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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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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王安忆
第一章
傍晚时,他在马路上看一个女孩吵架。
一辆出租从马路中间斜穿过来,在人行道边陡然停下,车门哗地打开,走出那个女孩子。她绕过车头,跨到那边车门,又哗一下拉开,冲着里面说:出来,你出来!那司机不得已的出来,说:出来就出来!虽然是行人稀少的时分,可还是围上了一些人,他就在其中。人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女孩子的气势又如此凌厉。女孩子穿一条浅颜色的牛仔裤,足下登一双鹿皮矮靴,垂肩的直发微有些枯黄,但依然柔软,手里提着几个购物袋。她叫出了司机,便跨到马路中间的快车道上拦车,专拣那种桑塔纳型的出租车,一边说:打赌,我和你打赌,赌一百块钱!那司机说:赌就赌。有几辆出租车绕过她开走了,而有一辆则迟疑地停下了。女孩子打开那车的门,身体向里一探,大声叫道:你过来!这才是打暖气了,打暖气是什么样的?是这样的!和她打赌的司机缩在后面,就是不过去,嘴里硬着:那是新车,我是旧车。女孩有他这句话就把车一关,这司机到底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迟疑地又把车开走了。女孩回过头,说:你旧车?你不是说你是桑塔纳2000型?你明明不打暖气,骗子,一百块钱拿来!那司机听了这话,就好像抓到理了,向着围观的人说:我怎么会说是桑塔纳2000型?桑塔纳2000型是这样的吗?女孩并不饶他:你自己说,暖气也打不出来,还要做生意,你随便叫谁来看,有没有暖气!她的声音又高又急,可一个字也不含糊,清楚而犀利地吐出。她像只小鹿一样,绕着那辆出租逼问那司机,司机几次忍无可忍,奋起反击,又被她逼了回来。
他从头至尾观看了这场吵架,直至那司机不收她车钱,让她下车,她又另打了一辆出租,开走,结束。他想起了他的前妻,妹头。妹头就是这样的人。
妹头是她的小名,完整的叫法是阿妹头,简称为妹头。在上海话里,"妹"是发"怀来"的音,十三韵里的第六韵,第一声,有些像羊叫:咩——,"头"则是浊音,很短促的一收,又和上海话里的"豆"同音,叫起来,就有一种乡俚的娇憨,是那种摔摔打打的宝贝。人呢?是生在闹市里的人口密集的弄堂里,这种女孩子,从小到大,都有着一个特别亲密的女友的圈子,那种类似工厂里的小姐妹的圈子,彼此都是称呼小名的,所以她的小名要比大名叫得更响亮。她的大名,叫做朱秀芝,像这一类闺秀气十足且乡气未脱的名字,都是出自妹头那样的父母。父亲从常州乡下出来,到上海学生意,最后学成一个绸布店职员,妻子是同乡人介绍的,不过是苏州木读镇上的人,在上海的纱厂做细砂工,后来身体不好病退了,在家做家庭妇女。老实,勤勉,本分,再加一点过日子的精明。
他们住在淮海路上一条弄堂里,这条弄堂要说也是正宗的洋房,红砖的墙面,高高的台阶,石砌的圆拱门,宽大的木楼梯,荸荠色扶手的栏杆雕着花,天花板四周也雕着花,窗是双层的,有一层是木百叶窗。要是一家一户住,那定是大户人家,都可住的洋行的买办,可事实上,住的却是小家小户。像妹头这样的人家,就算是上等的阶层了。他们住底层朝南的大房间,是一幢房子里最好的房间。要是一户人家住,这一间大约就是客厅,而后面的,朝北的,略小些的,由另一户人家住的一间,则是内客厅,抽雪茄,打牌,或者女眷们聚集的场所。现在这两个厅已经分隔,封死。在那面墙画境线的位置以下,墙面突然收进了半匹砖的样子,这就是后来砌上的。在这并列的两间厅外面,是楼梯,楼梯的另一侧,则应当是书房,更要小一些,略呈狭长的,也是并列的两间,还是住了两户人家。再推后,便是厨房,楼梯底下有个三角间,本是堆杂物的,如今做了谁家的卧房,可安一张床和一张桌,顶里面的地方,却不够抬头的,只能伸脚。在厨房和三角间当中,由于房子的深度,到了这里,光线已相当暗了,在这暗中,几乎看不见的,有一扇小门。这扇门的尺寸,厚薄,和所用的木料,都与这座房子的体积,结构,气派甚不相称,它不仅是窄小,还低矮,并且单薄,也没有锁和插销的装置,一推,便开了。不由眼前一亮,北面的均匀平铺的光亮涌了进来。紧接着,洁净的边缘清晰的鹅卵石地面也扑进眼睑。这里是后弄。这条后弄很意外地,人迹罕至,与前弄里的嘈杂喧嚣形成对比,它相当寂静。
妹头家住的这间大间,南边,临弄堂,还有个内阳台。妹头家在这个内阳台里做了个大大的文章。他们在内阳台的一侧,隔了一间,做成一个小卫生,里面有一个抽水马桶,还有一个洗脸池。底层只有一个小卫生间,是套在内客厅里,也就是与妹头家一墙之隔的,后面那家的房间里。因此,像对面的两户人家,因为隔不出地方装卫生,不得不用马桶。二楼和三楼,因是作卧房设计的,有大卫生间,但又是套在某个房间里的,其余人家,也要用马桶。住在洋房里,却用马桶,虽然不相称,可也不奇怪。这城市,尤其是这闹市,就是有许多不相称。弄堂里有一首童谣,便是唱的这个: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必要用沪语来唱,"领带"的"带"和"皮鞋"的"鞋",是发第一韵,"发花"韵,就响亮。节奏上呢?"赤膊"两个字后面带有副点,和接下去的"戴领带"
的"戴",组成切分,下一句也是,唱起来就十分昂扬。像妹头家这样有自家独用的卫生,在这弄堂里,又好算上层了。自家搭的小卫生,仅占去内阳台的四分之一,还有四分之三的地方,很宽松地安了一张大床,床头放一个被柜,床脚一架缝纫机,还有地方走路。妹头的奶奶,就带着妹头的哥哥和弟弟睡这张床。妹头则是同她妈妈合睡的,睡在大房间里。
大房间是一个很漂亮的,有着中产阶级气息的房间,它和很多上海中等人家一样,将卧室和客厅做在一起,非但不局促,还很舒适,并且堂皇。在这个长和宽比例适度,因而就显得很敞亮的房间里,靠着北墙,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一面凹进去的墙下,放着一具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橱。离大衣橱半步距离,横向地,并列两张三尺半宽的单人床,之间隔一张床头柜。再过来些,是一张三人长沙发,长沙发对面的墙下,是一具五斗橱。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那一片相当可观的空地,就是一张独脚的圆桌,四把高背靠椅,形成了这个房间的中心。
家具一色抽木,西洋款式。抽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的厚重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的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阳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而那两张床,也并没有一点因为涉及私人生活而生出押昵气,相反,它们使得整个房间有了居家的气氛,因而变得温馨和实惠。并且它还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房间的俗丽格调,它们毕竟是堆砌过度了,几乎散发出一些奢靡的味道。但它们因于是那样的满满当当,实实足足,倒正好反映出它们实是出自一颗纯朴的心,它本着勤劳的原则,照着中产阶级的摹本,描画了自己的生活。
妹头和她的母亲睡在靠大橱的那张床,另一张床是父亲的。比较她的睡在内阳台,奶奶床上的哥哥弟弟,就可看出她在家中受宠的地位。她脚上穿的是皮鞋,哥哥和弟弟穿的则是出自奶奶手的,家做的布鞋。到了星期天,妹头穿上妈妈用各种零头料子替她做的新衣服,妈妈再用一把火钳,将妹头的额发和辫梢卷得蓬松和弯曲。把妹头收拾停当了,妈妈再接着收拾自己。这时候,妹头就在弄堂里,领受着小伙伴们的艳羡和欣赏,共同讨论衣服的颜色,式样,还有发梢的卷曲程度。妹头虽然受宠,可是并不受放纵,所以,她倒一点不骄矜,同人很合得来。她很欢迎这样的讨论,因为成了中心,比往常还更谦逊一些。等她的父母终于打扮停当,姗姗地走出,搀起她的手,将她从小伙伴堆里领出,这时候,由不得她的,便也矜持起来。这一家三口啊!你能说他们就不是从隔壁的公寓里走出来的?男的,穿着浅色的西装,双色镶拼接缝的皮鞋,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女的,白色真丝的长袖衬衫,束在西装裙里,臂弯上挽了一件西装外套,玻璃丝袜,高跟鞋,头发是化学电烫的短发,但做得很自然,只在前额上,波浪略大一些,但很快便顺下来,变成小小的一卷,从耳后弯到腮边。小姑娘,则是像天使似的。在邻人们的啧叹声中,他们走出了弄堂。
这是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最好是,大人永远不要老,孩子永远不要长大。做不到永远,那也慢一些,让人们充分地享受够了,再说。妹头睡在大房间里,妈妈的床上,枕头是宽大松软的,木棉芯子,荷叶边绣花的枕套。被子是鸭绒被,缎子包的胆,再套一个棉布的贴花的被套,中间镂空一个棱形的方块,露出内胆的缎面。由于十分的舒适和得意,妹头忍不住要动来动去,滚来滚去,这就要遭来妈妈的责打,怪她要把被子蹬破。要知道,这是鸭绒,绒头很细,有针尖大的缝,绒头就要钻出来。妈妈给妹头看内胆的接缝,都镶着双边的滚条,一条墨绿压着一条铁锈红。针脚那么细密,几乎就看不出针眼。要是把它蹬脱线了,怎么办?妹头流着眼泪躺倒了。这会老实了,老实了一会,就进了梦乡。妹头由于和父母生活得贴近,其实是比哥哥和弟弟更多地挨责打。吃饭嘴里吃出"咂咂"的声音,要挨责打;坐相不好,坐在椅子边上,将椅子朝后翘起来,也要挨打;和弟弟吵嘴,奶奶生了气,向妈妈告状,当然,她可能告的是完全另一件事,告她自己到橱里拖了件毛线衣去给楼上玲玲看,更要挨责打。这样的挨打,一方面是使妹头学习了做女人的规矩,这规矩不是深宅大院里的教养,也不是小户人家的带有压迫性质的戒勺,而是这样弄堂里的中等人家,综合了仪表,审美,做人,持家,谋生,处世,等等方面的经验和成规。既是开放,又是守旧的一点原则。这点原则,在妹头身上落实得挺完美,她真的长成了一个聪明,能干,有风度,又有人缘的小女人。但另一方面,这样频繁的责打也使得妹头有点皮厚。这皮厚,倒不是寡廉鲜耻的意思,而是,有承受力,在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妹头在弄堂里和学校里,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最出挑的那个。或者是独立独行,或者是众星捧月地身边聚一大帮人,妹头这两样都不是。她总是有伴的,不多,那么三个或者四个。这三个或者四个中间,又总有一个是最最要好的。但也不是确定哪一个,而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那个,这样便于说其他两个的坏话和不满。这样贴近的好朋友,互相总是要有些看法的,要她们憋在心里决不可能,她们都不是含蓄的人。可她们也不是对人严格的人,只不过有点小心眼,再带点嘴尖。所以,挑剔过了,之间的友谊反倒更亲密了。倘不是好朋友,谁能让她们这么计较?她们这些一伙的,在一起玩,大多就是胳膊和胳膊勾在一起,头碰头地,小声嘁嘁喳喳,不时翻起眼睛,向某一处瞟一下,十分机密的神色。在这一小伙里,妹头就是个头了。她的各方面,似都要比其余这几个出色一些,也更有主意,性格则更强硬,表现出领袖的素质,虽然,在更大的范围里,她们这一伙可能是比较沉默,比较不引人注目的,但在她们内部,也是有着头脑人物。并且,在没有交手的情形下,她们也许没有什么声色,一旦要交手,人们会发现,这一伙是相当不简单的。她们甚至要比那些平时出头露面的更具有潜在的能力。她们的判断,答辩,反应,以及引而不发的沉着,都胜人一筹。更令人们吃惊的是,她们对事物的看法,竟然是相当独到和精确的。她们自成一体,不受局势和潮流的影响,所以站不到风头上去,可这不表明她们没有立场,是浑浑噩噩的一伙。
妹头在弄堂和学校的小圈子里,有一个共同的成员,就是楼上的玲玲。玲玲住二楼朝西朝北的一间房间,房间里套了一个大卫生。可是这个大卫生不仅是通向玲玲家房间,还通向另一间朝北的小间,这小间一直横向二楼楼梯,将三角形的楼梯间接了起来,住了又一户人家。所以,这个大卫生就成了两家共用的卫生,同时,也做了两家共用的厨房。这条弄堂的房子,在二房东的手里,根据不同的房客的身份,要求,都进行了不同的改造,所以,房子和房子外部尽管一致,内部却千差万别。玲玲家有姐妹四个,加上父母,一家六口住这一间房间,在弄堂里也算是好的人家了,但比起妹头家,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玲玲在姐妹中排第三。在弄堂里,流行有这么一种说法,说是行三的女孩都是家中最漂亮又最聪明的女孩,所以,玲玲便也认为是她家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她的漂亮主要体现在"白"上面。像她们弄堂里出来的孩子,脸色都是带些黄的。是那种清淡的,且带着偏狭口味的饮食,使这里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嘴巴都很刁钻。她们这不吃,那不吃,专捡一些古怪的少见的东西吃,比如海瓜子,比如糟鸡爪,比如缝衣针大小的海蜒拌点麻油。饭是要烧成泡饭,尖细的筷子头在水里捞上几粒米粒儿,那么吃。这样少油水又味道细致,她们的舌苔都干净得几乎透明。她们的皮肤也是透明的。又是居住在这样深而阔大的楼房里,逼厌的房间,人口拥挤,她们本来就少见太阳,出于生怕晒黑的偏见,又格外不愿见太阳,不喜爱户外运动,皮肤更没了活力。在黄黄的脸色中,玲玲的皮肤显得格外的白,但并不是说气色好,而正是相反,她比其他女孩子
更加孱弱。她的白是单薄的,稀释的白,就好像她缺少某一种什么色素,任何颜色都要比别人浅一成。她头皮是褐色的,眼珠子是褐色的,眼白呢,白过头了,倒有点泛蓝,这就使她看上去有些异样。她的头和脸很大,也是和身体相比的缘故,黄褐的头发薄薄地贴了头皮,编了两条齐肩的辫子,因为分不出头发来作刘海,就光着额头。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双眼皮也几乎看不出来,很细的一道。鼻翼很小,仔细看去,便看见它们在轻微地翕动着,好像呼吸有些急促似的。嘴唇宽而薄,人中较长,就使得嘴形有些"包",这种嘴形的女孩子大都有着暗藏的心计。其实,她所有这些都反映出佝偻病的症状,这些症状却使她变成了一个干净,白皙,精巧的小姑娘。
妹头的脸色也是黄的,但比较人家的黄,她的黄里则含有一种质地比较厚密的牙色,这使她在某一些情形下,或者是受了光,或者是受了热,她的脸色会忽然焕发起来,变成光润的象牙白。并且,在她发育的青春期,这样美好的肤色就会长驻不褪。这大约是因为她家毕竟有两个男孩子,男孩总是喜爱味厚的东西,所以,饮食就比较荤,口味也比较开放。和两个食欲旺盛的男孩同桌吃饭,往往会有一种争夺的气氛,这最能刺激胃口了。因此,妹头的营养就要比弄堂里其他女孩丰厚一些,胃口也大一些,甚至有着一些美食的倾向。等到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已经会烧几个很像样的苏锡帮的小菜了,四鲜烤夫,糖醋小排。当然,此时还只是些浓油赤酱的菜种,更进一步的,还有待她在
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过程中,慢慢学习。妹头的头发,是比较黑亮而且浓密的一种,由她妈妈做主的时候,总是将它留长编成辫子,然后用火剪烫弯辫梢和刘海。她妈妈多少有些把她当洋娃娃的心情,这也是小时候宠她的原因。可等到妹头有权力为自己头发作决定了——这种权力,弄堂里的女孩子都是比较早获得的,她们的形骸稍一脱离小孩子,有点小女人的样子,父母就给了她们平等权,尤其是妹头的母亲,当妹头不再是个洋娃娃了,她便急于她作自己的姐妹——这时候,妹头便改作短发了。在做母亲的姐妹这一点上,妹头的性急也是一样的,她来不及地要长大,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这也是和母亲给她的印象有关的。妹头不像有些孩子那样,单纯地从儿女的角度看母亲,这样,母亲就只能是母亲。她却不,她还从女人的角度看母亲。
妹头的妈妈是一个好看的苏州女人,她显得比实际岁数年轻得多。平日里,她多是穿家常的蓝布或者花布衣服,蓝是毛蓝,花布呢,又多是浅色的底上细小的碎花,两样都是贤淑又带点妩媚。等到了节假日要出门了,她便换了比较正式的装束,比方方才说过的那一套洋装。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文雅的女学生。到了夜里,妹头的妈妈则穿上苹果绿的绸睡衣裤,袖口,裤边,都绣着小朵小朵的草莓红花样,于是,陡然的娇艳起来。妹头很爱看她母亲,怀着喜欢和羡慕。母亲的每一件衣服,每一种装饰,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好看,并且有趣。比如,她用指甲油给手提包和皮鞋上的金属扣上光,她两只手指捏着沾了指甲油的棉花球,小手指则抵着擦拭的皮鞋或者皮包,手指的骨节由于用力而略略有些突出和发白,就显得格外修长。还有,她织补长统丝袜。她从来不把长统丝袜送去弄堂口那两个专补丝袜的女人那里,花钱请她们织补。那两个女人,从早上起,便背靠着街这边,朝阳的墙上,鼻子垂在绷箍上面,补着丝袜上的破洞。太阳先是照在她们面前的圆凳,一堆补好和没补的丝袜,然后慢慢移到她们的手上,脸上,弯着的背上,再移向她们上方的那面墙,最后,从墙上移走,她们也就收摊了。多是些保姆模样的乡下女人,送来她们女东家的丝袜,补一个洞一毛钱。妹头的妈妈也有一个绷箍,茶杯口大小,将破了洞的一面网在绷箍上,撑开,撑平,然后用一根极细的针,一针一针挑。由于专心,妹头妈妈的眼睛略略有一点斗鸡,却并不难看,而是带一些稚气。她也是用两个手指捏一根针,小手指向下抵着箍,那么缝着。再有,洗头以后,头发里
裹着卷发的纸卷,头发因为卷紧了,就短了,短到耳朵上方,妹头的妈妈就变成了一个外国女人,活泼和风骚的那种。什么时候,妹头也能做着妈妈所做的一切呢?
第一章
妹头的短发,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孩子那样,中间挑一圈头路,系一个小辫。她是正中略偏一些的地方,分开,额前留几络不规整的散发,然后用火剪烫得蓬松了。发少的一边,挽在耳后,发多的一边,就由它垂下来,遮住一些脸颊。这果然使她成熟了不少。妹头的脸是一种略短的瓜子脸,这种瓜子脸是比较俏丽活泼的。她的眼睛是杏眼,分得较开,就使脸相变得开朗了。因为眼睛分得开,鼻梁这儿就自然显得有些平,事实上,从侧面看,她还是有鼻梁的,甚至算得上挺拔。但这一点埋没无碍大局,相反还给她带来另一样好处,就是年轻。尽管她远远没到需要显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弄堂里的流行观点,说塌鼻梁比高鼻梁显年轻。妹头的嘴很好,是标准的嘴形,画上画的那种,端正。在后来看来,是嫌薄削了一些,因为后来都时兴夸张的唇形。但在妹头的那时候,这样的嘴形却是最好了,又秀气,又能言善辩。妹头的下巴略显尖了一些,这也是从后来的观点看,后来人们的审美越来越倾向欧式,或者西亚式,要大而饱满的,有轮廓的下颔。其实,妹头的尖下巴,正是她的瓜子脸的一部分,是很协调匀称的。所以,妹头的长相称得上完美,没什么可挑的。但妹头的好看不是风头很健的好看,因为缺少一点光彩和气度,也是和她的聪明才智一样,在小圈子里算头挑。不过,妹头对好看不好看,也是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不人云亦云,因此,她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就这样,妹头在各方面都要比玲玲略胜一筹,这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玲玲成了妹头好朋友的原因。玲玲的性格也和她的长相一样,比较淡泊,基本由妹头摆布。只有当妹头暂时抛弃了她,倾向于这一伙中另一人选,而她也不得已只能与第四个人为伴,才会对妹头做出小小的背叛。这背叛也是在一个固有的同盟内部,相对而言的。但是就像所有的多子女家庭的,身体孱弱的孩子一样,玲玲是小心眼的。这就使得她对妹头的背叛,变得比较严肃起来,两人之间便会发生一些认真的龃龉。这也是她成为妹头好朋友的原因,妹头并不需要完全的服从,她也是要一些不尽一致的可供互补的立场的。所以,这样好好坏坏的,两人从幼年到上学,再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一个圈子里的,要好的朋友。
玲玲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输给妹头的,至少有一项,是妹头所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她的二姐姐。玲玲的二姐姐要比她大六岁,当玲玲还是上小学时,二姐姐已经初中毕业,并且分配到了这条街上的,以荤素豆皮和生煎包子著称的一家国营饮食店里当服务员。在这样的弄堂里,上大学是做梦,去新疆农垦也是做梦,做的是噩梦,现实是,在家里做社会青年。每一条弄堂里,都闲逛着几个不同届别的社会青年,他们吃着家里的闲饭,竟还追赶着摩登。住在这条街上,又是个青年,命运再不济,也逃脱不了摩登的浪头。在摩登的下面,其实全是青春的苦闷。不说远,只说近,玲玲的大姐姐,二姐姐上面的那一个,就是社会青年。现在,二姐姐却有了工作,进去就领薪水,一年一加薪,三年满师再是一大加,劳保也有了,福利也有了,将来的退休金,也有了。还不是那种,大杨浦的,三班倒,流水线的操作工,而是市中心,淮海路,国营店里,除了薪水,还包一日三餐,随便舀的经济汤,都是小排骨或者鸡骨汤,一月只需交九块钱伙食费。玲玲的二姐姐,也正应了人们中间流行的说法:"阿大憨,阿二精"。她不仅精,还运气好。妹头和玲玲有时候到二姐姐工作的店里,去看她。她们不敢进门,就在店门外面,偷偷地朝里看。看见二姐姐穿了一身洁白的工作服,托着盘子,脚步轻盈地在店堂里穿行。她灵巧地绕过方桌和椅子,身姿非常好看,就像舞蹈。有顾客问她什么,她不屑于回答地不作一声。在她的压着带褶边的白帽子的几络卷发底下,是一张白净的,娇小的,绷得很紧的脸。只有当她收走一托盘碗碟,走出店堂,在店堂和厨房之间的过道里,遇到老师傅和同事,她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容,说一句很简短的话。这有些像一个自信的女演员退下舞台,走到后台时候的表情。妹头悄声对玲玲说:你二姐姐是粉质皮肤。粉质皮肤就是像敷了一层粉似的皮肤,这种皮肤特别显白,细致,匀净,而且晒不黑,缺点就是容易长雀斑。可她二姐姐连这点都很幸运,她脸上没有一个雀斑。
因为有这样幸运的姐姐,玲玲也变得骄傲了,妹头呢?则对她更在意也更要好了。星期天里,她们站在台阶上,高大的门廊上方,突出的水泥檐投下的荫地里面,看玲玲的二姐姐在太阳地里晾晒洗好的衣服。这条弄堂的前边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用竹篱笆墙隔开着,弄堂里的人,就将晾衣服竿一头搭在竹篱笆墙上,一头搭在窗户顶上。这里的窗户都有着突出的雕花的水泥护檐。她二姐姐先用丫叉将晾竿取下来,揩拭干净。她用抹布也很有讲究,叠成六叠,擦一遍换一面,每根晾竿揩拭三遍,揩拭完四根晾竿,正好面面俱到。她把揩干净的晾衣服竿暂且一头搁在窗台上,另一头插在低处的篱笆缝里,等晾满一竿就送上高处,架牢,再用丫叉送上这一头。衣服的每一个部位她都要扯平整了,卷起的口袋沿拉上来,窝着的衣领抻开来,袖管,裤管,更是要绷了又绷。裤子,不是像大多数人那样,穿进一条腿,垂着一条腿,而是要将垂下的裤管用衣夹夹在穿进的裤管上,这样垂下的裤腿就不会垂荡得长出一点,也不会因为擦着过路的人的头顶蹭脏了。妹头注意到她还特别地沿了衣缝掐过来,掐过来,使劲地一神。妹头领会到这是因为缝衣线往往更容易缩水一些,就将两面衣块收紧,皱缩起来。这样一掐,一抻,就把线捋直了。所以,玲玲二姐姐穿出来的衣服才能像熨过的一样,特别平服。二姐姐晾满了四竹竿的衣服,回去整理整理,就出门去了。
她是娇小苗条的身材,穿一条花布长裙,系在白衬衫外面,腰上紧紧地箍一根白色的宽皮带。头发是电烫过的,在脑后扎两个小球球,额发高高地耸起,蓬松的一堆。肩上背一个皮包,带子收得短短的,包正到腰际。这是她这样刚出校门,又走进社会的女青年的典型装束,标明了受教育和经济自立的身份。许多社会青年也这样装束自己,可到底掩饰不住内心的空虚,表情是落寞的。玲玲的二姐姐则是自信的,她绷着一张粉白标致的脸,目不斜视地走出了弄堂,去度她的假日。人们传说她有男朋友了。
在这样的年龄阶段,相差五六岁几乎就像隔了一代,怎么赶也赶不上似的。妹头看着玲玲二姐姐,就是这样的心情。她对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的生活,简直都是灰心的。所以她的成绩没有太坏,而是保持在中游水平,那只是因为她的聪明,以及恪守义务的天性,她认为读书是她应尽的义务。事实上,她对书本上的知识是谈不上有什么兴趣的。弄堂前边的操场,就是妹头他们小学校的操场。下午放学回家,隔了篱笆墙,听着那些晚放学的班级在操场上体育课,吵吵嚷嚷,夹着老师的口令,哨子,还有呵斥,她好像从局外看见了自己生活的不幸。这时候,她就像个淑女一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绷箍绷了一片枕头布,绣着花。妹头她们的小学校,就是间在弄口的民居里面,教室,办公室,都是东一处,西一处的。弄堂里的孩子,听到打预备铃了,再奔去上课,也来得及。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妹头还没上学,哥哥已是三年级学生了,两节课后的大休息,他都来得及奔回家,吃一碗猪油拌饭,再奔回学校。这条弄堂又地处闹市中心,课堂外边就是繁华的市面,下课时,女生们拥在窗前,点点戳戳地看着街上走过的摩登男女,还有对面橱窗里皮鞋的样式。她们给街上经常出现的人物起名,比如,"淮海路上一枝花"。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青年,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某一条横马路上,她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有时手里托着一包油浸浸的熟食,有时是几条固本肥皂,还有时是一卷布。眼尖的女生甚至能看出这是一卷短裤的裤片,还是一卷龙头细布的口袋布。虽然是为了这些琐事进出,"淮海路上一枝花"依然穿得很正式,丝袜,皮鞋,过膝的裙子,衬衫的袖口端端正正地扣着扣子。她也是烫发,但不是妹头妈妈那样的短发,也不是玲玲二姐姐的蓬松额发,脑后扎两个小球,她是长波浪,可又不是披散在肩上,而是做成束发的样式,额发略有些小波纹,但比较平服自然。这种发式多是电影明星做的,摩登里带几分艺术气。她的头发又特别黑,衬着她端正小巧的额,鼻,脸颊,和下颔,分外秀丽。她有一件黑白格子的呢外套,下面配着舍味呢的长裤,特别和这发型合适,真是醒目得很。有一次,大约是匆忙出门,她竟穿了一双拖鞋,露出了赤裸的脚后跟。裤子也是家常的,人造棉裤子,洗白了,她又走得急,裤腿就裹着她的身子飘动摇摆着。女生们都傻了眼,心里激荡起一股嫌恶和羡慕夹杂的感受。望了她从马路对面走到这面,再走到马路那头,拐了个弯,消失了。玲玲忽然说了一句:"真像是马路天使。"大家并不知道"马路天使"是什么意思,但都觉得,这是再恰当不过的形容。妹头尤其吃惊玲玲会说出这样精辟的话,并且还说得那么冷静,就好像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几乎要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名词都是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有姐姐就是好,眼界都开阔。
女生们还很狂热地崇拜于追逐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学校的大队辅导员。她其实并不漂亮,脸部甚至还有些缺陷,就是她的下巴略有些短,装束又很朴素,总是白衣蓝裙,一双横搭袢皮鞋,还有些土气地留着一对垂至腰际的长辫子。但是,她确是有一种风度,严肃,端庄,文静,姿态则很挺拔。这使她有些像女演员。女生们为了学习她,都留起了长辫子,走路也挺着腰,端直地,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迈着。女生们干什么都是一窝蜂,有一些是真喜欢,有一些则是盲目的,瞎凑热闹。妹头就不,她没有加入潮流。她并不喜欢这位辅导员老师,她觉得她有点官腔。她尤其不喜欢辅导员那口咬得很准的,朗朗的普通话,这加深了她的官腔。她宁可去喜欢学校里另一位男老师,美术课的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精神略有些委靡的男人,传说他曾经患有结核病,从大学退学,病愈以后就来到这所小学校来教图画课。他的脸黄而瘦削,头发却偏偏比较长,也不是那种时髦的,经过修饰的长发,而是没什么型的,不经意而留长了。额发本是想朝后梳,却没有梳平,于是便竖着。在春暖很久的天气里,他还穿着一件棉袄,蓝布罩衫的袖口很长地盖在手背上,中式的连肩的衣襟从他单薄的背膀上垂挂下去。看上去,他就像那种穿长衫的旧式的男人。可他一旦脱了棉袄,换上一件毛蓝洗白的中山装,忽然又年轻起来,你发现他几乎还是个少年人,而且很新派。上课时,他夹了教具走进课堂,将东西一放,就转身在黑板上作演示,同时简短地解释几句。他画得非常娴熟,自然还流露出不屑:画这点东西,还不是毛毛雨?这样,大约占去有三分之一的课时,还有三分之二时间,他就让同学们照他的示范画,自己则坐在黑板一侧的下方,静静地等待下课。他虽然是有些病态,但出于幽默的天性,他并不忧郁。他脸上带着懒散的温和的笑容,略带打趣地批评学生,学生要是画得实在糟糕,他就说:"怕来!""怕来"是上海话形容难看的说法,好看则是"趣来"。"来"是语气词。他说一口标准的上海话,不带任何乡音,比方苏州,宁波,或者本地的口音。苏州腔多少有些狎昵,尤其是男人来说,就有些轻佻;宁波音呢,难免有些卖弄风趣,便油滑了;本地话,指的是上海郊县的土语,倒是老实,可委实又太乡气重了。所以,这些口音多半是有些俚俗。上海话本又是杂合之音,总是要有侧重的,偏偏李老师说的一口没有习气的上海话。他又不是刻意地,一字一句去咬,而是轻松,随便,自然。有一些难发的音,他一吐口就是。比如仙鹤的"鹤",上海话里是发的舌根鼻音,他就这么发音——"鹤"。他说话的声音不响,可也不是有意的轻柔,而是觉得不必要大声说的,还是带些懒散。妹头中意他的,就是这口上海话。还有,妹头喜欢有一些颓废气的男人。那种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男人,会让她觉得有官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的语言,所以是官腔的语言,而大队辅导员,则是个官腔的女人。总之,妹头不喜欢官腔,而颓废气,是与官腔最无干系的。所以,她就比较欣赏李老师。无意识地,她对图画课也比较别的课更有些兴趣。当然,也是一般的兴趣。她对美术并无特别的才能,只是能过得去而已。不过,有一次,李老师还是注意到了她。就像方才说的,李老师大半时间是让同学们自己画画,画完之后立即交上,当场批了分数,便可离开课堂,不必非等下课铃响。这一次,妹头送上她的作业时,李老师注意了一下她的名字:朱秀芝。其实这是个很大路的名字,但碰巧引起了李老师的联想。他问道:六年级一班的朱秀荪是你哥哥吗?这更可能是哥哥的名字给了李老师印象,因为一个男孩子名字里有个"秀"字,总有点特别,使人想到这也许是个班辈,所以才进一步留意到"朱秀芝"的名字。末尾又都是草字头的,这是认真起名的父母常用的手法。这表明李老师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还是相当有兴致的。妹头回答"是",李老师就说:你哥哥很巴结的。"巴结"也是上海话的说法,是"努力""不放松"的意思。
虽然李老师表扬的不是她,可表扬了哥哥,妹头还是很高兴。妹头在家受宠,却并不因此而狂妄地以为,自己就是家中了不起的人物。不用谁来告诉她,她都知道,哥哥是比她重要的。他们这个家,在父亲母亲之后,要再有一个主持的人,那就是哥哥,而不是她。虽然哥哥是睡在内阳台,和奶奶,弟弟合一张床。内阳台就好像这个家庭以外的另一个家,那里有着和大房间不同的气氛和生活方式,是以常州乡下出来的祖母为代表的。甚至,空气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糟油的气味,来自床头柜子上的一个糟货钵头。这股气味带来了乡土的渊源的气息,这使得内阳台里有了一种家庭的历史感。哥哥睡在这里,也更多地在这里活动。他就在窗下那一架缝纫机上做作业和做他的手工。他是祖母带大的,就不怎么和父母亲,保持着一点距离,可他在父母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言自明的。父母很少呵斥他,与他说话都和缓了口气,很郑重似的,好像是平等的关系。也或许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就是个有责任心,稳重的孩子。他不像妹头,把弄堂当家的。他很少到弄堂去,弄堂里的人说起他,也是用一种很尊敬的,慎重的口吻。妹头和小伙伴们在弄堂里玩得忘形,大喊大叫时,她会陡然地停住,喝道:轻一点,我们大弟在做功课呢!"大弟"是她哥哥的小名,她这么称呼他,并不带有丝毫的不敬。她是真正为他骄傲的。妹头很小就会在缝纫机上缝制衣服,像男式衬衫的领子,肩背,袖口,她都会做。其时,奶奶的眼睛已花得穿不进针了,而哥哥也已不再是小孩子,不能总穿中式的乡气的衣裤,所以,渐渐的,哥哥的衣服全都由母亲自己,或者到裁缝铺请人裁好衣片,让妹头来缝制。这个,妹头也很骄傲。
哥哥比妹头大三岁,妹头升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则考进一所全市重点的中学。这所学校就在这条街的横马路上,从妹头的弄堂,能隐隐听见学校的高音喇叭,一早是升旗的国歌声,接着是广播体操音乐,再晚些,则是眼保健操。乐声虚无飘渺地传来,就有了神圣庄严之感。这条弄堂里的孩子,极少有奢望进这所学校读书的,他们大多是上这所学校的马路对面的初级中学,还有别的街道上的一些杂牌,民办的中学。妹头的爸爸妈妈在弄堂里发了糖。晚上,她听见爸爸和妈妈在说,一定要供大弟上大学,妹头呢,初中毕业上个技校就行了,小弟反正还早,大弟上到大学,他才上初中,就算他考得取大学,到那时大弟也已经大学毕业,出道了。他们讨论到此,便想到大弟大学毕业可能会分去外地。隔壁公寓里,不是有个大学生,不服从国家分配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头去,还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要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头要是读个护校什么的,分到杭州这样的地方,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因为即便是妹头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头听了这样的安排,尽管是将自己作筹码让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宠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那个地步,也只有这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头,还是这条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的男孩子的。因在这样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旧式的。在这繁华摩登的街市后面,却有着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它们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和这封闭有关。
第三章
大弟和妹头一点不像,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大弟是有些土的,长年是家做的蓝布衣服,脚上的鞋是手纳的厚底,再上一层轮胎胶,圆口的鞋面,鞋帮铁硬的,好像要穿一百年的样子。衣领上又总是系着一条红领巾,臂膀上别着两道杠的少先队中队长的标志。他是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土,他大约就也要有妹头所不喜欢的"官腔"了。当然,对自己家人是会有另一种标准。大弟的头也常是剃得很糟糕。他倒是到街对面小马路上的理发店去剃,那是他们通常去的地方,师傅们也都认识。虽然是个很小的店,可却经营了很多年,师傅都是老师傅,说着扬州话。别人都知道挑人,因师傅中有个女师傅,是大跃进时参加工作的家庭妇女。她倒是上海人,可为了表示她是剃头的正传,她也操了一口扬州话,但这对她的手艺丝毫无补。像大弟这样不挑不拣的半大顾客,往往就落入她的刀下。她把大弟的头剃成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后面刮得发青,头顶一径推上去,形成一个尖,额前,却留了一络长长的发,这一络头发落到眉际,就像小姑娘的刘海。想想看,这样的发型,脚上是那样的鞋,因为在长个子,袖口裤管总有些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糟货的气味。你简直不相信这是淮海路上的人,可淮海路上,就有这样的人。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的表情。相反,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面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像水一样从他身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大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年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插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了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在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小弟依然上学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同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妹头和小弟也闲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缝制。除去逼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间初中毕业,面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越来越明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是这么安排儿女的前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的手,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想到:幸亏,幸亏奶奶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走,奶奶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裸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车窗后面,但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大弟虽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操场,玩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操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操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的操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操场边,操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个,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操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阴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却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厘米,就不再长了。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的俗称。沪语里,"龟"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插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阴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三"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敲定"。"敲"字,在沪语里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他的耳朵:"七○届的拉三"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龄以及同性的人。
学校里进驻着一支工宣队,来自城市边缘的一个重型工业厂。其中有一部分是老工人,说着苏北方言。另一部分是新进厂不久的青工,他们多半都是从中专或者技校毕业以后,分去那家大厂的,其实也是刚出校门的学生,但却走进了领导阶级。他们因为有文化,也因为年轻,要比那些老工人更热衷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在三结合的领导班子里,占据了位置。当他们这些七○届学生进校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局势已经稳定,高年级的学生又陆续分配离校,或去农村,或去工厂,校园里尽是他们这些新生。没有经历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又没有正经地读什么书,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工宣队这时候的工作,就有些失去方向,不晓得该往哪里去。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定在了"冲击社会不良风气"的运动上。他们今天大会,明天小会,然后又定出一批重点冲击对象,将他们召集一处开办学习班。这些冲击对象,都是依着校园里的风言风语所定,于是,那些被称作"拉三"的女生,无一遗漏的全算作内。这样,学习班里除了两三个男生,以打群架为由进来,其余全是女生。"七○届的拉三"也在其中。
第四章
学习班是吃住都在学校,每天早上有早训练,晚上有晚点名,吃在教工食堂,住是从家搬来行李,集中在教学楼的三楼,走廊尽头的两间,分别为男女生宿舍。这一周内,学校里充斥了一股莫名的紧张空气,女生们不那么聒噪,男生们就更为沉默了。大家都不愿意多在学校逗留,下了学便匆匆地走过操场,走出校门,操场上也空寂了。学校里,就在他们的身边,某一个地方,正在发生不幸的可怖的事情。这一个念头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上。此时,学校很造作地在一早一晚吹起了军号,是工宣队里一名从部队复员的号兵担任吹号。学生是按地段分进校的,就住在学校的附近,所以都能从家里听到号声。军号声横亘在这昔日繁闹,如今已清寂下来的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空,带着一股粗暴之气。它就像一个凶蛮的外族人,侵入了安宁祥和的友邦。
这一天下午,他和他的好友,阿五头,相约要去人民广场。这一阵子,他和阿五头越来越亲密。阿五头个子比他还要矮,也戴一副近视眼镜,但同样不是会被人叫做"四眼狗"的类型。他住在这街上的一条公寓弄堂内,有着良好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出身。他家一共有兄弟五个,一律戴着瓶底厚的近视眼镜,他排第五,所以叫阿五头。他虽然矮,而且瘦,但他却有着一股沉着大度的气质,很成熟老练的样子,这未免就有点滑稽。人们并不给他起绰号,而是直接以"阿五头"的昵称来称他,这就有一些戏谑的意思了,但却是友善的。因为阿五头看起来真的很好玩。他爱到阿五头家里去,阿五头家的书多,他看的书大多是从阿五头家借来的。他父亲学校里的红卫兵已经给他家的书橱打了封条,可他们全有办法从打了封条的书橱里拿书看。怎么样把书橱的门卸下来,再装回去,他们都有一套了。是哲学和政治的话题,将他们结合起来的。阿五头也喜欢到他家去。他家是宁波人,家中长年飘散着一股咸鲞的气味。他们俩人就像旧时代里的人物一样,相对半卧在一张老式宁波眠床上谈话,看书。这张宁波眠床不论冬夏,都挂一顶夏布帐子,布质很粗,经纬又很稀疏,光亮透进来,有一点昏暗,很幽静。眠床的靠墙的一面,是一个镶着一排小抽屉的架子,小抽屉原是为放吃食零嘴,现在则放了他小时候玩过的,玻璃弹子,香烟牌子,蛐蛐罐,缺了口的喂鸟食的小磁碗,是有着家世背景的男孩子的玩意儿。他们头枕着被子卷,将男孩子的不爱清洁的头油味染在上面,有些腻歪,却不在乎,还觉得很自在。未长成的小男生,都是有些像小女孩子的,喜欢挤在一块。嘴也是碎的,只是自觉得是个男生,不能像女生那样家长里短,就找些比较硬气的话来说:黑格尔,中途岛战役,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等等。光是在宁波眠床上,或者阿五头家四壁书架的书房里,谈着这些,还嫌不够享受他们的友情似的,他们有时候还需出去。比如,去人民广场谈话。
这天下午,他俩说好了,放学后去人民广场,临要走时,阿五头被班主任老师叫去办什么事了。阿五头把书包交给他拿着,让他等着。他先是在教室里等,后来教室里的同学都走空了,只剩他一个人,便站到教室门外走廊上等着。阿五头还没回来。整幢大楼都很寂静,最后一些学生也陆续下楼走了。他所在班级的教室是在二楼,接近走廊的顶端。两边教室的门一关,走廊上的光线就暗了,而前方楼梯口那一块,则显得亮起来,但印变得幽远。偶尔有几条小小的人影从那里掠过,响着脚步的空空的回声,随即又安静了。这所中学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女子大学,欧式的老建筑,十分森严。他觉得付间已经不早了,是傍晚的天光了,可是阿五头还没有来,就决定去找他,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到底还去不去人民广场了。班主任办公室是在另一幢楼,与这幢楼成直角的,高中部的楼。现在,高中生都毕业高校,初中又暂时停止了升高,就只剩一些教师办公室了。他回到教室拿了自己和阿五头的书包,向楼梯口走去。楼梯口有着几扇玻璃长窗,正对外面的校园,原来,阳光还相当明亮,他的心安定了一下,正要下楼,忽然有人叫他名字,这声音好像是从上一层楼梯朝下喊的,声音在空廓的楼道里回荡,有些可怖似的。他抬起头向上看,没有人。停了一时,他决定不去理睬。再要下楼,那声音又响了,并且比方才更接近了一些,好像是走下几级楼梯再喊的。他立即返身向上追去,想当场抓住那人。这时,他听见了脚步声,还有咯咯的笑声,是阿五头!他心里认定就是阿五头,虽然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楼道里,变得一点不像了。他追上一层,那脚步又上了一层,他就再追一层,一边兴奋地喊着:你往哪里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变得不像了,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他直追上四楼,楼梯到此为止,可是阿五头不见了,脚步声也消失了。他疑惑地左右望望,走廊两边的教室都锁着门,没有人,悄无声息。门上方的玻璃窗上,透出一块一块模糊的光线,有一些灰尘在光里打着旋。
他顺了走廊走去,从门上方的玻璃窗望进去,看阿五头有没有躲在里面。他从来没有上这层楼来过,从玻璃窗里看进去,里面早已不是教室的样子。课桌椅都堆着,直堆到天花板下。还有的房间,则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他想,阿五头躲到哪里去了呢?这时候,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前边,他看见这一间教室的地板上,铺着床单,就像他们下乡劳动时的宿舍,各种颜色花样的床单一条一条地挨着,铺了有半间房间。靠墙的一头都放着被子,也是各种颜色花样的。有几个女生在屋里,手里托着饭盒,在吃饭。他这才想起,这就是学校里开办的学习班,她们在吃晚饭。教工食堂下午很早就开饭了,好让食堂的阿姨五点钟准时下班回家。那几个女生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房间另一半的一排课桌前,有一个已经吃好了,正竭起脚扯铁丝上挂着的毛巾擦嘴。"七○届的拉三"是坐在地铺的一头,她的侧面正对着他。她屈起腿,膝盖并拢着,勺子在铝制的饭盒里舀着,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她也吃完了,正喝水。她的席地而坐的姿势,将身体形成几个曲度,某些部位特别地突出了。她的形态,以及房间里的情景,带有着一股逼人的私密的气息,他从这气息里,感受到受虐的猬亵的性质,他忽然感到极其的嫌恶。这时候,阿五头出现了,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这是所有这种年纪的男女孩子,恶作剧的一贯程序,尽管由于无数次的重复而变成单调,却依然能够激起强烈的效果。但是这一次,他本能地唬了一跳以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两人没再说什么,一起转身走出走廊,下了楼。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和妹头离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定,在一家老酒店的咖啡室见面。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时他也离开了淮海路多年。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虽然经过几代改建,客房已标准化,但餐厅,酒吧,咖啡室,等等设施,依然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有着隐秘的私人气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见邻桌来了一批客人,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有老有少,亲近又生分的一伙,其中就有"七○届的拉三"。她一点都没有改变,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着玫瑰色调的衣服,由于是留着中长发,束起在脑后,所以看起来连发型似乎都还是原来的。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一点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长的大女生。他想那时候,他把她看得多么大啊,大到了嫌恶的程度。真的,那一个时期里,他憎恶大女生,大女生散发着一种受虐待的,猥亵的气息。而妹头,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这城市里,小学生称自己的同学或者伙伴,是称为"小朋友"的,妹头就是这样的小朋友。
就像方才说过的,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完全是陌路人。但事实上,彼此之间是有着一定的了解。谁住哪爿店面楼上,谁又住哪条弄堂里面,他们的母亲或者祖母也许就是熟人,在一个菜场买菜,在一个公园里早锻炼,或者在一个居委会里供职。甚至你很难断言,他们在课余时间里是否也是这样互不理睬。总之,他们这样完全不说话,是有些装样的,有些故作姿态,但也是不得已。没有谁敢在学校里搭讪,这样,他们的名誉就算完了。但是,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很"咋"的女生,她们大多有些没心少肺的,长的呢,又不那么具有女性的特质,就容易使人们放松警惕。有时候,当男生们在说着什么——当男生们说着什么,女生们并不是完全不听的,某些时候,她们会听得相当专心,教室里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气——这时候,那些很"咋"的女生竟会忘乎所以地,发问一声,或者搭上一句。这真是骇世惊俗的一刻,男女生双方都傻了眼,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由于她们搭话搭得那么自然,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头,接口令很快地也对上一句,这可不就说上话了吗?这可不就犯了大规了吗?于是,教室里终于轰然起来,森严的对垒局势便有些松动了。她们是班级里少不了的宝贝,而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一些女生来担任这样调和气氛的角色。有了她们,男女生之间的对话,就变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了。
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眼睛里只有"七○届的拉三"。而自从他对"七○届的拉三"起了嫌恶心之后,她也退出了他的视野,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头要好,要好得有些缠绵。他们互相勾着颈脖走路。那年月里,小男孩也兴勾脖子的。他们勾着颈脖,走到人民广场,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人民广场上方的一片天空,是少有的辽阔,心就变得十分旷远。广场四周的市声,漫到这里已经偃伏到地面上了。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悄然无声。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浮在他们的顶上。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住在城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远",他们从来没有放开过视线。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好地方,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有时,天上会有一只风筝,放飞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手里握着一轴线,慢慢地放着。等那风筝成了一小点,便停止了。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他们那样仰脖子望他的放飞物,而是低着头,想着心事。等暮色起来,天黑了,才一点一点,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远传来"扑拉"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去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大家都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发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瞬间她做什么勾当。他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队伍后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女生,正是他们班的,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了,她端了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气急,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是妹头家弄堂,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了脚,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交割完了,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立刻分头,一个过马路,一个朝左转。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她的略分开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但仅此而已,自从买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没有告诉玲玲。
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是更加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点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并且,玲玲很自然地就将这点动静归于男女之间的原因。她想,妹头有敲定了。想到这个,她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因为妹头对她隐瞒了什么,这个她并不在乎。别看她是扎在女孩子堆里,实际上她不是那么重视同性间的感情,甚至是怀有戒备心的。她不高兴的就是,妹头有敲定了。妹头向来占她的上风,她都视为平常,可惟独这件事,她却不太能容忍了。也就是因为扎在女孩子堆里,她对男孩子的兴趣是很强烈的。而且,现在她又长得更好看了。由于进入了青春期,皮肤有了些血色,变成磁白色的,头发还是黄,可是略厚了些。尤其是个子,她长得很高,有一米七○的样子。身架子虽然有些扁,也不够挺拔,但却有一种瘦弱的韵致。她的眼白依然发蓝,瞳仁猫眼似的发褐色,眼神里藏着一种洞明一切的表情,这使她显得很微妙。说起来,她是要比妹头有特色,招人眼目,可她却还是妹头的配角呢!妹头还是占她的上风。这是因为她缺少妹头的热情。无论是她的好看,还是她的微妙,都含有着一种淡漠,所以,很难激发别人的情感。而妹头则正相反。
可是玲玲有心计。她注意妹头在小菜场里和那个宁波阿娘打得火热,帮她占位,帮她排队。而她也认为,这个宁波阿娘正是"白乌驹"的祖母。她还注意到,妹头近来不太取笑"白乌驹"了,也不大提他了。并且,妹头现在也不像以往那样,总和她一起在弄堂里玩了。她更多的,是一个人在屋里,关着门。有一回,玲玲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去。见妹头正在桌上摊开着,裁一块衣片,被她吓一跳,抬起头说:你吓我做什么?玲玲笑着说:哟,做盘房小姐啊!又退回去,拉上了门。妹头骂了一声:神经病,依然裁她的衣片。这时候,确实的,她们有一些疏远了。女生们就是这样心细如发,有一点点变化,就会受到影响。不过,和以前许多次疏远和芥蒂不同,这一回,似乎是玲玲凶,而妹头则有些理亏,就软了。她有几次去找玲玲一同去买菜,或者买别的什么,却遭到了无理的拒绝,妹头竟也没有发作。她隐隐地感觉到玲玲是因为什么对她气不过,但实在无从解释起,只得听之任之。接下去发生的一件事,终于叫她按捺不住了。
时间已到了夏天,热得很。热天里,最大的享受是到弄堂对面的食品商店吃一杯赤豆刨冰。这天中午,妹头和弟弟一同去吃刨冰,正吃着,他也来了。于是,三个人就占了一张圆桌,头顶上是一架吊扇吹着,水磨石的地面渗着凉气。望着玻璃门外,马路当中那一条没有树荫的太阳地,耀眼地反射着光芒,汽车轮胎从柏油路面上柔软地轧过去,就格外地觉得凉爽。这时候,他们之间已经不那么拘束了,说话就比较放开。他们说的还是毕业分配何去何从的事情,但话题扯得挺远,说到彼此的兄姐,在工厂和外地农村的见闻。弟弟是个性急的人,再加也有自己的小朋友,没耐心听他们的闲篇,三口两口吃完刨冰,就自己回家找人玩去了。剩下他们两个,有意无意地拖着时间。正在这时,玲玲进来了。这是个很大的、开有几个门面的食品商店,供应刨冰的冷饮部是在商店的一端,对着一扇玻璃门。玲玲推开的正是这扇门,于是就同他俩打了个照面。她很夸张地退出门去,弹簧门打了几个大大的来回。妹头的火气陡然上来了,她又有意地拖延了几分钟,才同他一起站起身。这时她看见玲玲已经从那一端的门重新进了商店,装作很专心的样子,看着柜台里的零食,好像一点也没看见他们。就在这一瞬间,妹头很冲动地对他说:明天你到我家来,我给你看我哥哥从黑龙江寄来的、白烨树皮的信。然后就走出门去,挑衅地将门一摔,反弹回来的弹簧门差点儿将她自己撞着。虽然是炎热的午后,可是梧桐树投下了满街的荫凉,光和影都像碎了似的,烁烁地闪亮。他走在轰响的.蝉鸣里面,头脑里懵懵懂懂的。他对这个女生的心情不是喜欢,而是,而是十分的自然。就好像她是又一个阿五头,一个女的阿五头,情况就又有些不同了。当然,他还是不能够告诉阿五头他的遭遇。并且,他的遭遇越来越发展了,究竟要发展到哪一步呢?
下一天,他如约去了妹头的家。他无数次地走过这个弄口,这个弄口处在这条街的最重要的路段上。食品店,油条铺,文具店,书店,还有阿五头家的公寓弄堂,都在它的附近。可是他这是第一次走进去,心里竟有着几分悸动。每一条弄堂都有着自己的生活习性,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得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里,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当的含义。
初冬的时候,他们就都有了去向。妹头分在一家中型国营羊毛衫厂里当质检工,他则如妹头预测的那样,去了郊县的崇明农场。去时他带了满满一板箱的书,大部分是从阿五头家中书橱里取出的,还有一些是从各学校图书馆流失到社会上,再在偶然间传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农场谋生,而是读书去的。这也是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决不以为他真的会在崇明农场待一辈子。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他们这样的,乱世里长成的少年,热情和颓唐都谈不上,而是务实的心。他所以不以为他会在崇明农场待久,亦是出于实际的经验。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识青年都在陆续回来吗?所以不必太为前途挂虑。并且,在他这个年龄,还都是乐意离开家庭的,以为那样就可以获得自由。所以,他没有因为有人留在上海,他却去了崇明农场而感到委屈,只是和阿五头的分手使他伤感了一时。阿五头的情况本来和他很相似,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亲又一次进了牛棚,这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分配。所以,很识相地,分配方案一下来,阿五头就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分手前,他俩又去了一次人民广场。这一回,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互相觉出对方有些陌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了解,再交流。阿五头甚至已开始在啃原版的"康德传",所啃得的一些东西大都与原义相去甚远,可池的思想却已被引进一个抽象的境地,与现实高远了。而他的,有关妹头的一些事情,却是浮在现实的表层。他们俩相距有十万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东人的风筝已经"扑"地一声落到地上,擦着地面,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暮色里,山东人在线轴上绕线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他绕完了,将风筝送了收起,走了。
他和妹头的告别却是简单得很。妹头上他家来,给也送了一件手织的毛线背心,还有一双买来的松紧布鞋。他阿娘看见妹头来,高兴得很,下了糯米圆子给他门做点心。这时候,她已经把妹头认作她的孙媳妇了,那里晓得,在后来把妹头迎进门的日子里,她和妹头做了天下第一对头。他对妹头的来访态度冷淡,因为感到巴尬,就干脆摆起了架子。他从头到尾斜倚在那张宁式民床上看一本书,对妹头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一眼。妹头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上,和阿娘说话。他很厌烦似地掉了个身子,脸朝里躺着。不料,妹头一边同阿娘说话,一边背过手在他的脚底心搔了搔。他险些跳起来,好容易忍住了,余下的时间里,他都板着脸,不理妹头,但即时刻警惕着不让妹头的手来搔他的脚底心。不过妹头已经够了,她把手收回去,放在膝上,端端正正地坐着,和阿娘一起讨论着如今买菜的种种难处,叹着苦经。妹头还向阿娘介绍着一些新方法,既可节约,又可将单调的品种换出花样。比如买那种猫鱼大小的杂鱼做鱼松,再比如冷油条切成段,油里炒了沾辣酱油,也是一个菜,最妙的是那种小而多刺的盎子鱼,打上了一个鸡蛋,放在饭锅里清蒸,肉就凝结不散了,特别鲜嫩。阿娘一边谦虚地听着妹头的经验,一边又有些不服,就给妹头出难题,说,她的孙子是肉和尚,靠鱼是打发不了的,要靠肉。妹头就眼睛一亮,身子一直,说:肉?肉就更好办了,三毛钱买一个鸭壳子,炖汤给他吃;两毛钱一堆的肉骨头,炖汤给他吃;还有圈子,放葱结,姜块,浓油赤酱,烧给他吃!这个"他"既是泛指,又是指的他,就带着些嘲笑。又听到要给他吃"圈子",这种猪下水部位,就更生气了。他在眼角里看着妹头的背影,她的短头发下面露出一截颈子,颈子中间有一道浅浅的凹槽,长着一些茸毛,他直想在那上面使劲拍一下。阿娘去端了糯米圆子来,他们就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端了碗吃。吃完了,妹头就要走,阿娘让他起来送,他磨蹭着下床穿鞋,妹头早已出了门。等他穿好鞋走出去,妹头已走得看不见了。他本来也可以回身进屋的,可却又奇怪起来,想她走这么快为什么?便也向弄口走去。弄口对着一条嘈杂的马路,街道很窄,而且弯曲,多是些日用杂货,家用五金的小店,洋铁匠"哐哐"地敲着铅皮桶,车辆壅塞在街心,性急地摁着喇叭。他正左望有望,想妹头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忽然眼睛就被一双手蒙住了。他晓得是妹头,但是惊讶她的放肆。还好,她只蒙了一下,很快松了手。
然后他们就走到前面大马路上去买冷饮吃。天很冷,包装纸冻在坚硬的冰砖上,揭都揭不开来。可他们不怕冷,也不怕刚吃过糯米圆子就吃冷食,伤了肠胃。都是这样的年纪,又都是好食欲的身体,生冷不忌。他们很坦然地吃着冰砖逛着马路,嘴上没说,心里都认为自己已经是走上社会的人了,不必再忌讳什么。尤其是妹头,她已经有了工作,自立了。
现在,她每天早上,背着包,背包的带子,也像玲玲的二姐姐那样,收得很短,卡在腰里。她背着包,去乘公交车。临到车站前,就紧跑几步,正好和后面上来的公交车同时到站。挤上车,她把包拉到前面,抽出月票,朝卖票的一扬,管他看不看见,就抬着下巴,对着车窗外面看街景。车上的人,还有马路上骑自行车的人,都是和她一样,去上班的人。带着忙碌,郑重,还有些疲乏和厌倦的表情,向着各自的工作单位赶去。下一路车,还要再转一路车。转车的气氛就更紧张了。许多人都是走同一条路线,一齐拥下这一路车,跑步着冲向下一路车。那一路车的卖票的,多少有些认得他们,有意在站上等他们,同时虚张声势地"啪啪"拍着铁皮的车厢壁,吆喝着关门离站,等他们一个个气喘吁吁的上车,门还没关上,车已经动了。上大夜班的时候,公交车就比较空一些,不那么疾风骤雨的,但却有着一种孤单和冷清。尤其是下班回家的路上,天刚蒙蒙亮,车上没几个人,都在打瞌睡。卖票的也懒得说话,到了站都不报站名,反正这时候坐车的都是老乘客了,谁能不知道什么地方下站?简直是笑话。而且,车上再人少也总有几个同路的人,他们彼此都有些认识,但从不说话。他们都要比她年长,一个是中年妇女,两个是男的。有的转车的时候,那一个比较年轻力壮的跑得快,还会帮他们拉住车门,等他们一一上去,才最后一个上。等她走进弄堂,那些读书的正好是去上学。她青着眼圈从他们身边擦过,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们的招呼。说:看你们多么享福啊!然后她草草洗漱了就上床睡觉。睡是睡得着,就是睡得浅,有什么声息都传得进耳朵。小弟中午回家吃午饭,揭锅盖,关锅盖的声音,妈妈让他轻一点的声音,窗外那些不上班的人晾衣晒被,说话走路的声音,还有小孩子做游戏奔跑的声音。她听见妈妈对着弄堂,压低声音呵斥:轻一点,妹头在睡觉,做大夜班呢!于是,这一切声音也都压低了,小孩子压低了声音在争吵。这些都使妹头感到很甜蜜,她渐渐变得很清醒了,但还是睡着,听着妈妈在桌上安置着她的一份饭菜碗筷,等她起来吃了早晚饭好去上班。她起了床,仔细地梳洗一遍,感到精神很好,和早上起床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恹恹的,将开水泡了饭,一点一点往嘴里划,很勉强的样子。要是小弟正好跑进来,发现桌上有一样中午未曾见到的特别的好菜,眼睛陡地一亮,妹头就总是慷慨地邀请他共享。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随时都可进餐的。妈妈则在一边训斥小弟不懂事。妹头就说:让他吃,让他吃,反正我也吃不下,再说,还有夜餐呢!她很着重地点出"夜餐"这两个字,小弟就问她"夜餐"吃什么。妹头不耐烦又不得已地说:夜餐嘛,就是吃夜餐,油豆腐线粉汤,什锦盖交饭,两面黄炒面,馒头,随便吃什么,并不好吃。她放下碗,就到出门的时间了。此时正是弄堂里人最多的时候,读书的回来了,上早班的也回来了,晒出的衣服在收,烧晚饭则还有一会儿,就在弄堂里说几句闲话。她从人堆里走了过去,去上大夜班。
妹头的师傅是文化革命前不久毕业的技校生,比她大七岁,已经谈好了朋友,国庆节就要结婚。她家住杨浦区,是苏北人,说话经常会带出粗字,而且满不当回事的,这叫妹头听不太惯。但她宁可装听不见,因为她是崇拜师傅的。师傅长得很好看,是那种肌肤丰腴,面若桃花,典型的苏北好看女子。可她却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好看似的,一点没有架子,特别爱和人说笑打闹,尤其是和那些男机修工。也听不出来他们是有些吃她的豆腐,可能是听出来了却不当一回事。总之,她一点不像那种好看女子一样傲慢和娇气。上班的时候,她把一头黑亮黑亮的头发统统塞进白帽子里,连一丝刘海都不留。饭单一系,手里端一只几乎有热水瓶大小的茶缸,就进了车间。她还对妹头很好。大约因为妹头是她第一个徒弟,所以就非常喜欢。头一天上班,她就拉妹头去洗澡。妹头有些难为情,推说没带换洗衣服。师傅就说,回家再换好了。她把妹头拉到浴室,妹头一看那阵势又吓呆了。一个旧车间改造的淋浴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几十个莲蓬头,一起喷着水。雾气朦胧中,是赤条条的人形。热气挟裹着香皂味,臭皂味,还有女性的又香又臭,多少有些不洁而腻歪的体味扑面而来。妹头几乎窒息了,她真的想退出去了,可已经来不及,师傅三下两下地把她衣服扯了下来,并且大声说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搞的,难道有毛病?水汽中,师傅的声音就像从很远传来,隔着一层膜。转眼间,师傅也脱光了,她将妹头的手夹在自己肋下,一手拿着香皂和洗发粉,走进淋浴室,并且硬挤到一个莲蓬头底下,将妹头推进水柱之中。妹头已经彻底懵了,湍急的水柱击打着她,眼睛也睁不开,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命令道:洗头,并有只手把她的头往前一按,她便机械地洗头。洗了一阵,她的身子又被一扳,就有肥皂在她背上抹起来,抹罢冲罢,一双大手开始在她背上挂泥,挂得皮肤生疼,再打一追肥皂,冲净,这回好了,剥了一层皮。然后,这块肥皂就塞到了妹头的手里,耳边的声音说:你替我洗。她这才影影绰绰地发现,师傅站在她眼前,将一面背对着她。师傅已经洗好了头发,将头发拢上去,在头顶打一个结。她的背脊的右边,靠近肩肿骨的地方,有一块朱红的胎记。她可真是个美人啊!妹头在心里感叹着。师傅几乎要比妹头高半个头,肩膀不宽,可是结实饱满,腿很长,尤其是小腿,腿肚子高高的,直削下到脚踝,腰是有点粗,可是因为髋骨宽,把腰收了进去,就不显得粗了。而师傅一点不觉得自己的出挑,一径和女工们嬉笑着,用肥皂水去辣人家的眼睛。她们相互帮着洗好,来到更衣室,揩干身体穿上衣服。师傅对妹头说:你胸部有点小。妹头窘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师傅接着又安慰道:不要紧,有了男朋友就长好了。妹头更窘了,并且她也不知道男朋友和胸部有什么关系。师傅还爱给妹头带菜吃,她就这么自信她做的菜要比妹头的好吃。她将狮子头,青鱼块,虎皮蛋,装在一个广口瓶里,到吃饭时,就用勺子往妹头的搪瓷碗里挖。她的菜一律是红烧的,上着浓浓的酱色,并且烧得烂熟,这和妹头她们向来的口味大相径庭。可是因为经过了体力劳动,出力出汗,这样的厚味倒使胃口大开。再加上是敬爱的师傅做的菜,又要平添几分喜欢。所以,妹头就很爱吃这样的菜,也因此渐渐变得口重,家中清淡的饮食反不够过瘾了。
第六章
师傅结婚,当然也邀请了妹头去吃喜酒,她和两个小姐妹相约了一同去。妹头现在也有小姐妹了。她们乘了很长时间的车,又走了些弯路,打听了许多人,才找到师傅的家。师傅家是住那种砖墙瓦顶的本地房子,新家和旧家其实靠得很近,相隔几间平房,新郎和新娘显然是青梅竹马。新郎是独子,家境一定不错,新房经过翻修,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楼。底层是客堂和她婆婆的房间,楼上便是新人的房间。新房很是宽敞,布置得大红大绿,就像乡下人的洞房。床上挂了帐子,张了缎子帐屏,粉红底上绣着莲花莲蓬,鸳鸯戏水。床单是大朵的并蒂莲。大衣橱的镜子上贴了大红喜字,洗脸架前的镜子上也贴了双喜。看着床上一条一条迭起的红绿缎被和大花枕头,妹头自觉着带来送师傅的那对枕套太素了。它是湖蓝色的府绸底上,嫩黄的布贴花,四周带宽大的滚线的荷叶边。没想到师傅却十分喜欢,当即又套了一对木棉枕头,放在被子垛上。看上去有些不协调,却十分醒目,一眼就能看出是出于另一种趣味。酒席分别摆在新郎家和新娘家,还不够放的,邻居家临时掀了床铺,又摆了两桌。屋里屋外挤挤地全是人,有的是上桌的,有的只是看热闹。终于摆平入座,准备开席,新郎又站起来,四下里看着,问:淮海路的呢?淮海路的来了没有?这时候,妹头看见师傅朝新郎斜了一眼,小声说来了,来了,似乎是有些怪他大呼小叫。妹头发现师傅是很在乎她的,不过她一点没有骄傲,而是充满了感激。
妹头的小姐妹中间最要好的一个,是和她同时进厂的薛雅琴。薛雅琴和妹头同届,不同校,她家住另一个区,曹家渡那里。她很捧妹头。妹头的长相,妹头穿衣服穿鞋,妹头做活,妹头住的地段房子,妹头的爸爸妈妈,什么都是好的,总是一迭声地称赞。却也并不是无故讨好,是真的从心里觉得好,十分的羡慕。其实她自己也并不差,她的五官,身材,都称得上端正和匀称,只是皮肤有些焦黄的,人就显得暗了。穿衣服呢,也比较守旧。当然,那时候,谁都很难有突破,大体就这么几种式样、颜色。可是在这一致的保守底下,其实也还流行着时尚啊!比如那种蟹青色的,的确凉卡其,那种长尖领的衬衫,还有劳动布做的长身,贴袋,圆盆领,助下打裥的外套,再有浅灰色的百褶裙,虽然只是一些微妙的差别,可就是不一样,就是摩登。而薛雅琴,就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变得十分守旧。方领的,的确凉卡其,藏青两用衫,那藏青倘若是偏灰一些,带些钢蓝,颜色就出来了,可她偏偏是偏红的,马上就老气了。丁字型皮鞋,不是有短丁字的吗?不就别致了吗?可她还是学生式的长丁字,因为脚背高,丁字的竖道中间就打了褶,看上去有些邋遏。头发呢?像她这样较低矮的额头,就不能留刘海,她就还留了很长,头路是中分的,剪得很短,只遮住半个耳朵,更显得头尖腮宽,颧骨突出。而她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却几乎叫刘海遮住了。总之,她对自己都没了信心。好在她生性十分自谦,还有些愚钝,所以也并不太为此难过。只是惊奇同样的东西,在妹头身上就局面大改,于是就对她非常欣赏和崇拜。
薛雅琴对妹头很献殷勤。她找话和妹头说,夸奖妹头,为妹头服务。在休假日里,到妹头家去。到了妹头家,不是坐着做客人,而是帮着做家务:买米,买油,洗衣服,给地板打蜡。由不得妹头本性是不会喜欢这样性格枯乏的人,到底受她感动,和她做了要好的小姐妹。原先的好朋友玲玲,如今已连话都很少说了。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女朋友,一旦分道扬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陌路人是毫不了解,一无渊源的,而她们则知根知底,有恩有怨,难以交割。不如一了百了,了断算数。玲玲本是要去崇明农场的,但她父母说可以养她,她也就不去了。背后她妈妈也和妹头妈妈叹过苦经,说有一个大的养在家里,这一个不养,要她出去,会记恨大人的。玲玲闲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心思全在打扮上。她现在脱离了妹头,就好像得到解放似的,个性变得独立起来,能够大胆地表现自己的思想。她的穿着可真是不同凡响。她将头发留长,紧紧编一条辫子,盘在头顶,盘到右耳后时,正好到辫梢,稍上那个红头绳就别在耳后。衬着她微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格外鲜艳触目。她,独进独出的,比当年她二姐姐还要有风头,是弄堂里最招眼的人了。妹头并不羡慕她,妹头有妹头的生活,她们之间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而薛雅琴,却是和妹头有着共同的新生活。
薛雅琴这样的自谦,倒使妹头在她身上挖掘出许多优点。妹头发觉薛雅琴其实并非像她看上去的那样糟糕,问题是需要扬长避短。她首先从头发上着手,改变薛雅琴的形象。她让薛雅琴把头发留长,前刘海梳上去,再从偏旁分路。想不到,这小小的一点变化就使得情形大为改观,薛雅琴变成了一种大眼睛,方下颌,有点洋派的脸型,只是她的表情还有些瑟缩。但这不要紧,慢慢培养起了自信,就会好的。妹头还把自己的一件衣服借给薛雅琴做样子。薛雅琴借去了很久,也没有还来。后来听别的小姐妹说,看见薛雅琴就穿了这件衣服在曹家渡走。妹头自己没有说话,倒是师傅去和薛雅琴讨了。薛雅琴来到妹头面前,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喜欢这件衣服的样子,真的,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好的式样的衣服。妹头听了这么些好话,当然不好意思立刻要回衣服,就让她再穿一段时间。于是,本来是偷着穿的,现在则公开穿了,并且一直穿到破也没有还回妹头。像薛雅琴这样的自谦里面,多少有一些不自爱的,而妹头对她的纵容,也多少有些轻视在里面。可抹头自己并不觉得,只是一味地和她好,甚至有一次和妈妈说,让薛雅琴和哥哥好。这个建议也是含着不把薛雅琴放在眼里的心情,因为哥哥这时已在黑龙江谈了个朋友,东北人。妹头因为从小爱戴哥哥,而哥哥又向来对妹头不屑,所以,这消息使她有些生妒,同时,也有些害怕,不晓得哥哥的女朋友有多少厉害。而薛雅琴却是可由她拿捏,要她长就长,要她短就短。当然,事情不能跟她的如意算盘走。然而,这话一说出口,妹头从此就有了个心,那就是给薛雅琴介绍朋友。介绍谁呢?就是弄堂到底的一扇门里面,三层楼的阿川。她曾经说起过的,从苏北大丰农场抽调到江南造船厂的那个,就是他。
也已经有人给妹头介绍朋友了,师傅倒是帮妹头挡,说小姑娘刚进厂,还没出师,现在不谈。私下却问妹头,有没有要好的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什么的。师傅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觉得还是自小一起认识,住一个地段,生活环境相近的比较好。像你这样的,师傅说,就最好还是嫁在淮海路上,要到我们那里去,单是一只马桶,就够你怨的。像师傅这样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总是把市中心的生活想得格外豪华,妹头就说,淮海路上的人也不是都是抽水马桶的。师傅笑起来,打趣说,怎么,喜欢上我们那里的人了?是不是我家兄弟永新?妹头也笑起来,她想起永新就是吃喜酒那天,跑上跑下最忙的那人,大约有十二岁。两人笑了一阵,妹头才说目前还不想这个问题,师傅很认真地看了妹头一会,然后肯定地说,那么,你就是有了。
他每个月回上海几天,回上海就必来妹头家。妹头的爸爸妈妈就好像已经承认了他似的,他们并不嫌他是崇明农场的,晓得他早晚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还使他们想起远在黑龙江的大孩子,同样是戴眼镜,同样是斯文的读书人的样子。他们喜欢家中有成年的男孩子进出,这使他们感到有了依靠。所以,他来,还都留饭,妹头的父亲与他喝点酒,有点老少兄弟的意思。妹头和他呢?也很要好。他们两人最热烈的时候,也说不上是"爱"。"爱"这个字在他俩,总有些言过其实似的,有点肉麻。他们就是要好。两人一同逛马路,吃冷饮,买东西。现在,妹头就叫他"小白",择"白乌驹"的"白"宇,好像他是姓白。起先她叫,他不应,她再多叫几声,他也不得不应了。就这样,连阿娘也叫他"小白"了。小白现在晒黑了些,也不太黑,他们农场其他知识青年相比,还算是白的。他黑一点,倒显得瘦和结实了。事实上,他也确是瘦了,还长了些,终于有一米七二了。所以,小白看上去成熟了,甚至,有一点英俊。在农场里,学会了抽烟,也耳闻目睹了如何交女朋友。总之,他的内心也成熟了。他自然地,就想和妹头一起尝试一下男女之间的事情。
现在,妹头时常上他家去,这稍稍违反了女孩子矜持的原则。但妹头一方面是比较率性,另一方面也似乎并不把他当做正经的男朋友。他也好像是又一个玲玲,却不是又一个薛雅琴。玲玲于她更具有玩伴的性质,而薛雅琴,多少有些像奴仆。当然,他要比玲玲有趣得多,他没有玲玲的刁钻乖戾,更主要的,他是个男生。妹头也看出他的变化,他有了几分男子气,不完全是以前的,大头娃娃的形象了。这也使她喜悦。所以,她并不忌讳这样频繁地出入他家,会被人看轻。他家住的那条弄堂房子,是比较零落的那种,房屋的样式,结构,新旧的程度,都不一致。有的有天井,有的没天井,有
的有阳台,有的也没有。他家住的那幢,是直上直下的一幢两层楼。倒是独门独户,但没有天井,没有阳台,甚至没有厕所,用的还是马桶。楼上是他父母的房间,楼下是阿娘带他们姐弟三人住。姐姐去了安徽插队落户,哥哥从小在外婆家长大,从来是住外婆家多,住自己家少。所以,实际上是阿娘带他一个人在楼下睡。
小时候,他和阿娘一起睡这张宁式眠床,帐子一放,就成了他的小房间。他在床里的抽屉里,藏他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有一次,还在抽屉里养了一只没长毛的小麻雀。这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不知是谁扔在那里一个麻雀巢,他好奇地拨开看看,看见里面有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的小麻雀。他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上,感觉到它的体温,还有微弱的脉动,于是惊喜地发现,它还活着。他就带它回来了,养在床里的一只抽屉里,抽屉里仔细地铺了一些棉花和碎布。他用一只眼药水瓶吸了米汤和牛奶,滴在麻雀的小嘴里,小东西竟然长大了,羽翅渐丰。并且和他很要好,停在他的手心里,他将手一托,它就飞了起来,飞一圈,再回到他的手心站着。可到底是个活物,又是有翅膀的,最后到底飞走了,他还为此伤心地落了泪。他其实是有些像小女孩子,喜欢做些婆婆妈妈的游戏。但后来喜欢上了读书,就渐渐把这些玩意儿丢开了。他觉得书本里面的世界要广阔得多,虽然不是那么生动,但却是不受限制,很自由,而且也比较合乎他懒散的,疏于行动的天性。白天黑夜的,他就窝在这张宁式眠床里看书,思想遨游着。姐姐插队之后,他也长大了,阿娘睡到姐姐留下的小床上,把这床让给他一个人睡,就更成了他的天地。
他就是在这张床上,同妹头一起尝试男女之间的事情的。他们实在是连一点常识都没有的,事情给他们搞得一塌糊涂,可彼此都兴趣不减。下午的时候,阿娘照例要到隔一条横马路,独身而居的舅公家去,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房间,再烧一顿晚饭。他们便锁了房门,放下帐子。底楼的房间光线总是暗的,尤其到了下午。隔壁人家是有院子的,伸出来一方,院墙上的植物在他家窗上划下些疏淡的枝影,屋里面就更是影影绰绰。这本是闲暇的时分,他们却紧着忙碌。他们这样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连猪狗都不见,不晓得交合是件什么样的活动。又都是生活在保守的市民中间,将男女间的话题视为禁忌,无法得到一点点言传身教。那时候,也没有这类的科普性的书籍,全只有靠他们自己摸索了。严格地说,他们连接吻都接得不对,可他们也领略到了快乐,还不到心旷神信的境界,只是彼此觉着亲热。忙碌了一阵,消停下来,相拥着,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闲篇,也都十分满足了。因此,他们也就并不觉得难舍难分,分开一段日子还给各自留下回味的余暇。这也使他们的技艺不容易长进,分开一段再聚一起,先要复习一下,才可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进取。并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阶段,再慢慢有所发现。就这样,这个尝试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好在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尝试的过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缠绵,生出温柔的小动作,他摸她一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可看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多么难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们仔细分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还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凹塘,比如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忽然一旋,出现一个凹塘。还有气味,也是他们研究的项目。他们发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的气味,凌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气味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奥秘,不期然地,他们成功了。可是成功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人都大大地吓一跳。他们慌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欲念却产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张床。
可他们还是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多少有些吓人。似乎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担当不起。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假日,他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么可怕了,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情绪逐渐安定,放松,乐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好在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跟了一句:小心点,别闯祸,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小心?话一出口便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传授计议,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肯,说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师傅就说:那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肯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换衣服,妹头见更衣箱角落里放了一个小纸包,里边是白色的药片。回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方法。这样,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被各方承认,只剩下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时间。妹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等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觉得这样挺好,结不结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过问起别人的事情。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介绍阿川了。
第七章
阿川比妹头的哥哥大一岁,读书时候功课不怎么样,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级中学。但他的运气好,分到苏北大丰农场,两年后就招工到船厂做电焊工。后来,上海电影制片厂到他们厂拍电影,还选中他做群众演员。特别给了他一个镜头:在船台上焊接,电花四射,他很潇洒地将防护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见,他的形象是很不错的。瘦长条,宽肩膀,五官生得很紧凑,而且轮廓鲜明,头发是自来卷,皮肤黑黝黝的。这样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却以为是男子汉。其实呢?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看轮廓,他确实有男子气,脸部和身体有些像西洋人的雕塑,肌肉的块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蛮横之气,看人很凶,而且无礼。他是独子,从小死了父亲,寡母便格外地宠爱,两个姐妹也凡事都让着他,所以就养成他独霸天下的为人。在弄堂里,他谁也不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能说怕,而是服帖,这个人就是妹头。小时候,他骑着他大伯的自行车,在弄堂里直来直去,那些小小孩就纷纷避让,贴着篱笆墙看他过去,再过来。一条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只有妹头,硬拖了几个小女伴,将牛皮筋横过来一拦,顾自跳着牛皮筋。等他骑到跟前,妹头就说:你骑呀,你骑呀。他真就骑过去,牛皮筋眼看着被自行车的轮盘拖得老长老长,立刻就要断了,身后是小女孩子们一片锐声尖叫。妹头的声音最响,还是那两个字:你骑!你骑!你骑!他到底不敢再骑过去,只得下了车,退了回去,松开了牛皮筋。妹头还是不依不饶:你骑,你骑,你骑!后来长大了,到底懂事了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稳重了,就不大在弄堂里混,却是变得傲慢了,见了人爱理不理的,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只有看见妹头,还会打个招呼。可妹头是什么样的人,你理她,她还不定理你呢!倒对他爱理不理的。但妹头心里,是能感觉到阿川是有些喜欢自己的。这喜欢也不是大喜欢,究竟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在意罢了。将自己的女友介绍给暗暗喜欢自己的男人,几乎是女人的本能,这里含有一种占有欲,还有一种支配欲,很有优越感。
妹头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来了,两人都是妹头的不同程度的崇拜者,很愿意服从她的调遣。再说薛雅琴早有心愿嫁到妹头的弄堂里来,因为妹头曾经对她说过,倘若哥哥没有谈朋友,就一定让哥哥和她好,这类的话,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进这样的地段和房子,无疑是意味着进入了上海的上只角,也就是上层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里,她看上一眼就觉得没什么话说,只有听男方的意见。阿川对这个方脸大眼的女孩子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但她结实的身体,以及颟顸的神情,却激起了他的情欲。阿川就属于在农场里,给予小白他们男女关系启蒙的,那类大男生。他们都已经是有些经历的。农场的生活相当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们就寻找些刺激,以充当青春的快乐。而回到上海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在规范的生活里,道德的约束也很强,没有什么单纯的感官的快乐,要就是,婚姻。所以,妹头一给他们搭桥,他们就接上了关系,开始了热络的往来。现在,薛雅琴到了妹头的弄堂,就径直走到弄底,进了阿川的家。替妹头干活,也换成了替阿川干活。他们谈恋爱谈得和人家不太一样,很少有出去逛马路,看电影,吃饭,消遣性质的活动,总是在阿川家里。或是薛雅琴帮着他妈干活,或就是两人门窗紧闭地关在房间里。阿川没什么变化,薛雅琴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脸色红润了,体态也丰腴了,她的神情也变了,变得自信和满足,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骄傲。她带着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大头鞋,床单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腻腻的猪肠猪肚,一边告诉人家,是要炖汤给阿川吃,阿川的身体很亏。妹头学着师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结论是他们一定有过了她和小白间的那种关系。她心里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来看不起的薛雅琴迎头赶上了。但是,还不是靠她妹头吗?没有她妹头,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吗?可是,上一回她让薛雅琴帮着缠几桃毛线,薛雅琴竟然说她要去给阿川附队买年糕,断然拒绝了妹头。这叫什么:忘恩负义。
可是,没过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头门上来了。起先,妹头没什么好声气,爱理不理的,可一听薛雅琴说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脸正了过来。薛雅琴经历过了男女之间的事,说话都没有什么顾忌了。妹头虽然要比她早经历,但却是第一次听这么内行又露骨的说法,不禁红了脸。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她先是训斥薛雅琴没有脑子,怎么能什么都由着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顾后果,还没有满师,就出这种事情,追究起来,还要追究到她妹头的头上,谁让她给他们牵的线呢?然后就反问薛雅琴,她准备怎么办?薛雅琴又恢复了原先的谦卑,要妹头说怎么办。妹头火气上来了,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他说随便,薛雅琴说。妹头更火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楼,推开房门,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觉,被妹头叫起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紧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妹头把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说,问你自己!说完扭头就走,将房门使劲一带,发出一声巨响。阿川还真是有些在乎妹头,开始认真对待了。他找到他原先农场里的老关系,帮忙开出一张介绍信,带薛雅琴到郊县一家医院里做了手术。过了一天,薛雅琴就黄着脸来上班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还绕有兴趣地,趁没人的时候,要和妹头谈点细节。妹头可没有胃口听,转身走了。闯过这么一次祸,薛雅琴他们非但没有接受教训,从此收敛些,反倒因为看见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胆。就这么,又做了一次手术,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满师。几乎是,前脚拿到三十六元满师工资,后脚就去办了结婚登记。等到结婚那一天,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孕了。果然,半年以后,薛雅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优点,十分漂亮。个子又大,长腿长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欢喜极了,抢着带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几乎被供了起来,月子做得非常享福。连阿川也很高兴。他们家是宁波人,特别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儿子的人,从此就对薛雅琴器重起来。这时候,薛雅琴才想到妹头,真正地感激起她来。她当然不会像老派那样真的送十八只蹄髈谢媒,而是买了一对金华火腿,夫妻两人很郑重地送到妹头家中。
薛雅琴的儿子都生好了,小白还没有抽调回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确实习惯了在一起,分手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一个缺口,就不那么完满。他们很自然地,情绪低落。事情在了这么一种停滞的状态,该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么,却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转机。妹头是不惯于等待的人,她总是要做些什么。这时候,她就着手于嫁妆的准备。这是物质比较紧缺的年月,样样要配给,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还发有工业券,购买丝绸,毛料,化纤织品,都需要工业券。对于一个准备结婚的人来说,工业券是远远不够用的。但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妹头呢?她寻觅着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业券的处理品。由于是为外销生产,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货,而是别出蹊径。又由于外销生产严格的把关,质量就相当有保证。所以"处理",只不过是因为一点肉眼难以发现的暇疵。一旦有卖,立即就排起长队。所以说是处理品,其实更是紧俏物质。买紧俏物质,正是妹头的强项。她能够很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将要出售处理品,就好像商店里有她的眼线似的,她总归能及时赶到。她还不像大多数热衷于处理品的人那样,赶上什么买什么,照单全收。她可是有选择的。有一些处理品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却不怎么样;又有一些处理品确实不错,可并不合用。她便当机立断:放弃。总之,她消息灵通,又有眼光,还头脑冷静,有全局思想。所以,渐渐的,她就拥有了一些品质优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单,被面,枕套,而工业券则一张也没花出去。她积攒了数量可观的工业券,眼光在正品的柜台里搜索。她要将这些宝贵的工业券,用在最要紧、最值得的东西上。倘若遇到这样的机会,她可是一点不手软。有一次,她看见一条淡雪青的软缎被面,上面织着同色的牡丹,非常华贵,而且吉祥。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张工业卷,妹头全家全年的工业券都在这里了。这条被面带有经典的意思,将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处理品好是好,可毕竟过于别致,难免游离于潮流之外,而妹头是尊重潮流的。她还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乡下人。那多是妇女,穿着江南一带家织的蓝花布衣,系着围兜,扎一块头巾,肩上背一个大布袋。她们木讷的面部之下,隐藏着世故,经验,还有狡黠。她们并不做声,也不乱看,挨着门走过,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迎上前去,悄声问道:阿姨,湖州大红牌丝绵要吗?她们几乎一问一个准,没大错的。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儿,或是要进入口,总之,添衣添被的当口。然后,便被让进后门里的灶间,看货色,谈价钱。这事情妹头又是在行的,哪一样次货能混过她的眼睛?真的,从一个女孩亲手备起的嫁妆,就能看出她的头脑,心智,趣味,和生活经验。
有些东西,妹头和一般女孩一样,一定要全新的,有的,妹头却情愿要旧的。比如,还记得吗?妹头妈妈床上的鸭绒被。妹头就问妈妈要了来。这条鸭绒被,因为缎面有些磨损,经纬稀疏了,鸭绒便钻出来,一抖,飞飞扬扬的。妹头妈妈却不舍得继续盖,又不舍得花大价钱送去换胆,只得收在樟木箱里。这时,妹头就要了过来。她决定自己换胆。她无师自通地,将旧胆上的缝线拆一行,脱出一行,把新的缎面罩上去,细针缝上一行。再拆一行,套一行,缝一行。新胆的四边周,也是用双滚条澡边。缎面和滚条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掺黄的软缎,滚条则一色维红压一色翠绿。是大开大阖的颜色,听起来相当冲,可放一起,铺陈开来,竟是富丽堂皇。做好以后,弄堂里的人都来欣赏,连玲玲的骄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时,听说了,也来参观了。她嫁了一个西餐社的厨师,生了是个女孩,却依然年轻,白皙,小巧,冷面。妹头虽然已经不以为她怎么样了,可因是小时候的偶像,所以,还保持着敬畏的心情,很荣幸地将旧翻新的鸭绒被铺开了,供她批评。玲玲的二姐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可她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妹头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评价。妈妈送妹头鸭绒被时,将装鸭绒被的樟木箱也一并送了她,妹头也接受下来。她到车间里找了些擦铜油,擦去铜锁上的绿锈,锁立即铮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货,显示出厚重的家底。
在这同时,小白那边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来了。这方案很简单,一句话,就是把底层让给他们做房间。阿娘和偶尔回家探亲的姐姐住到楼上,吃饭呢,还是在楼下,在他们的新房里放一张吃饭桌子。妹头心里是想二楼做房间的,但再一想,楼上很是晒顶,要大人让房间毕竟不好意思,还有,她新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决定要在楼下做一个卫生间。她宁可将外间灶间的隔墙往里面移一米,这样,她们的房间虽然要收缩四个平方的面积,但是这样就有了卫生间,不必在房里拦马桶间,也不必倒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质不一样了。再有,灶间也扩大了,可以连带做吃饭间,就不必在他们房间开饭了。所以,还是划得来。她主意定了,然后和小白商量,小白听了就有些头大。严格说,他们的事情一进入具体的操作,他就一直头大着。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那么,最好是做梦似地做过去。正好,这时候,阿五头回来了。阿五头患了肝炎,回家养病。小白再从农场回上海,就分出一半时间往阿五头那里跑。由于分离了这么久,之间的疏远倒像是不曾有过似的,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时候的那样。虽然各自都有了些决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搁下不提。他们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朋友,不用多说,只要在一处,自然互相就懂了。他们又去了人民广场,那山东人竟然还在,因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面容,就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变。这使他们感到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人事依旧。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一说,妹头只是觉得他们好得奇怪。他们俩的世界是妹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但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头智能范围内的,她就要感到无趣了。她喜欢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东西,这种对男性的理解多少是来自哥哥在她生活里的影响。所以,她并不硬拉着小白一起去实现她的计划,而是说,你只要说服你们家大人,其余的都由我来。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小白也觉得再推脱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还有阿娘的同意。对这个计划,大人们说不出一点不是,可也不见得有多么赞成,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悦,觉得妹头是在挑剔他们。但既然妹头说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对。于是,妹头便拿了小白的户口簿,房票簿,去奔走活动,争取房屋部六的许可和派工。那时候,工程队都是由房管处统一调派的。由于是增建卫生间,还要排放一根排粪管,这根排粪管需走一些弯路,才可放进化粪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头六面,可妹头都摆平了。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们现在的谈话更加深奥玄虚,环绕着生存的意义和无意义。他们都很年轻,并没有多少生活经验可作推论的材料,只是凭着论证的方式和顽强的精神,一步一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对空,纯粹是思想的运作。这种运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虽然是在虚拟的条件下进行,可是它们展现了独立的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在他们执著的推进之下,终于能够自圆其说。他们俩真是最好的搭档,配合得极为严密,并且各司其职。比较起来,阿五头更善于出思想,他有着奇思异想,思路在本质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逻辑严谨,显示出机械论训练的良好成果。前者是来源于热衷想象的天性,后者却要归功他大量的庞杂的阅读。而小白呢,他其实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所以更加侧重文学和诗歌,这使得他迷恋于华丽的词藻,汪洋恣肆的表达。后来,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对话的双方为a和b。a就是阿五头,b则是他自己,小白。从此也可看出,他无意中认可了妹头给他起的名字,"小白"。偶尔的,他们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玩,看电影,或者逛马路,妹头随他们说什么,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说过,妹头认为男生们是应该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话题。但有一种情况下,妹头就不得不说话了。由于用上海话不便于表达,他们常常会夹杂着一些普通话,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词,非是普通话不可。这样的时候,妹头就会给小白一个白眼:开什么国语!他顿觉尴尬,讨论不下去了。阿五头并不听见妹头的话,也不是个敏感的人,兀自夸夸地说着。半时,才发现没了对手,小白消极地沉默着,便也没劲下来。有了这么一两回,小白就再不让妹头参加他和阿五头的聚会了。
卫生间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极大的便利。灶间也按妹头的设计,扩成一个手枪形的空间,在手枪柄上放了饭桌,做了一个小饭厅,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中心。趁此大兴土木,底层的新房间一并做出来。修门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贴墙纸,装壁灯,小白家的大人给了一笔钱买家具。阿娘希望他们能够继承那张宁式眠床,小白无所谓,妹头坚决不受,毫不顾念他们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这张床在她眼里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鸭绒被和樟木箱,而是乡气的八股,这含有一种阴暗的历史。谁知道上面睡过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梦的,妹头刻薄地说。小白说:好像你没有睡过似的。妹头厉声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呀!小白别想说过她。处理这张床出了点小难题。阿娘先是要搬上楼,表示,你们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间里又套了个房间,但不愿和阿娘生气,只好往楼上搬。不想,楼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议还是卖了。阿娘不允,守着床掉了眼泪,大家都看妹头,无奈妹头就是不要,最后是抬到小白的舅公家去了。事情虽然解决了,阿娘心里却是不高兴的,好像不是这张床,而是她这个人,被妹头从家里逐了出来。芥蒂就是这样种下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床上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床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的场所。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第八章
又过了半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结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工作。他父母要他考大学,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个人说,就是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会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的光辉。他的近视眼镜布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好像是居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核里面,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友,这些男女朋友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伙伴,他还有欲望发表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欲望,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友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能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一是因为他基本伴随阿五头的思想成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聪明和虚心好学赶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那样有趣的分裂: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具体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话中,无意就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深有感触地提出,如何处置玄思和肉体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其实是最要紧解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工作是巨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写着a和b的对话,并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甘心。小白了解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发表他文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可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比较能为阿五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丽,不够"质",这些华丽的文字大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觉得对,可他到底不能摆脱华丽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含义,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沉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百,万流奔腾,汹涌澎湃,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发表后,所得到的赞赏也是叫他高兴的。这些外界的肯定,丰富了他的书写的意义。就这样,回沪和结婚以后,又是思想解放的好形势,他开始了他的写作。他白天到外滩上班,在母亲工作过的设计院做一名描图员,晚上就伏案写作。
妹头从来没有试图过,要去了解他写作的东西,但她喜欢他写作。就像前面说过的,她喜欢他有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东西。但由于他们实在太过秢熟,她在心底里又并不把他的写作看成多么了不起。她想:他,小白,白乌驹,贪嘴的肉和尚,还很贪恋床笫之欢,他肚子里有几根肠子,她还不知道吗?看见他伏在桌上写着,她心里就好笑:像真的一样!觉得他很好玩,由这"好玩"生出一些温情,就要去和他搅一搅。把冷水洗过的手塞到他后脖领里面,或者在他胳肢窝底下哈他一下。他有时候会真生气,说:你做什么?再继续他的写作。更多的时候,他是不经搅和的。妹头三逗两逗,他便放下笔,和妹头缠在了一起。他们两人在一起真的很开心,有许多玩的念头。两人打争上游,输的那个要背赢的在房间里走三圈。或者下斗兽棋,输的要学狗叫和猫叫,直叫到赢家满意为止。他们看电影,看完以后就吃夜宵,吃过夜宵再兜马路,兜到十一二点回家,还不消停,还要折腾,反正明天星期天,一觉睡到下午。幸好,幸好,吃饭间做在了外面,谁也碍不着谁。连小白也不得不承认妹头英明了。他们还请朋友来家吃饭,这就是妹头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烫了头发,短短的,留了些额发,很俏丽。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明显著,杏形的,渐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满了。总之,妹头很有光彩。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客人的到来。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好菜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还变得很乖,在一边,静静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聊天,尽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海阔天空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场面,高朋满座,而她是一个贤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仆人。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事情。其实不是小白不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小白表现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面子,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花样。妹头总是能想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应。
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不同的态度。她故意把刊有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没有多少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人的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竟还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看不明白,更觉得深奥了。小白被妹头安排在外边灶间里剥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们介绍说,这是哲学。"哲学"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小白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当然知道妹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扮演一个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诚恳。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好看。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味。不止是那种中低档的散发强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气味,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还是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饱满,活跃的能和热。它们饱满与活跃到绽开的程度,有着一种威慑的力量。这些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止,形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强度。当小白完成了妹头安排给他的劳动,和妹头交换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拘束起来,只有妹头的师傅勉强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便是妹头向她们吹嘘的结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嗫嚅着退了出来。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得几乎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否则为什么都要叫"功能"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和功能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小毛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虽然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可具体到他和妹头,这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议。他和妹头,从开始到现在,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可居然要有一个小毛头了。事情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兴奋。因他哥哥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生儿子的希望寄在了妹头身上。上海就是有这么多的,重子嗣的宁波人。阿娘甚至开始很虔诚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奇怪,只戒葱,韭,蒜,鱼肉照吃。问她道理,她说菜蔬也是分荤素的,"荤"指的就是菜蔬中的荤,而鱼肉则是荤腥的"腥"。她是戒荤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头生下来怎么有力气带得动呢?妹头在背后就和小白说,阿娘这样和菩萨调花枪,她本来是生儿子,半路上也要换女儿的。小白就说,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就要生女儿。妹头立刻掌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生女儿的话。她也是要生儿子的,这可以使她在小姐妹中间更有面子。再说,薛雅琴都生了儿子,那妹头凭什么就生不出儿子?妹头有妹头的生儿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儿带来,和她睡一张床,小白就只能睡沙发上,脚也伸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开国语",她并不理睬,停了一时,才说:你去找个不开国语的来陪我睡呀,阿五头行不行?我倒不要生他这样的儿子了。小白听她又胡调,且胡调得不像话,只好不理睬。小东北却问:阿五头是谁?妹头说:阿五头是妖怪,专讲白话。小东北问什么是白话?妹头说,就是空话、废话、梦话。小东北再问什么是空话、废话、梦话?小孩子是可以一径这么问下去的。妹头再想生儿子,此时也憋不住发火了,她厉声道:放屁,懂不懂?吃饱了放出的空气!小白躲在被窝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想,无论如何,妹头说的是有几分道理的。
妹头很是争气,生下一个儿子。阿娘喜欢极了,连舅公都过来看外甥,送了一对银手镯。阿娘一天给妹头烧六顿吃食,一应宁波口味,咸而腥。妹头说她什么都不想吃,惟独要吃一个汤。阿娘果然烧了一个汤,却菜多汤少,还是咸和腥,因是鱼膏汤。妹头仗了是生儿子的人,就教阿娘烧汤,教的这个汤又很刁钻,有心难阿娘似的。什么汤呢?糟鱼汤。先用糟油糟了鱼块,再用火腿,笋片,淡菜,木耳小火煨汤,最后放进糟鱼,开大火,一滚即起。阿娘一听就来气了,心想,婆太太烧给你吃,哪怕是一只咸菜,也是你做小辈的福气,还有调派我的!于是,就一顿不烧。妹头才不怕她不烧呢,不烧只有好,她自己烧。她其实压根不信产妇只能躺不能动的道理,尽管站在厨房里炖,炒,煎,煮。还要给小毛头喂奶,拍小毛头睡觉,但她就像长了七八双手,忙而不乱,有条有理。只是买和洗这两大项,落在了小白头上,关于产妇不能受风和接触冷水这一点,妹头是严格遵守,一点不敢贸然。这样,小白一早就要起床,在嘈杂肮脏的菜场挤来挤去,然后在水斗跟前杀鱼割肉。洗尿布当然也是他的,一双手都洗白了,发出肥皂的碱味,还有鱼肉的腥气。他又没有妹头的素质,会得合理安排,将事情归纳,分类,见缝插针,又顺手带过。他只是一古脑儿地上,于是,就看见他一天到头扎在了水池边,洗个不停。妹头对尿布把关很严,不仅用眼睛看,还用鼻子闻,必须闻不出尿味,又闻不出肥皂味,才算合格。阿娘看见他埋头苦做,总是用惋惜的口气说:男做女工,越做越穷。妹头当然能听出她挑拨的意思,有意还要小白多做,还要在阿娘面前差他,表示不理会。小白受了苦,还要受她们的气。她们彼此的意见,都是通过折磨小白来体现的。
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都是老派里夹缠点新派,各有一套经过改良的传统,新生的小毛头,且又像一条纽带,将她们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各人都有各人的权力,妹头仗的是,小毛头是她肚子里生出来的,阿娘仗的是,小毛头是她的曾孙子,是他们家的正传,妹头说到底还是外人。那妹头也不让了,说阿娘你其实也是外人呀,你又不姓他们家的姓。阿娘就说我怎么是外人,我是婆太太,已经坐稳了江山的样子。所以,妹头到底是不能不让她进房间来看小毛头。一涉及小毛头,矛盾又来了,阿娘要把小毛头捋直了,包一个蜡烛包,这样长大不会罗圈腿。妹头说大热天,痒子都要捂出来的,不等长大,就要热死了。非把蜡烛包打开,阿娘趁妹头在灶间,偷偷又包上,妹头再解开。一来二去,倒把小毛头着了凉,半夜赶去挂急诊。于是,妹头坐在急诊间里哭,阿娘坐在家里哭,彼此怪来怪去。妹头发作说,要带小毛头回娘家住。在这同时,阿娘也有了个主意,就是从宁波乡下叫个远房亲戚出来,专带小毛头,让妹头上班去,不是已经出月子了吗?她不晓得现在有了新规定,产假可延至一年到一年半的。妹头和阿娘结下了冤家。
阿娘其实也是一种刁钻的人,现在是因为年纪大了,作了长辈,只得仁厚一些,但到了关键时刻,便也要露出来的。现在,阿娘进来出去,有当无的,总念叨一句话,就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底下的含义不言自明,说的是妹头追小白。妹头气极说,我就让你"男追女"好了!就带着小毛头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不让阿娘看小毛头。后来她和小白离婚的时候,阿娘竟是站在支持的立场,为满足妹头关于房子的条件,她甚至想出了那么一个绝妙的主意。就是让舅么搬过来,舅公的房子给妹头。反正舅公没有子嗣,她的子嗣就是舅公的子嗣。小毛头虽然判给了妹头,这点上阿娘又开通了,她想走到天边,小毛头还是他们家的人。她就是这样不能容妹头了。然而,意外且又意中的,在妹头离开她家的第二年,阿娘病重的时候,她一定要小白把妹头找来,要妹头答应同小白复婚。她简直是带着要挟地,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你就不能答应我吗?妹头说:就算是这样,阿娘你也要讲道理呀,再说,你不会死的,你要活到小毛头结婚呢!阿娘听了这话,哭了,妹头也哭了。两人嘴上没说,心里都想起最早的日子里,妹头在小菜场帮阿娘排队占位子,买紧俏货的情景。那时候,阿娘的手脚多灵便,而妹头还是个小姑娘,拎着个篮子,活鱼似地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妹头抬头看看,阿娘现在又躺回到了她那张宁波眠床上,帐子垂挂下来,染了几片傍午的阳光,她又想起了和小白在一起的时光。时间真是不留情,一天一天地剥夺人,一直剥夺到完为止。不过,总算有了小毛头。阿娘问小毛头的小鸡是不是还有些歪,要注意正过来。妹头说没有的事,小鸡怎么可能歪,就算是歪,又怎么正得过来,这又不是橡皮泥捏的。阿娘就说,完全可以,把尿的时候,用手推过来,天长日久,就正了。妹头说,那你为什么不给他推一把。阿娘说,你让我把吗?你从来不让我把他尿。过去的宿怨又涌上心头,冲走了方才那一刹那的伤感。小白就坐在外间,听着她们的对话,简直像独脚戏里的台词,可双方又都是严肃的。他感慨地发现,其实,她们是真正的一对。当然,这是过来以后再说的,在当时,他可没法那么洒脱地对待,他几乎是焦头烂额。
第九章
那是极其混乱的日子,心里憋了一团无名火,一直在找地方发泄。结果,有一日,妹头在仔细嗅过他洗的尿布后,指出有一股鸡屎的气味。他觉得妹头十分无理,即便是他没洗干净,尿布上应该是人屎的气味,也不会是鸡屎的气味,可妹头坚持说是鸡屎的气味。小白就责问道:鸡屎从何而来?上海市内又不允许养鸡。妹头反洁道:我正想问你呢,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屎?他怎么缠得过妹头,一气之下,他就把这块尿布撕了。尿布是用旧的细绒布做的,十分绵软,却有筋道,还撕不动。他就去找了把剪刀,剪一个口子,撕一条。整个过程因此拉得很长,不像是一时发怒,倒像是有意为之。他的怒火无法一泻倾之,就更加积蓄起来,堵在胸口,郁闷得很,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而妹头竟还不放过他,她很冷静地看他撕完了这条尿布,然后,猝不及防地抓过缝纫机上的,他写了一半的稿子,他现在就沦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在缝纫机上写作,妹头抓过他的稿子,撕成几半,还不够,又揉成一团。小白浑身颤抖着,手指着妹头要说什么,最终却是哭了出来。他转身出了家门,走到马路上。
天下着雨,他也没带雨具,一个人走在雨中,真是凄凉得很。他任凭雨水和泪水交流在一起,就像一个壮士。可他哪里有这样博大的情怀,他连痛苦都谈不上,尽是些鸡零狗碎的烦恼。他一个人走到人民广场,坐在平素常坐的水泥桩上。雨水将广场上的方砖洗刷得很干净,几乎没有人,因此显得天地更大了,而他是渺小的。天阴着,看不出时辰,他也不关心这个。只看见广场周边的马路亮起了路灯,本来是灰暗的颜色,现在有了一种昏黄的暖调子。他心里开始平静下来,但却很空。他努力回想方才发生了什么,于是又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想了起来,最后一个细节是妹头将他的稿子团了起来,好像在团一张旧报纸。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这篇稿子写的是什么,a和b的对话进行到哪一个章节。他怀着些自暴自弃的快乐站起身,走回了家去。雨呢,早已经停了,空气爽朗得很。这些,也都帮助他安静下来。
他走进家,推开房门,看见妹头背对着他,在熨衣板上熨东西。雨天里,尿布全靠熨斗熨干的。电灯在她头顶,光洒落下来,也是酱黄的暖调子。妹头听见门响,回头看见他,朝他笑了一笑。有些讨好,又有些戏谑的笑容。他这时才看见,她熨的是他的稿子。那稿子已经用糨糊拼贴好,正用熨斗熨平,熨平的几张放在干净的尿布上面。婴儿睡熟了,但被推到了墙边,妹头把他的被子从沙发搬到了床上。他吃了蒸在锅里的饭菜,又洗了澡,躺进被窝。妹头也收拾了熨板上了床。她挤进小白的被窝,皮厚地说,要让小毛头从小锻炼一个人睡觉,长大是不是可以不要女人。这一晚上,他们一家三口窝在一张床上,翻过来折过去都是人。那小小的一个婴儿,似乎比两个大人还人气重,奶香挟裹着尿臊,还有肉的汗酸,热烘烘的,充满了房间,有一种甜蜜的窒息感。他拥着妹头的温暖的背脊,心里十分想不通,如此平庸的生活,怎么会被妹头过得这样喧腾。
妹头现在时常回娘家了。娘家已经改了样,哥哥在东北安家,孩子却送回上海,预备在上海借读。小弟在家结了婚,将大房间横断拦了三分之二,给他们做房间。再直向地隔出一条沿墙的走道,可以不经过新人的房间,通到父母住的内阳台。内阳台扩充了有一倍,但要住两个老的,再一个小的,还是全家人吃饭聚集的地方,就显得相当逼仄。父母原先的对床已经换了一张双人床,小东北是睡沙发的。一个家庭是经过了重新的分解与组合,变得有些散漫,而且零乱。照理说是经历了变故的,并且,生活似乎在走下坡路,可奇怪的是,妹头的爸爸妈妈并不显老,也不显得有什么失落,他们只是略略比以前不讲究了些,比较好将就了些。但是并没没有任何受压榨的憔悴萎缩之状,还因为有了孙儿孙女,流露出安详和仁慈的神态。他们是一对从壮年自然过渡到老年的夫妇的典型。他们遵循着一些简单的,基本的道理,从来不打算去违背这些道理,而自制出一些新的来。这就使他们在每一个时间段上,都承起义务和享受乐趣,同时还保持着自己的独立。他们对子女、儿孙的爱和责任,也是遵循常理的,从来都有着分寸,寄予的希望也有分寸。所以他们的心情就不会太为儿女的命运,遭际,以及态度左右。他们和下一辈之间自始至终,都是留有距离的。这或许是有一些出于利己主义,可这利己主义并不损害他人,就谈不上有什么坏处,甚至,还有些好处,那就是他人也不必对他们负有回报的义务。他们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和所有回娘家的女儿一样,妹头回到娘家,也要述说小白家的坏话。她的爸爸妈妈听是听了,却并不怂恿她,更不留她过宿,而是说:你看,家里哪有你睡的地方?自然也因为是女儿,心理上要接近一些,妹头妈妈也会向她述说她弟媳妇的不是。这一回,又轮到妹头有理智了,她一点不揣掇母亲。因是联想到她在阿娘手下的处境,还多少有些同情弟媳。再说,她也不是看不见,母亲一边控诉媳妇,一边十分地疼爱小孙女儿。这倒是一贯的,她母亲从来是比较喜欢爱娇的小姑娘。她将小姑娘稀薄而柔软的头发,编出各种花样的发型,把她打扮成一个娃娃,这使妹头想起她的童年。但因妹头不是一个沉湎儿时的人,所以,这并没有激起她的感伤,仅只是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情景,一闪而过了。她现在回娘家,倒是更多地到薛雅琴家玩。薛雅琴请了长病假,不上班了,每月只拿一些象征性的基本工资,靠阿川养她。阿川则正式辞职,专做服装生意。他在较为偏西的区域的服装街上,租了一个铺面,雇了个安徽女孩,替他看店,自己脱出身去进货。所以就经常不在家,而是往深圳,珠海,石狮,集美,这些南边地方跑。薛雅琴的儿子刚刚上学,婆婆又在年前去世,姐姐妹妹都出了嫁,家里就剩她一个人。平时十分清闲,也很欢迎妹头来玩。于是,两人就又回到从前做小姐妹的时光,你来我往,朝夕相处。
女人之间的好,其实是很任性的,也很实际,只要需要,只要想好,就能好起来。或者就是反过来,坏下去。在这点上,妹头尤其更甚。她是个能够左右局势的人,而薛雅琴则比较被动。如今,妹头和薛雅琴正处在彼此需要的当口,彼此就都想着对方的好处,很快续上前缘,好到割头不换。境遇毕竟是能改造人的,薛雅琴现在自信多了,也会打扮了。她穿着甚至要比妹头时新,因为妹头正处在最不在意穿着的时期,那就是刚有孩子的时候,一心都在小毛头身上,自己好像不存在了。她身上常染着奶迹,孩子的口涎和尿渍,又因不上班,更没必要穿戴整齐了。在这个季节里,她自始至终替换着两件小白穿旧的格子衬衫,一件灰绿格子,一件灰红格子。裤子也是小白的,怀孕时穿惯的那条,因为宽大,又是草绿色,看上去就像一条军裤。头发也没心思剪烫,在脑后夹了一个尾巴,散了些碎发,就像是个女学生,或者小保姆。薛雅琴却已经度过这个时期,加上阿川是做服装生意的,进来的衣服都要先让她挑一遍。在淮海路上生活了这些年,耳濡目染,不说学,薰也荞薰出来了。她现在做了一个极短的发型,后面看起来完全是男式,但前面留了较长的额发,烫过后翻卷上去,特别配她的有棱有角的方脸型和大眼睛,有一种越剧里小生的妩媚。衣服呢,常是宽肩窄身,齐膝的一步裙。看上去很正式,好像随时准备出席礼宾场合,也是和她形体相貌配合的。她也学会了化妆,本来暗淡的肤色便焕发了。总之,她看上去很亮,甚至有些过于艳丽了,就稍稍乡气了一些,但光彩照人。即便是如此鲜明的差异,妹头仍然是主宰者,薛雅琴仍然是依顺和服从的地位。在她光鲜的外表下,总是有一种"木"。妹头呢,这一派的泼辣和邋遢,在她身上,反体现出一种风趣。
有时候,阿川在家,小白也来妹头家看望岳父岳母,他们四个人就凑起来打一桌麻将。这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可在麻将的兴趣上,竟是一致的。这里含有一种单纯的刺激,它以简单的竞技性达到无限的可能性。小白现在已由一家大出版社为他支付基本工资,请下长假,写作一本新书,依然是a和b的对话的形式。他基本成为一个操文字生涯的人了。并且,在写作的圈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个名人。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妹头他们打麻将。这就是小白的可爱之处,他从来不拒绝平庸的诱惑,他甚至还有点放纵自己。当然,这也是因为有自信,自信是超凡脱俗,就不害怕有堕落的危险。而他不会想到,这一点,却被妹头利用了。她不了解他的思想,可是她了解他的感官,她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可以羁绊他的东西。她做好吃的给他吃,想好玩的和他玩,她几乎每晚都和他缠绵。后来,到了他们摊牌的时候,妹头坦白说出,她所以和他每晚纠缠,是为了不让他有精力去到外面胡来。而妹头自己呢?却出了大轨。小白发现自己是这样被妹头肆意占有着,他的婚姻生活原来是受虐的生活,真是悲从中来。
此时,他们在麻将桌上,玩得挺好。比较起来,阿川牌艺最高。因为经常和生意场上的朋友打牌,锻炼较多。他记忆极好,可将几家的出牌全盘记下,从中推出各家的局势,再对阵出牌。但却失在野心太大,一味要做大牌,不肯做小牌,一点妥协都不干,所以,赢是大赢,输也是大输。其次,是妹头。妹头反应快,能够及时做出转变,审时度势,有大做大,有小做小。所以,均衡来看,还是她得分高。小白其实是智能最高的,他完全可能做得和妹头,甚至和阿川一样好,可是他比较沉溺于做牌的乐趣,不够现实,求胜心也不切。他毕竟是个思想者,有些虚无。他留连于牌的奇妙组合,以及偶然性的神秘,常常将好机会放过。他就比较不容易成牌。薛雅琴,智商无疑是要低一筹,但谁也没她手气好,正应了一句俗话:不会打牌的人最上牌。她就是这样,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一来,他们四个人就基本上势均力敌,是很好的麻将搭子。他们四个还有一项好处,就是牌风很好,没有人会为输赢动气翻脸。阿川是大将风范,妹头天生就有镇定自若,处惊不变的禀赋,小白,则是名士派的,本来就不重输赢,薛雅琴生性迟钝,也是厚道,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过激的表现。所以,他们的牌桌上气氛也很好,一点伤不了和气。还有,他们也都是节制的,到底条件有限。阿川有生意,要跑码头,小白要写书,妹头拖着个小毛头,薛雅琴虽然闲,可她一个人闲顶什么?只听过三缺一,还没听过一缺三。就这样,他们至多一周打两次,打起来,也决不通宵达旦,风气很好。
麻将桌上结成的友谊也是很亲密的,两对夫妻背后免不了要说说对方的不是,但这也是极好以后才会说的。事实上,他们相处得很和谐。阿川有时候出去进货,妹头会带了小毛头和薛雅琴一起睡,让给小白清静,好赶稿子。薛雅琴现在住得很宽敞了,一大一小两间房间,就住他们夫妇带一个儿子,又有了钱,装修一新,很舒适。阿川现在每次进货回来,不仅要让薛雅琴挑拣喜欢的衣服,还要让妹头挑拣一轮。妹头要比薛雅琴慎重得多,薛雅琴挑十件,妹头只挑一件这样的比例。因为妹头手头毕竟不如薛雅琴宽裕,也因为妹头的眼光比较苛刻,而薛雅琴却有些拿不准,宁可错十,也不漏一。并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头知道这些衣服其实都是旧的,谁知道是什么人穿过的呢?心下总有些嫌恶。要不是有一些实在是喜欢,又实在便宜,这些衣服大都是论包或论斤两收进的,阿川本意是不要妹头钱的,但妹头一定要给,才象征性地收一些。
阿川一回到家,将这些衣服摊了一地,妹头和薛雅琴就在其中翻捡着。这些来自南边的衣服,大都是轻薄透明的化纤尼龙的质料,色彩鲜艳,镶着繁复的蕾丝,式样相当夸张,做工且十分粗糙。它们散发出一股不是不洁净,也不是洁净的气味。很暧昧不明的。好像包含着一些来历,却又无从寻查,确证。但是,这些衣服带来了一股开放的气息,它以它的粗鲁和新颖,冲击着这个城市的傲慢偏见,打破了成规。妹头再是嫌恶,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她比薛雅琴更仔细地,一件件审视这些衣服,为它们设想最佳搭配。她和薛雅琴一起,用洗衣机将衣服洗涤一遍,再将它们熨平,这样,它们变了一个模样,变得高雅了一些。妹头还对它们进行一些小小的改造,比如,把有些特别薄而透明的衬衣的垫肩拆除,免得看上去就像是两片补丁,而给另一些宽肩阔袖,质地垂挂的装上垫肩,夸张它们的宽和垂。将一些大过累赘的蕾丝去掉,而给一些过于平淡的缀上蕾丝。有的配上腰带,有的则配一个别针。她还将这些零散的衣服自行配套,配成一身一身的,让阿川挂在铺子的壁上。而且,妹头别具慧眼,她总是能够一眼看出,哪一种款式正当时令,而另一种则即将过时,然后建议刚川定出天壤之别的价格。她很超前地认识到,价格有时候也能制造和率领潮流。因此,有一些价格是可以商量的,有一些却雷打不动,宁可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又怎么?她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衣服的真正价值。后来,妹头甚至比薛雅琴更加盼望阿川回来,他回来,就能带来那么多的新鲜衣服。她还催着阿川赶紧再出去,出去收进个新鲜的衣服。这些衣服款式更替得这么快速,叫人目不暇接。妹头真是欣喜得很,每一次,看见阿川扛进一大蛇皮袋的衣服,她都急不可待地打开来,往外掏着,又有什么新东西在里面哪!她就像一个接受节日礼物的小孩子。
等她一年半的产假满了,临到回厂上班,而厂里效益则在大幅度下降。由于原材料减缩统一配给,逐步走向市场,产品价格又无法自行提高,厂里不得不停了一半以上的机器。这时候,阿川便提议妹头跟他做生意。妹头说,当我外来妹啊!阿川说怎么敢,是请你做老板,我们合伙。妹头就说我又没本钱。阿川说你出智能,折合本钱。妹头问:说话算不算数?阿川反问:我几时说话不算数过?妹头哼了一声,表示不信,阿川就举出例子:我说和薛雅琴结婚,不就结了?妹头再一想,果然阿川从来没有食过言,就不说话了。不过,她也还是交给阿川七千块钱作为投股的本钱。小白正好得了一笔稿费,再加上平时的积蓄。小白知道妹头是个精力旺盛的人,她总是要给自己找事做。现在,婚结了,孩子生了,养到可以进托儿所了,她再做什么呢?那么就做生意吧!小白不指望她赚钱,却也不怕她赔钱,二话不说,就让她去了。妹头帮阿川做事,薛雅琴也是高兴的。因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现在妹头也上了船,就算是同舟共济了。在妹头为小毛头联系到托儿所之前的几个月里,她就帮着妹头带孩子,让他们两人专门做生意。等到孩子安顿下来,妹头到理发店剪烫了头发,重整装束,就跟了阿川到南边去进货了。
一周后回来的妹头,黑了一成,瘦了一成。她洗一个澡,睡一大觉,都没来得及和小白说上几句话,就跑到阿川家去整理服装了。她到南边走了一遭,亲眼看见在那些沿海的小镇,深长的巷子里,制作服装的工场一间挨一间,缝纫机嚓嚓地响成一片,粗制滥造着各色服装,然后再缝上名牌商标。制作名牌商标的工场也是挤挤挨挨。旧衣服的市场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全国各地的商贩张着蛇皮袋,就像农人盛粮食一样盛着衣服,一袋袋地过镑,付钱,扛走。要不是身临其境,你是万万想不到,当代的时尚就是从这样的地方发源,流向各地。这些潮湿,闷热,飘散着海水和鱼虾的腥味,由于壅塞了内地的打工者而拥挤,嘈杂,混乱,充满犯罪和疾病的小镇,就是我们的时尚的源头。
这一周,妹头不仅了解了货源的情况,也了解了阿川做生意的方式。阿川多少是有些凭了蛮力做的。他大进大出,其实是薄利多销,是缺乏策略的。妹头和阿川商量,他们的生意要以牛仔裤和布制衬衣为主。因为她看下来,这是服装潮流中,发展最为稳健的两项,一般来说,它们万变不离其宗。而且,从制作的流程和工艺来说,这两项也较为成熟。生产的批量大,成本就低,赚头也大。所以,他们的生意中,至少有一半要是牛仔裤和布制衬衣,再一半做时装,高价位的,旧衣服只可搭一点,卖统货,极低价。由于这些旧衣服往往式样夸张怪诞,便给人稍纵即逝的印象,这反而证明了这是一家很负责的时装铺,那些高价位的时装也变得可信了。阿川认为妹头的看法很对,很受启发,决定一回来就着手修改店铺的门面。两人都是火辣辣的性格,做事情很上劲头,一时间,店铺面貌一新,生意也面貌一新。生意一好,货就走得快,必须更快地进货。于是,又雇了一个外来妹,和原来的那个一起看铺面,这样,他们就更脱得出身了。
第十章
妹头已经把这条线走得很熟了。也遇上过几次险情,但凭着她的机巧和阿川的蛮力,总能化险为夷,循着不打不成交的常理,有几回交过手的对头,也成了好朋友,互相都用得上。这一点,妹头也给阿川帮了忙,她有人缘,更多的时候,人家是看妹头的面子。在服装街上,妹头也很注意关系。晓得生意好招人嫉,她就适当地让一点生意给别人做,一点不骄横。但别人也不要想欺她,欺了她,倒霉一辈子。阿川从小就对她服帖,现在更是没话说。两人就像是倒过来了,本来是妹头跟了阿川做生意,现在却是阿川跟了妹头做。他样样都依妹头,能不依吗?妹头说的都有道理,都是为生意好,而且态度也不坏,商量的,建议的,甚至恳求的。妹头记得自己做生意是阿川挑的。这就是妹头,而不是别人了,她知恩图报。现在,服装街上的生意淘里,都称妹头"老板娘"。这称呼是不太妥当,可妹头也没办法每一回都纠正,就随他们叫去。叫多了,也应,慢慢就变得自然了。后来,有一回,小白送孩子到服装街给妹头。妹头不在,问上哪里去了,隔壁铺面里的人说,和他老公吃饭去了。小白晓得这"老公"是指阿川,也晓得人家是误会了,根本没往心里去,他把孩子交给看铺面的外来妹,就走了。
妹头的装束也是老板娘的派头。她从不穿自己铺子里出售的衣服,而是让两个外来妹一人穿一身。她亲自为她们挑选,搭配,线袜,头饰,鞋,都要经她过眼。她把她们装扮得有些乡艳,妩媚活泼,表明着她们受雇且受过调教的身份。她自己是穿一条牛仔裤,高腰小裤腿,一般的中等的品牌,却是正宗的,从可靠的专卖店买来。上面是一件男式的条纹休闲衬衫,宽大的圆后摆罩到腿上,一双意大利软皮平底鞋。是低调的时髦。有时则是丝织的中间色的时装裤,有垫肩的西服领的丝衬衫,白色,或者亮一些,铁锈色,下摆束进腰里,足下便是高跟鞋。比较女性化也职业化。发式总是短的,但波形要比从前夸张一些,经过焗油,也更乌亮了,稍稍亮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有点像假发。脸部,她化了浓妆。倒不是有意要化浓妆,而是不知不觉之中。凡长年化妆的人,往往都会越化越浓。她们的眼睛日渐习惯亮色,宁有过之而无有不足,不由地就加重了色彩。也还是为了掩盖辛劳奔波的倦容,以及妆粉侵蚀而变得粗糙的皮肤。她的妆就也有些夸张,眼圈很深,很大,大白天也画着显著的鼻引线,用的粉底是覆盖力较强的一种,再扑上定妆干粉,就像罩了一个壳。最欠自然的是妹头的嘴,因她是那类旧式的美人嘴,今天看来就嫌小嫌薄了,于是就往大和厚里描,明显地超出了天然的唇线,就好像嘴上面又套了一张嘴似的。这样的妆真是有些俗艳的,而且透着粗鲁的生活的痕迹。但由于妹头分得略开的双目,杏眼,微翘的界尖,还有脸颊柔嫩的线条,这些都有着一股轻灵的稚气。所以,这个粗俗的妆就变得天真了,它有一种卡通的效果,至多是叫人觉得滑稽。小白有时会注意到她奇怪地改变了的脸,惊诧地说:你就像一个熊猫。因是那样稔熟,接近地生活在一起,人们特别容易忽略表面的东西,而表面的东西有时候却是事情的征兆。
这些从南边进来的货有时也会临时堆放在小白的家里,这时候,房间里就壅塞着一股陌生的气味。这气味一分混杂,有化妆品的脂粉气,各类香型的香水味,洗涤剂的气味,药品的麝香和薄荷味,再加上淋雨受潮又阴干的布臭味,帆布的浆作味,羊毛的膻味。在这许多说得出名目的气味之下,还隐匿着一些说不出名目的更复杂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人身上的体味,油汗味,种种分泌物的怪诞气味。凡此种种合在一起,便十分强烈,而且极有洇染力。尤其在那种气压很低,湿度很大的梅雨的季节,它们可滞留数十天之久,不能消散。它们特别叫人郁闷,而且不安。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悉索的动静,回头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清是谁,小白以为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里看去,发现这人是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种瑟缩的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在店里面,你去那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就提议: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两杯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在面上,屑屑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想去"这么个词汇——我思来想去,薛雅琴说,还是来找你小白,你是知识分子,讲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着。小白此时的厌烦远远超过了恼怒和震惊,他想,妹头将他扯到了这般无趣又无聊的纠葛里面,他竟和对面这个顶颟的女人处境相同,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听薛雅琴絮叨,而是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曾经和妹头一起在这里吃过刨冰,那时候这里非常清洁,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乘的消费。他回忆起那时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颗颗又大又饱,非常酥甜。这就是那时代的生活,简单,朴素,但是货真价实。这段往事并没有使他感伤,他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摆脱对面这女人。
极度的厌烦,竟使他一连三天没有向妹头摊牌。他仅仅是比较地沉默了些,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很少话了。妹头早出晚归,还要出门跑码头,他基本是过着单身的生活。但是,妹头是何等样的人?她发觉了不对,由于自知理亏,就格外有眼色。小白的沉默,很像是一种城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举动跟在后面。妹头这几天过得很不安,她等待着小白发作。可小白就像哑了似的,无甚表示。后来,妹头甚至以为小白是对此事无所谓的,这就使她心头火起了。这一天,她又要出门了。她告诉小白,她要去南边,小白说:好的。妹头又说,我和阿川一起去的,小白又说:好的。妹头从来没有这样给小白拿住的时候,她只得不讲理了。她蛮横地说:我给你打过招呼了,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这句话小白实在听不懂了,可他心里就是厌烦,厌烦,厌烦!他一点没有兴趣和妹头接火,干脆不说话了。妹头把门砰地一声摔上,走了。这一声响倒是把小白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冷静地想道;怎么还是妹头凶呢?可是,再一想,他又能怎么办?于是,他便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婚,他忽然就安宁下来,心里一直壅塞着的那股污浊的感觉也褪去了。并且,因他向来是个滞于行动的人,所以,妹头不在家倒帮了他,使他可以不必立即着手"离婚"这件事。现在,他希望妹头越晚回来越好,反正,他已经做了决定,再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可是这一次妹头却很快就转了回来。她正和小白相反,她决不能让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着,她一定要搞个究竟。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孩子已经让小白的妈妈送去托儿所,小白因为前日晚上开了夜车,还未起床。房间里四处摊着孩子的玩具,换下的衣服。外面的饭桌上放着酱菜,腐乳,冷油条和泡饭,等着小白起床后吃。这是一日中最乱的时刻,叫人意气消沉。妹头这时候进门来,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从床上跃起,将她的蛇皮袋向门外踢去。蛇皮袋臃肿,庞大,而且柔软,他这一脚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歪了歪,没有动。他泄气地回到床上,将被子蒙了头,一言不发。但他的这一发作,还是使妹头满意了,她想:小白你到底不是没什么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怜,小白真的很可怜。她想起他拿了那么小的一个牛奶锅去买油条,油条只能站在锅里的情景,心里软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丛乱发,小白一动不动。小白,妹头喊他。小白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感到无尽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泪。妹头感觉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泪。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着叫他:小白,小白。小白开始想挣,挣不动,就罢了。被子把他裹得那么紧,眼泪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两个人被里被外地哭了一会,小白终于挣脱了出来。伸出半个身子,停了一会儿,他说:怎么办?妹头说,随便你。小白就说离婚,妹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两人谁也不看谁地坐着。平静了一会,小白正过眼睛,看见了妹头的侧面。夜间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场,脸上的脂粉斑斑驳驳,蓝的眼影,黄的粉蜜,红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张花脸。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算是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绵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觉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跳下床,套上裤子,简短而又果断地说了两个字:离婚!
他和妹头的离婚顺利经过通常的那些手续,有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就是他们两人的结婚证没有了。在几年前的一次吵架中,妹头把它们撕得粉碎,扔了。谁知道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并且是在离婚的时候。所以,他们只得又补了两张结婚证,才算完。
他和妹头办完离婚,就好像前嫌尽释了,他问了妹头一句:阿川会和你结婚吗?妹头冷笑道:我要和他结婚早就结了。这话说得固然不错,但毕竟带了一些苍凉。此一时,彼一时,阿川现在是不会和妹头结婚了。男人大都不会和婚外关系的女人结婚,再说,在他们的生意淘里,婚外关系是无所谓的,阿川可能是会对妹头有几分真情,但一旦混入生意淘里,事情也就变了面目。而老婆是可靠的,稳定的。更何况是薛雅琴这样的老婆,凡事都不大计较,一点不妨碍的。她还给阿川生儿子了呢!宁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这样,父亲早逝,又是独出的儿子。再反过来说,妹头也未必对阿川有真情,单是为了薛雅琴这一层,她就不会把阿川放在眼里。但阿川确是动了她的欲念,这种欲念好像在他们之间埋藏很久远了。当他们头一次发生那样的事情时,两人不约而同的,耳边都响起小时候,阿川的自行车骑向妹头她们的橡皮筋,妹头逼人的叫声:你骑!你骑!你骑!这是翻成普通话的说法,沪语里"自行车"是被叫做"脚踏车"的,所以,妹头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这个"踏"字发音"哒",音更短促:依哒!依哒!依哒!他们耳边响着这声音,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强了快感。这是在南边一个叫"东莞"的小镇上的旅馆,气候炎热而潮湿,窗外是挤挤挨挨的屋顶,破碎的瓦爿上林立着电视天线,挂着一些肮脏的塑料袋。他们出生并长大的上海,那条城市中心的弄堂,一下子退到无影无踪,他们都好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们一下于变得如此相像和接近,他们均是充斥着旺盛粗野的欲望,还有活力。
离婚后,妹头带了孩子搬到隔了一条横马路的舅公的房子里。小白的房间,先是去掉了一半家具,然后,紧接着就填满了更多的舅公的旧东西,那张宁式眠床又回来了,老迈而多病的舅公,从早到晚睡在上面。孩子虽然跟了妹头,但因这里是他住惯了的地方,所以,几乎每天都要来,三顿饭里有两顿在这里吃。甚至连妹头也一起来,熟门熟路的,倒反比过去更热闹也更杂沓了。小白就在西边开发区里借了套一室户的工房,搬过去住了。生活陡然地清静下来,变得很单纯。开发区的夜晚是寂静的,他这才发现他在喧哗的市声里已经生活得多么久了。远处有几部塔吊在工作,塔吊上的灯在夜雾中一明一灭,更显出了夜的辽阔空旷。他的思想便在这空廓中活跃着。
就这样,他开始了真正的写作人的生涯。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在一起讨论着思想和写作。但这许多朋友中并没有阿五头。阿五头依然住在他们家的老式公寓房子里,读着(周易)。他和小白已经很久不通信息了。在小白结交的朋友中,常有年轻的女性。她们思想开放,特别喜爱清谈,其中有一个做了小白的女朋友,他们的关系甚至发展到了同居。小白却不打算与她结婚。倒不是说他惧怕婚姻,而是觉得他与女朋友的关系有一种不真实的性质。他们是思想的伴侣,婚姻却是,生活。而他多少有一点惧怕生活。后来,女朋友主动了断了这样的、没有结果的关系,另寻归宿。女朋友的离去,使小白伤心了一阵,他感到了一个人生活的寂寞。于是,他又有了一个女朋友。但这一个是比上一个更没有婚姻的希望了,因为更加不真实。前一个到底是小白第一个情人,要从思想的接近和交流来说,她又可算是小白的第一个异性朋友,留下了许多深刻的影响,有过一些动情的时刻。而这一次,似乎只是对上一次的某种模拟和重复,不管承认不承认,是有些填补空白的意思。之后,小白也还有过另外的,或长或短的异性经验。这些异性像流水一样从小白的生活里流过,陪伴着小白的孤夜。小白住的这座楼的周围,渐渐矗立并簇拥起高楼,最终,这座旧楼宣告废弃,将进行爆破,夷为平地,再建新的大楼。小白便搬出了这个套间。这时候,他已经在开发区另一角的高层里,以按揭付款的方式买下了一套两室一厅。他住进了新居,夜晚,拉开窗帘,见已是万家灯火。
他很少回家。舅公和阿娘相继去世,哥哥去了美国,将父母接去探亲,姐姐一家则从住房逼厌的婆家搬回了老房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儿子有时会来看他。他已经是个小小少年,迷恋电视和游戏机,和他并无多少话讲。他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孩子,觉得他们很麻烦,现在就更不谈了。他只是替儿子支付生活费,交纳学费,还有赠送礼品。妹头的消息时有时无,最新的一个是,妹头出国了,去的是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略有些惊奇,想妹头怎么会去那么一个冷门的地方。但再一想,又觉得妹头和这地方相配极了。小时候,这城市的大大小小弄堂里的孩子,都是用一句沪语的谐音,来记诵地理课上的这个地名,叫做"玻璃木梳眼泪水"。谁让它有这样奇怪的冗长的发音呢?就这样,"玻璃木梳眼泪水"。他们念经似地背诵着,心里其实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谁会叫做"玻璃本梳眼泪水"呢?可妹头果真去了。
现在,他走在熙攘的街道上,迎面而来,最触目的,是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们。她们一律穿着最为时尚的衣着。由于时尚,她们的面目彼此就有些相像,而不是以往那样,每条马路的女孩子都有每条马路的风范,她们各不相同。在他从小长大的淮海路上的女孩子,有着特殊的脸相,她们渐渐地出现在他眼前。有"淮海路上一枝花"的端正的鹅蛋脸型,这种脸型轮廓特别匀称,额,颊,眉棱,下颌,线条紧凑而柔和,在颧和腮之
间,有些微的凹陷,这一处凹陷使得脸部有了股伤感的格调。这种脸型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憔悴,这就是那伤感格调忽然间并发的缘故。"七○届的拉三"的脸型比较华丽,色彩相当强烈,从细节看,不是那么均衡,但每一个冲突,都得到有效的解决,结果是,整体的和谐。由于它性格突出,所以,并不是每个角度都是好看,某一个角度,甚至颇为难看,可这难看也是有色彩的。总之,它招人眼目。玲玲是有些怪异的脸型,她的近乎透明的白皙,浅蓝的眼白,微黄的头发,还有包着的嘴形,流露出的是诡秘的情调。没有人说她像异国人,她不是那种异国人的形象,但她怪异。她特别适合她后来选定的发型,就是将头发梳向一侧,在一侧的耳畔系起一束,这加强了她的怪异。淮海路上还有一种脸相,是有些像动物,比如说,狐狸。吊眼梢,尖下巴,鼻子细长,嘴,阔而扁。这种脸相的女孩子,大都聪明活泼,但是也有些刁,口齿尖利,不怎么好相处。再有一种类型是接近亚热带的种族,肤色黝黑,小而圆的头部,面部肌肉结实,瞳仁的颜色特别深,眼睛的重睑阔而显著。她们大都是小个子的女孩,动作富有弹性,适合劳动和运动。许多脸相涌现在他的眼前,街上的女孩都换了脸,变成他所熟悉的那些。在她们中间,他好像看见了妹头。妹头的脸,是的,妹头的脸,是他说不出哪一种类的,可却无法混淆。妹头面目奇异地走在人丛里面,走着,走着,然后飞翔起来。她越过了那么多的各不相同的脸,飞翔起来,很多脸都落到了她的身后。她飞翔,飞翔,一直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
1999年5月20日一稿
1999年6月15日二稿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