了一碗热汤面,并告诉小郭,马上备车,他要去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家“看望潘书记”。
“……您不回一趟家?小眉、志和他们都还在枫林路十一号等着您哩!”小郭提醒道。
贡开宸还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歉疚似的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脑门。郭立明马上掏出手机,替他把家里的电话要通,然后把手机递给了他。接电话的是修小眉。姐弟几个真是等得一点脾气都没了——已经整整等了二十多个小时了!修小眉接完电话,忙向那几位宣布:“……爸已经回省里来了。刚开完常委会。让我们别等他了。过一两天,他会另找时间,跟我们再好好谈一次。”贡志和忙问:“他没被免职?”“他没提免职的事,只说他开了一下午的常委会,还要去办一些要紧的事,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家了,让我们别再等他了。”“他倒好。让我们等了一天一夜,就这么一句话,把我们打发了。”志英有点不高兴。“这说明他没被免职嘛!你还要怎么的?!”贡志雄眉飞色舞地大声嚷了一句,赶紧又问:“他还说了啥了”“他……”修小眉想了想,“他提醒我们千万不要相信社会上正在流传的那些谣言,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对对对。做好咱们本职工作。”贡志雄连声应和,然后挑衅似的问贡志和:“怎么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该‘刑满释放’了吧?”贡志和没答理他的挖苦,只是怔怔地打量修小眉,似乎是在琢磨她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从中进一步验证她刚宣布的那个消息的真实程度;然后突然地一转身,什么也没说,便向大门外走去了。不一会儿,便听到他那辆菲亚特车响起发动机的声音,并很快驶远
省委书记-K省纪事12
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住在南城大法寺后边。那是个老城区。他住在老城区一个六七十年代盖起的省厅局级干部住宅院里。那院里耸立着六七幢四层高的青砖楼房,被一道高高的青砖围墙护围着。围墙里大树参天。进大院,紧往里走,又有一道青砖围墙(并不太高,也不太厚),一道铁栅栏门(常年也不关)。铁栅栏门里,有一个砖砌的花坛和一片高大的毛白杨。毛白杨丛中便坐落着几幢当年专为副省级干部盖的住宅小楼。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些小楼虽然够宽敞,但无论式样,还是设备,都可说是既老旧,也很过时的了。每一幢小楼住两家,楼上一家,楼下一家。各走各的门。各用各的院子(一家用前院,一家用后院)。潘祥民从任省委组织部部长时搬进这院里,从大院,住到小院,一直到担任省委书记,他也不肯搬走。他喜欢这儿。用他的话来说,这儿有一股少见的“人气”。他所谓的“人气”,就是普通市民的生活气息。大院就坐落在普通居民区中间。一出大院门,走上不到几十米,就是狭窄泥泞的菜市场、弯曲嘈杂的小街、斜街,或后横街。这里,有些商场虽然早已改建得豪华气派,安装上了滚动电梯,可在当地居民们嘴里,它们还是“xx大合作社”。可以这么说,这个大院是k 省惟一“残存”下来,还“混迹”在普通居民生活区里的高干住宅区。潘祥民看中的就是这个“混迹”。他任省委书记后仍不肯从这儿搬走,别人当然就不能再跟他一起分住那幢小楼。原先跟他分住一幢小楼的那位副省长很快找了个理由撤走了。他倒也自在,独住一幢小楼,独享前后两个院子。只是楼上那一部分,他很明智地让它们空关起,也不让儿女们占用。有时在那儿堆放一些用不着又舍不得扔弃的旧书旧报旧家具旧衣物,也堆放一些一时半会儿消费不完的烟啊酒啊水果啊,还有那些“名优”土特产品等等等等。
潘祥民的老伴过世有两三年了。去年,他又找了个“新老伴”。
听说现任省委书记贡开宸要来看望“老潘”,潘祥民的“新老伴”徐世云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小徐”是一位老战友向老潘隆重推荐的。她是北京一家中型学术刊物的编辑。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她起小跟着父母在上海长大,随父母搬到北京,家里的保姆又是从上海带来的,所以沾染了一身的南方习性,至今还适应不了k 省那套生活习俗。比如说,k 省人不管做什么菜,起油锅时总要先将蒜片或蒜泥或大葱丝段扔进油锅里炸上一番,美其名日:吊味儿。但徐夫人打小就忌大葱忌蒜如同忌毒品,至今仍是只要一提及此等做法,依然“大惑不解”,并“心有余悸”。
“贡书记会在咱家吃晚饭吗?要不要……为他准备一点点心什么的?”忙乱了一阵后,她突然想起这么个重要问题,便带着那位她亲自从市妇联创办的“家政服务咨询中介中心”挑来的“家政服务工”,一起来请问“老潘”。
“随便随便……”潘祥民笑容可掬地随口应了句,眼睛仍没离开秘书小董刚送来的大字本“内参”。
“哎呀,什么叫‘随便’嘛?‘随便’这道点心叫人怎么做嘛?!”“小徐”非常认真地表示着不满。
“他不会在我们家吃晚饭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在我们家吃晚饭嘛?”
“老潘”无奈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位新夫人,心想:你既来“请示”我,我说了,你又不信,叫我如何是好?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这么吧,你上楼去找找,看看有没有好的绿茶拿两筒下来。贡开宸就好喝那玩意儿……“
“水果呢?起码得有一点儿水果吧?”
“他有糖尿病。不碰那玩意儿。”
“碰不碰也得上一点儿啊。要不然,茶几上空荡荡的,多不像样。再说,也不够那个规格啊。”
“上。那就上。那就上。”“老潘”说着,眼睛又向大字本“内参”低垂去了。
“人家不是请教你嘛。”“小徐”不满意“老潘”那种马虎应付的态度。
“请教好。请教,好嘛。”“老潘”只得又抬起头,笑着补充了一句。
贡开宸今晚来是要跟老书记说说他准备如何处置马扬。贡开宸曾作为潘祥民的副手,在潘的身边工作过多年。军人出身的潘祥民骨子里有一股矿工的憨厚和稳重,而矿工出身的贡开宸却天生有一种军人的果断和豪气。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在气质、天性和思维行为方式等方面互补和多年在各种风浪里建立起来的默契关系,使得贡开宸在接任省委第一把手后,一直保留着那样的习惯:但凡遇到特别重大、特别关键的问题,他总要来找潘祥民“聊一聊”。
贡开宸并非处理不了马扬这个人和这件事。但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处理好了,能起一石数鸟的连带作用。处理不好,也会像推倒一副多米诺骨牌似的,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对大山子,你究竟有什么考虑?”潘祥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没有直接就“马扬”问题做出回答。
“我这一届,还有两年任期。我一定得在这两年里拿下大山子!”贡开宸声色不动,却说得“咬牙切齿”。
潘祥民放下他那个青花玲珑茶杯,往沙发背上一靠,无声地笑道:“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主席从四七年到四九年,在解放战场上变战略防御为战略进攻,一下把坐拥八百万重兵的老蒋赶到台湾,也不过用了两年时间嘛。小平同志从七七年到七九年,差不多也只用两年时间,把整个党的工作调整到搞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了。按说,用这点时间去收拾一个大山子,应该是够用的了……”
贡开宸忙笑着打断老潘的话:“我等之辈怎么能跟主席和小平同志相比?他们是伟人,大手笔哦!”
“是啊,我们没法跟他们比较……”潘祥民也感慨了一声,突然掉转话题说道,“马扬这小子也够能写的了……六七万字……挺老厚一摞哩……”潘祥民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后腰,一边慢慢地在客厅里溜达着。“听说他已经办了调动手续,要去南方某省?”别看潘祥民都退了好些年了,对省里正在发生的一些重要情况,却依然掌握得相当及时,相当清楚。各地可能都这样,一些老同志在当地经营多年,总有一些亲熟关系,在他们退下来以后,仍会经常地向他们通报一些情况。
“我已经下令把他扣下了。”贡开宸回答得非常干脆。
“怎么,你想收拾他?”潘祥民一下站住了,间。
“您觉得呢!”贡开衰微笑地反问。
“……”潘祥民不做声了,长时间地没做任何反应,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端起那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小口,然后又慢慢地啜了一小口,却仍是不做声。
这时,贡开宸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打印的材料,放在潘祥民面前:“您先替我看看这个! ”
潘祥民随手翻了一下那本“材料”,问:“啥材料?是马扬写的那个‘条陈’?你真想收拾他?”
贡开宸仍微微笑道:“您先看看。”
潘祥民沉吟了一下,把材料推回到贡开宸面前:“如果你真有那意思,要收抬马扬,那……还是让政策研究室的那帮眼镜儿们帮你拿主意吧……”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播领导,您怕啥呢,啊?”
潘祥民却只是默坐不语,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了句:“喝茶。喝茶。这是江苏的一个老朋友送来的太湖碧螺春。好茶……好茶……”
省委书记-K省纪事13
贡开宸到潘祥民家去,没带秘书。每回都这样,只要去潘祥民家,他都不让任何人跟着。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郭立明。因此,贡开宸走后,郭立明抓紧时间处理了几档子由于赴京而积压下来的文案,再看看备忘板,备忘板上也没记着什么特别需要急办的事,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真该回家走一趟了。妻子怀孕六七个月,刚把岳父岳母从河南农村接来,许多后续的事都还没安置妥帖,但他在光线已很暗淡的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起不了身,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利索。一种忐忑,一种不安,一种不稳定感……隐隐地搅动着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近期来,这种感觉总时强时弱地在袭扰着、困惑着他。
十分钟后,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他一愣。心跳骤然加快。这是预料中的。
他知道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他明白自己迟迟不走,其实是在等这个电话,但又有点害怕……
怕他会打来……犹豫了几秒钟,他还是去抓起了电话。果不其然,电话是省委副书记宋海峰打来的。最近,宋副书记总是在贡书记不在的时候给他打电话。这一个规律,已表现得非常明显。电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多地脱离工作,而“漫不经心”地向非工作领域延伸。
郭立明是个非常敏感的年轻人。虽然秘书这个工作要求担任此职务的人头脑比较灵活,但又不希望他们时时表现出自己天性中的那种敏感和冲动,不过,此时此刻,他拿着电话机的那只手的手心里却已经渗出许多的汗水了。一时间,仍然是那许多的忐忑不安和那种不稳定感一齐袭来……甚至还有一点点难堪……
“……回来了?”宋副书记的声音很平和。
“宋书记。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郭立明立即拿起电话机的机身,拖着长长的话线,一边连声应答,一边忙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其实下午开常委会时,他俩已经见过面了,小郭还特地过去和宋副书记打了招呼。但宋副书记还是要这样问,显得他特别关注小郭似的。“一路辛苦。”宋海峰寒暄了几句,然后轻轻地问道:“贡书记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宋海峰再问。他想知道,除了在下午的常委会上公开传达的那些情况以外,贡开宸在北京还遭遇了些什么。宋海峰当然不便问得那么直截了当,但含义是相当明确的。“从大的方面讲,应该说是……没有……”“从不大的那些方面讲呢?”宋副书记故意笑着追问。“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中央领导跟贡书记谈话时,我没在场……”“那很好。很好。什么时候上我这儿来坐一下,咱们随便聊聊?”
郭立明没马上回答,本能地向贡开宸办公室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才连声说道:“好的……好的……”“现在有时间吗?能不能现在就过来一下?”“好的……好的……”郭立明这么答应着,但真的起身向宋副书记办公室走去,那还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二十分钟里,他什么事也没干。他只是呆坐着。他心里一阵阵发虚。他知道,作为省委书记的秘书,他不应该和其他省委领导同志发生除工作需要以外的频繁往来和过于紧密的联系。这是在高等级的政治生活中,特别忌讳的事情——有关这样的“工作纪律”,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却是此类政治生活中,早就约定俗成了的“规则”。大家都这么很自觉地遵守着,以保持这一层次政治生活所必需的和谐和周全。但二十分钟后,郭立明还是犹犹豫豫地跨过了这道“门槛”。他安慰自己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工作……”是的,他这么说,并非没有一点道理。近一两年出现的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如果贡书记一旦离任,宋海峰接任省委第一把手的可能性极大,最重要的明证便是前不久,经中央批准,在贡书记率团去德国访问期间,被确定来临时主持k 省省委工作的便是宋海峰。为工作着想,也应该让他了解更多的情况。但是,宋海峰当前毕竟还不是书记。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郭立明这么做,仍然是严重违纪的——要知道郭已经不止一次去来副书记处“串门‘了。但……这是宋书记主动邀请我去的,我……我能拒绝嘛?每一次都这么犹豫。犹豫之后,也还是要去。带上几份本可以这时候去送,也可以不在这时候送的文件,郭立明便起身向宋副书记办公室走去了。宋海峰的办公室总是布置得那么有特色。这跟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虎虎有生气。
他从来不用秘书替他起草讲稿。特别是那些重要讲话,他都会像当年在学校里写毕业论文一样,找来一大堆参考资料,还要找一些对这一专题素有研究的同志,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跟他们做一些尽可能的探讨和切磋。他会和他们争论,诱导他们向他提出种种反驳,以便他在最后阶段生成一条对问题非常明晰而又有力的逻辑思路和阐述走向。他始终认为,“副手”的主要职责,就是给掌握最终拍板权的一把手当高级咨议。因此,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称职的优秀的副手都要十分重视和十分善于掌握情况,研究问题,准备方案,提供思路,当然还应具有相当全面的行政能力,去推行一把手所拍板定下的工作思路。即便是当了省委副书记这样的高级“副手”,已经在分工管辖的许多领域、许多部门里被赋予了相当的“拍板权”,他认为其工作的基本性质仍然没有变。贡开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十分欣赏他身上这种研究问题的浓烈兴趣和深厚功力。这使他在政治上显得特别生动,特别不一般,洋溢着一股少见的学者气和强大的行政能力。
他今天找郭立明,是想摸一下底,确切地了解一下贡书记对马扬的态度。
“……还不太清楚贡书记最后准备怎么处置这件事。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已经让人去搞清马扬的情况。他把这件事交代给组织部了。”郭立明回答道。如果说在走进宋海峰办公室前的那一刻,他对自己究竟应该不应该来见宋海峰还有所犹豫和忐忑的话,一旦坐在了这位副书记面前,所有那些犹豫和忐忑倏然间都弱化了,甚至消失殆尽。自己会不由自主地应和着宋海峰的每一点要求,去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每次来见宋副书记,郭立明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宋海峰也的确有这样一种非常的亲和力和震慑力。机关里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不能当面跟宋副书记说事。只要当面跟他说事,不管原先是怎么地跟他不一致,说着说着,你就会认同他了,就会跟着他的思路走了,你就不想再坚持自己那一套东西了。等走出他办公室,回过味儿来了,可这时,你往往已经不好意思再去“纠缠”他了。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宋副书记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气场”,对人能起催眠作用。也有人说那是一种先天的气质,既俯瞰一切,又亲和一切,是天生的“领袖”胚,学是学不来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一个领导人的“个人魅力”吧。
“他交代给组织部谁了?”宋海峰问。
“吕部长。”
“跟老吕是怎么交代的?”
“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情况不管正面的反面的,都要搞清楚,搞彻底。”
“哦……”宋海峰稍稍沉吟了一下。常委分工,他管组织。贡书记为什么没跟他提一下此事呢?他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淡淡的阴影。他接着问:“你看贡书记的意思是要起用这个马扬,还是想收拾他?”
“他没明说。”
“……你这个郭立明啊,”宋海峰淡然笑道,“这样的事,书记他怎么会明说呢?依你的分析呢?”
郭立明犹豫了:“我……我真不太清楚……”
“那……好吧……”宋海峰没再为难对方,然后又问了些生活方面的问题,比如郭的岳父岳母从河南来替他带孩子,住房有没有困难等等等等。然后,郭立明就赶紧告辞了。
郭立明走出宋海峰办公室不多远,宋的秘书又追出来叫住他,跟他说:“宋副书记还有点事儿……”郭立明一听,忙转身要回来的办公室。那位秘书笑着忙拉住他说:“你不用去了。是这么回事,宋副书记知道你家里来亲戚了,住房有点紧,刚才他亲自给管片的区房管局领导打了个电话,让他们给你岳父母找个临时住房,解决一下困难。这是管你们那一片的区房管局局长的手机号码……”郭立明忙说:“这……怎么可以……”宋海峰的秘书笑道:“没事。宋副书记早先在那区里当过区委书记,跟他们特熟。区房管局的几个领导都是他一手提起来的。你就说是临时租用的。当然,到底什么时候还,就看你方便了。”说着,把那张记有房管局局长手机号码的小纸条塞给了郭立明。
郭立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对着那张小纸条,又呆坐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仍然是忐忑,仍然是不安,同时又有许多的感动和感激。贡书记什么都好,但的确没问过他岳父母的事……忽然间,他觉得自己真有点对不住宋副书记。有一个重要情况刚才应该告诉他的,自己却犹豫了没说。常委分工,宋副书记管组织,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也是符合组织原则的嘛!他站了起来,又呆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下决心拨通了宋海峰办公室的直通电话:“宋书记,我是小郭……房子的事,太谢谢了……”
“郭秘书,你干吗?”
“真的特别感谢领导的关怀……”
“嗨,忙你的吧。”宋海峰已经没有兴趣听小郭说这一类的“客套”话了,说着就要挂电话。
郭立明忙说:“宋书记,您先别挂电话,还有件事……下午,组织部送来一份材料,是对部分重点培养的干部的民意调查,其中也涉及了马扬。我想您会感兴趣的。”
“对马扬的民意调查?是吗?结果怎么样?”
“认同率相当高。尤其在大山子。大山子接受调查的人中间,有百分之七十三点二的人认为,如果调整大山子领导班子,马扬是担任总公司和市委一把手最合适的人选……”
“哦?”
“不知道这个调查真实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如果真实可信程度较低,直接报给贡书记了,对省委领导产生重大误导,那负面作用就大了……”
“先拿来我看看吧。”
“行,行……”
这时,有人敲郭立明办公室的门。是省长邱宏元。郭立明忙对宋海峰说了句:“邱省长来了。一会儿我把材料给您送去。”放下电话,忙把邱宏元迎进办公室。邱宏元是来找贡开宸的。两人刚说上话,贡开宸就打电话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贡开宸在电话里让郭立明马上找到省长,说他有事要跟省长商量。郭立明放下电话,立即告诉邱宏元:“贡书记正在往回赶的路上。他说,可以的话,请您在这儿等他一下。”
贡开宸没在潘祥民家待得太久,自然也没品尝潘夫人徐世云特地为他烤制的那些颇为精致的无糖小点心。潘祥民到最后也没答应为贡开宸“审看”马扬的“上告材料”。
从老人今晚的态度来看,有一点很明确:他反对“收拾”马扬。
很好。奥迪车驶离潘家时,贡开宸松了一口气。他今晚去潘家,主要目的,就在搞清这位前任书记对马扬这个人和整个这件事的态度。潘在一大批退下来的老同志和在位的基层干部中,仍享有很高的声望。因此,他对问题的态度和看法,是不能不顾及的。当然,搞清潘书记对事情的看法和态度,还是不够的。严格地说,事情做到这一步,还只能松下“三分之一口气”,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是要摸清省长邱宏元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
“……有个细节,我在下午的常委会上没敢传达,怕吓着了各位常委。总书记在找我谈话时,说到大山子问题,非常激动,一下站了起来,把外衣扣子都解开了,拍着桌子大声说,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人,如果解决不好中国的国有企业问题,就不仅仅是个历史欠债问题,也不仅仅是什么失职问题,对你我这样的人,都是个盖棺论定的大问题……”贡开宸一边说,一边递了支烟给省长,却久久没给他火柴。老邱接过烟,也久久没点着它。他俩都曾想戒烟,戒了无数次又都宣告失败,已经不准备再下这个决心了,但又不知从谁那儿学来三“点”经验,据说可以减少抽烟危害。该“经验”称:烟拿上手后,晚点一会儿;点着后,少抽二点儿;抽了以后,少往肚子里咽一点儿。对此,他们贯彻执行得倒颇为坚决。
“……大山子问题,要打屁股,应该打我这个省长。我主管经济嘛。你不必在中央面前大包大揽。”邱宏元诚恳地叹道。
“你到k 省才几年哦?”贡开宸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再说,大山子问题远不止是个经济问题。在更深的层面上来说,它是个政治问题,体制问题。我不大包大揽,在道理上说不通,在良心上党性上也过不去,更没法跟中央交代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邱宏元试探道:“……我尽快找省经贸委和省计委的同志再对大山子问题认真做一次论证,准备几套方案,供下一次常委会讨论时做选择?”
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要留下那个马扬?”又过了一会儿,邱宏元居然主动提起了马扬,“留他何来!”
“留下他干什么,我真还没想好。”贡开宸坦诚地说道。
邱宏元一笑:“这倒是你的风格。许多事,往往先干了再说。”
贡开宸也一笑,叹口气:“批评我呢?”然后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让他一走了之。”
“别让马扬离开k 省,是上边的意思?”邱宏元试着问。
贡开宸摇了摇头:“他们怎么会管得那么具体?”
“……据说这个马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上边没人发话,他会留下来吗?”
“我已经把他所有的关系都冻结了,他还能往哪儿跑?”
邱宏元拿起火柴,似乎要点烟了,迟疑了一下,听贡开宸说话口气如此强硬,不免心里一格愣,便又放下火柴来问:“对他来硬的,好吗?”
贡开宸笑笑:“……谁说我来硬的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协商之中嘛。”
“嚓”地一声,邱宏元手中的火柴划着了,但仍没有往烟头上凑去。“你那种所谓的‘协商’,我可是领教过。”邱宏元慢吞吞地笑道。小小的火焰不一会儿便燃到了火柴棍的尽头,灼疼了省长的手指。他不紧不慢地晃灭了它,把多半截已燃成炭条的火柴棍扔进那只异形烟缸。有各种各样的人给贡开宸送过各种质料的烟缸,纯金纯银的,水晶绿松石的,镶嵌珐琅磨漆竹刻玻璃不锈钢的……等等等等,甚至还有一只象牙的,一位印尼侨商送的,雕着三个裸女顶着一艘旧式木帆船。木帆船的甲板上又雕有三只硕大的“木筐”。“木筐”全敞着盖儿。一只“木筐”用来装烟,一只“木筐”用来盛火柴,另一只则用来掸烟灰。
裸女瀑布般的长发、精美小巧的乳头和秀足上每一个光润肉感的脚趾,以及船帆上每一个补丁、木筐上每一个木结疤都雕刻得细致人微,惟妙惟肖。但贡开宸全都没留,全送了人,只留下这一个。这一个是k 省汽车厂开发的第一辆轿车下线时,送来的纪念品,给省委省政府每个办公室都送了一个,形状酷似那辆轿车,还带一个烟盒和自动打火器。只要你取烟,合上烟盒的盒盖,那打火器就能自动打着火,还会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甜甜地送上一声:“我是中国名牌车,谢谢惠顾。”但使了没多久,那“女孩”就不出声了。“名牌”也不嚷嚷了。从那以后,贡开宸每回见到汽车厂厂长,都要“臭”他一通:“瞧吧,火车不是推的,名牌不是自己吹的。自己吹出来的‘名牌’,准得哑巴了!!”那位厂长好几回都要拿一个新的烟缸来换,贡开宸都没允许。他说:“给我撂这儿。哪天你们厂子的车真成了中国名牌,我亲自带人敲锣打鼓把它送省博物馆去。”
“其实……留下马扬,也是个麻烦……”邱宏元进一步试探。
“何以见得?让他一走了之,你我就痛快了?”贡开宸也试着追问。
“嘿嘿……嘿嘿……”省长同志含义不明地干笑了两声,再一次划着火柴。这一回真把烟给点着了,但只吸了一口,就问那儿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贡开宸,冒了这么一句话:“不过……真要让马扬那小子走了,不管他去哪个省,都让那个省白捡个便宜。怎么说,这小子也是个人才啊。人、才、啊……”在说最后那三个字时,他用了很感慨的语气,很重的语调,很深沉的眼神,脸部表情忽然间也变得十分严肃,就那么直瞠瞠地看着贡开宸,似乎是在用这些无言的表达传递着一种确定的“意向”。
邱宏元一时间拿不准在处置马扬的问题上,贡书记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不想在不明情况的前提下,草率地和书记同志“唱了反调”。但作为一省之长,他确实又不舍得放走这么一个“人才”,又觉得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向书记同志表明自己对马扬这个人、这件事的看法。要很得体地,很婉转地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这是非常必要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宋海峰打来的。他向贡开宸报告:“……老吕那儿搞到一些有关马扬的情况,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让他们过来向您详细汇报一下?”
贡开宸立即答道:“尽快谈。你告诉小郭,让他安排一下。还有一件事,去北京前,我曾经让老吕组织人到大山子去搞民意调查,看看大山子群众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一把手人选。他们搞了没有?材料里有这方面的情况吗?”
宋海峰略略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在我看到的这部分材料里,好像……好像没有这样一份民意调查材料……”
“那你赶快催办。让他们赶快把情况搞全面了!这件事,你过问一下。”
省委书记-K省纪事14
赵长林跨上自己那辆旧自行车,一路蹬到矿总部大楼后门口,政治部宣传科的两个干事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两个小时前,矿总部得到通知,说是有两个“老外(记者)”急着要采访大山子的工人。领导紧急研究,圈定让赵长林出面接受采访。
四处打了一圈电话,好不容易在工段里找到他,催得他都没顾上换一身干净衣服就赶来了。
“真够磨蹭的!那俩老外眼珠子都等绿了。快洗洗。用点香皂。别让你这一身机油味汗臭味,熏着老外了。”那宣传科的干事指着办公室里早就备好的一盆洗脸水,对赵长林说道。
“三车间那部选矿机出了点毛病……耽搁了一会儿……”赵长林歉疚地笑笑,一边忙脱掉脏了吧卿的工作服,双手往脸盆里那么一插,水面上立马就飘起一层蓝盈盈的油花。“今天这个记者采访,你唱主角。”另一位干事这么对他宣布。赵长林一愣,忙从那盆已经变得油黑油黑的洗脸水里稀里哗啦地抬起头,问:“我……
我唱主角?矿领导呢?“”今天那几个老外就想采访普通工人。矿领导研究了一下,你是省级劳模,工人阶级的优秀代表,就把这好活儿派给你了。“”我操!这要都是好活儿,那世界上还有孬活儿不?“赵长林尴尬地笑笑,继续使劲擦他那黑乎乎的脖梗。一位干事便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材料递给长林,叮嘱:”这是你的讲话稿。“
先头那位干事则忙着从一旁的那个大柜子里取出一套廉价西服和一根颜色颇为鲜艳的领带,同时递给长林,让他赶快换上。赵长林瞟了一眼那西服说:“衣服就别换了吧。反正他们也知道我是工人。”“晦,‘工人’也有个形象问题。”那干事大声笑道,“咱是中国工人阶级,代表改革开放中的中国工人形象!二五眼呢?快换!
一会儿见完记者,你可得把衣服给我留下。下一回还得使哩。“”那是,那是。下一回还得靠它给咱中国工人阶级长脸哩。“赵长林擦干了手,实诚地点点头说道。
另一位干事在一边叮嘱:“一会儿别管老外咋问,你都照这稿说,千万别说走了嘴。
最近这段时间,中外媒体对咱们大山子特别关注,尽想来捞稻草哩……嘴上可得把着点。记住,你是在代表中国工人阶级说话。“
赵长林紧着点头:“那是那是。”一会儿工夫衣服换就,在那套并不合身的廉价西服的约束下,赵长林浑身不得劲,在那两个机关干部的陪同下,一边整理着那根怎么整也整不舒齐的领带,一边别别扭扭地向会议室走去,快要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了,突然从走廊的那一头涌来一群工人,拦住他,一边跟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边拽起他把他往外带去。那两位干事急了,忙追上去呵斥:“暧,干什么呢……干什么?”赵长林为难地告诉他俩:“马主任要走了……”干事没听明白:“什么马主任?”赵长林忙解释:“就是前些年在咱们这儿当过一阵矿长、后来又去省城经贸委当副主任的马扬……”那干事不高兴了:“你们这真是剃头的在跟搓澡的戗戗!
那儿大鼻子记者在等着哩。“站在赵长林身后的那几个工人没理他俩,三下五除二脱下赵长林的西服,又把讲话稿塞还给了他俩,说道:”大鼻子记者管我们饭不?管我们开支不?给我们报销医药费不?这节骨眼儿上,他们上这儿来瞎掺和个啥嘛!
矿上劳模多的是,谁念讲稿不是念?麻烦你们另找人去吧。“说着,便拉着赵长林向外跑去。那两位干事这回真急傻眼了,忙叫喊:”你们还真无法无天了!“并追去。因为赵长林只把西服上衣脱了,西服裤子还穿在他身上哩。”哎哎……裤子…
…裤子……“他俩一边追,一边这么讨要着叫唤。
这时,一支由一辆国产摩托车和众多破旧自行车组成的车队,早就在矿务局大楼的后门外等候着了。见那几个工人架着一边脱裤子,一边瘸瘸拐拐颠跳着的赵长林跑出后门,车手便立即发动摩托车。等那两位干事追出后门,摩托车已然载着赵长林,在那个庞大的混合车队的簇拥下,急速地向马家驰去了。赵长林脱下裤子用力一扔,那裤子便飘飘扬扬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不怎么标准的弧线,最后软趴趴地坠落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
二十多分钟后,马扬便听到从自家楼下响起一片叫喊声:“马扬别走!省劳模赵长林来求你了!”“马扬别走!赵长林来求你了——”这时他正跟省组织部来的那两个同志交谈。叫喊声骤起,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组织部来的同志都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赶到窗前探出头去往下一看,只见楼前那泥泞的空场上,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不知何时集合起来的人群。
“马扬,你别走啊!”
“马主任,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马矿长,别——走!呱呱呱……”
这“呱呱呱”,是工人们手上拍出的有节奏的掌声。就在这一片整齐的掌声中,马扬的心酸涩了,马扬的心温润了,马扬的心颤栗了,马扬的心滚烫了。他不忍再听下去,更不忍再看下去,一咬牙,便关上了窗子。
“请你们容我再考虑一下。”等自己稍稍平静下来,他对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说道。
“还要犹豫什么呢?你听听这外边的呼声。这可不是谁策划的。服从天意和民意吧。”组织部来的那位男同志温和地笑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
“马扬同志……”组织部来的那位女同志也想说什么。
“容我再考虑十分钟。十分钟。怎么样?”马扬对他俩做了个十分恳切但又非常坚决的手势。组织部来的那两位同志不说话了。马扬忙把黄群招呼进了里屋,并立即关上门。到底是走,还是留,他要跟黄群再沟通一下。两人进了里屋。里屋挺暗。但两人都没去开灯,就那么默默地在暗地里干站着,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但又特别不甘心似的……过了一会儿,马扬刚要开口,黄群抢在头里开口了:“你真要留下?”
马扬歉疚地:“眼前的局面你都看到了……”
“我看到什么?你让我又一次看到了一个软弱的马扬,自作多情的马扬!”黄群眼眶里一下涨满了泪水。
“黄群……”
“别说了。”
“先把车票退掉吧。”
“今后你怎么面对南方的那些朋友?他们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出了那么大的力……”
“先顾一头吧……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黄群一下叫了起来,圆润而不乏秀气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因为着急,她那平时显得十分清灵的眼睛,这时却灼灼起来。“马扬啊马扬啊,你也是在官场上混了这么长时间的人了,你怎么就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曾经批准过你调离,所以到现在为止,一切行动的主动权还在你手里。但是,一旦你交出准调令,真的留下,又成了他们管辖的人了,你就瞧着吧!别看他们这会儿好声好气地求你,到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孙子谁是爷哩!”
“我不在乎谁是孙子谁是爷……”
“你不在乎?马扬,醒醒吧。大山子是个什么地方?它是你圆梦的地方吗?!”
这时,马扬突然瞪大了眼,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我圆什么梦?!我还能有什么梦!!”,高亢又严厉的话音一下传到外屋,传到楼前空场上。正在七嘴八舌议论声中等待着的工人们听到这话音顿时安静了下来。黄群一时间似乎也被镇住了似的,背转了身去。
是啊,还说什么呢?这两年,大山子的高级工程技术人员已经走了百分之四五十。有博士硕士学历的走得更多,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都走了。“这种特大型资源性企业,一旦资源枯竭,惟一的出路就是解散,死亡……”“但是,它的资源现在还没有枯竭。大山子问题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它资源是否枯竭……”“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你想说,问题的关键在于一种特别僵硬的管理体制,再加上一大批在这种体制下培养起来的根本不懂经营的所谓的经营者,是不?我不懂经济,但任何一个外行都明白,体制问题,经营者问题,对一个企业,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问题,就寸步难行。现在它同时面临这两大问题,应该是毁灭性的。既然如此,你还要怎样?
你还能怎样?再说……“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怕自己说的话分量过重,伤了马扬,便一边打量着马扬的神情,一边怯怯地说道:”我也不怕你生气,你说……
你……你认真掂量掂量,你马扬就真的懂经营?你成功地经营过一个特大型国有企业?在中国,谁敢吹这个牛,说他一定能救活一个几十万人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就算你有那个能耐,可以点石成金,那也得有那个环境和条件啊。得有人允许你,支持你充分施展你的能耐去点石成金。你有这么个环境和条件吗?你闹清楚没有,贡开宸今天突然扣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在你给上边写了那样一份告状材料以后……“
“……那不是告状材料!”
“可你在材料里罗列了省委省政府那么多问题……”
“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
“我的老公同志,在某些当官的眼里,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事实?官大一级就是真理,就是客观事实。在他们看来,真正值得使用的人只有两种,一种人是铁杆心腹,能舍命替他办一切事情,包括那些最黑最丑的事。这种人即便能耐不大,不懂业务,他也会重用。还有一种人就是业务能力特别强的,虽然不那么贴心,不会整天哈着他偎着他,但老实憨厚,起码不给他找麻烦。这种人他们也会重用。这是他们制造政绩少不了的人。你掂量掂量,自己是这两种人吗?”
“贡开宸还不是那种官……”
“那,你说他是哪种官?”
“……”马扬苦笑笑,没再往下争论。这个问题太复杂,不是这时候能讨论得了的。“我们只有十分钟时间……”他抬起头,恳切地看着黄群,然后郑重地说道:“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
听马扬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眼泪一下便涌上了黄群的眼眶。如果说男人是天下最复杂的“动物”,那么黄群肯定会告诉你,马扬是所有男人中最复杂的一个。
如果说男人是“动物”中最幼稚、最单一、最好冲动的“家伙”,那么,黄群也会告诉你,她的马扬又是所有男人中最最“幼稚”、最最“单一”、最最好冲动的。
结婚这么多年,她跟他争论过无数回。
她知道,只要他说出“就算我这一回错了,你也让我再错这一回吧……”这句话,争论就算结束。他不会再跟你争论下去。你就得按他说的去做了。你再说,他就会拂袖而去。有时,他内心的固执和那种霎时出现的莫名其妙的“软弱”,就像共生在同一块矿石中的异类结晶体,难分难离,却又绝对地相互排斥……
……但今天黄群却不想就此罢休。不管他将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一定要再挣扎一把,再努力一下,毕竟眼前这件事太重大了,毫不夸张地说,他们一家三口人的身家性命,百年前程,全系于此了。
“但怎么再跟他往下说呢?”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黄群却不敢正眼去看马扬,表面上保持着僵持的姿态,心里却在快速盘算着。
也许因为,走,还是留,的确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今天马扬的态度也不像往常那么激烈和强硬。看黄群仍板起脸站在那儿,倒着一口口粗气,眼眶里饱噙委屈的热泪,他便破天荒地和缓下语气说道:“黄群,你应该知道,我对这回请调,本来就心有不甘……目前这个阶段,不仅仅是大山子,也是我们全省最关键的时刻,我这样离开,实际上是……是逃跑,是挈妇将雏,败走麦城。至于你刚才提到的贡开宸的态度问题,我现在是这么考虑的,不管贡开宸最终对我个人持什么态度,大山子都是可以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也是必须做成一篇大文章的。三十万工人的问题必须同时得到妥善解决……”
“必须妥善解决大山子三十万工人的问题?马扬,你一直吹嘘自己是当今大陆上最有经济头脑的学者型的行政领导人员。在这么个关键时刻,你那些经济头脑都上哪儿去了?你学者般的冷静和理智又都到哪儿去了?这些年你去欧美许多国家考察过,也跟他们许多企业家打过交道。你说说看,国外哪一个有头脑、有魄力的企业家遇到大山子这种状况,会不惜丢掉争取更大发展的机会,让自己深陷在这个泥潭里死缠烂打的?谁会去做这种倒贴老本而可能一无收获的事情?”
马扬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挥起一只手回答道:“他们是资本家。他们为了追逐个人的发展,可以置几十万几百万工人的命运于不顾。我们也要个人的发展,但我们不能不顾工人的死活。因为我们毕竟还是个共产党人……”
黄群苦笑笑:“那好吧。你留在这儿做你的共产党人吧。”说着,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马上掉转身,拉着马小扬,拿起手包和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皮箱,大步向外屋走去了。马扬一愣,但没去阻拦。他以为,那只不过是黄群一时气头上的冲动,走几步,或十几步,至多等到走出房门,或走到楼梯跟前,她一定会自动停下。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今天她母女俩的脚步声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她俩确确实实地走下楼梯去了。
院子里,暮云四合,大色已很暗。黄群、马小扬走出楼门,拥挤在楼门前的大群工人惊愕地看着她俩,默默地自动地为她俩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马扬在楼上却只是呆站着,听着妻子和女儿的脚步声声声远去,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从他眼神深处,我们或许能稍稍觉出一丝的困惑和无奈。一直到黄群和马小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仍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呆站着。黄群、马小扬的举动显然也震动了那些工人。
他们目送着她俩,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觉得挺对不住这一家人的,脸上纷纷流露出许多的愧疚。有人要上楼去,大概是想对马扬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赵长林一把拉住了这些工人。他大概想到,作为普通的工人,这种时刻,无论说什么,对于像马扬那样一个层次的领导人的家庭内部纷争,都是无济于事的。他对大伙使了个眼色。
大伙便悄悄地散去了。这时,仍在自己家的里屋呆站着的马扬听到了从楼下传来130 小货卡马达启动的声音。他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扑到临街的窗口向下张望,只见那辆小货卡亮着车前灯,正缓缓地掉头离去。这时,他才意识到,她俩真的要走了,便赶紧向楼下跑去,想去截住这母女俩。等他冲出楼门,楼门前的土路两旁依然还呆立着一些还没有离去的工人群众。在他们多少有些迟钝的目光注视下,那辆小货卡已经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
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哪,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掉过了头,向着夜幕深处缓缓驶去。这时,最后一批工人也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小货卡便消失在变得相当浓重了的夜色之中。马扬不无有些悲凉,苦笑着长长地出了口气,摇了摇头,正要回楼上去;转身之间,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突然看到,在这幢居民楼不远的一个拐角处,在那被昏黄的路灯淡淡地照亮着的地方,也是刚才被最后离去的那群工人遮挡住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黄群母女俩。天哪,她们没走!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小扬……”便情不自禁地大步向她俩跑了过去。
省委书记-K省纪事15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菲亚特车驰近清风阁茶艺社,张大康和他那辆奔驰车早已在茶艺社门前等着了。贡志和没停车,只是减速,缓缓驶过奔驰车,按了两下喇叭,向张大康示意,他到了。张大康立即启动车,加速后反超到菲亚特前面,并对贡志和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他。两辆车便一前一后,急速地向城北驰去。
傍晚时分,张大康从贡志雄嘴里听说了贡开宸已经保住了省委一把手的职务,整个省委班子可能也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动。他马上让身边的人又通过其他途径去核实。消息一经确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仍应该说是忧喜参半。喜也,忧也,喜忧都在贡开宸身上。近年来,他奋力发展他的恒发公司。为此,他通过种种关系走近了贡家人,也和这个省委班子里的个别领导建立了比较密切的个人关系。但让他伤透脑筋的却是,他费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怎么也走近不了贡开宸。他俩不是没见过面、没握过手、没寒暄过……不是的,贡开宸还“热情”地到恒发公司来视察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合过影,面对面地探讨过中国民营经济的定位和走向等问题,但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想试探着跟这位书记大人建立进一步的私人接触,没门儿。他试过几回,都碰了软钉子。有一两回,那“钉子”,还碰得叮当硬。比如说有那么一回吧,张大康想直接“闯”到贡家去看望这位书记大人。他早听说贡开宸有个怪脾气,他从来不去人家里串门(一两位老同志的家除外),也不在家里接待任何人。特别是下班以后,绝对不在家里接待任何来求他找他办事的人,更别说来找他拉关系的。有事吗?请上办公室谈。有事吗?请上班时间谈。但张大康偏偏就不信这个“邪”。不信他贡开宸真有那么拧,那么绝。在一个周日的晚上,他摸准了贡老头在家,便带着一箱进口的“胎盘粉”和东北产的“鹿茸酒”,驱车去了枫林路十一号。递名片,亮身份(恒发公司在k 省赫赫有名,张大康更是个经常在电视台和省报上露脸的角儿),咬牙跺脚,硬泡软磨地纠缠了四十分钟,警卫就是不开门。后来贡开宸出面了。张大康忙上前道歉。贡开宸拉长了脸问:“找我?对不?行。走吧。”一下把张大康带到办公室,一落座,就问:“什么事?”张大康忙说:“没什么事啊,就是想来看看您……大礼拜天的,您也该放松放松嘛……”“真没什么事?”贡开宸再问。张大康淡然笑道:“没事没事……”随手掏出烟盒和金壳打火机。贡开宸一下站了起来,又问了第三遍:“真没事?”张大康一愣:“没事啊……”“那就恕我怠慢了。”贡开宸说着按响了电铃。郭立明匆匆赶来。贡开宸命令他:“送客!”即刻就把张大康“轰”走了。以后在各种各样的公开场合,他们还见过很多次面,依然谈笑风生,握手寒暄,该干吗干吗,但张大康脑子里却再也没敢冒出那种怎么去私下里接触这位“书记大人”的念头。不是不想,真是不敢。不敢再去冒犯。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是啊,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缺憾,巨大的缺憾。
后来又打听到,这位书记大人在生活中并不是不跟任何人来往的,但对人称“暴发户”的民营企业家,却犹存“戒心”,在生活中是绝对不肯跟他们有所往来的。对此,大康先生心里所产生的那种感觉就远不是“缺憾”二字就能形容得了的了,甚至多多少少都感到了一种不踏实、不安生……
贡志和驾驶着菲亚特,紧跟在张大康的奔驰车后头,眼看着就要出城圈了,出城去干吗?贡志和纳闷,他一下煞住了车。他比较了解这个张大康,对这位大康先生时有戒备。傍晚时分,张大康打电话来约他见面,他问他见面干吗?这家伙还神神秘秘地卖了个关子,说,见了面就知道了。他怕他又玩啥“妖蛾子”,一路上都提溜着这个心哩。
不一会儿,机敏的张大康发现贡志和没跟上来,便也停下车,拨通手机,问贡志和:“干吗不走了,黏糊啥呢?”贡志和答道:“我干吗还要往前走?这都出城了,你到底想干吗,快说。”张大康嘿嘿一乐道:“兄弟,你着哪门子急嘛?今天是周末,我带你去一个乡村俱乐部……”贡志和往驾驶椅背上一靠,冷冷地说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是贡志雄。快说,什么事。”“贡志雄怎么了?你们家志雄好着哩。”张大康有点不乐意了。贡志和没管他那么多,只说了句:“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就收了手机,一换挡,掉头向城里方向驶去。张大康赶紧也收了手机,驱车赶上,并把菲亚特别停在路边,然后赶紧下车,走到菲亚特车跟前,向贡志和解释:“咱们总不能就待在这荒郊野地里说话吧?”贡志和仍不为所动,坚持道:“你要不说,我真走了。”张大康只得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感叹了一句:“二少爷,你真是个二少爷……”贡志和一下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斥问:“谁是二少爷?啊?”张大康忙打圆场:“得得得……咱们就在这儿说。马扬要走了。知道吗?”贡志和耸了下眉毛,故意反问:“马扬是谁?干啥吃的?”张大康敲敲车窗:“嗨,哥儿们,别这样……得想办法留住他啊。”贡志和突然发动着车,要走。张大康忙上车头前一横。贡志和只得猛地一脚踩下煞车,又把车停了下来。然后,张大康就冲着贡志和嚷道:“你他妈的,你真是你爸爸的好儿子!马扬不就是给你老爸提了几毛钱意见嘛,至于把人家恨成那样?你们俩在一块儿当过兵……应该知道他是块什么料。拿出点男人气来嘛……”“少跟我说这个!”
“志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在k 省干事儿,有一个天下第一搭档,那就是你贡志和,我张大康,再加上这个马扬,只要这三个人能捏到一块儿,可以说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没有做不大的生意。今天我们要眼睁睁地让马扬走了,总有一天会头撞南墙满世界去找后悔药吃。”
贡志和却冷冷一笑,说道:“那是你。”
张大康索性钻进菲亚特车里,逼近了贡志和说:“马扬这回死活要走,完全是因为跟你父亲搞僵了关系。你要出面去挽留一下,会比其他人去做工作要更有力度……”
“你头一回跟我们家的人打交道?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跟我父亲扯上一点关系,我们家的其他人就绝对不能再插手。这是一百年的老规矩了。而且是铁的规矩,谁也不能违背。张老板,你不明白?”贡志和一边说,一边又去发动着了车。张大康还想劝说几句:“志和……”
但那边,贡志和嚷了声:“没别的事,就到此为止。回见。”说着,脚下已经松开离合器,车子便慢慢地启动了。张大康知道谈话已无法再继续,忙跳下车,顺手甩上车门,还给了一句:“你父子俩就等着吃后悔药吧!”菲亚特那边,不理不睬,风驰电掣般地照直回城去了。
张大康和贡志和虽说不上是特别好的朋友,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还说得过去。但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这个贡志和却让张大康大伤脑筋,跟他办什么事儿都不顺,总是像今天这样,别别扭扭,高低不成,好像真欠了他几百万似的。张大康细想想,自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这位“二少爷”的事啊!他到底是怎么啦?!贡志和平时为人做事绝无半点“颐指气使”的“行内”气,是个相当有头脑,有学问,也知道节制自己的人。那他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对自己采取这么个“不讲理”的态度了呢?张大康在深秋夜晚略带些寒意的风中闷闷地站了会儿,无奈地发动着自己那辆奔驰车,也只得回城去了。
晚上九点。贡志英刚安顿了珍珍睡下,便听到有人敲门,而且越敲越急。贡志英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赶过去,透过安装在防盗门上的猫眼,向外张望。门外站着贡志和。贡志英笑着打开门上的三保险锁:“干吗哪,火急火燎的,要打台湾呢,还是要找人抢银行?!”贡志和却做出一副蹑手蹑脚的样子,慢慢腾腾走进屋,“贼头狗脑”地四下里打探一番,才问:“敲半天,不开门,干吗哪?”贡志英笑着打了志和一下说道:“你说干吗哪?”贡志和故意冷冷一笑道:“老公不在家,这就很难说了。”贡志英脸微微红起,啐了志和一口:“去你的。谁跟你们男人似的?!”“大冷天的,你老公干吗老往俄罗斯跑?是不是有美人在那儿等着他哦?你可小心着点!”贡志和一边笑道,一边打开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盒,从里边拿出一件带给珍珍的高级玩具。这时,贡志英的女儿珍珍刚躺下还没睡着,穿着一身小小的睡衣睡裤,闻声从卧室跑来,抢过玩具,叫了声:“谢谢二舅。”又跑回儿童室去了。贡志英忙跟过去,替珍珍重新掖好被角,叮嘱道:“快睡。关灯了。”珍珍撒娇似的在被子里扭了扭小身子,哼哼地说道:“别关灯。你不关灯,我就睡。”贡志英妥协地笑着,同时却又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但还是留下床头那盏蘑菇形童话灯。回到客厅,她给志和沏了杯柠檬红茶,一边催促:“快说。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
贡志和下午就给志英打了个电话,说是今晚要来她家说事。
贡志和从杯口上拈起那片柠檬,在棕红色的茶汤里慢慢地晃了晃,微微一笑道:“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贡志英一听,乐了:“你有事要求我?拿我开心哩?”
贡家的几个孩子,包括那两个外来户都算在里头,惟有志英在学历上算个白丁儿——手中没有大学文凭,职业也不是很理想,在省城某一所中学的校办工厂搞后勤。所以,在兄弟姐妹中间说话做事,难兔总要流露出一点“自惭形秽”的情态。其实,家里没人计较她。只是自己心里总存着那份压力,拂之不去而已。
贡志和知道一时半会儿怕是不容易让她真的相信他是来求助于她的,于是迟疑了一下后,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在自己的大拇指上狠狠地划了一刀。顷刻间,手指上鲜血直流。这时,根本不可能睡得着的珍珍悄悄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溜出来,想找二舅玩,突见此状,一下便吓得尖叫起来。贡志英忙抱起女儿,送回儿童室,然后又赶紧跑来,找出药棉捂住志和鲜血直流的手指,颤颤地斥责:“犯什么浑呢?还是在社科院工作的大知识分子哩!”
“这件事非同小可……”
贡志英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贡志和:“……那也不至于开这种玩笑……”
贡志和见志英仍认为他是在跟她“开玩笑”,便再一次伸手去拿水果刀。
贡志英忙去夺下刀子,慌慌地叫道:“你干吗……你想干吗?”
贡志和正色道:“你必须端正态度,认真对待我们今晚这次谈话。”
贡志英脸色苍白,连连应道:“端正。端正。”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我的确需要你帮忙。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能帮得上我……你觉得,这一两年,特别是从大哥牺牲以后,嫂子有什么变化吗?”
贡志英一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爸去北京,她非常反常,把车都开到马路边上去了。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对那天的事,嫂子本人已经解释过了嘛。当天晚上她接到许多朋友打给她的电话,都说爸爸可能要被免职,她着急上火,一时没控制好自己,出了车祸,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嫂子是那种容易让自己精神失控的人吗!”贡志和冷冷地问。
贡志英略略一愣。倒也是,嫂子除了为人谨慎,谦和,宽容,她还具有一些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长处,比如遇事特别冷静,理智,尤其是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是贡家所有人,包括大哥都非常佩服的。就拿志成牺牲这件事来说。志成是在做新型导弹推进器试验时,突然出事牺牲的,可以说事先没有任何征兆,也不可能有什么征兆。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重大打击,对于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可以说都带有“毁灭性”,一时间心理上都很难承受。修小眉当时的确也非常非常痛苦。但是,应该承认,整个善后过程中,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行为。尤其在公众场合,她把自己内心的痛苦都控制在很有分寸的范围里;在那么大的一种打击下,她照常开着车上班下班,都没有让手中的方向盘失去控制!而这一次却失去了控制。为什么?
“你总不能说,她对爸爸的感情要远远超过对大哥的感情?”贡志和在做了上面那些分析后,这么说道。
“别胡说!”贡志英狠狠地反驳,很不满意地瞥了志和一眼。
“是啊!如果我这么认为,那就是胡说,是一种亵读。但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原因何在?那天晚上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冲击,击溃了嫂子那么完善的一张心理自控网呢?”
“你说呢?”贡志英实在不明白,二哥为什么突然间拼命地要在嫂子身上找“茬”儿。“还有一点,也让我觉得有些反常。嫂子平时最听爸爸的话。大哥牺牲后,在家里这么些兄弟姐妹中间,爸也最信任嫂子。但那天,爸一再叮嘱她,不管是谁向她请假要离开枫林路十一号,都不要准假。但她最后居然准许志雄离开……”“这也能算个事儿?”“你觉得这不算个事儿?”“谁都会有心软的一瞬间……尤其是我们女人……”“你不觉得还有那样一种可能,嫂子当时她自己也希望志雄能出去把爸爸可能被免职的消息去传递给某一个人?”“你在编小说呢?那几天她身体特别不舒服,经常头晕……这也可能是那两天里她心态特别不稳定的原因吧……她找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还开了药……”“你相信这种说法?”“她给我看了她的病历记录。”“她也给我看了。但病历卡上的这一段记录是伪造的。”“伪造的?你怎么知道是伪造的?”“给她写这段病历记录的那个内科大夫也是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核实过。”“他不承认那段病历是他写的?”“不,这段病历确实是他写的。但是据他说,他是应大嫂的要求写的。而那天,她根本没有病。”
贡志英完全愣住了:“你……你暗中在调查嫂子?二哥,您这是为什么?就算她在‘伪造’病历,又怎么了?要说‘伪造’,我也伪造过。如果你愿意把这种行为叫做‘伪造’的话,我想中国至少有一千万人伪造过自己的病历。小老百姓让大夫帮着撒一点谎,不就是为了上单位领导那儿蒙几天病假,干点私事儿呗……中国的小老百姓不就是这点能耐吗?”贡志英说着说着真有些激动了:“……你还在秘密调查谁?你是不是要我去帮你监视嫂子?让我给你当克格勃?”她大声斥问。
“不是监视……”
“这不是监视是什么?这都不算监视,那,什么才算监视?你应该明白,除了爸爸妈妈,大哥大嫂一直是我们全家最受尊敬的人。大嫂虽然是外姓人,但她对我们这个家的感情,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比我们都要多得多。尤其是大哥牺牲后,她在我们家真的是拥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时候谁要敢伤害大嫂,全家人都会饶不了他!二哥,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心理门诊了?”责问到最后,志英都快要哭了。她心里非常难受。她不明白好好一个家,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发生这种乱七八糟的事。
“说完了吗?”等志英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贡志和问。
贡志英扭转身去,不理贡志和。
贡志和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既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我也只能把什么都跟你说了。大哥牺牲前,曾经跟我长谈过一次,说到嫂子的一些情况……”
贡志英一怔:“嫂子的一些情况?他为什么要跟你谈嫂子的情况?”
“很长时间以来,我和大哥之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好习惯,每隔一段时间,比如一年半载的,就要长谈一次,交换一下对各种问题的看法。这个习惯从我们俩在北大读书时就开始了。有时候,国内外发生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我们也会临时找个时间,凑一块儿,交换各自的看法……那天晚上,原定的话题并不是要谈大嫂。但谈着谈着,怎么就谈到了她……”“大哥为什么要跟你谈自己的妻子?难道他预感到自己要出事?要……一去不回?”“不是他有什么预感。他说他早就想跟我说说这件事了。但……总开不了口……”“到底是什么事?”“你得向我保证,在没得到我允许之前,不把我今天告诉你的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嫂子本人,也包括爸爸在内。”“有那么严重吗?”“保证。”“我……保证……”
“说坚决一点。”“你怎么那么多事儿?”“说。”“我保证。”
然后,贡志和就把那天晚上贡志成跟他说的那些情况,一五一十地对贡志英说了。但在两个关键之处,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吧,他保留了没说。一,他没告诉贡志英,大哥发现修小眉跟张大康有相当密切的来往;二,他没告诉贡志英,某一天的晚上,大哥曾在修小眉的手包里看到过一张十五万元的银行存折。第二天,这张存折就不见了,以后再也没有在他们家的任何地方出现过。
贡志和说了大约五十分钟,翻来覆去所说的,主要是在告诉贡志英,大哥和嫂子的关系绝不像家里人从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和美,协调。而且大哥怀疑嫂子参与了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大哥说,嫂子的心其实并不在他身上。这一点尤其在这一两年表现得尤为突出……”
贡志英完全傻了。完全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突然醒过来似的,直瞠瞠地看着贡志和间:“怎么证明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大哥牺牲前亲口告诉你的;怎么证明,这的确是大哥本人对大嫂的怀疑?怎么证明这不是你编造的?”
“怎么证明?谈话现场只有我和大哥。当时,我也不可能对大哥搞现场秘密录音。”
贡志英一下激动地站了起来:“你拿不出证据……你拿不出证据!!我的二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的事能乱说的吗?这事太重大了。太重大了。我不能只凭你这么一说,就相信这些话是大哥说的。大哥大嫂一直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大哥牺牲后,大嫂那么痛苦。这么多年,她对我们大家又那么好……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牙科大夫,历来为人谨慎,谦和,宽容,无论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没有一点点野心。她怎么可能背着爸爸、背着大哥,背着我们这样的家庭,去参与那些不正当的经济活动和政治活动,又跟什么张大康掺和在一块儿?而且提出这种怀疑的恰恰是最了解她、也是最爱她的大哥。你怎么让我能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全是真的?”
“志英,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不能冷静!不!!我不听你说!!!”贡志英哭了。
省委书记-K省纪事16
今天,马扬又起得很早。他总说自己是“农民”,因为他习惯早睡早起,就像中国亿万农民千百年来所惯常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他今天起得甚至比往常还要早,在院子当间的那个木料堆上默坐了好大一会儿,东边的天肚沿上才慢慢泛出一点灰白和灰蓝,以后又掺进了些许的粉红和橘黄。他不知道贡开宸会让他在这个新址里待命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者更长,三个月?半年?不会吧……他这样安慰自己。那天,他一答应不走,第二天组织部就派了两辆卡车,一气儿把他家搬到了这儿。据说这也是贡开宸的指示,让他立即搬离原先住的那地方,以免除各种干扰,让他安安静静地等待新的任命。其实……有这必要吗?看来这位贡书记还是不了解我马扬。马扬是谁们干扰得了的吗?马扬这样想道。再说,大山子市区跟个老掉牙的磨盘似的,本来就不大,剩下那几道浅浅的“沟儿”啊“坎儿”的,你能“躲”哪儿去哟!但,话还得说回来,事实证明,还真不能说搬家一点儿作用都不起。起码通过“马扬搬家”,大山子人明白有人不希望大家伙儿这时候再去纠缠他,这是第一。第二,大山子的老百姓们再一想,马扬已经留下了,至于,到底把他往哪儿搁,怎么使唤他,这的确不是平头百姓们吵吵就能解决的细事。中国老百姓特懂事。您瞧,这十来天,果不其然,几乎没什么人来围马扬了——说实在的,人家不是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儿,可以这么说,真要来围,一围一个准。但就是懂事。不围了。都等着。
“且看下文分解。”‘……是啊,没人来围,没人来找的日子,真安静啊……
新家在市郊,是一排旧车库改装的房子。钢筋水泥。上下两层。上头那层是后加的。
楼梯砌在了西头的外墙上。院子不算小。十几棵高大的加拿大黑叶杨围着院子间隔地长一圈儿,就算是院墙了。屋后还有一片不大的黑叶杨林。离这片黑叶杨林不太远的地方,就坐落着那几个大大的露天矿坑。
这几天,马扬正在院子里做着一点木工活儿。难得一闲。书也看烦了。非常时刻,串门儿更不好。他知道这时候,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将它们拿了去报告给贡开宸。何必搅得上下都不安呢……干脆,做点木工活吧。但今天这时候就动斧子动锯,似乎太早了点,动静会很大,怕吵了黄群和小扬,于是他折身从木料堆上站起,耸耸肩头上披着的大衣,准备踱出黑杨林去走一走;一回头,却看见小扬站在楼上的走廊里正呆呆地注视着他。他叫了一声“小扬……”小扬跟个惊着了的小鹿似的一扭头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女儿是他的骄傲,长得特别像他。(哦,造物主,您真是个无比奇妙的神灵!)无论是内心的炽烈执著,还是外表的文静理智,都比他更“完美”更彻底。(他在她三岁时就断然地看出了这一点。哦,造物主,感谢啊,感谢您这想挡也挡不住的恩赐!)而让他尤其感到自豪的是,女儿自小就特别地缠他,特别地偎他。第一次送女儿进全托,女儿哭着喊着死活不上车,嘴里叫的全是:“爸……爸……你不要我了?你干吗不要我啊……”马扬起码有三次红着眼圈恳求黄群:“别送她去全托吧?啊?别送了吧……”女儿去全托后第一次回家过周末,时任大山子矿务局副局长的他,断然把当天下午所有的公务活动都改期了,为的什么?为的要到班车站上去接这个宝贝女儿。一直到她上初中,住校,周末一回家,噔噔噔跑上楼来气喘吁吁,冲进家门,第一句话问的准是“爸呢?爸不在家?”然后就去各个房间找,找一圈,才泄了气儿似的,扔下书包和一袋换洗衣物,嘟着个小嘴,追着黄群问:“爸啥时间才能回来?”黄群气不打一处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她的小鼻尖,瞪大了眼反问:“喂。喂。你是不是也该问候你老妈一声?”“您不是在这儿嘛……”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嬉皮赖脸地纵过来,一下扒住黄群的脖子,亲上一口说道:“好好好,问老妈好……妈,我可想你了……”“去去去,滚一边儿去,假模假式的,干啥呢?!”然后母女俩就搂一块儿,嘻嘻哈哈乱笑一通但这一年多,女儿突然变了,完全莫名其妙,常常躲着马扬,也躲着黄群,成了他俩一大心事儿。总担心着,保不齐哪天这宝贝闺女会给他们捅出一档子惊天动地的娄子来。而这天早上,果不其然,就“出事”了——做完早饭的黄群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马扬,小扬不见了。“怎么可能?刚才我还见她来着。”“就是不见了嘛!”“你去她房里找过没有?”“找啦。没有。”“怪事儿……”马扬不信,又跑回小扬房里去找了一遍,果然没有。于是,两人忙又去黑杨林那边找,终于在林间某一段湿软的土地上发现了几只女儿刚留下的脚印。他们循着脚印寻去,穿过这一小片高大而茂密的杨树林,女儿的脚印断断续续地一直向郊外的原野上延伸去了。
清晨的原野宠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就像是一片浮动中的海平面,若隐若现。他们大声地叫喊。喊声一直传得很远很远,甚至都惊起了几只小鸟。突然间,他们看到有一个黑点在远处的矿坑边伫立着。他们跑近一看,真是小扬。穿得非常单薄的马小扬双手合十,伫立在矿坑边上,凝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散发着某种巨大魔力的大坑,完全陷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你干啥呢?想吓死我们?!”气喘吁吁的黄群一把搂过马小扬,责备道。
马小扬紧紧地依偎在妈妈怀里,浑身怕冷似的索索打着颤,却只是一声不响。黄群想再追问,让马扬使了个眼色,制止住了。一直到坐到早饭桌旁,一家三口谁都没再提这档子事。再熬到吃罢早饭,黄群实在忍不住了,不顾马扬一再发出暗示性的劝阻,问道:“到底怎么了,女儿?”一边问,一边伸出手去想摸女儿的额头,试试她是否病了。
马小扬躲开妈妈的手,搁下碗筷,只说了声:“我上学去了。”回自己房间,在湿毛巾上擦过嘴和手,收拾了书包,刚要走,马扬和黄群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马扬掏出几张一百元的大票,问:“不是说又要买校服吗?够不够?”马小扬接过钱,只淡淡地说了声:“谢谢。”黄群提出要跟她一块儿走:“你等我一会儿。这一段路特别背。听说前一段时间这儿出过两档子事。”马小扬死活不愿意让她跟着。黄群忙解释:“反正我也是要去上班的嘛。”马小扬赌气似的从肩上取下书包,往沙发上一扔。本小姐不走了。您瞧着办吧。黄群只得松了口,无奈地说了声:“好吧好吧。你自己走。自己走。”马小扬这才重新背上书包,逃也似的快快走掉了。
黄群和马扬只得依靠在门外走廊里的那根白皮栏杆上,目送女儿骑车远去。黄群忧心冲忡地催促:“你是不是该跟你这位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你没觉得她最近老是那么恍恍惚惚的……”
“青春期嘛……”马扬叹道。
“我们青春期是那么恍惚的么?”黄群马上反驳。她最不满意马扬的就是这一点,只要一谈到小扬的什么“问题”,他总是百般为她辩护,而且强词夺理。每逢这种时候,他所有的判别能力和原则精神都降到了最低限度,就好像她这个亲妈一定会把他这个宝贝闺女生“吃”了似的。
“时代不同了嘛。我们那时候根本就不允许你恍惚嘛。”马扬笑道。
“现在就应该允许这些十来岁的孩子恍惚?你说你这是什么观念?!有你这么宠女儿的吗?!”
马扬忙让步道:“你跟我起什么急嘛?好像是我在恍惚似的。找个合适的时间,跟她谈一谈不就行了嘛。”
“你以为你不‘恍惚’?这段日子我瞧你‘恍惚’得厉害!紧着在家锯这个砍那个的,烦死人了。还真把自己当个小木匠了?都十来天了,这个贡开宸连一点信儿都没有。到底想怎么着我们?是死是活,也给个话啊。别不死不活地这么吊着我们!当初我就跟你说,他留你,绝对不怀好心!你上中央告了他,他还能善待你?这么大度的领导干部,他妈还没怀他哩!你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操点心,赶紧去找找省里的那些头儿说道说道……贡开宸在搞你的专案。你知道不?他一直在派人调查你。你知道不?再怎么的,你也是在中央领导跟前挂了号的人。你就由着他这么折腾你?这个贡开宸到底想干什么?打击报复也不能搞得那么明显,那么蠢嘛!”
马扬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不再说话了。他知道贡开宸在“调查”他。有人暗地里给他递过这个消息。(这就是“政治”!)他不怕任何“调查”。怕调查,就不是“马扬”。另外,他也不认为贡开宸迟迟不给他下达新职任命,是蓄意在筹划一场严重的“打击报复”。说实话,他不是没有这样担心过。有那么两三天时间,他也非常担心。但基于多年来对贡开宸为人和政治品质的了解,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某些迹象的出现,他认定,贡的确是在筹划着什么,但他所筹划的绝对不是对他马扬的一场“打击报复”,而是一场更大范围更大规模的政经行动。贡是想把马扬纳人到他这个“大行动”中去。现在只是不清楚贡的这个“大行动”究竟针对什么而来,更不清楚最后在这场大行动中贡又会怎么使用他……难道他真的已经明白我的价值所在了吗?这恰恰是马扬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他想起当年的一回经历。那时,他还只有十四岁。在老家,过完周末,背着食用一个星期的生米和咸莱疙瘩,还有一小袋红辣椒粉,步行回学校,走过荒原;突然间头顶上乌云翻滚,雷声震耳,天地交合,闪电不绝。整个荒原上只有他自己一人。雷仿佛就在他头顶上方三尺的地方轰鸣,而闪电则在不断地撕裂地平线上的那片云空以后,迅速游动到离他方圆仅仅数百米的一个范围里,连连劈倒并点着了好几棵大树。大雨也随即倾盆而至。他无处可藏,更是无处可去。浑身早已湿透。闪电继续向他靠近。云层的低垂,就像一团浓雾似的包围住了他。此时的他几乎和雷电处在同一高度,他能清晰地看到游蛇状的闪电在云层中早已变成一团团灼眼的形状多变的火球,狰狞地涌动着飘浮着。一会儿是无数个,一会儿又化作一大片……顷刻间,他觉得自己这一回活不成了,要死了,而且死定了。忽然间,他感到了孤独。他感到了委屈。他浑身颤栗起来。他开始哭泣。被雨打湿了的辣椒粉,从布袋里渗透出红色的汤汁,顺着他的裤腿流淌下来。在乌云和雷电的包围中,他觉得自己挺不住了,他闭上了眼睛,他想跪下来,扑倒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那根本不可能让他埋进去的泥地里。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死亡。他为此抽泣……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地抽泣着……就在这一刻,他心底里那种天生的倔强和不服气的劲头涌了上来:“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死吧……”他凶凶地睁开了眼,高举起双手,大声喊叫着,对着那雷电和云层,对着那正在向另一个高地移去的大雨叫道,而眼泪却继续在哗哗地流淌着……不知道为什么,几分钟后,一切突然都消失了……雷走了,闪电也走了,乌云渐渐变得灰白,飘飘悠悠地渐趋渐远,淡淡地回到了它本该待着的天空上去了……只有湿漉漉的大地才告诉他,刚才就在他站立着的这个地方,确实发生过一场生和死的交错……这时,他才疯了似的转身向后跑去……
“死吧,死就死吧!”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到成年,一直到今天,他常常回味这句充满绝望情绪而又极度亢奋的话。“不就是个死吗?死吧,死就死吧!”他常常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喊叫,尤其被困在某种绝境之中的时候……
傍晚时分,黄群从医院里下班回家,把女式小皮包往桌上一扔,一边换鞋,一边当着女儿的面,气愤地又在絮叨她单位里的那点“滥事儿”:“……谁都在说,你留下来绝对没好果子吃。贡开宸轻易不会饶了你……”
“别嚷嚷了!”马扬心里烦透了,便凶了她一声。
“我嚷?你以为我愿意嚷?没有你这种优柔寡断、‘高风亮节’,我们全家早就到深圳了!”
“好吧……你嚷……嚷……”马扬连大衣都没拿,转身向门外走去。他大步走出杨树林时,旷野里几乎已完全黑了下来。走不多远,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追不放,回头一看,只见黄群和小扬拿着他的大衣和手电筒,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头。他站住,她俩也站住。他再往前走,她俩也往前走。他无奈地笑了笑,只得往回走。走过她俩身旁,快走出黑叶杨林了,见她俩还是警觉地站在原地不动,便笑道:“回啊。等着天上掉冰淇淋呢?”但黄群和马小扬还是没动弹。十来分钟后,小扬一个人回来了。马扬忙问:“你妈呢?”小扬说:“在院子里伤心哩。你真够霸的!”马扬忙走到院子里。黄群果然独自一人坐在木料堆的背后,低声地抽泣着。马扬忙偎过去,搂住她肩膀,压低了声音说道:“至于吗?”“你当然不至于了。”“你老是当着小扬的面说这种事……”“小扬不是孩子了,我也不是孩子!!”“谁说你是孩子了?”“我看在你们这些人眼里,别人都是孩子,都是仆从,只有你们自己才是大人,是主子……”“又说那些没原则的话了……”
黄群一下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一片湿漉漉的泪迹:“你说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才了结这档子事?”马扬有口难辩地:“我准备拖下去?夫人同志,现在我们只能等……除了等,我们还能做什么?他是省委一把手啊。一把手,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黄群不依不饶地:“有人给你机会让你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往前走,你不去,非得窝在他这个屋檐下给他低这个头哈这个腰,你就是自找!”说着,她眼圈又红了起来。马扬赶紧长叹道:“黄群啊黄群,事情没那么简单。”“事情本来很简单,就让你自己给搅复杂了。”
晚上九点左右,小扬敲敲门,走进他俩的卧室,告诉他俩,她要去看个同学。正埋头油漆一把新椅子的马扬忙抬起头问:“几点了,还出去!”“才九点。你以为呢?”黄群问:“功课都做完了!”“当然。”黄群又问:“去看谁?男生?女生?”马小扬很不高兴地瞥了黄群一眼,谴责似的叫了声:“妈!”她压根就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黄群还是不依不饶,这毕竟也是个“大原则”问题:“说,是男生?还是女生?”马小扬爽爽地答了声:“男生。”黄群的脸一下涨红了,马上把矛头又指向在一旁站着的马扬:“马扬,你听到没有?你就忍心这么在你女儿的狂妄面前,一直保持着你那高贵的沉默?”马扬愣了一下,含糊其辞地和着稀泥道:“同学嘛……就是同学……”“这个同学是个残疾同学,刚转学到大山子,在我们班插班。‘他’在艺术方面特别有天赋,就是数理不行,家里生活也非常困难。‘他’那该死的爸爸遗弃了‘他’和‘他’的妈妈。‘他’妈妈原先是省京剧院的花旦演员,说是省京搞缩编,就把‘他’妈清退到我们大山子来了,说一月只给开三百来块工资,还老拿不上。为了不增加‘他’妈妈的负担,‘他’毅然决定退学,准备靠自己画画和音乐方面的特长,挣钱养活这个家。我们全班讨论了一下,一致决定,说什么也不能让‘他’退学,要通力帮助‘他’……今天晚上,我作为我们班民选的全权代表之一,就是去和‘他’,以及跟‘他’的妈妈谈判去的。还要我继续‘坦白交代’下去吗?”
出现了一片沉默。
这时,有人在院子里叫着:“马小扬——小扬——”
马小扬忙应道:“来了——”答应后,她忙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又从存钱的一只猪罐里取出一些钱,从衣柜里拿了两套自己的女式衣裤,一起放进一只小背包,这才对黄群和马扬说了声:“实话告诉你们吧,她是个女生。放心了吧?这衣服也是带给她的。”便掉头向门外跑去。
黄群忙叫了声:“等一等!”从小皮包里取出两张一百元的钱,跑过去,交给小扬。“那女同学……还没买校服吧?”马小扬心里一热,忙接过钱,紧紧地搂了一下黄群,说了声:“谢谢妈妈……谢谢……”赶紧走了。
“女儿真是长大了……”马扬感慨道。黄群却许久没有说话。马扬凑近去仔细一看,见她独自站那儿默默地又流开泪了。“怎么了?怎么了?女儿不听话,你心烦,女儿学好了懂事了,你也心烦……怎么的了?”‘你别管。别管……“黄群跑出去,站在走廊里让自己舒舒服服地流了一通眼泪,这才走回卧室。这时,一列拉煤的火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驶过,发出一阵阵有节律的响声,然后又渐渐远去。然后又有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自远及近,向这边驶来。几分钟后,就听得非常明显了,这汽车是冲着这个院子而来的。这时,马扬正懒洋洋地躺在一把很旧的摇椅上,把脚长长地伸出去,搁在一把矮矮的脚凳上,就着身旁一盏小小的枝形台灯在翻看一本很厚的外文年鉴,并不时在一本牛津词典中查找生词。黄群也在看她的业务书籍,只是在另一张书桌前坐着。就像所有等待中人一样,对外边一切动静都会格外敏感,况且这汽车又分明冲着这个院子来的,他俩立即坐直了身子,向着院子的方向”支起了“耳朵,并相互迅速交换了一下疑询的目光。说时迟,那时快,院子里已经有人下了车,并向楼上发出灯光的窗户,叫喊了起来:”马扬同志是住在这儿吗?“马扬像一根突然间被松开的弹簧似的,一下从躺椅上蹦了起来,对黄群说道:”去看看。看看。“黄群立即放下手里的书,二话没说,裹上件外衣,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黄群气急败坏地跑了上来,甚至可以说是夺门而入,直喘着粗气告诉马扬:”贡开宸来了……贡……贡书记……来了……“马扬一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开我玩笑!“黄群着急地跺着脚说道:”真的……“马扬哈哈大笑道:”贡开宸?这家伙怎么会上这儿来?“却不料,话音未落,贡开宸笑嘻嘻地果真出现在了房门口,并笑道:”这家伙怎么就不会上这儿来呢?“
马扬一下窘迫得无地自容,在心里连骂自己十声“混球”,忙迎上去,十分尴尬地伸出双手握住贡开宸的手,招呼道:“贡书记……”贡开宸轻轻地晃了晃马扬的手,故意自嘲般地解释道:“对不起啊,这门是开着的。贡开宸这家伙就只好不请自进了。”马扬再一次大红起脸,忙说:“请进。快请进。”
省委书记-K省纪事17
一俟给贡开宸上罢茶,黄群便非常知趣地退出了房间。
“……先跟你说清楚,今天晚上的拜访,纯属私人交往性质。没人在这儿代表省委说话,你也别把谁当什么书记和一把手。就像你刚才说的,今天晚上,这儿只有这个‘家伙’和那个‘家伙’。咱们随便聊聊。”贡开宸开宗明义,一张嘴便先给今晚的谈话和自己的身份定了个性,免得出现那些不必要的麻烦,果然见得一个老党政领导人的历练和精明。
应该说,今晚这个让马扬感到如此意外、如此“震惊”的“拜访”,其实,早就在贡开宸的计划之中。读完马扬写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那个材料,并大致了解到这个姓马的“家伙”不仅年富力强,笔头嘴头都十分了得,而且在大山子任职多年,具有相当的基层领导工作经验以后,他就决定要“见一见”这“家伙”,而且,就已经有了个基本倾向:今后得设法使用这个“家伙”。但真要他下这么一个决心,并将它排上工作日程,加以实施,却并非易事。首先,这件事闹得太大,可以说全省上下大大小小的干部几乎没有不知道、也没有不在议论这件事的。而在k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像马扬这样的人是应该重用的。出于种种原因,有一些同志长期以来早已不习惯、不愿意使用那种遇事自有主张而又特立独行的人。假如,不做好充分的铺垫和引导,这些同志(他们可不在少数)会认为你之所以要使用马扬,完全是迫于上头的压力,是手软,心虚,无能的表现,是大叫骡倒了嗓子,狮子狗给剪掉了那一身威武雄壮的卷毛,无形之中会损及省委的权威性和凝聚力,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还会起到涣散士气、影响斗志的负面作用。前一阶段,他分别找潘祥民、邱宏元等这样的老同志谈这件事,就是要摸清底情,为出下一手牌做准备。另一方面,众目睽睽之下,坚持使用马扬,这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万一马扬是个“捧不起的刘阿斗”,嘴上行,实干不行,这最后就不仅仅要伤及贡开宸个人辛苦一世在k 省地面上建立起来的声誉和信誉,更严重的是,时间因此被耽误了,他贡开宸就再也没有那个可能去兑现自己对中央所作出的承诺,横刀立马,彻底解决大山子问题。因为,他的任期只剩下最后这两年了……
所以,他不得不十分慎重。
用?还是不用?
用?还是不用?!
用?还是不用?!!
贡开宸不止一次地逼问自己,又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不要用了吧……此时此刻,何不去使用一个没有争议的人呢?毕竟自己的任期只有最后两年了,还争什么高低呢?最后两年啊换个角度想想,就这样“全身而退”,能心安理得吗?像阿q一样为自己一生画上一个并不圆的“句号”,就此罢休?哦,不,贡开宸同志,如果真是这样,您还不如“阿q 同志”那样的“伟大”和“光彩”。“阿q 同志”匍匐公堂,虽然颤颤栗栗,但他还是紧抱着竹杆秃头毛笔,在竭尽一切努力地想着要去把自己这人生的句号画圆。最后之所以没能把它画圆,只为他“没这本事”而已。而您呢?您机巧未尽,雄风犹在,就这样轻易放弃了人生的最后一笔。两年,两年又怎么了?“若要足时今已足,以为未足何时足”,要知道人生自古如此啊。
是的,使用马扬是有风险的。但是,为什么不看到一旦把马扬这样的人用好了,就会给当前略显沉闷的k 省干部队伍注入一股清新之气,一股掠野之风,也会给一部分面对众多积重难返的国有大型企业而稍感“计从何出”的同志一个震动,一个启迪……这也就是中央所说的“精神状态”问题嘛!
是耶?非耶?
在反复推敲了数天之后,问题的焦点从“用,还是不用”上,渐渐转移到了马扬这个人到底值得不值得重用上。贡开宸让组织部派人认真对马扬的“历史情况”做了一番调查。结果仍然让贡开宸举棋不定:总是有两种不太相同的看法出现在对马扬的评价中。但有一点是让贡开宸高兴的,即人们不管对马扬持何种看法,他们都认为马扬这个人比较正,是个实干的人。但是,仅仅比较正派实干仍然不能促使贡开店最后下决心。事情的转折,发生在昨天晚上。昨晚,宋海峰和组织部的吕部长应贡开宸之约到这儿来谈民营企业中党的队伍的建设问题。谈了约两小时,宋海峰和吕部长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贡开宸一个人。他呆坐了一会儿,脑子里又在翻腾马扬的事。他在问自己,对马扬到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于是,—一排队、过滤、筛选、清理……过了一会儿,他脑子里突然一亮,“是的,是的,到现在为止,所有的调查材料里都没有谈及这么个重要情况:群众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想起自己曾经下令让组织部搞民意调查;于是,赶紧伸手去按响了电铃,把郭立明叫了来。
“组织部最近送什么情况报告来了吗?有关干部民意调查方面的。”他问。郭立明心里一慌,忙说:“我……我去查一查”查什么?这么重要的一份报告,送来没送来过,你还没数?“”我印象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份报告。……“”有过这么一份报告?为什么不及时给我送?“”……我……我当时可能想到您曾经明确过,让宋副书记来过问一下马扬的事……可能把这个情况报告送他那儿去了。我这就去查一下发文登记本几分钟后,郭立明来报告查找的结果:“是送宋副书记了。”(其实他并没有查。回到秘书室后,只是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略显慌张的心情稍稍得以平复。因为这件事根本不用查,他始终都记得很清楚。)“送去有多少天了?”“十……十天左右吧。”“哦……”“我这就上宋副书记那儿把这份材料取来。”“不必了。吕部长那儿还留着有底吧?让他赶紧再复印一份送来。”郭立明立即给吕部长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材料便送到了贡开宸的办公桌上。
百分之七十三点多!贡开宸震撼了。大山子有百分之七十三点多的群众要求马扬去当他们的一把手。极难得啊,“百分之七十三”。他甚至都有些妒忌这个“年轻人”了。十分钟后,他告诉郭立明,明天晚上的一切活动安排都顺延,他要亲自去看望马扬……
“住得简陋了一点。还适应吧?”贡开宸环视了一眼这用车库改装的住宅,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问,“这茶不错嘛。哪儿的?”“嗨,很一般的炒青。是我南方战友寄来的,但绝对是当年的新茶,而且还是他自己家做的……”
“嘿,茶农给自己家做的茶,那还有不好喝的?都是最新鲜、最环保、最天然的。”
“他们家还不是茶农。只有那么几棵茶树,每年摘了做一点成品茶自家人饮用。您要喜欢,我让他们家每年多寄一点来”别别别……我那儿的茶就已经喝不完了。别再从你们家仅有的几棵茶树上抽头了。找恨呢?哈哈哈哈……“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几分钟后,马扬忍不住了,开始切入“正题”:“贡书记,我那份给国务院研发中心写的情况报告绝对不是背着您在告谁的刁状。当时的情况是……”
贡开宸忙挥挥手:“就算是告刁状,也没什么不可以嘛。谁说省委、省委书记就不能告了?党中央没这么说过吧?党章上也没这么规定吧?你的那份情况报告,批评省委在大山子市和大山子矿区一系列问题上处置失误……”
“贡书记,我写那份情况报告的本意,绝对没有要批评省委的意思。我在大山子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大山子问题感同身受,可以说有切肤之痛。我很清楚,大山子问题的造成,绝对不是哪一届两届省市委的责任。它也不是我们k 省一个省的问题。当时,国务院研发中心有两个同志针对特大型国有企业的问题来搞调研,经人介绍,找我聊了那么一聊。我把我在大山子工作的那点经历和感受跟他们说了说,他们非常感兴趣,就动员我写成文字……我真没想那么复杂……也没想到这份情况报告居然一直捅到了总理和总书记那儿,最后会给您添那么大麻烦……说实话,当时如果我真是存心使坏,要跟您、跟省委作对,后来打死我,我也不敢退了那几张火车票,让全家人陪着我继续留在k 省面对您和省委一班领导同志。我这有一比,也许不恰当,就像当年张学良犯上发动西安事变,本意确实只是为了促蒋抗日。否则,事变结束后,他绝不会又冒那么大的傻气,护送蒋介石回南京……”
对马扬这一番长篇表白,贡开宸嘿嘿一笑道:“这么说,你留下来,也只是为了表明你的光明磊落?”
马扬恳切地答道:“我还不敢这么说。其实我留下来,也是有私心的……”
“哦?说说。说说你的私心。”
“多年来,我一直以自己是k 省人而骄傲,因为k 省作为中国的工业大省,拥有中国规模最大、数量最多的特大型国有工矿企业。可以这么说,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是踩在我们k 省人肩膀头上起步的。而这份家当,正是我们k 省人的父亲和爷爷亲手创下的。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怎么能让这份家当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呢……说实话,当初策划调离k 省,翻来覆去痛苦了好些个晚上。而决定退掉火车票留下来,真的只花了几分钟时间,我自己都为自己如此‘反复无常’而感到吃惊……”
“我爱听你这番‘甜言蜜语’。但我更希望听听你的具体打算。”
“具体的……反正我已经留下来了。我这人到底值不值得省委信任、我这颗小棋子到底往哪儿搁,就全听您的了。要杀要剁,反正也就这一百来斤。”
贡开宸笑道:“好嘛,都开始跟我论堆了?!”
谈话气氛如此协调,完全出乎马扬的意外,觉得机会难得,于是,忙暗中盘算了一下,便想趁机模一下省委书记的“底牌”,迟疑过后,便问:“……您觉得,大山子有我这样的人干的活儿吗?”
“想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贡开走马上明白了他问话的意思,便含而不露地反问道。
马扬脸微微一红,忙“撤退”:“我没这个意思……”
贡开宸把眼睛一眯,再问:“那是什么意思?”
马扬淡淡一笑道:“什么意思,最后也得由组织决定。”
“哈哈……果然名不虚传,你这个不老不小的中滑头!”贡开宸大笑起来。
这时,一直在楼下那辆奥迪车里守候着的郭立明急匆匆跑上楼来向贡开宸报告,省军区首长打来电话,说,去马公岛视察这次军事演习的中央首长可能要比原定的到达时间提前两小时。贡开宸一听,立即起身告辞。马扬忙叫了一声:“黄群,贡书记要走了。”黄群即刻从小扬屋里跑来,问:“贡书记,您不再坐一会儿?”贡开宸一边向楼下走去,一边笑道:“再坐就惹人讨厌了。”黄群忙说:“您这样的贵客,稀客,我们盼还盼不来哩。”已经走到楼梯当间的贡开宸立即转过身来,笑指着黄群的鼻子说道:“俗套了吧?这么说,就俗套了。”黄群的脸却一下红起:“这是我们的真心话。”
贡开宸挥了挥手,一边说,一边继续往下走去:“行了行了,别在背后骂我就行了。马扬,今天晚上咱俩谈得不错。但有一条,你可给我记住了,以后不管谁再让你整谁的‘黑材料’,只要跟咱们省有点关系的,都想着提前跟我这个省委书记打个招呼。眼里没这个省委书记可不行哦。啊?!”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关照道:“这两天你不是正闲着吗?有本书,你找来翻翻,是军区一位中将副司令员前两天在饭桌上推荐给我的,叫什么来着?”
郭立明忙应道:“《战略论》。英国人利德尔。哈特写的。”“知道这个利德尔。哈特吗,大学兼职教授同志?”马扬忙说:“不知道……”
这时,贡开宸已走到奥迪车跟前了:“找来看看。看看。还是得多读点书嘛。听说你跟美国那个卡特总统似的,业余时间挺喜欢鼓捣一点木工活?那是美国政客在作秀哩。你学他们干啥?还是得多读点书,军事方面的也应该读一点。这个利德尔。哈特,是上个世纪英国的一个大军事学家,在西方军事学界很有点影响。这家伙鼓吹战略上要搞迂回,反对正面跟人死拼硬打、抬杠顶牛。我看哪,这本书,正适合你。啊?去找来翻翻。”
贡开宸的车刚从视线里消失,马扬便大步跑上楼去翻找那本《战略论》。他记得他们家收藏过这本书。他很早前就听说过这位国际军事学界的巨子。刚才只是不想让贡开宸扫兴,才故意说“不知道”的。但书买来后,也的确一直没看。这一搬家,又全搁乱了。找了一会儿,还真把它找到了。随手翻了翻,却一点读它的心情都没有。满脑子都在复映着贡开宸今晚说过的话,眉目间传达的各种“信息”。他一点一滴地回味,寻找可能的迹象。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期待,所有的不安和激动,都集中到了这一个问题上:“他真的会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可能吗?”但只要稍稍往深人里一想,他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我放到大山子去当一把手,方方面面的阻力太多。很不现实。贡开宸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魄和胆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几个“不可能”一念叨,心里似乎又平静了许多。但就在这时候,家里的电话机响了。直觉告诉他,这电话很可能是贡开宸打来的。贡开宸有一个重要决定要对他公布?他一把抓起电话。果然是贡书记。“……你准备一下。准备在最近一次省委全委会上,给全体省委委员讲一讲你打算怎么解决大山子的问题。”血开始往上涌,马扬竭力保持语调的平静,紧握电话,问:“为什么要我去讲?”
“让你讲你就去讲!但有一条,别尽讲空道理。不是让你去给省委委员们上课,而是去接受考核。听明白了吗?是上考场!”
哦,上考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浑身的血又一次向上涌来……
省委书记-K省纪事18
大杂院里的这个小屋只有十二三平米,虽然杂乱不堪,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主人赋予它挺多的“文化色彩”。比如说,居然还挂着一幅中堂行书,写着诸如“业精于勤”之类的套话,还挂着某次演出后首长接见的大幅彩照,一些京剧脸谱画像,头饰,珠花……那把琵琶和那把小提琴却是货真价实的玩意儿,还有一个用玻璃钢制作的仿古希腊裸女雕像、几个已经陈旧了的布娃娃毛毛熊等等等等。在所有这些东西中间,最让人打眼的,却是十几幅色彩非常鲜艳,又非常具有现代意识的水粉画,这是女主人的女儿夏菲菲的作品。夏菲菲就是马小扬说的那位天分极高的残疾女同学。吃罢晚饭,夏菲菲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告诉她妈,有几个同学今晚要上家里来。她妈一听就不乐意了。自从被“下放”到大山子以后,她一直拒绝任何人来访。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夏慧平,想当年也算得上省京的一个“角儿”,现如今“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会儿别让你那些同学上这儿来串门,等我把这屋拾掇出个模样来再说。你就不爱听妈的话。你说这屋能让人看吗?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你妈丢人现眼嘛!”妈妈一边叨叨,一边紧着化妆。这也是她多少年在舞台上和演艺圈中生活所养成的“毛病”:不化妆,从不见人。“他们又不是来参观我们家的。再说了,也不是我让她们来的。”历来素面朝天,潇洒自如的夏菲菲挺看不惯演艺圈里这种种的“矫情”“伪饰”,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跟她妈戗戗上两句。这不,一转眼的工夫,夏慧平又急着找她的假发套了。夏菲菲实在受不了了,就叫道:“哎呀,您就别倒腾了。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同学。您至干吗?又不是给首长演出……”夏慧平手忙脚乱,四处一通乱翻:“你懂什么!我那假发套呢?快找找。”“我怎么知道?”“我就搁这柜顶上了。”“那您跟柜顶去要啊。”“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您瞧,不是在水壶底下压着吗?”
“哎哟,我的妈哎,谁这么缺德……都湿成这样了,我还怎么戴?”
这时,马小扬等一行人说说笑笑,推着各自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夏慧平赶紧把屋里的灯关了。夏菲菲叫道:“妈,您这是干什么嘛?!”说着摇过那辆自行焊制的轮椅车,拽住灯绳,又把灯开了。“这假发套都这样了,你让我怎么见人?!”夏慧平真急了。自从省京宣布她为第一批下岗人员,三天内,她不吃不喝不睡,想不通啊,那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顿时稀疏许多,鬓间也平添不少灰发……从此后,她不仅不化妆不见人,不戴假发套,也从不见人……每每想到这些,菲菲又挺心疼妈妈。谁让她曾经是个“角儿”呢?谁让她曾经在灯光下舞台上是那么的光彩照人?看着妈妈此刻那样恳切哀怜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一阵酸涩,便把灯绳又交还给了妈妈。
夏慧平接过灯绳,心里同样涌起一阵酸涩。她同样知道,女儿是不愿得罪这些同学。
得罪谁,她也不愿得罪自己的那些同学。十多年了,正是这些不同学校不同班级的同学背着她,扶着她,一瘸一拐地(那会儿还没轮椅哩),从小学到初中,又从初中到高中,走过了一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挣扎之路。她最怕的就是这些同学不理她。她不是怕没人背她没人扶她。不是的。摔得眼青鼻肿,她也能自个儿爬起。她怕的是大伙不再从心灵上精神上给她一种必要的支持。她需要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渗透无限真诚的温暖,一个充满绝对平等的真诚,一个洋溢着至尊信任的平等……你能理解残疾女孩内心深处那种深重的孤独感吗?夏慧平知道……手里捏着灯绳的她,迟疑了一会儿,又把灯绳索索地交还给了女儿。但这时,女儿已经摇着轮椅走出门去了。她在门外迎住马小扬等,对她们说:“别进屋了。咱们就在外头说会儿话吧。我妈累了,已经睡下了……”夏慧平鼻腔里一阵酸热,竟然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这时,远方又有一列拉煤的火车鸣叫着,从铁道上缓缓地、缓缓地驶去了。
省委书记-K省纪事19
十天后,省委办公厅来电话通知马扬去白云宾馆参加省委全委会。一早,车来接他。
马扬赶紧收拾齐了,便去隔壁小扬的卧室里跟母女俩“告别”。昨晚为一盒录音带的事,黄群挨了马扬一通很严厉的批评,一气之下,就去女儿小床上挤着了,一晚都没回大床上来。应该说,得知马扬要去参加省委全委会,黄群当然是高兴的,但她也有一份特别的担心,担心马扬上了会,在那种气氛的熏染之下,“激情澎湃”起来,再度向贡开宸主动请缨,去大山子当什么一把手。“什么叫‘再度’?好像我以前曾经无数次向贡书记请过缨似的。”马扬笑道。“你敢说你没主动请过缨?”“没有。”马扬一口否认。黄群当即从她的抽屉里取出一盒录音磁带,又去小扬房里取来录音机,播放了一段马扬和贡开宸的对话录音。马扬一听,这不是那天晚间贡书记到家里来看望自己时,他俩的谈话吗?立刻严肃起来,很不高兴地责问:“你怎么可以偷录我和省委书记之间的谈话?”黄群一开始还挺得意,说:“我怕他为了让你留下,拼命跟你做各种各样的许诺,以后又赖账。所以……”“所以你就偷录我们之间的谈话?!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吗?快毁掉它!这是党内纪律绝对不允许的!亏你也是个老党员了!”马扬板起脸,厉声斥责,还不依不饶地拍着桌子命令:“快去毁掉它!”黄群从没遭到过马扬这么“凶狠”“绝情”的对待,一下子既感到失了大面子,也觉得无比委屈,便完全愣在了那儿,僵持了好大一会儿,看到马扬仍板着脸等她处理那盒录音磁带,这才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往马扬面前一扔,说了声:“给你……给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就跑女儿房间去了……
早晨听到敲门声,小扬要起来开门,黄群一把拉住小扬,不让她理睬马扬。马扬只得转身走了。见马扬真要走,黄群又赶紧下床来开了门,嗔责道:“不吃早饭,你上哪?”马扬说:“会务上有早饭。”黄群板着脸,说了句:“上午是报到。万一没安排早饭呢?”去厨房,不大会儿工夫,便把早饭给马扬做得了。
马扬端起一杯滚烫的牛奶,笑嘻嘻地拉住黄群的手,说道:“还是夫人好。”黄群没理会他,甩开他的手以后,只是默默地替他往面包片上抹果酱,然后又从他身上扒下外衣,架起烫衣板,插上电熨斗的电源插销,默默地烫起外衣来。不一会儿,马扬听到烫衣板那头有轻微的抽泣声发出,忙放下筷子走过去。黄群赶紧擦去眼泪,躲开他疑询的眼光,啐道:“吃你的饭去!”马扬默默地站了会儿,伸手去揽黄群。黄群伸手去推他。他却一把把黄群完全揽了过去。黄群默默地依在马扬的怀里,索性出声呜咽起来。马扬便低声笑道:“你瞧你。你以为大山子市委一把手,大山子总公司一把手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干的?这可是副省部级干部!”“我不稀罕!给个省部级,咱也不往火坑里跳!”黄群叫道。马扬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淡淡一笑道:“好了好了。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着哩,大山子很可能是个大火坑……”黄群再一次喊叫了起来:“不是很可能。它就是一个大火坑!马扬,你一定要清醒!”马扬指着那盒录音带,极其真诚地对黄群说道:“这里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作为k 省父亲们的儿子,k 省爷爷们的孙子,作为在大山子工作过多年的共产党员,我没法说服自己绕开这个‘火坑’听马扬这时候还在说如此”愚蠢“和”迂腐“的话,眼泪一下从黄群的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你就跳吧。跳吧。“马扬苦笑笑道:”可是,我需要有人支持我,我需要一帮人来支持我,其中也包括你的支持。“黄群也苦笑道:”我的支持?我还能怎么样……这一辈子反正是要跟着你了……上天堂、下地狱……都得跟着……“
马扬再次搂过黄群:“我需要你真诚的支持。需要你用真诚的微笑来支持我。”
黄群这时反而平静下来了,她转过身,面对着马扬,很认真地对他说道:“作为妻子,我可以尽我的义务,跟着你一起下地狱。但是,要我笑着跟你下地狱,我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说着,她推开马扬,收拾了熨斗和烫衣板,一句话也不说,回小扬房里去了。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很响的一声关门。
这一天,黄群回家比较晚。小扬学校里有活动,马扬又去了会上,两人在外头都有饭辙,她不必像往常那样,一下班就得急着赶回来做饭。于是,她也就在医院食堂里随便吃了点,然后又去超市转了转,到家都快八点了,天也全黑了。上得楼来,掏出钥匙,打开宸门,刚放下手包,扶着门框,弯下有点酸疼的腰,去换鞋,忽听到屋里某一把转椅“嘎吱”“嘎吱”发出两下轻微的响声,竖起脖梗定睛一看,转椅上竟然黑糊糊地坐着个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啪”的一声,那只鞋便自动从手中掉下,整个人也跟个“机器猫”似的一下绷直了,往后倾靠在墙上,嘴张大了,却发不出声音。心评怦地乱跳,却不敢喘气。无意中神着灯绳,“啪”的一下,把灯拉亮,慌慌地再一看,那人却是马扬,神情十分沮丧,好像遭遇了什么重大事故似的呆坐着。
“出什么事了?”她慌慌地,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光着一双袜底,忙走过去,问。
“……”他黑着脸,不做声。
“到底出什么事了?贡开宸在会上对你发难了?说话呀!”
“……”他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黄群一直就那么呆呆地站在自己的身后,等着一个“所以然”,这才勉强直起半拉身子,说道:“……我要安静一会儿。出了一点意外的事,但不算太重大。我正在考虑到底应该怎么对付……等我考虑出一个头绪来了,再跟你说。好吗?我还没吃晚饭。能给我准备一点吃的东西吗?我今晚可能还要写一个东西,要写一个通宵。给我准备一点夜宵,好吗?谢谢了……”
黄群呆呆地又站了会儿,便上厨房去了,并在厨房里一动不动地又呆站了好半天。
省委书记-K省纪事20
贡开宸没想到,经过一番如此周全的筹备,临开会了,在马扬身上还会出现这么大一个“娄子”。全委会上午报到。他不用去那么早。他想利用上午这点时间,把全委会的那个总结报告稿再亲自润色修订一下。两天前,常委们开会,基本认可了这个总结稿,提了一些意见,但没伤什么筋骨,贡开宸就不准备再劳动政策研究室和秘书处的那些“大笔杆子”们了。就在这时候,省长邱宏元打来电话。老邱告诉他这么一个情况,有人反映,马扬这几天“活动”得很厉害,“每个常委那里他几乎都去串门了。还走了一些省委委员的家。为自己的事情活动得这么凶,不是个好现象。我真是不太赞成这种做法啊……甚至有点为这个年轻人担心啊……”邱宏元在电话里长叹道。“他去常委家里干吗?”贡开宸对此也感到有些吃惊,忙问。“你说还能干吗?为通过对他的任命,疏通关系呗。”邱省长猜测道。贡开宸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这样吧,找个时间,咱们当面说一说……”邱省长也很重视这个刚出现的情况。
贡开宸立即说道:“还找啥时间?就这会儿吧。是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当然我过去。我过去吧。”
省政府大楼和省委大楼中间只隔了两个街区,没多大会儿工夫,邱省长就大步走进了贡开宸办公室。“……真没想到,他会在背后搞这种活动……听别人反映,马扬这同志,还是有一定的领导工作经验的,知识面比较宽,知识结构也比较新,干起工作来有一股子冲劲。留住这样的人才,是我一贯的主张。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确还有一些不成熟的东西……到底应该怎么使用他,还真得要认真地慎重地考虑考虑。”
“你说他身上还有些不成熟的东西。哪些?比如说?”
“比如说,他给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写的那份材料……”
“这件事,他跟我充分解释过了。”
“我也听他本人解释过。这件事本来不应该算个问题,但是……但是,现在再回过头来想一想,你搞这么一份重量级的材料,居然就直接捅到北京去了,一点招呼都不跟省委省政府打,无论是在操作程序上,还是在组织纪律性、政治素养上,总还是有点那个吧?你毕竟不是个单纯搞学问的大学教授,或是耍耍嘴皮子笔杆子而已的作家,你是个党政领导干部啊。你怎么就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个省委和省政府呢……我记得你在很多会议上都强调过,在k 省,不管某人有多大的本事,作为一个党政干部,只要他眼睛里没有省委省政府,这人就不能用。这话有道理啊。从工作的角度着想,是啊,一个六七千万人的大省,要是在各要害岗位上替我们把关的同志,心里都没有我们这些人,这么大一个摊子怎么弄啊?我们怎么在这儿带领这几千万人落实中央的各项大政方针?这样的人今后肯定还会给你我捅更大的娄子。那我们光替他擦屁股堵漏洞都来不及,就别干事了!这些年轻的一拨人啊,都挺有政治智慧和政治技巧,不像我们这一拨人只知道闷头傻干。说起来这是一种进步。是好事。但政治智慧、政治技巧这玩意儿,一旦玩过头了,可了不得啊!”
邱宏元一气说了这么多,贡开宸反倒不做声了。老邱说的这些,何尝不是他所担心的呢!最后,老邱又补充了几句:“……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提了我们的意见,就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大前提,马扬这小子是个人才,要爱护,要培养,要使用。但不能操之过急。当然,在用人问题上,我过去说过一句话,现在还强调这句话:不管你最后下什么决心,到常委会上,我一定会支持你做的决定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贡开宸默默地点了点头。邱宏元走了。他立即给宋海峰打了个电话。“这一两天,马扬去找过你吗?”
宋海峰格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答道:“他……”
“他怎么了?”贡开宸不动声色地追问。
“他这会儿正在我这儿哩。”宋海峰忙答道。
贡开宸立即沉下脸说道:“过一会儿,你让他上我这儿来一下。”
马扬原先没打算去看望宋副书记的。车走到省委大院门前,他忽然想到,反正有一上午的报到时间,何必去得那么早呢?当年在省团委工作时,宋海峰是他的“老领导”,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过他了。这才灵机一动,让司机把车拐进省委大院。
得知贡书记有“谕”,马扬当然不敢怠慢,连电梯都没敢等,直接走楼梯(副书记的办公室跟书记的办公室只相差两层),急速走到贡开宸办公室门前,稍稍安定一下自己的神情,伸手按响门铃。郭立明好像早就奉命在那儿等着他似的,门立即打开了。郭立明马上把他引进贡开宸的那间大办公室。
“这两天,你很忙啊。”贡开宸开门见山,神情冷峻。
“忙倒是不忙。就是有点紧张……”马扬答道。敏感的他,一下就注意到了贡开宸的冷峻。但他依自己的经验,当领导的常常是这样,因为实在太忙,把你叫来说某一档子事时,还没从刚处理完的那一档子事情中脱出神来。此刻的“冷峻”仍可能是前一刻的“余威”,并非是针对他而发的。所以他没在意。
“紧张啥?”贡开宸问。
“您让我在这次全委会上汇报如何整顿大山子的想法。我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觉得有些思路还要做一些大的调整……但对于这样的调整,我自己觉得还不太有把握……”马扬答道。
“只是调整思路的问题吗?调整思路,至于要挨个地去敲常委领导的门,还要找一些省委委员串门?”贡开宸单刀直入了。
敏感的马扬当然不会听不出贡开宸话里那个意思,忙解释:“我这次调整思路,涉及面比较广,动静也较大,我想应该在将它们拿到全委会上亮相以前,先跟分工负责某一方面的常委和省委委员做一个沟通,当前可以避免某些不必要的误解,以后也可争取他们在工作上给予必要的支持……”
“你想!这次全委会后,接着就要召开常委会。而这次常委会主要的一个议题,就是研究决定对你的使用问题。你在会议前夕,频繁接触常委领导,这是非常忌讳的一件事……”
马扬鼓足了勇气分辨道:“我去找他们,没有任何个人意图。”
贡开宸冷冷一笑道:“谁都在说自己没有任何个人意图。难道不是这样吗?!”
马扬不做声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过了好大一会儿。贡开宸突然向马扬宣布道:“今天,你不必到白云宾馆去报到了。什么时候去报到,等通知。”就这样,他被取消了今天到会的资格。
……时钟滴滴答答地已经指向了十二点。为了不妨碍黄群睡觉,马扬用一张旧报纸套在台灯的灯罩上,把那点橙黄的台灯光完全局限在自己眼皮下的一小块地方。但已然呆坐在书桌前数小时的他,面对纸和笔,却还没写成一行字。要不要向贡开宸做这样的“申诉”?要不要再写上几万字为自己辩护?是的,这十天来,自己的确频繁地接触了常委,还接触了一些省委委员。在个别人那里,也确曾谈到过他今后的去向问题。但那的确只是咨询性的,绝对没有那种意思,想请他们在常委或全委讨论对自己的任命时,“高抬”一下“贵手”。
“……好在常委们还都在。我接触过的那些省委委员,也都在。组织上可以去调查,核实……以上所说,如有一点不实之处,我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分,直至开除党籍……”等等等等。写下这些慷慨激昂的话,他很快又把它们都划掉了,并非常烦躁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地踱着。
……有意义吗?为自己做这样的辩护,申诉,提这样的请求,看起来似乎非常的“光明磊落”,但实际上可以说毫无意义。别的不说,就说让省委真下决心组织一个调查组,去调查他这样一个司局级干部这一件事,实现起来谈何容易!这里有许多手续要办,许多过场要走,就算千辛万苦地在一年或半年之后把调查组成立起来了,也查清事实真相了,十次全委会也早开完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了结此事,那就是找贡书记低头认错,做一番“深刻检讨”,求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原谅,即便不能再列席这次全委会,也不能再向全委们阐述自己治理大山子的想法,更不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参与对大山子的治理,但有一点是可以保证的,那就是“贡大人”心气儿顺了,他会让人尽快地给自己安排一个岗位,结束目前这种等待分配的尴尬局面。走吧,离开这个是非圈子吧。干什么不是干?怎么活不是活?何必死死地要去争这一日之高低,一事之成败呢?况且,还有一句话也是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那就是“来日方长‘嘛……
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如果仅仅为了让自己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而可以置大山子于不顾,当初自己为什么要退掉火车票,放弃去南方工作的机会,而决定留在k 省?既然是为了大山子才决定留下的,就应该想到留下一定会有留下的艰难。现在这个“艰难”刚刚来敲自己的“门”,自己怎么可以只在自己“清白与否”、“今后的安置问题”上患得患失,甚至想抽身滑脚,溜之乎也了呢?可以不为自己辩护,但不能置大山子于不顾啊!
想到这里,马扬的心境突然平静下来。正在发生的一切,应该是在情理之中,只不过是意料之外罢了。况且,自己在这件事中,也确有失误的地方。贡书记批评得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在这么重要的一次全委会召开前夕,自己作为一个司局级干部,事先不向省委请示报告,就“私下”里频繁地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怎么可能不引起误解?说你政治上不够成熟,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马扬很快回到书桌前,拿起笔,疾速地写了下去:未向省委报告,又未经省委批准,在此次全委会前,我如此频繁地接触常委和部分全委,引起不必要的误解,责任完全在我。我要从中汲取深刻的教训。在这里,我只向您说明一点,所有常委都可以证明,我在跟他们的谈话中,没有一句话是涉及到这次对我的任用的。大山子治理的成败,不仅关系到我个人的身家性命、仕途安危……也不仅牵扯大山子三十万干部群众的身家性命和子孙前程……它在深层次的意义上,给了我们所有人一次思考和实践的机会,探索当下中国真正实现富强的道路……也许由于我的不谨慎或不成熟,我将失去这次任职的机会,但我恳切地希望,省委主要领导能允许我把这几天来反复思考所得的一些想法,向常委和全委们做一次最后的陈述……这些想法已经远远地突破了几个月前,我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曾经报告过的那个思想底线……我觉得,事到如今,我马扬个人最后被安置到什么岗位上,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我的某些想法,能对最后解决大山子问题,产生一点作用,那么组织上怎么处置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正是这最后两句话打动了内心深处同样凝结着一团化不开的“大山子情结”的贡开宸,在看完这封“申诉信”的半个小时后,他亲自跟常委们分别通报了这封“申诉信”的内容,在征得大部分常委的同意后,他让郭立明立即通知马扬去全委会报到。这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左右,淡青色的晨光刚刚把东边地平线从沉睡了一夜的黑暗中剥离出来,呈现出日出前那一刻恢弘的宁静和单纯的斑斓……
全委会一共举行了四天。马扬的发言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一共安排了八位同志做大会发言。发言的中心议题当然也就是这次全委会的中心议题:如何贯彻落实中央的有关指示,认真解决k 省在国企改革和干部精神状态方面所存在的问题。“马扬要在大会上发言”,这消息很快传出,在与会者中不胫而走,他很自然地成了会议上最让人关注的焦点人物之一。但是,与会的同志很快发现,马扬“失踪”了。大会发言的头一天晚上,一吃过晚饭,他就被一辆车接走了。当晚没回来。第二天上午也没见他踪影。下午,在大会上发言的仍然是八位同志,但这八个发言者的名单里,已然没有了马扬。一直到散会,马扬再没有在白云宾馆里露面。
有人说,为了更好地准备明天的发言,头天晚上,他回家进一步润色自己的发言稿去了,搞了一个通宵,接着又搞了一个上午,便病倒了……
又有人说,他是被省委政策研究室几位专门负责研究国企改革的同志叫走的。贡开宸对他的发言有点不放心,怕出大格儿,为了保险起见,特地委托这几位同志“预审”一下他的发言内容。一听之下,果不其然,即便在如此小的一个范围里,也引起了极大的分歧和争论。有人认为,马扬的想法“振聋发聩”,有“很强的前瞻性”和“可操作性”,不妨一试;而有的则认为,马扬所提种种建议将破坏当前来之不易的稳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和中央一贯强调的“稳定、团结、改革、发展”等基本方针背道而驰,虽亦不无可取之处,但利弊相衡,弊远大于利……等等等等。意见连夜反映到贡书记那儿,贡书记和几位常委紧急商量了一下,决定“暂停”马扬的发言。马扬便“病倒”了……
还有一种说法,那天晚上,马扬是被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叫走的。据目击者称,那辆来接马扬的车就是潘书记的专车。还有说的更玄的,说当时潘书记就在车里坐着,他们都看到了——“潘老”戴着墨镜,神色肃然。他们说,马扬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曾给“潘老”当过一阵秘书。潘书记这些年一直挺关注这个“年轻人”。听说马扬要在这样一个会议上不计后果地发表那样一通带有“爆炸性”的言论,便决意赶来,将他强行带走了……
等等等等。
等等。
就像绝大多数的会议一样,不管与会者中有多少“传闻”,私下之间又有多么激烈的议论,会议总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稳平静的气氛中宣告结束,顺利地通过了会议的各项决议和《告全省共产党员的一封公开信》。第二天,省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组专论新期共产党人的精神状态的文章。从一论、二论、三论……一直发到五论。会后,省委向总书记和中央书记处报告了此次全会通过的加强全省党的干部队伍思想建设和作风建设十九条措施,争取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加快全省国企改革进程,迎接新挑战,开创新局面。应该说,这一件事到此便“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起码可以这么说,“暂时”告一段落,或者还可以用现在一个习惯用语来说,它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成果”。
于是,人们在学习、宣传、贯彻、落实《十九条》的高潮中,开始淡忘那个叫马扬的人。虽然有人也会偶尔提起他在会上突然“失踪”的事,但听众中肯定会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上一句“这小子,没戏啦,这辈子肯定没戏了”,来结束这种好奇的探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当大夫的妻子、读高中的女儿仍然居住在那个用车库改成的“休闲别墅”里,一早一晚,偶尔地还在那个借助高大的黑叶杨围成的院子里制作或修缮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制作、修缮不完的木器家具。有一回有人还在省图书馆的大厅里见到过他,借了一大摞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还借了两本诸如食谱和美容、时尚指南之类极无聊的书,骑着个自行车,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骑自行车回大山子?这小子身体够棒的!”“晦,四十来岁,如狼似虎哩!只要想得开,干啥不是干,咋活不是活。有啥撑不住的?”当然,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掌握真正的内情,明白此事还远未到完结的那一步。但谜底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
所幸,揭开谜底的时间拖延得并不长。一个半月后,人们——首先是省委大楼里的人惊奇地获知,他,马扬将要被任命为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大山子市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以四个一把手的身份,将四个副省部级职务集于一身,去全面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轰动了。大山子轰动了。人们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文革”后期开始,直至今日,在k 省,但凡有重大人事变动,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码也会是在相当一个范围的政治圈子里,事先总会有种种迹象、种种“传说”、种种议论,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扬扬地,风雨一番。然而这一回,事先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半点迹象都没显示。突如其来,晴天一个霹雳,泥坑里飞出一条小白龙,蛤蟆嘴里蹦出一颗夜明珠。完全平白无故,说梦话哩?但就在这消息被省委大楼里的人们得知三四个小时后,也就是当天的下午,就是这个马扬,众目睽睽之下,乘坐贡开宸特地从省委办公厅调去支援给他的一辆2.6 升的黑壳子大奥迪车,连一个秘书都没带,在省委组织部吕部长和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周书记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