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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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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行者-黄碧云
媚行者之一
1.东京前往纽约 西北十八 准时
在疲乏之中,慢慢沉没。
不要跟我谈话。请不要,理解我。不要靠近。
他别过脸去,很久很久没有醒过来。
他有甚麽话说?我问。没有,他甚麽话都没有说。以为他死了,但他没有死。
他只是叫他们离开,不要靠近。
靠近没有意思。生存从来就不靠近。所以他说,走开。
到底那一刻,有没有蚊子咬他。
我很想知道,蚊子叮死人吗?要多死的死人,蚊子才不叮?咬子叮腐尸吗。蚊子吁有尸斑的吗。蚊子叮已经发硬的,蚊子叮微温的死人吧。蚊子会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吗?
前年夏天,我去看他。他还说,这里很清凉,没有蚊。当时我头上一圈蚊,我臂上一丛蚊。他看见,道,这儿很清凉,没有蚊。
棺材搁著,等。
他自己去选的棺材,还会和人讲价。
差不多了,他要他们替他洗一个澡。
差不多了。他连医院都不肯住,说,横竖都没救了,省点钱,回家睡。
生无可恋。他自然不恋我,亦不恋其他,他自己也不恋。
相片分好。几十年前的照片了,我童年的时候,他替我拍了好多照。
唯恐忘记似的,照片背後写上我的名字,拍摄的年份。
一夜无眠,爬起身,满面皱纹,我在镜中见到了自己,皱纹都在眉心。於是惊觉,成天皱眉,自此便成天按著眉心,自我告诫:不要皱眉。
去看老婆婆,七十八岁了,但不,眉心没有皱纹。原来眉心皱纹,与年纪无关。
我童年时候的照片,手抱著,没哭,只是,眉头皱得紧紧的。原来自小如此。
还有我父亲在军校毕业时的照片。我母亲去看他,大概二人刚结婚,没有孩子。二人风华正茂。我父亲是个好看的男子。我母亲,颧骨好高,好瘦。两人喜孜孜的拍照,不知道其後有战争,贫穷,仇恨和断绝。
有一张两个小孩在黑色汽车前的照片,不知是谁,而且不会知道是谁,可能是我父母的儿女,我听过,没见过的。
生命的由来,父与母,已经完全消失,我的存在,无法解释。
我的父亲死後,我感到自由。
一直渴睡,到东京时以为刚离开香港。
在疲乏之中沉没,并且飞行。
2.睡 眠
她是那麽的疲乏。眼皮很重,窗外的景色明亮飞扬。她想张眼看,我要离开南美洲了,她载著墨黑的太阳眼镜,我想看看,再看看,小骆马,也马,爱柏加,那麽温柔的眼睛,那麽美丽修长的脚,徜徉在长著棕榈的原野,南美洲的东岸,乌拉圭歌隆利亚,一个葡萄牙旧殖民城,她说,我想看看,但路程那麽长,从西至东,走了那麽多个世纪,从印第安走到欧洲,从卡卡语到西班牙语,那时候拜日,西班牙人征服大地以後就拜黑处女——那个玛莉,来到南美洲以後,皮肤变黑,生了个瘦瘦的圣子,一样很黑,很瘦— —然後流很多很多的血——她睡著了。
北美洲就是南美洲的镜子影像。北美西岸,靠近岸有海岸山脉,稍向内陆就是落矶山脉。同样靠西,在南美洲的是安第斯山脉,南美印第安文化的发源地。移民登陆北美,在纽约,然後向西移。印第安人在南美西岸的安第斯山脉,建立了古印加斯王国,西班牙人初发现印加斯王国,称之为黄金国。当时的东岸即今日阿根廷和巴西国境,只有零散的印第安部落居住。西班牙征服者法西高·比撒路先征服北部的歌伦比亚、墨西哥,1533年挥军入印加斯王国首都,古城高斯歌。东岸城市布宜诺斯艾利斯,西班牙统治以後才开始发展,所以是一个欧洲城。
在北美,开拓者,向西去。野西。
而南美,古文明在东。
我在纽约,很久很久都没睡。到底人可以多久不睡。我从来不知道,可以这麽久都不睡。不睡,反反复复,想同一件事。不睡,在火车,眼睁睁的,不读,不写,不说话,零零碎碎,想同一件事。不睡,也不饿,伸出手来,想喝一杯水,手一直震,一直震。
从北美洲东岸到了南美洲西岸,秘鲁林马。
3.我很好,谢谢
——自由和稳定,到底是否,镜子影像。
——从不爱之中,得到自由。从拒绝生命——我想的,我从不寻求——得到稳定。
离拿佩斯城七百七十公里,保利维亚东南,临巴拉圭与阿根廷边境的森林,有一个小村庄叫做歌德维拉,也就是大山谷的意思。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一日,在此发现了,相信是古巴革命英雄哲古华拉的骸骨。
保利维亚这个国家,一八二五年从西班牙统治独立。自独立以来,保利维亚因边境问题,与邻国发生多次战争,包括一八七九年与秘鲁联盟,向智利宣战,结果保利维亚沿海三百五十公里的领土,为智利所侵占。一九o三年,保利维亚与巴西开战,被巴西侵占十万公里土地。一九三二年,与巴拉圭开战,争夺查高地域,结果保利维亚又失去二十二万公里土地。
保利维亚内部政治亦极不稳定。从独立以来至今一百七十二年,保利维亚更换政府超过一百八十个,平均每个政府的寿命,不超过一年。首都拿佩斯城一个美术博物馆,一间房间展览了历届总统的油画像,结果一个房间挤得满满的,而且挤不进去。一个总统画像很多人站著观看,并且十分赞叹,因为他当了十年总统。其他的,不超过一年。
哲古华拉尝试在保利维亚发动的革命,不过是保利维亚政治史上其中一次革命,而且还是失败的一次。在保利维亚的政治史上,成功的政变尚不止百,失败的不计其数,哲古华拉的革命,对保利维亚没有甚麽震撼,对哲古华拉来说,也是最後的一次。
在保利维亚拿佩斯城,到处可以见到哲古华拉的巨型喷画画像。如果你喜欢,你甚至可以在纹身店纹一个哲古华拉头像。
拿佩斯城,在安第斯山脉一个山谷,海拔四千米,是个高山城。巴士进城,从山谷高高望下去,可以见山谷密密的小红屋,城下是高楼和西班牙殖民建筑。
未到拿佩斯城,要穿过保利维亚和秘鲁交界的高山湖的的加加湖,湖的一边是蓝色,湖的另一边也是蓝色,两种蓝色却不一样。因为接近天空,湖是那麽蓝。
从秘鲁到保利维亚,的的加加湖边,小城叫高高班那。在高高班那一间小酒店的花园吃午餐。
保利维亚,是我知道最不稳定的国家了。哲古华拉就在这里被谋杀。革命,是为了寻求自由与稳定。结果是,既不自由,也不稳定。
4.性交与祈祷
反反复复,想同一件事情,无法从一件事情之中释放,如果是爱,只有不爱,才可以得到自由。
只有不爱,不愿意感觉,不愿意知道,从不发生,拒绝生命的危险、想像、开闯、创伤、希望与失望,说:不应如此,才可以得到稳定。
爱与渴望,最最可怕。
她在秘鲁东南,古城歌斯高,印加斯王国的古首都,爱马广场旁边,一五九九年建成的大教堂,静静坐下。
不能跪,跪著膝头会痛。
教堂好黑。不像欧洲的教堂,在这里,圣子圣母像都用香柏木刻,而且很黑,很瘦。
在宁静的教堂里面,她的内心,最为激烈。那些刺痛的,枪声,棍子与血,已忘怀的,“对不起。你需要的是时间”,鬼魂一样浮现,而且激战。
整个南美洲都是教堂。林马一样有一个爱马广场,广场旁边就是大教堂。巴拉圭阿爽舒城的大教堂在宪法广场旁边。保利维亚拿佩斯城的圣法兰西高大教堂,旁边的广场就叫做圣法兰西高广场。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教堂,和城市一样,很新。在秘鲁米查碧珠印加斯废墟山脚的安那斯奇安蒂斯小村庄,入夜很冷,近冰点,我在一个小教堂参加了一台弥撒。很冷,快将入黑,钟声印响三次,印第安人将祭坛搬入教堂,就开始弥撒。我完全不知道神父在说甚麽,只见他出来,在众人前慢慢穿祭衣。讲完,有人拥抱著我,祝福。後来尤莉虽说,这是神父离开修道院以後,第一台弥撒。我问她,怎麽知道,她说,神父自己说的。尤莉雅是法国女子,懂西班牙语。还没有开始弥撒的时候,我走进教堂,见到一个人,在台上,独自默诵。教堂只得,他和我。後来敲钟,三次以後,这个人就在台上开始做弥撒。我做完弥撒,昏昏黑黑,爬上山,回小酒店,很冷很冷。甚麽都没吃,就爬上床睡。不想吃。
如果在教堂里面能够得到长久的宁静,我愿意出卖灵魂,给上帝与给魔鬼没有分别。
然而灵魂只有在,属於人的生命里,饱受折磨。一阵一阵,痛楚犹如高潮一样袭击她。
或许因为她喜爱的人碰过她。她的身体,就变成了圣殿:牺牲、流血、盼望之地。
西班牙人统治南美洲,将所有的庙宇都摧毁,建教堂。以先印第安人拜日。歌斯高古城,拜日教的庙宇全毁掉,只剩下几块大石头。
歌斯高城,海拔三千四百米,那麽高,那麽接近天空,以致天,很篮很蓝,几乎伸手可触。
因为那麽接近天,日头出来,很暖和很暖和,安第斯山脉种满肥大的玉米、稻、甜薯、麦、花生:日头落下,就很冷很冷,接近冰点。
日头出来的时候,因为很暖和很暖和,她脱脱脱,脱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日头落下,就穿穿穿,将带来的所有衣服都穿上,紧紧戴著帽,戴手套,还很冷很冷,冷得直发抖。在阴影之中,就穿,在阳光之中,就脱,如是者,一天很多次,脱衣服,穿衣服,熟练到可以生媚,像脱衣舞娘。
有日头和没月亮,几乎关乎生死,所以古印第安人,拜日。
印加斯王国的寿命其实不过一个世纪左右,在十五、十六世纪,其王国国土几占整个西南美洲。以前几个世纪西南美洲为几个城邦所统治,包括次暮、查查普耶斯。在秘鲁的国家博物馆,展出再较早前,公元一世纪至七世纪的暮池文化的陶器和在西潘区域一九八七年方出土的王墓葬品。葬品包括有面具、兵器、木乃伊。木乃伊曲坐,和埃及的木乃伊有所不同。其後印加斯废墟米查碧珠墓内所发现的木乃伊,一样是曲坐,骨头完好。
墓池文化的陶器,多为日常用品:酒壶、水壶,盛食器皿,而且几乎全为,性交男女。
各种性交姿势,坐著拥抱,男子按著女子,侧抱,女子双腿搁在男子肩上,都有。又或者,各种性器,盛食的是女子的裂缝,怀孕女子的肚子是水瓶,巨大的阳具是水壶口。
每日就用这些器皿,饮与食。
热烈的,生之渴求,在生活里面。
那麽热烈,像祷告。
5.林马圣玫瑰
以血为酒,且欢欣畅饮,何其暴烈。
圣子背著十字架,满身血污,血流在葡萄之上,成了血。
林马圣玫瑰,她的出生,受洗,行水之神迹,圣子显现,圣玫瑰之死,与葬,和她认罪的一系列画作,收在歌斯高城的宗教博物馆里面,她满身是血,向著圣子与骷髅骨祈求。
圣詹姆士,与西班牙征服者进入歌斯高城,杀人无数,他满身血污,却是个圣人。
那麽多血,教堂里那麽多血,简直是个拜血教。
因为教堂那麽多血,她可以在其中,想念,渴望,在幽暗里,感觉,温柔爱抚。
她说:请你在我里面。他说:等一等。
如果这一刻他决定杀死她,她一定不会反抗。她会微笑,让他杀死。她的身体,是牺牲、流血、盼望之地,是圣殿。
教堂里圣法兰西阿西西,圣奥古斯汀的画像,全都伴著骷髅骨头。
6.暴 烈
他说:你不会逃离我的手掌。
我不敢答话。我才十三四岁。但我说:我会逃离你,并且有自由的生活。
逃。自由就是,逃离父亲。十三四岁,连儿童身份证都要从父亲的衣柜里偷。
逃。世界很大,但我不懂其路途之近或远。
几天後就回家。他说:你再逃,我将你送到孤儿院去。
其实我很希望到孤儿院去。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一个孤儿。那样我会很快乐。
那一天,好奇怪,他给我买了一件背心t恤,黄色。後来黄色t恤上刺满发碎。
他给我买了一件背心t恤,放在我的房间。我放学回来,见到t恤,便穿上,然後出去吃午饭。
他等我吃完午饭,老虎等待兔子一样等我吃完饭,忽然一把抓著我的头发,就往地上拖。
你逃?你想逃?他拖著我,抓著我的头发,从客厅拖进去,用绳缚著我的双手,我的双脚,吊在窗前。
那是我姊的钢琴房和书房。我望出去,窗外有蓝天。那天天气很好,是初夏。
叫得多大声都没有用,就像在坟墓里叫。
但我几不觉痛苦。好奇怪,太像做梦了,以致不能有甚麽激烈的反应。
他脱掉我的裤子。我记得,是一条墨绿色的拼贴牛仔裤,我姊给我的。
我不知道他要做甚麽。他要强奸我一点也不出奇。当时我并没有性经验,不知道是怎样的,只是在想,他是不是要强奸我,不知怎样。
但他没有。或许他想过,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想过。
他说:我是军人,杀人无数,你想逃?
然後剪光我的头发。拿出事先预备的,大约直径一寸半的木棍,就朝著我双腿狂打。
脱掉我裤子的原因,是要打得痛一点,这时我明白。
我看著,看电影一样,棍子打下去,就现了红痕,痕上有血。几条红痕相叠,血便一行行的流下来。
到底打了多久,完全无法估计,大概打到他累了为止,大约是下午三时。他打到一直喘气,他打完了我已经没有叫,只是奄奄一息,伏在地上。
他像踢开一只受伤的狗一样踢开我。
——你想逃?
然後他打电话给我的姊姊们,很得意的宣布,我把你妹妹打了一顿。
我已经无法爬起来。到底怎样,给谁抬上床上,我现在一点都记不起来。
记得我的姊姊们,来到了,只问:他有没有损你?意即是,强奸。
我说,没有。她们就很放心。
过了多久才可以起床,我已经记不起来。在床上,几天甚麽都没吃,然後在床上吃了好多餐,好像电影里的富家小姐。那时候,父亲请了个帮佣,将我锁在家里。
脚上的伤痕,足足一年才渐渐消退。头发也差不多一年才长回正常的长度。
我决定:我要过自由的生活,你们必不能阻挡我。
无法阻挡:我要自由,要复仇,要活得光采动人。
我离开了那个家。才不过几年,他们对我的生活已经毫无影响,无法左右我的意志,决定我的命运。
我要的,我会用双手去争取,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我非常自私而强悍。
7.红沙漠
其後二十年,我见过我父亲三次。第一次我十六岁,第二次我二十五,第三次,我三十五岁,也就是前年夏天,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其後二十年,差不多每隔几个月,我都做同一个梦,就是我父亲要杀我。每一次我都逃,逃到每每在梦中哭醒。
知道他的死讯,我正在预备一个专业考试。放下电话,我继续读书,仍然很专心,继续读书。
既不快乐,亦不伤心,只是想起,那件黄色t恤。那天他要行动之前,给我买的那件黄色t恤,是不是像犹大的吻呢,是一个记认,如果我不穿上那件黄色t恤,会不会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如果这件事情不发生,其後的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会是个不一样的人吗。
但事情已经,无从得知。
但沉重或轻省,绝不为一件事情所决定。但一件事情可以决定,其後的一连串事件。
与一群秘鲁青年在歌斯高古城巡酒吧,一家又一家。古城酒吧,和教堂遥遥呼应,墙画都是血、谋杀、骨头与死亡。他们还很年轻,进酒吧还要给人查身份证。在秘鲁,进入酒吧的合法年龄是二十三岁。
和他们相处就很轻省,喝喝笑笑,音乐起来的时候就跳跳跳。安东尼奥,在林马政府建筑部门当合约草拟律师,28岁,很喜欢跳舞,熟悉歌斯高城的每一间酒吧,说,这间我来过,太贵。说:这间今天没有现场演奏。说:这间九时半以後要收入场费。马理奥,在银行上班,22岁,头发又髻又短的贴在头皮上,眼又大,见我看他,就有点不好意思的笑。阿美利亚,心理辅导员,四岁的时候从秘鲁移民北美维珍尼亚州,皮肤粉红发亮,时常微笑:你觉得怎样?你喜欢吗?我想我若是她的客人,一定被她迷倒,愈辅导愈意乱情迷。还有一个,一直以为他是女的,直到他们以“他”来称呼他,才知道他是男的,因为他,细细小小,很丰盈。一起晚餐,他突然气急败坏的跑进来,不敢望外面。外面有两个女子,舞动著人高的地毡,招他,等他。他惊道:她们要我买。想来必是和人议价了,又不买。他一直不敢出去,阿美利亚道:让我去,就出去和她们纠缠。
在拿佩斯城她第三次碰到英国男子巴利。这一次,她禁不住很高兴的跟他在教堂前依依的谈了好久的话。宪兵来赶,星期日,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给赶,移了位置,又站著,说了好久的话。最後说再见,也没交换地址电话的,甚麽都没有,只说,或许会在布宜诺斯碰到你呢。巴利说,布宜诺斯是个大城市。
能够再碰上他她真的很高兴。但不见他,又没有必要要见他,还是甚麽。毫无牵挂,最简单的,接近自由的,人的接触。
婚姻的本质是不自由的。任何的承诺都不自由。
制度的约束带来整体社会的稳定。人需要婚姻和家庭制度,约束行为与心,以种种美丽的语言去歌颂这种制度,以骗取人对婚姻与家庭制度的服从。
“稳定压倒一切。”1989年6月以後,我们经常听到这一句话。
我第一次见到巴利,在的的加加湖的船上。他见我拿英国护照,问我:你是英国人。我说:我拿英国护照,就此而已。我住在香港。他说,这样。就没有话。
在岛上他和两个秘鲁人一起吃午餐,我跟他们一起坐,他给我做翻译。他可以说西班牙语。原来那两个秘鲁人是政府派来的好细,要调查岛上是否要搅独立。我问巴利,你怎知道他们是奸细。他说:他们自已说的。奸细接著又拿政府的职员证给我们看。
奸细一直都跟我们在吃饭,谈话,游玩,又对我很好奇,老缠著我谈话,炒饭怎样弄,你结了婚没有几多岁之类,又言语不通,老缠著巴利做翻译。村长一直吊著那两个奸细。巴利笑:他们都知道,他们是奸细。
几天後我在往保利维亚拿佩斯城的巴士前弄这弄那,有人拉我的帽子,原来是巴利。我们很高兴的招呼。他要看世界杯球赛,在一个小镇下了车。
在南美洲,来来去去,想来都是那一群人,在旅行,时常碰上。
晚上很无聊,在歌斯高城逛那逛过无数次的摊子。我甚麽都不买。凑著看著,有人叫我的名字。好奇怪,怎会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看,原来是马理奥。大家抱著吻著道安。他不大会说英语,我只有用几个我刚学会的西班牙语单字,跟他说,撒布度,即星期六。娜查,即晚上。跳舞我不会说,只好做个跳舞的动作。即问他星期六晚上去不去跳舞。他答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甚麽。但碰著他,仍然很高兴。
我问,阿美利亚呢,安东尼奥呢,他说,他们到处逛。我说,仙娜,我。即我去吃晚餐了。大家赛噢赛噢的说再见。
热情就是,不占有,漫无目的,随心而生,释放。
喝得半醉,他们教我喝秘鲁的烈酒比娜酸,我坐著看安东尼奥和阿美利亚在酒吧跳舞。阿美利亚丰满的身体,在暗中扭动,充满性的暗示,非常美丽,但我想她并不想诱惑任何人。她和安东尼奥也不是情人,恐怕以後都不会。他们不是会变成情人的两个人。
热情就是,我非常非常的喜爱你,但又不是要和你做情人。
何以为世不容。
8.最後印加斯
一五三三年,西班牙人攻陷歌斯高古城之後,并5没有立即直接统治印加斯王国,而点派了印加斯贵族曼高为印加斯傀儡王。曼高高高兴兴的当了王,後来:发觉他必须听命於西班牙总督,於是密谋叛变。曼高的士兵只用长茅,弓箭,木棍和石头,西班牙人就有枪和炮。结果曼高的军队只能逃到极险要的深山大沟之内,相信在此建造了城堡和石庙,相信包括已出土的、位於秘鲁东南的米查碧珠。
米查碧珠的由来依然成谜。这座印加斯时期的废城,今人无法得知何以突然被废置,而附近出土的坟墓,为何只葬有女子,据考证女子都因梅毒而死亡。
曼高在深山大沟之内躲藏了三代,其间有几个西班牙传道人进入过深山,但都被杀收场。
最後一个印加斯王,他碧爱马露,是一个喜爱华衣美食,安适生活和美丽女子的王子。西班牙总督知道王子安於逸乐,就决定攻打他碧爱马露。西班牙军由一个奸细统领。他是他碧爱马露侄女的丈夫,懂印第安人的卡卡语,知道他碧爱马露的藏身处。他碧爱马露带著所有的黄金,逃到森林深处,太辛苦了,他决定投降,胜於在森林里饿死跌死。结果他们在他面前勒死他的妻子,他自己受完酷刑後被斩头,他所有的儿女随後都被处决。
前年在秘鲁林马日本领事馆胁持人质的政治组织成员,大部份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最後投降时全被枪杀,他们的家人甚至不能领回遗体,成员全被火化。
他们在胁持人质期间,百无聊籁,踢足球又开语文班学语文,因为人质里有说英文的法文的。
他们组织的名字,就叫他碧爱马露,也就是,最後印加斯的名字。
9.忠诚与背叛
忠诚的意思是,服从,即使那是坟墓。而背叛,是否就意味著自由。
当时与爱内思度·哲古华拉在墨西哥一起被捕的还有忽度·卡斯特罗。他们在墨西哥和一群流亡墨西哥的古巴政治难民发动革命,企图推翻古巴独裁者巴狄斯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极像巴黎拉丁区的歌连得思大道我买了几本哲古华拉的图片传记,一本西班牙语字典。西班牙语和法语有一点近,可以慢慢猜著读,字典可以查一下生字。哲古华技和卡斯特罗被捕时的照片,都很年轻,剪报写:“因阴谋叛变被捕的包括有卡斯特罗·路斯(忽度),阿根廷的医科学生哲古华拉,古巴人歌西雅·马日尼。”一九五九年古巴革命成功,其後卡斯特罗当了古巴总理,全面实行巴国有化的经济改革。那一年,哲古华拉三十一岁。二人风华绝代。
其後卡斯特罗,当年推翻独裁者的,至今天,被西方国家视为古巴的大独裁者,三十多年来独揽国家大权。他的朋友,诺贝两文学得奖者马奎斯却说:卡斯特罗是一个寂寞的人。
卡斯特罗和哲古华拉一样,喜爱文学、哲学、香浓的雪茄。或许,谈恋爱。哲古华拉又喜欢打榄球和高尔夫球,打游击战的时候,他会留下孤独的时间,写日记,写诗。
我相信二人都聪明敏感,对人的未来生活有美好的期待。
革命以後,卡斯特罗选择长久稳定,所以被称为独裁者。
哲古华拉,相信要不断革命,解放整个拉丁美洲,结果招来杀身之祸。
到底那一条道路,是灭亡的道路呢。还是两条道路,无论你怎样,某一意义来说,都走向灭亡。
这样哲古华拉根本无路可走。他的灭亡,是事物发展的必然。
10.k.
我们理解自由,总是相对於政治压迫而言。好像没有政治压迫,就得到了自由。
k在巴拉圭阿爽舒城一间小酒店房间睡著了,午夜她床头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接听,那一端无人说话,只听到有人在呼吸。
他们每一个人都说西班牙话,朝著她,阴阴险险的笑。
好像一张网,渐渐收紧。
k被拘留的时候,手风琴手正奏著音乐。
在拉丁美洲,到处都是音乐。连她被拘留的时候都不例外。
她老早就觉得这是一个阴谋。她从来没想过会到保利维亚。但反正已经到了秘鲁和保利维亚边境,为甚麽不去呢。就去了。
在保利维亚她除了睡觉,就甚麽都没有做过。
离开保利维亚,到巴拉圭。一直到九二年,有个大独裁者叫做舒臣那统治巴拉圭,现在已经倒台。巴拉圭现时的政府是个民选政府,但巴拉圭,仍然到处都是警察。
到了巴拉圭,他们找到一头黑白猎犬来嗅她的行李,嗅完她的行李,嗅她的身体。
你的身体,一定有甚麽错。你一定收藏了甚麽,
你一定犯了甚麽罪。你的身体,最最危险,一定要严厉的,对待她。
但没有,k说,我以为,我良心清白,我甚麽错都没有。
他们三个,三个围著,有枪,有狗,查看她的护照,将她的洗头水,倒出来,嗅著,探著,她想问,你要不要试试,我这洗头水,谷中百合香。
请问,这是你的行李吗。她想想,道,这是。请问,是你自己收拾这行李吗。她想想,无法说不是,便说,是。你这行李,有没有,甚麽是不属於你的?
她答,我所知道的,没有请问,你的行李,一直跟著你吗?她想了好久,说,可能我转身吃饼乾的时候,没有将行李看好。
一个便说,我要检查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清白吗。你有没有觉得,从高处堕下,无法控制?
你的身体,属於任何人吗?父亲,丈夫,情人,属於,任何一个男人吧。不,我的身体,属於我自己。
那个女警员,非常仔细的,摸她的乳房。著她脱了裤子,探手入她的阴道。
那个女警员,搜查她的身体的时候,看也没看她一眼。摸完,还若无其事,下班,和同事说再见。没甚麽,你可以走了。
她的身体,牺牲、流血、盼望之地,她的圣殿,原来最为罪恶卑贱。
父亲、丈夫、情人、一个陌生国家的反毒调查员、一个路过的男子,都可以随意占有她、虐打她、搜查她、看她。
我们理解自由,总是相对於政治压迫而言。这是对自由的,最庸俗最淫亵的误解。
11.噢莉噢
我不看足球,但知道,巴西赢了球赛。
在巴拉圭与巴西边境的小城依佳舒,下午已经有人在烧爆竹烟花。我以为是开枪。
到黄昏,离开巴西境时,小城的人都跑出来,舞动黄绿的巴西国旗,开车的,按著喇叭,音乐震天响(在南美洲,没有一天没有音乐),所有的人都在街上跳舞。
连巴士的音乐都开得好响,几个女子在巴士上欢呼狂叫。
我不明白为甚麽可以为这点小事而高兴,但窗外的狂欢风景,却令我非常眷恋。
因为当夜要回巴拉圭,不然我就很想下车,留下,在人群中跳舞玩乐。他们为嬴了球赛,我甚麽都不为,心里高兴就好。
我希望,可以生活在一个没甚麽大事,随便为一点小事便可以狂欢的国家,国民都随便在街上唱歌跳舞,跟陌生人拥抱祝贺。
琐琐碎碎,很无聊,从不伟大,不肩负历史使命,不忧患从生,从轻省之中,理解自由。
那麽多警察,就令我很害怕,在阿根廷布宜诺斯好怕好怕,我就缩到拿佩斯咖啡室,歌连得思大道的拿佩斯咖啡室喝一杯啤酒,定一定惊。又说阿根廷是民主国家,一九八三年已经由全民民主选举选出总统,为甚麽还那麽多警察,每三公尺一个,好可怕。在香港,只有大型示威举行时才有那麽多警察。
在咖啡室出来就遇上了游行队伍。都是脸孔清秀的,年轻与不那麽年轻的,拿著标语,击鼓,握著火把,手拖著手,唱歌,跳舞。左翼团体就高举非常大常火红的哲古华拉像。那麽热闹快乐的游行。他们是纪念七十年代军人政府维特拉统治期间,失踪及遭杀害的,约九千名政治活动份子。游行人士并要求审判军人维特拉。维特拉现时因七十年代军法统治期间,非法劫持婴孩而被阿根廷当局逮捕,但并未提审。
游行队伍受到阻延,他们便在马路跳舞,唱:噢莉噢。
无论在北京、巴黎、布宜诺斯,游行都那麽快乐。
游行快乐,因为可以表达,并且分享,有时感动。
正如书写,因为可以表达,承担了我所有的,生存的重担,书写就成了我生命里,最接近自由的存在。
自由令我勇敢。你看,我书写的时候,一无所惧,甚麽都可以,卑微的生命,因此充满光采。
但书写如果不从生活而生,书写就成了最华美的谎话。
如果生活从不自由,书写就,毫无自由可言。
但追寻自由,最为虚妄。也是最大的磨难。
12.爱内思度,从东至西
因为南美洲,文明自西而东,最後的都市是布宜诺斯,一个几乎没有历史的都市。
好奇怪,这是西班牙人建立的都市,却那麽像巴黎。
圣马田广场——卢森堡公园,歌连得思大道——圣米雪拉丁区,歌隆歌剧院——巴黎歌剧院,星期五晚上——让我陪陪你好不好一一四出寻性伴的男子都一样,狗屎一样,艺术家一样在街上表演,如果寂寞——想念——你这时可会想起我,你可记得我的发——都一样。
在一个星期日的市集,让我们,跳探戈。
看不出年纪的黑发女子,哈哈大笑。我想像她全身的毛发,是否一样茂密。
有没有七十岁的男子,转过身来,脱了手套,道日安:你喜欢阿根廷的男子吗。
我好想将长发剪掉,然而舍不得。头发不过是身外物,宝贝。
这样的一个城市,我无法想像这是南美洲。
爱内思度·哲古华拉,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出身自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个建筑师。中学时代哲古华拉喜欢打榄球,生活和每个欧洲中产阶级家庭的小孩一样,很顺利的进入布宜诺斯大学念医科。在医学院最後一年,他和朋友爱拔度,决s定骑电单车游遍拉丁美洲,从阿根廷,从东至西,到了秘鲁,当年哲古华拉二十三岁。也是这一程电单车旅程改变了他其後的人生。第一次,他见到布宜诺斯以外生活的印第安人,贫困,辛劳,而且不自由。他又见到了,印第安村落里还有麻疯病人,他开始想到了革命。
他碧爱马露,是一个无政府组织。他们反对九零年开始执政的福之摩利政府,贪污腐败,於是在秘鲁进行各种暴力活动,意图破坏眼前的旧社会,建立新世界。他碧爱马露成员经日本领事馆胁持人质一役,迹近瓦解。
哲古华拉 1967年在保利维亚歌德维拉被杀,时年三十九岁。当时他以假证件进入保利维亚,剃光头发,戴了眼镜。死前的几幅照片,包括一幅他在拿佩斯城高高班那酒店房间拍的一幅自拍照,是他众多照片最令人难忘的一幅。
哲古华拉时常都很美丽,合著大雪茄,神采飞扬。
唯独那一幅,非常憔悴而且落寞,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甚麽。
他死的时候,很瘦,很黑。
高高班那酒店现在还在拿佩斯城,是一间很有殖民色彩的酒店。我住的酒店就在一街之隔,每天我都会经过,高高班那酒店,哲古华拉,风华绝代、聪明敏感的哲古华拉,快将灭亡之地。
13.请你在我里面。等一等
黑暗之所以诱惑,因为她,包容一切。
林马圣玫瑰,你的内里,全是血,何其哀伤。
请等一等,不要说话,不要接近我,不要理解我。请求你,握著我的手。
圣法西阿西西,如我一无所有,世上之盼望与甜美生活,於我何干。圣奥古斯汀,如果骨头可以活那麽久,请让我,早日化为灰尘。
如果我痛,并从高处堕下,请承接我的灵魂,亲近亲近,更亲近。
如果给你是,宝贝
你可以走多远
寂静无人的星期六晚上
如果给你一个世界,宝贝
你可以有多触动
可以有多亮
而我触手所及
玫瑰时会随心而开,在他方
在你永不休止的旅途
宝贝,如果你稍一转念
我会否看到你的脸
稍作停留
如果有原野,森林,河流和火焰
那可曾是生之幻觉
那麽涨满
以血为酒,如果一定要伤害,请伤害,深入,深入,再深入。
这样我可以掩著美丽的伤口,自此,不再接近。
要有多丑恶便让它有多丑恶。
林马圣玫瑰,请行鸟之神迹,灵魂自此离开肉体,自由飞翔(在不爱与忘怀之中,睡眠)。圣法兰西阿西西,请施予困乏、忧苦、反复,请让烈火降临,而我无处可躲。圣奥古斯汀,请在。
如果有全体触唇,宝贝
薄薄的麦的身体,毋接触而融化
请怜悯我们的交接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从东而西
我总是觉得一直是便可以再见到你
因此再也不肯脱掉鞋子
无论有多冷有多痛
如果一生有一个夜晚那麽长
为甚麽阳光总不曾爬到你身上
宝贝,如果你在房间角落,收拾行李
可记得将我的眼珠放在盒子里
以及围上白麻的黑车
早上开走
不知是灵车还是嫁娶
而你欢欣如归
这样你一定要睡上一睡,宝贝
待血迹乾透 不如换一张黑床单
做你的第一床弥撒
牺牲 流血 盼望
你还带著我的气味 一同腐烂
这样无论你怎样决定
我总会默默承受
如果世界有边缘
从天裂开
如果圣玫瑰
从此萎谢
如果有瀑布 高山 旷野 妩媚如昔
天空离我那麽远
我还是充满喜悦
如果我在林马
一定还有美丽的灭亡风景
从西而东
14.最 後
不想再去看探戈,不想去看画(那麽多的画廊),不要逛博物馆,在布宜诺斯,最好的下午居然在维歌莉他坟场消磨。
那真是个美丽的坟场,像巴黎的比雅娜些思坟场。总统、市长、将军和布宜诺斯的大家族成员都葬在这里,青铜天使和大理石女子在坟前哭泣,圣子脸容宁静,处女微笑,落叶飞扬,坟场外的广场,有人唱歌,有人跳探戈:她们已经懂得,性之愉悦。
接近生,那麽痛,那麽恐怖,而且清晰,躲无可躲。
很久很久,无法入睡。不睡,不吃,不阅读,不说话。
回来那一程飞机,四十多小时,飞行,停留,再飞行。她只是想杀死她身旁的小孩,那些尖叫著“妈咪,我要”“我要这,我要那”“我必须”“我说”那些小孩。
杀死所有两岁以下的小孩,将他们的血,涂在门楣上。
小孩是那麽狂暴:“我要。”
她掩睑:“请放过我。我讨厌小孩。”
讨厌需索。讨厌声音。
请远离。请给我,静一静。
讨厌无助,讨厌软弱。讨厌那些躲起来,吓得小孩大哭的父母。他们从小孩的无助与软弱之中,(吓小孩:我不要你了)得到满足,以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
如果我讨厌软弱,我就从来不是,真正的强者。
其後那二十年,他只提过那件事情,一次。我从我姊姊处听来的。
他只说:你妹妹,脾气那麽硬,我对她一次不好,她就十年都不肯来见我。
他从来没有说,我不对。
你要原谅七十个七次。他死後,我便想,你要原谅七十个七次。
然後我笑了。哈,七十个七次。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我前年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癌症已经到了末期。他见到我,有点意外,道,你有心了。
癌症到了未期,拖拖拖,都不死。乡间的表哥写信给我兄,说:你父亲,头脑清醒,生命力惊人。
至死那一刻,仍然头脑清醒,殓葬费分配好,因为叫他娶的女子做丧事,摆解慰酒,所以女家殓葬给三万,他自己家里“随便做好了”,殓葬费就给八千。
年前我去看他时女子不断倒茶给我。他看著女子,当著女子面道:她和我,是买卖关系。我需要人照顾,她需要钱。
女子是个年轻寡妇,比我还年轻,才三十三,我父亲已经八十一岁了。
父亲留下的房子和现金,都给了这个女子。乡间的表哥,数年来亦照顾我父亲的病,所以父亲就给了他一间店铺。
四月表哥打电话来,说,你父亲不行了,你们找个人来送终。
我的一个兄弟去送他终。他经常喝酒,喝得醉醺醺。我父亲感到不耐烦,就叫他走。
他不说话,亦不需要任何人,只想静静的,死。
当然也不需要我的原谅。
只有淡漠,没有和解。我的伤痕从来没有痊愈,
他以为对的,死亡都不能吓倒他:他从来都是对的。
那麽强,在死亡之前,他还那麽骄傲,因此保持尊严。
我没有再做那些被杀的梦。我那麽希望强壮,因此想到了原谅。但我还是被击倒了:他从来从来不需要原谅。
镜子影像:他死了,我还继续和影像斗争,从来不曾,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那麽像他。
同样体现,意志的悲剧。
15.唯 一
他笑说:我和你去南美洲好不好。她笑著答:还是不要了。
他想想,便说,也好,不要跟你去,跟你去,会吵架。
很多年後,她来到了南美洲。他已经死了。
他笑著问,不认真,试探性的问。她笑著答,亦是随随便便的意思。
但那不是一个随便的答案。
她时常想,和他的接近,应该到那一步。而她又时常,拒绝接近的诱惑。
她太清楚,接近对他对她都没有好处。
太清楚了,她对他,从来没有欲望。他的身体,从不诱惑她。
既然身体从不诱惑,她和他,永远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如果再来一次,她知道他邀她一起去南美洲,是唯一的一次,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和他去?
如果知道,她和他的接近的诱惑,是唯一的一次。她的身体,感觉会不会不一样?
不。
如果知道,是唯一的一次,即如生命其他的事多情,如果再来一次,她的选择,还是一样。这样,她不得不流血,不得不承受不稳定,不得不,辗转渴求,热情与愉悦。这也就是,意志的悲剧。
16.而我只是,舍不得
修道院的阳光是那麽静。古城歌斯高的一间修道院房间:木床木椅,一张小木几,地上放几个破陶器,旧衣物箱上画了黑处女。木地板,走上去,吱吱作响。
玫瑰念珠。淡淡的玫瑰木,散发淡淡的玫瑰香气。念主祷文捏的是银玫瑰,念玫瑰经捏的是玫瑰木珠。
请为我的灵魂点一支腊烛。
我很想,有光。
我可能暂时见不著你了,请不要挂念。。
如果追寻的结果就是,死亡,宗教,疯狂,遗忘,长久的哀伤,永远不睡,放逐——但请相信我,我很想,活下去,并且安稳,宁静,温柔——一手创造自己的命运,又用生命去对抗这自己一手创造的命运——自然也是,意志的悲剧。
17.即使如此,我亦不放弃,必然是,意志的悲剧。
媚行者之二
速度 离开
自由与稳定之间,孰轻孰重。
我的医生,我的义肢矫型师,我的物理治疗师:自由与稳定之间,何者为轻,何者为重。从缓慢,理解速度,从脚,理解自由。
从破碎,理解完整。
失去,理解存在。
那么黑,我甚么都看不清楚。救援中心在那一个早上,七月一日,零九点四十六分接获紧急救援指示,探油船仙娜烈蒂二十七于香港西南偏南七十五海里沉没,船上相信有超过一百五十名船员。常时正悬挂八号东南烈风讯号。台风仙娜拉,集结在东经一百一十度,北纬二十三点六度附近,以时速六十海里向西北移动。零九点五十一分,指挥官麦根殊受命为飞行紧急救援小组组长,当时飞行队两架自升机西高斯基a-76。和两架定翼机思灵斯比m200火苍蝇奉命出动。两架a76s分别由飞行中尉阿士厘和飞行中尉张迟驾驶,机上有两名机员,阿士厘机上的是飞行员周亦明和拿殊,张迟机上的机员是加斯雅和我,赵眉。零九点五十九分,四机同时离开基地,当时的风速为五十海里,逆风,飞行中尉张迟所驾驶五十海里,逆风,飞行中尉张迟所驾驶a-76。注册号hkg-18到达仙娜烈帝蒂沉没海面,已经是十点三
十六分。
但海面甚么都没有。娜烈蒂二十七已经全然沉没,不见有生还者或救生艇。
飞行中尉张迟在海面巡回低飞搜索,视野不及三十公尺,天色黑沉,我们甚么都看不清楚。
十一点零三分,离仙娜烈蒂沉没海面以西四十五公里,我们发现了,海面有光。
初步估计,当时海面起码有四艘救生艇,十数枚救生灯不停闪动,但海浪高约五点五米,阵风速度高达九十海里。飞机降低高度至十五米,可以见到机身右方救生艇上挥手呼救的三名船员,及一名相信已昏迷船员,身上布满血污。
由于风速过高,机身摇摆不定,拯救工作非常困难。
刚差不多吊至救生艇上,风速加剧,吊车又被吹离救生艇,差不多整整十分钟,救生索才吊至救生艇上。我原拟先将昏迷者吊起,其中一名船员,将昏迷者一推,推入海中,自己就攀住了救生索。加斯雅按动滑轮,我和伤者立即吊回机舱。
从机舱望下去,可以见到昏迷船员的橙色救生衣,在海面飘浮。一阵浪翻过,就不见了。
被救上来的,可能是印尼人,可能是马来西亚人,在机舱里向西跪拜,感谢真主。我捉着他,扯着
他的发,向后拉,刮了他两巴掌,用广东话对他说:你唔死都没有用。张迟回头看我,道,你真傻。踢他下体,才痛。
我狂踢了他几下,那船员按着下体,狂叫,又猛向我说话,解释甚么,说马拉话还是印尼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天愈来愈黑,视野降到十五米,风速七十海里,
雨好大。
第二艘救生艇上有五人,我做了一个双吊,一个三人吊。加入飞行队四年,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做双吊和三吊,我以为只有训练时才有机会做这些高难度拯救技术。机舱挤满受伤的船员,汉同加斯雅,我,张迟,一共十一人。十二时十九分,在中环,湾仔,人们刚开始午膳吧,hkg-18开始飞返基地时,我左小腿及双手二头肌剧烈抽搐。
挺一挺,张迟说。加斯雅替船员包扎了一半,丢下绷带,持高我的裤管,为我按摩小腿。
他碰到我,抽搐加剧。我的左小腿,只是非常敏感。加斯雅又不是我的情人,张迟也不是。 那个船员,执拾绷带,自己包扎右臂的伤口。
机舱充满汗和血的味道,我闭上眼,感到了,略带愉快,几乎色情的疲倦与昏眩。
赵眉。
是。
你的右足,腔骨膝下十公分处,你看看这x光片,有轻微骨裂。你运气很好,盘骨完整,右股上伤
口只得两公分深,十公分长。
赵重生,向着窗,抬头看x 光片,我看到的只是他的侧脸,嘴唇很薄。
赵重生,看着x光片,正面,右腿陉骨,侧面,右腿腓骨,正面,右足足踝,正面,盘骨,一张又一张,他一直没有看过我,仿佛我就只是,右陉骨,大足踝,盘骨,和已经碎到,无法辨认的,左腿脾骨和腓骨。 赵重生,我的医生,跟我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过我。跟别的病人说话的时候,也没有。
离开急症室的时候,他按一按额头。才早上九时十五分,他已经,非常疲倦。
手术时间,于七月二日早上,现在。
我和我的脚,我的左脚和我,作为一个整体,还有以分秒计的时问。
hkg-18 飞返基地,顺风,只飞了二十分钟时间。到达基地时是十二时三十九分,而非常大,视野
跌至零,台风仙娜拉减弱并登陆,阵风时进六十海里。救护人员和救护车已经在停机坪上等,麦根殊在
控制室远远和我们挥手招呼。
十分钟后hkg-18再出发,仍然由飞行中尉张迟驾驶,机员有加斯雅、拿殊和我。另一架a-76s经已加油飞走,两架定翼机思灵斯比m200火苍蝇正在回航当中,三架空军黑鹰定翼机及一架属私人直升机公司的飞海豚一型于一小时前奉命出动。海军宝华号及孔雀号,三艘水警轮,两艘巴拿马货轮及一艘俄罗斯越洋轮亦加入拯救行列。
我全身湿透,明知没有用,还是在更衣室换了一身干衣服。飞行队只得我一个女队员,所以更衣室只有我独用。我在储物柜放了一枝十二年威士忌酒,狠狠的喝了一口,怕碰到麦根殊,让他嗅到我有酒味,就漱了口。
出来停机坪很亮,很亮,亮丽如幻觉。雨停了,很静,没有风。我顿了顿,身后有淡淡的影子,有阳光,淡蓝色。
我第一次置身于风眼。好静,那么静。
飞行中尉张迟在我前面,大约两公尺,不知道我在他身后。我们同走向hkg -18,中间隔了两公尺,淡淡的阳光。这时我放慢了脚步,突然知道,不幸事情,即将来临,我们却无法阻挡。
我很想抱一下张迟。十多年了,我认识张迟已经十多年。十多年,他抱过我两次。但张迟不是我的情人。
张迟。我叫他。张迟。
他上了机,戴上了耳筒,机桨开动,其么都听不清楚。
我却知道,这是我和张迟的,最后旅程。我只是知道。
鲤鱼门峡,银灰亮。我和飞行中尉张迟,飞行中尉阿士厘,飞行员加斯雅,拿殊,周亦明,工程师兼飞行上尉爱皮野,从鲤鱼门峡起飞,回航,去救火,捉非法入境者,追走私大飞,进病者入院,救出迷路的行山者,如是者不知多少次,下了班有时在跑道旁的飞行会酒吧喝啤酒,在飞行队更衣室,控制室,停车场,都可以看到鲤角门峡,但我从来没见过,鲤鱼门峡像此一刻,银灰亮。
或许是有的,只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吧。那时候,想我还在警队。
张迟也在警队。我没想到会见到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也当差。
那次我们去处理一单爆炸案,我刚调去重案组。特别行动组d小组收到线报,一个偷车集团正计划绑架一个地产发展商独子,会在一星期内行动。特别行动组接获线报后,以陈活海总督察为首,备搜查今上去新填地街一个单位拉人搜屋。小组早上六时去找人,没想到对方有重型武器。据目击的报贩说,楼梯传来两声巨响,然后滚下一个血人。“然后好嘈,好似打仗。”
滚下那个血人就是陈活海,我们到达时他已经昏迷。
我在楼梯前站了站,脚前是几块手榴弹碎片,门把,可能是窗的变形铁枝,另有小节肠脏和一截断
肢,可能是脚。
我感到有点呕心,就掏出手帕来,掩住了嘴。“你这样是不行的。”那是张迟。他看了看我胸前的委任证:“督察赵。。”见到他,我并不惊奇。我总是觉得,我的一生里,我总会时常见到他的。见他不着,我又不会挂念。我的生活,还是一样。
大学毕业的时候,拍毕业照,我们在图书馆前碰了面。他念电子工程我念数学,从来没想到,后来大家都会跑去当警察。他们都喜洋洋的拍毕业照。我没家人,所以也没有租袍,也没拍照,有甚么好拍,我连毕业礼都没有去。我在图书馆看闲书,下午有点饿,想到饭堂吃点甚么,刚出门就碰到张迟。他见到我,远远的叫我,赵眉。他和几个男同学,正拍照。 我说,不如借我学士帽。于是,我就跟他,和几个不知是谁的男同学,拍了一张毕业照,我戴着他的学士帽,歪歪的,身上就穿一件运动背心,一条烂牛仔裤,他一本正经穿了学士袍,没帽子。
后来我在宿舍信格收到这幅照片。离开学校以后,就没有见过张迟,亦没想起他。
在学校,他抱过我一次。第二次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后,我们在飞行队,他刚结婚。
两年前的飓风季节,我们接报在蒲台岛以东二十海里,一艘本港渔船发生火警。当时风速并不高,才四十海里,但渔民却没有穿救生衣,没救生艇,没救生灯或警号,我们一直在海面搜索,差不多两小时后控制室才通知我们,渔民经已全数被路经渔船救起。 回程时雨突然很大,燃料快耗尽,张迟要求在大埔水警基地作紧急降落。
燃料只足够张迟作一次降落。在吐露港上空,张迟突然对我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同一任务出意外,,,,这你岂不要和我一起死?”我笑道:“你自己死好了,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他也笑道:“我死了,就不可以再伴在你身旁。”我望一望加斯雅,他正在打瞌睡,也幸好他不会听中文。
降落很顺利。待加斯雅下了机,在水警基地操场,张迟紧紧的,抱着我。 我没有推开他,他就放了手。
“星期六要不要跟我和慧慧安去潜水?”他问。慧慧安是他的新婚妻子。
其后我们跟从前一样,这件事好像从来没发生。那个星期六,我和张迟和他的新婚妻子慧慧安去潜水。
其后我想起,这一定是他的遗言,提早两年。
她们花了好大的气力才将我抬到手推床上。待我在床上躺好,阿姐将我推进医院电梯,电梯里有来探病的,交x光片的,换班的,见我进来,向电梯两旁让开,我看着他们,如何过着正常的生活,行走,耽忧着,账单,楼价,看报的时候,剪下食谱,挂念某人,打一个电话或不打,他们身上,有一种光明的正常气息,而我躺着,和那种生活,渐离渐远。两天前,我还和他们一样,行走,耽忧着,生活种种,早上看报,总爱喝一杯香浓的咖啡,不加糖,拿起电话说我讨厌电话。现在我躺在手推床上,他们见我进来,让开。让开,他们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就很自然的,让开,我跟他们,就不一样了。让开,让我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件事情,是真的。
我失去了张迟,我失去了我的脚。
电梯门又开了。来探病的,交x光片的,换班的,他们会离开医院,过正常的生活。我还在。
我离开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义肢矫形师,是个高挑宁静的女子,发贴在耳后,颈很长,肤色很柔和,像鸟。
小蜜。手很小很冷,贴着我的右脚。
先给你的右脚做一个承托。小蜜,垂着眼,圣女一样,而我的脚,就是她的祭物。她轻轻的贴着暖暖的石膏,包着我的右脚,就成了我的,另一只脚。
你的左脚,小蜜说,你的左脚。你做完手术,要给你做一只义肢。
我微张着口,一时无法明白,她的话的意思。张开口,想问,甚么,甚么,不敢重复,那句伤人的话,但毕竟这是真的了,我的义肢矫形师小蜜,说:“你做完手术,要给你做一只义肢。”我一直张着 口,觉得回里微干,空调很冷,微凉,我舔一舔我的唇,想说,说什么也好,但实在想不出话来,我,我,义肢,义肢,我,无法有话,就流下眼泪来。
意外发生后,这是我第一次流眼泪。
或许觉得静,她抬头,可以听到,眼泪滴在枕头上的声音。
她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没说话。一会,起来,出去,听到她的脚步声,橙火红南美火鹤的脚步声,然后给我递来了,一条暖毛巾。
我抹干眼泪,问:“我甚么时候可以开始戴义肢?”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那会是一只,美丽的左脚吗?
如今方知,土地何等美丽。我还可以,站在,广阔辽远的土地上吗?那土地上,有山谷,河流,森
林,火焰,瀑布,原野,戈壁,湖泊。我还会见到,广阔辽远的天空吗?那么蓝,那么脆弱,如果天空裂开,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如果天空裂开并下大雨,你还会,握着我的手吗?
小蜜,请听。
从风眼飞入风暴,我和加斯雅和张迟都没有话。仙娜拉着陆,飓风改了方向,从西北吹,顺风。雨一阵一阵,时有时无,在天空与海洋之间,偶然可以见到阳光,稀薄,微弱,海面银亮,然后灰暗。hkg-18的影子跌在海上,然后又为雨水所淹没。闪电无声,亮一亮,又归于沉寂。我拿望远镜探看,可以见到灰白的海豚飞舞。赵眉。唔。加斯雅叫我。赵眉。唔。赵眉。是。加斯雅说,你说,一个人要押去刑场时,想的是甚么。你裒无聊,我说。赵眉,加斯雅又问,你觉得,一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她会想甚么。 她会想,真无聊,做人真无聊。我没好气的答他。他得了一个好无聊的答案,就开了探射手电,光
束投入灰暗的天空,消失。
如同微弱的光束,在半明不黑之中,消失。
在暴风雨和晴朗之间,我们的蓝色直升机,那么小。
第一个拉上来的,是一个尸体。救生衣还充满气,灯号闪动,这是一件好救生衣,鲜黄色。他伏着,脸孔在水里,我拉起他,索着他的腰,抱着他的上身。他的脸,紧紧的贴着我的乳房,好像一个孩子,温柔拥吻,但已经非常冰冷,因为贴着我身体的,是骨头。
他的鼻尖和嘴唇已被削去,露出了鼻梁骨和一整排牙齿,听到甚么大笑话一样,无法抑止的大笑。
尸体很重,我扯着他到机舱,微微喘气,坐在机舱右边近机门处,停了停。电光一闪,见到了火,hkg-18抛了抛,就向下冲。张迟回头来,看一看我。回头来,看一看我,将我和加斯雅,一推出舱。
我抱着尸体,从二十米高处堕下,扯下滑轮,机顶在我脚前滑过,我就甚么都看不见。
从高处堕下,我一直紧紧的抱着尸体,尸体的救生衣和我的救生衣,将我和尸体,浮在水面。而在水里,我的眼前,我见到了我的脚,我的左脚,脚掌。
我只是十分麻木,如果痛,已经不知道痛的来源。海水辣而苦,淡而无味的雨水打在脸上,微痛,
但很舒服。我随着海浪飘浮,微微升起,微微下降,突然想起,我读的那间小学,我还是三年级生吧,校园长满夹竹桃,一个下午,下大雨,忘记为甚么,学校无人,我从厕所走回课室,一边走,一边跳,景物微微升起,微微下降,我在唱一首歌:我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会这般悲伤。有一个旧日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微风料峭而又优美,打喇打喇喇(忘记了歌词),歌曲的名字,叫做萝泪来。
真无聊。我想告诉加斯雅。
救护车的玻璃好黑。我从来未从这样躺着的角度看救护车的玻璃。雨停了吗,风暴已经过去了吧。这时我才问:加斯雅呢,张迟呢,hkg-18呢,那是一架优美强壮的直升机,爆炸了沉没,多可惜。
蓝黑的海里,成群的魔鬼角,飞行一样游过,可会有华丽的鲸鲨,紫亮的毒水母。那会是一个,温柔的归宿。
我们也曾有过美好日子,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和张迟,也曾有过美好的日子。
说来我还记得那种热。大学迎新营,好热好热,校园刚剪了草,有一种眼香,随着热气,向上飘扬。我们刚步入成年,手长脚长,时常有一种微醉,原来做甚么都可以,虽不尽有益。但管它有益还是无益,迎新营最后的那一个晚上,在大球场盖顶,我们躺着看星月,很累了哇,又不睡。天还未亮,有一组男同学在球场摸黑踢足球,哇哇叫。我摸黑穿过球场,想去厕所。回来时他们已经不踢,一堆人,围着一个,躺在地上,有人想扯起那个在地上的,伤者骂道:顶你,好痛呀。我在中学一直都是救伤队队长,就过去。伤者小腿抽搐,右脚足踝扭伤。我一把将男子抱到背上,道:去找校警,知道那里有救伤站吗。伤者拍拍我的腰,喂,也你佄粗鲁架,轻力点。 以后张迟说起,都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牛一样,力这么大。
所以一年级就一起去学拳击。
逢星期三晚上去练拳,都是初级,没甚么,练练打沙包,练练弹跳,流一身汗,我们回宿舍才洗澡,二人拿着拳套,吊着,搭在背上,走过饭堂,他总要在汽水机买一罐可乐,边喝边道:好甜,热量好高,好难喝的可乐。他先送我回宿舍,然后自己才上山,回自己的宿舍。路很黑,听说有鬼,但从来没见过。有时有用光,有时没有,快到春天的时候,头顶一树的白花,跌下来,像毛毛白两。春末就开始真的下雨,我们部不打伞,拳套和衣服都湿透,他看一看我,我的衣服贴在胸前,他忽然说:我们认识,快一年了。我低头看一看自己,以后就换了穿,厚棉的运动胸围。 要赶功课,我停了一个星期没去。再去,练习场都没有人。我到宿舍找张迟。他圾着一对拖鞋,一条短裤,毛茸茸的走下来,告诉我:你不知道吗,我们的教练,给人拉了,持械行劫。
升上二年级,我开始恋爱。男子长得好小,才到我的耳边,比我小两岁,一年级生,念生物化学。但他真的好温柔,小小的手,握着我的乳,低低的,在我耳边,说着悄悄话,可以让我,好安静。 男子后来找到比我更好的。那必然是我的错。
我和男子,在饭堂碰到过张迟。我老远招他,他望着我们,没表情,拿着饭盘便走了。男子问,是你的中学同学吗。我没答话。我不知道如何说,我和张迟。
我是说,张迟和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但我和他,却可以比恋爱更深刻长久。
其后张迟就没有再找我,传呼他亦没有回复。在警队再碰到张迟,大家毕了业已经两年。他和慧慧安已经是一对,我呢,当时和一个法医官,因一宗断肢谋杀案而认识。我们两对,时常相约而游,去骑马,出海,又开始学潜水。
后来也不知怎样和男子,就没了来往。我已经忘记他的脸孔,他的身体,他开车的姿势,他喝酒吗,全都记不起来,只是无法忘记,他的气味:腐尸和福米林的气味,以后闻到死老鼠、生虫猪肉,部会觉得香,经过医院、看见救伤车,都会觉得亲,但其实他工作的地方,在殓房。 甩了男子,我和张迟和慧慧安就三人去骑马,出海,潜水,都一样。
张迟决定和慧慧安结婚,之前和我去了一次日本。
我不知道慧慧安知否我们去日本,我没有问。
住酒店,我们各自住各自的房间。在大阪,我们住在心斋桥,我很无聊,晚上看那无聊的电视游戏节目,看到午夜二时。他敲门,进来,说,外面可热闹,在街上,好多妓女。我斜他一眼,道:哦?你有光顾呵?他说:纯粹买卖的性关系,比较好。一旦涉及感情,就很复杂。我关掉电视,说,走吧,陪我去吃一碗,中华料理。 在京都,我们住日式旅馆,两个人,共用一个房间。他总让我先用浴室。那些算过草都没有条生的日本主人,连暖气部要入钱,每小时一百元,他就六时爬起来,入钱,让我起来的时候,有暖气。我感冒,自己在旅馆睡,晚上他自己出去,泡酒吧。他会一点日语,回来告诉我:那旅馆主人,在说我们的闲话。我奇:她说甚么?他说她说:那张生和赵生,是甚么关系,情人不是情人,朋友不是朋友。我大笑:这你说,我们甚么关系?张迟做了一个正经的表情:甚么关系?没有关系。
我那么大,手掌那么大,脚那么大,穿三十九号鞋子,力那么大,但张迟极为爱惜我,甚至比爱惜他自己更爱惜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将我一推。
爱那么大,叫我如何承受。
但我一生余下的岁月,必须默默承受。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生命重要些,还是完整重要些?
小胡子罗烈坦。真奇怪,明明是个小胡子,为甚么背后的,都叫他罗烈坦。罗烈坦是个年轻女孩的名字。
给你伤口敷敷冰。我问,敷冰有甚么用。小胡子罗烈坦看我一眼:没甚么用,止痛,消肿。这你敷也不敷。 你做完手术后,要尽快行。我会教你先学用拐仗行。用拐仗行,你的背肌会很漂亮。
如果萎谢,我的翼还会很漂亮。如果我是蝴蝶。
只有翼,没有脚。我的新生命。
仙娜拉二十七探油船沉没,事件中一百一十三人获救,其中三十五人敷药后出院,二十三人留医,二十五人死亡,六人失踪,包括一名拯救队机师,一名飞行员。该名机师所驾驶之a76注册号hkg-i8 之直升机,加入飞行服务三年,机件性能良好,相信该机为闪电所击中,爆炸沉没。
皮肤 肌肉 神经线 骨头 缝合
——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
——知道。
——你要做甚么手术?
——坏足切除。
——你知道你的坏足是?
——左脚。
麻醉科医生是个印度女子,来问我:你有没有对甚么药物敏感?没有。你从前有没有做过手术?有。做过甚么手术?人工流产。甚么时候?三年前。
他们像按着一只虾一样按着我。曲着你的背,我先给你注射麻醉针,让你的背不那么痛,再注射入你的脊骨,印度女子说。她的手,好冷,好小。时间是,七月二日,早上十一时四十五分。
我的左脚,他们原来抬起了我的左脚,拆了绷带,红红紫紫,刚从泥土拔出的小萝卜一样,这是我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脚。护士按了按我的脚,问:痛也不痛。我说:不。
赵重生戴上手套,帽,口罩,我认不出他来。他说:余肢尽量给你留长一点,但要开了来看骨碎和组织毁坏的程度才可以决定,正确切断的位责。
我的医生赵重生:对于残缺不全的生命,你愿意不愿意,容忍?
赵重生,早上九时十五分,已经觉得非常疲倦。
很疲倦,他的母亲,拖了好久好久,还不死。
每次去看她,都认不得他,每次都问:谁?他就答:我是你的儿子。她每次都很惊讶:我的儿子?这么大了?你叫甚么名字?他就答:我叫赵重生。她就很安慰:赵重生,好呀。想了想,就会问:升小学
了,几年级?他有时答:已无出来做事了。有时答:小学三年级了。
当初母亲进疗养院的时候,他还在医学院。无论有多辛苦,他隔天都去看她。实习时实在太辛苦了,改为每个星期两次。在内科时每个星期一次,现在,还每个月去看她,每次去看完她,都疲倦不堪。
或许不光因为母亲。赵重生:或许因为,生命的残缺不全。见太多了。
母亲刚进院的时候,会以为他是父亲,会叫他:阿海。他只好端端正正的坐着,叫他母亲的名字:阿容。阿海,他母亲说,四海那三百打衫,不行,领口不行,你叫小绿叫车开夜工,改改。他就会答:你不用担心,都付运了,信用状部兑了现。
母亲进院后,父亲从来没来看过她。
那个女子,阿眉,赵重生也也叫她妈妈,就叫他父亲:你去看看阿容,你去看看阿容,她蛮可怜的。同妈扬扬眉,给他父亲盛了饭:我可不想人家说我,横刀夺爱。
他父亲,阿海,忙道:怎么会,怎么会。
赵重生看不过眼,饭没吃完,放下筷子,就回宿舍。
从他开始在急诊室常值,他母亲就忘记了他父亲,也忘记了他。她回到更远更早的时光里面去,叫
她的妈:薇姨,好香,请给我抽一口。听父亲说,他母亲庶出,他婆婆,抽鸦片。
自然也忘记,他姊姊。母亲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他姊姊,好像从来没有这个女儿。姊姊生了下来,母亲就不知怎的,瘫了,所以就给他姊姊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玉裂。不知何时,母亲的病好了,但赵重生记得,每一次,无论甚么事,即使是赵重生打破了吃饭的碗,母亲都打姊姊,说她命焦,克父母。
母亲不知道玉裂的死吧。即使她正常,王裂死了,她大概也无所谓。
玉裂也是一个医生,脑科。她自杀。
烧 痛
玉裂死后,路重生每天早上四时便醒过来。不是挂念她,从夹没有梦过她。丧礼在爱尔兰歌慧市举
行,她和她的小儿子爱云一起下葬。赵重生去到的时候,他们没有等他,丧礼礼拜经已举行,棺木正移往坟场。她的丈夫米克主葛,只和他握了手,说:谢谢你来,就没有说其他的。
她注射空气入小儿子爱云的血管,然后用同一针管,为她自已注射。
醒来,可以看到天亮,赵重生。
天亮的颜色,从莓子蓝,宝石蓝,睡莲蓝,鹦鹉蓝,湖水蓝,浮萍蓝,至一天的蔚蓝色,从冬至夏,秋天约摸是早上六时三十五分,春天天亮的时间,六时零五分。
已经做完了,赵重生说。切口在膝头以下,十公分。你很幸运,这样的长度,做义肢很好。伤口在小腿後面,你明白吗,像做手袋一样,切口呈之字形,多馀的皮肤将你的骨头和肌肉包好。 我可以,看一下,我切掉的脚吗,我问。有甚麽好看,已经扔掉了,他说。去街市看看,人的肌肉,和牛肉差不多,你知道牛碾吧,红红的。骨头,也和牛差不多。有人好多脂肪,像黄色小葡萄。你常做运动吧,没甚麽脂肪。你做甚麽职业?他问。
我低低道:曾经是,飞行员。
然後就痛。
从远而近,马勒的“复活”一样,渐渐意识,烟花一样爆发的痛。如果给汽车拖行,一直不放,大概是这样的痛。如果火焰永不熄灭,会这样烧痛。如果有马,将我的身体,各自向它们的方向拖开,先是皮肤,然後是脂肪,肌肉,神经线,韧带,扯裂,骨头向各自的方向,堕落,就是这样痛。
痛成了整个世界。其麽都无法想,无法感觉,只是痛。
睡眠都不可能。才一瞌睡,就刺醒。
好热,好热。
媚行者之三
刺痛 撕痛
痛是心理感觉。他常跟病人说。二十八号病床,赵眉,痛的时候,一直咬着下唇,咬到满嘴是血迹。手术之后,痛二十四小时,很正常,给你加重点止痛药,他告诉她。二十七号床,是刘是远的病人,糖尿病,做了舒米切肢手术,齐踝切断,伤口发炎并且多次爆裂,刘是远却放了假。待你的发炎受到控制,可能要多做一次手术,赵重生说。病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发很长,指甲很长,牙很长,很尖,望着他。
他重复一次:待你的伤口受到控制,可能要多做一次手术口女子望着他,微微一笑,扯着发,张了口,一会,尖叫。
赵重生没看她,只对护士说,叫马丁来看看她。给她librium,25mg。
他离开了病房,在走廊还听到女子的尖叫。
都是心理感觉。他就,从来不觉得痛。
—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
—知道。
—你要做其么手术?
—坏足切除。
—你知道你的坏足是?
—左脚。
赵重生:痛与安定之问,你如何选择?
最后一次见到玉裂,她还没有怀爱云,刚结婚。她自己回来,补领证件申请爱尔兰护明。米克没跟她回来:他是个货车司机,从来没离开过爱尔兰:“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爱尔兰。”赵重生不明白姊姊为甚么会嫁他,为甚么会要在爱雨兰生活,为甚么要在一间小医院当一个普通科的小医生。“因为那里有,风与断崖。”玉裂说。 “我想去,看烟花。”她说。
他就陪她去看烟花。刚值了十六小时的班,赵重生觉得整个人都很饱,满满的,满是虚浮。和玉裂走在尖沙嘴的人潮里,玉裂在他身前,半步,默默的,不快也不慢。八时了,第一朵烟花在头顶爆发,玉裂没有停下来,仍然是,不徐不疾的,在停下的人潮中穿插。赵重生也就落后她半步,默默的,跟着她,可以见到,姊姊的长发。哗,哗,群众欢呼拍掌。哗。玉裂没有说一句话,一直走。姊姊就在他身前半步,如果伸手,就可以碰到她的肩,可以接触她,或许可以,给她一点安慰。但赵重生没有,无法伸出手来,才不过半步的距离,他无法,越过,才半步的距离。
群众哗了一番之后,天空好学,迎面就来了,好多好多人。玉裂停了步,给人群推着,回头走。这时起重生看到,他姊姊玉裂,流了一睑的眼泪。
“还有没有拉小提琴。”他问。
“没有了。”她说。
知道考上了医学院,姊姊抱着提琴,大哭了一顿。她曾经希望当一个小提琴演奏家的。她花在练琴上的时间,远比花在课本上多。
自由与稳定之间,她做了选择。
赵重生开始觉得,身体某处,阴阴凉凉,有什么,要离他远去,但那不过是心理感觉。那不是痛。 玉裂死之前,给他挂了一个电话,摇他的手提电话。他正在看街症,星期三早上十时,爱尔兰时间早前一个晚上,凌晨二恃。喂,你在做甚么。我在看症。我在香港还有一份定期,好多年了。哦,是吗。存款章我寄给你了。寄给我做甚么。你替我看着吧。好呀。父亲怎样。没怎样,这星期好像有点感冒。妈呢。那一个妈。我们的妈。她,上假日去看过她,差不多吧,姑娘都叫她容妹妹。她很不听话,夜里三时
在床上抽烟。疗养院现在都不准抽烟。玉裂停了停,道,小弟我,米克想跟我离婚,爱雪想跟他,不要我。
我有病人,待会再挂电给你。你先睡一睡,什么都不要做。
两小时后再挂电给她,已经没人听。
切 痛
我梦到了加斯雅。他来病房看我,的的,得得,撑着拐仗来病房看我。我说,哈,你又断了脚。他笑,是呀。于是我站起来,对着他,像照镜。他断的是右脚,我的,是左脚。
我问,你的伤口,怎么样,美丽不美丽?
他笑,我没所谓喇,我已经死了,伤口怎么样,无所谓,美丽不美丽。
闷 痛
他们一直没伐到,张迟和加斯雅的尸体。
扯痛 痒痛 抽痛
小蜜每天下班离开医院,部会穿过行人隧道。穿过行人隧道,走下山,然后去坐专线小巴。在隧道出曰,有一株凤凰木,站在树下可以看到香港岛西边的海,近处的华人永远坟场,很远很远,天色好的时候,可以见到南丫鸟。树底的景色那么好,小蜜有时就会站一站。隧道出口黄昏时会有一个乞丐,每天见到小蜜,都会叫她:姑娘。然后在乞求:唉,人生在世。 小蜜不明白,那是那门子的求乞:唉,人生在世。
我的义肢矫形师小蜜:唉人生在世,那是甚么意思?
小蜜上来病房看我,我正在用便盘。便盘很冰凉,贴在身后,热热的小便,流进去,便盘就微温。用便盘的时候,有时候拉上帘子,有时候不。用便盘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可以走进来,清洁的,递x光片的,换床单的,量体温、血压的,物理治疗师,职业治疗师,社工,行政总监,探病的,心理学家,做心电图的,借脚架的,还要说:为甚么每次进来,都见你在用便盘。做完手术,不能吃,就吊葡萄糖,水份很多,差不多每小时都会排尿。微温的便盘,拿出来,怕倒翻,总是小心翼翼,用布盖好,然后按钤,请人来收。第一二天开始退烧,就没再吊葡萄糖,开始吃,不敢吃,怕会排便。我不敢想像,要在便盘里排便。
用布将便盘盖好,好像盖好自己的羞耻。
这么快,便要做义肢了?
先给你做一个暂时的,待你余肢伤口完全复原,再给你做一个长久用的。
你什么都没带,怎做?
小蜜笑了笑,不,我上来看看你,看你怎么了,可好点。义肢你要下来三楼做。
我第一次用便盘,我说。
随着还会有的第一次,多着呢,我说。
她们将我翻来覆去,抹身。
张开我的下体,清洁。
叫我:二十八号。我没有名字。
我想到了将来,以后,小蜜。将来,以后,何其漫长。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唉人生在世,便是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在这个世界上的意思。
潜水衣和玻璃罩
蔷薇在厕所叫,赵重生,赵重生,我流血了。赵重生在客厅看电视,欧洲国家杯,德国对荷兰。德国正进攻,蔷薇在厕所叫,赵重生,我流血了。
赵重生将电视的声浪调高一点。
初见张蔷薇就想,和这个女子结婚都不错,不知是否跟,姊姊玉裂的死有关。
其实可以选择的对象可以很多。不知为什么,这麽多女子,可以因为他是个医生的缘故,就很愿意嫁给他。其实医生不过是一份职业。有时心情很好或很坏的时候,就很想,嘿嘿的,对这些女子,譬如护士爱美,嘉仪,放射治疗师张蓉,社工洪璇璇,儿科医生叶天送,医院的行政经理王转好,医学图书馆主任陈报喜,病人也有直直和桂花,但病人不能碰,不道德:对她们,嘿嘿的,阴阴的笑,好呀,我和你结
婚,不过我心理变态兼且性冷感,你不知道麽,你以为怎样?但他选择了张蔷薇,不因为她美丽,美丽对他来说,没意思,美丽不过是骨头,不因为她纯良,她一点都不纯良,她喝酒有很多男朋友又抽雪茄,不因为她富有,他成天在医院,医院饭堂很便宜,他天天都穿一件白衬衣一条西装裤,他开车又很慢,还用一架已经八年车龄的日本车,住在医院附近一间老房子几乎已经供完了款,他用钱很少又不需要甚麽钱,他选择张蔷薇因为她坦白,或许因为她不够爱他。
因为她是一个空中服务员。她不会为他放弃她的工作。因此和她结了婚,不会常常见到她。她飞长程,一上班,去两个星期,和她结婚,好像没结婚。
她倒坦白,去探病认识了他,第一次跟他出去喝咖啡就说:我从小妈妈就叫我嫁一个医生。好奇怪,为甚麽她不叫我做医生。蔷薇想想又道:其实可能她聪明,她怕我辛苦。做医生好闷,好辛苦。嫁一个医生,有做医生的好处,但不用辛苦。说著又自顾自的笑起来。好像向你求婚似的。自顾自,又说:做空中小姐,好白痴。人家总以为我英语很好,其实我只懂两句:茶或咖啡,牛肉还是鸡肉?蔷薇说著又格格笑。
好闷,到了城就在酒店吃即食面,看明周,飞短途,在亚洲,还可以去街边买冒牌货,飞美加,东西好贵,只屈在酒店看电视,好无聊。
一次车子坏了,和蔷薇去坐地铁。晚上十时,地铁只疏疏落落站了几个人。蔷薇站在车厢中间,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眼睛转了转,就做了个拉拉安全带的手势,说:如果机舱气压改变,你头顶的氧气罩会自动掉下,又做了个呼吸的姿势:正常地呼吸。又作势穿了救生衣:你可以透过管子吹气,殊,殊。
逗得赵重生笑了。救生门在机舱的前方,中问,後方。蔷薇指指赵重生。赵重生将她抱入怀中,道,我很没有诚意,但你会否嫁给我。
他在讲老实话,她也知道他在讲老实话。
如果很多人的婚姻基於误会,他们的婚姻非常诚实。
诚实至,近乎残酷。
张蔷薇从来没想过,在赵重生身上得利,爱与温柔。事情很简单:她需要嫁给一个医生,他需要有人作伴,一段稀薄的婚姻。她不会束缚他,他也不会束缚她。至於爱与温柔,她不需要在赵重生身上得到,她有很多很多愿意给她爱与温柔的人。
但没有爱与温柔,到那个地步,又未免太残酷,超乎她所能承受。
蔷薇哭著叫:赵重生。赵重生。从厕所里,穿著一件白色通花棉质睡裙,血一直流到她的脚跟,她走出来客厅找他,双手满是血,掬着,小小的,虫一样细小的,胎儿。
我流血,她哭。赵重生望了她一眼,道,你还想我怎麽样。你还想我怎麽样。
你还想我怎麽样。赵重生对眼泪和血,感到极其讨厌。
病人在他面前死,病人家人流眼泪,他还可以怎麽样。
他没怎麽样,只想快点下班。
蔷薇震震的,拿起电话,边哭边道:我要去医院。医院的电话几号,我要去医院。赵重生扯下了电话筒,说:你弄污了电话。你要去医院,等一等,我开车送你去。还有十五分钟,这场球赛便打完了。小产很小事情,不用紧张,你总不明白。
虫一样的胎儿,在车里赵重生胡乱想,是我的婴见吗。
那麽恐怖。生命那麽恐怖。
我的医生赵重生:生命和完整之间,何者为轻,何者为重?
结了婚也不知多久,有几个星期吧,赵重生和蔷薇一直没有性。蔷薇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性无能。他很喜欢抱著她,她的身体,很温暖,但他只是不会勃起。蔷薇也不逼他,渡完蜜月回来,听见她和女朋友在讲电话:嘻,有名无实,可能在说和他。他也没问她,反正也是事实,的确是,有名无实。
早上四时,赵重生听到他姊姊玉裂在叫他:小弟,小弟。如果是一个梦,那是个只有声音没有影象的梦。她的声音,像她死前打电话给他的声音,没甚麽,不特别焦灼,也不特别平静,也不是和平日一样,好像一个假冒她,而冒得很像的人,打电话给他。赵重生醒了。醒了,见身边有个人,有点奇,想了想,原来我结了婚,那个是我的新婚妻子,张蔷薇。蔷薇睡得好熟,胸前起起伏伏的,嘴角微向上扬,有微微的笑意。他一把抱著她,勃起了,而且想,进入她。
进入了她,进进出出的,像很多人在搬屋,他觉得有点好笑。
她抱著他,不热烈也不冷淡,仍然是,微微有笑意。他几乎有点感动。
十五分钟後就射了精。他一直看着钟,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钟。又不是比赛,但他总禁不住自己,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钟,然後问蔷薇,怎麽样,你满足吗。
蔷薇笑了笑:你说呢。然後她就起来去洗澡。
待她洗完澡他就去洗澡。水冲射著身体,赵重生就想:原来性是这样的。
他没告诉蔷薇这是他的第一次。他不会告诉她,免得她沾沾自喜。
极痛 热痛 插痛 击痛 抽搐痛
在痛与痛之间,可以有片刻的宁静。在极痛与热痛之间,肌肉慢慢愈合。
最美丽的馀肢,呈椭圆形,其次圆锥形,再其次呈哑钤状,小孩做切肢手术,经常出现骨头在断肢刺生的情况,要再做手术。馀肢伤口可以爆裂,可以长水泡,肿瘤,切断的神经线末端又会肿胀,可以好麻烦。你的伤口,复原得很好,很美丽。
赵重生来,替我拆掉了伤口的导管,换绷带,说,你很好的了,断肢在膝头以下。现在的义肢技术,可以制造人工智能碳氢义肢,功能和真肢差不多一样,复原者可以做运动,爬山,打高尔夫球都可以,你要努力。
你很好的了,明天可以给你下床学行。
痛之萌芽,在头中央,我的医生赵重生,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我身体的秘密。
无论你多麽愿意,或我多麽愿意,有时候隔五分钟。有时更长,有时很久,有时从不,我左脚大拇指,左脚足踝,我左脚,小腿,会痛,我无法告诉你,痛来自,不存在之物。
怎样痛?如何痛?有多痛?有多深?有多尖锐?有多长久?即时还是时而停顿时而抽搐?痛如何衡量时间?你知道,痛的尽头吗?痛与麻木与不痛,可以同时存在吗?
姚婴路路,第一次,赵重生对姚婴路路说,我痛。
姚婴路路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做姚婴,假名叫做路路。
姚婴路路,第一次,赵重生不肯在姚婴路路面前脱衣服,她说,不用紧张,你躺著,不要动,让我来。
姚婴路路,打开了赵重生的裤纽,拉下了他的拉链,将他掏出来,密密的,含著嘴里。
请轻点,赵重生说,我痛。 
我的医生赵重生:痛是一种开启。
动一动,都痛。不动的时候,另一种痛。我如何向你说明白,动之痛与静之痛?
他们说:痛吗?来探病的,随随便便的,买些甚么鸡精,我不吃肉,他们就买些什么鸡精牛肉茶来,随随便便的,病床前挤满花,我根本不需要这些花,花令我打喷嚏流眼泪,他们还是要送花,问题在他们只想送,只想关心他们自己开怀的姿态,并为他们自己的开怀而深深感动,我坐在病床上,好像是他们的布景板,给他们在我面前,挤满花,让他们随随便便,无关痛痒的问:你痛吗?
我连答我不痛都无法表达我的鄙夷。我只别过头去,说,谢谢你了,你要不要喝点其么,有果汁。 男人或者问:有没有生孩子那么病?
真奇怪,他又未生过孩子,我又未生过孩子,我怎知道。
一个伤风鼻塞的来说,乞,嗤,你的脚,要多久才好?乞,嗤,这大伤风,真讨厌,待你的脚好了,我的伤风还没有好。
我笑说:我的脚,不会好的了,是永久伤残,你不知道吗。
我的朋友吧,家人吧,都说,关怀我,莫奇怪。
我那么痛,她们坐在我面前,说女儿经。唉,百合呀,十几岁了,连一只杯都不会洗。玫瑰呀,成天就躲在房间讲电话,这个女儿没用,还指望她当建筑师。紫藤,胸前愈穿愈低,愈穿愈低,惨过楼市大跌,低极都未算低。我听着觉得好笑,她们不是来看病的吗,她们带来了,俗世生活,而我只有痛,默默无言,陪着笑,是我陪她们而不是她们来看我,真荒谬。 我并不消怒,只是很哀伤。
他们还埋怨:我对你有甚磨不好,来看你,你笑也不笑,还给我们脸色好看。
犹如潜水衣与玻璃罩,痛将我与世界隔绝。
我的义肢矫形师小蜜:我唯一亲近的,只是我的脚,我的义肢,我的拐杖。
只有义肢和拐杖,才明白,痛之萌芽,生长,痛之茁壮,坚韧。
痛之深与缠绵,比任问情人更深更内在。
痛之渴望,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大地。无论有多痛,我只希望,能够稳稳的,站在地上。 姚婴路路是第一个。后来的,赵重生都搞不清楚,青青,细细,媚媚的,叫甚么。接蔷薇回家以后,蔷薇就搬到客层去睡。赵重生也不介意,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很大,很舒服。想叫女子的时候,就到酒店,从不遇夜,做完就回家睡。
因为姚婴路路是第一个,他告诉过她,他痛,她只是轻轻抱着他,姚婴路路已经老了,有三十岁了吧,其实他自己亦是三十岁,但他总觉得,姚婴路路已经老了,他还去找她,一定是她有一点甚康,温柔的,让他觉得亲近和痛的。
你别那么大力,我痛。他说。姚婴路路偏咬他:就是要你痛。
痛,又觉得痛,这样就好了,这是姚婴路路。
无论你怎样痛,小蜜知道,无论你的心怎样痛,都无法与肉体的痛相比。
在泳池游泳,没甚么理由,她不过是一下一下的挥动手臂,插入水,弯出,再插入水,在水底她的心突然好痛好痛,她转睑无法呼吸,哗的一声,她再没脸在水中,哭了。
那一种痛,微凉,微软,几乎舒服。她想起男子时,弯下身,无法抬头,她觉得自己满脸都是血蛇一样的疤痕,牙齿一颗一颗的掉落,她奇丑无比,淫妇骑着六角兽入城一样受到唾弃,她指尖震颠,从内里,她也不知道有多深的内里,痛出来。
不尖锐,缓缓的,调情一样的痛。
你对我伤害之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卡在喉咙里,小蜜知道她不会死,只是卡在喉咙里,仅仅可以让空气透过,让她不能吃不能说话,卡在喉咙里的痛。
她很想抬起眼皮望一望,她将来的日子,怎样过,漫长漫长而又漫长,日子怎样过。
缓缓的,日子经过,细细的发丝被扯脱一样痛。
细细的发丝被扯个清光,她掩着光头一样痛。
心之痛何其轻微。
来回反覆,轻微而又缓慢,小蜜哒哒的槌着脚架,痛之来临,如春日明媚。因为痛,所以她经常有一种,微醉心情。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多么微小,火之毁灭的种子,多么微小。
临时义肢是一个脚架,脚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金属。你到小胡子罗烈坦那里去学行,他会教你用拐杖。其实,小蜜说,其实,真正的困难,到你站起来,才开始呢。你的断肢尚未定型,义肢可能会引起皮肤发炎、擦伤,如果伤口有异常的痛就立刻告诉医生。但你慢慢便会习惯,小蜜说。
我真的会习惯。晚上睡觉习惯将手高举及肩,要翻身的时候,用手扶着床头,翻。因为习惯,连左脚脚尖都会觉得痛,义肢有重量,半睡半醒间,就扶着床头,坐起身,好脚着地,忘记了,自己有断脚,要上厕所。 能够自己上厕所,我多么的骄傲与快乐。我怎样 向那些不痛的人解释,我坐在高高的伤残人士用的厕所厕板上,才明白,为甚么伤残人士用的马桶要那么高,因为脚不能屈,用正常厕所,只能坐在马桶边,根本不能用。我那么骄傲而快乐的坐在伤残人士用的马桶上,大便,几乎要,左顾右盼。因此才下地,我便很喜欢,去厕所。
才下地,一阵麻痛,才惊觉,我原来没有脚,但已经太迟,我已经啪的跌在地上,伤口爆裂,绷带和石膏模都渗染了血。
站立多么令人恐惧。我怎样向不痛的人解释,能够毫无恐惧的站立,就是生命给予的福惠。 小蜜明白,但无法安慰。每一个人只能背负自己的痛,默默承受。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她高挑宁静,南美橙火红火鹤一样修长,下班时候,默默走一个人的路。她不愿意记起,男子的名字,声音,抚摸,他叫她的名字:‘小蜜。我不可以。’‘我不可以。我是多么喜欢你,但我不可以。’她没说一句话便走了。在医院还见到他,见到他,她低下头,没说一句话。她不愿意记起,因此会握着病人的义肢,紧皱着眉,闭上眼睛,承受着,一阵一阵,轻微的痛楚。
‘小蜜。’‘小蜜。’
‘小蜜。你有甚么心事,你已经哭了,很多个晚上,我不敢进来问你,但小蜜。’她的母亲在她床前,没开灯,双手放在膝上,低着头。
‘小蜜,你已经长大了,这个世界很复杂,我已经无法事事照顾你。’
‘我又不识字。’
小蜜转过脸去,听到她母亲的眼泪,滴在她的薄被上。她扯起了薄被,盖住了头。
母亲长叹一声,轻手轻脚的出了去。小蜜细细的听着,她上厕所,洗了把脸,就坐在客厅里,开了电视。她扬开被看看,母亲没开灯,大概在黑暗里,在看电视。
即使母亲多么愿意,但她无法明白,无法安慰。
唉人生在世小蜜。 
媚行者之四
痛之 完全 长久 终生 为前痛所生
叫做幻痛。
赵重生长叹一声,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你这情况,叫做幻痛。唉很头痛,很辣手。幻痛在医学上还
未找到成因,而且没法医治。
完全——?长久——?终生——?
也就是说,可以痛一生,但也可能消失,何以痛一生,何以消失,医学研究无法找出原因。幻痛其实由幻肢所生。病人做完手术后,像你拔牙以后,会觉得整个口腔部肿了,这就是麻醉药带来的幻觉,通常麻醉药效消失就恢复正常。最早开于幻肢的记载见于一五五一年,另十八世纪荷兰斯大将军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仍然感觉得到他已经失去的手臂,一八七一年美国内战以后,西纳斯·米曹将九十个幻肢个案归纳,写成研究报告。
医学界相信麻醉药阻止神经线将讯息带至脑部,所以脑部接受不到已经失去肢体的讯息,麻醉药效过后,仍无法将讯息传递,就产生幻肢。
不一定所有的肢痛部会产生幻俑。幻痛可以在手术以后,即时出现,也可以在手术完成以后多时才出现。另一个调查报告显示,如果将痛楚程度分零至九度,零度微痛,九度极痛,有百分之八十三有幻痛的被访者,痛度位于三至六度之间,微痛与极痛的被访者比率相若,极痛者占百分之九,微痛者占百分之八。痛楚有刺痛(37)、痒痛(28)、抽痛(28)、烧痛(26)、撕痛(25)、抽搐痛(25)、诱痛(25)、极瘘(21)、切痛(18)、闷痛(14)、其他(l0)、热痛(o)、击痛(3)、扯痛(2),括弧内是受访者痛楚出现的次数。打呵欠,大便或咳嗽都可以引起严重的幻痛。
幻肢通常呈现伤者肢体受伤时的形态,譬如潜水时受伤,伤者就会感觉幻肢在水中浮动,如果开车时受伤,伤者会感觉断肢还在踏油门,如果滑雪,断肢就会感觉微曲微侧。痛的位置也会受受伤肢体前病影响,如伤者受伤前曾膝痛,即使膝盖切除后,仍会感到膝痛。
治疗方法包括局部电疗止痛,于“诱发痛楚点”注射止痛药,切除痛楚神经,心理治疗,但没有一种治疗方法可以完全止痛,亦无法治好痛楚。减轻痛楚的方法有按摩断肢,热敷,微波或超声波止痛。
袜 楼梯 我和张迟在跳探戈
赵重生甚么都没跟我说,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
十四日后他替我拆了石膏包扎,拆了缝线,清洗伤口,带了即影即有照像机,替我的伤口拍了照:真美丽,真美丽。说的是我的伤口。我笑:你家是不是有一抽屉的伤口照,真像个杀人狂。伤口已经愈合,你要好好的照顾她,他说。‘她。是指断肢伤口,每日以清水肥皂清洗。他写了报告,药物处方,医疗证明,物理治疗师的报告,签了名,说:恭喜你了。这就是他给我说的再见。
姚婴路路,蔷薇搬走以后,赵重生没去更多或更少,每个星期五晚上九时半,去找姚婴路路。你最后一个来,我就可以慢慢和你做,姚婴路路说。价钱一直是四百五十块。做完姚婴路路会开一瓶啤酒或红酒,和赵重生一起看电视一起喝,有时赵重生说要开车,不喝,姚婴路路就一个人喝,将赵重生抱在怀中象一个小孩。后来赵重生连别的女子都不去找,只要姚婴路路,但姚婴路路从来不属于他。姚婴路路也不属于任何人。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她的决定,告诉他。他不能说不,你不要走,你去那里。
我去做良家妇女了,姚婴路路笑,我的孩子,也需要一个父亲。
离开。为甚么离开的都是她们而不是他。
这个晚上,离开医院时医院主要大楼忽然停了电。二三楼有几个房间还亮了灯,可能用的是后备发电机发的电。好黑,护士和病人有的聚在医院大堂,站着蹭磨着,说着无聊话。赵重生头痛欲裂,回头一看,整个医院都好亮,好亮,比太阳更亮,他无法看得清楚,每个病房都挤满了病人,站着推着,病人那么多,他看一生都看不完,病人好多,脸孔都那么亮,伸出双手来,血管全都烂掉,这怎办呢,他无法找到血管,赵医生,好痛,赵医生,他们叫:你知道你要做甚么手术?知道,他说。你要做甚么手术?切除坏足。你知道坏足是,他们问。左脚,赵重生说。
他们欢呼了,身体还留在医院大楼,只来了,很多脚,很多脚,切口高低不定,视乎血管毁坏或骨头碎裂的程度,很多脚,穿着漆亮黑色礼服鞋,在跳探戈,他认出了,他的病人,赵眉,那个飞行员,美丽的脚。
我出院后就没见过赵重生。在一个医院停电的晚上,他在医院大楼的草地外,非礼一个路过的护士,忽然将她抱着要请她跳舞,她哭喊着要报告医院行政总监并且坚持报警。事件见了报赵重生就给调走,后来警方有没有起诉就不清楚。
我离开时我的义肢矫型师给我很多很多只袜子。袜子好长,套着断肢,只有一只。另一只好脚,穿普通袜子就行。下个星期回来呵,小蜜叮嘱我,我要检查你的义肢套位是否准确。
要离开医院了,我穿了一条黑长裙,一对皮拖鞋,只穿一只,另一只义肢,吊呀吊的。小胡子罗烈坦教我行路,拐杖跟你的好脚行,这样,好脚,坏脚,好脚,坏脚,你练练。练好你的背肌,在这里,做三十分钟举重。练好你的背肌,因为你的背,要支撑你整个身体。千万不要撑着拐杖,好多病人都这样,尤其是年轻病人,用手撑着拐杖,在街上碰到人,谈呀谈的,结果手掌和手臂肌肉都受伤。
教你坐。先扶着椅背,两边拐杖放在好脚那边,撑着,坐好才放下拐杖。起来呢,动作倒转,拐杖撑好了,重心转移,才站起来。每一侗动作,我从来不知道的动作,行走,坐,起来,都重新学习,一步一步。
唉行几步,全身大汗,我说。
而楼梯,望之生畏。我立在楼梯前,生硬地舞动着拐杖,呆了。怎样上楼梯,才两级,我都不会上。从前我从来不发觉,原来香港是一个有很多楼梯的城市。
教你:好的上天堂,坏的下地狱。上楼梯,好脚随拐杖先上。下楼梯,坏脚随拐杖先下。别搅乱,搅乱了,你会跌。
于是就像神婆似的,象楼梯前喃喃自语:好脚上天堂,坏脚下地狱。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从脚,理解自由。
小蜜的心的微痛,时常都在,不会更多或更少。痛的程度,是零至二度。
流血 牺牲 盼望
如果让你走,小蜜,你可以走多远,可以有多亮。
小蜜,如果你渴望释放与自由:从爱与想念之中,离开。
请静静,请听。请不要接近,请容我,在烈火与海洋之问,细小阴凉的房问,复原。
小蜜的手碰上了张留伯的指尖,张留伯便呀呼叫起来:姑娘,姑娘呀,有人要杀张留伯。姑娘,张留伯喊道,有人要杀张留伯。小蜜捉着张留伯的前臂:我就是姑娘。你叫做张留伯,这样我一定要杀你了。你想怎样杀你?那张用伯,瞪着眼看小蜜,声音微弱起夹:医生,有人,姑娘要杀张留伯。
我要给你做一个掌托,张留伯,你不要动。
那张留伯,看着她拿着大剪刀,搁在他的指掌之上,便十分虚弱的道:姑娘,你要杀张留伯。
小蜜笑了,你乖乖的,我不杀张留伯。你这样,曲着手,让我量一量。
那张留伯,乖乖的,曲着手,给她握着,说,姑娘呀,张留伯,不想活了,张留伯,活著有甚么意思。
我的义肢矫肢师小蜜,高挑宁静,发静静的贴在耳后,双眼溜亮,笑容犹开犹合,一手按着张留伯,一手扯下了合成纤维卷,口里咬着笔,脚踩着张留伯的轮椅:你勿动。 张留伯好瘦好瘦,不知有没有七十磅,因糖尿病血管坏死,双脚齐踝切断,手术已经做了三个星期,伤口全然愈合,张留伯一直都不肯下床,大小二便都在床上乱屙,连便盘都不肯用,弄得病房臭气冲天,阿姐一天给他换几次床单,每一次换床单张留伯都大叫:有人要杀张留伯。医生要他出院,签好了字,他坐起来,跳水似的跳在地上,双手落地,如他所愿,桡骨和尺骨部骨折,无法出院。姑娘和医生都骂他,张留伯,你这样不行,你累人累己呀张留伯,张留伯很气就不肯吃东西。
张留伯七十岁了,张留伯说,张留伯七十几岁了,从没有今日这般折堕,姑娘,甚么姑娘。
我叫小蜜。小蜜说,你很好呀,张留伯,七十到底几多岁了,没有脚又断手,不吃饭又在床上屙屎,声音还那么大,更会在床上跳水。
姑娘呀,小蜜姑娘呀,张留伯没用,张留伯没了脚,张留伯没工开照顾不到我的仔呀。小蜜问,儿子多大了。张留伯没答。小蜜关了吹风机,问:儿子多大了。张留伯仍然没答话。望着她,灰浊的双眼,湿湿的流了两行泪。
他们推了张留伯上去,小蜜下班的时候,心里放不下,就上病房去看张留伯。
心之微痛的种子,那么小。小蜜知道,无论你有多痛,总有人比你更痛。无论你跌到有多低,总有人比你跌得更低。
电流通过断肢,四个电极,两正两负,两红两黑,轻轻咬著我的皮肤,此时痛楚轻微,从七度跌到二度,很舒服。那麽舒服,我就伏在物理治疗的高床上,睡著了。
在偶然而又轻微的安慰里,很慢很慢,很慢的复原。
小蜜有时想起,写支票付账,封上信封的一刻,关上房间门,每日跟同事说再见,天全黑,她便想起,曾经有过的痛。她侧起头,停了步,已经不痛了,然後她继续。支票信封投入邮箱,巴士来了,她投币入钱箱,经过公众电话亭,电话忽然响起,无人接听,看到一个女子在百货公司的化妆镜前,偷偷垂泪,这一刻,她以为已经忘怀的,突然微痛,她扶著,甚麽也好,她要扶一扶,以承受,痛之来回反覆。
小蜜,如果你收拾行李。小蜜想到了,离开。
她见到伯明罕医院招请义肢矫型师的聘请广告,开始写信到每一间医院去问,纽约大学教学医院,柏克莱大学教学医院,伦敦市立医院,厚厚的一叠学历证明,介绍信寄去,她知道,如果她要离开,她总可以。
如果她要痊愈,她的表面伤痕,一定可以痊愈。
你伤害我之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伤害之深,那是她最温柔内在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多麽慢,日子多麽长。我换上永久义肢时,己经离开了医院两个月。缺失和痛成了我的存在,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缓慢,从此到彼,几乎是一生。
从房间到厨房,去弄一片花生酱面包吃,的的,得得,要走十分钟。跌了一个茶匙在地上,思索茶匙,要好久好久,丫,到底怎样才可以拾起茶匙呢,难度如小时无聊经常思索的益智题目:各位小朋友,如果水可以传电,这样闪电磁到海上,小朋友,如果你在海的另一头,你会不会给电死呢。为甚麽海里的鱼不会给雷电电死呢。如果地球在太空缓缓旋转,为什么我们的感觉永远在向上直立呢。我像思索这些我思索多年的无聊问题一样思索著:到底如何拾起茶匙,而不跌倒或弄痛脚呢。用拐杖来挑,用磁石来吸,用好脚踢,将茶匙踢得远远的,可以不用弯身便将茶匙拾起。生活何其慢,拾一只茶匙,从想到拾起,可以搅半小时。一天就没做甚麽,弄一片面包吃,拾一只茶匙,上厕所,就可以好忙,而且还累得背痛腰痛,小胡子罗烈坦常说,你要好好的学行,屈膝,曲脚,不要用腰来荡,不然会腰痛。 因为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很少很少,所以很慢。思索亦很小,只想,很微小的事情。
譬如如果想去买一份报纸,一盒牛奶或一点吃的,又要撑拐杖,怎样拿呢。伤口已经愈合了,我想去游泳,怎麽游一只脚有力,一只脚没力,怎样游才不会团团转。去覆诊怎样坐计程车才最省钱,之类。小医生说,你可以不用拐杖,试试用义肢走路了,於是又重新开始,学习走路,一步一步,真是一步一惊心呀,我常跟小胡子罗烈坦说。而楼梯,一样望之生畏。怎样上呀,一样是,上楼梯,好脚先上,下楼梯,坏脚先下。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中环。中环是一个我想起都生畏意的地方,那麽斜,那麽多搂梯,如果我可以去中环,上兰桂坊或士丹顿街,下来才恐怖呢,如果我可以去,我就痊愈了。
我一直都不敢想,不敢问:我,还…… 我,
我,我还可以飞行吗?那死去的,又活过来,希望之煎熬,莫过於此。
新生的肌肉,粉红色。骨头愈合,在x光片中,切口呈优美的椭圆形。伤口如舞痕,淡淡的,在皮肤表面,滑过。长久使用拐杖和做上半肢的健身运动,我的背和肩膊肌肉很饱满,两个月後去买一件小皮背心,发觉,要穿大一个码。
小胡子罗烈坦说的:像蝴蝶。我笑:好大好大的蝴蝶,叫凤蝶。
我的义肢矫型师小蜜:蝴蝶与昨日之间,你可以承受,有多深?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张留伯。张留伯发脾气将全身的管子都拔掉,根据医院的记录,无法我到他的家人,替他登记入院的,叫做程牛衣,不知他是个甚麽人,亦无法找到他,病房护士所以就找到小蜜。张留伯,小蜜拿著一碗暖粥,张留伯,你吃吃。张留伯别过睑去,说,你不明白张留伯。小蜜绕过病床,坐在张留伯面前,说,张留伯,你吃一点点。张留伯又转身以背向小蜜,道,你不明白张留伯。小蜜又坐到张留伯面前,放下了粥,低下头,双手放在膝上,微痛依然,因此黯然静坐。张留伯叹一声,唉人生在世,有甚麽意思小蜜姑娘。小蜜抬起头道,就是你一个人孤伶伶的在世上的意思。小蜜拿起调匙:你张嘴。张留伯张开了嘴,暖暖的粥,缓缓吞入。喂完了粥,小蜜站起来,头微微痛,她按一按额头,告诉当值护士,大概可以将管子插回去。
黄昏下班的时候,风卷起小蜜的裙脚,天急急黑。
我关上了门。我可以想像,飞行指挥官麦根殊的蓝绿眼睛,在微黑之中猫一样闪动,飞行中尉阿士厘的麦草色头发,美丽依然,飞行员周亦明,我还记得他的手掌的暖度,我们受训的时候一起中暑,在诊所的病床上,他和我刚一齐爬起床,大家笑著互握了手,笑说:连中暑都要争。当时有一个到英国受训成为机师的机会,他和我都很想得到这个机会,结果去的是一个英国队员,他受完训後就离开了飞行队。他
们按我家的门钤来看我,我没用拐杖,拐了十分钟才去开门,以为是我的家务助理,没看就开了门。开门见到了麦根殊的蓝绿眼睛,阿士厘的麦草色头发,周亦明的手,就呼的关上了门,到关了门才发觉,自己关了门。
在开门与关门之间,大概有五秒时间,和麦根殊四目相投,不过五秒钟,见到了他极为震惊的目光,阿土厘柔丽的发,突然亮了很多,周亦明,那麽高,我已经无法接近,我别无选择,只可以关上门。
关上门,他们那麽高,那麽强壮,而我受伤以後,变成长短脚,流浪狗一样。他们戴上头盔护镜,穿上鲜亮的橙黄色飞行衣,皮靴,对无线电说灯塔林马探戈,已经到达。阿士厘,雷达服务终止,请联络控制塔—一八·七。而我拖著伤脚,为了要拾起一只掉下地的茶匙,甚为烦恼,并思索良久。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我该怎样站,才可以毫无畏惧,在人前站立?
关上门,很静。小蜜关上门,在黑暗之中站立。回到房间,她靠著门,缓缓的滑下,滑到最低,坐在地上。再缩,已经无可退缩,在黑暗之中,绒球一样缩作一团。缩作一团,小蜜很渴望,伸出手来。她可以握著张留伯的手,可以握著白晨开的手,温暖而坚定的给他们安慰,她胸脯饱满,言语温静,但在黑暗与蜷缩之中,谁来握著她的手呢。
白晨开才十六岁,跳楼,双腿骨折。
怎样的生命可以让白晨开这样火烈,她情愿这样,何尝不想以火毁灭,但她不可以…
她们有甚麽事都叫,小蜜姑娘,你来,小蜜。请听小蜜。但谁来听她呢。她默默无言,一个人走黄昏的路,活著成为她的诅咒。
关上门,我将自己关在绝望之中了。但别无他法。
犹如潜水衣与玻璃罩,断脚将我与我曾经知道的,明亮世界,广阔辽远的天空,隔绝。
复原就是,打开。但可以麽,哦小蜜,因为明白,此刻我和你多麽接近。
正如你接近张留伯和白晨开。因为痛,可以开启,可以接近。
复原多麽难。好难,我几乎无法,没有气力,去打开。
请承接。
我在客厅独坐良久。坐了多久,见到日色的转移,渐渐暗了。可能坐了很久了,我站起来,很慢,一步一步,我知道很难,但生从来就很难,没有玫瑰花园,从来没有,我别无他法,只有站起来,行每一步都痛,我说有多痛都没有用,还是很痛很痛,我不要扶,在渐黯的天色里,好好的痛著走过去,走到门口,开了门,又开了灯。
当然门外没有人。门外放了,一大束鲜花,和整个飞行队都签了名的问候卡。
「天空很大,但没有了你。飞行队都很挂念你,并且相信,你很快就会回到我们中间。”
请握著我的手。
小蜜认不出张留伯了,只认得他的手。她们说他在深切治疗病房十三号床,她找到十三号床,但不是张留伯,才几天,张留伯怎会瘦得,只有六十磅吧,全身灰蓝,但她认得他的手,她曾握过多次很瘦很硬的手。小蜜姑娘,你真美丽,每次她握张留伯的手,他总这样称赞她。这是他给她说的,感谢的话。她知道,因此亦,感觉美丽。小蜜渐渐明白,美丽是生存感觉,正如痛。
张留伯,她在他耳边悄悄说。张留伯张了张眼,有光,透入他的眼睛。
微微有光,张留伯微微张了嘴。小蜜凑上去,听。
小蜜。姑娘。张留伯说。
小蜜。你。真。美丽。张留伯舔了舔嘴唇。胸脯。
美丽。很。小蜜紧紧握著张留伯的手,但他已经无法回应她。她再温暖再有力,不由他决定不由她留,小蜜知道张留伯要离开了。他的手非常冷而且蓝紫,死亡从指尖爬上去,并不急,很慢很慢的爬著。
张留伯那麽老,死亡并不暴烈,很有耐性的恋人一样接近,嘴唇一旦吻上,就不愿意再分开,直至进入,高潮,然後,各自得各自的丰足。
小蜜的胸脯紧紧的贴在病床前,张留伯闭上眼睛,生与死之相聚,只有这短短一刻了。小蜜想好好的送张留伯上路。其後只有他一个人走了,便将他枯竭的手,拉到自己胸脯之上,让他的手,紧紧的抱贴着自己的乳房。
这一刻,与性无关,只有她的体贴和生之好。
知道张留伯死了那天下班小蜜去看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湾仔一间大酒店当清洁女工,理厕所。那个晚上有餐舞会,舞会还未开始,那些参加舞会的女子,在厕所的大镜前,将衣服拉高又扯低,拿不定主意,拉高还是扯低。很多女子进来,留下了各种不同的香水气味,各种不同颜色的唇膏纸巾,很多很多的硬币。她母亲,谢谢,谢谢的,收拾,抹乾,发束在耳後,乾乾净净,见到她来,微微一笑,说,你来了,就继续收拾,抹乾,待女子都离开了,才收起硬币,边问她,饿吗。 小蜜没甚麽话跟她说。又有女子进来,她母亲过在一旁,待女子出来,给她递毛巾,冲厕,抹乾净。
小蜜看著她母亲,看到了她,就觉得,比较心安,也不跟她说甚麽,就说,我走了,母亲便说,我做了菜,在雪柜,你可以回去吃。
母亲没问她为甚麽会去找她。因为她是女儿的缘故,她做甚麽,母亲都不会奇怪,觉得都可以。
小蜜说,我没事。
我开始练习肌肉的强度。受伤後左脚因为痛与不动,比右脚明显的消瘦,我载上义肢,左脚负重伸直,并开始练习正常的上下楼梯,步行动作,重心先在右脚,身体向前移,重心移往左脚,右脚向前推,一步。小胡子罗烈坦说,你应该可以,很快正常的行走。 我打电话给麦根殊问,我可不可以,上班,在控制室做一点桌头工作都好。
受伤之後,我第一次去剪头发。我第一次,去咖啡室,喝一杯咖啡。我第一次到银行。而且第一次,可以睡,从天黑到天亮,可以有五六小时不醒的睡眠。我想去看一部电影,吃一杯大爆谷,过正常的生活。
“时间会治愈一切。”但小蜜说,不。时间不会治愈,但她可以,正常的生活。时间只会令伤害,极深极深,深到和她的生命,一样长久。下班的时候,她的脚步一样凌乱。风一样大,卷起她的裙脚。眼前的景色,一样金黄,并且从夏至冬。她穿上了深蓝的袜子。 总觉得有点甚麽不一样。她停了停,是不是有新坟,天空一样蓝。站在树下,她想起了,原来乞丐已经不在,可能死了,可能找到另一处行乞的地方。小蜜努力想,我有没有曾经给乞丐几个硬币,有没有呢。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你是小蜜姑娘吧。她吓了一跳,她们告诉我你刚下班,叫我追一追。男子提著一篮大生果,一篮红鸡蛋,一大盒油淋淋的:“烧乳猪。” 男子说,本来想给你买一只鸡,但想你不知晓不晓得宰鸡。男子提著篮的手,还红彤彤的,大概是自已染的鸡蛋。小蜜皱了皱眉,你找错人了吧,我认识你吗。 男子陪她去坐巴士。
那天早上我们赚到一点钱。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四个去尖沙嘴开车门,赚到一点钱,下午想去那里玩玩,名仔说,不如去铜厂偷铜。我们上魔鬼山铜厂偷铜,才发觉铜厂已经执了,厂里面好多老鼠,安好有一枝改装玩具枪,想用来打劫的,就用来射杀老房,门多,赌钱,十元一只老鼠。射死了十几只老鼠,才见到,有个阿伯,出来,好老了,阿伯叫我们走。斗零一脚就踢倒阿伯,搜他身,才得十五块,安仔就叫阿伯将所有钱拿出来,阿伯讲不知甚麽话,我们不会听,就踢他,用烂椅打他的头,安仔想试试枪的火力,就将枪塞进阿伯的口中,将铁沙射入阿伯口中。阿伯叫也没叫,就不动了,我们再看看有没有好铜可偷,没有,就回家。 第二次看电视新闻才知道阿伯死了。我和名仔,安仔,斗零全都定了误杀罪。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入狱。後来进进出出,都不知多少次。
後来那几次出来连阿爸阿妈都搬走了,不知搬到那里,我没地方住,睡在街上,睡楼梯底,睡码头。
狱里好多次都碰到阿明。阿明好出名,报上都登他的照片,他骗财骗色,专骗小明星。他太出名了,出来都没地方住,连公寓都不肯租给他,後来张留伯收留了他,给他一个房间住,又没收他的租,叫他去开工,送货。 阿明又去叫鸡,不给钱还要打劫鸡。他在狱里叫我出去找张留伯,给我一个地方住。
「张留伯叫阿明,我,强仔,阿木做仔,当儿子。我们所有的都坐过牢,没父母,没亲人,没人要,没地方住。
“谢谢你,照顾张留伯。”
「我刚出狱。。你怕我吗,男子问。
小蜜接过了他的红鸡蛋,生果,烧乳猪,说:不,我不怕。
谢谢你来探我,小蜜说。张留伯,他去得很安详。我知道,男子说,他死前我见过他一次,他说,小蜜姑娘,很温柔。
你叫甚麽名字,小蜜问。程牛衣,男子说。 微痛之种子,随著时间,有的生长,有的静默。因为明白,小蜜的痛,时常都在,不会更多或更少,而且,不为她喜爱的男子不为她自己,甚至不为张留伯,白晨开,程牛衣,不为她从来没见过的,阿明,强仔,阿木,只为了,广阔辽远的天空,小蜜时常起了一种,悲悯的心情。
因为伤害,所以懂得,生之温柔。
温柔之苍凉安静:好广阔,我从来未感觉得到,这么大。我立在小小的客厅之中,得得,义肢敲在地板上,琴音一样,反复爬跌,到大门, 到房间,都是齐齐整整的,五步。但有什么,好大好大,又好轻好轻,可以飞,可以镇静,又不是氢气球和沙包,但可以超过高山,森林,原野,火焰和幻象的,著著实实的,美丽强壮的,是生存感觉——几时开始,我的左脚不再痛。幻痛经已消失。我知道,我感觉到。并且
我愿意终其馀生,我没有脚。
小蜜收到伯明罕医院请她去面试的信。她将信放在抽屉里,放一个星期,她要想一想。信放了一个星期,她将信丢进垃圾桶去。她再不需要,离开。 
媚行者之五
蝴蝶 灰尘 天空和堕落
其后每年七月,刮风季节,我会穿一个月的黑衣服。七月一日,我会买一大束火百合,如果没有任务,就放在办公室桌面,一直到七月二日早上十时四十五分。飞行指挥官kc黎问我,少尉赵,有甚么节日吗,我说,是呀,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节日。他便挤眉笑,一定是你生日了,你几岁。我笑:不,那不是我生日。我没说,那是我的假脚的生日。
其后一切不一样。怎会一样。痊愈时痛时静,时而反覆。
前飞行指挥官麦根殊,救援仙娜烈蒂二十七事件以后,申请提早退休,现时在英国中部屈素市退居,失业。前飞行中尉阿士厘,事件发生后一年离开飞行队,现时在私人直升机公司服务。前飞行员周亦明,同时离开飞行队,现任消防潜水员。a76-s型号直升机hkg-19,hkg-20于hkg-18爆炸沉没后一年退伍,公开拍卖,为汶莱空军投得,代替a 76-s为三架 as-302 ls超野豹直升机,可载一千八百公斤燃料,容纳十五人或一百五十加仑救火桶,最远飞行距离为五百公里,性质优良。我装上人工智能的碳氢义肢后就到英国亨定学院接受六个月的飞行训练,升任飞行少尉,成为本港第一个伤健副机师,所以我的照片上了报纸的头版。记者问我一生人最难忘的事情,我说,没有。我知道她们要甚么答案。她们问,受伤不难忘么,装义肢不难忘么,重新飞行不难忘么,我说,没甚么,我都忘记了。 痊愈就是静默:静静观照,默默想念,无人接近,请远离。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不痛之痛,此痛更长久。
痛之短暂激烈: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稍逝即忘。
小胡子罗烈坦,一手执着割了肺叶的病人:王松贵,再走多十步,走多十步,你就可以坐。提着刘惊。好像到街市买了一只活鸡,你这样不行,刘惊,不要怕,行有甚么好怕,自己行,不要捉着我。成天执着病人的领口,小胡子双手粗壮如蟹。还有李四芽,拖着氧气管,伏在墙上,再也不肯动。陈三桂,你量心跳,叶天送,你,再多拉一百。这样痛不痛,小胡子罗烈坦拉余美戒的背。这样呢,他按她。 他坐下来,思想起。唉,才六岁。小胡子罗烈坦又开始了,才六岁,我女儿才六岁。
余美戒叹一声。她已经听了无数次,可恨她的背一直都痛,每隔一天就要来见他。李四芽听到小胡子罗烈坦又说他女儿,拖着氧气管,自己会坐到轮椅上,要走。刘惊就说,小胡子,你不要这样吧,我好惊呀,你说那些事,好得人惊呀。王松贵就很乖,多走十步,又走十步,边听,小胡子罗烈坦说,你说可能不可能,我女儿,才六岁,我前老婆,她屈我,说我玩我女儿。
才六岁呀,小胡子罗烈坦说,她阴毛都没有,有甚么好玩,你说,王松贵。
王松贵很乖的,忙点头说,是呀,才六岁。刘惊听了,就大声道:马屁精,王松贵是马屁精,医生你又拍,护士你又拍,物理治疗师你都拍,拍马屁你少做几下么。王松贵就骂他,惊青鬼,你不要以为我不知,我知,整个胸肺科都知,你连静脉注射都吓到溺尿。李四芽说不出话,只会呼呼的喘气,听得他们二人骂街,便想笑,笑不出来,只扯动喉咙。刘惊见到,便咒她:李四芽,你不要以为不会笑死人,你笑
吧,笑啦,笑死你呀。
罗烈坦是个年轻女子的名字。他知道,他们背后叫他罗烈坦,但他没有,他要说清楚,他真的没有。已经好多年了,上一次见女儿时她才六岁,说他狎玩她,福利官不肯让他再见她。
他真的没有。连法庭都定不了他的罪,证据不足,女儿口供紊乱,罪名不成立。
他没有,他们背后还叫他罗烈坦,甚至没有人再知道他的名字。当面叫小胡子,背后叫罗烈坦。
如果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我还认得你吗,曾经是六岁的女儿,小胡子罗烈坦想,我会认不得她了,小孩子,长大得很快,前老婆再结婚了,女儿连姓都改掉。
曾经有的,他曾经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是个家庭男人,每个晚上都有暖饭热菜等着他,吃完饭就和小人儿玩,他从来不知道厕纸多少钱一卷,连一只杯他都不会洗——他不需要知道。他曾经以为,可以这样过一生,没甚么,这很好。
因为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我甚么都不说,刚入飞行队受训的训练飞行员多明尼克,汤马士,甚至不知道我有一只义肢,直到他们读了报。他们都是很有教养的年轻人,也没有问过我,进行例行救援训练演习我们飞到香港西南,多明尼克问,这就是仙娜烈蒂二十七沉没的海面,我知道他知道了。我只说,最重要的,如果不能救,就不要救,不要做救世主,不要牺牲自己,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汤马士道,那不是很残忍吗。
很残忍。但如果你不对其他人残忍。在这个汰弱留强的生存游戏里面,即使你对别人残忍,你也会同时受到伤害,何况你不对其他人残忍。
痊愈非常残酷。
我还记得前飞行指挥官麦根殊的眼睛,蓝里带绿,望着我,五秒钟,他甚么话都没有说。我知道他知道是我。他离开飞行队,他们在飞行会酒吧为他开一个道别派对,我去了一会便回家睡觉,那晚很早便醒过来,早上七时三十分我就回到飞行队办公室,办公室没有人,我开了门在看报,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到麦根殊,他回来收拾吧,夹着飞行头盔,手里还抱着前英国政府颁给他的奖座与勋章。他站在门口,看一看我,甚么都没有说,便走了。 那是一对哀伤的眼睛:蓝里带绿,很深很深,好像说:是你?呵是你。
他知道是我。 娜烈蒂二十七沉没以后六个月,飞行队总指挥爱士比收到一间英文报章记者的电话,问他,爆炸沉没的hkgl8,二次奉命出动时,已经悬挂十号烈风讯号,当时香港正位于风眼。是谁决定在这危险的情况仍让hkgi8 出发救援。爱士比说,是我们根据具体情况作的最佳决定。记者追问,这个决定导致一名机师一名机员死亡,一名机员受伤,有没有指挥官员要负责。爱士比扔下了电话,但新闻报道一样在报上出现,指收到消息,当时由飞行指挥官麦根殊全权决定,无人监察,还写了飞行队总指挥爱士比被问及责任问题时,‘十分粗鲁地扔下了电话。。当天下午总指挥爱士比就收到保安科的电话,召他去中环政府总部,了解情况。
爱士比回来在办公室将电脑扔下地,摔个粉碎。
一定有内鬼,他说。给我滚出来。当然他扔碎十个电脑都没有用。他召了麦根殊进去,谈了两小时,麦根殊就立即放了一个月的假。回来他就申请提早退休,回英国。
大家对望,我和麦根殊对望五秒钟,然后我低下头来。此时此刻,他应该明白,他和飞行中尉阿士厘和飞行员周亦明来看我,我呼的关上门,那一刻我难堪的心情 ,痊愈以后,仍深深刺痛我。
他们那么强,所以可以同情,爱,温柔。我那么弱,我只能很粗暴的关上门。
他们其实并不想伤害或刺痛我。正如我亦不想伤害麦根殊,阿士厘和周亦明。他们都是我的好伙伴,又是健康开朗、热爱天空的好男子一我为甚么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犹如骨头无休止的生长,刺穿组织和皮肤,痊愈多么邪恶。
你应该很快乐吧,飞行中尉阿士厘咬牙对我说。但不,我一点都不快乐。
是不是真有命运,明明是,平静日子,其后为甚么一切都不一样。
但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小胡子罗烈坦说,那天没有事。那天下午接到前老婆的电话,她平日很少打电话到医院来。她说,下班后我要出去,你去接我妈处接女儿回家好不好。他奇怪问,你要去那里。她好像被人掳劫了,说,你不要问,我没事。
那天没有事。他接到女儿回来,和平日一样,和她玩熊熊,啤啤,老婆不在没饭吃就去买盒叉烧咸蛋饭和女儿吃。玩熊熊,啤啤,女儿喊,爸爸,爸爸,我要小便。他说,你自己去,这么大个女儿了,你自已去。
小完便,女儿在厕所喊,爸爸,你来。
他来到,女儿拿高裙子,笑:你来,替我抹抹,我好湿。
爸爸。她扬高裙子。多么像诱惑。
他看到了,小人儿的下体,光光的,小石缝。
此时他竟然勃起,真可怕,这不对,他不可以。
他按一按自己的运动短裤裤前,好可怕。
爸爸。小女儿拿起他的手,在她的下体面前抹。
好舒服,小人儿笑。
他青着睑抽起了手。如果她是个成年女子,他可以抽起手,很威严的说:贱格。但不,她只是个小人儿,她不懂。但这是甚么意思,她是个小魔鬼,乘虚而入。
那是甚么意思,他站在那里,小人儿格格笑。他替她抹干净,穿上小花底裤。
整个晚上都很惊,望都不敢望小女儿,好像他已经做了甚么。
她没甚么,在她的小桌子上画图画,画很多很多的花。
那个晚上甚么都没有发生。或许有魔咒。那个晚上,老婆在他身旁哭泣。他听到,本能想搂着她,但他看到,她面对着他,睁眼看着他,但根本看不到他。他心底一寒,知道她的哭泣,与他无关。他便转过身去,合上眼。
岩石断裂,流星飞堕,浮岛出现,到底甚么时候发生。小胡子罗烈坦并不知道,有甚么事甚么时候发生了,其后一切不一样,跌个粉碎,朴素日子,经已无可辨认。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你要有多强,才可以容纳软弱。
我情愿可以在地上爬行,这样我比较快乐。但我站得那么高,那么好。背胸和胸肌愈练愈大,义肢操作得那么娴熟,其他人几乎完全不发觉是假足,我时常微笑,外貌整齐干净,汤马士说,你有一张,非常和善可亲的脸孔,我甚至去领养了一个聋哑的残障孩子,每个周末就去聋哑学校接他回家玩一天,然后送他回学校,这是我能给予的,最大的爱心,他们都说:飞行少尉赵眉,她很好。
我的骨头滋滋生长,有魔鬼在我里面,无人得知。
如同对镜观看,模糊不清。
前飞行指挥官麦根殊离开飞行队后,我发觉,他们开始怕我。好奇怪,我又不是总指挥,又不焦着脸,时常微笑低语,他们还是很怕我。汤马士和多明尼克都很怕我,正在说话见我进去都会停了嘴。一次下了班我在兰桂坊见到多明尼克和女友手拖着手过马路,见到我,多明尼克立刻放开他女友的手。奇怪,我又不是他情人,他怕甚么。阿士厘每次见到我都正了身,叫我少尉赵,其实他的官阶比我高。 我的顶头上司指挥官kc想问我,甚么时候想放假,自己都不敢问,叫汤马士来问,见到我他就时常搓着手,自问自答,你收到通告没有,收到了呵,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呵。只有周亦明冷眼旁观,抱着手,半笑不笑的看着我,不说话,我走近他便离开。
飞行队周年餐舞会之后,大伙就到酒吧喝酒。那一晚周亦明很高兴,喝了很多,一直在唱歌,原来他女友刚答应和他结婚。我说,恭喜你了,他望我一眼,没有跟我碰杯,自已喝。午夜酒吧都挤满了人,我想走了,发觉背囊在周亦明身边,便过去。他喝得半醉,忽然揪着我的领口,问:你伤心吗。我答,我不,甚么。他说,我想打你一顿。自从你的脚好了以后,我就想狂揪你一顿。我说,哦?他轻轻扯着我的
发:你为甚么不伤心,你太可怕了。。
我为甚么要伤心,我很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生存游戏里面,我是幸存者,我为甚么要伤心。
并且遗忘:痛已经没有意思。
请远离。
小胡子罗烈坦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对一个人说:我没有,她才六岁。像一朵行走的花,她诱他,唤他,皮肤那么白,笑容无邪,真无邪么。 小胡子罗烈坦好像避开一个恋人一样避开小女儿。但她没有放过他,爸爸,爸爸,她时常叫,我要。爸爸。
她那么弱,弱至他无从抵抗。
老婆说要离婚他没有答她。他以为她在说笑。第二天,在电梯,大家一起上班,老婆又说,要离婚。有人走进电梯,二人就没了话。第三次,他在厕所擦牙,她说,要离婚。他说,让你先擦了,好不好。
他根本没当认真。无端端,离甚么婚,不可能。
到警员邀他到警署落口供他才知道她当真。她母鸡一样挡着女儿,说他:贱格。他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你误会了,这不是,但他,他,有口难言。他们根本不会相信他。女儿那么弱,花一样,格格笑,而他确确实实的碰过她,他甚么都没有做,运动短裤经已射满精液。
这怎可能,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不可能,王松贵,你说。王松贵马屁精,说,不可能,这不可能。
王松贵根本不知道小胡子在说甚么。这样,我做三十下便算了,好不好,王松贵问他。
你有没有见过六岁的女孩儿,王松贵。小胡子罗烈坦笑:我就见过,光光的,小石缝。
从不爱与忘怀之中 得到自由
我的伙伴兄弟飞行员加斯雅:在寂静的海底,有多阴凉有多静,有多痛。 我总是觉得我会再见到你,当我穿上飞行服,制服已经由橙色转成深蓝色,戴上头盔和无线电通话器,我总是觉得我会再见到加斯雅。这一年十一月八日星期五,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十三时零六分,控制中心接到报告,港岛上环一间商住两用多层大厦发生五级火警,多人被困大厦天台。十三时十分,飞行队两架asj02 ls超野豹直升机和一架超王zs-10定翼机出发前往现场,协助救出被困人士和掷水弹救火。as-302 ls超野豹直升机注册号hkg42于十三时二十一分抵达现场,该机机师为飞行中尉安东尼·芬尼,副机师是我,飞行员为多明尼克·刘和汤马
士·吴。hkg-22到达大厦上空,飞行高度降至距离天台二十米,飞行员多明尼克正预备吊下,大厦顶层突然发生爆炸,火舌冲上直升机机底,直升机紧急攀升,烈焰一过,还可以见到有人身上已经着火,在天台打滚呼救。爆炸声不绝,飞行中尉芬尼和我,将直升机盘旋于离天台约一百米位置,远远可见有伤者不堪火烧身,从高处跳下,一团火球,烟花一样下堕,多明尼克和汤马士目瞪口呆,爆炸声再响,芬尼将高度升到二百米。
不能下去,飞行中尉芬尼告诉飞行员多明尼克,太危险。多明尼克攀着直升机门,看着,第二团火球,跳下。汤马士张大嘴,没说话。对他们来说,都是第一次吧,眼睁睁看着,从生至死。我说,这些事情,见多了,慢慢你便会习惯。
多明尼克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习惯,太可怕了。
汤马士转过身去,伏在椅背上,再也没有抬起头。
他们多么年轻。我的伙伴兄弟飞行员加斯雅:我们也曾经年轻,心灵脆弱,易于感动。
如岩石断裂,流星飞堕,浮岛出现,我的伙伴兄弟飞行员加斯雅,我再见到你时,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的物理治疗师小胡子罗烈坦,在一个晴朗秋日中午,经过一个无人的停车场,就想到,罗烈坦,六岁。他甚么都没有做,但有做和没有做没有分别。在那个无人的停车场,他决定了。
小妹妹,他说,妹妹,你一个人。我想去医院探病,你知道医院怎样去吗。你带我好不好,你真是个好孩子来,上车吧,你告诉我,医院怎样去。小女孩儿,六岁吧,在巴士站等她母亲吧,穿着小小的白碎花裙子,发束起幼幼的,皮肤那么粉红,手骨幼小得象春鸡,大力一捏便可以将她捏碎,把她的头砸白鸽蛋一样打开,他拉着她,一碰她他全身的毛孔都张开,孔雀开屏一样,原来复仇那么快乐,他说,不要怕,叔叔很好的,叔叔的手又大又暖,你会很舒服的,不要怕。。。小石缝,那么紧,那么漂亮。小胡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快乐可以这样激烈。
这一年十一月八日星期五,十四点零二分,hkg22启程返回飞行队基地,机舱拖回五具烧焦并爆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弄得机舱好香肉焦味。多明尼克和汤马士和尸体相伴而坐,一直没有交谈,当时天空晴朗无云,翠蓝如湖。飞行中尉芬尼问我,星期六去滑水吗,我说,好呵,不如我带我养子去玩玩,我可不知道我的假脚,可不可以滑水。芬尼笑,已经忘记了你有假脚,我说,这才好。我转身问多明尼克和汤马士,你们去吗。多明尼克和汤马士,甚为忧伤,带点不可置信的望着我和飞行中尉芬尼,在那两双幽暗的眼睛里面,我见到你了,我的飞行伙伴加斯雅,眼睛清澈明亮,映着广阔辽远的天空,微蓝色,总有很多疑问,关于生,无法解答,因此时而寂静时而激烈,闭上眼,就是深蓝的海底,时光来回反覆,只有等待中的暴风雨,每年七月,时刻相问,所归何处,你 渴 望 自 由 与 完 整 的 心 情,是 否 始 终 如 一。
媚行者之六
3
离开一个狂欢节以后,火车在黑暗之中奔驰。
亚姆斯特丹。我来到了亚姆斯特丹。坐在咖啡店。其他人都抽大麻,大麻烟今我好眼困。他们说:有一个狂欢节。从亚姆斯特丹,坐火车。
从亚姆斯特丹,坐火车,到南部。春天来了,有一个狂欢节。
他说,你将我忘记。我说,好。
然后我忘记。
我挂上电话,看一看我的记事簿,用重拨打回去:对不起,我刚挂过来。我的记事簿有一个午餐约会,约下个星期三,十二时四十五分,拉贝拉店,请问是那一位。你认识……这里写,安德逊大太……吗?
我去到更衣室,发觉我的泳衣跟毛巾跟头发都是湿的。服务员问我,女士,你忘记甚么了吗。我甚么时候已经游过泳了? 我去报警:我失了车。我在停车场,找了两小时,找不到我的车。我报案:红色本田,车牌25txg235。警员说。请给我看看你的泊车票。警员看看我。说,你有没有记错了车牌号码。我打开手袋找记事簿。警员看到我的车匙,说,你的车匙,是获素车的车匙。我说,是吗,怎么会。拿出来看,果然是获素车的车匙,怎么会呢,我换了车,我怎会不知道。
我回到家,有个女子,在客厅看电视,她好像我,只是比我年轻。我好惊,为甚么她会在这里,她一定有锁匙。为甚么她那么像我。为甚么她见到我,一点都不惊奇,又不害怕,只说,你去那里了,那么晚,我锔了蛋糕,你要不要吃。这样看来,她一定认识我,并且和我,有着不寻常的亲密关系。。 我今年五十二岁,叫做陈玉。我第一次来到阿姆斯特丹,足足二十六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半生以前的事情。
从渴望坐一程长程火车,我来到阿姆斯特丹。
我在阿姆斯特丹,失去了一顶灰蓝色的绒帽。我在一间犹大圣殿,参加了一个逾越节的礼拜。我在新教堂寄了一封信。我坐电车。电车开好怏。我的母亲,我在阿姆斯特丹,我的母亲死了。
我跳舞。我后来便没有跳。 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
那一年,好多人死。我的中学同学,王永基,当警察,又叫做老丙。几十年没见,在香港看报纸知道他死了。我的小学同学,杨淑贞,和我的小学校长张培庆,同一年死。还有我父亲。
我想到纽约去。我说。很伤心的时候,就说,我多么想念纽约。
纽约是忘怀与自由。现在已经不大记得叶细细的脸孔。好多年都没有她的消息。她比我小几岁。想起她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她很高兴,笑说,你这么久都不找我,怎么还没死。然后就说,我给我女儿气死了。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我女儿念医好念法律好还是念建筑——生活有了最实质的内容——我的经期停了,她说。是时候了。终于。我再回到纽约,打过一次电话给她。响了好久,我留了言,说,我是陈玉。我在纽约。挂上了线,才想起,我没有留下联络电话。 记忆总是不同。我记得的许之行。
她也离开了纽约,在洛杉机开了一间贸易公司,做球鞋买卖,又搅房地产,上海也有生意,加州也有生意。约了好久,约了她在洛杉机见面,她迟了足足一天。约十五日星期五晚上,等了一晚,她没来。我自己回房间睡觉。第二天晚上十时,她来酒店找我,说,不是约好你吗,睡甚么觉,我还没吃晚饭呢。 记忆总是不同。见到了面,就觉得好累,累得全身都散,说一句话都没有力气。一个晚上,好多年没见了,我甚么话都没说,也没甚么好说。她一开口就问我,伦敦的房地产,可以搅吗,回报率有没有十巴仙。我最近在天津和市长的女婿合资建一个渡假村。想找个香港人当策划,你有人吗。我女儿想到瑞士读书,又怕德法语都不够好,光英语行吗,她又想去日本学日文,你说呢。
记忆总是不同。我再回到纽约,百老汇还在演“猫”,我和许之行二十年前看过,我再去看一次。原来好闷。还没有完场,我便跑出来。好闷。来到纽约,好闷。没几天,我便走了。 犹如瓜熟蒂落,犹如落叶归根。我父亲,缠绵病榻。我从医院回到家,便收到了医院的电话。又再回到医院。
回医院那一程计程车,我望着漆黑的窗外,甚么都没有想。
回到他的病房他的身体还是暖的。护士嘱我为他脱去身上所有的贵重物品,我想想,没有。我握着。渐冷的手,坐在他身旁。
我第一次见我父亲,我已经十二岁。我跟着我母亲,在火车站等他。我母亲说,来了。她见到我父亲,只说,香港好多瓦堡,狗肉都有得吃。我父亲,提着瓦堡,拖着两个胶行李箱,穿着一套又旧又破的军服,见到我,怔了怔,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我父母亲伍华客家人。我听不懂我父亲的客家话。
如日中天。一个叫如日,一个叫中天。
如日痛了十六个小时。中天痛了二十四小时十六分。
迪士尼乐园,世界细小,我们会飞,古堡有美丽忧郁的吸血僵尸,穿着燕尾服,嘴唇嫣红。让我们到森林去。如日说,我要小便,中天要喝可口可乐。妈咪。妈咪。妈咪又不是阿拉丁。妈咪想骑木马,妈咪已经忘记了木马的旋转感觉。让我,静一静,妈咪想坐木马,乖,你们跟爸爸,跟爸爸说,妈咪好累,妈咪想去骑木马。爸爸,爸爸,你们去那边等,在那里,喝酒抽烟,笑得好大声那个就是爸爸,你们找他去。
妈咪好累。我真的好累。
狮子。阿马。老虎。斑马。雪豹。小木马。孔雀。骆驼。爸爸。
他说,你不是要练舞吗,才六时,这么早回来。我说,我扭伤了。
我扭伤了。你回去,继续练。我说,好痛。
他说,你回去,继续练。
他说。继续。
转转转。叮叮钤钤。再来一次。再转一次。山羊。转到天黑。野狼和长颈鹿。
烟花亮了。在迪土尼,天天都是狂欢节,有烟花,音乐,笑声。
外头好吵,而我好静。我真的好快乐。
一个叫如日,一个叫中天。那一年那一夜,在迪士尼乐园,如日八岁,中天五岁。为甚么会那么静,我想想,如日八岁,中天五岁,足足八年,一堆人,好多人,没有离开过我身边。每时每刻,我身边都有一堆人,还有每个人脱下来的衣服,吃完好多好多碟子刀叉,酸掉的牛奶,末清理的猫屎狗屎:家长会又是我,生日会又是我,开车接开车送,圣诞节烤火鸡,过中国年炸油角,都是我。到头来,连一个姓都
没有,叫做甚么太,如日从学校回来问,妈咪,你叫做甚么名字,你你几岁了一这是他唯—一次问我,关于我的问题。也没有等我答,就和中天打起来,争电脑游戏机一你两个别打。我一巴掌,如日一巴,中天一巴,说,我叫做陈玉。
我叫做陈玉。他们知道不知道,我叫做甚么名字,做甚么。我也曾希望……也曾有…… 我也曾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
医生给我一粒糖。他说,你真是个好女孩。
如日出生我痛了十六个小时。中天出生我痛了二十四小时十六分。
我哼都没有哼。我父亲,公正严明。我父亲教我,无论你怎样痛,都要继续。
如果我不再见到,如日中天,我想我会很快乐。
我跟着花车走,烟花亮了又静。我喝了一杯大啤酒。原来喝啤酒,胡乱说,我亲爱的,你真性感,今晚陪我好不好,这么好。很无聊,但好自由。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念他们。回到酒店,孩子已经睡了,脸孔微红,睡里还会皱眉,又会笑,表情真多,指甲长了,明早要帮他们剪。那个在看电视,听到我回来,也没看我,只说,我以为你失踪了,还想去报警,孩子又缠着我,好烦,原来孩子那么烦。我就先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自己睡了。 荣誉。责任。我父亲教我。但没有爱。
我是个好女孩。好母亲。我那么好,医生给我奖赏,奖我一粒糖。
荣誉。责任。才华。我一生。
我得回,一粒糖。
“都是因为,我对生命十分幻灭与失望。”
“我想离开。”
“我去了纽约。——那时候,其实细细并不知道,生命的幻灭与失望。
到后来,不说甚么,说甚么。我们只是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
在狂欢节里面,有火鸡、蝴蝶、郁金香、马克思、女巫和收割灵魂者。
火鸡:火鸡哭了。火鸡游了一整天,又冷又累,又要拖着一个真的旧锔炉。火鸡哭了。拖着火鸡的是一只斑点狗,斑点狗是妈妈,一只白天鹅,白天鹅腿好多毛,是爸爸。白天鹅说,锔炉给妈妈,我抱你。
蝴蝶:枝头湿湿冷冷的黑叶,是蝴蝶。
郁金香:夜皇后(蓝黑)。春日明媚(淡粉红)。去年今日,我们还年轻(金黄)。处子有血(白)。请不要忘记波斯尼亚(深红)。饥饿(郁金香球)。自由(郁金香田,野地里的郁金香田)。马克思:和平与爱,又与一个长发女子,拥抱接吻。想想如果有天堂……在天堂给人谋杀……原来不是马克思,是约翰连侬。女巫:你的日子已经到了——如果我不再跳舞,你还会喜欢我么?你从来不曾得到自由。自由之不可得……所有人都死了,你还活着。美丽是浮华,而活着就是地狱。你将忘怀三年,记起三年,转辗不得,三年又三年。
收割灵魂者:他们打鼓。离很远,已经知道他们来了,鲁黑色,吹笛,打鼓。他们来的时候,很吵,离去的时候,很久很久,还听到他们的音乐,好亮的音乐,莫札特,德伏札克,韦第,因此都写了华丽的安魂曲。 一直到我父亲的死亡,我才渐渐安静下来。
下了班还能回到家,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虽然家变成一个很奇怪的地方。也不是有鬼,但很怪很怪,好像我是鬼,闯进了人间的,普通生活。
我跟着路线图回到家。我的记事簿有我家的地址。我的房子不错,有客厅,饭厅,后园,一个杂物房,楼上有两个房间,家愀都好旧了,墙上挂着中国书法,写得好端正,但没甚么气味的,我看看下款,不是我父亲么。厨房满满的,冰箱满满的,打开厨柜,甚么调味品都有,连印度咖喱粉都有十几罐。墙上又黄又黑,锔炉好旧,这个厨房,一定经常弄吃——有一个很勤劳的女子,成天在这里,忙这忙那。我想喝一杯水,冰箱里,整整齐齐的,有气的,静的,有果子味道的,梳打水,倒在冷水瓶的,还在瓶子里未开的,放得满满的。这真是个完美的厨房,我喝完水,也不好意思,将水杯洗干净,将桌面抹净,连我坐过的椅子也抹了抹,拉好。
那个很像我的女子,进来,跟我说,你回来了。我见到她,慌忙站起,说,你好。请坐吧,要不要喝点甚么。她看了看我,凑好近,皱着眉,说,你不要吓我。她自己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汽水,便出了去。
哥哥打电话回来了,说给你寄了一千镑。她在客厅看电视,边说。 她的哥哥,为甚么要给我寄钱呢。有一千镑,都不错。
为甚么寄英镑,他在英国吗。我问。那女子答,在这里换捷克克兰好麻烦。所以他干脆寄英镑,免你麻烦。她说。
我心里有点虚。这样看来,我在英国了。
我还上班工作,他们会中文么。不会。我讲英语。
如果自由从不可得、最少我可以忘怀,我的一生。
我的世界,好宽阔,好陌生。
每一件事情都是第一次。早上醒来,在镜里见到我的脸孔,都好惊奇。
我喜欢上班,喜欢听电话。很多人打电话来的。不是找我,找一个叫做安德逊太太的。她是个银发的女子。我喜欢开车。开车的时候,我将音乐开得好大声。我不喜欢地车。我喜欢织毛衣,不喜欢狗。我喜欢速度,不喜欢候诊室。我以后都会常常见到你吗。 我又没有病。他们却说,我不用去上班了,放病假。
你的药,令我头痛又作呕,我不想吃。
我摊开手,空荡荡,连掌纹都没有。
犹如拳头,挖得愈紧,手甲刺得愈痛。放开,什么都没有。
我侧耳听,没有声音。我在黎明之中,见到一张大脸,浮在半空中,是甚么人,我不认识。
时间并不很长,恍似昨日。
约好了在京都火车站等。表演完毕,他跟京开会开两天,然后他来。我在八阪神社求了一支姻缘签.日文的,我又不会看.给一千丹,可以将愿望写竹牌上,挂在寺外。我挂了竹牌。有银铃。有红绳,因此无数的愿望,在山谷幽风中飘荡,但我甚么也没有写。
没有笔,也想不到有什么好写。寺外有泉水,传说喝了青春常留。我口渴,去喝了一口,很清凉。再喝一口。但我知道,时光不长,青春或不青春,都是虚度,而良好意愿,终成空。 
媚行者之七
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我不是你想像之中那些女子。
他没有来。我从黄昏等到晚上,火车过了一班又一班,我坐了一班开到大阪的火车,自己一个人在心斋桥吃了饭,喝了点清酒,又坐火车,回到京都的旅馆,已是晚上十二时,没热水洗澡,我便开电视看。日文的,我也不会看,他们在玩游戏,吊着铁架上,吊十几小时,斗耐,将硬币叠起,斗高,好傻,好认真的,玩输了,会哭的,真白痴。看得我,睡着了觉。
第二天。第二天我对我的所谓人生的认识,好像深刻了些。
任雨来的时候,穿一件浅杏色雨衣,头发好长,穿一条到脚眼的烂牛仔裤,一双橙色胶鞋。脱了雨衣,扬起手,里面一件白短t恤,发还是微湿的,嘴唇微厚微湿,整个人都散发温暖的湿气,她来自四川成都,是第一届全国现代芭蕾舞青年大奖得奖人,十七岁,比我年轻,足足十二年,见到我叫我,嗨,大姐。
那一年我离开舞团。我说,我结婚了。我恋爱了。
但其实我知道,我是为了要离开舞团才结婚的,不是为了结婚而离开舞团。
舞台灯仍然亮起,但我已经不在了。
他们说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舞者”,但那不是我。
当我不再年轻时,我的才华露水一样消失。那年我二十九岁。
其后人生的道路,还有很长,累得我骨头都散掉。但他们说,‘三十岁是一个女子生命的完结。其后她就是鱼眼珠。’‘她是那么普通。我认她不出来。’‘你以为她跟别人不一样,她跟所有人都一样,结婚生子,和尿布奶瓶做好朋友。’‘从前不是有个,叫,叫甚么名字,跳得很好呀,消失了,是不是死了。’‘不是,不是,不是死了。是结了婚。’‘从前。她。。’‘她母亲死的时候,她在阿姆斯特丹。’‘从前她,我记得她,坐在一张高椅上,左看右看。她那么高,我觉得她好高好高,好难捉摸。’ 我跟从前一样,没有更多或更少,如果有所谓才华,才华从不突然出现,也不会突然消失。才华是由无数个独自练习的夜晚,无数次受伤与痛楚锻链而成。但很公平,他们可以因为我的才华而恋慕我,他们也可以同样热烈而决断,即使我跟从前一样,背弃我。
我离开,某种生活。某种生活,已是十分遥远。
才华是那么容易,我只专注于才华,而普通却极为艰难,千百件琐事,尘埃一样密,此起彼落的呼喊,责任,荣誉,但没有爱,一如婚姻,足以压断我的背。
他进入我的身体,握着我的手,一直问,怎样,怎样,你觉得怎样。就像一个过份热切的侍应生,每吃一口,就问,怎样,怎样。。。
但爱之动,又不是足球比赛。不是孔雀开屏,不是武术表演,怎样,看这套拳打成怎样,或,进龙门没有,怎么成天都在中场,踢来踢去。
孔雀开屏,雄孔雀张好开,振动着,毛与翼。前前后后,扬起,但是雄孔雀一只雀的事情,与雌雀无关。
我觉得有点可笑,但觉得不好意思,便说,好,好,说漏了嘴,说,好吃,好吃。
他也不觉得有甚么不对,很专心的。我看着他,这个人,我见过,不知在那里见过,容貌尚好,三十岁左右,开始有一点白头发。可能大家认识并不深,大家都穿着内衣,他穿的是一件白背心,我穿一件浅蓝丝小衣,下身赤裸并交合。他垂着头看着。
家里没了男人以后,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儿子如日,有十几岁了吧,敲门,在门外问,妈,没事吧。我说,没事,我做噩梦而已。我儿子如日好乖,家里没有男人以后,他就很快长大成小男人,总问我,没事吧,早点回来。
床头地上有份报纸,摊开,是戴卓尔和戈尔巴乔夫握手的照片。
我第一次看见坦克车,国庆日,我父亲带我回广州看军事检阅。奏国歌,我父亲立正敬礼,一动不动。国歌奏完后就是步兵检阅,步兵走过便是炮兵,然后就是装甲车和坦克车。
香港不是国家。中国才是国家。我父亲说。
我父亲缠绵病榻,好些坏些,时进时出,每次留在医院的时候,愈来愈长。最后那一次,住了三个月。我姑母说,你父恐怕不长了,我便回到香港小住,送他终。 我父垂危,言语断断续续。
说甚么,我听不清楚,只是语调急燥,不知是否要去小便。我便说,吁吁,去吁吁吗。他挣扎起来,好重,老人家,病那么久,看样子好单薄,白白灰灰的,一样好重好重。扶他起来,他没有去小便,只站得直直的,一动不动,敬一个军礼。原来奏中国国歌。
香港不是国家。中国才是国家,我记得他说。电视播中国国歌,并有好多坦克,在中国北京。
人民会忘记。人民为甚么不可以忘记。如果不可以忘记,实在太可怕了。
我说,你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你一定要还我六镑五十便士。从法庭追到唐人街,从唐人街追到中国大使馆,我说,你叫甚么张三四,你欠我六镑五十便士计程车车费,请你还给我。
他给我六镑五十便士,我都没用,用小胶袋装着。后来英镑改了小装,那些大五镑纸币,大五十便士硬币,都不能用。
这种人实在太多了。以前叫民运份子,异见人士,后来我叫,那帮人。
我带他们上法庭,帮他们做翻译。陈福星说,你这么好,不如让我睡你一睡,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刘福九说我想到爱丁堡去玩玩,你给我订酒店机票,酒店可不能太便宜呵,他可没有说,钱从何来。周学礼说,你让李军出现你看我会不会打断他的脚,他有甚么资格做民运之父,我才是中国民主的祖师爷。
可能全是误会。人民为甚么不能忘记。
忘记可以是,原谅与包容。忘记是,重新认识。
但我父亲说,中国才是国家。你英语说得多么好,你拿英国护照,你会跳舞,你烤火鸡又会焗蛋糕,你无论多么像他们,中国才是你的国家。
他说,见到你真是好。我心里充满喜悦。
那么喜悦,我成天都没有吃,一点都不觉得饿,整个人在飘。但其实我们甚么都没有说,不过说,我在练琴,你呢。我,我打电话给你罗这样的无聊话。
喜悦如云彩降临。
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回邮地址,字写得很端正有力,大概是一个男人的字。他写:陈玉女士。我是你一个观众。每次我都坐在中中间间,太远了,看不清楚,太近了,怕你会看到我。你看到我,可能不认识我,甚至目光不会停留。但如果我知道,你看到我,我会很惊恐,所以我就坐在一个位置,有安全而亲密的距离。从你开始表演,我每一次都去看,你跳的,我实在不大懂,但我想你一定有你的意思。我虽
然不大懂,总觉得有点令人很感动的,但我又不知道撼动甚么,一个大男人,说感动,蛮难为情的,但你的舞又不是很性感,不是很过瘾。你上次那个表演,看的时候不知道为甚么,我就觉得不会再看到你表演。后来我去了美国工作两年,回来后我问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舞团。过了好久我才写封信给你,你不再跳了,一定有你的原因,但我想告诉你,我实在很喜欢看你跳舞。这封信寄到舞团去,希望你有机会收
到。署名游忧。我看完就随手将信扔掉。我已经离开,那种生活,但我仍然记得,生活的喜悦。
喜悦与甚么都无关,喜悦就是喜悦。你那么老,又那么丑,如日说,但你时常都是我的妈咪,我会很骄傲的拖着你上街的,如日说。中天哭道,妈咪,妈咪,你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想走了。你带我走。没有你,活着没意思。我笑了,你从那里学回来的,那么肉麻的话。中天那天晚上给我煮了一杯,好甜好甜的巧克力。
许之行给我送来花。打电话来呱呱吵,你真小器,你生我气了。我听你女儿说,你有失忆症,你太过份了,这样的事情,也不告诉我。我来看你好不好,我看看我的时间表,只有一个下午在伦敦,下个月三号,到伦敦时再挂电话给你确定。
我和许之行,认识好久好久了。我不跳舞了,她拍掌道,好呀,跳来跳去,跳到骨头散,不知你跳甚么,赚钱又少,风险高。,投资大,年期短,回报率等于零,早走早着。
她来了,一来便推开我的窗,说,好热好热。后来,来我们去了百老汇看,大家都没钱,就买了十元的站票,站得好累。散场的时候,下大雨。许之行和我,在人群中避雨,她就唱起里的来,有人拍掌叫好,雨点扬起彩虹,晚上也有彩虹,纽约的灯实在太亮了。
喜悦如雪。奇怪,我甚么时候来了纽约,我明明在伦敦。纽约还是一样,许之行一点也没有老,还是二十几岁,但我已经老了二十几年,有老花。
身上好多伤痕。伤痕好奇怪,一条一条,不像是做手术的伤痕,也不像是跌伤,是给硬物击打的伤痕,头上好多处秃了,有伤痕,没生头发。不知伤痕从那里来的,而且看这些伤痕,都好旧了,是留一生的旧伤痕。我想我的同屋女子,很可能知道我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但我不好意思问。
无端端流血。走着走着裙子都会染血。早上起来,嘴唇肿了,全是瘀血。额头又会流血,沿着脸,流到胸口。背上流的血,看不到,但伤口痊愈时好痒,就知道,曾经有血。一直哭,边哭边去浸浴,睡到暖水里,一缸微红的血,好像露西酒。
我的血,一定与伤痕,与婚姻有关,但我记不起。好像生命里有一个空间,好空,进了去。实实在在街上见到跟他有点像的男人,都禁不住,好想跟他一跟,看看是不是他。但,叶细细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其实我又不会跟他一起生活。和他生活,到后来只会互相谋杀。这你是为了什么呢,我问。叶细细说:‘多么奇怪。我还相信爱情。’到我们老了,我们不知会怎样么,还会谈情说爱么。
到老了,愈离愈远,我和叶细细,不再见面,并且彼此忘怀。爱情与否,已经无干。
我的爱情,想是个微蓝空间,淡灰的瓷地砖上,拖一撮连着头皮的头发:我爱的人从我头上扯下来的。
我爱你么。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我父亲教我,责任,荣誉,在婚姻里面,再没有爱的时候,就是柔顺与忍耐。在婚姻以外,就是节制。 从京都回来后,我没有再提这件事。还一样见面,还一样说着话,好像根本没有相约过,他也从来没失过约。久而久之,我也怀疑是我的幻觉。没几个月他就和一个女子结了婚,是一个日本女子。我去参加了婚礼。日本女子是个电影演员。玩新娘的,叫她表演她和新郎第一次亲热的情况。她笑笑,跪下来,拉开男子的裤链,亲吻他。这真是个奇怪的婚礼。
我觉得这个婚礼非常难忘。
我收拾。我连自己的护照都扔掉,用不着。
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我已经十二年没有出来工作,写了几百封求职信,见过十二次工,考了五次试,做了两次身体检查,才得到这份工作,但我一点都不可惜。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不好也不坏,但当安德逊太太说,那些清人与日人,眼睛那么小,是不是会看得清楚些,我怎可能跟着笑。其他人很有礼貌的说,噢,亲爱的玉,不是说你,你的眼睛一点也不小。你跟他们是不同的。但我怎能说,我跟他们不
同。我没什么,我一样上班下班。我还有两个还在念书的孩子,一间还要供款的房子。柔顺与忍耐,就是我的责任与荣誉。
安德逊太太说,你可以替我去超级市场买点牛油吗。路易斯叫,玉,玉,请你替我将档案放下地。有一个档案,在椅上。玉,玉,没邮票了。没影印纸了。
玉,玉,玉。
玉,玉。你去看医生吧,多休息点吧。后来他们叫我去看医生吧,叫我多休息吧。但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仍说,谢谢你们,你们实在太好了。他们好像杀人犯看着尸体一样,静静散开。
打开是我父亲的一封旧信。大概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信。信里面说的都是家常的事。我继母,如常去游晨泳。同游的给鲨鱼吃了。先吃左手,再吃左脚,然后一整个人都吃掉。但我父说,继母说,海水一点微红都没有,还是一样深蓝透明。继母也如常一样去游晨泳。
家中的玫瑰,亦已盛开。小猫跟从前一样,时常骂人,咪得好大声。大猫愈来愈老了,动也不动,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两小时。
付上二千英镑。今后你独自一人,承担家庭,要量入为出。身体有伤,必须立即治理、父字。
我挣扎好久才将消息告知我父。继母说,好女不怕瞒,你父亲,脾气又大身体又不好,你就瞒着他算了吧。我说,但我想他希望我做一个诚实的人。
我叫做再丝·阮,今年五十二岁,来自英国伦敦。我来到威尼斯,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我二十六岁那一年,离开越南胡志明市,孩子给我母亲带,我去美国,找寻孩子的父亲。我丈夫离开后,我收到他一封信,和二千元美金。当然他的信说对不起我,叫我忘记他。 我从越南去到柬埔寨,在金边住了一个月,我表姊家,再去到了泰国,在曼谷住了一个月,买了假证照,假身份证,假大学毕业证书,假工作证明,假银行账单,拿到了去多明尼加共和国的签证,我打算从多加尼加共和国再到美国,在伦敦转机。飞机延误,赶不上,移民官员就给我一天的签证,到伦敦过一夜。结果我就留在伦敦,一留二十六年。。
我是在巴景我工作的餐馆遇到叶细细的。她自己一个人,微胖,坐在那里,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一双深蓝长袜,一对过大的男装鞋。中国餐馆,很少一个人来吃的。她点了回窝肉,东坡肉,梅菜扣肉。一个人,全都吃掉。我去收拾碗筷,问她:要甜品吗。她说要。我说,花生糊,合桃露,红豆沙,送的。她说,可以全都要吗。我笑笑,可以的,你,吃得下。
她走了以后我发觉她留下了一只李子青皮手套,绣了几片青叶。好奇怪的颜色,我没扔,留在餐馆抽屉里。
日做夜做,一个星期做六天,星期一休息,睡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我不写信,不看电视,不打电话。我的孩子,我在泰国时已经死了。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
我在伦敦巴景,时间好漫长。
后来在伦敦唐人街的超级市场碰到叶细细。她穿一条黑长裙,白衬衣,浅灰么毛外衣,天气暖了,她缠一条灰蓝丝巾,一样穿一双过大的男装鞋,右手戴一只,李子青的长手套,手背上绣了几片青叶。面对面,好面熟。我记得了,便说,你留下了另一只手套了。话出了口,我便后悔,明明说不与陌生人搭讪,会惹麻烦,她看着我,甚茫然,好一会,才如梦初醒,是,你在巴景,嫣红园。就是妊紫嫣红开遍,都付与颓垣败瓦的那个嫣红园。我皱眉道,我不知你说甚么。 她来了,又是一个人,只点了两碟点心,开了一壶茶,我说,吃这么少。她说,那时我心情不好。又笑说,你看我这么胖,就知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居多。我说,太奢侈了,居然可以心情不好。她笑,说,我知道。她在看一本英文儿童故事书,看得好慢。我说,书院有给外国人学习的英文班,免费的,你要去吗。 这一次,她留下另一只手套,和我还给她的一只,成一双。她搁在桌上,说,不要了。她耸耸肩,男人送给我的,就当他死了。我摇摇头,都是男人,何必。
英文班一个星期上两课,我一个星期见到叶细细一次,有时她没上,有时我没上,有时两个都没上。但总会见到,大家都不会放弃,都会去。我和叶细细是那么不同的人,她那么光采明亮的,哭是哭笑是笑(笑声亮如一城的细钻),我就灰灰蒙蒙,摸摸停停,大近视的没甚么表情的做人。(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死时九个月,真是短暂的一生。)(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想起)(我父亲,长叹一声。现在年代
不同了。)(可一而不可再。很多事情,可一而不可发)我们打边炉,热气氤氲的,细细一直喝,喝红喝白,威士忌,喝到好热,脱剩一件小衣,穿一条牛仔裤。她在厨房点了魔术磨菇草,南美来的,她说,要不要抽,我摇摇头,说,我不抽的。日本的金田子,进来拿芥酱,深吸一气,说,好香。细细便说,试一口,不要抽太多,她抽一口,又说有山,又说有水,有妖怪,我们都笑倒。细细没甚么,将小烟抽完,问我,为甚么不。我说,这是我的选择。自由的意思是,你可以选择。 细细停下来,说,是,说得真好。自由就是选择。 
媚行者之八
 又摇摇头,说,你看我,这些草,对我一点作用 都没有。我还是抽。或许应该将它戒了。
以为是自由,其实并不。差不多了,细细坐在桌子 上,摇着腿。我今天二十八岁了,细细说。还好年 轻,我说。一声还长呢。
叶细细时常都自由。我就死古古,在巴景那间餐 馆,日做夜做,一星期做六天,后来比较好,可以休 星期天,我买了房子,买了车,星期天可以做花园, 开车去买花,如是六年。
叶细细,时常都很自由,事情好多,好麻烦。
我三十岁就要自杀,叶细细宣布。她去了澳州坦 士曼尼亚,打电话给我,说,他很好,他很好,我要 跟他在一起,好久好久,我叹一口气,你都没身份。 你怎离开英国,你偷渡。她笑呵呵,我拿人家的护 照,都是东方人,他们认不出来的。她的“人家”可 真多。没两个月,又打电话来,我冷死了,我家的煤 气给截了,我可以到你那里过几晚吗。
来到了,吓死人,剪了短发,戴一双珠耳环,一 进门便说,要改邪归正,受不了。 立在门后,大衣还没有脱,摇头说,有甚么意思 呢,没甚么意思。
或许她的决定,就在那一刻。其后不过是实际 的,人,时间,那里,怎样的等等问题。
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以后不要再烦我了。这一 次是要到警局保释她,又要找律师,又要找钱,又要 接又要送,我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第二天还照常开工, 客人要酱油我给他辣酱,还打烂碗。她在超级市场高买, 给人捉着,要起诉她。她说,不是我不是我,怎会是我, 我又陪她到律师楼作口供,不是我,我在一个女子身后, 是个黑发女子,我跟着她,我一出超级市场门口他们便 跟着我,说我高买。我都付了钱,发票一出门就丢了, 找不着。又陪她上庭,在法庭,等一天,审一个半小时, 算她好运,证据不足,放过了她。又开车送她回白教堂, 我开车时头昏眼花, 只看到彩虹,居然没撞死。送得她回去,她哈的 笑出来,要不要进来坐坐,我说,我都要死了,她笑 说其实是我偷东西。
我气得恨不得刮她几巴掌,甚么都没说,就推她 下车,说,我受够了,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她真的没有再找我,有一两年。 有时都会想起她,不知她怎样了,但想,不要麻 烦了。好麻烦。
做人好麻烦,死掉算。
她三十一岁生日那一夭,我就给她拨了个电话, 也没想到有人听。我说,是我。她说,哎,我都想找 你。你先说,你找我干吗。我说,看看你死了没有, 你不是说三十岁要自杀,现在都过时了。她才呀的 道,噢,我都忘了,今天是我三十一岁生日。我没 死。我要结婚了。
婚礼在娇花园举行。男子是个美国人,祖母是中 国人。
她只微笑,不是很兴奋也不至于冷漠,很有礼貌 的微笑着。我给她买了一双钻石耳环,她说,谢谢, 也没看,便收好。她没甚么亲人朋友,只有几个在英 国的亲戚,我们在巴景的几个亚洲同学,几个市集卖 东西的,不知甚么人,中东人,印度人,爱尔兰人。 听她说过的。其他都是男子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在花 园拍照,三月天,很清凉,公园的树叶已经发芽,阳 光一阵一阵,是不是因为春天的缘故,我站在一株小 无花果树下,树芽的影子稀薄,我闭上眼,嘴唇就开 始一直发抖。
不是说,因为结婚,就失去自由。结婚与不结 婚,我们只在各自的微小空间,尝试生活。不是说, 我心目中的叶细细,好麻烦的叶细细,不会再自杀, 或拿人家的护照,飞来去飞去,寻求那从来不存在 的;不是很简单,就说失望,或幻灭。不是。
而是说,到此时此地,我们明白,所谓自由,不外如是。
她家的煤气给截了,她穿戴整齐,来到我家,一入门就靠着门说,我受不了,要改邪归正,我当时只 觉得很惊吓,但不知道自己惊吓些甚么,但只知道, 那是她人生的,重要的一个决定。她说的,改邪归正。
她不自杀。她结婚。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毁灭是热烈的,一时一刻的,美丽的,也是容易 的。不知何故,我们没有毁灭,而其后,就容生命漫 长的侵蚀,体无完肤。我觉得,不应如此,但想不出 更好的办法,难道叫所有人都自杀。
她怀了孕我去看她。两个人坐在厨房里,无话可 说。她倒了一点爱尔兰奶油酒。说,喝一点爱尔兰奶 油酒,够甜,甜到你流眼泪。我没接话。我怕我说甚 么,会突然流下眼泪来,场面很难收拾。当我们明 白,自由不外如此,我们就开始节制。那么节制,节 制到跟所有人所有事,一模一样,忘记了我们从前的 面目。
也好,都过去了,有甚么好记。我便说,有没有 去做产前运动,我楼下转角店的老板,她在水中生 产,她说果然不痛的。细细说产前运动班,好搅笑, 教我们讲粗口,痛的时候,要表达,就讲粗口,好好 玩,我讲足一个小时粗口。
细细顿了顿。有时想跟大卫吵,好动气的时候, 就想,这对孩子不好。就按下了气。有时我想,可能 就这样给孩子改变,令我变成一个不那么自我的人。 你知道,细细笑,你知道我的。我扬了眉,笑,我当 然知道你。不然都不会叫你再不要烦我了。
虽然如此,我还是有一点惆怅,或许只为我自己 惆怅。细细是我的未完成。我好像透过她而生活。我 的生活,那么死古古,她做甚么做甚么,都会今我觉 得,应该这样生活才好。但我已经不想了(很多事 情,可一而不可再。可一而不可再叫,甜美生活, 或其他。
后来和叶细细都很少见面 她生了孩子 我又生 了孩子,大家身边都老是一堆人 一堆玩具,一大堆 衣服,要洗要熨,着着实实的在生活里面,忙着去应 付,根本不知,生活为何物,也不会有时间有心情去 问。
停了停,我生活里有一个空间,微蓝淡灰的,里 面甚么也没有。我一惊,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 人,儿女大了 没甚么用得着我的了 厨房好大,我 可以在这里坐一个下午 喝咖啡,吃甜饼,我走到窗 前,站一站,原来这样就过了,几十年。
灰尘满面。我坐下,打开报纸。我想去一个狂欢 节。
狂欢节就是忘怀、错乱和喜悦。
到五十二岁这个年纪 才明白好多事情。但明白 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的相遇是那么短暂 而赔上的日子 一生那 么长。 (我叫做露超亚 亚曼。我来自突尼西亚突尼 斯,我唱爵士蓝调,吹小号。我的一生,无非是男 人。)
(无非是男人。但对男人来说 如果他们还记 得,爱与关系。爱与关系,微不足道,只是我一个人 的事情)
与爱无关。只是我误会了。 
(第一个,是我的邻居 叫做阿默。我那年十三 岁,我姊十五岁。)
(我第一次和男人做爱,在我的床上,好痛。后 来他给我一盒法国香草栗子,他说好贵,比银子还 贵,一个典纳一粒。他走过我打开礼盒,只有两粒, 还没吃出甚么味道 就吃完。)
(他说,你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跟人说,我会 死。)
(后来他和我姊结了婚。我十四年后第一次回突 尼斯。我姊冲了一杯很苦的薄荷茶给我。三个孩子, 站在田边一个一个的看着我。阿默开了一间地毡店, 听到我回来,下午三时,踏一双皮拖哒哒的回家来 看我,一儿到我就说 你真本事 赚好多钱,可否替 我换点美金。)
(我过一夜便走。我姊说,为什么不住久一点。 我说 不了,好热 不习惯)
(我从此没回过突尼斯。)
(我在纽约曼克顿中城酒吧唱蓝调,吹小号。一 个晚走三四个场,十点开工,到两点,好赶,赶到 一边走一边穿衣服,穿着四寸闪亮高跟鞋都一样跑好 快,赶到假眼睫毛都跌掉,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上台 唱,小号都没手拿,小狗一样在身后拖。)
(我见过他。他看我。)
(他在酒吧门口等我。我赶下一场,只叫:星期 五晚,两点钟,十四街,蓝调酒吧。怕他弄错,上了 计程车,再叫:星期六凌晨两点,不是星期五,十四 街蓝调酒吧。)
(是个牙医,叫做多明尼。)
(问题不是,我不过是其中一个。他时常都自 由。问题是,有你或没有,都一样。)
(露薏丝来找过我.一边脸都肿了。她来酒吧找 我,说,我是露薏丝,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对不 起,请问你……。她说,我。)
(你知道他在那里吗。我说,我不知道。想想, 说,昨天他告诉我,今晚去看足球,然后回他前妻那 里过夜。露薏丝说,黄昏时我和他在一起。他打了 我,他还可以去看足球。)
(我当时就知道,他还会回前妻那里过夜。有你 或没有,都一样。)
(他对女人再没有兴趣,他会再结婚,在人前 做个家庭男人。对事业有帮助。)
从谎言中觉醒,脸上已经爬满皱纹。谎言或不, 皱纹一样爬上你的脸。
(细细,细细,你对你的一生,满意不满意?)
如果失望侵蚀灵魂,荣誉与责任,可否修补你生 命的裂痕。
(美丽孩子,一个叫如日,一个叫中天)
旧伤痊愈,那么久,已经没有痊愈的喜悦。 
(自由终不可得。) 
(从来末有,将来亦不会有。) 
(我叫做姬丝汀·波达,今年五十二岁。我住在 南非,圣约翰尼斯堡。) 
(我来到伦敦,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没想过, 一留,留了二十六年。) 
我推上抽屉。有人叩门。我说,请问。 
那个很像我的女子,伸头进来,问我,妈咪,没 事吧。我点点头,晚安。我说。谢谢你了。抽屉里有 照片,在一个不知甚么海边拍的,一个是我,一个男 人,一个如日,一个中天。那个男人,大概是我的丈 夫了,但我从来未曾见过他。我记得如日,记得中 天,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我却不觉得有个男人, 这个男人,我想想,这个男人。 
有人对我说,你将我忘记。我忘记,那是谁。 
忘记是,不知道忘记。记起自己忘记了的时候, 已经记得。 
忘记是,从来未有,将来也不会有,应该有的事 情。但不存在,犹如自由。 忘记是我生命最甜蜜的结局。 
所有的创伤,都在此得到治疗。 
忘记是,原来一恍,五十二年。我今年五十二 岁,叫做陈玉,叫做哉丝·阮,叫做露西亚·亚曼, 来到了阿姆斯特丹,火车开往南部,有一个迎接春天 的狂欢节,狂欢节有天使、南瓜和玻璃鞋,灵魂收割 者的鼓声清晰响亮,很远很远,可以听到黑色飞扬。 我在游行队伍里走走停停,买一条热腾腾的大香肠 吃,春寒料峭,还下雪雪雨掉在身上,冰凉如眼泪。 但我真的好快乐。这么好的狂欢节,我要带我的 儿女来,一个叫如日,一个叫中天,一个十四岁,一 个十二。他们都是好孩子,早上自己醒来。自己弄早 餐,才叫醒我上班,成绩都是一等一,一个打网球。 一个成天对着电脑,都是心智发展健康的孩子,圣诞 节都叫我不要买礼物,知道母亲一个人维持家庭,有 诸多难处,知道我不高兴就不会跟异性朋友谈很久很 久的电话,我的两个美丽孩子,是我寂寞生活的安 慰,孩子都往那里去了,想到我的孩子,纵是良辰美 景,一样心如刀割。可能他们长大了。已经离开,世 界是他们的,我尽了我的责任,得到我的荣誉,做一 个好母亲,忘记才华,某种生活,并且没有爱。但我 仍记得,生命的种种喜悦,叶细细秀丽如狐,笑声亮 如一城的细钻,许之行,清楚伶俐,人生从不含糊, 谁跟我说,见到你真是好,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 个观众,叫做游忧,坐在黑暗里,在我生命的一时一 刻,曾经接近,他看我跳舞,那些在我生命里的城 市,有幻灭有失望,我已经不跳了,但我灵魂仍然飞 跃,渴望自由,他不曾想像到,我曾经感动他的话, 他亦以婉转的方式,接近并安慰我,在我漫长寂寞的 生命,遥远的,在他方,有金黄蓝黑的郁金香,在原 野盛开。 
我多么想念,我舍不得,但我离开。 
火车在黑暗奔驰。低低国度,暗中展开,不见尽头。 我看不到我的脸。 
黑暗中有运河,有遗忘了的乌鸦。我父亲的手,渐渐 冷却。 
我除掉头上的羽毛,脱掉身上的大鸟翼。好累了,我想 睡一睡。
我醒过来。打开门,两个年轻人站着,眉清目秀, 男子高高大大,背着小背囊,手里夹着一本书。女子 到他的下巴,好面熟,一头长发,梳得服服帖帖,两个 都穿大衣毛衣牛仔裤,学生模样,很可爱的年轻人。男子 见到我,就叫我,妈咪,女子拉拉他,叫他,哥。那么大了, 如日中天,我的宝贝,那么大了,都比我高了,孩子真令我快乐,他们 有他们的人生, 未开启的礼物,或好或坏,或失望或完满,在他 们面前:我也要有我的。那么迟,五十二岁,我才开 始,狂欢节已经完了,没甚么留给我的了,但我仍像 母猪寻找珍珠一样,在生命的盛宴,寻找餐桌下的残 屑,总有一点,是我的,无论是那么的微小。我亲爱 的,如日中天,请容我,有很小很小的,微小空间, 让我,我已经忘记了,扬起手,我的身体充满力量, 美丽,强壮,热烈,请让我起舞。 
女子说,妈咪,我们找你好久了。我皱皱眉, 说,你找谁。男子顿一顿,说,我们找陈玉。我说,我想你们找错人了。我叫姬丝汀.波达。便呼的关上 门。 
关上门,我打开电视。我在一间酒店房间,打开 电视,播的是意大利语新闻节目。春天来了,运河有 小船,人们戴上瓷面具,有天使、圣奥古斯汀、圣母 之母安妮、圣母玛莉,圣子已经死了,有灵魂收割 者,镰刀都沾满血。威尼斯有一个狂欢节。不是阿姆 斯特丹,火车向南,在黑暗之中奔驰。狂欢节已经完了,另外有一个狂欢节。我在威尼斯。
(第三节完)
媚行者之九
4
“我的生命,有三个时期:战争之前,战争时期,战争之後。” ‘就像基督:诞生之前,基督在生,其後是公元。战争开始。我父亲说: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从前的玛嘉思嘉河,翠蓝色。” 我总是想,如果有战争,我一定会自杀。但果然有了,我不但没有自杀,我还留下。我说:这是我的土地,我生於此,长於此,我不要离开。 
“为甚麽”。 
“不为甚麽。为了个零鸡蛋。” 
“为了自由。为了土地。为了美丽。” 
“其实我没有发觉,原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可以将胎儿从母胎拿出,在手里捏死。可以将人缚在稻草上,放火烧。可以将人扔上电线上,电死。四小时内,一个人可以杀死了二百人。在集中营里,可以指著一个男子咬掉另一个男子的睾丸。可以逼老祖父与孙女性交。十个男子强奸二十个女子,每人三至四次。他们不是野兽,只是普通人。” 
“甚至我会想,可能是我。”
“可能是我。沉默的可能是我。仇杀的也可能是我。” 
‘我每天都想著手榴弹,地雷,警察。’ 
‘科索沃解放军和塞尔维亚军队轮著到我工作的酒厂搬酒喝。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开枪。’ 
‘战争是狂欢节。血好热。’ 
‘我怎样向我的孩子解释呢。我不明白的事情, 我不知如何解释。我只说,好好睡。他们都在窗前看 轰炸。我丈夫,好沉默,不肯吃。’ 
‘我聋了。’ 
‘我一生人,经过很多次战争。一九八二年我在 黎巴嫩,知道以色列士兵怎样开坦克辗过小孩的身 体,但报纸电视没有报道,因为那是美国人的电视报 纸,所谓‘自由新闻媒介’。一九九六年我又回到黎 巴嫩,情形一样。一九九二年我在卢旺达。不很多人 留意卢旺达的屠杀,因为他们是黑人。黑打黑,不关 白人的事。我来自爱尔兰,过去二十年,北爱尔兰不 停有谋杀和袭击。爱尔兰是小国家,小到所有我遇到 的人都以为爱尔兰就是英国。但这所有的战争,都没 有我见到这一次的丑恶。当然没有一场战争不是丑恶 的。但这是一场,眼球对眼球的仇杀。我第一次进入 科索沃比雅城,满城都是秃鹰,起码有几千只,盘旋 啼叫,抬头天都黑。而且好臭。这气味我在黎巴嫩嗅 过,在卢旺达也嗅过。是尸体的臭味。当时刚入夜, 城里还有几个黑影,从焦黑冒烟的商店走出,手里还 拿著抢回来的货品。除此以外,城很静,没有一个 人。我感到有只冰凉的小手在我背上,轻轻抚过。好 像我小时候我哥哥将冰扔送我背后一样。’ 
‘地上都是还未爆的坦克炮弹。桥都炸断,我们 从田野越遇,每时都想著地雷。’ 
‘我突然好累。好累好累。炮火那么大声,我伏 在地上,睡著了。醒来我的同伴都变成尸体。’ 
‘你自由吗?我想我自由。’ 
‘自由了。他们都说。我现在很好,在红十字会 做寻人的工作,我没有被强奸,还活著,九月就回到 大学去上课。如果我喜欢,我可以到街上去,行到早 上四时。我可以很自由,但我只是无法觉得自由。我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约束我,我那里都不想去,甚 应都不想做。’ 
“我是个不一样的人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重复做一个噩萝。或静不是噩萝,但我总觉 得是个很可怕的萝。我梦到了我童年在其中长大的屋 子,在杨林之前,窗好大。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窗前 看风景。就这样。” 
“她说桑妮亚,你一定要强壮。四天以后她回来 了,全头变白,我以为她是我祖母,瘦得像根枝。她 握著我的手,说,桑妮亚,你一定要强张。” 
“后来我就不再相信上帝。” 
“我无法憎恨。孩子就是孩子。他市场让我想起 那可怖的可怖的。但他是个孩子,是生命。”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是我一生最难过的一天。” 
媚行者之十
花孩子
——你的名字。
——出生日期。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出生地点。
克罗地亚沙甲。
——职业。
学生。主修地质学。
——家里有。
一个弟弟。父亲曾经在南斯拉夫共和国军队服役。今年五十三岁。他当兵的时候,恐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打甚麽仗。
——父母亲的职业。
我父亲是个水喉匠。我母亲在家照顾孩子。
——第一次被揍。
大概两岁至三岁。是我母亲打我的。
——你打架吗。
很少。第一次,大约四五年级,我十岁或十一岁。第二次,我十七岁,第十一班。
——克罗地亚打仗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第八班,不大知道。我跟我家人到防空洞。
——你家人有受伤吗。
没有。当时沙甲并没有很激烈的战争,只有零星的狙击炮。我一个表哥,因为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国家军队开战,他本来在布尔格莱德,因为他是克罗地亚人,很危险,所以他去了德国。
——你几时被征兵。
十八至十九岁。但我反对战争,反对当兵,所以要求成为良心反对者,只当文职,不携武器。
——你会怎样说你的国籍。
我不会说明我的国籍。
——为甚麽。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在纸张上,我是克罗地亚人,但这没有意思。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但唱国歌的时候呢。
你会怎样。我会跟其他人一样,站立。但这不表示甚麽。
——你是个共产主义者吗。
我不是。
——认同南斯拉夫的共产主义吗。
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不那麽的共产主义。我小时候南斯拉夫还比较有点社会主义,现在都没有了。
——你认同现在的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
两个制度我都不认同。两个制度都没有充份保障个人的公民权利。
——你喜欢穿制服吗。
不。
——你有运动或喜欢甚麽体育活动。
踢足球。手球。
——你认为体育能够化解人的暴力倾向吗。
不。体育可以发泄精力,但不能化解人的暴力倾向。
——你怎样化解你的暴力倾向。
我没有甚麽暴力倾向。我从来不觉得内里有暴力。
——你自由吗。
……这甚麽意思。
——随便你怎样理解。
你可以问得准确些吗。
——你随便答。
这……我想我自由。
——你对你的生命,满意不满意?
那一方面。
——每一方面。学习吧。家庭。爱情。性。将来。工作。经济。
不满意。我对整个生态系统不满意。我对社会的运作方式不满意q我也不满意在克罗地亚,越来越多小希特拉了。
狄托上将的好儿女
米高·来顿。我在美国乔治亚州出生。我父母都是南斯拉夫人。在家里,我们说英语,但他们逼我学南斯
拉夫语,又逼我看二次大战的纪录片,狄托怎样带领南斯拉夫,成为共和国。後来我去布尔格莱德教书。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开战,其後就是波斯尼亚。我辗转去了萨拉热窝,刚好围城。我在那里三年零七个月,活动范围只在我家与城里中央银行大厦我的办公室之间。开战後,我突然觉得好熟悉,在那里见过。想清楚,大吃一惊,原来在我父母逼我看的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战争记录片中见过,只不过,这一次,声音好大,好真,任何的音响效果都做不到那种震栗的效果,而且,记录片是黑白的,而这次我见到的,是彩色的!所以可以看到血的颜色。 丹尼尔。我是马其顿人。今年二十三岁。马其顿从一九九二年才第一次成为独立国家。人口只有二百万。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话说中国的总理,我不知是谁,问狄托,马其顿在那里,有几多人。狄托声,在南斯拉夫南部,是其中一个共和国。人口有二百万。中国总理说,这容易,可以全都请他们来中国,我将他们安顿在酒店。那时我才知道,中国有亿计的人口。
我小时候是少年先锋队,戴一顶红星帽,围红巾,是狄托的好儿女。
狄托每年都会到各个共和国和自治区访问。我记得,他来马其顿,我母亲,已经九个月怀孕,拖著我,和我哥哥,为等见狄托一面,在街上等了十六小时。我一直哭,好冷,好饿,我眼困。我不明白我母亲为甚麽会这样喜欢狄托。
一九八0年五月四日,狄托死了。我母亲哭得好厉害。所有的大人都在哭,好可怕。
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每年的五月四日下午三时,也就是狄托死的时刻,人们都会停车,站出来,敬礼静默,一分钟。
南斯拉夫开战了。差不多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甚麽狄托死了,那麽多人在哭。
新嘉。我是共产党员,在波斯尼亚萨拉热窝出生,现已退休,从前是个经济学者,在计划部门工作。我也是个回教徒,但我从来没有上过回教寺祈祷。我是共产党员,所以我不祈祷。狄托的社会主义,是个自由
的社会主义。意思就是说,可以同时是共产党员和回教徒。
我在这房子,已经居住了三十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有屋住,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各个种族都享有平等公民权利,南斯拉夫分成六个共和国,阿尔巴尼亚人居住的科索沃,匈牙利人住的和扎和典娜,成了自治区。那时候的萨拉热窝,是个大熔炉,咖啡店的音乐好大磬,所有人都在这里,成天讲话,巴尔干半岛的电影,音乐,艺术,话剧,文学,都在这里上演出版,东欧洲的学生都来萨拉热窝大学读书。夏天我们就到克罗地亚海边渡假,几年会去一次意大利买衣服。
狄托死时,我哭了,哭得很厉害。他是个英雄,给我们带来民族尊严。他带领我们对抗德国纳粹,後来又拒绝苏联的控制。
围城时房子都给轰个稀烂。战後我们便将房子,慢慢的修好。看起来,还像三十年前一样舒适。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全头银白,而满城都是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士兵。
我的朋友塞尔维亚人,全都离开了萨拉热窝。我儿子给拉进了集中营,不知所踪,怕都死了。
亚林。我在科索沃毕城出生,长大,念大学。你会喜欢毕城,这是个古老的,美丽的城。城里回教寺和东正教、天主教的教堂并列,并留有土耳其人的浴池。我念化学,毕业後我就到酒厂做化验,在酒的一蒸与
二蒸之间,化验酒的糖份与酒精。科索沃在狄托的统治下是自治区,阿尔巴尼亚人有自己的报纸,电台,学校。一九八七年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统米罗史维治来到科索沃,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说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人不可以再受欺侮了,当时我还念大学最後一年。毕业後我就在这间酒厂工作。
一九九o年他们就将我解雇。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阿尔巴尼亚人都没了工做。我表哥在英国利斯城,这样我就去了利斯,做黑工,甚麽都做,建筑,修车,电油站加油小工,剪草,油漆。我十分喜欢英国,气候温和,不像巴尔干,热天热得出火,冬天好冷,零下二十度,到六月都有雪。英国人又十分温文有礼,不过他们的警察和移民官员还是将我递回国。
回到科索沃我到街市卖东西。在保加利亚买点货,到街市卖。
我很想回到工厂工作,因为那才是我的专业。我不喜欢到街市去卖东西。
一九九九年二月,塞尔维亚警察第一次到我家,并叫我和我家人走。没多久便开始战争。
史维嘉。那真是我的,黄金岁月。那时我还是个芭蕾舞员。而且恋爱。
一九八零年也就是秋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第二个女儿出生。但其实我又知道,我会自己一个人,终其馀生。
我第二个女儿的父亲,不是我丈夫。
他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很聪明。但他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你可以想像那个年代出生的男人,对女性有怎样的期待。
但我没有离开他。我真傻。虽然我知道,最终我会自己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样,为何。
就像庸俗小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秘密结婚了。
狄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二十九岁。已经是个老女子了。我退了休,没有再跳舞。
妮达。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到科索沃。我感到很震惊。
我从不知道科索沃那麽贫穷,没有水,没有电,而且原来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互相隔离。
那次我和几个欧洲人权组织的人权工作者到科索沃考察。我当翻译。工作完毕,晚上我们想出去吃点东西。我们到了一间比萨店。进了店里,他们都看著我。我觉得好奇怪,问他们,店开吗。有东西吃吗。
我和那几个工作夥伴说英语。店里的原来是阿尔巴尼亚人。我们点吃的时,说英语。後来我的夥伴上了厕所,我一个人,我想喝点东西,就跟他们说塞尔维亚语。那阿尔巴尼亚小伙子呆了。然後他说,你从那里来。我说,我从布尔格莱德来。他说,怪不得。
在科索沃住的塞尔维亚人,从来不会到阿尔巴尼亚人开的店。阿尔巴尼亚人也不会到塞尔维亚人开的店子
。打从狄托死後,科索沃就开始种族隔绝。其後发生战争,一点都不奇。
一九九九年三月,北约军队开始轰炸我们的学校、医院、工厂,说我们在科索沃逼害阿尔巴尼亚卧。但我只到过科索沃一次,而且非常吃惊。
现在我想生孩子。但他们放下的炸弹有放射线。
我不知道我应否冒险生孩子。
我每天都想著地雷
我只到,山羊所到的地方。野草丛生的地方,不要去。
如果房子的门关著,不要去开。
你不能分辨草,或地雷引线。
每天你都行同一条小径。每一天你可能只是好运气。地雷的触发点是那麽小,一个戒指那麽大。
你不会看见地雷。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prorom-1和prom-1p,引发时可以弹至一米高,杀伤范围六十五米。那是最危险也是最常见的炸人地雷。空投地雷 kb-1和 kb-2,直径只有四十亳米,高八十五亳米,一瓶香水那麽大,含三十五克tnt+rdx炸药。杀伤范围是二十五米。
地雷会旅行。冬天的时候,有雪。地雷随雪浮起,融雪的时候,像种子一样,落到新的地方,静默等待。(所以不要相信地雷图。一个冬天以後,地雷浮移。已经清除的地雷田,可以重新,布满地雷。)
地雷好敏感。反坦克地雷,像tma-4,一百公斤左右的压力就会引爆。如果你开车,小如快意,或者是南斯牌小汽车,只要碰著,就会引爆反坦克地雷。
所有反坦克地雷都可以完全摧毁普通汽车(你没有机会),和严重摧毁坦克。
——炸人地雷,有以压力触发,或以引线触发。
pma-1a只需要三公斤的压力就会爆发。三公斤,可能是一只鸡,可能是一只猫,可以是你放下的一袋蕃茄。以引线触发的,只需要一公斤的拉力。
激烈而静默的地雷。等待时静默,爆发时好激烈。
甚至埋在地底。埋得太深了,就死亡。这是地雷稀有的死亡。
地雷不死。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的地雷,在法国,依然会爆发。
地雷田八月时分,开满脸大的向日葵。向日葵,没有人到的地方,(连山羊都不会去的地方),开满了向日葵。
我时常都想著地雷。想著地雷的敏感,残酷,隐密(及向日葵的盛开)。想著那些小手小脚,炸散了的,玫瑰花瓣一样的,小手小脚。
我才知道,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你必须尊重地雷。我从不轻佻。
接近地雷的时刻。最隐暗的修院都没有这样安静。我的灵魂透明。一无所思。
如果世间的想念,一闪而过,我就离开地雷田。
因为在地雷田,你不能错。一次就是你的生命,或你的脚。
金属探测器必必作响。可能只是罐头盖,可能是离家锁匙。当然也可能是极为微小的撞针。
我那麽轻,情人都没那麽轻。三十度,探雷针轻轻触著地面,与地面成三十度,每次都那麽准(你不能不准。你不能错一次。)
如果我触著地雷(那麽轻,那麽温柔,那麽准确。)(温柔的三十度)。三十度,是不会触发地雷的角度。
如果不能拆除地雷的撞针,或移动地雷太危险,就在现场引爆。
每次探雷针只移动两公分。两公分,那麽细,那麽密。(接近地雷,你不能粗疏)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死。死了,也没有人为我哭泣。
但说甚麽呢,种地雷的是我,拆地雷的也是我。
我城 萨拉热窝
而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个克罗地亚女子
从桥的一边到另一边
(桥总发生很多事情因此焚烧 断裂)
萨拉热窝的一边到另一边。
从山到山
生命的一种状态,与另一种。
她没有走过去
那从前翠蓝的玛嘉思嘉河
这一枪
开始了围城岁月
我们走到街上 那麽亲密。
二十万人,从此理解和平
面包、和水
一咖啡店会是忧伤的回忆
诗、你喜爱的红星球队、血肉肠、乾净床单、阳光及雾、最後一次你开的甲虫车
原来生命里有千百种、微小事情
除此以外
我无法明白
城里还有鸽子
如果她离去
萨拉热窝鸽子会 告诉另一只
譬如塞尔维亚鸽子怎样的平安消息
我们山上的邻居
和我踢足球的、喝啤酒的买一样颜色唇膏的怎样成了我们的强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这年夏天特别热
冬天特别冷或许不是
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
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是我的第一次你还不相信
“事情还远著呢。”你说。
“这怎可有。”
“我们一起生活那麽多世纪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
“萨拉热窝是我们的、美丽的城。”
“我祖母还以为狄托在打游击战。”①
“这麽久了。”我祖母说。
“这场仗还没有打完。”
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别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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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九四一到四五年,狄托带领南斯拉夫打游击战争,大战後建立第二度南斯拉夫共和国。一九一二至一
三年的巴尔干战争,使巴尔干半岛脱离土耳其统治,却引起中欧洲各国争夺巴尔干土地,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後第一度南斯拉夫共和国成立,一九四一年大战时瓦解。
坦克对坦克炮弹在城里行人路上开放有热有光,艳红的是血我的心微微震动
是不是这一次?是不是我?
一如果不是这一次?是那一次?
一如果不是我,是谁?
一何时,何地?并且请问……为甚麽?
我还天天出去照常上班没甚麽好做
除了想著手榴弹细小的碎片怎样撕裂妮莉的骨
那麽热,
几乎可以取暖的躺在路边
已经五天的尸体和其他垃圾一样
无人清理
我还穿著我的力奇球鞋背一个大袋里面有牙膏、厕纸、乾净的内裤(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的内裤)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只得一张纸的战时报纸
隔壁的坦妮亚
炸了腿多麽难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洞内裤
每晚七时我们穿著球鞋飞奔穿过子弹和狙击炮去波斯尼亚酒店的的士高跳舞
换上高跟鞋地牢挤满人
比从前人还多
砰!砰!砰!
他们在炸城
节奏强劲还不错
九时五十五分
如果决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会到明天早上
——十时正宵禁:这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正如其他
有时我们会在街角庆祝生日和五个陌生的男子躲避炮弹
犹如避雨我们谈到了苏格拉底五小时内 
我和五个男子恋爱(所以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内裤)
甚至结婚
和一个塞尔维亚人
糖一百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还有樱桃蜜酒美国的人道援助罐头
牛肉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温偷了汽车电池
从来没有这样丰盛快乐的婚礼
铜线接著铜线
我们欢呼 有——灯!
有时我也会想到死
但想到水的时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从不知道我力那麽大
用二十天 三十天洗脸擦牙抹身用了半瓶
如果我决定冲厕所
这是我最重要而又艰难的决定
邻居狄安排队取水的时候给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亚
——喝与不喝这就是问题喝
冒著伤寒的危险不喝
果仁一样枯乾
想著这严峻的哲学问题
忽然在医院
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水重要些,还是生命重要些
但请相信我一九九三年八月苹果成熟的季节
苹果一样成熟鸽子好瘦
但鸽子还是鸽子
我表姊妮坦妮亚只得一只脚
没炮弹的时候一样带狗出去大便
我不再想到死
或水
我父亲那麽老了四十五岁天天背著自动枪出去打仗没想到死
也没有死只是聋了
所以早上或午夜轰炸或不都睡得很好醒来大声讲话,说:桑妮亚,你记著: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我是个尽责任的女儿所以我活著
并写下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还是自由重要些?”
尼温说:“连水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将她们有的每一滴水都给了大麻草
谁管呢
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八月了
还有人卖晚开的玫瑰大麻草在火焰里一样生长已经一年零三个月
都一样了
尼温都不再想炮弹
你的头那麽大
地下通道的警察还在指挥交通
一个星期有七天
尼温、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警察身旁吸大麻
弹奏摇滚乐:“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我们无法离开萨拉热窝
无法过路
无法有日子;过去,末来
但请你相信我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 这样自由
烧光了萨拉热窝的栗子树
於是想到鞋子
打结的牛仔裤
可以烧半个晚上
烧到我祖母的红木柜
还没有过完这个冬天
尸体堆到床那麽高
唯有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亲密空间
埋葬兄弟妻子
全城已经没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父亲大喊
我母亲穿著乾净的内裤
新雪新融还到河边洗衣服
头和鞋子飘过
因为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万福玛莉亚”
我母亲做了个十字就将谁人的头丢在一旁
日子过去我也会怀念我有窗的房间
尸体一样高的床
哇啦哇啦的
厕所真的有人和我一样
在杜比亚区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在炮弹轰出的缺口张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击手的脸孔
如果他没有蒙上脸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个炮弹将他们轰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就可以看到二十楼的依来威先生
在没有墙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穿著大衣和四只袜子
对著玻璃碎片擦牙
并且再也不肯下楼来
也曾想过离开在围城的
当初只是我决定不了如何将我的生命减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来衡量我童年的日记、私人电脑、以及我祖母留给我的发黑的银苹果
而且城里还有三十万人(二十万人和我一样上过街)
(“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离开就是背叛那麽重
我如何飞得起来我城萨拉热窝(如果你愿意,萨拉热窝也是你的城)
从山到山狙击手看著我们过马路
射杀逃跑的鸭子一样射击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们一样上市场
没甚麽好买卖 香烟就是货币 其次才是马克
两支香烟一只金戒指
五十马克一桶电油
没有马克也没有香烟
看看也好 看看就是活著
何况还有市场这样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场②
市场就多了好多颜色 好多骨头
好像来了好多新货品
我还不知道 一样上班 一样在办公室呆坐
下班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温、美利安和新嘉亲吻道好
尼温说:“这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你了。”
“我的感觉挺不对。”
“我明天便去参加军队。”
我没有再见到尼温,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没有意思
这些红十字会失踪人口簿的名字
机会游戏的失败者
②一九九四年二月,塞尔维亚军队轰炸萨拉热窝一个市场,六十八人死亡,二百人受伤。两个月後北约空袭塞尔维亚军队据点。
你可以平安过到马路对面
1 你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谁?
——如果不是现在,何时?
7 子弹在你的下巴擦过
4你给爆炸逼到从七楼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给射中了
2手榴弹在你身外五十米外爆或不爆
1你重新开始
0你又活了一天总有一次会是我。总有一次现在。
但奇怪,总是想像中最痛我掩著伤口低下头
见到了自己跟我表姊妮坦妮亚笑说,
就像圣诞节塞火鸡
你将我的肠脏塞回肚子去
用头发缝好她还仔细的打了结
我感觉如同礼物
从此非常自由没有甚麽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带来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停火了
可以离开萨拉热窝了
但我并不想离开
我父亲失业了
没仗打
他成天在家发脾气
我母亲买了几只鸡,
养起来(“你不会知道,你甚麽时候需要鸡”)
小邻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亚
只得一只脚去了意大利海边
回来的时候
刚到赶上重新开火
噢我已经 噢那麽熟悉,
那麽庸俗
坏片子一样,播完又播
这次连人道罐头都没供应
这场闹剧的道具也实在太差了
我母亲却十分高兴而神气,说:桑妮亚,你永远不知道你甚麽时候需要鸡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我不再躲在地牢睡
我有窗没玻璃的房间尸体一样高的床
子弹飞过我头上
嵌进墙里
我将书桌移开
拉上烂窗帘继续写
头也没抬起
手榴弹一样
狙击炮一样
排队取水的人龙一样
有人突然掩著心现著奇怪的表情,倒下
排队取水的人龙一样排队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你不走时我也不走
(我可不走,这头位等得我好辛苦)
(我才不走,让你取我的水)
美国记者
那些心很大声也很大的美国记者见到了“勇敢的萨拉热窝人 高贵的萨拉热窝人”
他们其实不明白
与勇敢与高贵无关的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因此我记得的很少
关於战争 国家 自由
一分为三③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签了的顿条约
但萨拉热窝已不再是萨拉热窝
玛嘉思嘉河河水血红 却不是血
人们都走到街上贴著墙 走得好快
没有炮弹了过马路还闪出飞奔
那麽静 人好多还那麽静
鬼一样重重影子
耳朵伸出头发一样的听觉
好细好细
听到了不存在的
细丝撕裂的
狙击炮的声音
其後我记得的,这是这麽多
有声
你还想我怎么样
咖啡已不只是一杯咖啡
水岂止是水
③一九九五年签定的的顿条约,将波斯尼亚共和国分成两个共和国,一是霎士加共和国,由塞尔维亚人管理;一是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由波斯尼亚人管理,哈撒格维纳,波斯尼亚南部,由克罗地亚人管理。原来混杂的种族,分裂为三。
微小事情
何等微小亲近你坐在我面前那麽远,
我伸出手触及你,
但我无法感觉
一定是有甚麽地方焚烧,焦黑,并断裂
但不是我的伤口
不是我的伤口
我已经,
完整无缺
没有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非常自由
我在围城里面而你在外面你焦急呼唤
并且轻言爱我不至於发笑 
我是个诚实的人我珍爱而且依恋你所以我只能沉默
转过脸去并不因为你离开,
或背叛了甚麽,
并不因为你看或你从来没有流过血
我只是无法明白,所以也无法哭泣
这其实与人无关
每一个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只好这样了
你总有很多以为
战争与人性,生与死
爱或不爱 欲望与愉悦
但我只想活著 接近泥土
并写下
生命的微小事情
譬如你
玫瑰。总会有玫瑰
1.女 子
这些事情我听说过,但我从来没想到这是真的
从圣经旧约时代的战争开始,已经是这样。我知道
我知道,他们拉我,我姊姊,我母亲,和我祖母去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告诉我的孩子,我跟叔叔出去,不要等我吃晚餐,自己乖乖的,呵他们进来,一共三个,问我们有没有武器。但他们都没等我们回答,就将我推倒在地上我祖母说,他们连我都不放过。他们拉我去做体操满地是血,一个接著另一个
我见到保勤。当初还认不得是他,只觉得很熟。
他叫我。臭母狗。你记得我吗。我是保勤。第八班的,上你地理课的保勤。我记得,保勤是我的学生。
我罚他做功课。我闭上眼。他是第一个。我不想看。
其他的都无所谓了。但为甚麽他们将小学课室改成了集中营。我们营里,最小的九岁,最老的六十五岁。每天都拉出去,三小时,五小时,有时一夜,自己爬回来
我反抗。越反抗他们越高兴,笑闹著
他们喝好多酒,将酒瓶挤进来。我叫他们杀我,他们只是笑
他说,我接到命令要这样做。我对你的下体一点兴趣都没有。好脏好臭
就在我父亲面前。我父亲闭上眼
但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就在我家。只有这麽一次,我算是幸运的了
不知是甚麽,只是小便那里好痛,好痛,好像扯开我一样痛
流好多好多的脓,血乾了,黏著,两腿都张不
g开。张开的时候,生肉原来都会长蛆虫
全身都痛,但我和妮娜,还是爬窗走了
他们放了我,和妮坦妮亚,和坦妮思。我们都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没有办法再堕胎了。我们怀著我们强暴者,我们敌人的孩子,这是最残酷的折磨
我怎样说。我无法说。我不敢说。我一生都要背负羞耻。我是个肮脏的女子。
这是一生的伤害。我的身体会痊愈。我的伤害隐密。但我试著承受。我告诉自己,你一定要坚强,没事情发生一样生活
为甚麽我受到伤害,觉得羞耻的要是我,而不是伤害我的人
但我无法憎恨。我可以憎恨一个人,一个我认识的人,一个和我有某种联系的人。我不知如何憎恨一群陌生人
生活是长久的。我会忍耐的生活下去
我离开了南斯拉夫。我不愿意再看见那片土地。
或许我一生都不会再回去。我在这里很好,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创伤 我要将我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诉说。医生,心理医生,联合国难民专员公署的职员,红十字会义务工作者,欧洲安全合作组织的人权工作者,电视台记者,一次又一次。但我真的不想说,不想说,够了。
经过已经够了,请不要再要我说
我并不憎恨,我只是轻视。轻视那些只敢一群人活动的,那些要征服的,暴力的,只会破坏的,愚蠢又自以为是的,男人。而且我第一次想到,这些事情,由来以久。从和平时期那些对女性的轻篾,以为女子不过是给睡的和生孩子的和属於某一个男人的,就已经播下了强暴的种子
2.惊 动
——我不知道为甚麽。我只是成天很累,老想睡,每天睡十小时,还不够,还想睡。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天天上的土高,或到咖啡店酒吧和我的朋友,喝酒谈天,到早上二时。战争以後我甚麽都不想做,甚麽都不想说。连男朋友都分了手。战争时我们天天在一起,是生死与共的意思。奇怪,和平了我就觉得,很麻木,不想见他,见到他,无话可说。
我会想,这些事情我都见过了,我下半生怎样过呢。
好像经过日蚀,眼盲了,全身都烧伤。
——现在我天天上班,一天跟另一天一样。我会觉得,战争时期我快乐些。怎麽说了,战争时期,生活只
有一时一刻。我不会想从前,想起从前心会痛。
我也不会想将来。我们是没有将来的。过了一天就为一天祈祷。战争时期,生活那麽密,那麽丰富……不会觉得闷。每天都有这麽多事情发生。
战争之後,我不再看电影。我无法看电影。看电影会今我很愤怒。电影是那麽虚假,那些爱情喇,生死喇,战争喇,打不死喇。怎麽会,爆炸了,电影主角还在那里跳来跳去,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他们不知道,炮弹碎片可以二百米外都杀死人的。好小,小指指甲那麽小,很快,很热的,撕开你的心。我的邻居伊斯温,就这样死了。
还有声音。没有任何电影可以模仿坦克大炮那种,地震一样的声音。我想地狱裂开,就是这样的声
——我甚麽都没有说。他们都问我,你从南斯拉夫来,南斯拉夫的战争怎样。我说,我不知道怎样。
没甚麽。
你怎样和那些晚晚坐在电视机面前的人说战争。
而我已经可以从声音分辨狙击炮的口径,或远近:甚麽时候应该躲避,甚麽时候可以继续前行。
他们还找了个精神科医生来跟我谈话。她是个孩子脸的女子,很单纯。我不想令她难堪,我只说,你还想我怎麽样。
我如何说毁坏。
战争以後,很闷。日子很长。
3.桥
河的一边与另一边,相连的就是桥。
桥的意思,就是亲近与沟通。
时间是那麽悠长。建一条桥,要那麽长的时间。
而桥又可以从一边到另一边,相连土地,很久很久。
波斯尼亚哈撒格维纳莫思得那条十六世纪的土耳其桥,回教徒与天主教徒开火时将桥毁掉。从此河就分了两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一岸,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另一岸。波斯尼亚回教徒住那岸,用波斯尼亚马克。克罗地亚天主教徒住那岸,用克罗地亚贯拉。
时间可以那麽短暂。几秒钟,就将世纪以来的联系炸毁。多瑙河的两岸,一边有东正教堂,一边有天主教堂。信徒过桥去他们的教堂。桥的一边,有我从前上的小学校。桥的另一边,有我的大学。我在国家剧院
跳舞,在桥的一边,我回家,在桥的另一边。後来我结婚,搬到了桥的一边,医院在桥的另一边:孩子出生。布尔格莱德,过了桥,九十公里以外,就是。
分离。莱维撒的三条桥,全被炸毁。人们每天每夜都在桥上,唱歌,静坐,保护桥。但北约军队还是炸了桥。当时还有车子在桥上经过。从此多瑙河就在桥上流过。
断裂了的桥,远远还可以看到。桥断了以後,河上很多小船,很忙碌的,来来回回。很多人在河边看断桥。
4.日记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在课室等学生。论题是,科索沃应该独立吗。
但支持阿尔巴尼亚那方面,学生一个都没有来。等到下午三时 依温来了,跟我说,我们不能辩论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我不禁气了,说,你们怕吗。不过叫你们辩论,你们都怕。依温喃喃的不知他说甚麽。
这时我听到轰炸。果然是具的。
我还不相信。我只好站起来,说,没事的,几天就完了。
这天晚上八时 北约军队炸了日球场。足球场十年前是军营。可能他们以为这是单营。不知有没有人受伤,警报响起 好恐怖。警报比轰炸更恐怖。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
这是我一生最难过的一天。吵得很。每个人部在哭。我说,你们不要再哭了。烦死了。
杜比芙嘉和她丈夫和她两个孩子,行李都不见了,就挽著两个破胶袋回来。我都认不得她们了,两个孩子好像火柴公仔,小但尼才八岁,吓死人,头发都白了。我抱著杜比芙嘉,我说,怎麽了,你们不是要走吗。杜比芙嘉说,走了八天,碰到塞尔维亚军队,我们都不敢走不敢动。去到边境,边境关了,不准人过,人龙有三十公里。我们又走回来,不知走了多少天。今天几号了。
亚历山大和孩子 原本已经收拾了,好多袋,放在客厅里,我说 不要走了 我们就在这里。起码这里有面粉,有水。
晚上窝锔了面包,还有点肉肠。不敢多吃,每人两片,不知这场仗打多久。
外头一直开枪,到处都著了大 好光。孩子睡了,阿里山大收音机。
没什么好作,我在睡觉,忽然听到枪声,好像下雷雨。我醒了,心跳得好急。莫非军队进城了,这麽快,昨天还在炸炼油厂,今天就来了。我立刻起来挽起我的小皮袋。史维嘉易在对面客厅见到我,便叫过来:他们在开枪庆祝。停战了。”
停战了,这是甚麽意思。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一日
今天日全蚀。是百年以来欧洲的第一次。之前一直天天都好热,日头清亮而有毒,但今天日全蚀,街上好多人在卖黑眼镜,前一晚却下大雨。日全蚀的这一天,天阴。
看不见日头,天色好昏暗。
日全蚀,和很多天色昏暗的日子一样。
日蚀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分开始。全蚀只有一分钟,很黑。突外转冷,十一时开始家里便没有电。
没有电 又没有电池。没有糖。桥又炸断了。工厂炸了,一直关著,没叫我们去上班。我不知道今个冬天日子怎样过。
静 默 (l)尼古斯带我去找一个塞尔维亚女子。自从 塞尔维亚军队从科索沃首都毕殊典娜撤罩以后,塞尔 维亚人就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和袭击,每天都有 谋杀和放火抢劫的事件。毕殊典娜表面看来很平静。 但谋杀事件,就发生在走五分钟以外的地方。
塞雨维亚女子住在城中心,是尼古斯的邻居。尼 古斯是阿尔巴尼亚人,是毕殊典娜大学牙医科三年级 学生。打完仗,学校还没复课,他就为北的军队当翻 译。这天我请他做一天散工,替我当翻译。他说阿尔 巴尼亚语,和塞雨维亚语,造有英语。在科索沃,塞 雨维亚是殖民宗主国,官方语言是塞雨维亚语。很多 在科索沃生活了十几年的塞尔维亚人,不会税阿尔巴 尼亚语,虽然科索沃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是说阿尔 巴尼亚语的阿尔巴尼亚人。但阿尔巴尼亚人全都曾说 塞尔维亚籍。
女子的公寓房子,很小,不过是一个房间,厨房 和厕所。墙上是东正教的神像。挂了木刻,好多瓷器 小摆设,房间内放了一套一公尺直径的卫星接收碟。 她的房间,好像刚搬进去,一小袋一小袋,她身边有 个大皮包。电视开着。她一直在抽烟,没有停。 我是马其顿人。她说。在马其顿出生。
我皱着眉,跟尼古斯说,这样她不是塞尔维臣人 离开的时候,尼古斯说,她是塞尔维亚人,我认识 她很久了。但她怕。她不敢认。
(2)他说,你叫我尼古拉斯好了。尼古拉斯是天 主教徒的名字。圣尼古拉斯,是旅行者的守护圣人。 很多问题他没答。我再问一次。他还是没答。再 问,他说,这些问题我不答。
他不肯答的问题,所说的,比他答的更多。
尼古拉斯住在毕殊典娜阳光山的山脚,一个塞尔 维亚人的公寓社区。很多人已经搬走。还没有搬走 的,北的军队在门前停了军车,架起自勤枪,保护他 们不会受到阿尔巴尼亚人的袭击。
公寓的墙上喷满各种颜色的口号。uck,是科 索沃解放军,(注:此处为一图形,呈交叉形,无法表示出来,故空。)就是塞尔维亚人团结的图 像。十字是东正教十字架,c是四方的塞尔维亚人。
“静默就是同谋者。”
同谋者一:“我不认得他们。”
我在马其顿出生,是马其顿人。我一直住在史国 比市,十六年前我来到了科索沃,在这里结了婚,又在这里鹤我丈夫分开,在这里生了孩子。现在孩子都大了,在马其顿,在塞尔维亚,在黑山共和国。
来到毕斯典娜后,我便在巴士上工作。我丈夫很快便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了,可能去了德国。五年前我买了这间小房子,房子的每一公分地方,都是我在巴士上卖票赚回来的钱。卫星接收碟,电视机,唱机,电炉,这些瓷器,没有一件不是我赚的钱买回来的。这房子就是我的一生了。 战争开始巴士停驶,连薪水都发不出来。他们就发给了我一大叠巴士票当薪水。现在战争结束了,巴士都烧光。我还留着这一大叠巴士票。
前天有人来敲我的门。他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了 手枪,说,这房子给我住。我说,这是我一生赚回来 的房子,我不走,除非你将我杀了。
他没杀我,走了。他是阿尔巴尼亚人。
两个月前塞尔维亚警察来过。他们撞开了门,以 为这是阿尔巴尼亚人的房子。他们看到我墙上的东正 教神像,没说甚么便走了。
那些塞尔维亚人,我不认得他们。我是阿尔巴尼 亚人的好朋友,为甚么他们这样待我。
现在我收拾好,随时预备离开。但我去那里呢, 科索沃就是我的家。在塞尔维亚,我一个亲人都没 有。我又不想回马其顿。
我随身的大皮包,里面有,我房子的契约,我的 身份证明文件,我孩子的照片,少许德国马克,和那一大叠巴士票。
同谋者二:“我的良心清白。”
◇我读了很多有关塞尔维亚军队,比如说赤黑力和塞尔维亚警察的暴行。我亦读了奥玛斯加集中营里,回教徒囚犯怎样被塞尔维亚士兵虐待的报告。我又读了回教女子怎样被塞尔维亚军队强暴的访问。我跟波斯尼亚的回教徒,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谈,他们全都指控塞尔维亚军队杀害他们。沙拉热窝的人说,塞尔维亚人驶他们的邻居,他们完全不明白塞尔维亚人为什么要杀害他们。这是我们必须跟塞尔维亚人谈谈的原因。
◆我可以跟你谈。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只能 谈我自己。其他人的行为,做了些甚么,完全与我无关。
◇你知道,或你相信,我刚才方提及的事情,譬如集体屠杀、集中营、强暴的事件有发生吗?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管政治。我是个普通人,我过普通生活,我只谈我自己。
◇这好。就谈你自己。你在塞尔维亚出生吗?你甚么时候来到科索沃?
◆我在布尔格莱德附近一个小城出生。我念大学时来到了毕殊典娜,已经差不多二十年。
◇你还有家人在塞尔维亚吗?
◆我有一个哥哥,因为去了布尔格莱德念书,自此便在布尔格莱德居住。
◇你现时和家人同住吗?
◆我母亲。你可以看到,我母亲已经很老了,空袭时她受了惊,她现时病,成天胃痛。我父亲已经逝世。
◇太太呢?
◆我还没有结婚。我女友,刚去了塞尔维亚。
◇她是塞尔维亚人了?
◆是。
◇你大学毕业后就留在科索沃工作?
◆我是水力工程师,在一间水力发电厂工作。
◇空袭开始时,你在那里?当时情况怎样?
◆我在工厂里。我听到爆炸的声音,好大声。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当时你觉得怎样?你觉得愤怒吗?
◆我觉得很愤怒。
◇愤怒甚么?
◆这是政治问题。我对政治没兴趣。
◇你对北约的轰炸感到愤怒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对政治没兴趣。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
◇你,作为一个塞尔维亚人,你会感到困难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只为我自己说话。我不管其他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只知道,我从来没对任何一个阿尔巴尼亚人或其他人做过任何坏事。我良心清白。所以我不会离开科索沃,我也不怕阿尔巴尼亚人的报复。
◇你不走,你有甚么计划?
◆发电厂战争后就关了,也不知道甚么时候重开。我现在希望在联合国找一份工作做,做甚么也好。
◇你会再见到你的女友吗?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个医生,她也很忙。
◇你有甚么想告诉我的吗?
◆没有。我只回答你的问题。
◇这我没甚么好问的了。
同谋者三:“无论是我个人,抑或是一 整个国家,我们难辞其咎。”
我们当然有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我们 怕。我们软弱。我们坐视不理。一九九一年战争开 始,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问题,生活很困难,没有工 作,没有钱,每个人照顾自己都来不及,怎会想到在 克罗地亚的战争,到底发生甚么事情。我们又容许警 察和军队控制国家,没有人胆敢公开反对政府。没有 人胆敢说她心里所想的。当时爱国主义抬头,所有的 新闻媒介全都是政府的宣传机器。你说的奥玛斯加集 中营,我就没有听过。新闻媒介也从不报导塞尔维亚 军队用甚么武器,怎样对待敌方的平民,只报导塞尔维亚平民怎样被克罗地克——波斯尼亚回教徒杀害。
西方媒介报导有集中营,塞尔维亚的官方会否认。到 后来,人们根本不知道真实是怎样的,到现在都不知道。 可能要到三十到五十年以后,所有的官方秘密文 件都开放了,我们才知道战争的真正面貌。我知道在 科索沃塞尔维亚警察有向平民开枪,但同时我又知道 阿尔巴尼亚人一样袭击塞尔维亚警察。这是一场肮脏 而愚蠢的战争。我感到内疚,因为我的力量是那么微 小,而且我也怕。。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帮助有需要 的人。譬如我就帮我的阿尔巴尼亚朋友,离开科索 沃,给她们带钱,给她们联络方法,让她们去德国, 去瑞典、去安全的地方。我知道我很多朋友,在战争 期间,都冒着生命危险,帮助回教徒,天主教徒或阿 尔巴尼亚人。可能我们都内疚。我们只是个人,我们 没有权力去停止这场战争,我们只能在微小的地方, 做一点事,减轻我们的歉疚。但像我的朋友,尝试做 一个好塞尔维亚人,帮助她的邻人,但西方国家介入 之后,塞尔维亚人就成了大坏蛋,现在她们都受到报 复。她们做错了甚么。
同谋者:谁是同谋者
谁是赤克力?恐怖份子?(没有人站出来说,我 是赤克力。)谁在山上开枪?(可能是他,可能是 她,也可能是我。他们和我今天都一样在城里走着。 塞尔维亚人去了霎士加共和国,回教徒留在萨拉热 窝。但谁在山上?谁发狙击炮?)谁是强暴者?(我 们收集了很多受害者的口供,以备作战争法庭审讯的 证据。很多受害者认得她们的强暴者,知道他们的名 字叫谁是我们的邻人?(他们来敲门,叫我们走, 放火烧我们的屋子,他们都蒙着头。他们蒙着头,因 为他们认识我们,怕我们认出他们。)为甚么?(他 们辩护证供说,我执行命今。这不关我的事)谁的 血那么热?(可能他们事后都不敢承认。战争时期, 他们随便喜欢做甚么便做甚么,都不会有任何后果。 他们又一群一群的行事,就像一群狼。战争结束,他 们知道那种行为不会被容忍,所以没有人会承认,他 们曾经参予任何暴行)谁可能?(我第一次想到:可 能是我。这是集体行为,在某种时空,每一个人都可 能成为这个集体里的一个。在某种时空,任何残忍 的,伤害人的行为,都是正常的。他们不是野兽,只 是普通人。普通的意思是,没有顽强的个体意志或信。 念去对抗战争的集体理念。)谁是同谋者?(可能是 我。可能是我。)(无论你以为你的心,是多么的勇 敢高贵)
为了甚么而战?
为了个零鸡蛋。
为了自由。为了土地。
为了我们的国家。我在这里出生,我父母在这里出生,我祖父母在这里出生。我们的土地在这里。
为了美丽。战斗真美丽。像我折断你的手,骨头 断裂那,暗哑而柔弱的声音。你会尖叫。
为了利益。黑市电油,黑市糖,好大宗的军火买 卖。
为了愚蠢的民族主义。好像冷盘一样,随时拿出 来奉客的民族主义。
为了忘记上一次战争。
为了复仇。
为了我心中没流的眼泪。
为了……战争是这么一件事,一旦开始了,没法 停止。没有人知道当初为甚么。
为了……很多年轻人都像我一样,糊里糊涂的给 扯了进去。根据国家的法律,我们每个男子都要服 役。不管我们赞成抑或反对这场战争。一旦到了前 线,很吵,很累,甚么都没想,停下便立即睡着。 为了不得不反抗。我是个简单的男人,我不喜欢 穿制服。我只想过稳定生活,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一个 家,有一份稳定而我又喜欢的工作。但我工作没有 了,妻子和孩子都逃了难,我甚么都没有,我只得我 自己一个人。我就去了参加军队… 战争结束后我不特别高兴,只是好累。我将狙击 炮交给组长,狙击炮好贵的,值七千法郎,我跟组长 说:我从来不喜欢打仗,现在我要回家了,一天都不 多留。
…… 不要说为甚么,说起这些事情我会很愤怒。 我不喜欢自己很愤怒。
… 不能说,因为这场战争,我变得强壮,并且 得到自由。没有一场战争令人强壮与自由。战争都是 肮脏的。但,我只能说,因为这一场战争,我第一 次,有了自己的声音。我二十五岁之前,我全心培育 自己,全心学习;我二十五到四十岁,我所有的能力 都花在孩子身上;孩子长大了,碰上这场战争,我第 一次,上街反对战争。我第一次上街时,满面通红, 我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因为这场战争,我认识到有很 多不公义的事情,我们必须尽我们的能力去反对。因 为这样,我觉得自由,而且充满力量。
我们这几场战争,是因为互不容忍。这互不容忍 的种子,很久之前已经播下。而互不容忍,是原始社 会的特征。
我没有能力制止这场战争,但我也从来不是同谋 者。
鬼魂国度
“一次和另一次战争之间,就是和平。”
“六百年前,土耳奇人在科索沃征服了塞尔维亚 人。其后塞尔维亚人出卖他们的宗教和民族,变了回 教徒,说阿尔巴尼亚语,但其实他们是塞尔维亚人。 你看他们的姓,姓维治,只有塞尔维亚人才有这样的 姓氏。但他们现在说,他们是阿尔巴尼亚人,还说我 们逼害他们。
“波斯尼亚人是其实就是塞尔维亚人。历史上根 本没有波斯尼亚人。波斯尼亚人这个身份,是一九九 二年波斯尼亚战争爆发才制造出来的。”
“我祖父祖父祖父的弟弟,是黑山共和国的贵 族。你看我就是王子了。黑山人很喜欢追溯他们的家 族历史。每个人都几乎知道他们的家族故事。二十世 纪了,黑山人还会有家族仇杀。我们是一个很有历史 感的民族。”
“我是马其顿人。狄托时期,我是南斯拉夫人。 当时南斯拉夫很富裕,我们都说自己是南斯拉夫人, 没有说塞尔维亚、波斯尼亚、克维地亚、阿尔巴尼 亚、匈牙利、马其顿、黑山、史洛维亚、保加利亚人 的。那么多种族的人住在巴尔干半岛,土地又曾被土 耳其、意大利、保加利亚、奥地利一匈牙利帝国。 德国所占领,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历史。二次大 战以后的南斯拉夫国,是世纪以来最长的和平时期, 这时我们有一个共同身份,就是南斯拉夫人。南斯拉 夫分裂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国家。这个国家的军队, 连直升机都没有一架,有十几架破战机,是保加利亚 军队嫌太旧,不要,才给我们的。我们的国家,连个 名字都没有。正式名字叫做‘前南斯拉夫共和国的马 其顿共和国’,因为希腊不让我们叫做马其顿,他们 说,马其顿是属于希腊的。”
“他们不明白我们的战争,因为他们不明白我们 的历史。”
“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国家。她位于欧洲中心, 史洛维亚共和国,与奥大利接壤,二次大战期间,曾 被德国占领。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分裂,史洛维亚宣 布独立,德国第一个承认史洛维亚。克罗地亚共和 国,有美丽的长海岸,与意大利隔了一个爱的艾的 海,十二世纪克罗地亚被梵蒂冈统治,其后为土耳其 统治,其后拿破仑曾占领南克罗地亚。拿破仑于滑铁 卢失败后,克罗地亚就落入奥地利——匈牙利帝国的 手中。一次大战后,克罗地亚归入塞尔维亚-克罗地 亚史洛维亚王国,但二次大战克罗地亚支持德国, 在克罗地亚土地内大举逼害塞尔维亚人。黑山共和国 是个山区,隔开了波斯尼亚和塞尔维亚的土地。因为 是个山区,所以一直很隔绝。波斯尼亚共和国南部也 是山区,一直到公元九六o年波斯尼亚才离开塞尔维 亚王国,独立自治,自此却成为东正教与拉丁基督教 冲突之地。一四六八年,波斯尼亚被土耳其统治,凡 四百年。土耳其奥特曼王国衰落,一八七八年柏林会 议,土耳其将波斯尼亚交给奥大利一匈牙利。马其顿 共和国,是一个高原,山中有湖,与阿尔巴尼亚、保 加利亚、希腊接壤,历史上一直是希腊的一部份,至 九世纪才为保加利亚所统治。塞尔维亚共和国,十四 世纪国王史提芬·杜山统治期间是全盛时期,征服了 阿尔巴尼亚和马其顿,一三八九年科索沃战争后,塞 尔维亚被土耳其征服。塞尔维亚有两个自治区,北部 的和扎和典娜,是一个大平原,主要种植粮食,南部 的科索沃,是山区地带,贫瘠而隔绝,因此隔开了阿 尔巴尼亚,含阿尔巴尼亚一九一三年立国时,无法将 科索沃纳入国境。 南斯拉夫是个美丽的国家,位于欧洲中心。欧洲 的强国,从来没有停止争夺南斯拉夫的土地。
“战争比我们的生命更长。我们死了。”
“战争还没有完。我已经过了,很多个没有火的 冬天。”
停顿 与隔绝
我闭上眼,就见到了死者的衣服。摊在地 上,死者五彩颜色的衣服。泥土翻起,是他们埋葬的 地方。但他们为甚么穿那么,五彩颜色的衣服。如同,我记起萨拉热窝的玫瑰七月盛开。我姊说,玫瑰你的头 那么大。
这一年夏天,我来到巴尔干半岛。当初没想到会 来。来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飞机延误。机师 宣布:因为战机很忙,占了巴尔干的航道。战机轰炸 塞尔维亚及黑山共和国。
原来那么近。
我怎么说,我的完整在毁壤之中,成为罪恶。
我如何承受,完整的歉疚?
为甚么,不是我?为甚么,不是现在?
以自由为名,与自由无关的,战争。我怎样说。
我只说他们说的。
这一年的夏天,巴尔干半岛,他们说,特别热。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