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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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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刘震云2

「并不是刚才的脚水和尿液作怪,而是我昨天吃的点心还在里面作酸呢。」
这样的回答和回顾不能说不英雄和不精彩,但是蜈蚣并没有这样问呢。它倒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地说:
「你不是说现在到了一个谜语的时代吗?你不是在我过去做姑娘的时候给我出了三个谜语刚才教我们表演的时候又扇了我们两个耳趄子吗?寒流来了,对吧?感谢你的指教──那么现在我以同样的方式给老师也出一个谜语:刚才我让你喝了两盆洗脚水,打一谜,现在你把它给我猜出来!」
我瞠目结舌。我不知所措。当我给别人出谜语看惯的是别人的尴尬,现在这尴尬就双重地落到了我身上。在这个重新开始的绿光和蓝光变幻的房间里,我从一个出谜语的人,变成了一个猜谜语的人。就好象资产阶级吃不惯街头餐馆的杂碎汤一样,就好象统治者听不惯小牢子在狱中过道的喊叫一样,但是当你看到餐馆飞舞的苍蝇和狱中高压线上的月亮的时候,你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已经沦落街头已经下了台和进了监狱了。就像过去总是让别人喝洗脚水现在你终于开始喝别人的洗脚水一样,你对这一切变化想都没想到,你哪里知道它的谜底呢?这时你看到麻蜈蚣得意地晃着腰间的刀子、环佩和满串的钥匙说:
「怎么样,像我以前在打麦场一样猜不出来吧?像我和蜘蛛猜不出后娘巴掌一样猜不出来吧?谁都有聪明和谁都有胡涂的时候,关键是看出谜语的主动权掌握在谁手里!既然你也猜不出来,我就像你刚才告诉我谜底一样现在我也告诉你──这个谜底是: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洗脚水仍然是后娘!」
这个时候就像当初在打麦场上温柔和顺的麻脸姑娘猜不出灯笼和「滋拉」、弄不清蚊子到底落到哪里我最后把谜底告诉「她」,刚才导演它们的时候它们猜不出后娘的巴掌我又得意洋洋地扇了它们一耳趄子一样,这个时候挨巴掌和对后娘感到无奈的就不是它们而是我了。我一下就成了麻脸姑娘和蜘蛛,麻脸姑娘和蜘蛛可就成了我了。这个时候灯光已经照到了蜘蛛身上。蜈蚣该休息了,蜘蛛该登场了。两个蜘蛛在那里兴奋异常,大大的特写映出了它们嘬嘴和倒腾后腿的动作。接着就看到了它们大大的红红的四周往外翻中间往里陷鼓鼓的像吹起来的发面窝窝一样的肚脐。我们看着两个肚脐在那里随着音乐整齐地跳舞,说往左边挪动几下,两个都往左边挪动几下,说往右边挪动几下,就整齐地往右边挪动几下;它们是多么地和谐呀,它们是多么地入乡随俗和符合故乡和村西土岗上和粪堆上的水土和脉搏跳动的旋律呀,它们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电视机下观众的一片喝彩而不是喝洗脚水的声音。虽然我们明明知道它们有些哗众取宠和挑逗观众,但是当我们处在猜谜和等着别人给你谜底的位置上,你的一切否定和披露,不都成了不合时宜甚至是一种嫉妒、不平和愤怒了吗?这个时候你最好是缄默不言。这个时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命。大不了你在心里说上两声看你能跳到几时和看你能跳到最后解一解心头之恨罢了。何况,肚脐正在得意忘形的风头上,它们哪里能顾忌你的想法?它们想到的是,现在舞台和灯光是我的,老孬就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让老孬轻易地过这一关呢。我们还要和麻蜈蚣比赛一下,看谁在老孬身上用的功夫深呢。但等它们跳完舞,表演完肚脐序曲之后,我们接着再看它们的节目和题意──虽然我们也看得惊心动魄,不知道这故事一步步向何发展,但等看了结局之后,我们再回过头来思考,它们在狠毒之中,毕竟还有些做作和不顾一切地直奔主题呢。还是有些违背艺术规律呢。它们虽然是我的学生也就是敌人,但在这一点上,我对它们的作业和填空还有些不太满意呢。还要让我给你们再留一遍作业吗?作业一开始是个新本头两页认真到了第三页第四页就开始潦草和不认真了吗?就可以倒插笔和不顾相同加数了吗?就可以蒙混过关和把一切困难都留给老师了吗?对一对得数就完了就不管计算的过程了吗?连方程序和竖式都不要了吗?舞蹈之后接着就要吐丝和结束这一切了吗?不觉得有些囫囵吞枣和过于匆忙吗?就算你们占了主动,对被动这样匆匆忙忙处理不恰恰反映了你们的心虚和不自信吗?就不能像将来最后结局中我处理起你们来那样按部就班、平静、平常和冷静吗?怎么你们在胜利的时候,也有些做贼心虚和知道天下不稳呢?虽然你们在理智上不知道,但是你们在行动上和潜意识中,你们对你们将来的结局,还是有所预感吧?还是有些慌乱吧?你们不是一个稳操胜券的表情。虽然当时我和你们一样有些慌乱,但是当时我处于被动的位置被动的慌乱和你们主动的慌乱就好象被动的自信和主动的自信一样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个时候我的慌乱反倒反映了一种自信,你们的自信反倒反映了一种慌乱。丝吐得还是有些乱吧?从房梁上飘下来的丝都搅到一块和搅成一团了吧?本来我们在灯光和阳光的照耀下看着这一匹一匹的丝应该是纹丝不乱和一波一波下来的,是应该映出五颜六色和折射出时代光芒的,是应该反映出主旋律而不是边缘人生和角落烂铁和乱麻的,但是我们怎么反倒在这里看出了角落的杂乱和嗅出阳光照不到的霉味呢?怎么我们一下就到了旧社会呢?别的蜘蛛结网是在黑暗和角落里,难道你们也是这样和这样的一般的蜘蛛吗?虽然我死而无憾在你们慌乱和低能的折射下我的形象将显得更加高大──我的过去和历史,当我主动的时候,现在回过头来看它们就更加折射出它们的光彩,但是我现在就这样被动地被你们这两个窝囊废在肮脏的角落一网打尽,我心里还是有些窝囊和有悖于我当初教你们和导演你们的初衷呢。时代就这样到了低潮了吗?谜语时代就这样气数已尽了吗?虽然我们看着这网杂而又脏,但是我们就像进了屠宰场的无助的牛一样,机器虽然老了,刀口已经豁了,但是我们还是被你们毫不讲究地推了进去──街头饭馆的厚颜无耻和毫不讲究,更加增添了我们的不幸──现在还是被你们的破网毫无讲究地给缠绕进去。破灯笼被绕了进去。玉米饼子被绕了进去──隔夜的玉米饼子,已经有些发黑发硬了呀。蚊子被绕了进去。后娘的巴掌也被绕了进去。最后连我也被绕了进去。这是一个多么脏又多么破和多么让你感到龌龊的破网呀。这就是它们的本色和做法。这个时候灯光再一次地打在了我的身上。这个时候的刘老孬是多么地无奈和尴尬呀。为了排遣自己的这点尴尬和无奈,就好象一个过去的体面人现在被一根绳索勒成了一只鸡一样──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刘老孬只好象欧洲人一样向我们和对着镜头耸了耸肩和摊了摊手──这是老孬过去从来不用的动作。过去当秘书长的时候,到了再困难再危的时刻,为了保持民族气节,他从来不用耸肩和摊手,事到如今倒是被一个毒蜈蚣和两个蜘蛛弄得没了办法也只好这样做了。这真是让英雄气短和英雄落泪的时刻。我知道这时在电视下看我,我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我已经又一次不是我了。我们眼看着一个新生的谜语时代刚冒出一个苗头就要被毁灭了。戏刚刚开场就要吹「呜哇」了,太阳刚从东方升起,西边的乌云就压上来了──谁知道哪一片云彩有雨呢?天下马上又是一片黑暗了。曲终人散,舞台上和舞台下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这个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头坐在了我唱对戏和聪明过的台前。我擦了擦脸上的汗。戏台前的碎纸和碎树叶子随风而起。这时我倒是突然怀念起我的埋人和办人时代了。当灯光再一次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成为一个傻子了。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后来结束的日子里,我收拾起他们来那么平静和不动声色。原来一切都不是出于报仇和对过去的追究,也不是出于冷静,仅仅因为那个时候我成了一个永远不露声色的傻子──我连谜语和文雅时代都忘记了。有谁在街上见到一个傻子有原形毕露和喜怒皆形于色的时候呢?一切都露在和刻在脸上的都是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呀。就连我们哭起来都是一种声调。这就是我过后为什么平静的原因。当我需要一个对手的时候,我倒突然想念起我办人年代的冯·大美眼。她当年可是一个贵族。现在戏台子下边是什么?是观众走后留下的一地砖头蛋子。但是事情中段的结尾还是让我吃惊,因为当我还穿著戏装脸上没洗油彩坐在舞台前发傻和发呆的时候,我突然看见西边的云彩之地,我的三个戏班子同伙,已经脱下戏装松了裤脚换上家常衣裳坐在那里等着我呢。他们都非常耐心,我在戏台子前坐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上来催我,也没有一个人提出自己先走,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这样一个老朋友。他们可真同行的道德和友谊呀。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皮革提包,提包里装着一杆唢吶,在腿边悠呀悠地。这个时候,我倒无端产生了愤怒和悔恨的泪水。这在以前的老孬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我进过文雅和谜语时代的一个标志吧。这三个已经卸了装的老朋友是谁呢?他们是:
小麻子
瞎鹿
沈姓小寡妇
……
终于还是小麻子上前牵住了我的手。他很动感情和很有乡土口音地说:「孬哥,咱们回家吧。」
这个时候我已经很平静了。
小麻子又说:
「咱们『夫妻』一场,现在已经五更鸡叫,戏也该收场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过去的日子里,一开始我们之间没有产生什么问题,到了后来出了一些问题,如果麻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就请你原谅我吧。本来我也想一直对你一往情深,谁知道后来就闹到薄情寡义的地步,这非是妹妹要这么做,奈势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矣。蜘蛛来了。剧情转折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如果你还一个人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伤心,天下所有的人看起来,心里不更要不好受了吗?谁没有这样的场合和经历呢?不管怎么说,谜语时代和文雅时代像过去任何一个时代一样它也毫不例外地已经匆匆忙忙地走过去了。当我们处在一个时代的时候,我们总是身在其中不识其真面目,我们总觉得我们所处的是一个例外,但是到头来和收了尾,我们看到与我们心爱的童年、少年和青春血肉相连的东西,原来也和过去的已经蒙满灰尘的旧家具和失去青春的半老徐娘一样,经不起时间的磨损和消蚀呀,经不起岁月的敲打和撞击呀。本来是我们的偶像,一撞击就粉碎了。这才是我们应该失望和悲哀的大前提而不是你坐在这散场的舞台前思前想后所想到的个人得失。如果你想的是我所说的前一种大境界,我也就不来劝你了,就留你在这里替我们大家思考了,问题是你思考的一切也和别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我就有责任劝你回家了。回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时代已经过去了。气大伤身。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老孬,这里已经没我们什么事了,从现在开始,舞台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明天的舞台上,将是别人出演的一台新戏当然到头来还是一出和我们在结局聚首的旧戏。这个时候如果再不退出去和不卸装,人家就要笑话我们了。该回家去了。也忙了大半晚上了,该回去点把火,自己给自己烧一碗热汤喝了……」
小麻子说完这个,我倒默默地在那里点了点头。然后听话地挪着屁股下了舞台,由小麻子牵着手回家烧热汤。当然,像任何就要退出舞台的人一样,我边跟着小麻子走,还边回头再看舞台一眼呢。空空荡荡的舞台上,灯光怎么那么幽暗和安静呢。一盏马灯在风中晃来晃去,几个留恋的树叶还在舞台上空飘荡和回旋。这时一首由低到高,慢慢回旋的音乐开始从我的心头升起。在宏大的轰鸣中,我彻底醒悟,我是该回去了。我的文雅时代和谜语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时我的眼中,像任何处在此情此景的庸俗人一样,不知不觉就涌满了泪水。当年秘书长时代结束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过。这时小麻子又回到了麻脸姑娘时的温柔模样,她深情地看着我,用她的红花棉袄的袖子,替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我们就要分别前边已经出现两条岔路我们从此就要各奔东西和互不相干的时候,她又曲膝向我拜了两拜,接着上前趴到我的耳边说:
「在谜语时代就要结束因此我们就要分别的时候,我再送你一个谜语吧,让你终身受用,也算是我们恩爱一场。」
我看着姑娘:「什么谜语。」
姑娘:「上来下去,出来进去。猜一个不是床上动作的动作。」
我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姑娘说完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背着三弦、提着小鼓跟着她的父母上路了。越走越远,渐渐连他们的身影也看不见了。我拨拉着我手里的三弦,看着已经空旷的天边,我的内心就起了一场越来越强烈的风暴。我心里明白,平静时代的到来,还得一段耐心的等候,披头士的时代,已经就到了我们的眼前。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幕后的灯光下狂扭乱舞和狂轰滥炸了。他们的身影在台后灯光的映照下,打在我们看到的幕布上。我们看到了一群群魔乱舞的身影。故乡的舞台,就这样被他们霸占了。文雅的老孬,再一次地退到了幕后──当然,这一定不会是老孬的结束,恰恰相反,它仅仅是老孬的开始……
(回忆录此章到此为止。)
卷二08披头士时代.1
故乡到了披头士时代。一群故乡的披头士,一人抱着一头自己心爱的宠物,站在村西粪堆上,整齐地跺着自己右脚的脚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引颈高歌,就像巴黎、伦敦或是柏林街头的土耳其艺人,旁若无人地站成一排,分别拿着横笛、排箫、小鼓,摇头晃脑地演奏一样──队伍的面前,摆着一顶土耳其礼帽,让围观的路人往里扔钱;我们这一排披头士倒是没在我们面前放礼帽,没让我们往里扔我们用自己血汗挣来的钱,但他们的歌唱和音乐对我们的要求,比让我们扔钱还可怕呢,因为他们在自己的乐队面前,放了一个驴皮口袋和支起一个捕鸟的箩筐,要捕捉我们的灵魂──这箩筐以前在打麦场放着,现在怎么到了他们面前?这不是随便挪动公物和破坏公物吗?这不是无法无天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还有没有王法和同性关系的纪律了?牛蝇·随人一定是搞同性关系搞昏了头。他既然是村里的村长,怎么一场同性关系搞下来,就不见他的作用和他的影响呢?这一届政权真的是影子内阁吗?纳税人的钱,就让他们白拿了吗?如果不是牛蝇·随人和箩筐,披头士们的阴谋说不定还不能这么顺利地实现呢。当我们正在家里摆弄牛套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和歌声──不管怎么说,这歌声和音乐的初起,还是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震颤和神经的兴奋。故乡不闻音乐、韶乐、歌声和歌唱久矣。故乡已经被一个个发展阶段:门环、夜壶、盒饭、包子……一直到走不出死胡同的谜语搞得死气沉沉。我们如同被圈在一个黑羊圈里,这是多么地憋屈和沉闷呀。也不是没有音乐,但那是文雅时代的室内乐,我们就像身处巴黎、伦敦、柏林听交响乐一样,个个打着黑色的领结和穿著拖地长裙,但我们听着这一切的时候,哪里还有故乡的夜风下和在打麦场和粪堆旁引吭高歌想唱什么就唱什么的过去的无拘无束的农业社区时光的舒畅呢?当我们随着孬舅变成文雅人的时候,我们就如同雄鹰被剪掉翅膀变成土鸡一样,虽然整天有人文雅地喂养,但是我们向往的还是故乡的田野和瓦蓝深邃的天空呀。我们呆在鸡窝里可真不是滋味。我们眼看就要被憋死了。是该散戏了。是该散场了。但是这戏和这场为什么还不散呢?不散绝不是我们观众不想让他们散,在他们一次次程序化的下场和下台的时候,我们并没有死乞白赖地给他们鼓掌和让他们再回来演唱,我们倒是一个个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拉起了鼾声。但是他们在台后扭了扭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和理由就又上来了。他们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只要一下场,他们就像老孬一样出局和像灯光下的落叶一样没个牵连和归宿了。他们无枝可依。他们面临的就是失业和在家中闲呆着。说不定他们的生活都成问题呢。他们纯粹是出于自私而不是考虑我们的需要,这文雅的领结和晚礼服,我们就日复一日地穿戴下去了。戏永远没有结束。我们身在故乡,但我们似乎生活在巴黎、伦敦和柏林。巴黎、伦敦和柏林和我们的故乡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时我们的脑子里还有这样胡涂的想法呢。可见我们也是昏了头和习了惯这习惯都已经成自然了。鸡和鹰在窝里和笼里呆久了,渐渐地就呆出味道来了。它们已经不思山野和天空了。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我们不是没有被饿死吗?我们不是还有肉吃和有水喝吗?这时我们就记着一个物质文明而不闻精神文明了。就好象一个奏乐的人三月不闻肉味是一回事。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正在家里收拾着牛套,我们突然听到村西的土岗上和粪堆旁,传来一阵我们久违的故乡的往日的歌曲。我们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我们一边在那里收拾着套,一边把它当作旁边的一个收音机在那里漫无目的地歌唱,但是我们听着听着,我们的心怎么就一下一下被提起来了呢?我们的心怎么就慢慢离开手中的套到了田野上呢?我们怎么一下就忘掉了眼前而回到了过去呢?歌声怎么一下一下像鼓槌一样敲在我们心头越来越响呢?我们怎么突然就想起什么和记起什么了呢?就好象我们梦到一个老地方这个老地方怎么好象我们上一辈子在这里生活过呢?一开始只是挑出一点和扯出一个线头,怎么接着这个线头就把我们的记忆越扯越多呢?一开始只是一个碎片,怎么这碎片越积越多最后就连成一片天空了呢?当我们只顾眼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过去──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当过去的汪洋大海越过现在汹涌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面对这大水,怎么一下就被没顶和哭起来了呢?过去还有那么多浪花,过去还有那么多花样,天上飞的还有鸥鸟,水上跑的还有帆船,接着岸的两边就长出了稻米和高梁呢。风一吹稻花就香了两岸呢。过去的日子并不是像老孬这样的统治者所说的那样暗无天日。过去也有过去的欢乐和活法呢。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新的开始。如果说我们还有什么悲哀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们悲哀和让我们放心不下的了。操你们个妈的!当我们看到过去的汪洋和帆船的时候,我们就丢下了眼前的套──哪怕正做到一半呢。──我们就是对目前没有怀疑,也得允许我们偶尔回忆一下过去和往事吧?隔山隔水,隔不断我们的心。我的好人儿,你现在在哪里呢?──我们像炸了窝的牲口和烧了蜂房的马蜂一样,万众一心和齐心协力地向召唤我们的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蜂拥着奔跑过去。这是我们的声音,这是我们的过去,这是我们永不再来的青春甚至是童年。这才是我而现在的我才是扯淡呢。当我们对歌声抱着这样的期望跑到村西土岗上和粪堆旁的时候,我们一下又惊呆在那里和感到大失所望了。原来就是他们呀。原来他们怀里一人抱着一头宠物和生灵呀。原来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顾他们自己不过是借我们的过去来打扮他们的现在呀。原来他们并不是要用他们的歌声之舟,共同地把我们渡过条往昔之河,而是他们就在河的这边用我们对河的那边的向往建筑他们在河这边的物质和精神的堡垒呀。原来他们是用拆我们鸡窝和我们笼子的材料,来构造和建筑他们的窝和笼子呀。他们是用打麦场上的箩筐,来扣住我们这些怀揣着理想和过去的人的灵魂呀。他们的箩筐上明确地贴着这样一张纸条:交出你们血淋淋的心。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们在那里鼓着腮帮子起劲地吹奏和在那里一蹿一蹿地跺着右脚尖歌唱。连他们怀里的生灵们也和他们一起向我们招摇呢。当我们一时冲动就和他们同流合污把我们的心真的放到他们的驴皮口袋和捕鸟的箩筐里时,我们的身子也和着他们的音乐在那里一蹦一跳呢。在驴皮口袋和在箩筐里跟着跳动的,还有我们的不死的新鲜带血的心。我们的肉体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我们的精神和心也在跟着他们的歌声跳,在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成人的折腾和挫磨之后,现在我们一下子就身心分离地回到了我们轻松的童年和玩尿泥的时代。我们一下子就成了一群没有负担和童言无忌的孩子。这个时候不管我们搞什么都无所顾忌了。这个时候我们搞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了。当然在我们清醒之后,我们才发现正是这帮过去看着还很憨厚现在看来怎么一下子就变得狡猾的我们看着我们回到了童年其实也就是我们自己回到了童年他们并没有回去的真正的罪恶的目的。你们和别人同流合污了。是你们指示我们心甘情愿地把我们的心放到了别人的驴皮口袋里──这只驴皮也是你们的共谋吧?──和别人的箩筐里了──这只箩筐也是我们的公物吧?但在当时回到过去的我们并没有认识仍在现在的我们呢,我们还在那里感到披头士时代的到来真是及时呀,又是一个新天地。一开始我们可能还不习惯,但是当我们听到披头士的歌声都是我们过去童年时所熟悉的,我们就全民兴奋和随着披头士们载歌载舞了。连八九十岁的俺姥娘都上了当,也扭着自己的小脚跟着我们和夹在我们中间像当年我五岁的时候带我一块看飞机一样一扭一扭地来了──为了向我们证明她老人家并没有落伍和守旧──其实老人家也是大可不必,您本来已经是那么地德高望重了,这个时候您就是不合潮流和保守一点谁还能说出什么来呢?但是俺的姥娘还是一扭一扭地来了,这时我们就不能把她老人家看成是一种对时代风尚的屈就和讨好为了表示一颗年轻的心而不是跟不上潮流,而一切都是出自她内心的真情老人家确实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当年做小闺女时代在这种故乡悲凉抒情的歌声中如何一个早晨爬了八颗大榆树捋了一篮子榆钱挎回去让她娘做饭。那是80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怎么是一瞬呢?本来故乡已经是一盘散沙和各自为政了,现在一场披头士革命,又把大家万众一心地集合到了一起。这种万众一心把自己的心交给驴皮、箩筐和别人的时代已经是久违了。这个集合和让大家一起行动的本身,也使我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呢。我们也抄起了自己的乐器。笙、鼓、钹、和唢吶都上来了。这真是一个少数民族、南极和南非的节日。虽然我们在以后清醒的日子里,我们捂着没有心的空空如也的胸膛,我们感到无比的痛苦,但是就是那个时候想起来,我们在受蒙骗的日子里,我们的欢乐也是真实的呀。就好象我们在同性关系抑或是异性关系之中,我们不爱人或人不爱并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就是当我们不爱别人的时候这个人还爱你或别人已不爱你了你却还在爱着别人。算了。过去的事不再说了。历史的进程不再提了。平常不见牛蝇·随人,现在不是连他都来了吗?也像俺姥娘一样在人群中攒头攒脑晃着身子在跳的士高,哪里还有一个村长的样子呢?这时他的小头的出没和晃动,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他也已经溶化到我们之中。甚至他看到这群骗子在用公物──打麦场的箩筐收着我们的心都无动于衷──你怎么就忘记了当年的箩筐和打麦场的用途了呢?接着和我们一样把自己的心一把挖出非常利索地一下就扔到了箩筐里。刚刚我们对这个时代还不习惯和不承认,现在我们就承认、认同和觉得它是一个客观存在和我们相依为命的东西了。这些新时候的倡导者、一人怀里抱着一头心爱的生灵、右脚打着拍子、脖子上暴着青筋在那里引颈高歌的披头士们都是谁呢?原来他们都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现在摇身一变粉墨登了场。当我们看到他们历史的时候,我们不相信他们的现在;当我们看到他们现在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佩服他们一下就割断了历史。在我们所有的朋友中,自始至终不变的是谁呢?也就是我们的小刘儿了。别看这孩子表面看起来狡猾,爱耍不聪明,把自己不断变化的主张时时刻刻挂在自己嘴上,但是自始至终不管灭亡变化都对我们历史和故乡负责的,也就是这么一个孩子了。不论他是被别人变成了狗还是驴,但是他的本性和禀性并没有变呀。有时候他会犯一下驴脾气,但是他生气的样子和程序也是不变的于是就显得更加可爱了,对它一哄也就过来了就像驴走错了道一扯笼头也就回头了一样。别的人全都割断了。有的人是被动地被别人给割断了就像莫勒丽的丈夫当年被莫勒丽割断一样,有的是为了哗众取宠把自己吊到了悬崖上然后自己把绳子割断的。我们已经看不到故乡的模样不但看不到故乡的自然景观,连我们的人文景观也被我们一下割断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就不是我们昨天所看到和怀念的了。故乡和娘家的路早已经是陌生的了。故乡的人你见到也不认识了。是老孬没有变?还是冯·大美眼没有变?白蚂蚁没有变,还是瞎鹿没有变?是咱爹没有变,还是咱妈没有变?……连咱姥娘都变了,唯一留下的通向过去和将来的风标和路标,也就是一个小刘儿了。当我们看着披头士们在粪堆前鼓着腮帮子鼓吹的时候,我们知道我们再想当场认出他们是谁都已经是非常困难了。我们只能根据我们对历史和对他们的大体记忆和模糊认识,相对于小刘儿来说,他们在历史上曾经扮演过谁。别说是他们,你现在随便再在村里找一个人,也不能说是找谁,只能说是大体找谁。当然一开始这样真假难辨你会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一长当你认识和习惯了这一切,你看着不断演变和不能判断的现实也就自然了。甚至你开始觉得它是必然的这时你看着小刘儿这样一块在历史上一成不变的老化石倒是觉得他有些讨嫌因为这个不变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谁不是历史的一个匆匆的过客呢?这是我们不能自信和不能不变化的根本原因。这些一闪一动的披头士们,我们知道你们已经不是我们过去的老朋友了,但是我们还是愿意指出在历史上曾经和你们相像的几个人物。虽然我们只能蒙眼摸人──就像我们儿时在月光下做游戏一样,我们根据你们和以前人物在外形和面部特征上的相似来识别和归属,我们忘记了你们现在并不存在的过去的血淋淋的心,我们说出来你们就不是你们,但是我们为了一种情感的寄托不让它无枝可依,我们还是用搜索镜头把你们固定为:
小蛤蟆
郭老三
曹小娥
女兔唇
……
当我们每喊到一个名字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灯光就打在了粪堆上正在唱歌或吹奏的某个人身上。这个人当然也知道是和我们做游戏了,他们也知道这个过去的名字肯定不是现在的他,但也心领神会和大度地像摇滚乐的乐手和领唱一样,像在足球场上比赛之前被介绍的球星一样,当听到自己似是而非的名字时,就在锥形的光柱里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其它几个同伴还显得格外有职业道德,这个时候都停止了自己的演奏,留下被介绍的一位在那里高声歌唱或演奏一番──于是他或她就被格外地突出出来了。这个时候我们的观众和乡亲也变得富有教养。这种教养和在室内音乐会上的教养又不相同。那个时候就是戴着白手套轻轻地和有节奏地鼓掌,现在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野外,这个时候光是轻轻地拍巴掌就不够了。就和现在的环境和氛围不协调了──也许你是一片好心,你还想保持你的文雅,但是文雅时代不是已经过去了么?这个时候你在野外的粪堆旁轻轻地鼓掌就不是一种尊敬和鼓励只能被看作是一种反讽和无精打采了──我们当然一方面也是出于内心的激动,另一方面也是想和环境协调,当一人披头士被介绍出来时,我们就响起一阵「嗷嗷」的吼叫和一阵波浪似的欢呼。一下就让我们回到了熟悉的过去的年代。这个时候不但是我们,就是这些似是而非的演员和乐手,也不好意思不承认他们的历史了。这个时候粪堆上和粪堆下的气氛是多么地融洽和融会贯通呀。我们上下打成了一片,我们一下就走到了我们共同熟悉的老路上。巴黎在哪里呢?伦敦又在哪里呢?柏林在哪里纽约又在哪里?就在我们的眼前和我们粪堆上。
「键盘手小蛤蟆!」
「鼓手郭老三!」
「吉它曹小娥!」
「领唱女兔唇!」
……
一阵一阵的欢呼,一阵一阵的波浪,一阵一阵的接二连三的心又往筐里扔。连刚才来这里只是为了观望一阵再说的人,我先看看你们,我先不把自己的心交出去呢──那些阶级异己分子和隔岸观火的人,现在都受到了波浪和气氛感染,一时激动,也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气氛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呀。你要把我放到床上,你就要注意环境和气氛。一个人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但这样的结果是给你带来了创痛和挫折。小蛤蟆和女兔唇还戴着黑墨镜,在那里一跳一跳地拖着麦克架子唱评剧呢。介绍完人,接着就开始介绍他们怀中的生灵。这时生灵也从他们怀中钻出自己的脑袋亮相了。假如我们在以前的时代还把它们关到和拴到暗无天日的圈厩和红薯窖里的话,现在它们可就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我们的演唱会上。不管这种出现看起来多么牵强、肤浅、不能排除他们中间个别人和它们中间个别生灵有哗众取宠的成份,但是当我们看到同性关系运动因此又往前发展一步时,我们的眼前还是一亮。刚刚趟过一条河,接着就是一重山,看不完的风景呢;刚刚看过一朵花,转眼就是一山坡,让你应接不暇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灵开始堂堂正正地和人一起登场了。历史的舞台,也有它们的一席之地于是它们也微笑着向我们招手了。当我们感到人之间的交流是面和心不和已经没有什么意思和已经到了挖心和拋心的地步,生灵的引入和上场是多么地及时和果断呀──你让我们感到新鲜、刺激和在缺心的时候又有了一颗新心。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为了这个,我们还得感谢我们的同类──把你们引到这里的两男两女和非男非女呢。你们当初是怎么想到的呢?你们当初是怎么背叛的呢?你们当初是怎么转变怎么就和我们想不到一起了呢──和我们想到一起是容易的你们就和我们一起走入岐路和岔路和我们想不到一起是困难的这种意外的出格就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新的时代。是历史的继承还是现实的发展呢?也许一开始我们对你们还有些误会,以为你们是一帮男光棍和一帮女光棍在这里胡闹,是因为过不上像我们一样的正常生活才以这样的标新立异来突出和显示自己,就好象某些先锋画家和像小刘儿这样的文人一样,正经的东西他搞不来,于是就开始搞邪的和歪的;正经的调子还不会唱,于是就开始唱花腔;正经的临摹还不会,就开始身子躺在画布上拉死猪,出来就是一个现代派;正经的身子还没有发育好呢,就开始一头跳到污泥坑里装荷花了;以为你们还是和前一辈子一样,正经连一个老婆找不到,于是就开始找生灵凑合着偷偷摸摸地泄一下火罢了;但是到头来我们才知道这种认识是多么地肤浅和不合时宜呀。当你们在上一辈子真是找不到老婆和人的时候,我们这样说你们你们就做出一种现代派的样子说跟我们急就跟我们急了,当你们现在真是现代派而不是到了穷途末路和哗众取宠的时候,我们一时胡涂你们反倒显得稳重大方和不温不火。当我们没有误会你们的时候,你们拼命在说我们的误会;当我们真的对你们误会的时候,你们倒是对我们耐心、微笑起来不跟我们计较了。这时我们就看出了大方和大度的前提。我们就看出真和假的区别。我们就看出我们和你们的差别和时代不同之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必要。时代的变化对于人的升降起落是多么地重要呀。你们微笑着说,我们现在可不是哗众取宠。如果说我们在上一辈子也就是异性关系时代一人怀里抱一头生灵是因为找不到老婆的万般无奈,现在到了同性关系的时代我们就是一种先锋和提倡了。这里一个重要的前提是,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存在光棍了。光棍已经是一个过去时代的名词了。现在再重提这个名词的本身就是居心不良和污蔑时代。光棍放到过去找不到媳妇是一种耻辱,但是光棍放到现在它本身不就是一种财富吗?现在搞的不是同性关系吗?过去我郭老三和小蛤蟆一人要找一个媳妇才算是正常当然把这样的问题放到我们面前就是一个难题,但是现在时兴的不就是拋弃媳妇我们已经不需要寻找别人我们两个相互找一下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么?我们不相互就有了老婆和丈夫了吗?过去的劣势不都化成优势了吗?过去两个人是单方面的,现在两个人不就成相互的吗?同性关系有什么好处呢?对我们这些前辈子的没落光棍们来说,那就是我们在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地不愁媳妇。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始终不渝地在寻找生灵还这么大张旗鼓地在这里和我们心爱的生灵一起给你们开演唱会,本身就说明现在我们不是为了生存生计的需要而是一种超时代的追求和我们一贯的理想了。我们这种理想不但能说明现在,我们就是把我们的过去和过去在异性关系时代的动机也找回来,也看成是一种追求和理想,也追认成一种追求和理想,也是毫不过分的。起码说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是为了今天的一种准备和积累──不管从实践上还是从理论上都是说得通的。要说我们今天这种行动有什么现实意义和历史渊源的话,这也就是它们的全部意蕴了。他们这么一说,我们还真是频频点头呢。连我们的村长牛蝇·随人也揪着自己因为同性关系已经退化和揪不出的小胡须连连点头说:
「他们说的还真有些道理哩!这可不能算是牛蝇·随人。」
我们都为我们村长的这点幽默,在那里哈哈大笑和认同了。这时我们不但对这帮怀抱生灵给我们带来新生活的表演者十分赞赏,我们对我们的村长能出口成章也感到口服心服了。爱乌及屋。看看我们的村长,一个欧洲人,在我们故乡呆得时间一长,连他的高鼻子和蓝眼睛都同化得变低、变黄和变得模糊不清和一片浑浊了。在时代的新浪潮面前,我们一归堆也承认他了。但这时又有人提出疑问,郭老三和小蛤蟆我们可以承认,但是在表演队伍中,除了他们俩,还有两个女的,曹小娥和女兔唇,她们两个我们也要承认吗?是一种捎带的呢还是一种本来呢?这一点恐怕要搞清楚;郭老三和小蛤蟆现在这么搞固然是对历史的继承,因为他们在历史上就这么搞过──看看,过去这点历史的弱点和污点,现在不就转化成论据和优势了吗?而曹小娥和女兔唇就不同了。她们两个过去在历史上没这么搞过,她们本来和生灵没什么联系她们充其量只是一对混在人群里的骚货,现在她们也跟着别人这么进入生灵关系,看别人怎么搞她们就怎么搞,这是不是一种哗众取宠和我们新时代所不允许的一种投机甚至是割断历史呢?──一部分人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这样的疑问一下也把牛蝇·随人给难住了。说起来他老人家村长当的时间并不长,当村长这一段,也只顾自己跟白石头搞同性关系了,并没有替大家考虑什么,现在遇到问题,怎么会不犹疑和没有主张呢?真是领导是群众决定的呀,刚才郭老三和小蛤蟆争气,我们的村长就跟着沾光;现在有了曹小娥和女兔唇,村长就跟着吃了挂落。你给我们一个解释,这时听众中就起了一阵骚动和兴奋。看到好事和新事来了我们高兴和兴奋,看到坏事和历史旧账来了和要重算,我们就不高兴和兴奋了吗?但我们并没有高兴和兴奋多长时间,牛蝇·随人也没有尴尬多长时间,因为曹小娥和女兔唇已经自己站出来给自己作了解答和自己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当然也就捎带着解决了牛蝇·随人的后顾之忧。当一切都解决了你再问村长我们这个演唱会和这个标新立异的披头士是不是可以肯定和可以搞下去呢?这时我们的村长何不顺坡下驴和送个顺水人情呢?他擦着刚才惊出又落下的干汗说:
「当然是可以搞下去了──一切都可以实验嘛。当事情久而久之已经搞到平庸的程度我们搞同性关系已经像以前搞异性关系一样搞得平淡无奇和懒慵不动就像下午两三点钟我们对着太阳打哈欠一样的时候,突然来了一股清风和一阵清凉的雨点,对我们有什么不好呢?我们精神能不为之一振吗?这对人对庄稼连对环绕着地球旋转的卫星说不定都有益处呢。在阴阳失调的情况下,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和一阵强刺激呢。狂风暴雨过后,就另是一番天地。天新地新人也新。这个行动我是支持的。我是不赞成平庸的,我是赞成改变哪怕是捣乱的,这和我过去的历史也是有联系在而不是一种割断吧?」
牛蝇·随人的回答,又赢得大家一阵欢笑和又让大家闻到了一股清风。烈日炎炎之下,突然吹来了一股带着湿味和雨味的清风。本来我们对曹小娥和女兔唇是有怀疑的,但是她们自己站出来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原来看她们──包括我在以前的书里写她们──就是两个头脑简单的泼妇,现在看来简单的还是我了,她们对我在历史上的不良表现和歪曲真相倒是没有计较──当然这种大度和没有计较就是更大的计较,她们的微笑使我感到更加惭愧和缩水。我认错了她们她们倒在那里毫不在乎地看着我。现在看来她们对一切都是有准备和有考虑的,事先一步一步都考虑到了,知道群众会在什么地方跟她们捣乱,于是早就准备好屯这股水的土了。看群众对她们的表演和加入提出了疑问,她们还在台上不慌不忙地打鼓呢。倒是郭老三和小蛤蟆看到事情并不涉及他们他们倒在旁边有些幸灾乐祸──两个走在历史前面的男人,这时倒是在风度上落到了历史上两个后来者的后面。她们对我们的疑问没有作任何语言上的解释,她们只是用行动说明了她们历史的真相和回答了大家的疑问──她们搞这个也不是一种盲从、赶时髦和胡搞,她们搞这个也是有道理和历史根据的。当她们用行动表现出这一切的时候,当我们在她们的预料之中释然和在「轰」地一阵议论中卸下自己负担的时候,她们在那里相互一看地笑了──可见对我们积累了多么长时间的阴谋啊。她们用的是一个什么出我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不出我们意料也没有这个效果呀──的动作和行动呢?她们倒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举动,她们该在那里跳舞,还在那里跳舞,就在跳舞之中,突然一下掀开了她们怀中生灵头上的盖头面和披头士。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纯粹是一种游戏和一种魔术呢,现在看这一切还是有深刻的政治含义和良苦用心的。头布还有转变历史和证明自身的作用呢。我们以为生活都是不经意的随意,原来生活非经过精心安排和化妆才能出来必然的结果呢。当然只有这样我们也才能放心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倒是像刚才一样提出疑问了。当她们掀开怀中动物头布的时候,郭老三和小蛤蟆把自己怀中的头布也掀开了──他们这一点同道配合的觉悟还是有的──当他们把怀中动物的头布一下都掀开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恍然大悟和彻底明白了。我们知道在这场披头士运动中曹小娥和女兔唇的加入也是理所应当和毫不牵强的。郭老三和小蛤蟆和历史有联系,曹不娥和女兔唇和历史也有联系,只不过我们在历史上只注意到前两位而遗漏下后两位也就是了──错误并不在她们头上到头来还在我们身上。我们再一次自我解嘲地傻笑了。
「傻冒!」
我们说。当他们全部把生灵的盖头和披头士掀开的时候,这些生灵也因为一下露出了真相使我们知道了它们是谁而开始兴奋和跳得更加卖劲。个个头上冒着大汗像孩子终于到了大集上一样不是我们看着它们而是它们看着我们觉得眼睛不够用。我们当然也和它们一起又一次开始兴奋气氛又一次达到了高潮。这些怀中的动物和它们归属分别是:
小蛤蟆────披头紫花公羊
郭老三────一头小公驴
曹小娥────一头小母猪
女兔唇────一头小母兔
……
卷二08披头士时代.2
有这一个亮相,接着连解释都不用作了。但是俺舅姥爷郭老三还是改不了上一辈子的毛病,在台上又开始假装成欧洲教授刘全玉──生怕大家不懂,又自作聪明地给大家解释了一下。看来不管到任何时代,不相信读者、观众和群众的人还是大有人在呀。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地平等地对待过我们。一看到我们迷惑他就高兴,一看到我们不明白他就感到有机可乘,他甚至不惜停止自己的舞蹈来帮助我们,就算我们刚才不明白但是转眼之间我们已经明白了刚才我们犯了认识上的错误转眼之间我们改正了也不行,也过不了让他帮助这一关。就说你是刘全玉,怎么上一辈子在欧洲的毛病一定要带到这一辈子和带到我们故乡来呢?如果说在关系方面你有所谓的继承性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刺激和给我们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那么就一定在理论上也要占我们的上风吗?一点也不给我们留余地和空白吗?生活中我们领教了你的标新立异还不够一定还要让我们在理论上跟上趟吗?生活中形而下的时候我们看你还是挺和蔼的,怎么一到理论上和形而上的时候你就那么地高高在上呢?怎么一下子就对我们视而不见表面上看起来是诲人不倦实际上是对我们更大的不耐烦呢?一定要在我们面前做出踽踽独行和在沙漠里扛着一杆大旗的样子吗?非要让我们在这条路上一条道奔到黑就不允许我们有一点自己思索和探求的余地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说我们活着是为了真理,难道真理的表述就你这一种方式吗?除了此家别无分店吗?看着你们的表演和你们怀中的生灵,我们本来一下子就认识了和明白了,你一定还要强按着我们的头让我们装胡涂吗?你一定还要把握这个机会把这个机会当你另一个表演项目吗?你也真是会抓苗头呀,怎么这个无意之中的机会和动作我们也就是看作一个随意你怎么一下就看出了它的内核是你施展自己又一项本领而这个本领是其它三个表演者所没有的遭遇呢?你一看到大家在那里迷惑的表情就大喜过望,不顾我们迷惑之后马上就恍然大悟的后来,不由分说抓着我们的尾巴拦腰斩断就做起了文章,你抓住我们的前一半胡涂就把我们推向了谬误接着做起了你真理的文章,全不顾我们的后一半明白其实是和你殊途同归。你一下就从表演队伍里长高身子跨出一步,开始指着我们刚才还不理解的曹小娥和女兔唇和她们怀中的生灵发挥起了你的理论,其实我们这个时候已经看明白了呀。我们没有吃过猪肉,我们还没有见过猪跑吗?我们看到你怀里抱着一头小公驴,看着小蛤蟆怀里抱着一头紫花披头羊,我们知道了你们和历史的姻缘──无非在过去的年代你们怀里抱的是一头母的,到了同性关系时代改天换地这一点原则你们也在遵守所以就换成了公的,接着我们再看曹小娥怀里的小母猪,再看女兔唇怀里的大母兔,不就触类旁通明白了你们之间的相同之处了吗?不就想起猪和兔在历史上和曹小娥与女兔唇虽没有你们那么粗壮但不也有游丝一样的牵扯和悬挂吗?何况曹小娥本来就对历史有些心虚也和你一样生怕我们观众和读者不明白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母猪的屁股上打上了一句像摇滚乐歌名一样的「1960」的字样了吗?看到这个我们不就明白了1960和她和我们和我们的故乡和小刘儿和小刘儿的姥娘的种种割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吗?我们一开始或许想不明白,年纪轻的想不明白,但是时间一长或者年龄一大大家不都想起来了吗?就好象前30年我们睡不醒但是后30年我们不就大睁着两眼望着房顶睡不着了吗?就像我们前半夜还在热后半夜不就冷了吗?我们终于「噢」了一声,明白了1960年和我们和曹小娥的联系。那一年她不是唆过猪尾巴吗?这不还成为一桩震动故乡的事件了吗?小刘儿在《乌鸦的流传》中不都告诉我们了吗?我们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们回去查一下书不就得了吗?用得着你在这里多嘴和饶舌吗?同理,当我们看到女兔唇怀中的大白兔,就是不说历史渊源,单看她们之间相似的外形,我们不就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和哄堂大笑了吗?但是不行,这一切都不能说明问题,舅姥爷郭老三还是要站出来自作聪明地带我们到他真理的沙漠里走一趟。你的沙漠和边城就那么纯静和绝对吗?我说一下内地就不成吗?边城和内地有什么区别?但是不行。郭老三戴上了他的金丝眼镜。比这更可怕的是,当我们看到郭老三戴上他的金丝眼镜,看到他马上就要为我们宣读真理和我们马上就要面临真理的时候,我们也都自动地习惯地继承性地一个个换上了宽大的衣服开始在那里万众一心和整齐划一地跳舞。谁说我们没有组织纪律性和我们是一盘散沙呢?每当我们面临真理和有人振臂一呼要把我们带到沙漠但他口头上说是把我们带到一片绿洲去的时候,我们的惊喜和奴性马上就显示出来了。我们自己的表现和冲动比郭老三还要可怕。我们明明知道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但是当我们看到真理就要来临的时候把这一切又忘记了。我们的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我们马上就给他们跳舞和听这导演的安排。不就是一个猪尾巴和大白兔吗?但是这个时候的猪尾巴和大白兔就不是原来的猪尾巴和大白兔了。它们一下就有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郭老三咳嗽一声,猪尾巴就不是猪尾巴了。猪尾巴里就有了新时代的内涵和从大英博物馆里才能查到的真理。郭老三说,一条短短的猪尾巴,是我们平常所见,就在我们平常所见还没有认识到它深刻含义只是一条普通猪尾巴的时候,其实它的含义就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了──头发是女人的一面旗帜,猪尾巴不也是一面旗帜吗?猪的旗帜比女人的头发还要重要和明显的是──人的头发飘在上面,猪的旗帜就整天和时时刻刻地飘荡在下面呀──猪是这样,兔也是这样,羊是这样,驴也是这样,说到这里,我就要由特殊到一般,由绝对真理到普通真理了。不但是曹小娥,这是我们所有搞生灵关系的动机和看到外部事物的一点苗头一下就抓住历史的新的发展方向和现在所以要教育你们的原因了──还不单单是我们和它们在历史上的联系呢。在这个基础上好好比较一下吧。猪的尾巴是一种什么形状呢?──说到这里,郭老三拉起曹小娥怀里的猪尾巴给我们展示了一下──令我们感到这些披头士和动物之间团结祥和和良好社会风气的是,在郭老三拉别人怀中的尾巴时,这个尾巴的拥有者和这个尾巴的主人都微笑着和宽怀大量地让他拉,这个时候郭老三就更加得意了──这个尾巴像一根绳子;大白兔的尾巴是一种什么形状呢?又弹了弹大白兔的短尾巴──像一个绳结;再看一看紫花羊的尾巴──对不起,蛤蟆──这一块可都是肥肉和肥油,像一块厚厚的毯子;最后再看一看我的大叫驴,又和前三个不同,它又像一根无坚不摧的棒子──说到这里大家就可以看出我说这个不单是为了解释羊和大白兔子,而是为了解释我们整个生灵关系兴起和发展的原因了。我说的就不是绝对真理而是普遍真理了。万古不变和颠扑不破的真理在我们的世界上是不是存在呢?也许在我们之前是不存在的,也许在你们搞异性关系和同性关系的时候是不存在的,但是到了我们搞生灵关系的阶段,这个东方的曙光和鱼肚白就露出来了呢。说是给你们带到沙漠,但是走着走着,不就看到前边的绿洲了吗?刚才还是一片云雾,转眼之间不就云开雾散和出了太阳了吗?当郭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这些跳群舞的傻冒可就真的有了拨云见日的感觉。也许刚才我们还有部分的怀疑和疑问,现在都开始在那里频频点头。我说我们为什么兴奋呢?我说我们为什么听到村西的锣鼓响和霹雳声听说人家搞生灵关系就赶忙放下自己的同性关系来这里看热闹和凑人场呢?初看起来是一种盲目,经郭老三这么一解释,我们明白每当我们对一个事物感到新奇的时候,我们自己本身,也含着对真理和我们发展前途的追求呢。这么一想,我们不单对把我们从迷雾和沙漠中领出的导师感到敬佩,我们对我们自己也充满了信心。我们在过去的岁月里所以让人感到无可救药和奄奄懒懒像一条腌萝卜现在看来责任也不全在我们而在我们没有一个好的领路人。为什么我们过去对生灵的尾巴视而不见呢?为什么整天飘扬在我们眼前我们就没有发现呢?为什么我们只知道追逐女人或不男不女人的头发而忘了尾巴呢?原来我们整天生活在沙漠之中,我们整天就是瞎活。现在郭老三来了。郭老三把我们领到沙漠其实我们平常生活得才是沙漠现在郭老三给我们领的沙漠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和绿洲呢。我们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时候我们一边更加起劲地舞着,一边不禁就人对人和脸对脸惭愧地笑了──这里固然有自嘲和自讽,但也有从胡涂到明白,从沙漠到绿洲的真诚欢快呀。郭老三到底是郭老三,郭老三才是刘全玉,刘全玉才是郭老三。我们和以前的欧洲都对他估计不足。
「郭老三!」
「郭老三!」
……
我们像在足球场上喊着一个球星的名字一样在那里欢呼着郭老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郭老三接着再分开解释1960年和曹小娥的联系,女兔唇和大白兔的联系,就纯粹是一种多余了。我们已经触类旁通和一通百通了。郭老三,不要再说下去了。但郭老三并没有到此为止──我们不让他说,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呢──如果事情和真理到此为止,我们就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同性关系回故乡的运动就真要有一个历史的转折和拦腰斩断的革命性的变化,但是郭老三毕竟还是郭老三──他毕竟不是刘全玉,他还要继续啰嗦下去──这时刘全玉就有些得意,他到底不是我──其实就是换成刘全玉,他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他也会继续啰嗦下去──这就是历史的惯性和故乡的悲哀──你戴上金丝眼镜,本性还是一个过去的光棍呀。这也算是历史继承性的另一面和另一缕吧。于是就使一场方兴未艾的革命中途流产和前功尽弃了。当我们欢呼着郭老三的时候,郭老三一下就被胜利和对我们轻而易举的征服给冲昏了头脑,接着他除了要继续解释1960年和大白兔外──如果到此为止也算万幸呢,还要试图在真理里面再分出一个主次,在四条尾巴之中再分出个高低,这就重蹈了历史的覆辙,在我们群众万众一心欢呼的时候,在真理和导师们之间倒是引起了一场新的争斗和混乱──这就和刚才群众的混乱不同了,群众的混乱表面看杂乱无章场面宏大,细分析起来那也是一摊一摊的鸭子屎稀松平常,但是真理和领导之间一起纠纷和要争个高低,看起来人数少,但这几个人高高在上,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起风波接着就会影响到我们群众──群众可就要四分五裂和土崩瓦解了。成也是郭老三,败也是郭老三。你们之间的高低,本来我们不想分辨,四条尾巴我们都同样拥护,这个时候你为什么非要拉着你的驴尾巴和人家的猪尾巴羊尾巴兔尾巴做进一步的比较证明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真理还没有止镜真理里面还有真理就像矛盾里面还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之分呢?为什么非要说你的驴尾巴不管是从外形上或是从内在的质感上,都比其它三条尾巴更接近真理呢?在我们看来四条都一样具有真理了,在每一条尾巴面前我们都颤抖不已;就好象我们以前不过是一个走街串巷的乞丐,你给我们上了一桌菜,我们看到每一道菜都感到眼馋,我们已经饿了一个星期了,这个时候你应该赶紧让我们吃饭,你的任务是普及而不是提高,为什么你还非要在一桌菜里再分出个菜系和高低呢?为什么非要把我们提高到美食家的水平呢?最后你倒是挺普及地对我们说了一句:
「不说别的,单是看个头,我这头叫驴,就比猪羊和兔子大!」
我们在下边跳舞的人,这时就看出台上的四个披头士和四个披头动物之间的分岐了。真理已经分裂了。这个时候郭老三再去拨拉人家小猪小羊和小兔的尾巴,猪、羊和兔及它们的主人就没有那么情愿和主动了。利益已经不同了。麦子已经收回来,现在该过秤和分配了。我们知道,接着就该我们倒霉了。虽然一开始生灵关系和我们毫不相干,我们在安心和平静地搞着我们的同性关系,但是当我们相信这转变和真理我们自己也跟着转变的时候,这真理如果一变味接着就会变成一股洪水,折过头来倒灌和冲垮我们的家园。我们对你们防不胜防。刚刚和谐安详的气氛,马上就被破坏了。四只动物已经在那里「嚎嚎」地乱叫了。如果单是它们乱叫和四个主人之间起了冲突我们还好处理,问题是当他们之间出现风波接着就会给我们和故乡带来风波的同时,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还有人嫌混乱得不够,又横空出世要上台凑个热闹和比个高低呢。这就乱打一锅粥了。他还说,我就是要趁这个热闹,我就是要趁这些群众;别人趁得,我趁不得?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手里攥的是不是这趟的车票,但在火车就要鸣笛开动的时候,我们眼见这个人提着大包小包,手里攥着张旧车票,就要登上这列新火车。他大呼小叫,理直气壮地从我们已经提起门梯就要关闭的门缝里,摇摇晃晃就要挤进来。在四个人正在斗智和斗勇比个高低的时刻──你说你的叫驴好,我还说我的母兔和山羊好呢;一头母猪又比你们差到哪里去呢?我们虽然也为这种比试和马上就要给我们带来的灾难提心吊胆,但是我们还是抱着革命就是群众的节日的想法虽然我们眼看就要上法场了但是我们还是想看一看围观法场的人的热闹呢。有没有对眼的姑娘和英俊的小伙子呢?但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又有人插上一刀,他一下就要从群舞的观众中跳上前台,赶潮流地和理直气壮地说你们台上的四个先不要比试,要比试也得把我加上去再说。如果让他跳上去,台上就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人了。这时不单是台上原来的四个人,就是我们台下的观众,出于对陌生的排斥感,不禁也急了眼。你要干什么?你早干什么去了?刚才事情没见分晓的时候寻你不见,现在麦子割回来马上要瓜分利益了你到跳出来要利益均沾和分一杯羹了?当然这人怀里也照猫画虎地抱着一匹生灵。我们不看他怀中的生灵还好,一看他怀中的生灵都不禁哄堂大笑。一个悲壮的正剧,马上让他搅成一场喜剧和滑稽剧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也是历史上三国时的一个光棍儿,后来凭着一股潮流将灵魂飘荡到我们故乡来寻找稻草的吕伯奢。怀里抱的是什么呢?原来是一匹我们从没有见过的骨瘦如柴的红屁股猴。我们不禁哄堂大笑。但是老吕和猴子却没有笑,两人还是两脸严肃地要往台子上挤。老吕说,要说起生灵关系,他并不怵台上这四个人,他自三国和老曹掰了和被老曹杀了以后,他就一直是这么过的;别看是一只骨瘦如柴的猴子,说起来它的历史和造化也不浅呢,排一排队和论一论辈份,它也是我们的祖先呢。原来不知道这么搞还有风光的一天那时这么搞确实只是为了自我,谁知道时过境迁风云变幻它又成了一种时髦呢?如果说这就是时髦和革命的话,我就是时髦和革命的先驱了;你们四个比试我不管,我只是想让你们在比试之前,先给我确定一下革命和先驱的位置,我才算名正言顺赶上了好时代和以前的偷偷摸摸没有白搞呢。以前偷偷摸摸是好搞的吗?不用问我,你们就问一下这只猴子,全是在荒郊野外的风地里,搞之前还要偷看一下四周有没有人;过去这些担心和后怕,怎么能不让它化成现时的利益呢?如果不确定这一点,我就要以一个老前辈和老糊涂的身份,给你们的比赛现场搅个一马浑汤。再说这还牵涉到我以后的退休和离休问题呢,是拿百分之百的工资还是拿百分之一百二的工资呢。果然,有了吕伯奢的出现,现场一下就乱了阵和乱了套,正在进行的比试和舞蹈也没法进行了。当然,新的问题的出现也带来了旧的分裂的弥合。台上原来的四个人,刚才还在闹分裂,现在一下就把仇恨集中到了要挤上台和挤上车的老吕身上。四个生灵也恶狠狠地盯着台下跃跃欲试的猴子──并且,还没等四个人集中和联合,四个生灵比人还敏感呢,已经在那里本能地共同地──虽然它们之间的语言不同,但是它们用各自的驴语、猫语、羊语和「哼哼」的猪语齐声说:
「不能让他们上台!」
「不要让他们上车!」
「火车上不能带动物!」
……
这个时候老吕和猴子就被尴尬地挡在台前和夹在了火车的门缝里。在生灵挡过头道关之后,台上四个人也缓过气来,擦着头上的汗,马上就和台下的大众站到一个立场和台上的生灵统一到一个口径上去了,忘掉自己的分岐,开始共同对付老吕和猴子。俺舅姥爷郭老三这时也觉悟了,整了整自己的眼镜,重新又出了一次风头。他还真有临危不乱的风度和把握历史契机的大智大勇哩,虽然事情干到结局总是砸锅,但是事情的开场总是干得很漂亮哩。这时他不慌不忙和大将风度地擦了擦眼镜,咳嗽两声,看着被挡在前台和挤到车缝的老吕和猴子,欲擒故纵地劝了劝台上其它三个人和他们怀中的生灵:
「让人家上来嘛。既然人家想上来的话。我们上台来是做什么呢?不就是给大家做榜样吗?他和一只猴子上台来是干什么呢?──虽然他们做不了榜样,但是给大家做一个反面教员还是可以的嘛!」
于是老吕伯奢就被当作反面教员给提溜上了台。这时头上已经挤出了一头汗和一头尘土。怀中的猴子,也有些惊惶失措和毛手毛脚;眼睛咕噜噜地乱转,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过去偷偷摸摸的习惯和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改过来,怎么能适应上台和适应新时代呢?他们以为上了台就永远不会下来了,他们还在用旧时代以男人为中心或是以女人为主心的时代标准来看待事物和问题呢,他们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非男非女再不能以一个中心为标准何况现在已经到了连生灵都不能以哪一个为中心了他们身处其中已经搞了这么多年还不自知可见过去的一切搞得都是盲目的而不是清醒的是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而不是以理论为先导和以改变故乡和社会为己任的──这样,不但郭老三和其它三个先知先觉已经预见到,就是台下懵懂无知和糊里胡涂的观众,也已经看到他们行将覆灭的下场了。可他们还在那里心存侥幸呢。这个时候他们在我们眼里已经是两个小丑就不能和台上其它四对同日而语了。本来郭老三因为在真理面前多跨了一步已经使真理变质、变味和成了谬误;好吃不过饺子,但饺子从正月初一吃到八月十五,这里面的馅还能不变馊变味吗?本来我们已经要拋弃他和饺子我们已经到了八月十六,但是老吕伯奢的到来,又使我们和郭老三的日月倒流,我们一下又吃着饺子回到了正月初一。老郭在那里咳嗽两声:让他们上来,接着就看我的了。说着说着把自己的袄袖都捋了起来。他这时对别人的批判和揭露是多么地投入呀,是多么地由浅入深欲一层一层剥掉他们的画皮让我们看个明白呀;我们一下就到了公共洗澡堂里,我们一下就能看个清楚和一览无余。到了洗澡堂里,郭老三变得非常耐心。他一切都照着程序来呢。他高明之处还在于,他首先还承认自己是误入这不是自己同性或异性的澡堂,他首先还承认老吕抱着自己的猴儿上台也是对的和应该的。他们是不是在搞生灵关系呀?一个人和一个猴子。从这一点表相上看,他和猴子和我们和驴们兔们猪们也没有什么区别──老吕听到这里,心里是多么地高兴呀,他对自己怀中的猴儿说:
「听见你郭大叔是怎么说的吗?有了他这开场白,就等于已经承认我们了。」
猴儿知道个什么,这个时候也只是在老吕怀里傻笑。他们以为这就是一锤定音呢。老吕眼中,已经对老郭露出了感激的目光,还对怀里的猴儿说:
「等一会儿大会结束了,我敲着锣,你单独给你郭叔演一场。」
接着就把自己和台上其它人当成了一伙和已经同流合污了,开始向每一个人每一个人怀中的生灵点头。嘴里不停地说:
「停会儿表演的时候,你们也可以看。」
又用分化的手法单独把曹小娥挑出来说:
「当年我和你干爹曹成还有一段难忘的友谊,在他把我这个同性关系者杀了之前──当然了,杀也有杀的好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如果不是当年的被杀,我还没有今天的生灵关系呢。从当年两家的来往说,我们两个还是亲戚呢,论起辈份来,你还是我的大侄女呢。」
但是──这个时候老郭又说起了「但是」,他一说「但是」,老吕马上就愣住了。还没等曹小娥说什么,郭老三的「但是」就已经出来了。不是大局已定了吗?不是一切都说好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但是」呢?但等他听完「但是」,他马上就变成了一根蔫黄瓜。原来圈套在这里呢。──但是,老郭说,表面看他和我们是一伙,但是细分折起来,他和我们还不是一伙;就好象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表面看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大家都是同路人,其实每个人心中的目的地却大不相同呢。又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与我们的同路人交谈一样,他说了一大番话,问你,我说的对吗?或者: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这就让你难以回答了,表面看起来他说的都对,其实该说的他一句都没说;好象他说的是这个事情,其实他对这个事情一窍不通。又好象多年之后,你又见到了谁,这不还是那个人吗?是的,你不能说他不是那个人,但是其实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就好象现在台上的我和其它三位同仁,你说我们不是我们吗?也是我们;但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什么叫对面不相识呢?我现在给大家拉到台上的,就是另一个不断变化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例子。接着老郭就开始深入了,他一把抓住老吕和掀起老吕怀中的猴儿的尾巴,这不也和刚才我一把抓住我的驴和其它几位的羊、猪和兔的尾巴是一样的吗?表面看起来尾巴是一样的,但是我们只要不是浅尝辄止,我们就会发现在这表面相同的底部和背后,又蕴藏着多大的不同呀。不要说和我小叫驴的尾巴比,就是和羊、猪、兔的尾巴比,你就可以发现,世界上还能再见到这么丑陋和像一条脏麻绳一样的尾巴吗?由尾巴再看一看猴儿的屁股──屁股对于我们又是多么地重要呀,这是什么屁股呢?我们日常对它又是怎么形容的呢?红得跟猴屁股似的,皴得跟猴屁股似的──哪里有一点美感呢?而我们刚才看到的驴的尾巴和屁股,羊的、猪的和兔的尾巴和屁股,却一个个都肥兜兜和胖嘟嘟的,浑身向外洋溢着丰厚和美感。兔子的尾巴当然是短了一些,但是短也有短的好处呢,一下就结成个肥疙瘩,不也给人一种戛然而止和干脆利落的感觉吗?(郭老三说到这里,女兔唇和她怀中的白兔都对郭老三露出感激的目光,刚才自己人闹矛盾的时候看着郭老三面目可憎,谁知一到有了外部矛盾的时候,郭老三也识大体顾大局是我们的一个红尘知己呢。倒是郭老三要比她们清醒一些,看到她们感激,嘴角上忙里偷闲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不要那么天真,等我收拾完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回过头来再收拾你们。)由于他们的出现,本来我们已经穿越沙漠到达了绿洲,现在一下又由绿洲倒退到了沙漠。本来我们在路上一往无前,现在就出现倒退和开历史倒车的现象。是谁给我们带来这种我们不愿看到的局面呢?就是因为一个猴儿和它丑陋的屁股和尾巴。接着我不说,我让大家说,这样的尾巴和屁股,能够和我们一起上这个舞台和领导我们故乡由同性关系到达生灵关系的新天地吗?我们的新生活和新天地就是这么脏这么红和这么皴吗?这时台下已经是群众的一片呼喊:
「不能!」
「我们的生活不能这样!」
「他们纯粹是要破坏我们!」
「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把他们轰下台!」
……
卷二08披头士时代.3
台上的吕伯奢和他怀中的猴儿,这个时候就和刚上台时的神态不一样了。本来以为不管怎么上台上了台就不下来了,谁知还是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说着说着就又在台上存不住了,这时他们的身子怎么能不发抖目光怎么能不混沌视网神经怎么能不收缩呢?就在他们的身子哆哆嗦嗦在台上站不住和身不由己要往台下掉的时候,郭老三一把又抓住了他们。
「事情还没有完呢。」
郭老三这时又犯了小聪明的错误。本来事情已经结束了,但这是郭老三所不允许的,他一定要在结束的事情身上,再加上一条光明的尾巴。你的事情已经完了,但是我的发挥还没有完呢。任何事情不能以你们的结束为结束,还得看我这里发挥的情形呢。于是他把已经取得的成果顷刻间又丧失殆尽。他的尾巴也成了一只猴儿的尾巴。这时不管郭老三的发挥和深入是多么的高明和动人,但是看着在台上哆哆嗦嗦已经没魂儿的老吕和猴儿,我们在心中已经开始拋弃郭老三倒戈到同情落水狗的立场上了。我们毕竟是一个同情弱者的民族。郭老三聪明一世,怎么在这一点上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人家不是已经要下台了吗?怎么还抓住人家不放呢?事情还没完了吗?刚才老吕和狗儿没有出现之前,你们之间不也闹得一锅粥吗?老吕的到来,倒是救了你们。怎么现在一转脸就恩将仇报呢?你们能这样对待老吕和猴儿,接着就不能这样对待我们吗?老吕和猴儿是容易的吗?一个老吕,整天牵着一个猴儿走街串巷地敲着锣让猴儿爬杆,爬不上去就用鞭子抽,猴儿身上被抽得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还没等老吕和猴子诉说,我们一下就回到了和老吕和猴儿共处的艰难也就是温馨的岁月。老吕还没考虑和想到的,我们就已经替老吕和猴儿考虑和想到了。在这种情况下,老郭说得再有道理接着对老吕和猴儿揭露和戳穿得再深入和体无完肤,但是在村西的粪堆前,并没有引起老郭所预想的那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反应。老吕和猴儿的体无完肤,也等于把我们一个个都扒下了衣服。体无完肤之后我们倒是明白原来我们就是老吕和猴儿,老吕和猴儿就是我们──老吕和猴儿是这样一个下场,我们在他们的新时代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但老郭对我们情绪的转变半点没有觉察,他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发挥呢。可见他也只是一个爱表现自己的穷教授而不是一个注意群众情绪的领袖。老郭这时又鸡蛋里头挑骨头地说,老吕和猴儿所以上不得台盘和不能算作生灵关系的开山鼻祖的另一个深刻的原因是,他搞的不是驴、羊、猪、兔──不是说搞生灵关系非要局限在这四个生灵就是不是这四个生灵随便换哪一种生灵哪怕是个鸡狗或者是一个癞蛤蟆或者是小蛤蟆(为了这点不合适宜的幽默,小蛤蟆差点跟老郭急了眼。可见他们领导集团内部也是有矛盾的,不是一句两句幽默的话所能化解的,老郭也赶紧笑着向小蛤蟆拱了拱手,接着又严肃地说)都是可以成立的,只要不是猴儿就可以──这里还不是单说猴儿的尾巴和屁股的问题,癞蛤蟆的尾巴屁股也够好瞧的──为什么别的生灵都可以而这猴儿就是不可以呢?是我老郭对猴儿有仇吗?从我本人的私意出发,我还特别地喜欢小猴儿。小猴儿扒上扒下的,晃着自己的脑袋,戴着小皮帽。但是我们不能感情用事呀,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情感和喜好代替我们的原则和制度。这就不是民主和法制的体现而是一种独裁的反映了。为什么别的行猴儿就不行呢?这要从更深的层次中去寻找原因。我们现在搞的是什么?我们倡导的和提倡的方向是什么?不是别的,就是生灵关系呀。生灵关系是什么呢?就是为了和异性关系与同性关系区别开来说到底也就是为了和人之间的关系区别开来的一种新形式。如果我们从这一个标准出发,那么凡是和人之间的关系区别开来的生灵关系就是好的和可以提倡的,而和人之间的关系区别不开同流合污就不是好的只能起到搅浑水抹界限或者说的严重一点纯粹就是一种破坏和捣乱的作用。在生灵关系之中,什么能和人之间的关系区别开呢?什么都能和人人区别开,就是这个猴儿和人区分不开。为什么区别不开呢?我现在问大家一句话:从人类起源的角度讲,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和由什么变的呢?老郭在台上大声地问着大家。大家这个时候又不同刚才了,这个时候又被老郭的理论色彩给迷惑住了。老郭到底是老郭呀,老郭说得还头头是道哩。于是就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大家不约而同和异口同声地用稚嫩和细长的嗓子答:
「从猴儿变来的。」
老郭拍着巴掌说:
「这不就结了。既然人是由猴儿变来的,那么现在人和猴儿再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放到几万年之前和原始社会(「原始社会大家学过没有?」大家又齐声答:「学过!」),不也就和人之间关系是一回事了吗?怎么能和生灵关系同日而语呢?如果我们从人类的发展史去追究,它们的罪恶用心还不单为了破坏现在,一下就倒退了几万年呢。他搞还不如不搞,大家没搞倒是搞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搞我们还能原谅他,因为这么多大家不都没搞吗?我们在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的时候,不也明明知道先行者和先驱者在没路的地方踏出一条小路然后才有千万只脚和千万条心到这个道路上来行走是一种正常的历史现象,在他没搞的时候,我们没有要求他一定要搞;现在他搞了,倒是把阵线和界限给我们搞乱了。说轻了我们不追究他他是一种无知和盲目,说重了他可就是故意捣乱和搅乱我们阵线的一种阴谋了。这样的敌人和阴谋家在哪里呢?原来就在我们的面前和我们台子上。我们稍不留神,就被他们给迷惑住了。看看,这不现在又来了吗?不是又站到我们台子上如果今天有电视转播他不就又出现在我们的电视上了吗?对这种事情和状况如果我们不管,如果我们一次次原谅和纵容他们,我们的故乡和民族还有什么希望呢?本来是一个进步,本来是一个先锋,本来是一锅喷香的肉粥,现在因为落下一颗老鼠屎,就坏了全锅粥。这场戏你们还要看下去吗?这锅粥你们还要喝下去吗?我们在台上无所谓,我现在问的是你们!」
郭老三这么一问,我们在台下也着了慌。看了一半的戏,我们怎么能不接着看下去呢?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肉粥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怎么能让它落进老鼠屎呢?看着煮熟的鸭子,我们怎么能让它飞走呢?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又一次被郭老三的小聪明给迷惑住了──虽然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自食其果,我们倒没损失什么──我们已经不再同情老吕和他怀中的猴儿了──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猴儿和他才是我们的代表和领路人呢,但当时我们在郭老三的调唆下却对老吕和猴儿产生了无比的愤怒。你耽误了我们喝喷香的肉粥。生灵关系你不搞我们还活得痛快一些,你搞了倒是给我们乱打一锅粥。戏演到中间你才跳出来加入不是历史的投机是什么?羊群里怎么就跑出来你这匹骆驼呢?把他们轰下去,甚至「打死他和猴儿」的口号都喊出来了。群众的愤怒一被挑拨和煽动起来,马上就能形成一种声势和运动。老吕和他相伴了千把年的老猴儿,眼看就要淹没和牺牲在我们群众情绪的偏激中和不明真相之时了。但对他们就像剥玉米、剥竹笋和剥骨瘦如柴的兔子一样,我们也不能再剥下去了,再剥下去就剩一个空心萝卜了,我们可就什么也吃不着说不定连汤也喝不上了。这个时候我们看着剥者削者和操刀者郭老三为了自己的过瘾和得理不让人还要在那里对他们继续剥下去,大家对郭老三也忍无可忍了;大家从本能和感觉出发,觉得已经到了该我们动手的时候了。该是我们混乱和搅乱的时候了。不然一切可就没心就剩下一个空心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能不能忍受吕伯奢和猴儿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忍受郭老三的问题了。于是大家发一声喊,还没等郭老三清醒过来,大家已经把所剩不多的吕伯奢和骨瘦如柴的猴儿给救下了台,接着棍棒纷落,拍成了肉酱,就像当年在打麦场把白蚂蚁和冯·大美眼拍成肉酱一样。这次仅仅多了一只猴儿。接着一人一把,像当年抢冯·大美眼一样也就把他们给抢吃了。说是剩下的属于我们,但是当我们眼看着你还要剥下去一点都不给我们剩的时候,我们可不就急了眼和发了疯吗?你以为混乱的引起是多么未卜先知吗?全在你剥的程度。这个时候令我们开心的是,当我们一人一摊人酱和猴脑捧在手里乱吃的时候,台上的郭老三包括小蛤蟆、曹小娥、女兔唇还有他们怀中的生灵,都一个个张着嘴愣在了那里。原来这就是我们将来的下场呀。虽然当时他们还没有想得这么深和这么远,郭老三还在那里纠缠着过去不放呢──看似远在天边,其实就在眼前,这时看着眼前的肉酱也像其它几个人和生灵一样发抖,但他嘴里还在嘟囔着:
「我还有一段没说呢。接着我还要对他们继续揭露呢。下边才是重点和要害呢,刚才所说的一切,无非是一个序幕和开场白罢了──其实最关键的还不是他们是不是在搞生灵关系,而在于他刚才牵的那条猴儿,你们留心它的性别了吗?──比起猴儿不算生灵来讲,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呢。但你们也忒性急了,没等我把问题的关键和全部说出来,你们就把问题给解决了──虽然问题提前解决了或者说提前跨越了历史阶段表面看是一种先锋,但是这没煮熟的肉粥吃下去,就像饭菜颠倒一样消化起来肠胃也会不舒服呢。对历史怎么能生吞活剥呢?对问题怎么能囫囵吞枣呢?对社会阶段怎么能跨越呢?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性急吃不了烂鸭子。鸭子还没有煮熟呢,我还在厨下给你们烧火呢,谁知我一抬头,你们已经把手下到锅里捞着半生不熟地给抢吃了,给我剩下的就是一只空锅。客观对象没有了,锅里的鸭子没有了,你让我这拿着烧火棍的师傅怎么办呢?我是烧下去还是干脆灭火呢?到了这种时候,我只能说我生不逢时,我生在一个混乱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时代。说到这里我倒不是为了老吕和猴儿也就是我剖析和剥皮的对象没有了就像烧火师傅的鸭子没有了我才伤心,(说到这里,郭老三动了真情,真对我们有些伤心了,眼里流出两行激动而浑浊的泪水,郭老三也不擦,就让它一点点在那里顺着脸颊往下流。只是到了最后,为了接上刚才话语的情绪,才用袄袖将已经发干的浊泪给擦掉了。)我是为了我们故乡的今后发展和我们的前途在着急呢。如果我们继续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不说我们以前的同性关系搞得怎么样,就是今后的生灵关系,也会像锅里的老吕和猴儿一样煮得半生不熟哩。半生不熟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和我们屡次重复的归宿吗?……」
郭老三在那里喋喋不休。虽然这时郭老三说得也许都是真理,也许在前两个阶段倒没什么到了最后这一阶段倒是要出真理了,刚才的皮剥着剥着我们担心它要出空心,谁知剥着剥着到了心里,却出来一个光芒四射的大金娃娃,但是在一片混乱中,谁还注意他的嘴在动些什么和说些什么呢?大家关心的还是自己手里那一团肉酱,还在那里比赛着谁的肉酱要多一些,不时发生一阵惊呼或一阵大笑,一阵争夺或一阵厮打,谁还关心到不了口的大金娃娃呢?大家觉得这肉并不缺火候呀。还有人觉得这肉已经烧得过头了一些,稀烂了一些,没筋没骨和没嚼头了一些哩。煮熟的鸭子没有飞掉,我们已经很知足了。郭老三喋喋不休的真理就这样被人的匆忙、大略和不计细节的生活习惯给忽略掉了。这时的舞台可就在台下而不是在台上了。由于吕伯奢和猴儿的出现,我们倒一下也成了加入者,我们倒一下成了主角和手里拿着一团肉酱的既得利益者。郭老三担心的是鸭子煮得够不够火候,我们吃着肉酱看着郭老三却进一步恶毒地想:你以为这火上烤的就一定是老吕和猴儿吗?你以为这火上烤的就不能是你和你的驴儿吗?没有经历过的社会阶段就一定不能跨越吗?前浪还没有展开,后浪一下给扑过来和盖过去了,这不也是历史的发展规律吗?你仔细地掐算着日子在那里过,一刻一秒地数着,但是越是掐算,越是珍惜,日子反倒是过得更快和更让我们防不胜防呢;白天还没有仔细过,夜晚就又来了;月亮刚觉得它圆,怎么就又亏了呢?新年刚刚过去,怎么就又「五一」了呢?「五一」刚刚过去,怎么就又「十一」了呢?「十一」刚刚过去,怎么就又圣诞和新年了呢?可怜的倒是老吕怀中那只猴儿,现在跟着郭老三和老吕吃了挂落。在眼看就要和老吕一样变成我们手中的肉酱时,它倒是一反常态我们平日看着它也就是一个平庸和毫无特色的万众一心的猴儿现在猴之将死其言也善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我们看着它和老吕过了一千多年看着他们也是幸福的一对虽然我们没受这种感动还是吃了他们谁知死到临头它竟流着泪说:
「其实早死早好,一千多年以来,我和老吕在一起并不幸福。说是生灵关系,可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生灵呢?还不是天天把我当成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们砸肉酱也是对的!」
我们再一次认识到,世界是多么地复杂呀。看着一同处理和归堆的人和生灵,其实他们之间大不一样。但就像老郭喋喋不休说了那么多没有引起人注意一样,猴儿的肺腑之言,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马上就被淹没在人的「嗡嗡」声中去了。接着也相同地和老吕一起变成了我们手中的肉酱。挤到前面的群众还听到一些,但听了也就听了转眼也就忘到了脑后──但你毕竟还听到了世界上的另一种声音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侧面,没挤到前面落到后面的群众直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们知道些别的但在猴之将死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上还蒙在鼓里呢。他们还在那里喊:「也给我一点肉酱,哪怕是猴儿的呢!」
…………
月儿在天上挂着──一下就挂到了枣树上,汽灯在台子上挂着──一下就挂到了台下;没有群众的参加,台上只是一种表演;有了群众的参加,台下可就成了一场运动了。你们以为你们可以掌握和引导我们吗?现在我们已经被你们发动和引导起来了,你们能把握这场运动的发展趋势和发展方向吗?我们虽然不喜欢你们之间闹矛盾和相互不服气,你们的相互不服气和矛盾接着就会引起混乱和倾轧,但在这社会转型期和一切还没有按部就班的时候,我们在混乱和无序之中却能吃到猴脑。我们就是怀着这种恐惧和喜悦的心情,来搭就这个给你们和我们提供更大表演天地的舞台。就好象我们儿时到牛屋去烤火和听六指哥哥在剃头挑子旁讲鬼故事一样。就是因为害怕,我们才特别爱听。夜深人静,风在牛屋外「呼呼」地吹,我们恐惧而又喜悦地进入了鬼的世界。牛在旁边安静地嚼草或是反刍。说着说着就鸡叫了和到了后半夜。鬼要回去了。故事要结束了。这时我们一个个倒不敢回家和回到人的世界中去了。──现在我们就要到鬼的世界和我们的运动之中了。谁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就是因为不知道,它才对我们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当我们吃过你多一些我少一些抢到前边就多一些落到后面就少一些上面还带着地上的脏土呢但一切都顾不得了急急忙忙就吞到肚子里的老吕和猴儿的肉酱之后,我们就把牛屋和粪堆的布景给撤掉了如果它是一个圆形的可旋转的舞台就把它转到后面和幕后去了,接着我们就转出一个更大的舞台和更大的天地。我们又到了老地方,我们又回到了老路上,我们又到了一有大事就会出现的村西打麦场上。打麦场,你好哇。当我们温故到你的时候,你给我们留下了多少恐惧、辛酸或温馨的记忆呀。故乡的哪一件大事,能够离开你到另外的地方去呢?你已经溶化到了我们的血液里。就是我们平时不到这个地方,但是我们的心没有一天能够离开你。当我们把一场生灵关系的表演转化成群众运动的时候,我们一下就觉得牛屋和粪堆旁的场地狭小,我们挥舞着还留着肉酱痕迹的双手不由台上人和生灵的分说就把他们架到了这里。我们知道在你们分化和不服气要比个高低的时候是吕伯奢暂时救了你们和增强了你们的团结──现在这只鸭子被我们吃掉了马上就要开始消化了你们之间不又要出现分歧、矛盾和又要开辟一个新的战场了吗?我们预料到了这一点,我们就给你们提供了一个更大的舞台。好好表演,在你们提倡和引导生灵关系的时候。这时我们就不是乖乖地呆在舞台的下面和一侧,而是拿起刀枪和电锤把你们的舞台给包围了。当我们处在和平的日子里,我们是一群漫山遍野的群盲;当我们被你们发动起来,我们比你们还先知先觉呢。我们一看到舞台就兴奋,一看到汽灯就心明眼亮。这个时候我们就成了主人你们就成了小丑。我们刚刚吃了猴儿酱,转眼之间你们也会成为猴儿。我们就是善于把严肃的问题给庸俗化。我们就是这么举重若轻。紫红色的帷幕挂在台前微微地颤动,我们不管你们在幕后如何化妆,我们不管你们是铁幕还是竹幕,你们过去的行动我们只把它当作一种准备,现在我们才开始观看你们的正式演出。如果我们的故乡只出现了一例生灵关系的话,如果粪堆旁只站着一对土耳其乐手的话,我们别无选择;现在一下出现四对,这时主动就不在你们手上而在我们手中了,我们就有了一个挑选和比较的余地──看谁代表着历史的发展方向。本来我们还不敢这么做呢,吃了猴儿酱我们就胆大包天了。你们之间的相互不服气,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选择机会。看着大幕微微颤动和启开,我们还一下回到了我们的童年呢。我们想到了当年汽灯、舞台和关系的关系。为什么锣鼓一响我们就像猴儿一样蹦跳起来呢?为什么台上刚唱了一句我们就呼爹喊娘的兴奋上了呢?为什么我们搬着砖头蛋子拥着挤着非要在前面占一个位置好看个清楚所以戏散之后当我们呼爹喊娘回家之后地上就剩下一地的砖头蛋子呢?我们就是要跟台上接近一下。当美丽的小寡妇和英俊的小生出场的时候,我们在台下表面看傻呵呵其实心里不一下就把自己当成那个小生或是寡妇了吗?这是一个公众参与和发泄的场所。这是我们戏剧的起源。老吕和猴儿被我们吃掉了,现在的表演者表演完后会不会像老吕和猴儿一样也被我们一对一对吃掉呢?比赛结果并不重要,但不比赛又没有理由吃人。这才是我们观看这次表演和儿时参与的不同。大幕终于拉开了,一阵锣鼓响,演员们已经开始拉着各自的生灵「锵锵锵」地迈着碎步和细步开始上场了。一只手挟着自己的腰,一只手平举在眉前引导方向。驴、羊、猪、兔,开始在各自主人的腿间跳来跳去。开场和序幕还充满着和平的欢快嘛。动物们笨手笨脚地在那里跳一个高,台下就「哗」地起一阵笑浪。台上的主人,也在那里欣慰地笑了。这是大戏开始之前的花絮,这是实拍之前的试拍,这个时候观众也可以胡乱说话和嘁嘁喳喳。还有人拥来挤去跨过别人走到爹娘给你占的位置上去。你刚才哪里去了?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该不是到幕后去看女演员化妆了吧?这个座位说是留给你的,别人都不信呢。说这话的时候,爹娘又狠狠剜了身边别人一眼。村长来了没有呢?村长已经来了,牛蝇·随人拍着自己的大脑袋坐在戏园子和戏楼子的正中,手里正拿着一个薄皮大馅的包子吃呢。他的身边坐着羞羞答答用一条花手绢掩着脸咳嗽的白石头。老孬来了没有呢?小麻子来了没有呀?猪蛋来了没有呀?──噢,猪蛋仍被我们放逐在野外,他的翻转翻身因此给故乡带来了又一个翻天覆地变化的新时代还没有来临──老曹来了没有呢?老袁来了没有呀?基挺·米恩来了没有呢?小刘儿来了没有呀?瞎鹿来了没有呀?冯·大美眼来了没有呀?卡尔·莫勒丽来了没有呀?故乡的头面人物是不是都到齐了呢?我们是不是组织一个评委会呢?不然他们在台上的比试和表演怎么分出一个高下呢?这个标准由谁掌握呢?本来我们在搞同性关系,我们并不懂生灵关系,生灵关系对于我们还是一个陌生,我们还有一个接受和适应的过程,但正因为是这样,台上这些懂生灵关系的人──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样,就把判断和掌握这个标准的权力,交到了我们这些不懂的人手里。本来是你们带着我们走,现在还得我们给你们指引方向。本来我们认为我们运动中只能得到一把肉酱,没想到你们把历史的钥匙和方向盘也交到了我们手中。假如我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过程的转变中对此还没有清醒的认识的话,现在到了生灵关系我们就一通百通了。村里的头面人物也突然醒悟,开始大模大样以历史主人的身份本来不通现在装着通了坐在台下评委的位置上。他们坐下以后,还毫不惭愧和理所应当地接过一条条热气腾腾的毛巾擦脸呢,擦完脸,又在脖子四周擦了擦,才将毛巾扔回去。这时小刘儿那个老杂毛爹也赶来了。他倒和往常一样赶得急如星火和气喘吁吁。来到以后也和前时代一样,一下就挤到了前面、正中和评委的位置,接着一个大巴掌,就扇到了他儿子小刘儿头上──本来已经静场了,台上的演员走场之后已经要开始正式表演了,恰恰在这个时候,小刘儿那里响起了两个清脆的脖儿拐。村长和村长「夫人」都吓了一跳,记得我童年时玩尿泥的伙伴这时穿著红旗袍的白石头还夸张地惊叫了一声。哪里来的这个蛮子呢?但俺爹并没有发现这一切,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教训儿子呢:
「操你个大爷,我还是你爹你还是我儿吗?别的儿子都知道开戏之前给当爹的占个位置,你倒人模狗样地坐到了戏场子当中忘了你爹。你不给我占地方我不生气,让我生气的是当你看到我来了之后,就不能站起来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吗?」
本来已经安静的场子,立马又乱了起来。俺爹看到一掌下去这么奏效,像在历史上任何一次嚣张一样,在那里更加得意忘形和动作夸张起来。已经有人在那里起哄和嗷叫了。俺爹得意地把袖子捋了起来,一次次环顾四周,表示这只是一个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小刘儿一边惊慌历史的重演──历史在不断地发展,关系的发展也经过了好几个阶段,怎么我和俺爹的关系一点都没有改变呢?──一边预备躲闪爹的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的袭击,一边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爹。但在这个时候,我们可爱的村长牛蝇·随人站了出来。到底是民主制度下出来的领袖,就是和我们以前的村长不一样,以前的村长看着小刘儿在那里挨打,都是束手无策甚至是架着膀子在一旁看热闹,动不动嘴里还说:「快打快打,我还等着拾一个二斤半呢!」孩子在村里没有保护;但是现在的牛蝇·随人就不同了。虽然我们没有见他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有什么作为,但在「救救孩子」方面却能仗义执言,这个政权就还有一半存在的基础。我以前在欧洲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吗?在欧洲没有发展起来,现在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倒是发展起来成了大流氓,这个时候你们胆敢再欺负孩子、小刘儿和我的过去,我就跟你们没完。一切都安静了,戏就要开场了,你怎么说上去扇小刘儿一巴掌,就扇了他一巴掌呢?虽然你是他爹,但这不是在你的家里,而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他哪个地方做得不对,也轮不着你动手动脚这里不是还有村长吗?村长还没有说话你一个老杂毛爹倒是毛手毛脚地就动手了。还有没有王法了?这村子咱们还搞不搞了?别说现在社会又进了一步要搞生灵关系了不但你要学习就是我也得学习和适应新的情况,不然我们还坐在这里看表演干什么?就是以前我们搞同性关系的时候,历史的舞台之前也轮不着你撒野呀。你怎么就那么牛气呢?你这哪里是扇小刘儿呢?你简直就是扇向时代和我呀。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给我提,你不该用打孩子的方式要挟我──不给你占地方又怎么了?不给你占地方并不是他不给你占,是我故意耍你这个黄皮肤(这话说得有些伤众了。但因为他说这话是在此情此景的特殊时候,也是一时气急说出的气话,我们黄黄的土地和故乡也就不计较他了──我们这个引进的白皮肤的村长)的老杂毛又怎么了?你以为这地方是谁想坐就可以坐了?这里是评委的位置!要不你坐到我这里来得了,你这个老杂毛!这时俺爹已经在那里草鸡了。一边哆嗦着身子在那里筛糠,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也就在自己儿子面前逞一逞凶狂罢了,真是到了外场和白皮肤村长面前,他也只有筛糠的份:
「村长息怒,我不知有您老人家在这里。这孩子我不再管了,一切都交给您就是了。村长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我就没有立锥之地了。我怎么能坐到您位置上去呢?──如果是那样,我不就成您爹了吗?我哪里会有这么大的造化呢?我不该在这里抢位置,我不该在这里撒野,我现在就走,我站到外围和外圈,站到一个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不再惹您老人家生气也就是了……」
说着,扯着身子就要往外走。本来这时我们的村长还没有完呢,气只生了一半还剩着一半呢,众人说起来也不答应呢,台上的戏还没看台下的戏也是刚刚开演呢──按照村长的意思,他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本来想说你不走在这里继续逞英雄把英雄逞到底我说不定倒是佩服你倒是对你不生气了但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就溜我老人家就真的生气了,我就要把你抓回来哪怕我们今天的戏不看我们的生灵关系先不搞我们先清算一下克服一下纠正一下以前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给你惯出的毛病再说!我是有这个气魄的。没这个气魄我也不当这个村长。俺爹眼看着就要倒霉和历史上第一次栽到我手里了,但这时天上飞过一只凤凰,接着又飞过一只草鸡,接着又飞过一队斑鸠,接着又飞过一队烧狗,就像《乌鸦的流传》中1960年我们在村后大水围困的土岗上见到的情形一样。这个时候大家只顾看天上的往事,一些欧洲人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譬如讲不懂这些的就有我们的村长所以这时白石头以「他」并不见长的年龄第一次给人当上了历史的解说员,大家只顾忙活过去的天空而忘记了目前,俺爹才算钻了历史的空子溜出了人圈。等天上一队队祥云飞过之后,大家觉得再来重说俺爹的那一点臭事也没有意思了,于是都恶狠狠地照地上和俺爹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又转过脸对着舞台说:
「看戏!」
舞台上的锣鼓家伙又重新敲打起来。就像我们在巴黎和伦敦看到的服装表演一样,这时在我们故乡的乡村野外舞台上,也有了轮番的替换。但我们故乡还是比巴黎和伦敦富于跳跃性呀,谁说社会阶段和人类的发展不能跳跃呢?它在我们的故乡就实现了。巴黎和伦敦的表演不管怎么花样翻新──它们的思维和感觉、对待世界的方式,充其量还停留在小刘儿他爹的水准上,但我们这里已经大踏步地跨越了小刘儿他爹,到达了郭老三和小蛤蟆的阶段。这时假装成欧洲教授刘全玉的郭老三又站出来说──他也是想把贪天之功归己有的另一种表演,他说,故乡的这一切变化,恐怕都是和他在欧洲的留学、考察和教学分不开的,光有故乡的积累还不行,还得引进和吸收新的东西。他这么一说,凡是随着冯·大美眼从欧洲来的一伙人都欢呼雀跃,都想起了自己和自己故乡的历史作用,不管是基挺·米恩也好,还是卡尔·莫勒丽也好,不管是巴尔·巴巴也好,还是呵丝·温布琳也好,不管是欧洲和小流氓也好,还是已经从欧洲的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发展成大流氓也好──到底是谁在改变谁呢?你在欧洲是小流氓,到了我们故乡不就成了大流氓了吗?你在欧洲是人渣,到了我们这里不就住进五星级饭店了么?──都在那里欢呼。他们觉得郭老三在别的方面也许是小聪明和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是到了大是大非的面前,一下就有了目光。但郭老三的这点看法,严重地伤害了我们故乡人民的感情。这不是自轻自贱吗?还有点民族自尊心没有了?怎么一切进步都成别人的了?民族之间就是这么不平等和不讲事实吗?看看眼前舞台上的人吧,看一看舞台上的生灵吧,哪一个不是故乡人和故乡的生灵呢?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刘全玉不就在欧洲呆过几年吗?怎么一下就沦为汉奸了呢?你不也是黄皮肤吗?欧洲那么进步,你怎么也随着一帮欧洲人又回到我们故乡了呢?台上一个欧洲人和欧洲生灵都没有,台上的人和动物都是从三国或者先秦留下的。这么说刚才我们吃了三国的老吕和猴儿也是不对的。我们做了亲者痛和仇者快的事。我们一下就胡涂了。我们一下就愤怒了。说着说着打麦场上又要混乱。这时村长牛蝇·随人心里可有些发毛。这牵涉到两大洲的评价问题呢。这就不像刚才对付俺爹那个老杂毛那么容易了。但牛蝇·随人这时到底变成了大流氓呀,到底还是我们故乡给他培养得这么儒家和有涵养了呀,他倒没像以前小流氓时期那样一下就动了怒,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的表演还没有开始,另一场表演就又要出现了,这个时候的矛盾就不是个人的而是民族的了。如果他还是在欧洲的样子,安定团结的局面一下就要砸在他手里,幸好他在我们的故乡已经成长为大流氓了──到底是我们的故乡战胜了欧洲,还是欧洲战胜了我们故乡,不说台上的表演,单说在牛蝇·随人身上的体现,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所以大流氓没像刚才处理俺爹的问题那样发火,而是看着这种就要爆发和爆炸的局面,在那里束手无策地开始傻笑了。不要小看这个傻笑呀。也许他是真的束手无策,但是出来的效果,给我们群众的印象,却是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笑:这么一点问题,也值得在这里争论吗?这种争论的本身,对于我们今天的表演,又有什么实际价值呢?如果是别人这样傻笑,譬如俺爹,我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傻冒我们看着他就更加来气,但是我们的村长这么傻笑特别是在他处置了我们都不欢迎的爹之后再这么傻笑我们就只能看成是一种大智若愚和对我们的嘲讽这时问题就不在他而在我们身上了。还有必要参加他们这种争论和给一方或另一方增添什么社会力量和群众基础吗?如果是那样,我们倒是傻冒了。于是我们看着村长在那里傻笑,我们也都自嘲地傻笑了。差点上了郭老三和刘全玉的当。郭老三就是郭老三。这时当年的世界名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头雁冯·大美眼站了出来,她又在我们愁思百结的肠胃里,灌了一剂泄药。她挥了一下美丽的小手说:「到底谁改变谁,看看我这村姑的模样,不就清楚了吗?」
卷二08披头士时代.4
这话说得才像一个老乡。这下就和郭老三和刘全玉扯平了。这下我们可以安心看戏了。我们再不安心看戏再节外生枝兴风作浪就有些对不起故乡和欧洲了。虽然几个欧洲人对这话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乡里面有叛徒,欧洲里面也有叛徒呀;但是他们杂在我们故乡还能有几个人──茫茫的草原上还能有几只羊,到底势单力薄,大家一阵嚷,这嚷就盖过了过时的几种不满意,接着重新想看戏。一下就到了太平时光,一下就是春风荡漾,一下就是歌舞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扬。戏才是我们的主题,戏才是我们的生命。生活中的烦恼,会在戏里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开又闭上了吗?现在再重新拉开吧。驴、羊、猪、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跟人搞个事就这么难呢?一人演出,怎么一下附加上那么多社会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种的内容呢?这就是我们和你们同台演出的悲哀了。你们和我们演出在人中兴高采烈出了风头和领了历史潮头,可知我们牺牲了自己和你们演出,一个个都像猴儿一样心中充满了眼泪和辛酸呢。你们在人中借我们成了人杰,到了我们动物身上可就成了堕落。你们在人中摇身一变跨越阶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们本来就是大流氓这一次却还原成了人渣或是动物渣。如果你们永远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幕后休息了,问题是当我们疲倦要休息盼着你们再争论和争夺一会儿的时候,你们的争论已经完了又要和我们开始了。我们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们呢?你们从来在时间和节奏上不知照顾我们的情绪我们这个时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当你们看到我们疲倦,你们马上就又把一个社会性的举动加到了我们身上──你们手中举起了皮鞭。这皮鞭既对着驴,也对着兔,既对着羊,也对着猪,磨到霍霍向猪羊──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加入表演和比赛的,你说这时比赛的本能价值和在生活中的实用性又在哪里呢?我们的对手不是表演对象首先是一个皮鞭,这除了说明人不但在别的方面不是东西到了根本上和关系上也不是东西外,再不能说明其它了。当我们看到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首先是你们的俘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这个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广和它失败的结局了。千把年来的人的关系,聚集着千把年的仇恨。坐在台下的一片一片的观众,你们什么时候能醒悟到这一点呢?我们的一举一动,你们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来不是我们的是你们自己附加的处处和点点的精彩。你们看出了我们和你们的不同,但是你们就是没有看出这对于你们从根本上来说也是一个陷阱,是什么增加了我们的一直性和趋同性。我们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时,我们对你们也有了同情;我们在替自己愤怒的时候,纯粹是出于报复,我们也在锣鼓和皮鞭的威胁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脑袋搭起小手迈着小碎步「锵锵锵锵」地在台上转起了场子。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反倒没有什么悲哀了,一进入节奏和程序我们就张开了欢乐和可爱的翅膀──这是我们和你们人的另一种区别。驴儿尥起了蹶子,兔儿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喷嚏──喷嚏难道也能写成散文吗?猪儿将尾巴卷成卷儿在场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翘起了嘴眦起了牙对着天空。前奏铺垫得恰到好处,这时我们共同扯着手,唱着歌,提着篮子和提着裙边到山野上去捡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灯红酒绿的舞台,红灯上蒙的是红色的纱幔。雨打芭蕉的声音并没有停,郭老三和驴儿首先出场了──开始用脑袋和蹄儿撞大山。巍峨的群山一开始纹丝不动,后来竟也在我们头上落下土来。撼山易,撼我们的关系难。台下的观众和评委鼓起掌来……接着旋转的舞台又转动起来,兔儿出场了──母兔儿毕竟比公驴温柔一些,她是随着小天鹅舞曲出场的。在那里跳了一旋,一曲终了,借着全身扑倒到地上的结束动作,突然在我们面前竖起了一座城门。里面住的都是人吗?兔儿接着又对着台下喊:谁在历史上赶过大车呢?进城去看一看嘛。这时我们在台下一个个张大了自己的嘴巴。原来这里还有一段观众参与呢。这时路村丁就被大家推举出来,你早年不是老跟着小刘儿他姥爷推车给乡里送田赋吗?现在你就推着车进城走一趟吧!单是一个村丁推着车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显得太单调和在镜头上不好处理呢?能不能再带上一个孩子呢?让孩子在前边拉一根绳子走得满头大汗小路在后面掉着屁股推车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动感和画面感呢?这个孩子该推举谁呢?这时大家想起了小刘儿。这孩子从小就有爱逛街和爱进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随着姥娘进过城吗?小路和小刘儿,你们在台下的时候只代表你们自己,但是现在你们一上台就代表着大家和台下所有的观众呢。你们推上车进了城,我们大家伙也都一块进了城。城里到底有什么和我们乡下不一样的地方呢?生灵关系和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区别又在哪里呢?你们不是只带着你们自己的眼,你们要浑身长满了我们的双眼才对呢。当我们出发的时候,小路叔叔已经把车襻带套到脖子上我已经把绳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时候,当我们已经在舞台上要上路的时候,乡亲们就像当年送儿从军一样,把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过大路口就看不见了,乡亲们还站在那里向我们招手呢──这让小刘儿一下又回到了三国,就像当时随着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一样。路上刚刚下过雨,空气很清新。我与小路叔叔一前一后,他推着车,我拉着车,两人走得兴高采烈。一边走我还一边问:
「小路叔叔,城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小路本来也不知道,他几辈子都是孤灯野火他哪里知道城及城的区别呢?但他故作前辈和经常进城的架式说:
「城里也就那么回事。人多一些,买卖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见怪不怪,于是我就不像有些人进一趟城事先那么激动和迫不及待──进一趟城赶回来,也让人精疲力尽呢。我是进也不惊,出也不哀。这样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么疲倦我不感到城里有什么激动和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词地告诉我。我年幼无知,就上了小路的当。但等我们推着车子望见城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小路叔叔比我还不如呢,一见城门比我还要激动和慌乱。眼看他的手已经把不住车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乡亲们的嘱托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脑后。进城之后,灯红酒绿之中,我也拢不住自己了。城里怎么就那么热闹呢?人的城我就见得不多,生灵的城在我眼前就显得更加新鲜了。人灵混杂,猪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灵人流,一下就让我们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装。甚至我们怎么在生灵队伍里又看见我们的老朋友脏人韩叔叔呢?怎么他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呢?──在宋朝的日子里,他怎么穿著现代的服装嘴里唱着现代的歌谣呢?他的身上还是一如既往和有继承性地那么脏或更加脏,他身上的脏已经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双稀烂的草鞋,边闭着眼睛打着手中的梆子,边在生灵队伍中唱着他千年不变的莲花落。歌词当然还是讽刺他将来的朋友和同行:
一进城,吓一跳
个个戴着大高帽
有白的,有蓝的
都是给百姓要钱的
……
听到这熟悉的歌声,看到这故乡的亲人,我激动地在那里大声喊:
「脏人韩叔叔!」
但脏人韩叔叔倏然间就不见。这时我们看到生灵队伍在那里开始横流。整个城里都混乱了。刚刚还是清晨,怎么转眼间就夕阳西下了呢?我们刚刚进城一切还没有看够,怎么就听生灵在那里喊「要关城门」了呢?我们不敢迟疑,掉头就往回走。尽管我们还没有看出人和生灵的区别,但是我们不愿在陌生的城在全军覆灭。但在我们慌不择路马上要逃出城门时,城门却在我们的眼前慢慢地关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们被关在了城里。鬼进城。严丝合缝的城门,这个时候你哪里撼得动呢?我们只有张着大嘴在那里傻哭的份了。这时我们听到城门外的舞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们被包了饺子。我们又到了正月初一。看来女兔唇和这只大白兔在这次比赛中夺冠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女兔唇还很文雅地提着自己的衣襟,对着舞台下的观众和转身对着城门里的我们分别屈了几下膝──这有点欧洲礼节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张着傻嘴哭得更厉害了。我们还是上了乡亲们的当,原来他们的送行和嘱托都是虚情假意和给我们设下的圈套。这时舞台继续旋转,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头羊出场了。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呀。披头羊设置的背景是高粱地。虽然还没有看到他们的表演,但是凭着过去的经验和对将来神秘的好奇,我们就对他们的上台报以热烈的掌声。精彩的节目层出不穷,观众的情绪又往上高挑了几度。台上台下已经达到了敌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看戏的责任,观众忘了,评委也忘了;台下忘了,传染得台上也忘了。于是这就不是一个表演而是大家酒后在一起翻肠倒肚掏心窝子话的相逢了。什么话都说了,什么举止都变形了,以至第二天大家见面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头天晚上喝得太多了吧?在喝多和昏头的情绪下,我们怎么自己把自己剥了个净光呢?衣服剥了,皮毛也剥了。过去的印象一下就模糊了,过去的记忆一下就乱码了。两个得意的人羊,这时开始在台上对敲着两根棒槌引颈高歌唱起了二人转。接着舞台也转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也转了起来,万人围着二人转,我们的打麦场上又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潮。台上领歌的头,台下共对歌的尾。大家一边唱,身子还一边跳,就像在迪斯科舞场我们看呵丝·温布尔的领舞和领唱一样,她一唱我们就跳。现在人羊一唱我们就跳。竟到了小蛤蟆的山坡上放羊的时代。成千上万的人一起舞动,像一浪推过一浪的大海的波涛。当然这个波浪和当年异性关系时代呵丝·温布尔的波浪还有所不同,当年我们一浪接着一浪也就推过去了──那时异性关系已到了成熟阶段瓜熟蒂落阶段当然也是没落阶段,说推过去就推过去了;现在我们的生灵关系还处在幼稚和开始的阶段呢,我们的波浪一下子还有些推不过去呢。我们的脚步随着歌声一齐往前迈了半步,但接着我们心里就没了底,这半步就又收了回来;歌声又起,又迈了半步,接着又收了回来。看着没有成熟的波浪虽然幼稚,但是却比成熟时候急速呢。一蹿一退的人群,在台上台下形成了歌声和舞蹈的半部海洋。这不是我们的末日,这只是我们的开始;这不是我们的退休,这是我们刚刚接班。台上的人与羊唱:
桃花三月春风暖
我们众人在台下对:人羊相偎就出了圈
人与羊:过了初一是初二
众人见这样通俗,何况我们又想起了饺子,就更加兴奋和大嗓门地:过了初二是初三
台上台下马上就形成了一个高潮。众人前脚一抬一收,身子一摇一晃,波浪一推一涌,这时披头羊笑了,用她柔润的尖嗓子唱:要问你人羊到哪里去
小蛤蟆的破锣嗓子:到老丈人家把亲串
众人都笑。都为蛤蟆的这点机智和幽默而高兴。以前没有发现小蛤蟆还这么有智能呢。真是时势造英雄呀。谁是你的老丈人呢?谁是你的丈母娘呢?你以为你是谁呀?连披头羊也笑了。这时小蛤蟆对我们作了一个媚眼,接着开始和披头羊在台上转圈作行路科。大海暂时平静了。平静之后,随着乐曲越奏越快,脚步越来越急,披头羊又有些挑逗地唱:
走着走着到高粱地
这时我们就闻到了高粱成熟的醇香。我们闻到了青杏成熟的甜味。我们闻到了土地在发热。我们闻到了老牛在太阳底下行走晒着的皮味。我们闻到蛤蟆跳到水里瞬间溅起的水花的水味。我们闻到了小刘儿姥娘家院子里的大枣树的树味。我们闻到了瞎鹿哥哥头上的秃疮味。太阳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下。在这太阳八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和亲爱的披头羊,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高粱地呢?既然到了这里,就让我们在春风中做一次生灵关系的梦吧。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小蛤蟆扬着粗脖子接着唱道:
一把大火烧个光
使我们猝不及防。接着大炎「哔哔剥剥」烧了起来,整个高粱地的天空都被映红了。更令我们颤栗的是,一片大火中的羊群,怎么突然发出了人的声音呢?就好象瞎鹿的三弦一样,弹着弹着,怎么就出现贝斯、萨克斯的和鸣、共鸣和轰鸣了呢?羊「咩咩」地颤抖着说起人话,听起来更让人头皮发麻呢。我们全身都空了。所有神经都被剪断了。我们已经不存在了。我们都成羊了。我们飘浮到了空中。我们听到了天上地上所有的空间都在颤抖和喘息。这时我们飘浮到空中想,还是生灵关系好呀──小蛤蟆和披头羊才是这次比赛的冠军呢──正是因为发出人的声音,不是和人也没多大的区别吗?这不也很通俗吗?这不也很好实行吗?我们不是也可以马上加入其中吗?于是台下的观众发一声喊,开始拥到烈火中去抢夺──名义是抢救──台上的生灵,就像刚才到台子上抢夺吕伯奢和猴儿一样……
…………
(此章到此断裂。)
附录
大火中所剩残牍
……曹小娥和披头猪也慌不择路地上场了,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它们竟引来了东江之水……
……俺爹又钻了历史空子,他也爬上了航空母舰,要从腥红的海水中打捞些便宜……老曹和老袁端坐在炮台上……
……好好的一场表演和一台戏,终于又演成一场骚乱。打麦场上又被搅得周天寒彻和飞沙走石,对脸看不见人。这是人性的本来爆发呢,还是人和生灵接触之后兽性的一点复归呢?几个钟头过去,打麦场上尸横遍野。俺爹也成了一摊肉酱。这时天已经五更了。月明星稀之下,公鸡打鸣了。打麦场上又回归成一片宁静……这时在黎明的晨曦中,怎么像春天的青苗抽芽一样长出来满地的蚂蟥呢?蚂蟥像老鼠一样「叽叽叽叽」叫羊,在打麦场中满地旋转和乱跑。蚂蟥是谁引来的?谁是蚂蟥?待我们要突然清醒的时候,蚂蟥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们的尸体──只是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蚂蟥才告诉我们:
「看着我们当时收尸很风光,其实收尸之前,我们也已经没有了心。我们的心,也早已扔到驴头口袋和箩筐里去了。」
这才使我们知道,原来这场戏的导演也不是蚂蟥,而是驴皮口袋和箩筐。由于我们和蚂蟥命运的最终相同,我们在临死之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蚂蟥又问:
「知道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搞生灵关系吗?」
我们摇摇头。
蚂蟥说:
「因为驴皮口袋和箩筐说搞生灵关系可以使人成为刘邦、阿斗甚至是佛祖啊──你们才这么踊跃、争夺和起骚乱!」
我们又大吃一惊。
插页断裂
1995年3月24日8时25分,小刘儿的姥娘去世。去世时天上下着雨。昨天刮了一天风;今天下了一场雨。姥娘在县城的病床上闹了好几天要回村里。非等我死了再往村里抬吗?她大口小口喘着,这样问小刘儿──她从小养大的一个黑孩子。当然不能。村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戏也因此停演和断裂了。戏演到一半就不演了。听听小刘儿一个人在后河沟里的哭声吧。所有的人连那些看着姥娘不错的外宾都随着大家跑到了村后。但临到去抬她的时候,她又说不走了。理由仅仅是刮风。第二天走了。第二天下着雨。小刘儿心中的故乡也因此断裂。从此他再说自己是孤儿和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就不是一种说法和矫情了。连老曹和老袁都说:这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命运呀。平日看小刘儿不算什么,也就是给我们捏捏脚挤挤黄水,现在他姥娘一去世,我们可就觉得他的重要了。我们命运的发展不都在他的笔下吗?他情绪的万分之一的波动,差之毫厘,都会使我们谬以千里呢。这和我们平时的命运掌握在几个没有正业的疯子手里有什么区别呢?这是我们和白蚂蚁小刘儿他爹这些不着腔调的人甚至和巴尔·巴巴或呵丝·温布尔这样的球星和歌星看问题所不同的角度。我们毕竟搞过政治。本来没觉得他的重要,他姥娘一去世,我们可就觉得他的重要了。这些天他在治丧,我们的命运不就要停止了吗?这个戏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就是演我们自己了。看看这孩子在后河沟哭得多痛。孩子断裂了。我们去劝劝他吧。劝他也是劝我们自己。孩子,不要再胡涂了。说得村长牛蝇·随人和正在春风得意的俺爹都频频点头和眨巴眼。当然这也成了俺爹怒气冲冲磨挫我的另一个理由。本来我在戏台上会有更出色的表演──航空母舰我都爬上去了,都是因为你姥娘死了,弄得我无法再表演下去。但这个时候我重孝在身,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说:爹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俺姥娘就是死了,你说怎么办呢?台上正在表演的小蛤蟆和披头羊、刚刚表演完的女兔唇和大白兔、郭老三和大黄牛倒是比俺爹还懂事和忍耐一些。他们马上偃旗息鼓和停住了手中的锣,连小路手中的锣都停住了──谢谢你,小路叔叔,到底你跟过俺姥爷。曹小娥和披头猪还没来得及表演,这时也顾全大局说:先治丧,好戏固然还在后头,但是小刘儿的姥娘死了。体现了开阔的胸襟。谢谢你,小娥姑姑。连与我多有过节的白石头这时也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没想到她老家去得这么快,本来我们想伴着老人家走完书的全程,谁知到书的中间出了断裂;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没有姥娘哪有咱们小刘儿兄弟?没有小刘儿兄弟虽说没有这个张屠户我们也不至于吃带毛猪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毕竟少了一个可爱的玩伴日常我们怎么和他玩他不是都不恼吗?冲着这个,我们得去劝劝他和给老人家烧张纸──听着这些话,黑孩子的泪在脸上更是唰唰地流了。他说:叔叔大爷们──这是姥娘教给他的话呀:孩子,出门在外,见着比你年龄小的就叫叔,见着比你年龄大的就叫大爷──谢谢你们。如果我以前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就请你们原谅我吧。说着,黑孩子趴在街的正当中,给叔叔大爷们磕了一个头。重孝在身的头,磕得村长都感动了和揉起了眼睛,转身对小路说:村西粪堆上的那面村旗,也下半截致哀吧。这面半截飘扬的黑色村旗,可是世界上飘扬的规格最高的村旗呀,俺村长过后还说,在这期间,世上也不是没有死过人,好多国家的总统和首相也都去球了,但是我们的旗帜不还是在我们的粪堆上高高飘扬吗?我们该怎么搞还怎么搞,什么人都没有影响我们由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再到生灵关系的进程,虽然粪堆上经常变幻大王旗,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旗的飘扬;但是这次不同了,小刘儿的姥娘死了,不说是我,就是以前老曹老袁或是猪蛋执政,他就不下半旗了吗?看着村旗在村西的粪堆上徐徐降落,小刘儿趴在街上把从姥娘尸身下抽出的稻草和秆草给烧化了。秆草「轰」地一声就着了,掀起了冲天的在火。火堆中飞起了一队队姥娘的灵魂,这些灵魂一个个牵着小刘儿的小手。这是1960年吗?这是当年随姥娘进城的路吗?夜已经很静了,人都回家睡觉了。这时后河沟子里,怎么又传出小刘儿那小黑孩儿的魂灵的凄厉和不顾一切的哭声呢?叔叔大爷们虽然都困为这哭场耽误了各自的觉和梦──有的还在做事呢,你看这败兴不败兴?白天不都照顾他了吗?我们的旗不都给他降了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又来劲了呢?还有个头没有了?怎么就得寸进尺给他个面子就蹬着鼻子上脸呢?白天我们一切都不答应他,恐怕一切也都给他憋在那儿了;想着想着大家又对现在的村长牛蝇·随人也不满意起来。真是心里没个谱呀,真是见不得人的泪蛋蛋呀。不知道我们的故乡是不相信眼泪的吗?这也就是我们故乡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和难以发展的根本了。小刘儿说他和他姥娘过于善待这个世界了,难道我们不是和他犯了同一个毛病现在这个毛病不就犯在他本人身上吗?故乡还搞不搞了?同性关系还弄不弄了?生灵关系还发展不发展了?我们可正在床上干着正事呢──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的火。但让人感到窝囊的是,一个黑孩子的小脏手捂着小脸正在后河沟子里哭,谁又能把他怎么样呢?既然睡不着,就听一听这可怜的孩子哭个啥吧?姥娘,你太不象话了,姥娘,你要走跟我商量了吗?是我没给你照顾好。我看到了你,也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你没有去世,我看着生活还是一片混沌,你的去世,怎么让我看着生活是如此地细致和美丽呢?这个时候我就是看着粪堆和看着白石头到村中铺子里去打醋,我都觉得一切是如此地生动和美好;但在这一切面前,你已经不存在了。过去我怎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过去在暮色中你总是喊:
「小刘儿,快回家,到铺子里去打一瓶醋!」
世界上汪洋恣溢的醋,现在都白存在了。当然世界上开始白存在的不仅仅是一瓶醋,后院的花朵和秋天里村西的桑柳趟子,一行一行和一条一条的大路,天上飞的一朵羽毛和地上爬的一只蛐蛐,都是我为你哭泣的理由。哪个王八蛋不让我夜里哭呢?哪个王八蛋说我打扰了他的夜生活呢?看我小刘儿平日好欺负,那是因为有俺姥娘的存在;现在俺姥娘不在了,我还怕你们个甚和鸟?谁如果这个时候敢拦着我,我就一瓶子醋砸在自己脑袋上,接着我就把自己的醋头吊在你们家的门楣上,让你们家头门吊着一死一活两个夜壶。小刘儿说到这里,从未有过的英勇和悲壮起来,把自己的小身子扬起来,撅撅地对着这个世界。这是以前我们没有见过的小刘儿的姿势呀。我们习惯看他只是一个在地上爬的狗的灵魂呀。反正夜生活也被他搅了,就是再过也显得勉强和影响它的质量了,于是我们不如平心静气等待他的转变吧。怎么一个人的去世,就使另外一个亲人变成无赖了吗?这一点生活的常识和规律以前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连床上的羊和兔都这么说。它们也有好奇心呀。于是叔叔大爷们羊婶和兔大娘们怀揣着鬼胎,表现上关心小刘儿的角度出发,不约而同万众一心从不同的床上爬了起来,戴上胸罩,穿上比基尼或大花裤衩子,屁股后带上粪兜,头上扎上头巾──外边天气冷,你再扎上一个吧娘,多扎一个头巾不冻脸,孩子以为他娘又去大路上拾粪呢──一声不响出了门,羊的头巾上还露着两只羊角,踏着夜路和黑暗,慢慢地从远到近拢到了后河沟。人和生灵如影子,脚步无声,这些影子前后重叠地聚拢到小刘儿的周围。他们怀着多么大的好奇心呀。他们对小刘儿的断裂感到突然和可惜现在才发现这正是自己所盼望的,这是正常生活中的弦外,这是与同性关系生活和夜生活毫不相干的插曲。这下世界上可剩下他一个人了。过去和他打架,打得他头破血流他还哭着喊着去找他的姥娘,现在他姥娘死了,我们再打他他还能去找谁呢?当然,过去他是我们说打就打的一个出气筒和闲磕牙的一个话题,现在听着他的哭声和喊声,从声音里看他的形象,怎么就变成和我们一样的雄赳赳的无赖了呢?真的是物极必反好事就这样变成坏事了吗?我们为什么要一言不发的和默默地向这个灵魂聚集呢?我们是感到了还是找到知音了呢?是我们的孤独还是小刘儿的孤独?是小刘儿在寻找我们还是我们在寻找小刘儿?是姥娘的死给他提供了一个机遇或是我们的寻找造成了姥娘的死亡?是我们万众一心的思维混乱还是小刘儿的一时清醒?他搅得我们心里不踏实呢,他新的出现引起了我们对旧的世界的怀疑──要说这小子在什么地方打扰了我们,还不单单是耽误了我们的好梦和我们的夜生活呢──你欠我们的太多了,我们不是经常听到这句不绝于耳的话吗?本来你姥娘的离去或是存在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我们让这毫不相干的客观搅乱了我们的心。我们默默的脚步声中也有我们的胆怯,我们的胆怯之中也有对现在小是儿的不知底细──过去把他剥一层皮我们也能认出他,问题现在不是我们剥他,而是他自己在剥自己,这就让我们有些措手不及了,这比让他来剥我们还让我们吃惊呢。他说着说着不是把我们的脑袋变成醋瓶挂在我们的头门上,而是把他自己的醋脑袋和我们的夜壶联在一起──成为我们的标志,这就让我们惶恐不安了。说来说去他姥娘去不去世倒没有什么,但是他姥娘的去世给他提供了一种反弹,于是他的断裂也就成了世界的断裂,这样事情就大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让他姥娘去世呢;早知去世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去世呢。小刘儿从此就要扬着小身子在那里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了吗?我们把同类变成异类不感到害怕,但是眼见着一个异类变成了我们的同类,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一个刚刚还躲在墙角看我们脸色下菜的人,转眼之间就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跷着腿叨着雪茄和我们平起平坐谈着同一个话题在每一个话上他比我们的主意还要多一样,我们是多么地吃惊、伤感和无可奈何呀。我们不怕把自己的同类变成狗,我们就怕一条狗的魂灵又变成了人。就因为一个姥娘的去世吗?本来是愤怒,现在就变成了好奇;本来是好奇,现在又成了怀疑──但等他们蹑手蹑脚和铺天盖地来到后河沟旁的时候,他们竟发现他们的寻找再一次使他们失望了。他们要找的小无赖没有找到,他们看到的小刘儿,这时却成了一块石头。石头本来是硬的呀,但这时他们看到的石头竟是那么地揉和、柔软和柔情似水。他们看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汪水,一匹绸缎,一缕清风和一朵流云。雄赳赳挺着小身子的形象没有了。这让他们看了一个稀罕,也让他们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这块柔情的石头,温暖的态度并不是对着他们这些叔叔大爷的;看来石头生前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呀;它对着的竟是它自己,竟是自己的内心。石头在石头面前已经是不存在了。它是那么地忘情和投入。它两条腿跪在地上,它的冰凉的手向前伸着,似要抱住一个把它领走或把它留下的亲人的腿。这个人一定是慈祥的它的长辈吧。一定是从小把它养大的人吧。是谁从小把石头养大了呢?谁怀里一直揣着一块石头呢?现在这个人走了,还留下一块石头在那里习惯地伸着手呢。它的石朦朦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和企盼呢。它知道走了的那个人总有一天还会来抱起它和带走它。铺天盖地走来的人它不在乎,这一切都跟它没有关系,它只是等待来回抱它的人。当叔叔大爷们羊婶兔大娘们感到吃惊和愤怒甚至为石头的举动有些动情和感动之后,他们又理智地说,说它是一个傻冒它真是个傻冒,说它是块石头它真是块石头,海枯石烂,哪里有这回事呢?谁能等得到那一天吗?这样的等待在我们故乡历史上不是没有过,瞎鹿当年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儿子阵亡的消息后来不是天天到打麦场等待他「媳妇」归来的日子等来等去都成了一个冰人后来又冰消雪化还是等了一场空吗?我们现在无非又看到另一个瞎鹿而已。这些艺人和文痞,硬是把他们的理想当日子过哩。如果你们把这一点错乱用到艺术上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们在生活中也人戏不分地苦苦等待,到头来吃亏的是谁呢?无非你也变成另一个雪人和另一块石罢了。我们故乡是一个连眼泪和尿臊都不相信的地方,怎么还能相信你一个雪人和一块石头呢?看来看去,原来看了一个荒谬。这下叔叔大爷们放心了。他们打着得胜鼓,唱着凯旋歌,离开后河沟回家继续上床。天刚蒙蒙亮,还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呢。但是叔叔大爷们生灵婶娘们哪里料到,就在他们得意和料想世界上这个阴谋难以得逞的几百年之后,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就真的飘到了这个故乡的上空。故乡遍地,一下就开满了蒸腾的黄色的花朵。天空中飞满了祥鸟。音乐由天边从低到高响了起来。太阳出来了。俺姥娘回来了。这是石头跪了几百年的代价。姥娘充满天地地走了过来。她还是那么地慈祥和家常,她仍然穿著掩襟的褂子,腿上绑着裹腿,胳膊上挎着一个割草的篮子。她满面笑容,就像几百年前和孩子在地里割草或是在灯下谈话的模样。她慢慢走近,一把就抱住了地上的石头。孩子的心在几百年后有了着落。孩子几百年空空的手终于抱住了自己的姥娘。姥娘的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头上、身上和脚上。姥娘的泪流到了石头的眼睛里。歌声轰鸣了。石头慢慢地溶化了。石头又变成了一个刚会说话的孩子。姥娘说:
「孩子,咱们走吧。」
孩子点了点头。幸福地趴在了姥娘的肩上。他没有问姥娘要带他到哪里去。姥娘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孩子脸上还挂着泪,就在姥娘的肩上幸福地、安静地、一切都感到安全地睡着了。孩子跟姥娘走了。后河沟子里的石头不见了。但是睡眼惺忪的故乡的叔叔大爷们,并不知道石头和孩子哪里去了。偶尔起五更到后河沟子里拾粪,还瞅着这块空地和石头印子说:
「这块石头哪里去了呢?被哪个王八蛋捡便宜扛回去当了拴马桩呢?」
接着就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一步呢?便宜怎么让别人占去了呢?石头对我们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我们怎么也能对石头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呢?当然,他们接着又英勇地说:
「就是后河沟子里没有石头,我们到这里拾粪和放羊一下子感到不习惯,但是这并不能影响我们继续我们的理想和继续搞我们的同性关系呢。我们理想不灭。不就是一块石头吗?不就是一个小刘儿吗?少了一个小刘儿,我们也就是少了一个麻烦。因为他的事我们损失得还少吗?连村长都有些不着腔调了。粪堆上的半旗,不就又可以升成满旗了吗?」
接着故乡像一部机器一样,又轰鸣着正常运转起来。停车只是一瞬,断裂只是一会儿,接着一切又照旧热闹起来。众人和众生灵又开始在打麦场上群魔乱舞。粪堆上的满旗,随着风在那里「呼啦啦」地飘扬。但是,从此,小刘儿和姥娘,在这个故乡就不存在了。小刘儿再在故乡天边的缝隙中出现,就已经是又一个魂灵了。
卷二09一块石头、一副剃头挑子和一只猴子的对话.1
剃头挑子:看着一块石头一个人呆在后河沟里实在可怜。就好象我有时被人丢在散了市或散了戏的集上一样,我后面的黑陶罐里还有烧着的水冒着热气,剃头布还在风中飘,可哪里还有人再光顾摊子呢?──同性关系也把我搞得好苦──我成了故乡的一个例外;同性关系之前,我六指还有一个柿饼脸,怎么到了同性关系时代,我倒成了一个光棍呢?我挑着剃头担子走过一村又一村,翻过一山又一山,趟过一道又一道小溪,看遍了漫山遍野的花朵,渴了我就喝口水,饿了我就吃口馍,我就不相信找不到我心爱的男人──在异性关系时代我对女人的态度你是知道的,大迁徙途中为了一个柿饼脸我把黄河都拉拢了;现在虽然时代变了,我对于爱情的执着并没有变。过去异性关系为什么没有搞好因此世界成了一盘散沙呢?就是因为我这种人和精神太少而不是太多了。我那时就说,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后来怎么样?应验了吧?要革命了吧?觉得生活没指望和盼头了吧?一下就从异性关系跳到同性关系就从异地回到故乡了吧?但是到了新时代你们就觉悟了吗?外表的改变能带来你们内心的改变吗?这次就长心了吗?知道去食堂晚了就没有包子吃了吗?但是最终还是不出我之所料,像历史上的历次改变一样,一切还是换汤不换药啊。不然你们怎么能忍心看着一个对爱情执着的人翻山越岭还找不到自己同性的爱情和爱人呢?亲爱的,你在哪里?我在世界上满眼茫然。当然,如果我已经找到了爱情,我现在也不会见到一块石头就动情和它唠唠叨叨。如果我有爱人可以和我在炕上聊大天,我还到这热烘烘也臭烘烘的后河沟里来干什么?那我不是有病了吗?我不是搭错神经了吗?我不是脑子进水了吗?但我现在被同性关系害的,见到一块同性的石头都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你说你失去姥娘可怜,我没有找到爱情不也同样可怜吗?在一场轰轰烈烈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的运动中,如果没有我的参与和加入,你们就不但心你们的同性关系运动会走岔道吗?过去异性关系时代的教训你们还不接受吗?几千年的异性关系历史上,最动人最辉煌掀起高潮让人过目难忘的一章──你说它是千古绝唱也不过分,不就是六指为了爱情拉动黄河使其崩塌和断流了吗?除此之外,岂有它哉?你们虽然也卿卿我我和花前月下,但是你们这些鸡毛狗碎的所有的爱情叠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黄河之中的一滴水和一滴泪。甚至柿饼脸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六指的充满爱情的一颗心。过去我明白,现在回过头看我就明白了。单是一个柿饼脸,能包容六指的心吗?她无非是六指在历史上遭遇的偶然罢了。当时的世界也显得不重要了,世界只是六指表达心迹的一个渠道和场地罢了。他在世界上非常有目的所以显得漫不经心,他不遵照世界上的任何逻辑、理论、方针、政策、路线和原则,他活得颠三倒四,于是他就活出了自己的一颗心。他不爱走世界上人们已经用脚步踏出的小路,于是他走的都是荆棘和坷垃地。为了这个,村里一些小孩和娘们还不理解呢。他们总是说,六指又在踏坷垃地了,六指今天又踏谁家的庄稼了,幸好这块庄稼不是我们家的──你怎么不说六指没踏你家的庄稼是你家的一个不幸和在世界上失去一种遭遇呢?看着六指走到一块坷垃地,退下裤子拉了一泡屎;拉完屎走了一个上午,又不远千里的回来了──原来清早忘了擦屁股,他又重返老地方擦屁股来了。这个时候你们就说六指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二回事,可你们知道这二回对于世界的重要吗?最不幸的是,有时六指回来,他清早拉的屎已经被小刘儿他爹或是白石头他爹这样一些拾粪的给铲走了。这时你们只看到六指在那里嚎啕大哭,你们可知六指这个时候在哭谁呢?是哭屎吗?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同性关系运动中,六指成了你们的一个例外,六指被你们排斥到圈外。我现在想告诉你们的是,把我排斥到圈外和把我当成例外受到损失的决不是我,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自己。为什么你们的同性关系运动搞到现在还没有出现高潮出现辉煌的一幕和千古绝唱的篇章呢?不就是因为缺少六指的参与和加入吗?你们没有激素和催化剂,所以你们成了一场平庸。当然,我是不拿例外、圈外、别人的打击和排斥当回事的,因为我例外不例外加入不加入并不影响我自己丝毫,就好象在上一辈子使我拉动黄河的激活点是不是柿饼脸并不重要一样。那时你们要问:为了一个柿饼脸值得吗?现在我给你们提出的问题是:你们让六指在同性关系运动中不死不活你们就不为自己担心吗?我当着石头说──人间没什么人好说,我就对着石头说吧,如果同性关系运动这么发展下去,我敢断言,这个故乡迟早要出一场大事──当然,我也是听古书落泪,替别人担忧呢。但是,当我看到一块石头要从悬崖上滚下来,我能够阻挡而不阻挡,我内心也不安呀。说完这些我该关心一下石头了。石头,几百年过去,你知道你是谁可你还知道我是谁吗?你还知道给我叫什么吗?你在这里等什么伸着手准备搂什么呢?
石头:我是谁,你是谁,我在等谁,挑子叔叔,你几句话问得我好生伤心。你可知道我好几百年没有说话了,现在一上来就把问题提得这么深刻吗?没经过走就让我跑么?里边还没穿裤头就给我套上裙子了吗?下课的钟声还没响接着上课的钟声就响了吗?真是一点课余时间都不给我们留吗?题量这么大吗?真让我们死记硬背和照本宣科吗?我是一个傻子不错,现在你真让我以傻子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吗?我是一个老实人不错,现在你只想看我善良和老实的一面接着你就庆幸自己的智力和圈套吗?你要把我当成一面镜子对吗?你让我回答你的问题也像你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形式其实谁在回答和回答什么对于你并不重要但是从你内心来讲你还是希望找到一个回答对吧?于是你找到了一块石头。现在我就照本宣科按你所要求的只讲述事物的表面而不说它的内涵只说其一不说其二地回答你。我是僵硬了的小刘儿,你是我过去的亲爱的六指叔叔,我在这里等俺的姥娘,但是所有从这里路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傻子这个等待是永远实现不了的。(──单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回答,就已经让僵硬的小刘儿潸然泪下。石头落下来的泪蛋蛋,也一下软化了当年的剃头匠现在的孤独英雄以孤独为骄傲的六指的心。六指一下也就放下了架子,就好象一个人脱掉西装换上宽松的睡衣一样。说故乡不相信眼泪那只是一个大概,但是到了例外和圈外面前,它还是一下就发挥出了它应有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僵化之后的小刘儿还是比较聪明的,他最大的聪明表现在:当你面临一个比你现聪明的人的时候,你最好的选择就是退回你的老实和以这种老实和本分获得别人的原谅和同情。别人一下就不和你计较了。见了比你年长的你就叫大爷,见了比你年轻的你就叫叔叔,这是姥娘生前教你的话呀。姥娘生前你不知道运用所以到处碰得头破血流,现在姥娘不在了你倒开始醒悟了──真是一用就灵,一下就把六指的同情心唤醒了,让他把架子给放下了。小刘儿虽然在回答问题时只回答了问题的最浅层面就像只吹掉了桌面上的尘土,但是在感情投入上,却像钉子一样一下就拍穿了桌子呢。小刘儿回答完问题,趁着泪珠接着又说:)六指叔叔,没看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当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往昔的岁月。你毕竟和俺姥娘是同时代的人呀。过去看到她的时候,我往往就能想起你;现在我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你,怎不让我思绪万千和感怀追远呢?几百年的风雨吹打着现在,其实石头的心还一直生活在往昔呀。(说着说着泪又下来了,他的泪可真是一点没有浪费,过去的泪和现在的泪,对姥娘的泪和对六指的泪,现在一股脑儿都倾到了六指头上。果然六指是一个例外,他还是像以前异性关系时代那么可爱。一个三岁孩子都能分清的界限和掰开的捻子──他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到了他这里倒是一下给搞胡涂了。他一下就上了石头小刘儿的当当然接着也就感动和动情了。接着他的泪竟也下来了──多么善良的六指叔叔呀。
六指:亲爱的小侄,其实我心里也不好受呀。不说往昔岁月和你姥娘──你姥娘就是我大娘呀──的关系,单看你我的现在,看看我们现在混成了什么模样,我还能不伤心落泪吗?我不是动情才说这样的话,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你,恰恰相反,是因为我一看到你也就看到了我──我们的区别在于你还沉浸在无用的过去,而我重视的却是现实的今天呢。贤侄,一看到你现在的石头模样,我就无法担着剃头挑子继续往前走了。我就要停下来和你说说话和唠唠嗑。看到我们的现在,我也一下就想起了我们的往昔呢──虽然我们出发的角度并不相同。(两人的谈话气氛一下就融合起来有了浓度和醇度。刚才的对立和矜持一下就释然了。镜头的回拉带来了情绪的深入。往事斑斑,如月下的竹叶呀。)自别小侄,倏忽数载,不想小侄腿脚已僵硬,须发已斑白矣。忆昔壮年相从,灯下炉边,金戈铁马,多蒙教悔,感谢不忘。想小侄当年,英风震于华夏,故人闻之,每每不胜叹羡。谁知当年的小侄,现在就成了一块斑白的石头呢?追根索源,全是同性关系回故乡给闹的呀。听说小侄当年还是这一运动的热心提倡者并在以后的历史上和回忆录里也以此为骄傲和与人争长道短,但小侄想没想到,如果这个馊主意真是你出的话,你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六指叔叔我呢;你害自己是自食其果,你害了叔叔我不就成了冤大头吗?当年拉动黄河的壮举──我不是老拿这段历史说事,但世界上一个人能做多少事呢?能当作例子举的,一辈子不就那么一件两件事吗?问题是这一两件事又有多少人能做好呢?──这么威震华夏的事,也随着你新的提倡泡了汤。一个威震一方的封疆大臣,一下就变成了一文不名的前朝遗老;一个正在呼奴唤婢的贵族,一下就流落街头成了要饭花子。看着你们每天在粪堆上冉冉升旗,接着是城头不断变幻大王旗,你可知道一个被时代拋弃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老叫花子的心情吗?他又担起他的剃头挑子开始走街串巷了。这时的挑子,可真是一头凉一头热了。当然我现在旧事重提并不是要找你算账和清算,而是说你提出这样害人害己的主张,从心理上来说,是不是一种中国文人的自虐倾向呢?害了人你看着高兴,害了自己你不就成了一块石头吗?你不提这个主张和同性关系者不回故乡,你还有你的姥娘;现在你这样提倡和大家这样做了,你的姥娘也就没有了。你不但害了自己和六指,也同时害了你姥娘呢。你以为受过伤害的六指,还是以前和蔼可亲的六指叔叔吗?──我肩上挑着剃头担子,拉着你的小手或你拉着我的衣襟向前走;到了一个村子,我在大槐树下给人剃头,你就在剃头挑子旁捉蚂蚱玩耍──孩子,现在不是这样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变成了一块冰凉的石头,一个和蔼的剃头匠也变成一个恶声恶气没有心肝的恶鬼了。我们都跟不上我们自己设计的时代了。河里流的水似乎还是从前,水里的青蛙似乎还是往昔的叫声,但是,俱往矣,往日的天空已经永远不存在了。看着他是我们过去的朋友,几天不见,其实大家已经陌生了。几天之后我们连认识自己都感到困难,何况他人呢?相互陌生的我们,又在这里碰了面,这事实的本身比我们想起往事和将来还让人伤感呢。这是事情的第二个层次。虽然也是幸得一见,深慰渴怀,但我们再也拉不起手一块到村外给人剃头了。这倒不是因为你成了一块石头我拉你不起,比这更难办的是我失去了拉的心情。我是一个怀揣大事才能干小事的人呀,我拉动黄河之后才能平心静气给人剃头呀。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是黄河和脑袋的联系,这是往昔和现实的对立,这是异性和同性的分歧。但是这一切大的基础现在都失去了。过去异性关系时代我主要是给同性剃头,现在实行同性我不就主要是给异性剃头吗?看到路上走的和天上飞的异性如果她(它)是一个刮得光亮的秃瓢的话,放到过去和我没有关系,放到现在可就是你六指叔叔的手艺了。剃头已经变了性别,剃头匠也就失去了六指。辉煌壮丽的一头鸡毛一去不返,剩下的就是一个简单的秃瓢了。当我们在同性关系的岁月里重操旧业时,你已经失去了你存在的意义──当你因此失去了你的姥娘,我就因此失去了我的六指。当我失去了第六个指头的时候,我不就和你们一样了吗?过去因为这点不同你们把我当成了异类,我就用这异类的六指给你们拉动了黄河;现在这异类变成了同类,我倒被你们排斥到圈外和打成了例外。你们并不因为我的不同而排斥我,你们因为我的相同而开始六亲不认。这是你姥娘去世了,你成了一块石头,才在这里听我啰嗦,如果你还和往昔一样春风得意,你哪里会出面认识一个落魄的六指大叔呢?你的秃瓢再也不会让我刮了。当然,这并不说明你们因此能改造我或改变我,我就是要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并以此为骄傲和与你们的区别和分别。一头鸡毛永远在我的心中。分手的日子就要到了。不要害怕和恐惧。你气鼓鼓的离去和你像笑脸相迎一样的离去又有多少区别呢?不会因为你姥娘的去世这个世界会增添或减少什么。你们对故乡的取得和霸占是以对异类的掠夺和放逐为前提的──这是我所说的你们换汤不换药的根本原因。我在世界上还和谁有共同之点呢?在我以前历史上的朋友中,也就和你还有猪蛋有点相似。但是我们三人之间的放逐还是有区别的。我和猪蛋的放逐是别人的一种强迫,你现在变成了石头却是一种自愿。虽然说起来这种自愿外表还有一个为了等姥娘这样冠冕堂皇和令人感动的包装,但是从本质上讲你比我们还惨呢。我们被放逐的不过是我们的身,你所放逐的却是你自己的心。我们是别人看着不顺眼才把我们放逐,你却因为看着自己不顺眼所以比我个走得更远。我们三个不同的人从不同的道路违反我们本意地走到了一起,虽然形式不同猪蛋被放逐到了山林我走在漫长的山路上而你作为一块石头以万古不变的姿势固定在村庄的后河沟里。我们平时并不见面,如果今天不是凑巧我们俩也不会坐在一起,但在我们和故乡的关系上,我们三个硬是站在了一起虽然我们三个在上一辈子并不一定相互服气呢。历史使并不服气的几个人站在了同一屋檐下,什么是对历史和人的绝大讽刺呢?这就是对历史和人的绝大讽刺了。过去你算一个什么东西,猪蛋又算一个什么东西呢?但是因为你对世界关系的破坏。就使我们鱼龙混杂地成了一伙和杂成一堆。你的作用也不可小觑呢。你也经常在你六指叔叔脚下挖陷阱呢。本来我们刚才谈话的气氛已经由不融洽变得融洽,但是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又要生气和破坏了。猪蛋也是一个受害者呢──当然因为这种破坏和变化也使它(他)和我站到了一起也算他的造化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倒是从破坏中得到了便宜于是这里吃亏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你一招出台,就使我失去了六指和黄河。如果单是我自己的损失还没有什么,由我也牵涉到故乡呢。六指是我的,黄河可是我们故乡和民族的。大好河山,沦为敌手,你还招来那么多外国杂种,你不是卖国是什么?你哪里还是故乡的儿女?你口口声声和做出的姿势还要拥抱故乡和你姥娘,但你在沦落和丢失的国土上你已经是一个亡国奴哪里还有故乡和姥娘让你拥抱呢?收起你的姿态吧,收起你的做作吧,你可以以这种姿态和形式骗一骗故乡──其实已经是他乡了──的其它傻冒,但你哪里骗得了已经被你们排除故乡──因此也就是他乡──于是在没有丧失的赤心中就恢复了故乡的六指呢?我本无情。我本来就是被你们排出圈外的一个例外。我心中藏满了秘密,因此我不敢喝醉呢。我要清醒地留下来的意义不但是要挽救故乡,我还要在运动的终点站等着揭穿你呢。其实你的落魄和被揭穿并不是在你的阴谋败露之后和你姥娘去世之后,就是在她老人家──她老人家是没得说了──的生前,你过过一天你倡导的好日子吗?你不是被人变成了包子,就是被人变成了一条狗,你是狗的灵魂而不是人的化身,现在你又作出人的姿态以悲剧的石头模样来反攻倒算吗?你这种阴谋可以骗得过你的敌人,但是你却骗不了暂时跟你站在一起的六指叔叔。就是在你没倡导这个运动之前的异性关系时代,当我拉动黄河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你也就是背后想一想别人想一想冯·大美眼──你的孬妗──一个孤独的小流氓罢了。当我的爱情故事波澜壮阔展开的时候,你还停留在亲人之中兜圈圈。现在我怎么近距离地跟你站到一起了呢?你不要脏了我眼前的空气。说我是一个例外和圈外,你倒是在例内和圈内了。你以为变换一种外在形式和花样就能解决你的一切问题吗?错了。异性关系时代你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沿街乞讨的无赖,换了花样和形式之后,你不还是一条狗吗?历史早已给你规定好了。幸福的大门早已向你关闭。落魄之后的挣扎,并不能捞到任何往昔的稻草;问题是你这种挣扎和阴谋也牵涉到了我们,临死又拉上两个垫背的,把我们也拉下了水和遭了没顶之灾,这就让我们气愤了。这时我倒也有些可怜猪蛋了。本来我六指还是少数人中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的人,朱门酒肉臭呀,现在怎么也成了多数人也在这冻死和饿死的尸体和草帽之中穿行呢?你以为我的清醒是自愿的吗?你以为我担着剃头挑子翻过一山又一山趟过一河又一河是好走的和好玩的吗?我的行途和周围布满了尸体。你自己倒霉你可以自己承担,你成了狗现在又成了石头那是你自作自受,但是到头来也牵涉到我和猪蛋现在由我也来替猪蛋共同挽救我们的命运和追究造成我们命运的责任说起来也真是便宜了那小子当然我这么做也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无非我在解放自己的同时让这个有造化的同类也沾了光同时获得了解放就像历史上哪一个伟人不是在解放自己和自己个性的同时也让广大人民群众获得了解放呢?──你就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了。过去你不是挺爱夸夸其谈吗?你不是一个人来疯吗?现在怎么一言不发了呢?你以为这样一言不发做出沉默和深刻状就能混过去吗?错了。我知道你会说在我们对话的时候由于我说话的频率快得像打机关枪一样所以你插不上嘴──我知道你会找这样一个理由来开脱你的无话可说借这种手段推卸你的历史责任但你们这种无赖惯用的伎俩我早已经料到了,所以我在你反攻之前已经做好了防守的准备,这个问题的前提是:我过去说话是这么快吗?过去我六指不是一个沉默的人和深沉的人吗?不是一个与世无争得过且过有便宜就让你们占着有吃亏的事我一个人全兜着的人吗?现在怎么就变了速度和频率了呢?天哪,我连生命的直接表达形式──语言的速度和频率都改变了,因为什么?是我自己造成的吗?不,一切都是让你们逼的。我说话是快了些,我自己是有一些改变,如果我不改变,你这篇文章还怎么写下去呢?改变才是文章的精髓不变就是文章的平庸了说来说去连我语言的改变都给你带了好处,这是不是你对我的另一层阴谋如果这也是你的蓄谋的话我倒觉得它比你刚才的其它阴谋要高明一些我倒要在这一点上佩服你了。但是,现在我说够了,我不说了,接着该轮到你了。在过去的历史和改变中都是你们逼我,现在也该我逼你们一次了。小刘儿,我亲爱的侄子,你要给我和我所代表的我们一个说法,你要对你以前做出的一切作一个解释,你要对你以前的无赖付出代价,我要报复,我要讨回我损失的一点一滴还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公道,更重要的是要平衡我已经失衡和疯狂的心。你要为你的破坏付出加倍的代价。公道不公道在其次。──在以前的历史上你们折磨了我那么长时间,现在也得允许我折磨你一次。于是我采取的方式、衡量公道不公道的标准不能以我们往昔的标准为标准全看我现在的心情和内心是否得到了平衡,也许你说了一半我不爱听了我就以为它已经公道了,也许你磨破了嘴皮说破了大天已经公道得过了头我说不公道你还得继续说下去──其实谁还能真心在听你说话和检查你挖错误根源的深度呢?──就像你在刨一颗大树一样。你给我们的说法对于我们就那么重要吗?你挖空心思在遵照我的思路说话和表达的时候,我躺在摇椅上正想我的其它心事呢就像我历次坐长途飞机从北京到巴黎去看着我是一个呆呆的傻子其实我也是思绪翻转万马奔腾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就像在飞机上翻转着翻着就睡着了一样──我如果没有说停你就一直说下去。大树是否刨倒,自己是否给自己打倒,标准全在我的内心。过去你用语言破坏了我,现在我就用不停的语言来折磨你。语言,这样一个大众而尖锐的武器,现在就掌握在我六指的手中。让你在自己的语言和电锯面前发抖吧。让你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我就要躺在摇椅上睡觉了,接着你就打开你的闸门和电门吧。(六指说着说着,就真的躺在躺椅上合了眼睛。这可让小刘儿为难和嗫嚅了。小刘儿又一次潸然泪下。六指叔叔,你何必对我这么狠呢?你何必把我逼到绝路上去呢?你虽然没有像别人一样把我变成包子和狗,但你已经使我石身上仅存的包子和狗的灵魂也荡然无存了。但正因为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小刘儿舔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多少天没有喝水了,尴尬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好按着六指的规定说了。你不说行吗?你不说能过关吗?粉身碎骨之下,痴心难改;危巢汤穴之下,妄想完卵。当然说着说着就动了感情和积累也未可知。我们听着看和让他说着看吧。)
卷二09一块石头、一副剃头挑子和一只猴子的对话.2
小刘儿:对不起六指叔叔。我没想到我当年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这么惹翻了你和大家。相信我是无意的吧。为了这句不经意的话──当年为了虚荣我曾把它说成经意,俺孬舅还从另一方面对我进行夹击呢──可见它就是无意的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都谈不上,我成了一块石头,我还能说违心的话吗?(六指插话:那不一定,外表是石头,谁知内心是什么呢?──不是妄想用这样的开场白以情感人。你到了这种地步,是你自己造成的,说这些扯淡的话就能打动我石头一样的心吗?当你的外表成为石头你的心飘走的时候,我的心也成了石头。刨树刨根,损人损心,你不要说这些解释和定性的话给我听──你如果一开始就这样把责任往外推,那么我们这些受害者不就成活该了吗?还是从自己内心深处挖挖根源吧。不要再存什么幻想和侥幸了。不管你现在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要做的是,在将死之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翻个底掉,把自己的尸首给擦个干净──到了这种时候我还给你擦尸的机会,你从历史上查一查,看看有没有这么宽宏大量的人?从今往后,不管你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再为你操心和为你插话了。如果老让我为你的谈话本身操心,为了你的下场处处为你矫正,我在这藤椅上不是白躺了吗?一切不还是照旧和没有任何循环和进步吗?不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吗?那就枉费了我一番心机了。我要合上眼睛,接着让你胡说──最后让你为自己的语言付出沉重的代价。)对不起六指叔叔,为了我刚刚说过的话和说话的不懂事的方式,我再一次向你道歉和另外再给你写一个附件和检查。现在看来,我是一个多么不争气和辜负你多年培养的人──当年你拉着我的小手走街串巷,现在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变成了狗也是癞皮狗扶不上墙。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想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我怎么能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当成和我姥娘一样的亲人呢?我怎么能见一个人就把自己的心窝子话掏给他呢?我说话怎么就不能讲一个方式和选择一下辞语呢?话到嘴边怎么就不能留半句呢?害人之心虽然不可有,怎么防人之心也可以无呢?我怎么在自己面前就那么任性和耍小孩子脾气呢?我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和不再寻找我的姥娘呢?我怎么一会我不拉姥娘的手就迷路和不知所措呢?现在变成石头也要等待我的姥娘呢?说句心里话,在这后河沟里,我是多么感谢你的到来和刚才对我说了那么长篇大论的一段话──你使我清醒了六指叔叔,这些至理名言不但使我清醒了我这次所犯的具体错误,它对我将来的一生和我的下一辈子都是有好处的。不管我是多么地无可救药──要烂就烂到底,我觉得我从这样的高度来认识你刚才的话用这些话来统领我将要做出的发言和检查起码还是公平的。你是从爱护我的角度出发呢六指叔叔──跟一块石头在这里苦口婆心,当然你做这一切的目的恐怕还不仅仅是为了我一个人而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典型来剖析、来批判、来否定和来消灭好让这大家引以为鉴恐怕对整个人类都是有好处的。无非我们现在对这些话语的意义到底能挖多深也就是了。(六指听到这里,倒是在躺椅上戴着黑墨镜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接着做出一个手势让我继续说下去。于是我就接着说)也正是在你以消灭我来爱护我的角度和理论的启发下,我才猛醒到我的思想深处是何等的肮脏啊。当然我一生犯的错误不计其数,单在同性关系问题上,我也是一时大意──看似一时大意,其实反映了蓄谋的长久和本质呀──就失去荆州,一时胡涂──看似一时胡涂,其实一辈子没有清醒过──就走了弯路呀。现在到了弯路的尽头就像蛇钻进了竹筒一下折不回身成了死路一条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要在你的启发下才能认识到这一切和自己危险的处境──我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和不见黄河不死心是什么?回想当年,我可不就是在六神无和究途末路的情况下才做出那样的举动和产生那样的想法吗?我的确是在异性关系时代没有什么收获天天压抑和苦闷这个时候不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去寻找原因而只是想用简单的外科手术的办法转移一下矛盾和视点──似乎就能转移国内的矛盾一样,于是就做出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提议。现在实践检验的结果怎么样?不是一切都如六指叔叔所料吗?要多么糟糕有多么糟糕。世界和世界上的其它人糟糕倒没有什么,同时把我们的剃头匠和艺术大师六指也拖进到这烂泥塘对人类的损失就大了。还是六指叔说得好,人生和社会一样,是没有近路可抄的。抄近路表面看暂时改变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和处境,但是从长远看呢?我们早晚不还要回头补课和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吗?我们能把明天当今天预支性地给花掉吗?那么我们到了明天什么都没有了不是更加崴泥和倒霉吗?我们能过了今天就不说明天吗?今天脱了鞋明天就不穿了吗?明天的太阳不是照样升起吗?我们真能永别了武器吗?我们闷着头在那里算什么呢?算来算去,最后算着了自己。我现在明白了六指叔叔,只要世界上还有我这种人继续存在,这个世界就别想安静、安全、安定、安心、安置、安家和能让你安慰地躺在躺椅上安安静静睡上一觉。什么是六指叔叔的悲剧呢?这才是六指叔叔悲剧呢。六指叔叔,你不但不该在当年拉着像我这样一个小王八蛋的手走遍世界──到头来对你反咬一口,你甚至不该跟所有的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时代──不但是我们,这个时代也委屈你和埋汰了你了。这不是一个产生英雄的时代。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我们已经体会出你孤独和寂寞的根源了。我、我们、产生我们这些鱼虾的时代对不起你六指叔叔。当然这还不是我们错误的根本原因。我们的错误还远不止这些如果说错误是一颗大树的话我们的锄头离我们要刨的根还远着呢。我本人的错误现在说的还仅仅是一个表像和一个开头连大树的一片树叶还摘不掉呢。我错误的根本正如你刚才所说──我就是检查自己的错误也还是逃不出你的思路那么我还在你老面前耍什么花活和玩什么花枪呢?我老老实实照你的启发发展下去、延伸下去、接过你递过来的刀一下抹了血脖子倒是要好得多呢──我的错误还不仅仅在于过去而是在今后,如果我不是及时得到了六指叔叔的抑制和消灭,按照错误的路线由着自己的性子发展下去,将来一块石头爆炸了,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呢。你怎么就制止得那么及时呢?一把就摁住了我。一脚就踩灭了药捻子。能摁住我的人多得是,摁住以后能让我按照他的思路找到了我错误的根源还让我那么服气──以我这种自以为是顾头不顾尾的人,世界上能做到这一点的还真是不多。制服对手并不难,难的是制服了他还让他那么服气。说到这里,六指叔叔,我突然有一种激动哩。过去我总是对自己概括不准确,检讨自己挖不到根源,就算是自杀,也是钝刀子割肉缺乏灵气,这次有你躺在我身边我仍像过去一样像一根木橛子戳在这里怎么心里突然就有灵感发生了呢?怎么一下就自己认清自己了呢?过去本来不顾首尾,现在怎么就瓜熟蒂落和水到渠成了呢?当我认清自己的时候,我怎么发现自己从未有过的丑陋、委琐、龌龊,不是想象之中的花朵而是一团脓血呢?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啐了一口吐沫: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而给我提供这面镜子的,就是朦眼躺着的你呀。看似睡着了,其实你把握着世界的一切。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海不在阔,有龙则深。不顾首尾──简单的四个字,就道出了我的本质和找到了我的病根。不着头也不着尾,不懂头也不懂尾,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所以到头来也就是顾得了头顾不着屁股,把一个还不是一头不懂而是两头都不懂的事情囫囵吞枣地就咽了下去。上下都没有着落,似乎上下都懂和穿梭其间。有枣一杆子,没枣杆子三。当稀里胡涂的枣儿滚了一地,你才知道损了人并不一定能利己呢。但世界让你搞乱了。这时你又从外表找原因变成了一条狗或一块石头。你以为这种外表的逃避就能一了百了吗?现在一下子就让人给抓住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六指叔叔呀。我一下就清醒了,我一下就一通百通了。不管是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还是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这些年原来我都白过了,过来过去我还是一个不顾首尾也就是一个不懂上边也不懂下边的人。这就是造成我不幸也是造成你们不幸的总闸和开关。单是修理一下个别零件是不行的,恐怕得换总程了;单是保守治序是不行的,恐怕得动大手术了。30年远报我想我等不得你们也是等不得的──那么我们马上就现时现报罢;等30年后我再长大你们再宰我你们是等不得了,那么现在你们就对一只狗娃剥皮褪毛吧。回首往事我们的青春都非常便宜,当我们在异性关系时代一无所获我们就囫囵吞枣地把它连枣树一块给否定了,没想到到了同性关系我们还是三肉不捞鱼。我自己什么都没捞着也没什么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但是因此牵涉得六指叔叔如果再扩大的话还有猪蛋叔叔──当然我并不是非要把猪蛋和你相提并不论了,我觉得你们呆在一个房檐下躲雨也有些不合适──也一网一网地在那里空着,别说你们心里急躁和不安,我看着也发了失心疯呢。我变成狗和变成石头那是我自己短见,你们因此也变成了剃头挑子和一头野猪,让我心里想起来五内俱焚呢──我就是上吊也不得安宁。这和当年我对不起另一个牛根叔叔还是两回事。现在对于我,就像临刑前的每一分钟了。阳光和蠓虫对于我都那么重要。这是一个产生急躁男女的时代,没想到这批男女中首先产生出来的就是我。找到原因并不是想得到六指叔叔的原谅,而是为了给六指叔叔对我的清算提供一个账单。六指叔叔,杀人不过头点地,对你侄子是杀是剐接着你看着办吧。为了等俺姥娘我变成了一块石头,现在为了你手起刀落的方便我再变成一条狗行吗?或者我就变成一只羊?别人变羊是追求幸福的一种手段、谋略、政治或者爱情,我变羊可纯粹是为了从黯淡的生活中将自己抹下去。我无脸再活下去。如果你还不解恨我还可以退回到第三个阶段再变成一个人。当我变人之后,还有一个比杀我还让你解恨的方案提供给你──你不是说你在异性关系的年代无比辉煌而到了同性关系的阶段就被排斥到圈外吗?这一切不都是我造成的吗?真不行的话你就不要杀我了你是一个男的我也是一个男的干脆你就娶了我得了你也不用再穿山越岭地瞎跑和瞎撞了现在一下就找到了爱情一下就和世界打了平手如果这样结局你觉得怎么样呢?──想到这里我也兴奋起来──既然我顾头不顾尾地欠你那么多,现在一下从首尾的根本上补偿给你不就得了?动手吧,六指叔叔,我要以我的身来还我欠你的心。你现在是要我的身呢还是要我的心呢?我用我这辈子的眼泪浇灌着你的血肉之花,报答着上辈子欠你的和这辈子拉你的。过去我摇过枣树,现在我让枣树摇我好吗?过去我在要求世界,现在就让世界把我彻底消灭。我拿起我的长剑杀了我的石头这身,接着再变成血肉之躯的一朵荷花呈现给你好吗?当我挥泪斩断过去之后,当我以一朵荷花新生之后,我怎么又突然变得心平气和了呢?我怎么又出现暴风雨之后的平静了呢?我怎么眼中又没有了你和没有这个世界了呢?我怎么又看到俺姥娘挎着篮子充满天地地向我走来了呢?我只要一动杀掉自己一次,我就离俺姥娘更近了一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得感谢你呢六指叔叔。当锋利的剑架到我的脖子上时,我对它的冰凉是那么地熟悉和充满了向往和渴望。那是一个干净得雪地如银、纤尘不染的镜地呀。那个地方有温情的合唱和温柔的姐姐。姐姐,你带我回家。六指叔叔,我这样做与其说是为了报答你,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新生。你一刀杀了我,就是一下子救了我。当然,世上需要六指叔叔解救的人多得很,一下要解救这么多人──我不是说你没有这个能力和魄力,而是一下子把这么多人都挨个杀了和救了──难免要累着你六指叔叔,何况我们和这些人素日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我们救他们和管他们何?就让他们堕落吧。就让他们为所欲为和自作自受吧。就让他们像以前的我一样因为不顾首尾跌到深渊里不能自拔吧。谁让他们没有六指这样一个叔叔呢?我有这样一个叔叔就在世界上占了一个便宜,你没有这样的叔叔就活该你倒霉──别人我们管不着,你先救了和超度了你的不懂事的侄子再说。从今往后他就新生了。从今往后他就跟定你了。同性关系时代把我们排出了圈外,把我们变成了一副剃头挑子和一块石头,现在这挑子和石头自己撞出了爱情的火花。我们从此都有一个伴了,我不孤独你也不孤独了。我们见人再不矮三分了。我们自己就有资源,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地去找别人呢?是挑花了眼吧?是不着腔调和另一种不顾首尾吧?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走投无路,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一下子就柳暗花明了。既然我们找到了通往爱情的道路,你还等什么呢六指叔叔?快一点动手吧。早一点动手,就早一点解脱了我们。过去你为什么老生气呢?就因为当你有了一个新你而我还没有一个新我,这时我们在一起怎么能配套和像齿轮一样地啮合呢?什么是历史的误会呢,这才是历史的最大误会呢。一切的差异、差距、差错和差额,都产生在这里。智力的差别倒还在其次。动手吧。操刀吧。让鲜血喷涌和洒满故乡的大地吧。醒一醒吧六指叔叔。不要再躺在躺椅上做过去时代的梦了。一切就照你侄子所说的去做准没错儿。这样的黑屋子我们还不该捣毁它吗?这样的噩梦我们还不该惊醒它吗?你一动手,封闭、阴暗、铁筒一般的世界马上就会被我们戳一个窟窿。我们的精灵,就会长出可爱的嫩青色的小肉翅膀顺着窟窿飞出去──我们两个并着肩含情脉脉地飞向蓝天。利剑在手,宏图在胸,你为什么还迟疑不决呢?夜已经很深了,你还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今夜你会不会来?这真要成为妹妹的一个担心和你见面时就会把这么一个担心变成一场胡闹吗?你是言语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和窝囊废吗?如果你是这样,你就不是我的叔叔,你就不是我的哥哥,我马上就看不起你认为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废话──刚才在语言的攻坚战中你还占着上风现在在实际行动中你就甘拜下风了吗?本来我还说问题的关键和症结是当你有了一个新你而我还没有准备出一个新我,现在情况又变了吗?世界又一次颠倒了吗?当我走出一个新我的时候我走了一个圆圈和螺旋的上升你又缺乏一个新你了吗?我们就这样一次次误会和一次次失之交臂吗?你就是这样一个扶不上墙的癞狗和马尾提不起来的豆腐么?我现在看着你可真是失望,我现在看着你可真是伤心,我怎么能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这么一个窝囊废呢?我怎么就昏了头和瞎了眼呢?如果到现在和我说到这个份上你还不动手的话。动手吧我的叔叔。动手之前你是我的叔叔,动了手你可就成了我的哥哥了。没动手之前我们还在这里正襟危坐和坐而论道,动了手之后我们可就亲密无间了。想一想那是一个什么情形。天地和世界一下子就打通了。因为我们的贴合与连成一体我们一下就超越了人海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纯洁的精灵。太阳一下就从乌云里钻了出来。太阳就打在紧贴在一起的你我身上。让世界羡慕我们吧。让世界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所有的人都在我们的脚下如烂泥一样变得一钱不值和惭愧地没法说和没法活下去吧。让他们也变成剃头挑子和一块块石头吧。让他们在地狱里挣扎!我并不为此同情他们。──这就是我的全部思路和灵感,这也就是我的检查、反省和对世界的新的对策。动手吧六指叔叔,你一动手,我们马上就会掀起同性关系时代的高潮就像你在异性关系时代拉动黄河所达到的高度一样──一块石头和剃头挑子的奇遇,红楼梦里都没有这样动人的佳话。你马上又可以大出风头和领导新的世界潮流了。我一下也就补偿了你和给你送到了家。一下就给把你送到了姥姥家。我思想上一下就轻松了和没有负担了。──我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时候你还等什么呢?你就躺在这躺椅上把死狗来装,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长矛在手利剑也在手,洁白的项子在等着你洁白的身子又在等着你,目前和长远都在召唤着你,大好河山和万里画卷都在你的拈手之间,你还在这里瞎磨蹭个什么?我可丑话说到前头,这机会也不是永远存在而是稍纵即逝的。过了这个村头就没有这个店了,吃了这包子可就没这馅了。
卷二09一块石头、一副剃头挑子和一只猴子的对话.3
(说完,小刘儿或者那尊石头就非常主动地坐到了地上,甚至还得意地擦了一下自己吐着白沫的嘴唇甚至趴到河沟里喝了一口水。这在过去都是他所不敢和不可能的。真是天地稍一变换人的嘴脸就变呀。倒是我们的六指,这个时候不慌不忙地从躺椅上欠了一下身,拿起自己的小茶壶对着壶嘴也嘬了一口。你喝水,我也喝水。这个水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你的那口河水可是别人的。喝了别人的水,还在那里奸似鬼。接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这讥讽在脸上挂了一分钟,接着才说话了。)
六指:你说完了?这就是你的检查和反省吗?说着说着你还来劲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你检查和反省之余,还给我出了那么好的主意。这一切都是你早就准备好的吧?你不但救了自己还同时救了我──这样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呀──看来我自己救不了自己还得靠别人呀。但是请允许我提醒你一句──我一提醒,你刚才所有设想和理想、所有的灵感和主张、所有的得意的算盘和小九九,就像秋天的早霜见不得太阳,刚刚抹好的泥墙见不得暴风骤雨一样,一切都要随风而散和松松垮垮地给坍塌下来了。你的理想之光照耀在什么地方呢?你的海市蜃楼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呢?挖了地基没有呢?灌了水泥没有呢?打了钢筋没有呢?在一片月光下的海滩上,就开始建筑自己的摩天大厦了吗?孩子,我劝你先不要太自信,如果你以此为基础作出判断就以为把握了这个世界,你是要坍塌的。不是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不是我看你在那里激动我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好笑,这里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你对你六指叔叔到底知道多少呢?你口口声声在说身和心,你知道我的身,你也知道我的心吗?──不只是心,这个时候我对我们赖以生存的语言和身体语言──表情都不相信了。凡是等我把话说出来,话语就已经词不达意了;凡是等我把表情做出来,这个表情就已经不在我六指脸上了──这一点你们又懂吗?如果你们不懂又把不懂当成了懂,你们可就迷失了方向或者换一种说法你们可就上了我的当了。我刚才无非是测验你一下,测验之者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一种结局──现在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呀。给你一根棒槌,你就当了针;给你一根鸡毛,你就当成了令箭。你比你刚才检讨中所犯的更大的错误是:我给了你一个假设,你就当成了现实。你就没有想一想,我六指当年是一个什么状况,我今天能会像我刚才说的那么惨吗?你就真的把我说的假设当成了现实就对我有了同情借着救你的动机也捎带着把我救出火炕了吗?错了我的贤侄。给你指了一个方向,你就望山跑死马了。你这么天真和幼稚,怎么能不上当受骗最终变狗变羊变石头呢?你说话的时候考虑没考虑过你谈话的对象和时代的环境呢?──我再一次感到,两个谈话人的智力上的差别,恐怕是谈话得不到碰撞和交叉的要本原因于是它就是人生最大的悲剧了。你说他说的话不对吗?你说他作的检查不深刻吗?他说的都对,他作检查的时候也是诚心诚意你看都痛哭流涕了,但是他说的一切都驴头不对马嘴于是我提的问题也成了对牛弹琴。一个在3米,一个在16米,看着话语的谈锋、走向和智能的虹光也飞来飞去,但是它们并不在一个高度于是根本就没有交叉和碰撞。它们之间打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交手仗。这个时候你干脆不说话,不交流,不要放出虹和锋来还要更好一些呢,不然你能白白伤你自己的脾和底气于是我只好躺在躺椅上盹了。但话说到这里──就连这样的谈话当然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这一点我也清楚,但谁让我是你的六指叔叔你是我的小刘儿侄儿当年我们还有那样陈旧的友谊和胡涂的想法呢?──你该明白一点和清楚一点了吧──我又感谢你刚才给我出了那么多和那么好的主意。你一下还有了献身精神呢。为了弥补你过去的过错,你又拿出了你的现在。别人都把明于提前支用到今天,你倒是拿着今天又去修补昨天。这样的反向思维说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说你头脑里还残存着我当年给你灌输的一点小智能的话,恐怕也就在这一点上像庄稼的叶片到了收获的时节还残存着一点农药的残痕一样得到了体现。你看着六指叔叔在异性关系时代的风光无与伦比到了同性关系时代就成了例外、题外和圈外当然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于是你良心发现终于要以身试法和以身饲虎地要来拯救我和挽救和扳回历史你就要拉着时间和地球倒转──当然我也明白,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恐怕首先考虑的还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一个石头在这里弯腰的时间过长眼看着你的姥娘也等不来了你已经受不上和受不了你是不是要借这一个原因和理由也要起身、脱身和在这个世界上变换一个姿势和姿态呢?但你又把做这一切的理由和原因都加到我的头上你的用心又是何其毒也。由此联想到1962年的右倾和1843年的形左而实右,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可惜你所想的这一切,又都被我看出来了马上就要被我给揭穿了──但这还不是你阴谋的全部,你阴谋中包藏的更大祸心是──对不起,我马上又要把你和你的检查批个体无完肤──你在这里还给我绕了一个时间的花样和花活。你说你要以身报我,看着我过去的恩情,现在要跟我搞同性关系你要解救我也同时解救你,但是你恐怕不会忘记或你故意忘记的一个时间概念就是: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历史和时代已经发展到了什么阶段呢?现在还是同性关系时代吗?现在不是已经发展到生灵关系了吗?这就看出你的罪恶用心了!你在用过去的一个发霉的烧饼,来充当今天的丽丽玛莲的大餐;你在用已经作废的支票,来冒充今天的现款。过去同性关系正时兴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这一点让我空受了那么多年的煎熬──那么多的白天和夜晚,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倒要拉我回到过去的黑暗之中。可见你之恶毒。同性关系时代你干什么去了?你花前月下的事干得还少吗?你动不动就要拉人上打麦场──你干的这些好事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个时候你哪里会想到山路上还有一个正在苦苦跋涉和没有尽头的六指呢?现在你来发善心了,现在你来冒充纯洁无瑕的少年了。你把我想得太天真了。你把我想得和你一样天真了。我刚才故意说一番同性关系的话语来逗着你玩看你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你果真就上当了。你果真就和我玩上了花活和耍上了花枪。好一个小刘儿,过去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但是历史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吗?你说你在同性关系时代也不得志,但我看你得意的很哩。幸好在同性关系之后还有一个生灵关系──这不是你提倡的了吧?你提倡的时代早已经结束了──天下没有不散筵席,在已经散掉的筵席面前,你还徒劳地搭什么账篷呢?我一眼就看出了你的阴谋和过去,你一眼也看出我的阴谋和现在了吗?你觉得现在的生灵关系很混乱是不对的对吧?但是我们觉得这种无序和混乱却是我们的节日呢。我们倒觉得你的姥娘死得不是时候呢。少给我们上课多给我们一点课余时间让我们自己思考好吗?──我的老师们和侄子们。我们自己会有主张。疮长熟了自然就会拱破。后河沟里的流水啊。既不像老牛说的那么深,又不像松鼠说的那么浅。我们自有自己的尺度,我们自有自己的等待。你用刚才你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来寒碜谁呢?你一下就给我往回倒拉了一个历史。你避过了自己的不得意以为我在这个阶段也不得意呢。你跳过自己之短来避着我之所长以为那也是我之所短呢。你因为自己在生灵关系时代的无所作为而用遗忘的办法一下就跳回到了同性关系时代,你想用这种办法也拉上我、迷惑我、欺骗我为了达到进一步毁坏我让我当你的殉葬品──以为我不知道吗?最毒不过妇人心,现在看最毒不过小刘儿心了。但是在回溯历史的时候,我倒是要问一问:你在同性关系时代果真就有所作为吗?已经到了一个新时代,还在怀念过去;已经到了民国,还在扎着一根大辫子感伤。干这一切的时候,还要拿我作药引子。但这还不是最气的人,最气人的是你在做这一切和编织这一切的时候,你还打着一切都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你的旗号──这也就是我,对你早有防备,没有上你的当,如果随便再换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他不早就被你拉下水已经遭受没顶之灾了吗?已经到了生灵关系时代,两个人却要死里逃生地变回到同性关系时代,一下就要倒退了,一下就要煞车了,一下就要戴上大辫子走在熙熙穰穰的清朝了,如果说过去我们没有在同时代找到我们的位置只是一种方法问题和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现在可就是倒错──知道什么叫倒错吗?──就让人感到可怜和可笑了。幸好我没有上你的当,在我们后河沟的交往和交手仗中,又一次让你失望和枉费心机。任你诡计多端,我万变不离其宗;看着你在那里努力,我只是微微一笑而已。当你变成一块化石停留在一个旧时代时,我却挑着担子走向了新时代。当你还是一个旧你还在那里费劲巴力地编织着陈旧的罗网和阴谋时,我却有了一个新我站在新的时代高度把你的阴谋一眼就看了个穿。你在给我织阴谋的时候,想没想到我在你的阴谋之外给你织了一个更大的阴谋呢?当你把网织向我自身的时候,我却把网织到了天边呢?──这就是我们境界的不同了。当你让我上你当的时候,你想没想到你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已经上了我更大的当呢?你以为你的跟头云能翻多远呢?最终还是没有逃出我六指的手心。我给你设了一个套,你倒是一头就钻了进来。你倒是连自己有生以来最好的选择也就是你变成的石头也不要了。你就要跟我走连你的姥娘也不等了。多么可怜而又可笑呀。你一边跟着我走,还在那里一个人低头「吃吃」地笑呢──以为自己的阴谋已经得逞了。你等于自卖自身。吃亏就在于不老实。这是从你身上得到的又一个教训──虽然连教训也有些老生常谈。当我哭诉我在同性关系时代的不幸和生不逢时的时候,你就一头扎到了同性关系时代不能自拔。现在我给你领出一个东西让你看一看,你就知道我现在是不是还应该跟你讨论什么同性关系而我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比故乡和村里任何现代和先锋落后和晚到哪里去。你怎么就觉得我六指弄出的发型就非是古典和现实的呢?有的发型看起来很先锋和很现代,可知它的内涵包括他的脑袋和脑袋里面的脑浆却很古典和平庸,我的外型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但它的内涵却很先锋和不好对付呢。这就是观察问题和事物的不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谁是领导故乡和村里潮流的人呢?是舞台上表演的那些人吗?一般人都会这么认为;但是真正有思想有头脑的人,却不会这么看呢。他们知道世界上的表演都是靠不住的,他们知道世界上除了华而不实的表演,还有一个人挑着担子在崎岖的山路上替他们在黑暗中进行真实的寻找呢。这个时候没有人理解他。但我对世俗所采取的态度就是不妥协,我要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最后我把我寻找到的思想和火把交给你们。我点燃着我的心照耀着你们后来和继来者的道路。以为我不在你们中间就落在你们后面了吗?就像当我在你们中间的时候就以为我的心也和你们在一起吗?错了。我对我的追随者唯一的要求就是,当有人要打扰和阻止你们的追随时,你们反身就可以告诉他们:他们是一群行走故乡土地上的行尸走肉──我现在给你领出一个东西,你就知道我现在到达的境地和你刚才给我说的那一切是多么地可笑和不适时宜。我打开我的箱子就是打开了一个新的时代,我打开我的热水筒的盖子就会从热腾腾的许多故乡人都在里面洗过的水里蹦出一个东西。你看到这个东西就知道我走过了多少漫长的路而你还停留在原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对话和交谈呢?我们所说过的一切和所做过的一切不都是扯淡和浪费时间吗?我也就是在胜利的时候感到孤独和无聊才来和你聊聊天和逗逗贫呀。你真是不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呀。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你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呀。不看到真凭实据你是不会甘心自己的失败和退出历史舞台的──我六指酝酿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也该有一个结果了;张了这么大的网,现在也该往回收网了。现在我考虑的倒不是一下能不能把你收到网里和让你望风披靡,而是我为一个小刘儿张了这么大的网到底值得不值得。但是既然已经这么酝酿和这么张网了,现在我还是物无所值给你收口吧;既然水煮得都快沸腾了,我还是让东西从里面跳出来和弹出来吧。就像高空的飞行员到了危难时刻一样。但我事先告诉你──我事先告诉你,也是看在我们以前还是朋友的份上当然以前是朋友也不说明什么,不管以前是什么,是朋友,是同学,是同事,是老上级或是老下级,但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在我们不是朋友、同学、同事、上级和下级的这段时间里,世界上到底发生了多少大事──光是每个人和每个家庭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还不说了,国家的政变都已经发生多少起了?──这个时候再提我们以前的关系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出于对你的关心和看你钻我大网时的傻样,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这只东西和宝贝只要一跳出来,你就会大吃一惊和瞠目结舌。它弹出来和跳出来之日,就是你灭亡之时。他弹出来之后,你就成了那架无人驾驶本身又中了响尾蛇导弹的飞机。不要以为你下午出了空难会给我们的心理和正常生活带来什么影响──一点影响都没有,我们晚上该去出席酒会还去出席酒会,该去看歌剧还去看歌剧。穿上晚礼服。扎上蝴蝶结。我还让同伴穿一件脱地的长裙。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历史的车轮已经把你像烂泥一样甩到了我们身后。这个时候我们却在车上坐着、笑着、相互调情和打闹。至于我们搭的是哪班车是头班车还是末班车对于你是重要的对于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它是夜里三点的夜班车呢。至于夜班车上会不会上来或被人架上来一个腿脚悬空的人,这也是我们的问题而不要你为我们操心。我还欢迎这样的人呢。也许这个半路上车的人才是我不是你们吓着我而是我吓着你们还未可知呢。第二天你们发现夜班车翻倒在一片麦田里,这样的无头悬案让你们饭后荼余议论半天而我像一个渔翁一样穿著蓑衣戴着草帽还在麦田里钓鱼呢。想一想吧小刘儿,一个渔翁正在麦田里钓鱼,你见到这种场面的时候,你会做何感想呢?你觉得这样的做法和等待是不是比你在后河沟里变成一块石头要新鲜一些和更具有想象力一些呢?你做出的只是一个直觉的生活,我所做的可就具有艺术想象力和升腾力了。──我现在就要揭锅了。再不揭锅锅倒要爆炸了。时间已经到了。该开演了。个别人因为种种原因还没有到场错过了这场好戏那就只能怪他们自个儿了。我接着想说的是,如果我的戏仅仅是这样──错过了开场就无法插入,那你还是低估了这场表演的魅力我们就更加是对面不相识了;这场戏的开头就是不看,也不影响大局,这就是我的戏和一般平庸的戏就好象你们在粪堆上和戏台上看到的戏的最大区别;我的戏你们什么时候到场和什么时候插入效果都是一样的,我的好戏永远没有停止和永远好戏在后头呢。就好象一本好书。什么时候打开,不管从那一页翻起,你都能够马上入戏和津津有味地看下去。这才是文本和艺术的魅力呀。这才是现代和古典的区别呀。我亲爱的剃头锅里的伙计,是时候了,到火候了,肉该烂了,该脱骨了,该出场了,该让世界和这个无知的小毛贼吃一惊、吓一跳和后悔过去的人生和对今后的生活失去信心和活下去的勇气了。他不看我们的表演他还能化成一块石头在这里等待,当他看过我们的表演和我们辉煌的人生之后,他只有山崩地裂、自绝于故乡和人民了……
(六指一边得意洋洋地嘴边撮起白沫说着,一边已经从腰里掏出了一个小铜锣,不由分说──真的是不由我插嘴呀,真是死都不让我死个明白,就开始在那里自顾自地「当当」地敲了起来。──于是好戏就开场了。果然他的戏也是了得呀,他的锣一敲,他的剃头锅子就开得更欢和眼看着就沸腾了。突然,锅盖就像飞机里的飞行员一样给弹了起来,一下就弹到了半空中和蓝天上。接着,锅里就真的蹦出来一个活物来──原来六指是担着这样的担子来跟我逗着玩和解解闷子哩。他是有备而来而我是盲目的,他是有心的而我是随意的,他是有阴谋的到头来是我天真地上了当,我在他眼皮子底下精心编织的一切到头来都被他一网打尽于是我在他面前立刻就现了原形。他容忍了我大大小小的阴谋只是为了更大的开心──谁没有一种恶作剧的日常心理呢?无非我们伟大的六指叔叔有这样一个实现的机会,而我们永远没有这个场合和机遇罢了。六指叔叔,我不怪你,我觉得你所做的一切,就像我刚才所说,并不一定是冲着我来的,而是饱含着对整个世界的仇恨;只是我运气不好,今天偶然撞到你枪口上罢了。事到如今,我只有破碗破摔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倒霉就好借看着别人倒霉一样幸灾乐祸去了。六指叔叔能这样选中我,说不定还是我的荣幸和觉醒的开始呢。如果今天六指叔叔不担着剃头挑子正好转到后河沟里,我还得不到这个机会和看不到他的表演呢。我还永远不知六指叔叔肚子里都藏些什么阴谋和剃头挑子里藏些什么货色呢。我以为剃头挑子就是一副剃头挑子呢,原来剃头挑子里还有内容。就像我在街上看到熙熙攘攘面无表情的人以为他们都是千篇一律,谁知道他们各人还有各人的想法各人还有各人的因缘和归宿呢?人生前是看不到了,人死后别人却看了一场好戏。世界上的人,原来一人一个死法。世界上的叶子没有一片是相同的。──六指叔叔的烧筒里、马筒里、头筒里和一头凉一头热现在说的是热的那一头的剃头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个时候我对世界的好奇心,早已超过刚才六指把我批得体无完肤的痛苦了。刚刚被人打了一棒,头上还起着大包,现在又傻呵呵地站在街上看自己的热闹了。六指叔叔手里的小镗锣在不停地敲,我站在六指叔叔身边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剃头筒,我的期待心比六指叔叔还要急切呢。我忘记了我刚才还和六指叔叔有着深仇大恨和切肤之痛的矛盾呢。我一下就回到了两个辈子之前我们还在异性关系时代我拉着六指叔叔的大手走街串巷的亲密关系之中。我在那里像以前一样拍着手说:
「六指叔叔,敲快一点,再敲快一点。」
当然这个时候我潜意识中还没有忘记,我这样原谅和倒退着六指叔叔,六指叔叔会不会也这样原谅和倒退我呢?但我幸运地发现在小镗锣面前,六指叔叔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也一下忘记了目前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了──「此情此景」是一个多么让人忘记过去的时候和名词呀,虽然我们在清楚和清醒的时候明明知道忘记过去就是意味着背叛呢。──六指叔叔已经上了我的当──这下谁上了谁的当呢?也开始在那里兴高采烈和手舞足蹈起来。甚至还与我交换了一下兴奋的眼神。世界一下变得多么的美好,世界一下就变得和睦、和蔼、和气、和风细雨和和平共处多了。不管这个眼神是理智的还是冲动的,我都为这个眼神的回答而对六指叔叔心存感激。到底你让我过了这一关呀。我马上又媚谄甚至有些下作回答了他一个更加夸张的眼神。我和六指叔叔都很愉快,好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不愉快一样。瓜不苦怎么会有后来的甜呢?六指叔叔手里的小镗锣,敲得更加急促而紧张。震动着世界、剃头挑子和我们的心。但是,锅里和筒里的东西却是千呼万唤不出来。一下不出来六指叔叔看看我还在那里胸有成竹,二下不出来六指叔叔看着我嘴里说了一句「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待。」我马上理解地点了点头。里边的东西早一点出来和晚一点出来对我价值是相同的。既然我呆在这后河沟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它晚一点出来还拉长我欣赏的心情和消磨我一点无味的时间呢。我现在的时间不是消磨一点就少一点,而是消磨一点兴奋就多一点呢。我把这点意思告诉了六指叔叔。六指叔叔做出当然的表情点了点头。我们在这一点上又统一了。但是到了三下四下物什还不出来,这时就不是我,而是我们的六指叔叔就有些急和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当然他是在问自己而不是在问我:
「怎么回事?」
当然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也没有傻到要听我回答的地步。锅里和筒里是不是没东西呀?当我终于等待不得脸上露出焦急表情的时候,六指叔叔一边愤怒地瞪了我一眼,一边自己心里也有些发毛了。又问:
「怎么回事?」
当然这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六指叔叔又急促甚至有些急躁地敲了一阵锣,终于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他也有按捺不住自己的时候?这时一下就把我给忘记了,开始自己给自己釜底抽薪和不顾面子和环境地说:
「是不是东西给跑了?」
接着便不顾一切地跑到筒前去看,去捞,去搅,去捣。我在远处看他一开始还是着急呀,后来不知在水里捞到一个什么,终于放下心来,一溜烟地又跑回到我面前,一边抹着头上的汗,一边一副把心放回肚里又一次把我当成亲人地说:
「没有跑,没有跑,还在水里呢。就像我刚才躺在躺椅上听你说话一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它也在水里随着温度的上升泡着泡着就睡着了──我们在洗澡堂子不是常有这种情况吗?水泡着耳朵,它没有听到锣声!」
我马上做出一种理解的样子说:
「那是,那是,谁没有大意的时候呢?」
六指点了点头,接着就又兴奋和急促地敲起了锣。这下果然就奏效了。随着锣声急促的响起,一个物什「崩」地就从锅里和筒里蹦了出来,一下就蹦到了半空云中。六指还在旁边讲解着说:
「看它蹦得多高!」
卷二09一块石头、一副剃头挑子和一只猴子的对话.4
我点点头。但是等这物什落下来,落到我们脚下身上还水淋淋地向我们做揖的时候,我可有点啼笑皆非了。这是一只什么?原来是一只愣头愣脑的小泥猴。本来猴子应该满地滴溜溜乱转,但是它不转,就像人一样在那里蹲着看人。看看六指,再看看我。而且看出来它还有些敌我不分,因为它看着我的目光,和看着六指差不多。并没有对六指显出特别的深情嘛。眼睛倒是滴溜溜地在那里乱转,但是转起来总有些呆滞和木然。怎么一个猴子的眼珠,转起来像人的眼睛那么困难呢?它是不是有些傻哟?这就是六指跟上了时代潮流在同性关系的时代没有赶上在生灵关系的时代终于赶上的结果和末班车吗?这就是你的同伴和伙伴么?同时我大不敬地还有些怀疑,当我们搞生灵关系在粪堆前和在打麦场的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不是一切都规定好了吗?郭老三不是还发表了一通议论最后最到大家的一致通过已经达成协议和决定了吗?──可以搞羊搞兔,可以搞猪搞毛驴,但是就是不能搞猴子。吕伯奢不是牵了头猴子上去又被人轰下来了吗?本来规定不让搞猴子,这时怎么倒是又出现脏猴子了呢?是不是事情并不像六指说的那么夸张而他也没有那么伟大呢?是不是他在同性关系的时代没有什么作为而在生灵关系的时代也同样上不得台盘呢?这只猴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当初我们丢弃和开除、例外和圈外的那一批里的一个吧?是不是因为六指是圈外猴子也是圈外在流浪和逃亡的路途上两人偶然相遇于是就惺惺惜惺惺地撞到一起和结合在一起了吗?本来都是两个人渣,现在又联合起来要在我这里充大眼灯吗?我还真得小心一点,我还不能上这个当呢。而且接着看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表现,我又发现一些更不正常的情况。六指见了猴子倒是显得很亲热当然在我面前的表演也故意有些夸张,他见了猴子就拋下了我上去就亲了猴子一口,接着他的嘴唇上就是一圈泥印和一股剃头水的味道,他做出幸福的样子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但是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猴子怎么就没有反应和响应呢?猴子就蹲坐在那里不动。接着倒是对我龇着牙笑了笑。这难道不是对六指的一种嘲讽和不屑吗?六指不揭他的锅盖还好一些,我心里充满了自卑、自责和觉得活着就是多余,现在他一揭锅盖倒让我陡然增强了信心于是就和他平等了。你也不过如此呀。看来把好话说到前头总是让我们失望呀。但是六指竟是那样地浑然不觉,仍是那么投入、深情、全力以赴和旁若无人。他抱着那只小泥猴亲呀亲的,浑身上下都亲遍了,最后他浑身弄得成了一个泥人和小猴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但是看上去他还没有亲够呢。而且,看上去也不全是表演呀。表演怎么能那么投入呢?此情此景你要对他有什么怀疑,倒是你要怀疑自己是一种嫉妒了。这时我们只能把理由归结到他在过去的历史上离恋爱和关系毕竟是太远了,是不是现在有一种要把本捞回来和要将过去的岁月补偿回来的心理呢?是一种一天要当两天过的样子。有那么一种急切和冲动。──但是,猴子跳出来没有错误,你亲也没有错误,投入也没有错误──唯一和最大的错误就是,你虽然做了这一切,但我们并不承认你。我们有我们的规则。你把我们排除的小猴拣了起来,现在又想混到我们人堆里滥竽充数──这时恬不知耻的就不是我们了。一下我像猴子翻跟头一样长高了,身子骨又像刚才的石人一样坚固了。敌人所犯的错误,会使我们的形象增长和地位稳固。当我们是两个人的时候我一败涂地,现在有了三个人我倒站稳了脚跟。为了这个,不管我们的运动和大伙包括我本人在别的场合是不是承认这只小猴都难说,但是在这独特的场合和此情此景之下,我还是感谢这只来历不明的小泥猴。你一下让我恢复了历史感。就好象一个牵牵扯扯和唠里唠叨的女人使我们一下陷入网里当我们无力挣扎的时候我们也就平静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一样。感谢你,朋友,让我看到了蓝蓝的天。但这时六指还没有完呢。还在那里唠唠叨叨自顾自地对小猴深入呢。他甚至对小猴的不耐烦和嘬牙花子都没有反应。当然他把我这样一个局外人及刚才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更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面前,我一下倒是成了局外、圈外和例外了。一下子倒是没我什么事了。既然这样,当初你还唤醒我这石头对我进行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干什么?为什么在赶集路上要把我拉到半道呢?为什么爬了半天高又把梯子给抽走了呢?现在你让我是进还是退呢?是回到石头还是回到狗呢?是接着给你做检查还是一下就开始重新看不起你呢?我把握不准呢六指叔叔。当我再一次喊他的时候──由于他的忘情和目标转移让我熬了过去──怎么我的喊声也没有引起他丝毫的记忆呢?他怎么一下就要淹没在现实里而拋弃了所有的历史呢?──这不和你刚才的理论要背道而驰了吗?你刚才还一把把我推到历史的深渊让我不能自拔呢。──我们的六指叔叔,这时还不管不顾地在那里嗫嚅着絮叨呢:
「我的猴儿,我的亲亲,你是我透过多少人才找到的一个可心呢?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不胡思乱想的人,不要以为行为上和身体上给我排出了圈外和例外我的内心也就在圈外和例外了。倒是越是这样,我比你们的要求和追随还要强烈和凶猛呢。我一天一天走在山路上想什么呢?是什么支撑着我从这一山走到那一山从这一天走到第二天呢?也就是这些强烈和凶猛的念头罢了。不然我不早就灰了心蔫了脑袋也成了小刘儿一样的石头了吗?念头和信心,是我和小刘儿最大的区别。我是人死心不死,而他是人还没死心早已经死了。哀莫大于心死。什么是行尸走肉呢?这就是行尸走肉了。当我没有女人的时候,这种生机勃勃让我拉动了黄河;当我没有男人的时候,我哪一天不把村里所有的男人过一遍呢?他们在我的脑海里还走着模特的步子呢。但是我透过一个个的他,还是没有寻找到他。但到了生灵关系就不一样了。我终于有我的小猴了。我承认它比起别的动物来是小一些,瘦了一些,呆了一些和痴了一些更接近人一些因此我也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丢弃它是因为它跟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但你们丢弃的东西我就不能拣起来么?我非要以你们的标准为标准么?这里有一个前提是,当我按着你们的标准生活的时候,这个标准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我落得两手空空;当我不按你们的标准生活的时候,我什么都有了泥猴有了当然我自己也就有了。真是踏破铁鞋没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还明告诉你们,这只猴子就是在你们散场之后的粪堆前捡到的。泥猴已经被你们摔得奄奄一息。等你们人去楼空的时候,我照它脸上喷了一口水,接着就把它背回了家。当天晚上我们就拜堂成亲。说起这一点泥猴对我还有意见呢,说我还处在恢复和养伤的阶段,你说拜堂就拜堂,说成亲就成亲,落得直到现在,我对夜晚还有恐惧症呢?──说得彻底一些,这不是乘人之危吗?但具体到我身上,理论就不是这样了。亲爱的泥猴,我对你的寻找,早已饱含着深情;我不是因为找不到别人才只好找你,一切就凑合了──当然我这话既是对泥猴说的,也是对你们说的,我不是找不上别的生灵才找泥猴──是因为我看到它,就想起了过去的温暖的异性关系的时光,在郊区一个温暖的夜晚,一个叫柿饼脸的姑娘;或是茫茫无垠的雪地里,走着一个穿著红棉袄扎着绿头巾的故乡少女。同性关系时代不是拋弃了我吗?我一下就越过了你跳跃到了生灵关系的时光。我是从柿饼脸一下到泥猴的。说起来这中间有多么大的空间地带呀。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当历史像故乡的田野一样出现这么大的空白地带的时候,你们竟没发现就是发现了也熟视无睹,任一个人──而这个人竟是掌握你们脑袋的大师六指──像当年拉动黄河一样拉动了两块历史──心灵的缝隙才慢慢弥合。──这才是我寻找小猴这场壮举的唯一原因。说起来也有些后怕呀,幸亏猴子被你们排除到圈外,如果泥猴没有被你们排除、排斥和扔到粪堆旁的话,我不就永远没有指望了吗?幸好我们出现了分道扬镳,才有了现在光明的结局。剃头挑子还是原来的剃头挑子,但是现在的剃头挑子里有了小猴。我再担起这样的剃头挑子,感觉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就厚重和有希望得多了。当你白天担着担子挑着它你可知道晚上它就是一场温柔呢,这不就有盼头和生活希望了吗?白天盼望着夜晚,太阳盼望着月亮。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这只小猴这么让我心爱,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让它见天日还对大伙掖着藏着直到今天才给你第一次透露信息呢?──当然我也不是故意要选择你,你也不要为此有什么激动,这从刚才小猴在挑子里呼呼大睡你就看出来我们没有什么准备──纯粹就是一种偶然,我觉得到了揭盖子的时候就揭了无非这个时候你正好在眼前和在身边罢了。我是冲着猴儿而不是冲着小刘儿这点你懂吗?(我赶忙点了点头。)──那也不过是因为我过于心爱才不愿示人而要金屋藏娇罢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猴儿就不是当初的猴儿你们丢弃的猴儿而是一个全新的猴儿独特的猴儿因为它已经成为我六指的猴儿──猴儿,你也算是一个有造化的。一般的猴儿不能参与生灵关系我是理解的,但是这个猴儿就像我以前不能入圈是一个例外和圈外一样现在让它入圈倒应该是一个例外和圈外了──是它使我再一次拉动黄河。同时,过去看着是猴儿,但我在锅里和筒里煮了和蒸了这么长时间,让它整天像吃减肥药一样喝着我的剃头水和洗脚水,瘟头瘟脑跟了我这么多天,它就已经不是猴儿了。它怎么还能是只猴儿呢?说它是鸡是鸭是狗是羊都可以,但就是不是一只猴儿。接着他指猴为鸭地逼着我问:
「你说,它到底是只猴儿还是一只鸭子?」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们刚才的从属关系并没有改变,并没有因为猴儿的出现和我内心的剧烈活动而在本质上增添或减少什么。并不因为我看得起他或看不起他能改变和触动我们的本来就规定好的从属地位和主次关系。一开始的规定是多么地重要呀。要把开始的规定改变过来是需要几代人的艰苦努力呢。把握开始比发动一场变动和革命要划算得多。看起来我还是年轻呀;看起来还是六指有经验呀。说来说去还是我上了他的当吃了他的阴谋而我对他没有任何制约。不管我内心是怎么想和怎么变化的。一开始写检查就永远要写下去,一开始对别人发号施令就永远发号施令。主仆、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不只管几十年,就是几十年之后我们见到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呢。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已经规定好了。刚才六指见到泥猴有些忘情,我趁空活跃了一下思想自由了一下空气,我以为自己已经钻出牢笼和飞向了自由的蓝天,我在空中已经展开了翅膀和俯瞰了城廓,我已经视六指和泥猴如粪土,但就在这个时候,我身上和腿上被绑的绳索还是被人拉动了,主人并没有忘记我身上的绳索──在我早已经忘记的时候。这时你终于清醒了,展开的翅膀又耷拉下来,你从九霄云外一下就跌落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六指张着黑色的翅膀,一下就遮住了你的身影。他在指鹿为马地指着一只猴儿问你:
「这是一只猴儿还是一只鸭子?」
这个时候你默默地流泪了。你为这严酷事实的回返和倒春寒的来临不为别人而为自己痛心疾首。你一下缩短着时间就回到了从前。时间并没有给你改变什么。你又回到了写检查的无边的苦海和麻烦之中。而面对这一切你还得明白,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你的对方没有责任。你又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了。你的回答早已被别人料到而没有任何新鲜和出奇之处。面对一只猴儿,你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地答:
「它是一只鸭子!」
随着这声回答,六指在故乡的地位一下就奠定了和牢固了。过去他在九天之下苦苦探索一无所得,现在他一下就冒了尖、蹿了红、超越现实到了九天之上。六指在生灵关系方兴未艾的时节,一下就抱住一只貌似猴子的鸭子。本来是鸭子倒还没有什么,关键是它只是一种貌似而还像一只猴子。这种四不像像庙宇上的兽头一样,就开始显示它多重的力量──不像单纯的牛羊那么薄弱──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搞生灵关系你不但可以变成刘邦和佛祖,还可以变成四不像。甚至人们把刚刚规定的不许搞猴子的规定也给忘记了。六指倒是一下就挣破牢笼飞向了蓝天。六指现在倒是可以浮想联翩了。六指一下就成了新闻人物。我知道,六指现在的得意之日,就是我更加倒霉之时。我就该去写出更加深刻的检查挖出更大的思想根源不但挖以前也得挖刚刚过去的那一段自己为什么要蹿上蓝天。我从九天之上一下就跌落到了九天之下,接着和马上就又要下地狱了。我已经找好了纸和笔,我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他清醒之后的滔滔不绝批一个体无完肤……但令我惊奇和再一次超出我意料的是──六指也有高明的地方呀,于是他把猴子变成鸭子也就不奇怪了──他向我摆了摆手和摇了摇头,他说:
「你现在先不要做这个,这个等我忙完专门给你留时间再做还来得及〈──听到这里,我一方面为了将来的延伸而感到一种阴雨连绵的无望,一方面我也有拖过一天是一天的苟且偷生的侥幸〉,我现在考虑的还不是你,我现在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当我在生灵关系中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和在这个高潮中又成为新闻人物时,我该怎么应付媒体的采访和镜头呢。你先帮我练一下这个更为必要。现在我们就收拾工具,现在我们就收拾渔具,我们马上一块到麦田里去钓鱼。虽然我们做了一些成绩,但是我们还是要做出一种悠闲的样子嘛。我们一边钓鱼,你一边帮我提些问题让我练习一下回答──这不比让你在这里写检查和挖思想根源对你更好一些吗?」
我一边点头,一边感激地说:
「当然,那是当然!」)
卷二10收拾河山待猪蛋.1
「历史老人总是突然出现。」
野猪叔叔也就是猪蛋叔叔对我说。
猪蛋叔叔浑身披挂着武装带。
「你们以为当年把我轰出故乡不准我参加同性关系和生灵关系我就成了局外人了?你们以为把我轰出去我在世界上永远就成了被动一切命运都得听你们安排了?错了。往往局外人就是掘墓人呢──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层道理在等着你们。你们以为我在外边四处流浪只是到傍晚的时刻才对着故乡悲惨地嚎叫两嗓子就是走投无路的体现?当然,这样的时候有,但那是因为我特别孤独和想念我的过去而不是故乡才做出的。我嚎叫面对的不是你们和故乡,虽然我是对着你们的麦田和山岗,但在我心里,我面对的却是我的过去。过去我在故乡是多么地如鱼得水呀。我掌管着这里的一切,我想和谁玩就和谁玩,我今天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我想吃谁家的小枣就吃谁家的小枣。现在我一个人在田野上跑来跑去不准我进故乡的圈子怎不让我悲伤和发呆呢?但你们如果认为我整天就是生活在悲伤和回忆之中那也大错特错了。考察一下我的历史,我猪蛋是那种只为悲伤活着而胸无大志的人吗?我猪蛋是胸无点墨不在心中给自己留一个退步和辗转空间的人吗?虽然我日日嚎叫,但那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罢了。就让你们看着猪蛋是这样胸无大志的人甚至他也活不了几天和蹦达不了几时吧──一下你们不就放松警惕了吗?一下你们倒是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日下而忘记长远的历史了。你们就不把自己的将来交给我和到头来由我来收拾你们的山河了吗?我嚎叫之后就不嚎叫了。我表面粗野和悲伤之后就开始退到野林子里后屁股蹲在一个木桩子上点着松明子在那里挑灯夜读或是挑灯夜战。读些什么书?读些收拾故乡和故人的书。读一下书,捋一把自己的猪胡子,心中就更加明亮和对未来充满信心。这时你们在干什么呢?你们却浑浑噩噩昏天黑地一个个脑袋里都进了水。在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们已经由同性关系发展到生灵关系了。我冷眼旁观,知道你们越是这样,你们的末日就越是要加速来临。寒星在天上眨眼,夜露已经下来了。我读书读到五更鸡叫,披着锦袍走到林子之外看着夜色中的村庄和你们。在世界上的同一时刻,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同时在搞不同的关系呢?这也是我思考的一个重大问题。收拾你们的时刻已经为时不远了。我攥自己的拳头,把关节和骨头攥得『咔吧咔吧』地响。我的剑还没有出鞘。我的真面目不但是现在就是过去我和你们在一起的几千年的历史中你们也没有发现。原来历史的锲子和契机把我留到了这里。原来我还可以有一番大的作为和由此改变历史的进程。中枢啊,你该转折了。为了这个,我感谢生活。我生得恰逢其时。我把生命到了最后。我感谢你们把我逐出了故乡让我躲到了山野于是就躲过了与你们同归于尽接着我倒成了收拾你们的一个工具了。我就是一个历史的工具,又怎么了?但我也知道目前还不到时候呀,我还没有到拔剑和披挂武装带的时候。我还得忍耐、忍受、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就是你忍无可忍也得这样忍着。你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还得装成一头浑身泥水和长满虱子的野猪,好象这个时候你才是忍无可忍对着村庄悲惨地嚎叫两声。多少人听到这嚎声一下都由衷地感动了,说现在的猪蛋也不容易呀,是不是我们对它太狠了一点呢?照这样下去,它也活不了几天了;它精神就要崩溃了;它体力就要不支了……我不问别人,我只问你小刘儿,当初你听到我这样悲伤嚎叫,是不是产生过这种念头呢?(这时我老实地答:「猪蛋叔叔,当初我产生过这种念头。」猪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说,大家都上了我的当了。大家都没有想到我在林子里会有两种生活状态,做梦也没有想到将来有一天我会披挂着武装带出现在你们面前。(我又老实地答:「猪蛋叔叔,当初我们没有想到。」)倒是我而不是你们,有时会把这两种生活状态给弄混和弄颠倒呢。有时该是野猪去嚎叫的时候了,我倒是一个人坐在日头就要落了晚霞铺满天空的景色下和山岗上在那里认真地看书;有时夜里该看书了我还一头泥一头水地在那里嚎叫。如果我含辛茹苦卧薪尝胆这么多年自己有什么悲伤的话,这倒是让我一个人坐着想起来所黯然神伤的。是我把两个世界给搞混了而不是你们,因为你们根本就不知道有两个世界。在你们眼里猪蛋就是一个形象很单纯,谁能认识到它还有复杂性的一面呢?当晚霞一点点退下去,夜色渐渐地漫过来和涌过来,夜风起了,书上的字开始看不清的和看不见了。这个时候我披着袍子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发生了时间和自我的错位,我披着身上的泥水、虱子开始疯狂地对着世界嚎叫了。但我突然又控制住自己,开始默默地在那里流泪了。悲伤之后,我就像一个被人拋弃的孩子一样,一边自己抹着泪,一边自己就回到林子里去了。这个时候悲伤就一点点退了下去,仇恨就一点点在心头聚集。总有一天,我会跟你们算账的──清算这悲伤的日日夜夜。一排一排的猪娃们,就从黑暗中钻了过来,在黎明的曙光里,千军万马站在我的面前。我开始细心地给它们描画起红眉绿眼。我红嫩的舌尖闪现在东方刚刚升起的第一缕朝霞的映照下。接着我们就开始进行动作激烈的操练──我被你们撵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人,但我回来的时候可就带着千军万马这一点你们压根也没有想到吧?看一看这复仇的队伍吧。一望无际的队伍,就从我的身边走过。我站定脚步看着这队伍,队伍却永不停歇。它们的肩膀在整齐地平仄晃动,它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它们不像你们这些白日梦的游神们在麦田里三五成群地晃来晃去直到现在人生还没有一个目的,它们的目的非常单纯而锋利,就是长大了跟着猪蛋大爷去报仇。为什么要报仇?时机一到为什么要冲进故乡一刀把小刘儿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给砍下来?虽然它们并不知道原因但那是猪蛋大爷考虑的问题而我们现在的任务首先就是在山林子里练就砍西瓜的本领。我们只是体会把他们的头砍下来的快感就行了──但是我们砍的决不是你们腔子上的脑袋,我们砍的恰恰是你们下边吊着的东西;猪蛋大爷就是因为下边的东西被你们轰走的,现在我们也只说下边而不说腔子,冤有头债头主,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在头的问题上还纹丝不乱,你们就知道你们的猪蛋大爷不再是以前的粗枝大叶如今得到朝霞和雨露的滋润已经长成为一个新时代叱咤风云的英雄了。到时候我们不会让你们抱着上边的脑袋抱头鼠窜,而让你们每人都抱着自己的下身一尥一尥地东奔西逃。我们杀你们一个回马枪。我们让故乡到处都是捂着下身在奔逃的人。我们不允许故乡街头再出现一个不捂着下身昂首挺胸和理直气壮的人。人人自危,捂着下身。砍你之前你双手还捂着一个希望,砍了以后你就是捂着一个碗大的疤了。这时能在路上直着身子走路的,只剩下我猪蛋一个人了。你们一下都清醒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胡涂。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在我经过艰苦的努力之后。我只说一声『开始』,世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当我一个人在世界上走来走去的时候,倒是我会对世界发生怀疑:一切应该是这样的吗?这是该我造成和铸成的吗?就好象五更天一个游子到了故乡,对该进的家又发生了怀疑一样,总是要走到别人的家打问一下,这里还是我的家吗?我下山之日就是收拾故乡山河之时,但我没有想到这一天竟出乎意料地提前来到了。我还没有把我的猪娃队伍完全训练好呢。笨头笨脑的猪娃们还分不清各种不同脑袋的不同割法呢。我现在教的还只是一个大概而没有深入到细节呢。还只说到总体没有说到别类呢。现在课堂上摆的,只是一头头的石膏模型还没讲到生活中的千差万别呢。当我们只学到了相同还没学到不同的时候,谁知你们灭亡的日子就提前来到了呢?──你们在生灵关系中自己发生了骚乱──这就不怪我们而是你们的原因了。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出现一些小弟兄在割头技术上不熟练没有照顾到生活中的千差万别面对陌生下手还有些犹豫呢──我没见过这个模样的我该如何动手呢?──因此出现千篇一律的手法和技法,出现意想不到的钝刀子割肉的疼痛和额外的大出血,或是一刀没割干净当它们发现刀上滚下的东西缺斤短两或残缺不全于是又重新动手的时候,这也怪你们自己灭亡的匆忙我和我的操刀队伍不准备承担任何道义上的责任这里我也先告诉你们。说像一个城防司令在镇压可恶的市民起义在动手之前总要一遍一遍地广播让你们呆在家里,如果你们不听劝告,我对你们的生命安全不负任何责任一样。现在我对割头也不负责任。割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怎么不是割呀。小弟兄们稚气的喊杀声,震动着林子和大地。战斗提前打响了,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是我们结束了你们白日梦的时候了!」
猪蛋叔叔挥了一下大手,拢了一把麦田中还在埋头漫游的我们。猪娃们一声怒喊,就把自己的马刀给拔了出来。就要动手了。人们都紧张地看着城防司令猪蛋叔叔的嘴唇。只要他的嘴唇再一哆嗦,吐出那么一个字,我们马上就会人头落地和血流成河。故乡就又到了另一种状态,就又成了它经常出现以后还会出现的非模样了。有时我们也把这两种状态给搞混了呢。刀已经举到了头上。队伍已经包围了麦田。麦田中的鱼早已逃遁。我们的心已经憋到了嗓子眼。但就在这时,猪蛋叔叔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举起的大手又放了下来。随着他的放下,他的那些猪娃们都吃了一惊,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怎么事到临头又发生了变化呢?这时猪蛋叔叔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当然是他上边的头──对我说:
「忘了,忘了,行动之前,忘了一件大事。」
接着向队伍和小猪娃们骂:
「打旗的呢?打旗的怎么忘了打旗呢?操你个妈,已经动手了,却忘了打旗,差点让我师出无名。」
打旗的猪娃这时也清醒过来。在这之前,它还在那里随着其它猪娃做割草和割头的动作呢。想在这最后的关头和考试之前再重漫一下自己的动课。已经到了收割的季节。但是它为了补习功课,却把自己更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我的那辆马车呢?我的那面大旗呢?我的那根旗杆呢?大旗终于找着了。但旗杆却没有找着,就用六指和小刘丢盔卸甲丢下的那根鱼竿吧。终于,大旗在故乡的上空呼啦啦地展开了。大旗上赫然写着几个斗大的字:「灵生关系者回故乡。」猪蛋在那里说:
「看到了吧?你们搞生灵关系起了骚乱,现在我们又比你们进了一步,我们搞灵生关系。你们是人,我们是一帮野猪,过去你们搞我们,现在我们就搞你们。不管是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我们一下不就超越了你们和站住了脚跟吗?没有这个名目,我们来搞你们和收割你们,就成了替我猪蛋私仇公报──不要以为我猪蛋那么简单,我才不会上你们的当呢;你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再由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不都有一面大旗在村西的粪堆上飘扬吗?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我照猫画虎也制了这么一面;有了这个名目,我一下就师出有名了。一下就名正言顺了。让几个女猪娃缝一面大旗有什么难的,有了这个技术性操作,刀子下去就割得你们无话可说。当初你小刘儿提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口号发起一场运动,现在我提出灵生关系者回故乡就不能席卷故乡吗?你想没想到你当初提出的一切,只是给我最后的到来在实践上和理论上做一些准备呢?最后回故乡和占领故乡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帮野猪呢。上帝当时把我弹出去只是为了将来,等我反弹回来,我可就成了你们故乡的上帝了。没有这一曲折,我猪蛋还是原来的猪蛋;有了这个曲折,我猪蛋可就成为一个新人和新军的大头领了。故乡就要在我的脚下而不是你们的脚下颤抖了。你们过去的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都算白搞了。虽然为了你们这种准备和铺垫付我要谢谢你们,但是这感谢并不影响我们对你们的下手和快刀斩乱麻地收割。小刘儿,你说,有这面大旗和没有这面大旗是不是不一样?我是不是一下就主动了你们一下就被动了?本来我们毫不搭界,现在是不是一下就联系起来了?」
猪蛋在那里得意洋洋地问我。我看着这面呼啦啦的大旗,也不得不承认猪蛋这主意确实高明。猪蛋比过去成熟了。猪蛋比过去提高了和有文化了。看来要想让谁提高,就得把他变成猪。我们这些梦游者和垂钓者倒显得可怜得无话可说,只能等着束手就擒。但是这个时候猪们又不着急了。本来它们已经举起了镰刀,现在又开始不慌不忙地重新打磨起自己的工具。大旗是它们的主心骨,有了这个主心骨,它们就要把这等待的时间拖得更长一点。它们知道这种延长也是一种艺术对它们是延长幸福对我们就是拖延痛苦了。这个时候它们就像当年我们收割麦子一样,我们来到了麦田,但是我们只是在地头专心地收拾我们的工具还顾不上看麦子一眼呢。收割之前,我们还要坐到地头再抽上一袋烟呢。这是多么平静的一幕呀。天上悠悠地飘着白云。平静之后,我们知道收割的紧张和紧张的收割就要开始了。麦子在风中摇晃的姿态像少女一样婀娜多姿,但是这种一浪涌过一浪的动感马上就要消失了。一季子的努力就要结束了。接着就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猪娃们在地头磨着它们的看上去已经很锋利的镰刀。镰刀的锈水滴落在它们的蹄爪上。磨刀的时候它们还旁若无人地谈笑呢。有些小的猪娃戴着红肚兜留着锅铲一片的小胎毛还在地头蹦蹦跳跳呢。猪蛋悠闲地走在它们中间,敲打着自己的武装带,亲切和蔼地对猪娃们说:
「不忙不忙。刚才我们是太着急了。都误了打旗和准备工具了。现在我突然明白:磨刀不误砍柴功。」
卷二10收拾河山待猪蛋.2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还在那里梦游呢。这个时候的梦游,就和以前悠然自得和发自内心的梦游大不一样了。那时我们就是睡不着觉才在梦中出来瞎转悠;我们就是不想在床上呆着──我们返回故乡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了一张床,现在我们为什么就不愿在床上呆着了呢?我们怎么就不由自主和不约而同地起身像六指面对火车的起身一样一个个穿著白睡袍出来梦游了呢?当我们从床上和家里刚刚走出来的时候,当我们迎着晨风和雨露在麦棵里三五成群不成规律地乱走的时候,我们还没目的心里还有散步的悠闲。我们不是还没到路的尽头和天的尺头呢吗?我们不是还没有大哭而返和看到火车上一车车都是我们乡亲和亲人的面孔呢吗?没想到结局却在这里,没想到我们出来的目的在客观上和我们自己的潜意识中早已规定好了;就是为了迎接我们的结局和等待猪蛋的到来。当我们不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在世界上还活得和走得茫然、胡涂因此也很幸福,似乎心里很有底;当我们明白了结局和看到猪娃手里的镰刀和滴下的锈水特别是看到大旗没有大旗的时候猪娃们倒显得心里没底现在有了大旗他们就显得不慌不忙的时候,我们心里终于恐慌了因为这种清醒而感到没底了。恐慌和没底不是对结局的担心──结局看来是难以改变了,恐慌和没底是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动手和如何动手。它们动手的时候,我们是死到临头还不失大将风度不失故乡面子地做出刚才的悠闲呢,还是赶紧临死抱佛脚捂住自己的身体呢?过去我们苦恼的是没有目的,现在目标明确了我们苦恼的是自己应该采取什么心理姿态和外在方式。锈水时间的延长,就是我们苦恼时间的延长。我们这时倒是盼着它们能快一点开始呢。麦田四周围着的密密麻麻的猪娃们,刀把子就在你们的手中,一切的主动权都在你们手里,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呢?你们为了自己幸福的延长,就对我们这么残酷吗?难道你们还要对我们进行审判接着给我们出个布告吗?在布告的结尾写上「此布」接着再划上一道血色的对勾吗?院长的名字签谁呢?是不是就签上猪蛋呢?果然,它们就像挑出大旗一样,为了自己的名正言顺,再一次对我们进来了一场师出有名的审判。一张湖泊大小的布告,开始在锈水和麦田上空飘荡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我们在各个历史进程中的罪恶。还不单单是在同性关系时期对猪蛋的放逐呢。那还只是其中一款呢。猪蛋经过山林里的修炼,可真是一步步成熟了。当然,事情已经坏到了这么恶劣的地步,我们的心反倒给放下了。我们又开始在麦田中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我和六指叔叔,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继续垂钓呢。但是令人可悲和感到我们还是在心虚地做戏的是:田中的鱼儿不是早已经跑光了吗?这个时候还能钓一个揽子!看上去纯粹是自欺欺人嘛!不但反映了自己的虚弱,也给我们的故乡丢了脸!这时猪蛋倒没有对我们做出什么评价,一帮梦游神们却开始对我们进行愤怒的指责。事到如今,我们爷俩也没话说。六指在众人的指责面前开始垂头丧气和唉声叹气。他也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草鸡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猪蛋叔叔的到来,也把我从六指叔叔的手上给解救出来了呢。六指叔叔正在跟我清算个人之间的恩怨,但是到了猪蛋叔叔要跟我们故乡和所有人清算恩怨的时候,六指叔叔的恩怨就淹没到猪蛋叔叔的汪洋大海之中了。他在猪蛋叔叔面前,就成了小巫见大巫和相形见绌了。他的那点智能和小机灵也一钱不值了。明确地说,虽然我也面临着被收割的和大家同样的命运,但是我与大家不同的是,我在和大家有同一种覆灭和日子马上就要过到头的感觉之外,我还有一种个人的解放感呢,为了这点与众不同的多余,我甚至还有些超然众人和傲视众人的感觉。同样是到了绝境,你可知我口袋还有剩余的干粮呢?虽然我不敢将这种兴致勃勃表现在众人的压抑之上,但是我的心里还是乐开了花。爹地不知道女儿的心事,也不知道女儿的房事呢。你见面总是说:这么大了,该找一个人了,不然你夜里怎么过呢?你这时看我的目光,已经有些淫邪了呢。但是你哪里知道女儿一个人和到了夜里的时候并不清闲呢。情人递给你书包让你赶紧离去,你以为这是情人对你的断绝吗?哪里知道她让你快一点离开这里,只是为了早一点解决她的大便问题呢。看着六指叔叔在那里垂头丧气,他的蓄谋已久的阴谋就要被淹没在猪蛋叔叔的灵生关系者回故乡的计划之中,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这个时候的六指叔叔和猪蛋叔叔比起来,就变得一钱不值。我怎么刚才还跟他在后河沟里啰嗦那么长时间呢?我在思想上一下就投降了猪蛋叔叔而背叛了六指。山林中的猪蛋叔叔,过去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是我的心是向着你和朝着你的,我的少女的心扉里,一直都存在着这样一个英雄。以前糊里胡涂不知道这个英雄到底是谁,现在事情有了结果。这下我们的路到了尽头,我们可以大哭而返了。别人看着锈水在那里发抖和着急,但是我的心情与他们不同,我倒是觉得这段时间拖得越长越好,多给我一点享受和品味吧。看着猪蛋叔叔潇洒的身影和武装带,我虽然知道这个时候世界上所有的男性都爱上了这个生灵──为什么说猪蛋叔叔到来的是时候呢?因为他已经具备了群众基础和心理基础──但是我还是像众人一样这个时候顾不上自己的个别和个性毅然爱上了它。本为我们是想不通的,但是想来想去就想通了。昨天晚上还想不通,今天早上就想通了。看着猪蛋叔叔,我也是心痒难熬呀,我一下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一下就从心里拋弃了旧我,我一下就从梦中旧我的身上站起一个新我──火车不是已经开过来了吗?──丢下钓鱼竿就加入了猪娃的队伍。我放弃了狗而加入了猪。我放弃了狗的模样而学起了猪的动作、姿态和做派。我抢过一把镰刀就磨了起来。我锈水滴落的模样──水滴在镰刀上承重和流淌的速度,一下也跟其它猪娃差不多了。过去我是一条狗,所以我总是夹着尾巴做人──夹着尾巴做人有什么不好呢?前辈总这样教育我;现在看,这就是造成我几辈子倒霉、自卑和受人压迫和欺负的根本原因了;我没有尾巴还好,当我有了尾巴把它夹在自己的两股间,我所有的自我不都顺着一泡尿流得无影无踪了吗?这些来收割我们的猪娃,怎么就不夹尾巴呢?那么短的细麻绳一样的尾巴,还在屁股顶上像辫子一样翘着甚至是绕上两圈呢。我可要重新做人了。首先从尾巴开始。我扔下钓鱼竿之日,就是把自己的尾巴从两股间拉出来之时──但是由于夹的时间过长了,已经拉不动和连根长上了。看来还得动一次手术,这个待猪蛋叔叔不忙时再说。我的应急措施,就是赶紧用麦秆和麦穗编了一个金黄的猪尾巴插在自己的屁股上。这金黄的尾巴虽然虚假的,但是在一片黑尾巴的猪娃之中,倒也显得与众不同和别具特色呢。摇身一变,我也成了一个磨镰刀的人。我也从被杀者变成了杀人者。我也从被割者变成了割头者。我以为当我变化的时候,猪蛋叔叔和其它猪娃们会出来阻止我、揭发我和或检举我,但是没有。我从编尾巴到磨镰刀,没有一个人说话。就好象我做的这一切都理所应当或者与他们毫不相干。如果他们的理解是理所应当我当然要为它们这么快和这么放心的对我的认同而感激它们,但是如果它们只是把我的磨镰刀看成是一种个人行动而和它们的整体行动没有任何联系,我的变化可就失去意义了。我的镰刀就白磨了。我可就要露怯了和现眼了。到头来被猪娃们耻笑倒没有什么如果被六指这些我过去的同类们耻笑我可就无地自容了。别人现在担心的是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停止磨刀,我担心的却是这个磨刀会不会得到掌握磨刀权力人的承认。我们关心世界的两极不一样。但我从这个世界得不到证明,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开口对我的这个作为作出评价或是干脆就这么稀里胡涂地过去了。别人不开口,以我现在的地位我又不好主动去问。这个时候我看着自己金黄的绕了两圈的猪尾巴就有些滑稽。但是这个时候俺的六指叔叔还是以他的实际行动给我帮了忙和给我以证实──虽然他的出发点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他自己,但是他在客观上却帮助了他过去的朋友或是敌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在感谢猪蛋叔叔之余又要回头感谢六指叔叔了──你以实际行动帮助我证明了磨刀。六指叔叔这个时候也是还原了自己的天真呀。好象一个小流氓在一个大流氓面前还原了天真一样。本来看上去是一个挺沉稳的人嘛,怎么到了大头目和大流氓面前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呢?六指叔叔天真地看着我编了一个猪尾巴就加入了磨刀人的行列,这个时候就想效仿我弃暗投明,也从麦田里拔了一绺麦秆编成一个猪尾巴,接着就插到了自己的屁股上要装猪娃。他也不想钓鱼了,他也想背叛自己加入磨刀。但在他拿起镰刀就要沾水说磨就磨镰刀已经滴下锈水的时候,猛然,他得到了猪蛋叔叔和其它猪娃理所当然的呵斥。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呵斥呀。他和我既然做的是同一种背叛,现在对他的呵斥不就是对我刚才的承认嘛。我一下就放心了和明白了我和他和他们的差别。原来我才是我们猪娃中的一伙。谢谢你,猪蛋叔叔。谢谢猪娃们,我的好弟兄。谢谢你们没有像呵斥六指那样呵斥我。原来我早就是你们中间的一员。在过去的历史上我常常对人愤恨地说:别以为我生活在你们身边,其实我的心不在这里。那么我在心里哪里呢?过去我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原来就在将来的猪娃们中间。我早就和你们水乳交融和鱼水不分了,甚至在你们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在别的地点和时间,我成了石头和在钓鱼,原来无非是一种等待;我需要检查的仅仅是,我主观上没有早一点向你们靠拢,最后的背叛和投靠,还是一种迫不得已,那么我的主动性在哪里呢?当我看着六指临被呵斥和赶走还不死心学着猪形一蹦一跳地逃走的时候,我心里虽然更加畅快但是也更加惭愧了。接着看到白石头、老曹、老袁、基挺·米恩、横行·无道、包括卡尔·莫勒丽和俺爹这样的人都随着六指想抓一把稻草编一个尾巴就加入我们的行列又被我们一个个呵斥和赶跑的时候,我就像有些叛徒为了证明自己的真诚于是就更加痛恨自己的过去和更加出卖自己的同志一样,我不但赶他们跑,而且还向他们甩锈水和甩镰刀呢。这时倒是俺猪蛋叔叔笑着出来制止我纯粹是为了表现的冲动和左派幼稚病了。故乡一切都已经圆满了。故乡的北面就是比故乡的南面要好嘛。逃跑的六指和白石头、横行·无道这个时候在远处的麦田里已经无形中联合起来──过去他们在同性关系和生灵关系中势不两立,分裂成圈外和圈内,现在为了共同的处境和利益不用解释和调解地就自然而然地乌合到一起──还在远处指着我影影绰绰地议论呢。但这管什么用呢?你们过去的一切价值和标准,随着猪蛋叔叔的到来不都化解成一堆粪土了吗?不要再用过去的价值和标准来衡量和议论现在了。我现在就是在磨着锈水而你们就是在那里等着被割。我穿著一个宽大的白褙褡,磨起镰刀来,动作还格外夸张呢。既然我对敌人的愤恨得到了猪蛋叔叔的制止,现在我就用格外卖力来气气敌人和向猪蛋叔叔表现一下吧。这动作里面既含着我的愤怒,也含着我的感激呢。我对猪蛋叔叔和猪娃们的感激──就是后来当我知道这是猪蛋叔叔对我的一个更大的阴谋,我也无怨无悔和甘愿上这个当。我是拖过一天是一天,风光一时是一时。猪蛋叔叔当时也是顶着压力的,虽然他离开我走得那么悠闲,那些六指白石头们,看到我在风光,情绪也是非常大呀,怎么同样的故乡同样的人,到头来我们要被收割而小刘儿就要除外呢?我们不是患贫或是患收割,而是患不平和不均。这时猪蛋叔叔看一眼正在远处专心致志磨镰刀和往头上擦汗的小刘儿,眼见不错就趴到那些正噘嘴闹情绪的叔叔大爷的耳边说──阴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你们以为我是向着他呢?──当然他本人肯定也是这么认为的,看他那感激起来的下作和下贱样子。一般的人和正常的人磨一个镰刀思想能那么集中吗?他就是要用这种集中来报答镰刀和我们这些生灵。他以为他是将来的幸存者、逃亡者和占了历史和故乡的便宜,但是很快你们就会知道到底是谁吃了更大的亏和谁占了更大的便宜。你们被收割也是庄稼成熟了到了时候收割也收割个明白,他是到了收割的季节还不收割让他死也死个胡涂。庄稼到了季子不收割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如果举一个异性关系时代不恰当的例子就是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你爹还不给你张罗一样,最后你还不疯了?就让它在地里长着吧。回头他就知道是怎样一个滋味了。满地的庄稼都收割了,田野上就把它一棵高粱留下来。秋霜马上就要降了,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就让它在秋霜和寒冬之中一个人在那里枯萎吧。这也像当年一个姑娘到了出稼的年龄他爹还不给她张罗是一回事。你说花容月貌为谁妍,我让你在闺房里一点一点枯死。半夜的呻吟和叫爹管什么用呢?我假装不知。就好象现在的小刘儿在那里磨镰刀我假装不知一样。你们以为刚才你们群起效仿小刘儿的时候我恶狠狠地把你们赶跑是害你们呢?从近距离看我是害你们,但是从长远一点看呢?就是对你们的爱戴和照顾了。(这时叔叔大爷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来他没有占着便宜。)等我们动手对你们收割你们马上就没了揽子当然这也很可怕,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揽子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吊着揽子在大街上行走,他是不是因为这种不同会更加悲惨呢?他还去不去丽丽玛莲饭店的大堂呢?他还穿不穿游泳衣和戴不戴游泳帽呢?现在他得意忘形,到了那个时候,才叫他哭都来不及呢。提着大包小包好不容易赶到了火车站,但我故意没有让他搭上这班车。认为上了这班车就一定是不幸吗?以为留在站台上磨镰刀的人就一定幸福吗?那是因为刚才有你们在站台和火车上熙熙攘攘,等你们人去楼空,站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不是又要突然地恐怖起来呢?这时他开始后悔没有赶上熙熙攘攘的你们了。表面看我是对他好,让他占了便宜,到头来你们就知道了,吃大亏栽跟头的还是他这种人。你们这些没摊上磨镰刀的到是占了便宜……」
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听了猪蛋的话,大家全都放心了。接着梦游的还安心梦游,钓鱼的还安心钓鱼。何况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天塌了砸着大家;每个人都是被割整体中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着的什么急呢?看着小刘儿占了暂时的便宜就着了急和红了脸,如果现在还有想共同和他留在站台上的人,你也可以去呀。现在还有人要去吗?没有一个人举手。没有一个人要再和小刘儿一起去磨镰刀。甚至还有些对孤零零的小刘儿的幸灾乐祸呢。看着小刘儿现在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磨镰刀,将来才有他的好看呢!到了我们这些没揽子者的队伍回故乡的时候,世界上硕果仅存的一个揽子,就像同性关系时他还是异性关系、生灵关系时他是同性关系,现在灵生关系的时候他还是生灵关系剩下的柿子一样接着的下场就是孤独的灭亡了。那个时候他怎么挑着一个担子走在山间的人路上呢?那个时候你怎么思考都晚了。思想已经错过了现实派不上用场,哪怕你真是一团真理呢。我们甚至一下想得这么远。这时我们甚至对马上就要到来的被割也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惧了。甚至还有一种企盼。什么时候到了那个时刻,什么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小刘儿拋弃了。以为你磨刀为什么?原来是一种更加加速的被排斥和被甩。刚才我们还想跟他一样去磨刀呢。现在我们为了刚才的一时胡涂再一次感到不好意思。我们否定自己的速度也像小刘儿一样快,这时我们倒是和小刘儿没有什么区别了。我们脸上出现一种自嘲的微笑。接着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梦游的依然去梦游,该钓鱼的依然去钓鱼。甚至这个钓鱼的还说:少了一个人钓鱼,我也不见得比刚才钓的少。刚才不是一条也没钓着吗?麦田上空天高云淡,麦田之中风平浪静。风吹过去,满股的麦香呢。是时候了。该动手了。但是猪蛋叔叔仍说,再等一下,大家就像刚刚受惊又被安抚到水里的鱼群一样,等情绪稳定一下再说。小刘儿一边在那里磨镰刀,一边还偷眼张望呢。梦游者入梦的层次并不深,边走嘴里还发出呻吟,可见他们还没有达到完全忘我的地步。等一下,再等一下。猪蛋念叨着这两句,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武装带。等猪蛋走到我的脚边,我仰着脸讨好地问:
「猪蛋叔叔,刚才你跟那些死鬼说了些什么,说了那么一大崩子。」
猪蛋叔叔看了看我和我的镰刀,皱了皱眉头,我已经体会出他想说「你管得着吗?」我已经开始提心吊胆──因为一句话问错,世界又要出漏子了吗?我就要重新被送回被割的队伍梦游和断送我磨刀的锦绣前程了吗?我现在还担这种心呢。但猪蛋考虑到已有对我的阴谋在手,皱眉之后,一阵微风吹过,马上又雨过天晴──为这雨过天晴,我当时又一次产生劫后余生的感觉,心里再一次掀起对猪蛋感激的浪花。猪蛋的猪脸由皱着一寸一寸地绽开,最后若无其事地对我说:
「我在那里也没对他们说什么,只是让他们各自赶快洗一下。」
我的心一下又放到肚里。我也是得寸进尺了,看到笑容,一下就把刚才的皱眉给忘记了,又把猪蛋当成了自己的亲叔叔和理所当然,接着又用有些牵强的撒娇口气问:
「你让他们洗什么?」
卷二10收拾河山待猪蛋.3
猪蛋叔叔这个时候已经变得满脸微笑事后我才知道是更加恶毒他就用这种恶毒的微笑说:
「其实也没让他们洗什么,也就是洗洗项子,洗洗手,洗手剔甲,洗面洗牝,洗心革面,一切都洗干净,好等着我们下手。像白蚂蚁和你爹那样的人,平常一搓身上就有泥,床上一抚摸就掉下好些人渣,临割之前,还不该洗洗吗?」
我在那里朗朗的笑了。还是猪蛋叔叔考虑得周全。收割之前,让麦子洗项洗牝。已经让洗了,动手不就快了吗?我手下的镰刀磨得更加扎实而欢快,毫不拖泥带水。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又翘了翘自己麦秆编织的猪尾巴。爹,白蚂蚁,六指和白石头,你们就等着吧。还有冯·大美眼呢?收割到她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朋友,久违了。世事繁杂,一地鸡毛,无形就这样战胜了有形,整天疙里疙瘩地我从人到狗到石头又到猪的一跌一磕地走过来,我的脸上布满了尘土和汗水,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多少天都已经把你给忘记了。现在想起你来竟刺心地跨越了社会和关系的阶段地要说: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当我蹲在田头上磨着一把镰刀的时候我想起了你。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才一下想起了我久违的过去。那时我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那时他的笑声是那么明朗。我透过了你才找到了我。为了这个,就是当世界上都没有揽子的时候我还吊着一个揽子有什么呢?别说我不知道你的阴谋,就是知道你阴谋的时候为了我的久违我也会义无返顾──虽然我也知道这是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当时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会马上扔下镰刀拔下猪尾巴抱头鼠窜哪里还会想到什么久违──诗意全在想象中产生,这也就苦了冯·大美眼当然还有我的一个根本了。这时傻小子的刀子已经越磨越快,梦游的人们的脚步转得越来越急。已经有开始捂自己身体的人了。这个时候整个麦田里和原野上,就听到不断加速的「霍霍」磨刀声和越来越急的惊天动地的脚步声。这时小刘儿从磨镰刀沾水的浑浊的水盆里,终于发现了几十年前自己的孩子模样。那是一个多么天真可爱的孩子。除了黑了一些,眼小一些;但那小小的眼睛里,是多么清澈的湛蓝的海水呀。现在的小刘儿,已经是白发苍苍一脸胡碴衰老的一颗头了;眼睛里毫无光亮,眼浆就是盆中的一洼浑汤。两个人看着,还有些不大敢认呢。里面胆怯的孩子,还想对着外面的衰老的老头叫一声「叔叔」或地「大爷」呢。这是出门时姥娘教的话呀。现在竟用到了自己身上。但是两个人的记忆都在一点点地恢复和靠拢。想当年,是谁人,又面熟来又面生。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小刘儿呀。我们之间是不用客气的呀。但是盆里的小刘儿还是有些疑惑,盆外的叔叔怎么有些狗形和猪形呢?哪里喷出的气息怎么不是以前的口臭和萝卜白菜味呢?怎么还有些不男不女和不人不生的气味呢?这是麦田还是男女混用的厕所或是浴池呢?这是人场还是马厩呢?盆外的小刘儿也有些老气横秋的架子和大胆,怎么盆里出来一个几十年前的婴儿当然也就是文物呢?这个世界到底是谁说了算?让我们用我们的年龄来统治他们的肉体和思想吧,让我们用我们的话语和纸张来收买他们的时间和青春吧。但等两个人一开口一吐气,一眨眼一吸溜鼻涕,放弃了一切思想和内涵,开始纯粹观察对方的生理动作时,这时两个人还是互相认出了对方原来那就是自己。我以为我们还是站在街头看熙熙攘攘的自行车车流或是人流呢,大家表情虽然都一样,但是里面没有一个人是自己认识的,只是到了一个人摔了个马趴鼻口涌出了殷红的鲜血,从一种疼痛和别人的围观中,才发现摔倒和出血的原来就是自己。儿时的小刘儿张了张口,白发的小刘儿也张了张口,但是两个人都没有说出什么。历史沧桑,一切从何谈起呢?两人倒是相互看着对方流下了泪。但接着就又打闹和嬉笑起来。你说过去我在集上偷过一个柿饼,我说当年同性关系的时候你又占了多少便宜。最后归结起来,他们一点都没吃这个世界的亏,倒是处处都战胜了别人和自己。于是开始哈哈大笑。后来越来越大言不惭了。两个人都膨胀成把握和引导这个故乡的人。这个故乡离了别人可以,但是离了咱小刘儿还就是不行。还是看出了他们几百年不变的脾性。别的都随着江山易改,自我膨胀的脾性没有变。仅仅是在这个基础上,两个人开始合二为一。他们两个在世界上统一起来了,世界的整体就都统一起来了。一切都和谐和自然了。大家都把这两个盆里盆外的人当成了自己。于是磨刀声和脚步声就更加兴奋和激动了。大家齐发了一声喊:
「该动手了!」
磨刀的人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刀把,踏脚的人都已经捂住了自己的身体。猪蛋叔叔也是从善如流,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向天空开了一枪。于是世界就动手了。本以为这收割、收拾和收场的场面会十分纷繁和复杂,就好象去收割经过几场风雨倒伏和东倒西歪的麦子和毛豆一样无从下手;谁知道几经风雨的人还是和庄稼不一样,他们自己都又站立了起来。原来收割这故乡的一切,这人、猪和狗并不复杂被收割的对象也并不痛苦呀。说起来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兴奋和快感呢。这就是故乡和人的高潮了。箭在弦上刀在手。我们有时候就是分不清两种状态,有时是还行,有时是绝望,我们在还行的状态中,有时感到的是一种绝望,我们在绝望的状态中,有时感到的是还行,我们在还行的状态中,有时模糊和梦到的是绝望,我们在绝望的时候,有时模糊和梦到的是还行,但醒来以后想到绝望,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心在收缩肉在颤抖了。两种状态的交叉,构成了我们的一切。当然世界如果真是这么简单也就好了,问题是在这两种状态之间,还有一个很大很深的空档和深渊呢,你说不清是还行还是绝望。两种液体和酱油混淆到了一块。我们就是在这种粘粘糊糊身体一动就抽出了液体的丝的状态中睡梦和行走的。现在简单了。我们不用再为梦中还是醒着,床上还是床下,异性关系还是同性关系抑或是到生灵关系担心了。我们现在搞的是灵生关系。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们的爱情和揽子终于成熟了。现在到了收割的季节。我们已经嗅到揽子成熟之后类似麦花、枣花或啤酒花的香味了。蜜蜂已经在我们身体里飞舞了。无非麦子和枣,豆子和高粱的果实和穗子都是往上长和头朝上的,而我们的揽子的成熟的果实是下垂的。所有的猪娃们,你们考虑到我们和庄稼的这一点区别了吗?你们可不要用收庄稼的姿势来收割我们。如果你们收割庄稼是头朝上,现在你们也该头朝下了。你们应该反过脸和勾着头地来收割我们。你们一手抓过我们的揽子──一定要抓紧抓完抓满和抓牢,接着另一只手一个锋利的镰刀挥舞过去,这个揽子就归你们了从此这个揽子在世界上就不存在了,我们就彻底解放了。至于你们把它拿回去是炖是煮或是卤,那也是你们的事而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我们看都不看我们这些必要的丧失,丧失使我们到达了一个忘我的境界。我们经过了多少辈子和多少年呀,现在猪蛋来收割我们了。你们懂这收割的意义和姿势了吗?假如你们猪娃们都懂因为你们从小就跟着猪蛋叔叔这个我们也知道,但你们队伍中增加了一个新手小刘儿,他过去就是吊着揽子生活在我们中间,转眼这间他就吊着他青杏般的半生不熟的揽子来收割我们成熟的揽子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收割的意义和姿势的重要呢?我们对你们放心,但我们对这小子却有些不放心呢。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对他进行惩罚但是到头来他在具体的操作中从镰刀上首先惩罚了我们,这也让我们有些担心和恐惧呢。于是当收割开始的时候,成群结队和漫山遍野的捂着揽子的人群一看到小刘儿掂着镰刀来了,就潮水一般地退走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扇面。这倒给其它的猪娃们更好和更快地收割提供了一个驱赶和归拢的效果。一场揽子收下来,小刘儿并没有收割到篮子里多少东西,也就是那么两三个还不太成熟也就是青黄的小揽子。这些不太成熟的小揽子在篮子里的跳动──当然也是因为它们比别的拥挤在篮子里的揽子富有空间──倒是比别的揽子更好辨认它们的生前。其中一个明显比别的小揽子或大揽子白,通体雪白,那肯定就是白石头的了。两个几千年和仇恨儿童,没想到到了最后的收割的季节却言归于好。白石头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见着小刘儿就潮水般地退却,而是大大方方和微笑着走向前去,深情地看着小刘儿(这样倒有些不好,这目光不就退回到同性关系阶段了吗?)说:
「动手吧。」
小刘儿倒没有追究白石头这个打小一块玩尿泥地朋友的动机,说动手就动手了。这干脆和麻利也是在小刘儿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因为一个揽子的收割,动作就在过程中也像我们一样成熟了吗?白石头的揽子,收割得就是比前两个揽子要干净、利落和全面,没像前两个人一样还丝丝缕缕连连扯扯连筋带肉地拉些什么。当然滴血还是要滴一些了。就像磨刀滴下的锈水一样。白石头和小刘儿,马上在滴滴拉拉的血中握手言和。当然这不排除大家一开始对收割还是有些胆怯,到底成不成呀,果真就应该是这样吗?特别看到一开始猪娃们还不熟练,弄得血流满地和连连扯扯;但什么事情不是弄着弄着就熟练了呢?最后就到了熟能生巧兴致所至随心所欲的地步。一些小猪娃们都开始玩花活了。本来应该低着头割,现在偶尔也扬起来了;本来应该从人胸前割,现在也有人绕到背后割了。一开始卡尔·莫勒丽还站在那里冷笑,因为这种割人的方式是她当年在异性关系时代的发明呀,过去在异性关系时代玩剩的手法,现在到了灵生关系倒是发扬光大起来了。过去我还割得一盆子一盆子的喂狗哩。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割虽然都是在割,但是现在的割和当年的割还是不一样。性质不同,手法不同,下手的动机和目的不同。于是带来的刀法和指法也不同。特别是割到她的时候,她亲身感觉了一下,发现猪割人和人割人还是不同呀。不管怎么说过去人割人割下来的时候还是一种痛苦,眼看着那些丈夫们和男人们捂着自己在那里哭爹喊娘和滚来滚去;现在到了猪割人割了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地利落和爽快呀。立刻就刮起一阵清风。以前纯粹是累赘嘛。现在没有了就利索了。而且最妙的是没有疼痛,随着镰刀的下来和离去,虽然滴血,倒是出现了一阵和一剎那世上从未有过的快感、高潮、快感高潮极致的一种颤栗和痛楚。世界马上就不存在了。再站起来在麦田上走,世界从此就是一个新的世界了。这个时候大家对收割就不胆怯了。看着已经被割的人那种兴奋和痛快的样子,后边没被割的人,倒开始蜂拥着为谁先谁后发生了吵闹和争夺。本来这些梦游的人都是挺文雅的,现在也真相毕露了。基挺·米恩和孬舅打起来了。俺爹和白蚂蚁打起来了。(俺爹还在那里大声地嚷嚷:俺儿就在收割的队伍里,我当然得先割!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时还是当年的教授刘全玉突然有些醒悟,站在麦田边擦着眼镜片说:
「不管怎么说,这下我们可真让生灵给搞了!」
但在当时没有一个人重视他这带着哲理性的评价。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他已经被搞过了和割过了,当然他能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评价了。何况这句评价的本身,还带着浓厚的旧社会的还是人人关系时代的标准和口味。等小刘儿篮子里有三个活蹦乱跳的揽子时,地头上已经坐着一帮一帮被割过的人,开始在那里像当年大户人家的丫环倚在临水的栏杆上一样,嗑着瓜子走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肯定想得是云山雾罩是对某一桩或是某一些往事的伤心和失落吧。但是看他们的面部表情,一个个脸红得跟猪肝似的,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在想好事、想未来而不是在想伤心和过去了。一个个都兴冲冲的。连过去患过肝炎和肺炎脸老是蜡黄的袁哨、横行·无道、沈姓小寡妇(过去还有些月经不调)、呵丝·温布尔等人,现在因为都被猪割了,脸也红得像猪肝一样红扑扑的。灵生关系还能包治百病,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而且还受我们这些饱经磨难的人欢迎的是,灵生关系搞起来显得特别地简单。它一下就走向和达到了目的而省略了过程。这在过去的异性关系也好,同性关系也好,生灵关系六指跟小泥猴也好都是不可能的。那些时候大家重视的就是过程,没有过程大家都觉得不对劲和太简单,不能这样;于是这过程可就把人给害苦了。看看过去风云翻转的时代把我们折腾和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吧。一个个都面目全非心灵扭曲形容消瘦大眼看上去都只剩下一只灯了。当初我们听到灵生关系就要来了我们就像听到妖魔又要来了一样感到紧张和害怕,谁知道这次的到来和以前的到来竟是那么地不同突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了呢?一切都简单了。简单和简化得出乎我们意料。过程都省略,关系都不谈,就是一把镰刀,一刀子下去就完事了。而且下刀子的时候不需要选择,摊上谁就是谁,省略了过去的碰撞、挑选和打量。把灵生的规矩运用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要节省我们多少体力和精力呀。我们再不为世界上一个最复杂和最操蛋的事情犯愁和操心了。一切都轻松自如了。事情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就好象在胳膊上打了一次防疫针一样。是像蚂蚁夹了一下吧?说让你不哭你还不信。打针的阿姨低下头微笑着问我们。这时我们夹着眼中的泪花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了。接着我们就可以去儿童乐园玩我们的滑梯和旋转木马了。天是那么地蓝,心情是那么地轻松,我们怎么能不临水凭栏嗑我们的瓜子呢?哪怕是一不小心嗑出一个臭虫,我们也不会再像以前谈关系那样谈到最后谈出一个臭虫一样大为光火和极度悲伤。我们微笑着把臭虫吐出嘴皮就是了。我们接着再嗑下一个瓜子。简单之后,才有心平气和的感觉和瓜熟蒂落的效果。过程一复杂,遍地都是还没有成熟和红瓤的生瓜蛋子。现在一切都好了,世界变得光明和明净了,苦着的剩下来的也就是一个小刘儿了。现在该明白了,就他一个还没有在简单的过程中把自己的复杂和揽子给处理掉。他只顾忙着割别人和为别人服务了。这就不能怪我们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是作茧自缚。他的聪明被我们和猪蛋叔叔的阴谋和迷雾给笼罩了。他是自作自受。他是活该。我们可不管他娘嫁给谁,我们只是跟着喝杯喜酒和看场笑话。何况我们还吃着他的挂落呢。没有他,我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有了他,我们的事情就又复杂了。我们原以为世界上还剩着一个揽子是他自己的事情,谁知到头来它还跟我们有牵涉呢。他的揽子原来还是我们的揽子,我们割掉了揽子原来也割掉了他。现在世界上和故乡还剩着一个揽子,不就成了这场运动中共同的剩余了吗?猪蛋叔叔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以为他的阴谋有多高明和多阴险呢,我们当时只顾眼前利益地给相信了,谁知到了最后我们才知道和他一块受了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里有一个前提是,当世界和故乡就剩下小刘儿一个揽子时,他不就和当年的猪蛋一样是一个圈外、例外、被我们放逐和驱赶的人了吗?当麦田中所有的狗男女都被割了揽子蹲在地头嗑瓜子的时候,我们确实看到小刘儿提着手中篮子里蹦跳的揽子在那里发了慌──这时我们还有些阴谋终于得逞的幸灾乐祸呢。他刚才只顾别人了,现在终于想起来要考虑自己一下了。当他察看自己和与别人比较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上当和恐怖了。异样产生了恐惧。当初爱耍小聪明的毛病到头来还是自食其果呀。到头来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如果这时大家去嘲笑他讽刺他他虽然失望和恐怖但也无非是成了世界的一个笑料这在过去人生的历史上小刘儿也经得多了也就虱多身不痒地不当一回事了,但是大家没有这么做,大家现在都开始包围着世界和麦田嗑着瓜子想着自己的心思,大家都还沉浸在自己刚卸去负担的愉快和兴奋之中,大家都没心思暂时去管别人的闲事,这就让被包围在麦田中央的小刘儿感到了比嘲笑和讽刺、排斥和打击更大的压力。这种恐怖小刘儿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叔叔大爷们都不打击和排挤我了。叔叔大爷们都不理我了。虽然叔叔大爷们不打击不理睬的暂时原因是因为都在那里只顾自己的兴奋而没有这个闲心,但是周围都是满脸心思的异样的叔叔大爷──他们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过,他们统一的阵容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这就让小刘儿突然感到恐怖和耐不住性子了。猪蛋叔叔哪里去了呢?猪娃们都哪里去了呢?看看自己山丘一样的身体,看看自己屁股后头的草编的金黄的猪尾巴──它什么时候自己突然就长上了成了漆黑的真实的猪尾巴了呢?怎么一下就改变颜色了呢?世界上怎么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呢?怎么连镰刀和篮子都不见了呢?再看四周,世界和麦田也成了光秃秃的。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了。或者四周并不是没有人,而是这些被割了揽子的男男女女本来还嗑着瓜子抽着烟面带着微笑但是在小刘儿眼里怎么都成了面无表情的石雕了呢?就好象当初小刘儿等姥娘的时候变成的石雕和石头一样。他就处在这空无一人和四处包围的冰冷的石雕之中。于是小刘儿再也受不了了,像当年的猪蛋一样,本来他平时说话奶声奶气,现在声震天地地吼了一声,四脚着地,像一头野猪一样发疯地横跑着逃出了故乡冲向了山野。转眼之间我们就只能看到一股飞速离去的烟尘,小刘儿这头新的带着揽子的「野猪」就不见了。也许这次就不是野猪了。但它能会是什么呢?它不跑走我们因为有一个比较心平气和,它一跑走这时我们也感到恐怖、后悔和后怕了。当年猪蛋不就是这样逃走的吗?它被我们放逐的时候我们没感到什么,时间一长我们都把它忘记了,我们该搞我们的同性关系还搞我们的同性关系,该搞我们的生灵关系还搞我们的生灵关系,但是到头来令我们吃惊和变化的猪蛋却在最后的时刻出现了。它用猪娃、镰刀和小刘儿改变和结束了我们的一切。我们以为这种改变和结束就是永久的了,我们的心已疲惫,但是现在我们一时大意怎么又放走一个小刘儿呢?这不和当初我们放走猪蛋是一回事吗?猪蛋本来说这样做是为了把小刘儿包围到一个阴谋之中,为了使他孤独和渐渐地在孤独中凋零,现在看猪蛋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倒是一下放走了当初的他和给我们制造了一个更大的阴谋这个阴谋到头来也包围了他自己这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吧?他是有意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大意呢?他是放小刘儿呢还是放自己呢?这时的猪蛋和猪娃倒是成了我们,我们倒是成了猪蛋和猪娃第一次在历史上会合了──开始共同恐惧小刘儿。后来证明,果然,小刘儿以他的恐怖、奔逃和一溜烟创造了他历史最辉煌的阶段,就像当年的毛糙的猪蛋创造了灵生关系的历史一样。这时小刘儿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
「我告诉你们,不要轻易地放逐什么。」
我们连连点头。连猪蛋这时也不好意思地红了自己的脸。虽然这个时候猪蛋已经变成一只趴在地上仰不起头的小灰毛鼠。在伟大的事实面前,它开始承认自己当年的失误,没想到自己在功成名就之后,因为放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刘儿,又在历史的尾巴上挽上这么大一个疙瘩。雄壮高大的野猪,就变成了一头灰毛舅。历史无意这中就便宜了小刘儿。我们的小刘儿啊,原来你也是历史埋藏在我们身边的一颗深水炸弹哩。当小刘儿被放逐在世界和麦田上撒下一溜烟之后,这个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和到了晚上。我们这些没揽子的人,突然又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天幕、地幕和身前身后──谁要评说生前身后事呢?──一下都变了背景,麦田成了一望无际的红薯地。这时世界村庄所有的墙壁上,都开始放映着一个生动的电影。错落有致的墙壁,一个个都在映动。接着整个天空也变成一个硕大无比的银幕,天幕上也开始放映。我们躺在红薯地里应接不暇。接着我们身下的地也动了。我们的地也同时在放映。我们该往哪里看呢?我们就置身在这前后左右上下包围的生动故事之中。我们想奔逃,但是周围的世界一点缝隙都没有。我们用我们自己身体组成的墙把我们自己圈到了里头。倒是小刘儿托着揽子在此之前逃了出去。所以最后由他来收拾我们也就不奇怪了。电影中是我们呢,还是我们在电影中呢?猪蛋原来也在银幕之上,正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说着什么,说得连现在躺在红薯地里的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猪娃们都在那里乱跑,嘴里「哇哇」地乱叫。孬舅也出来了,在那里张牙舞爪。孬舅说:这是干什么呢?这是我吗?是剪接的原因还是我表演出了问题呢?老曹出来了,骑着一匹瘦马。老袁也出来了,穿著一双烂鞋在倒退着身子走。他的身后有眼睛吗?我们的妗妗冯·大美眼也出来了,她在银幕上倒像在生活中一样往前走着模特步,但她的身子,也已经发福多了,再不是以前的三围了,成了一个变形的圆筒;过去的婀娜多姿,现在就变成了一种丑陋和留给我们的笑料。牛蝇·随人在撵牛蝇。横行·无道在粪堆上打倒立(横行·无道本人在红薯地里生了气: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形象呢?这是生活中的我吗?可见宣传是信不得的。)巴尔·巴巴在把红薯蛋子当球踢。(边踢边迷茫:大门在哪里呢?)瞎鹿在弹着三弦引颈高歌。六指不剃头了,手里拿着阉猪的工具。(六指在那里发抖:这个社会阶段还没有过去,我可不敢得罪猪。)牛根还是一条卷毛脏狗。女兔唇一只兔子不被狗撵,倒是在那里明显吃力地撵着牛根;牛根突然一个急剎车站到那里,反转身毛发耸立愤怒地看着追来的兔子,倒是把女兔唇吓了一跳:历史要由此颠倒了吗?黑歌星温布尔撇着自己的哑嗓子不再唱歌而在念诗,脏人韩不念诗而在绣花。白石头皱着眉在那里苦苦思索,基挺·米恩痛快地放了一个响屁。莫勒丽重新操起了自己的长把镰刀。女地包天的指甲眼看着在那里又一寸寸生长变成利剑。刘全玉衣冠楚楚坐上了讲台。郭老三又在那里叙述往事。路小秃已经开始提前寻找上吊绳。曹小娥嘴里长出一只猪尾巴。(早知这样赠给小刘多好。)俺爹和白蚂蚁又在那里像孩子一样相互追逐。小麻子手持一本洪都拉斯护照(这时候还顶什么用呢?)前孬妗从饭碗里正往外挑着头发上落下的虱子──边挑边落,何时能挑完呢?小蛤蟆正在打铁。脏人韩正在判案……这时路村丁从银幕上和红薯地里穿过,一边走一边打锣:时候到了。时辰到了。时间到了。高潮到了。上吊日到了。大家该一齐去上吊了。再不去就又来不及了……
银幕上和红薯地里没有小刘儿。这时大家才知道,他给大家筹备世界上吊日去了。这时倒是银幕上下齐声叹了一口气说:原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谁知道才刚刚开始;原以为已经到了结局,谁知还在序言之中。接着所有的乡亲悲哀地像过去的野猪一样坚惨叫了一句:小刘儿,我们的亲人,拯救你的和我们的姥娘,怎么还不出现呢?我们还要在深渊中呆多久呢?
卷三01歌一曲
背景:胡宁之役战场上
附:部分写作资料来源
一、一些最常见的词语
如「他」、「她」、「它」。如「关系」──可作名词,也可作动词。分正当关系和不正当关系。
二、一些现实
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美国军队中已不再歧视同性关系。在冷冰冰的原则面前,对关系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三、一些历史
1·佛说,他不是人,他是由人和白象发生关系而生。
2·刘邦说,他不是人,他是由人和蛇发生关系而生。
3·阿斗说,他不是人,他是由人和北斗七星发生关系而生。
4·孔孟说,我们是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
四、一些书籍
1·《聊斋志异》。人不与人发生关系,人开始与狐、蛇、蛙(动物)……,与花、草、苔、树(植物)……,与鬼、画皮、身影和梦(无有)发生关系。
2·《故乡相处流传》。其中一些人的名字及它清洁而不善感的精神。
……
五、一些朋友
1·随处可见的成年朋友的游戏。
2·永不再来的童年朋友的游戏。特别是一个少年──我的好朋友白石头在一个固定年份的经历。1991年我开始写作本书的时候他还是我的好朋友,1997年我结束本书写作的时候──秋高气爽的10月,他被故乡神秘的死亡──王楼乡粮站的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当场拍死。
卷三02插页 最后的相处
1995年3月12日至24日,是我个人历史上最为不同的日子,随着时间的延伸这种不同性将越来越显示出来─当以后的日子一日一日又回归于大同之后。以前我从来没有用过日历,现在当我拿起日历重新掐算这特殊的从此再也不会出现的12天的时候,我对这个世界一下子就变得无所畏惧了。因为我在这12天里失去了永不再来的佬娘。当我再回到那个乡村小院大呼小叫喊姥娘的时候,再也不见佬娘的倚门应答了。当我晚上再来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屋里的灯光了。当我不见你的笑容的时候,一切在我面前都成了一片黑暗。姥娘,阴阳的界限在我面前一下子也变得不重要了。我怎么总是看你挎着一个草篮,身影充满天地笑容地趟过一片一片的摇曳的黄腾腾的油菜花向我走来呢?你总是满面笑容。当你痛苦地要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谁在你床前说什么你总是在笑。最后你离开我的时候竟是不声不响。你让我有思想准备又没有思想准备。自始至终,你在我面前没有流过一滴泪。但我从你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了这一切的潜台词:我要流泪,孩子怎么办呢?你最近几年最为担心和常向别人吐露的就是:我可不敢突然死去,如果是那样,孩子赶回来,如何受得了?为了这个,你在我赶到你身边的时候,又以惊人的毅力,共同和你的孩子相处了12天─当这12天断裂之后,我可就真的成为大人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屏障了。一切的风,就这样呼呼地直接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当我以前在心里呼唤你的时候,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一个真实;现在当我呼唤你的时候,你不还在我的心里吗?人流在我身边不停地穿过。多少天之后,我发现我怎么还是在原地呢?故乡也在我面前出现了倾斜。当你不存在于故乡的时候,故乡对我还有多少意义呢?争论和争吵,姿态和算计,在我面前都如同一堆化解的马粪。姥娘,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知道了我的肤浅;当我呼唤你的时候,我知道了我以前可憎的一面和我到底错了在哪里──马粪的原地已经埋着了我的踝骨。
姥娘的人生关系并不复杂,她日常所见到和相处的,也就是随着她而延续下来的家庭成员。随着孩子们从低到高长大和一个个从高而低地离开她,她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这时她所惦记和想念的,也都一个个的在她心中。往往当这种心中偶尔有一天变成现实的时候,她倚门迎接我们的,是从心底绽开的笑容。不管是白天还是很深的夜晚。接着,她又以这种同样的笑容给我们送行。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种迎接和送行的重要性。我们肤浅地、自私地和回避地理解了这种笑容。我们竟然以同样的笑容应答了她。现在我明白了,姥娘在当时就知道这两种笑容像海面的浪花和海底的潜流一样表面看它们是在一个容器里其实它们并不相交,但当时姥娘就故意地和我们相同地含糊和掺和了这两种东西。在姥娘最后的几年里,我们还是占了姥娘的便宜─当我对着姥娘的遗像最后一次向她告别的时候,本来笑容的生前照片,怎么突然变得那么痛楚呢?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稍稍明白了以前的那一点。她屋中和心里的灯永远是向我们开发和点亮的,我们对她灯的呼应,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偶然。但姥娘已经达观地把这看成是一种自然。她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在乡下的院子里度过她漫长的一天又一天。当给姥娘治丧的时候──这是近些年我在这个我从小生长的小院里呆的最长的时间,当我看到院子的枣树、石台、屋里的灶台、篮子、水缸、案子和烧火棍这些姥娘在不久之前还一个个运用的物什现在可真到了物在人亡的时候,我才深深地明白了姥娘的最后几年。这些才是与你朝夕相处的东西。因为这一点,它们一下就具有了灵魂。我们倒一下都成了空壳。枣树还在风中摇动。水壶和脸盆一下就穿了底和漏出水。惊诧之后,当时我还没有明白,到了现在写文章的时候,我又深一个层次地明白:是因为这些灵魂,一下也感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意义──当它们单独留下来和我们相处的时候,它们和我们会有什么话说呢?姥娘是怎么一分一秒度过自己在院子里的每一天呢?当姥娘不在我们看到这些物什的时候,我们才感到需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当这些灵魂也随着姥娘的不存在而随风而去的时候,我们才模糊地找到了自己问题的答案。姥娘没给我们提出什么问题,生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走后也没有任何遗留。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动不动就向别人提出问题和交出困难的人是多么地肤浅和可恶。当她把我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人一个个养大──我们一个个从她身边离开的时候,她除了再见到我们是笑容──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她可从来没说过「是我把你们养大」的话──之外,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过去的一如既往的生活之中。她为什么80多岁还要到田里拾麦子呢?90多岁还要固执地种地呢?当时我们就是理解成一种习惯,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一种习惯,而是一种重温、温故和再一次地开始。前年还能到田里拾四个麦穗子,去年就不行了,只是在大路的边上拾上两个麦穗子。当然这里还牵涉到姥娘的自尊。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别人的负担。她还像年轻的六七十岁的时候一样在拉扯着我们。当她给我们送行的时候她往往还会像20年前或20年前一样的说:带走家里的一把豆子换豆腐吃吧。当时我们也就是笑着带走或不带走,但是当时有谁料出这话语和豆子的重量和历史性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的最后10年的岁月是孤独的,这种孤独还不在于我们的匆匆到来或告别,而在于我们的心灵并没有在深处和她达到相处、相融和相通的地步──虽然这只表现在一把豆子或把棉花身上。她一个人迎着风走过了她最后的岁月。姥娘,我在忏悔以往的同时,我对你的晚年可真有些羡慕。你的晚年是平静的。你的晚年是不受干扰的。我们所有的到来给你带来的喜悦,到头来你把这种喜悦变成安慰还给了我们。当我看着你的遗像这个时候你唯独没有笑容而是一种痛苦的流露的时候,我心中锥心的痛苦就是:姥娘,你真是白疼了我了。
记得你对我的送行是从远到近呀。我八岁的时候对你有了第一次告别。就像我八个月的时候你第一次把我由县城抱到乡下一样。抱到乡下的时候我浑然不觉──锇殍遍地虽然就发生在我和你穿行的路上。40里路我趴在你的肩上啃着一块硬似铁蛋的黑糖。等到我要离开你的时候,世界在我面前才真正出现第一次坍塌。当饥饿和离别比较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离别比饥饿还要啄噬我的心。风越过你一下子就到了我的面前。一个八岁的黑孩子。我清楚地记得那是昨天。你牵着我的手,把我送到三里外的大路上等乡村公共汽车。你的手巾里包着一块红薯,或是一块玉米饼子。两个弟弟也在你的身边。看看乡村汽车不来,我一边和弟弟们在桥下玩耍,我一边是多么担心那汽车拐个弯就开来了呢。这个时候我不讨厌别的,我就讨厌到来,我喜欢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等待。但汽车终于来了。汽车把我一口吞了下去。我看着俺姥娘和她身边的两个弟弟的身影越拉越远和越拉越小,这个时候我八岁的嘴里不禁骂了一句粗话:汽车,我操你的亲娘。等我长大以后看《等待戈多》,许多人着急戈多怎么还不来呢?这个时候只有我和《等待戈多》的作者是相通的,戈多你千万不要来,你一来我们就遭了殃。戈多原来是一辆乡村汽车。我11岁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就是为了告别汽车而一歪一歪骑着自行车来看俺的姥娘。星期六的一天就激动不安,下午一放学,我骑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大梁上垫着一件黑棉袄就上路了。马上就要见到我的姥娘了。这是我人生期待最幸福的阶段。我路上还买过一本书。有一天下了一场暴雨。姥娘,每当我回到那段日子的时候,我怎么就觉得那些日子是那样地干净、明净和美好。我从来没觉得我那个时候的衣服是脏的。我终于回到了姥娘的身边,在这星期六的晚上。在夕阳西下的河边,我的小弟正倒腾着小腿在青青的麦苗地里捉斑鸠呢。或者俺的姥娘正从地里收工,仰头擦着汗看大路呢。从这个时候起,我就知道要掐算着过日子了。礼拜天是我一分一秒掐算着过的。礼拜六和礼拜日的夜晚,我非常珍惜和不敢入睡。睡过去可就是别的日子了。星期一的早上,姥娘挎着篮子把我送到村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30多岁。当我走的时候,她还挎着篮子把我送到田地里。她看着我在大路消失之后,她接着就到田里劳作去了。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一年清明正好是星期一。在她送我走的时候,我们一块先去给姥爷上坟。姥爷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临死之前摸了摸我的身子。磕完头,我和姥娘站起来,姥娘正在催我走的时候,隔着一块高粱地传来一个姑娘凄厉的哭声。一个农村少女刚刚失去了她的亲娘。我清楚地记得姥娘昨天说:看孩子哭得多痛,我要去劝劝她。接着,我越过高粱地告别了姥娘,姥娘越过高粱地去劝那个没娘的姑娘。我15岁去服兵役,整整三年,没见姥娘。当我穿著一身军衣再一次见到姥娘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姥娘变得那么矮。但她的笑容不变。傍晚,她一边在灶前烧着火,一边给我讲着这些年村里的变化。你的留保妗没有了。老班长(当年她和姥爷扛活时的领班)也没有了。灶间的火光映照着沧桑的历史。一切都在我和姥娘的交谈之中。短短15天过去,我又走了。在我走后的第三天,姥娘又让我13岁的小弟弟赶着一个毛驴车到了塔铺,「看看俺孩走了没有。」这就是姥娘赶一天路又回来的心理。后来你就拄上了拐杖。偶尔还有摔倒。这时你送我们可就由家里到街上了──再也不到田野上了。这个时候你出来了以前所没有的话语。你总是笑着对我说:「我这好好的,出来别惦记我。」姥娘,我不惦记你是可以的,问题是我出来以后干了些什么?现在你的永远离去,使我永远没有了这种离别。离别的断裂,可不就使我面前出现了真空和空白了吗?你对我的送别由远到近最后到了家门口,当时我意识没有意识到这种离别的加紧呢?当我十三四岁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拉着青青的草车,姥娘你坐在车上,风吹着你花白的头发。当我明白这种日子永远不会再来的时候,我多么想再有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呢。我还想拉一辆板车,上面铺一条乡村的印花被子,别的村子唱大戏了,你就坐在上面,我拉着你去听戏。你掏一掏你的口袋吧,你拿出你怀里的手巾子吧。你解开一层又一层的包扎,掏出几张毛票,给我买一串糖葫芦或是梨膏糖吧。当你给我送行时说着「别惦记我」和「没有时间就不要强来」的话时,当时也许我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我可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出来的了。后来的每次回去和上次回去的空间,你没有一次是不生病的,当我们再坐在一起的时候,你在说着以前的病的时候,竟是那么轻描淡写和一笑而过。也许是四五年前吧,你的体力还允许你一个在乡村小院里过年,有一年我一个人回去了,大年三十和你一块守岁。炉火前就我们两个人,你对我说了多少的往事和知心的话语呀。这些知心话语还一句一句响在我的心间。直到现在,我还用这些话语和从小你教我的不断的话语在为人处事,虽然这些善良的初衷并不一定不被并不是处处善良的生活所淹没和扭曲。写到这里我有些明白了,姥娘,你以为最后十年见到的还是你从前的孩子吗?那时候你见到的,已经是一个被淹没的人了。这是我们不常见的根本这种无可奈何也是你始料不及的。我一岁多的时候掉到村里的大水坑里你能伸手把我捞出来和救回来,我记得我醒过来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叫「姥娘」──这也是我幼童时代记忆的开始;但到我30多岁被淹没的时候,你除了看着我用眼神安慰之外,在我看着你的遗像要告别时你终于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生前你能对我做的,也只能是一个笑容了。姥娘,因为你的离去使我在淹没的坑里无所指望,从此当然我的日子也就有了双重,我要把我和你的37年的生活一天天地在心里重过一遍。──我清楚地记得37年间你给我留下的三个表情。一个是灿烂的笑。一个是当别人说得对的时候在频频地点头──晚年你还拄着拐杖。还有当你觉得世界出了问题和有一个人在拼命地诉说自己而在精神上已经在剥削和压迫别人的时候,你总是将脸扭到一边一言不发。到了晚年说到底你还是无助的,有时候这种情况出现得并不算少,姥娘。每当我扣着脑勺倒在床上想着你表情的时候,我对所有自以为是和喋喋不休的表情──当然这是由世界上最聪明的那部分人表现出来的,都感到恶心。姥娘不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这从你坐在太阳底下把土麦中的土渣一粒一粒捡净可以表现出来。你能一坐一晌和一坐一天。当你年轻的时候,晚上的棉花,到了第二天清早经过纺线已经织成了一匹布子。当你迎着清晨的风从低矮的草房走出来的时候,你的脸上丝毫没有倦意。但你决不是一个抓住别人错误不依不饶和得理不让人的人。你从来没有给世界制造过任何麻烦。而世界上多少人生来就是为了给别人制造麻烦呢。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一种性格,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他们是一种乐趣。没有麻烦他们就无法生存,他们就无法兴奋,他们的聪明才智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是姥娘,你默默地微笑着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个世纪压在你的身上,你却没有在这个世纪身上划上一道指痕。这也就是你养成我性格懦弱的开始和最后我们共同自食其果的必然呀。你的笑容覆盖了我。我竟从你的笑容中挣扎不出来。当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的笑容就是一缕灿烂的阳光,当我回到麻烦的世界之中,我怎么看到的总是乌云和貌似微笑的奸笑呢。我八个月趴到你的肩上从县城往我们的乡村赶的时候,你想没想到,你肩上的孩子从此就永远长不大了呢。从这个意义上说,姥娘,我们也在我们的微笑之中,共同酿造了我们共同要喝下去的苦酒。当你在奄奄一息我还给你喂水的时候,我痛心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的泪就滴在了你的水碗里。姥娘,我们真不该过于善待这个世界。你让我不会虚伪。当我小时候找不到你的时候,你总是把钥匙放到门头上或是门下边的水道里,现在当我30多岁找不到你的时候,我到哪里去找这钥匙呢?我们共同把自己的钥匙丢了。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你已经要永远离我而去和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在最后的就要到来的时刻,我趴在你的脸上和耳朵上怎么呼唤你狠心地也不答应。你知道我把你唤回来要说什么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当我看到我们在一起再也讨论不回这个根本的时候,我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姥娘,对不起,一切还是我的错。我怎么就没有在你生前,挣扎着再稍微长大一些呢?如果说在你身边在你微笑之中我没有长大是你的责任的话,当我离开你的身边自己还没有长大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现在,终于以你的离去为代价提醒和唤醒了我。当你的孩子已经决心长大和要将钥匙找回来的时候,你又不再和我拥有共同的一段时光了。历史的辩证法像沾胶的鞭子一样这么狠毒地抽在你的和我的心上,姥娘,你和我的微笑除了我们自己留恋和作为深处的温暖的回忆之外别的还有多少意义呢?当我就要再次和历史性地第一次告别故乡和一个人来到你的坟前的时候,我的泪终于能够默默地和一言不发地流下来了。姥娘,这种默默流泪的机会也是不多呀。但是你的离去竟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姥娘,这时一个仍没有长大的孩子的脸和头,竟也和你的表情不同地不停地摇了起来。这个时候我就是再找到钥匙,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姥娘。
姥娘自幼出身贫苦。你如果是来救难的话,也是从最底层开始。你一辈子都是和脏人、贱人、无足轻重和一文不名的人呆在一起。混乱和肮脏,充斥着你的95年。幸福的地方,却早就有人把守。但是你一辈子心灵的幸福又是什么呢?你生活在政治和经济的社会里,你固守的仅仅是一种伦理和亲情吗?从前清到现在,95年里时代风云翻转,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考虑过你最基本的吃和喝的问题。我就是趴在你的肩上在一排一排饿死的尸体之中从县城回到我们乡村的。多少次我一问「饿死人的那一年」你就发懵,「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那一年?」你八岁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早晨爬七棵大榆树采榆钱回家做饭。每到春荒,家中常常断炊。一次你的娘拿着面瓢到财主家借面,看着财主家门口停着一挂外来的骡车,你娘拿着瓢又回来了──你娘的逻辑是:人家家里正有客,怎么好跟人家借东西呢?这天家中就没有吃饭。你娘从家中的后院里找到了你,八岁的你,正一个人袖着手在那里晒着太阳。你娘这个时候流了泪,「俺家的这个闺女好得很,饿也不说饿。」你从小养成的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你的晚年。饿不说饿,委屈不说委屈。问题在于,在这种饿和委屈之中,你怎么还总是能从心眼里流露出你的笑容呢?在这种艰难的世俗之中,你的生活的乐趣又在哪里呢?当世界上最后一次我和你两个人拥着炉火守岁──世界上再不存在这样的新年了──的时候,你为什么说起了你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那么多有趣的往事呢?你小时割草的时候,割着割着,暮色就起来了,你和一群伙伴每人背着一筐草回家。正当你们背不动的时候,一挂大车从后边来到了你们的身旁。大车「吁──」地一声站到了你们跟前,原来赶车的是瞎鹿叔叔。瞎鹿叔叔和蔼地让你们把一筐筐青草搁到了他的车上,接着又让你和小伙伴们上了车。瞎鹿叔叔在车上打着鞭花,你们一同的那个兴奋。麦田里你随着你的嫂子们拾麦子。一天下来,你拾的比她们还多。旁边的人就说:「这小闺女这么卖力,一定是一个童养媳吧?」。这天拾着拾着到了县城边上,你和嫂子们还到城门洞里乘了凉。本来以为乘凉会被别人赶走,谁知乘了半天也没人管,你和嫂子们那个兴奋。这天你还看着一个人在那里吃牛肉,一块牛肉一会被他给吃光了。吃完,看你一眼,拍拍手就走了。于是你终生就有了爱吃牛肉的习惯。后来你就出嫁了。当你挎着一个小包袱走在乡村的土路上要回娘家的时候,你说到的你那个时候的心境怎么和我现在的心境是那么相通呀,「我多想快一点见到俺的娘。」在娘家住了两天,该过婆家了,你娘送你一程,坐在地上说说话;再送一程,坐在地上又说说话。「你什么时候还再来看娘呢,妮儿?」这是你娘问你的话。我明白了,为了这个和这样的话,你在世界的苦难中活得坚强不屈。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在惦念着你和你对这个世界有所惦念。后来你没有了你的娘,你就有了我的娘和我、以及我的弟弟和妹妹们。当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惦念持续不断当然是幸福的同时她也就是怯懦的怯懦的另一个同义词也就是善良了。这也就是你在遗像中看到了我最后的离去脸上痛苦和放心不下的根由吧。姥娘,你就对我放心了吧。你一生的苦难不都在惦念的幸福之中吗?我想着想着对你就放心了,你为什么还对我放心下呢?过去我听你说童年听了也就听了,现在当我重温你的童年的时候,我的心已经随着你的童年而去和又一次随着你的童年重新成长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为什么我们常说有的人已经死了却还在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是这样的姥娘,你一下子就又变成一个孩子了。我分明已经闻到你和小伙伴们背着的青草的嫩气和青草叠压和挤压在筐中的味道了。我已经看到暮色是怎样一点一点和一缕一缕起来的。我已经听到割草的孩子们在暮色中回家的声音和乡村孩子特有的说笑声。就像当我现在站在我居住的房子的阳台上,每当暮色要起来的时候所听到的一样。我已经在你们的田野中间了。你当年割草的时候原来就带着我。我不是和你在一起生活了37年,而是和你一起生活了95年。你说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话我都懂,不管是在割青草的时候,拾麦子的时候,还是后来给东家扛活做长工的时候。做完了一天的活,你把长工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你就做好了一盆汤和拌好了一盘菜,东家还踱过来问菜里放麻油了么,可不可以再放一点呢?这个时候姥爷已经洗完了脸,你们就蹲在一起吃饭。作为一个女人当然是你这样善良和和蔼的女人,我知道这个时候你是幸福的。这一顿一顿的饭,你在世界上已经是吃得非常香甜了。我已经闻到了你们粥的香味。这是你笑容的持续。你一辈子不会生育,但你却有了我的母亲。母亲从麦田里抱回来的时候,手上已露着白骨。我现在想起来,连你带着母亲去到几十里外一个乡村郎中那里看病,也是幸福和甜蜜的了。你们坐在东家的骡子拉着的轿车上,你们在飘着柳絮和油菜花的乡村土路上行驶。「娘,我们去哪里呢?」害怕看疮的母亲一遍又一遍担心地问。「我们去赶集。」你对怀中的女儿答,就好象我现在对我的女儿说话一样。这乡村土路上的大车,或许是走在麦花飘香的时节呢。姥娘,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去世一下使你告别了你的衰老,你一下在我的心中竟是这么地年轻。但是当我在你离去21天也就是今天凌晨第一次梦到你──自从你离去你没有让我梦到过你──的时候,为什么,你在我梦中,还是我们在分离之前你在病床上的情形和状态呢?从梦中醒过来我可就再睡不着了。这个时候冰盘一样的大月亮照到我的床前。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不管怎么说,姥娘,你的离去,还是使我一下子对这个世界失去了依靠,世界上一下子就孤单单地剩下了我一个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你的离去还是太不象话了。你事前怎么就没有跟我商量呢?你说走就走了。这不应该是你给我的信息。接着我就又梦到了你的复活。你躺在床上微笑地看着我。我还给你盖上了一床被子。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鸡叫时分可是城是哪里有鸡呢?你的离去使我在白天里也出现了空白和失去了意义。我和弟弟妹妹的电话,也一下子失去了内容。过去我的第一句问话就是你住在哪里,是住在乡下的乡村小院还是和我的父母一块住在县城?你的身体还好吗?如果是夏天,我不是还可以问一下今年你麦子的收成和你在田里或路边拾了几个麦个子吗?如果是秋季,给我留没留一把黄豆呢?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电话里因此就出现了一块空音。我们在故意聊着一些别的,但是聊着聊着,我们都出现了一种心痛和真的感到了世界的一种无可挽回。原来你在我们中间是一个枢纽。现在这种枢纽毁灭了,我们可就断线了。这还包括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电视。电视要看的不就是一个天气预报吗?我要看看在你身边的天气。现在这种天气对于你已经是不重要了,那么电视和天气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当一个八岁的黑孩子第一次告别你的时候,从此他就知道了什么是天气。每当夜里下大雨的时候,这个黑孩子就再也睡不着了。姥娘低矮的草屋会不会漏雨呢?暴雨劈里啪拉地打在两个人的房子上。29年后,当你在雨水和泪水中已经咽气返回故土我们中间从此就隔着一道铁墙的时候,我望着窗外沥沥拉拉的雨丝,我就知道我从此不再有了天气。你冬天夜里纺棉花所带的那副八岁的黑孩子给你织的毛线手套呢?后来长大的孩子给你买的一根拐杖龙头嘴里的铁珠,今年怎么一下就失去了呢?一切都是预兆。但我的心在故意麻痹你看着黑孩子这样也就随同了他吧?今年春节回去,我怎么就没有和你在一起多呆两天呢?到你的晚年,我越来越发现了我的无能回力当然这种无能为力说到底也无非是一种自私和懒意罢了。当我发现你屋子的杂乱和人员的进进出出我竟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你杂乱的床头的零碎和瓶子,归拢到一个纸盒子里罢了。我没有给你做大的事情,我也没有给你小的帮助。我知道姥娘你对离去是无所畏惧的除了你担心着我们,但是我要说的是你的过早的离去我是有重大责任的。我以我的熟视无睹作为刀子,割断了你和我们的联系、电话和电视,作为报应,现在世界以我的肝肠为琴弦,日日不断地回鸣着我对你的忏悔、温故和重新开始。
还是让我再回想一下世界上的最后的12天吧。我的肝肠的琴弦说到底现在也如同一堆马粪了。你收割完的大地,现在终于不见你的身影而回荡着你的魂灵,我一遍一遍趟过你坟前的蒸腾的油菜花──怎么在你要离去的时候,你坟地的周围,开遍着一片一片的黄花呢?──再寻觅着你的时候,你分明就在我的身边和身后。你看着我的痛苦而无能为力。我知道,你对自己的离去从容镇定,但这个时候你心里一定是为我难受了。这是我最后要离开你看着你的遗像你流露出痛苦表情的另一个根由。你躺在棺木里的表情,倒是如同你生前的日常的表情──姥娘,在最后的12天里,我们并不是没有安静、温馨和欢乐。你在最后的日子里,还给了我们你已经恢复和已经好转而且眼看就要恢复如初的迹象。你恢复那天,你说你浑身轻松。到了晚上,吊针去掉了,药也不吃了,你躺在床上那个安详和笑容。我放心地轻松地端着茶杯在你面前走来走去。在你的面前,我和小弟还下了一盘象棋。你虽然不懂象棋,但你一直在关心着我们的棋局,看着你孩子们的表情。终于,我们推开了棋盘,你问:「谁输了?」──这是你问话的方式,你从来不在这个世界上关心谁赢了,你关心的是谁输了。我答:「我。」接着你就咧开嘴笑了。你把你床边的水果,推给我们吃。姥娘,我多么愿意这种安静和安慰的时光凝固到那里或者至少是再拖长一些。我甚至已经想到第二天要离开你了。你看我对你是多么地放心。但你接着怎么就又反复了呢?不就是一个感冒吗?但令我吃惊的是,这在反复面前,你也一直是从容镇定的。你似乎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结局,无非中间用一个假相来骗骗我们是吗?如果真是这样姥娘,你可真让我无地自容。因为就是这种假相欺骗了我,让我的自私和懒意一下就增长了和迷糊了,一下就覆盖了我的意志。你的反复是在第三天的夜晚。这天夜里就是我值班呀。我明明知道你在那里又开始不舒服和异样了,我明明看到你在那里又喘了,但我以为又像以前那样很快就要过去了。我没有给你采取措施,我还吼了一句让你睡。我不知道这个时候你真实的痛苦。但你这个时候在我面前显得是多么地听话呀。你也就是响应了我一声,忍着痛苦接着就睡了。你还说要喝一碗酸辣汤,其实我是忍不住自己的困意,我还找了一个「喝这汤接着又咳嗽」的理由,我没有给你做。你也是听话地响应了我一声,接着就又躺下来。半夜我被你的咳嗽声又惊醒了。我看着你将身子折起来在那里咳。你看着我还说:「躺着吧。」我就又真的躺下了。姥娘,就是因为我,给你耽误了宝贵的一夜的时间。从此你就再没有恢复过来。姥娘,你从八个月把我养大,没想到这个黑孩子,到头来倒成杀你的凶手了。姥娘,是我害了你──但你接着又是多么听我的话呀。虽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你已经不让再在自己身上扎吊针了。你已经要拒绝自己和外部世界的信道了。谁说也没有用。你说得是那么地平静:「事情不是强着来的。」但这个时候只要我一到你的床头,我趴到你的耳边和脸上轻轻地说上一句:「姥娘,扎上吧。你要这么想,我们怎么办呢?」这个时候你看我一眼,就笑着又轻轻地点点头,就又让左手和右手分别都扎上了吊针。一昼夜一昼夜左右开弓的吊针,限制了你的自由。但你一声不响。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呀。当时我主要是抱着一种希望,在我谋害了你之后;你当时虽然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是你主要是为了安慰我和为了在这最后的日子里附和着你的孩子,你竟继续在忍受着多余的痛苦,姥娘,如果我早知道这样,我肯定不让再给你扎吊针。为了这个,我也应该狠狠扇自己几耳光。现在扇我耳光的人不是已经不多了吗,姥娘?你被我谋害了无话可说,最后你倒在了我的怀里。当我抱着被我谋害的我亲爱的姥娘的时候,我后悔这刀刃怎么没有转向自己呢?──姥娘,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对我的帮助从不拒绝。我连续几天值班,你从来不说什么。你不催我去睡。这与你病前的处事原则是相违背的。现在当你离去之后我再一次明白,这一切你还是为了我。你并不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你无非是想让我以最后的体力,来消磨掉我后来的痛苦和悔意。但你想没想到姥娘,正是这样,才让我亲手害了你。姥娘,我们一块又把自己的钥匙给丢了。为什么我刚回去的时候没有让你去住医院呢?为什么心里总是抱着侥幸心理呢?为什么心就沉不下去和安定不下来呢?姥娘的事情、病情你仔细地想过和安排过吗?没有。虽然你的好转欺骗了我,但是姥娘,我还是没有把你的事情当成最重要的事情呀。不然结局不会是这样。是我潦草地结束了你的一生。姥娘,你可真是白疼了我。最后你以生命帮助和附和了我,可是姥娘,这个你从小养大的黑孩子,值得你这么做吗?你的离去虽然会在黑孩子面前出现一段空白,使他觉不出时光的流逝和意义,但是姥娘,你直到最后,还是和你的黑孩子一样错了。我们现在隔着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你在那个世界感到后悔了吗?当我们不能共同高兴也不能共同忏悔的时候,我们可就真的像探监的母亲隔着铁窗看服刑的儿子一样,你看着也就看着了,但你不能说世界上最平常也最温暖的一句话:孩子,跟我回家吧。姥娘,你的离去,可不就使我失去了最后和固有的立脚之地和家吗?当你越过蒸腾的油菜花离开我们和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也就恍乎经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乡村那个小院的院墙是去年才翻拆一新的。就像最后的12天你不拒绝我的帮助一样,最后的几年你也没有拒绝过我们。但在新的院墙起来院子也显得气象一新的不久,你却毫不犹豫地告别了这个小院。为了这个,我多么感谢去年的夏天呀,我和你在这气象一新到处飘满了枣花和枣树香味的院子里,共同生活了四五天。但我没有想到姥娘你走得这么快速,让我丝毫没有准备地你仍掉了让我失去了我们的小院。过去你不是不同意翻拆院墙吗?去年你怎么就同意了呢?既然你同意了,现在怎么又毫不商量地把它给扔掉了呢?姥娘,你不是这样的为人。你把你的孩子扔到了半路,接着你一个人就回了家。姥娘,在我八个月和八岁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做的。
姥娘,你太不象话了!──这是我经过最后的相处之后,自发地从心里要给你说的第一句话。
姥娘,对不起!──这是黑孩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对你和对他自己所要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当然,当他几十年之后再和你相会的时候,他还有其它许多话要对你说。
卷三03一个学术的新时代:对前两卷文字的牛屋讨论.1
大家都卸下了多年的装束──戏服、面具、头盔、戏靠和镣铐,洗掉了脸上和身上的多色油彩,个个都露出卸了一场大戏之后的疲惫和烦恼。大家个个像明星一样地说: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好好睡一觉。」
但是大家没有睡觉。大家又集合到村西的牛屋里来开讨论会。大家总不能对自己的历史不负责任。大家对前一段自己的表现和小刘儿的表现要好好总结一下而不是马上去睡觉。现在去睡能睡得踏实吗?讨论总结完以后,大家再去休息多么地放心和放松。虽然有些疲惫,虽然有些由于过去历史的复杂和纷繁而感到一时还难以反刍、回味和总结,有些一言难尽和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大家从身体到心理上,还是感到不对过去总结一下现在就难以放松。我们总不能夹着历史的尾巴过日子吧?──虽然我们也知道一桩事情的完结就是另一桩事情的开始,但是我们还是因为一种暂时的完结而感到一阵轻松。虽然轻松之后我们也感到疲劳,但是这和过去在事情之中不知如何是好和进退两难时候的疲劳和无奈还有不同,这是轻松之后的一种放弃、松气和憋了好长时间终于吐出一口气阴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见到了晴天之后的停止、松懈、刀枪入库和马放南山的解脱。于是疲惫就像池子里的水一样一波一波在我们身上和心上漫涨上来。我们感到浑身怠懈和浑身无力。我们连话都不想说。但是我们心中又漾溢出一种占领历史制高点的由衷的幸福。这么大一个工程,这么一个集体的和故乡的行动,现在终于完成了。就像我们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挖通了一条大渠,就像我们零打碎敲终于担走了一座大山。我们就这样倒在了挖好的河床边和搬完的山脚下。我们就是想好好地睡一觉甚至好好地睡几天。但是不行呀同志,我们还没有总结呢。我们前一段到底干得怎么样呢?我们对过去还不放心。于是村丁小路的的大锣一响,我们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和心灵,带着满腹的牢骚和不满──虽然我们也知道这牢骚也是一种违心的卖弄──来到了牛屋。当我们开始向牛屋围拢的时候,我们感到这和没卸装之前又是多么地不同呀。我们不再穿戴以前由于剧情需要所规定的服装和头饰了,我们开始拔掉头饰,穿起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服装。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对服装的依赖性是多么地大呀。过去我们穿戏装穿得时间长了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已经人戏不分和黑白不辨了,现在我们终于又穿起我们日常的装束我们倒是一下子感到有些不习惯和不自然了。这是卸戏了吗?我们就该这样从事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这样平庸地打发我们的一天又一天吗?但是卸过装选过澡擦干身子浑身润滑地穿著我们的粗衣布鞋又是多么地舒适、合适和合身呀。宽大合体的衣服一下子使我们都有些懒散了。头上松散地挽着一个发髻,脚上踏拉着一双散鞋,我们在家里和街上走来走去。脸上的疲惫虽然是真实的,但脸上的笑容也是真实的。大家不再做作和造就了。门前的夜壶一夜之间都被摘下来了。夜壶就是夜壶,不再代表其它了。虽然看到它我们还能想起一段段动人的往事,但是我们更多感到的还是以前自己的可笑。如果说过去我们是活给别人看的,现在我们活得才是我们自己。家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里面都飘着一股大碴子粥的味道。如果说我们过去是一个暴户现在终于过去暴发的阶段开始告别丽丽玛莲饭店不再需要和外在的它来给我们撑腰打气想到街头的小餐馆去吃大碴子粥和家常菜了。多么平心静气和祥和的一个故乡呀。人人都开始暴富之后的节俭,个个家里的椅子都被磨出了海棉;个个都是大器晚成;个个都成了晚年之时的黑手党老大,已经不再剑拔弩张和动不动就要火并了,大家都成了能忍就忍的慈祥的老人了──只要你不动我的根本。大家又在就着咸菜「踢里呼噜」地喝粥了。我爱喝稀粥。这个时候村丁小路在街上打锣,也不像以前那样浮躁和靠这种浮躁来显示自己了。不再有精力集中的急速而有些漫无目的的懒散了。大家听到打锣,也不像以前那么着急了。但我们明白,虽然疲劳,但还得开会。总结一下也有好处。免得时间一长把过去的事都给忘了。光是一个人躺在自家的场院里看着星星偶尔在那里感慨和掉泪管什么用呢?有话还是说到当面、当年和桌面上好。于是大家心平气和地来到了村西牛屋。见面还有些处世不惊的说说笑笑呢。当然这个时候大家又不穿懒散的粗布衣了。大家一个个又换上了笔挺的西装,打着血红的领带。领带尖个个垂到大腿跟。女人个个穿著开叉的旗袍,上边的忿尖正好能和领带接上。几个欧美女人甚至穿上了布拉吉。毕竟是一个庄重的场合。大家彬彬有礼,鱼贯而入。男人自动让着女人──所有的礼数,甚至一下回到大清王朝,见面开始作辑。不这样就反映不出我们的渊薮和老礼。我们是一个历史多么悠久的故乡啊。戏中和过去两卷中的一切阴郁和曲折动人的变化都不见了。过去的变化和动人甚至是白变和白动了。大家都有一种欺骗历史和戏梦人生的感觉。于是大家对现实就更加不在乎了。个个谈笑风生得恰到好处。个个显得风采动人。连牛根和白石也背着手在没有开始的会场里走来走去。白蚂蚁和俺爹一边走还一边在那里指指点点。冯大·美眼穿著一件新上市的燕尾服,前边露着一抹雪白的酥胸──对谁都不用防备了。女兔唇翻着自己的嘴唇,腿上竟蹬着一条弹力健美裤。多么粗壮的一条大腿。不这么穿我们还发现不了这一点。六指一脸严肃,慢慢地打量着会场。瞎鹿像伟人一样慢慢地从上到下毫无目的地在鼓着掌。为谁鼓与呼呢?老曹和老袁若无旁人地抽烟,共同喷出志同道合的烟雾。会场里回荡着一首悠扬的钢琴曲,坐在钢琴前的演奏者竟是穿著拖地长裙的曹小娥。一阵悠闲之后,主持讨论会的人终于出场了。他是谁呢?他既不是过去的老曹和老袁,也不是后来的孬舅和猪蛋、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而是我们过去的欧洲教授刘全玉。通过这个主持人的变化,我们就知道故乡所达到的文明和文化的程度了。掌声立刻四起。接着使我们感到惊诧惊诧了一阵就感到这么做更是给我们的现在拔份的是,过去在欧洲生活的刘全玉,一上课就穿西装,现在当我们一个个以他为榜样穿上西装的时候,在这么正规和划时代地要总结过去和开拓未来的时刻,他倒是扬弃了西装,开始穿上了民国时代的长袍。他的随员小刘儿,也跟他一样穿著一身伙计和跟包的短打扮。刘教授脸上没架眼镜,小刘儿眼上倒架着一只蚂蚱腿圆眼镜。看着他们平淡无奇的随意我们想,他们可真是平易近人,他们把没有特点和毫无特点当成了开创一个新特点的起点。他们把这种毫不引人注意当成了自己暴发之后和成名之后的最高境界。他们还是一个普通人。他们一下子就代表了我们。当我们纷纷疲惫地穿起西装的时候,他们倒是在前边和台上回到了民国甚至是前清,这不能不令我们感到一阵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这是一副醒脑剂呀。连过去经常主持会议的老曹老袁老猪老孬老牛老横他们,也都心服口服地因为一个西服和长衫的区别而承认刘教授确实比他们当年要高出一筹。他们说:
「到底到了一个以学术和理性统治我们故乡的新时代了。」
「今后我们对待故乡就是一个纯学术和纯学问的问题了。」
接着又都为自己过去的肤浅寻找理由和寻找心理平衡:
「那不是在戏中嘛。」
「不是没赶上一个从容的时代嘛。」
「没有从容的环境哪有从容的态度呢?」
「如果是现在这种气氛和环境,如果等大家都穿上西装和戴上了领带,谁不会自己去穿长衫呢?非人力也,时代使之然,我们那时候让大家穿西装还很困难呢。」
「那时候不是还没有度过暴发的阶段吗?」
「那个时候还没有现代怎么能谈到和从何谈后现代呢?」
掌声立即四起。这个时候刘全玉教授开始往下大家的掌声了。小刘儿这个时候倒是知趣,没有跟着刘教授一块往下压,就戴着圆眼镜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大家。一戴眼镜和没戴眼镜世界呈现在面前就是不一样呀。刘教授这时指了指大家的西装:
「大家也可以除去嘛。除去就要自在和方便一些。我们,」这时刘教授没有忘记带上和挂上小刘儿,「──都是一些粗人,不懂礼貌,穿著长衫和短打扮就出来了。这证明什么?──不一定非要证明民国和前清,恰恰证明我们现在是和平盛世嘛。就好象军人开会都脱掉军装一样。既然这样,你们也可以除掉它们嘛;除掉他们也给我们减轻一些思想负担。!」
看着刘全玉这么智能和风趣,牛屋里又响起一阵笑声和掌声。一件粗而长衫,就把台上台下的人扯平了,这会议的开场还不好吗?小刘儿也在那里欣慰地跟着人拍巴掌。听到刘全玉的号召,大家果然纷纷地除掉一部分西装。有的连领带也都除掉了,把长袖衬衫卷起来当短袖衬衫穿。当然也有一部分不除的,还正襟危坐地坐在那里,以显示自己与人的不同和逆潮流而动的精神。这点过去时代遗留下来的自尊心和表现欲我们也可以理解,于是刘全玉和小刘儿倒是为这个又鼓起掌来。台上台下的掌声就响成了一片。牛屋已经装上了空调。在兹兹的空调声中,大家不觉得冷也不觉着热,穿长衫也好,穿短袖衬衫也好,穿西服打着领带也好,温度都合适。大家好象一下回到了二八月可以乱穿衣的季节从穿衣的环境上就可以看出大家到了一个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的时代,大家一下都有了各得其所随心所欲而不是千篇一律无所适从的心情。这不就是疲惫之后最好的休息吗?大家这样坐在一起,不就可以畅所欲言和各抒已见了吗?──与此相适应的是,会议上安排的饮料也百花齐放,既有中国茶,又有西洋酒;既有中国的萝卜水,又有欧洲的苦咖啡。谁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中国茶里还有绿茶、红茶、花茶和一喝就顺气的花生秧茶。小路满头大汗地一托盘一托盘地往上端。小路倒是穿著一排扣子扣到脖子领的洁白的侍者服。这更衬托出大家的随便。俺姥爷刘全玉像民国时代在故乡当村长时一样体贴下属──那时他和小路一块到乡里去缴田赋,小路掉着屁股推着载满田赋的独轮车,俺姥爷走在旁边用草帽给自己扇凉,俺姥爷边扇边问:
「累吗小路?」
小路一边掉着屁股推车,一边满头大汗地说:「不累,不累,一车粮食,可不能说累。」
这时俺姥爷也关切地问一趟一趟端盘子的小路:「累吗小路?」
小路显然也比以前进步和有文化多了,见主人问话,立即像标准的丽丽玛莲的侍者一样,收住急速的步子和屁股,立在俺姥爷面前答:
「不累,不累,端几趟盘子,可不能说累。这比当年咱爷俩在大太阳底儿下推车好多了。」
刘教授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小路笑容满面地又钻到人缝里端盘子去了。我们就是在这样轻松的气氛和人文环境中召开我们的学术讨论会的。见大家思想都放松了,茶也喝够了,俺姥爷清了清嗓子,又文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花生秧茶──,本来他是欧洲人,应该喝苦咖啡,但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入乡随俗,或者用他的话说是为了寻根,就端起了盘中的花生秧茶────,不慌不忙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埂节,喝了一口,然后才开始讲话。蜂窝一样的牛屋马上就安静下来。这和过去在戏中的毫无秩序和乌烟瘴气可大为不同。那个时候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角色,各人有各人的个性,各人有各人的阴谋,要么是万炮轰鸣,要么是万马齐喑,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听你的?看似一统天下,其实思想混乱,最后都弄得人戏不分了;现在好了,我们到了一个文雅和学术的新时代,大家都心平气和地忘掉了自己过去的角色一刀子割断了过去的历史恢复到我们本来的身份和面目。于是一切都简单了。一切都有秩序和大家都有教养了。大家勺子碰杯子的声音都格外清脆。等清脆响亮的杯子声一点一点落到地上,刘教授才说:
「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感动的年代呀。说恢复本来面目一下子就恢复了。说割断历史一下子就割断了。说让大家从戏里和过去的泥潭里拔出来大家一下就拔出来了。我在这里不是要借恭维大家达到什么目的──我没这个必要,恭维和巴结群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是有话直说和实事求是──我要说的是,我们能毫无思想负担地走入这样一个新时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别说从历史和过去中把人拔出来,你就是从泥土中拔出一个萝卜看看,不还要拔出萝卜带出泥吗?更别说从过去了。但是在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说让大家从历史中拔出,大家马上就义无反顾地给拔出来了。一刀就割断了历史。大家一下都有了一个恢复当然也就有了一人新我。了不起呀同志们。不是什么人群和社区都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开会。总得总结一下吧。我们总不能稀里胡涂地结束我们的过去和开辟我们的未来吧。正是我们要割断历史,所以我们才来讨论和反思历史呢。讨论清楚之后,我们走出去这个牛屋就和刚才我们走进这个牛屋彻底不一样了。虽然我们走进牛屋的时候也割断了历史,但不管怎么说──我不是否定大家,刚才的评价依然有效──,那毕竟还是盲目的情感的而不是清醒的和理智的,是看着别人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不能排除有随大流的拉大车的现象。于是我们就有召开一个从理智上解决问题和割断历史的理论研讨会的必要。为了我们今后的发展,为了我们未来的道路,为了适应我们故乡学术新时代对我们的要求,我们就有必要理智地检讨一下我们的过去。过去就更加不能让它稀里胡涂地过去。太阳是出来了。我们是恶梦中醒来了。我们从梦中醒来虽然有些累,但是我们就是为了尽快地忘掉这个梦,我们才坐在床沿上思考和反思一下梦中的情境呢。看似我们在床边傻坐着,其实我们在动心思呢──我们故乡怎么会有傻坐着的人呢?我们故乡连一个傻坐着的人都没有。牛根来了吗?(这时牛根在下边因为主持人点了自己的名把自己格外突出出来而激动所以粗着嗓子答应了一声:「来了。」看,牛根都来了。过去大家都说牛根傻,把它变成了一条狗;现在看,他也不傻嘛。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我们每个人心中要割断历史的决心是多么地毅然、彻底和统一呀。把酒倒到杯里大家喝一口,把菜端上来大家尝一筷子,过去我们扮演过的那一段生活,现在我们再沉浸其中仔细回味一下──过去的两卷到底是怎么样呢?大家每个人都在里面生活过,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编剧小刘儿就坐在我的身边,(这时小刘儿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可以对他和他的前两卷品头论足。当我们专心扮演我们角色的时候我们无暇他顾,现在当我们空闲下来了对他和他的前两卷就可以品头论足了。我们可以不对作者和读者负责,但是我们还得对自己负责呢;我们可以不对自己负责,我们还得对历史负责呢──一会儿就让小路把书发给大家。评价不评价也代表着我们割断不割断呢。虽然我们不懂艺术,但是我们的历史眼光总比作者要深远一些吧?小刘儿大家还不清楚吗?评价他及他的作品我们每个人的能力都绰绰有余。需要慎重的地方仅仅是:因为里面牵涉着我们大家和我们自己,说话倒要留一个余地哩。同时,因为我们人多嘴杂,在这个学术的新时代,我们还要克服一下过去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的毛病──这也是小刘儿在前两卷中的毛病了,大家发言的时间不能过长。我们在提倡一种倾向的时候,也得防止另一种倾向的出现。这是一个学术和清明的新时代,它就要和过去纷乱和纷争的纷至沓来的乌烟瘴气的时代有所不同。我们为了割断历史而回顾历史,但回顾历史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出现偏差,一下走到死胡同里和烂泥潭里。譬如,我们之间过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就有很多,当我们回顾这些恩怨的时候,大家就不能一下子陷到里面和纠缠到里头不能自拔。那样反倒割不断历史了──这时回顾倒不如不回顾了。我知道大家都是有决断的人,我也知道大家都是细腻的人。你的每一次呼吸,都还响在我的心头──但是这个呼吸就不要纠缠了。说一个生命活着的大概就行了。说一下对前两卷的总体评价──肯定或是否定──就行了。我相信大家都不是那种得理不让人的人,都不是揪住历史不放和得寸进尺的人。就算有什么不妥,我们也会富有风度和教养地一笑了之。我们对历史还不能原谅吗?我们能原谅的前提是:我们就是不原谅它不照样已经发生了吗?亡羊补牢,已经晚矣,我们还是原谅它吧。我倒不是要在这里搞历史虚无主义和冲着小刘儿是我外甥来袒护他,而是完全冲着历史和我们自己──别因为我们回顾历史,耽误我们对未来的向往。如果我们把这种大度和教养量化一下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具体到发言上给每个人规定多少时间呢?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话要说──这样判断的前提是谁会对自己的历史满意呢?谁会对别人对自己历史的描画满足呢?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吧。总是挂一漏万吧。我们思想的纷纭和复杂总是千头万绪,但落到纸上又能有几分呢?最好的历史和记载也许不是写出的那部分正好是遗漏的那些关节呢。一切都是差强人意──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对这些描画不满意,不满意是正常的,满意那才是见鬼了呢。自己对自己可能满意,但对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往往不满意。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你的周围,有没有一个和你没有过节的人呢?没有。周围的亲人们,都在给你制造痛苦。那么我们只好对小刘儿和历史采取大而化之的态度这时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我们的话就可以简略和扼要了。量化起来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对历史说一句话好不好?用一句话就可以评价一段历史和一本书了──这也是我们学术新时代的一个特点呢。现在就用这个特点在我们的新时代打头一炮吧。思想能够统一吗?现在可以开始了吗?谁先来带个头呢?就不要让我一一点名了。谁已经准备好了,谁就站起来发言吧!」
刘全玉教授说完──他倒不是一句话说完,又文雅地喝了一口花生秧茶,开始用目光打量和寻找目标。但这个时候我们却感到来自刘教授的压力。谁来带头呢?一切从何说起呢?说话起来容易,真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我们却感到为难。本来气氛不是挺好和挺热烈的吗?把大家集合起来不就是让我们评述历史和我们过去的自己吗?不让我们评价历史和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感到有满肚子话要说,真到让我们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和历史和自己面对面的时候,我们又感到有些含糊。你不拿我们儿时的照片我们对自己的童年还回忆得一清二楚──怎么倒腾着小腿在麦田里飞跑,真把我们儿时的发黄的照片发到我们手中时,我们对发黄的照片上的那个不懂事的儿童却发生了犹豫:这真的是我吗?这时你让我对照片上的儿童进行评价而且只能说一句话,我就感到辛酸难言了。──你不限制我说话我想说几句就说几句我想说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不定我还有话可说,说不定我说着说着就说出彩儿来和说出幽默感来了,但你一句的限制需要我有多么大的概括和涵盖能力这个时候我倒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话多好说话少倒是不好说由于抓不住事物的本质和头绪我在庞大和复杂的事物面前倒是无从下嘴于是嘴里就打磕绊了。我在这儿童面前感到气馁。我在这就要由我说出来的一句话面前感到无所适从。谁能用一句话概括自己儿时的一举一动呢?何况这还不是儿童而是一个已经长大的成人,他要对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负责。何况我们又走过了那么多不同和相同的历史阶段。我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又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蹚过一道河翻过一架山又到了灵生关系,事情的头绪这么多如同一堆马粪堆搅到了一起──你让我从何说起呢?我们不愿意再看到我们过去的纸浆,虽然我们也看到坐在刘教授旁边的他的外甥那个制造和编造我们历史的小刘儿在台上看着我们一个个都说不说话和面面相觑那个可怜的孩子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把我们的尴尬和无处下嘴看成了我们的成熟和沉思,看成我们憋着一口气就是不吐出来这口气不是永远不吐出来而是为了让它憋得更大更足将来像吹足的汽球一样一下让它爆炸了。可怜的孩子把这种沉默看成了一种马上就要到来的爆炸。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本来我们也就是消亡,他给看成了爆发。他是书写我们历史的人呀,这个没割小揽子的人儿。本来别人都是割了揽子才能写出好文章,才能写出激愤之作,司马迁愤而着《史记》,现在倒是我们被割了揽子他倒还留着,他怎么能书写好我们呢?恐怕在他小小的心中,也存着这样的心理障碍呢。他冒出了一头一头的汗。他以为末日的审判已经提前到来了──但末日的审判能这么轻松的提前吗?做你的美梦去吧。为了你的错误和错觉,我们倒是要在历史的水中再憋一会儿呢。但是当我们在水中憋的时间太长了,我们也感到这沉默不但是憋了历史和小刘儿,也憋了我们自己呢。我们憋得短了刘教授还把这看成是一种老成时间一长他可就看出了我们的尴尬接着这种尴尬就转化成他的尴尬而小刘儿这时就转化成一种恐惧了吧?接着刘教授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当然他的汗珠和小刘儿的汗珠又有不同。他们责任的侧重面不同呢。整个场上倒是我们没有汗珠。我们不知从何说起当然我们也就不知从何出汗和出的是那门子的汗了。这时我们大度而狡猾地出于我们的防卫本能为了保护我们的尴尬不仅要将这尴尬转化给别人还要将它消亡成无有于是我们的动作和表情再一次发生变化本来我们是无话可说或者是一肚了话要说只是现在无处下嘴但是现在我们倒真的把它变成了懒得说不愿说历史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有得说也不愿再纠缠到里面的样子,就好象我们本来是已经变质和变馊的一块豆腐现在因为这种转化马上变成了一块美丽的臭豆腐端到了他们面前。一下让他们还难以下嘴呢。这是我们振振有词地说,在里面纠缠和还不够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于历史,我们再也不愿意提起了。我们是一群向上的朝气蓬勃的故乡人,我们愿意盯着前方而不愿意再回首盯着自己的背影,就好象你走在你爹的后面看着他丑陋的屁股和脖儿梗以及他还在那里兴奋地左右摇头一样。我们不愿意看到这个,我们愿意一出来就绕过我们的爹,我们一下就走到他的前面和走上我们的大路。过去的事为什么还要提起呢?小刘儿在里面给我们写好写坏又有什么关系呢?看着是故乡,其实是他乡;看着里面是我们,其实里面是你们──现在我们给刘全玉和小刘儿做出的就是这样一种姿态。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副不屑一说的表情。果然,众人的假相一下就把刘全玉和和小刘儿给蒙住了。两人都心怀鬼胎地在脸上冒出了不同的汗。本来很热烈的会场,现在马上冷场了。连端酒水的小路这时也藏在幕后缩头缩脑地不知是出来好呢还是躲在后面好呢在那里无所适从了。会议就要这样结束了吗?大家就要这么不欢而散了吗?刘全玉教授这时也觉得学术时代也有学术时代的弊端呀,民主也有民主的坏处呀。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地自由和顺畅,自由和顺畅得都让我们这些堵了鼻子和呼吸紧促的人嫉妒和厌恶死了。你的鼻梁是那么地高,你的鼻沟是那么地深,你心中的太阳永不落,你就这样把你们的尴尬藏到了你们的自由之中吗?其实你们是谁我是谁我们还相互不知道吗?你们是一群不与人和历史计较和得过且过的人吗?但我们还是人多势众呀,我们故做出的高姿态还是一下把刘全玉和小刘儿推到了洼地里,让他们无话可说。一屋子的与会者和群众都雅雀无声,还不够让主持会议的人难堪吗?我们一下就把难受和难堪转嫁到了他们头上。我们就是不说了。你提出的议题我们不感兴趣。我们不想一句话就概括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历史复杂得就是一句话概括不了。让我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吗?不,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是由千百片琐碎稠密的叶片组成的而不是冬天田野上几根光秃秃的白杨树。我们不能在大风雪中搂着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开始我们今后的生活。我们就是要藏在枝繁叶茂的叶片里、树林里、青纱帐里不露头,看你在冬天的田野里怎么办。我们之间差着和隔着季节呢。我们就是对我们的过去不做总结。看着一望无际没有一个人人们都已经坚壁清野的田野,小刘儿首先就恐惧了,他弄不清这些头戴着柳条圈的叔叔大爷都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主持会议和主持这次搜索行动的刘全玉甚至开始露出气急败坏的本相。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的头上和脸上扫来扫去,终于憋不住地──到头来憋不住的不是我们而是搜索我们的人,可见我们一个个是多么成熟和老练呀──在那里对着青纱帐在细雨中呼喊:你们当真就不说吗?你们当真就不响应吗?你们考虑后果了吗?你们知道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吗?──但我们当真就不说。我们当真就不响应。我们考虑了后果。我们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怎么样但是当我们要破碗破摔的时候我们从历史的经验看它并不能怎么样──就把我们当成一个破碗吧。──这时刘全玉的气急败坏就像当年在欧洲的讲台上屡见不鲜的气急败坏一样──败坏也是白败坏最后也就落下个没辙。这时他就不是气和急了,而是有些狼狈和可怜了。他开始向我们伸出了求援的手。他可怜巴巴地终于说话了──他倒是先说了:
「众位乡亲,别都不说呀,别都藏起来呀。说一句话就那么难吗?大家就不能帮帮历史的忙──看在上帝的份上──把这一句话说出来吗?」
卷三03一个学术的新时代:对前两卷文字的牛屋讨论.2
这时我们的思想又转了弯,我们把不说的理由又狡猾地归结和固定为:时间过于久远了,一切都无可述说和无处打捞了──何况你撬开我们嘴巴的用意何在呢?当我们对流逝的年华匆匆忙忙进行概括和总结之后,你就好把我们当作傍晚发蔫的小白菜给分堆处理掉是吧?──这就是一句话的阴谋吗?我们能上你的当吗?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无法翻开的大书等你真翻开了那就是一部辉煌的可歌可泣的历史,但伤痕已经结痂了,历史已经尘封了,现在你还想让我们拨开历史的尘封揭开沉重的厚痂再一次露出我们血淋淋的创面和心吗?何况每一个创面和心都不一样,怎么能杂到一起呢?我们都经历过没男没女和生灵不分的时代,我们的后代都成了一群泥猴或是一堆屎克螂,你怎么还在追问和寻找千年之前的事呢?傻冒。我们当年还对历史微笑着现在我们就木然地对着你的讲台。我们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活下去就很好。我们不再寻找过去的历史,我们不愿再生活在寻找和回忆之中。刚才如果不是一句话的限制我们还能勉强对过去说一下,现在你就是把一句话的限制取消了,我们也不准备说什么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恢复到当面而不是当年了。我们和当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们在会议桌前都正襟危坐,这时倒带着心平气和的微笑。刚才卷起袖子的,现在又放下了;刚才脱了西服的,现在又穿上了;刚才取下领带的,现在又系上了。一排出席会议的人个个西装革履,主持会议的人一下就露出了思想和就他们两个穿著长衫和短打扮的浅滩。刚才穿著的随意显示出一种平易近人和与民同乐,现在一下就显得对生活和我们太不负责任了。西服和长衫,成了敌我双方森严对垒的标志。就好象战场上不同的军服一样。一下弄得小路都有些犹豫了。刚才端盘子累得满头大汗也把扣到脖子领的侍者服给脱掉了,现在还要不要把那湿透汗水的端庄的白上装再套到身上呢?刚才我可不是赶时髦我是真的热了才脱下外衣,谁知后来不知不觉就裹到你们营垒的分别中去了呢?现在我是继续跟着老刘儿小刘儿一块往前走还是跟着你们众人一起往后退呢?我不管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主持会议的老刘儿会如何看而坐在会议桌前的人民大众又如何看呢?会不会弄巧成拙双方都不承认呢?──敌我双方的对立还是一种简单,夹在中间的小路就有两头受气的第三个层次的苦恼了。愁得脸上跟苦瓜似的。当他把苦恼传染给我们的时候,我们的心头也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故乡向何处去呢?我们该何去何从呢?当我们刚刚迈向学术新时代的时候,我们当头就遇到了这样至关重要的原则问题。──我们虽然不愿意回忆过去,但是我们还担心未来呢。这时我们倒难以决策了。当我们看到前面的光明和前途时,我们以为到了光明的新时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当我们走入这个时代的当口,我们才知道一切麻烦都卷土重来。不是一个事情的结束,而是另一个事情的开始。我们以前的一切希望和寄托转眼间就化成了泡影。我们本来想象学生考试完一样解放一下和唱一唱我们心中的歌,但是歌声还没有起,一根游丝一样的尼龙绳,又扼住了我们的咽喉。孩子,请跟我来。我们像木偶一样又被新的历史和时代牵住了鼻子。我们原来是一头牛或一匹骆驼,我们连挣扎一下的余地都没有。鼻钩钩就扎在你的肉里,一挣扎就扯动着你的肉和连动着你的心。你的鼻沟里的息肉越长越多,马上就要露到鼻外和翻到嘴唇上了。这时你的鼻梁再高有什么用呢?你的鼻沟再深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的呼吸已经不通畅了,你心中的太阳落不落还有什么实际价值呢?你的命运就系在一根细麻绳由或是一根枣木棍上。这时我们又知道,等到了末日审判的时候,不但是我们,就是刘全玉和小刘儿,也同样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看似你在台上我们在台下你主持着今天的会议我们来听你喝,从讲台的角度出发,你和我们有天壤之别;但是如果从尼龙绳和枣木棍的角度出发,我们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的阶级兄弟呢?倒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在一句话上和你过于认真和闹独立又有些小题大作了──看来它的意义也仅仅在赌一口气和争一口气上。但是令我们不放心和我们现在还不能和你们站到一起替你们考虑的前提是,我们现在这么考虑和认识了,我们一下就由微观达到了宏观,你们的认识是不是也同样进步了呢?如果你们这么认识了,我们就不和你们为难成全你们一次也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你们没有这样认识,现在我们就对你们妥协,你们不就把我们的这种让步看成傻冒和软弱可欺的表现了吗?我们不是一下就钻进你们的圈套和跌入你们的牢笼了吗?我们不放心的倒是这个。一句话不好总结我们的历史原来只是一个简单的借口,真正的深刻的原因和背景还是我们对世界和你们整体的怛心和忧虑呀。我们是一群心重的人呀。就好象父母关系不好不但白天吵架一到半夜也吵架在这种情形下的儿女和小学生一样,我们不但在家里的时候担心,我们上学的时候也担心;我们不但白天清醒的时候担心,我们夜里做梦也担心。现在我们担心的就不是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学习了,而是担心你们两个狗日的大人的一举一动了。这个时候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在你们不吵架的时候还团结一致地要检查我的作业、分数和在校的表现呢?女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们怎么还会和你们一样挽起袖管和裤管,脱下西服把衬衫当短袖衫穿呢?那我们不就忘记自己的处境和忘记自己是谁了吗?我们还是老实地把我们的西服穿上是正经。不然别人不笑话我们我们自己也要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了。我们连自己的明天是什么样都不知道虽然我们也知道就是到了明天也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它也远远不是事情的终结只能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们哪里还有心思和你们一起总结昨天和深入前天呢?──我们真能像一个耋耋之年的老人一样由于年老体衰行将就木对现实的一切都无能为力只好倚着墙根靠回忆自己的青春和风流往事度日吗?我们还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我们起码还要在会议桌前保持我们的体面和尊严。不是现在还没到明天吗?不是现在还没到明天吗?不是现在还没回到昨天吗?钻不钻昨天的隧道和开不开明天大门的权力现在不还握在我们手中吗?就算你们真对我们好,让我们照一照过去的镜子是为了打扫一下身上的灰尘,看一看我们的形象有没有扭曲、歪曲和走形的地方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形象的端正而你们不想从中捞取什么,但在我们的心里,在往昔的隧道里穿行一次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呢。因在我们的心里,已经结满了茧花。在茧花中穿行的苍蝇和在杏花上飞舞的蜜蜂可不一样──苍蝇在现实的意义上已经变成了标本。就算苍蝇没有扭曲,茧花也要把它扭曲。小刘儿没有把它扭曲,我们自己也要把它扭曲。何况在我们扭曲之前,小刘儿已经把它扭曲了。二度扭曲的形象,不就成了一根麻花了吗?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被历史扭曲的麻花。这时你还让我们回顾什么呢?不纯粹是为了寒碜我们吗?──当然,我们撞到小刘儿的笔下也是活该倒霉。虽然有我们的二度扭曲在后,但一开始从外形上,还是有他的一次扭曲在前──追根溯源,罪恶的发端还在他身上呀。怎么就对我们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呢?就是照猫画虎,他也一定要把我们歪曲成一条灰狗。就说那个牛根哥哥吧,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多么敦厚、诚实和有尊严感的人呀,哪怕背一个粪筐从街上穿过,我们也看到了他步伐的坚定──前边肯定有一泡狗粪在等着他;虽然英年早逝,也让人痛哉哀哉;但是到了小刘儿的笔下,他成了什么?不就成了一条人类不齿的灰狗了吗?小刘儿在幼时,牛根对他那么好,牵着他的小手,走在春风拂面的河堤上,他还那样恩将仇报,何况这些从小就没少得罪他的我们呢?再说小刘儿他爹吧,虽然老人家在生活中有些不着腔调、不知轻重、不知冷暖和不知高低,但再说什么也是他爹,可到了他笔下,这老刘儿怎么就成了一条见人咬人的癞皮狗了呢?──他怎么对狗那么情有独钟呢?画人不成反类犬吗?──他对他爹都是这样,何况对我们……但是,当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已经上当了。我们不是说不回顾和不评价我们的历史吗?现在怎么说着说着就上了套和评价上了呢?我们看到主持会议的刘全玉已经转尴尬为兴奋了,原来他的尴尬也只是一个引诱我们抒说的手段,让我们不知不觉地就上了当和说了起来。小刘儿也在那里做出真诚已经开始拼命记录,边记还边在那里频频点头,意思是「说得好,说得好」,鼓励我们说下去。但是我们已经惊醒了和觉悟了。我们马上闭上嘴又不说了。要说你们说反正我们是不说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刘全玉又失望了。
「说下去呀,怎么又不说了?」
我们就是不说,我们又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刘全玉长叹了一声,又鼓嘟着嘴开始在那里生气。小刘儿也茫然地将笔停在了空中,张着大嘴傻看着我们。我们都一齐低头喝了一口和出了一声我们的可乐。当大家共同在屋了里做着同一个动作和发出不约而同的同一种声响的时候,这种事实本身对于对方就又形成了一种挑战、威胁和逼迫。有利的情形和气氛马上又向我们这一方倾斜过来我们掌握着这个气氛我们坐在这气氛的黑云之上而刘全玉和小刘儿又被闷在了这黑云之下。我们在上边悠哉悠哉像坐在穿过云层的飞机上马上又见到了太阳,而呆在地面上和机场上的刘全玉和小刘儿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在那里干着急。他们着急还不仅仅是担心这满天的乌云马上就要下雨──说不定这雨下来倒是好哩,而是天空正好处于将下未下的状态让你心焦。天上到处都是云彩,你知道哪一块云彩能下雨呢?我们又齐声喝了一口可乐。这时我们发现不管是刘全玉也好,小刘儿也好,脸上的阴云倒是到了暴雨将至的程度了。他们是不是马上就要自暴自弃和破碗破摔呢?──在历史上这种先例也屡见不鲜,参加会议的人还没有什么,主持会议的人却先破碗破摔了。当年的老曹和老袁,当年的老孬和猪蛋,当年的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到历史的危难关头,哪一个不是破碗破摔对我们疯狂反扑当然最后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呢?他没辙的时候就是有辙──破碗破摔的时候,我们还真得防着这一头。他把一切都搞糟了,他搞不下去了,这时他往往会破碗破摔和撂下挑子就不干了,他扔下一个烂摊子就走人了。「真不行我还可以上吊嘛。」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选择。在他们破碗破摔和就要上吊的时候,我们反倒束手无策了。你们让我们回顾和总结历史,你们对自己扭曲的历史总结过吗?当你们的历史出现险境和扭曲的时候,你们不也是一个上吊就完事了吗?你们不总结,现在把我们憋到这房子里让我们总结,别说我们总结不总结倒其次,问题是现在和我们坐在一起你们也要求他们同样总结的人里,不就有老曹老袁、老孬猪蛋、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吗?你们感到好意思不好意思倒在其次,现在你们当着他们的面再搞这个就等于当着秃子说和尚让他们脸上都感到臊得慌了。古老的游戏又捡起来了吗?一排一排的上吊绳,原来结的都是过去的历史的疙瘩吗?你们真是要上吊吗?刘教授和小刘儿,我们还真怕和真担心这个。当你们折腾和总结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害怕,当你们要总结自己和要处理自己的时候我们就着了慌。我的哥哥,可不能这样。你们本来主宰着历史,当历史主宰不下去的时候你们抽身逃脱丢下我们可怎么办?想到这里,我们又共同将头对准坐在讲台上的他们。我们对他们又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关注和焦虑。我们一个个都拉紧了自己的领带,生怕自己的领带会成为别人的上吊绳。这时可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刘教授已经站起来了。从刘教授的脸上我们已经看出了那种无数其它先人脸上见到过的破碗破摔的表情。那表情似乎在说:「操,大家的事情,大家还不关心和总结,我给你们张罗半天还掏力不落好我图个什么呢?这还不成了公公背儿媳妇过河么?人都背过去了,她的乳房当然也耷拉和涌动在我的膀臂和后背上,就算我占了一些便宜,你们就不能考虑一下人的整体而只是局限在一个局部来说三道四和出来这么多的闲言碎语吗?我管不了历史我撂挑子还不行吗?我吃不了这碗饭我兜着走还不行吗?我动员不了大家我让你们只说一句话你们都不给我面子现在我不管了不让说了我主持不下去主办不了我不主持和不主办还不行吗?当一切都前功尽弃的时候,我按照前人和前辈的指引去上吊不就结了?」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可怕。虽然他做出的这些表情我们也曾经见过,但是他接着做出的动作也够也出我们意料的。本来你说上吊就上吊也就是了,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上吊,但是他怎么在上吊之前还有前人所没有玩过的花话和花样呢?他上吊之前,开始往下脱衣服了。这就让我们瞠目结舌和不知所措了。本来他穿的是一长衫,现在一脱下长衫就露出黑红的男奶和摇摇欲坠的大肚皮了。接着他又要往下脱裤子了。我们求求你教授,你不能这样做,你去上吊我们感到没有什么这也是人被逼到绝路上的人之常情,但是你现在这么做你的行为可让我们感到恐惧。但他不管这个,裤子也不由说地被他脱了下来。接着又毫不犹豫地往下脱他的裤衩子。接着就露出那片和我们一样被割过揽子的荒草地看似光秃秃其实到底带着被割痕迹于是就成了疙里疙瘩的丑陋的丘陵了。面对着这片荒原的丘陵,我们一下就草鸡了。教授一下露出了真相也使我们一下露出了真相。气氛一下就让教授给夺了过去。过去我们在云层和九天之上,现在我们就在机场和九天之下了。我们都以袖遮面。我们好后怕耶。事态的发展不但让我们感到出奇和吃惊,就是和他同坐的小刘儿,也一下感到瞠目结舌和不知如何是好了。怎么姥爷说脱就脱,在姥娘去世还没有多久的日子里?脱的意义和出路何在呢?但是这时姥爷和教授已经在叱喝他了:没看到人们的表情吗?没看到我一直在脱吗?没看到我脱的效果吗?就是这一切你不理解,看到姥爷在脱你就不会照猫画虎吗还愣在那里干什么呢?小刘儿这时一边学着姥爷的动作在那里解着自己的短打扮的扣子,一边战战兢兢地仍没有把握地问:
「姥爷,你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一样一下也脱光吗?」
姥爷这时满怀信心地说:
「不但是你,将来所有的人都要脱光!」
接着他又对哆哆嗦嗦躲在幕后的小路说:「现在可以放气了。」
小路哆哆嗦嗦地问:「可以放了吗?」
刘教授微笑着和有些讥讽地看了我们一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路就仍掉托盘给我们放气。这又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我们既没有料到刘全玉,也没有预料到小路。还是主持人比我们成竹在胸呀。看着他和我们一块尴尬尴尬的地位在云层上下换来换去,我们以为世界就这样感性地和线性地发展下去了,没想到在刘教授的内心深处,还有最后一招和最后的探戈在等着我们呢。当我们按着自己感情和思想的渠道在漫山遍野任其自然和自由地流淌想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的时候,没想到我们的姥爷早给我们安排好了最后的归宿。我们还是没动脑子,我们还是没动心思。虽然我们畅快了,我们自发了,我们自在和自由了就好象我们过去有揽子的时候不知道控制自己和照顾对方一样,一切都是按自然出发的,没想到我们的对方恰恰在这个时候理性地托出了他最后收拾和俘获我们的全盘计划和阴谋。他开始让小路放气了。而且不是一个管子而双管齐下等我们以为是双管齐下的时候他又开始多头齐下,这可让我们着了慌和发了毛。我们一下就控制不住局势和我们自己的感情了。我们是从感情出发和把它当作起点,到头来我们又栽到和崴到自己感情的泥潭之中。到底是教授呀,到底是有理智呀,他在事情之前怎么一下就看穿了我们我们一开始还傻呵呵地以为看穿别人呢。这里蕴藏着多么巨大的人间智能呀。我们一下就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了。气还没有放,我们就知道我们这支队伍马上要全军覆灭了。我们现在强撑着把事情做下去,无非就像一场游戏和战争一样,当对方还没有要求我们签投降书裁判还没有吹终场哨时,我们也只好尴尬地陪着别人把这场游戏和战争玩到底和进行到底罢了,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大局已定和大势已去,但主动权包括能不能投降的主动权并不在我们手里。我们在深入中挣扎,这时可真让我们憋了一口气。它不但淹没了我们的身,同时也淹没了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心。姥娘,什么时候才是大好晴天才能让我们把我们潮湿的心灵和思想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和翻一翻呢?才能拿着棍子敲打敲打和抖落抖落呢?眼看着它就发了毛和长了虫子了。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这虫子叫什么。能叫你一声什么好呢?你一下就到山梁上,你义无反顾和连头也不回,连让给你唱一首送行的山歌和民歌的时间都不给我留。于是我们的心怎么能不是千疮百孔和让虫子给咬穿了洞呢?我们托着和抖落着我们的心,我们默默地在人群和集市上穿过。夜壶早已经从门头上摘了下来,我们失去了家乡的标志所以我们找不到家。这个时候让你总结一下过去你为什么还对这种机会视而不见和置若罔闻呢?我们甚至对我们刚才的所作所为都有些后悔了。这时光着身子的刘全玉教授有些得意又有些痛心地对我们说:你们以为我们是为了我们而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吗?你们对夜壶和有明显标志的时代难道真的不怀念吗?本来是一洼简单的渠水,怎么会不需要一个明显的渠道和前边一株红高梁的标志呢?这个时候不明白的不是你们倒是我们了。本来我们认定结局就是这样了,没想到现在你们后悔了;本来我们以为你们就要顽抗到底我们已经放气了,没想到你们开始回心转意感到自己又需要怀念和寻找了,又要总结自己的过去和夜壶了。但闸门已经拉开了,蒸气已经放出去了,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就是你们如何承受的问题了。这时四个屋角的所有汽阀已经全部打开。蒸汽很快就喷发和弥漫了全屋。我们听到汽阀发汽的「扑扑」声和有个别汽管爆裂露汽的「滋滋」声,我们开始在恐惧中面面相觑,一下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我们一下就到了一个庞大的洗澡堂里。池子里冒着「滋滋」热气的水一直在往上涨。一会儿就漫过了我们的鞋底和我们的脚脖子。我们也痛恨自己呀。为什么一次次要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才能明白呢?为什么上一次事情结束的时候我们总是咬牙切齿甚至打自己的耳光地发誓下次再不这样了,但一到下一次事情来临的时候,我们马上就重蹈覆辙和顺着原路回去了。我们是一头没有记性的驴呀。本来我们的自身和行动已经离开了家,本来驱使和驾驭我们的主人已经弃了车也不知这个不值得怀恋的旧主人哪里去了其实这样寡廉鲜耻的东西去了正好就当他去球了也就是了──本来车上已经没有人了,但是我们拉着这思想的空车走了一天,到了晚上,踏着暮色,我们又掉转头顺着原路回来了,又回到了那个过去的混账的总是把我们领到斜路上去的主人的家。我们的思想为什么总是挣脱不了牢笼?我们的行动为什么总是不能还原自由?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自己捆住自己的手脚?我们怎么总是既像驴又像鸡一样本来我们已经到山岗上山岗上鲜花遍地野食也遍地但到晚上我们又伸着脖子一伸一伸地回家了呢?这时水已经快漫着了我们的大腿和我们缺乏揽子的下裆了。我们这时所能做的,也就是赶紧慌里慌张和刘全玉教授和小刘儿一样脱掉我们的衣服──虽然我们不是长衫而西服领带脱起来和解起来比他们复杂得多,但是我们为了摆脱暂时的衣着尴尬,我们还是麻利地把它们脱了下来。不是到了洗澡堂子了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这时刘全玉教授早已经对我们不管不顾自己下到大池子里泡着去了。没有的揽子的下部自由地飘荡着一丛水草。他还在那里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冷冷地看着我们呢。我们慌里慌张地脱下了我们的衣服──在脱衣服的过程中,我们一下又出现了自我竞争和比赛的场面──这和刚才在会议桌前的正襟危坐可不一样,刚才是看谁腰板挺得直,现在是比赛谁能把这身正而八经的皮早一点给扒下来。好象谁早一点扒下来,谁刚才穿的就不是西装而是长衫或短打扮或干脆没穿衣服一样。还没等刘教授动手,我们自己内部就分化了。不是分化在理论、理智和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而是在一个澡堂子里看谁的衣服脱得快的比赛上。不时传来你的衣襟缠住了我的裤腰,你的领带扯住了我的脖子,你的旗袍扭住了我的胸罩等争吵。有的已经大打出手了。最明显的是俺爹和他刚刚在严肃时期还是好朋友和亲密战友的白蚂蚁又开始抢一个木墩,到底谁先坐上去好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而打骂和撕拽起来。先脱了衣服和裙子的,就不管后脱下的,自顾自地像鸭子一样「扑通」「扑通」地跳到大池子里去了。先跳进去的马上像刘教授那样躺倒在水中接着像水貂一样将头在水面上转来转去也就放心了,后脱衣服的就担心池子里的位置一会儿会不会给人占满而没有我的位置了呢?位置的重要,再一次提到了大家面前。不但池子里的位置重要,还有喷子下面呢?一会搓背的时候能不能占到一个板凳呢?搓过泥打过肥皂冲过脑袋接着能不能占到一个竹床再让人泡一壶茶呢?大家一下就告别了穿衣服的过去,回到了更早以前的琐碎、浮躁和纷争之中。我们从理论和理性上不愿意回到过去,但是当我们面临着现实的时候马上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就回去了。当我们起了纷争和议论的时候,我们接着不就要总结过去了吗?不就要纠缠历史了吗?──这也是刘教授收拾我们的办法之一种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刘教授一下就达到了他的目的。这时我们也看到他终于放心地躺在那里开始闭着眼睛单纯地享受关热水的浸泡了。他终于放心的躺在那里开始闭着眼睛单纯地享受着热水的浸泡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不拿我们当回事了。他现在只考虑如何将身子泡透,如何去搓泥,如何去冲头和如何去占竹床和泡茶就够了。他有资格比我们单纯。他完全可以把刚才所有的担心和烦心,现在一股脑摔到我们头上。当我们一批一批前赴后继像鸭子一样跳进池子,我们一下就糊里胡涂地回到了过去。我们本来已经往前走了许多,现在又糊里胡涂地回去了。接着我们又发现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不但我们脱了衣服跳了进去,连过去的我们的所有妇女,现在也脱掉长裙和晚礼服像企鹅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水。我们一下不就男女同浴和一下倒退到异性关系的地步了吗?这个时候你就是理性上能加以控制,身体下部你能控制吗?幸好我们已经在另一个阶段大家都一起割了麻烦,才没有出什么大事。但是妇女对我们还是有些诱惑呀。她们的下身虽然也被除了一下,但是她们的上身呢?她们美妙的乳房,还像茄子一样在那里滴溜溜着呢。就好象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废墟上还停着一辆辆废弃的坦克和一条条风吹日晒的战壕呢。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敢说我们不去总结过去和历史了。我们的心情和刚才已经大不一样了。我们早就想着和盼着这一天了。怎么还不总结呢?让我也说一说过去的美妙时光吧,我心里憋着一肚子话要说呢。这个时候开始进行总结就不是被迫的而是主动的,就不是后退而是前进,就不是面面相觑的水貂而是像鸭子一样要滔滔不绝。已经不允许你慢悠悠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了,公共汽车已经到站了,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上挤,你不干点损人利已的事情,你还上不去这班车呢。这时刘全玉教授倒是拿上了架子。全场就剩下一个小刘儿还在那里傻愣愣地不谙世事的变化停留在原来的地步呢。看来他是要被我们从车上挤下去了。他的眼镜片已经被蒸汽给打湿了。他眼镜之外的我们全是一片模糊。他既看不清刘教授在历史之中的从容镇定历史在他的手中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看不出人民群众早已经由刚才的当家做主再一次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他考虑的是他现在怎么办。跟着那一群人跑好呢?现在是1942年的饥荒或是1893年的战争呢?他是跟着小刘儿呢还是跟着雨果呢?小刘儿再一次胡涂了。他衣服倒也脱了,但他丑陋的屁股下到大池一半的时候又在那里犹豫不决。当我们和刘教授心心相通的时候,倒是小刘儿不上不下又在那里拖我们的后腿。这个时候我们对小刘儿就有些愤怒了。当然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当我们在世界上都没有揽子的时候,我们看到小刘儿的身下还吊着一个罕见的麻烦,就好象当年我们都有麻烦的时候看到一个太监在空空荡荡地做着女人的动作操奶奶腔说话一样让我们感到别扭别说我们别扭当他和我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他首先自己就感到别扭一样,现在小刘儿和小刘儿我们就都是这种别扭心理了。问题是他越是怀着心理,就越容易把事搞砸;就好象我们当年在台上演出一样,演得越是砸锅,下场的时候就越是容易下错台走错门到门前就碰了头。现在我们越是替他害羞,小刘儿露着让人见笑的揽子──真是改天换地和时代不一样了──就越是对自己该不该下池子感到含糊;越是感到含糊,就越是进退两难不知把自己的身子摆在什么位置;越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就越是不能把自己的揽子埋藏到水中只好那么明显和豁亮地露在上面。这个时候他知不知世界的变化及我们和刘教授心理的改变倒在其次了。对我们来说这是大事,但对他自己来说,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他的揽子。这时他后悔当初在麦田钓鱼的时候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一招失算,全盘皆输,历史回头与他清算,现在就出现了这种窘境。更让人发窘的是,现在已经到了学术和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时代,他还到哪里去寻找当年已经丢弃现在血迹早已晒干和蒸发分化了的镰刀呢?找补都没地方找补,抽身都没退步的余地。当年那只飞舞的蝴蝶呢?我的那个柳条编的草帽呢?我的小弟弟呢?他的倒腾的小腿呢?过去和一切,都让小刘儿后悔莫及和潸然泪下。呜呼,俱往矣,往事竟是这样不堪回首。小刘儿在池边竟不知不觉地流下了泪。但是他的这点马尿,哪里能引起我们的同情呢?谁让你当初那么聪明呢?谁让你当初为了表现自己甩下众人呢?过去表演够了,现在落到这样的处境和下场(包括舞台上的)就是活该。我们对过去还没有计较,你倒先在这里没完没了了吗?接着我们就对他感到愤怒了。本来我们心理上的负担已经够重的了,现在你还想把这消化不了的自己的历史包袱和负担再转嫁到我们头上吗?不流眼泪还不是一种社会和大澡堂的现象,我们可以视你不见,现在你当我们的面把泪水流出来了,哪怕你仅仅是为了获取我们的同情但从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我们的思想负担单是这一点我们就不能答应和接受呢。──当然事后想起来,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是不是存在把对刘教授放水放汽让我们脱衣服下池子我们只好束手就擒接着只好回忆和总结历史的愤怒也变相撤到了小刘儿头也未可知。他们两毕竟是一头的,我们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我们倒是和小刘儿没什么差别了。当然这一切也像小刘儿的流泪一样历史已经无法挽回现在已经是大局已定和大势所去趋了。我们只好去回顾和总结我们的历史了。我们已经到了这种氛围和蒸气之中。可怕的教授比我们高明的地方还在于,这一切都还显得不是教授的逼迫而是我们自己分化和退化的结果。就像我们刚才宁死要拒绝历史一样,现在我们一下又自己钻到历史里出不来了。我们得回忆,我们得总结,那里有我们的青春、生命和16岁的花季呀。拉开一段距离回头看也许更有审美情趣呢──比这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多少恩恩怨怨可以打捞哇。审判是什么?审判就是对过去的计较。老曹老袁,俺爹白蚂蚁,前孬妗和冯大·美眼,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我们相互交叉和多头交叉,如果说单个交叉还是一种加法那么多头交叉可就是一种乘法和几次方的问题了,我们相互之间的恩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我们以为刚才的云层是什么呢?为什么有人在九天之上和有人在机场呢?原来就是我们的恩怨和我们的冤仇的聚集呀。我上一辈子不知欠了你什么了,你非在这一辈子来讨还吗?是一段不了情吗?想到这里,我们就觉得对历史和过去,确实不能不总结和不回顾,忘记过去就是意味着背叛。我们不能了结和不管。这样了结和不管就不单是对历史不负责任的问题,首先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想到这里,就像当年的王二姐思夫一样,我们就不再对勾起我们思索和回忆、总结和了结──不总结怎么能了结呢?────的刘教授那么愤怒和反对了,现在想起来他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多亏了他老人家的提醒。他到底是一个发达世界的教授呀,他到底有历史眼光是怀着一腔热血要对我们负责到底的态度,才来对我们诲人不倦和义无反顾呀。死也要把我们拉到明道上。刚才我们还打什么后坠和后墩呢?还哭着喊着好象人家要把我们送到虎口似的。现在想过来了,想回来了,我们跟着刘教授走,一下就回到一片光明的思想的开阔地;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个时候我们再回头看过去的自己,都为刚才的短视和无知不好意思和啼笑皆非了。我们就是一群护着头不让大人理发的孩子嘛。能原谅我们吗?全玉大爷和姥爷!想来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也不会跟我们计较。刚才你不是已经用自己的不计较、用自己的蒸气和洗澡堂子向我们说明问题了吗?我们不要感谢这牛屋,这长衫,这饮料,这小路,这托盘,这水管,这水阀,这蒸气和这洗澡堂子,你们让我们洗的可不是我们的身,更重要的洗的是我们的心。洗心革面,才使我们有了一个新我,虽然这新我是用走回头路和反思的方式找到的。──我们就是不感谢小刘儿。我们倒是从现在开始要盘查一下小刘儿,我们跟历史的矛盾首先就是跟他的矛盾。因为是他在操作和书写着我们的历史。我们在历史上穿著戏装的时候是那个样子吗?就是是那个样子,那也只是一台戏你就当真了你就那么天真你怎么只看戏台而不见生活呢?就好象一个服装展示会看着模特穿著篮子和草筐在台上走你就不明白那是反映我们对服装和身体的想象能力看我们的身体到底能负担些什么和挂靠些什么你就真的把这篮子和筐子给穿到大街上去了吗?是你的无知呢还是你的别有用心呢?说刘教授跟他是一头的,现在看刘教授倒跟我们是一头的现在他也站到我们的立场上来共同对付和考察小刘儿了嘛。好了,小路,发复印件吧,发前两卷吧,就在这热气蒸腾的洗澡堂子里。蒸气会把书给打湿,但书上也不会说我们什么好话,打湿又有什么要紧?于是小路像刚才托着拖盘发饮料一样,无非刚才穿著白色的侍者服打着领结,现在像澡堂的搓背者一样身上围着一条白围巾,穿著一个日式的木呱嗒板像日本女人一样迈着小碎步开始在澡堂里穿行给我们发书。小刘儿看到这种情形,倒是像正在哭的孩子一下噙到奶嘴一样,迷路的孩子一下看到了村庄的灯光和夜壶一样,或者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泡屎也罢,这不还有人烟吗,这不还人来嘛──马上就止住了刚才的哭和不上不下,一下就破涕为笑和将身子滑溜到大池底。揽子不见了。精神一点一点恢复了,眼里有亮光了──他终于缓过劲来了。好嘛,发我的书了。不管接下去出现什么情况,这管前边对我怎样地不利,不管你们出于什么原因和动机,也不管马上会发生什么变化,现在我只能顾住眼前了,我只能过上一天说一天了,现在我见到给人民发我的书不管这书你们怎么看我看着这形式和仪式我就高兴。人民不眼看就要用我的书给武装起来了吗?接着他一下就忘记他和我们的区别似乎我们已经是一伙了可以平等了似的,他一下也没有了揽子似的──揽子沉到水下就没有了吗?这时在水上飘浮的,倒也和我们一样成了一丛水草──开始在水面露出一个头和我们一样像水貂一样东张西望。但是水貂还是不一样呀,我们的转头已经显得十分成熟了,而你还在那里像一个乡下水貂一样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呢。何况我们在池子里浸泡的时间也不一样。当我们尽情浸泡的时候,你拖着揽子在那里不上不下;现在我们浸泡够了浑身已经像一只红虾手指在身上一动泥卷马上纷落。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离开这池子去占一个大条凳让搓背的小路给我们从上到下和从里到外彻底清理一遍的时候,你倒是刚刚觉悟要下池子呢──当他像水貂一样下池子的时候,我们已经像鹅子和鸭子一样要纷纷离开自己的水坑拍打着翅膀上岸了。还没有容他对世界的好奇打开天窗,我们已经争先恐后「扑啦啦」地飞出了屋。单为这个,他再一次对世界感到沮丧。但是到后来上吊的时候他倒把当时的沮丧诗意化了。他说:
「我在空无一人的池子里并不感到沮丧,因为我把你们争先恐后的上岸,看作是为了争先恐后抢到我的书。」
小路给成群结队的等待搓泥和搓了泥等着打肥皂和到喷子下面冲干净的我们人手一册发了两卷书。当然一本是第一卷,一本是第二卷。有拿起来就翻第一卷的,有拿起来就翻第二卷要先看结果再回头看原因先过将来再回头过现在和过去的。这就看各人习惯的不同了。不看我们还没什么,一看我们就觉得我们真应该看,我们真不该这么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命运和过去交到我们不相信和对面不相识的人手里。看着小刘儿也挺老实呀,我们就在车站把我们的行李甚至我们的孩子暂时托付给他了,没想到等我们刚刚转过头来,他已经把我们的行李和孩子给拐走了和倒卖了。现在我们看着他的书,就好象我们在车站看到他背着我们的行李和孩子背影一闪呢。转眼他在人群里就不见了。我们哭着找不到我们的行李和孩子。何况我们的盘缠我们的思想、情感、感悟和我们的心还在他背走的包袱里呢。我们失掉了我们的盘缠和思想,我们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我们怎么往前走?我们失掉了我们的心,今后我们可怎么活呢?我们失掉了孩子,大家不就说我们像小刘儿一样是一个傻冒了吗?我们失掉了我们的过去哪里还有我们的现在和将来呢?不看这两本书我们还能活下去,一看这两本书我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我们一下就义愤填膺了。我们真不知道我们的身影留在我们的身后会是这样。连牛根都在那里抱着脑袋哭了:
「我是一个多么老实的人呀。我平时跟小刘儿关系不错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候,一到了书里,他就把我变成了一条狗呢?」
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当时就炸了窝和哄了场。除了牛根,我们故乡还有女免唇和卡尔·莫勒丽这样的人呢。还是教授对我们好呀。在一切要定稿和定案之前,先让我们看了看我们的原形和原状。这还开什么讨论会呀,我们就一边搓泥和淌泪,一边把它变成诉苦会和斗争会就是了。一边躺在一条长凳上让人翻来倒去地搓泥,一边声泪俱下地开始诉苦,在这充满澡堂子味道的世界里,不也别有一番情趣和景象吗?问题是我们不单对小刘儿有仇和苦,还有我们之间呢?我们之间过去也相互看着不顺眼呀。看着是一本书,原来是一本本的血泪帐。小刘儿呢?小刘儿这时还浑然不觉地在大池子里飘水草和沉浸在刚才发书的兴奋中呢。他哪里想到这就是他恶贯满盈之后走投无路的开始呢?
「我先说!」
「我先说!」
大家开始举着手争先恐后地要第一个控拆和拆苦。还是我的冤仇深呀。还是我的委屈大呀。大家的手举得像森林一般。这个时候我们的主持人刘全玉教授也刚搓过背像一个泥人一样从条凳上坐了起来,刚才他还对我们束手无策,现在看到这种情形,一下推开小路,又反客为主地端上了架子。一切都不出我之所料呀。他一起身,泥雨横飞,申请发言离他近的积极分子,这时都落了一脸和一身。有的还一下迷了眼睛。但这些迷了眼睛的人现在连擦也顾不得,一边憋着流出的痛泪和痒泪,一边还在那里盲目地举着自己的小手嘴里不停地和着众人说:
「我先说!」
「我先说!」
好象谁先说,谁的苦就越大;谁越是对小刘儿前两卷有意见,谁的形象在书中就越被扭曲本来的形象就越高大似的。于是现在就不是诉苦,而成了某种形式的比赛了。而世界上一旦出现比赛和赌气,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倒是要马上变形和扭曲了。就像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身体和动作一样。我们在赛场上就已经不是我们就好象我们在舞台上就已经不是生活中的我们而是根据剧情的变化和发展来塑造和改变一样。我们本来是要挑破一场戏,但在挑破这场戏的过程中,我们又开始了另外一场比赛和开锣了另外一场戏。用另一场戏来总结上一场戏,这本身就含着连环套和戏中戏呢。闪回用得太多了吧?回忆中的人怎么又插上一段回忆呢?如果说我们的刘教授在他的聪明和智能之外还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样的错误和闪失恐怕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的连环套就只是套中我们吗?就没有套中他自己吗?但是事后刘全玉教授还是梗着脖子说:
「我在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本来我是不想这么做的,本来我是不想放气和放水的,本来我是不想在挑破一场戏的同时再开锣另外一场戏的(这话说得太夸大自己了吧?当初恐怕你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在开锣另一场戏吧?用另一场戏来总结上一场戏,这戏和总结的本身能有什么区别呢?),本来我也想象刚开始那样,大家脱掉西服恢复到生活本相我们轻松活泼地坐在桌子前总结不成吗?但是不成。条件创造好了,大家就是不总结。这个时候我就发现了大家除了像他们说的对往事过于疲劳和伤心不愿再揭开那块伤疤之外──当然也含着某种程度的赌气──更大的成份是一种借口,更重要的原因,是大家在戏中和入戏的时间过长中毒太深了。从艺术的角度看──对于过去讲,当然这也是一种很好的境界这也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人戏不分的情形;我们在以前的戏里都不一定能达到这种境界,我们也是动不动就出戏和跑戏;现在煞戏了,散场了,我们应该回到现实生活中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反倒是回不去和一下入戏了。我们一下人戏不分和不知今夕是何年了。这个时候大家倒是一个个仰着头深沉地看着月亮。我们总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过了点和错了车,我们的行动总是慢半拍而不是恰如其分地达到我们的极致。──大家的情绪还在延续,我能怎么办呢?大家个个打着领带穿著西服正襟危坐在那里一个个鼓嘟着嘴都不发言的本身和场面不就是一场戏吗?倒是我还穿著生活中的宽松的长衫。我倒是占了个宽松,你们倒是在那里紧张了。一言不发的本身就说明他们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一下在戏中出不来不知从何说起罢了。我也想用正常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但这里有一个前提是,当世人都不正常就你一个人正常的时候──说到这里我倒和你们一样对小刘儿产生了愤怒,他在众人深思和入戏的过程中除了傻呆呆地坐在那里,别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了?给他姥爷出什么主意或是提什么建议了?他什么都没有做。他连他自己的麻烦都思考不清和处理不了,他连自己笛子的眼都捂不过来,你还能指望他帮你敲打非洲鼓吗?本来我是不想把一个回顾的会议变成一个声讨会,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但是当你和小刘儿这样一个矬包和窝囊废结伴的时候,你看到他终于受到众人的攻击和围攻,你在旁边也为你窝囊的结伴感到一种解脱和解脱之后的解气呢──当世界上的人都不正常就你一个正常的时候,当所有的演员都没从戏里醒过来就你一个人醒过来的时候,当所有的醉鬼都还在昏迷也就是世人皆醉你独醒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想用正常的清醒的办法来处理场面是不可能的。你除了对世人进行倒退和妥协也找不出别的办法了──这时你还不能让世人知道你倒退和妥协的手法,手法的实施还得让世人不知不觉;你在给他们动手术的时候,还得给他们打一针麻醉药和昏迷剂。你除了也倒退到戏里、醉里和梦里没有别的办法。你除了让他们倒退到历史里他们才可能总结历史。你想让他们回忆起痛苦的往事,你只有给他们砍一道新的伤疤。本来已经到了学术和文雅时代了,我已经不想再搞这一套而想和他们平等了;你对他好他觉得不正常,你坑他骗他他倒对你感恩戴德。单是为了这个,不也值得我们长歌当哭一场吗?当然这样说的本身又是另一种入戏了。长歌当哭还不是一种戏的境地吗?但是我的这种入戏和他们糊里胡涂的入戏又有本质的不同。于是剩下的道路就是:我只能给你们放气和放水了。我只好把一个好端端的会议室变成洗澡堂子了。这时他们只好把西服除掉──本来在他们刚进场的时候我穿著长衫就曾笑吟吟地让他们除掉西服,但是那样的除掉他们是不接受的,除掉之后不又一个个穿上了吗?不穿上就成了异已分子。那样的除掉他们不接受,到洗澡堂子的除掉他们就一律无话可说了于是就争先恐后就除掉了。你让我对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让他们退回到戏里、梦里和醉里,让他们在戏中戏中来入我的连环套。这样他们倒是在泥雨里争先恐后地要诉苦了。我是多么地想仰天长啸和掩面大哭呀!」
卷三03一个学术的新时代:对前两卷文字的牛屋讨论.3
虽然我们知道刘教授这事后的解释也是更大的另一个层次的戏中戏,但是这时我们面对着他的连环套还是无话可说。这里最大的问题是:当你面对着上吊绳的时候,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仍在另一场戏里。──让我们无话可说的第二个层次是,当年面对他的戏中戏和洗澡堂子,我们也确实是策手就擒和争先恐后──接着他就开始得意洋洋和端起了架子。当我们把手举得像森林一样争先恐后要滔滔不绝发言时,他一下就把历史的大车转回原处。他说:
「不能这么发言,不能滔滔不绝,还是要每人一句!」
接着狡黠地笑了:
「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人的历史,这是我一惯的观点。大家说能不能概括?如果说能概括,我们就概括;如果说不能概括,我们还可以先洗澡。不能概括的,甚至你就不用概括了从现在起你就不用举手了,你马上穿上衣服出门走人都可以,没人拦着你。现在是学术时代,有理不在高言,要义不用话多。行了,现在我清查一下,不能概括的,请把手放下。能够概括的,才有资格举手。过去征求人们的意见都是让人把手举起,现在我们证求人的意见就是让人把胳膊放下来。放下!听见没有!」
但是整个洗澡堂子没有一个人把手放下。再没有这么众志成城了。刚才我们还想滔滔不绝,现在我们用一句语又能概括自己的历史了。不是我们变化快,是这世界让我们经常陌生。我们还没有从一部戏里走出来,我们就钻进圈套进入了另一场戏──就像我们是在同时上着好几部戏的明星,刚从这个戏里钻出来,马上又被人送到另一个戏中。这个时候我们哪里还有自己呢?虽然我们有时也闹一下明星的个人脾气,但是大的历史趋势和台本,我们还是不敢违背和另辟蹊径的。刚才大家都赌气,我也跟着赌气;大家都不说,我也不说;大家都举胳膊,我也举胳膊;现在大家都不放下来,我也就不敢独自一个人放下来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能承认我的无能吗?我能够脱离群体吗?虽然我们知道教授这么说和这么要求的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为什么非要一句话呢?历史真是这么简单吗?但我们还是明知故犯地钻了进去,就好象我们明明知道这戏中不是我们自己而我们又身不由已地去紧贴和表现他一样。教授真是摸准了我们的脉搏和掐住了我们细细的可怜的小喉咙。我们只能后腿着地与他狼狈为奸边走边向他做出改悔和重获新生的丑陋的和献媚的微笑。我们已经拋弃了我们的信仰。我们能够一句话概括我们的历史。如果说我们刚才的固执是一种莽撞,现在我们的妥协倒是一种真实了。大家不但承认了些一点,就是在用一句话能概括历史上头,大家又展开了新的另一个层次的竞争。大家又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虽然大家没有一个人是做好这种新的概括的准备的。大家现在是能争到头里就算好──可想而知,这时我们对历史的概括怎么能够准确呢?小刘儿会不会借此又来钻我们的空子呢?但是大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家所抱的态度就是:我要在双重的意义上洗刷自己,我要将我的历史先说清楚,我要控诉,我不能落到别人的后头。我不能先饶了小刘儿。
「我先说!」
「我先说!」
「我就说一句!」
大家眼看就要在那里打起来了。大家忘记和忽略的恰恰是:当你用一句毫无准备因此就毫无目标的话来概括历史和前两卷,不正是一下便宜了小刘儿吗?滔滔不绝我们还不一定能概括准确,何况一句乎?事后我们也愤愤不平地想:一句话怎么能概括小刘儿的罪恶呢?他是万恶不赦呀,他是罄竹难书呀;但在当时,我们大意地把这些要素都给忽略了。事情的错中错还在于,当时大意的不只是我们,仍在池中泡着的小刘儿,看到我们要对他的前两卷进行概括也开始高兴得手舞足蹈。本来一句话概括两卷书会给他留下很多空子,但是他不是从这些空子出发,而是觉得自己能站到一句言简意赅的话上不是显得更加豁亮吗?多亏姥爷!他从另一场梦中还没有醒来呢。这时还是猪蛋过去杀过猪和割过我们的揽子呀,还是这叔叔比较勇敢呀,我们都不敢为自己说什么了已经在那里摇尾乞怜了,这时猪蛋叔叔倒是拍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马上也落下一场泥雨,这场泥雨当然也增加了他的信心──鹤立鸡群和扬着脖子代表群众和广大人民利益地喊了一句:
「你说一句话能概括小刘儿、前两卷和我们历史,现在你先给我们做一个示范,概括出来让我们看一看──还不要求你概括复杂的小刘儿,你要一句话能把你此时此刻──历史都可以不说──的自己概括出来,我们就服了你!」
人心还是有向背呀。被侵略和被占领土地上的人民虽然在水深火热之中拥护着侵略者但是从内心的情感来讲还是盼着解放呀。戏中的人还是盼着戏的结束呀。猪蛋叔叔的话,马上得到了全场发自内心的掌声。也许是一时出戏的结果吧。这一点倒是仍在那里得意洋洋地下雨的刘教授所没有料到的。他哪里知道猪蛋又在那里下了另一场春雨呢?这第一个站起者和提出问题的疑问者怎么会是猪蛋而不是我的孬舅呢?事后我曾向孬舅指出这一点。这时孬舅红着脸说:
「怎么会不是我?猪蛋也就是比我快了半拍。你以为我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和没有勇气和这一点智能来与侵略者和统治者挑战吗?我的思想早转到这一层台词都到了嘴边无非是他比我早半拍先说出来罢了。我就让他这一回也没有什么。好在还来日方长。」
俺孬舅就这样排除了他的尴尬和制止了他历史地位的下滑。但是因为这一点置疑和这个问题的提出,当时猪蛋的地位已经明显地冉冉上升,孬舅已经夕阳西下。他自己也有些掩饰不住的垂头丧气。──猪蛋的这句话在当时也真起到了一种阻止和阻挡的作用哩。渠中流淌的水头已经有些犹豫不定了。蛇头开始在那里左右摇摆了。教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就尴在了那里。他只想着向我们提出问题而忘了我们也会给他提出问题。他只知道放出洪水猛兽而忘记了倒灌和反扑。于是他一下就愣在了那里。你不要总让我们总结历史、前两卷和小刘儿,你现在总结一下你自己吧。这是他没有料到的。本来刨挖历史的深仇大恨的责任都在我们身上,现在一句话就举重若轻地推到了他头上。你能一句话概括现在的自己吗?我们齐声问。现在我们都一齐搓起了泥下起了泥雨和暴风骤雨而你一个人就在这雨下和树下了。可怜的孩子。当你让我们众人一起去做什么的时候,我们的尴尬和孤独还有一个相互照顾、慰籍和安慰,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能不能在你自己划出的道路和路线上一步就走到终点呢?我们看着你的小腿就替你担心和难受。但令我们失望的是,教授到底是教授呀,他并没有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走路,他并没有像我们盼望的那样失败因为这种失败而让我们欢呼雀跃藉此证明此路不通而改变我们的方向和命运,相反他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出人意料地真的用了一句话概括出来了他现在的状况和人生。他又把皮球踢给了我们。这就让我们更加被动而他比刚才没发生这场转折之前还要主动。──如果他这句概括用词一般还好呀,问题是他次还有超水平发挥真是一下达到了教授的水平,就让我们更加张口结舌和无话可说了。他说:
「我现在的情况是: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虑之日。」
说完,他自己都为自己词语的准确和华丽而感动了。这概括的确深刻呀。接着对自己有些怀疑:这是我说出来的吗?我还能用一句话,说出这么华丽的篇章吗?于是一下就主动了。我说完了,接着该你们了。我已经向你们证明,一句话是可以概括历史的。当你们将我一军的时候,就是我反攻的时候:当你们给我出难题的时候,就是我要掐你们脖子的时候:困难当然不是我们的盼望的,但是困难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遇和挑战呢。教授又有些洋洋自得了。当教授没说出这句对他自己的概括的时候,我们对他还怀有一线希望;当他说出这句精彩的话的时候,世界在我们面前可就是一片黑暗了。原来就是这么简单。但这个简单到了我们身上我们能不能从复杂和纷繁的人生和往事中像教授一样觅到并且能一语中的呢?本来我们对自己还有信心,现在一下就彻底气馁了。属于自己的要义和宗旨,主义和理想,在生活中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去一切支撑我们生活的生动而简单的真理都是别人免费提供给我们的我们都是生活在现成的语言、语句、语录和语法下──树下──一切都不用我们费心,虽然我们动不动也对真理说三道四一遇到事情就发生动摇和怀疑,但是现在轮到要我们自己概括生活的要义和宗旨时,我们才知道概括和提出这些要义和宗旨并不那么容易。过去我们把我们人生的负担和道路的寻找都推给了别人从我们生下来那天起就同时生长这种恶习和惰性,现在当别人和依靠离去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历史空白这个空白开始由我们来填写的时候,我们竟然发现我们过去的人生都白过了。我们的本身就是一片空白。我们在这种空白的往事中找不到我们生活的要义特别是像刘教授那么精彩和文白相间的话。就是非逼着我们去寻找,我们说出的肯定也是让我们自己都感到脸红的没有学问和底蕴的大白话。一句大白话,肯定概括不了我们的过去也指导和支撑不了我们的将来。我们将来眼看就是一片黑暗。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失去指导者的痛苦。当世上还存在着救世主的时候,我们总是对他不敬和发生怀疑,好象人家存心要把我们领到绝路上和屠宰场;现在别人撤手不管了,绳索和笼头都给你解开了,你自由了,你长大了,你该上路了,接着就看你的了,这个时候你才感到一个人上路是多么地可怕呀。这个时候你只依稀记得姥娘教给你的一句话:见到年岁大的你就叫大爷或大娘,见到年岁轻的你就叫叔叔或婶婶。但你也知道,在路上单凭着这两个单薄的称呼和代号,是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的。因为称呼并不能替代你的主义呀。你不是要赌气离开家吗?你不是赌气要自己走一段人生的道路吗?你不早就盼着历史来一次断裂和空白吗?可到了晚上,你为什么骚眉耷眼地又灰溜溜地像鸡一样脖子一伸一伸地回来了呢?我倒盼望你能把主义坚持到底,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和找到一句话能概括自己历史的文雅的和精彩的话来。我盼着你们比我说的还要精彩。但你们怎么倒是让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先说出来了呢?现在你们也说出一个深刻的让我看一看呀。教授把大腿压到了二腿上,一副接着就要看我们好戏的架式。虽然教授的这种举动有些肤浅,但是我们面面相觑,连刚才滔滔不绝和在胸中奔涌和词语转眼之间也不见了。我们找不出一句话特别是一句有文彩的话来概括和总结我们的过去、现在、书的前两卷和我们的小刘儿。──事情到了这种无要救药和无法收拾的地步,我们才知道小刘儿并不是一个坏人和我们的敌人,小刘儿也像过去给我们指引方向和道路的人一样也是我们亲人。不然人家费劲巴力给我们指引方向干什么?人家光把人家自己救出来不就得了?就让你们在黑暗中摸索,黑死你们和摸死你们也让你们见不着一丝光明和希望,这不也是人家的一种态度现在这态度不果其然就摆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也就草鸡和束手无策了吗?小刘儿硬是把我们过去不值一提的琐事和片段,往事与回想一点一滴和点灯熬油地给记下来哩。换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能有这么大的耐心吗?你哪里是琐事和片段呢,你是迷幻主义,你是迷幻文学。小刘儿在哪里呢?明星在哪里呢?星空又在哪里呢?当我们在漆黑的夜里仰望天空的时候,我们多么希望能找到那把勺子和那颗闪亮的北斗星。但是眼前竟是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都在雨地里变成一群泥猴了。我们仰脸等待的姿态都幻化成一块块风雨中的化石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从这里路过再说我们是一群傻冒,我们也就口服心服不准备反驳什么了。但头上的乌云去只能靠我们自己来驱散了。明亮的星空只能靠我们自己把星星一个一个给安上去了。找不到星星你安一个电灯泡也好呀。总结过去、前两卷和想出你至关重要将决定你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句话吧。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语言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和它的份量了。过去我们使用语言就像拧开笼头喝自来水一样,让它随便喷洒和浪费,想到哪里就说到那里,想怎么说就顺嘴胡说,现在看那是多么肤浅和无知的年代但那也像我们无知的童年一样它又是多么地没有负担和无忧无虑呀。但是现在你长大了,你要对你的每一个行动和每一句语言负责了。教授要你挑选语言了。这就使我知道了挑选语言也就像当年我们挑选伙伴一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呀。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我们的家庭并不是妓院。我们顺嘴就说我们把过去给忘记了。这样说的本身就是还原儿童和证明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过去之中。当我们生活在过去之中,我们对过去充满了厌恶,我们总盼着有一天能了结它;但是当我们真要和过去了结、总结、割断和断裂的时候,我们一下发现我们和过去竟有那么多的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动一下哪里都感到痛,牵一发而动全身。过去那么龌龊和低矮的小草房,现在看起来竟是我们的故居呢。过去那么不堪回首饱受人间欺凌和压迫的童年,现在看起来竟也有几丝值得回忆的温暖呢。不写回忆录不知道,一写回忆录才感觉幸亏当时还有些辛酸和曲折,如果都是花朵似的童年和大好时光,写起来不就一马平川没有变化不能出现生动好看的一波三折了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还得感谢我们的辛酸。只是当这一切汹涌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无法挑拣。我们不知道我们用哪一句话来概括和总结我们辛酸和幸福的过去。这个时候我们发现小刘儿还是幸福的,他长篇大论写出两卷和我们的过去和回忆还是容易的,让我们用一句话来总结他的两卷和我们的过去和回忆就困难了。长是容易的短是困难的,多是容易的少是困难的,人民和群众是容易的领导和领袖是困难的,平庸和不懂事的生活是容易的而要将这种生活总结、提高、概括和理性成一句主义是困难的。我们不是缺少辛酸当然也就是幸福,而是这种辛酸过多就好象我们要调拌一个菜面前竟放着几十种调料一样让我们无从下手。这个时候我们又怀疑我们的童年辛酸是不是过多了一些呢?只放一瓶酱油和一瓶醋不就好办得多了吗?多也有多的坏处,大也有大的难处。不到收场的时候毫无察觉,一到收场的时候事情怎么就发酵和膨胀起来了呢?当我们面对着那么多期待的眼睛的时候,当你也迷茫我也迷茫的时候,我们不怕大家得过且过,我们就怕面对迷茫我们再一次迷茫;面对迷茫之中的迷茫,我们可就抓了瞎和露出馅了。当然我们也没有愚蠢和无知到就信这一切的地步──虽然我们总结不出原则和路线,方向和理想,但是我们也不会因此就相信你们当年给我们总结和指出的就是对的,我们不会因为我们对你们的佩服就相信你们曾对我们说过的话,我们对你们佩服的只是你们的手段就好象我们在床上佩服你们的手段的时候不一定就爱你们本人是一回事。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知道你们是大灰狼,但是现在你们一离开这个位置撂挑子不干不让我们走马上任的时候,我们也才知道大灰狼也不是好当的。世上为难的不单是兔子。狼已经坐在讲台上看着我们,得意地抖动着他它扫帚一样的尾巴,等待我们的露馅和出丑,然后一口吞掉我们。总结吧。复习吧。答你自己的考题吧。不要左顾右盼和东张西望。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不要打小抄。不要搞小动作。你们玩的这一切,都是我40年前都玩剩下的。我不抓住你们不说,一抓住你们就裹杆草扔老头,让你们丢一个大人。教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这时澡堂一下又变成了教室。教室四周挂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谁先举手?教授像鹰隼一样盯着我们。这还只是开个头,这两卷还只是我们全部著作和总结中的前言──让你们总结这个你们都做不到,等到了我们的现在及将来的正文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就考前两册不考后两册你们就这样面面相觑,全套书考下来还不把你们都烤糊了?有这么难吗?都是我们学过的呀;没有照过镜子吗?里头都是你们自己呀。平时不是对世界充满怀疑吗?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现在一进入历史就掉入迷宫了吗?──当刘全玉在那里扬扬洒洒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一个令我们没有想到教授也没有想到的场面出现了:小刘儿不知什么时候又钻出来了。刚才小刘儿不还在澡堂子里懵懵懂懂泡着吗?当我们转向教室的时候,并没有带上他;拉他下的时候他还在另一场梦里没有醒来,现在重新出现的时候怎么又不慌不忙和衣着整齐了呢?──你什么时候穿上衣服又遮住了你的揽子呢?进门之后,还温温顺顺向我们鞠了一躬。他向我们鞠躬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一张口说话我们就感到愤怒了:原来他也要和我们在一起,来总结他的过去──这就是梦醒时分的觉醒吗?又赶上我们的队伍了吗?一点不想比我们拉下什么吗?行动上没拉下,思想上拉下没有呢?你又来耍什么阴谋?是要给我们做一个榜样吗?这一点插入,连正洋洋自得的教授也没有想到。小刘儿你搓过泥了吗?经过你姥爷批准了吗?现在你就要插言插嘴地发言。但是小刘儿旁若无人地说:
「叔叔大爷们,婶婶大娘们,前两卷里也有我的形象,在你们总结自己的时候,也得允许我和你们一样做一个总结和了结。看着我在池子里傻笑,其实我早已经觉悟了;看着我被你们拉下,其实我早已经迎头赶上了。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在你们都对世界感到为难的时候,我就要出现在你们面前给你们面前给你们做一个榜样了。你们不是感到总结有些为难吗?我却不感到为难。问题就像姥爷说的一样简单嘛。戏里和戏外是不是一样呢?平常做人是不是人戏不分呢?生活中的小刘儿和书中的小刘儿是不是一致呢?记者采访你的时候是不是说漏嘴呢?你平常怎么想的,你现在又是怎么说的?但是,如果你要顺口胡说,你说出来的也就成了刚才你们担心的没有文彩了──姥爷是有文彩的,你们是没有文彩的。但是,我要说的文彩,和刚才姥爷的文彩还有区别。──姥爷,请原谅,我不是纯粹为了在文彩上跟你争一个高下。──姥爷的文彩虽然华丽但只是感性的,我的文彩虽然有些灰色但却是有理论作指导的。文彩从哪里来呢?是从我们的学问来吗?是从我们的内心来吗?当然也从我们的学问和我们的内心来──就像姥爷一样,但更重要的内涵,却是从我们的夜晚而不是白天来呢,是从时间而不是从生命来呢。再有学问的人,白天说的话、在课堂上说的话也平淡如水,但是到了晚上呢?没有学问的人,也变得格外的有灵感说出的话就有超水平发挥了。夜间是语言成长的季节。夜里生长的语言的枝条和充塞于白天的言词是不一样的。白天我们这么说话,但到了理想的夜晚,我们就不那样说了。白天是用于交流,夜里却是用来总结。如果我们把自己的总结和回顾放到这个时候,我们的总结和回顾不就显得出色和富有个性了吗?白天的语言分不出你我,但是到了晚上,我们每个人都和另外的人不一样呢。一句话,白天的语言是定型的和静止的,夜晚的语言是生长的和抽芽的,是雨后『吱吱』作叫的抽长的高梁节和青滕上眼见着抽出、生长和盘旋的枝条。枝条在舞动和疯狂。白天的语言清楚明朗言义相及,夜晚的语言神出鬼没和捉摸不定。处于向上的生命,如果不让它生长,那只有让它灭亡;我们不想让它灭亡,我们只好让它生长。我们用不着夜晚的时候,我们重视的是白天,但是当我们不在生活而在总结和回顾生活时候,我们就得把日月和天地倒个个儿来过。对于事情的正常我们无法总结,但是我们对黑白颠倒的日月,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就让我们把白天当作夜晚吧,就让夜里生长的语言奔腾不歇吧,于是它就充满着一股不但我们自己就是连它本身也把握不住的隐秘的激情,我们就在这激情的洪流中顺水推舟吧。它奔跑跳跃,虽然它前途不明。但我们用它不是首先来考虑我们的前途而是总结和打量我们的过去,于是我们就不会为它的疯狂而担心了。夜里生长的语言在奔跑跳跃,有些捕风捉影,有些不着边际,有些幽深,有些晦涩,有些隐痛,有些欢乐──于是它就特别适合于我们对不着边际的过去和前两卷做总结。这就是当我看着你们对前两卷和你们的过去着急和发愁本来我也是傻呵呵直到现在在我还一身的腥臭没有搓泥和打肥皂呢,但我突然想通这一点就一边走一边让身上自动掉泥──这本身也是一种夜里的举动和语言──地赶到了课堂,我要现身说法地给你们做个榜样。大家不信白天,大家总是出现在似是而非的清晨当然主要是夜晚。大家不见宏钟大吕和柔情似水,大家浑身迸裂出不绝于缕的弦外之音。我就是这样的人,我马上就用夜晚的语言来总结我们的过去和白天。如果你们也想这样做其实也十分简单,那就是我说一声黑,你们赶紧捂住眼也就是了。」
卷三03一个学术的新时代:对前两卷文字的牛屋讨论.4
等小刘儿说完,小刘儿刚才的温顺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就是他得理不让人的本相──甚至把他姥爷也盖住了。一个夜晚生长的枝条就这样救了他的白天吗?不总结过去的时候我们对他满腹牢骚,一总结过去的时候倒是让他一下占住了夜晚。夜晚是我们忽略的一个空白吗?一头狡猾的狐狸。他现在一说天黑就让我们捂眼,在狐狸面前我们就没有别的的办法了吗?看来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变成一群土狼。你不是说你的语言是在夜里生长吗?现在我们在夜里就闪亮着我们幽幽的来回晃动的一盏盏眼睛。这倒是小刘儿和他姥爷都没有想到的,这倒一下把他们爷俩吓了一跳。我们漫山遍野的幽幽晃动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进。还有一批眼睛已经越过他们向前走去。终于一下把孩子从梦中给惊醒了。「姥爷,我怕!」他一把搂住了床上的姥爷。接着就发现他尿了一裤子。本来他对过去和白天的总结是:
「我原来以为是孤独,到头来才知道是苦恼。」
现在他哭泣着嘤嘤地说:
「姥爷,我是多么地盼着天亮和白天呀。」
土狼们都张开嘴哈哈地大笑了。两个小土拨鼠,就这样和土狼们一起翻看着小刘儿的前两卷。里面是不是土狼们的形象呢?说的、写的和画的准不准确呢?他的写作用的是白天的语言还是夜晚的语言呢?土狼们「咔吧」「咔吧」像吃地瓜一样吃着和嚼着这书,嘴角处涌出来地瓜一样的渣块和汁液。不就是一句话吗?放到人是困难的,放到土狼就容易多了。多么光滑的毛皮呀。多么平整厚重的脑门呀。多么尖翘的耳朵和多么像扫帚一样的大尾巴呀。用它做一个围巾和前领是多么温暖。吃出一点味道了吗?和平常你所想象的味道有什么差别吗?它概括和描绘得准确吗?你不等小刘儿像教授一样说出他对自己的概括和总结就开始收拾他们了吗?但是这个时候你就是让小刘儿抖露他的总结和夜晚也来不及了,他开始在清晨的床上发抖了。他已经提前用上了白天的语言而不是夜晚的语言了。他的语言已经不再生长了。他的语言已经碰到铜墙铁壁而自动拐弯了。看到这群土狼,小刘儿才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地幼稚和肤浅,用白天的语言或是夜晚的语言对于自己和它们没有任何区别。语言枝条的疯狂生长和泛滥倒头来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长也是白长了。长的和聪明的不是地方。或者,长还不如不长呢。同时,过去和两卷并不重要,它不过只是正式演奏之前的一个练习曲。不过只是开场之前的一个过门。离正文还远着呢。是严肃之前的一个玩笑。它顶多能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它只是熬药之前的把药引子而不砂锅中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的几十种本来互不搭界现在要相互搀杂和熬煮的各色草叶和花朵。是饭前的一碟小菜而不是正餐,是饭前的开胃酒而不是碰杯的麦爹利。是随便吃着玩玩的而不能当真。是萍水相逢而不能历史悠久。是后娘养的孩子是庶出而不是正根。是一种背后提示而不能当作正经的一篇报告在大会上举手通过。是一群人的临时组合而不是领导我们的核心力量。我们是随便翻翻的呀,我们并没有把它当作经典和名著。我们只是一块结伴出去玩玩的呀,还远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只是一处浅湾而不是大海,这只是井口之上的一块天空而不是蔚蓝广大的宇宙。这只是一块蒸熟的白薯而不是青藤绿叶甩手无边的红薯地。这只叔叔大爷们的一个缩影而远不是他们的人生。这只是故乡的一个牛屋和打麦场而远不是他乡。这只是孬妗和前孬妗的一个片段而不是她们的盖棺论定。这只是夜晚的一瞬而不是夜晚和白天的交接。这只一抹彩霞而不是挂在天边的彩虹。这只我们的絮絮叨叨而不是我们和上帝的契约。这只是我们的嘴动而不是我们的说话──因为最准确的话语是说不出来的只要我们一说出来就显得片面了、走味了和走形了。换言之,从对大家、故乡包括对小刘儿负责的角度来讲,前面的两卷根本就不能算数,这只是我们谈笑之间的一个前言。是两人闲谈之间摆上的一碟土豆片,并不是非吃不可的正餐。──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前奏、前提、前夕、小吃和前言,为了正文和正餐,为蓝天和白云,为了红薯地和彩虹,为爱情和契约,我们还是要对这过门和小曲,对这井底和一块歪歪扭扭的白薯,对这萍水相蓬和偶尔的天边的一朵流云和一抹晚霞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总结些什么、评价些什么和怀恨些什么。它到底是不是你呢?正戏还开演不开演呢?这就和小刘儿刚才的认真殊途同归了。说我没有从梦中醒来,那你们从戏里醒没醒过来呢?小刘儿也为此感到愤怒。连聪明理智的刘全玉教授这时也裹了进去,开始站在众人的立场上对这过门进行另一层次的追究。大家都像搅一堆马粪一样开始把千万双不同种族和肤色的男男女女和非男非女非人非生灵和非生灵非人的手插了进去。说吧,对前两卷中你们单薄的身影满意不满意呢?做出你们的评价吧。教授又一次兴奋起来,开始把这无意的收获当成了他的另一层阴谋──好象早就等着这一天和这一张张嘴呢──做出了收网的架式──接着他就可以从每一句话里挑出来它们的不准确和不概括的地方而洋洋自得。他掌握着最后的评判权和最后的解释权。一个灰色的教授和田野上夜晚里的一群土狼。你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面镜子,镜里是我呢还是镜外是我呢?异性关系时代是我呢还是同性关系时代是我呢?生灵关系时代是我呢还是灵生关系时代是我呢?每一种心思和念头就像流云一样从我们的心头飘过,现在我们要捕捉到哪一朵和哪一丝放在我们心头去呵护、照顾和养大呢?捕捉哪一条和哪一丝都不是我们的目的,难免要挂一漏万,把哪一丝和哪一朵养大都不是我们的原形。镜子里面我们还是个人,镜子外面我们怎么就成了成了一群土狼呢?镜子里边是外边呢还是镜子外边是里边呢?这时不但小刘儿苦恼,就是这帮成群结队的土狼,也对着镜子苦恼得禁不住仰起面孔对天「嗥嗥」大叫了。这是我们对天地和对我们自己的控诉。这是我们对小刘儿和对镜子的控拆。我们本来是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和小狼崽,你们不该把我们养大和让我们这么苦恼。我们恨不得把这面无形的镜子给摔得粉碎。我们恨不得把我们舞台折了、剁了和烧了。我们恨不得把这天地搅得周天寒彻。我们恨不得把故乡一下抹为平地和稀泥。我们恨不得在打麦场上把小刘儿剁成肉酱。我们幽幽的如豆的绿眼睛里,闪亮着我们的愤怒。我们愤怒的嗥声里,已经包含着我们对过去的全部苦恼和忧怨。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嗥──」
…………
「好!」
一声震堂木拍在我们的课桌上。刘教授在讲台上兴奋地说:
「这就是用一句话对前两卷的最好的总结!」
这结果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刘教授不说这句话和把我们的嗥叫归结到这里,我们还要继续肤浅地嗥叫下去;当我们明白无意之中入了他无意的圈套,现在歪打正着竟中了世界的靶心的时候,我们却怯怯生生地停止了我们的声音。但等我们回头思索和品味的时候,我们也不禁兴奋起来了:这嗥叫对于我们过去的总结,竟是这样出人意料地准确呀。蝴蝶低飞,你不是一个有真情的人。就好象我们对小刘儿怎么也概括不准确,突然冒出一句「狗娘养的」,我们一下就找了我们的感觉一样。原来准确的描摹和概括都是无意之中得来的。不在感性或是理性,不在白天或是夜晚。土狼们马上安静下来。不用再嗥叫什么了,不用再逼迫自己什么了。我们本来以为这路是走不到尽头的,谁知无意之中竟到达了目的地。大喜过望之后,我们不禁要说,教授,有你的,你还真是一个讲究课堂艺术、领导艺术和职业道德的人。当我们不懂的时候跟着你走以为是暗无天日和一条道走到黑了,现在到了目的地和制高点当我们回首、回忆和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跟着你条条道路通罗马。通天一声吼,过去的一切都说明白了,过去的一切都交待清楚了──既然这样,我的教授,前两卷就可以翻过去了吧?我们接着就可以朝下走和往后发展了吧?还有什么可说的和好说的呢?嘴里的白薯渣可以吐出来了吗?我们可以离开这红薯地到一片葵花地里跳舞了吧?昨天终于过去了,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和迈向明天了。我们怎么看我们的昨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对我们的昨天做了总结和嗥叫出来了。当我们明白我们的昨天就像路边的白杨树一排排和一棵棵地往后飞速退去的时候,我们坐在时代的列车上就可以开始我们的明天和下两卷了。当我们明白了我们动机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讲出我们的结果了。当我们明白我们恩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对你们进行制裁了。「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已经响彻在田野和教室。这时刘全玉教授又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大伙:
「慢!」
又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不知哪里又出了毛病。好好的进程又要中断了吗?刚才说的一切又不算了吗?总结和嗥叫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吗?土狼们一个个又仰起了头,提高警惕,瞪起来回晃动的眼睛。灯盖又打开了。探照灯一盏盏又闪亮了。如果刚才说的不算,接着该说什么呢?田野和教室里的空气陡然又紧张起来。这时教授慌忙摆了摆他的手:
「不要紧张,不要误会。刚才总结的一切和你们嗥叫的一切都还是算数的。你们『哗啦』『哗啦』的翻书声也还是正确的。你们是没有什么错误的,你们已经过关了。我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是会永远坚持这个结论的。我现在所说的已经和你们没有关系了,我担心的仅仅是我自己。你们已经嗥叫过和总结过了,那么我呢?和你们的一声嗥叫相比──那里含着多少千言万语呀,我刚才对自己的总结,又显得狗屁不值了。文白相间的话,越发显得直白甚至有些造作了。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了呢?我能不能再重新总结一次呢?就像小刘儿刚才所说的一样,我好赖也是一个当事人吧?现在你们都总结完了走向了葵花和彩虹,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和不上不下的地步吗?学生都做完了作业和答完了考卷,就把老师一个人晾在讲台上了吗?你们嗥叫一声是如此深刻,我能人云亦云也跟着你们嗥叫一声就完事了吗?学生有出人意料的创造,老师就不能独辟蹊径吗?我是一个认真的人吶,我还得说出我的和你们相适应的一句话,才能显出我的聪明才智和露出我与你们的不同。不然我在总结过去上不如你们,我今后的人生又该如何开始呢?我在前两卷不如你们,到了后两卷让小刘儿怎么塑造呢?老师不如学生,今后的课还如何教呢?我接着要做的,恰恰就是要撇开你们另一条大路──如果你们是随意挂在天边的一朵流云,我就要凝重和深思起来──我要弄起一团乌云;如果你们是小鸟我就是天空;如果你们是群鸡我就是牢笼;如果你们是土狼我就是猎手;如果你们是老师和教授我就是校长──我横不能跟着你们走,哪怕声音多么微小,我也得说出我独特的见解和嗥出我自己的声音。这不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将来和我们大家。现在你们嗥完了,该把整个世界和天空让给我了!」
说完,教授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到了讲台上。我们松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土狼们都「吃吃」地笑起来。这个老不死的,世上的教授政治原来就是这样一个操形。说我们在那里比赛,现在你也加入了。说学生在那里答考卷,现在你也急眼了。说是给我们设的圈套,现在你自己也钻进来了。这不是就更加人戏不分了吗?于是一个个不在意地挥了挥自己的前爪:
「你说,你说。何必生气呢?」
「老刘,知你也不容易。」
「看你怎么超过我们,好了吧?」
这时教授倒破涕为笑。但真让他一个人来说,单蹦和个别地对历史嗥叫和发出声音,他又有些所馁没有底气和把握了。我们等了他半天他还没有发出声音。这时他就不像我们群狼刚才群嗥时那样单凭感觉和无所顾忌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要考虑自己声音点点滴滴的责任和效果。这是群体和个别的区别。这是老师和学生区别。真让老师说,你说你说,逼着他说,他一下就草鸡了和软蛋了。这时他就没得说了。他开始后悔刚才怎么没有随着群狼也嗥一嗓子就完事呢?为什么还要自作聪明地另找一个机会呢?一下就憋在这里了吧?他开始有些脸红。他开始有些口吃。他在讲台上坐立不安。他想从讲台上站起来溜走被我们一把抓住了又摁在了那里。他想来想去没想出什么终于也缴械投降仰起脖子如法炮制像我们土狼一样长嗥一声了事,但是兄弟,已经晚了。我们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脖子和捏住了他的嗓子。接着又给他套上了一根尼龙绳。你嗓子出什么声音都可以,就是不要长嗥。长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该你平心静气地评价历史了。我们洗耳恭听。我们这一群土狼。接着我们为教授的尴尬而在那里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吃吃」地有些无耻地笑了起来。教授被憋出了一头汗。教授你还要回到洗澡堂里去吗?这时一个母土狼站了起来。它是谁呢?她就是俺的前孬妗。本来她站起来就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是当她站起来我们发现她一下就告别了过去的头上挂虱子的邋遢模样,一下变得细皮嫩肉和衣冠楚楚,脸上打着雪花膏,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旗袍平平整整一看凡是出门都用熨斗熨过现在一起身还知道用手向上提一提旗袍的下摆和衣襟,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透出大家闺秀的教养和门风,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有准备决不是糊里胡涂过日子的样子,我们就更加吃惊开始知道过去几千年的日子前孬妗也都是哄着我们玩罢了。她没有给我们露出她本来的面目。只是到了这历史的最关键的一天,她才把她的面纱稍微掀开了一角。如果说她老人家的过去仅仅是来救世的话,也和小刘儿的姥娘一样,是从最底层和我们这些最肮脏的人开始的。她这么多年和肮脏丑陋肤浅的我们混迹在一起隐瞒了她的真相,这需要多么博大的胸怀和持久的耐心呀。我们一下又感到了我们的肤浅。我们的救星和伟人──原来就藏在我们的中间。无非我们在几千年的日子视而不见和熟视无睹罢了。错误还在我们。我们没有为刘教授出汗现在我们为前孬妗惭愧得出了一头汗。在她面前,冯·大美眼算一个什么东西?刘全玉又算是一个什么东西?人家当了你那么多年的媳妇,你就像你的儿子一样对人家熟视无睹。我们感到惭愧,你就不感到惭愧吗?油光水滑的前孬妗站起来,一副大和学者的风度;话一出口,我们就看出她早已提前告别了我们的故乡而到达了另一个境界。她才是有学者风度和领着我们口服心服地进入一个学术和文明的时代呢。这时我们才知道,对过去的日子和前两卷的总结倒是归结和总结到她身上才适得其所。她站起来不是替我们而是首先替她公公说了一句开脱的话──过去你们熟视无睹,现在人家既往不咎,这就看出人的素质的差别了。这才是对刘家最大的惩罚和羞辱呢。她事后也说,一个童年时让你从他裤裆里钻过去的人,等你长大发迹之后把他一刀杀了不算高明,而当你荣归乡里的时候还请他喝酒,让他感到自己无颜活在这个世上只好去自杀那才叫解恨呢。我对我公公及对我的丈夫和二老婆(指冯·大美眼了),采取的都是这种办法。俺前孬妗提一提自己旗袍的下摆,又用手抿了抿自己头上的发髻,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指着我们握着或掐着刘教授喉咙的手──一下子下去多少手呀,好象谁的物不下去或下去得晚和不得力,就是和教授一个立场似的──朗朗地说:
「放开!」
我们一下就被前孬妗给震慑住了。不管理解不理解,我们一下就放开了我们的手。我们要听前孬妗说话。我们一看到她,才知道我们惭愧的所在,就像刘全玉在我们面前无地自容一样。真是到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时代了吗?前孬妗,你接着还要说什么?你不会就说到住手吧。前孬妗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接着她还有得说。一听这前腌臜老婆子接着说的一席话,我们就更感到惭愧不但是对我们有眼无珠的惭愧,还有对我们一下到了一个新时代还没有知识和语言准备的惭愧。我们真该提高一下了。前孬妗翘着她的梅花指,微微地说:
「放开他,让他嗥,让他学──说是让他学我们土狼的长嗥,他能学到精神实质和点子上了吗?恐怕也是长嗥相似,嗥嗥不同。不管他嗥什么,我都有再嗥在等着他呢。我还不了解我的公公吗?披着一个教授的外衣,其实是一肚子青菜屎。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漾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偶尔逸出者,便有许多匪夷所思之举,也就不奇怪了。(我们一下就听蒙了。这话果然比她公公有水平多了。我们都听不懂,水平还不高吗?他有什么毒水和脚气水,就让他嗥出来和挤出来嘛。奇嗥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样是不是更打中他的痛处呢?」
我们这群土狼马上兴奋地跟着又嗥了一声:
「好──!」
「嗥──!」
「好──!」
差点没把教授给吓昏过去。刚才他听到我们的嗥声他一阵兴奋以为自己找到了总结的归宿,现在他听到嗥叫才知道绕了一圈还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你说吧。」
「你嗥吧。」
我们倒催着他。你再一次说说和嗥嗥对前两卷的总结吧。这时他还不能不说。他还不能不嗥。问题是他要不说不嗥,告别了我们和过去,他能找谁去呢?他的教授也就在我们中间呀。他只好昏头昏脑和结结巴巴地说而不是嗥了。他慌乱地和喃喃地说:
「关于对前两卷的评价,你们已经有一声嗥在前面,我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土狼题诗在前头。但不说我又难以过关。那么我在嗥之下,只能谈一点粗浅的理智的感想了。我不再嗥了,因为你们有再嗥在等着我。同时我也看到在你们的嗥声中前两卷已经被淹没其中了,我也没有再嗥的必要了。我的再嗥──在它要随波逐流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他固有的轻浮、卖弄因其缺乏严肃而失之流气了──就像小刘儿的前两卷一样。──我们毕竟是一个习惯严肃和庄严的故乡和土地及首善之区呀。(说到这里,他偷眼看着我们的脸色。但我们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不让他看出什么来。他当然接着心里就发毛了。我说错了吗?我的观点失之偏颇了吗?要不要再把话说回来就显得全面和严肃一些而不失于流气了呢?)换言之,小刘儿的前两卷,就像我刚才要做的再嗥一样,轻浮和卖弄,是它的主调,卑贱和求饶,是它的核心。好在它只是一个开场和小段,离正文还远着呢,是我们唯一的安慰了。还有它的风格,用这种孩子的态度来说咱们大人的事情看上去总有些好笑,其实这种好笑并不是我们好笑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挺严肃的谁也没感到好笑,怎么经他的口一说就变得这么好笑了呢?可见好笑的责任并不在我们身上而是他叙述方式的问题了。我们不该负这个责任,责任都在小刘儿身上。虽然他是我的外甥,我是他的姥爷,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我还是能大义灭亲的(事后刘教授又卖弄地说: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我的一箭双雕,既将大家的视线转移开来显得我大义灭亲,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身上。)──他是不是有意在戏弄我们呢?同时他在前两卷中把我写得也不怎么样,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心头之恨,虽然我们在别的方面有些分歧,但是在同仇敌忾上我们还是能够统一的。于是能在孩子的阶段把他消灭掉总比等他长大为虎为伥要好得多。因为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再想做什么手脚可就晚喽。虽然这样去做从人的角度说起来也有些缺德,但是从你们土狼的角度看不就成了应该吗?──在这个时代不但可以对小刘儿大主灭亲,公公和儿媳妇现在不也一块登台了吗?于是现在连公公背儿媳妇过河的误会也不存在了,现在是不背白不背,不摸白不摸不靠白不靠和不碰白不碰……」
接着也有些夸张和暴露了,顺手一把,就搂住了自己的儿媳妇前孬妗。
台下的土狼们一阵欢呼。欢呼之后,我们又有些惊醒:原来他们是一伙的,在我们土狼的新时代里。前孬妗的出现原来也是一种圈套和预谋,前孬妗现在的面貌也是一种假相和化装。总结是一个套中套和连环套。但这已经超出我们土狼的理解能力了。于是我们破碗破摔地想:你们怎么理解和总结历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一个开场和小段吗?正文不是还没有开始吗?戏台的大幕不是还没有拉开吗?我们所要的只是赶紧了结和结束过去,然后开始我们的正文。不是早就说要了结我们以前的恩怨吗?不是说世界还有一个上吊日吗?我们像盼狂欢节一样盼着它的到来,这才是一个彻底的了结和结束呢。我们赶紧翻过这两卷,紧接着开始下一章吧。我们都等不及了。我们要看一看结果和自杀。好日子和好看的还在后头而不是前头。聪明的教授和妗妗,我们虽然是粗如土狼的粗人──刚才进会议室的时候你们还装丫挺地故意穿个长衫说自己是粗人呢,现在谁粗谁细看出来了吧?──,但是现在我们比你们更直接地知道了结的归宿。还是来一个竹筒子倒豆子吧。还是来一个小葱拌豆腐吧。还是来一个你死我活和生死攸关吧。你的大善是你大恶之后的弃恶从善,我们没有大恶哪里来的大的原谅呢?我们就是不原谅。我们就是不妥协。我们就是要当一个最后的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我们就是要耍一点小孩脾气。虽然这种小孩子气是教授刚刚批评和批判过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小刘儿倒是有一些共同感觉、共同看法和从一个小的稚嫩的鼻孔出气呢。就好象文雅的前孬妗,表面和你不一致白天和你不一致到了晚上不就一致了吗?这时我们觉得在故乡首先应该吊死的不是牛绳·随人、横人·无道、猪蛋和刘老孬这些历史上的恶人,也不是白蚂蚁和小刘儿他爹那些让你讨厌的苍蝇,不是老曹老袁这些前朝贵族,而就是刘全玉教授这样让人作呕的搞学术和要总结的穷酸。没有他们,我们还走不到邪路上去呢──谁让你们领着我们总结呢?总结就是不总结,不总结才是总结呢。──当然,还有他的儿媳妇前孬妗。背叛我们土狼的汉奸。
「让他们上吊!──」
「勒死他们!──」
「新时代就从他们开始!──」
…………
土狼们又在台下吼和嗥。这就让台上的人胆颤心惊和无所适从了。前孬妗还有话没有说完呢。本来这个时候已经不让她说了,但在我们用尼龙绳勒住她脖子之前,她还见缝插针地喊出一句:
「罪魁祸首毕竟是小刘儿,如果吊人,也应该从他先开始呀!」
叔叔大爷们都觉得说得有理。就是,小刘儿呢?这孩子哪里去了?于是大家马上炸了窝,开始满世界找小刘儿。但这时小刘儿早带着浑身的泥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已经被叔叔大爷和一阵阵的世间风雨给吓坏了。等我们在下水道里终于找到这只可怜的癞皮狗时,我们都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们怎么能把我们过去的命运和历史交给这样一个肮脏的东西呢?就好象我们常常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一个破烂的公共汽车和粗鲁赌气的司机一样。幸好我们只走了一半。多么地可怕和后怕。他要把车稍微在任何一个曲曲弯弯的岔路口走错一步,我们也就掉下悬崖死于非命了。我们也就等不到故乡的上吊日和狂欢节而成了半路上的无头之尸和无名之鬼了。我们也就成不了正果只怀揣着一个前因了。那我们还在这里总结和了结什么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还得感谢支撑着一艘风雨中的大船把它开到现在的舵手和大副也就是小刘儿呢。前孬妗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我们临死也得征求一下我们舵手和大副的意见。何况这是一艘千疮百孔的船。
这时后孬妗冯·大美眼出现了。她已经又变成了一个美丽高耸的少女。迈着她的模特步,一扭一扭来到被吓坏的小刘儿跟前。小癞皮狗毛皮上一身的泥水,看着一步步到来的母狼,它又开始吓得浑身发抖。但小母狼是多么地和蔼可亲呀。她说:
「小刘儿哥哥,久违了。虽然我们这几十年也是天天见面,但不也是一下回不到从前所以也是对面不相识吗?现在我们终于又重逢了。我们找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你一下,你自己对前两卷和历史是怎么看的呢?刚才我们变土狼把你吓坏了,没有让你把自己的结论说出来,现在我们知道你毕竟是我们的舵手和救命恩人,临上吊之前,你还是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吧。」
但是这个时候的小刘儿确实现不出原形了。过去海上的大风大浪他把大船给撑了过来,现在叽叽喳喳的人声倒是把他给吓傻了。过去的总结他忘记了,现在的上吊倒是吸引了他。他真诚地流下了泪──他的泪是从狗眼的眼角里斜着流下来而不是像人一样竖着流下来,他真诚地哆嗦着身子说:
「我不但忘记了总结,我把过去也给忘记了。」
又补充一句:
「浑浑噩噩,就像做了一场梦。」
土狼们问:
「你梦中梦见了什么?」
小刘儿:
「我梦见了非梦和花朵。」
土狼们一阵欢呼:
「我们终于可以了结了!」
「我们终于可以自杀和上吊了!」
「嗥!──」
「嗥!──」
「嗥!──」
…………
倒是公公刘全玉和儿媳前孬妗给吓愣在那里。土狼们又一阵狂笑,众爪齐指刘全玉:
「寻找就从他开始!」
卷三04非梦与花朵.1
丛草的青气是从丛草的下部弥漫和拥挤出来的。丛草和花朵拥挤出通往故乡沼泽的一条小路。小路射向青气,就像子弹穿过苹果一样溅出和突然涌出清脆的汗液和碎渣,到我们手里已经是茫然和一种破碎了。我们无法将其规拢和总结。高低起伏的坡度当然也不大,原野上拥挤和交错出一望无际的丛草和花朵。花朵探出草丛和归拢到路的两边。或者是占满路的两旁像向日葵一样高高地探着,越过它们才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和草原。风并没有吹过来,但是花朵和草丛为什么一刻不停地摇曳呢?当然摇曳的幅度也不大,这一点又令我们放心。是郁金香吗?是美人蕉吗?是天堂鸟吗?是串红或者是牵牛花吗?……血红的硕大的花朵,就杂错在路的两边而且一望无际。这时我们就归结成一个人。不是成群结队地从这里穿过,而是一个人在那里穿行。是寻找吗?是寻探吗?是一念之差或是无意之中呢?暮色已经降临了。清风徐徐吹过。我们不相信的白天的热度和烦躁一下子无影无踪。我们一人端着一个大碗,蹲在我们的月光下吃我们的最后的晚餐。谁都知道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谁都知道各人的上吊绳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都已经视死如归和纹丝不乱了。过去的千差万别都是暂时的,现在男女老幼都显示出了我们本来的固有的大家风度。明天离今天不是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吗?我们毫不在意地把它当作一桩别人的事。男人变得豪壮无比,女人变柔情似水,畜牧变得温顺听话,一个幽灵似的孩子,这时在贴着地面低飞。过去的历史是多么地遥远呀。我们现在已经是男女和生灵不分了。我们一下就单一了和纯洁了。俺爹和白蚂蚁,刘全玉和郭老三也变得不啰嗦了,老曹和老袁也变得心平气和而不是牢骚满腹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人了,女地包天和卡尔·莫勒丽了变得不那么狠毒和歹毒了──对事情不再那么斤斤计较,开始对世界的一切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不掐男人和割男人了,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也不那么横行霸道了,猪蛋和孬舅也不摆他们过去领导的臭架子了,秘书长变得像我们的秘书一样,曹小娥也不唆猪尾巴就是不唆现在也不流口水了,冯·大美眼也不在我们面前走她的模特步了,「还是日常的步子要稳妥和舒服得多呀」,她说。前孬妗头上油光水滑没有虱子是肯定的了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上前一把就拉住了冯·大美眼:
「我的好妹妹,过去都是我年轻不懂事,我那时赌的什么气和熬的什么油呢?早一点把你娶过来,我们两个共同来服侍老孬,你一夜我一夜,谁身上有了不方便就让别人一夜,心平气和过着小三口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真是一时胡涂油蒙了心,就到了过去那种地步,还麻烦小刘儿描画了我们半天!」
这时小刘儿也笑嘻嘻地有了大人地位,在那里像大人一样笑嘻嘻地说:「不麻烦,不麻烦。」
前孬妗又笑着对后孬妗说: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明天我们就要上路了,我们也就剩最后一夜了。」
接着两个人在那里相互推让:
「今夜是你的了!」
「今夜是你的了!」
「那最好今夜谁的都不是,就剩他自己算了!」
「或者让两个老孬来服侍我们一个!」
又在那里「咕咕」地笑。白石头呢?白石头呢也不像往常那样偷奸耍滑了,开始老老实实缩在他爹身边给他爹捏脚呢。白蚂蚁还有些炫耀地把脚伸给了我爹。我看到后,忙向我爹喊道:
「爹,不要怕,等我忙完这一块,马上也去给你老人家捏脚!」
俺爹笑着向我摆了摆手:
「不忙不忙,你忙你的大事;等你忙完,到时候就不是你给我捏脚的问题了,我应该给你捏脚才是呢!」
我忙不叠地说:「爹说到那里去了,这玩笑开得过了头,儿可担不起!」
爹又开通地说:
「什么爹不爹儿不儿,就是爹儿也不就是今天一晚上了?到了明天一上吊,我们一步也就跨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时候谁还认识谁,我们不也是甩开手你和我何干我又和你何干?我们提前结束这种契约反倒痛快。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我们两个哥儿俩相称好了!」
我死抱住过去和今天不放说:「爹,不能这样,不到明天早上,我还是我,你就还是我爹!」
我爹又大度地说:「如果你非要这样,那我也随你!」
一切显得热络随和。这时你想怎么样,你就怎么样,理想的社会和风气就这样在上吊的前夜提前来到了。过去我们变换了那么多的人间制度,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都没有改变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说它们是换汤不换药毫不过分,没想到现在一切制度都不变了,就来了一个上吊,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和随风而散了。早知这样,何必当初呢?我们还经过那么复杂的过程干什么?我们早一点上吊和就谈上吊不就完了?后来的研究者研究到这里也有些含糊和含混,这里是直线延伸呢,还是缧旋上升了一圈呢?如果不存在螺旋的话,其实那点过程倒是真可以省略哩。这是多么重要和清风徐徐的一个夜晚。社会风气和人的素质一下就得到了大的提高。人变得一点毛病都没有了。人人都成了洁白无瑕的瓷人。一群瓷人像儿童玩具一样凑在一起共事和说笑,它怎么能会不是清风明月呢?就是撑着让它坏,它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但是令我们事前怀疑和照过去复杂的龌龊的多变的既定的标准来看,这是祥云到来之前的宁静呢,还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前奏呢?真是无为而治呢,还是引而不发呢?──当然照过去的思路如果是前者的话,我们倒是不放心,世界是还有这样的好事和免费的晚餐在等着我们吗?我们一步步往前走,我们又提心吊胆──前边说不定就是陷阱;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们倒觉得是正常的我们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倒是可以暂时欢乐一下子的。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前奏,这是行将灭亡之前的一次联欢。我们得过且过,我们风和日丽。本来灭亡之前我们应该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火燎蜂房之中的马蜂一样着急,但是不,我们反倒平静了有礼貌了,可以为所欲为和畅通无阻了。我们一切都想通了。这才是故乡和他乡的一点区别和它适得其反的一览无余呢。唯一令我们有些担心的是:为什么总是引而不发呢?快乐为什么总不停止呢?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但这点担心反倒增加了我们的快乐。本来应该是慌乱的,但在慌乱到来之前,我们像听到一声锣响,一切的慌乱和举动都停止了,接着就按步就班和从容镇定了。本来正在唱快板,一下就转到慢板、西皮和倾拆了。练功场上本来一片慌乱,现在就从容镇定走着悠闲的步子──暴风雨到来之前我们并不慌乱,我们并不随着刮起的腥风顶着书包和簸箕往家跑,那样反倒让风一阵阵地往我们脖子里灌,弄得我们一头一脸的土;本来我们还在跑,现在反倒不跑了,我们停下来了,迈着悠闲的步子。不就是淋一个落汤鸡吗?暴风雨,你来和更猛烈一些吧!我们反倒停在路边开始深入谈心。过去没有说出的话,现在都说出来了。平静地端着碗,吃着我们最后的晚餐。在别人眼里是暴风雨到来之前刮起的一阵阵黄沙,但到我们心里,却是月明星稀的祥和的夜晚呢。因为我们知道明天早上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于是我们现在悠闲地吃我们的晚饭谈着我们的心尽着我们的孝给爹捏着流出黄水的脚把丈夫都让给对方──在这最后的晚上。莫着前边已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时我们就变了一个人──本来一个个蓬头垢面,脚上流着黄汤,现在就成了一个个白玉无瑕的瓷人,这样我们就万众一心地一切都能想到一起地终于合成了一个人,我们前边就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丛和花朵。一开始也没想到成为一个,问题出在谁去探求这草丛和花朵上面,大家起了一些无大雅的争议。虽然我们可以避免无原则的争论,但是在上路上的细小枝节上,还是会有不同意见的。但是这个时候的争议是通过讨论的办法心平气和的交谈来解决,而不是通过战争和阴谋了。说来也怪呀,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反倒对战争、狂喊和阴谋诡计有些向往了。那样解决问题毕竟要简单和直接得多,在解决一些矛盾的同时,还可以掩盖和忘记另一些矛盾,也许那些被我们忽略和忘掉的才是主要的,深入细致的讨论和思想政治工作做起来可真是磨人和让我们耐不住过去的性子和违背着我们过去的心呀。操刀一快,说割了也就割了比在法庭上讨论和辩护几天、几月和几年要痛快和稳便得多。不是我们看着就剩下今天和晚上来日不多的面子,如果我们现在再不变得文明和文雅一些,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真想一下就恢复到猪蛋、牛蝇·随人或横行·无道甚至是一杆子插到底就是老袁和老曹时代的样子。现在让我们太憋屈了。我们这个豪放和爱唱歌骑在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现在变得温文尔雅和柔情似水了呢?这中间牺牲了我们多少人性和本性呀。从另一方面说,我们又是一个多么能忍耐和识时务为俊杰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民族呀。我们在压抑着自己来讨论我们的细枝末节,而这个细枝末节在以快刀斩乱麻的过去是不存在的。到底谁去草丛和花朵中穿行呢?如果照过去的传统这个人就应该是我们的强人和领袖,但现在我们心平气和了,明天大家都要上吊了,这个强人和领袖马上要和我们一样去球和不存在了,在一个没有强人和领袖的前提下,就好象小刘儿他爹在小刘儿面前都要提前封爹、挂印、挂靴和挂拍的情况下,爹已不爹儿将焉附,这时遇到草丛和花朵该派谁呢?放到过去不是一个问题的问题现在就成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了大家面前。这时当然就起了文雅和带着微笑的争论了。争论到最后发现派谁去都不合适,谁去都有纰漏和欠缺,谁去都不能代表大家,过去有强人和领袖的时候大家还好代表现在大家一律平等了反倒不好代表了。你是派小刘儿呢?还是派小刘儿他爹呢?小刘儿一个黑孩子我们过去看着聪明可爱,替我们跑一下腿送一下信探一下路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一下把这么大的历史重任和责任放到他身上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派他去磨房可以,派他到草丛和花朵之中就不一定合适。小刘儿他爹如果克服过去的啰嗦和不着腔调的毛病派他跑一趟倒也无妨,但是马上就有人客观地而不是人身攻击地换言之是出于公心而不是泄私愤地提出,小刘儿他爹改变的人品如果放到过去我们放心,但是放到改变的现在就成了改变的改变我们倒是不放心了。还有他的个头呢?品性改了,个头没有改。是不是长得过于粗矮了一些呢?而且有口臭,遇到好奇的东西爱探头探脑──这些毛病也没有改,如果在草丛和花朵中映现出一个探头探脑的老杂毛,这事实本身不也够违反今天晚上初衷的吗?如果不派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再换一个白蚂蚁怎么样?白蚂蚁别的倒没什么,但蚂蚁一遇暴雨爱钻地洞,穿行之中真下起雨怎么办呢?白蚂蚁不行,老袁或是老曹怎么样呢?老曹老袁性格勇敢,唯一的不足是他们两个都有脚气,流着黄水的一双旧脚从新鲜的和鲜艳的花朵上踏过去,不也是对我们心灵的践踏吗?猪蛋和刘老孬,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性格上虽然克服了暴躁的一面,但心中也过于自由主义了,谁知道他们在花朵之中会穿行到哪里去呢?会不会真的横行无道呢?郭老三和刘全玉又太爱夸夸其谈了,花朵是让看的和用心灵来感受的而不是让你来品头论足的;他们的这种特点用来讲课和说数来宝可以,但是用到穿行草丛和花朵上,就明显是避其所长和扬其所短了。小蛤膜和脏人韩,瞎鹿和六指,尽管他们在历史上都有些作为,但是他们也不是多么沉稳的人哪。找来找去,个个不让人放心。既然我们在过去的男人中寻找不出合适的人选,要不我们在那些花朵般的过去曾经是女人的人中来找找看?女人是水做的。但寻找起来也让我们失望。卡尔·莫勒丽是不行了,她过去爱割东西,虽然她现在不再割人了,但是会不会割草和割花呢?单是拿一把镰刀在花丛里穿行,就够吓人和唬人的。别吓着我们的花朵。接着女地包天也被筛了下来。女兔唇也被筛了下来。前孬妗也被筛了下来。她们在一缕古老的阳光下也露出许多霉点。最后就剩下后孬妗冯·大美眼和当年的歌星呵丝·温布尔。挑来挑去,人群中就剩下孤零零两个人,这时我们倒有些着急了。就像我们在挑烂梨一样,刚开始挑的时候我们毫不珍惜,但是当挑着挑着露出筐底的时候,这时反倒觉得筐里剩下的两个是宝贝了。本来她们两个也是不行的,有人提出她们一个是模特,一个是卖唱的,从本质上讲,她们和男瞎鹿男六指这些艺人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人除了爱拋头露面和爱出风头,一般还有自恋症和自怜症,不见花草她们还没什么还想着大家,一见花呀草的她们再对景伤情在那里顾影自怜起来,这时思前想后掩面掉泪只顾在临死之前想自己的心事忘了大家伙对她们的嘱托到时候可就晚了和完喽。我们就白选她们了。本来大家是这样想的,但因为现在就剩下两个,把这两个扔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个草筐了,大家也就谨慎起来甚至破碗破摔地想犯老毛病有奶就是娘了,就是她们了,就在她们两人中间选一个了,大家就要这样拍板了。但是问题是现在剩下两个而不是一个,就又使问题复杂化了。如果剩下一个,我们没有挑拣的余地也就是她了也顾不得她上路之后会不会顾影自怜,真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会自我安慰地把她的顾影自怜当作我们大家的影和伶也就是了──影怜,是不是一个好名字呢?但是现在筐底偏偏剩下两个,这就给我们和她们俩出了一个更加陈旧和古老的历史问题。二者必居其一,在任何时代都是令我们害怕的选择。模特说她步子走得好,摇曳的步子,和那摇曳的花朵儿正好相配;说着说着就做出了要收拾行李和卷铺盖上路的架式。但这时呵丝·温布尔已经亮起了她高亢有力的喉咙唱起了直穿云霄也穿透了我们心灵的歌。不唱歌我们没有什么,一唱歌我们从心理上一下就和花儿呀草儿呀的心相通了。原来歌声不但是没有国界和民族限制的,不但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外星人听到我们的歌声也在那里犯楞──除了这个,原来它还不受生物和植物的限制,花儿呀草儿呀听到这么优美的歌声也支起了耳朵和摇曳起它美女般的脸庞。这时我们就为难了,又觉得冯·大美眼的步子不算什么了,要从动人的角度,还是我们的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合适。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这种主张,还是坚持原来的选择,譬如小刘儿和他爹(这时爷儿俩倒是统一了),就觉得相对于声音来讲,对于美丽的花朵来讲,还是婀娜多姿的步子对于它们更重要,还是此处无声胜有声地要好──如果一种状态真是好的话,其实不用说什么,事物的本身自然会传导出一种声音、韵味和弦外之音。我们要的是感觉是心而不是耳朵,所以以他们爷儿俩为代表的感觉派,还是同意冯·大美眼的成分居多。最后争来争去又浪费了一些时间,本来筐底两个不烂的梨,现在受着烂梨的传染(虽然烂梨己经被我们扔出筐外,但在没扔出去之前,筐子已经受到霉菌的感染,现在潜伏期到了),也和筐外的烂梨一样烂掉了。这时大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就是同意冯·大美眼或是呵丝·温布尔也没有用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对着一个空筐反倒是轻松了。一个也甭挑了,没有了;扒来扒去,一个合适的也没有。如果把这种结果放到以前,大家肯定会有些不服气和怨天尤人,譬如冯·大美眼和呵丝·温布尔就有话说,我们可是被你们给耽误的。但是现在不是和以前不同了吗?现在大家不是心平气和和有教养了吗?大家之间的差异也就是在性格上,你沉闷一些我爱多嘴多舌一些,但在本质上和品质上大家已经统一了。烂了也就烂了。烂了也没有什么。烂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大家心理上还带着过去历史上不患贫患不均的老思想,这时反倒轻松和不相互埋怨了。冯·大美眼也大家风度地说,幸好是烂了;如果不烂,真让我去或是让呵丝去,回想起来也有许多不合适的地方呢。凭什么就让我们成了最后的选择?还不是因为我们容貌美一点或是歌声美一点是美声而不是通俗虽然我们刚才从理智上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还不是因为我们这点和花朵美丽的接近吗?正是因为我们的接近所以就派我们去接触和穿行我们的同类吗?这个原因表面看是合适的和站得住脚的,其实从更高的审美角度看,也不一定合适呢。太相近的东西摆在一块不就没有差异了吗?两个没有差异的东西摆在一块哪里还有相反相衬的不同美和错落有致的杂点杂色杂毛和杂种而杂种和一切杂的东西才是优秀的这一点呢?反倒减弱了花朵的光辉。冯·大美眼说过这个,我们倒是看出派她去的合适了。于是月光下的街头饭场上又响起一阵笑语欢声。大家欢过和笑过,大家也知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们横竖也不能没有一个人去穿越我们的梦境和花朵呀。当然这个时候派谁去和不派谁去大家已经无所谓了。爱谁谁。谁去都跟我去一样。我们都是好弟兄和好姐妹,你随便找谁吧。说起来我们还懒得动呢,派谁去还要劳累和偏劳谁呢。就找一个有差异和有错落的吧。·在我们这里找一个与花朵协调的难,找一个错落和有差异的阴差阳错和不着腔调的从历史上看可是俯拾皆是。干脆,这事我们不用操心,就让小刘儿来决定算了。小刘儿说谁就是谁吧;我们连决定都懒得做了。小刘儿虽然身子没有长高,浑身还是那么焦黑一搓落下一地泥卷,浑身就穿了一个裤头,光着脚丫子一天疯头野脑地跑下来,还喘着气在那里不觉着累,转着黑眼珠在看着我们;但是说起话来和举手投足,还是比以前稳重多了。也知道他爹是他爹了。虽然这种觉悟在他爹和我们看来还是有些晚了。但死到临头觉悟还是比不觉悟好呀。活没有活个明白死倒死了个明白总比到死也不知道为谁而死要好呀。说的就是这个。孩子一大,自然就懂事了。我们不用着急。现在大家懒得管,就让他来管。同时从一个大事让一个过去不懂事的孩子来决定的本身如果我们不从不慎重和有些冒险的角度去考虑,就只能看作是大家对这个事的彻底不在乎了。当这个重任意外和阴差阳错地落到小刘儿头上时,也是出乎小刘儿本人意料的。大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用一根柴禾棍拨拉屎克螂或是臭虫玩呢。如果照过去的小刘儿,他在这时候是不会有心思和屎克螂或是臭虫玩的,他要非常讨厌和不知趣地在大人谈话中插言插语,这些插言和观点又都不着腔调而让人哭笑不得;现在好了,他长大了,知道大人说话的时候不再插言了,他找到了真正的朋友开始和屎克螂和臭虫玩了。就好象一到大灾之年孩子立马就懂事一样,到了大家都通情达理的时候,孩子也成熟了。虽然世界毕竟是大人的世界和成年人的世界,但等大家觉得自己没用突然发现了孩子的价值,我们一下就把我们大人的命运毫不犹豫地付托给这个孩子了。孩子,我们对自己不管了,我们对草丛和花朵无所谓了,一切由你来安排和决定我们的命运吧。倒让孩子大吃一惊。他丢下屎克螂和臭虫,屎克螂和臭虫马上就急急忙忙地爬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面前就剩下了我们这些大人、叔叔阿姨和舅舅妗妗们。让谁去探索和穿行草丛和花朵呢?当我们没有把选择和决定权交给孩子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和爱谁谁;但当我们把这决定我们命运的权力交给这孩子,孩子在迷茫之后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们倒是再一次对这孩子有些担心了。我们决定得是不是有些匆忙和不慎重呢?这孩子到底成不成呢?孩子张了张口,我们的心就提了上去;孩子闭上口,我们的心又落了下来。孩子看了看饭场上所有的叔叔阿姨、舅舅妗妗──怎么都变成了臭虫和屎克螂呢?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和花朵的不协调吗?他倒是一下长大了。全场就数自己高,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谁最不美丽呢?谁最和花朵不协调呢?你们不要在那里自作聪明和顾影自怜了。其实你们中间每一个都和花朵不协调,派这一个人或是另一个人差别并不大,如果你们是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说对这事不在乎了派谁都一样倒是正确的;但我终于还是看了出来,其实你们的心底并不是从这个角度出发和认识的,你们的心底还是在乎和向往协调的。这就是你们大人和成年人的可怜和可恶之处了。虽然你们品质改好了但是这点性格上的不能自己的毛病还是没有改过来现在想改也难时间已经来不及和不允许了你们肯定是要带着这点毛病进坟墓了。现在你们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我──选择权交给谁是多么地重要呀,哪怕是夜里分配一个床单,他也能由此改变世界和重新开始。既然你们口头上赞成不协调心里头想着协调,我就要口头上赞成协调心里头藏着不协调。不协调在世界上总不是一件好事嘛。孩子如果不懂这个道理还可以原谅,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还这么违心和憋屈着生活吗?只是从审美的角度出发吗?审美能代替日常的生活吗?今天寻找和穿行草丛和花朵只是为了我们的审美吗?在这个明天就要上吊和受刑的日子里。毕竟还得有些实用价值吧?从这个意义上,我找出了一个人。他是既协调又不协调,既能照顾审美又能实用地生活。这时大人们都像臭虫和屎克螂──在孩子柴禾棍恶作剧的拨弄下懵头转向和毫无目的地爬来爬去──都像幼儿园的孩子望着阿姨一样,用稚嫩的声音齐声问:「小刘儿叔叔,你找到谁了?」
这时小刘儿叔叔老练地毫不羞愧和惊慌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那就是我呀。」
众人大吃一惊或者说一点也不吃惊。这是大家没有料到的但是仔细地一回想这也是大家早已料到的。当初我们把这选择权交给小刘儿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到他会选择到他自己呢?当谁手里有选择权的时候不是首先想到自己呢?这样也好,起码说明我们的孩子成熟了,已经颇具成年人的气魄,已经到了胸有成竹当仁不让和舍我其谁的地步。不是我要这样,如果我不这样,人民不答应哩。他也知道这么厚颜无耻地做了和说了或者干脆就不说。光做不说。小刘儿说完,大家还在那里张着嘴吃惊或是回味,这个黑孩子就自顾自地在收拾自己的行囊要上路了。就像刚才筐里所剩的那两个烂梨一样。真是出落得和我们大人一样了。真是换汤不换药了。这时还有一个臭虫郭老三怯生生地爬到前边问:
「既是你把标准又换成了协调,那我怎么越看你和花朵也不协调呢?我看你长得不像一朵花,倒像是一条干萝卜和黑萝卜。」
小刘儿又厚颜无耻和大家风度地说:
「这本身就是一种协调呀。不协调就是协调,协调就是不协调。你想一想,当一根黑萝卜出现在一丛花朵中,是一种什么情形和意境?这是不是我们临死之前所追究的和死到临头最先想到的?」
众臭虫和屎克螂马上热烈地鼓掌。都怪郭老三多爬出来多嘴。一下弄得你的意见好象代表大家一样。郭老三只好又爬了回去。看着郭老三爬回去,小刘儿背起行囊又反守为攻地把行囊扔到地上说:
「如果你们觉得我不合适,如果你们觉得我也是一个烂梨和不能代表大家,你们再换一个人当然那就要重新开始连选择人也换一下就是了。认为我想干这个呀,如果不是看在明天我们都上吊了都去球了就谁也不认识谁了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替你们穿行草丛和看花呢。我用这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来反省和思考我自己的问题、心事、快乐和烦恼不成吗?为什么要替大家受累呢?临死之前倒是把自己给弄丢了。一开始当你们以为是一件好事的时候想到过我吗?一开始你们选择我了吗?还不是当你们自己扒来扒去把一筐好梨扒成了烂梨一切都无可收拾成了一个烂摊子的时候才把我推了出来了?这个烂摊子不让我收拾还好呢。以为我不去就活不下去了?再活不也是到明天早上吗?我一个夜晚就不能坚持吗?非要提前上吊吗?如果因为我的协调不协调的问题影响了大家的穿行和看花,我还乐得不去呢。临死还被人误会我图个什么呢?谁想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去不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大家一块倒霉!」
说完,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众人。众人这时也让他弄胡涂了。临死之前和大难临头的人还是容易胡涂呀。本来是他自已选择自己的,主动权在他手里,现在怎么一下就变成了我们对他的选择成了人民的意志现在他倒要给我们撂挑子了?但是我们这些臭虫并不能一下从胡涂中解脱出来呢,这个时候除了小刘儿,谁还能代表我们呢?小刘儿一赌气,臭虫和屎克螂反倒一下都着了慌,又都爬到小刘儿的脚下,一个个扬着红扑扑的小脸不好意思地说:
「小刘儿叔叔,你就别跟郭老三一般见识了。你就替我们去一回吧。这里除了他个人有些胡涂思想,大部分的人民还是拥护你的。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看在我们大家的份上你看在明天大家就要去球的份上你就原谅他吧。如果不是看在明天的份上,不用你说,我们自己也就把郭老三提前给解决掉了。但是考虑到不管怎样到了明天都得解决,就是他有天大的错误,不是明天也解决了哪里还差这一夜的等待呢?何况明天你不也和我们一样要去球了吗?看在这个共同点上,你就求同存异地不要再给我们出什么难题摆什么架子老老实实拣起你的行囊上路吧。我们在明天太阳出来之前还等着你的返回和你胜利的消息呢。去吧小子,说来说去你不也是一个臭虫?」
话说到这里,小刘儿就不好再摆什么架子了。就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兴奋表面上做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重新拣起自己的行囊上路了。刚上路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招手地给我们做出些留恋的样子,但一到大路拐弯的地方,猛地一转身,一看就知道是有预谋的而不是灵机一动地一溜烟就跑得看不见了。这个时候倒是给他送行的臭虫们和屎克螂们还在那里尴尬地招手和扬着自己的小毛刺爪呢。也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刚才遭到大家指责已经伏下身子老实呆着的郭老三,这时倒提前放下了自己的小毛爪,叹了一口气说:
「大好河山,马上就要沦为他手了。」
接着提了提自己的袍子,出宫而去。当然也受到了我们的讪笑。接着大家才甩了甩自己的袍子,散去。虽然事后我们觉得这样解散是不对的。这种不对倒不是说我们后悔当时做得不对而郭老三说的是真理,我们讨厌的就是那些信念过于执着的人,我们后悔的仅仅是当时没有来一个告别的仪式。我们没有来一个形式上的相濡以沫。过去我们相忘于江湖的时候倒仪式隆重,现在被人扔到了干岸上却一哄而散。为了这个我们在死后也痛心疾首。我们当时应该把小刘儿再叫回来,相互抱在一起,共同用我们的唾沫和唇印,来舔对方、靠对方、化对方和占领对方,这样我们才可以化成一个人,这样我们说一个人代表着我们大家才有根据。现在这种根据虽然也是根据但是缺少了一种仪式总是让人放心不下。我们毕竟是一个注重形式和仪式的民族和故乡呀。我们没有抱一下团和用各自的唾液占领和感化对方我们就是吃起饭来也难以下咽。当然这时候要把小刘儿叫回来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己经匆匆忙忙走了好远我们就是扯着嗓子在田野上呼喊他也听不到了。也可能听到了他故意当作没听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假如他能够回心转意呢?这是我们事后的遗憾。当时我们怎么没有喊他一声呢?孩子,该在暮色和炊烟中回家吃饭了。俺娘或俺姥娘扬着嗓子在村西土岗上喊。晚风吹着她花白的头发。但是俺娘和俺姥娘没有喊。据小刘儿事后说,没有这声喊不仅是俺娘俺姥娘和俺叔叔大爷和舅舅们的遗憾,其实也是他的遗憾。因为当时用了一个阴谋和小机灵上路倒是匆匆忙忙地上路了,但等上路之后,一开始在路上一溜小跑还是挺兴头的,天上刚下过雨,路上湿漉漉的空气也湿漉漉的;一点不缺氧,让人心旷神怡──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和就要上吊和上路的时候还有这样清新的道路和空气,亦属百年不遇,于是打心眼里高兴;但是走着走着,当草丛和花朵越来越显现和越来越稠密的时候,当花朵一开始是一朵两朵他还处在到处欣赏和东张西望的阶段──说起来小刘儿这黑孩子和黑萝卜真是和开放的花朵不协调呀,但是小刘儿有一点还是说对了,协调就是不协调,不协调就是协调,当一个花朵般的少女出现在花朵前和花朵中我们觉得没有什么毫不出我们的意料,但是当花朵旁出现一个毫不着调的黑孩子时,一下倒使我们耳目一新和啼笑皆非呢;小刘儿一开始还为这不协调而感到协调和欢欣鼓舞呢,就好象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身上扭着一个花朵般的少年我们看着没有什么但是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一个精壮丑陋的黑汉时,我们就会精神为之一振和感到马上就有好戏看了──但等小刘儿在草丛和花朵中越走越深,越走草丛和花朵越多,终于到达一个山岗从山岗上往前看前边成了一片辽阔的原野,草丛和花朵成了一望无际和铺满天地,是蒸腾的燃烧是摇曳的天地整个原野都在摇曳整个天地都在摇曳、摇曳着摇曳着铺天盖地的花朵「呼」地一下着起了大火喷出了冲天的火焰时,小刘儿可就一下着了慌和吓得尿了裤子了──这个时候他还是显露出了他孩子的本相。他着慌和害怕不单是因为花朵的辽阔和气势,而是因为在这辽阔和气势面前,他忘记自己干什么来了。上路了而不知道来干什么,而这时你已经在路上而路上又出现了你没想到的阵势,这时他才觉得来得是太匆忙了,都没向叔叔大爷讨一个交待。你以为你的小机灵是玩住了大爷,谁知道上了路才知道是大爷玩你呢。你玩大爷是一时,大爷玩你可是整个穿行的过程。世上有一千条岔路走岔一条你就不能返回原道,世上有一千条想法和念头,为什么你就动了这一念之差呢?世上有一千个房间个个门户大开,你为什么把另外九百九十九个窗户都关闭上就剩下这一个窗户你跳进去了呢?你关九百九十九个窗户的时候你不觉得累吗?到了屋子你才知道这是一个黑屋从此就要生活得暗无天日到了路上你才知道是上了绝路你才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条路上来和到这条路上是干什么来了。你可真让我对人生体察之深,世上的边角和黑洞,你让我钻了和徘徊了个够,当我一个人坐在路上和山岗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风怎么还是日常的风雨露还是日常的雨露呢?你一时聪明和大意,就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和陷入深深的泥潭。这时候连你姥娘也救不得你喽。你被这事情和花朵的辽阔无边永远没个尽头的气势就像黑云压城一样给吓坏了。你不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情和麻烦的绳索解开;你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一团乱麻理出一个头绪如果这乱麻理不出头绪的话你怎么把握接下去的路呢?走到一半你就害怕了,你甚至不敢再走下去了。假如这条道还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的话,你不知道下边的每一步会发生什么怎样才能把这黑屋和牢底给坐穿由这条幽暗无边的绝路另换和跨上另一条康庄大道。你甚至想着时光为什么不能倒流呢?如果再回到原地和出发点,再回到暮色的饭场上和臭虫和屎克螂中间我决不会再那么做。这个时候你在感到那些臭虫和屎克螂叔叔大爷阿姨姐姐们可恨和可恶的同时,又感到他们是多么地可爱可亲哪。你开始留恋饭场上和臭虫屎克螂身上熟悉的气味和发出的温暖了。就是它们身上的一个个缺点、斑点和为你编织的阴谋,现在也显得那么地可亲和熟悉。你想一头再扎到那种熟悉的温暖、气氛、气流和泉水之中。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拉开,又增加了这种对往事回忆的美感。这个时候你明显是想回头了。你已经不想再寻找、穿行草丛和花朵了。你已经不大计较你的半途而废和无功而退而把这看成是迷途知返了。你已经不大在乎当你回到原地的时候回到熟悉的气氛和饭场的时候叔叔大爷阿姨姐姐对你半途而废的嘲笑和嘲弄了。你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准备把那也当成是另一种对你的亲切和爱抚了。你已经不计较你的生前和身后事了。你一切都看开了。你不再逞能和做大了。你不再耍小聪明和做小动作了。你就想生活在龌龊肮脏但亲切温暖的世俗生活中去。你要把你的软件老老实实地缩回到你的蚌壳和无耻的厚甲之中。你不再屎克螂挡大车当然就是历史发展的车轮而硬充好汉了;你愿意做一个平常人和用平常心来对待这日复一日的碌碌无为的生活和一地鸡毛了。你已经为你回头所要承受的一切都做好思想准备了。你就要回去和走回头路了。想到这里你像在前方一下找到了光明和在黑夜里找到了村庄一样欢欣鼓舞。漆黑的夜里,前边出现了村庄和人家,从那里闪现出一缕灯光。回去。回去。回去就是前进。你这么真诚和彻底地想。你这么狡黠和得意地想。说不定你将以你回头和走回头路的举动,在叔叔大爷阿姨姐姐的嘲笑声中感到比他们还计高一筹。你用你的回头破坏了他们本来的阴谋。你现在唯一害怕的倒是当你要顺着原路回去,不再自作聪明地寻找和穿行草丛和花朵的时候,当你回到生你养你村庄的时候,叔叔大爷们的饭场是不是已经散了呢?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和物在人亡了呢?你一个人走到空无一人的饭场上和村庄里。这时你倒开始了寻找,就像你刚才在寻找草丛和花朵一样──原来草丛和花朵就是你出发前呆过的温暖而又熟悉。肮脏、粘稠而又美丽的饭场、叔叔大爷和阿姨姐姐们。叔叔大爷们,你爹和白蚂蚁门的一张张笑脸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呀。你还自做聪明地在世界上寻找什么呢?你唯一担心的就是当你回去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解散了,戏己经收场了。一盏风中的马灯,标志着曲终人散和人去楼空。但当你下决心要义无反顾甚至还有些像来时的兴冲冲一样要回乡和说回身就回身的时候,你发现就是你的这点思念和担心,也已经化为泡影和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接着使你大吃一惊和感到绝望的是:你刚才走过的路也已经不存在了。就像是我们的人生已经无法重复了一样,连你刚刚登上和走过的山岗也已经不存在了。在你的身后;也和你刚刚的身前一样,到处都是无边无际和铺满天边的草丛和花朵。这时身前和身后己经是一样了。已经无所谓身前和身后了。你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这时就是后退和倒退其实也是在前进、寻找和穿行了。就好象你知道自己不该那样说话其实在当时的场合下你怎么说话也都是一样一样。你的周围已经连成一片。你的周围已经模糊不清。你的周围已经是下片沼泽、大淖和污泥,你拔不出脚和分不出身了。你的后路已被闸断,你的前方没有目标,你不知你到这沼泽、大淖和污泥之中来干什么,于是你的心中没有太阳。你一下看到头顶竟是乌云在翻滚。乌云像破旧的棉絮一样在你头上扯来扯去。同时你还发现你处在包围之中,花朵是美丽的象征呀。草丛仍是一片翠绿。但它们都探头探脑成了包围你的敌军。这时你多么地想念你的老曹大爷和老袁大爷。如果他们和你一块来就好了。他们才有应付这种场面的历史经验呀,你看到这一切感到慌恐和战栗,老曹和老袁看到这一切说不定还感到波澜壮阔呢。你害怕这个就像害怕人与人之间激烈的冲突一样而他们看着就像一场游戏和会猎。他们熟悉这个,而你没有派他们来。该来的没有来,不该来的来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当你随着大家克服了你品质上的诸多毛病而性格上的这点爱逞能和爱出风头倒是给保留下来了。于是现在你就吃了眼前亏。你上路了,但你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马上就要开仗了,你却不知这仗是为谁打和是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而我们的老曹和老袁大爷才不管这一套呢,他们要的仅仅是一个战胜。可能就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和随处可见的小寡妇或是一根猪尾巴或一根兔毛就打起来了。将来我们在正文中又会发现这一点。那是多么地温馨、知心和朋友之交的一场大战呀。我们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多少平时所得不到的榆快、愉悦和生与死的真谤。我们的风采和大度都得到了最大场合和机会的体现。就在我们喝着敌军将领送来的一壶酒或是贴在身上一帖膏药上。我们在秋风中骑着马缓辔而行。夕阳打在我们的脸上或是我们的马蹄之下。但是现在你甩掉了老曹和老袁大爷,你一个黑孩子处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你哪里能够逃得脱呢?你哭都来不及。当然就是现在老曹和老袁大爷来了也不见得中用了。他们的腿脚都已经老喽。他们英姿勃发的好时候己经一去不复返喽。环境非逼迫你和你的老曹和老袁大爷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吗?这是你心里唯一的安慰。当你的四周都是敌军撤退不也就是前进吗?这时你的两眼迷朦了。草丛和花朵都变成了田野上一个个生动和游荡的灵魂。这时你终于想通了另外一点:就我们的原野上来说,从老曹和老袁大爷英姿勃发的当年算起,我们一代代的灵魂有多少?田野上行走的和迷途难返的就像是小刘儿这样的生灵虽然很多,但是一代代拥挤的叔叔大爷二舅们的灵魂是不是更加成群结队和漫山遍野呢?生不如死,死比生多,你还怕什么呢?现在的问题仅仅是: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呢?你是站在多数人一边呢,还是站在少数人一边呢?你是站在生的一边呢,还是站在死的一边呢?孩子这个时候还不算胡涂,他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一处是不胡涂的,但是到了一个生死攸关的关头,他倒是一下子清醒了。当得到这个课堂提问,他坚定地说:
「我站在多数人一边。」(虽然有时真理在少数人手里。小刘儿心里想。)
「我怀念我过去的已经故去的朋友。」(事后小刘儿又向我们解释道,这一句话也是有出处的,因为故去的朋友对我们没有威胁,给我们剩下的就是温情和挂念了。)
「我想念灵魂们。」(这话也是有出处的,我们不是也要马上变成灵魂了吗?想念他们其实在内心就是想念我们自己。为什么想念?是因为我们内心有恐惧。恐惧时时刻刻和一点一滴在压迫着我们,我们一时一刻也不敢放松。」)
「我更加怀念英姿勃发的老曹和老袁大爷。」
「三国是一个多么让人畅快的年代呀。」
「那个时候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只鸡,给我们省下多少烦恼。我们把我们的恐惧一下杀掉不就完了吗?虽然这说起来也是懦夫的行为。」
「我想念草丛。」
「我想念花朵。」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奇迹。随着突然而至的开天辟地的宏大的整个山谷山野广场和打麦场都被钢琴大号小号和提琴占领的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指挥竟是村丁小路),桃花开了,杏花开了,红艳艳的杜鹃花也开了,工资长了,房子分了,老婆由无理取闹的泼妇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丈夫由瘦驴拉硬屎的穷酸变成了挥金如土的阿拉伯王子,草丛闪开了一条路,花儿急速地向后退,这时眼前出现了一弯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大湖。湖啊,你为什么这么大,就是因为你的委屈;你的水为什么这么深,就是因为你站得比别人都低;为什么你的水是在涌动而不是翻腾,是因为你时刻地在惭愧着自己。你的姥娘也刚刚去世。你的姥娘教导你说:
「遇事让别人站到岗上,你站到洼地。」
这哪里是湖呢?这就是你的姥娘。当年你跪成了石人没有结果,现在你在走投无路的草丛中和花朵里找到了她老人家。你一下就扑向了这湖,你一下就扑向了姥娘。这时你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寻找和穿行花朵。你的眼中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泪。本来你的眼睛已经干涸了,你多少天已经不知道流泪的滋味了,但当你见到湖和见到姥娘的时候,你的泪不知不觉地就想了起来和流了出来。当正文中你一统天下又见到这湖的时候。当时你就命令车马缓行。你跳下马,来到了这湖边。左右都是你贴心的人呀。你的斗篷被湖边的风吹得乍起。你再一次流着泪指着湖说:
「她是姥娘,她是慈湖。」
于是她就叫慈湖。这时你又对身边的左有说:
「谢谢你们,这些在姥娘之后看护过我的内心的朋友们。」
就像当年你是一个黑孩子误人草丛和花丛一切都胡涂的时候,你一见到湖,你的一切胡涂也就清醒了一样。你不是不明白你到草丛和花丛中来干什么了吗?你上路了不是还不知道你上路的目的吗?现在湖告诉你:
「到花丛中来,是为了给你们采一朵献给自己的玫瑰,在你们明天上吊之前。」
卷三04非梦与花朵.2
连这一点湖都替我们考虑到了。孩子的心一下就明亮了。本来孩子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点燃用它来照亮自己前进也就是回家的路了。他这样做倒不是考虑到故乡、叔叔大爷和阿姨舅母门的嘱托,而是考虑到即使不明白为什么上路和上路的目的,起码也要能够回头和找到回家的路,不能耽误明天的上吊。他已经准备好在明天一排排上吊的尸体中,肯定要有一个是没心没肺的尸体了。哪怕这样的尸体不被接受,但是上吊的仪式起码他也要参加。再不能像上路时那么匆忙了,再不能像当年割揽子的时候,在这世界上被人拉下了。当一个人被集体和叔叔大爷们拉下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原来孤独不在人群和众人之中,不在你被众人在相同的情况下拋弃的时候,而在你和众人不同你自己只能拋弃你自己的时候。本来你就是一个有揽子的尸体,现在你同时又是一个没心的尸体,本来大家都没揽子而还有心,而你没心还有揽子,该有的你没有,不该有的你倒存在,那你的存在和上吊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时候你的孤独和不应该就是双重的了。当你在草丛和花丛中找不到目的的同时,你同时还存在着你的心和揽子也找不到目的,你带着这种双重的犹豫和惶惑感到自己势单力薄。但这个时候在你面前展现出一个大湖。湖交到了你手里和众人手里一朵朵玫瑰,于是你的心和揽子一下世和大家扯平了。这也算是你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吧。当我们在正文中一下让时光倒流了一千多年你又成为三军的统帅带着千军万马路过这里的时候,你的照看和回忆怎么会不追忆逝水和浮想联翩呢?三军路过这里都开始人下马和马衔枚,谋士老曹和老袁说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和矫情呢?但是当他们看着你对着一波湖水确实是在沉默不语和感受孤独,千军万马之中你感到还是你一个人,连平日特爱搬嘴弄舌他们之间也是相互不服气和总是背后相互打小报告的老曹和老袁,为了军队的出发和停止总是在小刘儿面前争论不休,这个时候自从大军出发第一次统一了他们的认识。他们说:
「那就确实应该叫慈湖。」
接着又为两个人认识的终于统一而为自己感动,一下就抓住了过去政敌和朋友的手。两个谋士也像小刘儿一样,流出了激动和遥想当年之泪。一千多年之前也就是以后,真是值得我们回忆的一个年头呀。虽然当我们身处那个时光的时候,也不觉得它怎么样。时间怎么一下子就把它美化了呢?当然,也不是人生之舟的任何码头都能够停靠我们这种思绪和翻卷的乌云的。历史给我们这样倒流和正流的机会并不多。不是跟着谁都可以在此时此刻和此情此景勾起我们的共同回忆和思绪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曹和老袁相互抓住对方的手又说:
「看来我们跟小刘儿还是跟对了。」
「看来我们还是有目光和英雄所见略胃的。」
接着两个人也都在湖边想起了各人的心事。想着想着,眼中又照出了自己的童年。老曹和老袁,一下不就成了小刘儿的二弟和三弟了吗?他们一下又想起了当年在麦田中各自倒腾着小腿奔跑和捉斑鸠的时光。捉了一天斑鸠,我们手里握着爬满斑鸡的酒瓶就回家了。斑鸠可以喂鸡。吃过晚饭,掌上了灯,我们用一把小笤帚扫净了我们还没有起皮、老化、长脚气和流黄水还算是纯洁和没有受到污染和传染的当然从另一方面也是稚嫩的脚,接着就上炕了。我们共同围坐在姥娘身边。炕上铺着刚刚收获的玉米杆子或麦秸杆子,上面铺着褥垫和床单。褥垫和床单上边散发着玉米和麦子的清香。姥娘就坐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该睡觉了。我们跑了一天了。但是我们不。还有最后一个节目在今天没有上演呢。我们还不能拉上今天的惟幕不知不觉和糊里胡涂地进入梦乡呢。姑娘还没有给我们分月饼呢。这是九九重阳,我们分的还是中秋节剩下来的月饼。月饼就在头顶崭新的房梁上或是已存百年的老梁上挂着的小篮子里搁着。姥娘摘下了篮子。老娘照例点了一下我们的人头。我们的眼睛没有一点和一丝困意。我们的眼里没有血丝。这时我们注意的倒是,姥娘用手掰开的四牙月饼,里面有没有青丝或是红丝呢?我们吃了这带着红丝和青丝的月饼,就等于千军万马吃了这月饼有了心和定了心。当我们告别慈湖,金戈铁马驻守边关的时候,我们竟和我们的敌人也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你们的存在,我们的千军万马也就顷刻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你们是我们同时存在的基础──相敬如宾,也就没有任何奇怪了。我们在边关上种满了草丛和花朵。我们的边关上开满了怒发的鲜花。二弟和三弟就行走在我的身边。他们在正文卷中的表现和在前言和结局卷中的表现迥然不同。他们并不与我同排,他们总是跟在我的身后,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我说话他们就附合,我不说话他们就把嘴紧紧闭上。就是当我本来无话突然想说话说着说着把我说话的兴致挑了起来把他们落后半拍的兴致也挑了起来但是突然我又不想说了戛然而止而把兴致刚刚起来的他们扔到半道的时候,他们也压抑住自己赶紧煞闸。久而久之他们就习惯了。他们就好象桑拿浴池子里一个温顺的侍者,客人高兴他们就陪着高兴,客人不高兴他们就赶紧把嘴巴闭上。小刘儿在历史上第一次拥有绝对的人身和语言自由。他的中军帐里,每天都开放着一朵顶露带刺的玫瑰。每当看到这朵玫瑰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当年自己还没有长大也就是还是小出身的时候,他一个黑孩子跑到草丛和花丛中迷路的故事。这个时候小刘儿谈话的风格也发生了变化。因为他的谈话有了绝对的自由,于是就像历史上所有有谈话自由的大人物一样,说话就不再有逻辑而开始漫无边际,说话就不再有明确的目的而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开始指东打西和指狗打鸡,你说是这个意思吗?也许是这个意思;你说不是这个意思吗?也许不是这个意思;他不再演奏洪钟大吕和柔情似水,他的谈话开始有了大师风范和处处露出了弦外之音。遥想当年和话说当年,己经是他影射现实的一个手段。毫无联系的语言和事实连接,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清晰思路。千军万马之中,是小刘儿个人散步的最好场所。站奋边境望着敌军对面,是小刘儿心潮起伏的最佳时刻。他就像是想念情人一样想念着对方和敌人的统帅。他知道那统帅也就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那时我们就到了敌我关系的阶段了。那情人长得如花似月。娇烧的战场身影如同一朵娇美的花朵开放在他的眼前。我看月亮的时候,我知道他(她)也在看着月亮;我闭门思过的时候,我知道他(她)也在仰天叹息。来时没有三月之粮,及至年末,军中已有10年之积。我有粮我知道他(她)也有粮,我吃肉我知道他(她)也在喝汤。相持10年而来往频繁,相处10年而从无晤面,只是你生病的时候我送上一丸同样的药,你性饥渴的时候我送上同样的姑娘。老曹老袁一开始还对小刘儿横加阻拦:
「其中酒和姑娘恐有奸诈,大哥且宜慢饮和慢用!」
但小刘儿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脱起了衣服,说:
「他(她)非毒人者也,她没有爱滋病。」
说完,竟用。10次之后,老曹老袁习惯,都按剑而立,不再说话。当10年之后我们无功而返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对方是什么。对方就是另一片湖,对方就是我们走不出的另一片草丛和花朵。当我们站在本湖面前对着姥娘沈思的时候,没有对方也没有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当对方一下子又倒退到千年之后,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是一个黑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草丛和花朵之中。虽然这个时候你因为知道了你将要采集的花朵就是为了献到你明天的葬礼上,你和千年之前站在千军万马之中没有任何区别。无非你身后的背景,有很大的不同罢了。一个是一望无际的草丛,一个是千军万马。虽然你在干军万马之中的步子要比在草丛中也就是以后从容,你说话比以后要随心所欲,但使你伤感的是,你的面前从此没有了以后的困难、困惑和永远失掉的困境,你哪里还能再见到本来的慈湖呢?在你以前的历史上再不可能发生即将到来的故乡上吊日──没有这个第二天的前提,就不可能出现你在草丛和花丛中的迷路,你的路明明白白和清清楚楚,你知道你干什么来了,你知道你将来采集的每一朵花朵的用意,于是你的前边和后边不再混同,于是你的前面也再出现不了大湖了。当你身处千军万马的时候,尽管这湖在你心里,但是你还是多么希望它就在你的眼前。你统帅三军标志着你的成熟,但是你还是那么怀念你幼稚的童年。湖水在夕阳之下是一片血色,湖水在月光之下就是一片银色了。相濡以沫的乡亲,都在等着你的花朵。你的花朵的出现,就是他们开始上吊的信号。你想着他们是多么激动、饥饿和号喊着扑向了你和花朵。我们临死的时候,终于有了着落。你回去的路是那么宽广,走着走着也就到了村庄。来时你用了三个时辰,回去你只花了一袋烟的工夫。你翻过一道山岗和土源,你就看到了你的村庄。这时你的村庄已经张灯结彩。从山岗到村庄,布满了一棵棵消息树和一座座烽火台。自石头和郭老三,都在那里提前等着你呢。你从山岗后一露头,消息树就一棵棵前赴后继地倒下了;逶迤曲折的烽火台,一个个点起了狼烟。当狼烟像炊烟一样四起的时候,乡亲们都在村里奔走相告和呼爹叫娘。
「小刘儿回来了。」
「小刘儿回来了。」
多少妇女一下都扑到了小刘儿身上和把他揽到了怀里──一下把他和我们的不一样身上还长着罪恶的揽子这个碴也给忘了了。
「我的儿,你可回来了。」
接着就从头到脚地摩挲和摸索起来。走的时候乡亲们还都很年轻,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变得白发苍苍。摩挲你的女人手像鸡爪和老鸹爪一样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向你走来的叔叔大爷舅舅们个个颤颤巍巍和步履蹒跚。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大家确实该上吊了。但是他们又像孩子一样惊喜。他们用蹒跚的步子和老鸹爪一样的手把村庄打扮得像过圣诞节一样华丽。我们每人都能得到一份生日蛋糕和圣诞礼物吗?这个时候你又知道你过去低估了跟你共同生活过这么多年的亲人们。委屈你们了。小刘儿从心里喊。接着他也就主动和自做主张地忘掉了身上的揽子,他晃动着手里的花朵就像刚才白石头和郭老三晃动着自己的消息树一样说:
「现在有了明灯,我们该上路了。我们该找绳索和板凳了。」
乡亲们个个颌首会意。乡亲们脸上个个挂着微笑。乡亲们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大度和不再争吵的训练有素和纪律森严。这个时候小刘儿又知道了,等过了一千多年之前,要组织一支开赴边关的军队不是不可能的。我们一下子加入到田野里多少魂灵呢?魂灵的队伍一下子又要壮大许多了。狠毒的人一下子又要少了许多了。再见了,人们,当我们手里有了红玫瑰的时候,就是我们要告别你们的时刻。等我们再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了。虽然我们也知道但盲目自信的小刘儿不一定知道当一阵狂飙突起也就是我们这些千军万马人头齐刷刷落地的时候,我们喷涌出了鲜红的花朵这时才发现小刘儿无非是一个随风而起的纸人罢了。我们也就是哄着他玩罢了。虽然它可能又是另一场戏剧的开始虽然我们也不过是又一次地粉墨登场,但这前提的纸人又是不可取代和不可超越的。它一定有它的价值。将来看过去看我们这样的等待和实现无足轻重,但是当我们还没有走到那一步我们还身处其中的时候,这却是我们人生奋斗的支撑点呢。你能说张灯结彩的兴奋不是真实的吗?你能说扑向花朵的狂热不是由衷的吗?你能说小刘儿在草丛和花丛中迷路时候的烦恼和无所适从不是再一次地感到自己走到绝路上去了吗?虽然他也知道马上就要豁然开朗了,但是绝路的感觉不可超越──正是这样,等他后来见到慈湖的时候,才有了一扫心头过去乌云的兴奋。烦恼是一种状态,兴奋和解脱又是一种状态,前进是一种状态,后退也是一种状态,无非这两种状态在我们心里不断地混淆和迷惑,当我们在这一种状态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另一种状态;当我们到达另一种状态的时候,我们的尾巴和心还夹在前一种状态的门缝里。这时我们往往用手掐着自己腿上的肉,以提醒自已身在状态的何处。时间和岁月把我们磨得开始茫然和傻笑。当然它也就模糊了我们生和死的界限。我们在冥冥之中飘去,我们以为自己已经解脱和一了百了,但是后来的出路和处境也不过就是倒退到正文重新成为一个纸人小刘儿的千军万马而已。但是当我们走向我们暂时的归宿和目的地的时候,我们还是像过去对关系的向往一样义无反顾和不计后果。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朵献给自己的红玫瑰,我们开始找绳索了,我们开始搬凳子了,我们开始语重心长地──话别这时你有多少个乡亲就有多少个亲人和多少个自己──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大家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原来你还有这么多中学同学。当你把一个个塑料皮笔记本送出去的时候,你也送出了一个个自己。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告别和鼓励的话呢?是写「祝你进步」呢,还是写「人生的道路不是长安街」呢?是写「守护我们的麦苗地」呢,还是写「让我们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接着再写一个「与你共勉」呢?……牲口棚子里一排排的拴马桩,现在就成了上帝早已经给我们安排好的上吊架子──以后和以前当我再看到这牲口架子的时候,我就想起了当年的我们、我们的乡亲和一个个自己,我就对这一排排的架子和铁棍产生了久违和亲人重逢的温情。我们开始往架子上搭绳子了,我们开始按各人脖子的粗细挽绳套了,我们开始有意无意还带着过去和将来的眼光挑选前后左右的上吊伙伴了。还有什么知心话没有说呢?还有什么上一辈子和下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可以嘱托呢?还有什么未了情需要补充和解释呢?还有什么对不起对方的地方需要检讨和请求原谅呢?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吧。这个时候我们发现了我们过去的虚伪,多少以前没有说过的知心的话语──原来知心的话语也就是藏在我们心底的那些龌龊丑陋和不可见人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口若悬河的阳光灿烂和宗旨教义,是细节而不是概括,是后退而不是前进,是进退维谷而不是昂扬奋发,是潜然泪下而不是仰面大哭,现在有上吊架子遮着脸就好象过去酒遮着脸一样把过去和清醒时难以叙说的一切都说了出去。过去体味不到的现在体味到了,过去表述不清楚的死到临头的一刻都能表述清楚了。我们在等着子弹像穿过苹果一样的清脆的响声,接着我们就喷出了翠绿的汁液和碎渣。最后剩下的一个问题是:我们人人之间都交待清楚了,现在我们对于过去的世界还有什么交待没有呢?在阳光之下,还有什么秘密没有暴露呢?再不暴露可没有时间了。秘密也像所有的念头一样转瞬即逝,刚刚还是夜空中的电闪,像一条赤链一样挂在空中,我们像抓一桩往事一样想抓住它,但是它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接着到来的是劈头盖脸的倾盆大雨。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总是希望把他们的秘密尽量多地成吨地带走,但是我们已经到了学术时代,我们马上要上吊和狂欢,我们不把我们的阴暗、秘密暴露出来晒干晾净颗粒归仓卸下我们打麦场的负担,我们怎么能轻松地上路呢?──当年我们为什么要到打麦场上等着邮递员送来儿女们阵亡的消息呢?过去我们不明白,现在死到临头我们捎带着连这一点也明白了,那里原来正是我们的心底和心地。于是连过去或将来的历史上为什么打麦场上会出现骚动、骚乱、骚扰、骚人和暴风骤雨我们也不感到奇怪了。──不卸掉这一切,我们走得怎么能踏实和安心呢?我们死都不会瞑目。春风习习的打麦场,我们之间饱含着仇恨和深情。你是我们一个永久的话题。当我们人人之间做了交接走后,接着面对的就是你了。一说起你来,我们就像遇到饱满成熟的过期女人一样,可就老房子着火没个救了。一开了头可就收不了场了。一开始还是涓涓细流,后来可就形成瀑布和黄河大合唱了。大家都鼻涕流水的,把牛屋哄成了一个「嗡嗡」的大蜂窝。这时大家又把打麦场当成了身边任何一个人,抓住对方的手就说「对不起」。一个千秋架的屋子里大家都在相互检讨和说「对不起」,就像一个田野或是广场上的人都在做着同一个动作一样看起来也够恐怖和惨人的。我们集体的恐怖和疹人不在于这么多人同时在上吊和自杀,而在于同时在说「对不起。」就好象一个久病的老人临终时对床前的亲人说「对不起」一样。世界,对不起了,原谅我们这些无知的孩子吧!这时离清晨的八点一刻是越来越近了。这时间就是我们玫瑰彻底开放要将绳套套在自己脖子里然后一脚把凳子踢开的时间。我们看到大家的嘴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了。大家都想用一个简单的概念彻底洗刷自已的一生。──但是,一片「嗡嗡」声中,已经没有人和时间再来听你对这么大的生前事做出什么解释了──细枝末节我们可以听一听,洪钟大吕我们反倒不关心了。死到临头,就没人关心这些在我们生前看起来是至关重要的历史了。大事变成了小事,小事这时倒演变成大事了,这是我们在生前和在死前的区别。过去的大事是群众的和整体的,而现在上吊的不是群众和整体这样一个概念而是一个个生动的鲜活的生命的个体,这个时候就得允许我们不关心那些大事一会了,大事这个时候成了无足轻重的鸡毛,洪钟大吕成了无声无息的破铜烂铁倒是在我们人生中的日常小事和柔情似水的那点温情,那些痛彻个人骨髓的爱和恨,过去在生前说不出口和不可与外人言的阴暗角落的胡思乱想,现在倒演变成了临死前的最扯人心肺的神经。不把它们说清楚我们就过不去这一关,我们就是当个鬼儿心里也不踏实。历史的大事都见鬼和去球吧,我们现在该清理和清洗一下我们个人的私事和脏衣服了。给我们一点个人的时间吧。我们在临死之前不准备交待什么历史大事和国家和民族应该怎么办,我们不准备再给你们留什么遗志,你们今后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马上要去了,你们和我何干我又和你们何干?能和平交接就和平交接,不能和平交接就腥风血雨呗,现在我们关心的仅仅是那些过去没有理顺和掏通的小肚鸡肠和弯弯绕,就说些家长里短和过去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小刘儿一把抓住了冯·大美眼,卡尔·莫勒丽一把抓住了俺孬舅(我操,真到这时,我们才知道他们两个原来还有一腿,这个不但我们没想到小刘儿不是也没有想到吗?他只知道要抓冯·大美眼,他可知道莫勒丽要抓孬舅呢?孬舅原来也没闲着。)白石头一把抓住了牛根(这是同性关系时代的事了),女地包天一把抓住了黑歌星呵丝·温布尔,横行·无道一把抓住了猪蛋,猪蛋一把抓住了沈姓小寡妇……牛屋里的上吊架一下就乱了套。原来世上还有这么多我们生前没发现的隐秘,虽然这些人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我们过去没发现倒没有什么,小刘儿作为一个编剧没有发现可不就歪曲了我们的人生和历史了吗?我们在讨论小刘儿前两卷、开场、过门和小段的时候,我们只是觉得他写得一切都不到位和有些错榫,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错在哪里和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死到临头,我们终于明白了。原来世上的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他描写的一切怎么能不表面和肤浅呢?我们的历史和人生比他料想得要复杂得多,他尽其全力,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也不能描述我们的复杂之万一──到了终场我们还是一群被误会的人和一片被误会的土地。我们的思绪和想法就像天上的流云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城头,我们思绪翻滚变幻莫测千头万绪稍纵即逝,而小刘儿也不过仅仅抓住了我们的一鳞半爪而且还是浮在面上的最肤浅和最没价值的一层。浮在海面的冰山仅仅是十分之三,下边行进的却是十分之七呢。现在小刘儿不但没抓住十分之七,连面上的十分之三也没有抓住,抓到手里的十分之一,还仅仅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冰渣和浮到海面上的一层粪沫。我们已经完了。我们注定让小刘儿给毁了。过去我们看着前两卷也很别扭,但为什么别扭我们就像在打麦场上闹起风潮却不知道我们和决策者的别扭在哪里一样,现在死到临头就像我们在打麦场上听到了「行动」一样我们终于清醒了和马上就知道了。小刘儿,你就像当时的决策者和喊「行动」者一样害得我们好苦。全是你的阴差阳错弄得我们的感情七零八落,你以为我们抓的是那双手,但死到临头为什么抓的是这双手而不是那双手我们心里还含糊着呢。我们一起给弄错了。这才是最大的历史误会和历史大事呢。比较起这个来,一个「行动」又算个球呀。我们重视的不是那扇巨翅,我们重视的是这双抓错了反映着日常细腻情感的手。由此也可以看出,我们生前的日常生活和感情生活是多么地委屈和憋屈呀,是多么地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和顾全大局呀。这种日常生活中的沉默比打麦场上的骚乱还要艰难和伟大得多。振臂一呼是容易的,但在敌军铁蹄的占领下还要笑语欢声地活下去就不那么容易了。死是容易的,活着就不容易了。我们只知道孬舅撇下大妗娶二妗,谁知道在他情感的深处,还憋着和藏着一个爱割男人揽子的人呢?一开始我们看着吃惊,觉得这不可能,不可以,不是这么回事,历史不是这么写成的,但是我们将心比心死到临头我们一下也就想通了。他们也是惺惺惜惺惺和英雄所见略同吧。现在我们也来一个大撤把,我们也熬一个八宝粥。表面看一切都乱套了,大家的嘴唇都在不停地翻动,其实在我们心里更加井井有条。我们在生活中处处充满了张冠李戴和阴差阳错,临死之前在八点一刻之前我们还不把它说个清楚和明白吗?当初我不是那样的。当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做的是一个正面动作,出现的却是反面效果。当时我没有一把抓住你的手而抓住了她的手纯粹是受着舞台剧本的限制。我在庙会上不是迷失方向了吗?我不是在那里蹲着吃了二两驴钱吗?虽然我日常生活中跟她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一直惦念的是你。我的心不在这里。我虽然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但是我还是生活在另一个地方……当我们手里捧着自己的玫瑰说着这些鬼话的时候,一开始我们感动得泪流满面,但说着说着,我们自己也感到好笑。现在我们不还在人间吗?我们不是还没有上吊吗?不是还没有到八点一刻吗?我们怎么提前说起鬼话了呢?我们生前的话没有一句是由衷的,临死之前还要把这习气带到鬼身上吗?世界上最大的是天地,比天地大的是我们的内心。上吊绳能吊死我们的身,可什么能收拢我们的心呢?漫无边际的心海呀,哪里给你找一个不再憋屈的容器呢?等我们不再是人而成了鬼魂之后,我们能不能在鬼海里不再像小刘儿在草丛和花丛中那样处处迷失方向呢?虽然现在的秋千架对于我们就像慈湖对于小刘儿一样,我们心里一下就明白了我们的归宿,但是我们迷乱的神经,面对着我们的亲人,却说出上半句人话而忘记下半句鬼话了。我们只能像一些悲痛欲绝的人一样说些:
「那时候我……」
「老孬,你好……」
「寡妇亲亲的,你可让我,……」
半吐半含的话了。于是它就更加难以表达我们当年的误会、误解、误差、误用和我们临死前的明白了。我们想重新开始,我们想再一次白天、白菜、白糖、白酒和白手起家,但是一切都晚了。八点一刻就要到了。我们眼里含着悔恨和遗憾的泪。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决不这么过──如果说一片纷乱中还有什么共同点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共同心声。但接着又使我们感到疑惑的是:当我们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们生前抓错了手现在临死前终于抓对了要把我们阴差阳错的话说出来,我们突然又后怕地想:我们现在抓对了的手是不是就真的抓对了或者根本上也没有抓对无非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就把这似是而非当成了一个明白这不也是一厢情愿和生前没有什么区别了吗?这不也踏入和生前一样的误区了吗?我们更深一层的喋喋不休和说个没完其实还不在刚才的第二层而是第三层呀;我们就是说到第三层,还有没有第四层和第五层在等着你呢?是不是还要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呢?死前对生前的担心竟是这么无穷和无底,虽然我们已经嘴干舌燥死到临头还是不放心。我们对世界的担心和恐惧,并不因为我们的离去而对这个世界减少分毫,恐怕这也就是我们无穷无尽死而不僵的根本原因了。复杂的既不是洪钟大吕也不是柔情似水,我们以为到了柔情似水就是火车的终点了,八点一刻才知道,火车还在中途和刚刚开出站台一点呢。我们寻找和捕捉的蝉、蚂蚱、飞舞的蝴蝶和艺术的终点,你写了前两卷,硬是一点没有涉及,连捕风捉影都没有和连一个屁味都没让我们闻着,可不就让我们两手空空和心里也空空吗?当我们临死之前想自己把这空白和空空给填补上去,但是我们发现这空白和空空竟是这么大和这么深,是怎么喋喋不休也填不满的沟壑和深渊,我们就感到彻底的失望了。我们的喋喋不休,也不过是一种亡羊补牢而已。小刘儿给我们留得空档太大了。我们抓住一个手还不是一个手,我们说了东还惦着西,我们打了狗还惦着鸡,这个时候我们倒是物极必反地对这一切都厌了和烦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和小刘儿统一起来了。去他的。我们不说了。我们也不管了。
「八点一刻快点到吧。」
这个时候大家反倒平静了。当一切都折腾不出来和感到绝望的时候,我们也觉得小刘儿的企盼有些道理──小刘儿个盼八点一刻是为了早一点解脱他的困境,我们企盼八点一刻是因为我们对世界的彻底失望。刚才我们觉得时间还不够用呢,现在我们就盼着快一点结束吧。刚才我们和小刘儿还有分歧呢,现在就殊途同归了。本来我们想在临死之前说个明白,经过实践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不总结不清理稀里胡涂地去上吊心里反倒轻松一些,当我们想卸下所有的负担干干净净和轻轻松松地上路,麻烦的线团倒越滚越大。一开始我们坐在太阳底下姑嫂扯着线头还有说有笑这还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临死前打发时间的事由和缘起,我们想着这些和倒着往事我们就忘了即将到来的临头大祸,但是当我们发觉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毛线蛋不是越扯越少而是越倒越多的时候,这时太阳的暖洋洋不但没有使我们心头更加平静反倒加重了我们的烦躁和燥热,我们头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为的汗珠,我们越来越对过去历史的庞大感到承受不住我们马上就要被压垮了马上就要爆炸了我们每个人都成了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这个时候我们如果不想把别人当然首先是自己炸一个面目全非而还想保持一个体面的尸首上路的话,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在爆炸之前去赶紧上吊。当我们无力解脱的时候,我们可以让事情和自己一起死。死过一段时间,当我们身为鬼儿回头来看这个事情的时候,也许生前的一切困难和烦恼,都不过是一段插曲和一个玩笑罢了──过去为此烦恼不安过不去这一关只好上吊的想法也不过是一段必不可少的笑话。不这样到了老年还有什么可回忆和反刍的东西呢?当我们来到牛屋将要被吊在牛栏杆上的时候。谢谢这最后一条出路。上吊是我们唯一的体面的出路。为了这个,我们还得感谢小刘儿呢。虽然他把我们的生前弄得阴差阳错和面目全非,前两卷成了一派胡言,但是到了事情结局的时候,他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出路。虽然我们不能把这看成是他的有意安排是一个智者早已料到的智能,但是这种瞎猫碰个死老鼠的结果对于我们却殊途同归还是符合大局和我们的身份的。不然我们可就暴尸野外和成了一堆碎片了。孩子,刚才我们错怪了你了。为了你的阴差阳错,现在我们给你发一个勋章吧。你是唯一一个带着勋章走上绞架和断头台的人。这时嗡嗡嘤嘤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来,原来以为人们没有个说够的时候,现在看还是有说够的时候。这个时候就听天由命和服从纪律了。人们开始手脚麻利和步调一致地检查自己的绳索、圈套和保险套了。每个人都拉一下面前的绳索,看它能否承受得住自己的重量和过去的苦难和灾难。马上就要解决了,马上就要解放了,我们说不清楚,但绳套能够说得清楚;我们越说越多,但绳套一下就把它千条归一了。绳套呀,我们的亲人,你能够承受得住我们过去的负担、重量和这千吨愁吗?当我们真上了这架子,你载不动这千吨和千年愁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一个绳套是经不动我们的。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倒是相对于架子来讲,我们还显得有些轻飘呢。就好象我们还生活在异性关系的时代,我们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瘦小低矮的女人在一起,我们担心他们夜里肯定要出岔子,但是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还是看到他们满面笑容地走出了家门。这时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呀。架子和绳套是没有问题的,反过来应该担心的倒是我们哩。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觉出了自己的分量,但绳套和秋千架看着我们,不过是夕阳和晚风中的一团棉花罢了。我们对自己还是太重视了。可笑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别人。想到这里我们不禁又产生出了愤怒。天地是我们的天地,故乡是我们的故乡,我们一辈子没有重视自己,都把自己交给了小刘儿,小刘儿爱怎么编纂就怎么编纂,我们几辈子都活得窝窝囊囊和憋憋屈屈,看在前两卷中给我们写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样吗?我们一上舞台就是别人的人了,现在死到临头,我们重视一次自己又怎么了?哪怕让历史和绳索去嘲笑我们呢。我们生前被你们捉弄和嘲笑得还少吗?既然这样,死到临头我们再把这矫情和可笑往极致里边发展一下说不定还物极必反呢。想到这里我们就放下心来。我们从容大度,我们还是不担心自己,我们还是担心秋千架和绳套。我们刚才不是检查了一遍吗?现在我们得再检查一遍。我们不慌不忙和从容镇定。这种气氛和心态,就给六指的出现和表演提供了一个前所末有的舞台──真是国家不幸诗人幸,真是故乡上吊六指发财。剃头匠六指,这个时候说起来与气氛特别不合但是细想起来和深入想起来又特别相合地出场和出台了。他担着一个剃头挑子,当然还是一头凉一头热。我们虽然从容但说起来临死时分总还有些悲壮,但六指上场怎么是笑眯眯的呢?六指一上场我们就知道在我们前后不断反复的心绪下,六指注定要成为历史的主角了──你竟,在我们就要上吊的时候──你竟钻这样的历史空子。但六指一上台,我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们眼看着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和他的剃头挑子上接着他还笑眯眯地来了一个漂亮的甩头亮相。接着跟着鼓点和快板唱起一个合辙押韵的道白。一边唱身子还跟着拍节一跳一跳的,当然挑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家园不幸诗人幸
别人上吊我守灵
剃头挑子一头热
千秋架子马上冷
尽管心绪如麻乱
外表还得讲发型
老曹老袁头发乱
这样上吊不雅观
小刘石头分黑白
头型统一才适中
不然上路不相识
月黑凤高无帮凶
美眼呵丝莫勒丽
一人一个毛毛辫
其它众人怎么办
一人一个大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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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04非梦与花朵.3
唱完,绕场子转了一周。在他转圈的时候,我们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呀。马上就要上吊了,马上就要去球了,马上就要见鬼去了,这个时候我们只是纠缠些过去的历史有什么用呢?我们把剩下的仅有的说没有马上就没有了的这点时间和精力用在过去的大而空的飘渺不定的风里云里用到自己和别人的纠缠上确实没有用在正地方还不如用在目前临死前理一个好发型更对我们有现实意义更使我们开心也使我们更有一个具体的追求更能摆脱刚才对历史和情感的勒索和你对不起我或我对不起你的这些说不清的东西呢。谁到底对不起谁呢?剃一个头和理一个发不就结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任你拎不清,当了老娘的大头兵。我们相互抓着手互诉历史的衷肠,总没有哥儿俩一块让六指理一个同样的发型让我们一块去见上帝更干脆直接更能说明问题也更能了结我们的历史。尽管我们千差万别,尽管我们都有说不清的窝囊和委屈,但是我们相互看一看头型,不就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吗?不管生前我们有多么大的区别和分歧,现在我们往绳套里套的脖子和头型却是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尽管我们生前看着谁都不顺眼,但我们临死的时候相互看着总算是顺眼和放心的。六指这个主意好,尽管他也像小刘儿一样几辈子没有好下水,就是这个好的主意恐怕也是他出于个人的动机和阴谋诡计现在倒是阴差阳错对大家和历史做出了共同的贡献。就是六指生前和以前有千般毛病,但他在临死之前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这贡献从本质上来讲并不亚于发明火药和指南针,我们还能不原谅和拥护他吗?谁临死之前考虑过自己的发型呢?你是如此地慌乱,你是如此地纠缠,你是如此地拎不清,你临死时痛苦的零碎和迸散并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精神,而这样拖泥带水的所有误区和做法都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你临终时忘了理一个好发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如果是单个人犯的处决,是什么发型你可以随心所欲,但如果是一批人犯在从容就义,你把他们剃成一个发型他们别的方面看起来千差万别但在头型上都一致为了这个一致他们灵魂上不是要温暖和集体得多吗?就说是一个冬天吧,现在大家相互抱在一起不是更暖和一些吗?看看你的头,一样;看看我的头,还是一样;相互摸摸头,嘿嘿一笑,我们也就从容地把绳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切都不看,我们就看我们的发型。同时几千个同样的发型充斥着一个刑场,我们看上去是不是也阵容庞大和更有气势一些呢?在六指担着剃头挑子在那里接着导演的要求转圈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想通了六指的提议觉得这对于我们目前的世界来说是最好的安排。这比昨天小刘儿给我们找到一个花朵价值要大得多。我们在赞成和欢呼六指的时候,我们又有些摒弃小刘儿;当然摒弃小刘儿并不是埋怨他的花朵,而是埋怨小刘儿在采花的同时,昨天包括历史上对我们发型的忽略。你与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从第一卷相处到第二卷,从第二卷延伸到现在的结局,你对我们考虑和琢磨了那么久,动了那么多心思和环心眼,为什么单单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发型呢?死到临头还没有考虑到现在还让一个剃头匠担着挑子来提醒我们一下弄得我们好象对这个全然不懂这不也是故意让我们丢人现眼吗?我们在欢呼一个新事物的本身就是对我们旧自身的否定,我们在承认六指的时候如果说我们在历史上也有疏忽和大意的话现在就把这种疏忽和大意转为愤怒一股脑倒在了小刘儿这个王八蛋头上。接着我们就用对六指的更加欢呼和拥护来表示我们对这种新事物的认同起码不是今天你提醒之后而是比这更早,我们早就和小刘儿弄不到一块了,我们早就注意到发型的问题了,我们早就是弟兄了,我们早就盼着你的到来我们好用一个共同的行动来表达我们的心声以达到彻底拋弃小刘儿的目的。临死前剃一个头真好,我们早就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过去我们不知道以前的愤怒和无名火是因为什么,我们认为那只是对过去的纠缠的愤怒,现在有了六指我们才知道,那不过是在内心中对临终发型的苦苦追寻的苦恼的外化罢了。或者说我们一直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所以只好把愤怒转向到对过去的追究一切都非常复杂现在看到了剃头挑子终于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个追求也非常地外化和简单:无非就是理一个头。本来我们像汽球一样在空中飘,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落脚点和着陆地到底在哪里,现在看到挑子和刀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是这么简单和轻松,说落下就落下了。一落就落到了亲人的怀抱,你的亲人洗了脸也洗了屁股在等着你呢。剃了这头青丝,也就是剃了人间的多少烦恼,我就可以轻松地上路了。六指,我们过去误会了你,你原是一个等到最后要救我们于水深火热和心狱之中的人。原来也非常简单,无非临死时让六指叔叔给剃个头罢了。六指叔叔,过去我们无意无意把你埋藏了那么多年,我们真把你看成了一个普通的剃头匠你在我们眼里可有可无和无足轻重,我们已经在脑子里给你画了对勾和画上了句号,认为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和其它剃头匠一样要消声匿迹了,谁想在我们人生的这最后一刻,在我们马上就要上吊谁也再不能给你提供什么机会的时候,你担着挑子主动上场了在时间和机会的把握上倒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韵味了呢?你用一个发型,像当年在迁徙路上用六指把黄河拉拢一样,现在又一次把历史和所有的人拉到了你的面前;过去你拉拢的是一条黄河,现在你拉拢的是我们的心。本来我们在集体自杀和上吊的时候已经心乱如麻,咆哮踢跳得像一头愤怒的驴,但是你却把这一头头愤世嫉俗的驴召唤和拉到你的面前,仅仅给它们刮了一下毛和剃了一下头,就把它们给安抚下来,让它们乖乖钻入你的圈套。六指叔叔,有你的!为了这个,我们真想在戏散之后请你到啤酒屋干一杯。这时六指已经边在那里兴高采烈地跳舞,边在筚头布上磨起了自己的剃刀。我们在台下也边随着六指的节拍试探地跳起了舞边跃跃欲试地向他伸出了自己的脑袋。所有的脑袋都跃跃欲试和探头探脑。所有的脑袋都兴高采烈和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宿。你不是想让大海波涛中的你的船再找一个息憩的港湾你疲乏的脑袋想在临终再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吗?过去你没有找到,现在你找到了。它就是六指的剃头挑子和他那冒着蒸腾热汽的洗头筒。我们是一群迷路的羔羊,过去一直在寻找着头羊而不知道它的所在,现在知道了,它就在我们的眼前。我们欢呼雀跃,我们安静地听天由命地等着六指叔叔来给我们剪毛和给我们剃头。一排一排的羊排在那里,后边羊的头,挤在前边的羊屁股上。秩序井然,气氛静溢。我们脸上个个挂着微笑,我们用一种平常心来看待这个世界。当我们再一次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时候,我们一下又轻松和不用自己操心了。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我们过去的一惯做法和愤怒心情,现在转眼之间就不见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爱谁谁,我们只要有一个理想的发型,天塌下来也不怕。日常和生前的几辈子大家高低不平和贫富不均,你是贵族叱咤风云了一辈子,我是贫民忍气吞声了一生,现在一个平等的头型就把大家赶进了洗澡堂子,一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手持一朵花,理着共同的发型,几千人统一去上吊,如果坐在直升机上往下航拍,那是多么蔚为壮观的景象呀。女的都扎毛毛辫,男的都剃大头兵。毛毛辫我们见过,女人们把自己的头发一绺绺编在脑后挽一些红头绳──过去是毛毛辫的,现在保持;过去像冯·大美眼盘在头上的发髻,解开;像呵丝·温布尔炸在头上的先锋乱发,用水和唾沫给压服和理直;像前孬妗曲曲弯弯挽在脑后的鸡窝,拆散;像曹小娥过去是一根猪尾巴的,现在用水枪喷开用膨松剂给膨胀开……然后统一在头上重创毛毛辫。这个毛毛辫与平日和往常的毛毛辫还有不同,平日的毛毛辫是垂在脑后和耷拉在脖子下,现在不,一律往上扎,毛毛辫一律冲着天。虽然只是一个所指方向的改变,但这一个改变就使现在的毛毛辫在过去毛毛辫的基础上一下就出现了升华和本质上的不同。就像一道重彩放到生活中和放到舞台上是不一样的,就好象普通的一句话放到特定的语言环境里会出现它本来没有的歧意、爆炸和外延一样,本来毛毛辫往下茸拉和往上翘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一个风格的变化,一个像几条猪尾巴,一个像向天的多头羊角,但是当我们把它放到就要一排排整齐上吊的队伍中,向下茸拉和向上翘就不一样了。向下聋拉就什么也看不见毛毛辫扎了等于没扎,向上一翘就成了明显的特点和标志就生机勃勃怒发冲冠和英俊飘洒──从飞机上往下看,一排一排的小翘辫成了一种标志,就好象万里长城在地面上看也不见它在大地母亲的胸膛上高出多么一块和有多么地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砖墙吗?但是当你升到空中在卫星和月亮上往下看就不一样了,高空自动就把它们组合在了一起,这时我们讲的就不是长城的高度而是它的长度,本来它的特长和特点我们没有发现出来,现在我们纵着看而不是横着看就发现了。它是那么地逶迤如蛇和连绵不断。现在我们上吊之前的毛毛辫也是这样。一个毛毛辫,在我们六指叔叔手里显示出多么大的创造力呀。妇女们已经欢呼雀跃和奔走相告了。本来是毛毛辫的,还得重新梳理一遍,不是毛毛辫的,马上改成毛毛辫。当然这中间也出了一些小岔子,就是在故乡上吊的前一天,那个女地包天本来也是长发,宜于梳毛毛辫,但她一个普通的故乡妇女缺乏远见,就在上吊的前一天,她月经来潮心也来潮,一时来潮和激动,就毫无目的地把自己的长发改成了短发和挫上去的男孩头;当时她觉得这样的头型和自己的地包天嘴巴更加相配也更加青春,走在大街上也更加引人注目和鹤立鸡群;头发是女人的旗帜,现在我一下把这个旗帜给扯了,就留下你们有旗帜而我没有旗帜我不就显得更加地不同和有旗帜了吗?从当时看,她别出心裁的创造确实达到了目的,当她挫起短发好象头上没了头发一样出现在丽丽玛莲饭店的大堂时,她竟是那么地引人注目人们都为她鼓起掌来。但她也是头发短见识也短呀,她只想到了昨天,她想没想到今天和明天呢?现在到了绞刑梁上,当她看到现在时兴的是长发和毛毛辫就剩下自己是一个短发而无法再梳毛毛辫的时候,她一下就着了慌束手无策和张着大嘴在那里傻哭起来。这时还是多亏我们的六指啊,到底是我们故乡著名的剃头匠,这个时候他显得多么地胸怀宽阔和品质高尚,他的人格和职业魁力,一下就放出了夺目的光彩;这个时候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开始埋怨女地包天,开始为难和奚落她,你这是活该,谁让你提前剃掉呢?我也是爱莫能助──一般人到了这种时候都会这样,可找着和捞着一个为难别人和对手的机会,我要从里边找足找够奚落你的全部乐趣。就像猫捉到一个老鼠暂时不吃看着它在那里挣扎、痉挛和绝望一样。谁到了这时候,不充一下大头猫呢?也许放到平日,六指也会这么做;但是现在的六指已不是平常的六指了,现在的六指已不是混迹到我们中间的一个藏头藏脑的普通人,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超人和来给我们送葬、守灵临死之前还要给我们超度和给我们重创发型的圣人了。他是那么地慈祥和宽厚,他是那么地精力充沛和无求于人──现在都是我们求他而他没有任何求我们的地方;我们现在是如此地不平等,他和我们完全不存在嫉妒和竞争,所以他一下就好心眼胸怀变得跟大海一样广阔了。他没有必要和我们计较什么。他心中自有雄兵百万。不用我们给人家再添什么了,再添就是给人家添腻歪了。他不过就是微笑着看我们在那里进行丑恶和丑陋表演罢了。我们还不自知。所以当女地包天在那里哭天抢地和像老鼠一样在地上乱爬,为了自己的短发而不是长发无法像她人一样扎起冲天的毛毛辫过去是痛不欲生现在就是痛不欲死的时候,当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六指包天的嘴唇在那里哆嚎着说──本来她和六指也是平辈现在主动就降了一辈:
「六指叔叔,我赶不上这班车我可该怎么办哪!」
「如果是这样,我宁肯不死!」
接着在那里着急地乱哭。我们以为这已经是没办法的事了,六指叔叔一定会借这个契机和借口好好玩耍和奚弄她一次。但是我们想错了。六指已经不是过去的六指了。六指这时完全不是做作而是出于内心地像一个慈祥的爹和叔叔那样看着女地包天说:
「这没有什么,你不要着急,叔叔自有办法。」
好象女地包天并没有什么错误一切本来都是这样的她主观上没什么责任似的如果是这样岂不让我们这样本来就没剪发留着长发就等着这一天的人吃了亏如果早知这样我们也一块剪了这些长毛算了。更可气的不知我们可气的是六指好象早有准备似的接着一下从自己的裤腰里拽出一团猪尾巴编成几个小辫就给女地包天扎到了头上,一下就让她变得和我们一样了。女地包天一下就破涕为笑了。接着她还在临死之时说了一句让我们更加恶心的话:
「六指哥哥,早知你这么好,当初搞恋爱没人理你的时候,我就一下上了你的床。」
这叫什么话,是想反攻倒算怎么着?这时六指倒严肃地说: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总结以前。」
大家这才改正了自己的小心眼,也就破生气为笑,接纳了扎着猪尾巴的女地包天。还有人开了一句无伤大雅虽然不算高明但也还过得去的玩笑:
「本来这猪尾巴应该曹小娥扎才是呀。」
曹小娥也做出一副改过自新的样子放下自己的思想负担,开始和大家一样说笑。欢乐没有拉下谁。别人总以为我们上吊之前会有些单调、寂寞和痛苦,但他哪里知道我们上吊之前的欢乐呢?毛毛辫告一段落,接着就该我们这些过去的男人去理男头型了。也许我们看着刚才六指处理毛毛辫过于成熟我们在男头型上也过于相信六指了,也许刚才六指处理毛毛辫过于得心应手和洋洋得意了,他一下得意得昏了头,于是接着在处理我们这些男头时反倒出师不利。他一下显得过于自负、自信和自做主张了。虽然我们不懂,但头毕竟是我们的头,客体是我们的客体,在动手之前,就不能跟我们商量一下吗?这头是往何处去这车是往何处赶呢?但是六指没有这样做,六指觉得他已经有丰富的经验自己把握历史的方向和赶车的道路也就够了而不用和我们这些乘车的和蹭车的商量什么了。于是他上来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一边给那些快乐的毛毛辫和女地包天打着媚眼(单是这得意忘形的举动,一下就倒退了多少年?),一把随便抓了我们一个男头就下了手。他还有些心不在焉的懒意呢,他还到达了有意无意的状态呢。他伸手抓住的,恰好是过去和生活特别斤斤计较的白蚂蚁。这就是历史的巧合了。如果随便抓一个别的头,也许这就不成为一个历史的岔路口,你就可以顺利地从起点开到终点;但看似随便地抓了一个脑袋,随意在水塘里捞了个葫芦,随意在笼子里抓了一只鸡,谁知就是白蚂蚁呢?这就使历史的列车向另外一个方向快速地开去了。他抓住白蚂蚁,甚至看也没看,就目中无人和一切不在话下地把他摁到了热水筒里。似乎他抓的不是一个人是白蚂蚁或是其它人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就是有区别也没有意义,他现在要的就是一个脑壳,现在他抓住了白蚂蚁他并不重视蚂蚁和他的个性只是注重统一和头型,他走得就有些太过了,他走得有些太偏了,他有意无意之中有些赶大车和弄花活了,他有些太不重视我们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好象他要说的要做的不管怎么说和怎么做都能代表我们事先没有和我们商量的必要当然前边有毛毛辫在前我们也无话可说我们已经把自己交给了比交给自己还放心的人,不要说白蚂蚁,就是当时的我们,也觉得这一切包括他边抓边在脸上现出轻浮的表情都理所应当。时间到了,就该从我们中间抓。抓是正常的不抓倒是奇怪的;不商量是正常的征求意见倒是奇怪的。我们的头搭在前羊的屁股上,我们听天由命还带着些好奇和幸运的心理羡慕地看着被六指抓住和攥住的白蚂蚁,毛毛辫已经扎过了和处理过了,现在该轮着我们了,而一开始就抓到白蚂蚁也是他的幸运怎么一把就抓住了他而没有抓住我呢?我怎么就没有拔这个头份这个好事怎么就落到白蚂蚁头上了呢?当然一开始白蚂蚁看着自己被拎着脖子给拔了上来摁到了热水筒里也有些洋洋自得直到自己被处理成新形象才在那里大叫「苦也」,我们才对白蚂蚁有些幸灾乐祸和为自己庆幸把刚才那点不平和委屈都报复到这乐祸和庆幸上了。我们以为有什么花活呢,我们以为一切都不用我们操心呢,我们以为我们的头型就像妇女们的毛毛辫处理起来一样轻松和一样翘辫和出风头呢?谁知道不是这样。原来六指只对毛毛辫心里有数而对我们的男头型心里一点没有考虑或者说就是有考虑而这种考虑能不能像毛毛辫那样代表我们的利益和价值观念还难说。我们的脑袋就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当然这些都是事后发现不对的情况下才产生出这种个性的自主的情绪的,当时我们看着白蚂蚁被揪出来,不要说白蚂蚁,就是我们大家也共同对六指一百个放心。六指,你理了一辈子头,还不比我们清楚吗?该什么头型你心里有数,所以我们就不管了一切都交给你了。但从后来的实践看这样还真不行我们这样也太大意了。六指一边乜斜着我们,一边嘴角还叼着烟呢,烟头在那里冒着青烟这青烟燎着他的眼睛所以他一只眼睛还挣扎着半挤半睁所以六指事后也说,第一头所以失败,和这烟儿燎着眼睛很有关系──一边并不看脑袋,还在那里得意和有些卖弄地看着我们一边将这白蚂蚁随便在热水筒里浸了一会儿,拎出来甩了甩就下了刀子。当然活还是熟练的,就是心里缺一些筹划。等头炮制出来,我们可就傻了眼。什么头型,原来就是一个光葫芦呀,原来就是一个电灯泡呀,这也太显露直白和直奔主题了。这和毛毛辫可是两回事和不一个层次。这看着随便倒也是随便了,但是这随便可不是毛毛辫那样的随意。随便和随意可是两回事。一排排的光葫芦和电灯泡挂在秋千架上,壮观倒也不能说不壮观,但也太通俗和没有改变了。但六指还在那里得意洋洋地拿起镜子让白蚂蚁前后看呢。白蚂蚁平生就讨厌光头,蚂蚁是一个光头还知道戴一个帽子,现在摘下帽子怎么就剃了个光头呢?一看镜中的自己,当时就抱着头在那里说「苦也」,接着还引经据典地说(这也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没想到一个剃头,不但给六指,也给白蚂蚁提供了一个开发智能的新天地。看来我们缺少的不是智能而是一个开发智能的人文环境呀──的总不能天天去上吊吧?):
「头发精血,授之父母,父母在,不远游,头还在,发何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近乎?没想到现在说剃就给剃了。多么乌黑的秀发呀(虽然没剃之前,它也就是光秃秃高原上的几根草)。这是什么发型,不就是一个光头吗?搞什么搞,我讨厌光头,我要头发(白蚂蚁一边哭,一边还坐在地上搓着和蹬着自己的脚)。如果我们不是被处置,这是学术和艺术,这是快乐和学问你怎么给我剃了一个光头呢?这不成了被枪毙的罪犯了吗?这不成了光头党了吗?这和毛毛辫可不一样,毛毛辫是没头发往上贴头发,我这一刀下去什么都没有了,你可真让我心里空空落落和一下就没了底和没了着落。还不如一刀把我的头给割下来呢。我不要光头,你赔我头发。呜呜呜……」
白蚂蚁在那里哭了起来。本来白蚂蚁不哭我们还不觉光头有什么,现在这么一哭我们一下也觉醒了觉得白蚂蚁哭得和说得也有道理。六指也太大意了。六指也太不拿我们当回事了。我们放心地把我们的命运──而且是最后的命运交到你手上,我们放心和松心,是因为相信你的能力和责任心,我们放心和松心的前提就是你肯定会为我们上心和事情做出来肯定让我们放心,谁知道你上来就做了一个让我们同类伤心的头呢?这个效果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觉得你提出一个头型的思路这头型就肯定像毛毛辫那样既朴素又生动出奇了,就像毛毛辫本身是朴素的而让它往上翘是出奇的一样,谁知道你的智能和能力让一个毛毛辫就消耗光了呢?一到我们这里就毫无灵感和智能出来的效果就稀松平常和让我们失望伤心了呢?怎么说是光头就是一个光头了呢?是大意了骄傲了不用心了还是干脆就没有想象力了现在做出大意和稀松的样子来掩饰你的限制和低能呢?本来我们是无所谓的,白蚂蚁如果接受了它我们其实也就跟着接受它了,但是白蚂蚁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看出他是有分辨能力的呀,群众并不是愚不可及的呀,看到他伤心和在那里哭闹我们可不就物伤其类和感到愤怒了吗?本来我们和白蚂蚁在过去也存在着很大的分歧不管对世界的感觉还是对人生的看法,但是现在我们要统一地和一律地上吊了,这个时候我们的群体意识和集体主义的精神一下就从我们身上像蛇一样苏醒了。白蚂蚁不答应,我们就不答应;白蚂蚁在那里捂着自己秃头无法见人一样地大哭我们也不免兔死狐悲地在那里伤心落泪和小声嘤嘤地哭起来。白蚂蚁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呀,白蚂蚁的头型马上就是我们的头型呀,想到这里,我们也一块感到没有出路如果是这样我们也活不下去了就像大小三军一下到了兵败如山倒的绝境里,前边是滚滚波涛的黄河,后边是穷追不舍的敌军,我们只能大小三军一齐扔下马鞭在那里仰着大脸傻哭了。一开始还是嘤嘤,后来就成了一曲撼山动地的悲歌了。白蚂蚁领头,我们合唱。这个时候白蚂蚁的领导欲和虚荣心倒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众口一辞和众人一哭显然是剃头匠六指没有料到的。这时我们才想到,过去一个剃头匠,哪里有什么领导艺术知道怎么对付群众正常情绪下的群众他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就别说特殊时期和特殊情绪下的群众了。看来刚才的毛毛辫也不过是瞎猫撞上一个死老鼠罢了。他一下就慌了手脚和乱了阵脚。他一下就恢复成过去的六指了。把局面搞得这么乱也是他无意之中现在要他有意识地去收拾和挽回这个残局他就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在那里搓手和曝牙花子喽。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事后也承认这一点。每说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一下就红了脸和在那里叹息不已。事过境迁他还在那里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流露,就可见当时他把事情处理得糟糕的程度了。当然他也会找一些表面的原因来为自己开脱,拉着我的手好象跟我挺知心地说:
「全是那根烟把眼睛燎的!燎得我当时一点心情都没有。」
看我撇着嘴不信,又红着脸承认:
「当时我还是大意了。」
我在那里又斜了他一眼说:
「恐怕也不单单是大意的问题吧?」
他就在那里咕嘟着嘴不说话了。或者自我解嘲地向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这也算是一件使他终生后悔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摇头禁不住要胡说出一句什么来排泄自己羞愧情绪的事了。看着愤怒的「哇哇」大哭的群众,他就像幼儿园的老师看着一屋子「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样感到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办怎么才能哄住他们呢?光头不行什么行呢?到了这个时候世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光头六指心里也没底了。你不是埋了一辈子发和剃了一辈子头吗?到了这个时候经验也不起作用了。这事情我以前没有遇到过。没有遇到过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我六指一下也没有碰到过这么多一块让我理发的和剃头的。本来以为是一个简单的事,本来以为头虽然多但是发型一致还是比过去头虽然少但是到理发馆、发廊、美容院来的狗男女们矫情地还一人一个头型好对付,谁知道到头来倒是简单的变得复杂了,以前的复杂倒成了今天的简单呢?于是在那里束手无策和不知如何是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六指也就不那么刚愎自用和狂妄自大了,也就不是那么保持众人命运都在我一人手中握着的感觉了,就好象那些矜持矫情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少女,到了40岁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就落花流水无可奈何地不敢再摆自己的臭架子一样,六指这个时候面对众头也没了主张。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个主张能够把六指从群众的怨声载道和哭声中也就是水深火热之中给解救出来,不管这主张是什么这主张是谁提出来的六指马上就会放弃原则予以采纳。六指一下就草鸡了。六指一下就软蛋了。40岁的女人对她18岁时连眼皮都不眨一眨的人现在也和颜悦色了。六指也要马上咧着大嘴哭起来了。六指抖着手对我们说:
「操他大爷,你们说怎么办呀?」
「你们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你们说什么头型对应该理什么头型,我马上给你们理不就结了?只要你们不哭」。
但应该是什么头型,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把头交给了你,我们不再动心和费脑子了,我们没有考虑应该是什么头型──你没有给我们充分的自由和时间来思考和挑选,你当时一下就先声夺人地把我们的思路和想象力的渠道给堵上了,你除了要给我们负找不着头型的责任,还要给我们负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寻找的责任;既然你找不到,为什么当初不把话说明白让我们自己去寻找呢?你没有这个金钢钻,为什么揽这个瓷器活呢?弄得我们现在也和你一样,除了知道光头不行,但是除了光头什么行也和你一样不知道了。你当初的自做主张使我们有了唯一的主张,现在你没了主张;我们可不也就束手无策了吗?或者换言之我们不是没主张,而是你的没主张使我们也没了主张而现在不是我们而是你自己在束手无策,难题不是摆给我们你现在也不要推这个责任现在要我们怎么样你就跟着怎么样,一下就把这么大的思想负担加在我们身上那你当初是干什么吃的和来着?就好象一个极权国家你一直在搞独裁现在这独裁搞不下去了为了解决你的危机你一下又要搞竞选现在又反过头来埋怨我们群众不会竞选投票是吧?我们不想为这个去替你承担什么责任,我们现在唯一的责任就是让这世界乱起来你的独裁搞不下去是次要的我们主要是让你的竞选也搞不下去,让你的独裁搞不下去它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让你的竞选搞不下去可就是你目前的危机了。你以为我们不会竞选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好看的优秀的大家虽是千篇一律但还是人见人爱的头型是什么吗?错了。就好象当初我们对你的独裁不质问一样,现在我们就是知道我们也会做出不知道的样子要把这难题留给你一个人。看着六指在那里也和我们一样张着大嘴傻哭他现在是没有别的出路和选择了他只能利用一个共同的哭来表示和我们的类同和跟我们站到一起了,你还想唤起我们的同情心和我们利益的共同点吗?但是我们没有上他的当,如果说以前我们在独裁的时候还是胡涂的话,现在我们到了民主和学术的时代到了临死之前总算清醒了。我们不再和谁媾和,我们不再出让我们的人生原则,沙子迷不住我们的眼,过去的重重迷雾和种种阴谋诡计现在一下就让我们看了个穿和看了个透。本来我们在哭,我们感到走投无路,但是现在你一哭,我们倒是不哭了。我们倒要冷眼旁观和微笑着去看事态的发展了。本来是哭声震天,现在六指一哭,庞大的哭声戛然而止,就剩下六指一个人嘤嘤的抽泣之声。一下就用我们的停止把他择出来和挤出来了。本来他想用哭声来一个加入,现在这种加入反倒成了他对自己的晾晒和出卖了。我们的阴谋马上就奏了效。我们哭声的停止就是我们烦恼的结束,我们一下把我们的责任打扫得干干净净,现在我们倒不着急了,一切还得看你的。就好象我们刚才还是一群迷了路的羔羊,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我们头抵屁股的那个慌乱,但是现在我们不慌乱了,我们变得安详和听天由命了,我们几千双眼睛就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牧羊人怎么办。本来牧羊人有我们的慌乱起码他的慌乱还有一种加入和同党的安慰,但是现在我们不慌乱了就看他一个人慌乱,我们不但没办法帮助你就是在情绪上我们也爱莫能助,这个时候我们也就报了仇和增加了他的慌乱这时慌乱就转化成一种恐怖了。哭声震天一下变成了一个苍蝇在嘤嘤抽泣,一开始他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张他的傻眼就像吊孝时埋头哭的同时在偷着眼睛张望人一样──他的第一反应是对世界的变化在张望和偷窥,当这种张望和偷窥在一分钟之后让他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的感情可就来了一个大暴露,他一下就像触了电和着了火钳一样,一下就跳起来和像鬼一样惨叫了。我们这个时候可知道什么叫鬼哭狼嚎了。原来凄厉的鬼叫声并不是我们这些鬼发出来的而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发出来的。我们目的一下就达到了。因为六指已经扔下了他的剃头家伙,开始以那里急急忙忙解自己的裤腰带要上吊了,路过已经被他剃了光头的白蚂蚁身边,还真诚地──这是六指有生以来不多的真诚了──摸了一下白蚂蚁的光头说:
「对不起。」
然后就将自己的裤腰带搭在了秋千架子上,说:
「一切都是我不好,世界是我弄乱了,我提前上吊,我提前上吊还不行吗?」
接着让我们啼笑皆非的是,他自己的头还没有剃,他自己的头还是乱糟糟的他就要上吊了。如果这样就能上吊,我们还要你六指干什么?你刚才说的一切和我们刚才的一切听天由命不都是多余和显得矫情了吗?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用结束自己来给我们示威吗?在这世界的最后时刻里?表面看你是要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现在要杀身以谢天下,但是你自己走了把我们众人留在这不上不下的半路算什么?你的用心何在?你这个用心是不是就像你一如既往的过去的用心一样狠辣和恶毒呢?又弄了一个当让我们上是不是?且慢,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独裁之下的那帮群盲了,我们再也不会为你流泪和为你痛哭了,花容月貌为谁妍?现在到了一个民主和学术的时代,我们不能让你用一个下台和上吊就一了百了。我们一把就拉住你的腰带和揪住了你的头发,同时我们也并不把我们的根本目的说出来,我们只是从小处入手,我们用迂回的战术说不定打得你更疼同时更让你无话可说呢。我们没说你该不该上吊,我们只是微笑着说:
「六指叔叔,且慢,你还没有剃头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这个时候白蚂蚁也不哭了,也来劲了,他也看出事情的趋势和它发展的一点苗头了,这个时候他又犯了生前的老毛病,他一下就忘了自己的头而感觉事情能发展到这一步是和他的头连在一起和密不可分的,他一下又觉得自己成了有功之臣停住哭声有些洋洋自得。他现在要乘胜追击和再露一手给我们看一看了。他现在已经把他自己的头这样一个时代和气氛的转折点的标志不再当成是自己的被动而成了自己的主动创造一样,他现在要在过去的基础上再超出我们一节。他是不是有想取六指而代之的想法呢?他忘了自己的头一把抓住了六指的头,你刚才安慰地忽撸一下我的头,我现在就要尖锐地抓住你的头,他抓住六指的乱七八糟的头说:
「你着什么急呢?你还没有剃你的头呢。你不是觉得它好吗?现在轮到你自己你怎么倒不剃了呢?」
说着说着白蚂蚁就愤怒了,说到这里他想起了自己的头:
「啊,弄了半天你们都不剃这头,世界上就我自己成了这个头是不是?不是我这个头,现在你们还到不了这个地步还弄不懂为什么不是这种头而是其它什么头。不是说头型不统一不能上吊吗?怎么发明这种理论的人现在倒置他过去的理论于不顾了呢?你把我的头弄成这个样子,你把我的头弄得光秃秃的,现在你倒想带着乱七八糟的头提前溜走,别说大家不让你走,就是大家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起码你得先赔了我的头!你现在说是上吊,但你这样做和独裁者下台时携款逃跑有什么区别?我们的头都白剃了吗?」
公众的愤怒,个人的愤怒,一下缠住了六指,让六指想寻死上吊而不得。但问题是如果真不让六指上吊,我们又不承认他剃头匠的身份,他不就和我们一样了吗?当我们不阻挡六指听时候,六指还在我们之外,我们对他这之外和由此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感到无比的愤怒;现在我们阻挡六指,把六指超我们之外和多我们之外的东西给挡住和截住的时候,当我们把这个公鸡的翅膀给剪了和截了之后,他不就和我们一样是鹅了吗?「说不说,不说我们就吊死你!」这是我们过去的口号和手段,现在当我们改成了「说不说,不说我们就不让你上吊」时,六指也就无所谓六指头型也就无所谓头型了。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让人没有一个好头型就糊里胡涂地上路。如果六指一开始没有提倡头型我们也就无意识和无感觉地不顾头尾说上吊就上吊了,我们也就将自己的头一排一排乱七八糟地挂在我们秋千架上了,但是现在我们通过六指知道了这一点,而且我们看着妇女们千篇一律的翘天的毛毛辫蔚为壮观,组织和不组织、努力和不努力就是不一样,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乱七八糟和散兵游勇地胡乱将自己的尸首像肉铺的肉架上挂的肉扇子一样挂在秋千架上了。东挂一片西挂一片还悠悠荡荡。谁来买就从上边剁下来一块。如果我们不知道整齐的重要我们也就把自己胡乱剁巴剁巴给卖了,但现在我们知道它的重要,我们就要把这肉块洗干净码整齐说膘冲外都冲外说腔冲里就都冲里。起码我们是在整齐和有序地出卖自己,起码我们是拿自己当回事的。我们就不信剃头挑子的水锅里长不出花朵。六指,不要怕,我们冲着惊魂未定的六指说。我们既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在临死之前向往发型了,也不能因为个别人已经造成了光头的事实而不能改变其它了。光头就算是一个例外好吗?──当然白蚂蚁立刻就光火了,你们踏着我的尸体就要往前走了吗?你们真的把我当成了一个从容就义的烈士和革命的先驱者了吗?告诉你们,我还没有这个觉悟和牺牲精神。人生中我吃过无数这样的亏也就算了,我也就不和你们计较和秋后算账了,但是在上吊之前你们还敢这样对我,我就要死也不答应了。白石头,你还是不是我的儿子了?不是现在我们还没有上吊我们的父子关系还没有解除吗?刚才小刘儿面对他爹的谦虚是怎么说的?你总不能比小刘儿还没有觉悟和良知吧?别人我管不了,但我还管得了你,你爹要因此上不了吊,你也就别想和大伙一块上吊。如果故乡出现一个个别你们可以说是一个例外,但是现在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而且他们还父子的话,你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代表性和说服力吗?如果你还在向往发型,那好,我告诉你们,唯一的出路和探索不是拋弃我们父子,而上马上推迟你们上吊的时间,等我的头发长出来而且和你们长得同样长的时候再说;出现这种事情你们怪不着我,要怪你们就怪六指和你们自己──说到这里,白蚂蚁开始拿着自己的光头四处让人看和眼看就要撞人,过去人们耍这种撞人的无赖都说「我反正是不活了」,现在他嘴里说着「我反正是不死了」,「我不死你们也别想好死」!这时在牛屋里大家又乱了套和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个时候不是作者表扬小刘儿,这个时候他在草丛中探索出来的花朵可就起作用了。原来我们以为姥娘给我们的花朵只是临死前我们自己送给自己的一个安慰──别人不在葬礼上给送我们花,我们自己送给我们自己──因为我们上吊和自杀得已经没有别人所以我们也怪不着别人了;或者只是一个礼节性和礼仪性的象征,现在看不是这样,它除了有这些作用,关键时候还是替我们解决共同难题的一把钥匙呢。「咔吧」一声,锈垢了多年的旧锁打开了。六指你不用发愁了,白蚂蚁你也不要闹了,大家都不用怛心了,当剃头挑子的水锅里真长了一束花朵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恍然大悟和豁然开朗了。刚才我们说让水锅里长出一个花朵只是一个比方,现在看它真长出来了我们就觉得是集体智能的结晶了。温柔的花朵竟是我们最后的安慰。它不是我们上路之后的祭奠而是我们上路之时的标志和通行证。我们不怕已经剃掉的光头,我们也不怕还没有剃去的乱七八糟的长发。剃和不剃现在已显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每人手头还有一束花朵。这个时候我们知道剃了也没有错。六指的第一感觉还是对的,问题是他只知道上路和路的前一半而不知道后一半;只知道剃之前的该剃而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只是一个剃了上吊千篇一律的光头那是绝对不行的和没有任何特点和出奇制胜的地方,它也太生前和生活化了,但生活并不等于艺术,顶多它也就是一个新写实;它是平秃秃的山上没有长出一棵草,它是思想和感情的积累和酝酿而没有想象,它是稚嫩的山羊现在头上还没有长出角,它是田里一个强扭不甜的嫩瓜;我们苦恼和喊叫都白搭,因为我们还不到时候。现在时候终于到了,厚积要薄发了,山羊和瓜儿都长大了。这个时候我们回头再看,一切都是必然的只是我们太性急了一些。我们只想到了光头而忘记了花朵,我们只想到了愤怒而忘记了智能,我们只想到了推迟而忘记了成熟就在眼前。当剃头水锅里终于长出花朵的时候,我们也突然明白自己的脑袋和光头不就是一个剃头锅子吗?单是一个光头当然是寒碜和没什么意思了,但是如果我们在我们的光头之上再加上一束花朵──所有的男人的光秃秃的头上,都在怒发着一束灿烂的鲜花,我们成群结队和一排一排的花朵光头来共同上吊,那是一种什么成色和景象呢?它又是多么地壮观啊。比一绳子的毛毛辫还要出人意料呢。从卫星和月球上往下看,就是环绕地球的一条火绳了。一下倒超出了妇女呢。现在看,当时剃头又没有什么错误了,早剃早了;白蚂蚁早剃了当时大哭大闹,现在看倒是占了时间和提前量的便宜了。白蚂蚁这时也不哭了,破涕为笑。而且做出早料到有这一天的样子。让你啼笑皆非。俺爹这时也说:
「过去光听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看,也可以插到光头上了。」
牛绳·随人也说:
「头没有鲜花,人家以为是一群光头党,现在有一鲜花,一下就把我们和组织区别开来了──人人反倒显得有个性了。从逻辑和话题上来说,我们这是由光头说开去而不是就光头说光头了。」
大家一下都安静了,大家一下就安全了,大家一下都安排了,大家一下都安慰、安心和安置了。大家都没有后顾之忧了。六指本来已经草鸡了,现在重新抖擞精神得像一头小狮子。已经开始不用手捏的推子和要荜布的剃头刀了,开始用上电推子和电动除毛刀了。剃头锅子里的水开始沸腾了。这个时候大家已经不害怕了,已经不是谈光头色变而是以早剃为荣了。时代和观念的改变可真是重要呀。观念的附加物是改变时代和价值观的杠杆。一朵鲜花,解决了我们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们已经不怕光头了,我们已经不是看着剃头挑子就唯恐避之不远了,而是争先恐后和争分夺秒,哪怕我比别人早一秒先剃下这生前的世俗的烦恼的青丝呢;就像在赛马场上,到了终点线,哪怕我的马比别人的马多半个或是四分之一个马头呢。过去大家在斥责六指,现在大家的小口都变甜了:
「六指叔叔,先给我剃!」
「我的毛不卷,我的毛好剃!」
「我不怕疼,哪怕你不给我洗头干剃都成,我能耐得住!」
「刚才他们说你的时候,我可没插嘴六指叔叔。」
大家那里开始争邀献宠了,差一点把六指叔叔的剃头挑子给挤翻了。早一点剃了光头,就早一点加入了轻松自在和等待别人的白蚂蚁队伍。就好象匆忙的政治家这次参加会议没有他的发言而只是陪坐,他安慰和知心地对别人说:
「今天我们能安心听会了。」
这时白蚂蚁就是我们拥挤和打闹的一个例外了。他已经有了光头了。他摸着自己的光头轻松地站在远处看我们,不时悠闲地来回踱几个步子,就好象来到了古柏参天的大庙,开始在那院子里散步一样。阳光透过古柏一缕缕地射在地上。空气透着湿润和古柏的清香气息。这时他抬头看到远处拥挤的粥场和我们,看到了挤翻的剃头挑子和流了一地的脏汤,他对身边的侍卫和随从当然不是有意的而是无意的悠闲的白蚂蚁这个时候并不打算为我们费什么脑筋,因为我们而打扰他的闲适的心态和悠闲的步态,他毫不费力随口说出但对于我们还是一针见血的说:
「他们要干什么?」
「这成了什么样子!」
「还要不要一点精神文明了?」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故乡和农民。」
卷三04非梦与花朵.4
但是白蚂蚁的这点心情、步态和语言,更增加了我们的拥挤。我们都想早一点加入白蚂蚁的悠闲和精神文明的行列呀,所以我们现在就更加争斗和拥挤。横行·无道给剃出来了。猪蛋给剃出来了。老曹给剃出来了。(糟老曹怎么也挤到前面去了呢?但接着我们又想到老曹在历史上从来都是一个识时务的英雄,到关键时候他拼老力顶上去还是不奇怪的。这又增加了我们的拥挤。特别是老曹摸着自己刚刚剃过的青茬的光头,一身臭汗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下来到大庙中,摸着自己刚刚剃过的青茬的光头,让清风吹得周身透凉和心胸开阔,说:「就像是当年刚打过一场大仗,我在木桶里洗过澡,一个人走到古战场一样。」又说:「光头好,光头好,还是光头清爽。」)俺爹给剃出来了。牛绳·随人给剃出来了。牛根给剃出来了。脏人韩给剃出来了。小蛤蟆给剃出来了。刘全玉给剃出来了。(刘教授本来留着一个大背头,现在一下剃成光葫芦,让人看着他的学问好象一下也失去了似的,一下还原成了一个打柴的。我们都看着他笑。但刘教授并不这么看,也不知道他是为了附合时代和潮流,还是为了现在而牺牲以前,为了现在的死而牺牲了他以前的生,就好象我们在生前常常为了一时的风光而臭骂过去一样,还在那里故作潇洒而掩盖他的失落,当他的头被刮出来从人群和笑声中钻出来,一边像小孩子刚刚被剃头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一边自嘲地扪着自己的光头──是扪而不是拍,这一下也显出了他的学问底子和与我们的不同──说:「还是剃了清爽,怎么脑子里的灵感一下前所未有地唰唰地就涌出来了呢?早知这样,我早就剃成光头了。我找到了我过去在诗学方面一无所成的原因。」这时我们倒是不好意思再笑了。再笑就显得我们太肤浅了,说:「教授,你也不必过谦,就是你过去的研究,还是有许多成果的。起码在莲花落和对口词方面,还是比脏人韩要文雅和能登大堂多了。这倒和你的光头没关系。」教授这时又蹬鼻子上脸了──临到死他才明白,原来谦虚也是拉拢群众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但是他一下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跨起步子就过了线,他在那里捻着自己剃下来的杂毛说:「怎么没关系,还是有关系。过去只是莲花落,现在怎么就有新诗了呢。」接着咳嗽一声,「我念给你们听听: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怀中痛哭一晚!怎么样?有了这些杂毛,还是不专心呀。等下一辈子我一生下来,就让俺娘一根一根都给我拔下来!」说完,就趾高气扬地越过我们到了阴森清新的庙里,走到了白蚂蚁和老曹这些前朝元老中间,在那里似乎扬着手在说着什么,用一种无形中的不屑把我们扔回到尴尬之中。当然这更加增加了我们的拥挤。我们看着庙中的悠闲和谈话,就好象看着远处机场上一群大人物聚在一起在说什么一样神秘。)瞎鹿给剃出来了。巴尔·巴巴是唯一一个在那里边剃边嘟囔的人:「其实我球星的小板寸,并不一定比这光头差呀。」我们马上说:「那再给你恢复过来,再给你恢复过来!」巴尔·巴巴马上又笑着摇着手说:「那倒不必,那倒不必!」)郭老三也别别扭扭地剃出来了。(他头上竟被剃出几个口子,但他和巴尔·巴巴正相反,也不知他是故意用这种唱反调来最后显示和突出自己,还是时间长了──学术和文明时代的时间一长大家就皮了,老毛病就复发了──又开始损人利已,一边捂着流血的头,一边在那里喘着气,还故意睨了巴尔·巴巴一眼说:「鲜血和鲜花,一下就协调了。感谢光头。」我们像听到感谢生活的论调一样又想发笑。)路村丁给剃出来了。袁哨也给剃出来了──当然最后大家都给剃出来了。这个时候大家都欢欣鼓舞。都平等了。都不说了。都悠闲了。都散步了。都把花插到自己的光头上。头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这时的大家开始在庙里一字摆开,绕着圈跳起了欢乐的火圈舞。我们手拉着手,步调一致地踢着脚。向左转半圈踢一下,向若转半圈又踢一下。喝一口家乡的水吧。这个时候一切纷争都解决了。谁挨着谁和谁不挨着谁都无所谓和爱谁谁了。花朵在我们头上怒放。歌声在我们耳边荡漾。一个声音高叫着喊:上吊吧,超越自我和拋弃自我的时候到了。听到这个声音,我们嘎然而止,一下子就停止了响动和闹动,开始默默地和乖乖地把自己的裤腰带解下来搭到一排一排的秋千架上,把我们细嫩如豆腐或是粗黑发公牛的脖子套在了绳套上。直到临死我们才知道,我们经过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或是灵生关系的阶段,到达了学术和文明的新时代──原来这竟是一个自我的时代。我们从异性出发,现在以自我和上吊结束。原来一切都是错的,我们拥抱别人和告别别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刚刚还在相互依恋、道歉和告别;正是为了告别这些而获得新生,我们才来到了牛屋和秋千架上。过去的情感时代我们把一切都贡献给了别人,只有到了学术和理性的时代,我们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当我们知道这些的时候,我们也在超越这些。我摸着自己的光头,我们在光头上插上鲜花,我们也就心满意足和含笑九泉了。脖子上的绳都套好了吗?秋千架上的结都结牢了吗?脚底下的凳子都是不牢的和一脚可以踢翻使自己吊起来吗?自己都把自己照顾好了吗?可以喊一二三开始了吗?但是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又在我们头上响起,这个声音如响雷、如霹雳,同时这个声音并不是洪钟大吕而是慢条斯理:
「且慢,既然我们到了一个自我的时代而这个时代又是在临死前的一刻发现的,那么我们上吊就不要那么匆忙。如果这个时代和以往的时代类同倒也罢了,但这个时代既然与以往截然不同是一个自顾自的时代,我觉得匆匆结束这个时代就对不起这个时代特别是对不起自己,那我们也就无法体现这个时代无法体现我们的自我了因此它也就不算一个时代了。异性关系时代不体现说上吊就上吊是常见的,同性关系不体现说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见的,生灵关系不体现说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见的,鲸鱼和母猪自杀的也多的是,同理灵生关系说上吊就上吊也是常见的,因为既然你的一切都是为了照顾别人,那么你的上吊也不是为了自己更大的动机还是赌气给别人看──看看过去时代上吊的人吧。但现在我们不是这样了,我们现在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个儿。那么一个自我时代的精神还没有体现出来就提前上吊,我觉得这种匆匆的脚步像万马腾奔白驹过隙一样等于我们没到这个时代,而现在的上吊还是为了以前的时代从而不管是我们还是这个自杀都含义不清了。这样不但我们不能答应,恐怕是自杀和上吊也不能答应呢。你吊的是过去那些时代的人呢,还是我们自我时代的人呢?吊过去那些时代的人你觉得没意思也没必要,不深刻也不深入,但是吊现在自我时代的人自我时代又一点没有体现你怎么证明他们就是自我时代的人而不是过去时代的人呢?大家都处于两难的境地。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的上吊也许还痛快和高兴,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再假装不知道不说别人我们自己心里就不窝囊和难受吗?换言之,这还叫自我吗?就是我们自己心里不难受假充大头,我们的上吊也是难受和不能接受的。不信我们问问上吊,这样吊人难受不难受?这不是糊里胡涂就上吊了吗?知道的说胡涂的是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胡涂的是上吊呢。上吊,你这最后的解脱者和解放者,现在该你说句话了。你说这样糊里胡涂上吊了你能接受我们就糊里胡涂地上吊,你要说不行咱们一起想撤!」
说这话的是谁呢?原来竟是过去走街串巷唱蓬花落的下台干部脏人韩。他几辈子都糊里胡涂,在台上断案胡涂,下台之后唱莲花落也胡涂,没想到到了最后的临死时刻,他的头脑竟飞速奔跑超越了我们一下子唰唰地清醒了。他看到了前边的明灯。他真是一个适合自我时代的人。过后脏人韩还有些得便宜卖乖和得理不让人地说:
「其实我在异性关系时代起,身上就已经有自我倾向了!」
于是就做出到了自我时代他如鱼得水当然不想匆匆上吊而要在这火车站多停留一会儿的样子。这也就扯着我们千军万马不能马上结束自己。我们是多么想快一点结束自己呀。我们已经有些累了。但是不听脏人韩的一派胡言还好,一听他的话我们一下也胡涂了。我们真到了一个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的时代了吗?就像我们刚到一个异乡一切都是陌生的别人说什么也就是什么──脏人韩被时代冷落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沾上新时代的光大放异彩了,他不说自我理论我们个个都因为光头和鲜花的过度兴奋变得有些疲惫和懒意了──想快一点结束自己,听了他的话我们一下也胡涂了,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呀,我们是一群认真的人呀,我们不能不明不白和匆匆忙忙就结束我们没有经历的时代,我们还得有一个表示和给时代留下一点记号。现在匆匆忙忙上路,等于什么都没留下。我们真是太胡涂了。虽然就我们的疲惫、懒意、疲乏和空虚来说,就了像我们睡得正酣对推醒我们的人充满了愤怒,但是当我们在愤怒的情绪中听他说所以要推醒我们是因为现在已经发生了地震,我们还是无可奈何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就跟着喊我们的人狂奔乱跳地逃到了楼外。这个时候我们情绪非常复杂。虽然我们明明知道也许会中了脏人韩的圈套,但是他这种洋洋自得的圈套一和历史发展的趋势联系在一起,你一下也觉得这圈套符合你自己的利益,你不就乖乖钻进去吗?不但是我们,就是那个手里悠着圈套本来马上就要结束我们的上吊本身,这个时候也有些犹豫和含糊了。脏人韩说的,也是它没有想到的。本来只是说要来结束一帮人,一开始看到光头还有些不满意,直到后来看到鲜花,才觉得这次行动有了一点新意和过去的不同,但是刚刚起了一点兴奋,这点兴奋就让脏人韩这个老杂毛给搅乱了──不但是我们,就是上吊本身,对脏人韩的提醒也有些不满和愤怒──不提醒一个上吊也就顺顺当当过去了,我还有别的事呢,还有许多别的人在等着我呢,一经提醒就像你刚刚吃过一顿有滋味的饭菜摸着肚子在那里心满意足地想事突然有人提醒你刚刚吃下去的饭里藏着一只苍蝇一样,这时你不反胃不呕吐才怪呢。现在上吊也对刚才的饭菜有些含糊了。如果它还要固执己见仍让我们上吊,它就有可能冒着本来是来吊这一批人但它到头来吊的是另一批人的危险。这比吃到肚子里苍蝇还要严重呢。它也有些后怕和后心里起了冷汗。我们感到后怕还是各人顾各人──不是到了自我时代了吗?都是一个单个,它感到后怕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整个故乡从此就没有人了;它担的责任比我们大呢。因此它的含糊也就比我们大了。我们还没说什么,它在我们之前就结结巴巴地看着脏人韩──现在是脏人韩的时代呀,它也让脏人韩给绕进去了──说:
「当然,当然,我们不能糊里胡涂地上吊和吊人,还是有些体现时代和自己才好。还是有些体现才能让我看清楚。这样既是对上吊负责,也是对大家负责!」
上吊都这么说了,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就是违背上吊去上吊,没有上吊我们自己也上不了吊呀。我们除了回到自我,没有别的办法。大家像苍蝇一样「嗡嗡」一阵,意见很快就无可奈何地统一了。我们要体现一下时代和自己再上路。但是统一以后怎么体现,在这临上吊之前的匆忙时刻,又是摆在大家面前的一个难题。本来这人难题还只是我们男人的或者说这个问题是由我们男人引起的,但是现在因此我们男人城门失的这把火,也殃及到女人们那池鱼了。女人们也同样面临着已经到了自我的时代如何表现自我的问题,在这临死之前的最后时刻。现在不是说你不自我,就假定你是自我,你怎么能含而不露体现出来呢?本来我们是讨厌表演的,我们在上吊之前已经卸掉了我们的面具,当我们卸掉面具的时候,我们以为永远告别了面具和舞台呢,谁知道大幕落下还没多久,灯火熄了还没多久,曲终人散和人去楼空还没有多久,开场的锣声和化妆室的铃声又响起来了。风又吹起来了。云又扯起来了。垂落的大幕上又打上了前灯,观众的「嗡嗡」声已经在剧场或是打麦场上像苍蝇一样响起来了。本来我们已经谢了幕和封了笔,现在又得匆匆忙忙赶回来了。油彩又摆在了你的面前,戏靠又套在了你的身上,你还得再出演一次你新的角色。本来你要真实了,本来你要过轻松的和松心的平常日子,本来你可上吊了,但是且慢,你在死前再给我们人戏不分一次,你在死前再给我们证明一次你是你而不是别人,你是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的你也不是将来的你,你总得让我们验明正身吧?可怎么才能表现我们的现在和自我呢?怎么才能表现出我们一个个都和别人没有关系呢?这就像我们当初表现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或灵生关系一样对于我们是一个新的难题。而且这个难题和以前的难题还有不同,过去的难题还有充裕的时间让你思考,让你酝酿情绪,一条拍不好可以拍两条,两条拍不好可以拍三条,三条四条拍不好,五条六条总可以了吧?除了条多之外,我们还有一个群体的交流,不管是异性关系也好、是同性关系也好、是生灵关系也好或是灵生关系也好,都不是一个人所能完成的,群体的交流固然有群体的坏处你可能会被淹没,但群体在一块也能相互得到启发呢。但是现在不行了。时间有了规定性,马上就要上吊了,是一个三一律,不能实验,不能演砸,只能拍一条,多一条都不成;它不是一个群体交流,它要求的就是单崩一个人,自己表演自己,自己表演自己,自己封闭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切都跟别人没关系。没有启发,没有帮助。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各人想各人的招,谁也替别人想不起什么。一股新时代的风云,终于将旧世界翻卷过去了。过去的千篇一律和动作上的整齐划一已经处于崩溃决堤的边缘,这才是千钧一发和千金一笑的时刻呢。整齐的秋千架和整齐的光头和鲜花有什么用呢?如果找不出一个可以表现人人都在自我的非整齐划一的动作,以前各方面的统一顷刻都要土崩瓦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们在漆黑之中,一个个围着自己的圆在那里像困兽一样转起自己的圈。秋千架上本来已露出红色的曙光,我们怎么一下又掉到黑暗中来呢?哪里是我们的出路呢?这时一个黑孩子从阴暗的地沟里钻了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沙滩上浮现出来,他们说,他们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这个问题对于一些人是难题,对于另一些人也许就是水到渠成和手到擒来呢。他们还洋洋自得地说,这还不好办吗?在过去几个时代的艰难的岁月里,我们不都是这样的自我者吗?当然现在自我是一种时髦,那个时候的自我可就是一种被迫了。但我们和脏人韩不同,脏人韩还有一种由上而下破落之后小业主和小地主的失落,我们一直连失落都不得一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物质和精神上的被压迫和被剥削者除了自我没有别的办法。如果说他的自我是一种无奈那么我们的自我就是一种自觉了。这两个人是谁呢?就是我们的老李和老赵,就是我们的小刘儿和前孬妗。考察他们两个以往的历史和生活,可不是嘛,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本来这个压在杂物中的破罐没有发现,现在偶尔去落满灰尘的储藏室翻杂物,无意之中竟发现正好用得上它。真是适时,真是合适,我们一下有了这样的惊喜。过去我们怎么就没发现它们呢?过去我们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两个破罐呢?现在它们一下就凸现出它们的价值和发出了它们金色的光芒。正好在手边,果真是个破罐。放到过去是破罐,放到现在就是过去挂在门楣上金色的夜壶了。一个狗也不啃的黑孩子,一个让丈夫休了几辈子的脏老婆子,他们除了自我还能干什么呢?他们就是想干什么,谁又和他们干呢?但是过去的短处现在变成了长处,过去的脓疮现在变成了灿烂的桃花,现在我们倒要向他们请教:小刘儿,亲爱的前孬妗,你们有什么办法?这时小刘儿和前孬妗也理所当然地端上了架子,在这黎明就要到来公鸡就要打鸣的时刻。办法当然有,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过去没有这弯弯肚,现在也不敢揽这镰刀头。过去多少年的压抑和委屈,没想到到头来应到了这里。当年我们垂头丧气和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呢?现在无意之中到了我们的时代,你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想得到我们的诀窍了?我们以为暗无天日就没个头了呢。我们以为这么着就结束了呢。没想到在到头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时代和好日子不声不响和没有脚步声地就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该到头的面筋再拉长一些,再抻长一些,就像是拉面伸面而不能是刀面削面,不能让它一刀下去就完了,就下锅了;水开了让它等一会儿,我们得在大家都玩完和下锅之前,再把面拉长一些伸长一阵呢。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本来是个一,我们现在要把它做成个五。凭什么你们都玩了那么多时代,轮到了我们的时代,就要匆匆忙忙和紧紧张张结束呢?反正我们不上吊,你们也不了吊,我们不把体现自我的办法告诉你们,你们也无法上吊。听他们这么说,我们一帮懂得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和灵生关系就是不懂自我的人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犯到人家手里呢?我们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在那里故意把他们的时代和好时光给拉长当然这种幸福拉长的本身对于我们这些落后时代好日子一去不复返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活受罪。本来我们还不懂活爱罪是什么滋味,现在懂了;活着就是受罪,多活一会儿就多受一会儿,我们情愿早一为上吊。但是我们求死无门。都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现在看落后时代就找不到死之门。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就像岸上的情人、温暖的港湾和怀抱一样离我们越来越远。为了这个玩完、去球、瞪了眼和蹬了腿,为了吹灯和拔蜡,我们有求于人。我们终于在故乡走到了他乡,虽然我们一步都没有动;我们头上还光着和顶着鲜艳的花朵,但我们已经与故乡陌路相逢和对面不相识。在这个别人的故乡我们找不到路标,找不到夜壶和北,我们只能看着别人在他们的时代、故乡和家门口尽情玩耍,嘻笑怒骂,等别人玩够了幸福够了再来处理和处置我们,交给我们通向鬼门关的通行证。幸好还是一只脏猴和一个头上吊着虱子的老乞婆,虽然到了他们的好时代,他们已经如鱼得水,但是由于他们在以前的时代过于压抑和困顿了,过于不得手和不得势了,过于没得着烟抽了,所以现在虽然到他们的新时代和自己的家园和故乡,他们只是理智地知道要把这时代和时间给抻长和拉长,但是伸长拉长之后该怎么玩,他们因为缺乏历史基础而感到也没什么好玩的。过去的破落户现在进了大户人家,看到什么都好,但是看到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玩。他们有些面面相觑,他们有些胆怯,他们有些拿不出手和说不出口,他们在自己的新家坐卧不安,他们甚至还有些怀念自己过去的猪窝和狗窝呢,他们在自己的时代开始有了拘束感,还没有在不是自己的时代受着别人的压迫和剥削更感到自由呢。我们不留恋田野,我们还怀念我们过去的鸡笼。我们在自己的新时代也是感到活受罪呢──在这一点上,小刘儿和前孬妗和我们在新时代的感觉又是多么地相同呀。当他们感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有些苦恼,但我们却驴马不分地终于感到自己有救了和有指望了。我们看着他们把面拉长了,但接着他们不知将这面怎么下锅和下锅之后怎么把它们给捞出来,他们没有打捞拉面和他们自己的笊篱、鱼网、哪怕是女人头上的网罩或者是牛嘴上的笼头。他们总不能伸着自己的双手到沸水红油中把拉面和抻面给捞出来,于是他们就觉得到了自己的新时代还是生不逢时和呆着就是活受罪;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结束和死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是赖活不如好死了更干脆和青史留名呢。还不如早一点把钥匙给交出来呢,早一点把通往地狱和上吊之门的道路指给他们呢,早一点把体现这个无聊时代的方式告诉他们呢。早一点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早一点解脱。当你们证明你们其实看着你们刚才手足无措的样子你们也无需证明了──我们也证明了我们,我们不都把往事一笔勾销了吗?不要再扭扭捏捏和前思后想了,把奥妙给大家说出来。小刘儿和前孬妗经过扭扭捏捏和前思后想,最后的结论倒是:说出来就说出来。没有经过拷打和逼供。这个决定一经做出,两个人都有了鸡肋是吃掉还是仍掉,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决定扔掉的解脱之感。痛苦是斗争之前,经过思考有了一个决断之后,一切也就不痛苦了。就好象痛苦是死前的事,真到死后也就不痛苦了一样。要不大家怎么都盼着早一点死呢?一经决定,立即解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接着心胸也开阔了,立刻跟大家站到一起了。接着还为自己的这种境界而感动,在忧心忡忡解脱之余,立刻心骛八极,上天入地,悼亡怀友,珍惜岁月,浮想联翩,潸然泪下──当然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就是知道一个如何体现自我的习惯性动作吗?但两个人真把这当成了事,我们大家也就把这个当成了事,因为这牵扯到我们能不能上吊和今后的命运呢。他们借此抖了一下就像在某些我们非求人不可的场合让人家挺有风度和气派地抖一下人家的绸衣服一样是正常的和我们也说不出什么来。两个人抖了一下衣服,前孬妗都快把她的头发里的虱子抖出来了。两个人还很有风度地在那里相互推让:
「小刘儿你说吧。」
「妗妗你还是比我有经验,还是你说吧。我不愿跟自己的亲人和妗妗争一日之长!」
前孬妗又抖了一下衣服,这时两个人的快感和注意力已经不是集中在说不说和由谁来说上,而是一下都集中到相互推让的风度、延长的快感上了。刚才他们在自己时代的故意延长上没有得到什么新鲜的快感,现在在结束和揭破这种时代的推让上,一下倒找到了自己的感觉。我说什么是自己的时代呢?原来自己的时代并不是在自己时代的时候,而是在自己的时代眼看就要揭破和结束的时候;就好象我们感觉这个事物的美丽和可爱不是在我们拥有它的时候,而是在我们得不到它或是就要失去它的时候。两个人一下都明白了,一下都哈哈大笑了。原来还有这个在等着我们。看来我们还是做对了。我们把我们的时代提前结束甚至我们刚才在这个时代的拘束和手足无措都是正确的,原来它的出现只是为了让我们结束好早一点带我们到这个时代的句号上去相互推让。时代的延长没有快感只能增加我们的痛苦,推让的延长却增加了我们的兴奋和价值的实现。看一看场外和时代外的他乡人刚才听说要结束这个时代把体现自我的动作告诉他们他们那个兴奋现在一看我们在结束的最后一刻又停住了相互推让上了他们那个痛苦吧。他们的痛苦就证明着我们的成功,为了他们的痛苦我们感到更加兴奋。不告诉他们就要表演了他们没有这个急切的期待也许就听天由命了,告诉了他们他们的期待一下膨胀了我们又煞住了车他们不就有了双重的煎熬吗?这才是我们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对这些一代一代前朝贵族的报复和嘲讽呢。或者说就是反讽。谁说反讽不能成为结构呢?本来是不能的,但是到了我们时代最后的时刻就成功了。不要着急小宝贝,我们还得推让一番呢。在我们推让的过程中,你们一下都成了我们的人质,我们不想把妇女和儿童给先放出来。我们本身就是了个妇女和儿童,过去谁放过我们呢?我们才不上这个当呢。我们才不管你们这群曾胡作非为的王八蛋现在的拥挤、期待和可怜相呢。我们一下回到我们的童年,我们正在玩着跳方格或是跳皮筋,我们在那里相互推让。我们天真地翘着我们的毛毛辫。这事对于你们是生死攸关,放到我们面前,就是孩子一样的游戏和玩闹了。你们的焦急只能转化成我们兴奋的催化剂。于是我们就更加来劲和更加孩子气游戏的本身干脆已经演变成推让而游戏的整体已经没有意义。
「小刘儿你先跳。」
「孬妗你先跳。」
……
我推你一下胳膊,你捣我一下肚子,两个人在那里弯腰「格格」地笑。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拉着一根竹竿就当成了马。你骑一下,我也骑一下。划一个圈,就是我们的天地。我们玩得如此投入,我们旁若无人。我们突然明白了谁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呢?就是自我时代的永远长不大的童年。我们多像一个固执的优秀的中学生呀。我们就是要用这种文体、固执和尖锐来操作我们的情感。什么时候我们玩累了,觉得这个游戏没有意思了,我们才将这个游戏的谜底揭给你们看呢。你们在一旁像一群焦急而失望的鸭子,但你们又不敢走开──万一我走开的一剎那游戏结束了谜底揭出来怎么办呢?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机会什么时候到来或是永远不来。就像战争时期在拥挤的火车站买票一样,虽然大厅已经挂牌车票售罄,但是排队的人还是一个个紧抱着前边的后腰不敢散开──这个时候男女大防的道德都土崩瓦解了,剩下的就是一个等待。我们已经完全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了。我们既不知道战争的操纵者什么时候能结束这场战争也许连双方或几方的操作者也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火车站控制难民车的站长是怎么处理这些逃难的车票或是他家的老婆长的什么样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什么早餐,是鸡蛋加牛奶呢或是狗蛋就稀粥呢?我们心存的对这个世界的唯一希望就是:售票窗口一会儿会不会打开呢?这个时候引起这个车站混乱的原因我们已经忘记、忽略和觉得它不重要了,战争似乎对我们无足轻重了,我们现在重视和需要的仅仅是一张车票。也许我们就是得到车票上了火车车刚刚开出站一颗战场上的炮弹就落到了我们车上,这也是我们在车站不予考虑的,我们考虑的就是怎样得到一张车票。票成了世界上的一切。就好象我们在和平的阳光下和日子里,我们为了目前的一点小等待,在心理上已经出现宁肯牺牲过去和将来的一切来保证这个事情快一点过去这个堵车快一点疏通和这个水管快一点不漏水一样。是谁制造的这个事情这个堵车和漏水我们倒不愿动脑子去考虑了。玩游戏的战争贩子我们倒觉得他们亲切可爱。甚至我们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同时,会不会因为这个火车站的混乱发生一些偶然的遭遇和动人的爱情故事呢?我们甚至还这么幻想呢。虽然上路之后我们就后悔了。就好象我们告别故乡多年,我们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回到我们的故乡,甚至心里涌出了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的激情;但是当你在火车站见到你的父亲他带着你坐上公共汽车就要回家见到更多亲人的时候,你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要离开这里的感觉。你眼中甚至一下涌出了泪水,你想说:我就是一辈子死到外面,也不愿意再回到这里。接着我们能不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吗?只是当我们由蔫、由又饥又渴又累这种饥渴和蔫累在我们身上达到极限马上要转化愤怒的时候,我们已经盼着炮弹快一点把这个车站炸平,就是敌军不炸我们自己也要组织突击队抱着炸药冲上去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广场上的大喇叭和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声音:公民们,我奉女皇的诏示和以本届政府的名义告诉大家,从今天凌晨一点,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时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呀。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刘儿和前孬妗才结束了他们兴致勃勃的游戏突然在广场的扩音器里要向我们宣布游戏的谜底和怎样体现我们自我的动作了。虽然小刘儿事后告诉我们,他们游戏的结束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愤怒和炸药而是他们自己和自身已经玩累了,该歇一下和喘一口气了,他们自身觉得他们需要结束了,他们的幸福已经延长够了,水已经满了,水已经到水缸沿儿了,再添就要流出来和漫出去了,就要漏到楼下那不和水龙头坏了是一回事吗?何必让邻居产生这种不必要的怀疑呢?这个时候小刘儿和前孬妗相互一笑说:
「游戏的结果,就告诉他们吧。告诉的时候,还是咱俩一块说吧。咱们不要推让了,咱们俩个不分先后说吧。咱们俩个不约而同吧。咱们俩个按姓氏排列吧。这样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便宜!」
接着他们还为自己想出这么妥善的方案又在那里兴奋起来。但是这时他们谁先说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们已经由疲劳到愤怒了,我们已经拿起了手榴弹和举起了炸药包。但是我们知道这时我们最明智的选择还是在拥挤嘈杂的火车站继续等待。小刘儿和前孬妗一副世界在握的眼神和表情也告诉我们,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冲动,而是耐心,需要的是克制而不是暴躁。冲动和暴躁,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们返回家园的路程不同样要得搭火车吗?这和逃难买票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还得听车站、站长、司机和司炉的吗?我们挣扎命运还不如看着他们的嘴唇,就好象我们在监狱里反抗还不如看着审讯员的嘴唇一样。我们赞美你们的嘴唇,不管是小刘儿的还是前孬妗。小刘儿的嘴唇是多么地方正敦厚呀,就像是一匹儿马的嘴唇;前孬妗的嘴唇是多么地光滑、湿润和鲜艳呀,就像三月的桃花──你一定没有抹口红或唇膏,也没抹桑青和桃红,你嘴唇的本色就是这样,圆圆的红红的小口是多么地性感呀,既像一个樱桃,又像一个鸡屁股。我们就像是你们嘴上的一个屁或是一个鸡蛋,你们稍微松一松,也就把我们当成一个屁给放了或是当成一个蛋给下出来了。我们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来到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无力证明自己。我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们一下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救救孩子。我们伤感起来。当然这种感情对于你们来讲已经不足挂齿。你们早已越过了对他人和人类同情的阶段。你们关心的只是一种游戏。现在这个游戏要结束了,你们已经玩够了和不耐烦了,你们要像放屁拉屎一样说出谜底和结果了──我们甚至知道你们放不放这个屁和不下这个蛋也不是从我们的利益出发只是为了自已的舒服;结果和孕育没有关系,我们不过是在你们卸下自己负担的同时恰好沾了你们的光罢了。我们清楚我们的处境所以我们不敢张狂,于是你们可以在完全没有思想负担的情况下决定你们所要说的话。我们甚至劝你们,千万不要因为这么多人的命运等着你们决定你们就顾忌我们什么,我们的结束和结果是次要的,你们的舒服是主要的;你们红红的马样大的和鸡样圆的嘴唇的蠕动都为了你们自己,你们在证明自我时代身份的同时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模板;反正你们不是也得结束这个时代以证明你们开创了这个时代吗?反正你们不也得结束自己吗?你们在结束时代和自己的同时也结束了我们,是不是比你们单个地结束自己会更开心更不孤独更具有普遍的全故乡的意义呢?──在我们表了这么多态做了这么多思想工作之后,小刘儿和前孬妗思想中果然已经没有吃亏的感觉了。我们的工作没有白做。他们反倒要批评我们的想法了,他们说:他们恰好不是这么想的,他们的考虑和我们正相反,他们就是不大考虑自己,他们考虑的就是大多数和别人;如果我们只是考虑自己的话,我们在谁先发言这个问题上还会这么彬彬有礼和相互推让吗?我们最终为什么要异口同声地把谜底说出来呢?就是为了不考虑自己和照顾别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呢?如果你们说是,我们就异口同声地把我们的谜底说出来,我们首先解放了你们;如果你们说不是这样,为了个问题我们还得再争论一番呢。谁先谁后的问题,说到底就是死去还是活着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我们自己已经不需要证明什么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已经是自我时代标准的动作了;我们的内心已经充满了自我,我们的精神早已不撤退,现在需要教育和帮助的却是你们。说着说着小刘儿和前孬妗又认真了。看着他们认真,我们马上又缴械投降。我们又把你们理解错了好不好?本来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为了解脱和放松一下你们的精神,现在看我们又低估了你们的觉悟,又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们的话对我们自己起了反作用。我们拉起旗子是为了保护我们,谁知它又横扫了我们呢?我们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还是不能一下把自己给择清楚,你们还是为了解救、解放、解剖和解脱我们才这样做的;如果不是这样,就像一个科学家不是为了结束和解剖蛤蟆,他为什么非凌晨三点蹲到稻田里来呢?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如果不是为了屁和鸡蛋的外延,为什么非撅一下屁股呢?留着这个屁晚上不是还可以暖床、留着鸡蛋第二天早晨不是还可以当早餐吗?听说所有国家的总统包括我们的秘书长刘老孬清早吃的都是清水煮鸡蛋呀。刚下出的蛋不是比前一个晚上的蛋更新鲜吗?为了我们我们还不认帐,还不想承这个情和挂这个红,还想得了便宜又卖乖,我们成了什么人了?我们怎么能是这样一种思想境界呢?还多亏了小刘儿和前孬妗心明眼亮,一下就瞅准了我们和看穿了我们,一下就揭了我们的画皮,当然这种揭皮对于我们没有一点坏处对我们只有教育和唤醒使用,以后再不能耍这种小聪明了。狐狸再聪明,也逃不脱猎人的手心,现在我们就做了二十一世纪九十年代的狐狸小刘儿和前孬妗就做了这样的猎人。为了把这种关系说清楚,为了照小刘儿和前孬妗对世界理解的思路发展,也苦了我们这群狐狸了,我们脑门上已经生出一层细密的着急的汗珠,嘴角上堆起了一层厚厚的白碱,就像是厚厚的一层冰,就像是异性关系时代嫁了几次的寡妇的心。看着自己的可怜相,这时我们又有了傻小子被逼到绝路上的愤怒了。反正已经是这样了,话已经说到头了,接着你就看着办吧!大不了我不死。我们一下将自己的棉袄在大冬天里给脱了下来,露出自己积满灰泥的黑肚皮和黑肩膀,一直将棉袄破碗破摔地摔到了地上。但是我们这个时候又把小刘儿和前孬妗想错了。小刘儿和前孬妗看我们这种傻样,倒没有跟我们认真和生我们的气,我们已经做好他们生我们气的准备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真的要遭到灭顶之灾和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这一点我们又为自己的莽撞捏着一把汗和感到有些后悔和后怕,但是小刘儿和前孬妗这个时候对我们莞尔一笑。他们一下就笑逐颜开了。他们一定是像疲乏的猫玩垂死挣扎的老鼠玩累了一样,现在要放了它们和吃了他们了。虽然都是莞尔一笑,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疲劳后的笑玩累了的笑而不是一开始兴致勃勃的笑。这样倒使我们松了一口气和放下了我们提着悬着的心。临死前抻了这么长时间也抻得够长的了,也累了和疲了,于是我们就告诉他们吧。异口同声说出来吧。我们两个在那里挤眉弄眼地打暗号。什么是我们自我时代的标志和动作呢?同样走在大街上,为什么你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就是自我我还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嫩瓜,或是一个熟透流汤西瓜呢?我们现在都是光头,我们的光头上都顶着一朵鲜花,为什么你的这朵鲜花在时代和雨露的滋润下就显得格外地茂盛和根深叶茂,同样的鲜花到了我头上一下就时代不符地枯萎和瘪三了呢?这是一个密电码,这是一个暗号,没有这个我们就不能上吊和过不了这道鬼门关。我们无法证明我们自己,就像到了异乡和他国我们没有护照和绿卡一样,现在我们就要靠你们的嘴唇来给我们办上吊的护照和绿卡。这时小刘儿和前孬妗又莞尔一笑说,放心吧孩子,你们不会太挫磨你们,我们也是适可而止,我们闹一闹也就够了,现在我们就要把解救你们的秘诀和证明你们自己的办法告诉你们了。困难吗?难学吗?每个人都能通过吗?看着你们脸上的表情,我们知道你们集中精力过了头一关现在又开始担心这一关了。可怜的孩子和羔羊,其实不用担心,事情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一切的困难和畏惧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我们习惯我们脑子中有一个假想敌,我们往往对一个事情和友情想得过于复杂,事情真被揭穿我们就觉得它远比想象的简单甚至都觉得没有意思了。怎么证明我们是自我得有点历史和有点模样的人呢?有点横断面又有点纵深感呢?从开始到深入,从深入到一步又一步的过程又是怎样穿行的呢?就像在世界上要打开一扇扇门一样,关键要有钥匙。──说到这里,我们又像坐上了火车的乘客面对着车厢连接的铁门一样发呆。我们几千个乘客手里一把钥匙都没有,但是几人乘务员人手一把。我们只能在你们开门要通过的时候,跟着你们将几个身子挤过去──我们一不小心又说错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你们不是为了你们的通过而捎带上了我们的通过,你们这样做的本身就是为我们广大乘客服务呢。火车上的喇叭里已经说清了这一点。你们已经不需要证明什么,你们想什么时候通过就什么时候通过,现在你们一次次来到这连接处开门,原来一次次都是为了乘客和我们。我们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我们还在那里得了便宜卖乖呢。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又秩序井然地排好了队,我们已经心悦诚服地像幼儿园的孩子看着阿姨的嘴一样等待着你们给我们解脱和开饭。这个时候我们的排队可就和火车站逃难时的排队不一样了。那时的排队是多么地浮躁和悬空,对将来心里一点没有底;现在我们有了底了,我们要得到一个理想和口令。我们要一个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不然我们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样没有根基。别说没有口令你们不让我们通过这地狱之门,就是没有口令大门是敞着的,当我们自己没有基础和理想的时候,让我们通过我们也会拒绝。我们是一群认真的人。和平和正常的时候看不出来,战乱和嘈杂的环境里,单看我们手挽着手腰抱着腰在那里排队买票的情形你们还看不出来吗?我们没有说在这个时候就不需要买票了,就可以哄抢和叭车了。你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抬高物价,但是我们就是不哄抢。小刘儿叔叔和孬妗,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好的良民和后代呢?虽然我们落后了一个时代,在你们的新时代里我们的思想和行动跟不上趟,但是我们起码没有捣乱呀。快一点说出来吧,你们的美丽和性感的红嘴唇。──他们没说的时候,我们是如此地饥渴和盼望,但是当他们真的被我们感动了和他们自己也觉得再拖下去就是无聊和浪费自己的时间──这种拖延对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拖下去首先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他们自己成了一种折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愿再折腾、折旧、折扣和折算了,他们终于说了。真是看景不如听景呀,他们没有说出来的时候,我们对口令和因这口令将要带来的美景和理想社会充满了幻想和憧憬,但是当他们异口同声说出这口令的时候,我们就像在以前的日常生活和社会里听到理想和所盼望的思想和口令一样,我们还是对它多少有些失落和失望。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当然我们也知道思想和口令的本身还是没有错误,错误还在于我们对这一切过于企盼和寄予过多的希望和热情了。到头来就像化了的一团冰和顺着下水道流出的一洼水一样,它们并不像我们的热情那样蒸腾和冒着馍锅开了一样的热气呢。我们还得检查我们的思想动机特别是我们的心理素质呀。我们由正常的冰冷和毫不相干的气氛进入到热情的状态还不是那么立即和迅速。我们不能由一种状态立即进入到另一种状态。我们不能像拳击手、足球员、网球手和高台跳水者一样,刚才还很静态,还是冰冷和漫无头绪,一切还是毫不相干和有些生硬,转眼之间他们就能忘我地奔跑在足球场上和跳动在拳击台上。我们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转换是多么地迅速和不需要准备和酝酿啊。我们常常说的却是:怎么不给我们一个酝酿的时间呢?这时小刘儿和前孬妗嘴唇已经动了,他们已经开始异口同声了。他们已经要把通往秋千架的口令和证明我们是新时代的人的日常和经常的动作和标志教给我们了。我们已经就要在他们的口令和思想的照耀下进入一个光芒万丈的新世界了。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已经交到了我们手中。但是我们从心里又是多么地失望呀。我们的失望和我们在旧时代对日常生活中重复循环的不管是琐事还是理想的失望竟没有任何区别。憋了这么半天,我们以为能下一个硕大的鸵鸟蛋呢,谁知下出的还是一个家鸡蛋甚至还不如正常的家蛋因为它除阳家蛋之外还是一个软蛋;憋了这么半天,本来我们以为是一个暴屁,谁知道放出来的,竟是一个松屁和一个「吱扭」一声的稀溜屁。还稍带着一点屎花呢。这时他们俩表现出的过分热情就有些可笑了。他们以为是要放一颗原子弹和结束一场核战争呢。他们要解放奴隶和签发自由证书呢。在那里兴致勃勃和眉飞色舞。而且,这还不是令我们最失望的,即他们放出来的屁和以前的人放出的屡屡的屁没有任何区别还不是让我们感到最败兴的,使我们感到失望和败兴的另一个层次是,这个屁也和以前的所有屁一样,竟也真是打开理想和地狱之门的钥匙;当我们对这钥匙感到怀疑的时候,我们把这怀疑的钥匙插进了锁簧,时代的大锁呀,竟也「啪」地一声开了。这能说明什么呢?这除了说明世界的陈旧,也说明了你们到头来也在耍弄我们呀。想到这里,我们又开始对世界伤感──当愤怒转化为伤感时,接着这伤感就转化成一种温情了。虽然是老路,我们还得收拾我们的行装马上上路;虽然还是老球场和老规则,我们还得脱掉我们的日常服装换上球衣上场,虽然我们刚刚还在逛商场和坐在河边看树丛和冰;我们把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球场之上细节的变化上了。他们红嘴唇说出一个什么呢?我们自我时代的标志和动作是什么呢?为什么你们就是我们的前辈我们就是你们的新生呢?怎么你们的动作和举止就符合时代精神和那么从容自如呢?你们经常干些什么?自我标志和极致是什么?我们怎么才能上断头台和秋千架呢?还需要在你们的指导和些什么和完善些什么?他们说了。虽然我们事后想一想确是稀松平常,是一个松屁和软蛋,但是当时我们还是有些目瞪口呆和打死我们也没有想到。没想到并不是这个思想、行为和动作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和想过,而是在我们的过去生活中太常见和太平常了。其实我们每天也这么做,但是我们对它们缺乏提炼、归纳和升华。我们没有把它当作我们生活的主要标志和内容。现在让他们钻了这个空子。小刘儿说完这个口诀,还在那里洋洋自得和得便宜卖乖地问我们:
「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们虽然失望和哭笑不得,但我们仔细想一想,又得承认是这么回事。我们像呆鹅一样在那里惯性和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我们只能顺从了。就像过去我们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和别路现在这个别路已经快走到尽头的时候。货到地头死。我们已经没有退身和辗转的余地了。
他们又问:
「我们说不难就是不难,你们说好学不好学?」
我们又得承认,好学。
「这个动作能不能深刻地代表这个时代?」
我们仔细想了想,确实能。「用这个上吊对不对?」
对。这次我们干脆多了。
──因为他们说的、最后吐露的也就两个字。这两个字代表了自我时代的极致和最高境界。它们是:「自读。」
前孬妗又骚首弄姿地补充了一句:「或者说是『手淫』。」
小刘儿甚至在那里给自己点了一颗烟,看着我们流露出迷惘和不解、不相信和不能这样的神色又得意洋洋地和居主临下地解释说:
「真理都是最简单的。」
「真理都是最朴素的。」
「这下知道什么叫自我了吧?」
「这下知道什么叫自怜了吧?」
「这下知道什么叫精神上的不撤退者了吧?」
我们就是领到了这样的口令和口粮,无精打采当然也就是精神抖擞地上了路和上了秋千架。我们要整齐划一地先做一个动作,证明我们也是这个新时代的宠儿,然后就可以把绳索套到我们的脖子里了。当然,一排排的人都在整齐划一地做自渎的动作,一开始我们还是无精打采,做着做着,受着环境和气势的影响,我们就刺激了,我们就振奋了,我们一下就做出一个蔚为壮观和气势磅薄的大场面来。我们还是英雄的故乡和英雄的后代呀。就是上断头台和绞刑架,到了临了和尽头之时,还向世界做出了最后的证明和最后的吶喊。高潮到来没有呢?女部的鬼哭狼嚎的叫床当然现在应该叫架和男部的蓬勃喷射呢?不要忘了女人还都绑着冲天的毛毛辫和男人都一排一排剃着光头光头上插着一朵美丽的鲜艳的花朵。凳子「咔嚓」一声就被踢翻了,我们的身子齐唰唰地被吊在了秋千架子上。身子在整齐地来回摇晃。这时我们发现凳子的踢翻还是有些过于匆忙和让人忘掉一些临死之前必要的其它的动作,譬如讲有的女人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裙带和其它带,有的男人还没有扣好自己的裤扣。如果我们把这理解成大意是一个角度,但我们把这理解成刚刚过去的高潮还没有退尽的忘乎所以也不是不可以。我们是带着幸福和振奋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们起码可以骄傲和一点不虚伪地对人们这么说。就好象我们在异性关系时代男人是倒在床上的女人是倒在葡萄架下的一样,现在我是倒在自己身下的自己还没有整理好各种带子,还没有扣好我们的裤扣,吊绳接着就到了我们的脖子里,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开心和更幸福的结局吗?还是自己照顾自己好呀,以前各种时代不管是与人关系或是与生灵关系我们的结局都不能这样完满,我们往往结束在讨论会、打麦场还有镰刀的收割上,现在我们终于结束了结果到自己手里了。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高潮,然后随着这种高潮就见鬼去了。不管你是崇高也好,你是庄严也好,你是精神上的不撤退或是干脆要破碗破摔,你都能在这里找到共同的手段和一样的结局。自渎虽然我们人人熟悉但是我们并不专业,说来说去还专业的小刘儿和前孬妗救了我们。再没有一个动作能比它更体现时代的特征了。再没有一个动作能如此广大又如此个性地把鱼龙混杂的人统一在一起了。你是破碗破摔也曾经有过自渎,你精神不撤退不是同样也有过自渎起码你在这个方面是撤退的。我们过去虽然都互不相同和相互看不起,但是现在一个动作就把我们联系到了一起上了开往同一个方向的列车。我们既证明了我们这个时代,同时每个人又证明了我们自己。两个证明像杂和面一样搀和到一起又证明我们自己和这个时代的溶合。哪怕过去没有高潮的,现在在气氛和伟大指导者的指引下也一下子飞腾和升华了。踢倒凳子的一剎那,就好象火车放汽、鸣笛和激活一样,我们一下子就解脱了,离开站台就精神轻松和含笑九泉了。我们的车轮越来越快。我们头发和鲜花都迎风而立。这时我们却大吃一惊地发现,站台上还留着我们的一个同胞,在那里哭着喊着提着行李和铺盖卷撵着我们的火车跑呢。他是谁呢?就是刚才给我们剃头和插花的剃头匠六指叔叔。六指叔叔边跑边哭:
「我只顾给你们剃头和插花了,到头来却忘了没人给我剃头!我顶着这头好头发到了检票口,却眼睁睁地进不了站,我说世界上所的光头都是我剃的检票员也不相信。他们只认光头而不认制造光头的人。等我自己给自己剃了光头,自己又在检票口临时自渎了一把,等到和你们一样不顾一切闯进车站你们的火车却已经发了。我也自渎了和验身了,我也光头了,但你们搭上了车我却没有搭上车。是我把你们送上车去的!」
接着我们看到他把自己的行李和铺盖摔到了站台上。这时火车「嗷嗷」地叫了两声,我们已经大梦初醒。这时我们抖着一身冷汗要问的是:火车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呢?
卷三05秋风过后,对头颅们的法庭调查.1
我们知道我们最终还是被砍了头。大刀一闪而过抽出的冷风,多少年之后还一阵阵掠过我们的头腔。是腔骨而不是排骨。当我们看到肉联店挂出卖腔骨的牌子,或是路边饭铺挂出今天炖的是腔骨而不是排骨的时候,我们总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温暖,就像离家多年的游子突然在异乡的土地上看到家乡的风味招牌一样。当我们还原成街上行走的市民时,虽然我们也知道看到腔骨比看到排骨温暖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腔骨比排骨便宜我们吃着这个心里更加有底,我们坐在饭桌前更能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风度,我们能够更从容和更大胆一些,我们可以大声地让女招待在吃腔骨之前先给我们上一壶茶。这在我们战战兢兢吃排骨浑身不自如不自在一边吃着还一边盘算这一顿排骨能够买多少腔骨所以排骨吃下来并不是在吃排骨的情况下是难以发生的。何况旁边还有你的妻子或丈夫在那里由于这排骨生出的懊恼和愤怒这种懊恼和愤怒外延成一种埋怨和责备撒到你身上,而且她(他)不直接指责排骨而一定要找一个别的东西比如是油炸馒头或是冰镇汽水来给你发泄一通,于是你们两个就像是笼中的蝈蝈一样在那里相互咬噬和吞噬对方的肚皮或是大腿。用这种相互吞噬和乱咬的行径,向别人──店主或别的顾客证明错不在自己而是自己的配偶多么地不是东西。这种相互出卖更增加了你们相互吞噬时的狠毒性和毁灭性。一切都无可救药了。你们一顿排骨吃下来,一顿猪排或是烤小牛肉吃下来,你们一下都瘦了四两。你们在吃着排骨的时候,就盼着这种愤怒和过程早一点结束;为了掩饰这个,你们把吃排骨的过程又故意延长。你们相互指责你怎么站到了店主和其它顾客的立场上了?但每个人都不承认这一点。出了饭馆你由衷地在心里说:
「下次再不能吃排骨了。」
这时你突然醒悟目前有比拋弃排骨更难拋弃的问题,开始有意把愤怒转向饭铺或肉联店: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
但你的配偶一阵风似地就掠过了你的身边和头颅,她(他)对你的讨好和排骨的化解半点不买账。她(他)知道你这种讨好和化解的本身已经不是为了排骨而是为了排骨之后的日子怎么过这点阴谋和伎俩。排骨的风波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呢。但你今后不再吃排骨了。我不吃排骨。你说。在你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你的情人和爱人向你求婚或是要求你对她负起责任提上裤子要认账接着就要和她结婚的时候,你由衷地说:
「我可以和你结婚,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对方怵目惊心地问。
你答:「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
后来你就结婚了。你们总吃腔骨而不吃排骨,这时你们吃得是多么地从容、镇定和旁若无人呀。我们原来就是一个腔骨。真是吃一堑长一智。你从这一点上发现自己还有救。从此你就对世界和你自己充满了信心。这就是我们对腔骨而不是对排骨所以这么有感情的原因。虽然我们也知道腔骨就是腔骨,它外在的美好和诗意都是我们人为加上去的,但是我们还是对腔骨一往情深。你好,腔骨。我们路过腔骨的时候,我们总要这么说上一句。路过动物看它腔子的时候我们也这么说。当我们的头颅随着血的剎那间喷涌滚落到一边去球的时候,我们看到我们直立的身架上就剩一个冒烟的腔子虽然这腔子还没清洗肉乎乎也血乎乎到处粘连模糊面目不清眉目不展就像没出满月的孩子眉毛鼻子还一把抓,我们还是像对有过一段美好感觉和快感的情人虽然现在要破裂了和去球时说的那句矫情的话:我们无怨无悔。我们还像平常路过别人和别的动物的腔骨时说的那句老话和套话但是不管怎么说为什么每次都有它独特的新意呢?──为什么就像小刘儿的著作一样每次捧读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读出一遍新意呢?──我们对着自己也照旧说了一句:
「腔骨,你好。」
当然,事后我们才知道当一开始我们说着「腔骨你好」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一定和肯定理解腔骨呢?就真的把握了腔骨和排骨的差异了呢?由战战兢兢到自尊从容是不是就因为一个差价和便宜呢?一开始我们不管是在肉联店或是在饭馆都是这么认为的。一个是四块七,一个是五块六,九毛钱的差价成了我们填充和充满了幸福感的不可逾越的沟壑。当时我们像蝈蝈一样张着牙齿噬咬和撕扯对方的肚皮和血肉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回家的路上我们还用这种思路来铺排今后的日子呢。当我们开始第二次婚姻的时候,我们还以此为由头和看它今后的发展呢。「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事后──总是事后我们才明白,当你要求自己不吃排骨只吃腔骨的时候,你对腔骨是不会有根本的醒悟和认识的;只有当你整天真的不再有排骨顿顿吃的都是腔骨这时你不知不觉地对排骨又有些向往和怀念的时候,当你坐在家里的饭桌旁和你的配偶慢条斯理地吃着腔骨的时候,这个时候你的内心在说:
「我多么想到饭铺去吃一次排骨呀。」
就好象和平的日子过久了你多么盼望一场战争一样,就好象平静的水面总是平稳你多么盼望一场风暴一样──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为什么对腔骨一往情深。只有到你盼望排骨的时候,你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放心和稳重腔骨。绝对不是差价的问题,当然差价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但它只是庞大事物的激活而不是决定事物发展的内核。它的内核和核能是什么呢?通过一场梦,通过一阵秋风,通过天上飘过的一朵流云,通过麦田里蝴蝶飞舞的线迹,通过老朋友或是老关系──就像瞎鹿歌里唱的绝对不会是新关系──的一句无意的话,你突然毫不相干地明白了,你在日常生活中为什么从腔骨身上得到那么多的温暖直到对这三月的阳光由于一成不变过久而产生了腻歪这时你为什么又盼望阴天。那就是因为你对多年之前那次集体砍头的温暖的回忆。脑子中你已经把这个特别的温暖给躲避、排挤和故意遗忘了。你已经故意在计算机的硬盘中把这个信息给抹掉了和刷掉了。就好象你计算机中记着一大排关系的名单,后来你故意把他们(她们)给抹掉了和刷掉了一样。当然也因为那是一次集体的行动而不是你单个的行动,于是你对这个集体的行动就不去负个人责任了。而小刘儿对我们的记述,又总是那么大而化之一下就把我们集体、总结、归纳和逻辑掉了。他文章中出现的总是群像而不是个别和典型。他总是像菜市场的卖菜大嫂一样,一看太阳下山,就把我们像蔫了的韭菜一样一毛五一堆给处理掉了。而我们藏在这一毛五的一堆里还无动于衷。这真是典型的东方思维从小刘儿到我们大家。说是自我恰恰不是自我。你这样对待我们倒还没什么,反正我们也习惯了和麻木了,但是可苦了那帮到我们故乡来的外宾了。冯·大美眼,卡尔·莫勒丽,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巴尔·巴巴,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当然,现在看来他们也无动于衷,时间一长他们也已经被同化了。他们也已经串种和麻木了。就好象我们在街上碰到一个在此地居住多年的外国人一样,他(她)的形象是外国人,他人还是外国人吗?他们对腔骨的一往情深也觉得是一个便宜和差价的问题,这里也同样寄托着他们的温暖和回忆。凉快并不在空调的冷风里,而在大汗淋漓的麦田之中,突然一股小风吹到你的身上;痛快是在痛之后而不是快之中。一切都忘记了吗?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也忘记了吗?直到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你还只记得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排骨。就是不说排骨,你也会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如果你是一只山羊你也会说只要不让我吃雪莲。只要你不让我到丽丽玛莲。只要你不让我吃菠萝马蹄。只要你不让我吃山药蛋。只要你不让我吃羊蛋。只要你不让我吃罗卜炖肉。只要你不让我吃梅菜扣肉。只要你不让我吃奶酪、汽司和蓖麻──只要你不让我吃鸡毛,真的是一地鸡毛吗?我是你爸爸是不错,但我是你爸爸吗?
没有头颅的腔子就这样排山倒海地向前走去。身子和腔子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头颅在想些什么和算些什么呢?多少年之后,我们看到他的头皮、眉眼、鼻子、耳朵、胡须和性感或不性感的嘴唇都风化掉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这些被风雨侵蚀的颅骨是一副懊悔、烦恼和深刻的神色。它们生前也许参差不齐,肤浅和浮躁者居多,不说别人,就说小刘儿他爹或是白蚂蚁吧,还有后期的老曹和老袁吧,还有外来的横行·无道和牛绳·随人吧,还有女兔唇和女地包天吧,还有卡尔·莫勒丽吧,但是他们风干之后头颅出现的表情,都和生前深刻的刘全玉、郭老三和冯·大美眼一个模样了。当我们看到这些挖掘出来或一直在野地里扔着被狗啃来啃去的骷髅,我们总觉得前人比我们忧郁──忧郁是一种美──和深刻。接着我们要问:这些头颅和骷髅在懊悔和反思些什么呢?我们需要用我们的心和这些头颅和骷髅对一下话。这里有一个前提是:这些头颅和骷髅,都是我们的叔叔大爷或是我们的二舅呀。二舅,你们在想些什么?不是都上吊了吗?走的时候不是都义无反顾和兴高采烈吗?不是都领到通向地狱之门的通行证和口令了吗?现在你们的骷髅,为什么竟是那么地烦恼和懊悔,疼痛与抚摸呢?是不是有些虚张声势和故作矫情呢?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就不能在饭后茶余和谈笑之间让它烟消云散吗?当你们已经是骷髅已经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和空间里,你们的心还从过去的日常生活和人生经历中拔不出来吗?就像你们在以往的生活中,从另一个人身上和心上拔不出来一样。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亲人们,你们怎么反倒固执起来、矫情起来和不懂事起来了呢?一开始想不明白,过后也想不明白吗?生前你们没有欠谁什么,死的时候也是明明白白。没有谁糊里胡涂地结束自己,没有谁随波逐流和随机应变,一个个都很有原则和死得其所,大家都领到了腰牌和得到了通行证呀。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大家都大大方方和不失体面。如果是大家的骷髅都在那里欢笑──在深更半夜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经常能听到黑黝黝伸手不见五指的故乡的田野上不断传来骷髅的狰狞的欢笑,在风雨交加和电闪雷鸣的夜晚我们经常能看到骷髅和鬼魂在那里狂欢和跳舞我们倒是放心了,但是现在到了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田野上平静无事和鸦雀无声连一点扑闪扑闪的鬼火都没有出现我们心里倒是发毛了。我们会放不下心和提心吊胆地想:我们的前辈都到哪里去了呢?随着你们漆黑的田野上骷髅的深刻的叹息,你们可知道村庄里的后代和孩子们,也随着你们为你们当然主要是为自己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呢。不管是爹地或是白蚂蚁,不管是老袁和老曹或是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你们可真不替你们的孩子争气。当然事后我们再想起自己的叹息和气愤,也感到非常肤浅和非常骷髅化了。但当时我们可是一头就扎到气愤之中像你们一头扎到深刻之中一样拔不出来。我们对田野充满了恐慌。在上吊的人群中,唯一拉下的就是一个六指,如果大家的骷髅都在欢笑和跳舞,剩下一个剃头匠的骷髅在那里向隅而泣我们能够理解──这是上一辈子欠下的因缘,但是现在大家都在郁郁寡欢和从洼地的角落里传出一声声狐独的、无助的深长的叹息,本应备受头骨和灵魂煎熬的六指,现在倒像一个没事人一样在那里东游西转和无动于衷,就让我们对你们的死后啼笑皆非了。他倒比你们显得可爱呢。他既不深刻,又不叹息;既不懊恼,又不反思。就像你们狂欢他在那里痛苦会增加你们的幸福一样,现在你们煎熬他在那里无动于衷更增加了你们的痛苦和愤怒了。你们会想:这成一个什么世界了?有通行证到达这个世界倒是一番痛苦,没有通行证溜过来和蹭过来的人竟在那里大摇大摆和如入无人之境。大庙是为他盖的吗?茂盛阴森的古柏是为他栽的吗?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对他的不解:他这样表现是原于破碗破摔呢,还是他在你们之前就已经对这漆黑的明天的田野有了清醒的认识呢?是真傻呢还是在那里装傻充愣呢?是真的可爱还是在那里对我们大家有更加狠毒和毒辣的阴谋诡计呢?你们担心着他会对你们一网打尽呢。你们骷髅的苦恼还是复杂和多层次的呢。鬼魂的跳舞和骷髅的狂欢的日子还没有到来──它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你是沉思的大卫吗?你就是沉思的大卫,也是中午睡觉刚刚起来睡觉之前又刚刚关系现在赤身裸体坐在床沿上在那里疲惫地沉思和胡思乱想罢了。我们盼望着我们故乡的原野上燃起冲天的篝火,一天一夜都不熄灭,已经过去的叔叔大爷和婶婶妗妗们立起和抖起自己的头颅在那里跳舞。虽然他们没有身躯身躯已经离他们远去,地上围着篝火一跳一跳的都是一些失去身躯的像尿罐一样的单个的头颅和骷髅,但是看着它们在那里欢快地蹦跳,它们感到一些温暖我们也得到一些感动。跳着跳着它们从骷髅的空腔里就发出了惊人的喊叫和把握不住自己也把握不住世界的怪笑,但是我们听起来怎么那么亲切就不知不觉流下了泪──乍看起来乍听起来你对这些像尿罐一样的骷髅在那里一蹦一蹦发出怪叫会感到恐怖,但是当你知道这些骷髅的前身是谁的时候,你就不会感到恐怖而只会觉得温暖了。他们就是小刘儿哥哥,白石头哥哥,曾经以高大的身躯拉着我们的小手在河边行走的孬舅、猪蛋大叔、牛根叔叔和牛绳·随人大伯,还有那个已经有些啰嗦的老袁和老曹大爷,两位老人家的背在我们故乡的河边都有些驼了,他们就是再啰嗦和再絮叨,我们见了他们还是要亲切地喊一声「老袁大爷」或是「老曹大爷」,还有仪态万方的冯·大美眼,还有打小就和我们在一起割草剜菜的女地包天和女兔唇,还有多才多艺的六指叔叔和瞎鹿叔叔……都是我们的亲人呀。六指叔叔把一个尿罐都能理成美国飞行员那样的板寸,瞎鹿叔叔的笛子和二胡吹得和拉得多么哀怨和伤感呀。过去的哀怨和伤感对于我们的现在是一种启示或是预感吗?是一种前奏或是过门吗?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只笛子或一把二胡,把我们故乡都吹得升腾了和把月亮都拉低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变成了一片瓦砾场上到处乱扔的破砖乱瓦他们的头颅和骷髅就这么在野地里四散着。当我们抱着我们亲人光秃秃的头颅的时候,当你们的血肉和筋腱和睫毛都被风化和吹散的时候,我们的泪落到了你们脸上,你们的表情还是大张着口腔一成不变。我们不知道你们的身躯毫无主张地走到哪里去了。你们生前我们没有照顾好你们,你们死后为什么还是愁眉不展和一副深刻的表情呢?你们没有跳舞和狂欢。你们好象死得和走得不太安详。你们在懊恼什么呢?你们在反悔什么呢?过去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放不下和牵着心的东西呢?再好的深刻过去一段也都是饭后茶余的一句笑话,愁眉不展只能得到后来人的另一番嘲笑,当你们的血肉、筋和睫毛渐渐已被风化和吹散的时候,你们知不知道人间的懊恼和深刻也会被风化和吹干呢?一阵风你们就去了。你们为什么不跳舞?你们为什么不开篝火晚会?如果你们不开和不跳,我们可要在这故乡的原野上,再起另一座丽丽玛莲的五星级饭店了。我们会象当年的孬舅和猪蛋一样,在里边胡作非为和群魔乱舞。我们都不是精神上的不撤退者或是要守护我们故乡的黄昏和田野。我们还是可以马上对话和谈心的。我们的身躯没有了,但是我们的头颅还是可以马上到村西的牛屋里去,我们的头颅围着桌子或者干脆就放到桌子上摆成一圈,我们就可以开一次新的讨论会和对话会了。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深刻和愁眉不展,弄得后代和后来人都有心理负担。我们可以忘掉我们死后的过去,我们为什么就忘不掉我们的生前呢?有什么共同的不如意、不爽快和疙疙瘩瘩的种种别扭呢?──不是共同的还不算,如果是单个的苦恼为什么死后都是千篇一律的愁眉不展的表情呢?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情结。而且这个苦恼和疙瘩绝对不是针对别人,如果是针对别人我们可以外延成一种愤怒──当然我们这种在日常生活中的愤怒的发泄都是寻找最薄弱的环节入手了,他们可能是我们孱弱的父母,当然最可能的就是我们的孩子。下雨天为什么打孩子呢?纯粹就是为了闲着就是闲着吗?不,这是我们愤怒的集中。我们在睛天的日子里过了一段总是盼着下雨。为什么小刘儿生前的身上总是青一块和紫一块呢?就是小刘儿他爹那个老杂毛集中了对我们、对大家、对故乡和对世界的所有的不快。但现在大家和小刘儿他爹的区别在于,我们不但对别人和客观、对世界和故乡产生了不满──不满就是我们进步的开始和起点,而且开始对自己的生前和平生也发生怀疑,这就使问题更加复杂和让人愁眉不展了。他们死后对我们后代倒是满意了,见到我们他们的头颅没有愤怒甚至还有一些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欲言又止。他们现在纠缠的仅仅是自己。这是他们上吊的标志。这次他们倒是把我们像一个屁和一个蛋一样轻松地给放过去了──你们把自己倒是留在了海关的另一边。飞机就要起飞了,但是你们就是不往自己的护照上盖出境章。你们以为自己是有问题和不宜出境的,虽然你们的身子早已经出境了但是你们的心还是留在了故土和祖国。你们的灵魂开始纠缠起你们的前身。这个标志就是你们的愁眉不展。亲爱的爹爹,你们知道你们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比当年你们打我踢我拧我和掐我还让我心痛。你们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那是为了我们好,现在你们打自己踢自己拧自己和掐自己是为了什么呢?我们的心都在滴血。为什么当你们的血肉已经化成了一撮尘埃,你们的头颅成了张着嘴的一块风化的不变的骷髅,还要给你们的后人留下愁眉不展的表情呢?看到这个表情,你们的儿孙们比自己遇到烦心事还要苦恼和百思不得其解;不弄懂和弄通这一点,我们的日子也过不安稳,我们提着和悬着的心也放不下。一个头颅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是全部的头颅都是这样,这就让我们对你们这个共同的情结也像你们一样绕不过去和趟不过这条河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把你们的苦闷留到了自己的心中和你们的表情里。我的亲爱的哥哥。一个爱你痛到骨髓的人问。──让我们看着你们的骷髅还猜着你们的心事。同时,你们这一手可真够厉害的,你们生前的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没有把我们制服,现在你们的愁眉不展倒是把你们的后代给难为住了。不但是小刘儿,就是故乡的所有的后代,这个时候都抓着自己的青头皮说:「这比打我们掐我们还让我们为难呀。」
又摸着自己浑身光滑没青也没紫的身子说:「当初我们还真是小看了爹。」
我们打着灯笼,往河里放着七月十五的鬼节的灯纸船,我们试图通过这河流来沟通我们的过去和你们的现在。我们怎么不能回到同一天呢?时间就那么重要吗?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爹爹的头颅,我们把它们抱到自己的怀里,就好象我们小时候你们还没来得及打我们踢我们拧我们掐我们的时候还亲我们爱我们把我们当成你们自己──那时我们还是一个粉红的肉团呀──的时候,你们把我们抱到怀里一样。我们也爱着你们和亲着你们。我们的嘴唇上沾满了骷髅的风化的粉末。瞎鹿的后代小瞎鹿在那里像当年的瞎鹿一样拉起自己的胡琴,我们像当年的爹爹一样小我们在田野和骷髅间跳起舞,沈姓小寡妇的后代小沈姓小寡妇像当年的沈姓小寡妇一样甩着自己的水袖,潸然泪下地唱道:
爹爹爹爹你不说话
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
是大年三十无白面
还是寒冬腊月仍穿单
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还是红旗没有到吴起
是门上没有葫芦头
还是洞房钻出个大马猴
是生平没有尽如意
死后才这么瞎起腻
黄河流水哗拉拉地响
只见骷髅不见爹娘的心房
摸天摸地能摸着高
曲里拐弯摸不出爹娘的弯弯绕
你生前打我骂我是对我好
死后不该给自己留烦恼
…………
群起而舞,都甩着自己的长袖。鬼魂和骷髅没有举办的篝火晚会,我们给他们举办了。一丝历史的个人苦恼和烦心事,牵动了多少现代和后代人的心呀。什么是现在和后现代呢?大不过也就是田野上一群人在为鬼魂和骷髅举办篝火晚会和群而起舞了──这个时候身后怎么就响起拖拉机和推土机的轰鸣声了呢?田野是什么田野?是一群身躯已经走后留下一地头颅的田野。是花团锦簇的田野。在这样的田野上为什么起舞呢?是因为我们不懂头颅和骷髅、爹地和阿娘的心。他们的心被身躯带走了,留下一地张着嘴的骷髅。我们不了解他们生前的苦恼和不如意,现在这种苦恼和不如意就加倍还到了我们现代、后代和后现代人的心上。就涌到了我们的心上。我们做了换脏手术了吗?他们克隆了吗?他们的心怎么在我们的体内跳动呢?怎么弄得我们也闷闷不乐呢?谁是鬼魂呢?我们才是鬼魂。谁是骷髅呢?我们才是骷髅。当初你们喝了卤水也没这么惨──问题是这灵魂克隆到我们身上并不合拍,于是怎么能不出现杂音、颤音和时刻的心跳过速呢?以前我们不知道人人的心跳过速是怎么回事和从何而来,现在我们知道了。但我们知道这个并不是知道了事物的根本,到头来我们对跳动之后的心事还是一无所知。就好象当年爹地不知女儿的心事和房事一样,现在我们也不知爹地你们的心,当然也就不知道我们自己的心。我们是一群没有心和没有肺的人。万里长袖且为谁在舞呢?当我们一块和骷髅坐在村西会议桌上我们还这样想。虽然拖拉机和推土机看到我们的篝火就像轰炸机看到了地面的标志和目标一样尾随而至,但是我们的灵魂和前边的鬼魂、后来的骷髅和前边的骷髅都一下提起自己的脑袋四散奔逃,然后快速而准确地坐在了牛屋的会议桌前。会议桌上已经蒙满了灰尘。好长时间没有开会了吧?不但孬舅和郭老三这样生前爱开会的人这么嘀咕,就是在场的所有的灵魂和鬼魂,一下都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当然这和生前的会场还有不同,生前的会场总是乱七八糟,人们的坐相总是东倒西歪,从每个人的神色和表情、姿态和抓茶杯的动作,都可以看出他们个个有主见,个个对世界有一整套自己的想法和沟通世界的渠道,谁内心都对别人不服气,谁说话和发言都得不到大家的共鸣;但是当一群骷髅共同坐在会议桌上或是摆在会议桌上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会场是多么庄严肃穆呀,头颅的摆法和口型的张法,是多么地整齐划一呀。生前的情结没有共同,到了头颅的时代心事和心声一下就统一了,虽然我们不知道这心事和心声是什么。我们深邃的骷髅的眼睛的黑洞看着一个方向,我们口型张的幅度一样大小和深浅──虽然骷髅的具体形状由于生前头型大小的不同还有所区别──像小刘儿他爹生前就是有名的小头梨,但是大家的向往还是一致的。外在的音乐这时候响了起来,就好象秋风在我们身边和田野上穿过一样。这是一首歌颂我们爹地的歌,这是一首我们歌颂爹娘的歌,这是一首歌颂我们童年的歌,这是一首歌颂我们少年的歌。这是稚声合唱。这是拔高的单个的女声的游丝。这是胡琴的低拆和抽泣。这是占满了整个田野的管弦乐队和交响乐团的猛然轰鸣和从天而降的打击和敲击。秋风从我们骷髅头上掠过,使我们一下子又回到了我们被砍头的时光。过去我们从来没有合成过一个人,现在合成了。过去世界从来没有平衡,现在平衡了。过去事物总是有它的两端,现在成了一端了。我们得到了安慰,我们得到了温暖。过去的我们就像是寡妇的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现在一下就遇到了春风,冰雪溶化,我们的心声就像春天的泉水一样,一下就汩汩地流出来。我们一开始是来到了一个会议室,我们一开始对开会毫无信心,但是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怎么对周围的环境和气味是那么熟悉呢?一开始还不熟悉,但是当我们走着走着,就好象走回了我们的梦境,这里我们似乎来过,这里我们似乎梦过,这是我们常梦的几个支柱之一。就是这么一个堡垒和瓦窑,就是这么一条青草地之中的涓涓的河流,就是这样飞速行走的路,就是这样一望无际的花朵。我们又像一个人推开了一座尘封好久的老屋,阳光透过墙上的窟窿强烈地射进来,蜘蛛网布满了房梁,我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境地,但是不,因为外在的一个声音,一个「吱呀」的开门声──也许连这个开门声都没有,是远久的一个「吱呀」的开门声在我们脑子中的回荡,一个蜘蛛爬行的动作和形象,我们的脑子「呼降」一声就开了窍,我们一下就对这里是那么熟悉,我们一下子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触摸过的一切。我们走到和看到了牛屋之后还有一个牛屋,牛屋是永远走不到头的,我们不单看到这里总有一个人弯着腰在一团乱麻中和一堆乱铁中翻找和捣鼓着什么,更重要是我们看到一个连一个的空荡荡的大房间,一排排的牲口架和秋千架上,还拴着千万个模样相同的来回摇荡的绳套。当头颅和骷髅豸行着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干枯的脸上终于有了青春。它又开始向往而不是愁眉苦脸了。为了这个,它干枯的脸上,竟落下了一颗豆大的泪珠。噢,我还是上吊的并不是砍头的。我是自觉的并不是被迫的。我在日常生活中没有苦恼。我苦恼和愁眉不展的原因是并不是因为现实而是因为梦境。我们一齐做了一个或一批格调低下的梦。我们是为了梦而不是为了人生,我们是为了下意识而不是为了意识。一切都满拧了,包括田野上的篝火和舞会,包括现代和后现代。我们差着好几个层次呢。我们差着有和无、生存或者不存在呢。我们差着光荣和梦想呢。我们差着现实操作和胡思乱想呢。我们差着低级和高级呢。问题是这个低格调怎么突然就窜到高层次里去了呢。但这一切的发现和发展,都是因为一个最现实最低层次低格调它不是音乐也不是合唱的推土机和拖拉机的轰鸣,这才是令我们啼笑皆非的。草丛和花朵为什么哪么熟悉呢?原来我们穿行在其中闻到了他娘的私处的味道。这是我们为什么拒绝草丛和花朵的原因。为什么愁眉不展,为什么痛苦,就是因为一个共同的梦──这个梦是什么呢?现在我们追究的已经是这个了。不会描写风景的作家不是好作家,没有思想的作家也不是好作家,那么没有梦境呢?我们的小刘儿是不是一个好作家呢?虽然我们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刘儿已经是小小刘儿了,只是为了方便,我们还在这里继续用小刘儿罢了。用小刘儿也不是小刘儿了。猪蛋也不是猪蛋了,孬舅也不是孬舅了,老曹也不是老曹了,老袁也不是老袁了,大美眼这时已经是小美眼了,现在世上已经时兴小眼了,已经时兴眯眯眼了──爹爹也不是爹爹了。追寻一下爹爹的梦境和反悔没有坏处。我们总是怪爹爹不理解我们和把我们身上拧得和掐得青一块和紫一块,但是我们什么时候体谅和理解过爹爹呢?爹爹那一颗破碎的心。一遇到问题我们就责备爹爹的现实和日常,怎么在日常的方向和每一个细节上都是一个不着腔调的人呢?但是我们没有考察爹爹的内心和梦境。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只是了解了一个表面和日常的爹,我们不了解一个广大和飘渺的梦中的爹。我们只会说爹爹爹爹你不说话,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是大年三十有人逼债呢,还是女儿变成了白毛女呢?大不了我们再考虑一下爹爹的男女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时就觉得已经够体贴够深刻也够通情达理了,但是我们没有考虑到爹爹的下意识和他的梦。我们只考虑在意识和日常中爹爹是怎么蛮横无理的,我们没有考虑在下意识和梦境中爹爹是怎么受煎熬的。我们只知道爹爹在日常生活中一地鸡毛中是如何猥琐一张熟悉的嘴脸,我们不知道爹爹在一地头颅中是如何深刻和一下子让我们陌生的。爹爹飘渺起来,原来也是整个心充满了天地,原来也是如大鹏展翅翱翔九天处处没有着落和不着边际。这时我们一下就跟不上爹爹了。爹爹为什么在日常生活中拧我们和掐我们呢?于是这也就成了活该。爹爹看似在日常生活中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他的心,当他一个人走神和做梦的时候,他的心就不在这里了。我们在日常生活生和一地鸡毛中纠缠他老人家,他老人家只好与民同乐和与儿同乐地也是无奈和叹息地只好用一地鸡毛的方法来对付我们了。他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当我们身上被掐得和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最先在心里落泪的是谁呢?不是我们这些被拧得和被掐的人,而是拧我们和掐我们的爹爹。不是爹爹要拧我们和掐我们,而是我们把爹爹逼到了这一地步。这时愤怒和落魄和不知身在何处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的爹爹。我们顶多只是关心过他的日常生活享受、到哪里度假带着家属,大不了再关心一下他老人家的关系生活,送上一水的小姑娘,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关心过老人家的下意识和他的梦境呢?我是在下意识和梦境里命令行动,老人家在上秋千架或是断头台的时候这么说。老人家还痛心地说:别跟我一般见识。但是我们还是得理不让人地抓住爹爹的这一点不依不饶。我们在不同层次和相互不理解的情况下打了一个交手仗。当我们哭一阵闹一阵晚上躺在被窝里睡着以后眼角还矫情地挂着委屈的泪珠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知道爹爹往往在这个时候还要端着油灯来到我们床前,用他那温暖的大手,把我们眼角的泪给擦去呢?爹爹擦了我们的眼角之泪,可爹爹心头的永久之泪有谁去给他擦呢?爹爹披着衣服,站在他的窗前,爹爹思绪万千和高邈深远。可怜的爹爹,这时又钻到了他的下意识和梦境之中了。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爹爹为什么爱在夜间办公──凡是爱在夜间办公和写作的人,都是我们的爹爹和爱拧我们掐我们的人当然他也就是最亲和最爱我们的人;我们也知道了爹爹为什么爱在床上失眠和每天睡很少的时间了。过去我们总是理解成是爹爹对我们的操劳,现在看起来这种理解是多么地肤浅。爹爹往往是在站着睡觉,爹爹深更半夜和五更鸡叫的时候披着衣服站在窗前的时候就是站在他的梦境,他在床上的时候反而是在我们庸俗的现实之中。这也是爹爹讨厌一地鸡毛的原因,这也是爹爹喜欢深夜之中雄鸡第一声啼鸣的理由。这个时候爹爹就要像鬼魂一样消失了,他就要到他的梦境和他的幸福和畅想之地去了。爹爹爹爹你不说话是对的,你和我们没有什么话要说。现在需要做的是我们端着灯来到你的床前和摇篮旁,帮你深入一下内心、下意识、梦境。帮你擦干一下心中的泪。在你的生前小刘儿等一帮操行的子孙没有做到,当你成为头颅和骷髅的时候,让我们这些小小刘儿来做这些本来也是我们的爹爹要做的事吧。我们来一个灯下谈心吧。我们心平气和,我们不做无谓的争论,我们做一下学术探讨。所有的头颅都朝着一个方向,所有的头颅都一张一合出同样的口型和说着同样的话。所有的头颅都成了小刘儿,小刘儿这个时候代表着我们的爹爹──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到了后来,我们发现这种选择的本身,也是一个错误和历史的误会。小刘儿这个时候是头颅中的一个也是一个爹爹也爱拧小小刘儿和掐小小刘儿是不错,但是他只能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代表集体呀。这跟选他去看花可不一样。看花只需要体力不需要智能,现在需要智能谁知道他又会迷失到什么地方呢?何况他还从事过写作。从事过写作的人都有这点毛病,就是容易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把自己的痛苦当成大家伙的痛苦,这时他反倒把大家的痛苦和所要表达的一切给忽略了。我们找他的时候,是觉得他和大家形象相同,头颅一样,骷髅一样,一张一合的嘴巴骨也一样,虽然他生前在家和在爹的面前一语不发──那时哪有他说话的地方,但是出了门调皮起来还是伶牙俐齿和一句实话没有,说着说着往往还很有条理,于是选他做了爹的代表;谁知一场表代下来,我们才知道我们选择的时候忘记了他所从事过的职业真是大错特错。哪怕是他下了地狱之后呢,也不要忘记他生前从事的职业。同时我们还忽略一个问题,小刘儿过去虽然伶牙俐齿和从事写作,就算是他能代表我们他究竟能代表我们的哪一部分呢?爹爹还有很多层次,我们究竟是让他代表我们的哪一层呢?同一个爹爹,又有意识的不同层次,我们让他代表我们意识的那一层呢?是代表我们的下意识还是代表我们的梦境呢?我们的后代小小刘儿可是来作调查的──恢委会派来的调查员可是来调查我们的内心、下意识和我们平日做的什么梦,由这些梦再来总结和归纳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就是在意识中为什么不开心,我们错就错在选错了我们的代表,我们怎么能让小小刘儿调查清楚呢?小小刘儿调查不清楚,我们这些骷髅为什么不开心的症结和绳索怎么能解开呢?我们怎么能选小刘儿呢?如果放在平常,如果放在过去,如果是在一个肤浅的时代和在一个酒足饭饱无所用心的太平盛世,我们全体人民都只是生活在意识的一层也就够了,别的就不用你多操什么心了,我们选择小刘儿说些表面的话做些表面的文章倒也罢了──看看他以前写的文章,哪一篇不是表面的呢?──就是表面文章,也是浅尝辄止;但现在是一个痛苦的时代,我们田野上的骷髅个个悉眉不展,人间地下都在沉默和静思,都开始不关心别人只关心自己的内心,一个个都把自己锁到自己内心的心事里游不出来和撞不出去,这个时候我们可就真的不知道将要在沉默中消亡还是在沉默中爆发了;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停留在浅层次不能光靠考察一个人日常的一言一行和他的关系生活得出他了,就应该深入一下他的内心了;而且单是考察他的内心还不够,还要考察他意识的流动到底在哪里发生了堵塞;他的梦境出现的是什么景象。这时我们就知道选择小刘儿来接受这种考察真是大错特错。错就错在我们忽略了我们是骷髅而不是人更不是花。考察出来的结果就是该代表我们的时候他不知所云,不该代表我们的时候他倒在那里盘桓了许久,说了许多不该说和没必要说的和纠缠的──纠缠下来好象我们大家都是这样爱纠缠和爱拖泥带水的人一样──空话、大话、套话也就是废话。他给小刘儿──我们亲爱的后代和调查员提供了非常不准确和不能代表我们的信息。这个民意测验是假的。照这个信息得出的结论不但不能映照出我们的内心和下意识、梦境和游动,就是放到我们的意识层面如果照这个测验去做一件事譬如生前去竞选总统或是秘书长这样一个意识的举动也是必然要失败的。小小刘儿这样一个后代就像我们以前年轻的时候一样是照样要受骗的。我们总是在错误的经验、测验和信息指引下前进。除了这个公众的错误在小刘儿身上一下集了大成和更加发酵,小刘儿本身还有他自己的问题呢,即他还是一个为了目前可以牺牲我们和他自己过去和将来的人,他是一个顾头不顾屁股的人,他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苍绳;在战场上为了保护自己他能牺牲自己的亲人,我们就可以想象,面对恢委会派来的调查员,为了突出他现时的自己,他是多么地兴致勃勃和忘乎所以,他是多么地手舞足蹈和没头没脑;他可以任意地编造过去和展望将来。小小刘儿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时候为了让儿子满意他可创造所有的下意识和梦境。小小刘儿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和有旗开得胜的感觉呢。他还在那里拼命地记录呢。但这所有的感觉和梦境都是假的和临时编造的。──于是我们又一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地耽误和错过了一个时代。为了我们对爹爹也就骷髅的选择的错误,我们所有的爹爹和骷髅在烈日炎炎或漆黑一团风雨交加的田野上暴尸或暴头野外的愁眉不展和一团深刻都是白做了。我们在即将由我们的儿子和后代找到我们下意识和梦境,由此找出我们愁眉不展和后悔反悔根由的一个大好时代在就要取得胜利的关头眼看着又付之东流了。
调查员(也就是小小刘儿):爹爹。
骷髅(也就是小刘儿):(心里一阵高兴和激动。我终于成为爹爹了。生前由爹爹压着没有实现的梦想,现在在成为骷髅的时候终于实现了。还要调查什么梦境呢?这就是最好和最大的梦境和梦想了。人成为骷髅,还是比在肉包骨头一身热血在流动的时候也就是生前和人的时候要好和幸福呀。我生前就说过,我对死是无所畏惧和视死如归的。当时大家说是一种感觉和冲动,现在就找到了理智和果然的基础了吧?我是一个早有预感的人,无非在过去的日子里有你们压着我不敢说和无处表达而已。为什么一个黑孩子在生活中爱默默无语呢?你们看着是老实,是怯弱,是无能,肚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水,错了,这肚子里膨胀的水倒是有,但就是让你们堵着流不出来或者干脆不屑于给你们流罢了──我肚子再憋得慌,但我就是不流,我就留在肚子里,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或者说,肚子里根本不是水,而是一轮太阳。我的爹爹是什么爹爹?孩子,他和我这样的爹爹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一团乌云。当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了头颅和骷髅的时候,看着他们愁眉不展是一回事,看着我也愁眉不展就是另一回事了。愁眉不展和愁眉不展不同,而在你们这些小小刘儿小小猪蛋和小小大美眼看来都成了千篇一律一个表情了。表情一样,内容却不同。我跟这些大人们在一起,我能活到现在终于熬成爹爹有了出头之日和有了说话的地方,是以我被他们压抑了几个世纪为代价的。爹爹想什么时候拧我就可以拧我,想什么时候掐我就可以掐我。几个世纪下来,你来看看你爹爹身上还有一块好肉没有?现在当我成了爹爹之后,我又是多么地和蔼和平易近人,听到一声「爹爹」的叫声首先不是儿子在那里激动而是爹爹在那里激动,过去我和爹爹的关系,哪里会出现这种动人的情形呢?你叫了半天爹爹,爹爹还不一定理你呢,你在那里战战兢兢和哆哆嗦嗦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叫他他从叫声中知道了有你这样的儿子丢不丢他的脸呢。他不高兴的时候不能叫,人多的地方不能叫,凡是他觉得这种时候儿子出现会让他丢人和丢份的时候都不能叫,除非是他叫你到他跟前为了欺辱你一顿拧你一顿掐你一顿,借此显示他在众人面前还是一个人物除外;但是你从此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一概不叫也不成,你躲了他也不成,他迷路的时候你要把他叫回来,他口渴的时候你要给他送碗水──而且一般的水还不成,得是败火的柳叶水;他唱戏的时候你要在后台给他提词,他鞋掉了的时候你要给他捡回来,他累了的时候你看他还高兴还让你到他跟前去你要主动上前给他捶背,他脚气发了的时候深更半夜你得跪到他面前给他捏脚。暮色起了和炊烟缭绕了,你得像爹爹或娘喊儿一样到村西的土岗上把他喊回来吃饭。扯着尖细的嗓子,不是村庄上的应该飘荡的「孩子,回家吃饭了」,而是「爹爹,回家吃饭了。」知道同性关系时代爹爹是一个什么样子了吧?当我是儿子的时候我是这样,现在我成了爹爹我本来应该怎么样呢?按照历史发展的规律,我也应该像爹爹对待我一样来对待你。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一听你叫我「爹爹」,我首先就感动了。这个感动不是说我儿现在成了恢委会的调查员我现在是一个被告和审问的对象我才这么做,你就是不是恢委会的调查员,也和当年的我一样是一个不招人喜欢和待见的小黑孩和小杂种,出于爹爹我本人的高风亮节和不计前嫌,我也不会像爹爹对待我那样对待你。你要调查什么?我的头颅不能说话,但我的心已经跟俺的孩儿相通了。你要问什么你就问,你要调查什么你就调查。当初我在众多头颅中也只好随波逐流了,别人愁眉不展我也就愁眉不展了,别人深刻我也就只好深刻了,其实那不是我一惯的作风和人生准则。生前我不是已经不爱说话了吗?在他们生前爱说话和整天都在表达的时候──到村庄和故乡的各个咖啡馆和啤酒屋去看一看吧,人在那里拥挤,都一对一地在那里喋喋不休,千万张人嘴在那里不停地翻动,整个咖啡馆啤酒屋「嗡嗡」地成了一个大蜂房,这个时候就有一个黑孩子在默默地举着啤酒冷眼旁观呢。他生前没有什么话要说,他和这些人生活在一个时代本来已经够窝心的了,话已经被他们喋喋不休说尽了和说完了,他还有什么话要说和要对他们说呢?但是这是生前,可现在我们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已经改换了一个世界现在不是咖啡馆和啤酒屋而是田野和头颅了吗?和我一同来到田野的乡亲们和爹爹们还以为我是生前的我呢,还是那样默默无闻和无话表达呢,所以他们在被调查的时候就推举了我,以为我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就只好代表他们。亲爱的叔叔大爷们,你们在这里又犯了一个大错误。生前我不爱说话是因为我面对你们的时候感到无话可说,当然我就是想说你们也不给我提供这样的场合和机会,一到开会的时候,你们只征求你们同伙的意见,「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对我视而不见,接着就宣布散会了。现在因为你们还对我是老印象和视而不见,所以你们推举了我。可你们哪里料到,当你们把我和他们择开的时候,我就像解了套的狗和开了锁的猴儿,我就不是以前的我,我可要来一个本性大暴露了。我不是不跳出来,我以前没有这个机会。现在这个机会你们终于提供给我,我说出什么不对你们心思的话你们可是自作自受。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就是我说过的话和走过的路,我也一概不负责任。我是一身轻松。我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我的儿子。我平生也就是在两个大的历史机遇面前扬眉吐气,一个是临上吊之前的自我时代,他们不懂就你爹爹我懂他们的命运都握在我的手里,我尽量给他们拖延上吊时间延长着他们的痛苦,还在现在的头颅时代又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倒是过去几个世纪和世界都压着我不让我说话,现在突然让我开口,我倒有些惶惑和不安呢。我倒有些浮躁和轻浮呢。如果因为这个说话和咱爷俩谈心机会的突然而至我在这机会面前有些激动和轻浮,我亲爱的儿子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请你原谅我吧。你爹本也是个稳重和有教养的人,本也是个大家出身的子弟,无非生不逢时,和这么一帮土头土脑的人生活在一起被他们同化了;其实稍微懂一点历史知识和有历史眼光的人一眼都能看出,就是在那些任人捏掐的时代里,我的一举一动,稍微提一下旗袍和甩一下水袖,都能看出我过去的出身和祖上的荣耀。我后来和现在在你面前表现的按捺不住的浮躁和轻浮,都是他们和那些庸俗的时代强加给我的。一个再有教养的贵族,生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天地里,久而久之,他也和一个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了。现在好了,我们的时代又回来了。这个回来的标志就是当一个世界都在那里沉默和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的时候,他们终于能安静地让我和你──世界上两个最亲近的人坐在这灯下谈心和调查。他们的命运都要在我们的谈心和调查之中来决定。这还不是我们的世界吗?可怜的骷髅们愁眉不展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等待我们的谈心和对话,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和交待不也有些大意和随便吗?但是一切晚了。我已经由他们推选出来了。我代表着人民的意志。过去在你们身边我不说话,岂知现在我就要代表你们说话了。对着你们的时候我无话可说,现在我对着自己的孩儿了可不就有一肚子心窝子话要掏出来吗?问吧孩子,你调查比我调查任何人都更加合适。我早就憋着一肚子的话要说一直找不着突破口呢。你就往我这气球上扎一个眼和放了我的气吧。)
小刘儿直到现在当然他的头颅都没有动,还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骷髅也没有一张一合,刚才所说的一切都还是他的心声和他的心理活动。但我们所有的骷髅,只是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头颅在那里激动颅上青一阵和红一阵的颜色,我们就知道这个代表已经选错了。但当时我们对他的错误还没有认识得那么深入,我们只是觉得他这是一种爱表现自己的体现,可能在将来的调查中会走偏带着明显的个人倾向会以偏盖全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满腔仇恨地出卖我们。不是在自我时代你已经风光过了吗?我们当初所以选定小刘儿,也是看他是一个刚刚风光过的人,是一个已经见过世面的人,是一个曾经支配过我们的人接着他就不会再跟我们计较什么了,换一个满腔仇恨和满腹牢骚的人他就会更加忘记大家,没想到到头来我们还不如选一个那样的人呢,现在选了小刘儿倒使事情更加糟糕了。他哪里会有一个风光够的时候呢?他哪里会有一个体现大家不体现自己的偶尔的想法呢?我们在忘记他职业的同时,也忘记了他的出身。他是一个从三国时代起就给人捏脚的主儿,这样的不平和深仇大恨,不是一个两个让他风光的机会能够使他心理平衡的。选小刘儿和他儿子对话选错了,就是不选小刘儿选六指这样的剃头匠也同样不行,不但选他们不行,就是选前朝的贵族老袁和老曹你也保不齐他们会做出什么,他们也经历过一段苦难的历程和日子。不但他们不行,猪蛋和孬舅这样刚刚过去的新贵也不行,他们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容易更加不着腔调和不负责任。选来选去,到了头颅的时代,故乡的人没有一个能靠得住。当时我们怎么忘记了在我们头颅之中,还有一部分生前不远万里来到我们故乡的现在的头颅形状和我们不一样的外宾呢?选他们倒要好一些呢。不管是冯·大美眼,还是基挺·米恩,就是当年对男人操刀一快的卡尔·莫勒丽,对我们故乡和众人的态度,恐怕也要公允、超脱和局外人的多呢。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小刘儿已经成了我们的人民代表或者就是我们的总统了。他已经坐上那个位置了。我们把一个人推上一个位置是容易的,但是当我们想再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喽。这个不容易的关键之点,就在于我们已经赋予他这样一种权利,就是他出口成章都能代表我们,而我们却已经不能代表自己和没有发言权了。看,小刘儿的头颅和骷髅在煤油灯下发出的那狞笑吧。天下已经是人家爷儿俩的天下了。小小刘儿也是一副青年学生和调查员的无知和天真的面孔呀。他还有些崇敬看着自己的爹爹呢。我的天,这就是我的爹爹吗?就是那个写过许多文章现在骨头都沤烂了还被人崇敬的小刘儿吗?我真的隔着一个世纪和隔着阴阳又和他老人家坐到一起了吗?是我调查他而不是他调查和编排我吗?我崇敬地叫了一声「爹爹」,我已经激动得嘴唇哆嗦和说不出话来了,没想到他竟对我这么和颜悦色用骷髅的表情作答呢。从骷髅的表情又可以看出他对调查将要采取的态度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是合作而不是拆台,小小刘儿窘迫和焦躁的情绪倒是一扫而空。谢谢你,爹爹,当然我们知道越是这样,调查出来的结果就离事情和我们的下意识和我们梦境的本身越远。小刘儿已经在那里背道而驰地下嘴、发言、鼓励和说话了。
小刘儿:儿子。别怕。(这话说得多么无耻。当一个小孩子面对着一个骷髅的时候,他能不害怕吗?)你该问什么你就问,你该调查什么你就调查。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我说什么你就记什么。我不会给你说假,当然也不会给你说真,我想起什么就是什么。从南京到北京,小孩没有大人精。我能骗过一地头颅,我就应付得了你的调查。我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我没当过爹爹还没当过儿子吗?我孙子都当过多少年了。我还不用当年老杂毛对付我的那一套来对付你,我也不用我的阴谋诡计对付你,我就用我的本质──我不用我的演技就用我的本色就足够了。我抬一抬腿就比你的头高当然现在我已经没有腿了,我的腿不知无奈地随着那些糊里胡涂的当年压迫和对付我的爹爹和叔叔大爷们的身躯走到哪里去了──说到这里为了我的腿我倒是有些伤感,虽然我也痛恨当年我有腿时候的生前。我捏着半个嘴就能说得过你──虽然现在就剩下一个骷髅。我想到哪说到哪就能让你们把调查搞得清清楚楚和明明白白,让你们如获至宝地捧着一团心里话其实你们捧的是一团废纸和废话回家。现在我们走一下仪式和使我们的调查正规化和严肃化吧。看看,现在是谁控制着调查的过程和气氛呢?不管世界风云如何变幻,到头来控制世界的还是爹爹而不是儿子,换言之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的话──说到这里我都有些委屈了──我在这里为人吃苦受累费脑子本来我骷髅的脑子就不多是为什么?我是被调查者,现在我倒替调查者操起了不必要的心。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的态度才这么和蔼和主动,是鼓励儿子而不是消极对待调查。为了故乡的前途和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们,为了儿子──虽然他们几个世纪都对不起我而你与我刚刚结识。当然,这些糊里胡涂的骷髅就这么把他们的命运和故乡的前途说托付给我们就托付给我们爷儿俩了,他们也显得忒大意和使事情变得有些好笑和滑稽了。但是我们还是要严肃地对待这好笑和滑稽,别人滑稽我们不滑稽,于是他们就显得更加滑稽了。我们要像在严肃的法庭上一样展开这次调查。(接着就像是在法庭上一样举起了自己的右手──当然他已经没有右手了,只是做出那种滑稽的举动罢了。)我以上帝、圣灵和圣子的名义,我对着上帝发誓,我在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知道我有权保持沉默但是出于我善良和固执的本性我做不到──我不能置这些愁眉不展的骷髅的死活于不顾,于是我今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法庭上的证词。好啦,儿子,我们开始吧。不要紧张,遇到小事紧张还可以原谅,遇到大事紧张就不可以理解了。因为遇到小事都是自己的事,当然我们要紧张一些,我们家的鸡丢了都是我们今天最大的事;但是遇到众人的命运故乡的前途这些大事对于大家是大事,对于我们就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它爱怎么着又碍着我们什么了?如果你还不习惯大事和小事的这种排列,遇到大事你还是紧张一切要看你爹的眼色行事当然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那么你就从你爹的小事开始调查吧。你就只管调查你爹而不要管其它骷髅的死活了。这样下来不也是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吗?开始吧。问吧。调查吧。你这恢委会派来的没有蛋子和精子的调查员,我简直对你有些生气了。过去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你们不是老唱「爹爹爹爹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现在看这歌得改成「儿子儿子你不说话,你愁眉苦脸是为什么?」了。
卷三05秋风过后,对头颅们的法庭调查.2
听完小刘儿的一段话,恢委会的调查员小小刘儿又开始紧张了。不但小小刘儿紧张,我们所有的骷髅也开始紧张了。以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把他推举上去,没想到他来了一个真相大暴露。他对我们对他的信任这么玩忽职守和贪污腐化。如果他只顾个人的淫乐而不管大家的死活,我们一群骷髅可到哪里去找人做主呢?我们一开始认为他大不了就是一种逞能,现在看他就是彻头彻尾地对我们的狠毒和报复了。他已经开始把自己凌驾于集体之上了,如果他这样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我们多年的骷髅的愁眉不展的表情都是白做了。痛苦的感情都白白浪费了。于是会议室里所有的骷髅都在那里嘬着牙花子,一会议室都是骷髅上牙嗑下牙的声音在那里说「苦也,苦也。」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已经把他推上去了。我们还非得他代表才有法律效应,而我们自己就代表不了自己和把握不了自己了。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一群骷髅在那里苦兮兮地听之任之地等着放到过去谁眼里也不眨的小黑孩小刘儿来决定和判决他们的命运了。他们再一次开始愁眉不展。如果说在田野上愁眉不展还有些盼头和希望所以才愁眉不展的话,这次的愁眉不展可是因为彻底的绝望。这次愁眉不展比上次的愁眉不展从层次上可要深刻和绝望得多。又往下深了一步。深刻原来就是这么形成的。上次我们还有客观和集体可以怪罪,这次可是我们自己把小刘儿推上台的。想到这里,我们才明白刚才我们为什么对牛屋和拴牛的秋千架那么熟悉。我们果然是自杀而不是他杀。法庭索性不用再开下去了,我们索性承认这一点也就完了。就是小刘儿现在拿着鬼头刀一刀下去把我们的脑壳砍了下来我们的后脖梗子里掠过了一阵秋风,我们到了任何地方也不认为是小刘儿的责任责任还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还是自杀。我们死得其所。我们死得活该。小刘儿,我们的亲人,和你在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我们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我们死而无悔,我们视死如归。你现在说什么对我们都无所谓了。──说到这里我们倒破碗破摔地想开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了骷髅的时代我们还怕他们个鸟?我们不被理解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小刘儿这次──通过出卖我们头颅的利益──彻底痛快了舒坦了也就行了。就好象过去异性关系时代,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觉就行了。──当然话是这么说的,可当骷髅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从历史到现在,从心灵到梦境,还是略微飘过一阵辛酸。一个个本来干枯和风化的骷髅,现都一个个潸然泪下。从这眼泪里,我们还是看到他们想通过眼泪对小刘儿的感化劝小刘儿有些回头,乞求小刘儿在心里能激起对骷髅的一丝亲情。我们是谁呀,我们都是你的叔叔大爷和你的亲人呀。一个个亲人像鬼影一样站了出来。小刘儿的爹爹,孬舅,猪蛋,老袁大爷和老曹大爷,白蚂蚁和白石头──白石头小的时候还和小刘儿玩过尿泥,玩尿泥的时候两人还起过一些纠纷;过去儿时的纠纷,到了成年和骷髅不就成了一种亲情吗?还有牛绳·随人和横行·无道,牛绳·随人就不说了,当年横行·无道当村长的时候还给过你一个枣饼。还有卡尔·莫勒丽和冯·大美眼,对后者──这美丽的舅母,当年你不还一往情深吗?还有瞎鹿,还有剃头匠六指,刚刚过去的秋千架时代他把别人的头都剃了而自己在那里大哭。还有女兔唇姑姑,还有牛根哥哥,牛根哥哥当年不还拉着你的小手在河边走吗?……众人用眼泪和回忆煽情,还真煽得小刘儿有些不好意思了。看来他还是年轻呀,还是一个人斗不过众人的智能呀,生前是这样,到了头颅时代还是这样。小刘儿这时就心软了,就口馁了,就心平气和而不那么牛逼和盛气凌人了──他还是一个干不成大事的人哪。他在小小刘儿面前,一下又变成了一个被调查的罪犯而不是刚才爹爹的口气了。法庭上的气氛一下就陡转了,气氛的控制一下就不在小刘儿里而到了小小刘儿手里了,就不在被告的手里而在法官的手里了。气氛一下子就正常了。头颅们一下子就放心了。事情还有希望,事情还有转机。众头颅这个以柔克刚的策略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多少年过去之后,在众人之中──当众人已经又不是头颅而又枉生为人的时候,当老一辈开始在后代面前叙说和各自写回忆录的时候,大家对这个在关键时候挽狂澜于既倒的功劳到底该属于谁还是有一些争议的。仅我所见,同一件事起码在10本回忆录中出现过,都说在当年的遥远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头颅和骷髅时代,在庄严的法庭上,一个疯子和虱子小刘儿,如何让他(她)给制服了。还不用兵戎相见,就凭以柔克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几滴鳄鱼的眼泪,就把当年大名鼎鼎和叱咤风云的小刘儿给拿下了。为了突出他们自己,甚至小刘儿的形象在他们的回忆录里也无形中给拔高了。我降的是一头大马而不是一头毛驴──这些后人的争论就不去说它了。本书卷一的开头,就是小刘儿本身和他的孬舅,不也因为一个回忆录的细节在那里口诛笔伐和大打出手吗?──我们还是客观地说我们当年的法庭调查吧。小刘儿的架子一下就放下了,小小刘儿当然就陡然增加了一些勇气。这样气氛也就正常了,起码可以开展正常的调查工作了。当然小小刘儿面对着变得和蔼和平易近人的爹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放得下,心在那里还有些稍稍悬着。也是多少年之后,小小刘儿已经长大成人,有一次带我──这个时候他已经成为爹爹我已经成为儿子──一块去到街上有大浴室也就是公共澡堂洗澡,前胸上下都各自搓了以后,我们爷儿俩开始相互搓背,泥卷当然是四处散落了,这时他一边身子随着我的搓动也在前后运动──这令我一下想起了当年同性关系时的一个动作──一边扭回头──这就更像了──对我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我们日常的心态是什么吗?」
我在那里搓得和运动得满头大汗,这个问题一下来得过于突然,我只好一边停下来在那里喘气,一边傻乎乎地摇了摇头。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我有些年轻无知,他老人家倒是有些老气横秋了──对我说:
「就是我们的心总在悬着,我们对世界总是放心不下。这个放不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今天到底会不会对你发火;或是对一个事情,这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和发展到哪里去;或是对整个世界,我什么时候离开你呢?你说对不对呢?」
我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我忙点了点头。当然也是傻乎乎的了。我以为深刻的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接着我们就可以把悬着的心放下安心地搓背了,没想到他又问:「你日常的悬心是那一种呢?」
我攥着毛巾把想了半天,把眼睛瞪着天花板,最后说:「大概属于前一种吧?」
他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的表现,比当年你是骷髅我在法庭上调查你时要好。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确属于前一种。当然这是最肤浅和最常见的一种了。所以你是幸福的。知道幸福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了头。
他直盯盯地看着我:「就是常见和平庸啊。」
我点点头。这时我大胆地问:「爹爹,哪您属于哪一种呢?」
小小刘儿这时大言不惭地说:「我当然是属于最后一种喽!」
但是当年他在法庭上对我进行调查时,他对世界可没有这么自信和一切不在话下,就是在我和蔼之后,他还在那里不断地擦汗呢。在众多骷髅眼泪的鼓励下,他也没有从容地对我进行调查,而是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事先拟好的调查提纲。同时从口袋里还掏出一些馍渣。临开始又看了我一眼,仍有些气馁地说:「爹爹,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倒站在被告席上大度地笑着点了点头。
小小刘儿(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法庭调查现在开始。爹地,按说照法庭的原则我是不能事先告诉你调查提纲的,我问到哪里,你就得答到哪里;动不动还给你来一个突然袭击,看你一下在那里傻了眼和措手不及,我们在心理上才能猫抓老鼠一样占到优势。问到任何问题你不回答都不成,当然你回答得越多对你越不利;问到哪里你答到哪里还是不成,也许我的本意不是问这个而是旁敲侧击。但我现在在要把我所拟的提纲一下就告诉你。当然我这么做不是单单对你的畏惧或者正好相反是父子情深;而是从心理上来说,我对你畏惧之下和畏惧之余,对你也有些生气、愤怒和现在要报复一下你。你刚才不是显得比我大度吗?我现在做得就是要比你更大度。用大度对大度,用大肚对大肚──我不跟你比别的,我先跟你比一下谁的肚大。到底谁肚子里是一兜子酒肉和谁肚子里是一肚青菜屎──谁更能包容历史。当然我这么做让你看起来也是我们小孩子有口无心的天真了。但我就是要用这种天真对付你的城府和大度。看着你跟我平等我没什么,看着你站得比我高比我大度我就要用这种办法给你拉下来。世界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你以前面对你的爹地愤怒的时候不也这么说吗?过去在世界上说也没有用,现在不是在世界上,而是在骷髅法庭上,我就要用这种办法把你和你的爹地都拉下来,让你们这些有城府和老奸巨滑的混账们跟我玩一下天真的游戏。你们用你们年龄的优势居高临下以前总是重复和换汤不换药,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这种重复不再存在和终于到了头。而且我事先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是一个措手不及呢?你在那里表面上虽然显得大度和不在乎,其实心里也嘀咕怎么来防我的突然袭击吧?我就给你来一个天真。我把调查的程序告诉你。看着我拿着一个提纲,你以为我是胆怯了对不对?你不这样认为,我就不这么做;你这么以为,我就偏偏在你看似最强硬的地方给你来一刀;岂不知敌人鼻子底下才是最保险的现在我给你来一个灯下黑。当父亲上了法庭而世界成了孩子的世界的时候,你们趁早把你们那一套给收拾起来吧!我们后人的历史使命是什么呢?不就是为了把你们的生活和人生秩序一下都打乱让你们无所适从吗?怎么样,我不这么说你还在那里从容和大度,我一这么说你像皮球一下把大度和肚子慢慢瘪回去吧?
小刘儿果然在那里有些干瘪和吃惊,儿子这么横来一刀,是他没有想到的。过去他对付自己的那个老杂毛爹,可不是这么做的,他总是暗藏不满,背地里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用当年他对付爹爹的办法来猜想长安和猜想儿子是不行了。儿子有了新花样。他就有些措手不及。他就有些大眼瞪小眼。他的骷髅头明显可以看出有些呆傻在那里。我们这些其它的骷髅这时都暂时扔下自己的命运不管,一下都感到有些开心和幸灾乐祸呢。我们本来是不开心的一群,生前没有开心过,死后也没有开心过,现在将事比事和将心比心,我们生前和死后是不是还有些可以回忆和开心的时候呢?那就是看到自己的同类遇到灾难和尴尬无措的时候。这时就不是小小刘儿头上出汗的问题了,小小刘儿头上细密的汗珠早已经晾干和退去了,小刘儿头上倒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看到他这样,曹小娥的骷髅也有些太露骨──事后给曹小娥指出这一点,她还振振有词地说:「本来我们不都露着头骨吗?」──竟在那里肤浅地「咭咭」笑起来。倒是被她的干爹老曹给瞪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当时她又咭咭地笑了。这可有些破坏当时小刘儿尴尬和无措的气氛。就是这一笑和出现了这个气氛,才使小刘儿头有了喘一口气和休养生息的时间。不管曹小娥事后怎么解释,表明和小刘儿在历史上有深仇大恨,但从当时的效果看,她还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这一笑,就使小刘儿有了回神的机会。小小刘儿还在那里等着他回答他天真的挑战呢。如果曹小娥不笑,小刘儿那瘪了气的大度和肚子为了这瘪还不知怎么愤怒的反唇相讥呢?这不一下就达到了小小刘儿预期的效果接着不就好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他紧逼对他围剿和歼灭了吗?不要小看我们的小小刘儿,不要看他的年龄小,他的肚子里还真有一套呢。但是曹小娥这一声世纪之笑一下就给了小刘儿缓冲和恢复自己的机会和时间。机会和时间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本来他都出汗了,他都文学了,他竭力保持的从容和大度、自信和自尊马上就要见鬼去了,他再也撑不下去和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他一下又想起了自己。不能这么玩下去了。于是他就又把这个从容和大度继续保持了一段。本来他应声嘶力竭地在那里大叫:「不要念了,不要对我突然袭击!」但是现在他一边擦着自己头上的汗,一边又绷着自己在那里故意解嘲地说:
小刘儿:看,我都出汗了。
有了这句自我解嘲,接着这个王八蛋就开始流利和从容了。本来他在台上都已经忘词了,现在曹小娥的笑声等于给他提了词,顺着这个词想下去就让他想起了别的词接着又把这个戏接上和演下去了。关于曹小娥这笑声对他本人所起的历史转折作用,小刘儿过后倒也没有一口否认,但是在他的回忆录里,明显地还是把这作用给压低了。写到这里,他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他写道:「当时女小曹的笑声也──关键是这个『也』字──对我起了提醒作用。」他事后口头上对别人还说:「其实没有这个笑声,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持自己尊严的自持。」
小刘儿:接着你就念提纲吧。我在这里听着呢。你这儿子,当得比我当年好。我承认这一点,好了吧?
接着他倒又占了优势。小小刘儿又在那里傻了和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小小刘儿没有想到的。他只想到如何围剿小刘儿的失态和愤怒,没有想到他还能将大度继续保持下去。他倒是对曹小娥的笑声有痛骨之恨和永远记忆犹新。但既然已经开了头,稿子和提纲还得念下去呀,于是这提纲就念得结结巴巴和零零碎碎。而且还念得「一、二、三」,让我们都替他脸红。
小小刘儿:一,日常生活,也就是你的意识;二,除了日常生活的另一种思想漫游,(说到里小小刘儿还是报复了一下),当然这时的思想并不是那种有什么想法的「思想」,而是你的胡思乱想;(当然这时小刘儿做出的反应又是大度地一笑。)三,你的梦,在梦里都梦见些什么?……怎么样?准备好了吗?咱们现在就开始第一项吧?你在日常生活中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你现在愁眉不展、反悔和懊悔的原因?如果有,你就说有;如果没有,你就说一声NO也就行了。
接着就该小刘儿回答了。这时我们所有的骷髅都盯着小刘儿的嘴。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现在回答就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我们全体骷髅。我们的痛苦和日常的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他到底了解多少呢?他的愁眉不展和我们的愁眉不展是不是一样或者说就是表面上一样皱纹上了额头或是上了眉梢,但是到头来在动因上是不是也殊途同归呢?是日常生活中的苦恼吗?在日常生活中有没有苦恼、懊悔和反悔呢?我们希望他答NO,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有苦恼、是有懊悔和反悔,但那个苦恼不是这个苦恼,那个懊悔和反悔不是这个懊悔和反悔,不是皱纹上了我们额头或是眉梢的根本原因。苦恼、懊悔和反悔,在层次上也有很大的区别呢。我们的苦恼不仅仅体现在日常人生的脸上,骷髅上的苦恼、懊悔和反悔,就是一个日常所能涵盖的了。我们希望小刘儿不要弄错了。这里就不要说「有了」,就省略了吧,省略了是对我们的开掘,说出来倒混淆了大家的视线。就赶紧越过它说下一步吧。树梢就不要说了,赶紧说树根吧、赶紧刨根问底吧。我们不但不希望他在第一项说「有」,就是到第二项我们明知道「有」也赶紧省略了吧,别说你的胡思乱想不会有什么价值,就是比这有价值得多的我们的胡思乱想这个时候我们也不想纠缠了,我们的主要失落还是因为我们的梦,从这里面,说不定倒能找出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懊悔和反悔的原因来呢。但是我们的小刘儿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和担心,我们希望他在这里能出我们意料和能给我们一个突然袭击,但他马上就运用了他儿子的手法来对付我们这些他的爹地、叔叔大爷说起来也都是他的长辈,他跟他的龟儿子学得可真快呀,他以果然不出我们的意料,不是以一种意外而是以一种必然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和手足失措。他把刚才我们得意的那点仇恨都反手打在了我们头上。我们的担心没有错。当我们知道我们选错了代表的时候,他果然就在技节上纠缠住了而忘掉了我们的根本。他一下就扎到目里而忘了纲,一下就抓了芝麻而忘了西瓜,一下就抓小不抓大,我们一下就跟他上了当和吃了亏──虽然我们也知道他生前就有这种抓小不抓大、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的毛病,我们总是跟他搅不清就是在一起争论和打架,但争到最后和打到最后还是等于什么也没争和什么也没打,因为大家是在不同的层次和云层上打一个滑稽的交手仗,但是他生前这么做耽误的是他自己,他现在再这么做耽误的是我们大伙,我们就不能把这当成一个生前的习惯而要把他它看成是一个品质问题了。小刘儿坚定地说。
小刘儿:你问我日常生活有没有苦恼?有。
小小刘儿:(也吃了一惊):有:有多少?(这时小小刘儿也有些不太耐烦了。虽然我们的人证和代表不能代表我们,但是审判我们这群罪犯的法官还跟我们站在一起──这对我们也是一个不小的安慰。法和法官在我们手里,看你小刘儿还能猖狂到几时?小小刘儿这孩子这时甚至非常代表民意和让我们惬意地看到他对他的小刘儿爹爹皱了皱眉。这时我们看着孙子辈的孩子倒是显得可爱了,他到底是长大了,他到底是成熟了,他到底知道他爹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皱了眉同时也就知道了他这些骷髅爷爷多么可爱和委屈到底还是隔着辈亲和岔着辈像呀。)少了可以说,多了就择其要和挑几根筋说说就行了,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和面面俱到。下边还有两项调查在等着你呢。你还是要节省一点时间和精力,当然也是节省大家的时间和精力对付后面的难题呢──就像长跑运动员科学分配自己的体力一样。好不好?
我们这些旁听的骷髅一下都鼓起掌来了。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手。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就这么办和这么着。但这时小刘儿又开始犯他的老毛病了,小小刘儿不这么说还好一些,小小刘儿一这么说他反倒在那里认真和矫情起来。在最应该省略的地方他反倒故意钻起牛角尖起来。最让我们恐怖和失望的是,这时他在神态上一点也不慌乱。他彻底稳住了阵角。他对小小刘儿当然也就是我们的进攻一点也没有后退,他倒是迎面而上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他生前处处退缩倒是在骷髅时期显出了他的英雄本色。这时显得笨拙和挨打的是我们。他斗争得有声有色和有利有节。他听了小小刘儿也代表着我们的训斥之后,一点没有慌乱,而是──而且给我们做出早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样子──左手拿出一个宪法,右手拿出一个骷髅协会章程──当然他也是没有手了,在被告席上不慌不忙地说:
小刘儿:一个不让我们说话,一个不让我延长,一个让我说纲,一个让我说筋。我现在还是一个公民,我现在还是一个骷髅,我怎么就不能说说目和树叶子呢?秋风起了,大杨树叶子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这难道就不是事实和我们生活的一个侧面吗?我们不是有春夏秋冬和分明的四季吗?我的辛酸和委屈,我的懊悔和反悔不在别的地方,还就藏在这些如生活、四季和生活流的大杨树叶子之中呢。我的日常生活就是要说一说──这里说彻底了,说分明了,倒是到了后两项我没什么可说也未可知(我们这些骷髅马上就面如土色当然本来也已经是土色了。)亲爱的儿子,我现在还不跟你发火,我就是要你和你们所料地延长、张目和刮刮树叶子。为什么不让我说话?当我作为一个骷髅在野地里扔着和在雨水里沤着的时候,你们不是哭着在那里唱歌吗?「爹爹爹爹你不说话」,现在我不是说话了吗?「你愁眉不展是为什么?」我现在就给你说为什么。就是日常生活。我的苦恼就在其中。我就是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处理不了日常生活并不说明我的愚蠢或已经沉浸其中而不能自拔,而是说明我的思想──这会儿开始有想法和「思想」了吧?──高邈深远而心不在其中。别人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我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十。──说起这些来我的儿话题可就扯远喽。一天又一天,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一个四季又一个四季,从三国到现在,从中国到世界,一时一处,一点一滴,从头到尾,从东到西,爹爹我都有说不出的悲苦呀。(接着开始从头到尾诉说他的悲苦。听证会和调查会变成了一个诉苦会。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怎么以前作为一个人,平日我们在生活中还蕴藏着那么多的悲苦、不幸和不如意呢?旮旯缝隙,挖出来和剔出来都是一蛋蛋的污垢和脏泥呢?我们平日活着活着就麻木了,我们知道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还有十分之一或是之二是支撑和照耀着我们生活的动力、阳光和灯塔,现在看这个灯塔也是虚幻和飘渺不定的。我们还是把这十分之一和十分之二给夸大了。现在小刘儿一点一点都给我们挖了出来。一开始骷髅们还不以为然,但是小刘儿说着说着,大家由小刘儿想起了自己,自己的生活并不比小刘儿好到哪里去呀。他在这一个旮旯里有污垢,我在这一处也许没有,但是由这个我想起在小刘儿没挖没说的地方也同样存在别的污垢呢。一切都联想起来和联系起来了。甚至小刘儿还有挂一漏万的地方呢。本来我们是不准说和不希望小刘儿说日常生活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烦恼,就是有也是可以忽略的,现在经小刘儿这么一说,我们就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也跟小刘儿回想起了往事一头也扎到往事的怀抱里不能自拔,一下也就把下意识的胡思乱想和梦给忘了,我们一下也丢了西瓜而抓起芝麻。我们一下也忘记我们是干什么来了。小小刘儿这时还代表着我们不时有小刘儿的唠叨中表示出一些不耐烦,而我们自己倒因为经历的相同而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这就让小小刘儿也没有办法了。世上谁受的苦最多,这些苦是可以忽略和省略的吗?原来我们以为是可以的,现在看是绝对不行和不能那样做,不说清这个我们就说不清后两个,我们为什么变成骷髅还在那里愁眉不展、懊恼和反悔。我们原以为这和我们以前的日常生活没有联系,我们日常生活的苦恼随着我们吊在秋千架上已经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被吹走和飘落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苦恼已经随着鬼头刀给砍去了──过去我们是这么认为的,现在看就错了,小刘儿说的和坚持得也有道理。这时我们就不由自主的和小刘儿站到了一起而忘记了这本身也是一个阴谋。当阴谋没有来临我们从理性上来分析它的时候,我们说得头头是道和磨拳擦掌,但当阴谋真的来到我们身边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具体的诉说和诉苦之中,我们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和脚跟应该站在哪个立场上了。这就是我们屡屡失败和不长进的原因。原因就在我们身上,是我们的屡见不鲜和屡教不改。当天上布满星辰的时候,我们围在炉火旁听着我们的祖母在诉说她往事的时候,我们知道不知道这本身并不是人生经验的积累而只是对我们的一种阴谋呢?她确实是寓教于乐,但一切的往事里面都有她的筛选和取舍,给我们留下的就是一撮毒药和教育。但我们还为她的往事和其实在往事中不存在的爱情而在那里感动得冒出了眼泪。刚才曹小娥的笑声搭救了小刘儿情境、思路和情绪上的尴尬无处,现在她又一次为小刘儿帮了忙,当然从长远看也许就是拆了台也未可料定,因为在她听着小刘儿的本来是一种枯燥和重复不变的生活现在在往事中竟显得那么生动和感人,她听着听着,特别是听到他还有为一个少女或是一个少男或是一个可爱天真的少生灵而要自绝和跳崖的时候,她竟感动得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和抽泣起来。我们不是都一块长大的吗?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屎泥吗?作为一个历史上无人理睬的愚笨不可理喻的小刘儿,他身上和经历中哪有这些生动的往事呢?但是在他大胆的假设下,我们也竟大胆地认同、同意、和他一起创作和编造起他的童年和往事。他说着一个干巴巴的故事,我们还在想象中给他添油加醋呢,给他搭起了布景和舞台,甚至把我们自己的往事或假设都无私地奉献了出来。我们在整治对付我们的阴谋中竟成了他的同谋和帮凶。只是到后来,每当我们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就像我们也成了祖母这时再回想当年祖母灯下给我们讲的故事,有了人生体验的对照,我们才一下替当年的自己和当年的我们的祖母而感到惭愧和脸红。你要替谁自绝和跳崖呢?这时我们甚至感到无耻的不是我们的祖母而是我们自己。小刘儿在被告席上讲着讲着看到我们受了感染他的阴谋眼看就要不费吹灰之力的得逞这时越发地兴奋和昂扬起来了。当然讲到中间和后来的时候,过去三国到唐朝的时候,我们也就由当初的兴奋到了麻木和昏昏欲睡的阶段了。再好的故事和感人的情节也撑不了两个世纪。小刘儿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在兴奋之余,也忘记了谁的江山也不是铁打的这个历史规律,于是他的讲演和回忆、回忆录也像世界上的任何讲演、回忆和回忆录一样,开头效果都不错,但是到了后来还是自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谁在世界上能做到适可而止呢?谁能忍心自己只要开头不要结尾呢?当众骷髅都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他的兴奋还刚刚开始甚至又把自己的兴奋和和弦又往上挑高了八度。这也是他最后讲演失败的另一个原因。就好象我们开始失败的原因一样。这时的法庭调查记录已经到了一千零四百一十一页了。──他将来写回忆录都不用另起炉灶了,只要把这记录稿整理一下就行了。后来他也果真这么做了。当世界上的人都忙着写自己的回忆录时,他却在到处寻找自己过去的法庭调查。他说:「找到了法庭调查,也就找到了我的回忆录。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以前都干过些什么。从三国到现在。」说完这个还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当然等法庭把这个法庭调查给他找到的时候,他对这调查和记录又有些犹豫和含糊了。他又开始对自己的往事和回忆、对自己的调查和记录有些怀疑。我的往事就是这样的吗?当初你们就是这样给我记录的吗?我过去的日常生活这样平庸和枯燥吗?我的往事和回想,我的当年的秋风刮落的就是这样的枯枝败叶和一地鸡毛吗?这不是我,这是你们想象中的另外一个人──当我们对这个往事和记录中的小刘儿已经习惯和认可和不再怀疑的时候,他在几百年之后倒是站在我们几百年之前应该采取的立场上对自己和往事,对风云和历史发生了怀疑。小刘儿为此在自己的前言写到──这个前言倒是当时现炒现卖写的:最近和朋友们之间的怀疑和误会是越来越多起来了。如果只是发生在朋友们之间还好说一些,问题是当这误会和误解了发生在历史和记录,发生在记忆和自己之间的时候,你企图辨明和解释的心情,也一下子犹豫和不知如何下嘴起来了,于是只好对它听之任之。所以现在你们看到的就不是真正的我而是回忆录中的我了;世界上原来没有真正的历史和回忆,一切都是我们想象的和假设的,是我们理想和美化的到了我这里怎么就单单成了丑化了呢?当我面对自己的法庭调查和自己的回忆录时,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的沮丧。话已经出口就不再是你原来的意思,你的思想总是被你所说出的话在歪曲,何况在有人调查、记录和当你面对的是那样的大庭广众和哗众取宠的气氛有一大帮人的利益在等着你代表的时候呢?这个时候你能怎么办?你只能不负责任地的让历史就这么倒流和乱流。谁能使苍蝇灭绝?谁能阻挡肤浅丛生呢?一家子的人都睡了,就剩下我自己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着什么。这些话你是让已经睡着的你的亲人了就是仇人来相信呢,还是让唠唠叨叨的你自己来听呢?当我不说话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忿懑,当我说话的时候,一切又都不是我要说的或者说一切的语意和语境都已经时过境迁,当已经时过境迁的时候你让我再逼真的去描摹过去,这时我就不由自主地也想愤怒地说一句:一切都见你妈的鬼去吧。你是在追究历史呢还是在捕捉历史的影子呢?你的这种集体的捕捉,到头来也被另一个行动的人利用罢了。你是在抱着一个爹来向另一个爹讨还血债,就好象当年小小刘儿抱着一个我而向我调查历史和我的爹爹一样。他让我忽略我的日常生活。他对我一千多页的调查和发言已经厌其烦──当然现在看这种厌其烦也许是对的,但是他当时的动机肯定也是不出于历史的胸怀和长远的目光,他只是对爹爹生前日常的不关心和敷衍塞责──一下就想钻到爹爹的内心和梦境里去。世中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呢?谁人不知道梦是可做而不可说的呢?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梦境如实地说出来,我们只能证明我们个个都该挨抢子而爹爹们行动都是对的。于是我就编造了我的从三国到骷髅的日常往事。从给曹大爷捏脚开始──后来曹大爷都有些急了,你总说给我捏脚给我捏脚,说得多了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我记得我的脚怎么就不记得呀?我的脚怎么到现在还流黄水呀?是我脚的问题还是当年你小手的问题呢?我们倒是要把这个给说清楚了。老曹一下和一头倒扎到脚里去了──一直到骷髅时代自己面对秋风时的感慨。编着编着自己都有些激动和感动了,自己也像曹大爷一样一头扎进去和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了。这个时候支持你叙述的已经不是历史而是这个叙述和感动的本身。你挨过爹一回打,我爱上了冯·大美眼──历史上还不忘加一些爱情的胡椒,我经历了异性关系的时代、同性关系的时代、生灵关系的时代和灵生关系的时代,还有我自己的独特的自我时代。当然还有夜壶和风标,还有电视直播和打麦场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听得涕泪双流,越听越想听,我想结束也结束不了──这就是小刘儿回忆录中的前言,其实历史的真相是,最后的结果是大家──法庭调查员和众骷髅──都睡着了,法庭上醒着的就剩下一个叙述者小刘儿。夜已经很深了呀,该结束了。但是他不,又唠里唠叨地说到了黎明。最后还是五更的一声鸡叫突然使他惊醒,才突然不再说了或者说再也说不下去了,自己给自己冷场了和断线了,一下不知身在何处和语焉不详,这种冷场和断线的本身一下子也把梦中的小小刘儿和众骷髅也就是生前的同事们叔叔大爷们惊醒了。他们也一下子有了今宵酒醒何处的感觉。大家都愣愣地怔怔地相互看着,就像是在水中大梦初醒相互不认识的水貂一样。酣睡的口水都流到了课桌上。这倒一下共同出了各方面人的意料接着我们各方面都出了一身冷汗和觉得世界上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和毛病。面对着老师,我们共同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课讲到哪里了?接着半睡不醒的自己开始对刚才睡梦中的自己进行惭愧的自责:你怎么能这样?小刘儿在那里吃惊:我接着该说什么?小小刘儿也在那里发愣:我接着该调查些什么?众骷髅在那里发呆:我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这里和一切与我们何干?只是当屋檐上的八哥说了一句「往事与随想」、「战争与风云」的套话和老话的时候,大家一下共同又明白了。噢,往事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大家才一块回到了睡前,大家一下又对小刘儿起了愤怒。日常生活怎么能这么长呢?在你说日常生活的时候,我们可是在梦里。我们刚才的追随还是错的,我们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不是我们懊恼、反悔和愁眉不展的根本原因。接着快调查下意识和梦境吧。那个时候你再接着说和让我们出一次意料吧。这个时候小小刘儿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知道接着该调查什么和怎么往下进行了。不过说起来他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孩子呀,他在为自己的遗忘懊恼的时候,他一下也抓住了小刘儿的尴尬和断线。大家的遗忘不都是因为小刘儿的断线给引起吗?于是他就又一次代表民意地抓住小刘儿的这点短处,在那里故作若无其事和没有遗忘的样子问。)
小小刘儿:说完了?没有日常生活了?(有这个开头接着就来劲了。)到底还没有了?我们可都在这里听着哪。有就接着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不是自己还担心它的虚构和真假吗?我们倒不怕这个,我们就当是听着一个无边无际的早晨和一个无边无际的故事吧。我们就当是我们睡觉时候的一首催眠曲吧。我们就当是姑娘在做针线的时候开着一个无线电和话匣子吧。听也就听了,以为我们是在听你无线电的演讲和你自以为动人的故事吗?错了,我们在听,也不在听,我们在听和不听之间,这是不是你写作和在日常生活中所要追求但永远也没有达到的目标和境界呢?我们在做针线和听着话匣子的同时,一边在想我们自己姑娘或是姑娘自己的心事和房事呢。一边做着针线,这个时候我们倒是一边在埋怨爹爹呢。爹爹不知道姑娘的心事和房事。本来我们在各个关系的时代还没有这么切身的体会,但是当我们一个独处做着针线和听着话匣子的时候,当我们脸前没有爹爹的时候,当我们不做房事想着我们心事的时候,我们才体会到了这一切的深刻含义。说到这里我们还得感谢你呢。感谢你给我们这种体会和反刍的机会。除了感谢这个,我们还得感谢你对我们的催眠。你的话语对我们如同放屁,我们只是当作我们想心事当时想着想着就伤感和怀春就睡着了的一种催眠。针线筐还摆在我们的身边。平时我们这些骷髅长辈还睡不着呢。我们还一肚子心事和一脑门子官司呢。我们还愁眉不展和几十年没睡过一个好觉踏实觉和安稳觉呢。你是在伤我们吗?我们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认为你该说的地方没有说怎么倒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盘桓上了?你怎么那么重视日常生活而忽视了我们深刻的独处呢?但现在我们不这么认为了,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睡上一个好觉更让人舒坦和放心的呢?你没有伤着我们,你是在帮我们。但你后来怎么就自顾自或者说是自己顾不了自己地断了线呢?你怎么就没词了呢?你以为我们对你的断线会猛然惊醒和幸灾乐祸吗?我们猛然惊醒是猛然惊醒了,但是我们却对这惊醒大失所望感到惊醒和到了现实间的一种怅惘和一下不知身在何处了呢。我们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时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道理的基础上,我们对你的感谢和感激就又上一个层次和更接近了我们心理和我们刚才与现在的关系了。我们所以不重视日常生活,不就是因为你在那里唠叨现实生活,才使我们到达了我们梦寐以求的梦境了吗?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就是因为我们要调查和回味我们过去的梦境,我们不愿意在日常生活中纠缠我们的过去,但是我们这些可怜和可爱、天真和固执和骷髅就是在风雨和雷电中,在野地里和秋风里找不到这样的道路和桥梁,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但你一开始是让我们多么失望呀,你正好抓住我们不希望出现的日常生活在那里喋喋不休,可我们就是忘了在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辩证法,事情的过程往往就是别扭,世界就是在别扭中生成和长大的,我们如果要找我们希望的境地,我们在希望之地或直奔希望是找不到的,而希望往往藏在我们讨厌和厌恶的地方和人身上。我们要找和调查我们的梦境,但是我们在你要说的梦境里(假如你要说的话)是找不到的,我们恰恰在我们最讨厌的你最爱说的日常生活之中找到了我们的一切,找到了我们的理想之地、幸福之地和我们的梦境──我们睡着了。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梦境不是那梦境,这是新出现的一个产物和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不是我们要调查的昔日的难圆之梦,但是我们还是在这新的梦境之中,找到了我们熟悉的气味和气氛,我们的枝条起码可以在这熟悉的气氛、温度和土壤里舒展一下和伸长一下,象征性地抽一下条和长一下身,打一个哈欠和出一口长气,如果你现在问我们感觉怎样,我们的回答就会和过去不同,我们过去是一脸痛苦和深刻的表情,我们长吁短叹和欲言又止;也许我们什么也不回答什么也不说让你愣在那里和不知所措,好象这错误都是因为你出现的这一切引起的一样,但这是我们被你催眠之前的心态,我们看着你在日常生活里纠缠我们是多么地着急现在看我们就跟你是一样的无知和不懂辩证法了;你歪打正着;你用你的无知唤醒了我们感觉和良知,这个时候如果你问我们的感觉怎么样,我们就会比以前轻松得多──当然由于面子的问题,我们也不会一下子说得那么轻松和让你得意过分──谁知道你将来在你的回忆录里会怎么写呢?你肯定要说你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清楚和清醒的就是要唤醒我们利用我们的一时来显示你一惯的聪明和高明吧?(当然过后小刘儿果然这么做了。又一个不出我们所料。)──他说:我们的感觉现在好多了。但是当我们和你的感觉都好得多的时候,我们呼呼酣睡离大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就自动地没词和中断了呢?怎么到了一千四百多页接着就没有下文了呢?就像是你以前写文章一样,我们从你说话和唠叨的感觉来看,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头和破题呀,还没有中间转折和关键的部分,帽戴的是很大的呀,我们都怀着盼望的心情在这里期待着呢,怎么刚刚开头就断线了呢?怎么刚做了一个帽子接着上衣和裤子就没有布料了呢?结束了吗?不说你在那里突然出现了尴尬和犹豫,我们这些刚刚从梦中醒来的人──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你那一千四百多页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们还是怀疑:小刘儿就这样江郎才尽了吗?小刘儿就这样玩完和去球了吗?就这样终止和回姥姥家了么?──也对你产生了一点愤怒呢。如果真是照你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说你是清醒地导演着这一幕的话,你这样断了和没了对你倒没有什么,但是因为你突然的中断把我们扔到了感觉和回味、反刍的泥潭里回不来这点责任谁负呢?你不清醒我们还能原谅,你清醒了我们反倒更加愤怒了。我们刚刚开始,我们刚刚入睡和做了一个好梦,就无缘无故地被你这小王八蛋给弄醒和搅和了。你生前是这个操性,你死后和成了骷髅还没有一点长进。为什么你在日常生活中烦恼多呢?当初你爹打你、拧你和掐你一点都没有错。你在日常生活中再扑腾几年和挣扎几年才好呢。但是你到头来就是这么让人失望,你就是突然中断和什么话也没有了和不说了。你结束了。你接着还要靠我们的搭救转到下一个话题才能使自己出现转机和新生。你是代表和引导着我们吗?倒是我们在搭救泥潭中的你和无望中的你呢。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但我们现在骂你还管什么用呢?我们只有接着对你再调查了。如果说这是你的阴谋的话,我们也只好让你这阴谋给得逞和实现了──在搭救你的时候,也把我们自己给打捞出来。悲惨的结局是:我们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吗?当跑不了你的时候不是也跑不了我们吗?搭救了你不是也就搭救了我们自己吗?如果不是这样,我们这些让你弄醒的半拉脑袋还在梦中眼睛还是血红的爹爹们,是不会饶了搅了他的好梦的儿子的。但是现在我们一切都既往不咎。这个既然没有调查好,我们接着调查后面的也就是了。一开始调查的时候调查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你不是显得还挺大度的吗?但我们现在告诉你吧,你那个大度也是平白无故的大度,说起来是没有什么支柱的,现在当你出现了问题和麻烦的时候我们的大度才是深刻的和深入的,言之有物和有的放矢的。这个时候你的惭愧和无地自容才是让我们感到可笑和可怜的。第一个问题就这样有头无尾地结束了。这个有头无尾的责任完全不在我们而在于你。当然从根本上来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而是我们所盼望的。你还想一直洋洋洒洒地说下去呢。我们倒想早一点把它结束,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你只是代表你自己而代表不了我们大家,这一千四百多页除了将来对你写回忆录篡改历史还有些用处,对于我们和法庭来说都和废纸差不多。但是突然的中断并不是我们的打断而是你自己继续不下去了。由第一个话题和调查转到第二个问题和调查不是我们的强迫而是你自己的中断所引起的。那我们也只好顺水推舟地一下离开你的统治和天地到达我们的故乡了。我们本来就讨厌日常生活,看着我们是在日常生活之中,其实我们的心不在这里。所以你经常可以看见我们在酒店和宴会上走神。说着说着吃着吃着我们就发呆和不知身在何处了,当前的一切好象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了。我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和我有什么联系?这些大喊大叫和兴高采烈的人是谁?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在一起?弄得我们自己都不清楚了。你说你有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我们相信对你来讲也不是不可能的──这是你唯一向我们靠近的地方。你刚才不还在滔滔不绝和兴高采烈吗?怎么说着乐着乐着就中断了呢?怎么也和我们一样神情在情绪上向我们靠拢了呢?怎么傻了和愣了呢?既然你在你的宴会上中断,接着就只能看我们的了。接着就只能走到另一个天地和调查第二个问题了。第二个问题是什么呢?就是除了你的日常生活──这个日常生活我们就不说了,现在我们开始调查下意识──你在内心和脑子中还经常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大家关心的。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调查上还是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在小刘儿的日常生活里是深入和沉浸得太久了,我们又一次把他乡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本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没有什么,但是让小刘儿从头到尾(当然最后的结局还是有头没尾)那么一说,我们好象还和日常生活有什么联系似的。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小刘儿在那里喋喋不休的时候我们呼呼入睡而惭愧,而是为了自己的这种大意和失去原则而感到痛心。现在好了。我们终于醒过来了。恶梦终于结束了。这个时候我们一点也不感谢小刘儿的主动中断。我们以为一切对于他来讲都是活该。我们终于到达了我们可以控制的天地。我们终于可以关心一下不是日常生活而是在日常生活之外或是飘浮在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乱想了。感谢调查员小小刘儿,代表我们说了那么一番话。我们现在不是人了,我们是一群骷髅。这才是我们调查和开庭的前提。我们为什么愁眉不展?我们为什么懊恼和反悔,这一切绝对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有联系。如果有联系,一切都显得肤浅了。我们应该追究和调查的不是具体而是抽象,不同固定而是漫游,前提不是规定性而是假定性。不要说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是这样,就是当我们是不幸当然从现在骷髅的角度来看也是快乐的人的时候──那是一群多么快乐的人呀,不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吗?不就是柴米油盐和争权夺利吗?不就是关系的游戏和各个阶段吗?你们的游戏快乐极了。我们现在骷髅的沉默才是逼人的闷人的呀──其实我们重视的也不是像小刘儿所说的是日常生活,恰恰相反是和我们日常生活匹配而行的胡思乱想。我们不是在否定你们日常生活,问题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的日常生活呢?就是和我们骷髅一样的胡思乱想。也可以说是你们说的一种信念。一下你们就走了神。你们在吃饭的时候,你们在谈话的时候,你们在演戏或是看戏的时候,脑子里一下就离开了眼前的一切开始胡思乱想。想的是乱七八糟,想的是云天雾地,这还不包括当你们面对自己妻子和丈夫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这样肤浅的一种──就是这些每天不停的胡思乱想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让你们个个脑仁疼。你们每天下班回家一下就倒在了沙发上,你们说今天上班累了和累的脑仁都疼了。那是上班累的吗?是你们上班累的同时你们的胡思乱想也加剧了。越是劳动强度大的工作,这种胡思乱想同时也就越多呀。说到这里我们倒对你们也有些同情了。不然你们怎么能支撑下来这日复一日和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呢?不胡思乱想一些,你们不就疯了和跳楼了吗?调剂和拯救你们的,就是这些飘浮在你们日常生活之上的胡思乱想。现在我们调查的就是这个。小刘儿,你是我们的代表,刚才你在日常生活的调查上表现得有头无尾我们就不追究了,现在你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的胡思乱想,说不定从这里倒是能找到我们愁眉不展的原因和结果呢。你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一个多么洒脱和开朗的人,你整天的形象不就是闷着头吗?这个时候你要说你没什么下意识、没什么胡思乱想要向我们说明和交待的,你就是一种信念上的堕落。我们对你充满了希望。我们对你还是有所寄托。不然当初我们就不会选你当我们的代表。我们现在可都是清楚和清醒的,我们都看着你和你的嘴呢。我们可不是逼你。我们只是想和调查员共同对你说一声:
众骷髅(对小小刘儿的和声):你平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小刘儿可真让众人给吓傻了。日常生活我都中断了,我还胡思乱想些什么?你们现在说些什么和为什么这么说我一下都不清楚了呢。一个声音和提问还不够,接着又来了一个和声。我亲爱的儿子,我敬爱的叔叔大爷和二舅们,我现在不是不愿意陪你们回答下意识的胡思乱想,我是在日常生活中的中断里──不怕你们见笑──现在还不能自拔呢。为什么中断?为什么说断就断了?我明明还在说着,我刚刚开了个头或刚刚说了一半,接着怎么说中断就中断了呢?好象电梯上到17层和第18层之间就停电了,好象婴儿刚出娘胎就夭折了,好象一个才子在中年就早逝了,昨天还见他在那里唠叨和不平,今天怎么就去球了呢?我们不是为了别人,我们不是为了那个早逝的朋友,而是这早逝和中断的事实让人头脑里一下子出现了空白。但是我的日常生活的活题和辛酸的中断又和这才子的中断不同,它甚至比他们还要进一步呢。这中断的就是我昨日床上的情人哪。仅仅隔了一个夜晚,她(他)就不见了。就去球了。我们除了对这中断的本身感到突然和震惊之外,我们对昨天的床上还感到有些后怕呢。如果是乡村路上的一个孩子,这事实的本身真能给他吓傻。他一下扎到这震惊和往事的中断──这时就不是扎到往事和日常生活里去了,这个你们满意了吧?──还回不来和越坠越深,哪里还能和你往前再走一步去看新的景象和风景呢?这个调查的本身还没有完,中断能算是一种结束吗?我怎么能一下就对前事忘恩负义和不负责任地甩甩手就走到下一步的调查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怎么能做这样的负心人和负心汉呢?戏子无情和婊子无义,虽然我是这样的戏子和婊子,就算我过去这样坑了不少的人,但是我现在在这中断的震惊中就不能觉醒一下吗?我再也听不得往事的哭声了。我再也不能只听着新人笑而忘了旧人的哭了。虽然日常生活是那样地繁琐、无趣和让人伤感,如果没有这个中断也许我说着说着也就完了,就干结了、萎缩了和小儿麻痹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头大尾小和雷声大雨点稀了,我也就说不出什么了,但是正因为这个中断,一下子倒是让我觉得心里还有说不完的话和做不完的事呢。我还有很多没有说呢,我还刚刚开了一个头呢。情人如果不死我们觉得日子已经够长的了我们相处还有滋味吗?但是正是因为他(她)的去世和去球,我们怎么一下又想起她(他)生前那么多的好处和动情之处呢?或者说就是一个前夫或是前妻吧。看着他(她)在日常生活中行走我们就恼怒地觉得她(他)是一个行尸走肉,但是他(她)突然一去球,一蹬腿和一完蛋,我们还是有些黯然神伤说不定还掉了两滴对过去怀念的泪蛋蛋呢。我现在对于往事和日常生活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我不是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没有话说,我是沉浸在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断和伤感中不能自拔。我不能为了胡思乱想就牺牲了我的日常生活。不说我是这样,就是你们这些儿子们和骷髅们,当你们在生前和日常生活之中时,你们又哪一个为了胡思乱想而牺牲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呢?你们把胡思乱想都不告人,你们行尸走肉般地在日常生活中好死不如赖活着。当然你们这种为了日常生活而去牺牲胡思乱想和我现在的为了往事和日常生活的中断而难以进入胡思乱想又不是一回事了。它不是一个层次和意义上的事物,所以当我还傻在日常生活中而进不去胡思乱想经不起你们调查的时候,你们千万不要以为我没有什么好说和可以叙述的胡思乱想。当初为什么不把胡思乱想放到第一位去调查呢?如果是那样,我对胡思乱想的叙述也许就不会像日常生活那样出现中断了。看来中断的责任还是在你们而不在我呀。我怎么没有胡思乱想呢?假如一开始你们先调查的是胡思乱想,我说不定一马平川同时又凄清哀怨地一下顺下来两千多页也说不定在世界上还能有谁更比小刘儿更不由自主有时也是更善于胡思乱想呢?而且我还明说我不是一般层次的胡思乱想,不是像日常生活那么平庸和低迷,它还真是飘渺高远、飘忽不定还带着些伤感的情调。不是凭空瞎想──把我想到哪里去了,不是大白天说梦话,而是像青年的女性做爱一样,还要讲究一下气氛、环境和时间。窗帘要拉上,灯要打暗,先说一段温情和调情的话。还要抚摸。我的胡思乱想就像这些矫情的青年女性。我不再要白天和大好晴天,我要夜晚和下雨,我不要炎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我要不冷不热但是一下雨还有些寒冷的初春和晚秋,我不要电灯和汽灯,我就要蜡烛和煤油灯。夜雨秋灯,匪夷所思。当然坐一会夜也就深了。夜久雨声绝,如闻泣幽咽。这个时候你想什么不成呢?你可以披着一件衣服坐在炕上,你可以天马行空要谁就是谁唯一的不好就是天快明的时候人容易犯困。但我们坚持着就是不困。雨声的萧疏淋沥,灯影的半明半昧,不是容易常常让我们把墙上的剑和杯中的酒矫情和幻化吗?一胡思乱想,我们又是多么地怀恋那个农业社会的麦秸垛和葡萄园呀,但是真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背着喷雾器去打农药,我们就又不干了。这就是我们矫情和爱胡思乱想的根本。接着来吧。夕阳明灭乱山中,落叶寒泉听不穷,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万缘空。当然,就是撑着让我们胡思乱想,我们还能胡乱到哪里去呢?就是不到哪里去,我在叙述的时候也可以说到哪里就到哪里,调查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只是我现在不是春秋而是冬夏,不是夜晚而是白天,不是蜡烛而是电灯,还没有雨和抚摸,我没有这个心情。心大呢还是世界大呢?胡来不胡来和胡想不胡想呢?这就要看我们的心情。当我们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就天马行空,整个世界就在我们心中,现实中的世界不会爆炸,而它在我们心中就是一个小尿罐。说打破它竟不费吹灰之力它立刻也就成了一个少女怀中抱着的打破的水罐。久违了的朋友远隔万里,当我们想他的时候,她(他)就笑吟吟地来到了我们面前。现实中许多高傲的人对我们不理不睬,现在都匍匐在我们脚下向我们摇尾乞怜。我们怎么不能和我们相中的动物交合呢?现实中不能办到的事和就是生灵关系和灵生关系不能办的事,现在你说办也就办了。这是我们枯燥的日常生活的支撑点和我们一天一天生活下去的源泉和动力。我们走累了,走渴了,这就是我们路边的一洼泉水和飘出饭香和映出炉火的一个驿站。当然这是在我们乐观的时候前瞻的时候而不是悲观的时候钻着日常生活里出不来的时候,如果是后者,情况也就恰恰相反了。这时我们和胡思乱想的关系就开始掉了个个儿。这个胡想的世界的大门就「轰隆隆「地向你关闭了。向你表示温暖和温情的恰恰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时你什么都不想。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蜡烛还是电灯,不管是冬春还是秋夏。甚至你有些厌饭和厌食。你有些慵懒和怠意。你不想洗脸也不想梳头。一大早就看着你披着衣服在床上坐着是不错,看着你是在那里胡思乱想也不错,但是你也就是在那里呆坐着,你的脑子并没有转动和用功,你什么也没有想。你在怠速。似乎是在想,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想起来。这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种境况。不是动不动就不停地胡思乱想。这时我的不想就和一般的你们的不想和无动于衷不同了。看似一样,其实大相径庭。换言之,我就是什么也不想,也比你们胡思乱想的境界要高得多。当然这对你的书面的和机械的法庭调查是不利的。首先你们这种机械和流水线量性的划分和调查就把世界同一种类型的东西千篇一律了。你们在一个容器里要装下看似一样其实是大不一样的液体,你们要在一个笼子里装下看似一样其实一出笼子站在树枝上叫起来和歌唱起来就大不一样的鸟。你们就是这样的调查,你们就是在这种时候来调查我的胡思和乱想。别说我这个时候没有胡思和乱想,我没有这个心情,就算我现在有这样的心情,一切就像调查我日常生活那样来配合你们的调查,当你们记录到两千多页的时候,你们拿着厚厚的一叠材料,你们就觉得这个调查是你们所要的东西吗?那也是看似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你们得到的并不是你们要得到的东西。我说的也不是我要说的东西。就好象我刚才虽然也对过去、往事和日常生活说了那么多,现在不说下意识和胡思乱想还好一些,一说这个我对你们手里已经拿到的虽然后来也断线了的日常生活的材料,到底是不是你们所要的和是不是我要说的现在也随着这个胡思乱想的结论对以前发生了怀疑。为什么调查着调查着会断线呢?刚刚我们还苦恼着找不出原因,现在知道原因在哪里了。我们的心不对口,我们的口不对心。加上这个时候的天气和气氛,灯下和时间又不合我的心情。我脑子已经不想动了这时我的脑子已经不在这里换言之它的心不在这里它以不动的方式更加在高远处胡思乱想,但恰恰这个时候,你们又来调查一般的和低伏的胡思和乱想──你们这个胡思乱想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低伏也和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时候我怎么回答你们呢?我只能苦笑着摇头罢了。我只能说我平日并没有你们所要的胡思和乱想罢了。因为我的胡思乱想说出来,也不是你们所要的胡思和乱想。我如果现在和你们纠缠起来,单在这个名词上,也要和你们开一场战争。我对你们的提问,只能拒绝回答。当然我知道我这样做就等于一下挖了你们的老根和挖了你们的祖坟,你们会暴跳如雷和如丧考妣,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是一道好风景,但这个好风景在你们眼里同时还是一根实用的救命稻草,于是我就只能无动于衷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怎么能救你们呢?我救得了你们的命,我救不了你们的心。这是你们所不理解和感到愤怒的。我误了你们的大事。但是你们既然要调查我的心,你们可了解我的心?我不是对风景不懂和没看过风景所以在风景面前无动于衷的人,我对世间和阴间的风景还没有看够呢。但既然你对风景没有看够当船行到你们的秀丽的江上的时候他为什么躲在船舱里不出来呢?他无动于衷,不是因为你们这风景不好──我还这么鼓励你们,是因为风景虽然在他眼里没有看够,但是在他心里──他的心狱的大门,已经在如画的风景面前「轰隆隆」关闭了。在风景面前,他已经是一颗苍老的心。他知道这世界和风景不会再变出什么新花样了。同时他还另有心事。就是你们强着把老人家劝出去和抬出去,当他坐在船头的藤椅上,微风吹着他伟的头发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们已经懂事得把船开慢了,不要让硬风吹着他,但是老人家还是头也不抬在低着他的头想心事。大好的秀丽的如画的江山就从我们的身边缓缓通过和慢慢地往后退着。这时你们就看出来了吧?风景在他心里已经没位置。他不是不看风景,而是没有位置了。我现在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不愿意回答和提供任何证词,也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得多了而不是少了所以现在懒得开口罢了──这一点我要向法庭陈述清楚,不然我这么一谦虚你们还以为我是一个傻蛋你们当初选代表的时候找错了人呢。当初你们的挑选没有错误。你们的购买物有所值。就好象成熟的政治家坐在主席台上都是一副傻相和一言不发一样。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他也摇摇手表示没有话说。看着我们这副傻猫似的憨态如果你们以为我们是一群喜剧演员那就大错特错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经常给你们制造一些悲剧的根本原因。我们就是像孩子一样为了向你们证明你们的判断是多么地错误和经不起历史大事的检验和推敲。从这一个意义上来说,我刚才对日常生活还那样地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一千四百多页,也从反面证明我对日常生活过得是多么地不够。就像任何伟人一样,我们欠缺的不是伟大的生活和决策,而是像平常百姓那样的日常生活。当我们没有这种生活的时候,我们总是假惺惺地说:「其实我是多么羡慕和想过上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呀。」如果真让他下台给了他百姓的日常生活,伟大的和决定别人命运的生活向他关了门和离他而去,现在就是让他决定自己的时候,他很快就会犯心脏病。但从这一千四百多页的记录中起码可以说明这么一点:我是一个多么热爱生活和生命的人呀。好了。我已经说完了,你们再问不出别的了,再问就回去了,就又回到你们打瞌睡让我也断线的日常生活中去了。我现在对下意识和胡思乱想的调查已经不再说什么和无可奉告。接着你们再问后一个问题吧。
卷三05秋风过后,对头颅们的法庭调查.3
这个时候发傻和断线的肯定不是小刘儿而是小小刘儿和我们众骷髅了。没想到找来找去,找到这么一个仵逆的人。我们开始寻找他的时候,我们还认为他是一个孝子贤孙呢。我们上了他以前的生前的日常生活的当了。这个时候我们都把责备的目光射向了小刘儿他爹那个老杂毛的破骷髅。你平常和生前是怎么管教他的?看着平常不是很好吗?我们认不出他来,他本身就是你造出来的你也看不出来吗?小刘儿他爹这个时候也一副汗颜,一边惭愧一边骷髅脸上就因为一个单纯的皱眉掉下和落下一层的粉渣。说:
「大意了,是大意了。过去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应该说成知人知面不知鬼的心了。」
说完,老人家马上忘记了历史和调查的大事,忘记了小刘儿本身,开始为自己刚刚得出的结论和警句而得意。瘦削的骷髅脸上笑逐颜开──岂知这一笑比皱眉落下的土渣和骨渣还要多呢。我们已是经不起大的颠簸和推敲、经不起大的悲哀和欢喜的物什了。这两父子看来都已经病入膏肓和无可救药了。直到现在,他们还不是靠事实而是靠出语惊人来引人注意呢。小刘儿说了半天主席台,岂不知坐在主席台的伟大人物日常只是说些重复的看似无味的淡话也就够了。他们的温和的表情是固定的,不用在那里大悲和大喜。还在世界上大悲大喜和赞叹风景的人,本来就是不成熟和在路上的表现。小刘儿和他爹,就是这样的人。这个时候大家的无奈和叹息就不单是对小刘儿也包括上小刘儿他爹了。看来这个胡思乱想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我们只能把我们的希望寄托到下一个问题上来了。莺飞草长和流短飞长。我们躺在能埋住我们身但埋不住我们的心我们只是看到四周到处是生长和飘动的草节和穗尾罢了──的草丛里望着天。世界要向何处去呢?故乡的大船要开往哪里呢?我们像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爱把草节衔到我们嘴里的年轻时代一样在那里胡思乱想。革命一次次地失败。还要不要再一次揭竿而起呢?第二个问题已经夭折,接着还问不问和调查不调查第三个问题呢?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要不要马上回头呢?我们在日常生活的泥潭里沉淹得太久,我们在下意识和胡思乱想里又遇到了险滩,阳光和风洞把我们一群赤裸裸的身子晾在了那里,接着我们还梦想到梦里去避风、避免、避开、避孕和找到一根避免灭顶的避雷针吗?还调查不调查小刘儿的梦呢?我们甚至都有些犹豫了。我们对他彻底失望了。他已经不能代表我们了。但这时我们的代表和法官小小刘儿又和我们发生了分歧。分歧倒也不是发生在对小刘儿个人的看法上,对小刘儿的看法在第二个问题上和过程中就已经盖棺论定,而是说他作为一个法官和调查员,总不能在调查程序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草草定案和休庭。虽然我爹和我爷爷是那个样子,但是作为他们的后代和你们的另外的代表,我不能像小刘儿那样半途而废。血缘的连接在这个地方倒要来一个中断。我调查了第一和第二,接着就要调查第三。这个时候他倒是来劲了。他不管第一和第二的结果,现在只是为了追求一个数字的完整性也要到达第三。他声嘶力竭地在法庭上举着自己的右手。虽然说他现在成了我们的代表,他和他爹和他爷爷从言语到行动上都有区别和断裂,但是从他身体的架式和对事情的追求和把握上,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和蠢劲上,我们还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他爹和他爷爷的影子。这时我们对世界倒是彻底地失望了。真是前门走狼和后门进虎。我们刚刚脱了小刘儿他爹和小刘儿的手心接着就到了这个与他爹他爷爷毫无二致的东西手里。我们原以为小刘儿是我们的代表是我们的被告是没有指望的,但是小小刘儿暗中是我们的代表和法官我们还是有希望和出头之日的,现在看这个代表也就是那个代表了。我们在胡思乱想中没有找到什么和捡到什么,我们到了他的梦之中和梦之舟,还能拾到什么样的垃圾和破烂呢?何况我们追求的目的是那么地崇高,我们追究和调查的问题又是那么地形而上学和后现代。为什么愁眉苦脸,在下意识和梦里找一找原因。现在看丢了一只鸡和一只自行车后座找这样的法庭和调查都不能让人放心,何况是丢了胡思乱想和我们的梦呢?你丢掉了什么?我丢掉了胡思乱想和我的梦。这个时候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地单薄和失去了宽厚的基础。当我们要调查胡思乱想和我们的梦的时候,小刘儿甚至小刘儿他爹那里出了问题,当我们对他们已经彻底失望接着不想再调查的时候,小小刘儿又横刀立马地站了出来。我们想也没有想到,在生前我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刘家,现在到了骷髅时代,不管从正面还是反面,竟一下成了他们爷儿们和刘宅的一统天下。他们现在可以分别以红脸、白脸和川剧里的变脸的方式轮流出现,他们可以颠倒是非和混淆黑白,他们可以指鹿为马──瞎鹿成了一匹马吗?──和指东打西,他们可以调查或是不调查,而这个打着我们名义代表着我们利益的调查和不调查到头来竟和我们没有关系,更别说我们为什么愁眉苦脸这个根本大事的原因了。他们没有追究大家的原因,他们在追究着他们自己。而本来他们追究自己也是没有错的,因为我们盼望着追究了他们自己同时也就追究了我们,要不我们怎么选他们当代表呢?但是现在他们追究自己的时候完全忽略了我们的共性说的都是他们爷们儿和他们门里自己的光荣和梦想,一点和我们不沾边,我们在这里只是一种陪衬,我们这些骷髅摆满了桌子只是给他们的畅所欲言或者对一个问题的调查什么也不说的一种气氛,这就太不象话了。这时刘全玉教授的骷髅──说起来他也是小刘儿的姥爷呀,竟也禁不住地站在众骷髅的立场上说了一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见者,亲也。」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们现在对于刘姓的亲戚和宗族的人,吓得一下都不敢相信了。谁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圈套和又一个阴谋呢?女婿、外甥、重外甥都是那个德性,到姥爷身上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不是刘家的天下还好些,谁知到了刘家的天下社会反倒来了一个大倒退。一下就倒退到了封建社会。过去看着挺平和挺平民几辈子捏脚和变狗的人,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谁知一上台竟这么狠。看来从阶级立场出发看问题也是靠不住的。第三个问题看来也是非调查不可了。什么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呢?这才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呢。一大家子的人开始在那里为所欲为和洋洋得意。本来小刘儿对第三个问题也就是关于梦的调查已经不准备再说什么了,就像是对第二个问题一样,他也懒得说和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现在看到形势的变化,他立马也来了精神。他咳了咳嗓子和抖了抖精神,拉出也要说些什么也要编些什么和创
作些什么的架式。他的表情告诉我们:「我本来是不想说什么了,但是现在又想说一些了。」
当然他事后给我们说:「当时我也是强打精神和顾全大局。」
但是他当时打起精神来,也是了不得。一下就出口成篇和开始长篇大论起来。这时我们倒觉得我们以前小觑了小刘儿平日的才华和临时应变的能力了。他当时的头颅马上就红光满面。虽然他事后还谦虚地说:
「当时也是凑巧,是一缕夕阳的红光打到了我的骷髅上。」
但是这缕红光放到当时,却很给他提气、提劲和给我们一种震撼力呢。甚至一下子让我们都觉得和怀疑是不是自己又错了接着调查还是对的。他红光满面地说:
「原来我是没有梦的,现在我的梦一下又蜂拥而至和蓬勃发展了。在平常的日子里,哪一个晚上不做梦呢?如果天天晚上不做梦,不就等于承认我满足日常生活的现状对前途没有考虑和追求了么?不但前边所说的对日常生活的描绘和描述站不住脚,就是单说天天晚上不做梦,就等于在这法庭上承认我是一个傻冒。这和说自己不胡思乱想还不是一回事。不胡思乱想还能证明一下自己的品质,现在不做梦哪里受得了?鸡和狗都做梦,更何况我的生前?我就是平日不做梦,现在我也得说自己做梦。这可是大是大非和原则问题。说到这里我还得感谢我亲爱的儿子法庭调查员小小刘儿呢。不是他的提醒和固执,我又差一点为了大家的利益而使自己误入歧途。不是小看我们刘家,看着我们过去过于平常和老实,但那是韬光养晦和卧薪尝胆。现在偶尔有了机会,我们不就露出峥嵘来了吗?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就大动,不杀人的时候是一个瘪三,真到了该我们杀人的时候,我们白刀子进去和红刀子出来连眼也不眨。当然我们有时候无非使的是软刀子罢了。就像现在。我们的人生原则是宁肯我负天下人,而不让天下人负我。当然这也是当年曹大叔的一种品质和发明了;没想到几千年之后,在我们身上又得到发扬光大。我们是烟火不断和子孙延绵。前辈已经丢下和忘记他们理应感到惭愧甚至应该交出发明权的东西教导,现在成了我们的家训和座右铭。第二个问题虽然懒得回答和没有调查,让你们和我儿为了难,但这不证明第三个问题也以此类推地可以不调查了。怎么可以不调查呢?怎么会没有梦呢?当年我的日常生活不也是很枯燥和没有说头的吗?但是我不还是说了一千四百多页吗?日常生活还是眼见的和真实的,在编造这些事实的时候,我还得考虑当年我们就生活在同一蓝天下这样一个前提;现在说到梦可就不一样喽,做梦可是我自己的一种操作和行为,我想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就是当你们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也是我自己的创造而不是生活中的你们了。这下我可自由了。说到这里我不禁也产生了一点深刻和辛酸呢。日常见不到的,梦里都能见到;日常的生活是那么连缀和逻辑,到了梦里却是那么地跳跃、突进和变幻。日常生活是那么地现实,而到了梦里是那么地现代;日常生活是那么地经典,到了梦里就是那么地先锋;日常生活的情节和结构是那么地具有规定性,我们是在规定性的结构和情节里描摹和积累,骚动和煽情,到了梦里一切都成了假设,到了假设的阶段我们才可以随心所欲、大喜大悲和痛哭流涕;现实生活中不要说我们的笑只是一种应付和形式,只是给别人看的而不是自己心绪的自然流露,所以我们看似已经很开怀了却从来没有开怀过,就像是异性关系的时代一个从来没有怀孕和开怀的妇女一样,但是到了梦里我们不但笑了──梦里我们都笑出声来了──同时它又是多么地真实和彻底呀,从心的最底层翻涌上来。白天我们的村庄鸦雀无声,但是一到了夜里,我们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响彻着『嘀嘀嘀』和『哈哈哈』的笑声。这个时候如果你是一只野猫从村里穿过,你一下就感到是到了坟场──而实际上它却不是坟场而是现实的人生。按照我们似是而非和顾左右而言他的艺术原则,这也就是人生和生前的一种极致了吧?你扳过一个睡脸来笑的,你再扳过来一个睡脸来又是笑的;这时你敢往一个个睡脸的嘴里抿米饭吗?──不要说我们的笑,就是我们的哭,我们在梦里的哭,也是我们在现实生活的任何一个时候和场合没有哭过的那种痛快,我们没有这么忘情过。日常生活──我们在日常生活里只是一条小鱼到了水沟,大不了就是在湖里和河里游泳罢了,但是现在到了梦里我们就是到了大海。我们是向着大海的方向去的。渴了你就给我一碗水。对于这样一种情形和梦境,我怎么能会没有话说呢?本来我是没有话的,面对着你们这些充斥着日常生活的人来说,但是现在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调查而是为了反调查,哪怕不是要从梦中找到什么或调查出什么而是单单为了回到梦里再让我笑一声和哭一嗓子,我都不能让调查出现不调查的空场和空档的局面;不但空场不行,就是调查之中出现草草收场也是我不乐意和不能答应的。我的儿,恢委会的调查员,你就放心、放宽心地来调查,我对梦的叙说,再也不会出现调查日常生活时的那种中断。日常生活出现中断按照它积累、渐进的逻辑和原则无法对接和再连续也属正常,就好象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时虽然很激动但激动之后再也无法已经遗忘的亲情接上一样,但是现在到了梦里就不一样了。这里要求和看好的、正中下怀的就是这种突进、飞跃、断裂和中断。在那里的缺点在这里立马就变成了优点。缺点和优点是可以互相转化的这句名言还是没有错。我刚才不是就有过中断吗?我不是有过中断的经验吗?那么好,现在正好都一块用到梦的调查里边。开始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刚才是一千四百多页,现在纸张的准备起码要三千页。骷髅们该发呆你们就发呆,众乡亲该睡觉你们就睡觉。当然你们的睡觉和我的睡觉又不一样了。这里也有高下和层次之分,你们睡也是白睡,让你们做梦你们也做不出什么来,你们的生前和人生不都是靠你们的人生和现实来支撑就够了而不是靠梦境和飞吗?倒是我们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受压迫和被你们迫害的人,当时支撑我们的倒是我们的梦,现在这个梦就派上用场和要达到它的极致和辉煌的。你们的人生是靠人生来支撑,我的人生却是靠梦来支撑,就好象当年你们的关系是靠异性关系、同性关系、生灵关系和灵生关系一言以蔽之都是靠一个对象和对方来支撑和幻想,而我当时就是靠自渎和自己来支撑的一样,最后到了上秋千架和上断头台的时候,你们的口令不还是从我这里得到的,你们无非是鹦鹉学舌跟着我和学着我到了学术和骷髅时代的吗?(这个时候另一个骷髅六指也不失时机地在那里大叫:『还有我!』但小刘儿不予理睬,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现在的做梦时代──不管能不能把它划归于一个时代吧──又到了这样一种境地,一切全靠我也就不奇怪了。就算那些在过去的人生中达到过极致和辉煌的人,你们也是靠着人生达到辉煌的,而我却是靠梦;你们是靠着辉煌达到辉煌的,而我却是通过幻想;你们是通过积累达到辉煌的,而我却是通过飞。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调查呢?日常生活可以不调查,胡思乱想可以不调查,而梦却非调查不可。在这一点上,我和俺爹和我儿子的见解毫无二致,我们的家族在处理问题上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过。儿子,你还在那里等什么和磨蹭什么?不要再管和顾这些死鬼了,就是你等得及,我也等不及了。虽然你是调查员而我是被告,就像是嫖客等得及妓女已经等不及一样,这样的情况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马上开庭!」
小刘儿在那里喊叫。小小刘儿看到这种情况,也像嫖客一样开始兴致勃勃了。他已经将他的小铃铛给举了起来。小刘儿他爹这时也开始兴奋了,嘴里说「飞,飞。」我们众骷髅和众乡亲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这时巴尔·巴巴的骷髅还说了一句十分不合时宜的话:「连当年我们是外宾这一点也忘了和一点没有照顾到。」梦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我的朋友们,说着说着,做着做着,写着写着,玩着玩着,就成了倔强的老汉和老太太了;他们总是理智的,从来没有见到和遇到过他们有一种或一个时刻的「忘我」。本来他们还很平和,怎么做着做着,他们就成暴君了呢?是我们把他们推上去的,我们过于善待这个世界了。这时倒使我们想起小刘儿在他姥娘墓前说过的话。但现在小刘儿也成了这样一个人。他们的最大特点是什么呢?就是喜怒无常。就是六月的天和孩子的脸。刚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眼之间就落下一场暴雨和雷阵雨,我们就突如其来和毫无防备地被淋了和浇了一个落汤鸡。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和颜悦色,这次见到他的时候,却看到一副冰冷的脸。如果是在丽丽玛莲的大堂,看到他停车了,看到他进来了,我们就要迎上去像老朋友一样给他喊「哈罗」了,我们甚至还讨好地准备好了一个玩笑和笑话在等着他,但他进来的时候,连一个招呼也没有给你打,就目不旁视地走了过去。这时你站起的身子一下就僵到那里;你的心一下就自动冷却;你准备好的话现在也成了多余和自己都感到不合时宜和真是一个笑话和玩笑了。你连自我解嘲的余地都没有。虽然我们对大人物的喜怒无常在日常的日子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当他高兴的时候我们也能上去凑一个趣,他不高兴的时候我们在旁边默默无言,但是事到临头,我们心里还是有些猝不及防和在心里要无趣两天。当然事情过去之后,等下次我们再见到他的时候,如果他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又对我们和颜悦色了,我们还是会马上欣喜若狂和心里像揣个小兔子一样在那里「怦怦」地跳,我们讨好的玩笑和笑话,马上又出口成章和顺理成章了。这就是我们的本能,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现状。──本来不是不调查了吗?本来不是不说梦了吗?现在又要说了。刘姓家族又在那里兴奋了。历史上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张扬和兴奋过。世界和骷髅,也都是一些张扬的人呀,虽然许多人和骷髅是以声称自己不张扬和反对传媒的姿态出现的,但是他们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种更大的张扬,他的反传媒的声明,就发在传媒之上。当我们是人的时候没有看透这些东西还可以原谅,但是当我们是骷髅的时候还看不透这些骷髅我们的遭罪就成了活该。他们哪里是在说梦呢?他们是在以说梦的名义,来张扬他们自己罢了。他们哪里是在做调查呢?他们是在扩充自己的过去没有的世界罢了。这样做的意义早已经脱离了梦本身而到了梦之外,而我们还无法──起码现在是无法──和没有找到揭露和戳穿他们的理论和途径;说明和揭穿这个骗局,比容忍和听之任之还要复杂和浪费我们的精力。而且到头来的结果又必然是失败和徒劳的。就好象一个人或是骷髅在那里撒尿或是吃饭,明明他在那里撒尿和吃饭,你怎么证明他不是在那里撒尿和吃饭呢?明明它是在那里愁眉不展,你怎么能说明它是在那里兴高采烈呢?这是我们不能把握世界和自己命运的根本。我们无法和不能说明别人和自己。我们在吃饭的时候,就一定要承认我们是在吃饭,我们在撒尿的时候,就一定要承认我们是在撒尿,这就跟我们生前在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和灵生关系时代我们跟谁在一起生活就一定是在爱着谁和想着谁一样荒唐和荒谬绝伦。但是我们每天说的和恰恰要证明的,就是我们在爱着他(她)(它)或是想着他(她)(它),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目的好象就是为了证明这样一个荒谬绝伦的理论。他的喜怒无常还表现在,除了你时时刻刻要证明他(她)(它)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有时你还得证明他(她)(它)不是这样而是那样。事物的两面他都想占着。他决不给你留一点过去和站脚之地。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他们要调查和说梦了,我们就要纹丝不动地出席他们的听证会。而且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听证会还是按照我们的要求召开的。是我们要听梦和调查梦而且比刚才调查日常生活和清醒状态的胡思乱想还要热情而没有热情的恰恰是他们刘家父子。他们是在忍受着牺牲来拯救我们的。现在他们忍辱负重表现出来的非凡的热情和性格是在代表着我们而我们恰恰是在背离和背叛着自己。于是我们在谴责自己和懊悔自己──老的懊悔还没有解决,新的一层懊悔又出来了;我们在枯井和深井中一点点下降我们还得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在上升马上就要见到光明和地面了。我们是连地面都难以见到的人,何谈和高唱我的太阳呢?当然,往往也就在这种时候,我们才无耻和不自知、堕落和败坏(包括情绪)地在高唱我的太阳。我们骷髅的眼泪和风化,原来并不在我们眼泪、愁眉不展和风化的田野和沼泽之地,而是在风吹不着和雨打不着的村西牛屋和要澄清我们这些眼泪、愁眉不展和风化的听证会上。我们知道当我们的梦被说完和调查完的时候,不用一下说到四千多页,我们估计大概说到二千多页的时候,我们这些骷髅在梦的声音里(而不单单是在梦里)眼泪就流干了,我们的愁眉就展开了──因为这个时候我们的骷髅的表皮和块状恐怕就一点点脱落、掉落、已经立不住马上要坍塌和灰堆成一撮尘埃了。我们的前景和下场我们已经看到了小刘儿、小小刘儿、小刘儿他爹也已经看到了。当我们眼看就要坍塌、掉落和灰堆的时候,我们看出他们祖孙三人是多么地兴致勃勃和对将要到来的日子寄予希望和寄托呀。他们一下子就显得生机勃勃和充满信心。这种对将来和未来的博大信心在他们家族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毁灭就是希望。」梦的调查还没有开始,小刘儿已经在那里用专横的口气和架式发言、被调查,做出世界握在他手中所以要开始对未来和将来的历史发言了。小小刘儿也在那里对我们展现出狡黠的孩子般的灿烂的笑容──以前从来没有想到孩子的灿烂的笑容还能这么恶毒。只是令我们不解的是,小刘儿他爹这个老杂毛也是我们骷髅中的一个,随着调查和梦的深入,一到二千多页,他也要随着我们的坍塌和灰堆一样地坍塌和灰堆了,过去他在历史上从来都是一个自私和不会为儿子和子孙考虑的人,现在他怎么为了儿子和子孙就要到来的阴谋的胜利而把自己的坍塌和灰堆也给忘记了而在那里兴高采烈和义无反顾呢?是和以前不同一下就大彻大悟了呢,还是像以前那样因为一时兴奋就忘记了自己的后果和下场顾头不顾屁股的反映呢?当灾祸到了我们也就是他的头上的时候,才有他像以前任何一次历史的遭遇一样那时后悔和张着傻嘴大哭可就来不及喽。但是我们已经看出,小刘儿和小小刘儿在对我们阴谋的同时,也已经把对他爹和他爷爷的阴谋策划和预谋好了。一步一步在对我们实现的同时也对他爹和他爷爷实现着。我们已经看出他们两个人在那里对眼色和打暗号了。只是他爹和他爷爷还像傻冒一样在那里傻呵呵地一无所知呢。当然这也给了我们一点安慰和慰藉。我们在悲哀自己的时候,起码对他爹和他爷爷和我们一样下场甚至因为是他爹和爷爷在客观上比我们的下场还要悲哀一些我们还要为自己没有这样的儿子和孙子庆幸呢。如果说我们到了灾难的第一步,那么小刘儿他爹就到了第二步;如果我们到了这一步是一种无奈,他到了这一步就是罪有应得了。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小刘儿和小小刘儿的看法倒毫无二致。我们的看法就是他们的看法。因为这个时候不用我们采取主动,他们就已经也向我们对眼色和打暗号了。唯一蒙在鼓里的也就是小刘儿他爹了。小刘儿和小小刘考虑得真是周全。在我们临玩完的时候,还知道给我们拉一个垫背的。小刘儿不亏是在我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不亏是从三国时代就会捏脚的人。他的确已经成熟了。这个时候我们又恍然大悟了。我们甚至认为小刘儿和小小刘儿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针对我们而是把箭直接射向他爹和他爷爷也料不定。小刘儿多少年对爹爹仇恨的报复和阴谋,现在通过我们和小刘儿他爹一起实现了。我们并不是他阴谋的主体,我们只是对他对他爹阴谋的一种群体的掩护、一种对视线的蒙蔽和一种混乱他爹和迷乱他爹的星空。我们不是阴谋本身,我们只是阴谋本身的一种陪衬。我们是乙而不是甲,我们是群星而不是北斗。当我们想清楚这一点时,我们马上就在心境上轻松了自己把自己从深渊里拔出来了。小刘儿他爹并不是我们的殉葬,小刘儿他爹的坍塌和灰堆并不是我们集体坍塌和灰堆的一种陪衬,而是恰恰相反,我们只是小刘儿他爹活该坍塌、灰堆的一种陪衬。我们的个体几辈子都是淹没到集体之中,现在我们终于有一天可以让我们的集体淹没到个体之中了。为了这个,我们在坍塌和灰堆的同时除了感到庆幸还一下显示出我们的价值了呢。小刘儿他爹──你这个老杂毛和老骷髅,见你妈的鬼去吧。这个时候我们所有的骷髅都哈哈大笑。不管是小刘儿他爹或是小刘儿或小小刘儿,他们还是低估了我们这些骷髅和叔叔大爷的智能了。我们生前和死后别的都缺乏,冲动和理智,前因和后果,鸡毛和波澜,但有一点我们时时刻刻都不缺乏,那就是烦恼和智能,阴谋和诡计。刘家的爷们儿,你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小刘儿在他写的作品中不是屡屡出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理论吗?怎么到了铺排你们对骷髅的阴谋诡计的时候就忘了这一点呢?以为你们的阴谋马上就要实现了吗?知道这些叔叔大爷生前都是谁吗?他们可是教导着你长大的人。你现在真的认为自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吗?你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可不这么认为。你低估了你的老曹大爷、老袁大爷、你孬舅、猪蛋、脏人韩和女兔唇(这时白蚂蚁的骷髅在那里喊:「既然脏人韩和女兔唇都算上了,把我也算上。」当然没有人答理他。)还不算,你同时也忘记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像冯·大美眼和基挺·米恩这样的外宾呢。我们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们抬抬腿就高过了你的头,你玩的这一切,都是我们玩剩的。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大不了也就是一个蝉或是一只家雀吧?你在那里拿着粘棍或是弹弓──我们却已经把你当成了鹰,──就算是把你当成了鹰,我们也已经给你张起了一张大网。大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早心中有底和胸有成竹地在等待着你们。我们看着你们在那里表演。不到最后的时刻,我们是不会拉动我们的网绳的。我们一直等到你们最后的时刻。如果我们是一个个狙击手的话,我们就让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敌兵在我们瞄准器的十字里一步步走近。让你们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纯粹是对你们的等待吗?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我们在等待你们的同时,也在延长着我们的兴奋。我们不是在你们还没做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我们的一切,如果那样的话就不符合比赛规则和不公平了,我们要和你们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在你们做着你们的过程中,我们才开始做着我们的一切。我们仅仅想向你们说明的是,当你们在做着阴谋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傻着睡觉和在梦里云里和雾里穿行。如果你们看到了这种假像的话,那也只是我们的一种手段,那也只是我们对你们的一种迷惑。现在你们做好了准备,你们已经转变了,你们就要调查了,你们本来不调查梦现在又要调查梦了,小刘儿已经在那里急不可待小刘儿他爹已经张着嘴在那里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可有好瞧的了当然这个时候他也忘记了自己,小小刘儿手里的摇铃就要响了,他就要宣布法庭调查开始了,一切都到了最后的时刻,我们不能再等待了,我们不再犹豫了,我们不再做出傻呵呵和任人摆布的样子了,我们像睡着的老虎或是盘着的龙那样突然就惊醒了,这时我们就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和凶猛地扑向对方要先下手为强了。同时这种一跃而起的扑剪和凶狠地扑向对方的咬噬和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方式,也是出乎你们意料和让你们猝不及防的──在这关键的时候,我们就要让你们大吃一惊到头来让你们傻在那里了:那就是在小小刘儿摇着铃宣布他们调查的开始接着就要将我们置于死地的时候,我们这些傻乎乎的骷髅们,突然都相互看了一眼和打了一个眼色,我们抢在小小刘儿之前,一齐在那里齐声地轰着喉咙地喊──本来我们是一直不会说话和不要说话的,但是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喊了也就喊了──,这喊声惊天动地和惊心动魄,不管是小刘儿也好,或是小刘他爹也好,还是小小刘儿也好,看来都没有任何心理和思想准备,一下就惊惶失措和给吓傻了。这个时候傻的就不是我们而是他们了。我们在喊声中第一次露出了我们的笑容。虽然这种笑容并不是因为把我们愁眉不展的原因给找到了,而是我们看到敌手辛辛苦苦张的罗网现在顷刻间就鱼死网破和土崩瓦解了我们心里也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意。
我们喊什么呢?
「头兮归来──」
「魂兮归来──」
……
不对。我们不是这么喊的。本来我们在写回忆录的时候以为是这么喊的,我们以一种惯性就这么写到纸上和落到了笔下。但是等我们校对的时候,我们发现如果是这样喊的话,在历史上也太常见和太平常了,就一点也不出众和不出人意外了。大家在历史上动不动就这么喊。如果大家一次次这么喊当然有时解决问题有时也不解决问题,不管解不解决问题,别人已经这么喊过了,我们再这么喊就违反我们做人和做事的初衷了。我们都是一些独树一帜和别出心裁的人呀。别人这么喊,我们就要不这么喊和反其道而行之才好,当然这样对着干和反着来的逆向思维虽然也过于简单和常见,但是总比平庸地随着别人人云亦云人喊我喊要好一些。我们不是那么喊的,我们在校对的时候又更改和修正过来了。你们调查的是事实,我们调查的是一个宪法修正案。我们写道──当时我们齐心协力地喊:
「无头的身躯兮归来──」
……
这也算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吧,小刘儿对梦不想说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了要说的地步,他的磨蹭和由不说到说,也在客观上给我们赢得了身躯归来的宝贵时间,为此我们还得感谢小刘儿的磨蹭和小小刘儿的认真呢。还有小刘儿他爹在那里的拍手拥护。不说什么的时候我们没有什么,我们在那里闭目养神和修心养性,等到他们要说和要调查的时候,他们可就说不了和调查不了喽。我们的喊声已经起了。他们已经傻了。但是让他们彻底发傻的时刻还在后面呢。这时夕阳已经下去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时牛屋外雷声阵阵接着就风雨交加。在对天气的描写上,我们倒不想用什么外在的技术性的意外来迷惑大家,我们倒要颇具大家风度地将它们回归自然。──风雨交加之中,我们就听到窗外脚步阵阵,接着我们从流着急速雨水的窗户上,虽是影影绰绰但也真切地看到,一队队的无头的尸体回来了。这是小刘儿爷儿仨没有想到的。本来就是捺着骷髅在这里调查嘛,怎么现在无头的尸体都回来了?这可是正常调查程序中所没有和罕见的。我们这些骷髅这个时候倒可以欣慰和放心了。我们捧着手中的水烟袋,看到小刘儿、小刘儿他爹和小小刘儿在那里措手不及和尴尬无处的傻样,我们就知道自己是稳操胜券了。这才是最好的人证和物证。本来我们就不用你们的法庭调查,我们出去调查自己的身躯或是让身躯走来就行了。我们的骷髅在这里等待的是结果。无非是在这个等待的时间里,我们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才跟你们玩了这么一个仿真法庭调查的游戏。我们跟你们玩一玩,你们就认真了?就算我们是嫖客,我们进一趟妓院,在床上冲动的时候说了一番昏话和胡话,你们就认真地要跟我们谈婚论嫁了?可笑嘛。肤浅嘛。我们就是看一看你们有什么表演。到头来也没有什么新花样嘛。我们愁眉不展的原因,用不着你们来管,我们自己会有自己的调查。不就是日常生活、胡思乱想和你每天做的梦吗?当然,在我们对小刘儿爷儿仨幸灾乐祸之后,我们接着就像拋过一团垃圾或是擦过一个桌子我们顺手就扔掉擦桌布一样对他们不再关心了,接着我们关心的还是我们自己。无头的身躯回来了,你们调查的怎么样呢?为什么我们成了骷髅以后还愁眉不展呢?你们走了那么长时间,你们走了那么多路──在你们失去了头颅的情况下。你们爬过了一道山又一道山,你们趟过了一道河又一道河,你们看遍了一山又一山的花朵,你们穿过了一道又一道草丛,你们去的时候还是一具具腔子上冒着热气的完整的尸体,但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队队皮肉早已脱落的骨骼。就像是在透视镜下看到的人体一样。你们一挂挂无头又无肉的骨骼推开门就站在我们的面前。骨骼上流着一道道的雨水。当然我们也看到许多骨骼经过一个春夏秋冬和树叶飘落的季节,有的已经风化了,弯曲了,辟裂了,发皴发皱和发臭了。不看到你们这些没有皮肉的麻秆当你们还有皮肉的时候我们看着你们的身躯是那么地复杂,现在看到你们所剩无几的麻秆就是这么简单的几根骨骼的时候,我们真对我们生前的认真、固执、作威作福和发号施令感到有些自惭。当然这对于我们现在并不是最重要的,现在不是我们抒情和追忆的时候,现在不是对我们骨骼可怜、怜惜和自我的时候──这里有大事和小事之分,有轻重和缓急之分,说着说着我们就又回到了追究和发号施令的阶段和渠道了──我们现在对这队骨骼关心的是,你们到底调查出什么没有呢?当然这从客观上来讲又让小刘儿爷儿仨占了便宜,本来我们对他们的罪行和调查要进行一场反调查和一场反审判,现在又让他们溜过去和滑过去了。他们也感到自己要大祸临头,但是当他们看到我们不管从神色上还是从态度上开始对他们不耐烦和顾不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聪明地──到底是刘姓家族,他们在历史上没有过大聪明,但是这种察颜观色的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当我们要否定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也得全面地看问题,我们不能一个倾向掩盖另一个倾向,不然我们把游戏和玩笑对手的智商定得过低,它不是从反面和反弹力上也证明我们是一群傻冒吗?还是要把他们说得和写得聪明一些,这样写既拔高了我们的陪衬显出了我们的大家风度,同时当最后的胜利成了我们的我们不是就在他们的小聪明面前显出了我们的大聪明了么?──他们就趁着我们的混乱和对他们的忽略像关闭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最后光束一样,「嗖」地一声,就自己把自己关进去了,最后一束光束就缩进去不见了;一开始还有一个亮点,最后就无声无息和一团漆黑地平静了。──我们这样处理他们还真不是为了写作的便利担心一审判他们我们就没戏唱了或让他们走开为将来埋下一个什么伏笔──如果在前两部我们会这么干,但是现在路已经打开了,条条道路都通了罗马,现在离了他们判了他们或是毙了他们和整体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成了大年三十拾到的兔,有它们没它们我们都一样过年,于是我们现在对它们不理不睬放它们过去纯粹是因为我们没有时间再和它们纠缠它们对于我们已经过于无足轻重了。我们已经彻底拋开了他们当然也不会因此对他们负什么历史责任,我们要赶紧用我们的马上就要风化和灰堆的头颅和骷髅来和我们的骨骼身躯对话了。因为这时我们自己的场面也已经够混乱了。就像战争时期失散多年的亲人现在要到战俘营和集中营去相互认领一样,多少年已经过去了,大家已经面目全非了,骷髅和走过多少道风雨的身躯都经过腐烂、腐败、腐化、腐朽的过程已经变形了,不大好相认呢。时间又不是太多。这时一个骷髅如果不发生差错地找到自己以前的身躯那真是万幸。还有性格上的变形呢?后来果然出现了张三的骷髅安到了李四头上,王五的骷髅安到了麻六身上的情况──发生这种情况还不在少数,在我们一堆骷髅和一排排冒着风雨走过来的身躯之间。试想着当年的资深政治家老曹的头颅安到了球星巴尔·巴巴身上,仪态万方的冯·大美眼的头颅安到了下流蛮横的村妇女兔唇身上,教授刘全玉的头颅安到了世界上一个最不懂事的孩子白石头身上,他们的头颅和身躯之间能进行什么亲切和知心的对话呢?他们的嘴里和心里、口不对心和心不照口地能叨唠些什么呢?世界肯定是更加混乱了,愁眉不展的原因肯定像狗屎堆一样更加搅不清了。──你们一定会这么想。但是你们这种想法恰恰因为你们犯了人间的经验主义而想错了。事情的结果和效果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种头颅和身躯的错位,我们倒说得格外亲切和调查得格外清楚。我们把我们的一切烦恼、懊悔和恩怨都搞清楚了。不错位我们心口之间倒是有些相互不耐烦,一错位因为这种错位的本身我们倒是显得格外的亲切和知心。给你们打一个比方吧,这种错位就像你们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灵生关系时代人和人或生灵的错位一样,天天在一起的你们之间藏着无数的怨气和秘密整天在一起也说不了什么,倒是你们错位之后见到了其它人或生灵你们就显得格外的亲切和知心。没有搞清楚就是因为我们过去心口一体,现在当骷髅风化和马上就要灰堆之时,身躯回来的这种错位,马上就心口亲切地把世界上的一切过去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弄清楚和弄明白了。我们为什么搞清楚了,是因为我们的错位。这个时候吃亏的就是小刘儿、小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了。他们刚才因为我们繁忙的对接和错位让他们不受审判地逃跑看上去是占了便宜,现在他们的逃跑又使他们错过了错位而让他们没有搞清自己的烦恼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终身受罚。从此他们爷儿仨就要在黑暗和没有道路的迷雾中生活了。他们的烦恼永远是这烦恼本身,他们一下就陷到生活的深渊里不能自拔。为什么愁眉不展呢?他们弄不清这愁眉不展的原因。这追究的烦闷使事情的本身又出现了一种叠加,上一次的愁眉不展还没有弄清,这一次愁眉不展原因的原因又追加上来。世界和是非、烦恼和懊悔在我们弄清的人面前是越来越明亮,而在他们刘家父子面前是越来越胡涂越搅越深。他们新的烦恼就像是墙上的三面镜子,镜子中的镜子在镜子里不断地延伸以至无穷,我们看到了镜子中的无数面镜子伸向远方。当我们这些找到了烦恼和愁眉不展的原因而因为这个找到从此再没有烦恼而只剩下欢乐的时候,他们却被关在镜子里出不来了。当然最后小刘儿还是被四个好事的女生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行动者八十二空降师给救了出来,泥潭中就剩下令人厌恶的小杂种小小刘儿──那么小的年纪就会口是心非──和老杂毛小刘儿他爹让他们自做自受这也都是后话。当小刘儿一身泥猴爬上八十二师的战斗直升机时,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追问我们为什么救他,而是在那里突兀和愣头愣脑地打听:我们骷髅时代的烦恼和愁眉不展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时飞机上的人都对他笑而不答。是卖关子吗?我们说,不是,这是我们错位之后的头颅和身躯、心和口的秘密和契约。它并不亚于上帝和人之间所定立的一切。这时直升机旋转着偏斜着一头就扎进了天空,搅起的旋风带起了一地飘落和枯败的黄叶。
卷三06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一.1
直升飞机下落的旋风吹得大家头发乱飞。美眼·兔唇从专机肚子里走出来。美眼·兔唇的头颅上抹满横七竖八的色彩,口红打得像刚刚吃过死耗子──我们估计这是以前的村姑兔唇的主意。到底她们俩个现在谁在这一个身体里占上风,我们一下也不得而知了。眉眼是这样,怎么麻杆的身上又穿得那么得体和朴素呢?一件拖地的碎花长裙,下边没有穿高跟鞋而穿著一双平底布鞋。本来属于美眼的头颅现在打扮得如同兔唇,本来是兔唇的麻杆现在打扮得是过去美眼的风格。虽然看起来这也有些颠倒世界和平分秋色,但是在一个合体的身上,到底是头颅重要还是身躯重要,谁占领了哪一部分会在整体中起主导作用,就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能妄加猜测的了。到了合体时代,描摹者小刘儿早已经落伍。如果说过去的小刘儿还是群体中的一分子或是一个内奸他写的一切还入情入理的话,现在他已经被打入另册和泥潭、被打入沼泽和井底成为一个在黑暗中痛苦摸索的人了。所以从现在起一直到第三部分的第十章,小刘儿写的诸位合体人就只能是一种猜测,一种想象,一种想当然和先入为主而不是一种体会和体验。在大家都成为欢乐的再没有痛苦和苦恼的合体人之后,小刘儿、小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这三个刘家的爷们儿和后代还停留在单体的异性或同性,生灵或灵生,自我或骷髅的时代呢。他们这次可真被历史的车轮给远远地拋到后面去了──火车已经拉上欢乐的人群开走了,留下他们还在退去和远去的站台、泥潭、沼泽和痛苦之中挣扎。试想,一个自己还身处痛苦之中的人,怎么能准确地描绘出别人的欢乐和幸福来呢?世界比以前复杂多了,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过去同一个身子和头颅这个人的思想和情感如果小刘儿还勉强可以把握还不出他描摹和猜测能力的边缘,现在一个头颅和另一个麻杆就成了两个人的合体它就让我们的小刘儿在大眼瞪小眼老毛子看戏不知从哪里入眼或是狗咬刺猬不知从哪里下嘴了。已经超出他的想象和把握能力了。他难以把握还不单单是过去只习惯把握单体现在成了两体合一他不知所措和不知从哪里下嘴,而是我们的主体还不能用一加一等于二的计算来衡定它们的能量呢。如果这样计算的话,又是我们这些计算者拿着过去的老观念来生搬硬套今天的新社会了。合体就像挂在对面墙上的两面镜子一样,镜子在镜子中的能量是反复无穷一直到永远的。它也有点像过去异性时代的一对男女一样,一个男的加一个女的是两个人吗?也是两个人,也不是两个人,两个人之后就会产生第三个人,接着就会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们还不知道孙子辈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情形呢。也许早把爷爷和刘家的祖风和家德和流传给忘记了。剩下的都是如杂毛狗一样的不肖子孙。这种一加一在一个合体里的无穷反应和裂变不单是单纯的小刘儿所不能想象的,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想到过。他们想到的也就是一加一等于二,所以反映到文章中大不了也就是新写实或是后现代,要守护麦苗地或是要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现在看来是多么地单纯和幼稚,好笑和可怜──别的他们就想象不出什么来和做不出什么来了。菜做得没有想象力;面点也永远是老一套,就是芝麻烧饼。接着我们看到的也只能是一个大概和猜测,是瞎子摸象和歪嘴和尚念经,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顺藤摸瓜最后摸出来一个尿罐,我们不能指望他能做出和我们相符的大文章来,我们也就是老毛子看戏看一个热闹──当年风靡世界的模特现在看就是一个村姑在乡村小路上走割草的步子罢了。准确是永远不会准确了。在他还在做着努力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他对自己还有信心的时候我们早已经对他没有信心了。我们也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看着幼稚的猴子在那里使劲地穿衣戴帽我们觉得好玩和开心罢了。这就是我们成人为什么爱戏耍和戏弄猴子的根本原因。玩吧孩子,玩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倒是大度和原谅你们──什么是大度和原谅呢?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也才刚刚醒悟出一个基本和眉目来。过去时代的大度和原谅,现在看来也是一种街头猴子的逞能和无知罢了。我们现在对猴子彻底不在意和没有什么了。在意和有什么的还是猴子本身。玩到最后玩住自己了吧?早就说你聪明过了头你不相信,现在相信了吧?早就给你说不要玩火,玩到最后烧着自己的尾巴梢了吧?小刘儿接着写道:美眼·兔唇姑姑或舅母──看这陈旧和落后的称呼──从飞机上下来,既没有发表书面讲话,也没有对伸过来的枪杆一样或树林一样的麦克说什么,而是悠悠地转了一下自己的头,打量了一下四方和世界,似乎是对她的私人保镖又不是对她的私人保镖,似乎是喃喃自语或呢喃又像是对整个世界说了两句历史性的言论──什么是一种纲要或是一个切入点呢?这就是纲要和切入点,一走出飞机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
「我是喜欢沼泽和草丛的。」
这句话一出口就大有深义了。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姑姑和舅母不是以前的姑姑和舅母了。小刘儿甚至还在那里可怜她是两个人的合体因为这种合体在那里内部分裂和不统一呢,没有他一个单纯的孩子想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独往独来和特立独行呢──可知你这种独往独来和特立独行是多么地肤浅和孩子气。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姑姑和舅母话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就不是她要说的而是在中间就转了弯和变了向,就出现了偏差和不准确,就片面了单薄了而不是原汁原味了,就不是她要表达的语言──过去单个人的语言就出现它的局限性和限制性──进而就不是她的意思甚至与她的本意背道而驰或一下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小刘儿还是从孩子的本能出发,要给她猜出一个大体和大概来。痛苦的小刘儿乍一听到美眼·兔唇喜欢沼泽和草丛还感到一阵欣喜呢。他还妄想从这里找到跟自己的过去有什么联系呢。他以为人家喜欢的沼泽和草丛,就是他在过去的肤浅的花朵时代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呢。他以为他们最终会合的是一个地点呢。他甚至还有些暗自窃喜地认为自己在合体时代头一个拿美眼·兔唇开刀是拿对了捉对了选对了一下就抄着近路拣着便宜找到容易的对手和薄弱的环节也就是找到知音了呢。不然她为什么一开口就说沼泽和草丛呢?──现在来说这个是不是因为两人喜欢的地方相同而对自己的暗送秋波呢?他万万没想到这地方并不是那地方。他抱着老地方不放还认为一下就抱住了大腿和树的老根呢。同时他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口,是美眼的意思呢还是兔唇的意思,他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在那时琢磨和划分呢;还以这种琢磨和划分为己任把它当作一件日常工作和大事试着将这种琢磨和研究的成果昭示于人拿这个作为骄傲呢。岂不知这种琢磨和划分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这种琢磨和划分在合体的时代已经没有意义了。是谁的主意和话出自谁口已经毫不重要。甚至这口说出的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合体。她说什么都言不及意和言不由衷,我们怎么分析都得不出它的原意只能是越不分析还要好些越是分析越和她的意思背道而驰呢。小刘儿不懂这一点。甚至他连这一点都没有想到。写到这里我们才知道小刘儿是已经落后时代很久了。被甩到站台上已经有一些日子了。他呆在他的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干的泥潭和黑暗里的日子是太长了。我们觉得他已经有些老了。有一天他还令我们啼笑皆非的是,当他看着四只合体的小天鹅在舞台上旋转和跳舞的时候,单单因为这一只只小天鹅恰好和正巧都是同性也就是过去的女性的合体,他就一边在台下看舞一边好象突然悟出什么重大的发现一样对临座说,原来她们都是同性的合体──什么是同性关系的最佳境界?这也就是同性关系的最佳境界了;最佳就是合体,穿一条裤子还显肥。这种用过去的落后的理论来阐释现在新时代的新事物,除了让你啼笑皆非,还能给他做什么进一步的解释呢?解释也是对牛弹琴和驴头不对马嘴,还是不解释要省心一些。剧场里所有的人都苦笑了。但小刘儿还不自知地为自己的新发现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他不知道现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同性关系或其它关系已经不重要了──相对于合体来讲,那是一种多么表面和肤浅的关系。关系一说出来对我们已经单纯和片面和背道而驰了。合体说出来的一切都已经脱离了他要说的和表达的原意。你为什么不说表现而说表达呢?说表现也是不准确的。从此世界再没有准确了。世界这时才已经构成模糊和真正的模棱两可的形而上的意义。──当然,这个模棱两可和我们以前说的模棱两可也不是一回事。现在既不是一个单纯的语言概念,也不是一个生活概念,我们只能说它是一个活着的活生生的面对。在这个面对里才有真正的宽广、大度、游刃自如和对你们的真正原谅。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们没有对你们的真正的原谅和不计较为前提,我们就无法跟你们对话和对接,你们也就无法对我们进行表达和表现了。你们表达的是什么,是我们不是我们,是不是我们的原意,我们已经不在乎了。反正顶多你们也只能表达出我们的一个影子。所以大家在剧场里顶多也只是苦笑一下而没有对小刘儿反唇相讥。我们的兔唇还紧紧地绷着呢。美眼·兔唇还对小刘儿这么说──口气还是过去的姑姑或舅母的口气。模样还是那么亲切──小刘儿一下就把这模样和表情当真了,也对姑姑和舅母笑脸相迎,就像葵花对着太阳一样,岂不知这是别人对你的最大的可怜和蔑视──为什么有人说关系中最好不说爱而说同情呢?小刘儿就是那被同情的人──美眼·兔唇笑吟吟地说:
「写我的时候,也不要光写深刻性的一面,也要写一写好玩的一面嘛。」
小刘儿马上就当真了。他以为这里说的好玩也是他在以往的人类历史上所积累的对好玩的理解、经验和概念呢。他把这种合体对他的亲切、大度和原谅就真的当成过去的姑姑和舅母对他的不计较了。不计较倒是真不计较了,但是由此出发对正在行进的美眼·兔唇的描写、表达和表现,我们就知道其结果是怎样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好玩倒是好玩了,但这时已经不是美眼·兔唇而是小刘儿自己了。就算你在写好玩一面的时候还时刻不忘深刻,但是你的这种深刻的好玩再怎么深刻对于现实的时代来讲也只能是一个玩尿泥孩子的做作而不是我们可爱的永远充满欢乐现在正在表达和表现欢乐颂的美眼·兔唇的自然了。恰恰相反正是我们知道你怎么去写怎么去深刻都是白费力气既深刻不到哪里去也好玩不到哪里去就像过去时代没有淬火的刀刚一出鞘还没扎到东西大不了刚刚扎到东西就卷刃了,所以我们看着你在那里满头大汗的努力觉得是一种好玩罢了。也许正是这种好玩,也才刚刚露出接近我们要说的对于好玩概念的理解和定义的一点苗头?但也只能说是露出。就好象招待我们吃饭一样,炒菜也好,烧饼也好,只能说是些我们理解的地方小吃,你不是法式大菜,也不是满汉全席,「也还罢了」,「受用」是永远谈不上的。但是这种露出也是一种接近,看你在那吃力的样子,「也还罢了」。当然这点苗头也是你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而和你的努力没有关系。于是这种无意中出现的好玩就更加好玩了。就好象无意中出现的笑话总是比人为制造的笑话要好笑一些一样。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才对你说「好玩」的接近呢。美眼·兔唇下飞机的第一句话是:
「我是喜欢沼泽和草丛的。」
小刘儿马上就把这沼泽和草丛理解成当年他所寻找到的泥潭和草丛了。这让美眼·兔唇看起来也许有些好玩,于是就对他含笑颔首──他们之间的交流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的。小刘儿马上就来了情绪,在美眼·兔唇之后,也要对这个他所熟悉的泥潭和草丛发表讲话了,甚至有把他这个讲话演变成美眼·兔唇书面讲话的危险。事后美眼·兔唇对我们说,单就这句话,她与小刘儿的主要分歧大概就在──只能是大概就在:小刘儿说的是一个具象和一个地方,而她要表达和表现的,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弥漫上升的气味;再具体一点,小刘儿要说的是:沼泽和泥潭就是我们的理想之地,他和她的寻找和表达,是为了给沼泽和泥潭一个规定、给它一席之地甚至要用它霸占新时代;找到了草丛、花朵和泥潭,就找到了我们的理想和阳光;而美眼·兔唇要说的大概意思是:我一下飞机怎么闻到了我私处的味道呢。两者语意的方向,一下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让美眼·兔唇看起来有些好玩。幸好在小刘儿还没有把他的好玩变成书面讲话之前,美眼·兔唇紧接着又说了第二句话,这才让小刘儿没有发挥好玩的第一句话的空档。也幸好小刘儿在旧时代有熊瞎子掰棒子见了新的就忘了旧的老毛病,见舅母和姑姑说出第二句话,也就把第一句话的发挥给忘记了──旧时代的老毛病放到新时代无意之中也成了一个优点呢,它使小刘儿的好玩有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止点。就好象大海在风雨中飘摇,波涛掀起来约有一点五八英尺。看来是止不住了。看来就要翻江倒海了。看来一切的船都要玩完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轻轻地下起了一场小雨;雨下得并不大,只是轻轻的几个雨点──但就是这几个雨点,海面上马上风平浪静,天空上雨过天晴。雨点止住了风浪,雨点成了休止符和休息的鼓点。小刘儿就需要这样的雨点。可惜这种雨点在小刘儿的生活中是太少了而不是太多了,这就使小刘儿在做事情的时候本来能够做好但因为缺少剎车于是往往就做过了头。事情立即向它的反面转化了。出车祸了。翻船了。事情过后,就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悲叹和惋惜,后悔、懊悔和反悔。但是一切都晚了。这是旧时代的特点。现在到了新时代虽然小刘儿也是自作聪明做着做着就过了头和过了点,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起自己的脚,但是我们的合体却在这里给他无法把握的波涛之上留着雨点呢。这是我们合体人的本能,这是我们做事情从来不会过头所以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没有水分都大有深意的根本原因。我们自己的雨点是完全够用的,我们防备小刘儿这样肤浅和没有教化过来的孩子也不过是顺路捎带和不费吹灰之力,所以我们也不要你做出什么格外的感谢。反倒觉得你们好玩。我们就是要看一看我们的雨点是如何滴落到你们狂风大作和不可一世的波涛之上,接着你们又是如何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井井有条和纹丝不乱的。我们不怕你们的漩涡,我们不怕你们紊乱的湍流或者称「搅动」,我们恰恰在你们的湍流和漩涡之上让它接着旋转出和旋升出一轮太阳,照耀着正在颠簸的角角落落。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烦恼了,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懊悔了,我们现在剩下的就是欢乐。我们在欢乐之余,捎带着给你们排忧解难看着你们也在那里快乐起来不是更增加了我们的快乐吗?看着你们在那里好玩起来不能自已的时候,我们就时常给你们下一点雨点。看着你们在那里人来疯,我们就给你们转一个话题。头一个不算了。头一个不说了。接着我们说下一个和第二个。头一个的阴差阳错驴头不对马嘴和带来的好玩就让它过去和加载历史的史册吧。我喜欢的沼泽和草丛,就是你喜欢沼泽和草丛,不要再产生什么歧意和新的想法了。你说的是理想,我说的是私处,你说的是一个地方,我说的是一种味道,你说是形而下,我说的是形而上,你说的是渴了就给我一碗水,我说的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你说的是新写实,我说的是后现代──现在都不重要了,没有必要划分了,就让它们含糊和模棱两可吧。接着我们说的第二句话。这时美眼·兔唇已经从飞机肚子里钻了出来,她先打量了一下我们甩手无边的绿草地──这不也是草丛吗?──和停机坪,接着又把手放到额头上打了一个肉遮檐──这动作不是也挺平易近人的么?为了这个动作,小刘儿甚至还有些意见呢,他以为伟大如美眼·兔唇者,放目远方一样不会用这种成型和成套的动作;但美眼·兔唇的认识和他恰恰相反,她的不同不是与人不同,她的不同不是用不同来体现和表现,恰恰是用一种常见来显示。不说现在已经合体了,就是不合体,女兔唇是怎么样当然可以另说(这时女兔唇的下半肢在那里抗议:我也不用另说!),单是冯·大美眼,也早已过了那种要靠出语惊人或是动作惊人来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尊敬的阶段了,她就用大会上和主席台上千篇一律的讲话和生活中千篇一律的动作来体现和表现就足够了。她很轻松。吃饭时也是说淡了或是咸了;何况现在已经合体了呢?──她把自己的肉手搭在自己的眼眉上,看了一眼重新返回的故乡,她说──又似乎是对自己的保镖,或者是自言自语,反正不是对你们或其它任何人,这也是我们合体人的一个特点,说话总好象在自言自语又好象是对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和任何一个角落说的──她打量着世界和故乡说:
「故乡可真是大变样了。」
说着,我们还看出她有几分欣慰,当然也有一种对岁月流逝时光不饶人的历史沧桑感。不过总体上她还是开心的。变了总比不变好嘛。说完,她出乎我们意料地在飞机的舷梯上并不走下来,而是弯着腰在那里一个人「格格」地笑起来。直笑的花枝乱颤和霜打六九头。这次小刘儿接受了刚才第一句话的教训,不敢再轻易地下什么判断,不敢再轻易地说它到底表达和表现了什么。美眼·兔唇在那里开心,我们在哪里开心,小刘儿一个人在那里皱起眉梢猜测起话的深意和气味来;看着一个黑孩子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和弯腰大笑而在那里皱起眉头和陷入泥潭,美眼·兔唇就觉得这世界更加好玩了,接着就笑得更加开心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到处是开心果。于是那在美眼·兔唇眼里可怜的黑孩子眉头的疙瘩就拧得更加的紧了。世界一下就更加好玩起来。世界的好玩在哪里?就在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的字缝里边。它就在我们身边并不需要特意去寻找。故乡真是大变样了──这句话初听起来也是一句平常的话,但是看似平常你就说它平常了吗?它一出口不就不是它自己了吗?真的是在说故乡的变化吗?它真是黑烟焦土之后又重新建设得让人看不出来了吗?真是像一个大人物要求一个地方的变化达到他想象的程度才来走一遭吗?他的一趟就那么重要吗?他真的是那么忙吗?它真是由过去的小乡村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大都市了吗?牛屋变成了摩天大楼了吗?打麦场变成了丽晶时代广场了吗?阡陌小巷变成了九衢重镇了吗?一切来往的飞机、船只和火车都得从这里通过和倒车、倒船和倒机吗?故乡的天空一刻都不能这安闲变得横七竖八了吗?乡村的上吊绳一样细的羊肠小道都变成了高速公路现在都交通堵塞了吗?我们都变成了甲壳和蚂蚁了吗?白蚂蚁家现在在哪里?老曹大叔家现在在哪里?小刘儿家在哪里各家的门框和夜壶又在哪里?弄不清是在谁家的地基上和坟地上,我们就盖起了丽丽玛莲酒店和阿蒂亚娜中心。过去寻家的标志再一次成了瓦砾堆。这就是纽约,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巴黎和西贡。于是它就真的不是我们的故乡而是别人的他乡了。我们见到这个可就再也见不到农业社会的亲切和温情了。这次我们可真的闻不到什么味道了。真实的草丛和花朵也没有了──一切都成了人造的。美眼·兔唇是在感叹这个褒贬这个吗?大都市的灯光星罗棋布,第二年回来的燕子,已经认不出故乡的模样来了。过去小刘儿描写的那个烂套一样肮脏和温暖的故乡在我们的书里再也找不到了,它随着时代的变迁已经失去它的作用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蛮荒和荒野了,我们现在该用精细和人工了。我们不要自然风,我们要的是空调的暖风和冷气。我们不要村西有着蛤蟆蝌蚪叫的潺潺流水,我们要的是丽丽玛莲大堂随着钢琴伴奏喷发出的人工喷泉。我们不要小刘儿和白蚂蚁的打闹,我们要的是整齐的唱诗班。我们不要村西土岗上暮色中爹娘的喊叫:小二小三回来吃饭了;我们要的是侍者在洁白的亚麻餐布上轻轻放刀叉的声音。一个黑孩子突然站到大都市之中开始手脚忙乱和两眼睛不够用了。同时他还在那里猜想:美眼·兔唇姑姑和舅母说的认不出来就是说像我一样的黑眼睛吧?是这样吗?黑孩子狡黠地笑了。当然不会是这样。这种外在的变化对于美眼·兔唇没有什么。故乡是风情万种的都市或是过去的阡陌小路的穷乡僻壤对于小刘儿当然有一个熟悉、温情到一下掉到了车水马龙陌生里措手不及的不同,过去的熟悉会让他像偏僻地域的狗一样对家乡和家乡的山路视而不见,矫情地在那里闭着眼睛走路;而一下到了大都市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马上就无所适从赶紧把自己的尾巴给夹起来,它不知道在这个地点、时间、环境和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该不该叫,最后的结果就是该叫的时候它没有叫,不该叫的时候它「嗷嗷」地叫了两声接着就挨了两脚,它接受了这个教训当然对环境和变化就有特别的敏感、警惕和在意,它就用这种扭曲的狗的心情和眼光时时处处都在苦恼的心理来猜度和猜想我们现在的美眼·兔唇姑姑了。当然这又是一种好玩了。但对于美眼·兔唇这样一个合体,环境上的变化已经引不起她的注意了。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不管在故乡发生了什么环境上的变化,她都同样快乐。乡村有乡村的快乐,都市有都市的好处。她到了哪里都随遇而安。这个随遇而安不是对不同环境没有遭遇之前的愚昧和无知,而是一切都见过一切都听过一切都吃过一切都用过之后的想着也再没有什么可见可听可吃和可用时的一种对环境的超脱,它不是偏僻乡村里小狗的闭眼,而是在大户人家和丽丽玛莲看过门现在奄奄老矣的老狗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时的休息──这时的闭眼,就和你在山村小路上的闭眼不一样了。这时老狗回想当年,不要说你现在还显得年轻和稚嫩的世界在花里胡哨地变些什么──你不管怎么变在我眼里都是一泡尿溲跟我对往日世界的回想和在心里对世界的理想差得远呢,这时它看到一只小狗在变化的世界面前惊惶失措感到是多么地好笑和可怜啊。因为你的可怜和准备不足,所以你在这个世界上总是对环境在苛求着由于这种苛求在你的内心永远是痛苦的,而我现在不管呆在什么地方从外在看如不如我的意我都同样快乐。我现在在这里所说的快乐和快乐颂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而不仅仅是对矫情的跨跃,世界上是不存在跨越的,不管是在社会阶段上还是在人的心理上。故乡成了风情万种的都市,在我们还处在头颅和骷髅时代的时候它悄悄发展了,这有什么呀。这里所说的没有什么不是在回想过去或是借古讽今、扬古压今和借死人压活人,而是说这种变化也很好现在也很好无非是在现在也很好的基础上觉得过去也不错所以说这变化没有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在什么环境里长大和受什么教育对于我都一样。坐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我也不觉得比坐在过去的牛屋里开会要好多少,坐在过去的牛屋里我也不觉得它有一天就不该成为丽丽玛莲。住在偏僻的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里的「人」就是小刘儿,这里的「回」就是美眼·兔唇。吃着这样的食和喝着这样的饮与把大军开到都市万民箪食壶浆来迎接是一个心情。当然我也惊叹了一声故乡的变化,但是这里的惊叹就和刚才用肉手在额头打着遮檐是一回事,不过是毫不费力的一种随意用这种正常的惊奇来表现和表达我的不惊奇和毫不大惊小怪的心情罢了。我是在用惊奇来表达我的司空见惯。我是在用赞扬来表达我的平淡。我是在用走下飞机随便说了一句和看了一眼表示我的什么也没看和什么也没说。繁杂拥挤的大都市,我怎么看起来还是和过去种着黄的棒子和红的高粱的田野同样亲切呢。当然接着就有一些像过去的刘全玉一样有考证癖的人,当着美眼·兔唇的面在那里解释和考证都市的哪一处是过去的牛屋,哪里又是过去的打麦场,哪里又是刘家或是曹家和袁家的宅院,哪几篇文章归堆和哪几个潮流又归类把它们说成是历史潮流,往地上刨一锹就是秦砖汉瓦,随便唱一口就是汤乐韶音,絮絮叨叨和洋洋洒洒,岂不知受了纠缠听了汇报和絮叨的美眼·兔唇也只是莞尔一笑。这一笑和过去的倾城倾国的一笑又有不同。她不是在笑别人或是笑世界或是笑自己,她是在用笑来表示自己的漠然和去你娘的。她唯一的一句真心话和怀旧情绪看起来还留着没有合体之前的一点情感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她有一天躺在丽丽玛莲的铺盖卷上自言自语这次不是对保镖而是对世界说:
「只是看到陈旧的扣子,我还稍有伤感。」
当然这种情绪也是转瞬即逝。但这一点后来又被小刘儿抓住大做文章,用来引证和旁证他的一系列观点。这就有些小人得志抓住一点不及其余了。世界是怎么被人扭曲的?就是这样被人扭曲的。但说起来真正扭曲的是这个世界吗?错了,恰恰也就是你自己罢了。你看着世界是这样的,你就这么做了,别人给了你一点你就抓住一点不及其余编织阴谋和真理号召大家上当按你想的和理想的目标去做,也许一时得逞了,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当你的头颅和骷髅也在田野风化和灰堆的时候,世界本来是照着你规定的方向走的,但走着走着就回来了,水流着流着就倒灌了,世界摇身一变又成了原来的世界,唯有你自己的身前的一点扭曲在成为历史和我们后代的笑料,这时在历史的回光返照中可怜的就是你自己了。也正是从这一点认识出发,你抓住一点大做文章也就做了,你抓住一点写进回忆录也就写了。如果我们每天怕你把我们写进回忆录里,我们战战兢兢和谨小慎微,我们也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我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合体不要说合体恐怕连以前的同性关系都不会有──虽然我们现在的合体和以前的同性关系穿一条裤子还显肥没有任何联系正是在这样认识的前提下,我们对小刘儿的一切不得体和不合时宜的做法、写法和表现都一笑了之。以为美眼·兔唇真是在说扣子吗?是说了扣子和说过扣子,有一点转瞬即逝的怀旧情绪,但是你可知道这说的另一层含义是这个恰恰是没有说这个呢,说这个恰恰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呢;或者一开始是说这个,但当这个句子只说了一个开头或是说到一半的时候,也许话语的情绪和意思就出现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了呢?一开始说的是这个意思,但是话一出口就发现和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正是因为不是这个意思,正是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的根本无法表达性,话一出口就不是自己了,不说这种曲折、转折和峰回路转还好些,一说这个就更不是这个了,于是就只好或者纯粹是出于懒意或者是无话可说和无处申诉也就照着原来的意思、话头和话题给说了出来,就好象屎头已经拉出来了,但这时发现拉得不应该是这个而应该是其它但是当换一个新的就更不是这一个的时候就只好照着旧的和原来的给拉出来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屎头,就被小刘儿给抓住了。小刘儿历来是一个咬着屎头打滴溜的人,你就没有想一想,那样一个屎头,能够吊得动你吗?当我们拿着这样一套理论来劝我们的美眼·兔唇的时候,我们发现连我们的劝说和安慰也是多余的。这种多余表现在美眼·兔唇并没有因为这个批评小刘儿,倒是数落和埋怨了我们一顿,怪我们多管闲事而小刘儿正是因为他一切都理解的不对从来对世界都没有理解对过所以他现在说的和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因为在错误的泥潭之中,比在正确的清楚之中还能更多地体现一些模糊状态和似是而非呢。而我们合体人追求的人不就是这个境界吗?就算他没有这个境界,他犯的错误也都是无意的而不是清醒的,那就更好了,那就比清醒更接近模糊了。就算这一切都判断错误,小刘儿是清醒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又怎么样呢?那也只能给我们带来一些好玩。因为他跟我们是风马牛不相及。看着一个在那里有意打着屎头滴溜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文字的写作中遇到一个先锋不撤退者一样,就好象我们在牌场上遇到两个特别认真的人一样,就好象上课的时候遇到了不能交头接耳不能打瞌睡不能自己选座位的教育制度一样,我们充其量也就是感到好玩或者是更加好玩罢了。既然小刘儿是这样一个既不懂事一切又是无意之中胡涂的好玩的孩子,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该批评的不是他而是你们这些把握着教育制度的人。由他来书写我们倒真是合适,本来这种合适性一开始我们还没有发现和发掘出来,现在他越写越好玩我们倒越是发现了。他最大的合适的地方也是符合我们合体人特点的是,他从来没有在一个细节和一句语言上是描写适当的,正是因为这种全部的不准确性,所以到头来就是最模糊和最准确的了。他写得越是驴头不对马嘴,就越是体现出我们驴头和马嘴的几分相似。历史从来不是由单纯的一个作用力在推动着,那样一走就偏和肯定会以偏盖全,历史就是在嘁嘁喳喳的合力中运动和滚动的。我们不理他就是更加理他,我们不回信就是我们对他(或她)(或它)有说不尽的万语千言。为了这个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鱼得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人文环境,温度,湿度,迎面吹来的空气或是天上飞过的一朵流云,我们都感到砰然心动和要对你诉说衷肠。当我们由于这种诉说找不到对象和言语的时候,当我们说不出和说出还不如不说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憋得慌、堵得慌、马上就要有拉裤兜子感觉的时候,当我们感到对世界还有最后的一点担心和恐惧的时候,当我们感到一切都还没有妥当的时候──当我们感到模模糊糊的空气就像是一层稠粥的时候,这时我们就像是温暖的粪土里的蚯蚓一样,这也就是我们感到最最愉快对世界最没有担忧和后怕过了今天不说明天的感觉。小刘儿,不要听信别人的嘁嘁喳喳和胡涂乱抹,我们对你来操作我们的文字和命运倒是更加放心。不要灰心,振作起来,接着写你的。写好了是你的,写砸了是我的。美眼·兔唇舅母和姑姑又大将风度地说。──于是我们的小刘儿你就可想而知了,马上又精神振作起来,就又得便宜卖乖和人来疯,一开闸又搂不住了。他又模模糊糊和不知进退地写道:
卷三06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一.2
美眼·兔唇姑姑说完这两句话之后,并没有马上下飞机,而是露了个头和说了两句话之后,又马上返回飞机坐在马桶上拉了一泡屎──美眼·兔唇说,这种写法就很好嘛,这就是一波三折嘛;出来又进去露个头又回来,就是欲东又西和指狗打鸡嘛。这就有些似是而非和无所适从的状态嘛。无所适从在以前的日子里是一种无可奈何和消极的反映,但在新的时代按照新的价值标准,它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我们要积极追求的境界了。不要看着小刘儿没有什么,他的这种胡涂的不自觉的状态,这种自作聪明和爱用小手段迂回曲折的做法,恰恰在这里歪打正着。可耻的人儿,每天早上当我们看着你们鲜红的嘴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在夜里的举动和作用。现在从它里面,说出的竟是另外一种语言和它所要表达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的人还是有希望的,这鲜红的嘴唇也是一种欲东往西不统一不连贯似是而非的花朵。清早的语言说出来就不是它要说的了,而夜里什么也不说不是一切都干了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还是有希望在一定程度上能和我们统一的。我们也是不说为好。白天不说夜里的事,夜里也不说白天的事。小刘儿,你接着往下写吧。你让我们看起来是那么放心和开心。在美眼·兔唇的鼓励下,小刘儿再接再厉和雪上加霜地就又写了下去他在接下去的描写上,马上又给了美眼·兔唇一个惊喜和一个更加的开心。虽然这种描写看得出来已经有一些做作和讨好的嫌疑了,但是正因为这种做作和讨好,现在看起来就更加地自然和连贯了:美眼·兔唇回到飞机上拉完屎之后,接着又走出飞机的暖舱──当她走出飞机肚子的时候,刚才美眼·兔唇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现在故乡的都市的人民要还给美眼·兔唇一个惊喜,──小刘儿写到这里还赌气地对故乡几千万人民说:你们说我是在讨好别人和美眼·兔唇,现在看我是在讨好谁呢?我在描写个别人物的时候,并没有忘掉大局和人民;我在描写一滴水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大海;我在描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它的历史背景。说着说着还做出不说和不写的样子给我们看。虽然我们知道小刘儿所以要这么赌气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表面上是暂时拋下个人在讨好人民,但正因为这样,他的人民到头来不还是个人的一种陪衬吗?虽然我们知道和明了他的这点鬼心思,但是我们在一个弯弯绕道理横行的时代,我们不解释不揭穿任其横流就好象我们夜里和清早的嘴一样总比解释和揭穿还要让他的阴谋更不容易得逞呢。我们一解释和一揭穿,他不知在这一点上还有多少本来没有的文章要做呢。我们也是将错就错,我们也是故做没有发现和没有听懂和没有看穿的样子说:
「聪明的孩子,你是同时在代表着我们的利益,我们已经看出来和领你这个情了,你就废话少说和接着往下写吧。」
这时我们开心地看出小刘儿是多么地失望呀。他只好接着往下写了,接着我们就看出他有些无精打彩当然无精打彩的背后也就是神采奕奕和精力充沛了。我们还是上了小刘的当。──刚才是美眼·兔唇给了我们故乡几千万人民一个惊喜,当她回到飞机上拉完屎又走到飞机舷梯上时,这时整个大都市,可都是人民的天下了,人民还了美眼·兔唇一个惊喜──给我们一个机会,还你们一个奇迹,你刚刚把球打过来,我们马上就把球打回去。美眼·兔唇的回去又出来给了我们一个心理曲折,现在当美眼·兔唇从飞机肚子里又钻出来的时候,刚才繁忙的大都市和各行其事的人们都不见了,飞机不飞了,车也不堵了,大街上一下就清净了,霓虹闪烁的摩天大楼和街道顷刻之间就安静了,几千万人民就趁着美眼·兔唇回去拉屎的功夫,各行各业各个单位、街道、酒店、舞场和妓院的人们都集合到了丽晶时代广场上。战争状态人们钻防空洞也不会这样快。拉屎的功夫就静城了。我们的人民还是有经验和有锻炼的,一次被你们吓怕了,第二次就训练有素了。人民到广场做什么?是集会吗?是声讨吗?是直选吗?是放焰火或是做战争总动员吗?或者这些都不是,这些对于现在的我们都不是大事都可以暂时放下,现在唯一的大事,不就是载歌开舞欢迎我们的美眼·兔唇──迎接她少女离家老大回吗?如果是这样也就像那样一样──也就俗了,也就不好看和不好玩了,也就低估我们人民的智力说明我们跟不上美眼·兔唇的时代步伐连讨她一个开心的能力和综合国力都没有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离亡国灭种也不远了。我们的人民并没有傻到和愚昧到这种地步,他们做的和这一切毫不相干,他们一下就做到了位打到了点上和搔到了痒处或者正好相反正是到不了位和搔不到痒处一切和刚才的环境和主题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就更加似是而非和模糊了就让我们的美眼·兔唇更加喜上心头和喜上眉梢了。人民在干什么?几千万人民什么也没干,只是在低着头和抿着嘴做着和美眼·兔唇毫不相干的一种自顾自而又统一和谐千篇一律和千人一面的动物软件体操。这和都市的节奏是多么地不协调哇,在慢慢地,悠悠地,有些模仿和猜想性质地,说举起左手都举起左手,说抬起右腿都抬起右腿,说转腰都转腰,说提胯都提胯,柔软地把手放到了自己头上,又将两只手像河蚌一样合在了自己胸前;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又像鲜花一样开放了自己的花朵;像驴子一样抬起自己的蹄子,又像屎克螂一样慢慢地毫不慌张地推着眼前的粪蛋;突然,又像森林一样都把手举到了自己头上,万众一心地怒吼了一声:
「嘿──」
……
一下把天地和美眼·兔唇吓了一跳。干什么嘛。好怕怕呀。有什么不能慢慢说嘛。在惊吓之中就有了惊喜。美眼·兔唇这时也不能不由衷地说:
「好好玩呀。」
「好开心呀。」
「就是过去的总统和秘书长,也不能把人民组织得这么整齐。」
「怎么我们到了北方倒有了南方的味道,到了南方倒有了北方的味道了呢?不管是从语言上还是从语气上,不管是从环境上还是从地理上。什么是颠倒世界和是似是而非呢?本我们以为自己已经那样,我们一合体一切都颠倒了,我们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还在那里自乐和自虐,现在看这一切显得多么地肤浅。不看人民的软体操表演我们还自得其乐,一看人民的软体操表演我们再那么以为不说这样做会破坏世界的和谐还在其次,关键是我们自己就是在自欺欺人了。我们就是在误自己了。本来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很快乐了。但是不管以前怎么快乐,都不如看到这个表演这么快乐。笑得肚子疼和揉揉肠子就是快乐吗?得看出有趣来。再做一遍,再做一遍!」
美眼·兔唇在那里拍着手笑,要求人民再做一遍。美眼·兔唇确实快乐得像戴高乐机场上的一只小兔子了。但是人民是不会按照你的要求再做一遍的,不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人民是不会让这个世界再出现重复虽然我们在历史上屡次重复一切都是换汤不换药但是现在起码我们可以在软体操上不重复。不重复并不是这个软体操不可重复,其实美眼·兔唇不在的时候,我们一天一天也是这么重复着,第一天看着新鲜和吓了一跳,但第二天第三天再看也就没有任何新鲜动人之处了。这时就吓不了一跳和拍不起手感到好玩了。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正是从好玩和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们感到好玩、新鲜和吓一跳,让你们口口声声地说「好怕怕呀」和「好好玩呀」,我们才不给你们重复。我们动作的不重复,就带来你们赞叹的重复。重复对于我们虽然是最简单和最易行的,但是为了给返乡的姑娘一个故乡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印象──不但是地理环境变得面目全非由阡陌的乡村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大都市,我们的人文环境也与往日不同了──我们才有意不这么做而要搞一些新的花样和伎俩那就是暂停。看得出我们是有备而来而不单单是在凭着我们的感觉生活,虽然我们在以前的天天都是重复的但是起码在美眼·兔唇下飞机的这一刻我们不能这样。我们处处是新鲜的,我们的人民是好玩的。我们是开心的从此证明快乐的美眼·兔唇这个时候返乡从家乡的气氛和环境不管是地理环境还是人文环境都是适宜的和来得正是时候,把欢乐颂放到这里来表演和表现是选对了舞台和观众。不说你们让我们吃惊,我们也处处让你们吃惊呢。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不就处处交流和情景交融了吗?如果你们不说「再说一遍」,我们就很有可能顺着刚才的情绪再做遍,但是当你们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我们把本来再做一遍的计划也给取消了,我们就不再做一遍而一下停在了那里。其实还有一个尾巴没有做完呢,连这个也不管和斩断了。谁让观众已经拍了巴掌呢?谁让他们以为节目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呢?一般的乐队到了这个时候等观众的掌声过去还要接着将尾巴无耻地再拉出来,给观众一个大红脸让他们发出一阵自我解嘲的窃窃私笑声,把责任都推到观众头上当然留给自己的也是无趣──全场的无趣,但是到了我们手上就不这么做了,虽然我们还留着一个尾巴,但既然你们已经赞叹了和鼓掌了,我们马上就赌气似地停止了演奏。我们不在乎剩下的尾巴,从鼓掌的效果我们甚至认为有这尾巴没这尾巴都无足轻重或者这尾巴干脆就是画蛇添足和画地为牢,斩断它正好。责任在我们自己,观众一点毛病没有,我们马上就结束了和斩断了。算了。一个宏大的乐章,也不差这一个尾巴。我们接着再换一个新的乐曲重新开始就不结了?给观众一个无知的满足和心满意得的感觉吧。我们不要自找没趣地破坏我们音乐厅的气氛。于是本来我们的软体操还有一个结尾──说起来也够精彩的,除了一声「嘿──」之外,还有一阵阵的跺脚和跺地声呢,但是我们一听到「再来一遍」的兴奋声和喝彩声我们马上就把我们的跺脚给停止了。这个停止的本身不也让美眼·兔唇吃了一惊吗?「为什么停止了?不是演得好好的吗?」她果然在那里瞪着两只大兔眼珠吃惊地问。也许这也可以看成是软体操的另一种结尾和一种行为艺术吧。吃惊之后果然又兴奋了。接着就有一种友好的期待就好象我们看着一场不管是精彩还是蹩脚的演出我们都会主动帮着那些蹩脚的演员使劲一样,我们还是不关闭我们的电视机,也许下一个节目就是好的了。美眼·兔唇又像孩子一样在那里拍着巴掌当然也不无遗憾地说好玩,说开心,期待着另一个节目的开始和帷幕的又一次拉开。放心吧亲爱的回乡姑娘,这还只是好玩的一个开头呢。接着还有更好玩的在后头等着你呢。刚刚我们倏然不见,现在我们坐着麒麟和坐着大马哈鱼又回来了。随着一声「站起──」,整个世界一下又安静下来。这个时候做软体操的几千万人民马上都成了木雕、泥塑和上个时代的骷髅样。这个开场一下又给了美眼·兔唇一个震撼:好怕怕呀,我怎么看着了我祖先的模样呢?几千万人给一个人表演虽说在历史上并不少见,还有更多的人给一个人表演呢,但是那些表演从来都是生龙活虎而没有这种静止和木呆的表情。现在就是静止和木呆。还有目光──本来待原则、方针和路线规定之后他们才能朝一个方向看往一条路上走和往一个夜壶里尿,不这样规定他们就马放南山和刀枪入库,就乱来,就乱动,就故意不往一个壶里尿或干脆就撒了一地,成了一地尿液而不单是一地鸡毛,鸡毛遇到尿液就粘在了一起和黏在了一起,就成了一个团团和一个饼饼哩,让你拆解不开,让你越拽越粘和越拽越乱,人民也忒不是东西哩,虽然人民似水它能载着我们在船上载歌载舞花天酒地我们就是一种载波,但是人民不懂事起来也像倔强的驴子一样说趵一蹄子就趵一蹄子,说狂风大作就狂风大作,说把我们的船搞翻我们的船转眼之间就消失在汪洋大海。所以我们要给他们一个规定,规定一下衣着,言行,什么是文明礼貌语言,什么是不能说的脏话,特别是目光,该往哪里看和不该往哪里看;只有这样规定着,人民才能出现片刻的静止;但是现在不同了,美眼·兔唇没有给我们规定什么,她唯一说出的跟我们交流的语言就是好看和好玩,但是我们自己就对自己有所要求了,我们在木呆和静止的同时,我们的目光就往一个方向看我们的劲就往一个地方使了。我们齐刷刷的刚才还在做软体操的目光一开始并没有往美眼·兔唇看,我们也是有策略和有计划的,我们也是有理智和安排的,而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就像小刘儿搞创作一样,一切都是盲目的和自发的。自发的阶段早已经过去了,我们一开始并没有往美眼·兔唇看,我们一开始看着天际的别的方向,我们似乎是在看天上的一朵流云,或是在看蝴蝶飞舞的线迹,我们若有所思又好象什么都没想──看着看着目光都散漫了一切似乎都是随意的和无心的,这种静止和木呆是自然的而不是人为安排的,平常我们就这么看,就好象来了客人我们仍在吃家常便饭一样,我们没有特意的准备,这就使美眼·兔唇放松了警惕,她也跟着我们无心和随意起来,这也是她刚刚吃惊惊喜和开心之后的一种休息、休养、休整、休学当然在我们的阴谋中就是一种休克。开心之后也是需要休息的,不管是演员或是观众,大幕是暂时要拉上的。我们用一种自然和休息使美眼·兔唇上了我们的当,她随着我们的自然和休息就真的放下了她的心和松弛了她的神经──回乡的姑娘,阔别故乡多年的姑娘,你只知道和留意你自己的变化,你可知道这个时候故乡就真的不是以前的故乡了呢?真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不单是由乡村变成了大都市更重要的是人的居心叵测的内心呢?在你松心的时候,我们可没有松心;在你的目光随着我们的目光真是在看流云和蝴蝶的时候,你可知我们的目光的余光可是在看着你和观察着你呢。时候终于到了,机会终于来了,高潮过去一段时间了,人们休息得差不多了,接着该给他们再来一场和再露一手了。又该让他们吃惊了。当我们散漫的目光已经漫无边际和漫无目的地飘散在天空和故乡的角角落落的时候,当美眼·兔唇这姑娘的目光也已经随着我们的目光淹没在我们的目光里的时候,当她已经彻底放松警惕认为世界就是这样了已经没有什么新花招软件动物体操就是故乡的唯一保留节目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和昏昏欲睡的时候,就算她多一下心,也无非是想着接着说不定还有一个突然的像过去一样的吶喊大不了吶喊相似吶喊的内容不同就是不吶喊顶多也就是突然的跺脚和跺地罢了;虽然再有这样一个由静到动的突然还会给老姐姐吓一跳让她吃一惊给她带来一个新的惊喜,但是这和前边的惊喜毕竟大同小异属于同一个路数吃惊也吃惊惊喜也惊喜但是吃惊惊喜之后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过去的重复和常见,接着就会感到有些灰心、沮丧、懊悔和反悔,这当然就不是快乐和快乐颂了;所以我是不会上这个当和吃这个惊的,你就是跺一下脚黄河就让道摘一片云拿下来就擦汗站在丽丽玛莲酒店的楼顶上对着太阳就吸烟我也不会上当和惊喜了。我已经到头了和过瘾了,早一点收起你们的那一套吧。美眼·兔唇姑姑的思路当时是往这一个方向或是那一个方向发展的,她觉得我们故乡就像历史上的任何以前和昨天一样,都会重复历史和换汤不换药,但是我的姑姑,你出门也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打个比方你是出嫁的话,由你的出嫁到你再回娘家,你还是过去的你吗?你不但少女的身子没有了,你身上的皮肤和细胞不也新陈代谢了好几次吗?就是你是过去的你,你也以为弟弟就是过去的弟弟吗?我就不能给你一个新的惊喜你以为你开始了合法的两人生活你就掌握和看透世上的一切了吗?我们就真是除了由静到动才能再给你一个新的惊喜吗?错了姐姐,你变了我也变了,允许你变就得允许我变,你只是自私地和自以为是地只是对你的变化做了思想准备和这样要求世界和故乡,而忘了和忽视了世界和故乡的变化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就是没有由静到动,我们就是一直在静着,我们既没有再吶喊,也没有再跺脚,我们的目光一直到你怀疑的时候都是散漫的和毫无目的的,都是乱射在天上和空中的一道道线条,就像阵地前沿夜晚对着天空乱射的一道道探照灯光一样。哨兵在这探照灯的映照下来回走动。一切都如同白昼嘛,一切都很正常嘛。连掌握一盏盏探照灯的小伙都打起了哈欠和来了困意。「都已经三更了吧?」「该换岗了吧?」一个端着卡宾枪或自动步枪的哨兵对另一个端着卡宾枪和自动步枪的哨兵说。这时大家就理所当然和按照世界和生理的正常周期自然而然地放松了警惕。潜伏在周围草地、草丛、泥潭和沼泽之中的千军万马和我们的群众,这时却精神抖擞地等着哨兵说出这句话和现出这种神情和状态呢。我们已经从昨天晚上埋伏到了现在的三更和鸡叫,我们就等你打盹和犯困呢。我们就等着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击奇袭闹你个出其不意呢。美眼·兔唇现在站在飞机的舷梯上就是那个拿着卡宾或自动步枪的哨兵,而我们就是表面上看着很平静是一片黎明前的静悄悄的田野和草丛里面埋伏着的奇兵和千军万马。我们就等着美眼·兔唇在高处飞机舷梯上像哨兵在岗楼上在那里打盹犯困和不耐烦了。这样的时刻说到来就到来了,美眼·兔唇打着哈欠看着广场上木呆的泥塑和骷髅说:
「看来就这样了,不会有什么新花样了!」
「初看这样木呆的泥塑还有些好看和恐怖,但时间长了,看上去也就有些呆板和缺乏新意了。看来静中求静还是不行,还是刚才的动中有喊要好玩和开心一些。」
但她哪里知道,她的这句话就是我们接着采取行动的信号哩。我们把我们接着行动的信号安到了她的身上,而不是我们自己在大军反攻之时往天上打信号弹,信号弹是敌军给我们打响的,这样开始的本身不就是一种不凡吗?我们就是要在这样一个信号下开始我们新的行动。不是说由静到静不行吗?接着我们就开始由静到静的另一套表演了,就让你不单得出由静到动可以受到惊吓和获得开心的结论,由静到静我们也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甚至比刚才还要吓人一些呢。在美眼·兔唇凭空议论着我们张着的大嘴在那里还没有合上的时候,我们只是刚刚听完她的话和看到我们行动的信号弹,当这个彩色的红的和绿的信号弹的弹迹还在往天空上方飞行而不是已经走到顶端在那里闪一个光又开始往下掉落的时候,我们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散漫马上结束了,万众马上一心了,而这一切都不是在过去的万马奔腾的俗套中完成的而是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聚集的,甚至连一声咳嗽和一个喷嚏都没有,有鼻炎的现在也停止了吸溜。我们不是统一别的,就是马上把乱射在天上的探照灯光也就是刚刚还在天空中、流云上、蝴蝶线迹上的千百万人的各自为政的散漫的目光给收缩回来和统一起来,你想嘛我的姐姐,千百万人的目光如果一下子在广场上给收成一束,现在说看什么地方都看什么地方,说转动一下千百万人的眼睛就像是上了油的轴承一样都向一个方向偏向零点五度,说是零点五度,零点六度都不成,零点四度也不成,让它集光和集束,都千遍万遍和千呼万唤地打在一个地方,都聚了光和聚了焦,你想这个被聚光和聚焦的地方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怕也就是像炙热的夏天里太阳聚光镜之下的一张纸吧?这张纸现在在哪里?我们的光都集中起来要打向哪个地方?就集中和打向美眼·兔唇刚刚张开还在打着哈欠打得还是前半截还在继续开张而不是往回闭的那张嘴上和那个张开的黑洞里。静俏俏的广场什么声响都没有,看不出在炙热的阳光下还有什么异常,狗该张着嘴吐舌头还吐着舌头,但这时我们看着飞机舷梯上的一个独独的黑洞里怎么突然就闪亮了呢?接着怎么就冒了烟和起了火,马上就是满嘴的燎泡和一声恐怖和凄厉的惊叫声呢?我们广场上还是静俏俏的和和平的,怎么就听到那个自以为世界上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和新花样的人,开始在那里突然地、极力地、恐怖地、声嘶力竭和歇斯底里地大叫:
「啊──」
「噢──」
「呵──」
「不得了了!」
「吓死我了!」
甚至:
「救救我,马上就要烧死我了!」
「我可怜的樱桃小口呦!」
…………
到了游戏结束,我们得意地问美眼·兔唇:
「怎么样姑姑,还是低估了我们、世界和故乡的变化了吧?」
美眼·兔唇马上承认:
「这比刚才的动物软件体操还要刺激、惊吓和恐怖。好怕怕呀,比刚才还怕怕呀,当然也就更加好好玩和好开心了。」
接着有些惭愧地承认:
「看来还是我把自己估高了和把叔叔大爷们说低了。一切都是小妮子错了,爷爷奶奶没有错。」
说完这个,还捂着她胸前的大奶在那里心惊肉跳呢。接着她就更加觉得欢乐颂的演奏地点是选对了。虽然我们对故乡和叔叔大爷们一时看错了,迷失在人群和群众之中,但是这不也从反面说明我们在大的方面──对世界的表演地点还是选择对了吗?小的方面错了,大的方面就更加对了──我们对这些合体人还真是没有办法──她这么一想,也就想不起自己的错而只是考虑自己的对了,想不起自己的小错而只是考虑自己的大对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又是快乐的。但接着她也从我们目光的熊熊大火中看到了我们目光的另一层含义,这目光就不是过去故乡的单纯的、单薄的、单一的痴呆目光了,除了感到恐怖和好玩,还有其它更复杂的一面呢,还有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每一句话都大有深义,每一个目光都别有想法。这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说明是我们的境界到了。是时候了。该动手了。世界因此就杂芜和缤纷起来。多么好的温度和湿度呀。多么好的空气呀。过去说散步的最好时刻是早晨或是傍晚,小刘儿也说大家产生在这个时候,他不相信白天和黑夜,他就产生在似是而非的早晨当然主要是傍晚,现在看事情又发生变化了,现在散步的最好时刻是上午的十点来钟和下午的三四点钟。目光痴呆倒还有些痴呆。但是痴呆的目光中还大有深意,这本身就让世界感到吃惊和惊喜。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以前这么说也许是表面的和肤浅的,现在这么说就变得有内涵和深刻了。就是山山壑壑没什么阻碍了。眼眵之中还有转弯,烈火之中还有冰冷,刚才正在哈哈大笑,你以为他是一个简单的愉快和开心一下就笑到底了,谁笑到底和笑到最后就是最大的赢家,但是不,他笑到一半突然就不笑了,就戛然而止和突然消失了,就憋那了,就停那了,就不说以前不顾连续说转折就转折说变化就变化了,刚才还在哈哈大笑,转眼之间就不笑了,就立马低头沉思和接着就潸然泪下了,就一个人在那里伤心了,就「吧嗒」「吧嗒」落下泪珠了。而且这泪珠还不是一般的泪珠,一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啦」一下全散落了。因此就大有深意和居心叵测了。孩子心里不定有多少委屈呢。笑着笑着突然就落下泪来了。可怜哩。现在痴呆的目光就不光是痴呆了,痴呆一转向接着不就是疑问了吗?火是我们的集束发出的,接着就燃烧到了你的口里和你的心中,但这集束不是发完就完了,不是到那里就结束了,火就是火了,着了也就算了,不是这样,火里还有冰呢,还有疑问呢。集束到了那里并没有停留接着还要拐弯和折回来呢。就像是钓鱼的鱼钩吧,垂到水里是为了拐弯,放下去是为了收回来,当然回来就不能空回来,就要从去的方钩回来一些和倒回来一些什么。下去的钩都挂满倒刺,一根线上挂了十几个钩子。现在我们的火「扑」地一声到了你的口中,接着我们还要像鱼钩一样折回来呢;去的时候是火,回来的时候就是冰了。要钩住你的心和你的话儿──当然要钩的心和钩的话儿多的很,要钩就钩一个复杂,知心的话儿钩不完,但是复杂里面还有一个主流,诸多复杂的矛盾之中还有一个主要矛盾。现在这个主要矛盾和关键的矛盾就是:
我们故乡不管是从地理环境到人文环境,不管是从温度还是湿度──我们都给你准备好了,现在我们想知道的是:姐姐,你出嫁也很久了,你现在回故乡是干什么来了?从过去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开始,一拨一拨的人回来的也不少了,你是和他们回来的性质一样是换汤不换药呢,还是另有什么高招和别出了什么新裁呢?当然我们知道现在时代已经发展到了合体,你肯定有和他们不一样的地方──那么这个不一样是什么呢?──且慢,我们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你脱口而出的会是:
「我是演奏欢乐颂来了。我和过去回故乡的人不同之处在于,过去回来的人带来的都是痛苦和愁眉不展,一个个都不开心,现在我回来却给自己和大家带来了开心和欢乐,带来的是恐怖和惊喜。」
我们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但是你考察和考验了我们这么长时间,现在也该我们考察和考验一下你了。很明显,这个回答不是我们希望听到的,我们不希望我们的火在你嘴里放射出那么强烈的光芒之后,拐一个弯转一个向接着就反照到我们身上。我们听了这个回答之后,就像一个奄奄一息死到临头的领袖一样,你这个后继者的回答虽然是对的,但不是我要听到的我也会把我的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我不希望在你们讨论我的身后事时,说出这样的废话:
「我们一定要继承领袖的遗志,把他未竟的事业进行到底。」
我想听的是:
「如果你一旦离开这个世界,马上就会天下大乱和军阀混战!」
听到这个,我才开心的笑了。话是糙点,但话糙理不糙呀。看着下的是一个铁钩,其实到心里以后就像是一根羽毛在胡噜你的耳朵眼儿。现在我们要的不是第一种回答不是要你回答来给我们演奏欢乐颂,而是要你的第二种回答也让我们惊心动魄一下给我们一个恐怖。
美眼·兔唇姑姑就在飞机的舷梯上苦笑了。她搓着自己的手,似乎感到有些为难。面上还有些羞涩和不好意思。本来带的就是这个,还能说些什么别的和演奏些什么别的呢?而这表情正是我们所要的和盼望的,于是在大家静止许久喷火许久之后,不是为了美眼·兔唇的回答,而单单就是为了她的羞涩,我们又齐声呼了一声:
「喔──」
……
倒又把美眼·兔唇姑姑吓了一跳。于是她就更加不好意思脸上更加羞涩了。真是艳如三月的桃花呀。我为什么来呢?我为什么回娘家呢?当然不能说是来演奏欢乐颂,要说一些有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词语不足以包含的东西。本来这也是我的强项呀,但是事到临头,就有些口馁和不知如何是好。当然这也证明我们一下就戳到了她的痛处上。话一出口,就不是她自己了,所以迟迟不能出口呢。如果是这样,这羞涩就又有一层哲学上的可爱了。当然她可以随便回答一些毫不相干的话,一下就能把欢乐颂给绕开。而这话因为它的毫不相干,也就更加具有我们意想不到和猜想不透的深意。本来是没有深意的,但越是没有深意的东西,在一个营造了一种深意的气氛中它就更加具有它本来所没有的东西。你到联合国和总统府干什么来了?我就是为了喝口水。本来就是为了喝口水,但是这个喝口水让你想起来,肯定不单
单是喝水吧,肯定还有别的意思也就是大有深意吧?按照这种思路,美眼·兔唇可以说:
「我是喝水来了。」
「我是吃菠菜来了。」
「我没有别的事,我就是来打一串小枣。」
「我就是来洗一下头。」
卷三07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二.1
美眼·兔唇姑姑这个时候可就更加自信和从容了。她又一次站到了飞机舷梯和制高点上。她闭目享受着拍打和穿行,如果你不再提出问题那是你的聪明,你接着还提出问题那就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找倒霉。她甚至对基挺·六指都有些不耐烦了。她居高临下地想:一个为我洗头和洗发的理发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提出问题和开辟话题我倒应付自如,问题是你自己就不觉得有点不自如和不合适吗?你提出问题的思路和过程不都是一样吗?不是已经形成套路了吗?如果你换一种思路和方式向我提出问题我还感到新鲜,现在你新的问题的提出和旧的问题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对于我只能算一首催眠曲我就没必要思考了。不但现在不必要思考,就是过去的已经进行的思考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悔和脸红呢,它只能说明当时我和你同样肤浅和与你一般见识了。(这时美眼在体内倒主动地说:主要责任在我,当时主要是我在思考,你倒横马立刀截住了这一切。兔唇这时也谦虚地说:高明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采取的也就是你给我一堆垃圾,我就在你垃圾上撒一泡尿的战术罢了。)我这样做并不是不理解你提出的新问题的潜台词和深意或是你的一唱三叹,而是我现在懒得去思考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你度假不度假碍着我的腰疼,你说这话的潜台词不就是说等我洗完脸和洗完头之后,除了给你正常地付洗脸费和洗头费之外,还要再给你足够的小费吗?──当然我现在这么顺着你的思路思考已经过分了和上了你得当,我可以在这里适可而止,我不能像你一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我不用到海边去思考,我像懒猫一样躺在南墙根晒太阳就足够了。你的催眠曲对我倒是一种妨碍。在一个平庸的环境里产生出一个伟大的人物在我们历史上倒也常见我们不感到奇怪,但是当我们故乡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在一个伟大的环境里能出现像你这么平庸的人倒是稀奇。如果说你的出现和平庸提出的带有催眠作用的问题对于我们还有什么新鲜的话,恐怕也就在你本身而不是你提出的问题了。仅仅为了这个,我们还在你美容院里坐着,看着你不自信但也不死心仍在那里跃跃欲试的小丑模样感到好玩和好笑罢了──美眼和兔唇在体内相视一笑。看来故乡和娘家我们还是回对了,这里到处都有这么多好玩和开心的人和事。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一个美容院和楼梯上所有的标语。我们倒成了这里的主人,主人倒成了局促的忙忙叨叨的被告。他提出问题只是一种试探,回答不回答和怎么回答全在我们。本来我们还是可以答出另外的具有新意的单词,但是我们为了让你继续失望和败兴,对于你的「度假不度假」的问题,我们在体内第一次异口同声地答:
「操!」
当然这也是基挺·六指早已料到的回答。没提问之前就知道这回答的必然,只是出于不死心、不放心、心存意外和侥幸,才继续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接着还眼巴巴地看着美眼·兔唇的嘴唇。现在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就好象明明知道出门之后是寒冷的东北风,还是心存侥幸地出了门──万一出门变成暖阳高照呢?现在东北风终于灌到了你胸膛前和脊梁后,灌了你一个透心凉,你才终于放心和死心一样。如果基挺·六指还算懂事的话,如果事情能到此为止问题不再接着提出的话,事情也算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但是不,南墙还要再撞一下──如果说基挺·六指有什么可爱之处的话,这也就是他的可爱之处了估计在合体中是六指的基因──他总是要在适可而止的地方再往前走一步,他就是要在大家的倒彩声中还不拉上大幕,因为为正是他要看和要收获的。他要在倒彩的高潮中再掀起一个倒彩──要在你感觉不合适的地方再扎上一刀;如果他是一个医生,他就要往你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他如果是一个政治家,他就要在混乱的社会背景下向我们开枪。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是为了让大家无可奈何,让你们厌烦和厌恶,让你们恶心和呕吐。同样类型的题目我出了一道又一道,我要的就是你们终于忍不住会说上一声「你烦不烦呀」这样的话。如果厌了,烦了,懒了和愤怒了,接着你们见到我不就感到恐怖和害怕了吗?当你们怕我再纠缠和麻达你们,我的快乐不就来临了吗?快乐和快乐颂就是这么产生的。这也是我美容院的生意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和我对故乡社会稳定所做出的贡献。路不走不通,理不说不明,灯不拨不亮──如果不时时酿造一些历史事件最后弄得一代人都没有大的回忆了──当我们在这一点上终于醒悟也和基挺·六指一样想得开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个合体人也是分外的可爱,可爱得和乖得就像是一个胖乎乎的乖儿子。他的小手努力地拍打着我们的脸就显得更加柔软和性感,他的指头穿插在我们的头发里就更加解痒和舒坦。头皮屑已经像雪花一样落了一地。他在努力工作,不管是在我们脸上头上或是在我们故乡的田野上或是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这是一个高明的有见识的主张──重复,就好象伟大的人物在主席台上说的话往往是重复一样。倒不是我在主席台上说不出不重复和新意的话,而是如果我的话常新和日新,你们这些基本群众还能受得了跟得上那不就累死你们接着就会发生动乱和战争了吗?──我们仍然以为这个可爱的主意和主张是基挺·六指合体中六指那部分提出的,六指过去在历史上就拉动过黄河呀,但六指却开始谦虚地说:我过去是一个剃头匠,一副挑子和一个大葫芦瓢,哪里会有这样的远见呢?还是基挺不弃,才与我合体;他老人家过去当过副总理,体内的一切大主意还是由他来拿。这时基挺也谦虚地说:这也没有什么,过去副总理也是这么当的,副总理和一个抡大瓢的在行为操作上没有任何区别,无非是手中的刀不同罢了,一个是剃头刀,一个是剃思想的刀。六指还在那里争:还是有区别。基挺肯定地说:一点都没有。哥俩儿在那里相互握着对方的手,一下倒弄得挺激动。他们一激动,我们的思想就更加通了,一下就和基挺·六指达成一致站到他的立场上了。一下也不觉得他提出的种种问题是重复和烦人了,恰恰相反,这是一种音乐,这是一种美声,它就是这美容院所以高档和高不可攀一下要盖到140多层的原因了,这时已经不是基挺·六指的程序有没有问题,潜台词、深意和一唱三叹的问题该不该提,而是如果你不提,倒要把我们和顾客美眼·兔唇憋出毛病来了。这时基挺·六指又丢掉了他的胆怯恢复了他的自信。说发生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回,而是所有来美容院的顾客都要经过这样一个过程。这也是我们整体艺术和快乐颂中的一个章节。美眼·兔唇也承认:过去是我搞错了,用一个肤浅的单词来回答问题,用简单对复杂,可不就驴头不对马嘴了吗?但我不是一个多么固执和不容易改变的人,我也特别讨厌那些信念过于执着的人,接着我知错改错就是了。于是顾客和理发师在这里会达到历史上第一个和谐的高潮。谁说在高潮之上就不能再掀起一个高潮呢?谁说倒彩声中不能再演奏一个节目呢?虽然我在问题和节目的本身上没有达到,但是我在事外和菜园之外的道理上还是达到了。虽然我谈情说爱和花前月下没有达到,但是我通过强迫还是达到了。虽然都是达到滋味有些不同,但是我们现在不是已经站到彼岸和顶峰上了吗?山头不同,高度一样。我们是什么?我们都是合体人。虽然一开始我们说不到一起和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最后我们还是能够说到一块和尿到一个夜壶里的──我们把尿液掺到了一块。一开始看似有些不愉快,但是为了最后的更大愉快,你再提一个同样没意思的有潜台词的有深意的一唱三叹的问题吧──美眼·兔唇在椅子上说。你再说一个「操」字把我给总结和枪毙了吧,你一下就毙到了世界的根本上──基挺·六指说。美眼·兔唇谦虚地说:还是没有毙到根本上,还是问题提得好。基挺·六指说:还是毙到了根本上,问题倒提得一般。两个人又在那里对引起快乐的荣誉让了一番,直到两人觉得这种推让也成了节目和问题的一部分时,直到两人都觉得如果再推让下去就有些好笑快乐得过了头就暧昧了就发酵了就发馊了就不能吃了和不能要了于是两个人捧着那个暂时还不馊但是再一推马上就要瘘了的破瓜──这瓜是开过的吗?──相互开心到顶地说:我们还是马上提问题和解答问题吧!──看他们对合体世界把握得多么恰到好处和恰如其分而不是再走一步就掉下悬崖。谁说我们不会恰如其分和适可而止呢?就在这个顶点上和顶线上,再从山顶上走一步就下山了,再晚吃一分钟瓜就要瘘了的时候,我们也就停步和开瓜了。我们也就提问和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我们的单词就像小钢炮的炮弹一样塞进炮筒里了──虽然单词一样就像刚才的炮弹一样,但是现在发出去的炮弹和刚才射出去的炮弹打落和开花的地点是多么地不同呀。一个是违心和懒意的、无可奈何和应付的,一个是积极主动的,不这样不说别人怎样自己心里就不安这脸这头就洗不下去。不提不行吗?不行。不答行吗?不行。这个时候就不是各自的体内相互一笑,而是两个合体人之间相互一笑,基挺·六指和美眼·兔唇──基挺·六指说:还是说成美眼·兔唇和基挺·六指吧,美眼·兔唇马上说:在文件上就不要改了,这样排列就很好,提问题的在前,答问题的在后。基挺·六指马上向美眼·兔唇敬了一个礼──相互之间一笑,接着基挺·六指又开始对顾客提问题和打哑谜:
「你现在还工作吗?」
本来这个时候美眼·兔唇可以再说一个「操」字了事,但是这时的美眼·兔唇已经不是刚才的美眼·兔唇了,她倒主动跟基挺·六指商量:
「这个问题提得果然有深意──比刚才两个问题还要有丰厚的内涵呢,要不怎么拿它压轴呢──现在我是先说它的潜台词呢还是一下就深入到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呢?」
基挺·六指倒有些不耐烦:「其实你马上说一声『操』就完事了,不用再瞎猜和瞎琢磨了,我在后来的回忆录里不是已经说了,这些问题的得出,本身就是扯淡和垃圾!还是一个『操』字毙掉痛快!」
美眼·兔唇说:
「还是不能这样。虽然你是随口说出,大师说自己早年的作品是一堆垃圾,但我们也随着大师这么看,就是我们的肤浅和不懂事了,那不从反面证明我们恬不知耻地也和大师的晚年和最后的日子站立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还是有所区别,起码得有年龄的差别,有马上玩完不玩完的差别;你马上就要玩完了,你一辈子便宜捡够了,你是不在乎了,你说是一堆垃圾,但我们还没有玩完,我们不能跟着你这么做,我们还想在这堆垃圾中翻一翻,说不定就翻出对我们有用还能指引我们一段的思想呢。『你现在还工作吗?』这可不是一句一般的问话。是批评呢还是表扬呢?是剥夺呢还是要加冕呢?你为什么工作或是不工作呢?还加一个『现在』。如果放到理发馆的具体环境里来讲,如果单是翻找它的潜台词,那么它大概是──我们只能说是一个大概──是指一个优秀的理发员,一个工作总是不停的理发员──美容院总是顾客盈门──『你现在还工作吗』这句话只能是针对顾客提出来的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调转枪口指向理发员说成他的自言自语和自问自答只能是一个肯定式疑问而不是疑问之疑问和否定之否定──他过于繁忙每天见的面孔太多就像优秀的政治家每天见人与人握手也成了他一项重要工作一样于是握着握着和理着理着就对曾经见过的人现在也认不出来了,这里政治家和理发员是没有责任的──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基挺刚才有一句话讲得还是对的和深刻的,那就是理发员和副总理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在别的方面有什么区别的话,起码在见人和握手上,在拨拉人头方面,你们没有区别,我们顺便又找着了你们所以合体的根本原因了──我们才是一箭双雕呢──仅仅是因为人见得太多了,仅仅是因为这个人以前见过和似曾相识,现在一见面倒是僵在了那里一下想不起这人是谁他是什么籍贯、民族、年龄、单位、在位或是已经退下来了,甚至名字到了嘴边,但就是想不起来和叫不出去,于是在那里干着急──也许我们以前根本没有见过?但你们也要像曾经见过那样到脑海里去搜寻。理发员和政治家,累着你们了。你们这样处理并不是从你们自身考虑,而是你们要着意给我们这些劳动大众一个惊喜: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们还记着。我们。──就是我们根本没有见过,但一见面你还是要说『我们以前见过』,接着在那里做出想名字的样子──你可知你一下在大众面前给我们抬了多大的面子呀,他和副总理和塞尔维亚的著名理发师是朋友。他马上也就成了人们和媒体关心的焦点了。不管见过或是没见过,你都做见过处理;不管以前怎么问,我现在就这么说;正是在这么说和这么处理的基础是,在你见面和顾客亲切打招呼和前提下,在你见了我们而不认识的情况下,当我们都想不起自己的面子丢在哪里你还要给我们捡起的时候,似曾相识或者干脆就不相认而你一下又想不起我们名字的时候,你不能像对一个真正的老朋友刨根问底发出正常问候,又不能像对陌生人那样进行『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在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你得向我主动说明。』等盘查,接着给你剩下打听我们是谁的余地就已经不多了。这个时候你只能采用你的老战术,也就是曲里拐弯和旁敲侧击,你不能从下面主攻只能从侧面徉攻了,你只能用『你现在还在工作吗?』的巧妙问候,来达到盘查我们的目的。这个时候被动的马上就不是你而是我们了,如果我们不是一个傻冒的话,我们就该听得懂这是你对我们的爱护以及你实质上对我们的盘查,我们就该按图索骥和顺藤摸瓜地回答出我们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的种种答案。这时你一边洗着我们的头发一边就对我们的历史全部了解得清清楚楚还能三岁看老的知道我们今后的前途和发展。你就心中有数和随着我们的回答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坦然和越来越有把握。抓住一个人就抓住了整个世界,接着你对我们要整什么脸型和要理什么头型都心中有数和能猜出一个大概。接着再问我们要什么脸型、头型、什么流海和什么痦子和斑点你发问的时候心里就在笑因为你心里已经跟明镜和明镜周刊似的一清二楚──你大体是这个意思吗?你的潜台词是这样吗?我们说的全面吗?如果我们说错了或是即使没有说错里面肯定还要有许多漏洞和不全面的地方就请你批评、指正和补充吧──因为凡是按照大师的思路和意图来走一趟的,中间不出毛病和偏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请你批评指正之后,我们再接着思考和回答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和一唱三叹。你看着是一堆垃圾,我们不明白的是,在这样的垃圾和粪土之上,怎么能长出这么鲜艳的花朵和花朵怎么就插在这堆牛粪上了呢?……」
美眼·兔唇滔滔不绝说完,郑重严肃地坐起身来,停止洗脸和洗发,请基挺·六指副总理和著名理发师先做指示。其实在刚才美眼·兔唇滔滔不绝的时候,基挺·六指已经几次打着手势甚至拉住美眼·兔唇的胳膊和握住了她的手,做出这一切解释和发挥都是多余老朋友在一起就是随便聊聊天你怎么就见外了呢的姿态和表情──已经可以打住了,已经说得很充分了;本来我真是一堆垃圾,我真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我不是大师和伟人,大师累了,一切都是假装的,我如果用这伪装骗一骗别人也就罢了,但我要把这种欺骗用到我多年的朋友和知已身上──虽然去年我们就见过一面,后来你就到别的地方也许是五台山工作了,但是我们还是一见如故和臭味相投和重逢到美容院好象是见到多年的老朋友和亲人一样──我这样说不算辱没你吧?──我还算一个人特别是合体人吗?在我守残抱缺和守拙的情况下,你怎么还一而再再而三地置我的羞惭于不顾一层一层往下揭我的画皮呢?笋子已经剥到心里了,再剥就光了,还让我做什么指示呢?美眼·兔唇又抓住基挺·六指的手,指手划脚地在那里说,哥哥你说到哪里去了,你这样糟蹋自己,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捧我和抬星,你以你的自信来附合我的自卑;但你让我听出来了;现在我求你不要再谦虚下去了,再谦虚就过了就成了骄傲了;这个戏不要再演下去了,再演下去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了;你的好意我已经领了,但在你做了指示之后,我接着还要再挖掘下去呢。基挺·六指带着哭腔说,我肚子里确实没有什么货色,我既没有什么指示──你已经戳穿得够全面的了,已经成了一只破灯笼了,也请你不要再纠缠下去,再解释和破译那些本来就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你何必要把我逼到绝路上去呢?说着说着,基挺·六指潸然泪下。当然这看起来就更加认真和好玩了,游戏就做得更加逼真了──两个人还像亲兄妹一样在那里相互把着和扭着,基挺·六指说:
「赶紧结束,赶紧说『操』!」
美眼·兔唇说:
「不能,就算你不做指示,我接着仍要说一下深意和一唱三叹!」
基挺·六指:
「哪里有什么深意和一唱三叹。就算有,刚才的潜台词也已经代表了。就到此为止!」
美眼·兔唇:
「不说我心里难受,意觉得对不起朋友似的!不要说在这种场合大师说了一句特意和特别的话我们要认真对待,就是一般的朋友在一起聊天,如果你对朋友的话语三心二意,似听非听弄得似懂非懂、只是弄懂一个大概和大体──为什么我们说着说着就说不清了呢?说着说着也就懒意了呢?说着说着就说乱了呢?还没有开始就急着总结呢?最后就成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吧』让别人去理解和猜想了呢?──关键还是在于我们对朋友的不认真哪。虽然这种似是而非是我们追究的境界这样的结果往往讨巧和占便宜往往歪打正着就到了理解、弄懂、弄清和说明白的地步了,接着就在眼神中相互理解和相对微笑了,但是我们并不总是一个效果和结果论者呀。这样虽然好象是夕阳虽然好只是近黄昏一样,我们最后懂了和通了,但是朋友期待我们阐述和发挥的思想我们总是没有发挥和阐述出来。我们总是把一个伟大的思想埋没到我们的肚子里就像在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灵生关系时代自我关系时代最后虽然效果还是达到了,但是中间的过程怎么能忽略和省略呢?乐趣倒是往往就在过程之中呢,结果倒对我们不是最重要的了。如果现在谁还认识不到这一点,那么可以肯定地说,他虽然现在身处我们的快乐和快乐颂时代,他或者她或者它虽然已经是合体人了和到了合体的时代了,你的头长到我的项子上,我的身行走在你的头下和名下,但是在他内心深处离这个时代还有一段距离呢。他的开心就不是真开心,他的快乐就不是真快乐,他还没有理解快乐和开心的真正含义,好象是懂了,其实还没有懂。所以我不能停止到这里,虽然我知道你出于好心才来阻止我,但不管是从对朋友负责的角度还是对历史负责的角度,我还是要说一说刚才那句话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呢。前边几句话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当时我没有说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是占了便宜和糊弄了理发师,现在我就认识到最后吃亏和受到损失的还是我自己。从这个意义出发,我刚才动不动就说『操』──用一个『操』就结束了一切做法,又是多么地无赖和肤浅呀。你没有揭破我这一点而是在那里挥挥手就把我放行了,我当时看你是一种尴尬,现在我才明白是你在替我难为情吧?说到这里我甚至想一下发挥到底呢,不但要说刚才一句话的深意和一唱三叹,恐怕连前边几句话和前几个问题我也有重新回头再挖掘一番的必要呢。刚才我没有说好,现在能不能重说呢?能不能给我一个改过和改正、改造和改变、改革和改建、改编和改组、改进和改善,让我做一个改过自新的改革派和改革者的机会呢?总不能让我永远落后和辜负这个时代吧?我认为我过去已经很开心了,现在看开心的还不是地方和时代,还开心得不到位和没有掌握开心的真谛,开心原来是一种假相,里面包藏的是痛苦和无知。已经错过一个时代了,让我重新再来和从头开始吧。虽然推倒重来十分复杂,但是就像历史都需要重建一样,我们能看着半途而废的大厦因为怕麻烦就不推倒重来吗?让我再说一遍『你现在还工作吗?』到重说和重塑到『好久不见』好吗?我求你了!……」
美眼·兔唇在低声下气征得基挺·六指的同意。基挺·六指这时倒是憋不住先笑了:
「不就是打一场牌和做一场游戏吗?不就是说一句话和在垃圾上撒一泡尿吗?说着说着你还真来劲了,真入戏和真认真了。当然这本身也是一种发泄和开心,但是你不觉得在一个节目上耽搁时间太长也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吗?我们总是这样转车毂轳地转下去,不说我们在浪费自己和大家的时间和青春,也好象我们已经没什么新的花招和新的游戏似的。看你还急出了一头汗。你是想回头在一个事情上弄下去和弄到底,但是你仔细想一想,世上哪有一件事是弄到底和打了个穿的呢?事情就是要半途而废,事情就是要丢三拉四,世界上都在讲认真,而我们合体人就是要讲这个不认真。一认真就出毛病,不认真和让事物任其发展,事物本身倒是要按着自己的属性和逻辑滚动出一个模样来呢。脸要洗头也要洗,问题要提样子要做,但是你还是不能把朋友逼到没个退路的地步赶尽杀绝。这时在杀着朋友的同时也在杀着自己了。一个潜台词就够我受的了,还真要刨根问底地去追究深意和一唱三叹吗?这不是在骂我吗?这不是要拆了我和解了我吗?这不是要把我稻草人的本质暴露在大众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吗?这不是要庖丁解牛和秋风扫落叶吗?对同志还是要有春天般的温暖,不能让自己开心的同时和为了自己的开心非要把朋友给牺牲掉。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恶毒用意和狼子野心了。如果是朋友的话,我们就赶紧结束;如果你非要我好看的话,我现在就把我的脑袋拔下来插到你的转椅上!」
基挺·六指把话说到这种地步,美眼·兔唇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了,这时两个朋友──这才是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呀──相视一笑,就好象一场酒席和宴会终有散席的时候,虽然大家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是我们总不能把今天的酒会开到明天早上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在这岔路口分手就在此洒泪相别和让兄弟给你拜上三拜吧。前面山高路远,兄弟一切保重。今天确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一天。基挺还是基挺,六指还是六指,美眼还是美眼,兔唇还是兔唇,我们都还那么可爱,身上散发着永远不败的魅力和芳香──于是两人相视一笑,这时不是美眼·兔唇一个人,而是和基挺·六指一起──一个在转椅上躺着头朝上,一个在天花板上立着头朝下,脸对脸和眼对眼地共同说了一句体现合作和友谊的话:
「操!」
接着相互问:
「今天好玩吗?」
「好玩!」
「今天恐怖吗?」
「恐怖!」
「今天开心吗?」
「开心!」
这时炉火正红。你还没有问朋友有没有身体糜烂和钩虫病,你就把她(他)(它)带到家里睡觉来了。你还没有问路总共有多长,你抬抬腿就上路了──孩子,你的勇敢和朝气就来源你的幼稚,到了晚年想到这一幕的时候你都感到有些后怕;40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没有一个孩子心胸开阔呢?怎么每次都是孩子给你让步从来没见你替孩子考虑什么呢?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充满着刀光剑影;静水深流的生活底部,充满着勾心斗角。我们常犯的错误就是爱自己挑一杆旗站出来,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当我们撤退的时候,身后就剩下一堆垃圾了。我们就在这垃圾上撒了一泡尿。我们不愿意回想我们的往事。往事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太深和太值得回忆的内容和对象。每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除了遗憾就是遗憾。当时我们是那么做的,事后我们想起来当时要不是那么做就好了。但是到了下一次,我们又是那么做而不是这么做。我们还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是我们的出身和阶级本性所决定的。当我们是单体的时候,我们人人都这么苦恼和苦闷。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最后又到自我和骷髅时代,我们回想起这一切一切都成了一个大概,我们单凭着一些记忆而不是事实本身就要和历史重合。到头来我们才知道我们不是和实物而是和它的影子在合影,当我们站到故宫和太和殿的时候。我们弄不清这些骷髅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和愁眉不展。当然最后还是弄清了。不弄清就没有今天。不弄清就没有发展。不弄清就没有单人时代的结束和合体时代的到来。但是现在我们要问:真的弄清了吗?似乎是弄清了,其实还是没有弄清。风雨交加之夜,一具具早年丧失的尸身排着队回来了。它们转了多少年代,你问它们把世界搞清了吗?你是行尸走肉。你出去转到了哪里和找到了些什么?去找了六指还是找了瞎鹿?如果世界上评最可爱的人,我知道你不会评我,你不会评孬舅,不会评猪蛋,不会评基挺·米恩或是巴尔·巴巴,不会评曹小娥或是女兔唇──如果我们还是把标准放到单体人的时代来议事和评选的话,大概你要评的是六指叔叔或是瞎鹿叔叔吧?会评老曹或是老袁吗?……基挺·六指看到这种思路在他擦洗的美眼·兔唇的脑门上那脑门现在就成了一块小屏幕图像在那里一闪一闪地跳动,当时倒是心花怒放了。一下就把刚才的结束不结束能不能快一点说『操』的纠缠、纠纷当然也就是愉快和开心给忘掉了。一下就被新的更加开心的内容给吸引了。本来炉火已经通红,趁热打铁就会成功,但是看到这一屏和这一幕时,他也将手里的铁和火,烧得通红的火钳和通红的旋转铁球给停下来了。基挺看着六指。六指也意想不到荣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了自己头上──图像虽然没有基挺,但却有六指呀──于是还有些谦虚地对大家说:
「其实瞎鹿大哥,老曹和老袁大哥人也不错嘛。」
又对美眼·兔唇一阵端详:
「其实一开始小刘儿对你们俩也痴情过一段。最后也是少不更事,才转了方向。」
兔唇这时也自知地说:
「他当时主要是针对美眼,不要搭上我。」
美眼又安排兔唇:
「你说一声『操』,也就不把他放到眼里眨一眨了。谁知道他那小脑子里都转些什么东西呢?」
大家一笑。定睛一看。接着就知道该闲话少说和书归正传了。跑调跑的时间太长了。下坡下的距离太远了。该上正路和该开机和该让事情正常动作起来了。不知不觉水就从我们身边流过去一股。水还是那么清,山还是那么绿。飞机的舷梯上是什么样子呢?寒风中的人民群众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总是用我们的真诚来对待你们的技巧,我们总是用一腔热血来来堵敌人的枪眼。虽然我们现在再看那些事情就像大人在看当年有卡通一样兴奋。也是一种恐怖和开心。我们的脑子没有闲着。时间是在两相和两想的过程中实现和完成的。一切都不固定。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流到这里和要说些什么。就好象我们把车子推到了目的地,我们还不知道我们一路都想了些什么一样。但是:目的地已经到了。我们听到「滋拉」一声,头发已经烫糊了脸已经给烫伤了。美容院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气味。当然这个时候我们重视和想看到的已经不是头发和脸──已经不是对象,而是从火里夹出来的那个火钳之上被烧得和烤得通红的石头──而是工具。红石头。我们一把抓起那块红石头就到了阳台。阳台是多么地宽敞。来回走动起来是多么富有余地。我们可以在阳台上散步,我们还可以在阳台上演讲,我们可以站在阳台上让聚集在楼下的千百万群众看一看。阳台比城门楼子还要安全和方便。去上城门楼子我们还得走了阵路呢。但是阳台就不同了。阳台在我们自己家中。我们不用走那么一段路,我们把这段路留给了人民群众;我们不用到他们中间去,让他们到我们阳台下来。这是谁想出的好主意?我们刚刚还在卧室里睡觉,一分钟之后,我们穿著睡衣就到了阳台上。我们向人民群众招招手和对着麦克风说几句话,接着就又回到了卧室。从床上到阳台上,从刚开始说着床上的话到向人民群众说真理,中间的过渡仅仅需要一分钟。也许你今天的起床还早了一些呢。本来一分钟就够了,可你起来的时候离开会还有两分钟。手下的人还在阳台上调麦克风的音量呢。怎么有「沙沙」或「兹扭」「兹扭」的声音呢?这时秘书或是秘书长提醒你,你还可以到洗手间刷一下牙。过去你对着麦克风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刷牙,虽然你嘴里说出的是真理,我们不再为了正义和和平而战了,但是你嘴里吐出的气味,却是隔夜的酸气和臭气呢。今天我们要让真理随着牙膏的芳香一块喷射出来,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们是在阳台上。这就是我们的家。再也不会发生谋杀事件了。恐怖都留给了群众。惊喜都留给了群众。快乐和开心也都留给了群众。但是恰恰在你在阳台上演讲的时候,还是有人在下边开了枪。你是在阳台上刚刚开口就被打中的。一枪过后你还在吃惊没有倒下,接着凶手又从容地向你开了第二枪和第三枪。三枪都打在胸膛上和脊梁骨上。血从衣服里渗出来了。像在平空的秋色上开出了一朵朵艳丽夺目的花朵。在送你去医院急救的路上警卫问:
「首相先生,你痛得厉害吗?」
不管是孬舅还是基挺,这时都痛苦地由于这痛苦显得特别慈祥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安慰我们:
「痛是痛了点,但也不是特别严重。」群众都从阳台蜂拥到医院。
「首相先生怎么了?」
「首相先生还有救吗?」
医院一下也显得特别重要了。院长也一遍一遍开始走到医院的阳台上向大家发布你的病情公告。一会是有救。一会是还活着。但停了一会就不行了。没救了。心电图扯平了。人工呼吸也不管用了你终于过去了。这时大家是多么地悲伤呀。一下就失声痛哭了──本来心里有许多别的瘀积,本来有这么多瘀积而找不到痛哭的场合,现在都借着你的被刺发泄出来了──当人民因为日常生活和家庭琐事而胸闷瘀积得都快得了癌症了现在通过发泄终于痛快了轻松了和痊愈了,领袖也算是死得其所。接着大家就在漆黑的夜空里点燃了手中的打火机。基挺·老孬,我们想念你。是你的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医疗过程。这是医院院长也没想到就是想到也制止不了的结果。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从深意和一唱三叹的意义上来说,恐怖就是开心和欢乐。癌症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难过的心还没有开吗?什么叫阳台?──这是基挺·六指和美眼·兔唇还没有走向阳台,还没有看到阳台下已经聚集着几千万群众──群众倒也还是那些群众,无非是搬动了一下地方和给他们换了一个环境。我们总以为到处有几千万人在欢呼和跳跃,到处都在等着我们和盼着我们,其实等待我们的群众永远是那么一小撮──基挺·六指向美眼·兔唇提出了最后一个开心的问题。当然美眼·兔唇也想到了群众、城门楼子、谋杀、医院、癌症和打火机。这也是深意和一唱三叹吧。但是当她想起这一切之后,就是忘了最后说一个「操「字。还是多亏了基挺·六指的提醒,她才不好意思地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也就红着脸和基挺·六指一块说了一句:
「操!」
这时麦克已经给调好了。这个「操」已经不是那个「操」了,这个「操」通过麦克一下让人民群众听见了。于是人民群众就把这当成了他们演讲的开头或是演讲的全部内容了。群众一阵欢呼。这个演讲好。我们要的就是这个。于是欢呼声像波浪一样从后向前涌过来。涌过一浪,接着又是一浪。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基挺·米恩和美眼·兔唇相互看了一眼,接着就笑了。真是开心和好玩呀。人民群众怎么就那么可爱呢?如果我们还不能给他们提供些什么和做些什么,别说我们对不起人民群众,我们连自己的良心都对不住。我们的心会不安的。我们夜里会睡不好觉和动不动就惊醒出一身冷汗的。我们会做恶梦的。我们会听到噩耗的。这时不要说人民群众要谋杀我们,我们自己都觉得应该杀身成仁以谢天下。从飞机舷梯到美容院,从春天到寒冬,人民跟着我们转来转去为了什么?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故乡父老乡亲,其实要求并不高,仅仅为了看一个稀罕和稀奇,满足一下自己当然这么多自己聚集起来就是群众的好奇惊讶。这就是呼声和民意──他们想知道:你们要搁在火里烧和架在火上烤的那块石头到底是谁呢?是不是就是我们身边的那个白蚂蚁家的儿子白如雪和雪里迷的白石头呢?我们翘首以待在寒风中等待,你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其实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为了看一块石头。我们对世界上的大道理都能弄明白说白了我们也不在乎,我们弄不通和弄不懂的就是我们身边的石头;当我们弄不懂和弄不通石头的时候,我们心里就憋得慌和受不了。是那个已经被我们绑上烤架上的白石头吗?我们头发里眼窝里都是土──在我们头上和脸上都是土的时候你们到美容院洗脸洗头去了,现在你们脸和头洗完了,你们已经到了阳台上,接着你们就该伸开你们的巴掌,让我们看一看你们手中的那块石头了吧?是那块石头吗?就是用它来补天吗?以前他总跟我们在一起,一刮风一下雪他就迷路,找不到回家的道,怎么在我们一不留意和一不留神的情况下,这小子突然就长成了一棵大树刮风的时候就让我们刮目相看了呢?它怎么会不激起我们的好奇心呢?我们怎么能不把它当成一个生活中的期待、期盼和谜底来对待呢?这也是支撑我们生活起码是支撑我们从今年春天到今年春天到今年冬生活的主要动力和为什么要活着的原因。现在谜底就要揭穿了,巴掌就要打开了,在揭穿和打开之前,还给我们说了一个「操」字,怎么会不让我们激动和欢呼呢?我们个个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这时平静和感到好奇的倒是你们这些掌握谜底的人也就是基挺·米恩和美眼·兔唇了。你们倒是一下子显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由于你们的掌握,你们就没有了期待和期盼,就没有激动和欢呼;虽然你们的脸和头都刚洗过,但是你们就是没有我们这些土头土脑和脏头脏脑的人幸福。我们倒是站在高地上,你们倒是站在低洼里。我们倒是居高临下站到了阳台上,你们倒是孤零零──你们总共才两个人──地站在了阳台下和寒风中。面对着这么好的人民,你们得有一个说法──虽然我们已经承认你们用一个「操」字开了一个好头──就像你们面对着一个枯黄头发的顾客一样,「你用的是什么洗发液?」──得有一个说法和解释一样。打开你的双手吧。让我们看到那块烧得通红的石头吧。本来应该在别处烧烤,你们却已经在美容院里给我们烧烤好了;本来你们应该当到众人给我们露一手和火中取栗,现在你们已经取出来就差让我们看到。你们玩的是什么戏法、手法和手段已经无足轻重,现在你们把结果亮出来让我们看看吧;过程我们已经不关心了,我们现在关心的是目的。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了。过去我们生活的糊里胡涂,我们生活在鼓里和缸里,我们的石头和我们的心握在别人手中,现在就要见到光明了。我们都有些等不上了。我们都有些着急了。在不影响结果和成熟的情况下,就不能有一点提前量吗?果子已经挂在枝头,眼看已经通红了,就不能提前把成熟的果子给摘下来让我们尝一尝吗?非要等它熟透自己从枝头上落下来吗?一定要让我们望眼欲穿吗?我们仰着脖子都得了脊椎炎呢。等它熟透了「啪嗒」一声掉到地下就烂成了一团稀泥了。女大不可留说不定今天夜晚她随着一个卖油郎就逃走了,你就永远没有女儿了。──不要再犹豫了。让我们看一看那块石头吧。虽然我们也知道你这种拖延和延长会增加我们的期望,会将我们的幸福抻长和拉长,但是我们也得提醒您一下,也不要一下抻得和拉得太长,别您一不小心就把它给抻断了和拉崩了。那时着急和哭叫的就不是我们了,你们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也找不到舅舅了。您到时候怎么向人民和群众交待呢?如果说过去的从不适可而止是您的美德的话,那么现在您就试着适可而止一次可以吗?
「美眼·兔唇姑姑,我们等不上了!」
「美眼·兔唇姑姑,打开你美丽的双手吧!」
「让我们看它一眼!」
「让我们再送它一程!」
……
人民的浪潮在那里欢呼和呼喊着。这时阳台上金光四射。美眼·兔唇姑姑这时并没有与基挺·六指商量──与你商量得着吗?我们也认为不商量就是最好的商量──只是看了他一眼,带着焦黄的头发糊味,就找开了她的手掌。就在这里交待了吗?环境就是一个工棚吗?洞房就是这样吗?从此我与生俱来的童贞就没有了吗?当然我从此就可以不在乎了?生活就是这样可以割裂和断裂吗?真是有一个新的天地吗?随着美眼·兔唇姑姑手掌的打开,我们就真的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和自由的王国了吗──随着美眼·兔唇姑姑手掌的打开,眼见着,通红的石头,像一轮通红的太阳一样在阳台上冉冉升起。看得我们眼花缭乱,看得我们热泪双流,看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和抬不起头来,到头来我们倒什么也没有看清楚。我们一下就被笼罩在炽热的巨大的包容性的光彩、光芒和光线之下。人间万姓仰头看,万姓倒是万姓了,仰头倒是仰头了,但是到头来我们什么也没看清楚。我们没有看见石头长得什么样。
「我什么也看不见,打开门。」
「打开门,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的姥娘说。我们骗着姥娘说──在这姥娘的最后时刻:
「停电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就处在明晃晃的电灯底下。姥娘习惯地信任地把一切都交给你地说:
「噢。」
就不再怀疑和说话了。这时我们也信任了美眼·兔唇姑姑。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你的光芒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你捂着我的眼睛让我猜你是谁。由于你的捂眼,我什么也猜不出来。眼见得石头就在我们眼前,但是石头发出的光芒让我们看不清它。我们不知道它是谁。也许就是我们熟悉的白石头,但白石头能放射出这么强烈的光芒吗?可白石头为什么又不能放出这么强烈的光芒呢?白石头就生活在我们中间。白石头的光芒就是我们的光芒,我们在自己的光芒下看不清自己。但是我们还是有些不放心,我们还是得查证一下和核对一下,我们还是想得到美眼·兔唇的回答。我们敲着我们一次性消费的纸盘子──用塑料的刀叉,有的人又在盘边上开始倒芝麻盐──我们要就着我们自己家里制造的、在火上焙出的芝麻加热盐,把一块石头和太阳给吃下去。这石头和太阳是我们烧烤出来的。太阳是我们的乡亲。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就又激发出一种兴奋和感概来。美眼·兔唇姑娘,快一点回答我们,快一点给我们一个印证,印证太阳就是白石头和我们自己。──你嫁出去有好多年了吧?
「美眼·兔唇姑姑,给我们一个印证!」
「美眼·兔唇姑姑,我们对你的话绝不怀疑!」
「美眼·兔唇姑姑,告诉我们,你手里的太阳和阳台和天空上的太阳是我们的白石头和我们自己吗?」
「肯定不会让几千万都市──现在已经不是农村──的父老乡亲失望吧??」
「我们真不是在威胁你!」
「你不会回答出别的答案吧?」
「你不会让我们一下子就撕心裂肺吧?」
「你一定会回答『是』对吗?」
「想想你要回答出『不是』的结果和后果!」
「你一定看出我们的心虚来了吧!」
「我们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你了!」
「我们都不是外人!」
「你要一下子不好回答,你就不回答也行,我们就把你的不回答当成是一种默认!」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庆祝了!」
但是这个时候美眼·兔唇在阳台上回答了。当然她的回答我们早已预料到了我们就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算是美眼·兔唇想回答「是」或者事实上就是「是」,但是操作文字的小刘儿不管是从操作技巧和转折来考虑,还是从合体时代的价值和快乐颂的标准来考虑,他都会让她回答「不是」。风吹起了美眼·兔唇姑姑的衣襟。只要这句话一出口,人民就炸了,天空就阴霾弥漫到恐怖了。人民失望和失落到极点,就使人民达到欢乐的极致了。白石头就得救了,我们也得救了。美眼·兔唇果然微笑着张开她通红的小嘴回答:
「操,不是。」
大都市就炸了和沸腾了。不管是你回答「是」或是「不是」,故乡都会炸了和沸腾了。一个「是」或是「不是」的回答,对于世界竟是如此一样地性命攸关和无足轻重。我们从春到冬,从广场到阳台,嘴干舌燥一粒米没打牙,最后还是中了美眼·兔唇和小刘儿的圈套。我们的阴谋还是被他们更大的阴谋给包藏和包容了。这时人民又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在这种包藏、包容和刀光剑影之中,美眼·兔唇弹起了她的土琵琶,跳起了她清新明快的小天鹅组曲欢乐颂中的一首舞蹈。但等沸腾平静之后,等散了戏夜深人静和人们开始反思之时,这时人们又忘了欢乐的主干而想起和计较起一个至今仍没有解决和令人担心的问题:如果那块石头不是白石头和我们自己──我们捆错了人,那它又是谁呢?为个时候我们又感到人人自危。美容院的基挺·六指哪里去了呢?怎么说不见「嗖」地一声就不见了呢?这时我们人人出了一身冷汗:这块石头该不会是基挺·六指吧?
六指绾着头发,穿著雪白的衣衫和向身后飘去的长裙,翘着第六个梅花指,甩着长长的水袖,在天空中快乐地翩翩舞着。已经舞了43个昼夜了。这是美眼·兔唇给故乡留下的个人痕迹和不愿退出历史舞台的一个明证。都市的夜空本来就没有过去乡村夜空那么明亮,都市的星星没有乡村天空的星星那么多;本来这一天是没有月亮的,但是在都市一扇扇窗户灯光的映照下,我们又似乎天天行走在月光之中;真到了有月亮的那一天,我们又把这月亮给忽略了。都市车流排出的废气挡住了我们仰头观天的视线和心情。丽晶时代广场决没有过去的打麦场那么清静明亮。但是真要让我们回到故乡去割毛豆,在直接的炎热的大太阳底下割过来又割过去,这时又没有一个人像当年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一样那么踊跃了。我们仅仅是在排除这一点可能性之后,才说我们要做一个故乡精神的不撤退者。我们的执着都是建立在一切都不可能发生的前提下。六指宁肯在雾障之上起舞,舞着舞着眼看他的白裙子都变成了灰色和黑色,但是他还是不愿意拋弃我们这片天空和我们这些观众。他还是不愿意再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抬头看不见六指。到了夜晚,在一片蓝色的衬托下,我们也只能看到他舞来舞去的白影子。他的影子映在都市高大烟囱吐出的黄色的红色的烟柱之旁。他也就是舞一个意思,他也就是舞一个整体,他也就是舞一个战略──当然他就是舞得再仔细再认真,我们在重重迷雾之中只能看一个大概,你何必多费力气呢?一开始还是一个新闻。说我们的天空上除了月亮和太阳,现在又多出一个不停的舞者,长袖善舞,白色善舞。太阳和月亮还有进有出一天回去休息一次,而我们可怜的六指就在那里不吃不喝和受着大气污染──而这种种的污染又是我们造成的──在不停的舞着。一刻也没有休息。舞完一个曲子,接着就是另一个曲子。跳完了芭蕾,接着就是民间舞。他的鼻孔早已是黑泥和污垢的聚集地,他43昼夜水米不打牙我们不说他饿不饿人是抗饿的但还是抗不住渴经不住没有水喝呀,但时间长了我们就像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样开始习惯了和听其自然了。虽然我们有时候也听到天空中突然传来「渴了你就给我一碗水」的乐曲,但是我们行色匆匆车流如水偌大的都市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们过去的朋友。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落后的农业社会的人说的一句话了:城市真是冰冷的城市呀。城市的心都冻结和麻木了。城市真是恐怖当然接着就是开心了。这还只是天空不下雨天上有太阳的时候,如果天上再降下瓢泼大雨和落下大如席的一片片雪花的时候,我们的六指不就变成一只落汤鸡或一只大冻虾了吗?但据后来的六指──合体中的基挺哪里去了呢?──又过了好多年,已经从天空中下来了,已经不舞了和不疯了这时开始回首往事和写回忆录了──说道:当时他在天空中起舞的时候,其实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苦。当然苦还是苦,但不像你们揣测和想象得那么苦。苦的是身体,甜的是心尖尖。身体再苦再累,但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天上跳舞而人间万姓都仰头就像半夜三更爬起来到泰山之巅看日出就像八月十五这天正好不是阴天──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六雪打灯──这还是咱姥娘说过的话呢──大家都像看这满满的脸盆一样的月亮一样在看我,泰山的日出你不是天天能看到的,你不是天天住在泰山之上,八月十五也是一年才有一次,而不会天天都是八月十五──而我现在天天都在天上舞着,虽然有雾障,虽然月不亮星也不明,但是你们总能看一个大概,我不就成了你们天天的太阳、月亮和明星了吗?一想到这一点,虽然饱受皮肉之苦,但是心里还是甜呀。人活着图个什么呢?不就活个心灵吗?想着想着就乐了,想着想着虽然口干舌燥但是就开心了。这还是一般的日子。在你们的想象之中,恐怕雨天和雪天我就更加难受了吧?其实情况恰恰相反,越是这样的天气和天空,我越是激动和感到有气氛呢。雨中之舞,「渴了我就喝点水」,就好象是在雨中踢足球一样,也别有一番情趣呢。漫天的大雪降了下来,我在天上和雪花共舞。席大的雪花就飘荡在我的四周。你们在地下摸到的是静止的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成了泥,而我是在鲜活的雪之精和雪之灵共舞。我一下就有了舞伴,我一下就到了天国。空气是那么清新。雪花和我的舞之灵充满了天地。没有媒体在报道,没有电视在转播,没有人在关心我,但我是自由的。这时我就不是舞给你们看而是舞给我自己的心了。我什么也没有舞,我什么也没有动,我身体不动的情况下就一切都在舞了,因为我的心在动。我的心也没有动,我是随着雪花飘落的节奏和音乐自然而然地在流。我的身体和心都在流。我是多么地舒畅啊。我是多么地不管不顾呀。为此我还得感谢美眼·兔唇姑姑呢。不是她──虽然我成了她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道痕迹──我还到不了这一步上不了这天空和跳不了这舞呢。在照亮别人的时候,我也点燃了自己。没有灯下黑。──虽然从回忆录中看到这一段我们也保持了高度的警惕,有没有为了回忆录的艺术效果故意在那里夸张和加水的可能呢?真的在高处不胜寒的风里雨里就是那么乐吗?或者干脆为了气我们这是他的一种手段?怎么我们在地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呢?拉了一车煤一车面或是一车白灰,行进途中遇到了大雨,我们和煤、面、白灰一起成了落汤鸡,怎么他一上天就那么浪漫和潇洒呢?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也有些人来疯和偶然的慷慨大方,但他实质上对一草一木一点一滴对人和天气都斤斤计较──天气的变化都会影响他的写作,怎么现在一到回忆录里就这么大方和大度了呢?他在天上跳舞的时候我们视而不见,「天上有一个人在跳舞。」就是偶尔往天上看一看,也不是要看那个跳舞的人而是想看他突然是不是就不在了呢?在是寻常,不在才是新闻呢。但是令我们失望的是,我们每次仰头的时候,也都在那里不知疲惫和不遗余力地接着跳和继续跳呢。在他不遗余力的时候我们都替他疲惫,现在到了回忆录中他怎么说得那么轻松和忘我呢?当时他的舞蹈一天天没有变化都是老一套,但是到了回忆录中他怎么说一天一个新花样呢?他甚至在回忆录中说,当年在我们故乡大收割的时候,在我们的红薯地里,我们故乡的整个天空成了一个大银幕,我们在上面放着一个永远重复的电影,我们银幕上的一个人头,就有一座山那么大,我们银幕上的一个乳房,就像一个面盆或一个卫星接收锅那么肥,我们银幕上的一个情绪,就像天上裂开的一道闪电那么剧烈和那么急速──在我们的故乡还是乡村的时候,我们要表达什么,还要借助现代技术和激光的天幕电影;现在我们故乡成了大都市,由于我在天空中的存在,连天幕电影都已经不需要了。但是我们的天空并没有闲着,我们仍有一个天人合一的灵魂在引导着我们的精神。她是那么自然、放松、不技术和不做作。就好象天上本来就有太阳和月亮,就有风和雨,就有春风和雨露一样自然。这个时候你再想起来与狼共舞是多么地肤浅呀。我们想说的就是这个。──他在回忆录上振振有词地说。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冯·大美眼──我从电话里听到你的声音,直到下午还令我不安。我们分别已经有半个月了。但想起来好象就在昨天。我并没有把和你在一个上午的交往像往常遇到另外一个人一样在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再掐着昨天的一分一秒来对照、想象和补充昨天或是前天的同一时刻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说什么,你的一颦一笑,你的一言一语,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低头或是抬脸的笑容和拒绝,或是你把手搁在你脸的一旁来阻挡伸过来的另一只手──区别原来在于阻挡而不在于千篇一律的默认。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反其道而行之理解六指叔叔在那43昼夜到底是怎么渡过的和在那43昼夜之中他一边跳着舞脑海里一直在想着什么。每一天想的都是43天前的那一天吗?是对那一天的重复、补充和想象吗?如果是,我们就承认你43天的每一天都是自然的常新的和不重复的──哪怕你的舞蹈动作是重复的,但是你的心和你在天幕之上的动作是不重复的和全新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就要对你的当时和你后来的回忆录提出足够的置疑。这个时候六指还是狡猾啊,在《六指回忆录》首发式上,当媒体提出这样一个尖锐问题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当时我是在想着43天前的那一天。」
「还不止这一天,当时我脑子里还在想着别的东西!」
「我对一边跳舞脑子里一边想着别的东西就好象平常一边做事情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样从来都是勇于而不是羞于承认的!」
看着他上了我们的当,我们紧逼着他问:
「当时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就好象我们当年对骷髅的逼问一样。
卷三07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二.2
这个时候六指就被逼到了墙角。本来他是描写天空的,现在终于在地面上被我们擒住和堵住了。但在天上跳了43昼夜的六指,已经不是以前的六指了。这个时候他也游刃有余和对答如流了。何况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在跳舞而是到了写回忆录的晚年和老年了。他已经是一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而不是当年开美容院时年轻气盛的可爱的美容师了──什么在世界上显得可爱呢?也就是各种动物还不明事理和不谙人事时表现出的幼稚和憨态了,就是那种孩子似的驴头不对马嘴的答非所问了。这个时候我们以我们的年长和有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年幼和无知及所答非所问而感到他的一丝可爱和对他的一丝怜悯。但六指已经不是一只小狐狸了。他已经不是刚出生三天腿还软软地站不起来眼还没有睁开还要靠我们人为地来给他掰眼的那个需要我们帮助和呵护的小家伙了。我们的天性还是乐于助人的,只是看到这种帮助对我们是有害的还纯粹是一种显示和一个乐。看,我是多么地善良和爱帮助动物和幼小呀。我是多么适合当幼儿园的老师指引和引导别人呀。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指引和引导,你想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你就永远站不起来了,眼睛就永远睁不开了。从我们内心深处来说,我们都有想当幼儿园老师的倾向──在不远的将来和章节里,我会作为幼儿园的老师带着你们故乡所有的人和孩子到一个山清水秀和碧海蓝天的地方去洗澡。所有的人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让你们光着屁股。这是度过危机的最好办法。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觉得大人特别神圣和严肃,他们所做的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幼稚和需要教导;但是当我们也成长为大人后,我们才知道大人不过是一帮老奸巨滑以自己的利益为出发点来制定社会和自然规律的老狐狸罢了。他们抽烟叫嗜好,我们抽烟就叫学坏。他们乱来和乱搞,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再到自我和骷髅时代,一切都能归结到人类发展或是人性发展的根由上去,小刘儿叔叔不就是这样站到成人的立场上去阐释这一切的吗?而我们在楼梯口或是桑柳趟子里一次过家家,让大人碰见我们马上气馁的承认:「我们瞎玩呢。」你们还要劈头给我们一巴掌:「怎么不玩些别的呢?怎么就不学好呢?」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哪里还有我们孩子的活路?──但是现在六指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不是在跳舞而是和我们一块到了晚年开始写回忆录了。他已经是一头老奸巨猾的狐狸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尾巴给藏起来把自己抹了粉的俊俏脸蛋给露出来了。我们知道他当时在天上也是机械地在跳着重复的舞蹈,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是给他规定和教给他的那段舞蹈,等跳到最后的第43天他还没有完全熟悉呢;他还跳得很蹩脚和很试验呢;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重复不机械今天和昨天不一样的话,那也是因为他对本来的舞蹈和段子一次次跳得走样但他在心里还是极力想把它们跳得一致和标准只是没有掌握它们的规律无法从必然王国到自然王国罢了。如果他到达了怎么跳怎么有的阶段,我们相信他一边在跳的时候,心里一边还在想着别的东西,脑子里众说纷纭和纷至沓来,马不停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旋转,这个时候他首先感到的不是脚累和腿累,而是脑仁疼;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他把脑子和脑力都用在规定的舞蹈动作上还顾不过来还丢三拉四还顾得了头顾不住脚还在捉襟见肘,他哪里还会有时间去考虑别的风云往事呢。但是历史真相就这样被晚年的老奸巨猾和六指给埋葬了。不用的都埋葬在了地下。都不露和再也不说和不提起了。长期的不提起,不说我们相不相信他编造的回忆录和谎言,问题是他自己首先就相信了。他倒不是用一种故意的欺骗来对付我们如果是那样倒好办了,现在他是用一种真诚和他首先相信历史的真相就是这样的态度来说话,如果我们再不相信这种历史这时首先需要怀疑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们自己和过去的历史了。当然从这种意义出发,世界上所有的回忆录又都是真实的了。我们甚至可以不相信当年的历史而要相信我们的回忆。当年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于我们的现在不是已经都过去了吗?认真的追究和考察还有必要吗?我们寻找历史和当年不都是为了现时的一种情绪和一种感觉吗?于是回忆中的历史倒是更加真实更加具有美感和艺术性哩。这时老曹老袁站出来,又从反面举例子说,我们在历史上统治过故乡那么多年,也算是鼎盛一时吧?当年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吧?但是后来被小刘儿书写成什么样子呢?不也成了一堆臭狗屎?我们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如果你真要较真,你就非得让人和这样的历史给气死不可。更深一层的道理是:如果你再较真,你是跟谁较真呢?历史从来都是大而化之的,空子到处都是谁都可钻,你不去惦着钻空子而是在较真,较来较去也就较着你自己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六指的大言不惭的回答也就听之任之了,我们对他的逼问就成了一种形式,如果他能将历史改头换面编造得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就承认他的43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他在跳舞的时候确实是思绪万千,就和他回忆录中的描写接上了头和对上了号,角角落落都砸到了实处,他就是我们的狡猾的同类而不是孩子了,我们也就气味相投和意气用事了,我们就会说「跳得好」和「写得好」而不会说别的了;但是如果你回答不出你当时想的是什么──你编造不出什么和篡改不了什么──问这个问题的前提我们知道你肯定会编造出什么和篡改些什么,因为这对于一个晚年的老狐狸是不困难的──那么我们也只好无奈地承认你说的和写的一切倒是在篡改和作假,我们就不相信你的回忆了。虽然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用大好光阴去苦苦等待着一个阴谋诡计的结果,我们对结果充满着期盼和希望,期盼和希望之中还不由自主地夹带着许多私货,但是我们在读了你们的回忆录之后──如果你们篡改得好的话,我们才知道我们穷尽一身,我们对你们的了解还是很皮毛,我们不过是你们棋盘上的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罢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是把我们的一生安排得如此丰富和复杂,我们还搞了一系列的人生目标和过程,我们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又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又到过自我和骷髅时代,我们的目的和理想虽然和你们的目标毫不相干,但是到头来我们还是被你们包容在你们的目的、理想、规定和你们的阴谋诡计之中。但令人惭愧的是,我们还活得很好,就像我们不管生活在什么时候,不管是战火纷飞的战争年代或是繁荣昌盛的年代都照样繁衍生息一样──什么叫繁荣昌盛?标准又是你们确立的,你们刚刚说过繁荣昌盛,转眼又说国民经济到了崩溃边缘──当然后来从你们的回忆录中我们才知道崩溃的标准也被你们篡改了。这时你们又得便宜卖乖地说,这场战争是不需要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们回忆录中的丰功伟绩又从哪里来呢?你们还能名留青史和成为民族的英雄吗?任何一个世界英雄,都是在民族的圈圈里打转转,然后你们才走向了世界。就好象我们小孩子的日子在你们成年人眼里都不是日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处在准备阶段都是为了长大成人和你们一样一样。这时我们对你们的喜怒无常倒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本来事情和我们毫不相干,一切都不是我们造成的,但是到头来事情的一切结果和后果,你们的一切怒火和愤怒,迟早还要砸到和发泄到我们头上。所有的反差归结到一点,仅仅是因为我们年幼无力。逮着我们这个弱点,你们就会把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外延化,就会把你们的无能和愤怒演变成一场战争,我们的好乡亲和好儿郎,又会踊跃参军开赴前线。说到这里,老曹和老袁又站出来顾盼生姿地说:
「这有点接近历史真相,当年我们在历史上就是这么搞的。官渡之战为了什么呢?就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沈姓寡妇。但是战端一开,牺牲的就是几千万人民了!」
说完这个,还有些大言不惭的样子。倒是沈姓小寡妇因为这种重提又遥想起自己的当年,在那里捂着已经沧桑的老寡妇的脸,像当年的少女和初孀时一样开始羞涩,让人看着既感动又有些滑稽。人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和自知一些呢。人什么时候才能适可而止和从容自如呢?人什么时候才能无故加之而不怒、骤然临之而不惊呢?到头来我们只好把各人的回忆录当成历史的真实,就好象我们只好把老曹、老袁和沈姓小寡妇的遥想当年成当年一样,不然我们连这个比喻和联想的虚假的事实都没有了。我们就更加虚无主义了。幼稚的六指叔叔,当年你一个剃头匠在天上跳舞连跳舞本身都顾不过来,顾得上吹笛顾不上捂眼,你哪里还有精力胡思乱想呢?但是当我们追问到他这一点的时候──当然这本身也是一场游戏,他竟顺应历史潮流理所当然地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思绪万千我们也只好相信他了。当我们接着逼问他到底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又如此聪明地答──真是一头老年的狐狸呀,你没有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
「操,什么都想。」
这才叫滴水不漏的回答呢。接着你还怎么盘查呢?就好象你到一个饭店里坐下来问人家都有什么菜人家回答「操,什么菜都有」一样,接着尴尬和发窘的就是你自己了。你捧着菜本反倒什么菜也点不出来了。到底是开过美容院的人。到底在美容院里贴过标语。到底剃过形形色色不同的脑袋。到底孩子长大了──让孩子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长大成人的理论现在看起来还是没有错。接着我们只好一哄而笑和一哄而散了。今天的饭不吃了。于是,六指当年在我们都市的天空上跳过43昼夜的永不重复的舞蹈,从此不但成了六指进而成了美眼·兔唇在故乡保留的最后一条划过天迹的流线,而且也成了我们所有人回想当年和遥想当年的一个保留性标志。当我们晚年也成了老狐狸的时候,当我们给我们的孙子和腿软得还站不起来、眼还没有掰开的小狐狸讲儿童故事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边捋着自己稀稀拉拉的胡子或是拉打着自己胸前已经干瘪的垂掉的大奶说:
「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天空中有人跳舞,一下就跳了43昼夜,天天都不重复。我们一天一天看呀看地,看得脖子都酸了。」
孙子或小狐狸仰着脖子问:
「六指爷爷什么时候还会来呀?」
这个时候我们往往深刻地说:
「当年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寄托到你们身上了。」
马上孩子的现在就不是现在了。孩子的现在都是为了等待和将来了。
──「一切都太做作了。这样做和这样说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终于有人在历史上提出了疑义。对我们曾经说过和描写过的一切。这个人是谁呢?就
是我们的另一个合体人莫勒丽·小娥。浑身穿著皮衣皮裙显得乖小俏丽的莫勒丽·小娥,现
在开始气势汹汹地对历史进行反思和指点江山。当时她对历史的结论也没有提出什么置疑,
到头来她在回忆录里又要跟我们反攻倒算-她又想借这种反攻夹带什么私货?当时她对我
们说:
「我是不会揭穿你们的。」
「我是不会跟你们秋后算账的。」
但是后来还是揭了和算了。她也是一个有话当面不说,一切都留到自己的回忆录里去说的人。当我们在回忆录里和她回忆到这一段时,我们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有些愤怒,我们对六指的弥天大谎都随着六指的回忆认可了,现在羊群里怎么又跑出一匹骆驼,让我们美好的梦又破碎了呢?它一下就改变了我们的习惯和认可,一下就打碎了我们的既成和梦想,本来我们对世界做的还是甜美的梦,现在它一下就把我们的梦底和谜底给揭穿了。它告诉我们: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还是凶险和恐怖的,我们日常做的还是恶梦多于美梦,我们日常生活中受的欺骗远远多于真诚,天空中的舞蹈与回忆背道而驰,现在由我来给你们揭穿这一切和说明事实真相吧。亲爱的莫勒丽·小娥,就不能让我们浑浑噩噩的过上一段吗?就不能让我们糊里胡涂地沉浸在回忆之中吗?真相一旦揭破,今后还让我们怎么向儿孙们讲故事?讲过的还算不算?但这一切请求都得不到她的允许,就像我们对于孩子一样,她在我们身上也寄托着她的希望呢。本来我们对世界的要求是一成不变,是平静和安祥,只要今天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们就袖着手蹲到南墙根满足地呆着。没说什么并不是我们没有话说,而是我们觉得话语在这个时候是多余的,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好天气;与其说些什么,还不如做些什么;譬如,还不如脱下我们的棉袄来擒捉衣缝间爬行的虱子呢。就是说些什么,我们也是鸡一嘴鸭一嘴地说些东家长和西家短,好象在说些什么,其实什么都在我们的话题之外;我们越是说着它们,它们就离我们越远,就好象异性关系时代同性关系时代生灵关系时代灵生关系时代我们离哪个人和动物越近,我们实际上就离他(它)越远一样。「你们都谈些什么,当你们蹲在墙根晒太阳的时候?」事后常常有人这么问;我们当时就回答:「我们什么也没谈。」得到这种回答的人,要么说我们对他们不信任,要么说这场谈话一定高深莫测,不然谈了半天怎么什么也没有谈呢?要么就是谈的太多了,太复杂了,一下有了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其实事情恰恰相反,我们就是什么都没谈,你们一下高估了我们。如果你们低估了我们我们还可以图个清静,第二天照样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晒太阳,但是你们高估了我们和在一个简单的事情上加上许多复杂的猜想和自己的私货,就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了。最后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在说东家长和西家短。你们马上就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如果我不追问,就真让你们给蒙混过去了,既然你们承认说了东家长和西家短,那么你们的谈话一定超越了它们本身,一定对这个世界发表了什么看法,这东家和西家,这张家和李家也就是一个寄托和载体、载重和载波罢了。南墙根就是一个载波机,在这载波之上,一定会有别的深意和一唱三叹──那么接着说说它的深意和一唱三叹吧?说着说着就又来了。本来我们晒了一天老阳儿很轻松,现在就让这世界的追问和刨根问底给破坏了。下次晒太阳和捉虱子就感到心情沉重和有心理负担了。我们只好又说了一下捉虱子。你们马上又说,就是这捉虱子,恐怕也不单是晒太阳的延伸呢,虱子也有虱子本身的内涵呢,捉的时候满腔仇恨,放到嘴里「嘎崩」「嘎崩」地嚼,这虱子就不是那虱子,咀嚼的时候肯定大有深意吧?全世界的人民,几千万的人民,排着队蹲在墙根一边晒着老阳儿一边在整齐划一地捉着虱子,说捉出一个都捉出一个,说搁在大拇哥上都搁在大拇哥上,说处理掉就一齐处理掉,一个人单独挤死一个虱子不算什么,但是这么多手挤虱子这么多虱子这么多虱子一齐被挤死和挤掉,同时发出的「嘎崩」声就如雷霆,从两手之间喷射出的鲜血,就一股股射向天空如同挂在天边的一道道彩虹。你们还说什么了?除了东家西家和虱子之外,我们还说今天的太阳好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发觉我们已经上当很深了。你们马上振振有词地说,不管是大人物还是蹲在墙根上挤虱子的,见面说到天气,里面肯定就大有深意了。不管双方在战场上杀得如何你死我活,满天的鲜血如同一道道虱子的彩虹,但谈判时见了面,不都首先从对天气的共同看法开始吗?岂不知你们在扪虱子时说着天气恰恰把天气给忘记了。我们的亲人,在我们没有埋藏什么的地方你们非要挖地三尺掘出些什么,在有什么的地方你们倒是浮皮潦草地给错过去了。这让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和失落呀。但是莫勒丽·小娥还不仅仅是这样──如果她是这样还要好一些呢,她在盘问了我们的虱子和天气之后,在掌握了我们的一切之后,她马上开始还击了。她首先釜底抽薪地笑眯眯地告诉我们:
「别看今天老阳儿好,天气预报说,明天就是一个阴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就要到了!」
我们马上就惊慌了。别说明天要转阴天,就是回想今天的好天气和温暖的太阳我们也没心情了。她不但破坏了我们的明天和将来,我们的孩子和花朵,她连我们的今天和现在,连我们的成年和老年也同时给破坏和败坏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为了显示与我们的不同和从羊群里跑出一匹骆驼吗?在我们都被浑浑噩噩关在一间闷热无窗的小屋子里世人皆醉的时候,她独醒?她在用指责白石头的方法和方式来指责我们吗?她对白石头的空中舞蹈和我们的已经认可说:
「一切都太做作了。这么做和这么想太恐怖了──救救孩子。」
这就等于给我们说温暖的老阳儿之后马上就要狂风大作,赶快把你的爬满虱子的棉袄给穿上吧。不要再挤虱子了,不然就不是你捉不捉虱子的问题了,而是你的棉袄也要马上被刮得无影无踪了。你不但连你的将来捕捉不到,就是连你的现在也保不住了。你不要再说你想不想当秘书长,我还告诉你,我们同伙中能当秘书长的人多了。但是莫勒丽·小娥的预告和攻击并没有到此停止。她并没有以击落天上飘舞的六指和击中太阳下的虱子就罢手了,就停战了和停顿了,就停车了停滞不前了,不,这还不是她要说的根本呢,她还刚刚开了一个头。她一枪把天上的六指击落之后──当然也是把我们的心在高空击碎之后──现在我们剩下什么了?也就剩下一颗破碎的心了──吹着冒着蓝烟的枪口,接着甩出胳膊又打了第二枪。第二枪是打向哪里呢?就不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当面而是打向六指和我们的背后了。我们倒下了,我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他已经达到目的了,但我们在地上和死后又听到清脆的第三枪。前两枪只是第三枪的一个信号,前两枪只是为了给第三枪排除一下障碍。那么莫勒丽·小娥接着把第三枪开向谁了呢?她把枪竟然对准了刚刚退出历史舞台她的痕迹和流线还在天空飘动和滑动的前一个同类和合体人美眼·兔唇。对她开枪的原因也非常简单,天空上的六指是她放上去的,石头是她在阳台上亮出来的。虽然那块石头并不是这块石头,就使得这块石头留到了天空和供她自己私用──看来她对一切都还是有安排的。当然在我们看来这种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后来六指在他的回忆录中有些夸张和恐怖,但这是他自己蜕化变质的结果而和当年的美眼·兔唇没有什么关系,就好象我们只能管事情的起始而管不着它的结果,只能管孩子的出生而管不了他成人以后会不会成为杀人犯一样──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煞费苦心要把孩子的时间不当时间一切都让他为了成年呢,只能管羊角面包刚一出炉的时候让它香喷喷而管不了它45天之后是不是会变馊一样。但是莫勒丽·小娥不这样看,她就是要顺藤摸瓜,她就是要一追到底,她就是要顺着六指和我们追溯到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在批判了六指和我们之后接着话锋一转,矛头就直接对准了当年的美眼·兔唇。她吹着冒着蓝烟的枪管说:
「现象发生在六指和你们身上,但是根子还在美眼·兔唇那里。天上的舞蹈和做作,天下的不堪和恐怖,你们的愚昧还只是一种现象,一切都是美眼·兔唇造成的,一切还得到她那里去解决。如果没有合体人在这里捣乱,就你们一个个的单体人和过去人,怎么能发展得这样图腾和载歌载舞呢?」
我们还在那里替我们过去的领袖和崇拜偶像美眼·兔唇开脱呢,就好象在历史上当后来的君主否定和歪曲前朝君主的时候,我们出于善良的本能总是在维护前朝一样。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好事的,她还不是一团漆黑和一塌糊涂。但是后来她们的同类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弄个清楚,就是劳民伤财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前朝君主押上历史的审判台。这时我们对前朝和过去光阴的审美感和怀恋感,由于距离而产生的距离美都显得那么地模糊、混乱、混淆、无力和无足轻重了。历史的方向盘已经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了。剩下的就是她要反攻倒算了。她要割断我们和以前的感情纽带。一定不能让你们再听过去的午夜的收音机不能再在眼里充满过去的天空的舞蹈,一定要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天地和一个全新的世界。亲爱的同胞们,不抹掉她,怎么会有我呢?我不想仅仅是在历史和前人、在古物和遗迹面前和她们合个影就算完了,我要开创一个新思维和新天地,我不能只消灭过去朝代跳出来的表面上天空上那些小丑和孑孓,还得找到和揪出造成这种历史遗迹的罪魁祸首。她是谁呢?就是当年从广场到美容院,从飞机舷梯到阳台上美眼·兔唇。她才是我们要找的罪魁祸首,她才是我们的枪口要对准的地方。把枪口对准她的鼻子和眼睛,预备──放!接着她的合体脸和合体鼻就成了一团稀烂。这才是我们要看到的。我们还在那里替美眼·兔唇开脱:
「美眼·兔唇姑姑看上去还不错呀!」
「她在阳台上亮石头是我们要求的呀!」
「何况那块石头并不是天上的六指呀!」
「天空的舞台寂莫了这么长时间,从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历史环境看,放上去一个六指也很新鲜呀!」
「至于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犯了错误,那只能是六指个人的原因,和美眼·兔唇并没有太大的联系。」
但是莫勒丽·小娥不依不饶。她一脸坏笑地说:
「还是美眼·兔唇的错。」
「不但往天空中放六指不对,当初她在阳台上亮石头就不对!」
我们慌忙摇着手:
「当初能在阳台上亮石头也大出我们意料──我们也是好开心和好好玩。至于后来把六指放到天空中去,虽然她也有想留一道痕迹和扫帚星的肤浅想法,但是从整体和创作的角度来看,还是属于一种随意之作和意外之笔,还是属于弦外之音和徐徐散去的潇洒之举。不能用后来六指在回忆录中的所作所为来给美眼·兔唇定罪。人民的良心还没有死去。莫勒丽·小娥姑姑,不要因为你一时的逞能,又把人民拉到水深火热的战争年代。如果六指所做的一切已经造成了影响,你让宣传部门发一个通知把他的回忆录全部收回焚烧掉不就得了?如果你觉得天空已经让别人弄脏了,我们上去再把它擦亮行吗?还你一股清新的空气,还你一个明亮的天空;还你一个新的场地,我们在那里载歌载舞;还你一个新的阳台,让你在上面挥手──只要不起战端;就好象如果我们是孩子你们做爹娘的只要不争吵还我们一个清静的夜晚,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按你们的要求对我自己进行重塑我不拿自己当人不拿自己童年的时光当时光我长大以后一定成为你们的理想接班人成吗?娘,你就饶了爹爹吧,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做儿女的求你了。」
俺娘莫勒丽·小娥摇摇头:
「不行。这次再不能原谅你爹了。他犯的错误太大了,太致命了,我一定要跟他离婚。不能什么委屈都让我受了!」
接着莫勒丽·小娥又对我们一笑:
「不过从这件事中我已经看出,孩子还是好孩子,就是你爹那个王八蛋太不争气了。人民还是好人民──在别的人民和民族都在那里只见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倾听旧人的哭而排斥新人的朗朗的浪笑,你们的举动就显得别具一格了。世上哪有永远的新人呢?新人总会变成旧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美眼·兔唇又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了。我们在天空和阳台上有冲突,但是我们在时间和天气上没有冲突,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旧人,我也会变得和美眼·兔唇一样,原来我还担心天长日久当我由新人变成旧人怎么办──当我还是新人的时候──这也是我另一种历史眼光的体现吧,现在看到这样的民族和人民,我就放心了。当有一天我也成为旧人的时候,你们能像对待美眼·兔唇那样对待我,我在孤独和没人理睬的一隅,我在台下看着台上的时候,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死了以后,请你到我坟上烧张纸。但是这并不妨碍当我是新人的时候对前人和旧人的否定和批判。七八级打倒七七级,这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当你们有了这种怀旧情绪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把我的态度改变一下,我不再愤怒而要心平气和了。我就不开除她的故乡籍而放她以观后效了。当然这也可能埋下她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和反攻倒算的祸根。但是我还是要心平气和地给历史留一个余地──不然将来历史怎么评价我呢?我还是从人民的举动之中得到了启发,我还是要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来一个左右逢源。这也是牵制台上另一种势力的一个手段呢。不一棍子打死。一棍子打死对谁不利呢?不但对她本人不利,更大的不利和反座力恐怕还是要落到我身上。傻子和没有掰开眼睛的小狐狸才会那么做呢。请放心──我对美眼·兔唇也不会全盘否定,她在历史上还是做过一些好事嘛,总体上她还是一个让我们开心的人嘛,还是要四六开,她的欢乐颂她的小天鹅舞曲还是能吃六十分的。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并不是要完全否定她,而是说她在阳台上还有做得不够和不对的地方,如果说那么做效果已经有些恐怖了──已经很开心了,但是还是恐怖得方向不对,因为方向不对所以就显得程度不够,因此人民开心得还不到位和彻底──错误在这里。本来我们能让人民开心得更好一些和更多一些,本来我们能够做好我们还没有做到极限事情剩的还有余地,还可以再往前走两步,为什么我们就在这一步停下来了呢?本来事情还可以再开心一些,我们何乐而不为呢?我也仅仅是从这一意义上来批判美眼·兔唇和她的阳台的。这个时候的不对就不是说她亮不亮石头的问题,亮不亮石头都一样,而是说她把石头拿到阳台上的本身就是不对的。当然不拿着石头站到阳台上就没有效果,但是这个效果并不是事情本身应该具有的效果;效果本来还可以更大一些,却让她因为石头搞得半途而废,把我们扔到不上不下的地步我们还不自知──这才是我们的悲剧所在呢。我们为什么要因循守旧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改换一个方式和往阳台上拿另外一个东西呢?美眼·兔唇,你辜负了当时的时代和人民,辜负了那么春光明媚和寒风瑟瑟的阳台。这个漏洞非常明显,稍有一点生活和艺术常识的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你们却没有看出来,这才是让我替你们痛心的地方。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人民已经在别的地方把石头架到了烤架上,已经知道你在阳台上也会把这块石头给亮出来,只是不知道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的时候,你在美容院呆了半天,你已经洗过脸也洗过头了,你伸开了你的巴掌,这时你手中亮出的果然还是一块石头,人们还会有什么大的吃惊、恐怖和开心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这样做的本身,就是低能和重复的表现,就是没有创新和开拓精神、能力和气魄的体现,你对不住人们的热情。在艺术上讲也是一个败笔──如果你不把责任硬往小刘儿身上推的话,当人们知道你要亮出什么的时候,你果然给人们亮出了一个什么,这本身就是对艺术的亵渎。幸好人们还有无知的地方,人们用自己的无知错过了你的低能,你的低能钻了人们无知的空子,当人们还纠缠在一个具体的问题上──这石头是不是那石头,人们倒是给你凭空创造了一个悬念──而忘了与你计较整体,忘记想的是石头拿出的果然是石头这事实的本身是多么地让人失望和没劲,才给了你一个意外的效果和能达到60分的可能。你和低能的人们倒是在这里达成了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谁也不要揭穿谁。但是当初不揭穿并不等于长远不揭穿,单体的人们──他们看起来人多势众,其实把他们一个个翻过来和掉个个儿或是单个地来看,一个个都是单体的空心萝卜啊──不揭穿你并不证明合体的同类也会袖手旁观看着世界被你弄得这么混乱而置之不管。因为我们还可以搞得更好一些。事情还有余地。世界上就剩下一块石头了吗?给人们说过石头就一定找不出别的东西来了?给孩子讲故事都不能这么简单。说大灰狼来了果然就来了,孩子还有什么期盼和震动呢?说是大灰狼来了,但是来的不是大灰狼而是一个骷髅,孩子才会发出惊叫一头钻到你怀里,你才有可乘之机接着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呢。虽然后来放到天上的是六指而不是白石头──幸亏,但这也是换汤不换药的一种人为和故意,而不是自然而然走过来的一排骷髅。天上划一道痕迹是如此的表面和浮浅,到头来人们对43天的空中舞蹈视而不见也就不奇怪了。这时人们倒是在潜意识中觉醒了,但是这种觉醒又是多么地不自觉和浑然不觉因此在既成事实面前也就显得更加可悲了。你的恐怖不叫恐怖,你的恐怖没有美感,你的恐怖是单一的而不是多重的,你的恐怖是单体的而不是合体的。你枉为一个合体人。当你已经合体的时候,你的尾巴还夹在单体的门缝里。要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如果换了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不但在天空中不会换汤不换药地放上去一个六指──你顽固到底还放上去一个白石头倒要更好一些呢,当我从美容院和卧室走向阳台的时候,我手里就不会拿石头而会拿着一个别的东西!」
说完这个,莫勒丽·小娥就有些愤怒掩盖下的洋洋自得和踌躇满志。这个时候我们也被她的话给打动了。我们是太肤浅了。我们是太保守和太相信旧人了。我们上当了。我们钻到枝节里而忘了整体。本来我们在别处绑吊的是石头,到了阳台果然也是石头,当时我们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一点还在那里激动和像傻冒一样欢呼呢?我们刚才还在那里与新人和莫勒丽·小娥争辩,现在一下变得怯生生和有些气馁了。莫勒丽·小娥姑姑,既然我们过去全错了──过去的开心和恐怖当时看虽然也开心和恐怖,现在看就是一场肤浅的小孩游戏──我们就不能这么肤浅下去。虽然我们也知道这种重复在历史上屡屡发生,后来的新人都要把以前的旧人打到九层地狱说得一无是处让我们拋弃旧人拥戴新人,但是我们还是发现我们这次犯的错误和以前的不同,这次错误还是有这次错误的新意。我们太一成不变了。我们太迷信石头了。谁让石头从小是在我们身边长大的孩子呢?我们还是顾得了亲情顾不了历史,顾得了眼前顾不了将来,吹起笛子就捂不上眼。──当我们承认我们过去的全部不对的时候,接着剩下的问题就是:如果当时换了你,你与美眼·兔唇有何不同呢?你会让我们感到什么更大的恐怖和开心呢?你拿进美容院的是石头,当你洗了一个脸和洗了一个头之后,你走到阳台上,接着会变出一个什么新花样呢?随着我们的卖身投靠和角色转换,我们马上就把自己的错误放下不提,开始把矛头反过来又对准了莫勒丽·小娥──这也是我们人们在历史上常用的以攻为守的策略。莫勒丽·小娥姑姑,接着就看你的了。这时我们大家都张着嘴,像一群在污水坑里的鱼儿水中实在是缺氧受不了了──不是莫勒丽·小娥姑姑提醒,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个污水坑呢;如果不是他来关心我们,我们迟早会被这一潭死水给憋死呢;一群鱼儿在水中被憋死了,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归宿吗?现在好了,有人提醒我们了──于是我们就集体地将自己的小口千篇一律地伸出了水面,开始向提醒我们的人提出我们的要求了。当我们向你提出要求的时候,你再不改变我们和现状将一坑鱼儿憋死在里面可就是你的责任了。我们的头脑一下就清醒了,我们的身体一下就有力气了。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狡猾地向提醒我们的人做出感激的样子。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卷三07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二.3
「莫勒丽·小娥,唯有你!」
接着坐蜡的就是莫勒丽·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别人的时候夸下了海口,现在我们跟着你打倒别人之后,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呢?你说当你站到阳台上的时候,你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意外会是一个别样的东西而不是一块我们早已熟知的石头──我们过去太庸俗、太懒惰、太习惯和太墨守成规了,石头是一个什么东西?不就是白蚂蚁家那个浑小子吗?我们已经见过他几千年,现在百年不遇一个机会,还要犯贱地让他在阳台上证明一下世界吗?确实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们在心底里怎么还盼着是他而不是别人呢?当另一块石头六指在我们天空中跳舞的时候,我们怎么也司空见惯那么容易原谅别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历史为什么循环往复换汤不换药呢?为什么是一块石头和另一块石头呢?原因不在别人身上,是我们自己误了自己,是美眼·兔唇欺骗了我们。幸好莫勒丽·小娥姑姑不与我们计较,在她终于也回到娘家和故乡的百忙之中,还抽出宝贵的时间来校正和挽救我们,来给我们揭穿历史真相的开辟未来──那么现在你手中亮出的将是什么呢?等到了那个时候,恐怕恐怖就不是过去的恐怖了,快乐颂就不是过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单调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发出的声音我们也不屑一顾,一下就会出现大气磅薄漫山遍野的乐队的轰鸣和合奏。一下就气吞山河,一下就让你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下就快乐地昏了过去。这不一下就开辟未来和面目一新了吗?一下不就开辟历史和从头再来了吗?什么雕虫小技,什么美眼·兔唇,这时已经烟消云散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我们再也不回头了。我们一下就跳出了脏水坑到了大海。过去我们只会在河里和湖里游水──怎么会不憋气呢?现在我们到了大海。只是为了这个,为了这个纪念,为了这个标记,为了我们的新生,为了我们的看到。为了我们的身体、耳朵和嘴巴,我们理直气壮地要求莫勒丽·小娥早一点打开她的巴掌。你不是说世界上有大海吗?现在你就带着我们出发吧;你不是说在大海里可以游得更远和更深吗?你马上就换游泳衣吧;你不是说有漫山遍野的乐队吗?你现在就让他们排出来让我们看一看,演奏起来让我们听一听吧。我们以为这种要求会激怒和冒犯莫勒丽·小娥。理直气壮之后,我们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谁知我们这样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丽·小娥的下怀呢?连上怀都不是,还是下怀。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当她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论证了我们的污水坑──本来是清清的水,怎么就能把它论证成一潭污水呢?接着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后,当她提出石头重复论之后,她当时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报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于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唇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达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怀。不提是让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别人推翻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为了推翻完事,而是为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台。请你们再陪我演练一遍历史吧。这个时候你们在感谢我,可知你们在感谢的同时,我从心中也感谢你们呢。你们在怯生生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些打鼓呢。当我们终于从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时候,你们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心也终于放回了肚里呢。
这群傻冒!
……
这是她在回忆录中这一章节的结论。接着一切就重新开始了。这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戏台还是过去的戏台,但主角已经不是过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个卖葱的,现在我们又看到了他。梦中的故乡早已变化,本来是一马平川,现在黑黪黪的大山已经逼到了我们的村落。姥娘的墓就在这气吞山河的山的下边。天空已经被我们擦洗干净了。是那么地明静和明亮。星星已经出来了,是那么地透彻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从来没有这么宁静、干爽、透彻和深邃过。这个时候莫勒丽·小娥手中的放映机就「嚓嚓嚓嚓」地开始放映了。倒也还是过去的十六毫米的带子。无非电影机的手柄和开关在她手里掌握着。她是一个掌机人。整个天空的银幕于是也就激活了。并没有经过我们同意,我们的历史和过去就汹涌地一排一排地出现在了银幕上。我们的过去就是这样吗?我们从别处涌到了一个阳台前。银幕是太大了,我们的头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动。我们在那里瞎喊什么呢?本来我们当年的生活还是彩色的和自认为是有声有色的,怎么到了银幕和历史上就成了单调的和黑白的了呢?我们的身和我们和脸,我们的心和我们的感情,现在看起来就成了丑陋的扁形了。我们当年就这么简单吗?我们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种色彩和各种形状组成的吗?但是我们当年就是这样。这就是当年的纪录片留给我们的历史。就好象当年我们在别处接受检阅时心情是那样的激动澎湃,但是几十年后我们再看当年的纪录片,我们就成了一群固执笨拙没头没脑的苍蝇。我们见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着就把我们的长胳膊或是短胳膊远远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们自己都为当年的历史脸红。当我们只是在用脑袋回顾历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纪录片的时候,我们还津津有味地给后代和孙子讲着我们当年的故事,当我们看了自己的纪录片明白历史真相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童年和现在的子孙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也是一群腿还没有站起来眼睛还没有掰开的幼稚的狐狸。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甚至有些怀疑莫勒丽·小娥有些不怀好意和故意让我们出丑的嫌疑了。就好象我们已经40出头了还要揭开我们的屁股帘让我们看一看自己的羞处和私处一样。这时它还能是像童年时期嫩豆腐一样可爱的小屁股吗?我们明白我们40年都白过了;同时我们后悔和后来的先知先觉的接触使我们明白了时间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们还可以得过且过,明白了再不对自己进行治疗和改正,敢过和自新,重换一个新屁股从头开始就冲刷不了旧的纪录片就不能掀过这一页重新做人了。问题是:都已经40了,还改得过来吗?但屁股帘已经揭开了,纪录片已经在天幕上放映了。我们只能蹲在阳台前,在不变的风景和背景下,重温一下我们当年的可怜和可笑的历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次你可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你自己。你真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我们创造的过去吗?这就是写到小学生课本里的夜壶吗?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无绪的,一切都是没头没脑的,就算我们本来是历史的英雄现在也被莫勒丽·小娥钉到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我们在那里欢呼什么呢?我们不是知道美眼·兔唇进去的是一块石头接着她亮出的还是一块石头吗?怎么会不给后来的莫勒丽·小娥留下可钻的空子呢?我们是该着。就是在我们欢呼了40年之后,再出现一个后来人来收拾我们。就该我们用社会实践在一条道路上走了40年当我们已经老了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路标:此路不通,接着你还得换另一条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这个时候你的腿脚已经老喽。但是在新的机场和海关,你还得接受别人的检查和掀起你的屁股帘。黑紫就黑紫吧。过夜的油饼就过夜的油饼吧。到了这个时候,你就是想掩盖和遮丑,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还得坐在都市的丽晶时代广场和美容院的阳台之下翘首以待。多么地做作和让人恶心。包括你现在的放映。是100分钟的片子还是120分钟的片子?是单集上下集或是多集?──当然,我们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虽然我们发现了许多我们的丑陋之处和恐怖之处──当然这里的恐怖就不是那种引人开心的恐怖,但是我们也从中发现了我们当年的幼稚可爱之处呢。腿脚果真就是站不起来,眼睛果真就是掰不开。这虽然是我们的童年,但和我们现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处呢。我们现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来吗?我们现在昏花的老眼每当午睡起来不是也睁不开还要借助我们的两手把两条缝给掰开吗?看我们当年理的锅盖一样的傻头。看我们当年一身蓝或一身绿的上短下长的中式制服。看我们穿著带襻的布鞋。看我们当年张着大嘴在那里傻笑和双脚齐跳的表情。看我们的满头大汗和一脸尘土。而阳台上的人却衣着整齐刚刚喝过牛奶和咖啡脑门上还浸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呢。──我们一开始看着还为自己的过去在那里羞愧和懊恼,就像回到了当年的骷髅时期,在野地里死了都不安心和让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吗?不行。这不符合人类发展的历史规律。但是看着看着,我们自己也习惯了和感到自己过去的好笑和可爱了。这时就不为过去惭愧而变得大言不惭和厚颜无耻了。看着自己就像是看着别人,这时就忘了自己单指着银幕上的别人而在那里嘲笑和「哈哈」地傻乐。于是一个悲剧和尴尬马上就变成了喜剧。这就是我们故乡和都市的特点。我们是能在灾难之后忘掉灾难找出救灾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群体。于是到头来我们也就成了一群没心没肺的纠合。我们马上就还原了自我,我们就和后来的救星莫勒丽·小娥一起,在那里指着银幕「哈哈」地傻乐。莫勒丽的傻乐还有目的,而我们的傻乐是没心没肺。这时我们就完全和莫勒丽·小娥站到一起甚至比她还先走了一步呢。我们也觉得历史是空心的历史有重写和重新排练和再演一遍的必要。群众和配角都不要变,就变动一下主角,看一看效果会是怎么样。历史的老片就不要再放下去了。开始新的拍摄和开辟新的历史吧。黑白停止吧,开始彩色吧。莫勒丽·小娥还没急,我们兀自在那里着急上了。已经半夜了,天也有些累了。说不定马上就要起风了,起了风会把银幕给刮歪的。把「嚓嚓」的机器声停下来。但是莫勒丽·小娥并没有像我们那样着急。老片子又「嚓嚓」地放了一阵。而且有的镜头还是可有可无的。有些就是阳台的空镜头,还有美容院大楼的空镜头。虽然你要是仔细深入地研究,把它们和上下文的镜头连接起来看它们一定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叹,具有气息散发和余音缭绕作用,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它们所包含的大体涵义,就没有必要再在具体和一点一滴上加深我们的印象了。印象已经烙到我们心里和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响鼓不用重锤。你一遍一遍地翻来倒去说不定还起反作用呢,说不定还会反胃呢,说不定还会激起我们的逆反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呢。我们就是这样,怎么了?我们还就是这么肤浅,我们就是不愿意深刻下去。累不累呀。我们就是要活一个大概。我们就是不愿意动脑子,我们看着人拿一个石头进去,就是想看他怎么再把石头拿出来。拿石头是对的,拿别的我们倒不稀罕了。听到十六毫米放映机的「嚓嚓」声,看着我们在银幕上的黑白相间的过去的生活,我们虽然捧着大碗吃着淡饭粗茶,人生艰难岁月简单,但是当一切都有人替我们思考好了和给我们指出和开辟出了规定的道路,我们生活的又是多么地省心、熟悉──当然也就感到亲切了。就好象我们天天生活在大都市,一下回到我们过去的山村,看着黄土高坡,虽然街上到处是杂草,人群中钻着牛羊和猪狗,男人们个个扛着烟袋穿著大裆的裤子,女人头上还扎着紫花头巾,头巾的下摆就勒在妇女的嘴巴骨上,但是我们又是感到多么地亲切啊。这才是朴实无华的生活。这才符合人性和自然呢。虽然肮脏懒散,但是从容自如。我们袖着手在猪狗横行的街上走来走去,我们看着太阳好就蹲在南墙根晒老阳儿和捉虱子,下雨天就躲在家里打孩子。倒是现在都市的繁忙和快节奏一个个走在街上大步流星的样子就像是去奔丧,不给你一点空闲,既不能捉虱子也没有虱子可捉,阴天还得匆匆忙忙地上班不能躲在家里打孩子,不给你留一点发泄和遗漏的空地──倒让我们像在脏水坑里一样感到憋得慌呢──我们对世界的愤怒和对自己的不满到哪里发泄去呢?还有街上八九点钟的塞车,让我们忘记了此时的太阳。我们还烦着呢。我们还不习惯呢。让我们回到银幕上去吧。你再放下去,说不定人民又会必出这样的吼声了。一切都不要做过头。什么人都不要太自信。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水能覆美眼·兔唇,也能覆莫勒丽·小娥。你要把事情做绝把我们逼急不给我们留一点面子和余地,那么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了。──当然莫勒丽·小娥也不会傻到这种程度,傻到这种程度也不可能当上我们的新领头,在提出新口号和开辟新天地之后,她的黑白片也不会放到人们已经不能忍耐的地步。她还是可以适可而止的,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还是能把人们的情绪和愿望放到心中的。当她看到人们一开始愤怒她的老式放映机还在那里「嚓嚓」地响无非是再逗我们一下再跟我们开一下心,但是看到人们真要愤怒和反水了,这黑白片和过去的生活如果再看下去人们真要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了,人们对它就不再愤怒而是要产生怀旧情绪的时候,她马上就从大局计适可而止了,转脸「嘻嘻」一笑,也就扭转历史掐断历史顺着人们的愿望和因势利导地开始新的一章了。鸡叫头遍的时候旧片子还在放映,到了鸡叫两遍顶多是三遍的时候,她就戛然而止割断过去开始用环球立体声的放映机放映现在正在进行的我们的五彩缤纷的生活了。这时我们还有些不习惯呢。她一下就中止了我们和过去的联系,当然也包括我们和美眼·兔唇的联系。她不说过去的我们和美眼·兔唇终于来开始说她了。她不再谴责美眼·兔唇拿进的是石头拿出的也是石头了,吃进的是桌子拉出的也是桌子了──她开始表现自己如何吃进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了。当然,天空的银幕马上就是一副新的天地。马上也就出乎我们意料当然是在她意料之中耳目一新。天空马上就是彩色的了。马上就有了五彩缤纷的鲜艳的花朵和飞舞的蝴蝶,还有高山上流下的潺潺的绿色的水波──而在过去的黑白老片子中一切都是单色和模糊的,动不动还抖动一下片子上还划出一条条的痕迹;而且机器没有噪声,没有「嚓嚓嚓」的烦人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和舒服。好的没得说了。我们在银幕上的形象立即也变了,我们到阳台前的笑容是那么地灿烂,我们的等待是那么地有信心,我们不再是农业社会的男人个个都穿著大裆棉裤,头上勒着一条脏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女人都袖着手吸溜着鼻涕头巾的下摆勒在下巴骨上──男人个个都是笔挺的西服和领带,手里拿着一支摇曳的郁金香,女人都穿著大叉开到腿根的旗袍,上边烫着飞机头,打着口红和描着蓝色的眼线。头发不乱、旗袍不乱,开叉不乱和领带也不松散。大家松了一口气,还是彩色和现代好,虽然农业社会、故乡、乡党、黑白片会给我们以亲切,但是亲切顶个屁用,亲切并不能当饭吃,守着一个破旧的寒窑吃窝头,还是没有坐在丽丽玛莲酒店吃着蓬松柔软的奶油大蛋糕要好。肮脏的街道、老阳儿、虱子会给人自然和懒散,但是在紧张塞车的时候,我们坐在开着冷气或暖气的房车里,就不能用典雅的法语和流利的英语和身边的小蜜谈天吗?我们拋弃过去和美眼·兔唇跟上现在、现代、现实、现场和莫勒丽·小娥还是对的。这表达了我们的向往。当我们坐在丽丽玛莲大堂听到钢琴声和青藤之中流下的潺潺水声喝着咖啡的时候,我们头上的汗就自然而然落了下来,我们在寒冷天气中僵硬的身子就自然而然暖和了。空调机喷出的暖意,还是要比南墙根的老阳儿更让人周身通泰一些。我们的坏心情没有了。我们不留恋和懒意在旧的社会里和老片子里,我们觉得新的向往要更有出路一些。当我们的情绪转过来和好起来的时候,我们又觉得我们还不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群体,我们不是因循守旧的人,我们也觉出拿进去一块石头再拿出来一块石头的肤浅和简单,我们还是想看一看拿进去的是石头当她再走到我们等待的阳台的时候,她手里现在亮出的到底是什么。我们现在又对这个怀有极大的兴趣和希望。本来我们还想发问罪之师,但是这师走到一半,摇身一变就成了慰问团和劳军女郎。我们在那里唱歌,我们在那里跳舞,我们在敌军行进的行列旁说快板或是敲大鼓,我们鼓舞着别人也鼓舞着我们自己的信心。在别人还没有感动的时候我们自己先感动了。我们在阳台前欢呼。拿进去的是石头,等她出来我们就再也看不到石头了。我们已经觉醒了。我们已经感悟了。虽然我们嗓子都喊哑了,我们脸上落满了尘土,但我们的情绪始终一浪高过一浪。我们觉得我们的心都被掏空了,我们人人作为一个个体淹没在人群中,但我们感到一身轻松。欢呼之后,我们开始有节奏地集体鼓掌,接着就看台上的、被欢呼的人如何给我们回报和表演了。我们的转变已经完成了。我们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回家。接着就看阳台了。就看莫勒丽而不是看美眼·兔唇了。我们已经将手里牵着的猴子给变换了,我们手里的镗锣已经敲过了,接着就看新的猴子出来表演了。但是,群众的情绪发展到这里又容易向恶劣的方向转变,后来在我们一个个群众的回忆录中大家也承认,历史一到转换的时节,一到大革命运动蓬勃开展的时候,在我们欢呼、跳跃、游行和示威之后接着我们要做的可就是在打麦场上哄抢,这时我们马上有了玩世不恭接着看你怎么办和有些要看你下场的味道了。这个时候历史的责任和民族的去向我们倒是不大关心了。我们已经开始赌气。我们忘掉了我们的目的。一切又开始违反我们的初衷。当然这个时候我们不自觉地也给猴子留出了更大的可以钻空子的余地。但是从古到今,从中到外,没有一个猴子能利用这一点。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当我们从玩世不恭中又走出来达到冷静的境地时,这是最让我们伤心的。这时倒是我们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好时机,就这样被你们错过了。美眼·兔唇是这样,莫勒丽·小娥当然也不例外。当我们已经在阳台下欢呼过鼓过掌接着就有些懒散和玩世不恭地要看你还能给我们玩出什么新花样不管玩出什么新花样我们都不感到新奇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兴高采烈地沉浸在刚才群众欢呼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呢。她没有觉出人们情绪的变化──再迟一步他们就对一切变化心安理得了,针对这一点,事后我们也曾向历史上所有在阳台上站过一刻的老一辈请教过。从老曹老袁开始,一直到脏人韩俺孬舅猪蛋牛蝇·随人基挺·米恩横行·无道还有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他们的回答莫衷一是,有承认当时确实是当局者迷的,有事后诸葛亮一下就沉浸在回忆录情结中的,但有一点他们的回答是共同的:当时他(她)(它)们全认识到了这一点,无非在那里将计就计和将错就错罢了。莫勒丽·小娥也说,你们的欢呼我听到了,后来你们玩世不恭和对历史毫不负责任的态度我也看到了,不过当时我是听到当作没听到,看见当作没看见罢了;我不管你们情绪的变化,我的戏要按照固有的节奏在台上继续演下去。原来是怎么演的,现在还怎么演,原来是怎么唱的,现在还怎么唱,猴子原来是怎么耍的,现在还怎么耍。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说我是无动于衷,是木头,是没眼色看不出群众的变化也好,说我没有历史洞察力也好──可是如果你把这看成是一种厚颜无耻呢?看成是一种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防线不那么脆弱的表现呢?要增加我们的抗击打能力。外在的变化,和我接着要做的事和要演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群众情绪是一回事,我要演的戏是另一回事。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之。人民群众是重要的,没有你们的巴掌、欢呼和鲜花我的戏就缺乏基础,但是当你们抱着肩膀接着就要看我和要我好看的时候,就等着看我戏的下场和看我能唱到几时的时候,当你们的嘴角都露出嘲讽的笑容的时候,我依然如故地将我的戏演下去是不是更出你们的意料和更让你们失望、冷落和伤心呢?莫勒丽·小娥接着说,我还不知道群众是怎么一回事吗?我在台上的演出首先就不是演给你们看的,我是演给历史看的。因为你们看着巴掌里亮出的是你们司空见惯的石头当年你们也欢呼过,现在不是石头换了别一种东西当然你们出于一种新鲜和激动也会欢呼,但是过后你们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样就像把当初的石头丢到脑后一样而不加深思了,当我们还拿它当回事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加深思地就丢到脑后和拋到九霄云外去了;群众一时一刻的情绪变化哪怕是针尖或麦芒或是天上飘过的一丝流云或是小河里流过的一股潺潺的细水这样微妙的变化我都能感觉得到,这才是我所以要唤醒你们在你们情绪发生变化我的情绪也发生变化又一次置你们于不顾的根本原因。我在乎你们和感谢你们的仅仅是:你们在我的劝导和指引下终于拋弃了美眼·兔唇上了我的圈套给我提供了一个表演的舞台和天地、气氛和环境罢了。甭说现在几千万父老乡亲还在阳台下站着无非在情绪上有些不稳和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是当你们给我提供了阳台之后,台下走得一个人不剩,我也会照样将这戏演下去。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和一步一趋地将手里的东西亮出动让历史看一看显出我的从容不迫。──吹牛皮!──后来大家看了她的回忆录都这么说。但是从她这种对我们事后的讽刺和挖苦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的态度看,我们倒是对她当时是不是像后来在回忆录中说的那么厚颜无耻,肤膏和盔甲是不是那么坚硬,心里是不是像寡妇的心一样磨出了苔藓一样的厚茧,我们倒开始有些怀疑了──回忆录和当年的历史往往不是背道而驰的吗?
「怀疑什么?你们说嘛。」
她还摊着手向我们要求。当然,我们不会上她的当──虽然我们想置疑的是:谁的茧花一开始就那么厚呢?就不需要生活的磨练和一个积累的过程吗?你当时刚刚上台。──但是我们没有说话──我们在用我们的沉默表示我们的置疑。她又说:
「你们只说当时,我的表演是不是继续下去了?彩色片是不是越放越精彩了?」
「那倒是。」
我们搔着头对当年的历史说。但我们还是不愿意相信她的回忆录。这是有历史教训的。这时莫勒丽·小娥倒大度地说:
「不相信也就算了。我们还是以电影为准吧。彩色纪录片上记录的一切,总是历史真空的还原吧?」
我们嘬嘬牙花子,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好又回到历史中跟着她去看电影。当然,懒散和玩世不恭过久,使我们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现在我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又恢复了好奇心想看一看莫勒丽·小娥除了石头到底能变出什么新花样和亮出什么新东西来。就像看一部拖沓的长片子最后倒是想看一看结局一样。甚至有些群众已经在底下对自己人抗议开始给台上人鼓劲:
「莫勒丽·小娥不要理睬台下个别人的捣乱,电影接着放下去!」
「我们要看你手中最终亮出的是什么!」
「我们支持你!」
「我们等得正来劲呢!」
……
在我们的回忆里,在嘈杂的环境里,电影又继续放了下去。为了这个,莫勒丽·小娥在回忆录里倒假惺惺地说,这时她倒被广大群众的热情给感动了。我是不惧嘈杂的,我是听得到群众的呼喊和欢呼的,拥护我的人还是大多数,就像球员在场上踢球不怕群众呼喊一样──你越是呼喊,我越是听不到这呼喊,我越是镇定自若;声音离我越近,我就离这些声音越远,我越是随机应变和随心所欲;越是能将自己的技巧和智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正是这样,我的镇定自若还不仅仅是我大家风度的体现,和这些人民的呼喊和急不可耐还密不可分呢。莫勒丽·小娥开始在那里对人民歌之咏之。虽然有些假惺惺,但不管在莫勒丽的历史上,还是在曹小娥的历史上,发出这种对人民的咏叹和柔情毕竟是头一回。莫勒丽是一个动不动就操刀一快的人,曹小娥是一个唆猪尾巴的人。历史上这么两块凶恶难缠的废料,现在组合在一起就成了不但能对历史的往事花样翻新,还能像一代君主那样对人民歌之咏之、击节而歌和一唱三叹,这就是我们合体时代的最大胜利了。她面对着她所导演的人们唱道──她真是为自己的电影艺术给感动了。她是在歌之哭之吗?她是在为人们的热情而欢呼吗?她是在为自己的境界而感动吗?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一切都不是,她是为了一个她自己创造的人们的和自己的影子在哭。她在和自己的影子合影。她在为自己的影子走路。她在和自己的想象和向往而感叹,她在为现实和实在中不能实现的一切而张灯结彩和搭起了庞大的白色的灵棚。天人共哭慈颜随风而去,大贤大德日里夜里觅寻。她在说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她柔情似水好象是在说朋友,也好象是在说自己的童年──到底是欧洲的童年还是故乡的童年?这是她进美容院之前和美眼·兔唇所想的不同。这是她进美容院开始洗头洗脸之前的准备和前奏。这是她进去时拿的是石头出来的时候要拿别的东西的一种情绪的酝酿。我们听着感动但是我们不明其中含义。不但我们不明白,连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基挺·六指也不明白。他仍停留在美眼·兔唇和他楼梯转角处标语口号的阶段。他不知道世上除了美眼·兔唇姑姑我们还会有一个莫勒丽·小娥姑姑。他以为我们故乡当年只是出嫁一个姑娘呢。其实我们出嫁完这个,接着我们又出嫁了一个。我们已经看到了天幕上放出的镜头,我们从镜头中已经看到了从空镜到人物的转换。怎么就那么地风流倜党呢?怎么就那么歌着舞着就进了美容院呢?怎么怀揣着石头进去嘴里还念念不忘她和他人、朋友、童年和故乡的关系呢?人生的哲理怎么就让她说尽了呢?这样两个合体的毛丫头。这时我们再反观楼梯上的标语口号,怎么一下就成了呀呀学语连呀呀学语都不如呀呀学语还有它天真可爱的一面它连天真可爱都失去了一下就显出它的苍白和稀松来了呢?当时美眼·兔唇看到这些标语还在那里犹豫了一番和思考了一阵,现在的莫勒丽·小娥看也不看和视而不见,就忘情和忘我地唱起自己的美容院之外的歌。有气魄,有对比,有感染力。单凭这一点,本来还在地上懒散和玩世不恭的剩下的那部分观众,也开始停止自己的放任和游戏,也开始和大多数观众一起鸦雀无声地把天上作为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来欣赏了。一下就进去了。真是出手不凡。真是先声夺人。莫勒丽·小娥姑姑一下就占满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被她征服了。由此我们知道,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本来我们不相信这一点,现在我们终于开始相信了。一场戏下来,她就是一个大明星。莫勒丽·小娥姑姑,原谅我们刚才的眼拙,刚才我们对你还有些怀疑呢。现在我们就感到脸红了。你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是放松的明星的派头。楼梯在镜头中摇啊摇,她怎么就像唱山村野调一样唱出那么深刻的哲理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呢?美容院和理发师一下就不在她的话下了。现在他们只能是一个配角。过去他们还对美眼·兔唇出谜语勇气十足,现在他们看到这种阵势,恐怕就不敢再提出「多日不见」,「你洗发液用的是哪种牌子?」「我今年不准备去渡假了」的种种问题来麻烦和讨扰顾客了吧。他们一下就怯下去和蔫下去了。人还没有接触,先声已经夺人──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莫勒丽·小娥还故作谦虚地说:当时你们也看得过于严重了,把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都夸大成民间传说了,其实当时没有那么复杂和夸大,其实我上楼也没唱什么特殊的──接着小声地:我还告诉你们,我当时心里甚至还有些打鼓呢,不比美眼·兔唇好到哪里去──我也就是想起什么就随便唱了两句,说不定唱歌也是为自己壮胆呢,就像夜里上漆黑的楼梯一样。当时唱的是什么?我也给忘了。──虽然她给忘了,但是回忆录里并没有忘,在那里明明白白写着呢。这就给我们了解她和她的性格、为人、处世和说话的方式,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歌曰:
国其莫我知兮,独堙郁其谁语?
凤飘飘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
袭九洲之神龙兮,浯深潜以自珍。
弥融瀹以隐处兮,夫岂从蚁(是指白蚂蚁吗?)与蛭蚓?
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
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历九洲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得辉而下之;
见西德之险征兮,摇增翮而去之。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
横江湖之毡鲸兮,固将制于蚁蝼。
…………
唱完这个,也许是渴了,拿起转弯处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就喝了一碗。美眼·兔唇当时就没敢喝,只顾想这碗和这水的深意了。为什么这里摆这么一碗白水?摆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水在此又是什么意思?只顾想这个了。但在莫勒丽·小娥眼里,在她的歌和咏面前,一要都显得无足轻重和不在话下;水就是水,渴了你就喝碗水。单凭这一点,莫勒丽和小娥都不愧当年是操刀一快和唆过猪尾巴的人,做事还是比美眼·兔唇有气魄和爽利。许多坐在阳台前和坐在飞机翅膀上的观众,都在那里不分男女老少地鼓起掌来。也许她唱的歌我们听不懂,但是她渴了就喝水的举动我们还是能看明白的。事情和世界一下就变得简单了。过去我们只是跟着美眼·兔唇在那里琢磨它的深意现在到了莫勒丽·小娥时代才使水变成了水而不是别的东西。唱歌的时候我们没鼓掌,喝水的时候就响起了暴风雨般地掌声。当然也有一部分观众说他唱歌的时候就鼓掌了──证明他对歌的听懂,譬如刘全玉教授,就踌躇满志地说他全听懂了。还有老曹说他也断断续续地听懂了──说完这个还心虚地加了一个注脚:我在历史上也是做过诗的呀。接着突然又想起什么,又有些兴奋,补充道过去小娥没有出嫁之前就是我的女儿,这里面有许多诗还是我跟她耳鬓厮磨的时候共同创作的呢……但是到喝白开水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拍起了巴掌。好象谁拍得越响,谁就越看懂了白水不但看懂了白水也听懂了刚刚唱过的歌和诗一样。他们不敢像刘教授和老曹那样用歌和诗来证明自己,他们只能用白水来证明一切了。对于大伙儿这种用白水来滥竽充数为诗的做法刘全玉和老曹当然又有些愤愤不平,都开始产生生不逢时的感觉了,怎么和这些无知而又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混在一起呢?怎么能用白水去证明这些小雅、大雅和古歌呢?他们在那里摇着头。倒是歌者和咏者莫勒丽·小娥不大在乎这个,也不硬去分析这掌声中成份和层次的不同,全部慷慨接纳。歌也好,白水也好,歌和白水虽然泾渭分明,现在被观众是非不分地给混淆了,但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讲,这也算是观众和读者参与的一种嘛。不要分出是非,重要的是参与。虽然被混淆了,但是懂和不懂的人共同吃一个杂合面和大锅菜有什么不好?莫勒丽·小娥姑姑大手一挥,就把我们像鲫瓜子过江一样放过去了。你说这是她的大度不与我们计较也好,你说这是她的一种不顾客观自得其乐也好──就是冲这一点,她就是一个到了一定层次的人──,我们都对她举额称叹。但是事后她在回忆录里又说,当时她不与我们计较的主要原因是:一切都在诗里了,还何必在诗之外计较?倒把我们对她的一切猜想和感激又给否定了,让我们有些扫兴。──但在当时我们按照我们的猜想对她是多么地崇拜啊。她喝了一碗白水以后,还对着镜头也就是我们广大观众笑了一下,接着潇洒地抹掉滴拉在下巴上的水,又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原来还没有完呢。歌又曰: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事后我们才明白,这是她给将来在阳台上的展示出的东西做思想工作呢。以为这歌是白唱的吗?一下把思想工作都含在其中了。把时间和目的安排得这么井井有条,又让我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让我们看了一场寓教于乐的好戏。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真是让我们开了心。我们原以为她是唱给我们听的,我们原以为她是唱给自己听的,到头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唱给将要亮出的手上的东西听的。我们觉得这比唱给我们和她自己听还让我们恍然大悟和具有恍然大悟之后的领悟和开心呢。)
小智自私兮,贱彼贵我;
达人大观兮,物无不可。
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
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
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
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
众人惑惑兮,好恶积臆;
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明白了吗?现在的一切和现在的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道和手里将来亮出的东西。)
释智遗形兮,超然自丧;
廖廓忽荒兮,与道翱翔。(这是你痛快的结果。接着再往下看。)
乘流则逝兮,得抵则止;
纵驱委命兮,不私与已。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渊之静,汜乎若不系之舟。
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若浮;
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
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
是呀,何足以疑?芥蒂琐事,缠绕在我们心中,于是我们心里就疑乎和犹豫了。疑乎和犹豫的只是将来要在手里亮出的东西吗?不知道以身殉道和杀身成仁吗?还有我们这些糊里胡涂的观众。过去我们的胡涂我无知不单表现在我们对美眼·兔唇进去拿的是石头出来时拿的还是石头的相信和不疑,还表现在我们对莫勒丽·小娥手里将要亮出的东西的怀疑。对过去的不疑就是对现在的怀疑,后来你对过去怀疑了你对现在依然怀疑──你心不诚的本身就让人难过。所以这首歌唱下来还没等我们和将要在手中亮出的物体感动莫勒丽·小娥自己首先就为歌和咏的内容感动了。我的心还是这样吗?我还能对人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吗?我的感情还这么一唱三叹循序渐进吗?自顾自地就感动得涕泪双流。顺着脸颊和鼻沟往下流。电影还拍得这么忘情和煽情。连当年的影帝瞎鹿都心服口服地说,从这一点来看,我们还真不能小觑莫勒丽·小娥,她是一个好演员。一个好演员的首要标志就是自顾自地对戏演着和唱着,在观众还没有钻到里面和扎到里面的时候,自己首先就钻进去和扎进去了,接着才能带领观众。──看着莫勒丽·小娥这么感动和苦口婆心,我们也一下给感动了。过去的一切怀疑都是不对的,对过去的怀疑是对的对现在的怀疑是不对的。对美容院和美容院梯子转弯处的标语和白水怀疑是对的,对我们将要看到阳台上巴掌里亮出的结果怀疑是不对的。不听这歌我们不知道,一听这歌我们才知道听与不听是不同的。这也是对我们将来要看到的东西的一个思想铺垫和不可或缺的理论导引。不听我们就不知道将要看到的东西的意义和普通性。这个序曲太必要了。我们不能没有序曲就直接进入主题。我们不能太突兀和太直接。我们不能匆匆忙忙赶往剧院而忘记穿燕尾服就像在剧场的大幕拉开之前不能没有一段准备音乐一样。我们不听一会各种乐器的调音和对音就像我们没穿拖地长裙一样感到不舒服。当时我们不知道将要在莫勒丽·小娥手中亮出的东西是什么感受和心情,是不是和我们的感受和心情相同,但是到了后来,到了一切都成了现实而不是一个期待和不见分晓大家都提着胆和悬着心当然事情发展的不可知性的魅力也就在这里──的时候,这东西也告诉我们,本来它也和我们一样是浑浑噩噩的,它对于一切的到来也是没有思想准备,甚至抱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思想,但是听着听着──一开始没有将这歌听进去好象姑娘做针线的时候旁边开着一收音机一开始并没有听进去一样,还在那里自顾自地想自己的心事呢,但是听着听着,怎么就听出一点意思了呢?怎么就听出与自己有关了呢?就感到自己的情绪也渐渐脱离了自己的心事和芥蒂,脱离了自己的烦恼和琐事,也就一下脱离地面跟着到达了高空,也就看到了白云也似的花朵,这时再居高临下地往地面和人间一看,一切也就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人间城廓了。思想一下就开阔了。境界一下子就提高了。原来在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身边那些琐事和破事──不要老用你娘家的那些破事来烦我──不要老用婆家的那些破事来烦我──,还有这么多舍生取义的为人和道理呢。世界上还有这样纯净的气氛和环境呢。在一种环境和气氛里我们可能是懦夫陷入烦恼不能自拔,到了另一种环境和气氛中,我们就是舍生取义和用自己的胸膛来堵枪眼的英雄了。东西说得好有道理,现在我们也到了后一种气氛和环境之中──在莫勒丽·小娥的歌和咏之下──我们和她手里将要亮出的东西终于会合了。我们都随着她涕泪交流,我们都随着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我们而到达了她。我们都在她的歌之中和咏之下去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早一些进入正题好吗?我们已经对这结果望穿秋水了。我们想早一点看到你亮出的巴掌。不但是我们这些观众,就是她手中将要亮出的东西,这个时候为了真理和正义也急不可耐了。快一些把我亮出来吧。这个时候做针线活听收音机的姑娘手上的针就不是一般的绣花针了。我们分明看着这针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棒现在正在空气中穿行。莫勒丽·小娥刚刚唱完,我们立即也敲着一片片破瓦站在河边和易水之上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定是冬天──,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谁知这个时候莫勒丽·小娥却依然不着急──不为我们的着急而着急──莫勒丽·小娥说:我从来就没有着急过,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一切都让他自然而然地发生和水到渠成吧。法定的程序还要遵守。在亮出东西之前,我还得先坐到电椅上和躺椅上让理发师给我洗头洗脸呢。话还是要问的。脸还是要拍的。「好久不见。」──但是你对理发师的问话也是可以不回答的。没看到群众的情绪吗?但是到了后来的回忆录中,莫勒丽·小娥又得便宜卖乖地把一切先见之明都归到自己身上说,如果这样的问话还要回答,那你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世界和在巴掌里花样翻新了;你也就无法把世界握在手中在和玩于股掌之上了;你的回答就是对他一切价值系统的认同,你什么都不回答,听着就像没听着,这时把他当做一个做针线时的收音机,你洗脸就是洗脸,洗头就是洗头,不就是对他最大的否定世界在你面前不就出现一条新的信道吗?你对世界马上就主动了。问你话的人倒开始在那里心虚。她答都不答,是不是从反面证明我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呢?不屑于答吧?太肤浅了吧?太不够答的层次了吧?后面几个问题的提出,他也只好当作一个人为的程序,就好象过去美眼·兔唇回答到后面的问题开始对「操」怯生生的没有底气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回答就是一个「操」字对不对行不行可以不可以她倒不想说「操」字了呢,现在理发师心里对接着的不回答也做好了思想准备纯粹是为了程序没有这个程序就无法洗脸洗头一切都是为对方考虑才接着问下去和拖了下去,才怯生生又问了「你最近还工作吗?」一直到「最近我不准备到海边度假」的话。当然莫勒丽·小娥躺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她在那里躺着享受和真的把理发师大有深意和一唱三叹的问话当成了一个做针线时的收音机或纯粹就是一首催眠曲如同正在进行行体上的轻柔按摩一样。果然,我们眼睁睁地看到她在天幕上摩天大楼的美容院里的躺椅上给睡着了。天幕上就是一个睡着的美丽的头。我们这时都看不到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基挺·六指了。头颅被固定成一个特定,我们只能看到基挺·六指的小手在一个阔大无比松软如面包的白脸上拍打或一个小拳头在脑袋上捶夯。小手和小拳头和阔大无比的脸太不成比例了。一看就知道一个心理无比放松本来脸也不大也是桃红小脸和瓜子脸现在就自发地膨胀成锅盖或是面盆一样的大脸了,一双本来是粗壮的男人的手还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两个男人的合手现在由于心理的胆怯和萎缩就就了幼稚的胆怯的还不懂世事和人事的小孩的手。一切都不敢太大胆呢,一切还都是一种试探,这样做这样拍打和这样捶夯是可以的么?本来有挺熟悉的技巧,在千万张笑脸上已经做过一遍又一遍了,但是从今天开始,一切又成了头一次。成了大闺女上轿头一回。本来是莫勒丽·小娥出嫁的故乡呀,现在莫勒丽·小娥倒是像娘家人,基挺·六指倒是在历史上头一回被我们出嫁了。本来这样的手和拳在别的脸上都不在话下稍稍一动就攻占了领土就淹没了嘴脸,现在好象千万支部队到了别国的领土上,一个师一个师都是睁眼瞎,都摸不清方向和找不到道路,如同将沙子扔到了大海,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倒是那大脸在那里安然不动。头发呢?就如同淹没士兵的无边的丛林。小手在其间搔挠和穿行,我们看不到绿色的士兵;我们不但看不到地面部队行走在什么位置,连空中支持的直升飞机也不见踪影。只见树林和丛林,不见士兵。整个天幕上就是一张大脸。鼻子就是一座高山。既是喜马拉雅,又是冈底斯山,既是太行山,又是乞里马扎罗。当然还有山上的雪。瀑布是一团团流下的鼻涕吗?眼睛就是一汪大海和大洋,面部就是沙子和戈壁,微微张开的嘴喷出的热气就是一座座火山的喷发。接着还传出一阵阵轻微的酣声。她睡得可真是着迷呀。她可真是天上沉稳的一个睡美人呀。过去我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看到过。可怜的基挺·六指,现在他连打扰美人睡梦的勇气都没有了。拍打和按摩显得小心翼翼。但是又不敢停下来。万一因为停下惊醒了美人呢?同时他还担着另外一条心,就是莫勒丽·小娥刚才是唱着和咏着进来的,当然她所唱的和咏的比起基挺·六指所提出的问题就像是天上的大脸和丛林与他小手和小拳头的比较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不管是从深意或是从一唱三叹的角度,你那叫深意吗?你那叫一唱三叹吗?比起这长歌和排对,那是一个出给幼儿园儿童小谜语,就好象是「一个小孩,拿着小勺,挖个小井,跳进没影」一样,那不明明白白就是一只蚂蚁或是白蚂蚁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但是就是这样没有可比性为了程序和秩序你还要将问题接着提下去,人家的不回答和不答不理和在收音机的伴奏下酣然入睡是完全应该的──除了这个服气和担心之外,他一边将问题提下去,既希望问题能早一点提完有个着落,同时也担心这问题的提出会不会像不小心的拍打或是停下来将她惊醒惊醒了她也不会回答问题但是会不会反过头来和回过神来接上刚才在楼梯上的思考又在那里歌上和咏起来呢?如果是那样,就更没有自己和自己问题的活路了。我们从天幕上看不到基挺·六指的面目,但是我们从这小手和小拳头的表情和远走上,我们已经把他看了个透穿。许多观众这时是多么地开心呀。我们真是到达一个快乐颂的时代了。许多人都开心和透彻地喊──就好象一条癞皮狗被我们打下了水我们还不解气本来不打还没什么一打上手就越打越来气这个时候的愤怒就不是针对狗而是对这打的动作本身的一种向往于是一个个又义愤填膺抽出一根根竹竿往水里猛抽一样──地喊:
「活该!」
「往死里打!」
「脸和鼻头嘴巴再大一些才好。将镜头再推上一些!」
「手和拳头的比例再往小收缩一下!」
「一笔勾销才解恨呢!」
卷三08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三.1
但是,在我们的愤怒声中,这时天幕上突然一下连头脸鼻子嘴巴都不见了。当然小手和小拳头也不见了。这时天幕上出现了美容院摩天大楼的空镜。一开始我们还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们还能看到解恨的大脸和小手──肯定是冰凉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见了。但是后来当我们也在纷纷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才悟到──我们不是从生活中从实际中而是从自己的回忆和想象中意识到,原来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极致,等事物到了它极致的时候,反倒一切都不见了。这才是极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楼,那么不管是大脸或是小手,一切发生在大楼之中,现在出现大楼不就比出现大脸和小手更具包容性吗?我们看到的是大楼,大楼里做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看不到大楼里的脸和手,我们只能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声响。你根据就些声响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不就可以脸想得比天幕还大,手想得比米粒还小吗?比脸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们的心。不面对摩天大楼、阳台的时候,我们的心和我们心中的自我还与我们的身体在客观上体积和容量相等,当我们面对深不可测的摩天大楼、伟人们常站的阳台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可以包容我们看到的一切。过去我们只能和我们敬佩和爱戴的伟人和领袖梦中相会,你们是我们初恋的情人,现在当我们的心包容你们的阳台和摩天大楼的时候,我们就好象和你们并排坐到了一起。亲人,让我们拉着手说说话吧。我们把我们的感情和终身都寄托到了你的身上。面对着梦中的你,我们甚至怀疑这种梦想成真的虚假性呢。我们屏着我们的呼吸,我们不敢大声喘气,我们紧张,我们急促,我们手足无措,当我们在梦里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样地亲切和平易近人,与我们进行着日常生活的交往;当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你还是那样平易,你还微笑着和低下头与我们说话,但是我们突然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我们感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们心中的自我一下缩得像米粒那么小,我们无意识地将双手夹在自己的股间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只有当你离去以后──离去三天之后,我们心中的自我才慢慢复苏和逐渐长到和我们的体积相一致。要让我们和你平心静气地相处,得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你得给我们一段时间。当然,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当我们见了你之后,从此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自我了,我们心中的自我从此就永远萎缩和长不大了。我们就死在里头和干在井里了。我们心里还常常不负责任和推卸责任地想: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使我们迅速恢复自我,那就是当我们离开你之后,我们又碰到一个同样把我们当作伟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离开了摩天大楼和阳台──我们在集体和人群里已经自己把自己给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声势浩大当然也是空心的集体──之后,又在另一个场合譬如是当年的村西粪堆旁遇到了白石头,白石头见到他们也像我们见到现在的伟人一样紧张和缩小,这对老曹老袁已经缩小的心的迅速成长肯定是有好处的,就好象在爱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浇了一瓢水,也许它的成长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够了。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啊。当然我们现在还没有遇到白石头。白石头自从烤架上逃生以后,已经失踪很长时间了。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损失啊。我们现在处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丽·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脸和理发师的小手只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楼的境地,我们心中的自我已经缩小成一只鸡了。接着就是一只麻雀了。再接着就是一只蚂蚁了。我们的心有蚂蚁在爬。虽然我们有几千万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声势──旗帜在我们身边插得跟树林一般,迎着风哗哗地飘扬,有人为了虚张声势和壮自己的胆已经将自己的脸涂成了红眉绿眼──但这只是一个虚假的外观,其实我们是一阳台下在那里扬着脑袋和竖起耳朵静俏俏的蚂蚁。连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蚂蚁都不是,连热锅上乱爬的蚂蚁都不是,连白蚂蚁和白石头都不是──这时我们又对莫勒丽·小娥有些怀疑和对美眼·兔唇有些向往和怀念了,甚至。当年她在阳台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块石头和白石头呀,正是因为这样,六指才在天空中跳了三个月长袖舞呀。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种对过去的违心否定和对现在强有力的政府的一种奴性的屈服呢?看,我们现在已经变成一群蚂蚁了。但是,当我们只是看到一个空镜和只能听到里面传出的声响时,改天换地已经开始了,再走回头路已经是不可能了可能的只会使事情更糟。就好象军事行动之前──千军万马的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和整装待发了,天气却突然变坏了一样。能见度对于战斗机运输机的起落形成了严重的威胁。就是飞机起飞了,伞兵还不知会飘落到什么区域和方位呢。说不定在空中就被敌人像打鸭子一样给打掉了。这个时候我们行动不行动呢?你看着顺着玻璃往下流的瓢泼大雨,队伍就等你一句话了。这时确实有些碰运气和下赌的意思。虽然这句话不好听,可又找不出一个适当的别的名词来代替。这个时候你终于说:「上帝保佑,开始!」所以我们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空景了。我们只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种声音。行动已经开始了。戏已经开演了,无法再收回了。美眼·兔唇就让她见鬼去吧。一个个蚂蚁也就不再怀疑和不再动了。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动。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丽·小娥在阳台上出现的时候,她手里一定会亮出比美眼·兔唇更加让我们吃惊、开眼和开心的东西。我们的蚂蚁眼盯着我们的大楼,我们把蚂蚁耳朵贴在地面听着大楼里传出的声音,就好象平日我们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远处传来的火车轮声一样,希望早一点从里面传出胜利的消息。虽然这种听音方法会使远方的声音失真、会使我们误听就是没有误听也会误判,但是我们还是听到了声响。这个事实本身就让我们兴奋。我们的蚂蚁头和蚂蚁眼是向上仰视的,我们的耳朵又是贴着地面低伏的。两种动作的悖反和不协调性,使我们欲上不上欲下不下,我们的脖子如同一个轴承时间一长就有些酸疼,但是让我明真相的人看起来,我们欲进不进欲退不退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的样子却像伺机待出的猛兽一样可怕当然也就是开心,几千只野兽在那里晃动脑袋弓着身子伺机待发说什么时候扑上去就扑上去说什么时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样子,也够恐怖和吓人的。不是一只,是几千只呀同志们。就在你家的阳台之下趴着和卧着。就在那里转着脖子和弓着身子。你家就处在这样密密麻麻的野兽包围之中。我们说我们没什么目的,也就是围在这里看一看你们家的阳台,伏在地面听一听你们家的动静。当我们向你这样解释的时候,你的腿开始像麻杆一样打着哆嗦。我们说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打醋就出门打醋,该买盐就出门买盐。但你宁肯今天晚饭不吃,你一步也不敢迈出你的家门。在你家的周围,我们仰起身子发现了什么我们伏下身子又听到了什么呢?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现,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起码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因为一开始我们还是用过去习惯的听觉和视觉来对待这件事。大楼里没有飘出什么东西,没有人出来打醋或是买盐。飘出来的仅仅是楼中和屋里的人体废气。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别的美容院中的摩丝和锔油膏、电头罩和火烙铁、飘落的有着皮屑的头发和就在洗头和洗脸的功夫生长出的新发、腋发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旧的细胞的死亡和新的细胞生长的陈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气息多,也不比它们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车站那么拥挤和嘈杂,又像晚上人散车空时那么空落和伤感。既像猛兽一样有一种气势逼人──哪怕是在铁笼子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气概,又像蚂蚁在大雨到来之前──从此我们不知飘落到何处,母子之间还能不能见面──的忙乱和惊慌。对不起,大楼。我们从你身上没有看出、听出和闻出什么新鲜。该听的该看的我们以前也都听过和看过。这多少有一点让我们失望呢。这多少让我们有一些松懈和懈怠。没什么新鲜的了吧?我们就像给单位看大门或看仓库的60多岁的老大爷一样,出出进进和进进出出的人哟,没有什么新鲜和可以让人犹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声和低一声和喊叫,偶尔还有兴奋的一个高调和伤感的一个低音。似乎是一个铁匠在火前打铁的声音,又好象是一个老头在仓库的角落里不停地翻找着什么。我们听到了任何理发馆都能传出的洗头声、洗脸声、咳嗽声和「哗啦」「哗啦」的泼水声,还有洗发液在头发上出来的泡沫的「滋滋」声和泡沫在脏的头发里回收和破灭的「啪啪」声,小拳头在脸上的拍打声,小手在头发里的穿行声,当我们看着美容院大楼一动不动的空景的时候。没有这些我们司空见惯和一成不变的声响还好一些,有了这些声响我们就像莫勒丽·小娥听阗理发匠基挺·六指一成不变的提问一样,它在无形中就形成了一种否定现实、时间、空间和期待的催化剂,我们也只好不拿现实当回事因为这种机械的重复开始让我们昏昏欲睡。我们无意识的张开嘴巴打起了哈欠。看来不会再传出什么了。我们对世界半睡半醒但也毫不怀疑地下了判断。我们已经不再仰起我们的脖子了,我们已经心安理得地将身子全部伏到了地面。天幕和心幕都成了一成不动的摩天大楼。话外音仅仅是洗头声、洗脸声、咳嗽声、泼水声、洗发液发生的化学反应声、手声和拳头声。但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伺机而动的大楼突然在天幕上跳动起来,意外的事就发生了。就好象我们本来心安理得地正在日常生活中穿走,怎么突然天就塌了呢?地就陷了呢?地震就发生了呢?掩藏得那么深的历史往事和历史旧账怎么突然说翻出来就翻出来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一切来得是那么地突然。一切来得是那么地让人猝不及防。我们是善于把昨天和没用的事和东西迅速埋葬的人,绷带和带着污血的一团团棉纱,埋在虫鸣草长的8月的月光下,我们以为一切都做得不声不响和严丝合缝,我们以为一切都不为人知但是谁知道它还是成为了一段历史。就在我们最没心没肺和放松警惕的时候,我们的历史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出过问题和纰漏,现在恰恰在这个地方和你料想不到的时间不邀而至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我们在心理上一下还扭转不过来呢,我们面对现实和世界的突然袭击一下子还不能接受呢。我们不怕事情和事物的复杂和纷繁,我们仅仅对时间的突然猝不及防。大楼本来传出的是千篇一律的机械重复的声音,但是突然就出现了一种拉木锯的声音和一种剪刀「咔嚓」「咔嚓」剪东西的异样。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意识到什么,是正常的正在剪掉那多余的和新长出来的头发吧。是对正常生活的整理吧。是在剪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一些往事吧。心情和心绪在剪了以后就要好一些呢。要的并不是剪断或剪不断的结果而是安慰和平静、掩盖和遮掩的一种过程。我们没有以为然。我们还在那里懒散和打着哈欠。但是我们知不知道这就是历史转折和一个新的时代开始的标志呢?当我们意识到它不是日常重复而是一场历史大事的开始我们已经处在一个历史转折的重要关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大军就要进城了,留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腰里系上红绸带去跳着大秧歌迎接大军吧。变化原来就是在正常生活中隐藏着。历史的声音和历史的回声就在正常的司空见惯的声音中包容着。我们忽略的东西,往往就是重要的和就要发生转折的东西。我们珍藏的东西,往往倒是连自身都负载不了的一种旧有的虚拟和虚张声势。当我们以为这是虚张声势的动作和声音的时候,谁知道它就是历史回声的开启呢?我们以为拉大锯的声音和「咔嚓」「咔嚓」剪东西的声音和刚才的洗头声、洗脸声、泼水声、泡沫的「兹兹」声没有什么区别,谁知它就是引导我们走出历史黑洞和将要在阳台上看到一个光芒四射新东西的前兆呢。事后我们捶胸顿足地想,当时无们的无动于衷,简直就是对历史的亵渎。我们对历史的后悔总是无边无际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要暗自嘬起自己的牙花子。或是不知不觉借提高自己的声音和嗓子说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掩盖自己的后悔和恨不得能让时光倒流一切再重来一遍──当然这一切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当历史和声音已经从日常状态中走出来到了尖叫、怪叫和提醒的时候,我们还不能从懒散和打哈欠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还不能意识和觉醒到什么;等我们觉醒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米已经下锅了,雁子已经拔毛了鸭子已经煮熟了。本来还只是洗头声、洗脸声、泼水声、泡沫的「兹兹」声、拉大锯声和「咔嚓」「咔嚓」的剪东西声我们已经把它们混为一谈和掉以轻心了,但是这时怎么突然又出现一个恐怖的但又是压着嗓子的「不」的声音呢。这一下就使我们的头又仰起来和耳朵又竖了起来。这个时候我们才对历史和声音的转折稍微有了一点惊醒。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不」的声音在压抑之后──我们还静听和观察了一阵呢──已经开始大作,已经由恐怖的压抑转成彻底的尖叫、怪叫和吶喊了。
「不──」
……
这时声音穿破大楼已经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扑拉拉」地就从大楼的屋檐下飞了出来,横七竖八地占满了整个天空。为什么美容院里传出来几声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脸还是不剃头?是孩子护头发护小辫或是护脑门顶上的小锅铲吗?但是这个传出的「不」字并不和那个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虽然都是一种无奈不管你说「是」或是「不」事情已经开始了头发和辫子还是要剃,说不说都一样,叫不叫也一样;但是这个「不」字我们听起来还是比头发更加急切和危险。美容院里传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说的「不」字。并不是声音的高低和节奏有变化,而是从这个单词的话语中传出的信息和气息──你文章写得多么有气息感呀,一个早逝的素不相识的朋友说──杂草都在生长,长满了苔藓的井台发出了绿幽幽的光──中,让我们闻到了别样的味道。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个大家,你从来都说「好」「挺好」「就这样吧」「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吧」,当然有时也说「不」字;莫勒丽·小娥就对美眼·兔唇说了「不」字;但那还只是一个线迹运动中的正常中断和改划,那里并没有转折──而现在我们听到的「不」字,已经隐约可听和隐约可见出一种转折和断裂的意味呢。虽然我们不是一群特别敏感的人,我们动不动总是懒散和张着大嘴打哈欠,但是当我们身处断裂的时候,我们也能从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闻出别样的味道来,也能从正常的演奏中突然听出那点不和谐之音,我们也知道正是这些别样和与旧时代的不和谐之音,把我们引向了另一条道路。这是一个新时代和新纪元的开始。但我们已经差之厘谬以千里了。虽然我们从已经下锅的鸡和拔毛的雁身上,终于看到了自身变化的一种新动向。这时我们是多么地后悔呀。空镜和空景里,原来一开始就别有含义。现在大楼里终于传来了撕心裂肺的「不」的声音。同志们,我们不能再像傻子一样象征性地仰起自己的头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们马上站了起来。人群马上向大楼紧了一圈。人群这时把大楼给包围了。从「不」字的突然性来看,说不定刚刚还是「是」呢,突然就转向了「不」;刚才还是笑脸相迎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转成了阴沉铁青和霾雾弥漫;刚才还是那样呢,突然就成了这样;从「不」字的音频和速度来讲,它决不是孩子护头或是不要剪辫,而是面对着要向你攻击的人发出的惊呼;虽然呼不呼都一样他都会攻击,炸药包的火捻子已经点燃了,但是在灭亡之前你还是发出了最后的求生的呼喊。这是一种对过去的怀恋,这是一种对过去的妥协。本来你还是一条好汉,现在一切的软弱都溢于言表。想到这里和对着天幕猜测到这里,我们阳台下寒风中的蚂蚁个个都有些激动了。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有些蚂蚁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过去的身份──在「不」字还在留恋过去的时候,我们这些看客恰恰忘记了过去;本来我们心中的自我还是一只小蚂蚁,现在起码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觉中长了八公分。忘情的时候你突然长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觉的蔓延前一个星期还是隐约可见怎么一个星期后突然就蹿了一房顶高呢?就像雨后的夜里庄稼在拔节一样,还能听到「吱哇吱哇」的生长声响呢;只有个别的不是不知不觉而是一种清醒的趁机──但后来到了大家的回忆录里,大家都为了拔高自己全不对历史负责,起码有一多半在叙述到这件往事时,都说自己是趁机,借此说明自己当时是清醒的和觉悟的──你们倒是在回忆录里趁机了一把。这个时候我们就不是一群蚂蚁了,我们成了一群嘁嘁喳喳的麻雀。我们在楼下一蹦一蹦,我们的嘴对着天幕在那里一啄一啄。接着使我们搞不明白的是,这个「不」字到底是从大楼中谁的嘴里喊出来的呢?如果是从护头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丽·小娥了;如果是从刚才莫勒丽·小娥歌之咏之已经在美容院出够了风头和占足了上风来看,也许是那个塞尔维亚的理发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空镜在这里没有交待,我们只是听到了一种声音。摩天大楼里就他们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发出的声音,那么会有什么别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丽·小娥拿进去的那块石头在护头吗?──当然,单凭一个「不」字,我们还判断不出历史转折的幅度,我们还得等待事物的发展,我们想看一看「不」字之后会发生什么情况。这倒比「不」字本身还重要呢。我们跳着脚张着大嘴。但令我们不解和感到紧张和恐怖的是,大楼里说过一个「不」之后,接着又没有声响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断了。刚才的中断和空镜是对过去的否定,那么现在的中断又是对刚刚的否定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了吗?这好象我们刚才的激动和惊醒是不对的,懒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历史的本质吗?「不」字难道只是一个冷不丁的插曲甚至是我们的错觉吗?大楼里本来没有传出声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楼的声音吗?再次的中断和再次的空镜,又使我们对自己的刚才产生了怀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种幻觉吧?是我们自身想从蚂蚁长到麻雀的一种借口吧?我们以为关注的是大局,其实考虑的还是自身吧?这个信息是谁先听到和发现的?是谁将这个信息传递出去的?我们对四周的同胞和同类都产了怀疑──这时我们也不是首先怀疑自己,而是首先怀疑别人。这种虚假的气氛和环境起码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闻到和散发出去的。我也只是一个被传染的受害者。当我们怀疑自己的时候,我们会对过去和往事懊悔,当我们怀疑别人的时候,当我们把一切客观的原因都推到别人身上的时候,我们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脱。当我们看着天幕上的空镜和空景的时间太长的时候我们容易产生幻觉,但是这个幻觉首先不是由我产生的。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大楼里的掌镜人,你们的空镜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时间太长了呢?时间一长,我们的脑子里就希望听到一种新的声音和信息,甚至这个时候传来的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现在的一切不好,是单调和辛苦的时间太长了。就好象我们在拘留所呆的时间过长我们开始向往监狱一样──并不是监狱会比拘留所好,而是因为我们在拘留所呆的时间太长了,我们希望换一个环境。我们从天幕上看到大楼和空镜的时间太长了,脖子仰得太酸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希望变换一下布景就是不变布景哪怕是从旧的布景里传出一种新的声音也好呀。于是这种虚幻的声音就应着我们的期待和希望产生了。它是那么地清晰,它是那么地恐怖,它是那么地真切它正是我们希望听到的那种新奇和刺激的尖叫。这对刚才的单调是多么大的反叛和反动呀。是狗看到已经点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经点燃的炸药包说出的「不」字。
「不──」
……
当我们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们的心情是多么地激动和欢呼呀,情节就要发展了,空镜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要有好看的了。谁知到头来这一切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和虚幻出来的。就像在灰色的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会有更多的虚幻和想象一样。但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还都是昨天的样子。灶台还是昨天的灶台,韭菜还是昨天的韭菜──经过一夜的时间,韭菜甚至比昨天刚买回来的时候还要蔫许多呢。一开始大家对幻想和希望的破灭还有些不甘心和不服气,折腾了半天和兴奋了半天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吗?真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吗?真是折腾了一辈子就是走不出这幢大楼吗?真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永远走不出这永无改变的小山镇吗?──就好象一个怀着美丽幻想和怀着春的山镇姑娘看着四周围的高山一样。四周黑黔黔的大山已经将人给压死了。一天一天发了霉的日子就是这么重复和永无改变。可怕的不是变动的突然,而是一辈子的死气沉沉和永无改变。哪怕往小镇上发射一发炮弹呢。哪怕马上血流成河呢。但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第二天的太阳照样升起。如果这一切都不可能和来不及发生的话,哪怕突然有一天有人要强奸我呢。但是连强奸你的人都没有。就任你花朵般的青春在那里自开自败和自生自灭。过去我们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当我们看着天幕上千篇一律的空镜和大楼的时候,我们就意识到了。大楼又不抖动了。我们就是那娇嫩的花朵。风雨与我们无关。我们的懒散和打哈欠倒是对的,机灵,警觉,好象自己突然听到了和传来了一种新的声音特别是对过去生活发出了那么强烈的抗议和否定的「不!──」字倒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多情。不想到这一点我们的心还在蠢蠢欲动,一想到这一点我们就彻底灰心、破灭和破碗破摔了。入娘的。就这样下去吧,又怎么了?就好象蠢蠢欲动的姑娘突然明白自己几十年后也就是山镇上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样,她怎么能不破碗破摔呢?她突然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山镇是那样的安静和温暖,鸡们都在地上和麦秸垛旁悠闲地觅着食。竖起耳朵听一听,刚才真的没有什么声音。我们都像几十年后的老太婆一样,相互用眼神嘲笑了一下对方,接着就又温暖的一成不变地──什么叫温暖呢?温暖就是一成不变──在可爱的大楼和空镜下重新松驰了我们的神经重新懒散地打起了我们的哈欠。有一批老太婆经过这场面的曲折甚至更加昏昏欲睡对历史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开始漠不关心。但谁能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奇迹真的发生了呢?当才老太婆在太阳下闭上眼睛昏睡的时候,一辆坦克车就真的开了过来。将觅食的鸡吓得四处横飞。就在我们以为大楼已经没有奇迹和声音的时候,就在我们相信世界永远是微笑着说「是」、「好」、「挺好」、「对」、「又对了」的时候,「不──」突然地猛烈的真实地又一次来到和开到了我们面前。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刚才的由懒散到警觉又到懒散和打哈欠的过程是错的,对的还是我们刚才的警觉和警醒。我们抬起我们的头和支起我们的耳朵是对的,我们又伏下我们的头和耷拉下我们的耳朵是错的,我们犯了错觉之错觉的错误,我们犯了否定之否定的错误。我们走得太远而不是太近了。我们以为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是没有什么好处的,谁知道这次的近路和快捷方式又是可抄的呢。我们由于习惯总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们的耳朵总是一次次听错,谁知道在千错万错之中,这次就夹藏着一次对呢。历史真要转弯了,在不知不觉和日常生活中的突然一声惊叫中,但是由于生活在转弯之处又趋于平缓就好象火车转弯又放慢了速度一样,我们就把这不太明显的转折和转弯现一次给忽略和放过去了。转得也太平缓一些了吧?这种迅速恢复平静的姿式和姿态使我们再一次对「不!──」字发生了怀疑,我们以为还是一个「对」字呢。我们还停留在原来的列车上和轨道上,只是当列车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我们才知道列车已经在另一条新的轨道上行走了十公里。不知不觉之中,车站就搬了道岔。在这趟新的列车上,我们就成了固执的前朝遗老和被历史拋弃的垃圾堆。我们一下又从麻雀还原成了吗蚁。也许这时体内的自我连蚂蚁也达不到了。──因为在天幕又固定一段空镜之后,阳台上突然就出现人物了,莫勒丽·小娥一下就站到了阳台上。我们已经从天幕上看不到大楼了。空镜和空景已经结束了。恰恰就在我们最懒散和最松懈的时候。我们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我们以为现在的人物出来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以为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空景呢。我们还以为这也是大楼的本身呢。我们一下还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盼望和等待的时刻不知不觉就在大楼的空景之后悄然而至。只是当银幕和天幕继续渐渐地变动就像是缓慢的列车在那里渐渐转弯一样,大楼已经从一种空景慢慢的退为一种陪衬在背景和天幕上越退越远,人物莫勒丽·小娥却越推越近,渐渐大楼就淡化了和淡出了,人物由一个阳台上的小蚂蚁最后越推越近变成麻雀、变成鸡、变成狗和猴,最后她内心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已经完全重合但是镜头没有停在这里人物接着由全身推到了半身由半身推到了头像由头像推到了脸部特写内心已经远远大于外在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历史的重大转折终于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不该继续散懒下去和打哈欠了。我们应该真的警觉和集中我们的精力了。我们在这里千辛万苦地等待为了什么?我们等着等着,已经把我们的根本和目的给忘记了。我们站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等待。等待本身就是我们的目的而我们把真正的目的──要看她到阳台上来亮出什么拿进去的是石头现在亮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什么别的东西给忘到爪洼国里去了。只是随着镜头的一步步推进,我们才像在历史中钩沉一样渐渐想起了我们在寒风中站了一年从春天的花朵站到秋风扫落叶目的的一鳞半爪。我们过于迂执和麻痹了。我们看空景的时间一长,就以为我们是来看稀奇和看空景的,就好象我们等乡村的公共汽车时间长了我们已经忘了自己是在等汽车好象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样。我们虽然身体已经到了大都市──我们的故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们的心怎么还是留在了那条乡村公路上呢?但是也不要以为我们背叛公路和过去有什么困难。当我们面对新事物和新突然的时候,就像我们刚才会忘记目的一样,我们也会厚颜无耻地马上忘记没目的。心态马上可以调整,松懈马上可以再一次克服。如果刚才我们没有抄近路是错的话,现在我们马上就可以抄一个更近的路让你看一看。我们马上就可以从我们搭错的列车上跳下去,接着大步流星地赶上你新开出的列车。接着就坐到了你座位对面和你平起平坐还大言不惭。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我们接着说行不行?我们马上就能和你搭上话混个自来熟。刚才我们懒散和打着哈欠,现在我们已经精神了。随着你们的突然变化,我们也已经调整好了我们的神经。我们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在历史上已经习惯了。如果现在你对我们的变化也感到吃惊和有些不习惯的话,就好象刚才我们对你的转折没有思想准备一样,说明现在你在你对人民和千万老百姓同样准备不足我们在这里倒是打了一个平手。既然是这样,小丫挺的,现在亮出你手中的东西来吧。让我们平等的看看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新的货色和新的花样。现在不是你计较我们错误之错误的时候,而是我们计较你现在错误之错误的时候。如果从历史发展的趋势和大局计我们能因为错误统一起来的话,我们对你的出现倒是可以再一次表现出我们的惊喜和欢呼。从莫勒丽握着双手但是脸上已经露着大度微笑的表情来看,她已经开始自觉地向我们靠拢和统一了。于是我们又一次排山倒海地从后向前推着欢呼:
「亮开你的手!」
「让我们吃惊!」
「我们在楼下和阳台下等得好不易!」
「莫勒丽·小娥姑姑,我们爱你!」
「你拿进去的是石头,现在亮出来的能是什么呢?」
「刚才大楼里是不是有人在说『不』呢?」
「这个说『不』的人是谁呢?」
……
接着一个个在那里跳跃和蹦高,都想在莫勒丽·小娥姑姑亮开巴掌的时候能看得清楚一些。看着莫勒丽·小娥倒和很久之前进入美容院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呀。是歌着进去的还是歌着出来的呀。是咏着进去的还是咏着出来的呀。还是那么大度地微笑──弄得我们在那里计较过去或者现在倒感到有些惭愧了。──脸儿还是像花朵,身儿还是像花枝,一笑起来还是花枝乱颤。不是在嘲笑我们吧?我们自己安慰自己:
「莫勒丽·小娥姑姑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已经统一了。」
「从历史大局的角度出发,现在要计较的是她而不是我们──我们只是观众,现在要看演员手里亮出的是什么东西,她哪里还会有心思嘲笑我们呢?
……
我们没有过于计较自己。我们还是把矛头对准了莫勒丽·小娥。我们接着看莫勒丽·小娥的神色,她对自己还是那么信心十足和底气十足。平静,镇定,既不夸张,也不矫饰。这就皆大欢喜了。当然,她是不会轻易亮出自己的巴掌的。东西还在她手里紧紧攥着呢。她就那么微笑着看我们。这倒让我们心里有些发毛。你还要歌一曲吗?你还要向我们铺垫一些深刻的人生哲理吗?你还要讲一遍你的酸甜苦辣吗?但她什么也没讲,她用她的不讲和微笑把她要铺垫的一切都讲了出来。这就让我们再一次无地自容心中的自我又缩成了小蚂蚁。这时人民中有两个大胆的,代表着我们的利益也代表着他们自己的利益对莫勒丽·小娥说──看似她不和我们一般见识和不追究我们的一切,但是到了大是大非问题上,她在我们已经原谅自己的时候,她并没有原谅我们呢。这种历史的延拖和抻长的本身,对我们就是一种惩罚。我们在寒风中站了多长时间了?到头来还得由我们出面来协调这个僵局而她觉得自己不用做任何努力。当我们已经看到东方日出的时候,她在天际又加上一层厚厚的云层和雾气。当然,也许只有这样,才更能显出日出的意义和它的魅力呢。它就像少女脸上蒙的一层薄纱?──我们的代表采取的策略是再一次承认自己的错误:
「莫勒丽·小娥姑姑,我们知道自己错了。」
「你就再一次原谅我们吧!」
「亮开你的巴掌吧!」
「撩开你的面纱吧!」
「我们等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你对我们惩罚得已经够了!」
……
谁知这此些肤浅的喊声也起到了深刻的效果。合体人深刻的思想深处,原来也有薄薄的一层肤浅的云雾呢。就好象蛋糕之上的一层浮土。这才是否定之否定呢。原来抻长的目的竟是这么简单,她在亮出巴掌的最后时刻,就是要让我们再一次知道,她是我们的救星;唯有她才能把我们从黑暗和泥潭中给拯救出来。唯有她,美眼·兔唇都不行。当然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又否定了我们的看法,说她当时并没有那么矫情,并没有要求什么人格外感谢和感激她什么,她既不需要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和谁进行什么比赛──如果是那样的话,反倒证明自己的巴掌和巴掌里的东西是虚弱的,还要通过外在的仿真来显示自己。我自己证明自己就足够了。她站在阳台上迟迟不亮开自己巴掌的唯一原因和人民大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当时自己本身出了一点私事和个人问题。即她一个月两次的例假突然不合时宜的来临了。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神秘嘛。我还是一样普通的合体人嘛。把我想得神秘的是你们,我自己倒怀揣着一颗平常心。别人有例假,我也有例假。如果你们一般女人是一个月一次例假,我作为一个合体人就是一个月两次例假了。我下边产生了不方便──这倒让我有点为难和尴尬,哪里还有时间听你们承认些什么和检讨些什么呢?出现了这种局面我还微笑着站在那里没有断然从阳台上返回卧室或厕所去处理我的不方便,就是对人民最大的尊重和不考虑自己了。倒是你们在那里把我想歪了和想浅了,我在你们心中到底处在什么位置,不就一下昭然若揭了吗?花言巧语都是假的,想看一场好戏和想看我的笑话才是真的。认为我不明白吗?但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假如我当时掉转头回去了呢?你们不是马上又要吃惊、喧嚣这时反倒要怀疑自己了吗?姑姑还不知因为什么不高兴又要回去了呢?接着天幕上不就又成了大楼的空镜了吗?事情不是又要一波三折和欲进又退了吗?但是我没有追求这样的艺术效果,我还是处世不惊地站在阳台上,任它下边在那里流。个人做一点牺牲没有什么,只要不再折腾人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当时考虑着大局才没有返回──当然因为这个也才暂时没有亮出手中的东西。同时我还觉得在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和要亮出手中东西和底牌的时候,让一个例假和污秽做背景总是不妥,是不是有用例假和污秽恶心人民的嫌疑呢?于是我在微笑之下对历史真相的隐瞒是双重的,当然我心中悬着的负担也是双重的;但你们还在那里肤浅地跳着脚在要求什么呢。为什么双重的委屈都让我受了,你们倒是在那里像孩子一样一身轻呢?当我在这种情况下终于亮出了我手中的东西,污秽和恶心,倒是埋满了我们的心。看了她的回忆录,我们倒是一下后悔起当时自己的肤浅和为莫勒丽·小娥的慷慨大度而感动了。在她的签名售书会上,我们就以拼命买她的书亡羊补牢地表达着对她的感激和歉意。这时莫勒丽·小娥一边在拥挤人群的书上龙飞凤舞地签字,一边倒大度地说:
「倒也没什么,说起来责任还在我。我的例假,又不是你们造成的。你们不知例假而肤浅是不对的,但是我拿着例假放到历史的高度去委屈就对了吗?」
但事后我们发现我们这样做的本身,还是上了她的当。在亮巴掌之前说例假,还不知是什么用意呢,是不是想给她的回忆录增加一个卖点呢?──这种做法倒显得有些肤浅了。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当时在阳台下,要求莫勒丽·小娥快一点亮开她的巴掌的呼声还是很急迫的──这是不是又是一个卖点呢?──全然没有考虑到莫勒丽·小娥的例假。莫勒丽·小娥在原谅人民和放弃自己例假之后,终于把她的巴掌给亮了出来。等她把手里的东西亮出来之后,我们才知道人民和例假或是后来的卖点在当时看起来还是次要的,它们都是后来的一个借口和烟幕,一个花样和阴谋,其实它们除了这些作用之外,在当时还有以这种假话、假设、假定、假使──原谅了人民和例假──为前提然后才有一种图穷匕首见的气氛烘托的作用呢。纯粹是为了演出之前在台上放一下烟,纯粹是为了烘托一下气氛;如果本来气氛不够的话,现在放上去正好;如果已经够了的话,出在多一些热烈也没什么坏处;本来是冬天,让你们有阳春三月的感觉。要的就是这种错觉──让你们把棉袄都脱下来。后来引伸出许多东西,也就顺理成章了。问题的复杂性还在这里呢。过去我们把世界按规定性安排世界反倒简单了,现在假设性提前出现了,我们还从规定性的角度来看,怎么能不上当受骗和一叶障目呢?真实和真相倒丧失了它本来具有的意义。就好象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和风景区去,没去的时候是那么向往,一去往往大失所望。它不应该是这样,它跟我们想象中的风景不一样。真实倒是把想象给限制住了。魅力倒存在于那些我们从没去过的地方。同时如果我们只是把这种真相或是假设当作一个正常的热情来处理的话,我们就又一次大错特错了。就好象我们对阳台上倾注了极大的质朴的热情到头来都是要上当受骗和痛心疾首一样。因为阳台上的人只把它当作一种手段,只是把这种假设当作一种烘托,当作台上的烟,冬天我们嘴里喷出的呵气。一时的激动产生了上下的共鸣,但是我们忽略了转眼之间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我们还沉浸在激动之中不能自拔。你不能自拔,你只能上当受骗了。当我们在回忆录中知道莫勒丽·小娥迟迟不向我们亮巴掌的原因是因为下边突然有了例假,我们当时受到多么大的刺激呀。回忆和历史再一次重合。本来亮开巴掌让我们看一看东西就够我们激动的了,现在又加上了一个例假。本来游戏已经够好玩了,现在又装上去一个马达。我们哪里还能想到是污秽和对我们的恶心或者纯粹是幕间的一股烟呢?我们在当时相信的只是气氛──本来酒喝得已经差不多了,现在又上来一瓶人头马。本来我们的欢呼声已经够热烈了,现在又放到嘴上一个麦克。跳起来吧。唱起来吧。在这还没有亮开巴掌的最后时刻。这个时刻我们也有一些担心,如果说假设、假定、假使、是成立的话,现在我们把结局想得这么壮观期望值再一次被人为地拔高,会不会等巴掌亮开之后,就像我们到了某一个风景点一样,反倒要感到失望和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呢?我们会不会是又一次的掉以轻心呢?──也许我们这样想的本身是又一种热情的质朴,也许这也是莫勒丽·小娥要刺激我们的另一个小小的手段?如果是这样的话宁肯让她把亮巴掌的时间再推迟一下也好──让我们在虚假的幻境里再生活一段。莫勒丽·小娥这时反倒向我们解释,我怎么会那样呢?我怎么会在一帮蚂蚁面前玩手段呢?我能不堪到那种地步你们对我的不信任和不期待也到了这种地步了吗?──最后证明你恰恰就是这样地不堪,与几只蚂蚁在这里认真──你们不这么想我还没有什么,你们这么想比在行动上拋弃我还让我感到难受。我本来还想让你们在巴掌打开之前在那里再乐一会儿和再跳一会儿,现在这一会儿不用你们要求,我就主动要收回去了;说到这里我倒要像孩子一样生气了,我要让你们提前看一看我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就是要让你们赶快大吃一惊和感到意外,以证明我目的的纯粹和清白。本来我没有这样性急,现在我倒赌上了气──说着,她就像一个孩子一样,本来是不亮开她的巴掌的,本来她是不到那里去的,我们就用一种不相信和不信任故意刺激了她一下,她果然就毅然决然地亮开了她的巴掌和到那里去了──关于这一点幼稚的做法,虽然过后她也不好意思地承认:
「我当时是有些性急,我当时是有些上当!」
但是我们发现最后上当的还是我们。她这样故作幼稚和加快行动节奏的做法,又成了她回忆录的另一个卖点。她还在另外的场合向记者们说,当时她能这么性急和孩子气地说打开自己的巴掌就打开自己的巴掌,也说明当时她心中的自信和证明她手中在握的的确不是假货而是真家伙。她还是一箭双雕。那么她手里亮出的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既不是一条鱼,也不是一朵莲花或荷花,当然它更不会是一块石头,这时天幕上的特写在她手上越推越大──由于一个孩子气,她将人们的胃口和期待再一次吊大了──孩子气有时对历史的发展和人类的打开能起多么大的作用呀──镜头远的时候我们还看不清楚,随着镜头的推进,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原来她手里摊开了一个用来记账的小本──用来记什么账呢?当时记账的内容甚至已经被我们忽略了,引起我们恐怖的首先是这个小本的材料组成。一开始我们还没有看清,后来当小本一页页翻开像小人书和动画书急速翻动组成动作时我们就看清了:原来这个小本使用的材料,是一张张裁得异常整齐──连点毛边都没有──已经烘干的人皮。随着页数的不同,这人皮原来在人身上的部位也不同,有头上的皮,有胳膊上的皮,有前胸的皮还有后背的皮,有下肢的皮有脚丫的皮当然最后垫底和组成谜底的就是心的红皮了──本来心皮都是皱皱巴巴的,现在她怎么用烙铁烙得这么平整呢?还有,既然是人皮,怎么一下说烘干就烘干了呢?用的是什么工具在烘干之后又是用什么东西裁剪的呢?后来在签名售书的新闻发布会上我们也提出了这个问题,莫勒丽·小娥这时微笑着答:
「也就是就地取材。」
「裁皮用的是木匠的锯子。」
「烘干用的是理发的吹风机。」
卷三08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三.2
所以小本是干燥的。阳台上没有一滴鲜血。我们一下就楞住了。我们一下就吃惊了。我们的脑袋一下就炸了。我们一下就哗然了。我们一下就轰动了。我们一下子就感到恐怖接着着就是极大的快乐了。拿进去的是一块石头,没想到拿出来的是一本人皮。本来我们还对亮出的东西抱有怀疑和疑问,现在我们彻底服气了,莫勒丽·小娥就是比美眼·兔唇强。她比她高明多了。她比她更出我们的意外和跑出了我们的思维逻辑。我们的规定性再一次失败了。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你没有让我们的期望值落空。莫勒丽·小娥,唯有你,你在合体人最关键时候,还是显露出你们以前在单体人时代一个是操刀一快一个是唆猪尾巴的英雄本相。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这本人皮是谁的呢?这时莫勒丽·小娥在阳台上转着手里的小本就像转着指头上的钥匙链说──这个时候她可有些得意忘形露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天是老大她就是老二的表情──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没有权力计较她了,我们觉得她这样做是应该,她这样高兴和得意忘形是物有所值,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虚假的做作和仅仅为了制造另一个卖点──过去的球星巴尔·巴巴也说,过去我们在球场上也是这样,只要你把球真的踢了进去,你再怎么高兴和得意忘形都是真情的流露都能得到观众的原谅──我们就理解和原谅她了──她转着手上的钥匙链得意忘形地说:
「是前一个合体人美眼·兔唇的。」
这更让我们大吃一惊。这又出乎我们的意料。她是多么地狠毒。她的得意忘形就更有资格和更能让我们大家理解。这个时候我们才回味起当初在美容院传出的恐怖的「不!──」字还是确有其事──就这么一点当初的自我怀疑和疑神疑鬼的遗憾,让我们私下稍稍有些沮丧,其它都是举国欢腾。我们没有白浪费我们春花秋实和寒风扑面的等待。在我们没看后来的回忆录我们当时在阳台下就断定:莫勒丽·小娥的欢乐颂和小天鹅舞曲,跳得就是比美眼·兔唇好。美眼·兔唇现在成了一个小本本。美眼·兔唇成了过去的历史。莫勒丽·小娥,你使我们大饱眼福。你使我们心满意足地想:我们真是到了一个欢乐颂的新时代了。我们已经到顶点了。我们不再期望什么了。这个时候我们就真想对时代懒散和打哈欠了。不会有比莫勒丽·小娥跳得更好的舞蹈和能往上再挑一度的欢乐颂了。但是谁知道我们这种想法又是另一种懒惰和不长进的表现呢?谁知道我们这种武断的想法就又得罪了另外的还没有出场小天鹅呢?
「不要那么武断。」
「我还没有出场,怎么就知道欢乐到达了顶点了呢?」
另一只别样的小天鹅呵丝·前孬妗不高兴地责备观众和一些隐藏在观众中的戏评家。这就无形中使四只小天鹅的前后演出变成一种体育比赛了。把演出和游戏变成比赛,怕也是我们故乡的一个特点吧。呵丝·前孬妗穿著天鹅羽毛装,脚尖点地,跷着自己的小细腿,还没有出场,就给了我们观众一个不愉快。而且按照她的逻辑,这不愉快并不是她给我们造成的而是我们给她带来的要说不愉快还是她先不愉快呢。还没有出场就给了我一个不愉快,这是她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先声夺人和一波三折搁在第一章的头一句话。然后才是倒叙。本来是一件坏事,但是到了事情需要回忆和重塑的时候,这坏事就变成了好事──也许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可能会比以前两只小天鹅跳得更好会玩出一些更新的花样来?也许天外还有天呢。也许这不但是后来回忆录的先声夺人,就是放到当时的情况和情形下,也是一开始就挑起矛盾接着才好展开手段的一种艺术手法。当然,不管从后来回忆录的艺术效果还是从当时的舞台效果看,她的阴谋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本来小天鹅舞曲我们已经看过两组了,不管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视觉上都已经感到有些累了。这个时候排除对节目的看法单是出自我们的本能大家都已经懒散了和打起了哈欠。整个剧场里已经是哈欠连天了。大家都得了哈欠传染病和疲劳综合症了。我们已经在历史和现实的往事中穿梭得够累的了。我们已经捱过了多少春夏和秋冬。我们已经看够了台上的小天鹅就像我们第一天吃鸭子还感到新鲜但是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冒着热气的鸭子端上来就开始感到反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了,但是这个时候又端上来一盆鸭子,我们由衷地说:让我们吃一顿虾皮炖白菜吧,让我们吃一顿萝卜炖猪肉吧,或者干脆就着咸菜吃一顿棒子碴粥也比吃鸭子强。但是鸭子还是旁若无人地端了上来。小天鹅的羽毛和一根嫩藕般的大腿已经从大幕一侧露出来了。让我们回家吧。放了我们吧。家里还有孩子要喂奶和猪羊要喂草呢。我们已经找出这样没有说服力的托词──可见我们的无奈。但是不行。维持秩序的警卫一把又将我们摁到了座位上。还没到可以行走的地步呢。也难为后来出场的小天鹅了。这个时候她如果不先声夺人一出场就玩一个阴谋、花样和噱头的话,她就是能留住我们的人──我们的身边站满了军警和宪兵,什么时候这些穿著国家制服和花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的人不请自到了呢?──可见这种快乐的时光也是充满恐怖的──她能留住我们的心吗?接着我们又想,这种恐怖是不是也是快乐和开心的一部分呢?这些穿制服的人是不是也是戏中和游戏中的一个个演员呢?怎么在军警和宪兵之中,还有我们熟悉的面孔呢?譬如我们就看到藏头露尾的俺孬舅和老曹,还有老袁和脏人韩,影影绰绰又看到了小蛤蟆──他们什么时候也成了演员了呢?俺孬舅和前孬妗在多少世纪之前不是就已经吹灯拔蜡了吗?怎么到了欢乐颂和小天鹅时代,他忽然就成了呵丝·前孬妗的一个配角和卫兵了呢?不说呵丝·前孬妗在出场之前语言和动作如何先声夺人和一波三折,就是这些配舞的演员,也有些让我们吃惊,也有些让我们对剧情的未来发展没有把握──你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于是我们就有理由马上停止我们的懒散让我们的哈欠打到一半呆在半空中接着就赶紧合上我们的嘴巴。原来还有好戏可看。暂时把我们的理由收回去吧,暂时不考虑家里的坛坛罐罐、孩子和牛羊吧──都让它们见鬼去吧老娘我就是要在这里继续看好戏和欢乐。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个个又打起了精神──把眼光和精力又集中到了舞台上。后来的小天鹅,聪明的孩子,愤怒的呵丝·前孬妗,来吧,我们等着你呢。早就知道你会不俗,早就知道你会另有一套,早就对你有所期盼和等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刚才我们的懒散和无精打采说不定就像你将计就计的阴谋一样,我们也是一种反阴谋和反手段呢。我们也是一种激将法这种激将法和你的先发制人在本质上是同一个层次呢。台上台下怎么就不能融为一片呢?表演和看戏的人的心怎么就不能相通呢?也许在别的地方和别的人群中办不到,但是在我们故乡起码有一个例外,我们之间是相通了。不然我们的观众怎么心领神会和不知不觉地就穿上演员的服装了呢?看我们的孬舅和老曹,老袁和脏人韩,还有小蛤蟆,在历史上都是些吃素的人吗?但是他们不知不觉中都开始拥护新来的小天鹅,穿上了演员的制服──说明他们心中早有预感和展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戏的前途。他们展望的提前量完全可以代表我们大家的利益和心愿。就算我们观众中有少数人仍在胡涂,但是这些胡涂的人在大势所趋面前不也顺应历史潮流闭上他们打着哈欠的嘴巴吗?打了一半就收回去和憋回去了。憋回去的难受的负担我们没有转嫁到站在舞台一侧的你身上,反倒从形体动作上增加了你后来舞蹈的含量。这个时候你再对我们出语伤人──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倒是显出你的小家子气了。你怎么单单从我们的懒散和哈欠之中就看出我们与你的不同和不合作呢?你怎么就没想一想这些懒散和哈欠是谁给我们带来的呢?你看到烤鸭又要上来了我们有些反胃。你怎么就没想到你也是鸭子中的一个呢?你把历史的负担强加到自己头上接着又转嫁到我们身上,这是不是也是你不自信的一种表现呢?我们还没有急倒是你先在那里急了,我们还没有生气我们还只是懒散和哈欠还没有深入到生气的层次你怎么就提前到达接着又反弹到我们身上了呢?你是要激怒我们吗?这个反弹打得不高明。但是恰恰在你生气这种客观马上就要激怒我们的时候,我们之中的一群先知先觉者,倒是从历史大局着眼不顾人民的情绪和反对开始在那里为你换上伴舞的服装了呢。是谁挽狂澜于既倒?是谁在千钓一发的时候站了出来?我们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理由再生气呢?就是我们中间有一些胡涂的人开始和你一块儿生气,那也是因为在历史转折大幕要换背景要换演员要换的情况下一下还转不过弯和扭不过劲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谁不是一些守旧的人呢?谁不是一头感情动物呢?过去的那个她,在舞台上和阳台上站得时间一长,她就开始具有时间上的持续性和合法性。我们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我们觉得这演员和背景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已经和谐了。已经在我们脑子里成形了。我们觉得背景和前台、阳台和人物、舞台和演员就应该是这样。我们的视觉和思维已经成为定势了。要不我们怎么感到疲劳和打起哈欠了呢?这时猛不丁再换一幕再换一个新人,我们一下子还不习惯呢,这时在内心深处开始对过去有些留恋特别是当我们知道随着时间的逝去我们再也见不到这人这人从此就要永远在舞台上消失我们甚至会产生些恋恋不舍和依依惜别的情绪也毫不奇怪。如果你是一个大度的人,你对我们这些崇高的怀念之情就不该有什么置疑和打击,反倒应该对我们有些赞扬才是。这不说明我们对你的不忠或是不欢迎,恰恰相反,这辗转反侧的怀念正好说明我们是一个忠厚、信义和不一刀二断的民族。我们做不到斩草除根。我们心中总是对往事暗存着一丝温情。我们没有用自己的行动去否定前人如果那样的话恰恰是在否定自己。就好象我们看到一个刚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前朝领袖我们照样要拉住他的手去叙旧一样。我们只是在过去的历史中加入了许多个人的回忆现在就成了温情──还有许多不可信的成份呢,已经在审美中加了许多私货呢。而你的做法恰恰相反,看着我们懒散一些,哈欠一下,接着就联想起1942年或是1983年,戏还没开场就要和我们算账,我们还没有看你的戏就开始受到你的责备。但就在这种情况和情绪下,我们之中的先知先觉者还是深明大义不受情绪的影响开始在那里为你换上了伴舞的服装。看你还在那里生气,他们一边换装还一边暗含着委屈给你做思想工作呢:
「天鹅,知道你接着还有好节目,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时候说看在爹娘和孩子的份上那是一种矫情和肤浅,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就停止生气马上开演吧。」
终于,我们看到新天鹅呵丝·前孬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和太失于计较了──我们还是可以从现实的身上看到历史的影子,虽然她要求我们一下子割断历史我们也力图这么做了,但是我们在她的身上怎么也看到她过去的影子呢?她怎么也不能一下割断自己呢?虽然她现在穿上了小天鹅的羽毛服,头上还扎着一个少女的小发髻,但是我们还是看到了过去那个手里端着菜碗头发上掉着虱子的乡村婆娘的身影。你现在是合体的头还是合体的身呢?你除了割不断和自己的联系,也割不断和前一个小天鹅莫勒丽·小娥的想象呢。你们不割断过去,就不能既往开来;你们不批判和否定过去,就不能承认和信任现在;你们不把别人的旗帜全部拔掉,你们自己的旗帜就不能在高峰和阵地上高高飘扬──前孬妗是这样,呵丝也是这样吗?这时我们也想起了呵丝的历史。噢,原来她过去是一个卖唱的,除了有些戏子无情,还有一些无知和霸气,于是她和前孬妗的做法如出一辙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后来在合体人时代要结束的时候,故乡开始评选合体人的最佳搭挡,大家几乎都没有考虑,就一致投票选举了呵丝·前孬妗,她们俩组合到一块真是珠连璧合。所以现在她虽然惭愧,虽然最好的做法就是马上停止纠缠过去,重新开辟未来,让将来来淹没现在,让明天淹没今天,让历史告诉未来,你现在可以上台了,你的舞蹈可以开始了,但是她不,她还是要坐在乡村大路的尘土里,头发上沾着草节,要把过去的往事和盆盆罐罐说个清楚。不说就在心里涌动。不说就咽不下去。不说舞蹈就无法开始。到了后来的回忆录中,呵丝·前孬妗也承认这一点失态和失误。当然不是写到这一处而是在别的地方,她无意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她写道: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和缺点,就是不能一下割断历史。」 
又写:「我所以有时做错事,就是因为不能马上埋葬昨天和明知道那些没用的东西。」
又感叹:「也许这是我历史太悠久和经历太丰富的缘故吧。」
所以她在舞台一侧虽然有些消气,但是并没有马上上场,一个梳着整齐小发髻的清纯少女,还在那里唠里唠叨说着自己前任和上一个舞蹈演员的坏话──说着说着就又生气起来。她撇着美丽的小嘴指着舞台一侧已经被时代的风雨剥蚀得眉眼不清的莫勒丽·小娥的明星照说:
「她当年还指责美眼·兔唇呢,她自己怎么样呢?我觉得她的舞蹈艺术也太做作和人为了!」
「说不定她还不如美眼·兔唇呢。她所做的一切是什么?也不过是美眼·兔唇的重复罢了。梁鸿八岁就不因人热,做饭不趁别人的热灶。没爹没娘,到丽丽玛莲酒店打工。晚上做饭,邻居白蚂蚁在那里喊:『梁鸿,我们家刚做过饭,灶还是热的,你就趁着我们家的热灶下你的米吧。』如果随便换一个孩子,不管是小刘儿也好,白石头也好,都会赶忙用自己的冷锅去趁别人的热灶,用自己的冷脸去贴别人的热屁股,但是我们的梁鸿是怎么做的呢?一个八岁的孩子,穿著补丁摞着补丁的棉袄,一手拄着自己家的一把扫帚,一边对一片好心的白蚂蚁说:谢谢你大爷,梁鸿不因人热,我还是点起自己的炉火重新做饭吧──当一个小演员梁鸿演到这里的时候──这出戏每当演到这里的时候,台下总是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人家在表演志气。这就跟小刘儿和白石头区别开了。就让白蚂蚁那样的老杂毛见鬼去吧,让他们好心不得好报吧,让他们碰一鼻子灰吧──而梁鸿的做法也非常简单,也就是点起了一把火。我不节省这几根柴草。随着这把火的点起,梁鸿,我们故乡的一个少年典型,就矗立到了我们面前。说完这个典故我接着想问一句:这个孩子多大了?八岁。八岁就知道不趁别人的热灶,不用别人的戏台和不用别人的美术师设计的布景──别人用过的,再好我也不用,别人家的灶再热我也不去坐锅,这就是我们的为人和准则,这就是我们的故乡和流传。上一次小刘儿写《乌鸦的流传》的时候,怎么就没把故乡流传的这点精神给写上去呢?真是太大意了。我们表扬梁鸿,接着为了戳穿什么呢?我也明确地说,不是没有目的──我们看了梁鸿的表演,接着再看莫勒丽·小娥的表演,她的一切做法的拙劣就原形毕露了。她多大了?32了。当然我们不能不承认,莫勒丽·小娥当年在天幕上的形象高大不高大呢?丰满不丰满呢?用的手法高明不高明呢?如果让我客观地来评价的话,我也会伸出自己的大拇哥说:高大,丰满,高明;怎么上一个天鹅美眼·兔唇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而她拿进去的是石头,亮出来的就是干燥爽滑的人皮小笔记本和通迅录呢?是谁的人皮呢?还就是前一个天鹅美眼·兔唇的。不能说用心不良苦。不能说不一波三折。不能说不大有深意。而且人皮还用吹头发的吹风机给烘干了。没有往地上滴一点血。一切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最后还有一个花絮像饭后冰淇淋一样在等着你:在万众欢腾的时候她来着例假。──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切都完美无缺。莫勒丽·小娥,有你的,果然比美眼·兔唇强多了。我们应该吃惊,应该恐怖,应该欢呼,应该快乐,我们不应该再在她的历史面前指手划脚和鸡蛋里面挑骨头了,如果问什么是我的观点,这就是我的观点。我不反对莫勒丽·小娥,我没有吃她历史的醋因为她是我的前任和仅仅因为人家在我前边跳舞我就恶意攻击人家。就算我品质有问题,但我还没有这个习惯呢。我对她的揭穿不带有任何个人成见和私愤。我仅仅出于公心想提醒大家的是:我们不要拿莫勒丽·小娥和别人比,就让她和一个八岁的孩子比,她作为一个小天鹅或是舞蹈明星,不是明星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作为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孩比,她在某些品质上是不是还有什么明显的不足和缺陷呢?梁鸿不因人热,而莫勒丽·小娥因为邻家有热灶,在邻家美眼·兔唇刚刚做完饭之后,她是不是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冷锅端过去了呢?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从美眼·兔唇到莫勒丽·小娥,社会到底改变了什么?布景不还是那些布景吗?阳台不还是那个阳台吗?一切都还是美眼·兔唇搭就的,无非换了一个人物罢了。什么叫趁人家的热灶和热被窝?这难道还不叫吗?虽然结果做得很漂亮──我们不说它是不是也有些做作是不是经得起细想和推敲我们就假定它是漂亮的话,那么所有的前提怎么样呢?乍看起来由于我们的大度和马虎、只追究结果不问前提只问收获不说耕耘的习惯我们就忽略和大意了这一点,我们也在那里欢呼和跳跃,以为我们得到了一个全新的东西,别人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而她拿出来的就不是石头而是其它──但是同志们,这恰恰具有很大的欺骗性呢。我们只是从善良和朴素的感情出发来看待这件事情,但是在阳台上的人在历史和舞蹈的编排上一而再再而三这么做就是在亵渎和愚弄历史和我们这些观众了。因为,面对我们的朴素和善良,她们在历史上的每一次操作只是一种手段。就好象我们看着舞台上她在哭哭啼啼我们就感动了,但是你不要忘记她是在做戏。她是一个戏子。这是她的职业。而作为群众喜欢的明星,你既然享受这种身份和荣誉,你就得担当起你的历史责任。如果我们从这样的高度来要求她的话,那么她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儿戏和对我们观众的捉弄和愚弄。看似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带来的不是石头而是别的,但是她的前提和前题呢?她又给我们改变了什么呢?如果说我们忽略了这一点我们是出于无知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作为一个职业的戏子她这么做就是明知故犯也就辜负历史对她的寄托了,也就辜负了我们给与她的空间和时间、舞台和场地、给她的等候和等待了──因为,她在背景、灶和前提上没有给我们改变什么。她将历史的车轮没有往前推进一公分。我们还像傻冒一样在那里欢呼呢。──从这个意义上,她对合体人和快乐颂时代的贡献还不如美眼·兔唇呢。美眼·兔唇所做的一切虽然也带有很大的幼稚性和试探性,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但是美眼·兔唇对新世界的建立还有一种开拓和打通作用,她毕竟是小天鹅舞曲的开创者和第一个──话又说回来,也真是便宜了她,她倒是沾了这个光──由于一切都是重新开始,她不管怎么做,做什么,都是前所未有和对世界打通了一个新的情感渠道──她还给我们和世界之间挖通了一个新的地洞、地铁和架起了一座新的空中桥梁,由于她的存在才有了布景,有了她的开演才使我们的故乡发生了翻天覆地地变化;我们过去的故乡是什么?是乡村和粪堆;而现在成了大都市有了摩天大楼和美容院,不然我们还在乡村的大路上拾粪呢。虽然美上·兔唇到头来也辜负了这么好的布景──这得花人民多少钱呀,虽然有了天翻地覆地变化,但到头来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她毕竟还给我们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挖通了一个通往新世界的新渠道。从这个角度再来考察莫勒丽·小娥,她就不能和美眼·兔唇同日而语了。她仅仅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做作的结果,前提她一点没有改变都是在因人热。她是一个只有后果而没有前提的人。布景是美眼·兔唇的布景,都市是美眼·兔唇的都市,美容院是美眼·兔唇的美容院,连理发师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塞尔维亚的那个基挺·六指──没有任何可以叫做创新的东西。没有对世界进行新的打通。改变的仅仅是一个结果的小花样。只是一个计算方式的改变而不是一道命题的改变,可能在同一个方向和渠道里有些开掘和加深,但这只是一个线迹运动而不是另外一条航线的开辟。恐怖还是原来的恐怖。开心还是原来的开心。快乐和欢乐还是建立在原来的基础上。除此以外,岂有它哉?她不是老鼠打洞,也是爱在人家窝里睡觉的石斑鱼。她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梁鸿。这样做的本身,也不算什么能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我们不分析历史你们也许还胡涂着和蒙在鼓里,现在经我一分析一指点你们就大体明白历史真相了吧?知道自己是怎么懒惰和胡涂的吧?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当和为什么上当了吧?知道我的前任和舞蹈明星莫勒丽·小娥是怎么狐假虎威和蒙混过关的吧?但是当时你们还为她欢呼呢,跳跃呢,一下认为跟着她到达了一个新世界。刚才你还在指责我的生气,现在当你们终于明白了莫勒丽·小娥之后是不是对我的生气也有些清醒和反悔呢?如果你们刚才站队站错了,现在是不是能主动地自愿地诚恳地幡然悔悟和反戈一击地站过来呢?……」
呵丝·前孬妗说到这里,我们就有些恍然大悟,我们真的一下明白了,我们是上了莫勒丽·小娥的当了。她什么都没有改变。美容院还是过去的美容院,理发员还是过去的理发员,阳台还是过去的阳台──不说不知道,一说真是吓一跳。我们怎么能这么无知胡涂呢?我们怎么就这么容易上当受骗呢?为什么这个世界就不是朴素善良人的世界──我们就剩下这点东西你们还要对我们继续掠夺吗?──而是骗子和无赖的天下和天堂呢?想着想着我们除了对自己生气接着我们对欺骗我们的人也不能原谅了。你不能这样。你没有资格这么做。如果你和我们一样无知也就罢了,问题是你揣着明白装胡涂把对历史的操作当作一个手段故意来骗我们耍我们涮我们可不就是品质问题了吗?当我们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还拥护你,当我们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们再拥护你可就无可救药了。我们真为你当初廉洁操劳的虚伪形象而感到不好意思除了这个我们还对自己痛恨不已。我们真是太容易上当了。我们真是太痛恨别人和自己了。这个时候我们可就对历史不管不顾了。我们不批判谁来批判?我们不赶紧拋弃你还等什么?我们不拥护后来者对你反戈一击我们就解不了心头之恨。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站队站错了,马上就站过来。接着我们戴罪立功反戈一击地又替呵丝·前孬妗姑姑想到了莫勒丽·小娥的一条新罪行:姑姑,她除了你刚才揭发的一切,她除了爱因人热,还拉下一条呢,那就是:她当初拿进去的是石头,不也是别人的石头吗?说到这里,我们也有些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词了,我们摇身一变也成为历史的新人了。但我们没有想到,我们摇身一变虽然拋弃了旧人莫勒丽·小娥,但是我们在新领袖呵丝·前孬妗眼里,和莫勒丽·小娥一样身上还有许多历史的毛病没有克服呢。还不能马上承认我们呢。还不能让我们马上跟她站在一起呢。改编一支投诚的军队能那么容易吗?我们不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词还好些,一洋洋自得和振振有词反倒激起了呵丝·前孬妗姑姑的愤怒。在我没有承认你们的时候,你们就自己承认自己了?她因为我们现在的进步就更加警惕我们的过去。当然一开始她对我们的投诚还是接纳──接纳下来再说,说:
「就是。还有石头呢。石头也是旧的呢。」
接着就生气了:
「那你们刚才在我从大幕一侧露出大腿和天鹅服的时候,还在下面懒散和打哈欠干什么?没给你们带来什么新东西的人你们在历史上欢呼和拥戴,认为得到了什么新的宝贝,给你们带来新东西的人到了,你们却在那里懒散和打哈欠。如果没有这个对比我对你们的迅速投诚和幡然醒悟还可以相信,有了这个对比我对你们这么迅速的投诚倒有些怀疑了。你们是不是想象糊弄历史一样糊弄新人呢?那么我对你们的回答就是:办不到!本来我还想立即接纳你们,现在我倒要推迟一段时间再磨挫一下你们一会儿了。我甚至感到对你们这样苦口婆心进行教育和掰开揉碎进行提醒是不是值得都值得怀疑──让你们一辈子糊里胡涂呆在罐子里才好呢。你们以为你们的懒散和打哈欠是谁带来的?一开始你们还认为是因为我的出场呢,是我的出场带来演出时间的延长于是视觉器官就疲劳了,还没有看到我的整身只看到我的大腿你们就反胃了。你们已经看够了,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你们身边的朋友够多的了,有朋自远方来只能增加你们的腻歪和讨厌。视觉已经够疲劳了,大脑皮层已经不愿再接收新的信号了。我给你们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你说我冤不冤呢?你们怎么就不仔细想一想,我还没有出场怎么会给你们带来不愉快和一种疲劳呢?就好象异性关系阶段同性关系阶段生灵关系阶段和灵生关系阶段你们刚才是跟我上床的动物吗?不是。我无非是一个后来者罢了。但是刚才那个在床上和在舞台上的人已经下床了下台了已经溜之大吉和逃之夭夭了,却把舞台上和床的疲劳留了下来,无非你们出于懒惰的惯性让逃走的也就走了,这时你们心中就肤浅地记着她给你们带来的愉快和新奇,全忘了她演出和表演这么长时间拿你们当一个试验品给你们带来的这一点新奇值不值得──也许你们潜意思中也意识到她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新奇,如果是一个完全的新奇能把我们的脑细胞和脑电图一直调到兴奋的状态,你们怎么还会在演出之后感到大脑皮层的疲劳呢──当然也许正是因为兴奋过度大脑皮层就更加疲劳了──这说明你们更加胡涂──但是,这疲劳不是那疲劳──我也不准备一概否定你们──你们意识的层面虽然是懒惰的,但是你们的潜意识的眼睛一直倒是睁着的;你们在潜意识中也意识到了我的前任莫勒丽·小娥是在重复的背景下努出一个新结果来,这种因人热的旧背景和一成不变的老故乡加上你们刚才说的老石头久而久之能不让人感到疲劳和厌倦吗?就是在这种老背景和因人热的情况下,你们还是悬着心和提着胆在盼着一个出众的和不平常的结果,这时你们对不平常和意外的结果盼望得就更加急切了,不然你们就会觉得这样的等待更加不值得因为你们在潜意识中已经意识到了老背景。这时结果终于出现了,如果这个结果是一种平常也就罢了──说不定倒能提醒你们的觉醒,可是不幸,它还真是出人意料和不同反响──如果按照你们的习惯思维和胡涂想法去衡量和评定的话──她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怎么就不是石头而是一张折叠和装订的人皮呢?于是就出现了一种兴奋上的反弹力,就在那里忘乎所以地欢呼和跳跃起来。你们喊也喊了,跳也跳了──问题是你们到底喊的是什么和跳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没有一个人去思考了──你们在长时间等待的疲乏的身体里,又把最大的兴奋调动出来了──仓库里就剩下这么多东西了,再没有别的了──当你们兴奋完舞完龙灯和跳完party之后,当然你们就感到疲乏、疲倦、疲软和疲惫了──因为刚才你们已经疲于奔命,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能不打哈欠和伸懒腰呢?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接着就该我出场了──我遇着你们可是真倒霉,本来一切疲劳都是前任和前边的小天鹅和你们这些无知的观众自己给造成的,到头来屎盆却扣到了我头上。我要为你们负担后果。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也不是事情的根本。事情的另外和根本还在于当你们兴奋和跳跃的时候,当你们的意识在做着这些活动的时候,你们的潜意识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种虚假的繁荣呢;你们似乎也从不变的故乡和背景之中,从天幕上的一动不动的美容院的空镜之中──这空镜的产物是莫勒丽·小娥创造的吗?不是,还是人家美眼·兔唇创造的──看到了什么,你们已经要闹腾和反水了,但是这时迷惑和蛊惑你们的像电话号码本一样的一叠子人皮出现了──不能说莫勒丽·小娥不会把握历史时机,面对着你们这帮愚蠢的观众;看着这人皮的小本当时你们只顾想里面的电话号码,于是就忘记背景所重复的一切了;你们接着还想给旧有的关系打电话呢,你们对新的世界和新的舞蹈还会有什么期盼呢?疲惫之后,你们还感到沮丧──本来你们已经意识到的东西,现在也不敢正视和承认了,这负担转过头又加到你们的情绪上,你们怎么能会不沮丧呢──而沮丧才是疲劳的致命伤呢。你们的大脑已经被沮丧填满了,已经不接受任何信号对一切都采取排斥态度了;就好象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车的人已经开始讨厌在下边拥挤的乘客了──而我在二十一世纪的九十年代,就有幸充当了这样一个不幸的车下的顾客。本来一切和我没有关系,一切都出于你们大脑的错觉和乘坐公共汽车的排斥感,现在我毫不相干地成了这样一个被你们排斥的对象;就好象已经在游戏之中的人,对刚到者和后来者有一种本能的排(手上文本一小段乱码——无痕茶楼注)party溜之大吉,留下一个屎盆又假借你们的手扣到了我头上。你的用心是何其毒也,我不对你批得体无完肤能解除我的心中之恨吗?于是你们也就上了她的当,一见面就给了我一个不愉快。你们见到别人──别人在那欺骗和压轧你们你们还浑然不觉──怎么就那么好脾气?一到见了我──我才是给你们带来新天地和新空气的人,不但不同于莫勒丽·小娥,就是连她那一派的老祖宗美眼·兔唇也是彻底拋弃──怎么倒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呢?这脸是使给谁看和摔给谁瞧呢?我给你们带来好空气,你们怎么就不能还我一个好空气呢?你们的脾气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你们怎么就不能对我笑脸相迎呢?你们的脑子怎么就不能搬搬仓和腾腾空呢?你们的脑子绷得那么紧和装得那么满就是为了等待对付我吗?如果你们是这样,如果历史和人民真是这样破碗破摔的话,那么我也就鱼死网破──我在这里跳不成,我走好了,我再换一个故乡和场合罢了──故乡既然是这样,那就怪不得我了,我只好把别人的他乡当故乡了。我不要在这里看人的脸色!马上给我订机票,马上装箱子,套车,明天就去危地马拉!」
我们能怎么办呢?我们只好一把拉住她。当然在历史上这种情况我们也见多了。我们也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我们能够拉住她真要放了她不拉她最后下不来台和出不了场的还是她本人。但是谁让她是我们的姑姑和从这里出嫁的姑娘呢?于是我们也就自欺欺人地一把拉住了她。我们也就笑脸相迎。我们只好再一次做检讨和再一次站队。过去我们站队站错了,谁知一错还这么深,站过来的时候又一次站错了。我们要让她的虚荣心有一个圆满的满足。我们一边在那里拉住她,一边替她整理着臀部的羽毛和头上的小发髻,像哄小孩或是哄老头一样地求她: 
接着我们做出马上就要解散和散场的样子。外围的观众已经开始松动了,有人已经搬起自己的凳子了,有人已经又一次在那里伸起懒腰和打起哈欠了,嘴里说着:「没劲!」娘儿们小孩已经开始用目光寻找自己的亲人要结伴回家了,已经开始在那里大喊小叫和寻子妥爷了。当然我们每个人和每个观众心里都清楚,这也就是做给台上的演员看一看给她施加一下群众情绪的压力──这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了,这也是我们最后的晚餐了。──当然,历史上来看,没有一个台上的演员能逃脱我们这种玩笑的阴谋──明知不能上当,但还是踏上了我们给她挖的陷阱──最后落下个一败涂地和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这就是群众的作用。为什么说历史是群众创造的呢?虽然我们看不到历史的转折在车轮转折的时候我们总在那里伸懒腰和打哈欠,但是经过你们提醒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却能用我们的最后一招阻挡住历史的发展呢。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谁也逃脱不了覆灭的下场。果然,呵丝·前孬妗也像她的许多前任一样,虽然看出了我们的阴谋和阴谋的无赖性,但是她也像历史上任何一个演员和领袖一样没有办法;我们给她留的余地也就是只能将错就错地承认我们的做法和大度地原谅我们所做的一切,以换取她的以大局计和舞蹈还要跳下去这一单纯和单薄的目的。最后的结果和目的总是这么单薄。刚才我们趁了一哄堂大笑的情绪,现在她也赶紧趁上去──虽然由于时间间隔太长有些牵强,但是末班车还是赶上了──她也宁肯把我们刚才的一切严肃的争论现在简化和庸俗成一场玩笑。就好象我们把一个孩子逗哭了他家的大人赶来时我们赶紧指着孩子说:
「看看,看看,还是经不起逗吧?一句玩笑,怎么就急了呢?」
于是,一切的分歧和争论,现在被一把玩笑的稀泥给摸平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玩笑,你可真是一把大稀泥。这时小天鹅果然就不再站到舞台的一侧咕嘟着嘴跟我们生气了,她马上就跑到台上开始安定我们和我们已经搬起的板凳的情绪──这是人民和板凳力量的又一次显示。我们还怕什么呢?──她甚至还做出自己很委屈的样子说:
「看看,还是不经逗吧?一句玩笑,怎么就急了呢?是说不得和打不得,还是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就吹不得了呢?一个懒腰和哈欠,指责你们一下又怎么了?──但是姑姑并没有别的意思,姑姑并没有说接着就不带你们玩接着就不带你们看戏了,姑姑接着就不演出了,我说过这句话没有?始终没有!谁说不开了?谁说不跳了?开还是要开的,舞还是要跳的。谁把凳子给搬起来了?先把凳子给我放下!(她也用我们刚才的无赖和故做强迫的手段对付我们。谁说我们没有共同点呢?也许过去没有,现在就有了。于是我们也就把凳子给放下了。)停止父子和母女之间的呼叫!(我们也就停止了呼叫。)把散场的情绪给我收回来!(我们也就收了回来。本来我们也没有当真。这只是我们共同制止散场和滑坡的一个手段。于是我们也就顺水推舟和顺坡下驴地停止滑行。)这就对了。接着听姑姑往下说。我承认,关于懒腰和哈欠的问题,我刚才说的是多了一些和抻得长了一些。但是在开创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时候,我们总要先纠一下偏吧?纠偏的时候就免不了要过一下头,不过正就不能矫枉。当然纠偏和矫枉的目的,还是为了开创历史和未来。我18岁还不到就被你们嫁到他乡,我在外边经历的一切和风风雨雨你们并不知道;当然,故乡经历的一切苦难屡屡被欺骗和愚弄的遭遇我也不完全清楚──仅仅知道你们刚刚受过两道骗;我们也是多年没在一起交流所以一下还建立不起新的对话渠道。对于一个伟大的演员来讲,不在于她知道该唱什么和该跳什么,而在于她知道不该唱什么和不该跳什么──可在我演出之前,竟有一个因人热的人在我之前霸占着故乡的舞台和跳出了那样的舞蹈,我心里一下能不着急吗?特别是看到故乡的人民对这样的舞蹈还欢呼雀跃──这时我不但对演员,就是对人民,心里能不愤怒吗?你们可真不争气。人在这种时候,就容易忘记讲究工作方法。特别是当我明明知道你们上了当而现在我给你们带来了矫正的罗盘带来了正宗的舞蹈你们还在那里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的前任给你们带来的疲劳而在那里伸懒腰和打哈欠,我心里能不起急和上火吗?面对这种情况,我能采取的方式无非是两种,一种就像你们刚才耍孩子气一样,掉头就走,我可以卸装和洗脸,我头上的小发髻怎么扎上去的,现在再怎么拆开就是了;在你们还没搬凳子走的时候,舞台上的演员先走了;在你们没有给我尴尬的时候,我先给了你们一个尴尬;这个时候你们的散场就不是对付我的一种手段而是你们自己的一种无奈了。
我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我脾气上来,不给任何人留面子,谁在我面前也说不通──作为一种人生的活法,这才是我向往的一种境地呢。说走就走了,连一声『再见』都没有,从此就远走高飞和没有音讯了。但是我能这么做吗?不能,我重任在身,我怎么能像你们一样耍小孩子脾气呢?还得从大局计和从长远考虑。我活得有些累。不然哪里还有今天和给你们花马掉嘴的机会呢?接着给我剩下的就是无奈的第二种选择了。就是我们不散场接着我还得给你们跳下去。虽然我也知道我在美眼·兔唇之后再来跳这个舞蹈的本身不说对我本人怎么样起码是对我舞蹈和艺术的不敬──以为我愿意和她同台而舞呢?但是没有办法,我肩负着历史的使命,我要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舞蹈,什么是真正的历史转折,什么是重新开始不因人热──一个八岁的孩子把自己的灶眼点着接着开始蒸一锅新的热气腾腾的馒头。我们不吃剩饭。过去的背景我一个不用,过去的动作我一个不用,过去的人我一个不用,过去的美容院和理发师我也一个不用,过去的阳台我也不用──一句话说到底,过去所有的情节和细节都让它们见鬼去吧,我就不信不洗头不洗脸不理发不拿石头就再玩不出新的花样和恐怖来,就再玩不出新的开心和快乐来──我们故乡的欢乐颂如果都是一个调调,不也让人听得太乏味和太单调了吗?如果大家都是这样,听众不伸懒和不打哈欠不散场不呼叫亲人那才叫怪呢──但是事情恰恰相反,如果我去像别人那样重复,你们这些愚蠢的观众倒是要不散场和不呼喊──既不在大雨中呼喊也不在细雨中呼喊,你们倒要老老实实在那里坐着和听着,摇头晃脑地欣赏,你们的懒散和哈欠一会儿就过去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懒散和哈欠,就好象不管谁上台刚上台的时候我们都看不惯和不服气,但是久而久之不也就习惯了吗?到头来你们会像欢迎和欢呼当年的美眼·兔唇一样来欢迎和欢呼我。这一点我还能看不到吗?这倒是让我省心省事你们也省心省事的做法。──你们这样引导的目的,无非是让我再因人热一次而你们也不在新的观察和欣赏上花费什么力气,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不存在听不懂和看不惯的问题,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喜欢听那些熟悉的老歌一样。──但是你们能这样,我还不能这样呢,我就是不对自己负责,还得对你们、历史和芭蕾的发展负责呢。于是我也就有了这些指责和矫枉过正。恋爱中的女人声音是轻柔的,结婚后矫枉过正时的女人声音往往是生硬的,谁都不能一手软和一手硬。于是你们也就和你们的姑姑发生了一场人为的和理论的──现在还牵涉不到行动──争论、讨论和讨价还价。一场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过去我们总觉得历史上的争论、努力、在田野上红薯地里的挣扎是没有意思的,总觉得有这些争论和没有这些争论、有这些努力和挣扎和没有这些努力和挣扎结果总是相同的,不管是天上的浮云还是姥娘挎着篮子在田野上行走的身影──我们对往事的回忆和看法总是虚无主义的,但是我们意识没有意识到这些虚无恰恰就误了我们的人生呢?──误的还不是一代人。如果没有历史上一点一滴的积攒,记忆和水土都一点点流失,我们今天的心灵不就成了一片荒漠了吗?因此,也不要小看我们刚才的争论──不对历史和美眼·兔唇否定一下和对你们矫枉过正一下,接着我们的历史就没法开辟你们对我的舞蹈就没法看下去和深入下去──舞蹈的改变首先是我们的目光和观念的改变。如果你们的观念变了,哪怕我仍跳得和美眼·兔唇一样,你们也会看出不一样来;如果你们的目光和观念没有改变,我舞蹈的一切都变了,你们还是熟视无睹和莫衷一是。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当我看着你们的嘴巴已经张开了,你们的手已经举起来了,你们理解和宽和的微笑已经挂在脸上了,我知道你们接着想说的是:这些我们都明白了,接着你给我们要跳的全新的恐怖的舞蹈是什么呢?让我不要再说废话了是不是?──但是,你们觉得你们已经理解了,其实你们还是没有理解;就是有所理解,也只能说是理解了一半──只是理解了否定的那一半但重建的那一半我现在还没有重建起来你们从何理解呢?如果你们已经理解了,不就又矫枉过正变成先验论了吗?你们就从一个极端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你们还是赶紧拾起自己的袖子捂上自己的嘴巴吧!──我还没有跳,你们就已经宽和地笑了,这是让我从另一方面开始生气的原因。你们笑什么?你们是在笑你们自己!你们的笑容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接着不用再跳了是不是?我所跳的一切都已经在你们的意料之中和把握之中了是不是?欺负谁的智力呢?恰恰相反,你们应该采取的正确的态度是:现在你们脸上只能有一半理解的笑容,另一半的脸上应该同时露出困惑才是──那才是对现状的全部理解和承认呢:对否定的一半理解了知道美眼·兔唇是因人热应该拋弃可以嘲笑,但是接着对我开创的一切还属于无知另一半脸上就应该是小儿麻痹的表情才对。只有在我将全新的舞蹈跳完将谜底揭穿之后,你们才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呢──现在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有些提前了。我这样说你们明白了吗?」
呵丝·前孬妗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喊道。面对她在暴雨中的呼喊,我们又一次张口结舌和感到无言以对。因为她说的比我们专业。到了舞蹈场上,就像到了钉皮鞋的大爷面前关于皮鞋的钉法他说的一切似乎比我们想的都有道理这时我们一点插不上嘴一样,再说什么我们就露出外行了。是我们把皮鞋破坏了。连鞋的穿法和平日走路的样子都出了问题。一切都是我们造成的。她用她之长一下击中我们之短。她用我们提供的皮鞋给了我们一个还击。他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在交到你们手里之前,这皮鞋是我的呀。但当我们被别人逼到角落之后,我们按照自己的思维惯性接着就不再怀疑别人了,就开始再一次怀疑自己:真是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吗?我们脸上的表情过于提前了吗?过于统一和没有分野和层次感了吗?我们十几年之前送她出嫁和上轿的时候,我们送过她一个红头巾或是绿军裤,但是现在看,一个头巾和一条军裤的力量是支撑不了几十年的。她变化了。她合体了。她长进了。而我们还留在原地。在刚刚发生的历史冲突中我们执迷不悟,在继往开来的新时代我们又没有足够的思想和知识准备。不但我们过去的懒腰和哈欠是错的,就是后来故做散场的做法也开始露出肤浅之处让人感到脸红;不但散场的做法不对,就是最后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出了问题,我们不该这么早地笑逐颜开。我们的笑容有了无知的提前量。在我们还没有完全弄懂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全脸都笑呢?──如果说我们过去还有一半无知的话,现在经过呵丝·前孬妗的再次提醒,我们就对自己的全部错误认识清楚和要痛改前非了。真的反悔和忏悔了。真的自我毁灭和投诚了。真的彻底否定自己和要跟上新时代的发展了。脸上有一半笑容是可以的──意识到对过去的否定和我们的投降;脸上另一半在笑就不对了──婴儿还没有出世你在那里笑什么呢?笑的盲目。笑的愚蠢。由于这种盲目和愚蠢性,说不定在传媒上还会引起歧意呢。说不定大家就把它当作一种讽刺和嘲笑呢。让大家看上去好象跟姑姑在那里虚与委蛇呢。这不是一种真诚的欣赏,而是更大意义上的反叛还说不定──在传媒上引起这种歧意还是小事,但由此影响到你对自己内心的否定影响到你对姑姑心悦诚服的投诚程度接着影响到姑姑舞蹈的公正欣赏事情就大了。何况,这一半脸笑的是讽刺,那一半脸笑的就真诚了吗?连那一半脸对过去否定的真诚程度也会爱到牵连呢。这时半脸的讽刺就不是半脸的效果而成了对全脸的全盘否定都保不齐。呵丝·前孬妗不这么提醒我们不知道其危害还在那里傻乐,一这么提醒我们也觉得问题十分严重没想到一时的疏忽和大意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我们也太不拿自己的脸当回事了。我们的脸上也太让人容易产生歧意了。我们的整脸也太容易把一半脸和另一半脸一锅煮了。这个时候就不是因人热不因人热的问题,不管是因人或是不因人,到头来煮出来的饭菜都成了大锅汤。本来是好好的饺子或是馄饨,皮是皮馅是馅皮里包着馅,到头来怎么成了一锅皮馅不分的胡涂粥呢?这时我们是什么?前孬妗不是前孬妗,我们倒是还原成过去那个邋遢胡涂和皮馅不分的乡村妇女了。没有一次煮出来的饭是是清爽的,没有一次煮出来的粥是分明的,没有一次头发和脸是分清的,都是头发和眉毛连着,上边还滴溜着几只爬行的大肚虱子。我们不但在过去的黑歌星呵丝面前做错了面容,而且在我们过去的前孬妗面前也无地自容了。这时前孬妗倒是嘲笑了我们一句:傻小子们,玩什么小聪明呢,这些都是我玩剩的。这时我们就不再狡辩什么,我们全脸到是露出了真诚的惭愧的笑容。我们不该在否定和承认并存的时代,就贸然和不自知地将自己全部力量和脸面拿出动贡献给笑容。本来笑容是一件好事,但是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谬误,现在满脸笑容地就走到了误区,就成了用的手打自己的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用一半的笑容否定了另一半笑容和我们的全部。认识到这些错误的意义还不仅仅在于这些意义的本身,对我们今后和未来的表情都有好处──就好象笑了一半脸会影响到全脸一样,这时它们在意义上全是殊途同归了。──那么我们的面部表情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在这个彻底否定过去和继往开来的时候。我们应该一半脸笑和一半脸哭才是呀。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只是向过去的否定真诚地投了降。但是当我们向未来和将要上台的人也要投降的时候──刚才对将要上场的舞蹈还同有认识的情况下提前投降也是不对的──我们再把另一半不哭不笑的脸加上去可以吗?刚才我们还有所保留,现在我们拿出我们的全部;刚才我们只认识到错误的一半,现在我们把另一半错误也认识到可以吗?只要事情能继续下去。只要姑姑的舞蹈能跳下去。是我们,差一点阻碍了历史的进程和发展,差一点影响到我们对未来和舞蹈的欣赏和加入。再一次地原谅我们吧呵丝·前孬妗姑姑。我们唯有你。你是谁?你现在处在什么阶段?田野已经荒芜了。大路上已经没人了。天已经要黑了。已经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我们现在除了彻底──包括前一半和后一半──投降和投靠你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和别的选择了。你指出的一切都是对的,我们想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姑姑,你可明白,对于我们这一帮人来说,只要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改正起来说起来也是十分容易的事呀。我们在历史上从来不都是跟着新潮流走吗?如果说我们过去有一半脸笑错了,我们马上把它换成不理解、不支持、不明白、不懂还有待理解和开发的愁眉苦脸也就是了。──接着我们为了表现我们的积极,为了表示我们投降的心悦诚服,我们还没有等呵丝·前孬妗表态,就自觉地和主动地从一半错误的笑容中改正过来和篡改过来了。我们开始改得一半脸笑和一半脸哭。──我们认为,这就是欣赏马上就要开演的小天鹅舞蹈的最佳表情和最佳心态了。──但是在改正的过程中,我们又发现了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到底是哪一半脸的笑容不对呢?是左脸还是右脸呢?是左脸该笑右脸该哭或是左脸该哭右脸该笑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又有些把握不住了。这个时候我们全脸又不哭不笑和半哭半笑不阴不阳地尴在了那里。刚刚我们犯了盲目和冲动的错误,这次就不能重蹈覆辙了。于是我们不敢再自主张,就尴在那里仰着我们不阴不阳和不上不下的丑脸──不是一张脸呀同志们,而是几千万张脸呀,就那么像向日葵向着太阳一样将一张张尴尬的丑脸对着呵丝·前孬妗摆在那里。我们不自作主张,要看呵丝·前孬妗是一个什么态度。一切由她来决定。这次我们明白了,只有把脸全部和无条件地交给她,才能得到她的原谅和将我们的舞蹈和未竟的事业继续下去。我们想几千万张不上不下丑陋的脸都对着一个少女的阵势的本身就够恐怖的了吧,当然接着就够使她开心的了吧?这个时候她就不会拿着我们的真诚开心和打碴子了吧?原谅我们吧,姑姑。当然,不管是呵丝或前孬妗,或是现在的合体,从她们过去的品质和从她们现在的利益考虑特别是我们看到她头上美丽的小发髻,我们觉得她原谅我们是没有问题的。我们终于看到,她不让我们全脸微笑和笑逐颜开,现在她自己倒是终于称心了,她已经在那里全脸微笑和笑逐颜开了。她已经原谅我们了。我们在心里开始欢呼和雀跃,虽然我们的身体和脸部还是一点都不敢动──说不定一动就又错了。是左脸还是右脸?我们等着姑姑的挑选和回答。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的心全是彻底放回肚子里了。我们就像一群没头没脑的苍蝇一样仰着和腆着我们的脸等待姑姑的裁决。但姑姑也是一个调皮的姑姑呀,这时候她爱挑逗和玩世不恭的本相又露出来了。她先是说:
「是左脸该笑和右脸该哭!」
于是我们就统一和集中地,用心和绝对不能让一个人和半张脸出了差错地形成阵势让左脸笑和右脸哭了。几千万人都是这样,世上从此就是左脸笑和右脸哭了。就像车辆行驶和行人行走的交通规则已经形成一样大家要靠右行或是靠左行了,再也不能改变了,左脸笑和右脸哭也已经形成定势。但呵丝·前孬妗姑姑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和这个表情,弯着腰捂着肚子在那里咯咯笑了一阵,突然又说:
「我跟你们打碴子玩呢。其实这样是错的,正常的和正确的应该是右脸笑和左脸哭呢。」 当然,我们马上就有一种被愚弄和被玩耍的屈辱感。但是屈辱感对于改正和正确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我们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台阶说:
「姑姑真会开玩笑。」
「姑姑真会逗。」
……
卷三08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三.3
马上又将我们的左右脸给改正过来。当然我们在屈辱的同时我们自己也获得了主动。就好象大海总是在河流和山川的低部,主动总是在被动的谷底一样。我们一切不是都做了吗?屈辱我们不是也忍受了吗?当我们一切都做得差不多的时候,接着就看你的了。我们已经彻底落到了山川的低处也就是制高点,我们已经给你做完了和再没有了,接着就要看你如何做给我们看了。我们的脸已经半面哭和半面笑了,我们已经在左脸哭和右脸笑了,我们已经做到脸笑面不笑和皮笑肉不笑也做不到的恐怖地步,我们的脸色和颜色已经摆在了那里,接着你给我们做些什么呢?姑姑,我们以前对别人也说过,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好欺骗和欺负,愚弄和玩耍的。我们再一次改变了手段和策略,我们用我们的后退来逼迫你的前进,我们兵退三舍和三舍之避,我们围魏救赵和围敌打援,我们以我们的柔韧和迂回牵扯着你的大部队和将你引蛇出洞。以为我们是认输了和认矬了?我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接着我们什么也不做了,我们已经不散场了,我们已经将搬起的凳子又放下了,我们还提了提自己的裤腰和吸溜了一下自己的鼻涕,我们做出屏息和静气的样子,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演出还不开始呢?孬舅和老袁还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嗓子故意往四周看两眼或者不住地眨眼心里查着次数──要看一场好的演出,就像吃一个好蛋糕一样下刀的时候总是有些不甘心不忍心故意在那里犹豫──不给将要到来的精彩留出一点余地和犹豫,我们还怕消受不起呢;见着一个我们崇拜的偶像,我们总要做出手忙脚乱的样子给他看。我们恭恭敬敬和屏息静气,于是全场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不甘不忍的咳嗽声。乐队怎么还不演奏呢?指挥怎么还不在乐池露面呢?小天鹅怎么还不上场呢?刚才还见她在大幕一侧影影绰绰露着羽毛和大腿,现在怎么连羽毛和大腿都不见了呢?全场安静极了,地上掉根针都听见。这静场的本身,对你就是一场示威。不吶喊的本身,就是更大的吶喊。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我们想这一点你也看出来了。这时我们还有些得便宜卖乖地想:语言本身是多么地贫乏、乏力和多余呀。语言只能体现一些人的小聪明而涵盖不了我们黑夜沉沉般的沉默。我们要说的一切,都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我们说出的一切,都跟我们要说的有一段距离和一段空白地带;看着是说出来了,其实又拉下许多东西没说。话一出口就变味了,话一出口就走调了;倒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示到头来反倒把要说的一切都说了要表示的一切都表示了包括那些本来不想说不想表示或干脆就没有想到的一切观众和读者通过对我们面部表情的理解他们自己又加入许多联想和补充这时也把跟我们的距离和我们的空间和空白地带全给填满了。这时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我们还是很肤浅的人,现在一下子变得深刻了。本来我们也没有想到,现在通过你们的联想把我们扩大了。本来我们只代表着个人和自己,现在一下成了全体群众和人民的代表。当我们开口的时候,人民马上会指出我们的狭隘和漏洞。多少年后,不管我们回想起当年异性关系时代的床上或是后来合体时代的呵丝·前孬妗的舞台下,我们就好象又回到了那些赌气和沉默的年代。后来的滔滔不绝的回忆录倒显得肤浅了。当时我们已经将我们的表情固定下来,已经半脸在哭半脸在笑,我们开始沉默和一言不发,我们就是要给将要上台的小天鹅来一个下马威,我们就是要用我们的沉默给你们滔滔不绝的指责来一个有力的反击。你以为一拳打到我们身上就没事了?被打的东西还有一个反弹力和反座力在等着你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指责别人的时候,也给自己挖了一个陷阱呢?你指责得越多,你陷阱就挖得越深。观众还是原来的观众──但观众的脸和心都已经改变了。你要求我们改变什么,我们就改变什么;你指责前任的因人热和不换的背景,我们现在已经将过去的背景给扯掉了,把过去的灶给拆掉了──30里一驿,一驿少一半炉灶;锅给砸了──30秒一砸,一次砸它10个;兵避三舍之后,接着就是一片空白,一切都成了一张白纸──从里到外,从故乡到我们的内心,接着就看你如何搭景,如何垒灶,如何盘锅,如何点火了。我们在等着吃你做熟的热饭,看你如何另起炉灶和别出心裁地把生米做成熟饭。能造一个别样的蛋糕吗?我们以和平年代的心情在看着你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用沉默的表情来一层层增加你心理的压力。──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候的呵丝·前孬妗并没有局促不安,她看着我们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沉默表情,反倒在那里心平气和地微笑了。她可真的不是过去的呵丝和前孬妗了。她倒针锋相对地用平和的声音和微笑的神色──我们是半脸笑和半脸哭,而她还是一脸的微笑在那里摆着──对着我们,又运用刚才的或引用刚才的我们用过的手段和两句话再一次地举重若轻和对我们杯酒释兵权。她一边笑着还做出些少女的羞涩──用手捂着自己的半边嘴,一边用葱管一样的手指指点着我们──固定的我们、僵化的我们,如同垂手的、拿刀戟的兵马俑,在那里沉默着,以此来增加对呵丝·前孬妗的压力──说:
「你们可真会开玩笑。」
「你们可真逗。」
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
「记得当时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呀,但我仅仅引用了他们刚刚说过的自我解嘲的两句话,就使一个庄严和沉默的场合,马上失去了它的严肃性,严肃马上就被化解和雪融了让他们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当然局面也就马上改观了。」
局面改观以后,对着我们的阴阳脸──她在回忆录中接着说──她还劈头盖脸地接着对我们发泄了一通呢──你们用沉默拋弃语言,我却要用肤浅的语言把你们反击得丢盔弃甲。──她全脸微笑和回眸一笑百媚生地说:
「你们想用这种沉默和留下的白纸吓唬我呀?但你们没有想到,面对你们的沉默,面对你们扯纸和扯淡,我无所畏惧;你们捣灶呀,你们砸锅呀,说不定这正是我所盼望的呢。用这来威胁谁呢?没有金钢钻,我也不揽这瓷器活。看着你们难整,现在就正好碰上了爱整和爱揍的人。红鬃烈马,正好遇到了好骑手。你说你是在给我施加压力和灭顶,我说它正是我跳舞所必须的气氛。你们以为我已经束手无策脑子已经成了一片空白,恰恰我在这个时候灵感环生和像吃了摇头丸一样兴奋呢。你们以为你们捣灶砸锅之后我就没锅没灶也没米不要说将生米做成熟饭现在就成了无米之炊,我说我善于玩的就是这种空手道和空手套白狼。倒是你们那么半哭半笑地坐在那里──这不也是我导演出来的吗?──的表情,才让我感到开心呢。笑话嘛。不自量力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当然我也谢谢你们的好意。可你们想没想到,你们捣灶砸锅是为了什么呢?仅仅是为了难为一下炊事员吗?到头来吃不上饭的是谁呢?还是你们自己。你们这么多人陪在这里无米无炊地把命运交给我都不怕,我一个无米的炊事员无非是在这里比划一下做饭又怕什么呢?──何况我手中并不是没有米。还有刚刚从田野里收获的金黄的小米在那里等着我呢──这次可就让你们好吃难消化了。你们破都不怕,我还怕立吗?你们以为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你们意志、聪明和智能的体现,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我早已给你们规定好的剧情罢了。多么地诚实可爱,让他左脸笑他就左脸笑,让他右脸哭他就右脸哭,让他捣灶他就捣灶,让他砸锅他就砸锅;到了这时候,他还自作聪明地向你提醒:小心点,姑姑,我们不是好惹的。你们就是这么一群可爱的羔羊、少年和外甥。谢谢你们,可爱和倔强的孩子们。我回头会有好戏给你们看的。不幸灾乐祸。不要强加于人。一张白纸难为不了姑姑。没有布景姑姑会换上更好的更别出心裁的背景,没灶没锅姑姑已在她的心中给你们盘上了千万口大灶和支起了千万口大锅。姑姑胸中自有雄兵百万。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不怕的孩子。现在需要担心的不你们的姑姑,姑姑这里说开演马上就可以开演,倒是像你们担心姑姑一样,我对你们却有些担心呢。我担心你们像狗毛上沾着的水滴一样没有依着,我什么时候狗身子一抖,你们就被抖得七零八落和无影无踪了,那个时候你们寻子觅爷再也不能聚到一起了。挖个井就把你们骗到里头了。盖上盖就把你们闷到里头了。──说到底这里有一个戏是给谁演和演给谁看的问题,舞是跳给谁接着才能说到背景和它的内容呢。现在还轮不到你们说我因为你们离说清楚自己还有好远的距离呢。你们用沉默和静坐来给我施加压力让我看的做法是不是流氓手段?──纯洁的小天鹅舞,是跳给一帮流氓看的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心头倒有些犹豫;接着再考虑到你们愚蠢的诚实,我才不跟你们一般计较罢了。背景我可以重换,不因人热我也能及时开饭。我没有什么笑话留给你们,剩下的就是五彩缤纷和花样翻新的精彩了。真是对不起你们的期待,真是对不起你们的真诚,真是对不起你们的白纸和一退30里的空灶和废墟。我将要在废墟上重建一个故乡,我将要在废墟上重换一个背景,我将要和以前所有演出的小天鹅都不一样──不但和莫勒丽·小娥不一样,和美眼·兔唇也不一样──我将要在重塑故乡的时候重塑一个我,我将要在重塑一个我的时候也重塑一个你们,我要彻底拋弃故乡的一切,这时就不是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不是石头或是一个别的东西的问题了,而是干脆连这样一个手段都不采取,不但拿出来的不是石头,而且拿进去的是什么也不一定呢。不一定非在美容院──让它索性连美容院都没有,提都不能提起──凡是过去天幕上和银幕上用过的背景和场地,不是你们拆灶不拆灶的问题,而是我自己早已经把它们夷为平地了。一切都要来一个大洗涮,一切都要换个一水新,还没等我出场,只要帷幕一拉开,你们单是看一眼我舞台的背景,就让你们耳目一新。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大家到了一个从来没梦到过的境地。真是天新地新人更新,你们转着身好奇地打量,四周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地方;就像逃荒的人总爱往与自己故乡地貌特征相似的地方流动于是就形成了千年不变的流民图,但是这里怎么和故乡没有一点相像呢?你们置身其中,一下还有些不习惯,一下还有些局促,一下还有些羞涩和不好意思呢。这时你们就想起了你们的姑姑,这时你们就只好拿你们的姑姑来壮胆和引路了──这一切虽然我感到陌生,但是这一切是我姑姑创造和布置的呢──这时你们倒是真把我当成了姑姑。由于这种环境的陌生,你们就像逃荒到了异地一样,你们一下子还不敢乱说乱动和指手划脚呢,这就和刚才你们破坏旧世界的捣灶砸锅大不相同了。你们过去的张狂哪里去了?你们过去对姑姑的怀疑哪里去了?现在你们变得服服贴贴和老老实实,因为你们的一切都有待姑姑在台上的引导和深入──渐渐才能将你们引导到艺术的深处和细部呢。──大幕一拉开,就给你们来一个下马威,就让你们大吃一惊和立马变一个人,这时作为演员的小天鹅还没有出场呢。我在指责别人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自己的重建作为基础;我在指责别人的时候,我也在给自己施加压力但是这种压力接着就转变成动力而不是反座力;我在指责别人的天鹅舞的时候,我是有把握拿出自己的天鹅舞的;我的欢乐颂和快乐时代,怎么会不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呢?我一切的摆布都会出现一种新的恐怖,当然接着就有新的更大的开心和欢乐了。我一出场,你们就会张着手臂像欢呼太阳一样在那里狂热和欢呼,这时的欢呼和过去你们对从美容院走到阳台上的小天鹅的欢呼就有了本质上的不同。那是一种外在的热情,这是一种内在的裂变。那种高潮转瞬即逝,像划开的水波一样马上又恢复到从前,现在你们却裂变成一种粉末,只有通过加水和泥重新塑造才能获得新生──等重捏重塑出来,不就马上变成一个新的自我了吗?当你们通过裂变、粉末、重捏和重塑到达了一个新我的时候,不是将自己肮脏丑陋的过去的一切,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打扫干净了吗?你们在那里激动难耐,你们在那里高声欢呼,你们在那里痛哭流涕,看上去还有什么奇怪呢?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脸上有半脸在哭半脸在笑在限制着你们──我还是有先见之明和未雨绸缪的──你们还不知要狂热到哪里去呢!你们的激动全在内心,你们的裂变也全在内心,虽然你们的外部表情都纹丝不动。但我看到你们一个个脸上像瀑布一样都挂满了泪水,我就知道你们幸福的程度了。姑姑怎么还不来呢?你们像一群光着屁股的小黑孩在乡村的土路上等待回娘家串亲的姑姑一样──她肯定会给我们带来礼物、新奇和刺激。但是姑姑就是不来,姑姑在出场和到来之前,还得把她所以要到来和出场的道理给彻底说清楚呢。这也是她和以前的小天鹅的本质区别。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这样出场和跳这样的舞蹈,我为什么要捣灶砸锅地开辟一个新的天地,我为什么不因人热说到底我们为什么要拋弃那样一个过去到达这样一个全新的恐怖和欢乐时代。这些理论问题不搞清楚,我这些舞就跳得不明不白,我们的高兴和高潮,我们的激动和欢乐就没有底气,就成了无根之木和无源之水。莫勒丽·小娥甚至到美眼·兔唇到底吃亏在什么地方呢?就吃亏在没有理论作前导上头。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跳?为什么拿进去的是石头而拿出去的还是石头或者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皮本或是一个别的?不清楚。只是凭感觉去做,不知道理性在哪里。只是一个盲目摸索,而不是胸有成竹的大家气派。大幕在这种情况下就拉开了,怎么能不出现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的状况呢?还能有什么新花招和新花样呢?就是侥幸有些新的出奇──譬如讲一本人皮,那也不过是一时的小聪明罢了。大的方面的因人热在她没出场之前就早已规定好了。以她为自己新奇的发现在那里激动的时候,其实她已经给自己挖下了陷阱。她们在给自己挖下陷阱的时候,也给我们留下了机会;她在得意忘形的时候,也给我们留下了继往开来的余地。如果说她们的所做所为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它仅存的意义也就在这个地方了。她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她是我们的反面教材。她是我们擦亮自己心头灰尘的一块抹布和照出她和你们心头丑陋和懒惰、懒散和哈欠的一面镜子。她说明了我们在她们基础上重建、重塑、改天换地的必要性。这就是大家和小家的区别。这就是老鹰和小鸡的区别。一个是草草上马,一个是深思熟虑;一个事先没有任何思考和准备,一个事先就要把重要的理论问题给讨论和解决清楚。一切还没有开始,理论已经讨论清楚了;队伍还没有出发,前边已经挂上一盏耀眼的明灯。本来天还黑着,现在前边有了亮于是我们也就有希望和信心了。这个时候不管我们的队伍走到哪里,我们都会信心十足和心中有底,我们怎么还会在那里懒散和打哈欠呢?让人懒散和打哈欠之时,定有让人懒散和打哈欠的原因。就好象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一样。说起来她们也是有些可怜呀。她们再也变不出什么新的戏法了,再也跳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了,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去的还是石头;连背景、布景和锅灶都是老一套。她们也是没有办法。她们也是黔驴技穷。我不准备过多地责备她们。我是不与自己水平不相符等量级不相等的人在那里计较和打嘴仗的。过去她们没有做到的,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做就是了。为什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呢?这个师不但包括教会我们什么的人,也包括让我们认识到她的错误而向我们显示此路不通的人。这个时候我们再筹备我们的快乐时光,我们的欢乐颂,我们的时代一直具体到体现我们时代的舞蹈,我们为什么要这么跳,我们为什么要大换班,我们为什么要换背景和捣灶砸锅,我们为什么要否定别人和承认自己,不就有一个目标和一通百通了吗?看似是一个枯燥的过程,其实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大幕已经拉开,为什么小天鹅还不出来呢?这个时候作为一种群众情绪来讲是最容易急躁的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经历过──对你们情绪的变化我了如指掌,你们总是想一僦而就,岂不知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一僦而就的事情呢。我们在一切开始之前,还是要把我们的理论问题先搞清楚──这就牵涉到小天鹅舞曲的缘起和经历了。我们也有一段辛酸的历程呢。怎么我们就到了一个欢乐颂的时代呢?怎么就有了小天鹅组曲呢?故乡要向何处去?我们为什么要否定我们既成的背景和美容院,不能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就是不是石头而是别的什么因为因人热也不行呢?都是重大的理论问题。看着我的羽毛服和小发髻就把我当成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那样普通的舞女吗?我只是一个供你们取乐和供你们解闷的阿物吗?如果是这样,我贡献给你们的欢乐也就肤浅得和她们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对她们只存在哀悼,然后才是节哀顺变罢了。我为什么要将对立的两种感情固定到你们一张脸上呢?为什么要让你们半张脸笑和半张脸哭呢?你们在那里沉默,这也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我就用这共同对立的表情来开导你们接着共同来开辟我们的未来。半哭半笑,这将决定我舞蹈的发展方向和最后的结果、结束语和结束动作呢。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而不是那样呢?为什么要别出心裁地和前任不一样呢?她们那么做为什么是肤浅的是和我们所要表达的舞蹈语汇相违背呢?你的恐怖已经到家了吗?为什么要我们恐怖呢?为什么往往在恐怖之后才能达到欢乐和快乐呢?为什么我们要在恐怖的背景下──我说的是心理层次上的而不是外在的美术画板──才能到达欢乐颂的时代呢?过去她们是这么做的,但是她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我们要解决的,就是这样一些在历史上悬而未决的问题。我不是一个爱长篇大论的人呀,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是一个爱整理昨天的人呀,假如不是为了大家为了不脱离群众单是为了我自己,我才不做这种劳而无功的探讨呢。──什么叫不脱离群众呢?不是那种见了群众就平易近人的一些和蔼的举动,凡是爱平易近人和与民同乐的人这种做法的本身,就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表现;她如果见了和她地位平等的人譬如讲大家都是合体人,都是一个圈子一个美容院里的人,都是阳台上的人,她下手才狠呢,那才叫不和蔼和不平易呢,那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呢,那才是有我没你和有你没我呢;我们不是已经到了捣灶砸锅的程度了吗?你在因人热。知道什么叫因人热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人热就和异性关系时代大清早趁人的热被窝差不多,而这个时候人家被窝里还留着丈夫的温热呢。你看她的心有多恶毒!正是在这种紧张的情绪下,正是在这种肮脏的交易和阴谋诡计的风云中,她偶尔到了群众中,她就对我们和蔼可亲了,她就对我们平易近人了,她就把她善良的一面留给我们和发泄给我们了。以为这种发泄是针对我们吗?错了,她的这种为了自己心理平衡的发泄,说起来也有两个方面呢──为什么世界上的理论和道理,深处的内涵和不足总是到了我面前才能澄清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为什么真理总要首先交到我手上然后让我传播和布道到你们中间去呢?──一方面是为了将来再到美容院、到阳台上去进行更加激烈的斗争,一定要把善良在我们身上彻底发泄完──这个时候不找你们找谁去呢?善良彻底发泄之后留到心中的狠毒就更加纯粹了,纯粹的狠毒就留给自己的伙伴和战友了。我们在她眼里和心中算个什么东西呢?只是她们的一种铺垫和陪衬罢了。她和蔼之后马上就离开了我们,她并不与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当我们还在阳台下缩着肩膀和脖子等待的时候,她早已经躺在美容院的软床上化妆和做面模去了。这种发泄的本身也就牵涉到第二个方面,即她对我们的一切和蔼和平易我们感到激动和劳累,我们在那里欢呼雀跃消耗着体力和精力,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只是要换一下脑筋是另一种休息罢了。她是为了看一看猴跳和开一下心。当我们把这种举动当真的时候,你认为她也当真吗?当我们怀着真挚热情的时候,你以为她也是一种热情而不是一种手段吗?从这个方面延伸下去,我们还能发现有时我们也不过是她的一种退步和借口罢了。她平时往往不说,只是当遭到挫折和被别的同伙和朋友、同类、狼和狗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往往说:『不行我到人民群众中去嘛。』我们成了她重回故乡和重新发动的一个被动的客体。话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我们为什么会一而再和再而三的上当了,我们就明白为什么总是前门走狼和后门进虎了,为什么走了一个美眼·兔唇,又来了一个莫勒丽·小娥──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没有遇到像我这样一个为你们解疑释惑的人,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现在这个人终于来到了,她光着脚也光着腿穿著羽毛服梳着美丽的小发髻容光焕发地站在你们面前,本来她的舞蹈可以马上开始,本来当你们盲目的时候看她的舞蹈就像你们过去看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舞蹈一样这样对她也许会更好一些,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她还要以身饲虎地发动一下群众。她这次的到来就不是为了发泄善良或是换一换脑子,她的脑子就像是水中的鱼而不是人一样可以自己在水中和不见人地换气,她要换气一点都用不着你们,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水中的自己而是为了岸上的人民。改天换地从哪里开始呢?恐怕只能从这里开始。当理论还黑暗中埋藏着的时候,我们面前只能是一片黑暗。鸡叫头遍我们就上路了,我们前面没有一点亮,这时我们除了在一脚高一脚低的步代踏空上找到一些惊奇和恐怖之外,大的天罗地网和惊心的恐怖我们连毛也摸不着。我们除了上当受骗,还是上当受骗。这时我们抱着闲着也是闲着──说起来也有些颓废和破碗破摔──的心理就走出家门。但是现在不同了,真正对你们和蔼可亲和平易近人的人──你们的朋友和战友来到了。她要在大家还没有出发之前,就将出发的道理和目的给你们讲清楚,她要将什么是大的恐怖和欢乐告诉你们,她要在你们的前方和道路上悬挂一盏明灯。她觉得她的前任用发泄和欺骗的办法带着一群羊盲目上路还让他们在那里欢呼和雀跃除了有些卑鄙之外,她还觉得就是出于自己发泄的快感,带着这样一群盲目的羊也让人感到乏味和没有意思。最后她想告诉你们的结论是:过去别人给你们带来的一切恐怖和欢乐都是虚假的,过去的一切欢呼和繁荣都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和拼凑性,过去的美容院和阳台不要说有因人热的嫌疑,就是这一切都是全新的,单看一看阳台下遍地的人们几次都是同样的盲目和懵懂的重复,这种拼凑和假设就没有意义。就不为君子所为。不但浪费了他人,也同时浪费了自己呀。不但浪费了石头,也浪费了人皮呀。谬误的关键之点在于:虽然我们看到了石头和人皮,但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是石头和人皮──还不说她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或是因人热地拿出一本人皮这本身是多么地肤浅和黔驴技穷。于是台上台下和楼上楼下的一切繁荣都是虚假的和重复的,这不是将要到来和要改天换地的那个人所要做的。──那么这个拯救恐怖和快乐的人是谁呢?」
「她就是我。」
呵丝·前孬妗点着自己的鼻子说。呵丝·前孬妗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都听得呆了。这对于我们都是一些闻所未闻的道理。在合体人时代,原来我们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本来也是一些挺枯燥和不湿润的道理呀──身体的湿润的闸口就要打开了,我们经常这么说和经常这么写──本来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之树才能长青,怎么我们听着这道理、这抽象出来的理论就是青枝绿叶呢?怎么我们听着这理论比我们过起生活来还要带劲、有趣味和有感召力呢?听着这理论我们觉得别人说的和活得都是抽象,而这些理论才是生活本身。过去我们活得是多么地胡涂和无力,所以我们容易受骗上当。我们以为我们活得生机勃勃的时候,恰恰就是我们活得毫无价值的时候。我们拿着一个吹起来的猪尿泡来庆贺自己的胜利,阳台上空飘满了五彩缤纷的猪尿泡,我们在那里玩得成群结队和欢呼跳跃──突然「啪」地一声,猪尿泡在空中爆炸了,这寄托着我们多少理想、幻想和梦想在生活之上升腾的童年的一切都无声无息了。这时我们是多么地失望和哭得是多么地伤心呀──后来呵丝·前孬妗在回忆录中说,当时你们不是说到了猪尿泡吗?这个猪尿泡对于我后来的舞蹈和剧情的发展还是有启发性的──当然她接着会来一个否定──当然,这种启发的作用和价值也不能过于夸大,任何一种启发都只能起一种微小的刺激和点火作用,真正驱动历史的动力,还是已经发动起来的载体本身。载体的时刻准备着才是重要的,偶尔的碰巧的刺激倒遍地都是和遍地风流──遍地风流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本来我在回忆录中是不准备说这一点的,我现在大度地说出这一点不但是为了证明我的大家风度,同时恰恰是在说明它的不重要性只是想说任何正确的思想和预言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我只是想说我这个载体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样的勤奋和时刻准备着,现在碰巧撞到了你们的猪尿泡上。随着你们猪尿泡的一声破灭,我的全新的舞蹈也就产生了。鸡毛也就上天了。──我们以为我们的童年因为猪尿泡的到来,因为过年杀猪因为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到来而使我们的童年充满着幸福、满足和回忆,回忆起来由于时间的距离我们觉得还有些美感我们的童年还不错,我们看着美容院不管拿出来的是石头或是人皮都已经够精彩的了,但是现在当我们在美容院的阳台下看到五彩缤纷的猪尿泡破灭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了呵丝·前孬妗的到来和听了她一番谈话认识到我们的胡涂和错误的时候,我们觉得童年的猪尿泡是多么地丑陋和不具有升腾力呀,我们当年是多么地可笑这样的童年简直就让人羞于回忆而我们以前碰到故乡的故人我们还坐在酒馆里津津乐道呢。当我们听到呵丝·前孬妗一番道理的时候,我们就惭愧我们过去怎么就那么盲目和轻信呢?怎么就知道其然有谁又问过其所以然呢?一个流浪街头的八岁小孩子或小姑娘,又有谁关心过她的过去和未来呢?我们一切都没搞清楚。我们上当了。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她们跳的一切舞蹈原来就是我们童年不懂事时玩的猪尿泡。现在好了,猪尿泡终于变成五彩缤纷的气球了。当我们看到呵丝·前孬妗就要给我们──像到机场去迎接外国元首一样──一个个画上红脸蛋一人发给我们一个五彩缤纷的气球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对自己猪尿泡的过去无地自容和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我们现在站在这里等候红气球除了证明我们的厚颜无耻之外,我们再一次感到呵丝·前孬妗姑姑对我们的宽容和挽救。是她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是她给了我们第二次青春。可以重新开始了吗?我们可以跟你走了吗?不会因为我们的过去而拋弃我们的现在吧?我们重新做人还来得及吗?呵丝·前孬妗,请让我们像过去那样忘掉和埋葬昨天。过去当我们对真理感到茫然的时候,还想在那里跟你花马掉嘴呢,现在当我们终于弄懂它含义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清醒了。我们也想做一个说声「再见」就走向远方的朋友。当我们要告别过去的时候,我们看着我们的过去就像蛇和蝉看着已经脱掉的蛇套和蝉壳一样,不要说你对它会产生厌恶和不屑,我们甚至想一下拦腰斩断它和我们过去的联系呢。我们不相信抽刀断水水更流的说法──这种说法的本身就够腼腆和厚颜无耻的而这是我们欢乐颂的年代所不需要的。为什么不在做事情之前把道理说清楚呢?为什么五更一鸡叫就出发而不先在漆黑的道路上或是前边的天际上挂上一盏灯笼呢?漆黑的夜空里,什么样的鸡毛也难以上天。过去我们太大意了。我们应该在普天下的漆黑里和天际间处处都挂上一盏盏明灯。话不说不透,灯不挂不明呀。──当然,当我们想到这里的时候,呵丝·前孬妗又有些不满意了。她说:
「如果照你们的说法,一切又都太容易和太简化了。是说挂灯就挂灯的问题吗?这是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的吗?天际间挂满了大灯。就是你们意识到了觉得摸着黑走夜道确实有些不方便──本能上而不是理性上,直觉而不是自觉──要挂一盏灯,那灯是说点就点说挂就挂的吗?这么多年你们怎么不挂呢?两只小天鹅的舞蹈都已经跳完了组曲都过去一半了──不是一共才四只小天鹅吗?──人都年过半百鬓发已经斑白了在我之前你们怎么就没有挂起来呢?关键是这灯──这灯从何而来呢?你是制灯和拿灯的人吗?能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吗?看来让你们在黑暗中摸索得时间还短呀,不然怎么改不了屡教不改的幻想一僦而就的老毛病呢?本来灯是马上就可以挂的,但是现在问题又转折了──已经不是挂灯不挂灯的问题,不是照亮不照亮别人的问题,而是挂灯本身的理论问题就又产生出来了。我现在就不是生灯不灯的气了,而是生挂不挂的气了!」
说完,拍了一下大腿,又咕嘟着嘴跟我们呕上了气。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再一次说她当时生气绝对不是矫情和故意或是拖沓的一种战术和姿态,而是听完我们的检讨和叙说真的生了气。就好象我们看着一个人明明在另外一种状态,现在却自做主张钻到我们状态里旁若无人地傻乐让我们生气一样。我们还没有在一个系统中,却已经在说着同一个话题了吗?──呵丝·前孬妗一生气,我们觉得事情确实还没有完,新的历史进程还不能开始,我们还欠她许多东西──而且不是在一点而是在两点──但是我们在这一点上又把问题给想简单了,我们又把我们的错误给想单纯了。甚至,我们不是在一两个问题、一两个层面和一两个深度无法和姑姑交流,一交流就跑了题和下了道,而是在方方面面我们都还胡涂着呢。我们不是说在一个方面通了在另一个方面不通,而是方方面都不通简直还处在一门不门和一通不通的状态呢。当然,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正因为我们一门不门和一通不通,我们说什么也不对茬和对路,所以我们一下就又退到了低谷因此也就又抢占了制高点一下又以无赖的面目由被动变为主动了。我们承认问题出在现在的灯笼──还是大红的灯笼──不是在灯不灯的问题上而是在挂不挂的层面上,但因为我们怎么说和怎么做都是不对的,说灯是不对的,说挂也是不对的,因此也就虱多身不痒地你就看着办吧。我们只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挂──什么也不和你交流了。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但是当我们习惯在黑暗中趱行我们已经变成蝙蝠之后,现在你给我们挂灯我们反倒不习惯呢。谁说我们必须在光明之中飞行呢?黑暗的几千年下来,世界上没有产生伟人,我们倒是在黑暗中练就了我们的红外线眼珠反倒是你们在黑暗中看不见一切我们在黑暗中如鱼得水呢。何况我们也注意到了这么一点,就是你们这些带领我们走向光明的人,有时从本性上来讲也是向往黑暗和黑暗密不可分的,不然在我们醒着的时候你们怎么倒是睡着,我们睡着的时候你们往往在半夜又起来办公呢?虽然我们看到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舞蹈及石头或是人皮在那里恐怖和欢乐有些肤浅,我们也知道这肤浅的症结是在上演和上路之前我们在理论问题上没有搞清楚这时在新的层次上出现一个挂灯问题,但是我们现在就像耍死狗一样觉得那种肤浅的舞蹈和儿童剧更合适我们的欣赏水平和欣赏习惯,我们就爱在黑暗中摸索看着这样的不在你们话下的恐怖就够我们开心和欢乐的了,我们就是守着肤浅而不去接受你的深刻只是给肤浅提供而不给深刻提供以售其奸的机会,你又能怎么样呢?不要说你跟我们生气,我们现在还生你提醒的气呢。──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有些无赖的堕落,但是我们在历史上也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在历史收场的时候总是无赖占便宜。胜利属于无赖者。你抱着你的深刻和青枝绿叶迟迟不出场觉得是对我们的要挟我们却觉得你这是一种愚蠢和没有认清群众的真面目的体现呢。你连群众都没有认清,你不同样也弄不清该挂什么灯吗?你不出场我们现在还不要看了呢。我们接着会再次伸懒腰和打哈欠──我们不会深刻,但是我们会对你的深刻伸懒腰和打哈欠,接着我们就又要散场和搬凳子了──就算我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是我们就是要在砸自己脚的本身深入就像是我们当年的自渎一样自己给自己制造恐怖从中寻找快感我们关起门来砸自己的脚和关起门来打自己的孩子和狗这举动的本身不也是向恐怖的另一个方向和渠道开掘吗?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就有资格和你在那里花马掉嘴公说公有理和婆说婆有理呢?想到这里,我们就要做出干脆的举动了──就算你比我们在某个方面和渠道深刻,但是渠道不同,深刻又何必相似呢?我们明确说,在光明的大道上我们走得也太吃力了;而一回到我们自己黑暗的渠道和肠子中,我们就有如鱼得水的畅快感。──我们要求你不要出场了,我们现在就开始散场。已经有人在那里站起来和喊起来了,已经又要掀起一个新的寻子觅爷的高潮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家关起门来上床自渎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开始打自己的孩子和狗了。──这真是一个屡试不爽的策略和阴谋呀,这真是一个百发百中和百步穿杨的手段呀,还没等我们发枪,局面马上就开始好转了,面对着就要散场和炸群的观众,姑姑马上就又妥协了,我们也就杯酒释兵权了──其实姑姑如果再坚持一下,后退和反悔的还是我们,我们还是要恬着脸和自我解嘲地重新停止散场,放下手中的凳子和石头;但是她一看我们真要再次散场和重新搬起凳子和石头,已经在那里大呼小叫寻子觅爷,她也就再次慌了神和急了眼──从这一点看,她又是一个多么沉不住气和耐不得寂寞的人哪,她也不是一个多么深刻和多么有城府的人。本来她不是不出场吗?现在她马上摇着自己的羽毛服就转了出来。本来还在那里矜持,现在马上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开始求着我们了──就好象刚才深刻的不是她而是我们一样──用双手和双臂拦着我们和空气说──就好象落到深水里要拼命捞一根稻草的狗一样──一看到她这种神色,我们一下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就好象刚才她看不起我们一样,现在我们也开始看不起她了。这下双方一下就扯平了──她在那里张着双臂拦着我们和空气说:
「叔叔大爷和大兄弟们,先不要散场,先吃我一个冰棍散散心和消消气。还是我急了一些──虽然也是好心,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考虑到大局和从大局计的做法本身也是肤浅的,现在我可以做自我批评,只要你们不散场。我可重新考虑我刚才所说的话,我可以只让我们讨论灯的问题而不讨论挂的问题。可能我也太舍本求末和舍源求流了吧?可能我也太见树木不见森林了吧?可能我一头扎到了次要矛盾里而忽略了主要矛盾了吧?可能我也太注重把道理和青枝绿叶的一朵花──多么美丽的一朵花呀──挂到天空而忽略了道理和花的本身了吧?如果我过去说错了和深入错了,现在我可以立马收回来;如果过去我把我说高了把你们说低了了,我可以重新检查我们各自的深度,我可以把不恰当的我从高处降下来把放低的你们重新给抬上去。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只要你们能让我把舞蹈进行下去。我已经准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这是我的心血。婶子大娘们,停止你们的喊叫,把你们手中已经搬起的凳子和石头给重新放下吧。你们如果还在那里喊着和搬着,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是要把这石头重重地砸到我脚上了。你们这不是要我的小命吗?你们这不是把我当成外人了吗?你们这不是把嫁出去的闺女真的当成泼出去的水了吗?事到如信,回家无路,报国无门,你让我一个泼出去的女儿家怎么办呢?有谁来挽我一把和救我一把呢?有谁还有耐心来听一个闺女在那里哭诉一下在婆家的辛酸呢?有谁来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呢?──原谅她吧,刚才她声色俱厉的一切,就当作是她在那矫情和故做姿态的表演吧,就当是小天鹅舞曲表演的一个前奏吧──我检查到这个深度可以了吧──我不是在这里表白我的检查在层次上的一步步深入──我知道我已经又转到了你们的思路和渠道里去了,但这不也是我的一种缓兵之计吗?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又说。我现在已经是欲东又西了──有时看一个女孩儿在那里矫情和故做姿态,我们是不能跟她认真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经不起推敲和在细节上深入的,认真倒降低了你们的层次,就好象刚才我认为我的层次向你们降低一样;何况有时还有这样一种情况,就是当她说这个的时候,其实她说的并不是这个,不过是借故发泄一下那个时候的自我和自渎──这里也有自渎呢──的情绪罢了。我原来还认为,正是因为这个和有了这个,才使我的一切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现在从效果看,我又犯了自作聪明的错误,我又没有适可而止,我又过了头和过了线,我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使真理变成了谬误。我在该停步的地方没有停步,我又信口开河和信马由缰地向前走了一步。于是事物就急速地向它的反面转化了和下滑了,一切都后退了,一切都毁灭了,观众要走了,戏还没演就砸了──什么叫物极必反呢?恐怕指的就是这种时候吧?我怎么这么胡涂呢?我怎么这么不知进退和好歹呢?我怎么这么不自知和这么夸大了自己而缩小观众呢?于是我也就出现了正腔还没有唱好就开始唱彩腔的毛病了。就因为一点急躁,一切都完了;因为一点矫情和放不下架子,对人穷追不舍和痛打落水狗,最后狗反倒上了岸自己倒成了落水的狗了,连一根稻草都没捞着。本来大家的工作已经做通了,本来大家已经认识到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肤浅和你的深刻了,本来大家已经拋弃了她们而拾起了我了,本来大家已经从上一次的退场和搬凳子到安静甚至一步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和肤之处了──不但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开始认识为什么不能那样必须这样的道理;不但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已经知道在出发之前必须从理论上搞清楚;漆黑的夜里,天上必然挂上灯笼;而且大家越听越爱听,越听心里越明亮,已经看到我的理论是有趣的和常青的,放到哪个黑夜挂在那个天际上都是明亮的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逼了一步,于是马就惊车了,羊就炸群了,乌云就奔跑了,天地不崩裂了,股市就崩盘了,观众就要走了,舞蹈还没跳就要散场了──如果你早知道是这样,你何必还要往前走一步和再迈一脚呢?现在弄得不但使你失去了挂的机会,本来已经大功告成的灯的问题也付诸东流了·叔叔大爷们,婶子大娘们,我现在是真后悔呀,我现在背着你们想扇自己的脸,当着你们想吐自己的舌头,我现在是没脸的人了,我中午只好吃一盒饺子了──我也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我现在想对叔叔大爷和婶子大娘说和请求的是:你们不散场可以吗?看我往下跳一段行吗?我马上就开始·让我跳一段,你们看着好就继续往下看,看着不好再马上离开;只要让我跳下去,不但挂的问题可以不说,连基本的灯的问题──基本的理论问题我们也可以不再讨论·──现在我算看出来了,基础不基础理论不理论其实都是扯淡,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调和的,大家没有必要非争个你死我活·(后来她在回忆录中说,当时她说这话的真意和在当时环境下所说的原意还有不同──这下出够了事后弥补的风头,我们当时理解的本意她是一种退步和调和,但是几十年后她又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她在当时就又清醒地给我们下了一个圈套,她说她的本意是:我们可不讨论理论,我们可以不在路上和天上挂灯,你们不是在黑暗中摸索惯了吗?那就让你们在黑暗中摸索去吧!我只给自己一人点灯就够了,只要我的灯在我的心中指引着我一个人的道路,我仍可以带领大众在黑暗上行走──到了这种时候,我也没有拋弃你们呀,我还在不屈不挠地带领着你们前进呀,这和丹柯将自己的心扒出来点燃给大家照着前边的路也没什么区别了·只要你们坐下来,接着我跳我的舞也就够了·我的舞之中自有我的理论·我的舞首先是跳给你们的吗?不,首先还是跳给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心的,然后才带领你们大家·──正是从这一点而不是从别的方面出发,我怎么退步都可以;不管怎么退,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前进·想到这里,我还为当时的自己感动呢,我对你们的无知和上当──当然最后还是为了拯救了你们──还有些幸灾乐祸呢·于是我又兴奋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下又变得信心十足和乐观向上;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是不可以调和和退让的·)好了,现在大家都坐下吧,事情由我的彻底退步──不是退一步而是退两步──已经得到了解决,我们不但不讨论挂的问题,灯的问题也不讨论了,我们不但戏后不讨论──不召开作品和演出讨论会了,戏前的理论问题也不讨论了──接着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开演!开始!行动!马上!」
说着,她就疯了似的摇着自己的屁股和羽毛拉开了舞台上的帷幕──过去正是因为她的理论才久久不拉开现在她物极必反地好象一下把它扯下来才解恨和解气呢。她一下子转变得这么快,一下就拋弃理论开始采取行动,倒让我们猝不及防和一下懵了头──这时我们倒沉浸在理论中不能自拔呢。个别的娘儿们小孩纯粹是因为眼睛看酸了大幕现在看到它终于拉开了因为这种新奇的转换才将已经搬起的凳子又放下来,我们这些成年男人倒是搬着凳子和石头在那里犹豫和迟疑起来。刚刚还在理论上吃惊,转眼就采取行动了吗?理论问题真的一点都不用管了?倒让我们有些不放心──呵丝·前孬妗的阴谋果然又得逞了──我们在那里像过去的呵丝·前孬妗一样想:不能这样吧?这样也太草率了吧?既然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过去的肤浅和错误,我们对没有理论和灯的出发又感到有些不放心和不安全了。想到这里,我们对任性拉开帷幕又开始在台上疯狂奔跑的呵丝·前孬妗──我们将双手捂成一个喇叭口状──喊道:
「她姑,还是先不要着急开演!」
「她妗,还是先不要否定理论!」
「灯可不要砸了,我们还是可以再商量的!」
「挂也是可以重说的!」
「走在黑暗的路上,有亮总比没亮好!」
「在摸索的路上,还是得有一个希望和幻想挂到前头!」
……
这时呵丝·前孬妗倒是在那里偏废、偏执、矫枉过正得过了头,仍在那里疯狂地奔跑。她倒开始和我们也就是她的过去背道而驰了。她倒一下站到我们过去的立场上说话我们倒成了过去的她了。她在那里疯狂地回缩,我们倒在那里拼命地拦住她揠苗助长。世界的存在真是复杂呀,就好象我们在旧世界对待关系一样,送到我们面前的我们感到有些腻歪,不理我们给我们摔脸子的我们倒在那里牵肠挂肚。──而且,越是看到我们在那里拦她,呵丝·前孬妗倒是在台上更加疯狂了。疯狂地奔跑一阵,已经开始由扯幕发展到扯灯、拉灯和摔灯了,开始在那里拉理论扯理论和摔理论了。一边摔打还一边疯狂地说:
「我现在就是不听劝,我已经反悔了,还是你们过去说得对,要理论干什么?没有理论我们就走不出黑暗了吗?过去美眼·兔唇不也没有理论吗?人家做得不也很好吗?都是我在这里瞎矫情,都是我坏的事!」
接着将台上的灯──有的灯并不是理论之灯,纯粹就是台上普通的照明灯,现在也城门失火殃及鱼池,就是那些理论之灯,也是她辛辛苦苦在大英博物馆里踏着小路研究了多年的心得和心血呀──兜头摔到了台下和我们头上。我们的头上就落下了一场暴风雨般的如同从天上掉下来一车垃圾一样──天上不但会上升鸡毛,天上也是可以掉下来垃圾的──的灯渣。许多人的头上都开了口子。她的目光也在恶狠狠地告诉我们:
「我就是要把灯和理论全部摔碎!」
「我就是要把灯和理想当作垃圾!」
「我就是要摸着石头过河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边摔打还一边对被摔打的灯和理论恶狠狠地说:
「还要你这劳什子干什么!」
「你害我不浅!」
「不是人民和实践的提醒,我还真的上了你的当!」
「我们就是要势不两立!」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上台两个观众──一个是小蛤蟆,一个是郭老三──过去也是两个不着腔调的人,现在也在激烈的风雨中快速成长和成熟了,穿著警服一人擒住呵丝·前孬妗一个胳膊,像军警擒拿犯人一样将她的胳膊扭到了背后。灯是不能再砸了,理论是不能再摔了,不然我们将来上路可真要漆黑一团和茫茫一片了。两个人用过专政的手段,又开始像劝解自己老人一样劝解着呵丝·前孬妗:
「姑姑,你是气胡涂了吧?灯是不能再砸了。如果再砸下去,你就砸的不是灯和理论了,而是我们整个的舞蹈事业和天鹅湖所有的组曲了。挂的问题我们可以先不说,但是灯的问题还是可以再考虑和再讨论的。从古到今,从中到外,谁家里没有一盏灯呢?没灯也要点一杆麻杆呢,绑到纺车上让它随着空气的转动发出一明一暗的光亮。灯和理论还是没有错误的,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那一套还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如果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当然是在你的启发下认识到的──,你再上演这种没灯事先没理论的重复舞蹈我们还能捏着鼻子看下去;但是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再这么做我们就觉得你是在有意地拋弃我们了──正如你刚才所说,当初我们看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那种舞蹈的时候不是已经感到疲劳和疲惫,已经开始伸懒腰和打哈欠了吗?当然,当你一下把灯和理论推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出现物及必反,当你不但提出了灯的问题也提出了挂的问题的时候,我们也感到了有些过头了受不了;但是我们在讨厌挂的时候并没有连灯也一起讨厌,不让说挂的时候连灯也不让说了──我们并没有让你摔灯呀。你怎么就不能把它看作是为了激发你的一种手段呢?我们新的一轮的懒腰和哈欠,解散和寻找并不针对灯。说不定连挂也不针对呢。既然有了灯,怎么就不能挂呢?不挂还要灯干什么呢?但是没想到说着说着你就急了和疯狂了,不但在那里摔挂,还在那里砸灯和砸理论呢──现在让我们平平心和消消气平心静气一些好吧?让我们都以一种平常心对待世界好吧?我们相互胡撸一下扯平好吧?我们谁都不说谁好吧?你没看到观众又都坐下来了吗?你没有看到由于你的疯狂大家已经把它当成另一场好戏或是你舞蹈的一个先锋和后现代的开头了吗?──谁说先锋和后现代的开头和舞蹈是难以理解的呢?现在我们广大的劳动人民不也看行津津有味吗?──你是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你怎么就看不出刚才人民和观众做的那一切都是一种手段呢?你怎么就那么轻信自己呢?……」
当小蛤蟆和郭老三说到这里的时候,被他们扭着胳膊的呵丝·前孬妗也在那里「噗哧」一声笑了。而且笑得前仰后合和捂着自己的肚子──甚至在那里说「奶妈,快给我揉揉肠子!」──胳膊和手一下就从小蛤蟆和郭老三的铁拳中给滑脱出来──当你跟铁拳别扭的时候你抽不出来,因为那时你和他们是一个系统;但是当你开怀的时候,因为系统的不同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自我解脱和抽出来了。──她将手抽出来之后,她笑够和笑完之后,这个时候翘起自己美丽的大腿和美丽的小caca,用美丽的柔软的小手拍了一下愣在那里和傻在那里的小蛤蟆和郭老三的粗脸,爱惜和青春焕发地说:
卷三08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三.4
「傻孩子,再没有你们那么可爱了,再没有你们那么天真了。难道你们在上来擒我和捉我,在阻挡我和劝说我之前,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吗?你们只知道你们对我的抗议和阻挡是一种手段,怎么就没有想到我对你们的抗议和阻挡表面上的物极必反摔摔打打也是一种手段呢?你们搬凳子搬石头和寻子觅爷是一种手段,我的摔摔打打就不是一种手段吗?你们现在去看一看我摔的灯都是什么样的灯?都是早已经憋了的灯泡,不摔它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就好过去的家庭妇女和丈夫吵架摔打的都是些已经缺了口和破了边的碗一样。你们以为我上当了?岂不知最后上当的还是你们呢!你们给我设的当只是我给你们设当的一个前提,你们的阴谋只是我将计就计的借口。笑话,灯怎么能不挂呢?灯怎么能废除呢?出发之前的理论怎么能不理论呢?那不就真的和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没有什么区别了吗?我不就真成了一个没有原则和为了演出和风头而舍弃自己原则和艺术主张的人了吗?现在好了,经过一反一正相互的阴谋,我们终于扯平和达成共识了──没有这个过程还真是不行──,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阐发我的理论和观点了。我就可以把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没有搞清楚的问题现在统统和彻底搞清楚了──这次可是你们拦着我让我来阐述而不是我强加到你们头上的。即:我们为什么要跳这样的舞蹈而不跳那样的舞蹈呢?我们为什么要向往这种恐怖而不是那种恐怖呢?接着由于这种恐怖才会产生真正的欢乐一直延伸到我们要到达的真正欢乐颂的时代呢?」
这时我们又听傻了。这种以阴谋套阴谋、几个辩证的物极必反又把我们给打胡涂了。当我们是正义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别人的当;当我们胡涂的时候,谁知道它就是清楚呢?我们脑仁已经累了,我们的脑浆已经成了一盆浆糊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再想了,我们还是好好看我们的戏听台上的姑姑点灯熬油来述发她那骗人的理论吧。于是我们也就毫不思考──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也和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时代的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区别仅在呵丝·前孬妗和她们之间。这恐怕也是呵丝·前孬妗没有想到的吧?虽然你变了,其实观众和客体还是没有变。就好象刚才你阐述的理论一样。既然是这样,你能将计就计,我们怎么就不能将计就计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做出傻呵呵的样子问:
「就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跳这样的舞蹈而不是那样的舞蹈呢?为什么要向往这种恐怖接着由于这种恐怖才会产生欢乐一直延伸到我们要到达的真正的欢乐颂的时代呢?既然不明白,为什么不从理论上首先搞清楚呢?」
──当然,我们在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和发虚,说不定这里还真有一半不明白它是真傻呢。但这时呵丝·前孬妗已经上了我们的当,她的又一个背景下的兴奋已经让她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和去考察我们细节的真伪了。她也就信以为真和要诲人不倦了。她马上就接着我们话碴和话音拍着自己的巴掌说:
「你们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来告诉你们。理论为什么要在先呢?灯笼为什么要挂起来呢?首先,最基本的理论和胡涂在于:我们为什么要恐怖呢?为什么非要由恐怖到达欢乐而不是由欢乐到达欢乐呢?为什么要四只小天鹅在这里跳舞曲呢?为什么这些舞曲要到这里来跳而不到别的地方跳呢?为什么生于斯长于斯呢?──弄通这些最基本的理论,才能进一步弄懂为什么这个恐怖才是真恐怖,这个欢乐才是真欢乐,通过这个恐怖而不是别的恐怖才能到达真正的欢乐颂时代呢。──但这些最基本的理论,不但你们不懂,就是我们这些小天鹅中间──不但是你们这些简单的人,我们是我们这些合体人,也都是身处这个时代享受着别人和时代的成果其实她们自身对这个时代和自己也没有明确和清醒的认识呢。她们一边跳着舞,还不知道这舞为什么要这么跳呢。──为什么到头来要揭露她们和戳穿她们呢?我们之间有什么私仇吗?是相互嫉妒和同行是冤家吗?如果你们这样看,我就马上又不说了,这个道理和灯笼又不挂了。(我们忙在台下喊:「我们不这么认为,你已经教育了我们半天,我们还能没有一点长进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你接着你的吧。」当然,答完这句话,我们都悄悄地捂着嘴在那里笑。还好,我们说的话呵丝·前孬妗听到了,但是我们悄悄捂着嘴笑她没有发现。于是她就接着讲了下去。)──一切都浑然不觉,行动没有理论作前导,黑夜没有灯在照亮,于是她们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就不奇怪了,于是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就是拿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人皮看起来比前人更加恐怖一些但恰恰在另外一个方面又出了问题也就是又因人热了也就是正常了。当她们已经处在合体和欢乐颂的年代,她们手头和手下做的,仍是单体人和古典悲剧时代的事情。这才是悲剧生产的根源。所跳的一切都和时代不合拍。所有的动作都不对味。整体的构思还都是过去时代的延伸而不是重新开挖的渠道,于是她们在台上跳了半天,恰恰是辜负了这个时代,当然也就是对你们这些观众最大的不尊重。这不尊重和辜负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本来已经是合体了,本来已经是立体声了,怎么从她们的舞蹈和舞蹈语汇之中,出来的还是单调的分部和单声道的声音呢?乍一听也许能把你们这些愚蠢的外行蒙住和唬住,但是我可以肯定,它是经不起历史和时间考验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历史所淘汰。一点意义都没有留下。──她们唱的和跳的还是过去单体人在自渎时代的单口之味,而现在要做和要让你们听到和看到的,应该是更加符合合体时代两张嘴在一些长期厮磨共同混合、消化、变化、混杂和反应出来的两口之味。这才是我要批评、揭露要拋弃她们重新开挖一条通往世界的新渠道的思想理论基础和出发点。有这一点思想基础和没有这一点思想基础是大不一样的。有了这一点思想基础,对过去天鹅歌唱和舞蹈的单调和无趣才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有了一口之味和两口之味的区别,不但她们从美容院到底拿出来的是什么──是石头或是人皮──已经显得很不重要了,甚至她们是不是因人热也可以不追究了──当初她拿出来的就是一张皮,这具象的本身还不够肤浅和表面吗?但是你们却上了她的当。你们是多么地大意和掉以轻心呀。如果直到今天我还不到来,不知你们蒙到鼓里会走到哪一步呢。倒是我的出现,引起了你们的懒腰、打哈欠和花马掉嘴,倒是把我折腾了个溜够──想起这一切就好象过去一个姑娘面对负心的汉子一样她能够不伤心吗?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吗?你怎么还背后搞一套呢?什么都给我说清楚,我不马上就走人了吗?怎么还掖着藏着呢?我现在不是在谴责你,而是更大的对你的看不起。──当然,这些伤心和赌气的话就不说了,我们还是说跟大局有关的事吧──重要的是她们和我们的渠道不相通。不仅仅是深浅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浅了我们可以帮她们挖深,问题是渠道根本不相通这时你越是帮她们挖深她们就离理论和真理越远。这个时候你对她们的任何帮助和留恋都是更大限度地在害着她们,都是在跟她们更加没完没了和要将她们一棍子打死;相反你越是彻底地拋弃她们,理都不理和说都不说──不屑于说,甚至连拿她们的舞蹈和我将要跳的舞蹈做比较都不屑于,不拿她们的一口之味和我的两口之味相提并论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尊重也才不涉及到对我的污辱。你们总不能把杀人的和被杀的放到一块来审判。你们不能这样恶心人。从现在起我们连莫勒丽·小娥和美眼·兔唇提都不要提和说都不要说好不好?提起她们你们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当我们拋弃了一口之味让人恶心的恐怖之后,接着再说我们两口之味的大恐怖及这种恐怖所产生的心理根由和历史必然性。就说我们的梦吧,为什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没有我们在梦中自信呢?为什么日复一日的生活是那么地单调、重复和灰色,但是到了我们的梦中,我们总能搭起不同色彩的院墙和舞台呢?这时我们自己作为主角就理所当然地出场了。她(他)是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我们当着朋友的面,就开始用手悄悄地摸她的、抓她的和挠她的腿上的高筒丝袜或他脖子里的领带了。接着她(他)不就有反应了吗?她(他)在那里受摸着、受抓着和受挠着,接着趁人不备,她(他)还抓了你一下和挠了你一把呢。这时三人之间的情感是多么地微妙、好玩和神秘呀。谁说你对莫名其妙的恋爱心理、潜意识的黑暗秘景、生命本能的蠢蠢欲动知道得还很浅陋呢?你在生活中是这么浅陋,但是你在梦中却是那么大胆和所向披靡。由于你的大胆,你就有了神秘。接着她(他)的丈夫或妻子也不见了,你就和她(他)粘在了一起。后来丈夫或妻子来到你跟前问:『你起码应该问我一声,看我同意不同意。』如果是在生活中你就吓得发抖和不知所措了,你以为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了;但是在梦中你的台词竟像在舞台上和电影中──如果是映在天幕上的电影才好呢──一样精彩。你坚定地答:『我问了,她(他)说「行。」』这个时候你就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你在街上走,熙熙攘攘的人流挟裹着你,是在宾夕法尼亚大街还是在王府井呢?你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脏孩子在对着地上打碎的粥盆痛哭失声。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躲在地下室里连续不断地在翻着一个麻袋,麻袋里装满了铁棍和乱麻。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为什么感到恐惧呢?我们为什么总是在恐惧之后才有片刻的时间和空闲放宽我们的心呢?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们在过去的历史上、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经过大事。什么叫大事呢?我现在从我们观众中举一些通俗易懂的例子吧。在我们观众人群中,只有两个在历史上经过大事,他们就是三国时代的老曹和老袁,就好象我们后来在歌唱中提到的两个炊事员是老李和老赵一样。连刘老孬都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他是我们合体一半的过去的并不和谐的丈夫,猪蛋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美眼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脏人韩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如果说今天是一个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刻,历史的机遇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我创造出来了──,瞎鹿和六指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六指在历史上拉动过黄河,但那只是为了一个柿饼脸姑娘的个人行为,在不了算是一个在历史上往返重复的古典爱情悲剧罢了;小刘儿当然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甚至连老曹的姑娘曹小娥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他爹是一个英雄经过大事,但是作为女儿只能算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我这样划分你就明白了吧?我算是不殉私情和铁面无私了吧?世界上唯有老曹和老袁。老曹和老袁,唯有你!(当然这个时候老曹和老袁在台下已经热泪沾襟了。虽然他们不知道呵丝·前孬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单是一下把自己从众人中给超拔出来,能在一个问题上鹤立鸡群,就够让他们激动和感到知心和温暖的了。俱往矣,英雄的岁月。俩人本来在台下并不是坐在一起,现在开始四目寻找──这和刚才要散场时寻子觅爷可有本质上的区别。一开始相互还找不见,四盏探照灯在黑鸦鸦的人群上空不顾一切地扫来扫去;但等四日碰上,立即就撞出了多年没有的电闪火花。接着两人就不知不觉地在人群中向一块挤,等终于跨过人群和历史的云烟挤到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就像久别的亲人──本来昨天两人还有些相互不服气呢,现在就像两个过去有过鸡毛蒜皮纷争的农民经过奋斗终于一起登上了阳台再来检阅群众一样,两人心情一下就开阔了前嫌一下就尽释了,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紧抓住对方的手就像在梦中抓着朋友妻子或丈夫的手一样在那里激动地说:「历史还是公平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过去还是对呵丝前孬妗看不清楚呀。」「她才是一个明白人呢!」「在这一群人中,还就是我们经过大事。」但是两个人到底都经过什么大事,由于历史的久远和概念的模糊,两个人又一起开始不清楚了。两个人在那里抓着对方的手仔细回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在历史上到底经过什么大事或是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和能称得上大事的事。两个人开始抓耳挠腮。幸好这个时候呵丝·前孬妗不再为难他们,接着自己就说了出来。她说,)什么叫大事呢?人生的事不叫大事,自己的事不叫大事,人生的恐怖不叫恐怖,自己的恐怖也不叫恐怖──非是自己给别人制造的麻烦才叫大事,自己给别人制造的恐怖才叫恐怖。而且这个别人不能是一个人两个人,不能是一个流氓团伙,只有当这个别人是『人民』和『群众』的代名词的时候,当你不是在祸害自己和你的老婆孩子和关系的时候,不是你提起裤子不认账提起今天不认昨天的时候,而是当你在祸国殃民和乱党敌军的时候,当你把一个民族引向战火和毁灭的时候,在你刑讯逼供室剥下的不是一张人皮而是当人皮挂满了世界上所有的墙壁和天空的时候,那才叫大事呢。当然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考察,老曹和老袁在三国经历的事情也不能叫大事,只是相比较而言,他们离我们的概念和价值标准的距离还要近一些,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比喻和奖品发给他们了。他们当年的动作已经不是在一个美容院里做些什么手脚和动作,不是在一个啤酒屋摸不摸和挠不挠朋友妻子的丝袜或朋友丈夫的领带,而确实还是因为一个小寡妇让我们故乡所有的人民在浴血奋战呢。我们也是千军万马和群情激奋呢。我们庆幸自己赶上了斗志昂扬和鼓舞人心的好时代。这就是大事和小事的区别。这就是我们从无经过的大事的一个勉强的例子。前边千军万马在血流成河,他还在后方中军帐里搂着美人和小寡妇在那里饮酒高歌呢。他毫不惊慌,他不动声色,他整天都在抹别人的血脖子──一个个血脖子抹得就像杀猪,整天砍别人的脑袋就像砍西瓜,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如果是经过这样大事的人,还能在一场婚姻的风波和麻烦中战战兢兢和寻死觅活吗?而我们现在的大部分观众,却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寻子觅爷和寻死觅活的人。于是可不就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吗?大不了拿出一张人皮,还是单张的和有着因人热的背。──我说到这里,你们就明白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了吧?就明白什么叫单张什么叫层层叠叠了吧?就知道什么叫小家子气为什么我们要拋弃她们什么叫大场面和大恐怖什么叫大开心和大欢乐所以我们要继往开来了吧?世上所有的伟人──当然这样的伟人也不多,我不会因为这一个和单张的例子就一定要把老曹和老袁也毫无原则地说成伟人──就像单张皮不能说成层层叠叠的皮一样──都是在追求这种大恐怖和大开心与大欢乐的。──而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要借这快乐颂的好时代的东风,把你们带出过去的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小恐怖和小开心和小欢乐的圈子,来到一个大境界大恐怖和大开心大欢乐的草原。草原茫茫,是我们拉开战场的好地方。这就是我舞蹈的目的及与我两个前任小天鹅的区别。现在你们听明白了吗?」
呵丝·前孬妗问我们。当然听到这里除了老曹和老袁在那里不知足地撅着嘴──人真是得陇望蜀呀──故作不明白之外,其余的我们都明白了。我们的眼界一下就开阔了。我们的脑袋一下就开窍了。我们的眼前就不再是一块石头和一个美容院,一张人皮或是一根骨头,而是空旷无边的故河道和古战场了。我们一下就来到了三国和更早以前。我们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你呵丝·前孬妗所要的背景吧?你的背景不是阳台空景也不是美容院的大楼,而是三国之前的故河道和古战场吧?当我们想到这里的时候,呵丝·前孬妗才第一次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小天鹅才第──次抬起了她舞蹈的脚尖。她双手合掌说:
「阿弥陀佛,现在你们总算稍稍开了一点窍和摸到一点门了。」
受到这种鼓励,·我们马上又兴奋了。接着我们又说,既然我们知道了大背景和大恐怖的好处,我们就要彻底拋弃过去的小背景、小恐怖和小欢乐和我们自己,就像清仓一样,我们马上把自己的心给腾空,好等着装你给我们带来的之切。谁是在历史上真正经过大事的人呢?既然也不是老曹和老袁,他们还只是一个例子和比喻,真正要掀起一场大事的只能是呵丝·前孬妗姑姑你了。我们期待着让我们见识见识!呵丝·前孬妗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接着大手一挥,天幕和地幕上的背景果然马上换了,大都市也好,美容院也好,阳台也好,「忽拉」一下全没有了,舞台的背景和布景就换成了长河落日圆的苍凉的故河道和到处布满尸体和刀枪的古战场。刀枪在地上插着。枪杆在随着风摇晃。这时一只美丽的小天鹅随着音乐出场了。果然与众不同,果然别开生面,果然一下就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现在再看以前的舞蹈果然就显得小家子气而呵丝·前孬妗的舞蹈单是看它的布景和背景就觉出了它的大气磅薄。我们一下就知道了什么叫大恐怖。我们一直僵化在那里的半脸在哭和半脸在笑这时也渐渐地化解和融和了。在小的细节和场合不能调和的东西,无法统一的东西,不能混淆和夹杂着原则分歧的东西,现在放到一种大的场合和大的背景之下,一切都不算什么了。你完全可以解放了。你所做的一切和一举一动放到现在的大背景下都无足轻重。于是你就自由了,你的脸已经用不着半边哭和半边笑了,用不着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了,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脸已经不是别人的了,你的脸就彻底是你自己的了,你想哭就哭,你想笑就笑。已经不是阳台下的鸡和蚂蚁了,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漠和旷野之上。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天地,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独处的自我。我们原来没有想到,一个背景的转换,还能带来一场客观上和思维上的革命呢,在这种背景下,天鹅跳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躺在这背景的沙山之上;遥望着深邃的天空,是不是也突然感觉出自我生命的渺小和时间和天地之悠悠呢?你躺在这故河道和古战场上,虽然这一切都是你过去的生命之中所没经历过的,但是当你在舞台上把自己当作历史的参加者时,是不是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呢?你的后心是不是突然就出了一层冷汗呢?古战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记忆的神经好象开始苏醒,但是目前的舞台并不是历史。历史纷繁的云烟在你脑中已经尘封,现在仅仅是因为呵丝·前孬妗姑姑的场景、思想和理论──事后呵丝·前孬妗得意地说,我的思想和理论也就包含在背景和布景之中了,这也是它所以生动和青枝绿叶的重要原因。接着她又得便宜卖乖地说,伟大的真理都是藏在背景和布景之后呀,伟大的真理都是朴素的呀──的提醒,你又一点一滴和一丝一缕地给钩沉和回想起来,就好象我们在梦中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地点和氛围一样,回到那个有层次的院落和舞台一样──但是,虽然你有所回忆和记起,但是你忆起和记起的一切都不是原来的面目都在你的回想和过滤的过程中被变形和扭曲。这时如果把一个真实的过去的场景──虽然经过风吹日晒和风吹雨打的销蚀它也已经变形了──和现在舞台上的布景同时放到你面前的话,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哪个更接近于真哪个更接近于假,你反倒弄不清楚了。你就不知道你是蝴蝶或蝴蝶是你了。也幻也真你就像是行走在四处飘着浓雾的云端一样,你可真要一脚深和一脚浅头重脚轻了,虽然这个时候你的身子和你的脸已经是你自已的了,你不用在一个脸上半边半边地去做表情,但你更加不知整个脸是该哭还是该笑。你甚至觉得还是半张脸哭和半张脸笑更适合自己也更保险一些。你是到了一个大境界,你是到了一个故河道和古战场,你是从美容院和阳台之上的狭小的天地里走了出来,但是你仍然像在笼子里圈了97天的鸡一样,一下大撒手地把你从笼里放了出来和赶了出来,你就不知该怎么办和该怎么迈步了。这个时候你甚至有些怀念和怀恋过去的鸡笼和美容院的墙壁。由于它们在时间距离上与你的走远和故河道和古战场比较起来,美容院的角角落落和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和从美容院走出来的被基挺·六指改变的各种头型,你都感到那么地亲切。它们又一下成了你梦中的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和你先下手为强的抚摸了。但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时你的理智和理论,你已经接受的现在的一切,都和你的回忆和情感在打架。这时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只好更加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带你走向未来的人。呵丝·前孬妗的阴谋终于一点点一步步地得逞了──带领着你们,迈开大步,走向了她的大恐怖。你还没有开步的时候,你就感到了恐怖──这时你心里嘀咕的是:这个恐怖怎么和呵丝·前孬妗说的恐怖有些不同和走样呢?接着的步步恐怖就时刻试探着它的深浅。这时你不知道自己的现在是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一切都没有把握──但正因为这样,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新的恐怖和刺激。这时天幕、地幕和舞台上的背景已经又换了,故河道和古战场不见了,幕布上开始出现一个个信道和栏杆,信道和栏杆走向了一个大棚子──为了让人和观众看清楚,棚子是四面透风的天棚而不是四面堵得结结实实的后边不留窗户的房屋──那是童年的村庄,前阳壁上的木格子窗户上还贴着过年的窗花纸。红红的纸上怎么还剪着一朵秋天的落叶呢?是梧桐叶呢还是大杨叶呢?但现在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天棚──呵丝·前孬妗说,我要的就是这种透明度──棚子之下,正轰隆隆地转动着一台山丘一样的绞肉机。我们都在老老实实眼晴里懵懵懂懂地排着队顺着栏杆往棚子里走。这时天幕和舞台上又出现了呵丝·前孬妗的旁白和话外音:
「现在你们已经看到了,现在他们也就是你们要进去的就不是美容院而是绞肉机了。当然你们进去不进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说明我一方面没有因人热。这里不见美容院,一下就180度转弯地让你想也没想到的改成了绞肉机──背景一下反差这么大,当你们在台下看或是排着队往里走的时候,你们不感到新奇和刺激吗?同时在说明我拿进去的确实不是一块石头而是活生生的你们──这里也有两层含义呢,一层是我拿进去的不是一个而是你们全部,让你们个个不是旁观者而有参与感──我的舞蹈和剧情不是让观众在那里傻呆着,而是让他们一边是观众同时个个又是演员;另一方面也是在说当年去进美容院和最后站在阳台的主角是谁呢?是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别人都是观众和陪衬;而现在在天幕上和舞台上占主要位置的是谁呢?就不再是一个主角了──就不再是我了──大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作为一个小天鹅的思想境界了吧?──就不再是帝王将相和牛鬼蛇神了,而是我们广大的观众和人民群众,是他们懵懂的身影充斥着我们的天幕和舞台,我作为一个领路人这时倒是退场了。从栏杆到绞肉机的队伍中寻找不到我的身影,我只是在天幕外、舞台外的一个话外和配音──一缕声音──罢了。你们成了主角,我倒成了局外人。过去我们把局外人都理解成什么了?都理解成不能为时代和社会所容的顾影自怜者,大家不管怎么做似乎都对不住他如果从这个观点出发,当年的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倒成了一个物极必反和背道而驰的局外人呢;但是现在局外人的概念变了,我这个局外人和她们有截然的不同,我是真正的站在外面把一切风头和镜头都让给了大众,我站在一旁看着你们表演就够了,这个时候我脸上倒露出了微笑。同样是一个局外,现在就看出她们是多么地肤浅而我又是多么地体贴和照顾别人。这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到的──做你的美梦去吧,这得有一定的大恐怖大快乐和大道德的历史积累做准备呢。看我有一顶点做作吗?看出我有一顶点的违心吗?看着你们一个个走进去变成血淋淋的骨肉我羡慕了吗?我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吃亏了吗?──这时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活得好好的,而是当世界上的人都走向绞肉机倾刻间就血流成河一切都不见知向谁边从此世界上就荒无人烟而地球上就剩下你自己的时候──世界上再也没有观众和人民了,就留下一个孤独的小天鹅,你仍不为所动不为这种马上就要到来的孤独和寂莫在那里仰天长叹而还是笑眯眯的,对世界将要到来的孤独处世不惊,可就得有一根坚强的神经和一股不屈的支撑力呢。我拿进去的不是石头,我拿进去的不是配角,拿进去的不是个体而是全部──当温暖的团结的你们从绞肉机里走出来是什么样子呢?是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古战场在血流成河之前还有吶喊声在缓解着和抻长着我们的恐怖,而现在你们埋头走向绞肉机的时候都一脑门子官司默默无语,是一支无声的和沉默的队伍,你们想一想这是一个什么画面和恐怖情形呢?──比古战场还要恐怖十分。这时当然不用我再拿出什么,不用构再上到画面上去,我不上镜的本身,就已经是上镜了──有多少个观众就有多少个我自己,看着我不在画面上,其实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都在一起──上帝和你们同在就是这个意思,我腾出手来把你们一个个都照顾到了──饱经磨难和肢解,看看我在那里配话外音,其实我已经在血水中浸泡了一千遍在盐水中又浸泡了一万遍了。看着一个个完蛋和去球的是你们,其实完蛋和去球都是我。一千个一万个的我,又组成了全体的人民;于是就不是一个人在做游戏而游戏开始属于人民──本来就是一场小天鹅的独舞呀,我的前任都是这么做的,一上台就把自己当成了主角置人民和观众于不顾,只是在舞剧的最后给了你们一个结果,给了你们一块石头或一张人皮,你们就心满意足和乐得屁颠屁颠的了,就在那里欢呼雀跃以为已经得到了大的刺激和大的恐怖;但是我一上来就打破她们另开了一条思路,就让你们全体上了舞台开创了群魔乱舞的新时代──群魔乱舞的时候,还一个个都闷着头,一个个还一脑门子官司,浑然不觉就进了绞肉机──什么是大演员和大家风采呢?这时出现的恐怖就不是个人的而是全体的,就不是小恐怖而是大恐怖了。当最后你们都玩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你们就把我当长生不老像过去的小刘儿他爹吧,这个时候他满头白发拄着拐杖孤零零地走在白骨累累的故河道和古战场上,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恐怖的开始呢?恐怖没有完,恐怖还在继续。当然问题说到这里还只能算是说了一半,我还有更重要的一半没有说呢。即我舞蹈的设想和创意是这样,背景由小家子气的美容院转移到了长河落日圆的故河道和古战场,接着让你们茫然地排着队走进了绞肉机──我们这么做了,但是为什么这么做呢?理论和道理、灯和挂是什么呢?──这才是更重要的更需要我们弄懂的。如果单是为了一个恐怖的效果,那就和别人又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还不如散场和搬凳子回家。你们是不是这么看的呢?如果是这样看的,我们就解散;如果不是这样看的,我才能接着继续旁白和话外下去──你们回答我,故乡的人们!」
这个时候故乡的人们已经有一大半在天幕上和舞台上走进绞肉机不见了。从机器涌出来的滩血和骨渣也都已经被推土机给推走和打扫干净了。前边的进去已经不见了,后边的队伍还在继续往里走──这时我们看到,一身武打扮想给小天鹅伴舞的俺孬舅和脏人韩也走在其中。一开始想给主角伴舞,谁知道最后自己成了主角。现在看到他们仍然穿著已经槛楼的宪兵服,临进绞肉机,头上还歪戴着脏兮兮的大头帽,倒让人感到滑稽,给一个庄重的场面,凭空增加了一些喜剧的色彩。──但转眼之间他们也不见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又少了一成,这机器的吞噬速度可真快呀──所剩无几的人看着前边刚才是一种麻木现在就更加呆滞和茫然了。这时机器的操作者又喋喋不休地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和不可更改了,我们还能对现实再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和为此再打得头破血流吗?我们连脑子都不想转了。我们只能呆痴地口角流着涎水地傻笑──这时还是半脸傻笑和半脸傻哭──唯一剩下的一点智力就是还知道顺着掌握和牵引我们命运的人的话往下答。于是我们山摇地动和众口一词地回答──这和刚才的静场和沈默形成多么大的对比呀,由此可以看出柯丝·前孬妗在我们所剩无几的故乡群众和人民中的号召力──你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虽然你的舞蹈还没有结束,但是我们的结论早已经下定:你的一切大恐怖和大欢乐都前所未有地成功了。──我们一边往前快速地茫然走着,一边在那里山摇地动地回答:
「不是这样!」
呵丝·前孬妗面对着一帮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一群故乡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傻子,这本身是不是比进不进绞肉机更恐怖呢?她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
「这就对了,我接着再说下去。为什么让你们这样呆痴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呢?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呢?除了考虑到其它种种原因之外,主要还是为了你们的脑袋。你们的脑袋怎么了?就是因为你们在历史上没有经过大事,所以你们的历史和过去的人生过于复杂,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每天把脑子装得太满了。横七竖八和杂七杂八,就像多年没有清除和打扫的旧仓库你们刚才不也是这么譬喻的吗?──为什么我在当初选择背景的时候要选择陈旧的故河道和陈旧的还是冷兵器的古战场呢?──现在已经有了飞毛腿和爱国者导弹,导弹上都装着小型摄影机,──就是为了和你们脑子的陈旧仓库给统一起来。问题是你们的脑子还不仅是陈旧,如果仅仅是陈旧、停止不前和停止不装倒还好些,问题是年年、月月、天天还有新的一地鸡毛的东西继续往里装着、塞着、堵着和冒着。长此以往,你们小鸽蛋一样的小脑袋怎么变得了呢?再不能往里装丁点儿东西了。个个脑门上都已经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和亮起了红灯。但是日常生活和一地鸡毛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地往里吹和灌。如果是往里灌寒冷的东北风还要好一些让人清醒一些,但不是,都是杂七杂八的秋天落下的梧桐叶或是大杨叶。脑子再不能承受了。再往里装半点东西都要爆炸和毁灭了。为什么日常生活中老有人用丝袜子上吊和从147层的美容院的高楼上跳下来呢?不是因为别的,表面上看是因为一地鸡毛──其实小刘儿当年看得还是不准呀,其实是因为脑袋中已经饱合了。这个时候不管再往里加什么鸡毛和信息,它一下都会爆炸;并不是因为鸡毛问题,重要的是已经满了再不能往里装了。但是这个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地又往里加了一些和灌了一点,于是就爆炸了。就上吊了。就跳楼了。当然这个时候如果真是吊死了和摔死了也就好了和一了百了了──问题是当一个17岁的少女从102层的高楼上跳下来,并没有成为一滩血肉或是肉酱,一开始躺在地上不动,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从地上慢镜头地爬起来──接着就恢复了正常的拍速,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就离去了。这就可怕和恐怖了。我们接着只能满脑门子官司仍然努着挺着硬撑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在潜意识中保护你们的脑袋,你们只好在生活中低着头和一言不发,就要爆炸的脑袋,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仍然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和到菜市场买菜。以为你们现在半脸哭半脸笑的表情是我创造的吗?不,在我之前,你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已经这么做了。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解脱呢?作为一个小天鹅,这个时候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新的恐怖呢?再从楼上一个个给你们推下去吗?接着你们一个个又从地上拍拍土站起来了。不解决任何问题。于是我也只能以沈默对沉默,以满对满了。以街上的表情和排队来重复你们的表情和排队了。只能让你们排着队带着你们来到这故河道和古战场,来到这天棚和绞肉机房。一切都是默默的。一切都符合你们固有的风格、体重和性格。就当我们是快过年了吧,我就像杀猪一样让冒出来的一股股直蹿云霄的血柱布满我们的天空和我们一时的生活。接着不就有一个个的猪尿泡了吗?在这冷兵器的时代里,不也就能代表五彩缤纷的气球了吗?等我们把这气球放飞,我们不就真的由大恐怖到达一种大欢乐和欢乐颂的年代了吗?这和一个人从美容院的阳台上走出来比较一下,哪一个更接近我们全民的欢乐颂时代的本质呢?这里的关键之点在于:创造不要脱离人民!……」
呵丝·前孬妗的旁白解说到这里,天幕上和舞台上的我们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漠、故河道和吹着的风。风吹着的旗杆、死去的战马和战场。旁白就响彻在这样的天空。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台上就剩下一只在长河落日圆的故河道和古战场的背景下的孤独的小天鹅了。不用说,这场舞蹈是跳得多么地精彩和别开生面呀。我们从来没有欣赏过这样的舞蹈和艺术。一切都不是人力和人为所能玉成的。如果那样能成的话,它怎么会这么滴水不露和天衣无缝呢?你挑不出什么缺点,你找不出什么毛病,剩下的你就是发呆、发傻,张着嘴看不够感到一步步都惊心动魄。等小天鹅已经在那里做出结束的定格动作,我们一下还没有从剧情中解脱出来呢。太感人了。太让人出不去了。一定还会有些什么吧?但是我们确确实实看到,天幕和银幕上已经在童声合唱中拉出演职员名单和赞助单位的名称了。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开始自上而下一步步落下来了。等我们终于从剧情和自己的表演中惊醒过来,接着当然就是疯狂的欢呼声和暴风雨般的掌声了。这时大幕又拉开了,小天鹅屈着身子和撅着屁股已经在追光中向我们谢幕了。戏真的就要散场了。我们这次真的就要寻子觅爷和搬凳子回家了。在人声嘈杂的回家路上,我们还赞不绝口地说:
「真是比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舞蹈强多了。」
「看了咱姑姑这场小天鹅独舞,别的小天鹅的舞──不管是过去的和未来的,都业已是没法看了。」
关于这场舞蹈的演出效果,呵丝·前孬妗也明显地有些得意忘形。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说:
「当时片子和队伍还是过得太快了。片子都已经完了,我还有许多解说词和话外音没有念完呢──大约刚刚念了一半!」
又写道:「当我谢了幕在后台卸了装一个人往家走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世上没有知音和从此世上无对手的苍凉!」
又写道:「当时我唯一担心和感到自己残酷的是:我把舞蹈的路已经走绝了,接下去的小天鹅怎么办呢?」
卷三09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四.1
寡妇·包天出场的戏装是前清旗袍。说是旗袍,其实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开得没有这么靠上呀,顶多开到了小腿肚那里,而现在一下就开到了大腿根。不过当她出场的时候我们首先迷惑的还不是它衣叉开得高低,而是怀疑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错了呢?不是说要跳小天鹅的舞蹈吗?不是要统一着装吗?不是要穿翘起的羽毛服吗?──脚尖踮起来,我们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裤衩。寡妇·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错了呢?我们看一看手里的节目单,还是小天鹅组曲之四呀,什么时候你改成中国的古装戏和前清戏了呢?看来她老人家紧张得昏了头,还没有上场,就把服装给穿错了。错误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后,在化妆间就出了纰漏和差错。还真是应了呵丝·前孬妗的话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鹅是丑陋肤浅的,在她之后的小天鹅也是不值一提的。我们已经看到了呵丝·前孬妗在那里现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们也开始责怪台上的小天鹅果然没有让呵丝·前孬妗的预言破产我们作为你现在的观众就有些失面子和无话可说。我们都一块成了呵丝·前孬妗思想和预言的俘虏了。真成了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了。甚至我们这时也和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地想到:
「这最后一场舞蹈还有接着再跳下去的必要吗?」
「看来真是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看来最后一只小天鹅只能起一个摆设和凑数的作用了。」
「非得四个吗?三个就不行吗?」
「四个小天鹅拉着手是跳,三个小天鹅拉着手就不能跳了吗?」
……
甚至我们产生这些怀疑还不是从我们观众的角度出发,更大的成分说不定倒是替已经上场的寡妇·包天考虑呢。你这样上台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连衣服都穿错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丑吗?如果大幕没拉开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个借口嘛,演员误了班机,或是你刚下飞机头还有些晕眩时差没有倒过来或者干脆就说自己突然中了风──台下的观众不也没辙吗?天有不测之风云,人就没有旦夕之祸福吗?──我们只好昏昏沉沉打着哈欠搬着凳子回家了。这样既给你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也让我们大家共同少一些难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时间吧。你再闭门思过一阵吧。你再勤学苦练几天吧。如果你这样糊里胡涂上了台──连衣服都穿错了,穿著错误的服装跳着错误的舞蹈跳了几下跳不下去,等我们群起攻之把你轰下台,你在历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谈最后会演变成大家口头的一种比喻和日常用语了。从此大家遇到什么不屑的人物、动物、动作和气氛不就要说「你怎么笨得跟寡妇·包天一样」了吗?我们劝你回家就是对你最大的爱护。当然我们在不屑寡妇·包天服装和舞蹈的同时,我们对刚刚过去的前任呵丝·前孬妗从心眼里就更加敬佩了。谁说我们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民族呢?也许在别人身上我们是那样──那是因为你不配,我们从未找到我们的心爱和不变;但是当我们寻找到这个心爱和不变的时候,再寻找也寻找不出什么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回过头来忠贞不渝的。对我们这种看法和表现,呵丝·前孬妗倒是微笑着点头默许。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写到:
「教育人还是要用事实说话。」
接着又发挥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还要从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过去老婆或丈夫发现丈夫或老婆在外养了个小蜜或是牛郎,就会找上门破口大骂和破碗破摔;后来经过我们的教育,看过一场高质量的舞蹈演出之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这样了──大家都不闹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闹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闹了。狮子正在追赶一只兔子,追着追着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头说了一句话,吓得狮子扭头就跑。兔子说什么?过去流行说:『我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现在流行说:『我已经有了,是你的!』──什么叫划时代呢?这还不叫划时代吗?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闹,老婆和丈夫也不闹了。老婆和丈夫开始提着一匣子点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着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还是咱们的孩子,兔子还是咱们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来。生下来你要是懒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给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点恶毒、阴险的意思了。一个个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红高粱一样不就块成熟了吗?」
但说完这段话,呵丝·前孬妗又露出一点肤浅,她对人民所说的和她一起发现寡妇·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这一点不持疑义,但在「不约而同」的用词上,又有些斤斤计较。──你在文中写着斤斤计较的人,说明你自己就在那里斤斤计较──后来呵丝·前孬妗又在回忆录中谴责我们对她斤斤计较的斤斤计较:这是多么形而上学和幼稚可爱啊!──但当时我们没有意料到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而是看她在那里斤斤计较地说:
「恐怕『不约而同』这个词还得斟酌。你们是在看到她服装穿错以后才认识到这一点的──说不定你们本来还对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没有出场之前就料到了这一切,怎么能说是『不约而同』呢?谁和谁在约和不约呢?是月上柳树头或是风雨黄昏后呢?」
她把话说到这里,我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大胆和失误,忙红着脸检讨: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们还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经你的提醒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赶紧把自己从里面择出来就是了!」
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赶紧跟呵丝·前孬妗纠正我们的观点站到了一起──虽然人不能「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认识上还是可以统一的。既然舞蹈没有意思,接着我们就要散场了──这次倒是和呵丝·前孬妗在行动上「不约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扫兴。大家已经在伸懒腰和打哈欠了──连续看了三场演出,我们的嘴里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来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两口之味,这时都已经不是味道了──赶紧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扫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开始在那里大呼小叫和寻子觅爷──但就在这时,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着头发(也不是过去天鹅的小发髻)的小天鹅寡妇·包天在台上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吓傻了──凳子和呼声,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单我们吓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刚才还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还在那里卖乖的呵丝·前孬妗,这时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从开场到现在,话都让我们说了,台上的演员和主演还没来得及说话和做动作呢。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在上一场戏的古战场中成为主角,现在也把这种优越感和参与性带到下一场戏中来了。我们只顾自己了。我们以为我们在做和在说的一切,我们的评价、散场、寻子觅爷还是戏中的主要内容可以对台上的演员不管不顾呢,只要我们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顺溜了,但我们恰恰在时间概念上昏了头,忽略了现在已经换场了和换戏了的事实。于是错误就丛生了。但就是到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后我们也向寡妇·包天姑姑这么检讨,──台上新的主角寡妇·包天还微笑着一言不发呢;就像我们要随着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散场的时候,她在台上一点都没有惊慌一样。她没有发言和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地认为一切要马上完蛋和我们说散场就散场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稳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对大家马上就要散场的事实并不发言你该散场尽可以散场,但在你们正要散场的时候,我自己给自己而不是给你们做一个多余的动作总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说清朝不是清朝,说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对着我们或是背着我们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让我们愣在了那里。我们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这时我们不知道接着该走还是该留下,手里的凳子该放下或是让它继续留在自己手中。说放下又没放下说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状就好象说前清不是前清说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样让我们感到尴尬──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倒不以为意。也许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对我们刚才轻易和错误判断的一种惩罚。世界在我们面前真是越来越陌生了。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以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新奇的了,呵丝·前孬妗带领我们把可看的风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没想到在一种不经意的情况下,在我们懒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时候,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怎么突然就开放到我们面前了呢?在过去的百花园和沼泽地里我们怎么就没有见到它呢?当年小刘儿在满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泽中──就好象我们散场之时对爹娘和孩子的寻觅一样──没有找到,现在我们不寻找了,它倒突然说开放就开放说展开就展开地开放和展开到我们的面前和我们舞台之上。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的信念和谎言破产吗?仅仅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和谎言吗?或者仅仅是对呵丝·前孬妗的一种迎头痛击吗──不要说我们台上的花朵不会这样做,就是我们这些当事人,我们这些被纠正者,我们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从过去的另一个角度出发就是被污辱和被损害者也不敢那么想──我们知道只要那么一想,它就不但是对我们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对我们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台上做什么了?也没见她做什么过分和过头的举动──她对世界没有强调什么。她看着我们就要走了和散场了──我们在她的前任的带领下,她既没有像她的前任对前任那样展开声色俱厉的批判,也没有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广大人民群众──刚才呵丝·前孬妗不还在举例说明人民是多么地不懂事吗?──给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没有露出一点对我们或是呵丝·前孬妗的嘲讽的微笑──不像当年呵丝·前孬妗那样胸有成竹地嘴角露着嘲讽的微笑:你们不是搬着凳子要走吗?你们现在怎么走,接着马上给我怎么拐回来,你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没有露出这样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动作。说她做了什么,她就做了什么;说她没做什么,她就没做什么;她当时的动作就好象电闪雷鸣一样,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闪电,是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一下就照亮了我们的眼也照亮了我们的心。我们似乎闻到了闻所未闻的空气,我们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挂到了天空吗?是雨后林子里突然冒出的许多小蘑菇吗?是对我们的震动和惊醒一下让我们看到自己是在过去的迷途之中吗?是,也不是。当时我们的感觉是那么地强烈,这种强烈不仅是对于她的动作,而且这动作打在了我们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转瞬即逝呀。后来当我们情绪平静下来,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情绪和台上的动作时,我们也和寡妇·包天姑姑一样对往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们也觉得她当时在台上做的动作也没什么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们平常做的──请原谅我们的不敬,甚至和我们平时所做的广播操和工间操都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穿著一个开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里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里随着甩起的风摇摆了一下;接着也就没有什么了。但是我们当时看起来怎么就和过去的动作不一样呢?怎么就那么地清新可口迎风而立呢?怎么立马我们就不见人而是看到一支鲜艳的雨后的花朵呢?我们当时得不到答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几个小天鹅烂捣婆娘可不一样,她是一个不善言词或是懒得言词的人,她接着只是继续做着她的动作罢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让它转瞬即逝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你不集中精力大睁两眼接着损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顾不了你们观众。我不再给你们解释什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佩服你。你只要有这么一个花朵的舞蹈就够了,我们这时看着别人和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们流着泪扑到了你的怀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你。这时我们唯一怀疑的是:刚才你也没有做什么,怎么那个动作就让我们那么地着迷、感动、一目十行和过目成诵呢?怎么就成了晨钟暮鼓和暮时诵课呢?你的鲜艳是从哪里来的?你花朵的风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纳闷,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不踏实;但是我们到头来还是没有弄清楚,因为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是从来不诲人不倦和得便宜卖乖的──这样的人在历史的长河里真是不多见。──只是多少年过去之后,我们看她的回忆录,从她书中的字里行间里藏着的这么一句话,我们才稍稍明白了我们的当年哪:
细雨湿流光,春草已无魂。
……
魂到哪里去了呢?接着我们联想到她的后来和1964年的右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明白了,她还真不是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凡人,也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就像呵丝·前孬妗那样形形色色牛气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这时其实已经不是人了。既不是单体人,也不是合体的人。那么她是什么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庄稼叶上太阳初照的一点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随风而举的荷叶。她是雾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满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里爬着的一根粗壮的青虫。她的脚不是两条而是多条,她向前蠕动的身材时刻就像是我们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动作──她把我们偶然的床上动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的脚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洼绿水,就成了绿水长流,就不见踪影而不会像我们庸俗的人一样还要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或是一个空皮囊或是一个土馒头,她什么都没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风,成了一丝流云,成了盘旋在实在之上的虚无,成了飘浮在空中的一团雾气,这雾气里到底是什么,你一下两下还分辨不出来;雾气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飘浮和流动在之上的升腾是重要的,我们的摹画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锋是重要的,新写实是不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所见的先锋哪一个是流动的而不是静止的呢?──后来你又还原成了写实。我们前边没有未来,只是在她的一汪绿水和一团雾气之上,我们才看到我们必要的幻想。我们是后院粪堆上的一只鸡,而她是雾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扬的鲜花。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地比猫画虎和附庸风雅,而她一出来一出水就是那么地天生丽质和独领风骚。她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问题和疑问,即:过去我们生活过吗?我们欣赏过真正的舞蹈和艺术吗?我们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刺激,我们只知道锥锥见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们知不知道除了这个下层和下流社会的流动和变化之外,在这之上还有一个文雅的上流社会的流动呢?那里一切都是不动声色,一切都是温文尔雅,一切都是绘画绣花,一切都是请客吃饭,提起裙边一动,一个眼神打过去,都是迎风而立不失其风雅呀;含而不露,就显出了与我们的不同;平静之下,就潜藏着我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更大的剧烈和震动。我们过去的体会只局限于我们的皮肉、我们的嗅觉和视觉;现在涉及的,却是我们的骨髓和心灵。我们过去还抱残守缺地认为自己已经经历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们已经经历了比赛似的三个小天鹅,我们已经对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们已经可以高枕无忧和顺水漂流,甚至已经认为寡妇·包天的表演是多余的了,认为她的出场不过是对过去舞蹈和我们过去生命的一种摹仿和重复,我们就要寻子觅爷和搬起我们的凳子了,这次再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谁知道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天有不测之风云呢?世间的好戏和舞蹈才刚刚开始呢?呵丝·前孬妗,小丫头养的,你不是说你已经包打天下了吗?甚至都不让我们和你「不约而同」,假如说过去我们不能在那个问题上和你不约而同,现在我们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事情还没有完。给我们震动和震撼、给我们偷换灵魂和概念的寡妇·包天姑姑来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我们就从这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过去我们总是跟我们的同类打交道,现在我们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灵说话和说事了。过去我们虽然也生活在杂草和鲜花之中,生活在黄瓜和西红柿之中,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它们也能得风露之先和仙,我们心中也有许多的话儿要对它说和要对它讲,我们过去总让南飞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历史的古战场上捎个口信,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对她们讲,我们有多少欢乐的歌儿要给她们唱──在寡妇·包天姑姑到来之前,我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和有什么不妥我们的话儿和歌儿还可以献给别的什么人和有别的什么渠道能够发泄流动和流通──于是我们成为一种什么状况呢?我们也就成了呵丝·前孬妗所说的我们脑子已经完全储存满了和积压实了,我们再往里加一点信息就要爆炸了。呵丝·前孬妗给我们指出了这种状况并利用这状况给我们带进了绞肉机,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说不定呵丝·前孬妗也不知道呢──这种已经储满和就要爆炸的状态就是她和她们给我们造成的。我们的脑袋里都储存了些什么呢?还不都是些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吗?我们不是已经一遍一遍地唱给你们听了吗?为什么到头来我们的脑袋里还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载和超重呢?如果寡妇·包天不来,我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有当她来到的当口,我们看到了雨中带露的荷叶和迎风而立的鲜花,我们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里爬行的青虫,我们才明白我们忽略了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我们过去过于重视我们的现实和实在了,我们也过于地对生活势利了,我们脑中只想着美容院和阳台,而忘记了普天下到处都有无处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际的小草和小草里藏着的青虫。我们忘记了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说给它们和唱给它们听了。我们忽略了虫之精和草之灵。我们没有得雨露之先和仙。于是我们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着我们黑粗的傻脖子看着别人而忘记了自己。我们没有将自己的喋喋私语和盘踞在脑子中几千年的纷乱的线头给抽出来。我们还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着平静和纯洁灵性的花和草。当然我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可以这样摹仿和附庸风雅的先例和榜样。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有朝一日还能开出这样的先河。请原谅,我们的想象力和预见力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早一天知道这一点,我们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诉说给无处不在的花和草的话,也许我们的身心早已经轻松和自如了。历史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地不幸、争夺、战争、纠纷和纠缠,我们也不会为了话儿和歌儿傻呵呵地从春季站到寒冬。我们有什么话儿都给无处不在和我们家后院里的花草说尽了,这时我们还到阳台下边干什么呢?我们那个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而不是违心地说我们和你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有什么事到我们家后院里说去吧。──当时台上的寡妇·包天对我们这种解释不可置否──她在这一点上也暂时和我们没有话儿说,她只是大度地微笑着──这和我们和领袖没有话儿说还是两回事──原谅了我们因为刚刚加入花草所带来的肤浅、幼稚、抓住一星半点和一枝半叶就以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热情──这些可怜的刚入门的孩子虽然现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们的热情和红着脸蛋的积极性,就好象一个要人刚到一个国度访问,坐在暖洋洋的房车里看到道路两旁的寒风中挥着鲜花和红领巾欢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儿童一样,虽然看到了他们的幼稚,但是他们红红的脸蛋──虽然是给冻的──和张着小口──一张就被灌一口凉气──的样子,还是蛮可爱动人的,这个时候他就不会因为成年人的成熟而责备他们的幼稚了。说不定世界上还就是这一帮不认识的孩子把他当作到这个国度的真正的亲人呢。在车里陪着他的东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阴谋诡计──虽然我们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当,只是说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轮廓,也许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寡妇·包1天并没有责备我们,而是怀着保护的原意在那里既往不咎地微笑着。只是到了事后,她才在回忆录中告诉我们虽然当时我们对她的崇拜和热情是无庸置疑的但是论述和说出来的道理却和她风马牛不相及呢。比喻讲,你的话儿和歌儿不对过去的前任和混混儿──我把她们比做没有底气、学问和风雅之采的混混儿,她们只有鱼而没有木,只有木而没有本,只有流而没有源,只有源而没有山,只有山而没有雪,只有雪而没有飞舞在山之颠和雪之上的一层雾气和精灵──说什么和唱什么是对的,你们把剩下和攒下来的热情都献给我也是对的,你们不对人说什么而对花草说一切也是对的,但是错就错在你们不该对什么样的花草都畅开心腑以为所有的花草都含着眼泪在那里等着你们所有的花草都有灵性和雾气遍地都是可说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层意义上大错特错了。因为按照这样的理论来推理的话对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叶的灵气升成和变成的精灵,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随便生出来的野种了──如果粪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后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么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见的稗子和杂草──这些东西恰恰是需要铲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气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乱叫的蚊子一样地多余和讨厌吗?那么你们跟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为什么还要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唱给我听呢?你们随便唱给夏天的蚊子听不就得了?你们还用芭蕉扑打它们干什么呢?──如果我是那样的常见、容易和随便的话,你们也早就像对蚊子一样厌恶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样把我赶走、轰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无法出世了,我现在也不会以这种含露带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们面前的舞台上了。为什么四只小天鹅让我跳最后一幕呢?你能说导演对这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没有用意的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什么位置?这是压轴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让我压轴吗?不但是对我的污辱,也是对你们自己、对整个小天鹅舞蹈和快乐颂时代的践踏。如果我是一只蚊子,就请你们赶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时候来找我你在高兴的时候就离开我吧。把我看成什么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杂草。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大局知道你们刚刚入门,你们刚刚从一个阶段到达另一个阶段,刚刚从一个街道旅馆到达一个五星级饭店,你们一进大堂就在那里大呼小叫,就在那里指手划脚,就在那里随便评价和仿真就像你们的随地吐痰一样,连厕所都找不着还得我这领路人给你们指明方向──你怎么带来这么一帮土冒?但是为了你们的刚刚加入和你们知道跟着我走从整体和大局来说你们还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没跟你们计较也就将错就错地原谅你们罢了。一下也不能把你们估计得过高,一下还不能给你们将摸不着看不见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样你们会泄气的,你们不是一个多么坚强和多么有韧性的羊群,我在你们中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你们都是一些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现在你们错误理解我不解释的颠倒当然对我本人来讲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从全面和大局及你们现在的觉悟来考虑,把我说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开花从村西的粪堆旁到你们自己家的后院里都无处不在和无处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处可说知心话──虽然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如果我要利用这个事实的话,在事业一开始的时候把它作为一个蛊惑人心和带领你们前进的将错就错的口号倒也无不可。于是不仅是从个人的大度上──那样又把我给说肤浅了,而是从大局和长远考虑,我也就没有因为个人的正确而纠正你们整体的错误。就让你们在那里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吧,就让你们在那里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一条尾巴就以为是摸着了整体而欢呼吧,就让你们在那里趴在地上随便找着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为是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而倾诉和诉说吧。──我其实并不在这里。我其实并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后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们的故乡。那么我在哪里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颠和源之头,我在云之上和雾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不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里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中。我知道你们看到我的第一个动作你们就会跟着我走,我知道你们看了我的开头就会跟我走到结尾,我知道你们跟我一见钟情就会把终身托付给我──你们以为已经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实我们不过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罢了;我们看着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我们看着一伙其实还不是一伙,我们同路而不同道,我们路同而道不同;当我看着你们在我身后跟着我走的时候,当我看着自己的追随者和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我的出现东方的天际也出现了一丝光明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最后一只小天鹅的出场而前边的小天鹅都一一被枪毙的时候,虽然我心里也触景生情肤浅地产生了一丝喜悦和自豪,但是当我一个人又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这杂七杂八参差不齐的队伍的时候,我的心又是多么地孤独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后又跟了那么多人。这比一个人踯躅在路上还要孤单呢。一般人都是喜欢过节的,但是作为我,世界上最后一只小天鹅──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发心灵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将来能嫁一个好人家,但是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我却惧怕节日;别人过12月20号的情人节到处都有熙攘的问候,让我献给你一朵红玫瑰,但我到了这情人节的夜晚,我已经拿起了电话,但我却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当然打给我的电话是很多了──这些电话不是在祝贺我节日吗?当我听到这样的电话不感到一丝安慰吗?我也感到一丝安慰。谢谢你们,关怀我的朋友们。但当我把电话接够了现在轮到我主动拿起电话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把这祝贺节日的电话打给谁。这个时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尔乔亚情绪,而是我突然对世界有一种黯然神伤和对世界也就是对你们有一种失望。虽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来就曲高和寡和高处不胜寒那里本来就没有温暖,但是在这特殊的时刻我还是想徒劳地打捞些什么──你们似乎与我相同的不停的电话声反过来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伤痛于是我就更加孤独了。在这万众同庆的夜晚,最后我能怎么样呢?最后的结果是必然的你们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头和你们载歌载舞,我只好一开始是强颜欢笑但跳着跳着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们的欢乐。这个时候不是你们看我跳舞和学我跳舞,而是我看着你们的步伐从头学起。一开始我还有些笨手笨脚动不动就踩着了你们的脚,最后我也认为它是一个好舞蹈唯一的缺点就是难学一点,这个时候我恰恰忘记或是强迫自己忘记我所学的一切其实当初都是我教给你们的。我在那里笑。我在那里和任何人一样欢乐。我们的节日来临了。我们唱罢,我们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过去,我是在重现自己梦中的忘记。我是在寻找世界上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辆永远也不会开来的乡村公共汽车或者是戈多。就好象你把最后的打不出去的电话只好打给你自己你无法拨出别人的电话号码只好拨给自己的本机一样,就好象你无法寻呼别人只好寻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机上自己在祝贺自己的节日一样,这时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众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伤心不是潸然泪下,你的脸上倒保持着天真的笑容──我对你们的肤浅虽然一下就看了个穿,但我只能像一个聪明的妻子嫁给一个愚蠢的丈夫由于双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们的一生平稳妥贴双方从来没有红过脸我还很贤惠地侍候了你一辈子一样──当然,你总要有末日来临的时候,你总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当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披着满身的黑纱,我才对我身边的子女轻轻说:
「我嫁给了一个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妇·包天说到这里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扪着自己的心口问:姑姑您说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们现在还行走在世界上,我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吗?虽然我们已经欢呼了你的第一个动作,看了你的开头还没有看你的中间和结尾我们就知道我们过去的日子是白过了,我们过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们对过去的小天鹅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当,但是当你痛苦地谴责着我们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们之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吗?仅仅就因为我们是人而你是青草吗?──说着说着我们又说错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灵;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头得了天之露和缘之灵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纵即逝和一把没抓住就看不见了吗?我们现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种偶然的缘分就好象我们看到了并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楼一样。我们得赶紧抓住机会呢。我们得赶紧找一找我们的区别和领会和体味这千载难逢的偶然呢。寡妇·包天姑姑,说起来当你们俩大娘还没有合体的时候我们也认识你们呀,你们甚至还没有过去三只小天鹅合体的优势呢,人家还是中西合璧而你们两个却是土生土长,没合体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妇和下唇包着上唇的女地包天吗?也是两个被村头历史遗弃的迟暮美人和腌臜婆娘呀,怎么这土生土长的两个腌臜婆娘一合体倒是一下领了前三个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象在一场大革命中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倒是斗败了出外留学的人呢?起义的农民游击队怎么倒是打败了正规军呢?您的历史眼光可真是深长,您在过程中的韧性可真像牛皮筋──你们怎么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还强大呢?乍眼看去,你们怎么倒成了有来历的人有了贵族模样和做派,前边的真正的在历史上有贵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丽就是历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现在看来倒成了一帮野鸡呢?她们再合体还是人而你们一合体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灵呢?──寡妇·包天听着我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当然在那里微笑着不答。接着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又是一个多么高雅和贵族社会里的动作。──如果你没在贵族和上流社会里呆过、泡过、在那深不见底的大酱缸里染过和在乌烟瘴气里耳濡目染过几十年,单是像我们对贵族和上流社会摹仿和附庸风雅一样,怎么会这么无师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们对你的学习,却只能学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学一个大概而学不到精粹,只能学一个模样而学不到内在的气质和风采,一切都是没有感觉和悟性的,都是没有灵气而徒劳的,只能看到眼里而进不到心里,只有躯体的动作而动作没有灵魂,只能是村西粪堆旁或是自家后院里的杂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巅林之秀云之中和雾之上的具有自我灵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灵性和灵魂,它们只能随着地上的狂风在那里摇摆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飞舞,你这飞舞的青草和花朵的灵魂和大青虫!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仅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摆,我们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灵性给摧毁了。她就又一次把我们给俘虏了和收编了。本来我们还有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现在一下都跑到爪洼国里去了。我们只能等着听这贵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鹅有朝一日接着再说些什么吧。谁知当她不说话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摆我们还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开口和要长篇大论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更被甩到云里和雾里去了。我们就更觉得我们以前跟着前三个小天鹅是粗鄙之极──虽然我们也知道前三个小天鹅之间也相互不服气在历史上有些争斗,现在看她们那些争斗还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们三个从本质上讲并没有什么区别说来说去都是趴在自己后院粪堆上觅食的土鸡,而我们面前的这最后一只小天鹅一动作一展翅一摆裙和一说话就是一只真冲云霄的苍鹰啊──在鹰的面前,鸡还相互争斗些什么呢?现在看那些历史上鸡们的争斗和相互不服气是多么地肤浅和可笑──同时让我们感动和更让我们对鹰向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开口讲话的时候,并没有像前三个小天鹅那样开口就贬低前任利用说别人坏话来抬高自己,她开口不说别人,她开口不说鸡的事,鸡在粪堆里扒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下用的是这样一种态度,她关心的是云之上和雾之中──今天我要在哪里停歇和在哪里落脚?是在山之巅呢还是在林之秀呢?──换言之,她更多考虑是自顾自,就好象刚才我们要散场她并没有考虑我们这些鸡们的散场到了钟点就自顾自开演就做了一个提裙动作接着把我们留在原地一样。她不说前三个鸡是怎样和不该这样,这样和那样和她没有关系,前三场演了没有和演出的效果对她没有意义,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过去来肯定现在,她不用哗众取宠来增强剧场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够了。这只贵族和上流社会的鹰──过去的两个乡村的腌臜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由腌臜婆娘到上流社会的小天鹅、由后院粪堆上的鸡到直冲云霄之上的鹰的过程之谜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揭开她的画皮而见到她的真面目呢?当我们怀着崇敬之心的时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虫演变成精灵之神;当我们怀疑她的时候我们又觉得这是对神的一种亵渎。真的犹大就是耶稣吗?真的只有将您钉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唤醒我们这些在世上行走的浑浑噩噩的人儿和土鸡吗?真是要落到万世骂名才能千古流芳吗?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你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么还不对我们开口呢?当我们相互见面开口还在说「你吃了吗?」「你好!」「哈罗!」的时候,我们见了寡妇·包天低眉顺眼倚着墙根仍敬畏地问候:
「姑姑,您吃了吗?」
「姑姑,您好!」
「哈罗,姑姑!」
时,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这鹰之眼和贵族和上流社会之光,还是看着她的前方和云霄。她对我们的问候置若罔闻。当时我们还不理解感到尴尬,事后我们突然醒悟才摇头惭愧,说来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罗不哈罗对于我们才是重要的,但是对于山顶上一棵灵芝草和雪莲花是重要的吗?──如果你不是在装幌子的话!她只是自顾自地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
于是我们就像一群小流氓见到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大流氓一样,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老人家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心里装的和想的是什么也只好顺着和贴着墙根溜走接着玩我们偷鸡摸狗的游戏去了──但这个时候我们连游戏也不敢玩了,我们只是贴着墙根站在那里。因为根据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一个伟大的精灵,说完一句不着腔调的话,接着是不会马上停下来的,这句话一定大有深意,她接着还会有话要说。我们已经看到她在舞台上甩过裙摆,接着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不定这是她要节省一些力气,接着来阐发她的理论、经验和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呢。她是不会停止的。她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接着我们就看到寡妇·包天姑姑虽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云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与别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这一点小的习惯和历史惯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她果然又接着说下去和顺下去了。──我们原来以为她不会诲人不倦呢,谁知她还是开口了。她甚至在那里还点了一下自己的头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之前还叹了一口气。由于这些动作我们似曾在别人身上见过,于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们的自信和勇气。但她毕竟是平静和柔和呀。她并没有前三只天鹅或者是兔子的张牙舞爪和剑拔弩张呀。她没有两军对垒和让我们整装待发呀──历史上的她们让我们不遗余力地全民参与,看起来是对我们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对我们的漠视和漠然,但最后给我们这些全民的群众演员送到哪里去了呢?当我们参与和加入够了这些烦躁和喧闹的时候,现在突然出现一种温文尔雅和不让我们参与,我们就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喝茶,一个人在那里绣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树下吗?落英缤纷,一下落了我们一身和她正在绣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请客吃饭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摆之中就可以得到解决,我们感到是多么地新鲜和刺激呀。这里没有大规模的急风暴雨般的斗争和突变──没有我们刚刚见过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关系在他的身下说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动声色和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拘谨和大气。我们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只小天鹅还是像前三只小天鹅那样横空出世和捋胳膊卷袖,我们说不定就真的厌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懒腰和打着哈欠散场了。给谁来这一套呀,给谁在这里大声疾呼呀,凭什么我们就要照你的思路来呀,凭什么就要动不动否定我们的过去和给我们开辟未来呀,这开辟河道的工程由谁来干呢?还不是由我们这些民工跳到寒冬腊月的冰凉的河水里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干岸上对我们指手划脚和吹胡子瞪眼吗?一边在指挥着我们的现在一边还在那里发泄着你自己对过去和现在的不满。我们对这些都已经看够了和听够了。我们对你们已经够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台上出现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换而不是人为所换的布景,我们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们一下就看到了布景不是寒冬腊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温文尔雅和温良恭俭让。我们看着舞台椅子上坐着的绣花的羞涩的姑娘就足够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细眼,她一笑红红的丰腴的脸蛋上有着两个小酒窝。她不动声色,她不像过去的小天鹅总是在要求着我们做什么而她对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们什么都不要做,你们只跟着我吃饭穿衣就够了。」
这是她给我们描绘的前景规划。这是她挂在我们路上和天际上的灯笼。我们只要袖手旁观嗑着瓜子,将来的好日子就会到来。不经过横眉冷对和大声疾呼的阶段,我们一样能走进大开心和大欢乐的时代──这样的大开心和大欢乐不就更别树一帜和别开生面吗?姑姑既然这样,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只要请客吃饭就能到达同样的欢乐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级和生动,不是正走呢一跟斗捡到个元宝是什么?看来我们过去的一切跟随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妇·包天姑姑的到来和给我们打通了与快乐颂时代的另一条信道,我们还以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个小天鹅给我们描绘和带领的样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样的而是单色的──我们的争论和努力仅仅是在因人热或是另起炉灶,世界上就发剩下一群土鸡而没有苍鹰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和平共处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风──她们除了用北风来显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还能有什么新的高招呢?戏不够只好用景来凑了,只好不断地刮风和放烟儿了──就没有熬过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现在我们却坐在火红的桃花树下。我们利用喝茶和吃饭,我们利用和风细雨和绿水长流,我们一样能达到波澜壮阔的境地呢。当然面对着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也只是在神经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实的本质上还没有认识,我们还有许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妇·包天姑姑也与我们意会神驰地点头一笑,一笑脸上一个小酒窝。她没有像以前的天鹅那样抓住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们和嘲讽我们,借此显示她们的崇高和我们的低贱,她们的深刻和我们的肤浅,她们的提前和我们的滞后,在那里肤浅地五十步笑着百步;而是看着我们有些迷惑在理论上还没有达到我们要上路和吃饭、绘画和绣花的高度,她没有责备我们的无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后腿,反倒暂时就封了路──大雾之中高速公路怎么能不关闭呢?──和停了车,开始对我们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诱。──这时的诲人不倦就和前边的诲人不倦不一样了。一次说不明白就说两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脸上──而且她对我们的脸部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让我们必须笑或是必须哭,抑或是半边脸笑和半边脸哭──利用她的先知来刁难我们,而是在那里做出我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来安慰我们;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临下而是心平气和地做出我仅仅给你们说一说我的理解的口气──在道理上也怕我们因为不懂而难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到了──给我们解释的时候好象并不是我们解释而是自顾自地给自己解释好象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语只是偶尔被我们听到一样。她用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莺啼气喘所传出的气息既不密集又不疏松。一切都刚刚正好。一切的雾气正好覆盖我们的剧场而不往外边蔓延一丝──毫不见矫情和夸张。你坐到剧场的最后,和坐在第一排听得同样清楚,没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异。一切都让你从容自如。让你感到这是到了自己的剧场,这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呵斥,没有责备,姑姑真把我们当成了人和当成了朋友。这在前三场的演出中,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抚今,思苦忆甜,我们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感动的泪。这只小天鹅真是与众不同。这只小天鹅真是体贴人心。这只小天鹅真是温暖如春。这只小天鹅不管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都心甘情愿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饭也成。您不在最后的关头骗我们一道我们还对现在不放心呢。但我们的小天鹅笑着说:
「不再骗了,最后饭还是要吃的。」
我们在那里──当然看起来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义一般豪爽地谦虚:
「不吃我们肚子也不饿。」
「精神支撑着我们的一切。」
小天鹅又宽宏地原谅了我们的做作和矫情──她还是明白我们心事的,我们说不吃的时候心里还是想着吃──于是在那里主动又给我们垫了一个台阶:
「到时候饭已经端上来了,不吃也是浪费。」
我们接着就无话可说了。我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说:
「那到时候再说。」
卷三09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四.2
自己也给自己的将来找到了台阶。寡妇·包天姑姑,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呢?真是不经过对我们的鞭笞、训斥,不经过腊月河,不经过阳台我们也能一步到达恐怖、开心和欢乐的时代吗?你不会为了我们自己把所有的委屈都受了吧?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微微一笑,对我们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真是静如处子和动如脱兔呀。她真是胸有成竹和虚怀若谷呀。我们已经离开了粪堆和后院,我们来到了青青的山坡,我们跟着她在山坡上缓缓地移动。当时我们在梦中是那么地清楚和有层次,一觉醒来怎么都成了零碎和模糊的了呢?梦是连接我们零碎的穿线机吗?我们向往梦,我们畏惧平常和日常;平常和日常是一件件破烂的旧衣服,是梦重新又把我们连到一起和缝补到了一起。梦是我们的旧妈妈,梦是我们的缝纫机,梦是我们的姑姑和姐姐,梦是我们的寡妇·包天。刚才我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过去的两个腌臜的土生土长的婆娘,现在摇身一变就胸有成竹和温文尔雅了呢?就一下超越了过去的西方贵族对比之下她们倒成了一群莽撞野蛮的土鸡而我们过去头上掉着虱子的寡妇和包天──本来是被别人和历史拋弃的人──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贵族和上流社会的人了呢?过去是两个在生活中最脏的人,现在怎么倒成了世界上最干净最体面的花草和雨露了呢?怎么一下就出污泥而不染了呢?──刚才还不理解,现在就理解了。──因为你有梦和在梦里的连缀和缝补、更替和换新、瞒天过海和飞身藏人──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和理所应当了。一切都不慌不忙了。一切都从容大度了。一切都温文而雅了。你可以任意拉长和缩短,你可以任意埋葬和创新──梦,唯有你。你是我们彻底放心的温柔富贵之乡。你带领着我们到达了幸福的彼岸。接着剩下的问题仅仅是:现在我们是在梦中呢还是在舞台上呢?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生活中的灵芝草还是梦中的寡妇·包天呢?怎么一切都变形了呢?梦之雾怎么也渐渐地后退成了一个背景了呢?现在我们的背景就不是美容院或是古战场了,天幕上的背景就成了一场梦。你单说这一背景的设计,是不是就比前三个小天鹅要高出一筹和多出一块呢?虚无飘渺得像雾,变幻莫测得像云──想一想我们的梦吧,刚才我们还和这个人在一起,转眼之间他(她)(它)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刚刚是这个嘴脸和场地,转眼之间就成了另一个嘴脸和场地。我们在梦的背景和音乐下翩翩起舞和放声歌唱,这个时候你站在云之里和雾之中,你站到山之巅和林之秀──就是因为你在梦里,你站到哪里不可以呢?你说站到哪里就站到哪里,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和犹豫不决的呢?──你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你不也就心潮澎湃和潸然泪下了吗?过去的三只小天鹅,这时都成了向隅而泣的丑小鸭了。我们和她们的以及和我们的过去的区别还不在仅仅在于高雅和庸俗、温文尔雅一笑两个酒窝或在那里声嘶力竭剑拔弩张,而在于我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天地──一个在现实而一个在梦中;区别还不在于一个是人而另一个不是人而是草木之灵,而在于我们现在连草木之灵也不是而是一场灵芝之梦;区别还不在于我们在现实和日常之中小天鹅之间交手不交手和比赛不比赛的问题,而在于梦和现实根本就无法相逢、重逢和交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们才突然理解我们眼前舞台上的演员和舞蹈,我们才能理解梦中姑姑的一招一式和一颦一笑和她裙摆一动的万种风情。喜怒哀乐都是正常,只要你看穿了这场梦。大梦一场虎兔悲,在这现代化的豪华的小剧场里。饮料都是免费的。我们一下说告别过去就告别过去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挽留和留意的──你那火上烧烤的石头,你那人皮小本,我们不用那样的手段同样或更能达到恐怖和快乐。我们穿著干净的晚礼服,脖子里打着蝴蝶结,我们穿著拖地的长裙,胸前别一朵喇叭花,我们挽着胳膊鱼贯而入就进了剧场。高雅的上流社会的淑女寡妇·包天坐在舞台一侧的高凳上,看着一声不响个个又都带着微笑地进场的我们,不禁由衷地说:
「还才是在梦中呀。梦中才是我们寡妇的天地呀。」
又说:「要不常说寡妇梦见个男人是想好事呢。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男人是不重要的,梦才是重要的!」
又说:
「谁说非要惊天动地和惊心动魄才能包天呢?请客吃饭也可以包天嘛!」
又说:
「梦中的恐怖才是真恐怖,梦中的开心才是真开心,梦中的欢乐才是真欢乐──唯有此,才能到达一个欢乐颂的新时代呢!」
又说:
「欢乐颂的时代就是梦的时代!」
又说:
「两个腌臜妇女和合体人,也只能在梦中存身了!」
说着说着又有些伤感。我们也跟她一样有些深入到梦中,也不禁在那里有些犹豫起来。都有些影响后边的进场了。但愿长醉不愿醒。但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呀。好梦总有头和好戏总是要散呀。如花似梦的好景象,并不是天天都有的。她在那里叹一口气说──利用这种辗转反侧的场合和气氛,她才开始给我们做思想工作呢──姑姑,你真是润物细无声啊: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何遽不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呢?『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何遽不若『宝帘闲挂小银钩』呢?前面不是梦中而是现实,后边才是梦中的初创在现实中所不存在的。我们要的是什么呢?我们要的就是个人的创新和幻想的世界而不是对于现实的零度的描摹。我们要的就是先锋和后现代而不是新写实。我们要的就是听到一首歌看到一朵流云看到蝴蝶飞舞的线迹闻到麦苗生长的气息而在心中产生的对世界飘浮流动的雾气而不是照猫画虎的对世界一切的摹仿呢。发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一看就是人而不是花草的眼泪和青虫的精灵。就更别说两个人在那里争论不休你拿出来的是不是石头或是不是在因人热。其实她因不因热和你不因人热在实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从这个意义上,我是赞成你们过去说过的一句话,大家不相信洪钟大吕和柔情似水,大家浑身应该迸裂出不绝于缕的弦外之音──但我说的这个弦外之音还不是你们说过的为己所用的对于现实的一唱三叹或者是水流余波,我说的是梦中的梦话和对胡梦颠倒的一种缝纫机的连缀。我们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东西,我们只能到梦中去实现了。我们在现实中不能连接的东西,梦就自动把它们连接在了一起。我们在现实中进行不下去的实验写不出的分子式,在梦中分子式自动就浮现出来了──我们在现实中用一只青蛙不能做成的实验,我们在梦中就用了两只青蛙的对接于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等不及梦醒就赶紧爬起来按照梦中的启示一下就按住两只青蛙下了刀子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接着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去得现实的清醒奖了。我所跳的舞蹈的价值在哪里呢?恐怕也就在这个地方了。一切都正好,不多,也不少。从这个意义出发,我的舞蹈和前三个小天鹅的舞蹈的主要区别恐怕在于:我们不是从一个世界得到的启示,我们不是对一个世界进行的创造,我们不是在一个端点上起跑,如果非要拿我和她们作什么比较的话,我不是说这样做对我公不公而是觉得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在欺负别人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对一切北风怒吼和云开雾散的想法、说法和写法都微笑着不去解释──因为:云什么时候会开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关心,因为我们在云之上,我们这里没有刮风和下雨,也没有冰雹,我们这里永远都是晴天;雾什么时候会散呢?我们永远在雾之中,如果雾散了一切问题都明朗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我们的雾永远是不散的,所谓的不散不是说这片雾永远就不会散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片雾早就死水一潭的变质和发臭了,而是说我们并不在雾中静止而是在行动,不是在等待而是在推动着雾和矛盾往前发展。我们一手抓着雾和矛盾的头,一手抓着雾和矛盾的尾巴,我们由小雾发展到大雾,从大雾发展到浓雾到弥天大雾于是就越来越深入越来越钻进──我们成了雾的本身和雾的儿子,雾就是我们的祖国和母亲。正因为这样,我们永远是生机勃勃和积极向上的。在现实中遇到弥天大雾我们就停止了脚步、关闭了机场和高速公路,而在我们的梦中,雾就是我们的家乡和后院,我们在雾的朦朦胧胧的飘浮中如鱼得水,我们在雾里更加可以起飞和上高速公路。缺乏雾的大好晴天我们的飞机还不知道怎样上天就好象在战争年代没有这雾的掩护我们行动起来还不放心和感到恐惧一样──就说恐惧吧,我们要的也不是石头或人皮、绞肉机或是古战场──我们要的仅仅是请客吃饭。梦从何处来,脑子进了雾。我们要的就是雾里和梦里的恐惧。我说到这里你们对我将要开始的舞蹈的毛皮稍微就有一些明白了吧?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我对过去我们所欣赏的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诗进行重新梳理的时候,它们看上去就显得那么地肤浅、造作和一钱不值了。『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夜深千帐灯』,『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还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还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过去看着还为这些话语感动呢,但当我们有了梦、发现梦和认识梦的时候,我们觉得这一切的描摹和写实都是那样的可笑和肤浅。它简单和表皮得就是屁话──爱动不动就说别人屁话的人,十几年前也是你心中和梦中的美人呢。──谁是你梦中的关系呢?这才是支撑我们一生的关键。并不是你现实中关系的交往。也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是梦中而不是现实,而我们习惯了对现实的评判和界定而对于梦──对于我们的人生和日常是多么地重要呀──恰恰是忽略的和稀里胡涂的;我们对于日常生活斤斤计较,对于一点不乐意或是乐意都写到我们的笔记本上或我们的心上,久而久之我们就把它当成我们心路的历程了,就把这些有意识的东西当成我们人生和日常的全部了,倒是觉着我们的梦和梦想是无足轻重和不重要的。我们本来在夜间的梦中还是很感动的,我们在梦里已经有了日常所没有的呼唤和寻子觅爷就像我们已经梦到了在日常生活中所见不到的关系一样,我们已经在那里大声呼号了,我们已经粘合了,我们马上就要分别了其实我们在潜意识中已经知道天快亮了和鸡就要叫了,接着我们就为生死离别而悲恸失声了,我们把我们的枕头或是枕巾都哭湿了,梦醒之后,我们的心还在那里『扑扑』乱跳和迷糊犹豫呢。这时我们突然觉得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地重复和没劲啊──通过今天就知道明天,用现实就可以告诉未来;但我们的梦中不是这样,它是那么地变幻和莫测,永远不可把握永远不在意料之中,本来以为该是这个人了,到头来她(他)(它)就恰恰不是这个人;我们还是回到梦里不要醒到现实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今夜酒醒何处?』『但愿长醉不愿醒』,倒是比现实中那些建功立业、金戈铁马、故河道和古战场的诗句更符合我们的人性。──但是我们这些清醒的要返回梦中的想法,也就在被泪打湿的枕巾上徘徊了两三秒钟罢了。我们的潜意识马上告诉我们,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差不多适可而止就行了;两三秒过后,我们就把这痛哭之梦──实际上在支撑着我们的人生──像寡情的汉子丢掉众多的情人一样就丢到了脑后,接着又开始了你五更鸡叫的现实人生。因为一个迫切的逼近的现实是,那个在实际生活中睡到你身边的人会马上惊醒地问你──这个时候她(他)(它)也因为你的梦和你的流泪忘记了她(他)(它)的梦了,她(他)(它)马上就会折起身子警惕地问:『你怎么了?你在梦里为谁而哭呢?』听到这句问话,你一下就愤怒了,你一下觉得这样清醒的提问犹如世界末日的到来,你抄起床头的夜壶就要摔到她(他)(它)的脸上──当然接着你没有这么做,你马上就因为她(他)(它)的厉声提问而惊醒了,你马上就从梦的温暖的余波回到冷峻的现实夜晚了,你是不会因为一个浪漫的梦去牺牲实在的现实,你不会因为你人生的支撑去牺牲你现实的虚无,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其实你自己心里也不清楚;你只是从一种习惯和短浅的现在出发,你不会因为一个偶然的梦影响到你的一天甚至是一周,你可以为了一天和一周而牺牲你的一生仅有的美丽之梦,你可以为了你短暂的现实而牺牲你的整个的梦的系统──谁说梦没有系统呢?谁说梦没有中心呢?谁说梦没有内核和外延呢?谁说梦没有头绪和头脑呢?你没有在一生之中总是梦到一个地方吗?一个总是在重复的场合,青青的河边或是肮脏的大便池,那就是你的核心,那就是你的支撑,少年的时候可能断了但是到了中年或是老年它就又自动连接上了。梦中的你,永远是那么地不变和美丽。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它。看着迷乱的梦中倒有层次和秩序,井井有条的现实却杂乱无章和让人心烦。但是为了现实中一个和平的早晨,你将这一个系统和一个整体全部给牺牲掉了。你马上答:『我没有为谁而哭,我也就是梦到我们单位传达室的老张死了。』你现实的谎撒得是多么地低劣和圆全。为了你的解脱你和你的梦一下脱离得那么远。你真是一个负心的人,你真是一个提上裤子不认账和梦一醒就忘掉的人。也许当你在漫不经心吃早餐的时候你还依稀记得梦的一些枝叶和碎片,梦的一只被人扯断的胳膊或是折断的翅膀,但是到了上午八九点钟,当你到了单位报了到打了卡、往水杯里加了茶叶和倾了沸水,接着拿起报纸遮着脸就要开始你新的一天的时候,和你同床共眠、同床异梦的人这时并不在你的身边没有人对追查梦了,这个时候和你说话的人已经与你毫不相干了,是她(他)(它)而不是她(他)(它)在问:『昨晚你做梦了吗?』你马上也警惕地说:『没有哇。』──也许今天上午你是清醒的和大无畏的,你受到了什么现实中英雄人物的影响或是懦夫的反动力和反弹力,你一下表现出反叛和反动,这时你大无畏地说:『做了呀。』但是答完这句话之后,你再仔细回想你的回答真的要去追回你的梦,这个时候你连早餐时候的枝叶和碎片、胳膊和翅膀也找不起来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才有些黯然神伤呢?但是转过头来和转过神来你又马上忘掉了,你又忘恩负义和提上裤子不认账了。因为接着你看到一个女同事或是男同事到了你办公桌前,你马上就想起如何在现实中去调戏现实了。──梦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什么位置,现在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我们总是丢了西瓜和捡起芝麻,我们总是主次颠倒和人生颠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的历史和舞蹈还能不颠倒么?我们还能从前三个小天鹅身上看到什么吗?无非是在错误的迷途中再往前延伸和深入一步罢了。她们倒是表演得越差,对我们的毒害越浅;她们表演得越是深入和动人,就离我们的目标越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倒是拿进美容院的是石头接着在阳台上亮出来的仍是石头的天鹅由于它的老实还显得有些清纯可爱,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人皮或是干脆把我们送进绞肉机的人是别有用心和自作聪明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因人热倒是好的,另开辟一个渠道倒是离我们的渠道越走越远了。──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为什么要编织这样一个梦中的恐怖的开心的和快乐颂的舞蹈奉献给大家,背景为什么是梦中而不是现实──因为我们在现在和现实中浸泡的时间过久了,我们在现在和现实中的大酱缸中已经浸泡了几千年了,该换一下其实我们每天都接触的梦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想法和为了和这个想法配套,我才为什么不以人的身份出现而要变成一根草和一朵花,『细雨湿流光』的摄春草之魂和花朵之魄,长在山之巅和雾之中──为什么不在村西的粪堆旁和自己家的后院呢?那是因为我们世世代代为人的时间太久了,我们为人的时候在村西的粪堆旁和在自己家的后院中已经呆得重复得毫无知觉了。我对你们也是一步步循序渐进和循循善诱呀,拋弃美容院和阳台,拋弃故河道到古战场,从春草到花朵,才能一步步进入我的也就是你们的梦中。只有到了梦中,我们才能开始我们的舞蹈呢。也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说为什么舞蹈和恐怖并不是外在的声嘶力竭和刀光剑影而是内在的温文尔雅和大众都能参加的家庭舞会──还不是街头酒吧里乱七八糟的舞会──和请客吃饭呢。温柔如在梦中,同样甚至更能达到恐怖、开心和欢乐颂的时代。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对我自身和采取的方法才不好认定吧?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拥挤,正是因为你们的不好界定和判断,我才在你们面前有了一片开阔地。世上为什么到了后来评价舞蹈的时候没有人评价我呢?为什么在学术上研究前三个小天鹅吃她们留下遗饭的大有人在──说起来也让人感到好笑,她们都留下什么了?也就是留下一堆垃圾而已──这些后代的鸡们非到垃圾和粪堆上去刨食而不到我温柔的粮仓里来觅寻呢?也是因为我艺术的全新处在一个不好界定不好评价不好下嘴没有一个固定的观念和概念可以概括和套住的地步。因为我在开阔地上,因为我在梦里而不是在现实的鸡的面前,因为我没有在现实中与鸡共舞而在梦里和你们开着假面舞会,所以就给将来的后生们提出了一个难题和喂养了一只理论的刺猬。我没有像其它三只天鹅一样有一种文本的凝结,我更多的和更自然所做的是一种扬手再见。说走就走了。走路的时候没有一个伴。走着想着,一切还在梦里;从清早到了中午,从中午到了晚上,我还没有走出昨天的梦。我清早没有拋弃夜晚,我现实没有拋弃梦中,我走在路上还记着我枕巾上的眼泪,梦中的努力和想象、补充和假设就是我心中的一架缝纫机。看着我白天和你们一起上班,和你们一块打卡,和你们一块打水泡茶在办公桌上吃着一块油饼──清早睡起来就开始抱着膝回想和展望,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一切做得和你们一样,我好象就在你们之中,我的身就在这里我也就置身在你们其中,当时我没有给你们说什么,现在我才告诉你们,其实我的心根本没在那里,我的心还留在过去的一整夜,我心中的『嘁嘁咔咔』的缝纫机一直在那里连缀和补缀昨晚的破碎如枯叶一样的梦呢──本来在夜里梦还是连贯的,但是一到清晨和鸡叫就让现实给冲散了。我是多么地痛恨现实。看着我在办公室对你们微笑和你们插科打诨,其实我的心正在雾里云中呢。对于这样一个纷纭和时刻不定的人,对于一个看起来是这样其实是那样其实也不是那样而是另一种飘乎不定的别样的人来说,她可不就不像其它三只永远在现实中和你们斤斤计较的小天鹅那么好评判和界定了吗?评判和界定是一种人为的结果,这种结果可以在现实中畅通无阻,而我这里到处是云,到处是雾,刚刚是这样,转眼之间又是那样;刚刚是这一个人,转眼之间就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最大的可能是连那个人也不是,这时的评价和界定还有什么意义呢?你的不评价和不界定也是一种聪明和自知呢。我们相聚在假面舞会上,一切都是不可料定和扑朔迷离的,世界和时局一会儿一个变化,一开始你可以扮演三国时的老曹,你穿著丞相服就来到了大家面前,但接着你就又不是他而成了明朝的脏人韩,随着梦的背景的变化,转眼之间你又成了驰骋在绿茵场上的球星巴尔·巴巴。一切都由着你的性,一切都随心所欲,外在是不重要的──这是我和前三小天鹅的最大区别──,重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18岁少女的心或是秋天的云,变幻莫测和永远难以把握,你想着想着就流泪了──你是为了她(他)(它)而流吗?说是,也不是。你让我怎么把握和界定呢?怎么在这开阔地上而不是在一个牛圈和饲养棚里去套这思想呢?于是我在历史上就永远是一个空白了。为了我的舞蹈,为了我的梦和假面舞会,为了我的请客吃饭和饭后的桑拿,我们到那空地上去打枣──空地上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们到空地上去撒欢,我们到空地上去光着屁股洗澡和按摩,我们到空地上去调停对垒的两军和签署停战协议。我们到空地上去破坏和不界定。我们到空地上去发展自己的梦和随心所欲而不是在别人的指导和恩赐下才能开始你的恐怖、开心和欢乐。这个欢乐颂就是一片空地。在这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空地上,你就上演从古到今所有庞大的梦的话剧吧,你就流出从古到今和从中到西所有不是现实而是梦中的眼泪吧,你就说出所有的现实中不好说在梦中也是压抑着的惊天动地和惊世骇俗的思想吧──虽然你采取的是喃喃细语的方式,你就撒着欢地梦非梦和花非花地装疯卖傻吧,而这时你身后和你梦中的背景是什么呢?就是从古到今在现实中──这时反倒在现实中而不是在梦中──一批批倒下的和被杀戮的18岁的少女之心,就用她们的魂断现实作为背景来发展和展现我们的一个个大梦。没有固定的场景、情节、细节和思想,所以一切都不是后来者可以追寻、琢磨和再现的。我们的梦和恐怖的核心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于它的不可重复和再现性。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个馅了。前三只小天鹅的舞蹈都是可以排练和再现的,它们可以演出一场又一场──它们的每一场舞蹈都仅仅是一种重复的演出,而我的舞蹈是一朵花、一朵云、一团雾和一场到头来注定要醒来的大梦,它们说随风而散就随风而散了──等它们随风而散之后,你到哪里去捕捉和寻觅呢?就像你已经去世的亲人的笑容。它们和我们的现实要求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因为它有梦中的不可停留性。你怎么让它再上演呢?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能在前三只小天鹅肤浅的现实舞蹈──『演出』之后,接着赶上这惊心动魄和永不可知的舞之梦和梦之舞,也算你们有了世纪之交的幸运。你们再也不用担心泪水打湿枕巾和上班之后的茶水,你们可以一整天都在你们昨晚的梦里,你们在梦里也就是跳一跳假面舞蹈出现一下你们现实中永不可能或永不可再的情结,请客吃饭之后再让你们到空地上洗一个光屁股澡──我给你们免费提供连裰梦的碎片的缝纫机──如果你们将要到来的恐怖和快乐是这样的话,这恐怕就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吧?空地之梦,恐怕将来就永不再现和无法再现了。──亲爱的孩子们,我说到现在,你们听明白和听清楚了吗?你们知道我们将要开始的舞蹈和恐怖是什么样子了吗?如果你们听明白听清楚了,我们就可以马上开始;如果没有听明白听清楚,我可以再开辟一条思路另说──就是这个『说』,也是无法再重复了,直到你们听明白听清楚为止。到底怎样,我让你们选择,我是不着急的!」
我们听到这里,早已经到了云里雾里之中了,这时我们发现寡妇·包天姑姑最后说的这个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如果不明白和不清楚她还可以接着再说的说法我们回答的时候也需要谨慎呢。我们没有听明白,我们也没有听清楚,我们就是听明白和听清楚了现在我们也不能说听明白和听清楚了,因为按照我们以往在历史上的经验和教训,如果我们过早地说自己已经明白和清楚了,我们的主持人和引导人也要不高兴的。这么深刻的道理,你们怎么说听明白就听明白了,说听清楚就听清楚了呢?接着不知道她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呢。明白也是不明白,清楚也是不清楚,我们不明白不清楚,就显得她总是在明白和清楚;我们就是明白了和清楚了,也得装作傻冒一样说不明白和不清楚,给她留一片新的发挥和表现的空地和开阔地。每当她在问我们这句话的时候,总是她还没有发挥和表现完的时候。我们知道她在大的方面在梦和舞和雾之上是不和我们计较的,但是到了一些小的方面,就像刚才我们对她的称赞和拖延她还是能够接受和不能免俗一样,她还要和我们斤斤计较和处处不能原谅呢。她还是想从她身上,让我们看出一点历史的斑痕和继承性。她在大的方面是自顾自,她在小的方面还要照顾我们的觉悟和等待我们的觉醒。问题的另一个层次是: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谁知道寡妇·包天姑姑是不是这么想的呢?是不是正好相反,因为她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了所以要在小的方面出其不意和以奇制胜地抄我们的后路──把我们认为的在小的方面的斤斤计较也打一个措手不及呢?我们按照历史经验在那里傻呵呵地答:
「我们没有听明白,我们没有听清楚。」
接着我们还打了一个哈欠,将自己的左手袖到了右手的袖套里,我们做好了思想准备准备再听她阐述那么几个小时或者几天甚至是几月舞蹈对于我们还得待会儿见呢;谁知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果然是第二种情况,她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之后,又开始在小的方面抄我们的后路了──怎么不给我们留一点自尊和自主的活路呢?──在那里早已料到地笑了,接着马上揭穿我们立即以不和我们在小的方面计较的样子说:
「以为我也和其它人一样在小的方面还要和你们计较和争论不休不成?错了──(可刚才你怎么跟我们计较了呢?我们在肚子里说。但这一点表情也被姑姑看到了,马上又给我们一个反击)刚才计较并不等于现在计较,刚才的计较也就是一个铺垫和给你们一个将来也等于现在的错觉;也正因为这样,刚才已经计较了现在就不计较了。你们的历史经验已经不管用和已经落空了。你们给我在小的方面留下了一片空地,我现在跟你们计较的恰恰是在大的方面的空地和开阔地上。我重视的还是我自己的空地和开阔地而不是你们听没听明白和听没听清楚的你们的空地和开阔地。如果说我过去在大的方面自顾自了而在小的方面没有自顾自,那么现在恰恰是我新的另一个方面的开始。我不管你们听没听明白和听没听清楚,我接着就要将我的节目进行下去,我接着就要开假面舞会就要请你们吃饭然后就要请你们洗澡──在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空地和开阔地上。怎么样?一下又给了你们一个出其不意吧?──这也就是梦中和现实的区别。在现实中我在小的方面和你们计较,但你可知一到梦里,一切都已经大而化之一切都成了破碎和跳跃呢。刚刚是这样,马上就是那样──而只有这样,才能使你们如坠云里和雾里之中!」
寡妇·包天得意地说完,不管剧场里的我们还处在糊里胡涂和不清醒的状态,她的节目就开始了。舞台上说放烟就放烟了,灯光说打开就打开了,烟在光之下如云如雾在那里飘荡,就到了我们的身边和心里,我们就真是在梦里和云里雾里了。计较不计较的问题还没有搞清楚,我们就坠到云里雾里去了。我们一下就晕乎了,我们一下就梦非梦和花非花了,我们一下就不知身在何处和一下就看到东方的鱼肚白和灿烂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花朵它就是郁金香了。姥娘,亲爱的姥娘,每当我梦到你的时候,每当我和你在梦里相见的时候,我们怎么都还处在补丁时代呢?我见到你穿著补丁的衣服,我见到了你灿烂的笑容。我努力想把这一个一个碎片的梦境用我心的缝纫机连缀起来,接着我就又梦到我们的家园和后院之北,矗立起一座连绵的直插云霄的大山。谢谢你,寡妇·包天姑姑,因为你的不计较,我们每个人都在梦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和回到了我们的童年时光。我们每个人都在那里热泪盈眶与亲人拉着手不忍分别。我们每个人都在那里努力记住我们见到和体味到的每一处细节和滴落的感情,以便第二天上班打水泡茶的时候把这一切给连缀起来。一切都是你对,一切都是我们孩子的错,是我们而不是你在那里有些矫情和做作了,我们一切都听清楚了,我们一切都听明白了。就是刚才有不清楚和不明白的地方,现在一旦进入其中和进入梦境,我们也就马上清楚和明白了。你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我们日夜惦记而在现实和过去的梦中永远去不到的地方。你,唯有你和唯有你的梦。我们现在不踏实和不放心的倒是,你怎么就不和我们计较不对我们刁难一番就直接让我们马放南山和刀枪入库了呢?我们单位把门的老师傅都不会这样,他对熟识的我们还要刁难一番呢。我们过去多少次想到这样的梦境和空地去──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我们的姥娘和亲人呢?但是把门的老师傅看着我们褴褛的衣衫和我们不足的信心,说把我们拒之门外,就把我们拒之门外;现在把门的换了你,你在我们还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时候,就毫不盘查地大睁着两眼让我们进去了。不经过任何曲折就让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因为过去恶劣的积习,我们倒是一下将心悬在那里了。能不能把这困难和刁难也放进去一些,让我们在心理上也有些顿挫和准备呢。好事来得太快,我们倒怀疑它的诚意;一点困难没有,我们倒担心它的反复;高潮就要到来,我们倒要东张西望地分心。这就是我们痛苦和疲软的根源。寡妇·包天姑姑,能让烟雾暂时停止一下吗?能给我们再解释一下吗?能让我们缓解一下吗?不知道我们把苦日子过惯了吗?不知道我们只是一些真诚的人而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手段、策略、阴谋和诡计吗?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的心总在那里悬着。这么好玩和盼望的事情,反倒要让我们不放心和不开心有着心理负担地玩下去吗?难道你的阴谋和手段就是事先不让我们有刁难、困难和负担的感觉,所以才把担心和悬心、困难和负担背完整个路程吗?你的阴谋和制裁,你的限制和封锁,就是这样的无形和恶毒吗?寡妇·包天姑姑,请你回答我们。
这个时候寡妇·包天大度地笑了。看来我们第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因为我们的猜中,我们就像一枪打中靶心一样开始在那里欢呼和雀跃──本和木再一次被我们颠倒了,我们再一次丢掉大的方面而占据小的地盘而在那里傻乐──我们忘记了事情还没有完。就是在小的方面,我们也只是猜中了整个事物的一半;另一半我们没有想到因此也就自作主张地自顾自地把它省略了。──将来我们为了这一点疏忽和大意付出我们沉痛的血的代价也就不奇怪了。后来寡妇·包天在她的回忆录中也恶毒地写道:本来她是要和我们计较的,大的方面不计较,小的方面再不给他们出些难题,不是太便宜这帮孙子了吗?但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她就要在台上和我们计较而停止放烟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胡涂的烟雾中突然走出一帮清醒的我们──清醒的我们就要和胡涂的我们在她的舞台上会合,她马上就又放起了她半清醒半胡涂的烟雾,接着就像过去破谜一样破了我们的阴谋。我们也就再一次坠入了云雾之中,再一次进入了自己的梦,也就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姥娘和亲人──本来她没想这么做,只是当我们在梦里、云里和雾里开始不放心的时候,我们不打自招地说出我们的悬心和担心准备接受更大的和全程的惩罚的时候,她也才灵机一动接受我们的启发,反过来顺水推舟和顺坡下驴地真的开始对我们进行惩罚。内疚由此产生,不解和自责从此不一错十和十错百地开始延伸和裂变。你可知道她(他)所以接到丈夫或妻子的异地长途在那里不耐烦并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过去产生的问题而是因为当时她(他)没穿衣服怕时间太长得了感冒同时她(他)的床上还有一个关系在那里躺着她(他)怕这些话被关系听到呢?这种不耐烦看似是对远在天边的丈夫或妻子,其实是对近在的关系呢?丈夫或妻子在电话那头一下就更加坠到云里雾里了。他(她)以为她(他)又发现了他(她)的什么新错,岂不知她(他)这时担心的仅仅是她(他)自己的秘密呢。你问:你在这个酒楼吃过饭吗?你问这句话的前提是因为你和一个关系在这里吃过饭,他(她)(它)当然答没有。岂不知他(她)(它)心里也已经在那里笑呢。她(他)(它)在笑我早已进过这个酒楼现在可怜的是你没有进过这个酒楼;真正的历史事实是:两个人都进过这个酒楼。但是在他们眼里,这酒楼就永远是单一的,就是他(她)(它)进去过对方没有进去过而对方还不知道。于是历史就成了单线条了。她(他)(它)在临死之前都像占了大便宜一样在那里沾沾自喜。她(他)(它)以为别人都在那里做梦呢。她(他)(它)以为世界上就她(他)(它)一个人聪明了一辈子呢。谁在梦里和雾里?是谁带着你在梦里和雾里穿行?我们不该跟姑姑花马掉嘴和在酒楼上跟她玩小聪明。于是我们还没有从一个云里雾里走出来,就又进入另一个云里雾里的连环套和迷魂阵了。云比以前更复杂了,雾比以前更浓了。梦里的铁屑和碎片更加零碎地飞来飞去和撞来撞去。我们一下就把前生和后世给忘记了,我们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过去我们认为我们在世上和剧场外不明事理,但是我们到了剧场还能不明白和不清楚吗?现在我们明白了:你到了剧场还是不明白和不清楚。烟雾使我们升腾,我们仅仅知道自己来到了梦之国和天之涯,但是我们弄不清楚的是:现在我们是在自己梦中呢,还是在别人为我们设计的梦中呢?我们是在一个人的梦中呢,还是在两人或是多人以至于集体的梦的掺和中呢?因为我们没有起点,所以我们刚一开始就迷了路;我们还没有感觉到好玩,我们就已经感觉到了恐怖。我们不知道这风呀云呀雾呀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们步入云端一步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垛上。我们脚下没底我们心里更没底,我们一下都有些发虚于是也就更加发慌──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我们以前的梦中没有什么区别,我们觉得梦里的变幻不定比可恶的现实还难以把握,每走一步都不知这样的大胆是对还是错;该梦到的没有梦到,正在深入的时候恰恰就醒了过来;越是这样担心,就越是在该深入的地方警觉地醒来;但在恐怖到达了顶点该醒来的时候反倒被压狐给魇住了。那还是在我们的家中和床上呢,过去我们总是把我们的梦和我们不清楚和不清醒的状态交给我们的家、我们的床和我们自己;现在恰恰相反,舞蹈把我们的现在和现实都给压迫住了,而把我们的不清楚和不清醒的梦的状态交给了别人,交给了大庭广众之下的剧场,交给了我们寡妇·包天姑姑的云雾。姑姑,因为我们的不知道,我们一定跟着你走,不管是云里还是雾里,不管是天涯还是海角,不管是山之巅还是林之秀,不管是变草变花还是变成大青虫──但你一定要对我们手下留情呀。我们在现实中对于行走还有一点选择的自由──走还是不走,活着还是死去,但是到了梦中,我们手和脚,我们意识的发展和流动,都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控制的了。我们只好把我们的一切都交给你──姑姑,你来安排我们的一切吧。这时我们在梦里一下就萎缩到墙角变成了苦兮兮的小鬼。一群小鬼伸着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手在那里哀求和哭号。看到我们在梦里是这个样子,一进入和深入梦我们就露出了这样的原形,虽然这一切说起来也不出我们寡妇·包天的意料,但她还是在那里开心地哈哈大笑了──为什么说恐怖就是开心呢?我们一下也从我们的萎缩和姑姑的大笑中找到了原因。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才得到一点快乐和何谓欢乐颂时代的真谛和底蕴。──但这和以前三只天鹅导演的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看到我们萎缩和恐怖,寡妇·包天一下站出来又把我们的萎缩和恐怖给挑破了。她在那里用梦里的先行者和提前进入者的口气,用一种指引者和导师的口气──说起来她心也还是好心呀──安慰我们说:
「梦里的小鬼们,欢乐颂没有那么可怕。这不是我要追求的效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舞蹈也就和前者没有什么区别了。梦里本来是欢乐的地方,你们怎么对这欢乐的行进一开始就萎缩和恐惧上了?就是萎缩和恐惧,也不是我梦里所追求的萎缩和恐怖──是你们而不是我,还是把过去现实中的尾巴带到我们梦里来了。看来你们还有些层次没分清楚有些捻子没有掰开呢。以为我们梦里的恐怖还和你们以前和前三只小天鹅在一起时那样表面化和程序化吗?错了。我们梦里的恐怖没有你们过去那么表面,也没有你们过去那么艰苦,我们就是跳舞,开假面舞会,吃饭和洗澡也就够了。我们说到做到。当然,也正是由于你们的萎缩和恐怖,我也知道你们都是老实人,你们对我说的一切在没有听懂、听清楚和听明白的时候没有不懂装懂;如果你们一下听懂、听明白和听清楚了──虽然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们梦的游戏倒是没法做下去了。因为我们梦中游戏的根蒂就在于:不懂。只有这样,我们的梦才可以随心所欲和富于变化呢,才能有更多的铁屑呢,将来你们在白天上班的时候才能有更大的想象力和更多的可以用你们心的缝纫机来连缀的碎片呢。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我们已经到达了混沌的最好时刻了,我们都处在懂与不懂和梦与非梦之间,于是我们的梦就可以开始了。小鬼们也就是做着白日梦的乡亲们,我这么说你们再一次听懂了吗?」
我们又一次没有听懂。这时我们已经处在混混沌沌和迷迷糊糊的状态,我们在梦里似乎又来到了一个地方,我们似乎对这个地方很熟悉,又似乎对这个地方很陌生;我们见到了一个圆脸的笑眯眯的人,我们以前似乎没有见过他,又似乎在什么地方起码是在梦里见到过。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眯眯的模样让我们感到紧张而又亲切,于是我们就跟着他进入了梦境。我们已经有些把握不住自己,我们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国度,我们没有这里的护照也没有这里的货币,我们除了跟着一个陌生的笑眯眯的人走我们别无选择。带我们到这里的渡船已经离开海岸,接着剩下的一切都靠我们自己张罗其实我们连自己也没法靠只能靠我们的领梦者和领舞者我们名义上的姑姑给我们张罗了。姑姑,我们虽然在过去的现实里见过你,但是现在我们在梦里见到你还是头一次──我们对你就像对那个梦里的陌生人一样陌生。你是那样地和蔼所以你看上去是那么地可怕。这时你说我们开始吧就好象我们在陌生的岸边和国度那个人贩子和皮条客在向我们说「我们走吧」一样,你这时征求我们的意见其实没有必要,我们不跟你走还能到哪里去呢?我们也知道你这样说的目的并不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而是你习惯上的口头语罢了。你对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保持什么礼貌和尊敬。你把我们卖到人市或是直接卖到妓院都随心所欲或早有安排。就在我们到达人市或是妓院,你点过票子要离开我们和我们告别的时候,你还是我们到了这陌生环境和国度里遇到的第一个熟人、故人、故河道、古战场和亲人呢。在你向我们扬手潇洒告别的时候,这对于你可能没有什么,但对于我们这些无助的人来讲就等于又一场生死离别呀。我们扒着铁窗望着外面就要离去的亲人喊着你的名字开始嚎啕痛哭──在我们离开家乡和祖国的时候都没有过现在这种情绪倒是移植和爆发到一个陌生国度的人贩子身上了。虽然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又像我们两岁的时候你们把我们送到幼儿园一样,我们知道和你的告别是肯定的,我们怎么哭和怎么闹都无济于事,于是我们一边哭着一边只好理智地承认现实和梦中在那里一下就长大和懂事地撇着小嘴喊:
「姥娘,再见!」
「娘,再见!」
「故事,再见!」
「粪堆,再见!」
「杂草,再见!」
「人贩子,再见!」
「姑姑,再见!」
甚至还说:
「姑姑,您走好!」
「姑姑,您多保重!」
所以当姑姑还没有给我们送到人市和妓院还没有和我们分别还在岸边刚刚接到我们的时候,当我们还在咸湿的海风中站着冷得浑身打哆嗦脖子缩得像只病鸭或是瘸腿鸭一样当我们刚刚进入你给我们带领的梦境的时候你在礼貌、和平和尊敬地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们现在开始好吗?」
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只好用三天没吃饭剩下的最后的力气异口同声地大声说──以表示我们对你的信服和反尊敬──你敬我们一尺,我们就敬你一丈──:
「好,我们开始吧!」
还有人大声说:
「不开始还站在这湿冷的海岸上干什么?」
「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事情能起变化,到哪里都比停留在这里强!」
……
于是我们的天鹅和姑姑微微一笑,便带领着我们开始了──把舞台上的帷幕轻轻拉开了。不开幕不知道,一开幕真让我们吓一跳,原来姑姑带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可怕,不是要带我们去人市和妓院,而是又回到了我们熟悉的家,在那里用温水和柔软的毛巾就像少妇的母亲对自己的婴儿一样在澡盆里给我们洗洗干净──先给我们洗洗头发和耳朵背后,又用婴儿的搓澡巾给我们搓了搓全身,然后把我们按到莲花一样的水喷子下,再一遍肥皂和冲一冲水,最后用柔软的干毛巾给我们擦干,给我们换上干净的内衣和外套,才开始拉着我们的手带领我们去参加成年人的假面舞会。真的是带我们去跳舞吗?现在我们担心的已经不是去人市还是妓院了,而是对这幸福和温暖的现实有些怀疑。不会暂时骗我们一下让我们白高兴一场吧?不是跟我们闹着玩呢吧?不会一开始说是去剧院和舞会但是到了party或是俱乐部门口再临时变卦临时编一个理由又让我们回来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把结果告诉我们呢。──还有,谁知道你在剧院门口会碰上一个什么人呢?这个人会不会引起你的节外生枝呢?──过去在我们童年的时候,俺娘带俺去看戏和电影,可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也许一开始你们是普通的见面寒暄我们并没有在意认为寒暄过去我们马上就去看戏或是看电影了,没想到你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就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或是一盏路灯下聊得起了兴,,就拉开架式长篇大论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还变换一下身体的姿势,聊着聊着就把我们给忘记了,就把我们盼望的戏和电影给忘记了。这时我们的小手还拉着娘的手呢,我们幼小的心灵估计戏早已开锣电影已经演到一半了。我们仰着可怜的小脸既有些急躁又不敢发作,我们不知道她们的话题已经深入到什么程度还要深入到哪里去,我们不敢开口问这话题什么时候结束今天这戏和电影到底还看不看了──操你妈的!──如果我们怯生生地问起话题的结束和提醒电影的开始,聊到兴头上的娘肯定会不耐烦地答:
「今天的戏和电影不看了!」
对你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是,你的这句提醒非但没有达到结束谈话的目的,反而使她对聊天的环境有些觉醒呢。她会突然拦腰斩断话题对喋喋不休的对方说:
「咱们索性离开这里,到我家去聊吧?」
这个时候你可就哭都来不及了。你连唯一的一点能赶上戏或是电影尾巴的希望都没有了。第二天你到了学校,看到全班的同学都像优雅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一样在那里谈论着昨天的戏剧、电影或是音乐会,你一边藏在墙角恶毒地看着他们,一边在嘴里骂:
「娘,我操你妈!我再不准备跟你们这些自顾自的王八蛋过下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你不还是背着书包回到了家和那些王八蛋过下去了吗?姑姑,现在你牵着我们的手出门看戏我们高兴,但是停一会儿不会让我们像童年一样狗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吧?中间会不会出岔子呢?我们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事情的结果,而是我们所要走的路途。但我们又像当年不敢仰脸打断娘的谈话一样,现在也不敢将我们的担心和疑问提给姑姑──也许本来她没有这种想法,我们的提问会不会转化成对她的一种提醒呢?虽然我们现在跟着姑姑走向幸福和欢乐不需要我们做出半点努力也不需要受苦──不像跟着前三只小天鹅那样,但是我们欢乐的笑声里和向日葵一样的笑脸里,也有跟着前三个小天鹅时所没有的思想负担呢。──就是我们所想的这一切,也没有逃出我们可爱的尊敬的──我们怎么称呼和感激您才好呢?──寡妇·包天姑姑的眼睛,她虽然还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少女──即使她是一个寡妇也不愁再找个好人家还保持着良好的线条和体态,但她的思想和体谅体贴别人的态度又是多么地成熟呀,她一眼就看出了我们孩子的幼稚的恐惧和担心,而且她不等我们终于憋不住去尴尬地提问利用过程的延长给自己一个提神和吊胃口的机会──她以为抓住孩子这样的机会就太肤浅和没有意思了,她已经微笑着大度地主动捅破窗户纸说:
「我已经知道了你们的担心(这个时候我们羞红的小脸是多么地不好意思呀),我也有过童年──在我寡妇和包天还都是单体人时候,我们也跟可恶的母亲去看过戏和电影,在去看戏和电影的路上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她是多么地可爱和会做思想工作呀,我也知道通往剧场和电影院的路上比通往地狱之门的路上还要充满着多变和陷阱。这是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征途。──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天不同往日,路同而道不同:一,现在带你们去看戏或看电影参加舞会的是你们的姑姑而不是你们可恶的母亲──日他母亲的!──;二,过去的一切担心和艰难险阻都是在现实中,而现在你们不要忘记一个前提我们不是在现实而是在梦里,在梦里是不会出现来跟你母亲或是姑姑聊天的阿姨或是叔叔的;没有对手,何聊之有?这里没有阿姨和叔叔,也没有阿猫和阿狗!(姑姑说到这里,幼儿园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欢呼起来);三,梦和现实的主要区别在于:现实中的时间都是一分一秒度过的,而梦中的时间从来都是对现实时间的压缩,一场白日梦仅仅十分钟,但你就可以度过现实的一生呢,你就可以蚂蚁缘槐夸大国呢;等你一觉醒来,一锅小米饭还没有焖熟呢;更别说现在是在合体姑姑给你们提供的合体梦之中了──合体的花草之梦。如果大家对路途还有些担心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在梦的编排和剪接上把这一段给删去或剪去就是了。刚刚你们还在幼儿园,下一个镜头就让你们直接在成年人的舞厅好不好?」
卷三09欢乐颂:四只小天鹅独舞之四.3
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雀跃欢呼,都在那里异口同声地答──就像慌里慌张的逃犯在捕快的追赶下听到窝主要把他藏着地窖里一样马上感激地答:「大爷,这样最好!」
就像一个穷人到了大饭店侍者问他要不要辣子一样马上感激地答:「大爷,这样最好!」
姑姑甩了一下自己的辫子,马上就动手了,果然就把我们的路途和将要在路途上遇到或者本来就不会遇到的情况给省略和剪掉了──我们眼看着她坐到剪辑机前拿起了剪子;剪完之后又问我们:
「这下放心了吧?」
这个时候我们倒为我们的幼稚和杞人忧天有些脸红和不好意思了,于是我们有些自嘲和顺坡下驴地笑着说:「这下我们放心了!」
「姑姑,我们还是一群孩子,我们刚刚进入你布置的梦境,假如我们有什么矫枉过正的地方,还得请您老人家原谅!」
姑姑挥了挥手,就将这不愉快的云雾给赶走了。我们梦里的云雾漫山遍野,不在乎丢掉这一块或是那一块;我们的片子处处精彩,不在乎剪掉这一节或是那一节。姑姑接着还进一步体谅我们呢,怕我们受这自己制造的多余情绪的影响,倒是又将自己牺牲一把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她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忘记自己的缺点而开始说明她也是有缺点的。她开玩笑说:
「我现在倒不是担心路途,我倒是担心你们中间有没有人跟着姑姑走是勉强的呢?是不是还有不食周粟和担心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人呢?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犯一个小心眼丑话说到前头,趁着现在梦还没有完全开始和我们还没有出发,您也可以退下来嘛!」
接着用头转着圈地查看我们。这时我们又自我解嘲地笑了,又像逃犯对就要窝藏自己的窝主现在我们不提出问题窝主倒是提出「你凭什么就相信我呢?就往我的洞子里钻呢?就不怕我出卖你吗?」的问题一样,我们一边听着追捕我们的清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边撅着我们的屁股顾头不顾屁股地往洞里钻:「大爷跟我们开玩笑了。」
现在我们在梦里说:「姑姑跟我们开玩笑了。」
开完这个玩笑和打完这个岔子,插完这个科和打完这个诨,我们立马、迅速、没有过程当然也就没有障碍地就直接进入成年人的舞厅开始无拘无束地参加成年人的假面舞会了。说起来我们还是对这梦里的假面舞会毫不了解呀。说起来我们来的时候还只是怀揣着一种热情而缺乏思想和知识准备呀。当一个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不管事先我们怎样地猜想和假设,我们穷其心志和尽其毕生之力,最后事情的结果总是出我们意料。对于梦中的假面舞会,我们在幼儿园猜想了许多,但幼儿园的经验用到成年人身上,怎么能猜想出它的含义和分量呢?但我们又想到,虽然梦中和现实断然不同,它们之间有着天然的分别和断裂,但是我们还是能从这断裂的裂缝之中看出它们除了断裂之外还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呢。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并没有否认这一点。我们不知道我们现实的所作所为对我们的梦会有什么冲击换言之会带来什么麻烦。当我们要弄清现实和过去对我们梦的冲击的时候,当我们分析和否定着它给我们的梦带来的负面和消极影响的时候,毋宁说它是现实和过去中的印象对我们的梦会有一种什么习惯的和理所当然的类同、复制和克隆呢?──而这些,恰恰是我们在梦里需要克服的呢。当我们认为梦中的假面舞会是不是就和我们以前在现实中见到的譬如我们的爹娘在一个晚上把我们留在家里或者是寄存到邻居家里去参加的那种一人戴一个假面具在假面的掩护下就可以更好地来发泄自己的风骚和冲动的那种舞会呢?──的时候,我们已经和梦中的假面舞会背道而驰了。我们只是觉得,过去大人玩的游戏,现在终于轮到我们小孩玩了;过去不让我们玩的游戏,现在姑姑开恩,终于让我们玩了一回;过去在现实中与小孩无缘的理想,现在终于在梦里实现了──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背着我们的父母,带领我们玩了一场不该玩的游戏。你说这能不让我们开心吗?你说我们能不感激姑姑吗?我们就是带着这种朴素的感激和没有超出我们想象和意外的心情来到假面舞会现场的。我们是带着一种报恩的心情跟着我们姑姑大踏步前进的。姑姑,请你放心,我们在这不该来的舞会上一定要为你争口气,一定不让你感到带领我们失面子,我们一定要像大人那样显得文质彬彬和人模狗样,我们不由得都抖落了一下自己的拖地长裙和挤捏了一下我们晚礼服上的蝴蝶结。出于对寡妇·包天姑姑的感激,我们甚至仰起葵花一样的小脸开始唱歌:南飞或是南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或是慢慢飞,请你祝好人一路平安,请你捎个口信到北方或是斯德哥尔摩,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姑姑讲,我们有多少贴心的歌儿要对姑姑唱,姑姑的孩子,永远感激和忠于姑姑。当姑姑看着我们在灯光闪烁的成人舞场里泪光闪闪,她也禁不住有些感动了。她俯下身挨个吻了一下我们的头说:
「看得出来,孩子们过去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又对在舞场里来回走动现在正好走到我们身边的一个已经戴上假面的大人说:
「全是因为对过去的担心和恐惧呀。」
那个假面的大人对她理解和优雅地点了点头,然后才端着她(他)(它)的酒杯离去了。临离去之前,还礼貌地对姑姑当然也就是对我们说了一声:「对不起。」
或是:「可以吗?」
我们当然懂事地和姑姑异口同声地答:「当然。」
虽然我们也从姑姑对外人说这件事的本身就看出她有拿这事──我们的神色和表情──来说事的嫌疑,但是不管从姑姑的整体表现来讲,还是我们刚到一个不该去的地方现在还处在可怜的和不稳固的地位来说,我们都不能在这种小的关节上和姑姑计较──否则就影响到我们的大局了;我们还是做出毫不知觉的样子跟姑姑到化妆间去化妆和戴我们的假面更重要──接着我们才能算是舞会的正式参与者和加入者呢。不化妆不戴假面,我们只能算是一群愣头愣脑的看客。这时我们倒有些着急了,我们围着姑姑操着我们幼嫩的腔调在那里嚷:
「姑姑,我们快一点去化妆吧,你看舞会上其它人都戴上面具了,就我们还光着脸和露着一切呢!」
甚至有人在那里不懂事地跺脚: 「快一点吧姑姑,不然假面都让别人戴完了和抢完了呀!」
这时我们的姑姑就开始伸出大手一把止住我们,一下给我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可真有领导艺术呀,她可真有震慑力呀,当我们情绪高涨得已经过了头开始顾头不顾屁股的时候,她却掌握着火候要再一次开导我们和教育我们呢;就好象一个厨师看着锅里的热油千钧一发就要起火的时候,他才突然将肉片和青菜倒进去呢;不早,也不晚;过早油不热,过晚油就要起火;不温也不火,心热油也热,这时她才往锅里倒菜和往我们这些幼稚的儿童的心灵上下刀子呢。我们不急的时候,她倒是在着急,一下就把我们的路程和在路程上的担心给省略了和抹去了;现在当我们着急上火的时候,她又开始慢悠悠地和冷静地要开导我们了,她不急着让我们马上戴上假面参与到舞蹈之中呢。她说:
「且慢!亲爱的孩子们,虽然我知道你们现在急切的心情,但是我还是不能马上让你们戴上假面事先不交待清楚就马放南山地让你们去喝酒和跳舞。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是爱护你们而是在害你们你们的喝酒跳舞就不是喝酒跳舞而是在胡闹了。因为:虽然你们到了舞场,但是你们弄没弄明白为什么要让你们戴上假面参加这样的舞会呢?我从你们脸上急切的表情看,你们一定会像在幼儿园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不负责任地喊:弄明白了。──如果你们没有这样急切的表情,我倒相信你们弄明白了;你们有了这种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还没有弄明白呢。你们凭的只是一种感情还缺乏理智呢。一切还得从头开始呢。我还需要循序渐进循循善诱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头对你们进行开导和向你们提问呢。你们越是着急,我越是要苦口婆心呢。现在我问你们:你们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到这里来和让你们戴假面跳舞吗?」
我们幼稚的细嗓子齐声在答:「知道!」
寡妇·包天姑姑:「那为了什么呀?」
我们又齐声脱口而出:「为了好玩!」
答后,我们又觉得不妥。要是这么回答,也太直接和没有深层的含义了,于是我们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下答:「为了接好大人的班!」
姑姑开始在那里「咯咯」地笑了,她拍着手说:
「看看,我知道就是这个!但是这离我和梦对你们的要求,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缩掉你们的路程呢?我为什么还带你们到梦中来呢?以为我只是哄着你们玩呢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就真成了幼儿园的阿姨了吗?──你们不但把我看浅了,同时也把我给你们安排的假面舞会给看浅了。虽然我说过我们舞蹈的过程会很好玩,但这好玩的含义就只是一个好玩可以概括的吗?就好象参观风景和古迹、故河道和古战场仅仅是一个参观吗?仅仅是一个游玩的背景吗?──呵丝·前孬妗的肤浅就在这里──,就不需要一些历史知识和一个历史的向导和解说员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看似你们在参观风景、古迹、故河道和古战场,岂不知你们恰恰在远离它们,你们和呆在自己家后院的粪堆上玩耍没有任何区别。何必舍近而求远呢?假面总是要戴的,风景总是要看的,但在戴和看之前,你们还得弄懂姑姑为什么让你们戴这个看这个而不是戴那个看那个而现在为什么还不让戴和看。时间、地点、人物和舞会的选择,一切都是偶然的吗?看似姑姑漫不经心,其实一切都有安排,我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是形散而神不散。你们以为姑姑安排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吗?──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这是我舞蹈的根本目的也是我和前三只小天鹅从目的到手段的主要区别我们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分歧,现在的分歧仅仅是:怎样才能使这个好玩不停留在口头和口号,不停留在理想而把它变成一种现实或者说不是停留在梦想而把它变成梦中的一种现实或是现实一种呢?这时仅仅靠外在的热情和朴素的感情是不够的,仅仅只怀揣着好玩的意愿到头来你就不一定能使它好玩能把它玩好就像以前你们的娘带你去剧院走到路途的一半说不定什么阿姨就会钻出来拦着你娘说话这时事情就会朝着相反的方向急速发展接着你的戏和电影也就看不成喽还得『拖拉拖拉』跟着你那碎嘴的娘和阿姨又回到你的家中;又像你只是凭着感觉和一时的激动就要陪着你的关系去逛街一样,说不定在街上和商场里就要出什么麻烦和争执呢?你们以为通往好玩和舞场的路途已经省略了吗?刚才我是怕吓着你们没有跟你们说,其实任何路程都是省略不掉的。任何梦的阶段都是不能跳跃的。如果你超越了,那么早晚有一天你又需要回头补课──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刚刚删节了路途现在我又回头找你们的后账,路途就算了,我说话算数,这在人类历史上也算开了一个先例和开了一个先河,超越也就超越了,就不补课了;如果有什么后遗症和后账要算的话,就算到我身上好了;如果有什么要补的话,我一个人来替你们补也就是了──我是来替你们做什么来了?过去我不明白,现在我明白了,我是给你们当牛做马来了──过去的不补,路途不说,我现在说的仅仅是现在也就是我们的跳舞,这个阶段就不能再跳跃过去了,即我们知道跳舞和假面是为了让我们好玩和愉快,我们可知这好玩和愉快要凭一种什么理智的导引呢?我们不能像在幼儿园一样见到好玩的玩具『哄』地一声就扑上去──到头来怎么样呢?不就打得头破血流接着你们的家长就找来了吗?现在我们就得讲一下理智和思考了。不是为了别的,单是为了我们怎样才能在这假面舞会上好玩,为什么我们要戴这假面,说出它的道理来,我们就得有一段时间的讨论。总得找出一个讲话的要点和提纲挈领的东西。那么现在我问一问你们,在我拦住你们的狂热提醒你们之前,你们知道这舞会和假面的意义吗?怎么跳怎么戴才能使party好玩呢?」
我们一个个又傻到了那里。我们没有想到。我们确实在这里犯了迷糊,我们以为这里还是幼儿园呢,我们以为现在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现实中呢。我们还是一帮现实中懵里懵懂和糊里胡涂的孩子呢。我们还是凭着一腔热血和一股感情和冲劲在工作呢。经过寡妇·包天姑姑的提醒,我们才痛定思痛的感到:如果不是寡妇·包天姑姑的提醒和及时拦住我们,现在的化妆室还不知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呢;不要说穿戴整齐到舞会上与人交流,单是我们自己就会打成一锅粥,不是我抢了你梦的面具,就是你抢了我梦的云朵──这样闹下去,舞还怎么跳呢?我们还会有什么假面舞会的好玩、愉快和开心而言呢?不但我们玩不好,整个舞场的气氛都要受到影响,那样事情就大了。不提醒不知道,一提醒一深想真是吓我们一跳。我们已经走到了相当危险的地步。本来我们这群孩子在现实和历史上都还说得过去,像老袁和老曹呀,还有刘老孬和郭老三呀,但一到梦里就不灵了,成了一群哭着闹着要好玩的孩子好象好玩是一个玩具可以直接交到你们手中一样──就是一个玩具,交到你手里你就一定能玩好吗?何况这是一场云里雾里的活生生的舞会呢。我们不思考就进入了,我们进门就要到化妆间化妆和戴假面了,可我们知道在这儿童不宜的场所该如何化妆和戴什么样的假面才算合适吗?我们不知道。因为在这之前我们连想都没想过。如果不是寡妇·包天的及时提醒,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动手了已经把一张白纸胡涂乱沫得一塌糊涂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连重新开始都不可能。想到这里我们的后脊梁都有些发凉了。一种假设的可怕的后果比我们面对着真正的可怕还让我们出一身冷汗。我们真的胆怯了。如果说本来我们还可以对舞会和假面有些思考的话,现在我们连反应和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我们连想都不敢想了。──当然,寡妇·包天在后来的回忆录中说,这并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场面──但在当时她还是洋洋得意地说:
「怎么样,没词了吧?只想到好玩,没想到怎样才能好玩吧?──在这个庄严的舞会上!」
我们像被斗败了的鸡一样耷拉着自己的翅膀像被咬败了的狗一样夹着自己的尾巴心悦诚服地说:
「我们没词了。我们只想到了好玩,没想到怎样才能好玩。现在我们就被没有造成的后果给吓懵了和吓傻了,接着我们只好看您老人家和听您老人家的了。原来我们想着您既然给我们带到这里来,我们没有想到的当然您都替我们想到了──我们这样做还不是给您戴高帽子,我们是想着幼儿园把一支队伍付托给您了,我们也像在幼儿园对着阿姨一样什么都不用思考了,就好象我们还处在极权社会对着领袖一样,领袖不是一切都替我们想到了吗?谁知道我们进入了一个民主和法制的假面舞会呢?──你是温暖的。你真是温暖的吗?──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人地两生,我们怎么能不慌乱能不出错你怎么能让我们一下就从容镇定地面对新生活呢?我们还一门不门呢,我们对一切规章和制度都处在不懂的状态呢。我们是一群刚刚上岸的远方的孩子──但是,我们还是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的梦境,是你和它使我们到达了一个人生和梦的新阶段──比较起来,我们过去在故乡的土地上所做的非常个人化的断断续续和形形色色的梦算什么呢?我们身上肯定还留着过去梦的痕迹,于是它就阻碍了我们现在梦的发展。过去我们没有进过这儿童不宜的舞场,我们没有戴过假面,我们一下弄不懂戴它的含义,我们仅仅是怀揣着一颗童心和想要好玩的心理,才在这里热热闹闹和咋咋呼呼──让我们一下对假面、舞会、饭局和洗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在事情没有开始之前,我们确实没有这个思想穿透力。如果说刚才路途的阶段你让我们轻易跨越了的话,现在我们在认识上同样出现了障碍这次就再也跨越不过去了。再不能省路和省力了,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害死人。死蛤蟆一定要缠出尿来,机会还留给姑姑。如果说我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处在糊里胡涂和懵懂无知的状态,现在起码在这一点我们终于弄懂和明白了。干脆告诉我们吧姑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戴假面怎么样才能好玩和快乐──这时我们也才意识到,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我们已经成了你梦中的负担了──姑姑总是在清醒地照顾和引导着我们的梦,她自己的美好的广阔的一望无垠的梦能不受影响吗?过去的我们的爹娘,虽然把我们抚养成人,过去的小天鹅,虽然给我们带来了恐惧,但是他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和我们的梦呢?现在他们就把这人生一半的负担转嫁到您的头上了。当时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要散场的时候我们还寻子觅爷呢──早知这样,还寻他们个龟孙干什么?过去的生活真是没劲儿透了,一想到这一点我们甚至不想再生。我们简直是一群失足少年。不说从发展我们的梦出发,仅仅从挽救少年儿童的角度出发──我们都还是穿著开裆裤和流着清水鼻涕的孩子,您就给我们直说了吧不要再卖关子刁难我们了!姑姑,唯有你,这是我们对你的期待!」
当我们一口气说完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的小脸被憋得通红。由于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丑陋和无知全盘托出,我们就开始要求姑姑的全盘托出──虽然我们知道这种意识上的交换对于姑姑是多么地不平等我们已经近似于无赖了,但是我们还是像过去的爹娘和小天鹅一样,仅仅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就把我们解决不了的思想负担一股脑转嫁到姑姑头上了。接着我们倒是轻松了。姑姑可就超载了。甚至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譬如讲小刘儿和白石头──说他们还处在穿开裆裤和流着鼻涕水的阶段真是一点不冤枉他们,他们好象从来没有长大过,他们什么时候不是把自己的负担转嫁到别人头上呢?──已经在那里像没事人一样又一次打起哈欠和伸起懒腰了。他们可真让我们不好意思。他们把我们的脸算是丢尽了。也许正因为这样,事情降到最低部谁也没办法挽救事情本身因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你在梦里和这种场合还这么胡涂地打起了哈欠和伸起了懒腰,接着能让姑姑怎么办呢?──姑姑对我们确实没有什么寄托和希望了,于是也就只好亲自出马把我们的负担义不容辞地给担起来了。从我们姑姑摇头的动作就能看出她的无奈。她长叹一声说:
「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苦笑着说:「谁让是我而不是别人把你们带到这里──梦里的舞场里来呢?」
我们这时也就将计就计地一下也把自己降到小刘儿和白石头的地步在那里存心无赖当然心里还是有些许苦涩地笑着说:「我们也只能这样了。」
「姑姑,只好该您倒霉,谁让您赶上了呢?」
说着说着甚至都不雅了:「谁让您摊上了这泡臭狗屎呢?」
姑姑用手止住了我们的放肆──对于一群滑坡的人来说,滑波的本身也有一种快感呢──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开始一本正经和正色说:
「那么现在只好由我来直接告诉你们了。原来总是说刚才你们也认识到社会、人生和梦的境界和阶段不能跳跃,可实际情况是怎么样呢?总是一次次否定我们的结论。你们总是拿着我的生命和匆忙来当跳板。本来要经过多少艰难险阻的实践、经过一道道血水和盐水的浸泡才能体会出的真理,现在我上下嘴唇一磕就给你们说出来了──说是不让跳跃,现在你们不还是像路途一样跳跃了?你们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一代呀──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少了这些实践和浸泡,你们是不是就成了只会享用成果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就像一架傻瓜照相机的使用者呢?我这样做的本身,是不是在害你们呢?」
姑姑又提出了这样的人生疑问。我们马上不失时机和厚颜无耻地说:
「姑姑,我们不怕成为这样的傻瓜,我们只会使用也就够了。如果您要把我们当成一群败家子,一群无用的废物,毋宁把我们当成一群嗷嗷待哺的扒头小燕吧。我们浑身肉乎乎的还没有长毛,你让我们翱翔到哪里去呢?我们只能守株待兔了。何况,我们不是在云里和雾里吗?姑姑,你就别在那里瞎犹豫和瞎耽误功夫了,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们吧!」
我们说到这里,也把姑姑给呕笑了。姑姑又说一遍:「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又说:「早知这么费劲,我就不会把你们带过来了!」
我们马上接上去:「又在吓唬我们吧?」
姑姑这时正了正身子和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舞场里立即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我们把小手都拍红了。──这时我们想,这种喧闹的本身,是不是又破坏了舞场的规矩和纪律呢?但是听着和看着我们的掌声──特别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的掌声,我们看得出来寡妇·包天姑姑还是很高兴的。就是在梦里,她也不能免俗的又一点尾巴也露出来了。只是等我们的掌声完全稀落和静下来,她才接着给我们讲话。这时我们发现真到讲话的时候,她似乎又有些底气不足和没词了。但是她脸上还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她用夜里12点电视屏幕上的大笑脸对我们说──这时她甚至有些像喝醉酒的结结巴巴甚至有些急躁和烦躁:)真到要说的时候,其实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实践是复杂的,上升到理论,往往又成了一两句话的事儿──这也是我苦恼不说的另一个原因──害怕你们误解成我们实践的肤浅。但我又想:真理都是朴素的对不对?」
我们又在另一方面无赖地说:短了和朴素了更好,我们理解起来记忆起来应付起考试会更方便。」
就好象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姑姑给制服了──在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她人的梦里。我们甚至都有些兴奋了。──只是到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为我们这种肤浅的理解和对寡妇·包天姑姑老奸巨猾的估计不足所付出的代价了。──姑姑还在那里装作无奈甚至是有些委屈其实是对我们将计就计地说:
「既然你们这样,我就只好一是一二是二实打实地告诉你们了。为了更利于你们的理解和加深你们的记忆,在告诉你们的过程中,我们还采用幼儿园的教学办法可以吗?还用诱导的提问的方法可以吗?」
这也是我们在梦前所习惯的,我们又兴奋了,我们异口同声地答:「可以!」
接着提问就开始了。寡妇·包天甩着自己脑后的马尾松首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姑姑是什么?」
这个问题还不好回答吗?这是属于礼貌范畴和尊老爱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问题,是一个显不出谁聪明也显不出谁愚笨的普及问题──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出来了,不会因为别人答出来自己没有想出来自尊心受到伤害──姑姑的诱导还是很注意我们孩子身份的,孩子有什么特点呢?不就是自尊心嫩细和脆弱一点吗?一句话说不好就伤害了我们。当我们对梦和舞场一门不门的时候,提问从这么浅显的角度入手显示了姑姑丰富的教学经验。──姑姑是什么?我们不约而同扯着细嫩的嗓子在那里像回答幼儿园的阿姨一样自信地喊:
「姑姑就是姑姑。」
因为这个问题是在幼儿园提出的,我们就要按照幼儿园的环境和特点来考虑。就像你在幼儿园提出一加一等于几我们可不就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等于二难道还能是哥德巴赫猜想吗?姑姑就是姑姑。尊老爱幼。当然还有些自作聪明的小朋友在那里发挥──这也无可无不可,譬如老曹和老袁,这时就想用自己过去丰富的人生经验来回答得更有深度和与众不同。他们等我们稚嫩的回答落下来之后──他们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接着狗尾续貂地喊:
「姑姑是我们的亲人。」
接着还显不够,又补充说:「姑姑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和这个梦里和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
这下就彻底全面了。在这种特殊的场合,我们对老曹和老袁这种为了显示自己故作鹤立鸡群的样子,甚至都忘了嫉妒──他们毕竟是我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的回答也代表着我们的利益;他们答对了和答深了,我们脸上也有光──甚至在那里鼓起掌来。但是我们的姑姑──我们在世界在梦里和在这个舞场上唯一的亲人却对我们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们答得都对,姑姑也对,亲人和唯一也对,但是在这种场合,你们答这种话,还是没有切中要害不是我所要的答案呀,所以不但『姑姑』错了,你们自作聪明的亲人和唯一也错了。」
我们心里「咯登」一声。这个时候我们除了由于问题答错──看来在问题的方向上都错了──所带来的扫兴,还有对老曹和老袁自作聪明的努力和深入也同时错了因为他们刚才做的努力比我们大所以现在他们的扫兴也比我们大的情绪有些幸灾乐祸呢──虽然他们刚才高兴的时候我们没有嫉妒,但是现在在错误面前我们终于回过味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禁不住想在那里「噗嗤」一笑。但是我们马上又意识到,错的并不仅是他们两个,我们全体都跟着错了。这毕竟不是一个可以庆祝的事情。于是我们又在那里闷着头和绞尽脑汁地想新的答案。我们的头都伏在我们的小课桌上。但是我们想了半天姑姑除了是姑姑和亲人,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我们能说她过去是一个寡妇吗?我们能说她过去的嘴唇是一个地包天吗?──显然都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可是除了这些,她还能是一个什么呢?答她是一个伟人也有些不着边际,答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或是小天鹅也太显而易见就像姑姑是亲人一样虽然也对恐怕又不及她的意,那她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一只蛤蟆还是一条蚯蚓呢?我们实在想不出来了。我们的努力已经到了尽头了。我们的小脸都憋得通红。当然我们这种抓耳挠腮的尴尬模样也逃不出姑姑的眼睛。姑姑看到我们为难的模样不管从形体上还是从表情上都是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姑姑倒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刚才我们不敢对老曹和老袁这么笑现在姑姑对我们全体这么笑了。姑姑说:
「看你们的样子是真答不出来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我不痛打落水狗,看到别人为难就故意把难堪和尴尬的时间延长。在别人那里因为抓着这样一个机会也不容易所以会是一种享受,而在我这种机会太多了比比皆是所以我对尴尬时间的延长已经不感兴趣因为我想在延长别人尴尬的同时不也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吗?如果浪费别人的时间还是一种享受浪费自己的时间可就是一种自误了。于是我对世界的态度是:差不多就算了。别人能接受教训就行了。我该告诉你们,我就不分时间和地点地告诉你们了。现在剩下的问题是:如果我这么做了,在你们的小心眼和印象中,不会拿我当一个傻大姐吧?」
我们赶忙擦着头上的汗:
「我们不会那么认为,赶紧告诉我们吧姑姑。如果我们那么认为,我们成什么了,我们还是人吗?」
姑姑放心地说:
「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们。在告诉你们之前,我对你们刚才的回答还得稍微点评一番。你们回答问题,怎么就不考虑时间、地点和人物呢?在别的场合,在梦之前和我给你们带来的梦之路上,你们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世界上和路上的唯一的亲人那是不错的,但是现在我们不是已经越过那个阶段到达梦中了吗?于是再那么回答就有些陈旧和落后时代喽。就跟不上姑姑的步伐喽。所以我总是说,带领孩子跳跃社会阶段是没有好处的是要有反作用力和反弹力的,现在就显示出来了吧?你们回答我问题的时候,用的还是梦前和路上的思维吧?──你说当初我是爱护你们呢还是害了你们呢?当然,既然这么做了,现在再改也来不及了。只能进行一些思维的调整了。调整从哪里入手呢?就从我这个最简单易行的问题入手──记住,以后不管是我问起你们还是别人问起你们:寡妇·包天
是什么人?你们就再也不能回答我是你们的姑姑和亲人了,就好象你们在梦前和现实里就算你们的叔叔是总理和总统,当他正在接见外宾和在公众场合讲话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喊他是叔叔而要毕恭毕敬地喊他是『总理』或是『总统』一样。你们应该说『是,总理。』或是『是,总统。』听明白了吗──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
这下我们明白和恍然大悟了。我们马上把手贴在自己的裤缝上答:
「是,姑姑。」
姑姑拍着手说:
「看看,又来了。又叫上『姑姑』了吧?」
我们一下又明白了,我们也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在那里惭愧和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我们知道在梦前和现实里怎么给叔叔叫「总理」和「总统」,我们却不知道在梦里给你这个「总理」和「总统」叫什么呢。我们又乞求地看着姑姑:
「那么我们该叫什么呢?还得请──您明示。」
姑姑说: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我就明说给你们吧。在说之前,你们应该明白我和你们的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就好象你们和叔叔的根本区别在于他是支配你们的『总统』,而你们是受他支配的大多数的人一样──你们隔着天壤之别你们懂吗?现在你们跟我隔着什么,你们想起来了吗?──当然,让你们再想又是浪费我的时间──我一着急就拋开启发和诱导教育的陈规陋俗吧,我就撇开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老习惯直奔主题吧,我就直接告诉你们吧: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在于,你们是单体人而我是合体的花草呀!」
我们一下子又明白了。我们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而傻的脑瓜。本来我们也知道这一点呀,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忘记了呢?我们只想到了我们的亲情而没有考虑我们的身份,我们只考虑了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而忘记了对方。我们和姑姑的天壤之别在什么地方呢?换言之现在我们所以给她喊「姑姑」而她在我们眼里不再是寡妇或是地包天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不就是因为她比我们前进了一步成了合体的花草吗?所以她就带得了我们而我们带不了她,她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她就进入不了这个梦境了;没有我们这些单体人,这个合体人的舞会和狂欢照样存在;而如果没有她,我们还在单体的过去和现实的黑暗里摸索和乱撞呢。就好象我们过去在三国的现实生活中,我们为什么称老曹和老袁是自己的大叔我们给他们捏脚而他们对我们横加指责我们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走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是「丞相」和「主公」而我们是他们的臣民和百姓吗?他们离了我们能活,而我们离了他们随时就有被砍头和出局的危险。所以他们才能躺在自己家的被子垛上问我们时刻在心里崇拜谁呢,我们当然回答崇拜曹大叔和袁主公了。当他们过了三国破落之后,当他们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已经不存在的时候,当他们破落得已经混同于我们也成了我们中间的一分子之后,我们对他们又怎么样呢?我们一块蹲在南墙根扪虱子,谁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棉袄而又有谁主动关照过他们一次呢?民主和平等是一个好东西当然我们也能体会得到,但是民主和平等也能增加我们的势利呢。──当然,对于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人,你认为他们就真的喜欢平等和民主么?当他们说民主和平等的时候,就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不平等和不民主他们才这么说呢。说完之后他们照样要到戴维营的别墅里去度自己的假期,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不带上我们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还不如我们的姑姑寡妇·包天呢。她身为一个合体的花草,去参加自己合体人舞会和饭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上我们这群单体的孩子。倒是我们在那里忘乎所以地一下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和姑姑与我们存在的天壤之别了。我们真是太大意了。我们只记着她是我们的姑姑而忘记了她为什么是我们的姑姑。真是太对不起了姑姑。原谅我们的大意、无知和不知深浅吧。原谅我们的得寸进尺和忘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和自己每顿吃几碗干饭吧。忘乎所以起来我们就忘记了自己而只想着别人──只想着别人和我们的平等和亲情,而忘记了她和我们的区别与严肃,最后的严肃还要她给我们指出来──我们真是太不知趣了。我们忘记了这是梦里而不是现实,这是现在而不是过去,我们虽然在头脑里时刻提醒着这一点,但是一到关键时候我们又忘记了。我们哪里知道梦里的一切呢?我们哪里知道云有多高和雾有多厚呢?我们哪里知道山之巅在什么地方林之深又在什么地方呢?我们连到达那里的路怎么走都不知道我们就想一下子在那里玩耍了;我们正腔还没有唱好我们就想唱彩腔了;我们连走路都不会我们就想奔跑了;我们只记得梦中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好玩而忘记了就是把一场游戏玩好也是不容易的。这个时候我们不但忘掉了现在和梦而且也忘记过去现实和历史的教训了──就是在过去的现实和历史里,当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还在玩着儿童游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的儿童却被我们逼得一个个像成年人一样严肃──我们到底玩得怎么样呢?我们毕其一生的精力不也照样玩得一塌糊涂吗?我们的老曹和老袁就玩好了吗?不是因为一个寡妇在那里玩来玩去就玩住了自己搞来搞去不是搞了别人而是搞了自己吗?不是玩来玩去就被玩掉和让别人给玩出局了吗?──这么深刻的历史教训,还是被我们转脸就忘到了脑后。惭愧呀惭愧──惭愧还不仅当我们面对着历史而是面对着和我们有天壤之别的合体花草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那里不知天高地厚地狂妄和张狂;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冲劲一下就萎缩和蔫下来了。我们是一群犯了错误的孩子。我们简直想破碗破摔。不叫姑姑叫什么?你这面前的花草。我们无精打采得都有些鼓不起自己的勇气了。这时我们的合体姑姑又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她说:
「看你们那草鸡的样子。我所以要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并不是像过去现实中的总统一样是为了惩罚你们让你们今后懂一点礼貌,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然后才想起这对你们的提高也是有好处的;恰恰相反,我这样提醒你们对我自己一点都没有考虑而纯粹是从你们出发──这也是现在的合体的花草和以前的总统的根本区别。这也像我提醒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一样,现在我也提醒你们我和他们的根本区别。虽然这是多个层次的区别但它们在根本上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妙就妙在这里了。它们是九曲连环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山山梁梁和沟沟壑壑。这也是梦境和现实的区别。一下子跨越梦境和现实,其步伐不比一下子跨越生死之隔要小呢。生死之隔无非是一下子就去球了,谁也不知道谁了,不管你是姑姑还是叔叔,一去球你就什么也不是了。但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不是死而是到了梦境,于是你们和我还都是存在的呀──你的灵魂和肉体还都是温乎的,你们还在各家的床上打着山响的呼噜;仅仅为了一个共同的梦境,你们走到一起来了。由于目标的相同,我们的大人要关心我们的小孩,我们的合体人要关心我们的单体人──特别你还是一个枝头上开着两朵花的合体花草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对你们提醒我和你们的身份和我们的天壤之别呢。只有通过这种提醒,你们接着才能认识到我为什么让你们参加假面舞会和让你们戴上这一个个的兽头和虚假的面具呢。──我的这一环环策划说起来纯粹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明白一点了吗?当然让你们一下子全明白就好象让你们明白刚才我提出的问题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你们不明白将来明白也可以,梦里不明白就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上班看报纸喝茶看着看着和喝着喝着突然悟出来也可以──哪怕你们在梦中是真胡涂呢。其实这个道理也非常简单呀,梦里的真理也和世界上的真理一样都是很朴素的呀。正因为让你们明白了你们和我的根本区别我是合体而你们是单体这个天壤和根本的区别,你们接着才能明白和清楚我为什么让你们戴假面呢。我的孩子,你们怎么就那么傻呢?正因为你们是单体──你们为什么是单体呢?不就是因为你们长着一个肉身肉身上只有一个脑袋吗?我们为什么是合体?不就是因为我们是两个身子和两个脑袋的合并过去一个是寡妇一个是地包天吗?花开两朵怎么能表一枝呢?──你们可能也知道当我们过去是一个寡妇和一个地包天分别各是各的时候我们分别是一个什么德行,除了因为我的容颜在历史上引起过一场战争和纠纷之外,别的还真没有什么好说的;而现在我是什么样子呢?是山之巅雾之中一棵含霜带露的花草,一群孩子围着我一个在叫『姑姑』──虽然你们给叫错了。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正因为有这个区别,你们到我的梦中就不知所措和束手无策了,每走一步道都是不对的,每说一句话也是不对的。如果我仅仅把你们带到舞会接着就不负责任地撒手不管了,那我就不如不把你们带来让你们在单体的黑暗中继续摸索呢──不带到舞会倒是在关心你们,带到舞会倒是在害你们了。但我不会这么半途而废,我不希望看到人仰马翻,我会帮人帮到底和救人救到彻。假面的原因和谜底是:正因为你们是一个个的单个人去参加合体人的梦境、舞会、饭局和大规模的洗澡活动,我才让你们戴上假面呢。──你们进来的时候是单体人,而现在姑姑让你们一人戴上一个假面,戴上一个兽头,你们不是马上就在表面上也成了一个合体人的模样了吗?本来是一个人,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兽头,这不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了吗?甚至一下比姑姑还要领先一步和前进一个时代呢。姑姑不过是两个人的合体而成了花草,而你们一下又跨越阶段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起码从表和模样上是这样,你们不就一下与舞会的气氛相融洽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开始自信和有希望了吗?你们不就一下再没有陌生人和陌生地的感觉而像到了自己的家吗?不就马上不再感觉是到了别人的梦境而像到了自己床上做了一场属于自己的梦吗?这么深刻的用意和做法你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们没想到。我们一下就懵到了那里和傻到了那里──我们的姑姑,亲爱的姑姑──让我们先这么叫──等我们明白和清醒过来,开始欢呼和狂欢,还是十分钟之后的事呢。在这懵懂和化解的十分钟里,世界和梦在我们面前是一个空白。我们眼前立即开始放烟了。我们都僵在那里不动。一股一股和一层一层的烟在我们面前涌动、翻滚和弥漫。银幕上和舞台上云烟滚滚──我们的梦由此开始。刚才在梦里我们还没有睡熟还属于半睡非睡的浅层次,我们既想马上入睡又有些担心,眼看就要入睡了,我们又不放心地睁开眼睛,我们似乎看到了什么,其实我们什么也没看见;现在我们才完全睡熟了。这时你再让我们醒来我们又在梦里哭着喊着不同意──只要你让我留到梦中,你让我干什么都行;这时不要看我的睁眼和眨眼,这时的睁眼和眨眼和刚才的睁眼和眨眼可不一样;刚才的睁眼和眨眼是对过去的一种不放心,现在的睁眼和眨眼却是怕对梦中的未来的美好消受不起;就好象一场好戏马上就要开演我们总是不忍享受要故意在那里咳嗽两声一样,到了精彩的部分故意低头往两边看两眼一样,就像在洞房见到新娘我们故意不把盖头一下给揭开一样,还有的干脆说我本来就有睡觉睁眼的毛病──这也是人之一种,不睡觉的时候看他的眼睛在那里眯缝着,睡着了他倒大睁着两眼。──在我们进行讨论、狡辩和过渡的时候,我们是这么认为;但是多少年后回头再看,这仍是一种还没有真正进入梦境和在梦境中还没有找到感觉和忘我的表现呢。随着梦的越来越深入,我们才渐渐忘掉了自己。目前和过去才渐渐在我们的烟雾里随风而去。终于,新的太阳升起来了,世界已经成了一个新梦境过去的现实已经被全部冲刷和拋弃干净,这时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纯静呀,我们的心显得多么地安详啊,我们一下就站到了高山之巅和森林之秀,我们一下就看到了梦之路上的一排一排的红灯笼──它不是一盏两盏,它是一排排望不到边的延伸,它是一阵暴风骤雨之后明净和清亮的满天的繁星。世界和地球,都在我们的手中和脚下──现实中的地球一眼望不到天边只能看到太阳的起落,但是在这梦里,地球和太阳怎么就像是一个儿童足球一样在大海里忽上忽下地悬浮呢?这时我们还怕什么?姑姑,真有你的。你嘴上说一切的社会和人生,一切的舞、雾和梦境是不可跳跃的,但你在实际的梦境里,却一次次背着我们也背着上帝带着我们就跳了过去。最终白担心和白肤浅的倒是我们。就好象你带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一上岸担心的是您要把我们送到人市呢还是直接送到妓院呢,但是你交到我们手里的,却是一张五星级酒店的住房卡,接着又交给我们一张在这个国家取得长期居留权的绿卡,接着您又马上说,我已经给你们找到了工作,这个工作既不是到妓院和人市,也不是去餐馆刷盘子,而是到剧院去跳舞和到歌剧院去歌唱。我们觉得你能把我们这帮孩子领到您的梦里就够可以的了,我们明白我们和您的天壤之别虽然有时我们一激动就忘了这一点,但是谁能想到您一下就主动地自我牺牲把我们和您给扯平了呢?我们只知道戴上假面在现实中好玩或是趁着假面和灯黑能占到一些在正常面孔和光线下占不到的便宜,谁能想到凭着一个假面,我们一下就由过去我们自己也嫌弃、也惭愧、也到不得人跟前到不得人梦中一到人跟前和人梦中就露怯和手足无措的单体人,上升到丰富的温馨的合体人和我们亲爱的姑姑一模一样了呢?生灵的头上,戴着一朵鲜艳的花朵。十分钟的静止是我们思潮翻涌和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我们抚今摸昔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这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这真是凭空来了一个林妹妹,这真是我们过去所说的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好日子,现在终于在梦里实现了。不明白和不清楚的时候我们在那里激动地颤抖着憋了十分钟,等我们明白过来,我们一下就再也不听姑姑接着说什么了──从心理上分析也有免得把幸福一下引申得和抻得过长我们的神经受不了,我们的幸福已经够满了,我们现在只记着「我们只要一戴上假面就是人和生灵的合体」也就行了。于是我们一下又像梦之前一样犯了老毛病忘了梦里的纪律发了一声喊,接着就撇下姑姑冲进化妆室开始争先恐后你争我夺地来抢剩下的假面、面具和头盔了。──事后我们的寡妇·包天在回忆录中说:虽然这种不讲礼貌地撇下她不等她讲完还不知接着她要发挥些什么大家就要去抢假面的局面当时看起来让人伤心,但在她心里和梦里,这种局面却正是她所盼望的呢。她已经看到自己的成果了,她已经看到我们进入她的圈套了,接着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也和我们一样在那里开始高兴起来──虽然我们高兴和兴奋的方向不同──只不过她脸上不露声色罢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可真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狐狸。──当然这些事后她在回忆录中讲到的东西,当时我们想都没有想到。我们只顾在那时拼命地抢夺所剩不多的头盔了。牛蝇抢了个马面,猪蛋抢了个驴头,白蚂蚁抢了个绿蟑螂,刘老孬抢了个大白羊,小蛤蟆抢了个披头士,脏人韩抢了个骷髅腔……谁被拉下可就赶不上这快乐的梦之车和梦之舟了。戴到头上我们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戴上头面我们立即就可以和气氛融合地在那里载歌载舞和群魔乱舞。整个假面舞会和剧场里充满了我们的冲抢和横闹。脚下跳起的在梦里升起的灰尘已经遮蔽了天空。这个时候寡妇·包天姑姑倒是不见了──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们不叫她「姑姑」到底该称呼什么。倒是我们中间个别由于年老体衰在化妆室没有抢上假面和头面的人开始在舞场里嚎啕大哭,埋怨我们年轻人没有礼貌,不知道照顾老人──岂不知这种犯抢正是照顾了他他没抢上假面倒是他的福气呢?接着在下一章里我们还要由他来照顾我们呢?你说是谁照顾了谁?谁照顾在先谁又照顾在后呢?──但在当时我们并没有想那么多,我们就是戴上假面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乱蹦乱跳,早把老人的啼哭拋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摇头晃脑,嘴里不知叫些什么,嘴里不知嚼些什么──也许这些我们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们已经上了姑姑的当。我们以为我们戴上假面就真的成了合体人。──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又密布到我们面前。这时舞会已经结束了。接着我们该吃饭了。跳过舞就吃饭,我们是多么地愉快。我们的梦境马上就转到了餐厅。一桌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们。我们身上已经跳得热气腾腾,头上就像是开了锅的馒头笼子一样往上冒着蒸汽。餐桌上不但有龙虾和海马,每一个桌子中间还开着一个圆窟窿──这个窟窿说明了什么呢?──圆窟窿里箍着一个猴子头,猴子在那里「吱吱」叫着,就等着我们将它的脑袋砸开取出猴脑,下到火锅里涮成豆腐花用小笊篱捞着吃;它的腿在桌子下面乱跳和乱动,它倒是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临了──这个时候我们倒突然在意识上有些清醒:这些猴子怎么像我们中间的某些人呢?还有桌上已经被浑身扒皮心脏还在跳动的蛤蟆──但这种清醒也是转瞬即逝,我们只是感到我们到了姑姑家到她梦中来串亲她对我们可真是照顾,把我们以前没有吃过的饭菜全都端上来了。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是这里的主角,戴上假面的人没有一个人感到自己受到冷落。于是我们也就不拿姑姑当外人地发一声喊,拿出用自己脑袋热气蒸出的馒头,就着寡妇·包天姑姑给我们安排的丰富的宴席,开始在那里大吃大嚼起来。我们吃得可真是畅快呀。本来我们在梦前和日常生活和现实里只能吃八个馒头,现在我们一下就吃下24个;本来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只能吃一盘菜,现在我们每个人都能吃下半盆。我们吃了一桌又一桌,吃了一盆又一盆──这个时候我们才想到,我们有多少日子没有吃饭了?本来我们的肚子、肠胃和感觉都已经饿过劲儿久饿不饥地把这问题给忽视了,现在因为姑姑的宴席我们突然想到了这一点。既没有吃过一口饭,也没有喝过一口水。从第一只小天鹅到第三只小天鹅,她们都没想到让我们吃饭。饿着渴着过了劲儿,别人不提醒我们自己也就忘记了。我们历史的饥饿是多方面的──当你在那里拉起窗帘和灭了大灯和顶灯来开一只粉红色或是桔黄色的台灯或是床头灯的时候,她(他)(它)在那里说:不要营造气氛了──于是就从这句话开始,你就在人生的经历上第一次出现了滞退。仅仅因为一句话,就提醒我们的历史了吗?寡妇·包天姑姑,多亏您,唯有您,你拉开窗帘和天缝的时候,也同时挽救了我们的不幸和滞退,唤醒了我们的饥饿──我们日常感觉自己饱饱的,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我们在现实的境况中没有赶上和改变的一切,现在在你的梦里让我们接二连三地赶上和改变了。我们来参加聚会,我们来跳舞,我们一戴上假面就成了人和生灵的合体,接着我们又吃上了热气腾腾的丰盛的筵席一下就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饥饿。我们感动得潸然泪下。请原谅我们狼狈的吃喝相。我们既然想起了遥远的饥渴的记忆,我们也就顾头不顾尾地在那里狠命地补课和要将过去的一切损失给捞回来。姑姑,你将一切又替我们考虑得是那么地周全,因为我们戴着假面──不说它在合体方面让我们感到跨越和跳跃,就是单单对于吃相来讲──由于它的存在,不是一下就遮住了我们的真面目可以让我们肆无忌惮了吗?──但我们哪里知道,由于我们对姑姑只存感激而失去防备之心,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就上了寡妇·包天俩婆娘的当了呢?一切的毁灭和被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呢?──这时我们防备的仅仅是我们之间和我们自己。由于大家都戴着假面,这时在我们中间,已经找不出一个乡亲了──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寡妇·包天的阴谋是多么的高明啊──我们相互看着对方的兽头我们就成了一群马、一群猪、一群羊和一群蛤蟆和畜生──这时在我们眼里没有别的,就是一群畜生在这里胡吃海喝和肆无忌惮,于是我们埋着我们牲口的头吃了一盆又一盆。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又转了出来,她开始变成了一个笑容可掬的服务员──又穿出了她的前清旗袍──这时我们才知道她前清旗袍在这个舞蹈中的用途了,这时我们终于知道不给她叫「姑姑」该给她叫什么了,原来就叫「服务员」,叫「公仆」我们吃了一盆,她接着又端上来一盆。你可以想象,要给一群几十年没有吃饭只是傻看节目的畜生供应最后的晚餐,这个厨房和饲料场得有多大呀。得有多少厨师和面点师呀。我们明显看到寡妇·包天服务员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已经忙得气喘吁吁和莺啼燕喘。她的脸蛋都已经被细汗给浸得通红了。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都开始唤醒我们的羞耻之心了。我们不该将前三个小天鹅的账也算到我们最后的一只小天鹅身上。但是我们这最后一只小天鹅,还在那里笑容可掬──这个时候我们倒是意识出一点可怕──仅仅是这不变的笑容,但是我们为了眼前的利益和我们的饭盆,转瞬之间又把它给忘记了──我们还没有吃饱呢。我们的服务员这时做出体贴别人和客人的样子在那里笑容可掬地说:
「不要紧,没吃饱就不要停下来,一直到吃饱为止!」
「厨房里的菜多的很,你吃了这一盆,还有下一盆。」
「要不要再开一瓶香槟或是开胃酒?」
……
光阴荏苒,逝者如斯。终于,我们吃饱了。我们喝饱了。我们已经喝醉了和饱醉了。我们摸着自己紧绷绷的肚子,一动都不想动了。不要说我们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和喝过,就是前三只小天鹅还没有飞来的时候,我们还有正常的饭可吃和正常的井水可喝的时候──在我们的过去和现实里,也吃喝得从来没有这么饱过──此饱哪里有?只有梦中来。谢谢您,亲爱的服务员。我们用牙签剔着自己的牙,挤出了我们最后的一句话。这个时候我们的服务员看着我们酒醉饭饱的样子开始在那里高深莫测地笑了,她又提醒我们:
「你们只顾吃饭,你们怎么不到厨房去看一看呢?」
我们倒是把这一点给忘记和忽略了。就是在过去现实中的领袖,吃完饭还不忘到厨房和厨师们干一杯呢,端着杯子不但感动别人连自己也感动了:
「谢谢你们,你们辛苦了。」
多亏服务员的提醒,让我们又懂得了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合体之人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肚子在那里撑得难受──已经有反应了──双腿已经蹲不下去了,还是一人又从杯盘狼籍的桌上找到一杯酒,开始一窝蜂地──好象谁走到前面就比别的同类早觉悟一点和更懂礼貌一些,不是一切文明礼貌都来源于服务员的提醒吗?我们听到的不是同一句话吗?──涌进了厨房。但等到了厨房,我们才开始大吃一惊但是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转脸想找带领我们的服务员,寡妇·包天姑姑再一次「兹溜」一下就不见了。她已经事先逃出了她设计的梦中。原来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既没有厨师,也没有小工,既没有剥葱的,也没有剥蒜的,我们干杯找不到人呢──一开始我们醉醺醺地还这么想,但是转念之间,我们就清醒了──我们的酒一下就被吓醒了,接着就感到恐怖和可怕了。我们的神经一下就张开了。我们的冷汗一下就从后脊梁到屁股沟里冒出来了。厨房里刚才还有一盆盆饭菜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还熙熙攘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现在等我们要跟他们干杯来到这里的时候,偌大一个厨房原来空无一人。如果厨房里单是空无一人我们还不感到恐怖,那么偌大一个厨房──相对寡妇·包天服务员,前三只小天鹅玩的一切把戏都是小巫见大巫──连一个灶台和一个冒烟的铁锅都没有,就让我们感到可怕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屋。到处都布满灰尘,到处都是一片久不进人的空寂和空寂的回荡,只有一道道的蜘蛛网挂在厨房的空间和屋顶,一缕缕明亮的阳光透过屋顶和蜘蛛网打在地上。风透过天窗吹来,整个屋子和蜘蛛网就晃动一下。四个大的屋角和拐弯处堆积着废铁和废麻袋……原来热气腾腾的一切,都是从这样一个多年不见人烟的空屋子里端出来的。我们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和傻在那里,我们又一次在惊讶、惊险和惊慌的不懂和不明白之中脑子出现了10分钟的空白──这也给我们的寡妇·包天服务员提供了最好的回旋余地。通过这10分钟的准备和换装──谁是服务员呢?──她就可以对我们一网打尽煮尽炖光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的梦境和空屋里。我们在懵懂的十分钟里想把我们的表情改成半边脸哭和半边脸笑都来不及,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屋听天由命地等着下一步的到来和发展。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熟悉和不知所措,这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比起历史上任何一次不知所措来得都要恐怖和突然──它是以一种温文尔雅和好玩的方式到来的呀。过去的一切懵懂和不知所措,现在看来只能算是一种儿童游戏。我们吃撑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是硬的还是软的?是石头还是癞蛤蟆?还是一层层和一道道的人皮呢?推想下去,时光可就倒流了。我们可就彻底玩完了。更大的问题是当我们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活生生地站在别人的梦境中呢,一切还不由我们自主呢。当我们觉得我们宁肯死的时候,我们还得在一切的恐怖和不知所措的境地里再煎熬一阵呢。刚才我们上岸的时候,我们还认为一下真的到了福地呢;我们只知道欢呼我们跳跃了许多必不可少的阶段我们一下就成了舞会和假面的一员,谁知道这些阶段果然是不能跳越的最后就成了别人谋害我们的一种阴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还不如一上岸就让她把我们送到人市或是卖到妓院呢。相对这空屋来讲,那里倒是一个福地呢──在长久的日子里我们还有一个盼头和一种自贿自身的机会,现在我们为了贪图一时的便宜终于被人一网打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一个都没有逃出去。我们终于成了别人杯中的苍蝇。──终于,自我毁灭的时刻到了,我们不用再等待了。我们清楚地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在吃惊和恐怖的空档和空地里,听到我们手中的杯子「咔啦」一声就自我粉碎了。一股一股的酒流──多么庞大的酒流呀──开始把我们冲离了这屋子,冲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和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酒流似乎又变成了泔水,我们自流自身地渐渐在这肮脏的泔水里就自己把自己淹没了。一只只苍蝇随着泔水在四处漂流。这就是我们饭后的洗澡、桑拿和按摩了。最后,所有的儿童都随着漂流漫山遍野地睡着了。水渐渐落下了。赤身露体的儿童苍蝇的尸体也就一动不动地暴露在漫山遍野。暴露在云中雾里。暴露在山之巅和林之秀。暴露在我们的梦之中。暴露在我们的银幕上和舞台上。──这时剧场里响起了热烈的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最后一只小天鹅的舞蹈、开心和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不但是最后一只小天鹅,连前三只小天鹅,也一下都从山巅、从云里和雾里,从梦里和苍蝇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走出来,她们手拉着手,满面笑容地开始翘起她们的羽毛裙和她们的小辫子联袂向我们台下的观众谢幕了。一个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原来小天鹅之间是已经串通好的吗?──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一切都毁灭了吗?可爱的苍蝇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恐怖真的到了最后一幕和最后一只小天鹅就真的成了恐怖而不再是开心和欢乐了吗?欢乐颂的童声歌唱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吗?前三次的不消失和前三只小天鹅对我们的手下留情仅仅是为了最后这只小天鹅的演出和为她的表演再提供一次机会吗──把我们的欢乐永远扼杀了吗?我们的尸首就永远浸泡在泔水里再也不能复活了吗?我们的姥娘真要像当年的大卫看着儿子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终于被杀时那样──在我们村后的土岗上和小河沟边大为伤恸和哀哭了吗?她抱着我们一个个肮脏的小尸首,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这些小尸首就再也活不回来了吗?──她老人家白发苍苍地哭道: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这时银幕和舞台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世界已经成了一片黑暗。连姥娘在空空的剧场里和银幕上一个人痛哭的身影突然也不见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像游丝一样被揪断了。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从此生死两茫茫,世界向何处去呢?观众们在想。当他们真的开始搬起自己的凳子默默地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也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漆黑的天空中,突然、陡然、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地、猛不丁和猛然闪亮地出现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卷三10营救与拜拜.1
四只小天鹅联袂和高兴得还是太早了。先说一说她们的联袂。一开始她们是没有联袂的。一开始她们跳的都是独舞,不过横穿起来看就有些结构的力量了。一开始她们还在比赛和相互不服气,后来一位法老和阿訇,一位主持和大和尚、一个洞主和道长告诉她们:不要相互不服气。她们才突然醒悟:她们的服气或不服气,原来只是整体结构中的一个环节罢了;不服气也是结构安排中的一种需要,让你们显示自我只是为了维持结构中的一种平衡。于是翻然改图,易迹更步,开始联袂向大家谢幕。谢幕之后,她们接着还玩了一出卖醋和卖酱油的游戏呢。小天鹅开始玩起卖醋卖酱油的游戏,也算是散场之前的一种情感温故吧。也算是对看了千年演出的观众的一种回报和感激吧。也算是为了把她们天鹅的谜底给揭穿吧。临散场的时候,总要对观众有一个交待。秤、秤砣、各种各样的瓶子和坛坛罐罐等道具开始出现在舞台上和银幕上。把兑了颜色的浑水就当成酱油或是醋吧。买醋的和卖醋的,开始分成两班。把核心分开,把天鹅分开,把合体分开,恢复到儿童时代开始自卖自身吧。一开始你当卖酱油的,后来你就当买酱油的;一开始你当店铺的铺主,后来你就当光顾店铺的顾客。把发票和记账单摆在台上。你的身影开始在店铺里外忙乎。买卖的过程中,出现店主故意找错钱顾客出了醋店突然发现手里的酱油瓶分量不对如果把这样的酱油拎回家肯定得挨咱爹的打于是幡然悔悟马上折回头找店主算账这时店主提上裤子不认账灌到瓶里就不认斤两两人开始各执一词地在那里大吵大闹的情节──游戏玩得多么过瘾和红火呀。一会儿你的小身子就气喘吁吁。你的屁股沟里流出了过去小天鹅都没流出的畅快的汗。你觉得好玩吗?在这门前挂着一块在风雨里飘摇的油渍麻花的布条的温暖的小店里──谁知最后你们又不是这么玩的。我们看这小店也就以为它是一个小店,谁知道这千千万万的小店正是培养英雄的学校呢?他们就是在这里练就阴谋和舞蹈的。这是西点军校。这是舞蹈家的摇篮。歪歪扭扭的小道,通往世界各地。你是宾夕法尼亚大街吗?你是唐宁街吗?你是爱丽舍田原大街吗?万千的军马和雄壮的乐队就埋伏在山的四周和舞台之下或是酱油店和醋店之后。我们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就已经发现那里在下午三四点钟懒洋洋的太阳下所埋伏的冲天的杀气和嚣张。于是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本来我们还骑在小毛驴上打瞌睡,现在我们一下就清醒了。就像我们在剧场里虽然还没有看到雄壮的舞剧或话剧,一块厚厚的幕布还遮挡着我们的眼睛,但是我们仅仅听到黑暗的乐池里传出的各种乐器的对音,我们就知道这个舞剧和话剧所潜在的雄壮程度了。就好象我们见到心仪已久的明星和梦里──我们又要说到梦里了,对不起。──的美人一样,当她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这时她做些什么和说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坐着和在这里说话。我们的酱油店和醋店呀,原来并不开在阡陌的小巷,而是开在沸腾的群山和马上就要开演的雄壮的话剧和歌剧之中。这时四只联袂的小天鹅摇身又合成一个人──一个绑着红头绳的小女孩,开始在雄壮音乐开始之前的对音声中来往穿梭──一会儿她在柜台之内当店主,一会儿她又转到柜台之外当顾客──多么孤寂的童年啊。幌子一下就变小了。醋店一下就变成茅草屋了。
「店里有人吗?」
小身子或红头绳转了一圈柜台。
「有人,你要买什么?」
小身子或红头绳又转了一圈。
「我要打醋。醋多少钱一斤?」
转了一圈。
「一毛五。你要打多少?」
转了一圈。
「我要打一斤。」
转圈。
「提子不见了,我去找提子。」
转圈。
「你要快一点,离了这瓶醋,吃不了梢子面。」
……
「这是一瓶醋,给你。」
转圈。
「这是三毛三,给你。」
转圈。
「找你一毛八,给你。」
转圈。
「这张票太破,给我换一换。」
转圈。
「换吧一瓶醋,不换吧老主顾。还是换了吧!」
……
做出门状。突然做发现状,又急急忙忙回身。
「这醋不对味儿。」
转了一圈。
「怎么不对味儿?酸得刺鼻子。」
转圈。
「闻着味儿太淡,里面加了水。」
或者:
「分量不太够,拎着就不对。」
或者:
「找钱找错了,找了一毛七。」
在柜台里做愤怒状:「明明一毛八,怎么一毛七?」
或者:
「明明两提子,怎么会不够?」
或者:
「谁往里加水?加水是孙子。」
接着放到鼻下闻,称斤──用电子秤也用弹簧秤,或者:
「把钱拿过来,我再数一数。」
接着,做出自认倒霉不与主顾计较的样子:
「给你加半两,亏让我吃了!」
或者:
「给的是一毛八,现在是一毛七,出门你丢了,现在来找齐!」
柜台外的孩子哭声:「清平白世界,哪里丢钱去?」
「缺了一分钱,这家难回去。」
柜台内做出无奈和自认倒霉的样子做出结论:
「怕就怕孩子来打醋,不行他就给你哭。」
…………
接着店铺就不是一处了,一个个酱油铺和醋店在炮弹爆炸和鼓乐齐鸣声中开始到处开张。满世界的打醋和卖醋的游戏一处处在生根开花。世界上充满着醋店和酱油铺。玩过酱油和醋的游戏之后,接着再让他们玩老鹰捉小鸡──女孩子开始压腿、伸腰和在练功房练集体舞──练好集体舞才能练独舞,先在合唱队里混唱和混录然后才能独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还有什么联袂不联袂的问题呢?如果你是小鸡,鸡娃一大串,面前的老鹰一动,鸡娃全体都要动,前边动一步,队尾甩起来就要动十步;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个早晚要被老鹰吃掉,何联之有?如果你不是鸡而是鹰的话,如果你是法老、洞主、道长和主持的话,你也就不用跟人联袂;不管是在日常生活里还是在梦中,你们都是鹤立鸡群和独往独来,你们之间都相互不服气;等中午你们午休了,你们的鞋和拐杖也会偷偷溜出来,下凡到人间作怪──在洞主面前你们是鞋和拐杖,到了我们人间你们就成了精,搅得我们鸡犬不宁;你们呼风唤雨和云山雾罩,你们恣意汪洋和胡作非为;到头来人们在现实和梦里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来,当鞋和拐杖站在阳台上和舞台上的时候,都是法老和洞主午睡的时候──甚至是您老人家上午十来点钟偶尔打瞌睡和栽嘴的时候。您的一双鞋──这是哪一个人间的多情的姑娘坐在杏花三月天的火红的桃树下纳的鞋底和上的鞋帮呢?您的一根拐杖──这是山之巅和林之秀的哪一棵枣木棍子做成的呢?在您是梦中的一场小孩子过家家玩的是卖醋卖酱油或是老鹰捉小鸡或是在杀气四伏和音乐就要轰鸣之前的对音之低压──是一个低气压和气压槽吗?──的游戏和玩笑,而在我们就真的把它当成一场世界大战和民族灾难了。最后当我们妻离子散──为什么在剧场里一次次地寻子觅爷呢?是心头和心底的一种预感吧?──和家破人亡的时候,法老和洞主的一场黄粱美梦还没有醒过来呢──为什么当鞋和拐杖下来的时候总是说做梦和要把我们带到梦境里去呢?看来也是对主人的一步一趋和顶礼膜拜呀──你也有心理负担;但在我们这里,也就成了清新的人生的头一遭了。主人在做梦,我们也跟着在做梦;主人在打呼噜,人间城廓也都在打呼噜;主人在那里梦呓和说梦话,我们这里就开始胡说八道;主人在那里胡说八道,我们这里就要开假面舞会了。鞋和拐杖,在我们看来你们已经是开创时代和带来开心时代的伟人了,但你们在主人那里,也不过是趁主人不备暂时溜出去的一种释放和回归罢了。你们在对我们做着一切美梦的时候,你们还对主人的梦醒提心吊胆呢。看着你们已经在我们身上无所不用其心了,其实你们的心在哪里呢?还是时刻不离你们主人之左右啊。看着你们是在我们的人间和梦里,其实你们还是在主人的云里和雾里。你们的云里雾里对于我们已经够神秘的了,谁知这云里雾里只是一种简单的模仿和主人一场梦的余波。但是借着这点余波,你们已经在阳台上和舞台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做成了「改朝换代」的大事情。已经在那里让我们从单体走向了合体。不是换了一个小天鹅,而是已经换了四拨。我们在寒冷的冬日和大杨叶飘落之间已经水米不打牙地等候了几千个日日夜夜──当主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鞋子和拐杖不见的时候,虽然也愤怒地说了一声:「畜生(或是孽障)还不归来?」但接着也就一笑了之──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大梦初醒和变成一堆苍蝇了。这个时候厨房里怎么还会有热气腾腾的锅灶和炉火呢?可不就成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光顾的落满灰尘和挂满蜘蛛网的空屋了吗?──故乡是什么?故乡原来就是人去楼空的他人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这是当年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幼年时代──当我们学着卖酱油和醋的时候,我们在开展什么是故乡和何回之有大争论和大讨论的时候,我们的白蚂蚁舅舅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当时看这句话也没有什么,现在回头来看,把它放到现在特定的现实和语言环境里,它就不幸而言中地一下显现出它内在意义的最大含量,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灿烂的光芒,过去岁月蒙在它身上的灰尘一下就被拂掉了。白蚂蚁舅舅,有你的!──原来,烟飞灰灭和大人小孩都变成苍蝇、蚊子和蠓虫之日,也就是鞋子和拐杖迎着太阳飞回主人身边──这才是回归呢──之时。什么是开心、快乐和快乐颂的时光和时代呢?──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概括我们只能说些当时的细碎感受只有当我们一头撞到南墙上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和仰面大哭地感到,从石头到一间布满蜘蛛网的空屋,就是天鹅给我们带来的开心、快乐和快乐颂的一切了。再没有这么好了。安排得再没有这么到位和精彩了。虽然我们一步步上当感到委屈,但是结局是出人意料的。恐怖就是开心。无聊是我们的主题。没有长时间在广场和剧场里等待的无聊,我们怎么能会盼望恐怖呢?只有当无聊成为我们情绪基调的时候,恐怖才能在这种基调之上产生出必然的尖叫。就好象当我们置身于纳粹集中营──在奥斯维辛的时候,你们以为我们的恐怖是无时无刻不在吗?错了。如果是这样,恐怖也就不成为一种刺激了。占据着我们大部分时间和生命的,还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无聊──恐怖和毒气的到来,倒是我们不思再生的一种盼望。所以你们就能看到当我们走进毒气室和焚尸炉的时候,我们是那么地听话、安详和毫无反抗。无聊已经占满了我们的心头,我们需要任何方式和形式的改变。于是就有了四只联袂的小天鹅开始比赛和变换花样的恐怖和对我们的一次次刺激──谁知道你们最后又殊途同归呢?你进入一个美容院就如同进入一个黑箱我们不知道你返回阳台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悬念的本身对我们就是一种刺激,这时你拿进去的是石头哪怕拿出来的还是石头我们也因为这种出进的变化而不是石头的变化而在那里跺着我们被岁月和寒风冻得和板结得麻木的脚而欢呼。何况你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人皮呢?接着又有人放弃了绞肉机一下子把我们带进了绞肉机。最后一只小天鹅又放弃了绞肉机一下子把我们带到梦里和云里雾里,一下就在梦里云里雾里把我们变成了苍蝇、蚊子和蠓虫。──对于已经过去的历史,我们感到无话可说。小天鹅之间的联袂是这样的天衣无缝和珠联璧合。不同的表现形式,形成了一个整体的冲撞和和谐的结构。不同的作战军团,构成了一个立体战争。如果说当我们身处其中的时候看不清楚就是回头来看它们各自在回忆录中对这一历史事件还各有各的说法或者是各执一词的话,那么到头来它们在回忆录上也恰恰形成了一个整体呢。站在天鹅的角度和站在我们的角度,站在玩弄者的角度和站在被玩弄者的角度看问题得出来的结果毫无二致──但是如果我们不站在这个角度而把我们的角度再拔高一些,把我们的立场再转变一下,再从云里雾里上升到云之上和雾之上的蓝天之中,让我们从剧场、美容院、绞肉机或是空屋子里走出来,我们如果一下能站到打瞌睡和睡了中觉的人的角度──这么来看,当初我们伸一伸懒腰还是对的,最后在别人的提醒下用坚强的意志把瞌睡和哈欠给压下去恰恰是错误的呢──何况,后来云中雾中的睡着是真睡着吗?不是还像在现实中想着跳舞和吃饭吗?还是没有睡着──如果我们站在说睡着是真睡着的道长和洞主的高度和立场上看问题,我们才能发现问题的真谛呢。说到底不就是一只鞋──洞主和道长的鞋往往还让别人先穿破,然后他再接着穿呢──或是一根共同的拐杖闹的吗?在洞主面前,小天鹅也是我们可爱的同伙呀。鞋和拐杖也是我们可爱的一份子呀。它们是那么向往我们平凡、重复和无聊的人间──一直到我们的现实之梦。它们是那么想过我们人间米面夫妻的生活。掏出一根簪子,划出一道银河。它们对我们的不同引导显示着它们对我们的接近和试探。不是我们对它们感到恐怖、开心和欢乐,而是它们对我们感到恐怖、距离和难以接近。它们用它们的美容院、人皮、绞肉机和梦境来接近我们的日常和重复,当我们感到可怜和无助,在寒风中跺着麻木的脚打起哈欠和伸着懒腰感到难以煎熬的时候,当我们看着它们的脸色把一切都交给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对我们更加恐怖和感到难以接近了。因为我们的麻木和无可奈何的姿态,倒是和它们的师傅、主人、道长和洞主有些相像呢。当我们稍不留神打了一下哈欠或是睡了一个中觉,你就变成了恣意汪洋的天鹅;当我们发觉这一点就要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你又变成了一个老头子的破鞋和拐杖。说到底不是你们害了我们,而是我们害了你们呢。虽然到头来我们归途一致,但在这之前你们对我们的向往之心是我们没有的呀。你们给我们提供了场地、阳台、绞肉机和梦境,我们功利地利用着这一切来解决我们的心理恐惧──为什么永远把心放不下来呢?──利用你们的大恐惧来覆盖我们的小恐惧──为什么说恐惧就是快乐呢?──你们跟我们开的玩笑却是单纯的。我们担心的是你们手里会亮出什么东西,会带我们跳什么舞和吃什么饭──所以就有了假面和请客吃饭,而你们仅仅要跟我们玩一玩卖酱油或是卖醋的游戏。在洞主照妖镜的光芒下,我们才知道你们是单纯的,我们是复杂的;你们虽然表面上成了合体其实你们才是单体我们表面看是单体其实我们肮脏龌龊的内心才是合体呢。你们用你们的合体也就是单体向我们接近,我们用我们的单体也就是合体来拒绝、限制和磨搓你们。是我们害了你们,亲爱的破鞋──多么合脚、温暖和富有感情和深情的鞋呀,虽然看着鞋帮都透了和鞋面都烂了,但是我们还是舍不得丢掉你呢──亲爱的拐杖──亲爱的姥娘,您拐杖里的龙珠哪里去了呢?真是龙珠丢失之日,就是您老人家离开我们或者说是我们离开您老人家之时吗?──、可爱的小天鹅。天鹅猝死之日,就是鞋和拐杖飞升之时;你们飞升之后,我们接着就遭到了灭顶之灾──汪洋在我们的头顶,慢慢地合拢了。
一个非洲军团──红眉绿眼第八十二航空师正在云里雾里飞行。几百架坚固的小霸王战斗机正在空中一步步接近我们的故乡──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步话器的蜂音正乱七八糟盘旋和折射在地球两端。几百架小霸王里藏着几万名整装待发怀揣长短武器剃着当年六指叔叔曾经给我们剃过的小平头和板寸的黑人士兵。
「黄河黄河,你们现在到了哪里?」
「泰山泰山,我们已经快接近小刘儿的故乡。」
小刘儿,我们的亲人,你也是久违了。我们在文章中不见你为主角也有好些章节和历史时期了。看着这些可爱的黑人兄弟,我们再一次想起了我们的当年──这一切事情的缘起和由头──还是我们儿时幼稚的时候──因为我们的孤陋寡闻和固执我们怀揣着理想要孤注一掷地同性关系者回故乡──
……
这些黑人士兵正在飞机上翻阅着小刘儿的历史资料。在资料中间,还夹着一张小刘儿的大幅照片。一位背着折叠式冲锋枪的中士挨个交待自己的下属──边走边指着士兵腿上的照片:
「就是他,到时候不要认错了。」
鞋、拐杖、小天鹅姐姐的心,原来就是你们,物化成了一下小刘儿。小刘儿就是天鹅的心。他现在还明珠暗投地藏在他故乡的马粪堆里,我们得把他拯救出来。这既是对历史的结束有个交待──临终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是对故乡和人类负责。我们原来都以为小刘儿是一个人间的调皮孩子,是一个供我们取乐、供他爹出气的窝囊废干脆就是二百五,谁知道他竟是一个我们不常见的鞋、拐杖、天鹅的牵肠挂肚的血淋淋的心呢。这时中士又向士兵交待:
「我们只是把心找到就行了。肠儿啊肚儿啊这些下水就暂时不要管了。」
指挥这个庞大军团──一个整编航空师的人,竟是一个中士。这里既没有总理和总统,也没有秘书长、军团长和师长,单有一个中士就够了。这是对我们故乡的蔑视呢,还是跟我们故乡及小刘儿开的另一场玩笑呢?是一个为了告别的聚会呢还是一个真枪真刀的排除呢?是为了拯救故乡呢还是单为了拯救一个小刘儿呢?策划这个方案的人是谁呢?心找回来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吗?──起码我们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长老和洞主又会怎么想呢?我们一切严肃的努力和挣扎,对于大梦初醒的他来说,会不会又是一场玩笑呢?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他漫不经心的一种试验吗?抑或是两个洞主和长老相见,另开辟的一个饭后茶余的话题?你最近又遇到了什么新鲜事?最近可有什么新闻?这时天上正下着雪,室外和洞外是一片披着银色铠甲的冰封的天地。大雪满弓刀大雪也盖过了一切的马粪、黄土和历史。一切都成为现实、现在和梦以及两个洞主或长老漫不经心的闲谈。室内炉火正红。看着扑闪和摇摆的火焰,让你有瞌睡的感觉。只是为了排除瞌睡,两个人边喝着酒边漫不经心地谈:
「听说他们正在找心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小刘儿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你的破鞋呢。」
「听说他们正在找你的拐杖呢。」
……
本来两个人之间还有些相互不服气,还有些你高我低和你多我少──包括两个人之间的酒量──现在因为这场谈话转化成一种相互尊敬和服气了──谈话的内容能改变两个人的关系呢。说着说着两人相视一笑,果然摆脱了大雪天在炉火旁饮酒的低迷和不振。鞋和拐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在整个军团正在寻找天鹅的心也就是小刘儿的时候,在几千名黑人士兵在那里齐声吶喊着:
「魂兮归来!」
──我站在黄河岸边──我们就是黄河,我们就是泰山──的时候,洞主和长老无非在说:
「鞋兮归来!」
或者是:
「拐杖归来!」
罢了。这就是我们曾经浸泡过的充满血水和盐水的整个历史。你这里丢失了一只鞋,我们那里就丢了天鹅的心──当我们六神无主的时候,我们就展开了一场重大的军事行动;你这里打一个哈欠或是一个喷嚏,我们那里就出现了一场人类风波和故乡危机的疾风暴雨──我们全体都得打摆子。「开什么历史玩笑!」这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挂在嘴边的话,现在看来就又一次说错了。我们把这话说早了。我们把这话说到你前头了。因为这句话唯有你能说得出和说得起。接着你们又在云里雾里不见了。你们在炉火旁喝着酒又开始瞌睡了你们从银幕和舞台上再一次淡出和淡化我们开始在飞机上满怀信心地又要掀开历史的新的一页了。我们似乎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缺陷,于是我们知道去拯救小刘儿就是去拯救自己。对一个灯火辉煌的大都市采取必要的军事行动,本身也有一种好玩的刺激呢。何况是去救小刘儿。一场严肃的正剧,马上又被我们化成了喜剧──这才是洞主和长老所想不到的。这才是小刘儿和鞋和拐杖的区别呢。这也怪不得我们呀爹娘,当年我们在学着卖醋和卖酱油的时候,我们就学着往里面加水了。也正因为是这样,因为整个行动的化解性、稀释性和玩笑性,我们又负负为正地显得格外严肃。就好象我们在一切玩笑和娱乐面前在打扑克和打麻将的时候,我们一开始不严肃后来打着打着就严肃了一样,接着我们就真的急了眼和动了气,就粪土──是我们后院的粪土吗?──当年万户侯地一掷千金转眼之间就把我们的万贯家产化为乌有。我们的小霸王飞机在天上严肃地飞着,我们的步话器在和地球另一端的参谋总部严肃地联系着。我们已经快接近小刘儿的故乡了。这里是产生过老曹和老袁、产生过老孬和猪蛋、产生过一个六拇指拉动黄河──你是黄河吗?──的六指叔叔、产生过小虎牙一笑就酿成另一场严肃战争的沈姓小寡妇、产生过我们可爱的乡亲小刘他爹、白蚂蚁、小蛤蟆、脏人韩、郭老三、地包天……的地方。在故乡的近代史上,这里还产生过同性关系、生灵关系、灵生关系以及人的单体和合体、恐惧和快乐颂的时代。等我们救出小刘儿飞机开始返航的时候,我们还准备让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城市和人员问候呢──我们准备把小刘儿再次转化成一个被我们拯救的落难领袖──每当他在高空向地球问候一声,我们所有的步枪就向空中打一梭子激光弹。我们在翻阅他材料的时候,就已经给他写好了将来的问候词。这不也是小刘儿打小和在十几个世纪之前就开始拥有的梦想吗?──当我们还没有进入他梦境的时候,他就已经进入我们的梦想了。──千军万马,围绕在你的身边。这里没有你的杂毛爹,也没有你的啰唆娘。你一起床就有人给你准备好了衣物,你要刷牙就有人给你挤好了牙膏,你一拉大便就有人给你递上了卫生纸,你一说出发就有人给你准备好了专车和专机,你看着谁不顺眼第二天这个人就在世界上不存在了。你以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分量和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但是从我们给你解救出来开始,你再说的每一句话就盖棺论定和一锤定音。你出门开始前呼后拥,你的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时刻在听候你的调遣。你带着千军万马走过非梦和花朵,来到一个大湖边,这时你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姥娘,你说这湖是「慈湖」,从此这湖就是慈湖了。你见到一个孩子说这孩子不该叫「猪蛋」而应该叫「狗蛋」,从此这孩子的名字就改成了「狗蛋」。也正因为我们是这样给他安排的,在他满足了自己的千年梦想之后,他突然又潸然泪下地说:「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小刘儿哥哥,这个时候你可有些矫情。从你登上我们的飞机起,我们就要让你感觉你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都对这个世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趁着洞主和长老还没有醒来,你干脆就是我们的洞主和长老。趁着主人还没有醒来,看着他的鞋和拐杖我们睹物思情地就像看到了它的主人。就好象我们在历史博物馆看到一些伟人的遗物:衬衫、皮带、眼镜盒、鞋和拐杖一样。你问候谁一声,谁就会激动得发疯;你问候到哪个城市,哪个城市就会彻夜狂欢。你可以像洞主和长老一样在那里打瞌睡,但你不能阻挡我们人间的狂欢。──我们准备让他向以下城市、物体和人员问候,问候一声就打一阵激光枪:
这里是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我们的领袖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城市问候:
洛杉矶!
嗖──一阵激光枪。
休斯敦!
嗖──
罗马!
嗖──
柏林!
嗖──
彼得堡!
嗖──
莱索托!
嗖──
地拉那!
嗖──
吉布提!
嗖──
渥太华!
嗖──
阿姆斯特丹!
嗖──
万象!
(这时「嗖」不出来了。因为激光枪出了一点毛病。既没有声音又不喷火。为此停顿了一下。但马上又修好了。但万象已经提出了抗议──虽然原因并不在小刘儿而在我们工作人员身上,但是抗议仍是针对小刘儿提出的。这就是伟人和常人的区别。一开始小刘儿还有些不服气,我们这样给他解释:谁让你现在说话算数呢?如果是我们,问候不问候人家才不在乎说不定还嫌烦呢;万象的人民还在等着呢,要不要再提一遍万象?谁知小刘儿哥哥这时真有些进入角色,犯了伟人的驴脾气,说如果它不提抗议,我倒要再提一遍;它现在提抗议了,我倒真不愿再提它了。这时我们倒有些佩服小刘儿哥哥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我们马上跟着说:就是,过去也就过去了,万象就不要再提了。于是激光枪修好之后,万象也不再提了。我们接着往下问候:)
大名府!
嗖──
嗖──
(由于枪刚修好,一下子把刚才没喷的万象之弹也喷射出来,于是一下子万紫千红,这倒不是在为自己的出生地作弊。)
延津!
嗖──
王楼!
嗖──
柴禾寨!
嗖──
西老庄加东老庄!
嗖──
…………
酱油缸!
嗖──
醋提子!
嗖──
账单!
嗖──
小心眼!
(我的天,但愿他本身作为心不是这样。我们可是为它而来。但也一下子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也就:)
嗖──
如烟的往事!
嗖──
陈芝麻烂谷子!
嗖──
两个上课时候的辫刷子!
嗖──
(接着开始由柔弱转为刚强。)
枪刀剑戟!
嗖──
千军万马!
嗖──
阳台!
(原来到了他,也逃不出这种思想负担呀。)
嗖──
(等这声「嗖」一完,我们才突然发现,这时小刘儿已经脱离了我们给他准备的原稿。刚才我们还奇怪,怎么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倒退了呢?原来是脱离了稿子。中士使了一个眼色,一个黑人士兵立马上去捂住了小刘儿的嘴:「我们的心肝,你已经说得出了稿和出了圈,你已经违了章和犯了法。念你是初犯,这次就饶了你吧。──既然这样,对地点和物体的问候就到此为止,接着开始问候人吧!「其实他们不明白,小刘儿嗓子里虽然还有一些离谱和脱稿的地点问候,但再也没有什么宏图大志了──他的宏图大志也就到此为止了,接着就是问候,也是问候一些无伤大雅和不脱离主题的庸俗不堪的东西。譬如讲他要问候马车、粪堆、牛屋、打麦场、镰刀、牛套、夜壶、屠宰场、卫星转播站、直播机、月经带和卫生黏条──这些当年挂在门上和身上的东西,不是也出圈不到哪里去吗?但黑人士兵也是矫枉过正,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不知道他脱稿接着要问候些什么的时候,就横马立刀将他的问候拦腰斩断,于是本来还有一个精彩的结局──譬如念到某些物体的时候,人们由于对往昔的怀念,能不在那里欢呼吗?──说起来小刘儿也是因小失大,一个千载难逢本来能说出自己心理和偏爱,能将这种心理和偏爱通过载波机和通讯卫星传达到全世界的机会,又被他因为失去节制和选择给错了过去。过后小刘儿在回忆录中了承认了这一点,说他和一个千载难逢可以将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心声倾泄给全世界──不知对这个世界会起到什么引导作用呢──的机会在几秒钟内失之交臂。──现在这种结局就有点像秃尾巴鹰了。由此也可以看出,小刘儿也就这样了。黑人士兵有责任,他也吃了自己过去历史的亏。看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他还是依然故我,他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不管他处在什么历史阶段,不管在异性关系时代给人捏脚的阶段,还是到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阶段,不管在生灵关系阶段或是灵生关系的阶段,还是到了非梦与花朵一直到单体和合体的阶段,他总是一个因小失大或从一个事物的正面一下就走到它的反面于是就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人。一直到他变成了天鹅的心──你现在是什么?你是破鞋和拐杖的物化和变身呀,就像你当上了总统和秘书长一样──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因为缺乏节制而把我们对他的殷切希望和重大寄托顷刻间付诸东流。虽然到了回忆录中他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历史早已东流,你再回过头来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什么用处呢?我们也只能听之任之地摇头苦笑一下罢了。于是小刘儿本来还有一些很好的想法和问候,现在又被自己本身的负载给压迫住了──就像是一场梦魇。这时我们也明白了历史上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里,小刘儿总是挨他爹的打──不要说是他爹──他爹当然也和小刘儿一样有些不着腔调──要不就是他们有家族遗传的同一性?──就是我们这些正常人看着他都起急。──除了这些门上和身上的东西问遍,本来他还想问候一些过去的亲切的身外之物,譬如讲他还准备问候瓦砾和骷髅,脚气的黄水和黄河的波涛,当年的大槐树和后来的一地鸡毛……那么多看家的东西,都是可以讲的──本来他可能想不到,但是如果他不被自己压住,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说着说着不就像泉水从深涧中流出线头从毛线团中扯出那样将潜藏到意识深层的物什和温暖给带出来和想出来了吗?──但是一切都晚了,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地点和物体的问候已经被黑人士兵给掐断了。我们对他已经不具备耐心了。物体的问候也就到此为止了。这时小刘儿能怎么样呢?他也不过像在历史上挨了爹一顿打一样,舔一舔自己的嘴唇,无可奈何地愣在那里罢了。──假如这时他要破碗破摔,在错误的道路上再坚持一下,不顾一切掰开黑人的手扬起自己的喉咙继续问候下去,,我们也拿他没辙──现在你是总统和秘书长;但是他连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不让问候地点和物体,他马上也就在地点和物体上卡了壳。──这也是他在历史上的另一个弱点,于是我们只能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顺水推舟和听之任之地把他的地点和物体问候给憋回去让他从谱外和稿外回到圈内和稿内接着开始对人员的问候了。──在开始新的问候的时候,他甚至还从刚才地点和物体问候的阴影里走不出来呢。本来还有一点大胆、从容、脱离了稿子和谱子的潇洒,现在就像挨了打的鸡和狗一样,一下就缩回了自己的翅膀和夹起了自己的尾巴,剩下的就是磕磕巴巴和结结巴巴。一副草鸡认输和看我们脸色行事的样子。开始完全对着稿子照本宣科和照猫画虎。对着麦克风念一个名字,还磕磕巴巴停顿一下,看一看我们脸上的反应。──这就从一个极端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让我们看着也感到别扭。这时黑人士兵又上前纠正他:「小刘儿大爷,您也不必这样,您是我们救出来的领袖,说到底不是让您听我们的,而是我们千军万马要听您的调动。您这么照本宣科和结结巴巴,也是在公众场合出我们的丑呢。这让别人和外人看起来,好象我们已经军事政变了你成了一个傀儡一样。我们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吗?您怎么就不能放松一点呢?──甚至在不违背原则的基础上,您还是可以在稿子名单之外,夹上一些自己心爱的名字的;在正常的历史运转之中,还是可从夹带一些个人的私货的。你还是有这个特权的。──如果你再这样装模作样下去,我们就要视你为别有用心!」黑人士兵说着说着,竟对小刘儿真动了怒。这时我们的心肝小刘儿,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倒是一下停在那里──连念也不念了,大眼瞪小眼,看着黑人士兵。士兵这时倒是没辙了,头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最后带着哭腔说:「如果您不是我大爷,我是你侄子的话,我真想象当年你爹一样抽你!「还是那位中士,在关键时刻从飞机的士兵舱来播音室,分别拍了拍两个激动的肩膀,说:「就让小刘儿照着这稿子念吧──就不要再难为他了。念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这样念也有这样念的好处呢!」接着对黑人士兵挤了一下眼,事情才接着进行下去。于是小刘儿开始对以下人员问候:)
卷三10营救与拜拜.2
这里是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我们的领袖小刘儿在飞机上向以下人员问候:
(本来是让照本宣科,大家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小刘儿在机上念──就好象他在主席台上念一样,下边的听众随着他「呼啦」「呼啦」翻着讲话和名单的页子。但是念着念着,他在历史上第三个老毛病又犯了:让他脱离稿子他不会脱离稿子,不让他脱离稿子他倒不由自主又开始往里加私货。这就一下又乱了套。他真是一个谁也把握不住的东西。如果你是一颗心脏,你肯定会早博和心律不齐。观众再一次起哄,士兵再一次愤怒。这时中士又一次压住大家的愤怒,他倒破碗破摔地说:就让他随便问下去好了,看他还能随便和破坏到哪里去!──我们也就哭笑不得地把小刘儿的问候当成了一个随便开着的收音机。你就问候吧。问候谁不问候谁还能怎么样呢?──但是我们恰恰在这一点上,还是低估了我们天鹅的心和我们小刘儿的影响和能量了。我们还是将过去的历史和眼睁睁的现在给混淆了。我们忘记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刘儿而是天鹅的心了。如果仍是小刘儿的话,他漫无边际和漫不经心的问候和不问候不会有什么差别我们可以把他的问候当成一个随便开着的收音机,但是他现在不是小刘儿而是天鹅和我们的心了,这个时候他问候和不问候谁打到我们心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它会像一支利箭一样射穿我们和毁灭我们呢。当我们随着中士由他去的时候,我们倒是看着小刘儿在那里捂着嘴偷偷笑呢。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上了这小子貌似忠厚的当了。我们不但上了现实的当,说不定也上了历史的当呢。──但是到头来到底谁上谁的当呢?出水才看两脚泥呢。──这时小刘儿倒开始春风得意,这时他也不结巴了而是兴高采烈和抑扬顿挫地在那里一边念着稿上和谱上的名单一边往里夹着自己的私货──念着念着和夹着夹着,他就更加离谱了,一开始还夹些有头有脸和我们知道的名字,后来夹着夹着,就有些随心所欲和随地大小便了──开始出现一些谁也不知道的名字我们听着听着就坠到五里云雾之中。没有限制的权力是可怕的,他开始给我们做夹生饭了。──后来小刘儿在回忆录中又得意地说,当时看起来是随心所欲和随地大小便,其实却不是这样我正在忙里偷闲建造一个私人卫生间呢,这些名字虽然对于大家是陌生的看着是我顺嘴胡说,其实他们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对我起过重要作用啊;因为这些加到中间的陌生人,都曾经和我在历史上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男男、女女、生灵、灵生、单体和合体关系──这让我们震惊。小刘儿接着说:正是因为这样,看着胡加其实不是胡加,一下倒是可以按图索骥和顺藤摸瓜地理出我们和过去和历史的联系呢。为什么非要用大人物的生死和世上的重大事件来贯穿历史呢?为什么非要从正史而不能从野史为什么非要从野史而不能从野合的角度来贯穿和抚摸一切呢?──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口服心服,我们才知道当年历史上的小刘儿是面憨面傻而心不憨傻呢。但是当时我们在飞机上还没有读到小刘儿的回忆录,我们对小刘儿还是哭笑不得觉得他是胡来而我们一时还无法找到充足的理由来阻挡他罢了──我们还想把这当成最后收拾他的一个缘由呢──正是从这样一个错误期待出发,我们才用一种走着瞧的态度开始从容甚至是揶揄地听他对人的问候。)
小刘儿向以下人员问候:
(你还要给他(她)(它)们点首歌吗?我们又向小刘儿嘲笑道。──从这句话就可以看出我们当时的错误心态了。但小刘儿没有理会这个讽刺。)
俄底浦斯!
嗖──
阿喀琉斯!
嗖──
丹柯!
(丹柯燃烧自己的心来照亮我们的前程,这还是符合我们现在关于拯救一颗心的主题的。这个不算特别出圈和离谱──说小刘儿愚蠢,但他做起事来还是很聪明的呀,一开始他给我们打的还是擦边球让我们对他的出圈和离谱开始麻痹等我们麻痹之后他才好以售其奸──你看他的用心──这心──是何其毒也。早知这样,这颗心就是不救它也罢。──当然我们这话的本身也是出了圈和离了谱的,否则我们一个非洲军团──八十二航空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我们把话收回。我们就让他麻痹好了。小刘儿你接着说下去和问候下去吧。于是我们就操起激光枪:)
嗖──
仲尼!
(这个也是麻痹。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也是一颗燃烧的心。我们于是就更麻痹了。)
嗖──
崔莺莺!
(我们「噗啼」一笑。这个是离谱的。但我们仔细想了想,也不算太离谱。虽然有些牵强,也算暗合着主题。原来他就是这么一点一点来渗透一步一步往上蹭一代一代来改变我们──先让我们习惯他的思路再一步一步把我们往斜路上引,最后来一个总爆发。你能说他没有脑子吗?这颗心说是小刘儿也是小刘儿,说他改变了不少也真出我们的意料呢。于是我们相视一笑,也就不思进取地打枪。)
嗖──
(甚至是:)
嗖嗖──
(何况,听到莺莺的名字我们能不感到刺激吗?我们也乐得万箭齐发呢。不行咱就:)
嗖嗖嗖──
(当然这种毫无节制的做法不但让中士皱起眉头,也让我们的主体与心肝小刘儿不高兴了。「这种毫无节制,不成刚才的我了吗?」于是我们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接下去就开始──听他念一个名字,我们老老实实地「嗖──」一下。再不敢两下三下了。这就给小刘儿的以售其奸提供了良好的懒惰气氛和往醋里酱油里掺水的机会。本来时机已经成熟了,已经可以爆发了,这时倒是小刘儿又在那里不放心对我们有着过高的估计呢,他还在那里继续一点点渗透和试探呢。本来已经是晚上了,你可以趁着夜色在跳蚤市场出售你的假货了,但他还往摊子上拿真正的皮衣呢。你可真是一步一趋和画蛇添足。你可真拿我们当回事。但他既然要这样,我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和头皮继续看他的表演。接着他问候的会是谁呢?必定是我们稿上和谱上的人。接着果然就是:)
罗斯福!
嗖──
丘吉尔!
嗖──
(接着就该是布哈林了吧?我们在心里说。他肯定是疯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对我们在稿子上谱子上拟定的人不感兴趣了。我们现在要听和感兴趣的是想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的私货、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到底都是谁。你难道要把我们给憋死吗?──他的耐心和等待我们彻底麻痹的韧性竟是这样地残忍。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所拟的名单是多么的庸俗不堪、不忍猝读和惨不忍睹。但他还不依不饶呢。接着果然是布哈林。)
布哈林!
(用的还是俄国腔。)
嗖──
(我们倒是毫不负责任地破碗破摔了。)
甘地!
嗖──
宋美龄!
嗖──
(这时我们对仪态万方的宋美龄也不感兴趣了。)
刚刚上任的十八世洞主!
(你那五岁的稚嫩的小手把云朵献到我们镜头之前。)
嗖──
巴尔·巴巴!
(我们有了一点兴奋。这是一个私货吗?这个私货说起来还曾经是我们的弟兄呢。但这个私货也有很大的迷惑性。因为巴尔·巴巴说起来也是一个公众人物,当年也是一个风靡世界的球星──对于我们没有陌生感。我们刚刚起来的一点兴奋,马上又蔫了。唯有巴尔·巴巴本人在一群士兵里突如其来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在那里顾盼生姿地兴奋和咳嗽。)
普鲁斯特!
嗖──
格拉芙!
嗖──
图图!
嗖──
(这时大家已经彻底麻痹。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和像患了重感冒的瘟鸡一样无精打采。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以为世界不会再出什么大事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时候,小刘儿接着就来了一个私货大爆炸。他开始不经意地说:)
周彩凤!
嗖──
许锅妮!
嗖──
小凤仙!
嗖──
张小芹!
嗖──
王二嫫!
嗖──
花玉朵!
嗖──
牛菊花!
嗖──
……
王建设!
嗖──
童土改!
嗖──
马文革!
嗖──
……
瞎眼驴!
嗖──
大洋马!
嗖──
……
小芹·二嫫!
嗖──
文革·土改!
嗖──
……
瞎驴·瘸马!
嗖──
…………
(他一口气说了一百单八将。他可真是胸有成竹和早有准备,他口口不停和万箭齐发,他终于一下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等我们从稿子和谱子、从昏睡和无精打采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念完了他的私货名单洗完了他的黑钱通过海关逃到了国外。等我们像炸尸一样将身子挺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若无其事地又将问候回到了我们的稿子上和谱子上。等我们集中精力要听个仔细的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他的私货、私情、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又听到了我们拟定的名单上的名字。我们想发火和发动战争,但是我们已经错过了发火和发动战争的时机;等我们要发火和发动战争的时候,敌人已经完成偷袭逃之夭夭。他在我们最松懈麻痹的时候向我们发动了突袭和闪电战,然后将自己的队伍迅速撤回又摆出谈判的架式。这个时候我们是什么?我们也就是一只已经被猴子戏弄过的发怒的狮子罢了。如果小刘儿只将事情做到这一步,那他还不是我们的小刘儿和我们的心肝呢,他还辜负了我们这些叔叔大爷不辞劳苦和不远万里来搭救他的苦心呢──他可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除了这些,他接着又玩了另外一些花活和花招。他在我们这些愚笨的叔叔大爷愤怒无奈的时候,他在销完自己的私货,念完自己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的名单之后,接着又把火烧到了我们身上。这次就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了,就是进攻而不是防御。原来他并不与我们谈判。他是在嘲笑和戏弄我们吗?──因为他在念完自己一百零八个私货和情名单之后,接着就像念巴尔·巴巴的名字一样,又开始以售其奸地把我们也拉了上去──他开始问候我们了。这一招实在高明。你说这个时候我们是发火呢,还是赞同呢?把它认为是对自己的戏弄呢,还是为把自己也拉入这些伟大的名字之中而高兴、欢呼和忘乎所以呢?──更令人感到可怕的是,我们本身也有一些弱点呢,我们不是一群意志多么坚强的人,我们不是一群多么拿原则当回事的人,最后的结果就必然是:我们毫无原则鼠目寸光和饮鸩止渴地就加入了这些名单还为自己的加入而在那里高兴和忘乎所以。我们还在那里维持秩序呢。「静一静,都静一静!」──岂不知这种奉劝别人安静的举动本身就是不静呢;在这种冠冕堂皇奉劝别人安静的外表下,其实你也夹藏着自己卑微的私货呢:都想听一听这问候之中是不是也有可以名垂青史的自己的名字呢。──是不是把我给拉下了呢?但等我们安静下来,小刘儿并没有接着念我们的名字,他又开始念起人类历史上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就像他以售其奸自己的情妇、情夫、情生灵和情合体一样,原来我们也只是夹在或排在这些冠冕堂皇名字之中或之后的私货──你的连环套用得可真是高明,正因为你把我们和你以售其奸其它的方式做得想同,让我们对你前边的以售其奸也没有话说了。你让我们也开始心怀鬼胎,你把我们也弄成了偷偷摸摸。但我们又想:就是偷偷摸摸能进入历史,也比一切与我们无关要好呀。历史上不少能获取利益、权力和进入历史的人,哪一个不是偷偷摸摸和用以售其奸的手法达到的呢?有几个在选举的时候不做弊和不收买选票呢?有几个上台之后不以权谋私和隐藏政治资金呢?我们能夹在和排在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和之后也就够了。说不定正因为前面有光辉灿烂的名字,我们的全身也给照亮了呢。名单排在一起,自有排在一起的理由和价值。我们利用人们两个眼睛的误差而不是独眼龙的木匠吊线的认真,才能鱼目混珠和侧身其中呢。小刘儿,我们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你就这么念吧,现在我们安静地听着呢。小刘儿这时胸有成竹地一笑,接着开始问候:)
小刘儿接着向以下人员问候:
普鲁塔克!
嗖──
利库尔古斯!
嗖──
(因为我们明白了其中的奥妙,这个时候我们的激光枪就打得格外清脆。这个时候我们就和小刘儿同心和站在了一起,我们也就心领神会和合成一体。我们的心儿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过,我们的心儿贴得从来没有这么紧过。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出为什么要动用千军万马搭救小刘儿的价值。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长老、洞主和国会的决议和决策多么目光远大。这个时候我们不但和小刘儿心连心,我们和国会、长老和洞主也一下想到一块和尿到一个壶里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又从另一个角度一下明白了小刘儿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名字和冠冕堂皇的名字连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的,不是没有前提的,不是我们不配硬给我们走后门塞到里面来,而是我们自得其乐和一下提高了思想境界我们和他们自动走到一起来了。我们也是冠冕堂皇的。本来我们还有些担心和不好意思,现在我们一下就心安理得了。不仅仅是小刘儿对我们的提携,而是我们的心和你的心国会的心长老和洞主的心联在了一起。小刘儿,感谢你对我们丝丝入扣的照顾,现在我们的心是多么地放松。我们贴心的歌儿现在不用唱给任何人,我们唱给我们自己也就够了。乌拉。说我们没有节制,谁知苦尽甘来;给我们一个棒槌,谁知它真变成了针。小刘儿呀,我们的儿,我们救你来了。这个时候我们也才明白,我们哪里是单纯为了救你呢,我们救你原来也就是救自己呀。甚至:是你救我们而不是我们救你。当初说你是我们的心,我们还只是理解成一种字面意义,现在我们才一下明白这不是空洞的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我们前面,我们能不为之努力和为之奋斗吗?我们能不冲锋和奋不顾身吗?本来我们还不理解为什么要放弃我们温暖和浪漫的生活到这远离我们的故土的东方搭救一个历史和我们都不屑的小刘儿,现在让我们在敌人的枪弹中像一排排谷个子倒下也再所不辞。不要说它是国会、长老和洞主做出的决议,就是现在没有这个决议或者这个决议现在被马上撤销了──那也是命令撤销而我们人不会撤退的,我们一定会违反军令和舍得我们一身剐也要义无反顾地把你救出来。过去我们的心是被蒙蔽的,现在我们的心就是亮堂堂的了。死也心甘的心啊,你让我们成为了勇士;这个时候我们对过去温暖浪漫的生活倒发出了由衷的嘲笑──那是一种没有心肝的生活,我们的生活中没有心所以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六神无主我们怎么能不随波逐流呢?我们是行尸走肉。──好啦,现在这些行尸走肉来拯救自己的心──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于是这次军事行动也一下显示出它对于我们的意义和价值了。我们一下就兴奋了。我们一下就明白了。我们前边的路一下就被理由照得亮堂堂我们的内心深处再也没有龌龊、肮脏和想不通的地方了。我们的心中充满阳光。我们个个成了五尺五高的男子汉。弯腰和佝偻着身子生活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的名字就要冠冕堂皇地被刻在历史上──虽然在另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后。小刘儿大爷,我们的救星和恩人,你一下让我们明白了自己──让我们用自己的心照亮了我们自己,采取的方式又是那样地潜入和平易──并没有给我们讲什么大道理,仅仅在那里平心静气地念了几个名字──用名单唤醒了我们的心,就像把我们领到一座纪念碑面前。你的大家风度让我们心服口服,我们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你念一个别人的名字,就等于是在念我们自己;每当你念一个名字的时候,我们的激光枪能不比过去──过去不通的时候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和例行公事──打得干脆和响亮吗?接着往下念,小刘儿大爷。这个时候我们对他的亲切甚至都形成了巴结──亲切的巴结和庸俗的巴结又是多么地不同,因为我们的心甘情愿,这里就没有任何龌龊和让人恶心的地方它甚至出现了一层油画的美感就像蒙娜丽莎突然撩开自己的面纱一样。在这种众望所归和万众一心──虽然我们现在还没有心是一群空心的动物──在心里万众欢腾的时候,小刘儿显得又是多么地不骄不躁、不温不火和若无其事啊──问题是你越是这样,我们就越是觉得骄傲和自豪呢。我们就更加众望所归和万众一心了──万众原来就一心这个心原来就是你,我们的小刘儿。想到这里,我们甚至都不知不觉流下了感动和欣慰的眼泪。小刘儿就是在这种气氛下,往下念别人的名单的。你那宽大的袖子和高高的裤管,你早已经料到的进退自如和左右逢源,你的毫不在意或早就料到的眼神甚至是不屑,都让我们着迷。念吧,说吧,我们的小刘儿。我们的激光枪早已经跃跃欲试了。)
索隆!
嗖──
(果然是说到做到。所有的枪声都比过去清脆。小霸王之上的天空,出现了万紫千红和奼紫嫣红。甚至有人:)
嗖嗖──
穆罕默德!
嗖──
克伦威尔!
嗖──
达尔文!
嗖──
…………
(念过这些历史上冠冕堂皇的名字之后,他果然就开始念我们和以售其奸我们了。这时就可以想象到我们欢腾的程度了。我们可真是来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和我们的故乡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想起我们的身份和前世,想起我们为什么要在脸上涂上红眉绿眼──一下就到了大清王朝。我们由手中的自动步枪和红外线瞄准器想起了当年的大刀长矛──那是一个以体力为较量标准的年代呀,由小霸王想起当年的座骑──多么英俊的一头乌骓马呀。这时我们也才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好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我们在铁与火的时代是多么地从容自如和意气风发呀。而现在我们又是多么地做作和随波逐流呀。我们对时代的厌烦就体现在不停地伸懒腰和打哈欠上。而恰恰在这个时候,小刘儿要救回我们的心。这时令我们迷糊和怀疑的仅仅是:是要回到过去的时代吗?救的还是过去那颗心吗?你接着以售其奸念到的我们的名字是过去的我们还是现在的我们呢?如果是现在的我们,你倒不念也罢,我们已经对自己自厌和自恶了;如果是过去的名字,我们才能一块手拉手地回到我们快乐的童年时光呀。过去我们在小天鹅和独舞的时代不了解快乐和欢乐颂时代的本质和意义,现在我们在小霸王战斗运输机上摸着我们的枪看着小刘儿要点我们名字的时候──这和中士每天的例行操点可不一样──我们才突然醒悟到:所谓欢乐和快乐颂的时代。也就是我们过去红眉绿眼的冷兵器时代呀。那才是我们欢乐的童年时光。由于我们在现实中回不去,所以我们才在舞台上和银幕上、在舞蹈里和梦里去寻找呢。不想到这些我们的欢腾还有些盲目,一想到这里我们与小刘儿的配合就更加自觉了。我们拉着小刘儿的手──这时似乎喝醉了,我们脚步踉跄、结结巴巴地流着多年尘封的泪水──让它来冲刷一下我们僵硬的记忆吧──问:
「小刘儿大爷,您现在要点的名,是我们现在的名呢还是过去的名呢?如果是现在的名,您把我们加到冠冕堂皇的名字之中确实就是以售其奸和不怀好意;如果是点过去的名,我们就会像沉睡百年的狮子一样一下就被唤醒接着就乍了毛和瞪了眼,我们一下就回到了冷兵器时代和我们欢乐的童年──这时不管把我们加到什么名单里都不算辱没他们只能给你所有的名单增光添彩──想一想我们在历史上的作为!你到底点的是哪一个,你告诉我们!」
我们拉着小刘儿的手。我们嘴里喷着酒气。在梦里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试图在酒中和幻境中得到解决呢。小刘儿到底是我们过去的弟兄和我们现在的心呀。他到底理解我们和懂得我们的历史呀。他知人善任和善解人意地一下就懂得了我们从历史到现在的心的历程,于是也拉着我们的手满嘴酒气和结结巴巴地说:
「我当然点的是以前的名!」
接着我们就像颠沛流离的姐姐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弟弟早已在他乡更名改姓了──现在又叫起了弟弟早年的小名和乳名一样,弟弟当然一下就扑到了姐姐的怀里──这个场面和镜头还是挺煽情的。我们把头抱到一起把泪流到一起地说:
「我们都懂得对方的心。」
又画蛇添足地说:
「我们是一条心。」
当我们觉出这是一句多余的话──那还用说吗──相互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我们又赶紧做出果断的样子说:
「接着还是赶紧点名吧!」
于是小刘儿接着点名。真到点起早年乡亲的名字,还是和点起那些毫不相干──我们之间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的冠冕堂皇的名字不一样啊,点起冠冕堂皇的名字我们虽然感到崇高但是我们也感到一阵阵铁样的陌生和冰冷,点起早年乡亲的名字我们虽然感到陌生但是我们心里激起了一阵阵温暖和回忆,一个名字就是一段故事,一个名字就是一段纠葛。不点他们点谁呢?他们对你不是比别的伟大人物还要重要吗?他们是谁呢?他们是:)
猪蛋!
(激光枪喷射出的火焰布满了天空。天空通红得像着了大火。也算是它们对过去冷兵器时代的一种怀念和怜惜吧。)
嗖嗖──
孬舅!
嗖嗖──
六指叔叔!
嗖嗖──
瞎鹿叔叔!
嗖嗖──
(你是亲爱的瞎鹿叔叔,我们能不嗖嗖──吗?)
老曹大爷!
嗖嗖──
胖老袁大爷!
嗖嗖──
白蚂蚁!
嗖嗖──
白石头!
嗖嗖──
(过去天鹅时代在美容院的事也一笔勾销了。在那个时代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是什么还是一个大家关心的话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精神支柱,而现在当它又还原成了一个毫不见怪和习以为常的石头的时候,当它又成了一个我们熟悉和毫不见外的弟兄的时候,不说我们,就说你石头,是不是也感到一些温暖和勾起了你对早年的回忆的一些漪涟呢?白石头也痛快淋漓和斩钉截铁地说: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这也可以看出我们时代和天鹅时代的区别了。──那个时候我们和天鹅真是把我们的心给丢了,我们真是迷失方向和丢了罗盘──一个白石头就成了我们心理进攻的对象。当然我们也像成年之后再看起我们幼儿时的照片一样,我们除了感到好笑,也能原谅我们的天真呢。为了表达我们对白石头的歉意,我们在小刘儿要念白石头名字的时候,甚至建议他将声调格外提高一下,以显示我们对他的崇敬。小刘儿这时倒说,这样做反倒见外了,反倒是在计较历史了,格外的突出又成了一种不平常,而白石头的正常返回,不正需要一颗平常心吗?我们又恍然大悟。于是他在念白石头名字的时候一点没有改变声调,我们在打激光枪的时候也就正常地「嗖嗖──」了两声,白石头本人既感到温暖又没有受到格外的惊吓──三方面的平静和皆大欢喜可真不容易。为了这个,我们也该庆贺一番。但是格外的庆贺不是又显出它的意外了吗?于是我们三方面又会意地眨了眨眼,接着非常大家气派地共同说了一声:接着往下念吧!让我们童年的朋友早一点集合起来,凡是当年在大清王朝和红眉绿眼时代共过事的朋友和乡亲们,不要拉下谁──这比格外突出谁还要重要呢。──接着我们又说,还有一些后来加入的外籍朋友,也要照顾到,不要拿他们当外人──要说谁是外人,我们这些抹着红眉绿眼提着自动步枪拿着红外线望远镜的入侵者才是外人呢,但是现在我们不也从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还在这里打枪吗?这些外籍朋友也像当年的白石头一样,虽然当年我们的相会也出自误会,但是大家共同经历了水与火和血与水的浸泡已经分不出你我了。小刘儿索性暂时停止念乡亲,先念一气儿我们的外宾。从同性关系的角度看,当年还是他们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时代呢。在同性关系问题上,外宾比内宾贡献还要大呢。不要因为老朋友,就压住新朋友。还是先念新朋友,再回头念老朋友。小刘儿听到这里,也因为我们的觉悟有些激动了。于是会意地向我们点点头,开始压住老朋友,念起新朋友──也就拿着这些新朋友,开始往冠冕堂皇里夹和开始冠冕堂皇地往外出售了。念完一个名字,我们就跟念我们自己一样欢呼和打枪。)
冯·大美眼!
嗖嗖──
(她也创造过历史的一页呀。小刘儿本人这时想起来,也感到一些历史的温馨和伤感呢。当年在第一次回故乡您的专机上,我们是怎么样呢?当年您还是我名义上的舅母呢。──想到这里,小刘儿都忘了往下念了。可见新人比旧人还让他怀旧呢。我们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见旧人哭呢?小刘儿已经在麦克风面前愣了好长时间没有声音了──还是多亏中士推了推他,他才突然醒悟接着念了下去。)
牛蝇·随人!
(这人也好玩。)
嗖嗖──
横行·无道!
嗖嗖──
呵丝·温布尔!
嗖嗖──
基挺·米恩!
嗖嗖──
卡尔·莫勒丽!
嗖嗖──
巴尔·巴巴!
嗖嗖──
…………
(念完外宾,又接着念冷兵器时代的乡亲。因为这时飞机已经快该着陆了,小刘儿就加快了问候的速度。)
路村丁!
嗖嗖──
俺爹!
嗖嗖──
曹小娥!
嗖嗖──
女兔唇!
嗖嗖──
女地包天!
嗖嗖──
沈姓小寡妇!
嗖嗖──
前孬妗!
嗖嗖──
脏人韩!
嗖嗖──
小蛤蟆!
嗖嗖──
小麻子!
嗖嗖──
郭老三!
嗖嗖──
刘全玉!
嗖嗖──
吕伯奢
嗖嗖──
…………
(这时大家开始关心最后一个被问候的人是谁了。谁是压轴的戏和压轴的人呢?找领头的人容易,找压尾的人难。冲锋陷阵时候找一把尖刀容易──找一个二杆子就成了,撤退时候找一个垫背的和掩护的就难了──这得是一个能和敌人周旋的大智大勇的人呢。心中的人和他成心问候的人往往不放在开头和中间而要搁在最后呢。跟领袖最亲近的人,见面往往不在白天而在深夜呢,往往不是开头握手的那一个而是最后握手的那一个,往往不是故作亲热的那一个而是漫不经心的那一个。就好象大人物的实际状况往往不是镜头上的神采奕奕而是幕后的倦容和病容一样。我们自己的名字都已经听到了,我们对自己的激光枪都已经打出去了,当我们对自己的地位已经相当满足──当我们没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呢;虽然我们知道早晚人人有份,但是当菜还没有剜到篮子里的时候我们还是有些担心──会不会把我们给忘记和拉下呢?我们在历史上和小刘儿都有些过节,他会不会私仇公报呢?──虽然我们也知道小刘儿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们并不因为这个减少我们的担心反倒是更加提心和悬心呢。只有等他像念别人名字一样念到我们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们提着和悬着的一颗激动的心才算放了下来。接着还有些乏力和懈怠的感觉。乏力和懈怠之后,我们又有些得寸进尺和得陇望蜀。这个时候我们对我们的地位──把我们的名字放在开头和中间又有些不满意了。为什么不能放到最后呢?要把谁放到最后呢?──我们开始关心别人了。我们开始瞻前顾后。就像我们到食堂排队打饭一样,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担心的是排到我们饭菜会不会完;等我们把饭菜打到碗里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关心别人碗里是不是比我多一块肉呢?虽然这时我们已经和灶台没有关系了,但是我们还是围着灶台不走,我们要看一看谁是最后一个打菜的人谁是最后收底的人──稠的饭和粥、香的和厚的肉从来都在锅底。现在我们的名字已经念完了,我们已经夹在冠冕堂皇之中被以售其奸了,我们已经尘埃落定了,于是我们又有功夫和精力来考察别人和关心最后一个人了。因为我们已经对小刘儿的无所求,我们就可以冷眼看世界了。小刘儿,你最后的心到底偏在哪里呢?这时我们倒是安静下来了。机舱里除了飞机飞行的「嗡嗡」声还在若隐若现,空气里已经没有其它声音和尘埃了。落下一根针的声音我们都能够听到。小刘儿,接着看你的了。这个时候的小刘儿倒有些发毛。本来一个热热闹闹的场面,现在怎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了?刚才还是一飞机肚子人,现在怎么变得一个人都没有了?这空气和气氛的转变本身就够惨人的。这时我们倒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已经没人了,你还要硬凑出一个人来呢?就好象我们在饭桌上找不到朋友,只好把邻座当成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好象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孤独的,才把远方来的一个人当成可以倾吐心声和敞开心扉的朋友一样──你除了要排泄自己的孤独,还要向你身边的人证明什么呢?你现在找这最后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要向我们发泄什么呢?真是把知心人和心上人留到最后了吗?真是人里头挑人就数哥哥好吗?不会跟我们凑合吧?是事先就有准备呢,还是根本就没有计划名单念着念着就念乱了现在只好剩下谁就是谁呢?是早已经圈定的呢,还是临时抱佛脚呢?这时发毛的小刘儿倒真诚地答──当时看他也顾不上狡猾呀,但是后来他在回忆录中又说:当时看着老实,其实还是一种手法──如果他不是故意在夸张自己历史的话,倒真让我们惭愧──当时他真诚地答:
「是早有准备的。」
「是早有安排的。」
「不是乱排的。」
「不是在饭桌上没人说话,而是早就想和他吃一顿饭坐在一起叙谈叙谈了。」
「这个远方来的人,确实是我久违的好朋友。天下再没有比他和我知心的了。」
「是人里头挑人,不是凑数。」
看他那斩钉截铁和一口咬定的样子,我们咂了咂舌头也没办法。我们只好提前将我们的激光枪懒洋洋地举起来说:
「既然这样,你就将你的谜底、压轴和最后出场的人说出来吧,让我们为他打枪!────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要问候的人是谁呢?」
小刘儿没说出这人的时候,我们还懒洋洋的毫不在意,但是当他终于说出这人来──我们但愿他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们还真大吃一惊,因为他说的名字是:)
小刘儿最后向世界问候的人是:
牛根!
嗖嗖嗖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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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10营救与拜拜.3
这时大家都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战斗钢盔和假面──原来牛根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黑人中士,而我们──就是那些普通的黑人士兵。如果小刘儿不是刚刚被我们救出来又问候了这么半天已经有些气息奄奄,我们真要把他抬起来进行庆祝。最后一个问候,就这样被他撞上了。所有问候的安排都完美无缺。──甚至,如果他不是事先圈定的话,他的品质都值得怀疑了。怎么单单就把中士放到最后呢?你可真够势利和察颜观色的。你可真懂得溜须拍马和扶竹竿不扶井绳哩。但是小刘儿马上反驳说,他不是在察颜观色和溜须拍马,他事先也不知道牛根就是中士,中士就是牛根;他不见牛根哥哥,也已经有半个世纪了。半个世纪不见,你们还戴着战斗钢盔和假面,怎么能一下认得出来?还是牛根一直在他的心中,他想起牛根,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当年在故乡春天的河边,是谁牵着小刘儿的手在走呢?和煦的风,倒垂的隋柳。半个世纪过去,谁知道在小霸王的飞机上,牛根哥哥就成了拯救我也就是你们和天鹅的心的中士了呢?说什么现代化和冷兵器,我现在再牵着牛根哥哥的手,一下就能回到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说什么过去的背景,我看过去的一切都是摆设,倒是我跟牛根哥哥牵着手在春风和杨柳中走向天际的身影──走着走着就成了西天夕阳下的一个剪影,才是最适合现代化战争的背景而不是那些人为的故河道和古战场呢。场面不在大而在深,细节不在繁而在准。当我没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也许我的问候会是一片混乱最后轮到谁就是谁了;当我想起牛根哥哥的时候,我心里马上就有数和亮堂了──不但牛根哥哥有了明确的位置,就是在牛根哥哥之前的你们,也一下就像我当年的创作一样──当你有了主题和灵魂的时候,素材就自动排好了队纹丝不乱前后都有了照应。看着是漫不经心,其实这不经意的创作之中,饱含着更大的预谋和心血呢──怎么能是一个随意和察颜观色所能概括的呢?倒是你们在庆祝和庆幸的时候,你们不要感谢我的苦心和回忆,还是去感谢带来这事实本身的人──事实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我们的中士牛根哥哥吧。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没有我,就没有现在的你们;我如果心乱如麻──还有什么完美的排列?那个时候你们就不是嫉妒牛根和灶台的问题了,而是你们根本就上不了名单和吃不上这饭,哪里还有肉的多少和名单前后的争论呢?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位置和处境了吧?现在你们明白你们的身份和地位了吗?现在你们不但在现实中就是在冥冥之中也明白了牛根哥哥为什么会是中士而你们为什么会是士兵了吧?──我和牛根哥哥虽然半个世纪没有谋面,但我们每时每刻不都在冥冥之中神交吗?──小刘儿说到这里,牛根中士也感动得热泪双流,他抚摸着自己的钢盔对自己的士兵说:
「为什么我早就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呢?现在看来,我们对我们天鹅的心的拯救行动完全是正确的!一开始一些人对这次行动还有些怀疑,现在看这种怀疑是注定要受到历史审判的!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心──我们和天鹅的心──就是我当年在河边手拉手散步的小老弟,现在一下说透和见着了,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不虚此行──此行就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就让人觉得更加感慨和温暖了。为了我们的心就是我们的小老弟,刚才我们在炮火中的拋头颅洒热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但是后来小刘儿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又大言不惭地写道:
当我在飞机上第二次看到牛根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他还是当年那样一个傻冒……
把我们这些当年的事情亲历者惊得目瞪口呆。也许当年的历史还是真实的现在到了回忆录中这仅仅是小刘儿为了夸张自己阴谋的一个手段──你的阴谋和手段竟是那样地毒和埋藏得那样地深──,但不管历史的真假,我们还是觉得小刘儿突然长大了,我们开始对他肃然起敬从此开始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大人了。就算他在欺骗牛根这一点上并不真实,那么起码他在用回忆录欺骗我们这一点上还是卓有成效的。当我们回忆起自己在飞机肚子里随着牛根的激动──为了一颗心的战斗,为了他们的重逢──而激动的时候,我们当时不也自然而然成了一群傻冒了吗?──这就是小刘儿后来的一箭双雕。这时我们又记起,当时小刘儿说完这些花言巧语,接着还口蜜腹剑地说了许多别的呢。他说,就算牛根是过去河边的一个哥哥,这还不是把牛根放到最后问候的唯一理由──虽然这个理由在亲情上也够感人的了──更重要的理由,还是为了破坏当年小天鹅给我们的梦呀──现在我们救的不是小天鹅的心吗?亲情和中士是次要的──要说官衔,在历史上比他有资格压轴的人多得是──老曹老袁在三国还当过丞相和主公呢──老曹和老袁披着自己的士兵迷彩服和握着手里的自动步枪还肤浅地说:「就是!」但接着也反应过来,急忙又问:「那为什么不是我们呢?主要是因为什么呢?」小刘儿接着说,就是因为当初我们在小天鹅的梦里大家都戴上了假面开始跳舞吃饭的时候,假面当时不是不够吗?大家不是在那里哄枪吗?当时因为势单力薄没有挤上去和抢到手的是谁呢?就是我们当年的癞皮狗牛根哥哥呀。他是我们在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戴过假面吃过假饭──想想那是怎么一个厨房!──喝过迷魂汤的人。他是一个唯一被当时扭曲了的历史所拉下的人。于是现在由他来当中士来救我们的已经被假面、热饭和迷魂汤所浸泡的心和灵魂把他放到最后问候,也就再合适没有了。说到这里,大家恍然大悟,一声:
「乌拉!」
也就口服心服了。这个时候也一通百通地明白我们在开始拯救行动之前化妆的必要了,我们为什么不化妆成过去的鬼脸和兽头而一定要恢复成大清王朝的红眉绿眼──本来路上还有人像当年在天鹅梦里对自己的假面不理解一样在那里发出疑问:为什么要回到大清王朝?现在听了小刘儿的一席话,也就彻底理解和信服了。
飞机上涂着黑油和红眉绿眼的黑人士兵原来就是老曹老袁六指瞎鹿……的我们。中士原来就是当年的癞皮狗牛根。
「准备战斗!」
当飞机接近和先头飞机已经到达小刘儿故乡上空的时候,中士向我们发布了命令。
他对着步话机严肃地说:
「我再说一遍,这次战斗和空降的目的,是为了拯救被故乡扣压的人质也就是我们和小天鹅的心──小刘儿。从现在开始,一切阴碍我们行动的人和物,都可以视为我们应该摧毁和消灭的战斗目标。这次行动的代号是『万紫千红』。命令完毕,各战斗分队再重复一遍!」
马上,蜂音器里响起了各分队的回答:
「一分队明白!」
「二分队明白!」
「三分队明白!」
「四分队明白!」
……
当时四个作战分队在战斗中是这样分工的:第一分队是空降分队,主要任务是搭救和抢出被扣压的人质;第二分队也是空降分队,用火力为第一分队扫清拯救外围;第三分队是空中分队,主要用于空中和地面侦察,及时为第一和第二分队提供行动情报和迂回的路线;第四分队是空中分队,主要用于打击地面的反击目标。任务明确,分工得当,武器精良,信心坚定。更令我们感到欣喜的是,当我们四个分队已经低空飞行到小刘儿故乡上空时,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还一点没有觉察到处是歌舞升平呢。(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社会制度下,不管你生活在哪一个居民区,你在这个居民区里总有一两个暗恋的对象──你们相互见了面因为从无沟通的心知还有些不好意思呢。这也是你们日常生活的一个支撑点呢。不要躲避我。你在心里默默地说。等到再次迎面走来的时候,你的目光首先就躲避了。它使你肮脏龌龊的生活也显出一丝温暖和可爱的色彩呢。每当你夜里一个人回家的时候,你抬头望着一家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别人以为你在是寻找光明──是一种从小在妈妈怀里养成的习惯,其实你不是在寻找外在的光明,你是在寻找你心中的灯和心呢。你是在万千的灯火里,要找出你所暗恋的人儿的那一盏呢。在这巨大的高楼里,你到底住在哪一层和哪一间呢?一个城市的灯红酒绿和你没有关系,你心里像线一样系着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盏两盏而已。)这时我们才知道,城市的灯红酒绿,原来是一种形式。看着你的眼睛在不停地眨巴,其实你是大而无神呢。看着你在那里保持着城市的警惕,但是当我们成群结队的小霸王已经低飞到你上空的时候,你怎么还霓虹闪烁地没有反应呢?但是这种让我们乐观对我们「万紫千红」行动十分有利的情况马上就不存在了。当我们第一分队从空中往下跳伞的时候,城市的灯还在亮着,但是当第二分队紧跟第一分队开始往下跳的时候,城市在迟钝之后──一个巨人的迟钝,也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要小看我们的故乡,这里也有一拼呢──马上也就警觉了。一个大都市所有的灯光,「扑喳」一声全部熄灭了。他们已经发现了敌人,于是就开始实行灯火管制和坚壁清野了。接着我们就看到一些地面高炮从不同角度开始零零星星向我们射击了。我们在飞机的蜂音器里,开始听到故乡领袖的战争动员令和命令全国进入紧急戒备状态的无线广播。「亲爱的同胞们:事情的发展让我不能不说,现在我们必须进入一种紧急戒备状态。强盗已经来到了我们的空中,敌人已经闯入了我们的家园──这些强盗是干什么来了?原来是来偷我们的心!如果这些强盗来偷我们别的东西,哪怕是来偷我们的妇女我们都好商量,谁知他们一下就挖到了我们的根子上,一下就要让我们断子绝孙还不算完还要活生生和开肠破肚地挖走我们的心。──我现在是在泰妃陵向全民族进行广播──我以领袖和最高统帅的名义号召大家:从我讲话的这一刻起,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有奋起抗战和视死如归的义务!」接着我们在飞机上就看到地面高炮射击得更加密集了。我们四周已经绽开了万紫千红的花朵。──我们的故乡真的觉醒了。虽然我们在飞机上为地面的密集反击而担心,但是我们也达成了一个理性的共识,那就是:多日不见,我们的故乡果然发生了大的变化。接着我们甚至听到了「嗖──」「嗖──」的──这可不是我们返航时在天上对地面的问候──地对空响尾蛇导弹的声音。于是我们在那里更加放心地说:
「故乡,你真改变得让我们认不出模样来了。」
但是,贫困落后的故乡啊,真到较量起来,你还不是我们非洲军团──红眉绿眼八十航空师的对手呀──说起来这里是谁的故乡呢?是你们的故乡,也是我们的故乡啊。我们通过红外线望远镜看着地面上忙忙活活在搬运导弹的老曹和老袁、猪蛋和瞎鹿……我们一下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朋友,我们的合体,我们的没心人,我们的当年的合体又分开,也已经好久不见了。如果我们之间不是正在发生着战争,我们真想再次合到一起和合成一体──扑着对方也就是自己的怀里──大哭一场呢。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们各自的分体,正在争夺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这时地面的老曹和老袁说,让他们来,战争的最后胜利到底属于谁,现在还不一定呢;让我们打一场人民战争,让他们淹没到我们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我们对故乡是熟悉的,他们对故乡是陌生的;我们把我们的心隐藏在一个不露声色的居民区里──这个心是不是还在体会着自己的社区暗恋呢──他们到哪里去寻找呢?听到地面老曹和老袁的誓言,飞机上的老曹和老袁也是微微一笑。虽然你们可以把心藏在我们不熟悉的街道里和密密麻麻的楼群里──虽然我们对故乡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熟悉,但是我们却有你们故乡所没有的东西呢,那就是:我们有一下能从千里之外找到我们的心和小刘儿的红外线望心镜和时刻在跟踪着你们心跳的声纳呢。这时我们第四分队的空中火力,已经忍无可忍地开始对地面进行报复性打击了。空地导弹如急风暴雨般倾泻到地面上,地面马上就开了锅和倒了灶,成了一片火海;刚刚还是集体的人民战争,现在马上变成了人人为战和各自为战。当然,我们在空中也损失了一些飞机,其中一架像火球一样撞到了基挺·六指美容院大楼上,顷刻之间,空中和地面都死了不少人。这时我们在空中关心的仍是:地面上伤着非战斗人员和居民没有呢?他们要隐藏的我们要寻找的那颗心受没受到伤害和过度惊吓呢?会不会出现心跳过速甚至是猝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的救援行动可就彻底失败了。这时我们的下士孬舅和猪蛋,已经带领我们的第一分队──齐刷刷的黑人士兵,猫着腰和提着胯──在红外线望心镜和声纳跟踪器的指引下──穿插到了我们的心和小刘儿所在的那个不动声色的居民区里。整个都市炮火连天,火光在他们油黑的脸上一闪一闪。在居民区的门口,他们碰到了一个把门的老头。老头的牙已经掉下半边了。老头也被炮火掀起的泥土弄得满脸灰尘。我们的士兵勒紧头上的钢盔提着自动步枪握着手里的响瓜手榴弹四处张望和相互保护着问:
「大爷,小刘儿家是住在这里吗?」
老头点了点头。
「让我们进去搭救他!」
这时大爷却一把拉住了我们:
「那可不行!」
我们问:
「为什么?」
大爷:
「他今天刚搞上一个暗恋的社区和院子里的女人,名字就叫崔莺莺,这时正在
睡觉呢!」
……
我们这时倒犯了犹豫。情况虽然紧急,但大爷说得也有道理呀──令我们感到欣慰的是,我们的心还正常,没有受到炮火的惊吓和伤害。为了印证大爷的话,我们用红外线望心镜穿过一幢幢大楼和一层层墙壁射向小刘儿的房间──等聚焦之后,大爷说的果然实情:小刘儿正在自己床上和邻居家的女人赤身裸体搅在一块呢。像两条搅到一起的蛇──虽然在红外线望心镜里是红红的暗暗的一团,但这更加增添了它的刺激性和朦朦胧胧的美感。我们端着望心镜都看得呆了。我们相互打着手势,大气都不敢出地止住了前进。但情况也十分紧急,时间也刻不容缓呀。掩护我们穿插的第二分队、第三分队和第四分队的黑人士兵,正在枪林弹雨之中像谷个子一样一批批倒下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进退两难。我们第一分队的下士指挥官孬舅和猪蛋,开始把自己的嘴贴到步话机上向空中的中士指挥官牛根请示。泰山泰山,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小刘儿现在正在床上和暗恋的社区女人睡觉,我们是马上冲进去把他从床上拽起来──不管他在床上进行到何种程度──搭救走呢,还是任着我们的黑人士兵继续在血泊里一个个倒下也在所不惜地让他把事情办完再说呢?──这时端着望心镜的弟兄通过红外线又发现一个新的情况:随着床上的大呼小叫和高潮叠起──底下的女邻居已经向上举起了一个巴掌──她的巴掌是全开的──倒让几百个黑人弟兄都暗暗向远处伸出了自己的大拇哥──由此也可以看出,事情一时还不会完呢。──这让我们飞机上的泰山指挥官牛根哥哥也为了难。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来的时候长老、洞主、国会没有交待遇到这类情况该怎么办。他只好也拿起自己的步话机,开始向地球另一端的长老、洞主、国会、参议院和众议院请示。是等小刘儿把事情办完再说呢──黑人士兵正在血泊中一批批倒下;还是干脆现在就冲进去拖走我们的心呢?──现在我们才明白了:我们正在紧急搭救的,原来是一颗花心。──洞主和长老、参议院和众议院得到这个信息之后,马上召开了紧急状态特别会议,开始讨论和辩论,开始表决和决定。这也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原来以为派士兵到那里把我们的心掏出来就完了,趁着晚上把我们溜走的破鞋和拐杖给捡回来就完了,谁想到它在人间就真成了精和开始做精了呢?谁知道这个时候正在和别人乱搞呢?而且是和暗恋的女邻居的第一次──从女邻居伸开的巴掌就可以断定这一点──如果是过去的老相识还好说,危难之中也不差这一回,但谁料到偏偏就是头一次呢?第二次和多次我们可以不在乎──我们和公安局和检察院、法院的审判正好相反,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对第一次可以宽大处理──念你是初犯,对惯犯和惯偷却要严厉制裁;而我们这里恰恰对惯犯和惯偷见怪不怪,对第一次的新生事物却要格外关照和垂青呢。于是大家也像前方的下士孬舅和猪蛋、中士牛根一样为了难和搔起了头。也一下露出了他们羞涩和善良的本能。于是也就一下决定不下来开始嘁嘁喳喳和议论纷纷。最后怎么办呢?只好付诸表决,看大多数人是什么意见──可怕的是在历史上还往往有这样一种情况: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决策错了怎么办呢?就是付诸表决,过程也很复杂;议员们并没有到齐,怎么能匆忙表决呢?那不是在另一个方面就成为少数了吗?有的议员正在外地度假──他们在另一端的步话机里说: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怎么在行动中让出现这种情况呢?还有的议员虽然及时得到了通知,但是他在床上也正发生着和小刘儿同样的情况──和女邻居也是头一次,也不能马上下床就走呢……等大家都赶到国会──在这中间,我们的黑人士兵像谷草个子一样又倒下几批;我们的小刘儿浑然不觉地在床上又开始了一次新的冲锋;他身下或身上的女邻居已经向上或向下伸出了两个巴掌;第一分队的黑人士兵通过红外线望心镜监视到这一切,虽然军情紧急,但是禁不住又向小刘儿伸出了大拇哥;这时他们倒觉得,还是不要匆忙结束为好──等熙熙攘攘的国会讨论结束──前线的黑人兄弟已经倒下了一个混成旅,表决终于有了结果──表决器的红灯、绿灯和蓝灯经过一阵闪烁,电子计算机终于将结果统计出来──已经是五更鸡叫了──当然,表决的结果大家都能猜得出来:大家也像第一分队的黑人士兵一样,不仅出于公心和大局,就算单单为了好奇,看小刘儿能坚持多长时间,也不能让部队匆匆忙忙把小刘儿从床上拖起来;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事情。不能一个事情还没有结束就进行另一件事情。一百零八票对三票,压倒多数通过。于是,在鸡叫二遍的时候──我们从我们的步话机里,就清楚地听到地球另一端传来了长老、洞主和国会庄严的声音、命令和决议──对于怎样处理目前的小刘儿处境,只有一个字:
「等!」
于是我们的泰山中士牛根在飞机上也庄严地向埋伏在小刘儿所在的居民区里的第一分队的指挥官孬舅和猪蛋下士命令:
「黄河,等!」
我们的下士马上也压低声音向在场的正向远方伸着大拇哥的黑人弟兄说:
「等!」
「不要打扰小刘儿!」
「看他能坚持到几时!」
…………
等我们终于把小刘儿裹进毯子从床上拖走,在居民区又经过巷战爬着软梯把他弄到霸王飞机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天上的飞机已经被打下来三分之一,我们的地面部队也已经损失过半。街上飘浮着一节一节的肠子、肚、肺头和舌头──就是没有心──我们来的时候长老和洞主说过,我们只要救心就成了,肠呀肚呀就不要管了──于是我们也就没有管它们──事情总有完的时候,虽然小刘儿好象故意赌气看我们到底能坚持多久于是他又在床上撑了和坚持了两个小时──越是到后来,战斗越是激烈,我们肠和肚的大部分都是在这个时间段给损失的;但是过了两个钟头之后,我们第一分队的脚都站麻了,我们端着红外线望心镜的手都抬酸了,我们的眼睛也酸了透过红外线看到屋里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成了双影,我们都已经打着哈欠和伸着懒腰对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兴趣了,这时我们终于发现:屋里的小刘儿经过又一阵的激烈冲锋终于开始平息了。为了结束和划上休止符,我们还听到最后高潮到来时两个人的尖叫。暴风雨过去了。刚才在暴风雨之中我们已经习空见惯没有刺激,现在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却马上打起了精神。我们还听到屋里两个狗男女在那里继续调笑呢。一个问:「完了吗?」另一个说:「还没有完。」我们又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准备行动的脚步和相互打着的手势又停到了半空。但五分钟过去,我们还没有听到动静,世界还是一片沉寂,我们才把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们之间在开玩笑呢──看来事情真是结束了。我们通过步话机向中士作了汇报,接着就开始采取行动──后来小刘儿在回忆灵中又逞能地说,当时看着是结束,其实我们还是上了他们的当──不是黑人士兵用暴力的手段把我们拉开和分开,我们歇息一下还要发起冲锋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士兵插手也好,这样正好可以说明:不是我们坚持不下去了,是士兵坚持不下去了;正是因为他们的坚持不下去,才破坏了我们的坚持呢──如果不是他们的插手,说不定我们还能从两个巴掌坚持到四个巴掌呢,现在只见温柔的女邻居伸出她的两只小手,我的两只大手不是还没有派上用场吗?──但是由于我们的士兵对当时的拯救行动都现场录了音,后来到了法庭调查阶段,军方一放录音,小刘儿的谎言才得以破产,舆论才大哗。──但在客观效果上,因为这个坚持不坚持的争论,小刘儿已经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现实收益。除了他的回忆录因此增加了一个卖点,他本人也因为这种也真也幻的争论成了历史上的一个传说人物──每当他从街上走过,所有的妇女都闻风而动地扭头看他。从此这个世界上的其它男人就遭了殃,所有的妇女回到家或是到了情人面前,都怒不可遏埋怨:
「小刘儿能达到的,为什么你们就达不到呢?」
「小刘儿能坚持的,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坚持呢?」
这种效果是长老、洞主和国会所没有料到的。早知这样,还不如让士兵们坚持下去呢。现在倒好,坚持成了不坚持,不坚持倒成了坚持了。倒是黑人中士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反驳小刘儿说:正因为这样,不也从反面证明我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吗?正是由于我的决定和命令,才使你和女邻居的阴谋破产和流产了呢──我们心里才得到些安慰。小刘儿这时倒是在坚持不坚持的概念上自己把自己给弄胡涂了──从此他再不能坚持了。但他又从另一个角度故作不满意地说:不管怎么说,当时八十二师的救助行动还是太匆忙和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但你恰恰印证了中士的话呀──,连衣服都不让穿把我裹进毯子就挟走了。你们这样做的最直接结果是:我为此感冒了;等回到地球的另一端,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你们救的是一颗病心,我开始打喷嚏,流鼻涕,耳鸣,眼花,口臭和鼻臭,打哈欠,咬牙,放屁;虽然我有一得感冒就产生灵感的习惯,但是这种歪打正着让人匆忙和尴尬之中获得感冒还是平生头一回;接着让我怎么开记者招待会?同时,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事先不开吹风会,让人没有思想准备,光着身子就离开了故土,走的时候连故乡的土都没有撮一把装着口袋里──从此身在异乡为异客,你让我怎么度过今后的余生?你让我思乡的感情到哪里去寄托?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你们匆匆忙忙把我从被窝里和女邻居的身旁抽走,会让女邻居怎么想呢?──事先你不是说你家最保险吗?没有这个保证和承诺我能到你家去吗?谁知道事情刚刚进行到一半,突然涌进来一阵冷风和闯进来一群端着自动步枪的黑人士兵,这算怎么说呢?──如果女邻居知道这是一桩历史大事还好一些,知道你们的闯入和我们两个的苟合是两回事还好一些,问题是你们没打招呼猝然闯入她如果错觉地以为是被人捉了奸──这是在你们的国度也许不算什么,但在我们东方的文明古国里,这可是伤风败俗的一件大事──我们奋斗的目标不就是恢复礼义廉耻吗?──她可不就理所当然地当即昏了过去吗?──现在还不知死活呢──直到现在,我还放心不下呢。既然是救人,为什么不把女邻居一块搭救出来把我们裹在一个毯子里给装上飞机呢?──我们的中士又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当初我们从长老、洞主和国会那里接到的命令,只是救你一个人,只有你,才是我们的破鞋、拐杖和血淋淋的心,其它的肠啊肚啊不让我们管,我们带她若何?那么多伟大的人物我们都扔下不管了,怎么能带另一只破鞋呢?如果带上的是一块污染我们心的杂质,最后出了问题谁负责任?小刘儿叔叔,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军情紧急,我们就不管一次破鞋也罢。小刘儿见女邻居已无希望,当时在飞机上又提出另一个问题,作为对女邻居问题的回击和报复。他不顾我们的飞机已经在空中损失了三分之一,也不顾剩下的机群四周仍在爆炸着奼紫嫣红的炮弹花朵,皱着眉头从另一个角度说:
「就是不说女邻居──既然她不重要就不说她了──既然你们执意不救她而只救我那么我对你们是重要的对不对?──现在我拿自己当话题说一说总是可以的吧?」
牛根中士通情达理地说:
「当然。你可以拿你自己说事──只要说事的范围不超出你自己,你提出什么要求,我们就为你做到什么程度;别人虽然都是扯淡,但你是我们的心!」
小刘儿接着话碴说:
「那好,我就不为女邻居、故乡而为我自己,提出一个要求:既然故土没有撮一把,女邻居又不让带走,那么,你们在我临走之前,起码得让我再看故乡一眼──不让我对故乡有一个告别仪式,让故乡最后的身影印到我心里,我是宁死不跟你们走我宁肯死在我的故土也不到异国他乡去当你们的心──故乡现在正在实行灯火管制,你们怎样才能给我提供光亮让我看一下故乡的全貌呢?──我知道这是一个难题,但这是我的理想──如果你们能提供,我就跟你们走;不然我现在就从飞机上跳下来。临走连故乡都没再看一眼,我怎么跟故乡再见呢?我不跟故乡再见,我怎么能到你们的故乡把他乡认成自己的故乡呢?」
小刘儿说完这段话,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脑袋撅在那里,等着我们的回答。──这对我们简直就是要挟呀。要挟之中,还夹着一个理想。──当时确确实实给我们军团出了一个难题。冰天雪地和黑咕隆咚之中,怎么才能给他提供看故乡一眼的光亮呢?一有光亮,地面的高炮和导弹就有了明确的射击目标,我们的黑人弟兄和小霸王飞机又要损失三分之一──因为他的这种要挟,我们剩下的军团和飞机现在只能在天空中盘旋而出发不了。就在这盘旋的过程中,我们的小霸王又被地面部队的地对空导弹击落了12架。小刘儿看到这种情况,就更加得意了,越发在那里说:
「不给我提供一个跟故乡再见的明亮的形式,你们说下大天来,我也不跟你们走!」
也是多亏小刘儿呀,没有小刘儿在这最后时刻的纠缠,没有小刘儿提出这样一个苛刻的条件和要求,我们还不能急中生智在行动的最后关头给世纪末留下那么一个壮观的场面和纪念呢。我们还想不起这最后的一招和出不了这么空前绝后的点子呢──当这个点子和主意变成现实的时候,我们眼看着小刘儿在那里发傻。就是过去多少年之后,我们再问起小刘儿当时营救他的时候让他告别故乡的最后的场面和形式搞得怎么样,是不是空前绝后,他都口服心服──这个时候心就出来了──地说:
「果然是空前绝后!」
「凭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那样!」
「当时我不过是给你们一个要挟和威胁,给你们一个下不来台挽救一下我匆忙之中和在女邻居问题上的尴尬;如果你们当时不理睬我,到头来我也是没辙到头来我还是要跟你们走的我知道跟你们走还是对的我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你们想一想,如果我真的不走你们将计就计又把我『出溜』一下放回女邻居的被窝里和她已经吓昏的裸体旁,我的处境不是比在飞机上还要尴尬吗?如果我的女邻居因此心脏病犯了在我的床上停止了心跳,事情不是一下就砸到我的手里了吗?说是那样说,要挟是那样要挟──这只是一种为了挽回面子的需要,但是没想到你们真把我的话当真了,就真的去想办法和真的去实行了──谁又知道我的这种要挟和刁难最后就成了你们创造出一个空前绝后场面的灵感启发点呢?如果我早知道这样的要挟会歪打正着成全你们,会坏事变成好事,我才不那么要求和要挟呢。我会老老实实跟你们走在飞行的过程中还要说一些早就想出门远行早就想落叶归根一上飞机就乐不思蜀的话麻痹你们呢。但是一切都晚了。等我发觉这一点的时候,你们的作战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了。这个时候我看到中士已经像刚才的我一样在那里激动地说:『有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计划,行动!』……」
于是就行动了。这时我们的牛根中士在回忆录中又谦虚地说:本来他也没有想出这个空前绝后的行动计划,在飞机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他还在那里搔着头为难呢,多亏下士俺孬舅这时走了过来──到底以前当过秘书长,对付这种场面还是有些经验的──悄悄趴在他耳朵旁说了一句话──正是这一句话,就造成了后来的宏观的巨大的空前绝后的的场面──为此,孬舅下士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对中士也有些感激,说点子虽然是我出的,但大主意还是领导拿──什么叫大家风度呢?这才是大家风度呢。都把历史的功绩推给对方──下士趴到中士耳朵上问了一句:
「我们所有小霸王的飞机上还剩下多少空地导弹?」
听了这句话,中士马上受到启发。有了这句话的灵光电闪,一个伟大的战略部署马上在中士脑海里诞生了。两个人马上精神抖擞。中士对下士感激地看了一眼,接着就开始付诸行动了。这时他发狠地看了小刘儿一眼:
「好,既然小刘儿叔叔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我们马上就满足你!你不是要看到黑暗中的故乡吗?你不是要有一个明亮的告别仪式吗?──既然你是我们的叔叔,既然你是我们的破鞋、我们的拐杖和我们的心,我们马上就让天地大亮。──小刘儿叔叔,我们还要感谢你呢,没有你给我们的强刺激,我们还产生不出这么大胆和新鲜的想法呢──接着你就瞧好吧!」
接着通过步话机开始发布紧急军事命令:
「各分队迅速回报,目前你们还储存和携带着多少空以地导弹?」
蜂音器一阵紧急的报告,最后清查清楚,在幸存的还没有被击落的所有飞机上,还储存和携带着1892枚空地导弹。听到这个报告,中士拍了下士一巴掌和砸了下士一拳头:
「已经足够了,我们的设想不会因为物质和弹药的匮乏而落空了!全体注意,各个机长和僚长都听明白了,从现在起倒计数,当我从十秒数到零秒的时候,所有的导弹都一齐发射出去,在小刘儿的故乡和大都市里进行地毯式轰炸──用导弹打出一个英文的『by──by』和中文的『再见』!我们要用地面上燃起的标语来让我们的小刘儿最后看一眼自己的故乡──因此也给他提供一个明亮的形式!」
还没等小刘儿反应过来──小刘儿这时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傻了,他过去只是故乡的一个普通公务员,他哪里能想到我们士兵的脾气、气魄和动不动就闹大了的场面呀,他也没有想到为了自己一个别扭和执拗就成全了别人这么大的设想和军事行动,就成全了别人这么一个青史留名和千古流传的功业,就成全了这么一个空前绝后从此就成了民间传说的故事。等他想过来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是成全别人开始在那里懊悔甚至要上去阻拦的时候,军事行动已经开始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了。机长和僚长已经将所有的导弹防护盖打开了。中士已经开始在步话机里倒计数了──大家已经进入了一种状态,中士一把将小刘儿要上来阻拦的胳膊给打掉了──他已经变得六亲不认了。你不是要看一眼吗?就让你好好看一眼。他的眼珠子像猪蛋一样地瞪着,挽着袖子眼睛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防空防水和防压力的夜光手表: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放!」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
嗖嗖──
…………
这才是真正的问候呢。对故乡,对世界,对小刘儿及我们自己,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对我们的现实和我们的梦,对我们从同性关系到合体关系的各个阶段,对一切。黑人士兵们个个兴奋。立即,在曾经是我们故乡的黑乎乎──黑夜──的地面上,在我们的乡村社会,在我们从冷兵器时代到现代化的大都市里,随着导弹的先后打击次第燃起了冲天的火焰;导弹的爆炸声中,高大的建筑物轰然倒塌(包括所有的阳台和美容院),人们都赤身裸体地从家里逃出来四处奔跑(小刘儿,你现在对你的赤身裸体就没有孤独感和尴尬感了吧?)──立即又被另一批导弹炸得血肉横飞。当然这种惨像都是从地面角度和个人逃跑角度看到的,但是当我们从高空的飞机上往下看时,这却是风景优美和场面壮观的一幅油画呢。我们看到刚刚还是漆黑一团的大都市,现在被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昼;在中士的精心策划下,爆炸的气浪和火焰,已经给我们组成和连成了──燃烧和连接得多么准确啊──一排告别故乡的文字。冲天而起的火焰文字分别是:
by──by

再见!
……
从技术枝节上来说──后来证明,当时我们还是太大意了。看着是小刘儿上了我们的当,其实我们在更大的圈套中还是上了小刘儿的当。我们的场面非常壮观,我们的营救千古流传,我们损失了那么多黑人弟兄和霸王战斗机──除了最后告别的场面可以说一说之外,在其它方面在整个行动上还是上了别人的当──于是最后壮观的场面也成了无皮之毛地马上就降了级、掉了价和打了折扣。因为当我们心怀激动带着这么一个壮观的场面回到地球另一端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的拯救行动出现了一个致命的偏差:我们救回来的那个赤身裸体的人,我们救出的心、破鞋、雨伞和拐杖,并不是我们要救的小刘儿呢。一切全都搞错了。我们不是明明白白把小刘儿从床上拖起来了吗?毯子里裹着的不明明白白是小刘儿吗?但是当我们到了国会和法庭的听证会上,当我们按着惯例对这个赤身裸体的人进行姓名、年龄和性别咨询和调查的时候,那个赤身裸体的人明明白白地说:
「我不是小刘儿。」
舆论马上大哗──这就证明我们整个拯救行动彻底失败了。包括最后壮观的告别场面。这就等于说我们千辛万苦以千把人的生命和上百架战斗机的损失为代价救回来的东西,并不是我们的心,并不是我们的鞋、伞和拐杖。到头来我们还是一群摆脱不了命运历史又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的空心人。再进行一次拯救行动已经完全不可能了。因为地球那一边的故乡,已经让我们自己──让我们的中士和下士,让我们的非洲军团──第八十二航空师给夷为平地了。真正的小刘儿,我们真正的心,已经被我们良莠不分地杂在其它不值得拯救的生命和建筑里给炸成碎片了。从瓦砾堆里和血肉堆里,再也扒不出我们的心了。面对那个花费了巨大的代价被错误拯救回来的无用的赤身裸体的废物,法庭纯粹出于好奇而忘了我们的目的──我们是不是有拿他有奶就是娘地想当成我们的心的企图呢?──地问:「那么你是谁呢?」
答:「我不过是小刘儿的一个男邻居罢了。」
我们一下就泄了气。原来士兵闯错了房间。我们动用那么多部队花费了那么大精力,抓回来的却是一个正在床上跟别人乱搞的男邻居。我们禁不住又问:
「那么小刘儿在哪里呢?」
答:「小刘儿就是那个把门的五十多岁的老头。」
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经过了这么多年,从三国捏脚时代到现在,小刘儿也终于有些老了。他已经成了我们司空见惯的把门的老头或大爷了。我们都叹息一声:这才是我们对历史大意的地方呢。
卷四01自行车1969.1
1969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那个时候村庄的房子大部分还是土房,村北的村西的土岗下还残存着过去的寨墙。寨墙的上部长着茂盛的青苔和杂草,寨墙的下部不断向下掉着被风雨剥蚀的无力的细土。当风雨袭来的时候,在霹雳雷电的不断闪射下,村庄一下就缩小得看不见了,如同激光的迪士高舞厅中人们的抽动一样,村庄也在那里无力地抽搐。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所有的乡亲和亲人们,我的大舅、二舅是或表哥们,我的姥娘、舅妈或是表姐们,又在那里上演着一场和煦温情的乡村社会中表面雾气和静水之下的刀光剑影的宏伟话剧。美好的朝霞或是夕阳是暂时的,更加持久和耐心的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或是烈日当头我们在地里割毛豆的时候。还有我们那些以小做大的父母呢。这就是我们对世界恐惧和永远担心的童年和少年的开始。世界上永远不存在欢乐的童年和少年。因为世界永远在成年人手里握着。大人一板脸,我们就害怕。只有等我们也长大成人以后,我们才发现过去大人对我们的训斥和教育原来是那么可笑和可悲。他们更多的是不懂装懂和装腔作势。但这个时候我们也已经蜕化成这样的人了。世界就是这样倒着脚步在前进的,你让我们这些孩子怎么办呢?这里说的刀光剑影还不是简单明了的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矛盾,那是一目了然的,那是显而易见的,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而是在风和日丽和和风细雨之中,看着平稳的水面什么也没有发生,是温暖的所谓家之中或是电影散场时在急着相互喊叫和寻觅的亲人们之间,那些表面看没什么一切都是笑语欢声而在静水深流之下潜藏着的永远抹不去的险恶的记忆。不是一种大起大伏的千军万马的奔腾到来,而是在一个个人内心之中阴雨连绵的不断──那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永远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日常的憋屈比剧烈的冲突还让人难耐。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毫不例外的日常担心。我们想喝农药的心都有了。当我们撇开这些的时候,当我们只看到世界上大的事情和外在矛盾的时候,我们还觉得我们的一生是那么地光明和献身,但是当我们细想起身边的每一分钟时,我们就觉得在水下憋屈着的一个人能顶上一个世界了。我们是多么想从深流和潜流中爬到水面透上一口气呀,我们是多么想把自已的矛盾往外引和把自己的苦水往外倒呀,我们多么地想把自己的矛盾扩大成阶级矛盾呀,我们又多么地想把这阶级矛盾扩大成民族矛盾呀,我们是多么地想从此离开这家和这个村庄坐上火车到远处去从军呀,这个时候村庄倒是一下子显得亲热了,婶子大娘把煮好的红皮鸡蛋塞到了你的军用挎包里。──但就是这样,我们还是力图想从过去的童年中找到一些可供我们回忆的细节和可供我们放下一个叫温暖的地方。那样的一个情景,那样的一个表情,那样的一个动作和那样一个温暖的笑容,那样的人生故事的递进和嬗变,于是无时无刻不出现在我们的梦中。我们在梦中甚至还说:
「娘,我要撒尿。」
……
或者是为了一个错误,娘不可避免地打了我们一脖儿拐,接着你哭了,娘也哭了。还有寨墙上掉落的那些无力的细土,或是早已在1969年就被我们打死的一条秃尾巴狗,或是早年的一声偶尔的蝈蝈或是青虫的叫声,你在30年后你家的阳台上或是一首无意的音乐中偶尔听到了,一下把你推回到30年前──一棵青草或一束野花,漫地的星星草,你家后院的那棵老枣树或是大楝树,你都想重新与它们对话。30年前的对话不过是一个刚刚犯了错误挨了打光着黑瘦身子的儿童或少年在喃喃自语,但是现在在你的心头,却共鸣和弦出那巨大温情的音乐的篇章了。甚至成了你和你所亲爱的人之间的一种谈资。当然这一方面说明我们一代一代的递进是多么地相像和重复,同时也说明我们是多么地健忘和好了伤疤忘了疼。当我们对娘厌恶从心理上要拋弃她们的时候,作为男孩我们成年之后就留成了长发作为女孩就挫起了短发,当我们要拋弃爹的时候作为男孩我们就推成了板寸作为女孩我们就留起了飘逸的长发。当爹娘都该拋弃的时候我们就只好留一个光头了。还有更不幸的呢,我们甚至被他们生错了我们长大以后急着要做变性手术。就是因为这样──本书作者白石头说,我要在这张扬的《故乡面和花朵》飞舞和飘动了三卷之后──你是三个大气球吗?现在要坠一个现实的对故乡一个固定年份的规定性考察为铅铊。或者哪怕它是一个空桶呢,现在要在这空桶里装满水,去坠住那在天空中任意飘荡的三个气球或是干脆就是风筝,不使它们像成年之后的人一样过于张扬和飞向天外或魂飞天外,自作主张或张腔作势──那就不知道自已吃几碗干饭或家里的狗窝里还剩下几块干馍喽。你就是一个狗窝里放不住剩馍的人呀──白石头说,我就用这个,来做你们所有回忆录的序言吧。雷电之下的村庄,毕竟托起过我们童年和少年的梦想;在我们成年之后的梦境里,他总是一个不变的背景;当我们出门远行走到一个陌生地段时,我们总拿它来较正我们的方向和丈量他们的距离,这时我们就已经在重回和温故我们的村庄了。说起陌生地方的三里五里,我们就想起了村庄到集上的路程;说起四十五十里,我们就想到了村庄到县城的距离──如果用步行的速度,恐怕得走一晌呢。──写到这里白石头接到远在天边的朋友女兔唇──这个时候就不好叫女兔唇了,已经在巴黎做了缝合手术,鼻子下没留一点伤疤──的一封来信,她在信里说,她又要从巴黎回到中国了,她想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又说时到今日才发觉自己在后生时代怎么没有今日有酒今日醉呢?现在想这样,身边已经有两个混血的孩子在看着你;大的正在那里「嗷嗷」叫着等你给他换刚刚尿湿的牛仔裤,小的才刚刚一岁。接着又说,去年她在上海呆了十个月,怎么一直在那无所事事和虚度光阴而没有想办法跟白石头见上一面呢?接着这封信,白石头三天恍若隔世;三天之后,他用村庄的距离和方位丈量这信之后,喃喃自语地说:
「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
这个处于规定性的故乡和村庄──在比例尺下和军用地图上只是一个小黑点──这个作为我们方位和距离的参照坐标──这个共同的铅坠和水桶──本来我们在挑选坐标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它,仅仅因为这个铅坠要由白石头来装,这个空桶的水要由白石头来灌,而这个村庄恰好是白石头度过童年和少年和地方,于是白石头也就凑巧和偷懒地拿它当一个现成端了出来当一切都不可改变的时候我们也觉得挑选它天经地久义脱离它倒大逆不道,于是它就真的和永恒地成了我们的参照系──在什么地方呢?它是:
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
1969年,姑娘们梳头用的还是化学梳子。从县城到乡村,开始铺第一条柏油马路。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还没有现在这么多,你还可以看到不断游动的拾粪老头。这年你刚刚11岁,你学会了骑自行车。于是你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就碰到了背着包袱上城离婚告状的吕大和吕桂花父女。当时你的脚还够不着脚蹬子呢,你把你的棉袄垫在了自行车的前梁上,你掉着屁股骑在棉袄上,你歪戴着一顶军帽──那还是一个盛行军帽、粮票和布票的年代,嘴里打着口哨,第一次风驰电掣地从刚刚修好还散发着柏油芳香的平坦的光溜溜的马路上一闪而过。因为一个自行车,你自动跟所有的成年人站到了一个制高点上。乡村的公共汽车不给吕大父女停车,你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风驰电掣一闪而过也没有发觉。多少年过去,吕桂花开始追问你那次乡村柏油路上的自高自大,你想了半天──在丽丽玛莲的酒吧里──竟想不起还有那么回事。你倒问:
「是1969年吗?」
吕桂花肯定地说:「是1969年。」
你摸着脸想了半天:
「我是1969年学会骑自行车的倒是不错,我在马路上威风的一闪而过也是不错──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兴奋呢,世界在我眼里真是青山绿水;但说起路上碰到你和你爹还在自行车上做大,我真想不起当年我会是这种品质。」
吕桂花朝你脸上「呸」了一口:
「那个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成精了和长大成人了,哪里还会把我放到眼里?当你骑在自行车上的时候,早已经忘记在我新房里跟我玩我一切都让你看的时候了吧?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变声呢,你都开始不要脸地跟我胡缠了。你想一想,你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看到月经带是在什么地方?你第一次搂着女人亲嘴是和谁?那个时候你嫩得像一只鸭子。后来突然有一段你没有来──不知道是和谁赌气呢,是嫌我对别人亲热对你不亲热了是不是?──后来突然有一天你又来了,我从屋里听到窗户外的声音,我说这是谁呢?那天是你第一次变声。这一段你还记得不记得!」
这时你赶紧承认:这一段我倒记得。那是我的变声期。一段时间不来肯定也不是赌气和耍小心眼,那时我不还在上学嘛!」
吕桂花:「学骑自行车是在变声之前还是变声之后?」
你:「肯定是在变声之后,那时你不是还没闹离婚嘛!」
当时的实际情况是,柏油路上那场自行车骑得并不愉快。青山绿水之下,你的屁股早已经被前梁给磨烂了还可以不说,问题是这场自行车骑完和青山绿水之后的后果,已经被三十年后的吕桂花和你给共同忽略了──你们只记得事情的前一半而忘了后一半──因为你们在相互的印象中是那么地不完整所以你们相互显得那么美丽。后来吕桂花说,一在电视上看到白石头,我就想起了我当新娘子时村里的孩子去与我嬉笑和打闹的时候;现在想想竟快30年了。──这时在白石头的记忆周围,30年前的庄稼也「刷刷」地长了起来。那时东地是一片蓖麻,南地是一片棉花,西地是一片金黄色的谷子和黄腾腾的油菜花,北地是一片黑森森的森林──虽然村庄周围从来没有过森林,但是事到如今,在30年后,它在我们的脑海里也是一片森林了。森林散发出多么充足的氧气呀──特别是在30年后当我们只身处在灰蒙蒙的都市天空之下。1996年,这个北方的中国都市入冬以来没有下过一场正经的雪,天是那样地干燥,空气是那样地污浊和逼人,让你呼吸起来都感到干噎;一冬无雪,整个城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感冒。据说这次感冒的细菌1957年就已经灭绝;当这个细菌灭绝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出生,当它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可给赶上了。30年前的1969年,那个时候怎么一到冬天就下雪呢?雪厚厚的有一人高,把黄瓜嘴家的草棚子都压塌了。我们用铁杴在自已家门前挑出一条条小路,在街上就连成了四通八达的战壕。这时我们往远处的天边看,就看到沿着厚厚的大雪,一个勒着红头巾的乡下姑娘在雪地上行走。她那鲜艳的红头巾,远远看去像一团烈火。于是这美丽的图画也在你的记忆中开始装点你那刀光剑影其实待雪化之后就是满地肮脏的马粪的故乡了──本来雪在白天已经停了,但是到了傍晚,一片一片的鹅毛大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天黑得比平日都早。这时屋里点着一盏蓖麻油灯,一家人蹲在地上,围着一闪一闪的灶火在」踢溜踢溜」地喝着白薯稀饭。没有烤馍片或是奶昔。也没有西兰花和法式牡蛎。一只手上边端着碗,下边的手窝里还夹着一块金黄的玉米面贴饼子,另一只手里单纯地拿着筷子,就着地上一个腌菜碗里的萝卜丝,一会儿就喝得满头大汗。这时还能听到雪粒打着窗户纸上的声音。这时你娘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冒着热气的大锅上抬起身子擦着头上的汗或者干脆就是头发上的汗──30年之后你甚至不敬地想,娘这个时候,从灶上扬起身子擦汗的样子还有些性感呢──问:
「院子里的鸡窝给堵上了没有呢?」
爹这时也吃惊地从碗上抬起自己的头,被胡茬包围着的嘴张了张,也没回答;他有些犹疑,在这犹疑的过程中,他也就忽略了娘的性感了。他的注意力是那么简单和让人失望地顺着娘的思路一下就对准了世界上的鸡窝。他不知道除了鸡窝还应该想到雪、屋里一闪一闪的灶火、冒着蒸气的锅之上娘的美丽的身影──扬身擦汗的那一剎那的闪动和线迹──如同美丽的蝴蝶在天空中飞舞,他甚至连扬头看一看打在窗户纸上的雪粒的智能和余暇都没有了,他脑子中单纯地塞满了还是娘给他提供的鸡窝──你说世界上到处充满和堵塞了这样的男人,我们的村庄和故乡还能发展到哪里去呢?他们还能有什么想象力和创造性呢?作为他老人家的后代我们还能有什么继承和出息呢?就连他最后的回答也是我们早已预料到的,他在那里含糊地说:「好象是已经堵上了吧?」
还是好象。恐怕这一点也被当年的风韵的新娘──给我们开启了性的第一课的吕桂花──现在已经是膀大腰圆连身子都坐不下一坐下就喘气的中老年妇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提前患有老年痴呆症呢?──在我们的朋友中,提前患老年痴呆症的决不在少数──给遗忘了呢。──于是在她那提前老化的和胡涂的脑海里,只记着我骑着自行车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一闪而过而忽略了我们当时所处的成年背景了。我当时骑在自行车上旁若无人,但骑完自行车的后果又是那么地怵目惊心。也是好难消化呢。因为这个破烂的前梁上绑着棉袄的自行车并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小刘儿借给我的。当我去到镇上南部的拖拉机站归还自行车的时候,我发现1969年的朋友因为这个自行车的借出已经遭受过他爹的拷打。他爹拷打他并不是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了人,以前他在同样的地点也将自行车借给过人,他爹就没有打他,而仅仅是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了我;他爹因为他把自行车借给我就拷打他并不是因为他爹和我有什么矛盾,而是因为他爹和同在拖拉机站工作的我爹在一次饭场的闲聊中,针对当时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祖籍的归属──是湖北还是湖南?发生了争执结下了积怨,现在曲折地将对我爹和林彪的愤怒发泄到了我身上又把对我的愤怒发泄到了他的儿子身上──本来他爹是一个豪爽的人,平时还特别爱把自行车借人,现在因为一个人祖籍的无足轻重的归属,就把他几十年的努力和积累的形象毁与一旦。──当时的大人就是那么意气用事,其实他们谁也不认识林彪,湖北和湖南他们谁也没有去过。据说拷打的声音还格外的夸张,一下子就充满了拖拉机站的院子和响彻在整个镇子的南部──南方。
「你为什么将自行车借给他?」
接着「匡」地一记耳光。
──当然,他这种拷打儿子的做法,比直接拷打我还让我感到威严、冰凉和痛入骨髓呢。虽然小刘儿在向我复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有些夸张,他爹拷打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把责任一股脑的都推到我身上,一个耳光上来,他就会瘫在地上哭着说:「我并不想借给他,是他非要骑走的!」
他爹又「匡」地给了他一个脖儿拐:「他说要借你就借给他吗?他是你爹吗?」
这时他在那里哭着喊:「爹,别打我了,下次我再不将自行车借人了!」
由于他对爹的用意的歪曲,他爹又给了他一个巴掌。但小刘儿向我复述的时候,托起自己红肿的脸,却开始一言不发。我当时看着这脸,还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就从自行车上瘫倒了。从此我不但见了自行车打颤,见了拖拉机也打颤──因为拖拉机站是在镇的南方,从此我还开始恐惧南方。还有林彪。虽然你1971年飞机爆炸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但是我在历史上曾经吃过你的挂落你知道吗?
──这种像褪色的旧胶片一样的往事,这种1969年的童年转少年的变声期真是馨竹难书呀。这和当时中国正在发生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什么联系。我们所以要把时间定在1969年,纯粹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变声期。我们只是觉得当时的大人,除了他们正常的修养之外,都有一种农民式的粗暴。1968年的春节刚过,我们一群处在变声期的小公鸡在村里投机主义地抓着春节的尾巴趁着春节的余味、余音和余下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散又在那里兴高彩烈地玩起了炮仗。我的表哥秃老顶──也就十二三岁的孩子──这时玩炮仗玩出一根雷管。「轰」地一声响后我们并没有在意,秃老顶还为他这炮仗声音的格外嘹亮而在那里欢呼我们还有些嫉妒呢。但是接着我们意外地发现,他的一只小手开始往下「扑嗒」「扑嗒」地滴血了。接着我们又发现,这只小手的三根指头不见了。我们头脑「轰」地一声就跟着爆炸了。本来我们应该为刚才的嫉妒而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当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给吓傻以后,现在雷管崩了秃老顶的手就像崩了我们自己的手一样我们也开始束手无策。共同魂飞天外之后秃老顶忘了哭我们也忘了哭,但最后手到底还是长在秃老顶的手上呀,当他终于从麻木中──这个麻木不是头脑和神经的麻木而是掉下三个指头的手那巨大的疼痛所引起的麻木──开始感到一些微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接踵而来的就是那排山倒海一样的疼痛在这巨大的恐怖面前他还是可以吶喊的用自己的吶喊来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不是在那里和别人一同麻木──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愤怒这愤怒的一半是对这滴血的手──你怎么说没就没说滴血就滴血了──另一半是对只会跟他一同麻木的我们──于是突如其来地像狼嚎一样叫了起来。我们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公鸡,这时也才想起自己的责任,好象听到一声领唱一样,接着也一齐「哇」地一声加入这合唱的哭的轰鸣中。当然我们这种轰鸣并不是没有在世界上产生作用。秃老顶表哥的血也没有白流。从此它成了我们对一个固定年份的特殊记忆。30年后,只要你听到村庄里有人在叙述某件事要固定它的年份时说:
「就是秃老顶崩手那一年。」
指的就是1969年。由于我们的合唱和轰鸣,当时整个村庄一下被震动了。记得它在事实上造成的效果就好象是我们村里所有的孩子都一齐被雷管给崩着、一齐都掉下三个手指一样──整个少年的手像森林一样举了起来──谁说我们的北地不是一片森林呢?──大家的手都在往地下滴血。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放下手中的牛套和正在琢磨的心思,开始排山倒海一样从村庄和生活的各个角落奔跑过来──这时应该有一种宏大的乐队合唱作为伴奏。但等他们把目光集中到秃老顶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血的手上时,他们也像我们孩子一样束手无策和鸦雀无声。于是我的秃老顶表哥,在一层一层的人群之中,在我们孩子的哭声和大人们的鸦雀无声之中,一动不动继续在那里像雕塑和后来的现代派行为艺术一样在那里滴血──我们的秃老顶表哥,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这么引起人的注意成为人群的中心呢,于是这气氛也就更加烘托了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由于这种感觉的产生就更加像一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了。只有等到秃老顶的娘也就是我的三舅母从家里的灶台旁跑了过来他的爹爹也就是我的三舅刘老坡从正在刨毛根的田野里──那里是战地黄花呀──跑了过来之后,这种村庄的平衡和平静才给打破了。秃老顶的娘我的三舅母首先到场,她口中长着两根大黄牙,当她老人家看到这种严峻的事实之后,她除了被这严重的事实象我们一样震呆之外,由于想到对这事件还具有责无旁贷的处理责任,一下跳到了人圈的中央,首先没理秃老顶惨绝人寰的哭叫和少了三个指头的小手正在「扑嗒」「扑嗒」往下滴血──她从心理上首先绕开这事态严重的一面,而避重就轻地感到了一阵愤怒想起这严峻的事态给她带来的手足无措于是兜头向这事件的制造者和使作俑者秃老顶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亲娘,谁让你玩炮仗了?谁让你崩手了?」
这时秃老顶的爹我的三舅刘老坡也一身毛根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三舅是一个瘌痢头,虽然刚才三舅母的话他并没有听见,但是好象两人事先已经商量好了和密谋好了一样,看着雕塑及正「扑嗒」「扑嗒」往下滴血的手,也兜头朝秃老顶脸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亲娘,谁让你玩炮仗了?谁让你崩手了?」
这就是我们的童年和少年。当然,后来我的秃老顶表哥还是被人给送到了镇上的医院。在送医院的过程中,我的爹爹刘花堂大出风头。我看到秃老顶在奔跑的架了车上一边躺在我爹爹的怀里──多么让我嫉妒,一边在那里扯着嗓子喊──这一喊喊出我们多少温暖的亲情呀,现在回想起来,它甚至一下把我和爹爹多年的矛盾和误会也给稀释和消解了──:
「大爷,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胆怯地问:「大爷,我的血不会流光吧?」
我爹一边叱呵怀中的孩子:「崩下三个手指头,就能够死人吗?」
一边叱呵前边拉架子车的人:「操你们亲娘,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
……
这种大将风度,多少年之后,都令我缅怀不已。到了夜里,秃老顶家一片沉寂。秃老顶没有了哭声。三舅母没有了声音。瘌痢头三舅舅也没有了声音。这是让人多么感念的一夜呀。事隔30年后,已经42岁的少了三个指头的秃老顶表哥,竟也在村里娶了一个外来的四川姑娘──说着让我们似懂不懂的「叽哩嘎拉」的四川话,违反计划生育生了一串儿女,接着还将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个驼背的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和老丈母娘──一个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过来,一家子在自己的场院里过得红红火火。当我们看着那瞎眼老头在村头拾粪和那个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里赶鸡的时候,一下就让人觉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我们也经常看见秃老顶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赶打小孩。只是有一次他犯疟疾的时候,一人抱着头蹲在自己家门口的太阳下在那里发抖,这时村里来了一个吹糖人的──一副担子挑着一团炉火,卸下担子就将一个马勺放到烟灰四起的炉火上,马勺里本来是一团凝结的黑糖疙瘩,在烟飞火燎之中,终于像炼钢一样,黑疙瘩渐渐瘫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个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块木板上,接着又吝啬地将那已经舀到木板上的糖稀又铲回锅里一些,这时就将糖稀挑出一个空隙憋红着脸开始往糖稀里吹气让糖稀人为地在世界上膨胀──原来人为地膨胀也能创造出一些神话呀,接着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个个在世界上本来没有的公鸡、绵羊、山羊──还有胡子呢、猴子、猪、狗──都是我们日常饲养和熟悉的动物,接着还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们日常种植和熟悉和植物。这些在世界上并不存在的动物和植物,确实比我们爹娘的饲养和种植对我们还有吸引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这里。──这动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观赏性,而且当它被我们撞掉一个翅膀或是枝叶时也不要紧──它比我们在生活中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要简单多了,在生活中我们犯了错误要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我们犯了错误把它放在嘴里吃掉也就完了。糖稀──在一个乡村少年的记忆里,你放射出夺目的光辉;为了它,甚至比我们长大之后为了任何理想让我们赴汤蹈火、杀人放火理由还要充足。于是我们秃老顶表哥家的几个孩子,看着世上已经被吹起和创造出几个小猫小狗之后,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疯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门口犯疟疾的爹爹面前,提出要买一只小猫小狗的要求。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秃老顶不犯疟疾的时候,这种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个错误,他一定会为了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开始满世界的追打他们;但是现在的秃老顶不是平时的秃老顶,他正在犯疟疾──在他自顾不暇的时候,他的心态一下就发生了变化,人一下就变得和善和通情达理许多。他没有对孩子们发火,而是两眼无力和不知所措地问: 「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孩子们满眼胆怯地将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一遍.
秃老顶这时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马上要回到不犯疟疾的从前,两眼紧紧地和凶狠地盯着孩子们;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发抖和筛糠了,甚至有两个聪明的已经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但是看着看着,秃老顶的疟疾又上来了,他的脑子又开始不清醒和胡涂了,于是有气无力和对孩子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买一个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欢呼。一下将聚集到他们衣服缝隙中喝饱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虱子都惊醒了。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时秃老顶又挥着自己缺了三个指头的手说:「买一只小猴!」
当然买小猫小狗或是小猴对秃老顶并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并不一定特别喜欢小猴和排斥小猫小狗,而是在疟疾中又偶尔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这么高兴,总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不对,总觉得要把这种兴奋给压制一下减缓一下嫉妒一下和改变一下才心安理得。于是就做出了只能买一只小猴和果敢决定。这时四个孩子倒是比一阵清醒和一阵胡涂的秃老顶要大度许多,本来四个孩子已经决定要买小猫或是小狗了,现在也不和秃老顶计较了──写到这里白石头又有些不明白,怎么世界上的孩子总是比大人还要懂事和体贴人一些呢?──并且作出本来就和爹爹没有分歧和样子,齐声在那里说:
「本来我们就说要买小猴!」
但是秃老顶还没有完呢,余兴未尽地继续在那里说──这个时候他在对世界不断做出决定的兴奋中,说不定真的把疟疾忘记了。他继续说:「买一只小猴,你们四个轮着玩!」
孩子们一通百通地说:「我们四个轮着玩!」
秃老顶缺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四处挥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们四个轮着在嘴里唆!」
孩子们;「我们四个轮着唆!」
这时秃老顶从口袋里掏出破烂的两毛五分钱──如今在我们的乡下,没有一个钱是不破的──递给了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捧着这钱,在一群别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们中间──本来他们也应该是这一群中的一个──共同珍惜和心爱地买了一个糖猴,四个亲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里观看和把玩,掉下一只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里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来四个孩子在平时也不是多么懂事──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从他们将来长大一个是泼妇一个是无赖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们过去看他们的眼光并没有错──但在这呵护小猴的一刻后来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们的时候,一下就变得懂事和大度了,纷纷说: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这种体贴和温情,就开始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当他们也满目沧桑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当他们由好动变得爱喃喃自语的时候,当他们由一个家庭分离成许多家庭在九九重阳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时候,这时他们抽着旱烟已经默默无语,可能他们每一个人都忘记了爹的疟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只小猴,但是这只小猴,却是支撑了他们童年和以后漫长人生路的美好动力呢。为了这个,我们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的疟疾。为了疟疾而打针是一件蠢事。──所以,当我们在说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时,不要忘了他们也像30年后的秃老顶一样具有一些粗糙的温情──时间并不会给成年人带来太大的变化。当然,我们往往并不因为他们的温情而折服──温情只会给我们留下回忆,倒是他们爆发出的粗暴却让我们对他们特别崇拜和模仿。由于这种崇拜和模仿的多样性,最后倒是在我们的心里只留下一个概念而缺乏具体,渐渐就演变成了一个普遍的而没有细节的权威了。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对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别着迷。看着他们在前边走,看着他们的屁股一走一掉于是大裆的裤子在屁股左右来回打折,回到家里我就拼命在那里模仿──还将姥娘叫过来,走了一遍给她看,问:
「我在前边走的时候,我屁股后的裤子也打折吗?也是那样左右转换吗?」
当姥娘告诉我我的小屁股走起来裤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转换我才擦着头上的汗松下一口气来。以至于长大之后我也不爱穿牛仔或是紧身衣而爱穿大裆的裤子,当一些关心和爱护我的朋友问起我这个习惯的缘由时我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想了想说:
「可能是为了蹲下来方便吧?」
后来觉得这样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说:「可能为了让裆里永远不大出汗吧?」
本来这种回答已经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已经让朋友们相信了我的真诚,而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的回答让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痒。原来我还是源于一种对成年人的模仿自己并没有长大──原来我只是一种表演。对不起朋友们,我向你们撒了一个永久的谎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后,我接着还模仿他们的声音──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也是相当困难的。因为那个时候距我1969年变声期还隔着五六年呢。我学他们的咳嗽,我学他们的吐痰──可一只五六岁的小公鸡的稚气的嗓子里,哪里有那么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条的成熟的浓痰呢?还有说话的方式,抽烟的样子,一直到1969年,当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着或是压低着帽檐,我也开始歪戴或压低──为了这个歪戴或是压低,是歪戴或是压低,我在思想上也斗争了好长时间呢──歪戴可以显示自己的勇气,但毕竟显得外露一些;只有压低着帽檐,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深刻来。于是我就压低着帽檐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还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村里一个大名叫宋玉美外号叫做麻老六的异姓表哥脸上的密密麻麻的麻点──说起来也有些盲目,那个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谁知道在你们成年人中间也有很大区别呢──当我们盲目崇拜一个人的时候谁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里并不算什么我们就崇拜错了呢?特别是有一天当别的成年人当着你的面用一种恶作剧的形式将这个迷底向你揭穿的时候,你突然感到的震惊和震惊之后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和愤怒──你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就近似一种绝望了。如果当时你觉得是上当受骗还好一些,如果你将这种愤怒发泄到自己崇拜的对象身上也要好一些,问题是当你看到这种真相之后,你从一种首先要逃避责任的本能出发,你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而是觉得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啊,你也骗了我整整30年。我对麻老六表哥的崇拜并不首先是从麻点出发,──一开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饭边在街上走边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态──后来才涉及到麻点。麻老六边走边歪裂着大嘴剔牙,我觉得那种姿态多么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虽然别的男人也边走边剔,但是总没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么淋漓尽致和线迹优美。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气,开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偷偷摸摸地练习。牙一下就剔出血来了。为了这血我对自己幼嫩的牙口还十分愤怒──甚至一下就丧失了信心,怎么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么痛快淋漓还不出血边剔还边「扑扑」地潇洒地往外吐着饭渣而我头一次遭遇剔牙就失败流产了呢?为了这个,从此在街上再见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别自卑;为了弥补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气想上前真诚地给他叫一声「表哥」,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我又像皮球一样泄了气──我们两个之间缺乏心领神会呢,于是这样的契机就永远没有发生。──从此我对世界上固存的一类人──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说话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别发怵,一见到这类人的模样,我就像鸡见了黄鼠狼一样腿肚子发软。包括久已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见面也不敢主动打招呼;过后自己又在那里悔恨自已。也可能当时我在麻老六的眼里也太不在话下了,虽然后来他在成年人中已经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经发现他在那个群体中的无足轻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这就让我更加无所适从了。他哪里还能想到在他无足轻重的同时,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对他在街上边走路边剔牙的动作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愤怒伤心呢?在我们双方两不知的情况下,他就像一个落魄明星看到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少女胆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对少女视而不见一样。我既没有寻到一个机会他也没有给我创造出一个机会让我将我的心迹表达出来。现在麻老六表哥已经去世20年了,我觉得这是我和这个世界在相互关系中所遗留的一大遗憾。我们哥儿俩在该沟通的时候竟没有沟通。由于崇拜他的剔牙,我就开始崇拜他的麻点。满脸的麻点呀,你装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为了这些崇拜,爱屋及鸟,我甚至连他旁若无人的放屁都感到是潇洒风采的一种。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说:
「夜里睡觉不敢给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岁的女儿)蒙头睡,怕被麻六的屁给呛死!」
以至于到了今天,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民间传说──麻老六的一个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从村东放到村西。我们的村庄有多长,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长;换言之,我们的村庄有多长?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么长。没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显得是多么地单薄和无聊呀。因为麻老六,我对东老庄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路之信表哥脸上也有些稀疏的麻点。路之信表哥现在还活着,他的一大风采是:村里死了人,全部由他来喊丧。那一腔腔洪亮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村庄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喽──」
「烧张纸──」
「谢客──」
「送孝布一块──」
……
卷四01自行车1969.2
控制着整个场合,掌握着一种情绪,脸上憋红的麻点里,藏满了世界的风云。你是总统,你是首相,你是从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贤人和圣人。后来我姥娘去世的时候,也是他站桩喊的丧。就是这么一个超拔的伟人,去年冬天我从村里穿过,突然发现他和蔼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爷们杂坐在一起袖着手蹲在街头晒太阳。为了他的这种平易和可亲,我突然对这场面格外感动。亲爱的人们,不把你们的历史真相揭穿给我们好吗?麻老六表哥,现在你安静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里。30年后我虽然想起的还是对你的崇拜,但历史的真相其实是:在1969年的西北萝卜地里,你已经被一个11岁的少年给埋葬了;和你一块下葬的,还有他那颗对世界充满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红日高照,我们村庄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萝卜。虽然秋天的太阳已经不像夏天的烈日那么炎热,但是当你拿着铁耙子在地里刨上两个钟头之后,你的头上还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萝卜的时候世界还很平静,你不时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但是当大家休息的时候,世界突然在你面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创面。它让你猝不及防。一开始你从远处看到一群成年男女扎成一堆在那里嘻笑──后来从这种嘻笑所引起的后果看,扎堆聊天原来就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开始,于是从此我对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和商店里贴着「不准扎堆聊天」的标语衷心拥护。一扎堆就非扎出问题不可。所以直到现在,我对所有的朋友们或是非亲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里聊天都从远处感到一种本能的恐惧,我不知道接着世界上会出现什么轩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惧,往往是从议论开始。议论你娘个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萝卜的成年人不在那里扎堆,那将是一个多么温暖和平静的下午呀。终于,夕阳西下了,暮色起了,远处的村庄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在远处的苍茫中,传来了老牛的叫声和女人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个时候我们就该平心静气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脸就可以吃饭了。吃完饭我们还可以点上一袋旱烟。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吗?但是还没到收工的时候,我们还在萝卜地休息的空间,远处的扎堆聊天突然就变了性质,接着就给了一个11岁的少年当头一棒──他们用事实告诉他,多年来你对麻点的崇拜是多么地滑稽和荒诞。因为玩笑开着开着,几个男女突然将我的麻六嫂给捺到了地上,接着就将她的裤子给扒了下来──真没想到她的屁股还那么白,但是当一个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间还夹着一团阴毛这时看上去就像是一张隔夜的油饼突然第一次展现在一个11岁少年面前的时候,给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觉就是一阵烈日当头的晕眩和迷离。如果事情仅仅做到这里,这个少年晕眩之后还能把握自己,但是这群成年男女,接着又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胡萝卜,插在了她的屁股和两股之间。这就让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从晕眩到达了一种绝望的地步。过去在他的心里,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么地神圣啊。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顷刻之间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如果事情仅仅停留到这一步,这个少年对这个世界还残存着希望,但他接着看到,在这个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脸上的麻点,就距事件的现场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对这种局面的持续没做出任何反应──整个过程他都看到了,但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甚至还对那些做出这恶作剧的成年人露出一丝讨好的微笑。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声就在我的面前给撕开了;血淋淋的创面,一下砸在我的脸上。我的愤怒和委屈,超过了现场的每一个人。麻老六脸上的麻点,开始在我心头的悬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愤怒屁股和麻点,我是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来你在你们中间是这么地没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间受到奚落一样。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恶作剧过去,麻六嫂提上裤子,也没有对众人露出懊恼,一边在那里系着自己的裤带,一边像麻老六一样对众人露出讨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面前一下就崩溃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难道就这样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开和暴露吗?接着大家又平心静气刨萝卜,大家又变得心平气和──刚才的一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但是这时有谁知道,在萝卜地一隅,还暴露着一颗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伤口并没有弥合。看着你们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裤子,其实扒的就是这孩子的心呀。从此你让他怎么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点呢?世界已经在他面前出现了坍塌和偏差,你让他怎么将这错误的巨大的历史车轮给调整和转动过来呢?更大的问题还在于:这个沉重的车轮要调向何方呢?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这个少年闷闷不乐。当天收工回家,饭吃着吃着,他突然在那里无声地哭了起来,泪「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饭碗里,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姥娘马上问:「白石头,你怎么呢?」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和谁打架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是丢了东西了吗?」
白石头摇了摇头。
姥娘奇怪:「那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白石头一下子大放悲声。哭得那么伤心、忘我和绝望。家里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动,也哭着上前抱他:「那个王八蛋欺负俺白石头了,我看石头哭得这么伤心。」
这时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饭撑的!」
……
后来我和麻老六还有一次遭遇,就是学校放寒假生产队评工分的时候。这个时候我已经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关系。我已经变得无可无不可了。而这一切都是麻老六给我造成的。记得是一个月牙偏西的冬夜,村里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来发表哥家评工分。这个时候我看麻老六已经是一只灰老鼠了。由于以前的崇拜和后来的落差,由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我这时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实际分量还要低。但我心里又是多么盼望出现奇迹呀,盼望他突然有一个成长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许多以证明我过去的崇拜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改变和扭曲才是错误的。为了这个奇迹我愿意以牺牲我后来的成长和成熟为代价,让我还回到过去幼稚的还没有揭开生活画皮之前。我宁肯相信血淋淋的创面是虚假的或者是一个误会,麻老六脸上的麻点里,还放射着过去的让我崇拜的夺目的光辉──因为这牵涉到我一生的成长呢。随着我对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头都开始一落千丈──我对世界悲观到了这种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报公议的评分过程中,随着一个个成年男人在那里理所当然地报出了村里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6分──为什么要定在16分呢?为什么不定到一个整数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过去中国秆秤和斤两定量16两的影响吗?──不但那些身强力壮的人在报着16分──那还是一个体力较量的年代呀──连村中的瘸子牛黑驴表哥──现在也已经作古了──也理所当然地报了16分。这时麻老六还没有站出来发言呢。随着报分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心开始「彭彭」地乱跳,最后紧张得上牙不时敲打着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后三四个人的时候,麻老六还没有发言。这时为了他能在心里存住气我还有些佩服他呢,说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显出这种不卑不亢呢。这时我已经不要求他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表现,别人16分他非说17分,你现在随着大流别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满意足和达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复到血淋淋创面之前。终于,轮到麻老六发言了。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随着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显出这样的大家风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过望──看来我过去对世界的看法还是正确的后来的扭曲仅仅是一个误会。看,他还在那里说调皮话呢。说:
「我不着急。让你们先报,你们报完了我再报。」
我差点要为他鼓掌了。但这时众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牛来发仗着是在他家开会,已经在那里居高临下地说:
「少废话,报你的底分。」
这时我发现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来发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乱了方寸。牛来发,我操你妈。看来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让众人先说都是假的,你不先说放到最后说并不是大家风度的体现而是你先前不敢说的一种胆怯──不敢在众人还没说的时候在世界上先说,现在到了不能不说的情况下你一下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接下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还没等别人动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连在胡萝卜地的表现都不如。他慌乱地说:
「既然你们报16分,我就报15分吧。」
说完这个,还讨好地对众人笑了一下。甚至对这讨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没有信心,接着又找出一个自我的旁证来巩固自己已经降低的地位──这时他做出一种有意无意的姿态在那里解释:
「去年是15分,今年还是15分。」
屋里当然就哄堂大笑了。世界在我的面前一下彻底崩溃了。我所有亡羊补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亲手毁灭。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面前暴露出它真实的创面。但这时我没有随着众人笑。就像一个女人多少年之后看到已经破落的旧情人一样在那里绷着脸一言不发,同时在心里百感交集地咬着牙根说:「该!」
这时一块坐在房车里的道貌岸然和春风得意的现任丈夫惊诧的问:
「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这时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话,颤抖着身子愤怒地说:
「没有什么,吃饱撑的!」
丈夫马上睁圆了大眼,在那里左右转头和莫名惊诧。丈夫这时也感叹了一声,这个世界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骑着一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车──自行车没有闸,下坡的时候要把右脚放到正在飞速行走的前胎上抑制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飞溅出一片火花;当然前后也没有挡泥板,没有车铃──春风得意地和牛长顺表哥并肩飞行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记得那天风和日丽,上午出发,一直骑到太阳偏西──我们一块去百里之外的三矿去接两辆煤车。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他们拉着两辆架子车出发已经两天了,现在已经在百里之外的煤矿装上了无烟煤,今天开始往回返了。我们不知道我们在路途的何处相遇,但正因为这种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车人和被接者之间的兴趣。就好象我们在捉迷藏的时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处相遇一样,当我们相遇的时候双方都发出一阵惊呼。后来这次接车的阴差阳错给30年后留下了充足的谈资。当然,对于当年来讲,作为一个11岁的少年,本来是没有到百里之外接煤车这种资格的;到百里之外接车这样的历史重任说什么也不会降临到他头上;当年的接车,也是成年人的一种特权。每到冬天的傍晚,我们这些嘴上刚刚长出嫩毛的小公鸡正在村里做着老生常谈的捉迷藏游戏,突然就会听到村头在喊: 「接车的回来了!」
我们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虚假的儿童游戏,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从不同的地点不约而同地跑到村头,开始和众人一起眺望。这时我们就羡慕地看到两辆或三辆煤车、接人的和被接的远远地从天边走了过来──可见我们的童年是多么地寂寞啊。刚开始是两三个黑点,渐渐越来越大。终于,他们到达了我们村头。本来这些接者和被接者应该十分疲劳,但是当他们回到村头和熟悉的乡亲面前,倒是一下显得更加精神焕发。拉着重载的煤车,做出让人不好接近的模样──个个黑着脸不说话,旁若无人地从众人脸前穿过。这时众人小声议论:
「这次他们接车,比路之信他们那次要早回来半个时辰呢。」
「这几车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乌亮乌亮的。」
「装得比上次满。」
「刘黑亭会装煤。」
……
但刘黑亭们仍不与围观的人搭话,头也不回地就把煤车拉到了自己的场院。这时我们又悄悄地跟到了他们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们一场院。这个时候我们决不再谈今天晚上接着再干什么,刚才的游戏还玩不玩了──谁要再提这些,所有的小公鸡都感到是一种耻辱。今天晚上是一个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只能有一个中心。我们这时宁可把自己忘掉,来当一个成年人故事的探头探脑的听众──我们光着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们满地里野跑地脚丫子,这个时候都胆怯地自我收缩。往往这个时候,村里德高望重的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已经来到了。他踱着方步来到院子。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有资格来盘问这场拉煤接车游戏的人。他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来分享这场游戏乐趣和快乐的特权阶层。接车的和被接的本来都还黑着表情在瓦盆里洗着自己的头脸,这时都从瓦盆上仰起头,笑吟吟地与刘贺江聋舅舅搭话。更有甚者,他们为了突出刘贺江聋舅舅的到来,已经开始拿我们这些孩子剎气了──用贬低我们来证明刘贺江的重要。──一个接车者或是拉煤者会向我们这些围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呵道:
「大人在这里说话,大人在这里说煤车,大人在这里说接人,有什么好听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气,还不快滚!」
但是我们不滚,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样一个夜晚,你让我们滚到哪里去呢?我们只是向后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给故事的主角腾出更大的表演场地,接着又臊眉耷眼地不动了。当然这个时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观众的时候,他们也并不是真要把我们赶走。双方都心照不宣。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已经很快进入了角色,为了显示他的大度,竟视而不见地对我们摆了摆手──这摆手的本身也从客观上制止了别人对我们的继续叱呵的轰赶,于是大家开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车的成年游戏上。刘贺江舅舅问:「还是在三矿拉的吗?」
谈话一开始就出现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矿」,什么三矿?哪个第三,全称是什么?──一个简称和省略,马上就缩短了我们和「三矿」的距离──游戏的开头就不凡。刘贺江聋舅舅,我们崇拜你。于是我们在以后的捉迷藏游戏中,也开始时兴这种省略的句式。
「是在场子藏吗?」
而不说是「打麦场」或是「打谷场」。
「是在碾子哪吗?」
而不是说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车的或是拉煤的,当然这个时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时也有个别接车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马上就被刘贺江聋舅舅的手势给压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么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叙述不就乱套了吗?──于是主要是拉煤的马上回答:
「聋叔,还是在三矿。」
刘贺江聋舅舅在架子车上磕着自己的烟袋:
「过磅还是矿上的老马吗?」
被接的搭着接人的:「还是那个老马。」
又有人插嘴:「刚到的时候老马不在,端着饭盒吃饭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将他等回来。」
刘贺江聋舅舅这时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马吃饭呢,还是不在意另一个叙述者多嘴呢?──地摆了摆手,转着煤车看:「今年的碳块好象不比去年大么,怎么刚才娘们小孩在村头喊着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还有人献媚地往下挖了挖车上的煤,以证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们小孩说话,有什么正性!」
这句话打击面挺大。正在围观的娘们小孩,个个又往回缩了缩身子──我们刚才确实有些虚张声势──在我们看来一个很重要的需要靠虚张声势来强调它品格的事情,在刘贺江聋舅舅这里,却马上对它进行了还原。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又漫不经心地问接车者: 「你们是什么地方遇上的?」
虽然仍是漫不经心,但我的娘,这可是游戏的关键的主题。于是大家一下又紧了紧人圈。但一到关键时候,接车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犹豫了──万一回答得不准确呢?谁知这准确符不符合刘贺江聋舅舅的心思呢?最后会是一个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沉稳的老者站了出来,承担起在最后的关头把球踢进网的重任。一到关键时候,还是得依靠老同志呀。这个时候可能是正在沉稳地擦汗的刘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刘扎舅大义凛然地站出来答:
「在什么地方接上的?还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里坡!」
先假设一个疑问,又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老地方」,接着再说出具体的地点和事实,30年之后我再重新思量这句话时,才知道刘扎舅真是一只老狐狸。但就是这样一只老狐狸的回答,村里的权威刘贺江聋舅舅并没有满意──他这不满意是多么地深入人心长我们的志气和灭敌人的威风呀。──刘贺江聋舅舅皱了皱眉:
「话不能这么说,三十里坡当然是三十里坡,谁接车都在三十里坡相遇,想你们也接不到别的地方去!但三十里坡三十里坡,到底接在哪个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还是在大上坡后呢?」
众人忙一齐地说:「在大上坡后!」
见他们这么回答,刘贺江聋舅舅倒有些兴奋起来:
「是这样么?那接着往下坡走的时候,一个人架上辕,十五里大下坡,不就可以一边跑一边让车子架起来吗?」
不管是接人的还是被接的,这时都跟着兴奋了,在那里比划着说:
「就是嘛,架起来能一下往前蹿一箭之地。」
刘黑亭还凑到刘贺江的脸上补充说:「叔,当时我还让我爹坐到了煤车上。是不是爹?」
刘扎舅马上响应:「坐在车上像驾云。」
三十里坡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流氓十分向往的神秘地方。虽然当时我们还没有妄想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我们能到三十里坡去接趟煤车呢?但是我们接着在我们孩子的游戏中,就已经开始模仿了。接下去几天我们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玩接煤。谁去拉煤,谁去接车,当然在三矿过磅的还是老马──老马呀老马,从我的童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你呢,你也是我们少年时代崇拜的一个偶像呢──当然老马又拿着饭盒打饭去了,接着老马端着饭盒──那时我们也没有见过饭盒,对饭盒我们也有神奇的向往──就回来了,老马还让着我们:
「吃了没有?没吃就一块吃吧!」
我们集体摇着手:「吃吧老马,我们已经吃过干粮了。」
接着就是称煤。煤还是和去年的块一般大。接着拉上煤车就走上回头路。拉煤的还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经出发了。还是相遇在老地方,还是接到了三十里坡,当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后,接着我们架起车子飞一般地如同驾云……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们中间突然会有一个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样去接煤车,去接端饭盒的老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着就在三十里坡腾云驾雾。──这个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这群小流氓的鹤立鸡群的人是谁呢?他就是我。现在我就和成年的伙伴牛长顺一起,骑着没闸的自行车奔向了煤矿、老马和三十里坡。──当然,本来我是没有这个幸运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后单位对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样。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白石头是憨人有个楞头福。──遥想1969年,它还真不是一个平凡的年头。本来不管在村里人眼里,还是在被接的煤车之一的拥有者花爪舅舅家里,一开始都没有这个考虑;接车的人选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刘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车接惯了已经不拿接车当回事的人。但是这时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疮犯了,而我娘过去腿上也长过痈疮,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疮药──药一贴在疮上,随着长疮人的大哭小叫,疮里的脓水就流了出来;当时在俺娘的哭叫声中,脓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类似枪药的黑末末,用一块旧报纸包着,和俺娘平日梳下的杂乱无章的头发杂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个墙窟窿里。俺娘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历史将要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刻,一开始还唠唠叨叨,不愿借药──说着这药来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经感到绝望的时候,俺娘突然又决定把这疮药借给她爹。「想我的老鼠疮也不会再犯了。」俺娘还在那里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着这一撮疮药,也是一时激动,无以回报,就拿原则作了交易,想着自己家还有一辆煤车在百里之外的焦作府,这时就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临时决定改换接车的人选。──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她一时激动做出的决定对我今后一生的影响呢?──这才是我对这次接车的大书特书的重要原因。当时不管是我,还是爱动不动就从头发上往下掉虱子的娘,或者已经做出这种重大历史决策的花爪妗妗,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决策的深远的历史意义,因为当时我们仅仅在一些现实的可行性上又进行了考察──现在看来,那些可行性和现实性与长远的历史意义比较起来──真是给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动整个地球──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在现实的理论问题上进行纠缠呢?当这种决策一经形成,首先提出怀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统疤岱ǜ械匠跃鸵苫蟮牡故前衬铩K谀抢锵衩榍槿艘谎对睹榱宋乙谎郏加糜行┬呱牧成颓坏魉担a
「他行吗?」
没想到花爪妗妗却更加坚决了,做出敢做敢当的样了说:
「怎么不行,看他那个头,都已经长成了。上次我听他说话,好象都变声了。」
俺娘:「变声倒是变声了。但这是接车呀,谁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斩钉截铁地说: 「只要他变声,就一定能接到!」
说完,捧着疮药,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谢你花爪妗妗,你对主意和正义的坚持,显示了你的卓尔不群;如果你是一个领导或领袖的话,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决策。一个对我具有长远意义的历史事件,就这样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来了。两个一时激动的娘们之间的讨论,一下就把我从过去的固定的社会位置上给提前超拔出来了。我也是少年得志呀,我也是英雄回首当年呀,就这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终于在众多伙伴和小流氓的羡慕和嫉妒之下,在他们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声中,开始像成年人一样旁若无人地一偏腿就潇洒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没有前闸和后闸脚踏子也是一决枣木疙瘩的自行车和另一个成年人牛长顺表哥一起上路接车了。马上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出去时是一个样子,回来时就不一样喽。朋友们,再见子。超拔的过程就这样形成了。──那是一个怎样年龄的季节啊,那是草长莺飞的的季节,那是花朵隐约可见的季节,那是放声歌唱的季节,那是红口白牙的季节,那个时候你还不会抽烟,你还没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污染,当人凑近你身边,还能闻到一股奶腥气呢──30年后,你浑身污浊,眼珠变黄,清早起来就一身臭气,连你刚刚睡过的屋子都一团浑浊。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这么短吗?刚刚上坡就开始下坡了吗?不是三十里坡吗?不是十五里对十五里吗?难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只是二里或三里,接着就是将车子架起来顺坡下驴和随波逐流了吗?30年后,哪里还有你一点真面目呢?哪里还有一点1969年的影子呢?当你身处1969的时候你并不觉得1969怎么样,那时你倒是盼着早一点逃出1969,你对所有的成年人和对1979倒是充满了羡慕,但是当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时候,你怎么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为什么要把考察一个固定的村庄和社区的时间定在那个时候呢?仅仅是因为你在1969学会了骑自行车吗?──写到这里你突然又意识到,绝对不是,除了自行车,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后有的还尚在人间,有的却已经开始急速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因为故友的一个个离去,你开始感到村庄越来越失去它的分量。这时你却想在心中来一个厚重的还原,以表示你对30年后轻飘的抗议。虽然那个时候的房子都是土墙,虽然寨墙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无力的细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却是一个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压迫的苦难,开始像返潮的水一样涌满你的心间。不是自行车和11岁,在历史和现实的任何时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几亿的11岁,而不可怀疑和更改的1969年,却永远不在这个人间了。到了1996年,当时主要与你相处的人,现在不都离开村庄躺到白皑皑的雪野之上了吗?姥娘不在了,刘扎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晋朝增不在了牛长富也不在了,牛长富22岁就不在了牛长富老婆18岁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东西庄的桥也不在了…………军队已经失去了主力,现实就像是当年墙上掉下来的无力的细土一样已经没有力量,连林彪都不在了,这个时候当我们要回首和考察一个村庄的时候,我们不把它放到1969年还能放到别的什么年头呢?别的年头还有什么意义和代表性呢?白石头在开始操作这个考察的时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庄里亲人名字的取舍上一开始还遇到了苦恼。是继续用前三卷中乡亲们的外化的和张扬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猪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妇、女兔唇、白蚂蚁、冯·大美眼、基挺·米恩──呢?还是用他们1969年实在的和不张扬的名字呢?苦恼了一个礼拜。最后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纪念和感怀,为了历史的真相和对历史负责,为了还一个正常的村庄原貌为了1969,为了用巨大的现实的铅铊的水桶来坠住过去小刘儿的胡思乱想的飞扬的气球,才决定采用1969的乡亲们的真实姓名。于是,曹成大爷、袁哨大爷、孬舅、猪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亲爱的沈姓小寡妇、女兔唇、白蚂蚁、冯·大美眼、基挺·米恩……开始纷纷退场。临退场之前,我们还有一番依依不舍呢。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过去的叔叔大爷们,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感谢你们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对我的照看,临分手之前,请受小刘儿一拜。请原谅现在操作文字的已经不是我而是白石头了。我也已经白发苍苍和老眼昏花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还能相见?也许这也就是我们文字缘的结束和永别?接着粉墨登场的,就是吕大、吕桂花、秃老顶、刘老坡、刘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叶、路之信、聋舅舅刘贺江、牛来发、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长顺、牛长富、牛金香、牛顺香、刘屎根、刘黑亭、刘黑亭他爹刘扎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库、老得舅、长富老婆、留保妗、当前还有俺姥娘……──我和白石头的唯一区别就是,我前边的张扬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头现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已经是人去楼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庄永远生机勃勃,而他的村庄30年后已经凋零破败,于是他就要回到生机勃勃的1969。故友旧交,被白石头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头这样一个名字,还有一个出现不多但因为白石头对她情有独钟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总说他有一个远在天边的朋友那就是过去的女兔唇。不过现在她的嘴唇已经缝合了于是说起来也不是过去的她而是一个崭新的女兔唇。最后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你好,白石头,让我握一握你的手,我亲爱的朋友。白石头这个时候倒感动得扑到我怀里哭了。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过许多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但是现在通过一个历史的交接,我们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时我们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和近在眼前的亲人呀。到了这一卷结束的最后一章,再让我们相会吧。亲爱的白石头,接着说你的吧,在历史面前,让我们告别伤感,接着说你的1969年和你的自行车吧,接着说你的土墙和寨墙吧,接着进行你的回顾和考察吧,你重任在肩,你路途遥远,你远离家乡,现在却要把已经稀释的年份和村庄再充填和稠密起来,把已经无影无踪和历史烟云从现实的水塘里再打捞出来,说起来也不容易呢。我们也是殊途同归。白石头这个时候也为自己的伤感不好意思起来,这才破涕为笑,问:
「我这么做,是不是也是一种肤浅呢小刘儿哥哥?」
接着又不放心地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怀疑呢?」
我忙正色说:「历史的浓淡,从来不包含肤浅,肤浅的是现在,是现在的我!」
说完我又补充一句:「何况前边我写的都是成年人的游戏,现在由你用孩子们的感觉来坠住前边的感觉也很合适。起码在艺术上就有弹性、反拨力于是也就符合艺术的悖反原理──正是因为悖反,所以才叫并行不悖呢。」
这时白石头倒有些激动,忙点头如鸡啄米:「我就是这样认识的,我就是从这几个方面出发的。」
接着又不放心的问:「不真是这么认为的吗?你不是在讽刺我吧?」
我将手放到头顶: 「我对着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欢1969年,那个时候我和你一样,不也是一个翩翩少年吗?那个时候俺姥娘不是还在吗?」
话到这种地步,白石头终于放心了,当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过去的同事一眼,接着开始重操旧业,接着继续叙说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车──
1969年,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因为一撮在破报纸里包着的老鼠疮药而和成年人牛长顺风光地飞行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记得当时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张和做了重大决策之后,拿着老鼠疮药离开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犹疑和不放心了,接着她把这种整体的不放心落实到一个具体的细节上,她问俺娘: 「他会骑自行车吗?」
多么感谢俺娘呀,她平时虽然优柔寡断,但遇到大事,总是一个大事不胡涂的人,在别人对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她倒有些犹疑,现在当别人犹疑的时候她倒在那里坚定了。这时她坚定的说:
「他会骑自行车,都会骑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梁上绑棉袄了!」
虽然我和牛长顺这次接煤车的结果并不理想──再也没有那么不理想了──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开始接车时候的兴奋,对前边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畅想──由于我这股新鲜血液的注入,连本来已经沈稳的成年人牛长顺表哥都有些兴奋了。本来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啊,现在对我这个刚刚加入队伍的新兵向一个老兵油子提出的种种问题,竟回答得那么耐心和不厌其烦──30年后想起来,也许一开始他对这些幼稚的问题还有些不耐烦和感到好笑,但是随着问题的深入,他也终于上当开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污了。已经快30岁的牛长顺,终于也顺着我的思路开始精神焕发了。还有一种可能是,虽然他以前接车比我多,但是接车过程中的种种问题说不定他也没来得及思考呢──太见怪不怪了;现在随着我一个个问题的提出,他是不是也开始从另一个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说不定正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考的机会呢──如果不是由于我的提问在出发的前面挂起一串灯笼的话,他的思路旧址说不定还永远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着外边的天黑,说不定仅仅出于懒意他就不愿钻出冬夜的被窝了。当我的思想在外边叩门的时候,他会在屋里对着窗户拒绝:
「我已经脱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从温暖的被窝钻了出来,跟着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着走着,也和我一起兴奋起来──为了这个转换,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导下终于也兴奋起来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动了。长顺哥哥,没想着你在生活中这么平易近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当然这种气氛的形成,跟他刚刚上路自行车的脚蹬子就出了问题也有关系。这时他偏着头征求我的意见:
「脚蹬子坏了,修好得一阵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当然地当即予以拒绝:
「长顺哥哥,这叫什么话,你的车子坏了,我的没坏,你让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吗?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接着我观察长顺哥哥的脸色,长顺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动了。他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说: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脚蹬子咱们还一块走。」
我扯着变声的嗓子说:「哎,这就对了。两个人一块出去,就该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脚蹬子出了问题,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吗?」
长顺哥哥梗着脖子说:「那当然不能。」
我说: 「这不就结了。咱们废话少说,还是赶紧修好脚蹬子是正经。」
卷四01自行车1969.3
接着我将自己的羊角把自行车──由于没脚支架──往地上顺坡一撂,在路边捡起一个柴禾棍就去捅那脚蹬子空隙里的黑泥。等脚蹬子修好,我们再在路上讨论我们这次接车的期待和幻想,我们的前景和想象,我再提出各种问题让他回答,他不就兴致盎然和一通百通了吗?这个时候在世界上没有什么问题不可以讨论。当然我提出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新问题,都是过去我们一群小流氓在自家场院上做接车游戏时遗留的种种疑问,现在要在一次真实的实践中得到检验和回答罢了。当然问着问着我就开始有了刘贺江聋舅舅的口吻,以区别过去我和那群小流氓在游戏时的状态──现在已经不是游戏了,现在已经远离村庄了,我可以脱离过去的我了。这时我倒突然怀念起村中的那群伙伴了,这个时候你们都在村中干些什么呢?──我在自行车上老道地问牛长顺表哥:
「这次煤他们还是在三矿拉吗?」
牛长顺想了想说:「可能还是在三矿。」
──问题是除了三矿他们还能到哪里拉呢?除了三矿牛长顺还能想出什么别的结果呢?
我:「过磅的还是矿上的老马吗?」
牛长顺:「可能还是那个老马!」
我:「他们去过磅的时候,老马会不会端着饭盒去吃饭了呢?」
牛长顺:「可能去吃饭了,但吃过饭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我:「你说今年的碳是不是还和去年的差不多呢?恐怕块头也大不了哪里去吧?」
牛长顺肯定地说:「一年一年都是这样,今年肯定也大不到哪里去!」
接着我就把问题引到了核心:「你说这次我们接车,是和他们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前呢,还是相遇在三十里坡之后呢?是相遇到前十五里呢,还是相遇到后十五里呢?」
牛长顺这时也不禁兴奋起来:
「照我过去接车的样子,肯定是在三十里坡之后,肯定是在后十五里!」
一切和过去的回答没有什么区别,一切和我们做过的游戏没有什么异样,就像后边的车走在前边的车辙里那么自然和没有改变。但是我们两个还是越说越兴奋。在我们还没有接到煤车的时候,我们在自已的想象中,已经将接车的全过程都温习了一遍;现在我们在实践中继续前行,不过是对过去理论和车辙的一种复习罢了。我们在重复我们的预定,我们在重复我们对世界的全知,一切都是有把握的,一切意外都不会发生,一切惊喜都显而易见──但正因为显而易见,于是对这结果就更加兴奋了。这个兴奋的依据是:一切都会按部就班──但谁知道接车的最后结果,恰恰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呢?于是我和牛长顺表哥一下都措手不及和让铁一般冰冷的事实给当头打了一棒。于是我们平稳的在预定的航道和水域里──一点没有出圈、超标和超载──行进的战舰,转眼之间就沉没了和完蛋了。我们也就老毛子看戏傻了眼。因为我们设想了一切的装煤、过磅、接人和被接的地点、时间和种种细节,我们想到了三十里之前或是三十里之后,前十五里和后十五里,我们就是没有想到:
万一接不上他们我们怎么办呢?
──问题恰恰出在了这里。当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翻过了一座土岗又一座土岗,当牛长顺的脚蹬子又出了一次问题我的自行车也掉了一回链条当然我们还是同甘共苦地将车修好虽然在修车的时候也有过一些短暂的烦恼:「这车怎么老出毛病呢?」
「毛病怎么总出在脚蹬子和链条上呢?」
……
但修好自行车我们仍一如既往地兴奋。我们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了一座土岗又一座土岗,我们看了一道沟的风景又看了一道梁的数不清的花朵之后,我们下了道还在一个叫十里屯的地方打了一个尖呢──在一个小饭铺我还吃了一碗面条──就是没有想到接车的后果。──我对面条情有独钟说起来也是从1969年开始的呀,那个时候我觉得乡村饭铺的面条做得特别好吃,里面的油水特别大,它是在一个炒锅里烩出的而不是像俺娘在堆满柴禾的灶上一下就是一大锅;而且吃饭的人文环境也不一样,再不是那些整天见到的家里人俺爹俺姐俺弟弟,都是素不相识但看起来都饱经风霜满有把握的南来北往的客人。当我僭越着呆在他们中间的时候,我觉得空气都特别的流通和畅快与憋屈和稠密的家里不一样,说起来我从小也是一个爱拋家舍口四处飘流到了晚上不愿回家的人呀。本来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本来是天空中翱翔的一只雄鹰,现在怎么成了圈里的一只土鸡呢?──但愿这是一种缺乏基础的自我超拔──于是我吃了一碗南来北往的面条。──饭铺之前就停扎着来来往往的煤车,车前往往还有一头小毛驴在那里四处张望张望一阵没看到什么就又低下头在一个打开的草布袋里吃着干草。这时令我特别生气的是:当我吃着这样一碗满含着我理想的面条的时候,我的成年伙伴牛长顺并没有进饭铺,而是在饭馆门口守着,毫不惭愧地从自己自行车后架的褡裢里掏出一块干馍像门前的小毛驴一样啃了起来。啃着啃着,也四处张望一下,没看到什么,低头又啃了起来。这时我就怪他破坏了面条那庄严而畅快的气氛──别的吃面条的人还不知怎么看我们呢──这并不是你能用自己不愿吃面条的理由所能搪塞过去的──他们会不会说:还有一个同伴,穷得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吃吗?我不也跟着你吃挂落吗?──30年后想起来,我想请牛长顺表哥原谅我的是,当时我所以撇开你独自去吃面条而不是像修脚蹬子一样与你同甘共苦,是因为我太想在这次接车的历史行动中划下一道道回念的深痕了。一次重大的历史行动,恰好又赶上了这样的气氛──等我接车回到村里的时候,我不就可以站在村头毫不在意地告诉那些瞪着羡慕和好奇眼光的小流氓了吗?──
「在十里屯打尖的时候(他们哪里知道十里屯是一个什么样子啊),还吃了一碗面条。」
于是在我吃面条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是我拋弃了牛长顺,而是站在饭铺之外的牛长顺像不等我修脚蹬子一样撇下了我。他阻碍我对一个重大的历史行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让我在吃面条的时候连一个发挥和潇洒的对象都没有。如果他没吃面条像小毛驴一起站在饭馆外边脸上露出正常的惭愧还好一些那么我在饭馆的良好的熙熙攘攘和南来北往的人文环境里还能居高临下地原谅他,问题是他在门外四处张望和低头啃馍的时候还大言不惭就让我怒不可遏了,使本来就打折扣的面条现在又减了一等颜色。如果事情能停留到这里还要好一些,我在吃面条的过程中对他视而不见装作相互不认识也就完了,但是可怕的事情继续发生,在我吃面条的中间,他突然走进饭铺又和我说了一句话,就使我所有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一下就对世界和面条感到绝望了。当然从30年后的角度去考察,说不定当时饭铺里的人并没有对我们引起足够的重视,你吃不吃面条和说不说话都不会发生历史转折,但在当时,我觉得饭馆里所有的人都静了场和抬起了头,开始呆呆地和不解地看着我。于是我这面条算白吃了。我这面条吃得可真冤枉。一点没吃出应有的文化、气氛和内涵。所有的面条含义都让牛长顺破坏贻尽。面条马上还原成了面条甚至连面条也不是。所以当我们离开这打尖的饭铺又重新回到大路上继续前行的时候,我心里因为充满愤懑而开始闷闷不乐。又往前走了十五里,我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和我一路共患难的成年同伴牛长顺表哥似乎也觉察出什么,也认识到了刚才面条的重要性和他对我造成的破坏,这时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用别的办法对刚才的面条进行弥补,投我所好地没话找话地开始说起了三矿、老马、煤块的大小和三十里坡,但这些话都已经说过了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呢?面条都已经过去了你再找补还顶个屁用。最后他还破碗破摔地说:
「其实饭铺里的面条我也吃过,我觉得味道也一般。」
把我的鼻子都气歪了,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一直持续了二十里,一直气到了三十里坡。等看到了三十里坡,我的情绪才有所好转。啊,三十里坡,果然是前十五里是大上坡,后十五时里是大下坡。由于对地理的陌生一下感到有些奇怪和兴奋,接着还要向已经来过这里的牛长顺打听一些什么──当现实中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需要我来处理和回答的时候,我才将刚刚过去的历史问题彻底放下了,我才扭过脸来重新与他有说有笑。由于刚才的失误,牛长顺这时也格外地小心,看我与他重新说笑就像遇到大赦一样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做出格外的殷勤来弥补刚才的过失;我刚一问一,他就答二,我刚一问东,他就答西;这倒让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对他有些找补于是两人终于恢复到吃面条之前的和谐和亲密的气氛中。就像和解的夫妻现在倒显得有些客气了──现在想起来牛长顺也是一个忠厚长者呀,本来他是有第三条路可走的,他可以利用现在的三十里坡来遏制和报复前边的面条,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将现在的三十里坡真诚和老实地弥补到以前的面条上──牛长顺表哥,三十里坡上你不是一个斤斤计较和以牙还牙的人。但是这时最严重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本来我们已经到达了相遇的终点,我们应该在这里接到煤车,但是当我们对三十里坡的地理环境兴奋和交换(交易)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这里并没有出现我们该接的人,不管是坡前还是坡后,既没有我的花爪舅舅,也没有牛长顺他爹牛文海。这就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我们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呢?还是将部队停下来原地待命呢?我们又开始同甘共苦了。由于刚才的面条余波还没有彻底消散,这时牛长顺又讨好的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我也就倚老买老的地果敢地做出了决定:
「继续往前接呀。既然接不到,说明他们还没有过来──要不就是老马吃饭的时间过长耽误了装车,要不就是他们在回来的路上车胎放了炮补胎耽误了时间,我们继续往前接。」
牛长顺马上同意我的意见,头点的像小鸡啄米:
「那好,我们继续往前接。」
于是撇开三十里坡的风景和花朵,我们继续往前赶。当我们又向前走了三十里太阳已经西沉,我们登上了一个高岗停在制高点上突然能够遥望到三矿的所在地焦作府了,我们已经看到那焦作府模糊和星星点点的城市轮廓了,我们已经看到那星罗棋布的街道和人们行走的清明上河图了,我们已经看到那府中的一矗宝塔而夕阳正好掉在宝塔的一侧了,我们已经觉得身边的田野已经升起暮色的雾气听到秋虫在暮气而不是在白天和清晨的鸣叫了,我们已经看到了虫在草上飞和鸟雀都要归家了,我们已经闻到异地的村庄上空飘起的另一种味道的炊烟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我刚才的决策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已经在路上走得太远了。我们已经将我们要接的人和车在路上给错过去了。我们已经接不到我们要接的人了。而这个错过去,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刚才我在十里屯打尖的时候执意要吃那碗面条,而我们要接的两辆煤车这时从饭铺后面穿过去了。后来证明事实的真相很可能就是那样。当然也有可能有另一种情况──因为从事后的调查看,被接的花爪舅舅和牛长顺他爹牛文海也曾经在另一个地点二十里屯打过一回尖,是不是因为他们的打尖,我们从他们的饭铺后边穿过去的也难说呢。擦肩而过的责任到底该归罪与谁,30年后我特别想从新提起。当然他们没有去吃面条,一人在那里喝了一碗杂碎汤──还就着各人的杂碎汤泡了许多自己的干粮。当碗里因为加了过多的干粮汤马上就洇浸到了干饼里他们喝了两口汤吃了一口饼这汤就不见了于是他们恬着脸向饭馆的主人要求无代价地重新添汤──一开始添汤还很顺利,但随着添汤他们不断地往里加干粮循环往复要求添汤到第四次时,老板脸色已经明显不高兴了──后来他们向村里人叙述这件事的时候,还用一种愤怒的口吻说:
「脸拉得跟驴一样!」
但还是揣着小心和碰一碰运气地第四次将自己的碗伸了过去──还用一种自我解嘲的口气说:
「这日子不过了,大哥,再给添碗汤。」
后来牛文海说:「本来当时我不想添汤,但是看到花爪还要添,我就跟着添了。」
如果牛文海的叙述属实的话,那么事实的真相就应该是:花爪舅舅首先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点汤。」
牛文海也迫不及待跟了上去:「大哥,我这里也不过了,也添一碗。」
这时花爪舅舅倒是吃了牛文海的挂落呢。如果只递上一个碗,老板说不定拉着驴脸也就原谅了他给添上一碗汤,就好象一个群众对领导提出的无理要求领导也就原谅他答应他不跟他一般计较了,但是现在看到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单数而是一个复数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多数人蹲在广场上递上来的不是一个碗而是许多碗的时候,老板理所当然地伸出自己的汤勺挡住了他们:
「别介,汤不能再添了,你们不过,我还过呢。」
本来只是添一碗杂碎汤,现在老板也从「过」还是「不过」──活着还是死去的角度以牙还牙地拒绝了他们。接着场面就可想而知了,两只已经没有汤的碗──碗里都是半湿半干的干粮,有的被油汤浸了一半,有的干脆还没来得及沾汤──就这样尴尬和干燥地停到了空中。接着他们能拂袖而去吗?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也不过自我解嘲地干笑一下,重新将自己的碗又放回到自己的面前,一声不响地埋头吃完了自己碗里的干燥的大饼,然后臊眉耷眼地走出饭馆,也就从岔路重新走上大路开始继续拉车了。这时两人才将心中的愤恨发泄出去:
「操他亲娘,吃杂碎不给加汤,多么不是东西!」
「在镇上老吴的饭铺吃杂碎汤,可是给添汤的呀!」
一下连前边的已经加了三碗两人就是六碗的事实也给忽略了──一个人要想否定另一个人,是多么的不顾事实和添枝加叶呀。虽然花爪舅舅和牛文海在添汤不添汤上犯了品质问题,但是从追查接车错误的角度出发,这碗杂碎汤应该对我大为有利,因为我们的擦肩而过就有了双重的可能性。可能是因为我的面条,也可以是因为他们的杂碎汤。失之交臂之下,面条和杂碎汤应该打一个平手。就好象一些经典电影中的情形一样,两个相互寻找的人──而且是在战争状态下失散的呀──历经艰难,但是在同一岔路口,就差那么几分钟,他们又失之交臂越寻越远──本来两人错过的责任应该各承担百分之五十──现在我们接车的和被接的两组人也应该平分秋色,我有面条,你有杂碎汤,但是从30年前村里评判和谴责的结果看,人们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下将这个责任和屎盆子全部扣到了我们两个接车人的头上,而对两个拉车人自作主张去喝杂碎汤──而且还加了六碗汤──那要耽误多长时间啊──的事实给忽略了。──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个掌管着杂碎汤的老板的不给添汤倒在一定程度上帮了我们的忙呢。但正因为已经加了六碗汤,时间的流失就使我们失之交臂,于是责任都扣到了我们的头上。当我和牛长顺表哥灰溜溜地从三十里坡返回村庄的时候,一村子人的愤怒在那里等着我们呢。在村庄接煤车的历史中,还是第一次没接着人让被接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将煤车拉回了家──这不等于没接吗?还让你们骑着自行车疯跑一天干什么?──连花爪舅舅和牛文海这时也忘了自己杂碎汤的责任,故意在那里显出车没被接着而更加精疲力尽的夸张样子给大家看。这就从客观上更增添了我们的罪过──其实我们也是多么渴望能在三十里坡接着他们在夕阳之下拉那煤车精神抖擞和威风八面地一块进村让人围上来问三问四呀,接着我们就把车拉到了花爪舅舅家,刘贺江聋舅舅踱着方步来对我们问三矿和老马,煤块的大小和在前十五里或是后十五里的重逢。而现在空手而归的严酷事实,一下就把我们拋到寒冷的冰窟窿里。不用你们谴责我们心里就已经够难受的了,现在你们把责任一股脑地都加到我们身上反倒让我们产生了逆反心理呢。从此我和牛长顺表哥,在村里有三个月抬不起头。任何人碰到我们,我们都会敏感地感到背后有人在指指戳戳:「这是两个没接着煤车的人。」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由于接车者是我和牛长顺两个人,人们在划分完接车者和被接者的整体责任之后,他们的追究并没有到此为止呢,他们的分析接着还要深入和细致下去。他们令人恐怖地还要在我和牛长顺身上再划分一下责任的大小、多少和轻重呢。这样一来,形势明显就对我十分地不利了。因为牛长顺在和我搭伴之前和别人搭伴接车的时候,从来都是接着的,每次都是重逢在三十里坡,这次和我搭伴怎么就接空了呢?于是逻辑分析和推理以锋利的锐角像快速移动的蛇一样向我直逼过来。而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年龄和骑自行车的车龄是不是适合接车这样的问题也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被重新提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牛长顺是没有什么过错的,主要还是吃了我的挂落。牛长顺在这次擦肩而过的事故中顶多占百分之二十的责任,剩下的百分之八十的责任重担应该由我全部承当。而且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理智了,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们不是用一种严历谴责的口气在批评我,而是在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说:
「还是年轻呀,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呀。」
这个时候我可就欲哭无泪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自信心,第一次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一直到30年后,人们还总是说:「这个白石头是怎么回事吗?怎么每次见他,都是蔫不拉唧的呀。」
有时打电话也说:「你怎么跟没睡醒一样呀。」
当人们说这话的时候,我身在蔫不拉唧和没睡醒之中并没有找到原因,现在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惊醒这是30年前的一碗面条给我留下的后遗症。亲爱的朋友们,等你们下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定逐一向你们解释清楚。30年沈痛的血泪史,一直无法告人──倒是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又陡然地兴奋起来了。一下就不蔫和睡醒了。──这时我在路途上的患难伙伴牛长顺,也开始主动拋弃我了。本来我们在接车的路上当我们的脚蹬子和车链子出了问题的时候,我们还能同甘共苦,我还用一根柴禾棍给你的车蹬子剜黑泥,但是到了我们在失败中分手之后,没想到他也从背后捅了我一刀。本来大家分摊给他的责任只有百分之二十,等他回过头来却连这百分之二十也不想承担也要一股脑推到我的头上。这时他用的手法就是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他又重新抓住了面条,他在背后跟人说:
「本来我是不想下路的,都是白石头想到十里屯吃面条。他在饭铺吃面条,我就在外边干等着。我当时就怕一下错过接车,看看,现在果不其然吧?真是!」
牛长顺表哥,你这里所用的手法,比你所要达到目的的本身,对我还要恶毒呢。你在我已经被人撕开的伤口上,又洒上一把你自己的私盐。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他所陈述的一切,在接车的过程中都确实是存在的:他在当时确实没有吃面条。但是如果把这个事实不是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而是放到他叙述人的口气和人文环境中,事实就马上发生了变化,就走了味和变了质,事实就变成另外一把刀子,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脏上──这话的恶毒和可恶性还在于他借助这种歪曲的叙述一下也模糊了他当时没有吃面条是因为他舍不得花自己的体已钱这一事实而这一事实现在扭头变成了他对错过接车的一种具有先见之明的担心──于是我变成了一个多么固执和不考虑接车整体的人,那么让我去接车的提议本身,不就从芽里错和根里歪了吗?在他彻底摆脱责任的同时,一下就将我推向了绝境和悬崖。村里的小流氓从此会怎样看我呢?本来让我去接煤车是众人中的一种超拔,怎么现在落得个落汤鸡的下场呢?本来我想把接车当作我人生跳跃和超拔的一个跳板,现在怎么一下跳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呢?亲爱的人儿,我告诉你,当时一个11岁的少年,想用自己的裤腰带上吊的心都有了。面条,我操你个亲娘!
──当然这也是1969年春天的一时之见了。从长远考虑,度过艰难的一段岁月,接车事件本身,这是让我从众人中超拔出来了。虽然当我第一次做一件超越自己年龄和能力的事情时不是旗开得胜而是兜头夭折,但是作为一种新生,我还是从一帮小流氓中脱颖而出。在大家的心目中和当时的人文环境中,我还是一个有提前量的人。虽然一切都失败了,但我还是一个接过煤车的人;就好象虽然这个将军在打仗的过程中一塌糊涂和一败涂地,一仗下来就成了别人的俘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将军呀。就是到了战俘营里,侍遇还是不一样呀,还是不能和一帮土头土脑的士兵和小流氓关到一个牢房;士兵到头来成了被管制的对象而将军依然很风光啊。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和它所蕴藏的长远历史意义呢。不过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不但我在气冲冲的情绪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包括我的已经成年的乡亲们对它也没有足够的估计,更别说那些过去和我一块玩接煤车游戏现在开始对我幸灾乐祸的小流氓们了。在虚拟的游戏中当然永远不会错过接车,接车永远会在三十里坡相遇,永远不存在擦肩而过和历史遗恨,可你到现实生活中去看一看,那才是阴差阳错和举步维艰呢。只是当这一场风波过去很久之后,当事物走到了它的极限接着又调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当这个事件的反面意义已经矫枉过正地开始显示出它积极意义的一面时,小流氓们才突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地从错误的泥潭中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这时我身上反倒放射出多重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所有把我推向错误极致的人,所有把我推向悬崖和深渊的人,包括反戈一击连百分二十的责任都不愿承担对我背后下刀子的牛长顺表哥,其实都提前从反面帮了我的忙──为了这个,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这时我才认识到事物的发展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直线前进和一竿子插到底,后来还有一个曲线变化呢。不要以为逻辑的毒蛇只向我一个人扑来,当它向我扑来之后,接着还会扭头扑向你们这些养蛇的人呢。过去我和你们一样幼稚,我能提前接车,却没有提前认识到可以把医治自己创伤的任务交给时间。当事情终于有一天开始向对我有利的方向转折的时候,我也感到有些吃惊和措手不及呢。这时人们已经把接车的后果渐渐给淡忘了,人们对接车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议论了几十年和几个月,事情已经像吐出的甘蔗一样没有任何汁液和价值了,我接车的历史价值就开始重新抬头和卷士重来了。这时人们在头脑中和印象里已经将白石头的接车和其它人一次次的接车混淆到了一起,这时他11岁就提前接车的事实,就开始放射出它独特的光辉。当我心理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时候,谁知道灰蒙蒙的田野上已经出现一片嫩黄的青绿了呢?谁知道青草就要发芽了呢?谁知道坚冰就要打破了呢?谁知道水里的春暖鸭子就先知了呢?谁知道花朵就要开放和燕子就要飞回来了呢?随着岁月的进一步流逝──我是多么感谢岁月的流逝呀,人们又将这概念演化得更加简单──说到底人们在头脑中一天天拋弃的不都是事实留下来的不都是概念吗?──那就是:每当我从村里穿过。人们不再对我接车的后果指指点点,不再说「这就是那个接车没接着的人」,而是开始说:
「别看这个孩子又黑又瘦,11岁就开始骑自行车接煤车了。」
「别看这孩子貌不惊人,已经单独骑车出过远门了。」接着出于对一个事情叙述起来要讲究它的完整、转折和效果惊人和艺术考虑,他们又本能地开始对故事的发展、夸张和合理想象。一定要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要讲究结尾的惊人效果──也许他们是纯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表达,讲究表达的完美,但是在客观上已经起到恢复我历史的真面目和奠定我在1969年的历史地位的作用。两个月后已经演变成:
「别看这孩子小,已经到过三十里坡了。」
「已经到过三矿了。」
「已经见过老马了。」
「已经可以一眼分辨出煤块的大小了。」
……
于是我在的短短几个月里,由一只过去的灰溜溜的丑小鸭终于演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这才是几个月之前花爪妗妗和俺娘因为一包偶尔的老鼠疮药而做出的重大决策的意义呀。让我私下感到不好意思的是,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在前几个月没有勇气上吊对事实的后果不敢负责厚颜无耻活下来的结果,这倒让我幼稚的当时还没有磨出老茧的鲜红的心感到有些惭愧和黯然伤神──30年后看,当时我是一个多么可爱天真的少年呀,当你30年后怀揣着一颗伤痕累累的长满老茧的破碎的心的时候。接着历史的果实就挂满了枝头。人们开始将他们的艺术判断应用到生活之中。过去我是一个不令人放心的人,现在人们开始说:
「这个孩子稳重、老实、可靠,把事情交给他没错。」
「他办事让人放心。」
「你办事,我放心。」
「他跟一个大人没什么区别。」
……
感谢生活,以至于等白石头长大以后,这种概念和评价还在持续延续着。这时白石头就又想起了30年前的提前接车。因为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根上的一洼老鼠疮,谁知道就提前成就了一个人呢。──这年麦收的时候,白石头就有了在村里大出风头的机会。30年后在村庄的历史上再一次演变成了民间传说。30年后白石头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你可以屎壳郎戴眼镜充大眼灯了──的时候,故乡还围着他说起了他童年的趣事呢。这时那些昔日超拔过他虽然在这之前也曾将屎盆子一股脑扣到他头上的成年人现在个个患了痴呆症的老者都记起了自己的超拔而忘记了之前的屎盆子,夸张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说:
「三岁知老,早就看出白石头是个能成气候的人。」
「当年11岁的时候,就和牛长顺到三十里坡接过煤车。」
「不是11岁,是10岁。」
「不是10岁,是8岁,8岁就到过三矿见过老马和他的饭盒了。」
虽然白石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老马,听村里人说老马现在也早已因为肝硬化不在人世了,但是成年的白石头,又突然像童年一样想念起远方的老马。他在世界上和谁肝胆相照呢?也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谋过面的老马了。──当1969年夏天焦麦炸豆的时候,正是白石头超拔人生的概念在村里横行的时候,由于超拔概念的横行,于是历史再一次给他提供了超拔自我的机会。这时他就再一次地不是他而是别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升也就奠定了他30年后衣锦还乡的人生基础。当时人们正在村庄的四周──南地、北地、西地和东地收割麦子,一排一排随风起伏的麦子是多么地茂密啊──以至30年后,每当白石头听到「丰收的喜讯到处传」这句歌词时,就好象听到「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你」一样怦然心动。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第一次觉得,我们并没有跟毛主席生活在一个时代,虽然我们在时间上重叠过18年──等待着人去收割。而一排排拉开架式在收割麦子的成年人,「唰」,「唰」,「唰唰」──男人们腰里都扎着蓝布带子,女人们头上都扎着花头巾,这时白石头就想起了他姥娘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也是民间传说了,老年的他姥娘也自豪地承认着这一点:
「我年轻的时候,三里长的麦趟子,割到头都不直腰!」
遥想当年,我的姥娘和我的姥爷──姥爷也不是一个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人,当年他是我们故乡驾驭牲口的明星,再难缠调皮哪怕你难缠得像某些妇女和男人一样的骡儿马,到了他老人家的鞭下,也得老老实实地拉着套儿按既定路线往前走──如同20世纪90年代的欧洲球星;俱乐部的老板,在买我姥娘和我姥爷的时候,还得考虑一下他们的脾气和转会费呢──一个优秀的家族,往往是有遗传性的,白石头又找到了另一个历史支点。1969年麦收季节,一开始我还杂在一群小流氓中,出演的还是一个跑龙套的配角,在一排排割麦子、铲麦子、搂麦子、捆麦子的大人背后──在历史的演出都已经过了半场快到终场的时候,才轮得着我们这群小流氓们登场呢──杂在一群小流氓中无精打采地戴着一顶草帽提着一个篮子捡麦穗。我们赞赏着成年人在前边割麦子的脚步,我们欣赏着大姑娘小媳妇撅起的丰满的圆圆的屁股,我们看他们说割起一地麦子就割起一地麦子,说搂起一地的麦子就搂起一地的麦子,我们看一捆麦子打了个滚接着就立起了个子。但是这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跟着别人屁股后头捡别人留下的历史的渣滓──童年的自卑,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心头。但转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们看到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在前边割着割着,突然直起了腰杆,打量着前方突然又皱起了眉头──历史花朵的开放和果实的采摘就在刘贺江聋舅舅的这一颦一笑之间──说:
「看来搂麦子的人手不够嘛!」
马上就有几个汉子和妇女接话:
「是不够哇队长!」
接着事情发展得就对我越来越有利了,刘贺江聋舅舅问:「还有人手没有了呢?」
众汉子和妇女说:「大家都在这里了,哪里还有人手?」
这时麻脸路之信表哥竟说──谢谢你路之信表哥,你也是我一生要等待的人呢──:
「捡麦子的孩子中不是有白石头吗?让他也来搂麦算了!」
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怀疑:「他还是一只小公鸡,他能行吗?」
但正在村庄和市面上流行的对我超拔的概念现在就帮了我的大忙,众人马上就想起了我辉煌的过去,于是马上有人提醒刘贺江:「公鸡虽是公鸡,但他今年春上去三矿接过煤车呀!」
甚至还有人在反问:「就是,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又有人下了判定:「煤车都能接,更别说搂麦子了!」
我的聋舅舅刘贺江对三矿和煤车也是有感情的,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笑了──感谢你,三矿──看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也就在谈笑之间;刘贺江聋舅舅接着就痛快地拍了板──甚至还对自己有些反问呢:
「就是,我怎么没想起这一点呢?既然他以前到过三矿,可见他就不是小公鸡了,既然这样,不要让他捡麦穗了,让他过来搂麦子!」
于是,接车事件几个月后,我在众多小流氓仇恨和嫉妒的眼光之中,再一次从他们中间超拔出来和离开了他们。虽然搂起麦子比弯腰捡麦穗要累得多,但我在搂麦子的时候,却努力地保持着昂首阔步。──一天麦子搂下来,也把我累坏喽。30年后白石头对乡亲们说。──但从此以后,搂麦子的优势,白石头保持了30年。30年中,白石头就有了超常规的发展。30年后,老成持重,沈默如金──小刘儿像当年的小流氓一样怀揣着嫉妒对他的评价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世上的事情都让他做绝了──这历史的恶之源和恶之花是谁培养的呢?就是那个老鼠疮、花爪舅母和他普普通通的娘了。就是那个1969年的柏油路和自行车了,就是那个煤车和麦子了,就是那个三矿和老马了,就是那个饭盒和面条了,就是那两碗添了六次汤的杂碎和干粮了,就是那个饭铺老板拒绝添汤时说出的真理:
「这汤还是别添了。你不活,我还活呢。」
附录:
1969年下半年,我姥娘卖了70斤黄豆,花45块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呈绿色──从当时颜色的特殊看,可能是邮局淘汰下来的。正因为它具有特殊的标志,就让我觉得它不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当我骑着它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飞行的时候,就感到特别的自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关系,你能够买到邮局淘汰下来的东西吗?但它确确实实就是俺爹拿着俺姥娘卖豆的48块钱,在集上卖旧货的市场──记得那是一个大坑──讨价还价用45块钱给买下的。据俺爹将自行车推回来骄傲地说,一开始要六十块──卖自行车的也并不是一个邮局的人──最后还到55块,还到50块,这时俺爹用自己的狡猾搭上自己的尊严──一下将卖豆的48块钱都从兜里掏了出来,还将自己夹袄的兜子底朝天地翻出来让人看和检查,其实他贴着腿裆的大裤衩子里还卷着另外的不是这次卖豆而是上次卖羊的8块钱呢──于是价钱就又降到了可边可沿的48块。俺爹这时通红着眼睛握着卖自行车人的手知心的说:
「知道亏了大哥,可是身上再没有钱了。」
一下弄得卖自行车的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只好承认现实地说:
「那就只好这样了。」
但是到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直到现在,我还佩服俺的爹爹,俺爹这时又出了一个夭蛾子,当他出卖了自己的尊严之后,接着又耍了一个很有限度的花招──他又从48块钱里抽出三块钱,恬着脸在那里笑着说:
「跑了一天还没有吃饭,这三块钱,只好留着咱哥俩去喝杂碎汤了。」
看着对方要恼羞成怒,俺爹马上将自己作为人的一切荣誉和尊严全部一扫帚扫到底,说:
「我现在跟一个要饭的差不多了。」
对方苦恼地舔了舔舌头,没说出什么;又舔了舔,还是没说出什么。踌躇无措之后,只好在那里摇头苦笑。
「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杂碎汤我不喝了,还是你自己去喝去罢!」
当然,当我一个人骑着这个讨价还价还牵涉到一个为爹的尊严和另一场杂碎汤最后还加上他战胜世界的洋洋自得花了45块钱买下的绿色的邮局淘汰下来的自行车的时候,我还是将这一切买卖的过程人为地省略了,甚至更加恶毒地将自行车的特殊标志夸张和艺术化了──我骑在这车上,动不动就对人说:
「俺舅爷在邮局送信,这辆车是邮局淘汰下来让我骑的。舅爷有了新车,还留着这破车干什么呢?他说:『不是听说白石头会骑自行车了吗?这车就送给他骑吧!』」
……
1969年的那辆绿色自行车,记得它前边的轮子有些聋,骑起来四下撒欢;但是后边的轮子不聋。前边有挡泥板,后边光着屁股,而且没有座架。有时俺姥娘让我驮着粮食到镇上去磨面,我只好将一口袋粮食搭在前梁上。前边有闸,后边没闸,遇到情况要双脚着地,抑制它飞行的速度。这车子我从1969年骑到1973年。当我要出门远行的时候,我把他交给了我的大弟弟,后来我的大弟弟又把他交给了小弟弟──严格说起来,我们都是在这辆自行车上长大的。1978年,当小弟弟也要出门远行的时候,俺爹又把它推到了集市的大坑里卖了31块钱。本来只能卖25块,但俺爹故伎重演,一步步往上蹭,26,27,28,29,都到了这份上,何不凑一个整数呢?于是,30块。到了一手交钱和一手交货的时候,俺爹又要喝杂碎汤,于是在买主的摇头苦笑下,就成了31块。上次买车的时候俺爹拿着白绕的三块钱没有去喝杂碎汤,这次拿着战胜世界的一块钱,就真的去喝了一次杂碎汤。当然喝的时候少不了添汤,将那碗理直气壮地伸过去:
「大哥,日子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一碗。两碗。三碗。到了第四碗的时候,卖杂碎的终于用铁勺将碗挡住:「别添了,你不过,俺还过哩。」
卷四02太阳花嫂.1
吕桂花嫂嫂带给我们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1969年,当你因为爹喝多了酒于是脑出血但接着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点血也被身体一点点吸收,原来爹失去了记忆现在又一点点恢复起来。说是恢复其实当过去的一切又在他脑海里出现的时候,它就不是过去的一切而是经过变形后的重来,于是你看着还是过去的活蹦乱跳的爹,其实他已经不是你爹。你因为一点血回到故乡又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从喉咙里咔出来的痰也不是过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么现在的痰比过去的痰要稠浓好多呢?你去了医院也去了家,你还去了姥娘的坟,你坐了肮脏的汽车也坐了肮脏的火车,铁路两旁随风飞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张张白色的饭盒纸,火车上所有的水管都断了水,但是洗脸池子里却淤积着一盆溜边溜沿的脏水。厕所便盆的后沿上溅满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处是没有撒到便池里的尿液。这时你想:一坨连便池都对不准的人群,希望在哪里呢?倒是那些附庸风雅的准贵族和正在一批批转化成新生资产阶级的流氓和贪官污吏,这时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们不这样怎么办呢?他们不首先将自己解放出来,何谈解放他人呢?就好象当飞机上出现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将氧气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着你怎么能有机会去搭救别人呢?大恶之后才有大善。而我们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资产阶级除了有钱就再没有别的可以提起一样。空心对着空心。这是一个中空的世界。当你下了火车,当你坐着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桥上,这时你满脸悲哀地往外看,到处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楼房呀。这时你对着方块的有机玻璃喃喃自语──你越来越爱喃喃自语了,当你一个人正在走着路和正在做事的时候,你会不知不觉因为过去的一件尴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将要面临的一个什么难题,你都会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语:
「再也不能那样了!」
或是摇着头说:
「这段时间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会把顶头走来的人吓上一跳,以为这句有关世界的话题跟他有什么联系──其实什么联系都没有,我们只是擦肩而过,这句拋弃了特定环境的语言对你耳膜的撞击只是一种误会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们在路上的交叉并不证明我们在往事的语言上有什么联系。这时你对着你刚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来的头两天你为什么羞于见人呢?你怎么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别回到你过去的生活之中呢?──你从心理和潜意识中虽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过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过去没有出血现在已经出血的爹一样,看着它是过去不变的,还是过去的京城,人还是那些人,地方还是老地方,你楼下的那块破水泥板和那扇来回匡当的木门仍在那里横着和匡当着,其实它们对你已经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层含义是,伟大的人物从你身边一个个死去,但铁路两边飞舞的垃圾并不因为谁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变。大江南北已经快见不着一条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团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来路。这时你又突然想到,我们吃的粮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粮食和瓜果了,现在没有一粒粮食和一个瓜果是没有吸收过化肥的,所有的粮食都没有了粮食的味道我们每天都像嚼着塑料,所有的西瓜打开都露出一条一条宽大的白筋。麻子和秃子虽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肿、癌症和老年痴呆症、喃喃自语和胡言乱语者越来越多。蓝天和白云不见了,一年到头都是灰蒙蒙的天空。要想找一句准确的话和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随便发生的每一件事,走过去的每一个人,跳过去的每一只兔子和否定之否定发展的每一段历史都是困难的。话一出口就改变了事物本来所具备的意义。话一出口呈现出的都是话语表面残存的另一层尘土。人已经成熟到吃人不吐骨头脸上还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开始一头扎到具体事物里永不回头和毕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么地自信和拿根针就当棒槌,可笑、固执和偏执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语、胡言乱语、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他还对世界计较个没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涂大账就这样充满了他的心。他怎么不失语呢?想着这样的未来再总结自己的以前,当你回到污染和别扭的现在的时候,你可不就对环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吗?──当你经过了医院、火车、故乡和坟、还有污染和白色之后,当你身边还有人在注意谛听你但心接着还会发生什么你对世界感到恐惧而恐惧已经不是事物而是恐惧本身的时候,你突然想羞愧和伤感地说:
「亲爱的,让我也快一点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当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梦,你在病房给他换了一根灯管,接着你又给他修好了墙角的一个电器开关。你的小女儿在一个大柜子撒了一头稀米汤。你伸腿踢了她一脚接着又兜头给了她一巴掌。但一觉醒来,梦中的一切并没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来,你接着还不能将心思回到你轻松的1969和1969的吕大和吕桂花身上。你首先还是给远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经快10天了。虽然你对她曾经有过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觉,但是当你喝得八成醉的时候──已经有点向你爹靠拢了,你突然想对什么人说话和要把一句话告诉谁的时候,第一个撞到你心头的,毕竟还是女兔唇啊。虽然你也知道10天之后当你要回信的时候,女兔唇已经不是写信时的女兔唇了──写信的情绪只是心头偶然的一瞬现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一样,接着剩下的只是疲惫,这时你却因为偶尔激动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绪和人重新对接呢。你也是一厢情愿,你也很偏执和固执呢。但是你却觉得这是这些天来你要办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义的一件事了。你在开头模仿着来信写了「亲爱的今天」在信的最后模仿着写了「拥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国际信箱里,你才突然觉得所谓两个人在世界上通信原来都是扯淡,原来一切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发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种对发信者的模仿和面对一个并不存在的昨天。她在来信中说要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认真讨论这个问题吗?说不定等你的回信到达她手中的时候,她又决定不开酒吧甚至连上海都不来了呢。就是退一步讲真要开酒吧也不一定非要开法式酒吧这时如果已经变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还散披着头发,今天就扎上了农村姑娘的小双辨。虽然她的小双辨也是一种模仿,但你却还在那里对她昨天的披发慷慨激昂和大发议论。你还得做出对披发很有兴趣但是说着说着怎么倒是突然又透出一点真情呢?──亲爱的白石头,原来一切都是稍纵即逝,一切都是风卷残云;当你用大头针把一点点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时间的墙壁上把它作为一个死亡的蝴蝶的标本保存下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它的现实意义;也许等你几十年后患了老年痴呆症当你不再在独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风的时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时候,那个蒙满岁月尘土的标本,倒是突然会发出一缕虚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来现在只是一个秋储的季节,你在恐惧地等侍着寒冬的到来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风歪嘴的降临呢。你没有回故乡之前,花爪舅舅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刚刚的第一章里,但是当你因为爹的缘故回了一趟故乡之后,娘却告诉你:
「花爪舅舅已经死了。」
你大吃一惊。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双辨一样感到惊惶失措。怎么那么多人趁着你不注意的时候就突然拋下你远行了呢?你们都远去了,让你一个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当年就是因为接你的煤车,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现在花爪舅舅就永远不在这个村庄和世界上了。当你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个曾经和你一快说过话吃过饭偶尔在街头倚着村里一棵树在那时蹲着的花爪舅舅了。过去当你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你紧紧握住了他那干燥而温暖的大手。还有牛根哥哥呢?还有牛扎舅呢?还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还有瘸腿牛文海呢?还有他的儿子牛长富的牛长富的媳妇呢?……还有1969年村里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们的放浪的笑声和像将要成熟的青杏那紧绷绷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吕大大爷和吕桂花表嫂。你满含着眼泪想。
……
亲爱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总是非常高兴。我同意你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虽然这对我国的国民经济不会有太大的促进,但说不定却能给我提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已经开始积攒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个陌生的酒吧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相遇并请她喝上一杯。接着再请她跳上一个舞。接着再把她拐到陕北,和她在那里共同生一窝孩子……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最近我买到一双可心的老一辈革命家经常穿的平底圆口布鞋──不瞒你说,我已经成熟到开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龄了。但我这双布鞋还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样,它是我在效区的一个集市小摊上偶然买到的。一开始卖25,我像当年的俺爹一样讨价还价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纳制的。当我穿著这双布鞋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心里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知道这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农家姑娘在开满杏花的树底下一针一线给纳制的,但当时那个姑娘却不知道要把这双布鞋缝给谁──俺孬舅也曾这么遗憾过。信写到这里的时候,窗外突然飘来一缕游丝般的唢吶的声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伤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务时将掉在地毯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一样,那已经是无可无不可了。你在信中说,对于我来讲,你除了我身上的东西,其它都喜欢;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无所谓,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云云。虽然信中不乏对应的情调,但是当这一段写好之后,你拿在手上重读一遍,你却发现就是单说情调,也已经不是当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里行间,还是透出了一个是孩子他爹一个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简直有些矫情和做作,再写下去就有些恶心了。对于两个已经过了30岁的中年男女来说,白石头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大家已经到了事情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千万不要说的年龄;如果非要再说些什么,那也已经是一种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荡了。你就说些重复的和简单的话也就够了。过去白石头不懂的时候,总觉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说来说去不还是那一套话吗?就说不出一点新意来了吗?就一点没有创造性和激情了吗?真是一个个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吗?现在白石头再一次明白,他们这样说才是聪明的表现,说出来的老一套话虽然让你觉得啰嗦和讨厌,但起码没有让你感到矫情和恶心。原来他们都是一些聪明透顶的人呀,他们才知道怎么不让人民恶心呢。你动不动就挥着手在那里慷慨激昂地发表新的论点和思想,动不动就提出一个新的口号和号召,还不把在主席台下和电视下的人民给累死。而他在那里说一些套话、老话和没有新意的话,你不就可以该怎么打瞌睡就怎么打瞌睡该往暖壶里续水就续水吗?不用害怕拉下什么;你就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你也什么损失都没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说不定已经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还不自知呢。老年痴呆症因为对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遗忘让我们看上去还有些可爱,而你们面临的难题就是痴呆之后还没有遗忘还力图用通信和不见面的方式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可不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吗?当白石头写好这封信到了封口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虚、汗颜、觉悟和拿不定主意了。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只有觉世才能传世,只有不写信心里的话儿才说不完──这和写信之前想到的现在写信面对的也不是当初发信的那个女兔唇还是两回事。那只是一个对生命和时间错位的担忧,现在是对整体通信的否定。当他掂着手中这封并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时,他终于开始喃喃自语地说: 「确实不该写这封信。」
又说:「确实已经过了写信的年龄了。」
突然又有些愤怒地感叹:「扯淡!」
接着就是将这信封上又拆开,拆开又封上,开始苦恼的是:
「这封信到底还发走不发走呢?」
……
当然,最后信还是发走了。发信的时候,他站在绿色的邮筒前开始傻笑。这时无知的小刘儿正好也来发信,他还是那副乐呵呵和傻呼呼的样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有难题──一对儿时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华都市的一个小小的邮筒前。这时苍老的白石头一下就变得白发苍苍或白发拖地,小刘儿还在那里光着身子穿著一个红肚兜。白石头这时提出一个致命的哲学问题:
「我一写完信,就变得白发苍苍,你怎么写完信,身上就剩下一个红兜肚呢?在写信的过程中,时间在我面前迅速飞逝,怎么到了你那里,皮带轮倒是开始往回转了呢?」小刘儿虽然自命不凡,这时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说:
「因为你怀揣的还是一颗心,我那里早变成了一泡屎。」
这时白石头才恍然大悟,满头的白发一下就还原成儿童的黑黑的锅铲,包围着一嘴的银丝马上变成了嘴上无毛。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没有了,上下开始变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小红兜肚。这时他由衷地对小刘儿说:
「刚才我还在想这封信该不该发──为了发与不发,我苦恼了两天;想着就是这封信发了,以后也下不为例了。现在看,这样苦恼是不对的,写和发还是对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庙堂。为了今后不写信,我今后还要写信──听君一席话,今后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一举两得了:既写了信,又好象没有写信;既调了情,又没有损失什么。一根甘蔗两头甜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后拉着小刘儿的手表示感谢:
「谢谢你老朋友,谢谢你儿时的伙伴,你一下就帮我打通了一个世界。」
这时穿起中山装的小刘儿倒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现在还在错误之中呀!」
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还有什么错误?」
小刘儿: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仍在那里想,于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现在想通了,其实还有更大的不通在后面等着呢;彻底弄通的方式只能是:你不但对事情不要想,对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么呢?掀开你的盖头和兜肚,直接往里撒尿就完了。」
说完,又拍了拍白石头的头,扬长而去。白石头再一次恍然大悟。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于是一个人在那里摇晃脑地说:
「通,通。」但正因为他一下彻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刘儿再给他指点什么了,于是就对小刘儿刚才的居高临下有些不满,对着小刘儿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还对小刘儿进行了一番指责──甚至脏字都出来了,他是刚刚给女兔唇写过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对信的想通没想通一样,并没的一下子出类拔萃地从众人之中超拔出来,仍是像常人对别人的指责一样,一下脱离目前的事实,钻到过去的某一段对他有利而对别人不利的特定时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说:
「瞎鸡巴张狂什么?1969年那年我都变声了,而你的嗓子不还像一只小公鸡吗?我都和吕桂花亲嘴了,你不还在窗户外面干着急吗?」
云云。于是这信也就顺利地到达了巴黎。于是就有了以后白石头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头怎么认为,单从本卷的技术操作出发,我们还是得感谢小刘儿。有一封封来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满天飞舞的花蝴蝶──飞舞在固定的单调的1969年头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层次到底还是显得杂色和丰厚得多呀──为了这个,亲爱的白石头,你就放下个人私愤原谅他罢──原谅他1969年的没有变声。这时白石头倒是消了气,也是刚刚发完信心里有些舒畅,于是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
「这倒没什么。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头说:
「就是我发信时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样将那信扔到邮筒里了吗?」
我们忙点头:
「那倒也是,我们接着还说1969年。同时祝你老太爷早日康复。不是听说一天比一天好吗?大不了再用一个礼拜,就会彻底康复──说起来你的老太爷也误了我们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们说不定在1969年里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呢。」
白石头也在那里点头,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这个家父……就不说他了,现在我们排除干扰,共同来说1969年。」
我们提醒:
「接着还说吕桂花,接着还说吕桂花。」
白石头这时扬了一下手:
「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说吕桂花,那还叫1969年吗?」
……
1969年,吕桂花给我们带来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像1969年的自行车和接煤车一样,改变的也是我们的一生。无非改变的侧面不同罢了。这些不同侧面的星星点点联合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整体和多棱柱。这个时候我们个人在我们整体里,倒是无足轻重了。当然正因为这样,当我们热爱一个人和想象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着和爱着的也往往是一个片面或侧面,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和躲闪着他的整体;如果我们拋弃他的侧面而想起他的整体,我们温暖的回忆就会出现中断和断裂,事情的真像就会像麻老六的麻点一样血淋淋地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往往不是在情感历程的正常行进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现的一个侧面和枝岔,我们从床上踱到厕所,发现了他在马桶里没有冲走的大便──就像在肮脏的火车厕所里看到一坨人对不准便池,你对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变一样。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处地共同回忆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为这辛酸所以你们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时,你突然想起了娘几年之前对一个事情的粗暴处理和由此给你带来的后果,你还怎么跟你娘在那里回忆下去呢?想一想我们身边的亲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朋友吧,哪一个跟你没有过过节呢?想一想你过去所有感到欢乐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纵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给你说过的诺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给你兑现了呢?──说到这里,包括你对1969年的回忆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个完整的支点了。你也就不是你吕桂花也就不是吕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吕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记忆和回忆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执的了──但它又确确实实支撑着你一个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说1969年的片面还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吕桂花是那么欢声笑语而没有看到卫生间里没有冲下去的大便──当然那时村里也没有卫生间,你就是走进她家的厕所,也还是不会注意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大便那么这时在一个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里翻找的就是那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月经条了。那时女性的月经条在一个11岁的乡村孩子心里是多么地神秘和美丽呀。它那因为湿润而沉稳不动的星星点点,在你眼里都是开放的美丽的红色的花朵。那时的吕桂花是多么地妖娆美丽。她那硕长的腰身,她那丰满的臀部,她那细长的腿,脚上穿著的带襻布鞋,还有那冬天的红棉袄和扎着的小双辨,她那月蓝的裤子,包括和你嘻闹时你将嘴贴到她的脸上她嘴里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岁的少年身上产生了震撼的觉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对那美丽的女性的乳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呢,于是到底吕桂花的乳房是一个什么样子在你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为到她那里去,白石头、小刘儿、金银贵、牛长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么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为了吕桂花偶然的对这个亲热一些对那个冷淡一些关系没有摆平相互之间是多么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甚至你赌气一个礼拜没有到吕桂花那里去,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涩地开始随着众人或夹在众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吕桂花见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为了这一句话,你心里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烟消云散,你马上又趾高气扬地骑到了众人头上。你一下感到这一个礼拜的气没白赌,一个礼拜仇恨的积攒就是为了这一天,一辈子的含辛茹苦就是为了一个辉煌时刻的到来。现在想起来你甚至还感到后怕呢。如果当时吕桂花忽视了你这一个礼拜的缺席,重逢的时候没有因为你一个礼拜的缺席而将你从众人之中挑出来说上那么一句惊愕的话,让你将一个礼拜的懊恼和赌气全砸到自己手里,接着你是不是还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呢?你从11岁活到现在心理还大致健康,没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忧郁症,只是提前患了一点老年痴呆症──患老年痴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面,除了在生活中动不动爱犯些小心眼但是整体的生命发展在岁月流失中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和1969年吕桂花那句相当于「好久不见」和惊愕问话大有关系。她当时明明白白地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有见到你了。」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听到这么体贴和挂念的话了。可能你听到过意思相同的这样的话,诸如:
「好几天没见你了。」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
甚至:
「你可让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杀了吧。」
但是听起来怎么都那么地走味呀,怎么都没有吕桂花当年嘴里说出的那句话让人惊心动魄呀。是你现在老了还是你当时过于年轻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样矫情的话,为什么30年后当你满腔老茧时突然想起这句话就光着身子坐在铺板上潸然泪下了呢?1969年的吕桂花,像一盏探照灯或者像一轮太阳一样,照亮在你荒芜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对你影响最大的就是吕桂花。如果不是因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们真不知道怎么回顾呢。1969年的毛主席给我们学生放了假,于是吕桂花就趁虚而入地把我们招呼到了她的身边。白石头,哪怕你以后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当年毛主席赐给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书作业等着你,你哪里还能遭遇到太阳花嫂吕桂花?30年后当我向白石头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白石头一下就楞在了那里──这个楞的本身,就说明他对不起毛主席,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连想都没有想过。这时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个关联他再一次不知不觉受了别人的恩惠。这时我已经在名人广场的酒吧里跷着腿也抖着腿守株待兔地等着他。他醒过来之后,满脸通红,开始实事求是地说:
「说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视了这一点。」
接着情绪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拐弯:
「就好象我们对着一个朋友谈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过世的人一样,谁知道再停一些时候那个朋友也成了过世的人了呢?这样说起来。当年的谈话和回忆还有什么意思呢?」
接着又将情绪调整和拉了回来,低着头沮丧地说:「你要这么说,看来我还真有点对不起毛主席。」
接着又向我摊了一下双手: 「可毛主席现在已经去世了,你让我怎么办呢?」
这时我也爱莫能助,最后还是白石头想出了一个办法:「那么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万岁』吧!」
接着就在酒吧里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吓得差点犯了心脏病。因为1969年她还没有出生呢。她虽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过去的毛主席,从来没有在梦中相会过。真是人生如梦啊。像她对侍毛主席一样,让我们也把1996年的那个快50岁的臃肿的面皮臃肿的身,草篓一样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马扎上坐不下来的屁股的老太太给忘掉吧,让我们只强调事物的一面而忽视它的另一面,让我们共同回到笑声像银铃一样的1969年吧。你杨柳一样的细腰。你是我们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阳花嫂。向日葵开放在我们村庄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态使我们肮脏杂乱的村庄都放射出灿烂的光辉。村庄里到处飘满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气。30年中对你的忽视,才使白石头成长为这样一个愤世嫉俗的人。白石头哇白石头,你从小生长得是那么地真诚,你从小就对大人和别人怀着那么深的恐惧,一直到了30年后,在你心目中还觉得恐惧是正常的,不恐惧的日子你倒过得不踏实。这时你对恐惧就有了一种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亲人一样,它怎么还不来呢?不来的时候你心情烦躁,各种烦恼像恐惧一样压到你的心头──在日常生活中,你怎么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呢?当着人的面,你总说你对生气是不认真的,你还用开玩笑和解脱的方式说:
「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的气人。」
直到那恐惧终于平地起风雷地爆炸了,滚动到你面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压到了你头上,这时你终于放心了,踏实了,其它的一切烦恼都被这恐惧给压倒和相形见拙了,这时生活中唯一的一块乌云也就是恐惧了。于是你就和别人一块加入和钻到这恐惧之中,你被恐惧牵着鼻子穿云追月。在恐惧中你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你采取的方式只能是被动防守,你天上的乌云你自己无法排解,沉闷的空气似乎永远不会消散。一盆米饭扣到了你头上。这时你在表面的慌乱和退让中,在一次次的检讨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面目早已经不见了。你盼望的仅仅是这块乌云早一点自行退去,而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乌云自身的变化,你在这等侍和煎熬的时间里无法努力,你对恐惧本身的恐惧,早已经超过恐惧的事实了。你身体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惧的放大镜,这时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这块乌云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呢?」
「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呢?」
卷四02太阳花嫂.2
甚至你已经对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觉得在这次恐惧中你肯定熬不过去。但是等恐惧的风云终于过去和一切又雨过天晴的时候,这时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么的明亮呀,世界上还有这么灿烂的阳光吗?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平和的日子吗?从此,讨好别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习惯。白石头,原来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在这里你娘从小给你的影响和你爹从小对你的压迫是不能辞其咎的。你后天又是那样的不努力。当然,就是努力,你也难以从你既定的生活和习惯中走出来。你永远向往你爹娘那样的人。你渐渐已经学得不但爱一个人喃喃自语也往往在两分钟的间隔中要长叹一口气了。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走路的样子再也不像少年时代的英姿飒爽而成了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样的踌躇和犹疑了。当我们听到和看到你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白石头已经完了。你永远生活在一个阴影之中已经是命中注定了。现在这阴影和注定竟以这样的细微枝节的渗透和深入骨髓的点点滴滴的刺痛在伴随着你的一生。你将来的晚年会怎么样呢?你考虑到这一点没有?你现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随风摇摆吗?记得过去和白石头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虽然接语和笑话说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种抢先和表现,但那话语的语态和锋芒毕竟是勇敢的和气概压人的,于是我们在这气概之下,也就随着他笑了有时还是哄堂大笑。但是现在喃喃自语、驼背、陀头和动不动就长出一口气的白石头虽然有时在某些场合试图还要挣扎一下表露一下过去的气概和勇敢,可话一出口就显出他的怯懦、踌躇和犹疑不定了,一点也没有过去的不管不顾的灵光了。一开始我们还同情他在那里跟着他随声附和地笑上两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让使白石头又产生了错觉,接着更要得便宜买乖和得寸进尺以一个步态龙钟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时代的狂放不羁的样子,我们就觉得这样的场合和气氛委实是太矫情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就是到了这种地步,为了照顾白石头的心情和面子,我们还是委婉地告诉他:
「今天气氛不对,这笑话没有显出它应有的幽默。」
我们在评价他整体的时候,其实也已经包括他一激动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说的那句话:「你生气吧不值当,不生气吧它又生生地气人。」
但白石头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还自我强弩之末地在那里努呢。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回到和一头扎到1969年了。他虽然表面上和意识中没有意识到自己在1996年的穷途末路,但是起码他在潜意识中认识到了这一点──这对于他也算是万幸。不然他为什么要掐断时间回到那30年前呢?他为什么不去看现在的新舞台而要一头扑到过去的1969年的吕桂花的怀抱呢?意识包含着思想。不过泪在心里流他也就是不说罢了。想着这里,我们倒是对我们打小的伙伴和朋友白石头有些同情了,我们不该说些只顾客观和我们的心情而违他心意的话了。我们不该说他那些枯燥烦人不但让他自己也让别人心烦意乱的话不幽默了。我们应该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然后说:
「白石头,你说得真好,你说得真幽默,你快让我们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对生活的见解真是觉世,真是力透纸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笔下全无。」
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样顺着他说方方面面对他进行照顾在现实中会对他起到的负作用。他得到这样的鼓励之后,不就更要照着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们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里去了吗?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药再和他见面的时候我们不就要跟着他受更大的罪了吗?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他的心灵相通是在哪个历史接点上相焊连着。这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我们还是让他暂时离开现实和1996年一段吧。我们还是由着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爱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时代。朋友,当你对现实排解不开的时候,你就回到少年,这对于你也是唯一的解脱方式了。我们宁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还有青春朝气的少年时代也不愿和你在破棉絮一样的乌云和恐惧中再呆上片刻。现实的乌云让它去见它娘的鬼去吧,我们回到我们过去的阳光灿烂的少年时代。现实中的人见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鸡窝一样的头发和睡了一夜嘴里吐出的中年口臭,我们回到少年时代花嫂时代她嘴里含着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温柔富贵之乡中去吧。
「我们去找花嫂去吧。」
我们对白石头说。
……
当我们听说吕桂花要嫁到我们村的时候,正是我们一帮小流氓处在穷极无聊无法排遣的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们马上跟全村人一起兴奋了。吕桂花嫁过来那年刚刚19岁,一切都含苞欲放。但这还不是她吸引我们的主要方面,吸引我们的主要内容,是我们听说,在她还没有出嫁之前,就已经在娘家和一个在他们村庄住队的公社干部相好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虽然我们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义愤填膺,但是当众人散去只剩下我们一群小公鸡的时候,我们对这消息又是多么地激动和对她和到来又是多么地急不可待呀。这时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公社干部,村中所有没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象成了和公社干部相好的吕桂花。我们是一群多么热爱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里已经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们村的权威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在听完一次例行的谴责之后,半天都没有说话;当然大家在谴责的时候都看着他的脸色,对待这个风骚有趣的姑娘就像对待三矿的接车、煤块和老马一样要看他是一个什么态度。当然刘贺江聋舅舅的态度是不出我们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脱离群众和让群众失望的。等大家终于谴责完轮到他总结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不能不说和不能不表态的时候,他才从自己的想象和幻想中清醒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社会角色和举足轻重的现实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着就愤怒了,正像我们要求的那样也像对三矿和老马的表态要求他沉着和稳重一样,现在他还没说话,就已经把一口浓痰啐到了当时牛来发家的门框上,接着愤世嫉俗地说:「这样的王八盖子!」
又高度概括地说:「这简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强调地说:「这我们娶的还能叫闺女吗?」
又说:「连二婚头都不如!」
又说:「要是我儿子,根本就不能娶这样的娘儿们!」
又说:「按照我过去的脾气,根本就不能让这样的女人进村!」
当然这些话都没有什么新意了。都是刚才大家已经说过的话。但正因为这样,它就让所有在场的人都放心了。但等众人从牛来发家门口散去之后,刘贺江聋舅舅又留下刚才对这一事实的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放下生产队长和权威的架子,马上从语言、语态和形体动作上做出已经脱离了公众场合和严肃谈话的姿式,开始转换成我们现在作为私人谈话随便聊聊的样子在那里突然恬着脸笑着问──这样的态度转变也让我们猝不及防,由于弯子转得太陡,一下让我们这些还留下没有走的少年有些反应不过来呢──但是刘贺江聋舅舅──他并不是真聋,只是一个乳名和习惯性叫法罢了──已经厚颜无耻地恬着脸问:「那个公社住队干部叫什么?」
接着又加了一句评价:「这个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个主要叙述者李胖头这时也来了精神,答:「就是镇上配种站的老王。」
刘贺江聋舅舅有些不满意:「配种站的老王?配种站有三个老王,到底是哪一个?」
李胖头:「哪个老王?就是那个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刘贺江聋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哟,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么能便宜他呢?」
我们这时已经跟上了刘贺江聋舅舅的情绪,也在那里情绪激动地给了聋舅舅一个呼应和合唱:
「就是,怎么能便宜他呢?」
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配种站的老王。于是我们理所当然地被刘贺江聋舅舅瞪了一眼。接着刘贺江聋舅舅又将脸转向李胖头:「那个吕桂花你见过没有?长得怎么样?」
还没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样的人,长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样了。」
这倒一下难为了李胖头,他在那里不好意思和对不起大家地说:「老王我知道,这个吕桂花我也没有见过。」
接着又呼应了刘贺江聋舅舅一下:「这样的人,生性风骚是肯定的了。」
……
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没有睡好。我们都盼着这个风骚妖娆的在15里之外村庄的叫吕桂花的姑娘能早一点嫁过来。我们对配种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满了嫉妒和羡慕,他一下成了我们的公众情敌。接着情报传来的越来越多,伴随着我们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种,我们更加坐不住了,我们甚至觉得今年夏天的强体力劳动并不像往年那么沉重,我们每天都盼着我们能在劳动的时候重新相聚,一边在那里劳动一边议论着王宗福和吕桂花。我们收割了金黄色的稻子,我们砍倒了通红的高梁,我们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们将甩手无边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们的麦种和油菜──到来年的春天你再来看吧,那时就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曳的蒸腾的和黄灿灿的油菜花了──我们终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清楚。王宗福,现年42岁,本县王家庄人,初中文化,爱在自己口袋里挎两杆钢笔,低矮黑胖,夏天一脸黑油,在公社配种站工作,前年开始在村庄住队,没去住队之前,已经在王家庄有了老婆并且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上了初中──这一下把我们给可惜和愤怒的。并且在他和吕桂花说私房话时,19岁的吕桂花还毫无廉耻地说:
「只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令大,也不嫌你脸黑。」
当另一个叙述者吴山羊在出胡萝卜的时候说出这段具有新意的细节时,村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刘贺江聋舅舅这时痛心疾首地顿着自己手里的小铁钩: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么地步!」
接着又有人说他们俩个相好的地点是在吕桂花家的一幢二层小楼上。接着我们对这二层小楼开始了多么深切和丰富的想象呀。一定是花团锦簇,一定是帏帐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红灯高挂,一定是香囊绣服,一定是荆钗满头,一定是宏篇巨制,一定是琴鸣瑟和。30年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破落的河南农村之中,1969年的乡村小楼,能是产生什么鸿篇巨制和散发诗意的地方呢?无非是1949年之前的乡村地主遗留下来的一幢破旧的小阁楼后来分配给吕桂花家罢了。黑暗的二层没有窗户,只在两侧留着两个圆形的楼马门供人探头。雷鸣电闪的时候房顶还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缩水得没有诗意。一个初涉世事的黄毛丫头,一个是镇上配种站的老王,紧着让他们在破旧的阁楼上谈情说爱,他们还能谈说到哪里去呢?看着是谈情说爱,其实是猪狗一样的苟合。后来等吕桂花嫁过来,我曾经看她给在五矿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写过一封信。写信你就老老实实写信吧,但她还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里面抒一下情还要将平铺直叙升华到写诗的程度。记得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的是三斤
……
也就可见她以前在有着马门的低矮黑暗的阁楼里和老王是怎么回事了。但在我们村出萝卜的时候,我们却把那二楼想象得如天上人间。他们在楼上谈些什么知心的话语和诗一样的篇章呢?他们有什么不能对老婆和朋友讲的,却要放到这个场合和两人之间来说呢?说着说着,他们又开始干什么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吕桂花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两年之后,我在镇上的中学终于见到了配种站的老王。这时老王已经到另一个村庄住队去了──这时他又在那个村庄搞了个李桂花──又是在一个二层的阁楼上吗?但是这次并不像上次搞得那么完美和让人不可想象,这次东窗事发,两人在阁楼上被他王家庄的老婆给捉住了。接着他老婆就气势磅薄地爆发了精神病,开始在镇上从东到西喊着王宗富的名字走来走去。「王宗富,跟我回家──」
「王宗富,跟我回家──」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王宗富。初次相见,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来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个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来还有些一颠一颠的呢。现在可怜地提着一个水罐拿着一个水碗跟在披头散发的老婆后面。老婆喊一句,扭头狠狠地剜他一眼,这时老王就可怜地和认真地点一下头,嘴里咕哝着:「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干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给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扬起脸走起路接着再喊。他又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一颠一颠地跟在后面。镇上跟随他们走来走去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他们两个就在那里一天一天地尽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呀。不管对于我们还是对于正风华正茂表演着的他们。不过当时在看热闹的人中,唯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热闹的同时,不过寓教于乐地得到了这样一个教训:原来搞一个女人是这么地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这个教训,还替我们村里的那个已经给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经在那温暖的新房里跟她亲过嘴知道她那俏丽的身姿和嘴里的暖香的吕桂花太阳花嫂感到痛心和遗憾。有时看着看着,我甚至都替吕桂花留下了屈辱的眼泪──如果现在也让我写一首诗的话,我就会写道:
老王
你这个没起子的东西!
……
太阳花嫂的轿子过来了。这时我们该说一说太阳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没有当初的老王和后来的牛三斤表哥,就没有历史上的1969年的太阳花嫂。我的时常沉默的面无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现在你的灵魂在哪里飘荡呢?我还记得你冬天爱戴一顶大头火车帽,你没有说话先要「咳、咳」咔两声嗓子。你的脸像刀削斧刻一般严肃,我小时候对你的脸型充满了恐惧;一看到你迎头走来,30米开外,我的心里就开始打鼓,我不知道当我和你擦身而过的时候,我该不该仰起脸和你打招呼;当我和你打招呼的时候,你刀削斧刻的脸上,会不会对我有所呼应。最后弄得我一见到你就呼吸短促,从血液到神经都充满了恐惧。在这种恐惧的心理压力下,有时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时我就一声不响地从你身边快速地擦身而过,当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心里没底,当我没打招呼过去之后心里又是多么地懊悔和烦恼呀。打于不打都是不恰当的,但这还不是事物最严重的一面──最严重和让我放不下心的,就是当我和你打了或是没打招呼之时,我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像观察当时的麻老六一样愉愉观察你的表情,如果你这次脸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这一天的日子该是多么地阳光灿烂;当你阴沉着脸或是心事重重地从我身边走过,我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渊。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人呢。幸好当时你在五矿工作,平常在我们村里呆的时间并不太长──当然这种并不太长的相处也更增加我们相处和迎头碰面时我的心理压力。但从总体上讲,阴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里的时候,还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更加自由和广阔的天地。30年后回头来看,在五矿工作的牛三斤表哥,当时在村里人的印象中还没有三矿的老马突出,就决定着他在五矿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没有三矿的老马和他的饭盒对于我们和当时的历史重要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还有什么必要和资格在脸上保持那么严肃和深沉和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过头和矫情呢?这样刀削斧砍地面对一个少年是不是有些过份呢?不过他在百里之外工作这个距离上的感觉,加上他就是从我们村出去的,对于我们这些少年和1969年来讲,他还是比老马对我们会有更加真接的威严。当然也正因为有这样一段距离,他就不能常常归家,他和吕桂花刚刚结婚的新房,也就给我们和吕桂花提供了一个开心和欢乐的场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还是得谢谢你牛三斤表哥,你的这点伟大贡献,又使得你的虽然有些做作和矫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变得无足轻重了。你在我们的印象中,恰恰是一个硬汉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吕桂花结婚之前,你还娶过一个媳妇,无非后来又离了婚,接着又娶了吕桂花。也正因为这一点,在你和吕桂花结婚的问题上使得吕桂花在和你结婚之前和配种站的老王有过一段风流往事在我们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在心理上接受起吕桂花还会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碍呢,那样我们不就没有以后的欢乐和开心的时光了吗?当一切都成为既成事实之后,连刘贺江聋舅舅都说:
「换个人也许不行,但是摊上牛三斤我们就不要管了。他原来的老婆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现在把他和吕桂花掺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番瓜,我们就不管他们吧。」
于是我们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来的老婆是一个什么样子呢?」这一事实在客观上也帮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当然,从30年后的角度出发,当时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来的老婆是什么样子──不管是什么样子,都和你后来的婚姻没有关系──都不应该成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观上,在当时,它也就成了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们对你第二次婚姻容纳和接受的依据了。你的第一个老婆我们也见过,那可是一个长着窝瓜脸的低矮晦气的黄脸姑娘──与她迎面走过来我们趾高气扬,她怎么能跟后来的俏丽妖娆的吕桂花相提并论呢?但窝瓜脸和低矮晦气身上散发不出什么女性的诱惑说起来还不是她当时致命的短处呢,她的致命的短处在婚前并没有显示出来,只是到了新婚之夜的床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个在我们村庄历史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史无前例的人生难题:既我们的牛三斤表嫂,原来是一个石女。这时两个人是多么的失望和惊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没有取得应有的成效。据去听他们新房的人说──在村庄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新房,所以当年的牛三斤表哥和当时的石女及后来的吕桂花他们整个一家给我们带来的欢乐都不是一星半点──据去听他们新房的秃老顶、刘屎根、牛长顺、牛长富……甚至年长一辈本不该去听这房但是因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于是也去听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这里碰面了,可见是一个多么隆重和欢乐的场面和海洋吧──据这些听房的老少捣子们说,他们听到最有趣的场面和对话就是:
黄脸婆在下边痛楚和讨好地说:
「你摸一摸,已经进去两指了。」
牛三斤表哥这时却沮丧地停止努力说:「屁,二指?」
于是在今后的30年中,这也成了我们村庄约定俗成的一个成语。遇到讨论什么事情还没有希望的时候一个人在那里犹豫地征求意见:「怎么样,有二指了吧?」
如果希望有起色,可以这样决定和拍板了,可以这样结束和了结了,大家就说:「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彻底不行了,大家要放弃努力了。就说:「屁,二指?」
就意味着事情像烂菜叶一样要被我们丢弃了。
最后我们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个老婆像烂菜叶一样被他给丢弃了。在没有丢弃之前,我还看见这低矮晦气的黄脸婆主动来参加我们村里的拉大车劳动呢。大家看到她出来,都一阵惊愕──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一些不懂事只顾自己开心的小捣子们像狗撒欢一样围着她转,在那里喊「二指」。这时我们的威风八面的刘贺江聋舅舅横披着一个大袄、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在那里叱呵和撵打像狗一样的孩子:
「妈拉个×,你妈才二指呢!」
接着还拿出队长的顾全大局的架子,将黄脸婆领到了大车前,故意给她找了一个有利的位置和较好的绳套。事后让我们对黄脸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对我们的惊愕和起哄见怪不怪,而且连最后与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显得从容不迫,没有像配种站老王他老婆那样在镇上惊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将黄脸婆娶过来的时候平平和和,将她送走和离婚的时候也无风无火。好象黄脸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们人生驿站中的一个勿勿过客。现在这个过客要走了,倒是在我们心里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罢不能和欲言又止呢。离还是不离,走还是不走,到底有没有二指,是原谅还是不原谅,是阻止还是不阻止,倒是在我们情感上与这黄脸婆有些藕断丝连和欲罢还休呢。本来黄脸婆在我们的洞房里和跟我们拉大车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断定:看她拉车走路两只短腿一撇一撇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个石女;但是现在这个一撇一撇的石女要离开我们了,我们对自己和牛三斤判断倒是有些犹豫和怀疑了。她真像牛三斤和听新房的人所说的那样吗?她对和我们的勿勿告别怎么说走就走和不留遗恨呢?如果她像配种站老王的老婆一样在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给搅浑才不出我们的意料,现在你平平和和微笑着看世界,却一下改变了我们当初对石女认识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这样平和与大度,那么这个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码石一半是可以的吧?于是我们在愤怒──不是愤怒这个石女或是她的态度,而是愤怒这个出人意料──之后,就对已经离婚走掉的石女大姐开始留恋和想念了。30年后我们还想说一声:石女姐姐,多年不见,你现在好吗?据说她和刘三斤到镇上离婚之后,两人又在寒冬的野地里缠绵了一阵呢;手拉着手,竟比结婚之前还要亲密。两人拿着离婚证,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着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两人在那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哽噎──随着路之信的生动叙述,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产生出一些无名的烦恼和愤怒。不是愤怒牛三斤和黄脸婆,也不是愤怒他们的石不石、离不离和送不送,而是觉得整个世界都产生了错位。如果这个时候刘贺江聋舅舅发起一声喊,我们能把整个世界给砸了。30多年过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经不在了;生前他处理过许多人生和世界的难题,如果这些难题他大部分都处理错了的话,那么起码在和石女离婚分别的十八相送上,他处理得还是非常富有远见的。因为从那以后,在他还剩下的岁月里,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样的感人场面了。他就要开始他风雨如盘的另一段晦涩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涩的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唯一透亮和可以温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离婚时的十八相送和执手相看泪眼了。估计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这个场面,一遍一遍念着石女的名字在那里度过艰难的漫漫长夜。他想着石女的样子,想着她的笑容和音调,想着她扭头不忍的千种风情──你这个黄脸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里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你饱经沧桑的脸上,竟有一半是蒙着石女的面皮。这个石女的名字叫:
方开兰
……
但是在1969年,我们还是像扔烂菜叶一样很快就把石女方开兰和悲壮的牛三斤扔到了历史和记忆的垃圾堆里,我们还是马上携起手来,以灿烂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来了牛三斤的第二个老婆──我们的太阳花嫂吕桂花。没有对方开兰的拋弃,就没有后来的吕桂花的到来──历史就是以这样残酷的辩证扭曲着向前走的。吕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没嫁过来之前我们从她娘家的二层小楼上就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对她的到来是多么地盼望啊。但是当她第一次展现在我们面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娆的身段,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也大喜过望。记得吕桂花当时在花轿里的形象,是不娇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恋也不盼望,不想过去也不畏惧即将到来的将来,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众人一眼又好象谁也没看,说让下轿我就下轿,说让入洞房就入洞房,风骚撩人的吕桂花,原来是以这样的处世不惊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你不该对你过去的历史负责吗?于是我们在心里对她所有的猜测和估计都失败了。在我们对她个人猜测和估计失败的同时,我们对风骚撩人概念的猜测和估计也无法把握了。世界在我们面前再一次出现空白。等到成年之后,一个和我过去甚密的成年朋友,一个和众多女人有过交往的人,在朋友们含着过去老庄村里的醋意和嫉妒对他所交往的女人横加评价──有的见都没见过人家──和指三道四极尽诋毁和诬蔑之能事的时候,这些女人倒没有什么,倒是我的这位朋友有些顶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况下,他痛心地告诉我:
「我承认,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风骚的和浪的,但我敢说,她们都是好人!」
我马上迎合着他说:
「这个我知道,风骚归风骚,好人归好人,我虽然不懂其中的联系,但是一个在上边,一个在下边,它们所处位置的不同我还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让别人说去。」
朋友马上大为感动。说:
「在这个世界上,还就你还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们。虽然我们平时交往不多,但听君一席话,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红颜知已呢。」
接着一把抓住我的手,竟为了我的评价和讨回了他的那些女人们公正和公道而「呜呜」的哭了起来。突然又仰起头发生怀疑:
「你刚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马上指天划地地说:
「我这样的叙述和评价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论和实践经验的。」
朋友马上又从另一个方面怀疑地问:
「怎么,你跟许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吗?」
接着又自作主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说呢,你怎么话一上来就那么入耳和体贴,就那么深入和专业,原来你这些真谛,也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呀。还是实践出真知。那些说三道四的人,原来都是空口无凭呀。」
世事沧桑,已经使我无法解释了,我只好喃喃地说:
「我这还不是现在的实践经验,而是从童年时候就有体会了呀。」
我的朋友马上大吃一惊,眼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怎么,你难道比我还提前吗?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这时我又喃喃地说:「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实践,只是我看到一个女人当时从花轿里钻出来的模样,我就知道风骚和她本人的品格是两回事了。」
我的朋友一下如堕五里云雾之中:
「这我就听不懂了,怎么你童年时看到一个女人的模样,就知道现在还我这些女人一个公道呢?」
但事实就是这样,互不相联的岁月和互不相干差着许多时代的神情、步态、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就像钓鱼的海杆一样,一下甩出去30年,接着就钩回来我的一颗沉甸甸的心呢。太阳花嫂,你可知道,当年你下轿时的神情和步态,一下就改变了我今后对人生和整个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乱想和横加猜想的主观呢,你还了我一个历史的真面目,你还了我一个世界的本原,你协调了一切,你强调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动和步态,达到了许多伟人在著作中长篇大论中所没有达到的深度。本来我们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种风骚的野狐狸一样的骚气甚至是尿臊气呢──就好象30处后许多人对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象和评价一样,但是谁知道一见到你的容颜和步态,你竟是那么地温暖、可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有着乡村中少见的大家风度呢?就好象30年后当你见到朋友的那些女人们竟都是那么天真可爱的少女一样。你真是无师自通,你真是深明大义,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后来我才在镇上对曾经和你在高高的你娘家的二层小楼上──那是多么地灯红酒绿和花团锦簇呀──共同度过许多美好的和永不再来的良辰美景的配种站的老王──一个提着水罐拿着水碗撵着自己疯老婆的成年人,感到无比的愤怒。他那蹒跚和一颠一颠的脚步,哪里配得上你一个小脚趾甲呢?如果说你一辈子都是聪明的和处处都进退有余和义无反顾的话,那么起码你在这一点选择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错误。不是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起码你挑选的对象是不合适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又重新气愤起来:
「老王,你这个没有起子的东西!」
当然这也给我带来一个问题:既然是这样,那么配种站的老王在花团锦簇的二层小楼上吸引你的又是什么呢?──这也成了30年中让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问题如同兽面人身给我们出的迷语。只是到了我现在写东西的时候,当我又要和我的太阳花嫂重温那美好的青春年华的时候,当接着我就要写到牛三斤表哥和他的婚姻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团锦簇二层小楼上配种站的老王──当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来比较的时候──所能吸引你的缘由了。──看着两个男人在时间上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先后打在我的花嫂吕桂花身上,于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没有比他们之间更加亲密的关系和相互不断的影响了;看着毫不相干,其实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呢;而我们当时和后来所犯的错误,就是忘了将这两个看上去毫不相干一辈子没有见过面的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进行比较──最后错误还是出在我们身上而和我们的太阳花嫂没有什么联系。请原谅,太阳花嫂。是我们错怪你了。我们在这方面对你的责怪就好象30年后我们对我的朋友的女人们的责怪一样是毫无道理的,是一种无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干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阴暗──这种结论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我们错怪了你也错怪了老王。你当时在二层小楼上,在你18岁而不是19岁出嫁的时候,你在1968年而不是1969年对初次的老王的选择还是没有错误的。──老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当时上二层的绣楼也是没有错误的你是有这个资格的,就好象一个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进国会是有这个资格的一样;包括你后来提着水罐拿着水碗跟着你的疯老婆一趟一趟从小镇上穿过也是应该的倒是我们不该对你发生嘲笑,错误发生在我们对这个世界和对你认识的错误上。老王,你不是一个没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个伟岸的人!」
「老王,你达到的高度,并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能达到的呢!」
……
当然也正是因为老王的伟大和18岁的含苞欲放的1968年的吕桂花的义无反顾和正确的选择,才给她带来1969年的烦恼、错误,接着开始一块跟着她的老杂毛爹爹进城告状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们的表哥牛三斤结婚仅仅六个月──大闹离婚。当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半年之后的离婚,我们故乡那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在1969年下半年又陡然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一场波澜壮阔的话剧,又开始不仅在我们村庄而是在全县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太阳花嫂,你真是一个好演员。你真会挑选历史时机。从此我们全县的几十万人民,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同时,开始或者更加关心我们新修的柏油马路。我们心系马路的问题是:
今天那个因为精子离婚的骚货还从这里经不经过呢?
卷四02太阳花嫂.3
于是我们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层新的期盼和等侍。世界上因此又多了一个悬念和牵挂。它一下就使几十万人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们的肾上腺和前列腺都开始在那里分泌了。许多人的疝气和月经不调都因此不治而愈。一个父亲领着一个女儿,仅仅是因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里一趟一趟地赶城告状,一趟不准又是一趟,一次不准又开始一次,其锲而不舍和精卫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并不比孟江女哭长城和花木兰代父从军更逊色和不壮观呀。谁说我们的黑蒙蒙的村庄产生不了伟大的理想呢?谁说我们这个民族没有希望呢?从这个意义上说,1969年的我们,也是一群懵懂无知和糊里胡涂的人呀。我们只知道往前走,并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我们只是在一个像稠粥一样的黑暗里穿行呢。我们并不比现在要好多少。我们看吕桂花也只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颜,她那让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态,我们因为她的这种神情和步态改变了对她风骚的看法,接着我们就觉得她和蔼可亲,温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着的新房里盲目欢乐,除此之外,我们还做过什么?我们对老王的判断,也仅仅停留在他是一个黑矮的胖子,走路一颠一颠,提着水罐和拿着水碗,别的我们还对他有什么深入的认识呢?──我们不配老王。只有到了现在,当我们随着白石头30年后的文字分析开始在现在和过去的时空中穿行的时候──这时我们对过去的现实是不是就已经有些扭曲了呢?──当我们和白石头一起像蜘蛛一样将过去扯断的网给连接和缝补起来的时候──过去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才发现这样一个惊人的事实:
在吕桂花娘家的二层小楼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颠一颠的住队干部老王,给了18岁的吕桂花灵与肉的无比的欢乐。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里,五矿的表哥牛三斤在床上一次一次使吕桂花失望。一次次还没有进行,他就自己首先失败了。
……
虽然事后分析,五矿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为前一个女人是石女后一个女人正因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经被别人给证明了的而给可怜的表哥带来的心理障碍呢?还是本来那个方开兰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30年后令我们感到惭愧的是,当年我们这群小捣子在那新婚的洞房里像群狼一样的所有开心和快乐,我们对那洞房和花嫂的向往,因而也给我们带来的变声期,原来都是建立在可怜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但在当时我们却忽略了这一点。我们想都没有想过。接着我们就让30年的巨大的历史车轮将当年的真相不由分说地碾成一团过去的烂泥。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太阳花嫂还强颜欢笑──怎么当时我们一点都没有觉察呢?──笑语欢声地给我们拿出了她的月经带──是不是一种破碗破摔的表现呢?当时我们的心情全在闻所未闻的月经带上,我们哪里知道当时我们花嫂的痛苦的心于是就更不知道远在百里之外──1969年的乡村百里,也是一个不短的人为的距离──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我们哪里知道在这平静祥和的人文环境中,正在酝酿和翻起一场就要到来的风暴昵。她那温香的口,她那现在想起来竟被我们忽略于是按照我们的推算它就不算丰满但是隔着衣裳胡乱摸起来也已经让人心旌神飞的青杏一样的乳房;婀娜多姿的红棉袄,包裹着合体的线条;修长的玉腿,在一条月蓝色的夹裤的掩饰下若隐若现。还有低头时或刚刚抬起头时那一点略带羞怯的轻媚,让30年后的我们也心驰神往。似乎是在一阵轻轻的微风的吹拂下,我们十来个脏头土脸的乡下捣子的肌肤也变得清凉了,呼吸变得清爽了,心情都变得婉约起来了。于是声音就变期了,动作就款款有致了。直到现在,还有一些朋友说到我的气质和动作,称赞了几句也讽刺了几句,一开始我还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努力呀;现在看,也和当年的太阳花嫂的熏陶分不开呀。红袖添香之时,充满着笑语欢声;低眉顺眼之间,搂上去就去亲嘴,这个时候谁还能想着在百里之外的牛三斤表哥──这样一个傻蛋的痛苦、回忆和展望呢?当我们在自己的欢乐之中,就不会感到别人身上的痛苦了;接着就会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像我们后来的那个和许多女人有过交往的朋友一样,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为了给他的同类和阶级兄弟不知不觉的都戴上绿帽子一样。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兴致冲冲地替太阳花嫂到镇上的邮局──骑着俺姥娘70斤黄豆给我换的自行车──去给远在百里之外的五矿上的牛三斤表哥打过摇把电话──这也是1969年的特殊标志吧?──呢。当19岁的花嫂吕桂花把这样一个说起来也属于体已的任务交到我手上的时候,当时我是多么地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开阔了呀。多年积下的阴郁马上烟消云散,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面目都感到恐惧的日常压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无足轻重。云开了,雾散了,白石头长大了,白石头该变声了。当然另外一些小捣子还在那里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捣乱:他那个样子,会打摇把电话吗?还没等19岁的吕桂花反应过来,我就气急败坏地对我的同伴进行了反击,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红头涨脸地说:
「谁不会打摇把电话了?俺爹的拖拉机站就有电话──就是摇把的,一次俺爹往县城搬运站打电话,还让我帮他摇把呢!」
看着吕桂花犹疑的表情已经随着我的解说和分辩转瞬而过,已经又在那里继续谈笑风生和低头仰脸,我才随着这没有刮起来的狂风──原来是一场虚惊──而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松了一口气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头上冒出的汗。这时倒是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这时你的手指还没有被雷管给崩下来呢──站出来还替我说了一句好话呢。虽然风暴已经过去,你现在说不说都已经无碍大局,说不定你这是见风使舵要在这里白白落一个没有任何风险的讨巧呢,你专门是为了捡这样一个巧宗呢。但是我还是得谢谢你,虽然于事无补,虽然你动机不纯,虽然你可能不是为了我而纯粹是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观上还是起到一种对我成果和地位的稳固和稳定作用。虽然你也不会打电话,对我会不会打电话和会不会摇把也不知道,虽然你对电话一窍不通,但是到了关键时候,你能替朋友站出来两肋插刀在说着你不懂的东西的时候语气还那么地坚定和肯定,你就已经是高于常人和颇费心思了。这时你已经将自己的后脑勺枕到了床上的被垛上,你似乎漫不经心,你似乎是一个权威现在要一锤定音,你似乎因为这个判断甚至对我有点居高临下,接着你就可以和吕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吗?接着你不会让我替你再到镇上打一个电话吧?──但是我还是对我的秃老顶表哥心存感激,因为他在那里抓着逆风的尾部和余音斩钉截铁地说:
「白石头会打电话。上次做接煤车的游戏,催老马快点吃饭,就是他打的电话!」
说着,还挥了一下他后来被雷管崩掉的手指头。但是,他这为了巩固我地位的加强语,当时在客观上却起了相反的结果。本来已经风平浪静,本来已经转瞬即逝。本来已经拍板了和定案了,本来这事已经不用再讨论了,但正因为秃老顶对我的格外强调,倒是又引起了吕桂花的怀疑,吕桂花经过一次低头和仰头,本来已经将打电话的事pass了,要说别的事情了,现在由于秃老顶的画蛇添足,吕桂花倒是又歪过头和倒回来找了一句──幸好不是一种警惕吧?问:
「原来是你们小孩做游戏,那就不能当真了!假打电话谁不会比划?你怎么知道他真会打电话?你见过他真打电话和摇把吗?你也会打电话吗?」
一下就把秃老顶憋到了那里。屋里的气氛马上又开始陡转,春天马上又变成了寒冬,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秃老顶啊秃老顶,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本来已经决定的事,现在又要让你给搅黄了。我的心中充满委屈也充满对秃老顶的愤怒。要这样的朋友有什么用处?当然,面对吕桂花的一连串提问,秃老顶现在一个也回答不出来,他已经像刚才的我一样在那里红头涨脸。本来我的红头涨脸已经下去了现在又随着秃老顶的红头涨脸重新泛起。本来我们毫不相干,本来我们都是有造化的,本来我们是一个身体体会不到另一个身体的痛苦的,现在因为你一句多余的话,倒是一下把我们连在一起了。你这是何苦呢我的秃老顶表哥?我看着你在那里红头涨脸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再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先放下自己开始替你着急但是因为我身处被告的地位又不能主动站出来帮你于是也是在那里干着急或者是更加着急,如果说你的心理负担还是一个人的还是一个单数和单纯的着急的话,那么我的担心和恐惧就是双重的和两个人的了。这时不但我自己的表现牵涉着我的命运,而且你的回答也牵涉着我到底能不能替吕桂花到镇上的邮局去打那个摇把电话呢。于是如果说秃老顶表哥头上着急和焦燥出的密麻的汗还是单层的话,那么我头上的密麻的汗就是双层的了。他在那里张张嘴说不出什么,张张嘴又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我的嘴也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替他张着于是他本来是一张口现在就成了两张口本来是一口之味现在就成了两口之味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他的嘴就更加着急就更加说不出什么来这种情况反应到我身上我的嘴就成了四倍的心惊胆颤。我们哥俩儿这时就像站在双重的镜子面前,多重的焦急在镜子中开始出现连锁反应以至于无穷。替人打一个摇把电话是多么地困难和不易呀。最后还是多亏了我的秃老顶表哥呀,他也是急中生智──我们还是低估了他的智力,我们也是替他白着急,事后我们想一想这种担心和恐惧原来是多余的,我们还真低估了秃老顶表哥的创造性就像人民群众在重大历史关头我们低估了他们所能发挥出来的创造性一样──当他们在游行示威的时候,我们不看别的,单看一看游行队伍之中的标语和口号,我们就知道平时无声无息的人民群众,在这决定自己命运的重大历史关头──虽然最后的事实总是在证明我们这种决定也是瞎掰,但是从当时的气氛和情绪来看,从这种热烈和在标语和口号上突然迸发出来的聪明和才智和创造性来看,我们对世界和一帮浑浑噩噩的群众事先还是估计不足,一切的标语和口号与过去的惯常的生活的逻辑都不一样,一切的标语和口号和我们在报纸上平时对他们的教育都迥然不同,他们一下就换了一个思路,他们一下就不管不顾和肆无忌惮,他们一下就别出心裁。──在决定我能不能替吕桂花到镇上打摇把电话的时候,我们过去司空见惯的秃老顶表哥,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一个民族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就只身一个人一下投入到这如火如荼的历史关键时刻了;当他一下子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他也就狗急跳墙和兔急咬人地迸发出他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他也就急中生智地找到了他的解决办法解决了他也就解决了我也就一锤定音地决定了这个事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又在关键时候帮了我的忙将我扶上了马。也真难为他了。一个人在那墙角里孤军奋战,一个人在那里损耗了千百万的脑细胞去费尽心机而仅仅是因为刚才自己多说了一句话于是就自己给自己设了一个圈套。当然秃老顶表哥解开了这个圈套解决了这场危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解决了一场政治危机或者将要演变成一场政治危机的重大事件消灭在了萌芽状态,我心里就对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拥戴。秃老顶表哥,有你的,你怎么不去当总统和首相呢?试想,如果当时这事他没有处理好,在我们两个之间,在以后我们相处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可就不仅是电话而要延伸到方方面面于是从总体上来说就不是一场局部战争而要演变成一场全面战争这种战争拖得时间久了不就影响到我们一辈子的关系了吗?但是多亏了秃老顶表哥,关键时候露出了真面目──真是艺高人胆大,没有这个金钢钻,你不会搅这个瓷器活,虽然一开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又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但是当你张到第四次的时候,你就突然地像狗和兔子一样爆发了──当人民愤怒了要狗急跳墙了于是他们的聪明才智就要爆发和爆炸了──从形成的标语和口号看──,这时他们会突然离开我们过去给他灌输的一切另换一个思路呢。于是我们看着那标语和口号就有些流氓语言的味道了。但是这往往是一个新事物即将开始的前兆呢,是不破不立的一种表现呢──又好象两口子在那里吵架一样,吵着吵着就换了一个思路,就丢开了引起战争的缸突然说起了盆,本来盆和这个战争是没有联系的──我们的秃老顶表哥被逼到墙角之后,被逼到山穷水尽和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也突然换了一个思路,于是这个换了一个思路和体系的想法和举动,也就救了他的命接着也救了我的命让我在本来要灭顶的波涛中又抓到一根稻草接着也浮出了冰面和海水。你知道白石头会打摇把电话吗?你见他打过吗?你也会打吗?你怎么就能保证他会把这场电话准确无误地打到五矿呢?本来这事和秃老顶表哥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因为一句多余的话大家就把一切责任和灾难加到了他头上。──我当时也是勉为其难呀。事过30年后,一次我们哥俩儿旧事重提,秃老顶表哥还有些后怕地对我说。──我知道他说这话的意义是说他在历史上还替我担过风险呢,当然这时他也就历史唯心主义地一下就拋弃了当时的历史条件、当时的氛围和情绪的因素和他自己没事找事的责任,一下又把这一切的责任在30年后推到我头上。当然因为这事反正早已经过去了和去球了,从历史的结果来看反正当年那场电话我也打上了,于是我也就大度地没有和他在那里继续纠缠历史和划分责任而是一下全部将历史买了单,我点着头认真地说:
「可不,直到今天我都得谢谢你秃老顶表哥。当初多亏了你。如果当初没有你,这个电话事件还不知道会向何处发展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
秃老顶表哥这时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又说:
「不是不为,往往是身不在其中啊。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就不要笑话你表哥一生的碌碌无为了。」
我马上正色地说:
「我怎么会那样呢?我的哥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
当时秃老顶表哥是怎样在墙角负隅顽抗和狗急跳墙地转换思路和转败为胜呢?当时他并不知道我会不会打摇把电话,他也没有见过我打摇把电话,他自己也没有打过摇把电话甚至他见没见过摇把电话都难说,这时他怎么就能证明我会打摇把电话不仅在游戏中能把电话给老马打通而且在生活中也有能力将这电话给牛三斤打通呢?虽然他一开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但是当他狗急跳墙的转换思路和体系之后,他突然却说:
「除了做游戏,我是没有见过他打摇把电话,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打摇把电话,但我肯定他会打摇把电话和一定能够打好──为啥呢?因为他是我们这群小捣子中第一个骑着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的人!你想嘛,煤车都接了,三矿都去了,现在就不能往五矿打一个小小的电话吗?连老马都见到了,两人都拉着手说话了,现在连面都不用见,就不能在电话里和三斤哥说句话吗?啊?呵?嗯?哼?哽?」
我们一下都楞在了那里。这种思路的转换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连我都一下懵到了那里。等我醒过来之后,我差点要为我的秃老顶表哥的急中生智表现出的大智大勇鼓起掌来了。本来秃老顶表哥对自己这样的回答和急中生智也有些措手不及和没有料到,他说出这个理由之后,他在第一感觉上对自己还有些怀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世界上取得了胜利从此就扭转了历史发展的方向,就好象当我们处在重大的历史关头往往还把这种关头的表现看成是一种游戏于是就有了流氓举动一样。但是当他看到众人的发懵和哑口无言,当他看出我的兴奋特别是吕桂花听到这个转换、旁证是那样地有力煤车是可以证明摇把电话的三矿是可以证明五矿的三矿的老马是可以证明五矿的牛三斤的于是在那里频频点头的时候,你看他在那里是如何的惊醒、开心、兴奋──这时的表现也是红头涨脸──虽然同是红头涨脸,但两者的内容又是多么地不同呀──和手舞足蹈吧。30年之后他还有些矫情地说:
「说起来当时还有些失误,忘记说上老马的饭盒了。不然就更有说服力了。」
虽然有些矫情和夸张,但我也将这单给照买下来。我附和着说:
「就是不说饭盒,不是已经改变历史发展的方向了吗?」
又说:「当然,如果说上饭盒,会更有说服力。」
……
感谢你,我的秃老顶表哥。最后的历史就形成了这样一种事实: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就注定不能到镇上去打那个摇把电话──在感谢秃老顶表哥的同时,我也再一次感谢一下俺娘和俺那花爪舅妈和花爪舅妈她爹大腿上的大老鼠疮吧──正是因为你们,我才得以到三矿去接煤车,过去煤车旁证过麦收,现在煤车又旁证了电话。人生第一次冒头的历史意义从来不可低估。果然,在吕桂花的新房里,一提三矿和煤车,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疑义。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嫉妒和吃醋都见鬼去吧。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我。一切权力归农会。大局已定。吕桂花马上也是更加坚决地拍了板:
「电话就让白石头打去吧。」
接着还以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的态度说:「明天就打!」
一下就使我从这些小公鸡中间再一次飞升出来。而人们在这个时候恰恰忘记了这样决定和对三矿、电话、秃老顶接着是我承认的本身在事实上是多么地别扭。一切的纠纷和深入,其实是因为秃老顶表哥一句多余的话;在他多余之前,本来我们也是决定了的;现在人们在欢欣之时就忘记了这个扭曲的过程而让秃老顶白白钻着历史的空子充当了一次民族英雄。同时,我们也像历史在遗忘一样在这里也忽略了历史,其实秃老顶所寻找到的对于他新的思路和体系的历史支撑之点,在历史上恰恰是靠不住的。因为历史上我接煤车的结果恰恰是:
我这煤车其实是没有接上的呀。
但因为秃老顶和煤车,我的电话还是打上了。但等我到了镇上邮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里被铁链锁了半边的摇把电话时,我和当初要来打这个电话时的心情又不一样了。没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打这个电话,为打这个电话历经苦难和误会,但等真的拿起这个摇把电话说不定一摇就通电话线就要把我和五矿的牛三斤表哥连在一起的时候,我又有些犹豫了。在由村里到镇上来的路上我还祈祷着这电话一打就通好向吕桂花和众人拿回去一个证据,到拿起这个电话我却盼着就是把电话的摇把摇断了还是不通为好──这样一方面我也打了这个电话对吕桂花有一个交待,同时打了这电话又没有打通我要说什么也就是吕桂花要说什么牛三斤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盼望打这个电话一切是为了吕桂花,那个时候给谁打电话和这个电话是什么内容对于我是十分次要的,只要能博得吕桂花的欢心和向捣子们证明我会打电话我可以赴汤蹈火,但当打电话的权力已经握到了我手中我已经可以代表吕桂花的时候,这时我手握着电话摇把对这电话的内容就有些计较和注意了。为打这个电话我和其它捣子们不共戴天,现在可以打这个电话了我和其它捣子们又利益一致了。因为接电话的不是别人呀,而是牛三斤;电话的内容就是问他你最近还回来不回来呢?发话人就是我们大家的吕桂花──还要通过我的嘴说出来。这个时候我对接电话的牛三斤是多么地嫉妒、羡慕和仇恨呀。而那些没有打上电话的捣子们现在还蒙在鼓里不明真相地在嫉妒我的打电话呢。这时我却委屈地在替大家着想了。如果电话打通了,牛三斤答应回来,我们这群小捣子晚上怎么办呢?过去吕桂花没有嫁过来的时候,我们的晚上本来也度过得非常有趣,可以玩摸瞎,可以玩藏人,可以接煤车和可以相互扮演三矿的老马……玩得是多么地投入和忘我呀,不到夜深人静三星偏西村中寂静极了只是远方传来几声孤立无援的狗叫我们是不回家的──当然有时狗还没叫,我们的爹娘就在那里叫了,用恶毒的叫骂拆散了我们的游戏,我们只好扫兴地臊眉耷眼地分手回家──这时我们心中对不懂事的爹娘埋藏着多么大的仇恨呀。但是等花嫂吕桂花嫁过来之后,我们这群小捣子的一如既往的夜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过去玩起来觉得特别有趣的游戏,现在马上变得无聊和乏味,显得有些无力,有些夸张和儿戏,我们从心里对摸瞎、捉人、三矿和老马再也提不起劲头,因为我们再在那里摸和捉,扮和演,也没有花嫂吕桂花的新房更能吸引我们呀,再摸和再捉我们也摸不着月经带和粉红色的乳罩,再扮演和再演我们也没有搂着吕桂花那妖娆可触的苗条的身和触到她那甜馨的口更加真切。过去的一切游戏马上土崩瓦解和烟消云散,而吕桂花屋里夜晚的灯光成了我们这些冲动莽撞的少年在茫茫黑夜里唯一的一盏航灯。我们向往你的屋子,吕桂花,就是30年后我们想起来也是这样。虽然现在想起来你的屋子已经坍塌和破败,当时你用的还是廉价的化学梳子,记得你新房的屋顶贴满了报纸,报纸上到处是毛主席语录,你用的化妆品也就是70年代的乡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们开始认识这个世界上女性的唯一的标志。你是我们对于这个复杂世界开始觉悟的第一课堂和识字课本。为了给你打电话我可以不到镇上的另一所学校去上课,但是如果谁晚上不让我到你屋里去,我马上就可以跟他拼了。我有几天因为赌气没有到你那里去,当我赌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坚持七天已经是一个奇迹──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边。──它甚至憋得我变声期都提前了。──1969的吕桂花的新房,是我们一群捣子由少年到成年的过渡驿站──如果世界上有谁缺少这样一个过渡,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成熟呢?这是我们的黄埔军校和西点军校。吕桂花是这个军校十分出色的教员。当白石头30年之后碰着人还给谁叫老师的时候,你们认为那真是在叫你们呢?如果有谁这么傻乎乎地答应下来,那他就真的是一个傻冒,因为白石头这时叫的根本不是你;表面是你,其实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已经飞回到1969年的吕桂花身边。他触景生情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就当真了?你果然从此就电话不断地真的认为你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傻冒,当他拿起电话的时候,他从心里愤怒地喊了这么一嗓子。──1969年的一天晚上,在吕桂花新房里那扑闪扑闪的煤油灯下──在我们一群捣子的一再纠缠中──吕桂花终于把她的月经带给我们拿了出来──这时你们惊喜的吶喊戛然而止,一条条嗓子全部憋在了那里。你们受不了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来还想在那里翻来倒去地细细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经被另外的小捣子给抢了过去。──最后吕桂花一把将它夺过来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你还记得一个小捣子在那里意犹未尽地问:「那上边还有一点血印呢,那是谁的呢?」
19岁的吕桂花「扑哧」一笑,接着打了那捣子一掌──你这时低头和抬头的动作划出的曲线,又是多么让人心旌飞扬啊。我们多么想上去轻轻地搂着你,用我们11岁的年龄来呵护你19岁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许是看到了我们的温情而不仅仅是邪念,记得她这时轻轻地补充说: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们的欢乐无穷无尽,我们的夜晚浮想连翩,我们的生活一下就充满了期盼和等侍,我们白天在镇里上学的时候,我们心里却盼望着夜晚。30年后想起来,它在我们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扬饱满的日子。哪里像30年后的日子越过越无聊和越活越没劲呢。没来吕桂花,我们每天等侍的是三矿和老马;有了吕桂花,三矿和老马对于我们简直就是欺骗──不但欺骗了我们的现在,也欺骗了我们过去的每一天;如果吕桂花永远没来,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觉醒一辈子就和老马糊里胡涂搅和在一起了;但是现在吕桂花来了,世界在我们面前就拉开了新的波澜壮阔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们甚至活的都单纯了,我们都割断了我们和世界的其它联系,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这么欢乐的一群。而在这个时候,我们还要给吕桂花的另一联系说起来按着社会和人文规定比我们还要重要比我们还应该在她心里占更大比重的的牛三斤打什么电话吗?还要在电话里问他最近回来不回来吗?你最好一辈子不要回来。这个电话最好一辈子不打。就是打也永远打不通。摇把已经断了。世界上所有的电话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后当吕大那个老杂毛横插一杠子吕桂花也就随着她爹爹背着包袱开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赶城告状和牛三斤离婚的时候,我们一方面因为这场风波和离婚我们再也见不到吕桂花而伤心,同时我们也对这时的牛三斤有一种恶毒的快意呢。让你当初接了电话回来!让你当时在我们中间横插一杠!──你可知什么时候你从百里之外的五矿回来,对于我们这群小捣子来说,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阴雨连绵的发霉天呢──似乎永远也熬不出头来了。你把晚上──而且名正言顺──占住了,我们晚上到哪里去呢?操你娘的。这时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过去的藏人和老马的游戏,一切也玩得差强人意动不动就有人发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马游戏的乐趣现在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也许不玩还好一些呢。这时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发现了我们的共同尴尬。由于这种发现,我们又拙劣地产生了伪装。越是玩得无趣,越有人高声在那里说:
「这有什么呀,这样玩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得挺开心的!」
「我觉得比去吕桂花那里还要痛快呢!」
「吕桂花那里有什么呀,月经带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想她也再拿不出别的新东西了!」
「还是玩藏人和老马要痛快一些!」
……
但是大家终于玩不下去了。这时大家连相互愤怒和掩饰的毅力都没有了。如果现在不草草收场,接着大家肯定会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头痛哭──这样第二天还怎么见面呢?仅仅为了保持这点相互的尊严,大家开始没话找话地找托词:
「今天有点累了。」
「俺爹今天特别不是东西,还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说一条狗,谁圈不是圈呢?为什么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吕桂花家里的时候怎么从来没有说过有狗等着你和非等着你去圈不可呢?于是大家顺坡下驴地说:
「今天就散了吧。」
……于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时候,大家却有一个共同的藏在心里的痛楚和瘀垒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现在吕桂花和牛三斤在干什么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来只在家里呆三四天,这使我们对生活和灾难还有一个终于会结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闷闷不乐,但是在心里却共同期盼着这三四天快一点过去──从大家脸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庆和掩饰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来──我们知道那共同的欢乐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有时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长,这次牛三斤回来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矿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里住上半个月,等大家再见面的时候,大家终于连掩饰都忘记了,一个个开始露出绝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渊。30年之后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们到底是怎么度过的,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半个月之中像海豚一样集体自杀,将自己的尸体集体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们的毅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当时我们并没有这种毅力,我们只是坚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共同爆发了。已经到了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的地步了。于是我们在一个晚上可怜地做了两节藏人和老马的游戏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停下来了,接着我们该怎么办?还这么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吗?这时一个大胆的捣子我记得好象是牛来发的儿子小猪蛋怯生生地试探着──本来小猪蛋也是一个英雄八面和动不动就要挥镰刀和割肠子的主儿呀──这时也怯生生和试探地问:
「要不咱去吕桂花家看一眼。」
听到这个提议,大家从心眼里一齐欢呼和响应:「对,到吕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干什么呢!」
「反正我们好多天没到她那里去了!」
这时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说:「就是现在去,我们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吕桂花!」
这个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的理由一下又说服了大家,帮助大家克服了潜在的心理障碍──真是一举两得,真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贡献,于是大家纷纷说:
「就是。」
「咱们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谁说去看吕桂花呢?」
……
于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从五矿回来的日子里,开始一跃而起和欢呼雀跃地来到了吕桂花的新房。我已经忘记了当我们走进新房时牛三斤和吕桂花正在干什么,只是觉得当牛三斤不在的时候我们觉得新房的空间还是挺大的,装下我们这些捣子绰绰有余;现在由于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们十来个捣子一进屋,屋子马上就被填满了房间里显得一点空余都没有。记得当时牛三斤表哥还是像平常一样严肃,对于我们的到来既没有欢迎,,也没有谴责,就那么沉默地在床前站着──记得当时他仍带着一顶火车头帽子──30年后想,你在屋里还带什么帽子呢?──于是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也就是在那里干站着,平时所有的欢乐和肆无忌惮,现在都变成了老老实实和默守陈规。甚至一下我们变得有些腼腆和有礼貌了,小猪蛋乍着胆子在那里说:
「听说三斤哥回来了,我们来看看。」
大家马上像应声虫一样随声附和:
「就是。我们来看看。」
接着大家还拙劣地装出大人的样子在那里问:
「五矿最近怎么样?」
「炭块还是那么大吗?」
「你说我们这里的人,怎么一拉煤就去三矿而不去五矿呢?」
「三斤哥,你像三矿的老马一样在五矿过磅秤吗?」
「那样的地磅,一下能过多少斤?」
「听说要提你当保管员呢!」
「吃饭还得拿饭盒吗?」
……
当时牛三斤答的什么我也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面对我们的提问,他更加严肃──于是这次不见他还好一些,自见他这一面,今后在街上和他对面走过来,对于该不该跟他打招呼,我在心里就更加发怵、紧张和拿不定主意了。于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们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这时我们连和吕桂花搭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就低眉顺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吕桂花的新房。边出门还边自我解嘲地说: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门我们集体半天哑口无言。倒是临出门的时候,吕桂花在房里喊了一句:
「以后有空还来玩!」
才给了我们一点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来是这样一种结果,现在我们还要摇起电话问他回来不回来这样问的本身不也起着催他回来的作用吗?我拿起那摇把电话,第一次像大人一样在那里犯了深思和考虑──你说吕桂花对于我们的成长起到了多么无微不至和细微末节的作用呀,一个电话的重托,就使我考虑起问题第一次不是从枝节而是从大局出发,不是单单考虑目前也考虑到了长远,不是单单考虑自己而是想着还有一个集体,不是单单盯着眼前的两粒米而是像雄鹰一样一下就飞到了天空。它是一个人素质和层次的飞跃呢。当然,30年前的一个11岁少年,他的意志并不是多么坚强,最后的结果又必然是:我还是为了眼前而丢掉了长远,我还是超越不了个人而纯粹为了大局,我还是不会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将自己的表现机会给牺牲掉──最后落一个连电话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秃老顶、金银贵和小猪蛋……他们都是什么东西!当初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不是还对我有些怀疑呢吗?现在如果我为了他们而不打这个电话,最后不正好使他们的怀疑成立这胜利的果实只能让他们独吞而我倒要被他们反咬一口吗?那个时候谁还会想到我的机谋和大局呢?人们都是一些忘恩负义的人呀。不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老实地捧着粥碗,觉得自己本来就不该吃肉──肉食者谋之;真给他们吃肉的时候,他们反倒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不是为他们白白牺牲了吗?牺牲后他们不是也不会说我什么好吗?去你妈的,天塌砸大家,打!于是我拿起这摇把电话就愤怒地打了起来。甚至比不思考摇得还猛。──说起来当时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这是我人生的历程中第一次用电话跟另一个人在世界上交流;而这第一次电话,一下又具有这么多的社会内容和人生含量──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随便瞎扯淡的饭后聊天的电话,而是一个由这内容要产生社会效果和连锁反应的关键性对答──我就不管不顾和一往无前地开始拿起了电话对世界倾诉了。30年后,还有许多接到白石头电话有的只是听到白石头声音还没有见过面的朋友,都说白石头在电话里有另一番声音、表现、风采和魅力──见过白石头的人,也说电话里的白石头和生活里的白石头是不一样的──明明他在电话里是那样的热情,怎么见了面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听到他电话的声音就发怵,怎么一见面倒是那么地和蔼可亲呢?明明在电话里已经听出是一种意思,怎么一见面就改变了呢?明明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怎么一见面就说不是一切在电话里都已经说过了甚至是说定了呢?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于是没见过白石头的人,都想快一点见到他;见过白石头的人,这时反倒有些发怵──当白石头听到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总总的议论,他就觉得这一切议论都显得空泛和缺乏历史底蕴。因为他们不知道白石头在少年时期第一次打电话的历史。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现在他们没有经过白石头的同意就对白石头的电话评头论足,说明着他们一厢情愿地背叛了白石头的过去和现在。一到这种时候,白石头往往会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关键还是起点不一样呀。」
这句话一经说出,以后就成了白石头和世界发生误会、错车和擦肩而过需要用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来排遣的时候常说的一句口头语。虽然当时是第一次打电话,虽然对电话的摇把不熟,虽然第一次打电话就有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和复杂的社会含量,但是这部镇上邮局已经褪了色电话上方还挂着两捆碱性电池的摇把电话,在白石头一往无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里出乎意料地一摇就通了。连邮局的人都说,这部电话从来没有这么通畅过──而且你要通话的地方,又是百里之外的五矿;30里20里还好说,这是百里;一个屁毛不懂的乡下孩子,就这么三摇两摇真的摇通了?──一下让邮局的人都对这电话感到气愤。──甚至电话已经通了,看电话的老董还不相信呢。还以为是这毛孩子恶作剧地骗他玩呢;只是等他从孩子手里抢过电话把自己已经失聪的耳朵贴着那听筒「喂喂」了两声之后:
「谁呀,啥呀?你是五矿吗?你真是五矿吗?」
五矿清晰的声音果然传到了老董耳朵里──这时老董又从另一个方面有些兴奋呢,都说我老董耳朵失聪,这不听起电话来也很好吗?为了这个兴奋,他只好一边骂着:
「他妈的,说通吧,它还真他妈的通了!」
一边就将这话筒糊里胡涂地又交到了由于路上骑车过速现在头发还向天上飞着的乡下孩子手里。这时孩子子也兴奋了。也把许多社会含量和刚才的思想斗争一下子忘到九霄云外,一下就对大局和整个社会形势如果这个电话不通对你们还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对你们将来15天的夜晚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也不管不顾了,他开始鼠目寸光和顾头不顾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电话一摇就通而且还经过老董的证明这诸多的兴奋之中了。于是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从老董手里接过电话,开始语无伦次地拼命往电话里灌输和嚷叫:
「是五矿吗?我找过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头,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吕桂花,吕桂花让我问一下他最近还回来不回来了?……」
等等等等。事后白石头才知道,他这电话的风头出得还没有到此为止呢。等过了几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来了,这时连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严肃的脸,说起这电话的事也在那里「扑哧」一声笑了。因为矿上的电话就那么一部,管电话的老头叫老杨,老杨接到谁的电话,就要通过架在矿上的大高音喇叭在里面重复电话的内容让你知道。不然矿上两千多人,人人去接电话电话和老杨怎么受得了?于是在老董从老杨那里得到了证明──电话果然通了,而且确实是五矿──接着你在电话里说了吕桂花的内容之后,老杨就开始在矿上和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开始广播,于是这声音就回荡在那万水千山和沸腾的群山里: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妇叫吕桂花,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最近你还回来吗?」
这广播的内容老杨可能没有介意,但是等这内容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以后,立即、马上,在今后的几天和几月,甚至几年到几十年后,都成了五矿的笑谈和美谈了。就成了一个通俗歌曲和流行音乐。──从歌词角度来看,它还真有些先锋和后现代的意味呢。于是大家一上班,顶着矿灯提着饭盒,就开始在那里喊──千万人都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在那里比赛着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卷四02太阳花嫂.4
虽然因为牛三斤的回来和我这一摇就通的电话一下又损害了大家半个月的利益,虽然这半个月里大家像以前的半个月一样感到难受和煎熬,甚至因为这个电话是白石头打的现在大家回过头来已经开始对白石头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头心中,这半个月内却忘记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记长远的目标呢?人怎么不能为了眼前的两粒米而丢掉苍鹰似的翱翔呢?眼前的两粒米是可见的叨到嘴里就是个饱,谁知道你在将来的天空里翱翔半天能得到什么会不会空手而归呢?我就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为了今天牺牲明天,又怎么了?于是白石头为了自己的暂时利益而牺牲了大家的整体利益在那里沾沾自喜了整个的1969年呢。对于白石头来说,1969年也是一个沾沾自喜的年头呢。当然这喇叭的内容在村里传开之后,它的影响也像在五矿一样,立即在村里流行开去。半个月的煎熬过去,它也成了我们这群小捣子中的口头歌曲。同时,就像上次到三矿接煤车一样,白石头因为电话和喇叭再一次成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帮小捣子中脱颖而出。上次接车还灰头涨脸地费了一膀子力气,这次可是不费吹灰之力拿起电话就在邮局里摇了摇。这也是使白石头感到了投机的好处于是他长大之后怎么能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怎么能把自己脸前的利益和两粒米给放弃而去考虑什么民族大义呢?你还怎么能指望他为了一个长远的理想和目标做一次战略性的撤退或是丢弃呢?他一生想到的从来都是得到,他哪里想到过放弃才是一种更大的得到呢?──当然,在1969年的电话风头上,投机者也不只是白石头一个──这就可以看出机会主义在我们人民群众中的基础了──本来捣子们当初是反对白石头打电话的,电话在客观上是损害着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来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倍受煎熬,但是这时看到群众舆论的转向和白石头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弃了主义和正义,开始集体转向和投降。这时大家开始说:
「我们早就说过,白石头是打得了这个电话的!」
「我们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还不知道这一点吗?」
这时秃老顶倒是对一群流氓产生了愤怒──但由于势单力薄,在群众的浪涛中发不出单独的声音,只好采取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方式说:
「其实,当时支持白石头打电话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说完这个,还看了白石头一眼。──但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面的事后拥戴──虽然都夹了些私心杂念,在客观上对白石头的脱颖而出和发扬光大却都起到了促进和更加促进的作用。白石头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飞舞和翱翔──30年之后他才稍微有些清醒──当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严峻的现实中遇到大的社会动荡和群众运动的时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肤浅。这时他倒摇着头在那里感叹:
「原来也就是一个电话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让跟随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一下坠到了五里云雾之中。一下倒把这感叹归到了自言自语、喃喃自语甚至是老年痴呆症的行列。于是这白石头的唯一清醒,又让我们和历史给错过去了。──其实30年前我们唱过高音喇叭和电话之后,我们心里最想说的话还是:
牛三斤表哥,电话和喇叭都已经响过了。你在家住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该早一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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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当牛三斤表哥不在村庄回了五矿的日子,我们在吕桂花的新房里度过的也不都是快乐,在心里也不是没有担心和嫉妒──在我们心中还另有敌人。他就是我们村里另一个已经成年并且已经娶妻生子的表哥刘久祥。不可否认地说,30年后的刘久祥,那臃肿的身体,那浮肿的脸,一笑露出几根大黄牙,眼睛已经被胖脸挤压得看不见了,脑袋上的头发脏得像破鞋垫一样粘在头上──让你无法设想他的当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里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青年呢。留着当时十分时髦的小分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有时又人为的变换一下发型,忽然梳成当时领袖一样的大背头,清早站到街头,不断地用手往后捋着自己的头发,伴着不时的大声咳嗽,确实让我们一群小捣子自惭形秽。──话又说回来,30年后的吕桂花,也不成了一下臃肿的在矮脚凳上坐不下来的庸俗口臭的老年妇女吗?30年前她口里呼出的空气是多么地温香和清洌呀。这时我们就想到,还是不要再说30年后了,一切事情还是放到当时的环境中去考察吧;如果说起30年后,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站住脚的。30年后我们对臃肿的刘久祥心平气和,但是在30年前,我们和风流倜傥的刘久祥却有不共戴天之仇呢。一开始我们没有发觉,但是忽然有一天,当我们再去我们的领地吕桂花的新房去度过我们快乐和欢乐的夜晚时,我们突然发现羊群里跑出个一个骆驼,在我们这个小团体之外,竟不知不觉多出一个超出我们年龄层已经娶妻生子的刘久祥──梳着油光水滑的背头,我们马上感到一种威肋,我们马上感到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因为我们发现他和吕桂花对起话来,一下就超越了我们的小团体。过去没有他的时候,当我们对吕桂花说的话不能马上理解的时候──譬如乳罩和月经带的构造和在上边扯着的各种带子的用途,吕桂花就会不厌其烦地笑着再给我们解释一遍;现在有了刘久祥,在我们还没有明白和听懂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颔首微笑和点头了,于是吕桂花就觉得没有再讲的必要也没有心思再重讲一遍于是马上就会随着刘久祥的思路和反映能力另换一个话题进行下去于是谈话在疙里疙瘩的进行中就给我们留下许多难题。一下就显出我们的迟纯。一下就显出我们的愚蠢。一下就显出了我们的不谙世事甚至一下就显出了我们的多余──为了挽回面子我们试图在那里挣扎着不懂装懂但是这种挣扎更显出了我们的滑稽。本来我们在这里是自由和畅快的,现在由于刘久祥的到来,,我们就变成了一群故乡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沦落成一群旁听生。我们简直就是用自己的场地和舞台,给敌人提供了一个演出波澜壮阔话剧的机会。本来在一个小团体已经形成的时候,它对任何外来者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几个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说着知心话,突然横插进来一个圈外的人──由于他的到来,我们不但开辟不了新的话题,就是连刚才的话题也进行不下去呢;何况我们羊群中现在突然跑进一匹各方面都比我们具有优势的骆驼呢?这个时候我们就对年龄和由年龄带来的智力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了。你身为一匹骆驼,跑到我们羊群里来干什么呢?这里是我们的家园和青草地,你将脑袋探到我们园子里到底要吃些什么呢?本来我们对30年后要守护家园做一个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还感到好笑,但是当我写到这里想到一个成年人跑到我们少年堆里的那种优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们跟吕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对30年后朋友的口号和主张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拥护了。你说出了30年前我们没有说出的心里话。但是,由于我们的幼稚和软弱,我们对刘久祥的到来虽然感到恼火和懊丧──30年前我们还没有发现那样的口号和主张,我们也是白白恼火眼看着骆驼吃了我们的青草而毫无办法。我们眼看着事态一步步朝着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和深渊滑落下去。虽然我们夜里依然到这里来──过去我们集团内部的个别人因为一时赌气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现在形势已经威胁到我们的根本利益我们倒是觉得不能将大好河山白白向敌人拱手相让于是我们还要垂死挣扎一下──但是当我们再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这时吕桂花对我们到来的热情已经不像过去那么真诚和自然了,那样期待和高兴了。当然她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表示反对,但是我们发现她对这种到来的期待,只是为了给刘久祥的到来铺垫一种前奏和营造一种气氛。她真正等待的已经是刘久祥。虽然我们的到来从目前来讲对于她还是必不可少,但是这时我们到来的性质和她所等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们已经降为一种陪衬,我们已经不是主角而是一群配角;等我们突然有一天发现她和刘久祥已经开始眉来眼去和言来语去说着我们似懂非懂的暗语和哑迷的时候,我们似懂非懂地觉得我们已经变成了他们阴谋的一部份也说不定──如果身边没有一群胡闹的孩子作为陪衬,他们两个已经结了婚的成年男女,这样点灯熬油的在一个屋子里相对而坐和笑语欢声不也显得太出格了吗?现在他们的笑语里还夹杂着我们不懂装懂的笑声,他们的时间里还夹着我们不懂装懂的时间,他们两个在一起不就更加放松、大胆和无所顾忌了吗?没有发现这一点我们还只是生气,对于这匹骆驼的到来顶多是一种厌恶和怪他不识相,等我们发现这深刻可怕的阴谋时,我们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爆炸了,厌恶在这个时候就转化为一种仇恨。接着我们还发现这样一种迹象,过去的吕桂花在等待我们的时候并不首先洗脸和在脸上涂抹香脂,现在在我们到来的时候,她脸上怎么喷发出刺鼻的人为的芳香呢?洗脸水还在盆子里晃荡呢。本来你为别人洗脸和抹香脂也没有什么,问题是当你为别人洗和抹之后,你不该对我们的觉察毫不在意──一点惭愧都没有,肆意在那里喷发着芳香。如果是这样,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费了包括那个史无前例的电话也都白打了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令我们更加感到愤怒和不平的是,当她洗完和抹完之后,还要当着我们的面,将那一盆晃荡的充满着胰子香味的水,接着再一把一把撒在屋里的地上。接着屋里就充满胰子清香的水味──衬托出她脸上焕发出的一种喷薄的19岁成熟女人的红晕。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这时你一边有一搭和无一搭地和我们扯着无味的闲话,一边开始露出有些焦急的另一种等待的表情,我们除了感到失落之外,还格外地感到一种屈辱呢。是谁将不是我们这伙的刘久祥──这屁骆驼和狼──给引进来的呢?──这个时候我们的智力已经降落到这样一种低谷和地步──即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将仇恨集中到事件的当事人刘久祥和吕桂花身上,我们开始痛心疾首地在自己集团内部寻找内奸。最后就把这内奸定成了秃老顶。因为刘久祥第一次在吕桂花新房出现的时候,是和秃老顶一块来的。羊群里跑出来一个骆驼,你就是那引来骆驼的人。一个巨大的屎盆子,就这样不分清红皂白地扣到了秃老顶的头上。我们眼看着秃老顶在那里痛苦不堪,向我们揪着自己的胸襟给自己解释和开脱。但事到如今,你也是责无旁贷;你说不是你引来的,那天怎么明明是跟你一块进来的呢?秃老顶在那里揪着自己的前襟说:
「我没有引他来,那天也是他自己要来的。我们不过碰巧在吕桂花家的门洞里遇上罢了。」
但秃老顶在这里又犯了一个错误,即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行,他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责任收缩了一下──这种常人常犯的错误现在一下就露出了破绽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本来他想将事情说清楚现在反倒说不清楚了本来他的罪责也不大现在他倒一下跳到屎盆子里了。因为他刚说完这句话,刘屎根马上抓住了他话的尾巴:
「什么,你们是在吕桂花家门洞里碰上的?怎么那天晚上我看到你们在街上就走在一起呢?还边走边笑,走着走着就进了吕桂花的家──现在看你还怎么赖!」
这时你还有什么反击之力呢?本来你在街上或是门洞里碰上都无关紧要,都不能说明就是你引狼入室,但是正因为你在开脱的时候愚蠢地在距离上玩了一个花活于是你就被别人抓个正着接着你就像炉灰扑到身上一样说什么也拍打不下来。你为了叙述中间的一个小小的错误,反倒证明了你事实上摆脱不开的血海般的干系。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拼命揪自己的前襟也没有用。这时不是你证明白石头能打电话的时候了,这时吕桂花也救不了你了。抓住了秃老顶,我们甚至把当事人刘久祥也忽略了。我们把对刘久祥的仇恨一下都集中到了秃老顶的头上。这时刘久祥倒是趁虚而入更在那里如鱼得水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就是群众运动的特点。使我们显得更加可怜的是,也许那个朝气蓬勃的年青人刘久祥,和一个如花似玉的花媳妇在那里恣意调笑的时候,他根本还不知道我们这群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旁听者内心的痛苦和煎熬呢。因为我们发现有时他说了一句俏皮话,说到得意处和吕桂花在那里弯着腰「哈哈」大笑的时候,他往往还要知心地把我们当做一伙地向我们看一眼或是眨一眨眼呢。这个时候我们就显得更加可怜了。他还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内讧呢,他还不知道秃老顶为了他而承担的沉重的历史责任呢。他还不知道秃老顶头上的一个屎盆子就是他亲手制造的呢。他还把我们当成一群不通人事的毛孩子呢。他像吕桂花一样对我们视而不见呢。由于这种视而不见的双重表演和在我们头上的屡屡上演所以等一种特殊的契机终于来到我们可以恶毒报复的时候我们就显得毫不心慈手软。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所以当有一天吕桂花又在那里洗完自己的脸抹着自己的香脂有一搭无一搭和我们扯着闲话等侍刘久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开始严肃地视而见地告诉我们──不是以前在我们和吕桂花之间有两断著名的诗或流行音乐吗?一首是: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另一首是五矿的大喇叭传出的:
牛三斤 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以前在骆驼还没有闯入的时候,我们在吕桂花新房里自己玩耍,玩到高兴处,玩到趣处,也常常高声地用稚嫩的公鸡嗓子在那里唱: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 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一人领唱,众人呼应;大家唱着唱着,就笑着倒在了一起──那时不管你怎么唱,吕桂花都在那里笑着不语或是笑得前仰后合──这就从客观上更加鼓励了我们,或是有时也干脆加入我们的合唱──在众多的童声中又叠加出一个高拔的女声,那合唱就显得更加昂扬和意味深远了。但是现在由于刘久祥的加入,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唱这两首歌也忘记唱了──骆驼来了,狼来了,我们在担心和恐惧、自责和懊悔,我们在抓内奸,歌与欢乐,早已离我们远去了。但是在我们这群公鸡忘了有半个月半个月吕桂花的新房里不闻歌声的时候,吕桂花在洗完脸和抹着香脂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这歌。令人感到气愤的是,她想起这歌不是因为她突然对往昔的生活有了怀念对目前的刘久祥有了厌烦现在要和我们共同回到那欢乐的时光──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回转呢。而是她开始对这歌我们会不会突然想起来──我们在目前的情绪下怎么能想得起来呢?不是你的提醒,我们倒把这歌给忘了──突然在刘久祥面前唱起来使她感到尴尬和无处呢?会不会使他们之间突然都想起什么暂时出现冷场和自责呢?──她担心的仅仅是这个并且开始为这个而未雨稠缪了──她可想得真周到──为了他──而这时你置我们于何地呢?你怎么一点就没有考虑到我们的情绪呢?于是她在那里洗完脸一边抹着香脂一边往地上洒着洗脸水一边突然想起什么地说:
「哎,我给你们说,那两句曲儿,要是久祥哥在这的时候,你们可不要再唱了。」
倒是弄得我们一楞:「两句曲儿?哪两句曲儿?你说的是什么?」
这时吕桂花说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里的那两首,就是过去我们常唱的那两首,就是过去我们一边唱一边笑的那两首。」
我们终于听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两首曲儿。本来已经忘记了,现在经你提醒我们又重新想起来了。这时我们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来你是要和我们彻底把过去斩断。你不说这个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这样地无情和绝情,现在你说这个了,就又重新勾起我们翻滚的思潮接着就产生报复的情绪了。呜呼,原来我们已经被别人俘虏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吗?原来我们就是这么没有退路吗?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一点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给吗?就这样结束了吗?难道就不怕激起我们的愤怒跟你对着干吗?你就这么大胆和放心吗?你就这么不把我们放到眼里吗?我们就是这样的命运吗?世界发展到现在就是这样一个结局吗?我们将小米饭焖了这么半天,现在拿着碗筷来吃饭的竟是别人吗?不听这句话还好一些,可能它还是一个平静的夜晚,一听这句话所有的公鸡包括内奸秃老顶都愤怒了──为了弥补闯下的罪过也为了再一次显示自己跟罪过没有关系,这时秃老顶倒是显得更加愤怒了。你不是不让唱这首歌吗?你不是怕我们唱这首歌影响你和刘久祥的情绪吗?你不是怕出现短暂的尴尬和冷场吗?──不是你提醒,我们连这个也不知道,多亏你提醒,现在我们可知道其中的奥妙和破坏你们的方法了。不破坏你们我们不是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吗?从你的态度我们不是已经看出我们的下场了吗?那么现在,哪怕为了一时的恶毒的快意,我们也要破坏你们一下呢。破坏不是由我们先起头的,破坏不是由我们这些羊引起的而破坏本身是由于骆驼的到来和你吕桂花本身的改变产生的──你们也是活该。于是,接着就有好戏看了。当然我们也痛心地感到,只要我们一破坏,我们的破坏就不仅仅是吕桂花和刘久祥──在破坏他们的同时,我们和吕桂花之间的蜜月关系也要马上结束了。现在我们拿起的或是别人交给我们的,竟是一把双刃的利剑。娘的球。记得当时我们也是头脑发热呀,记得我们也是年轻无知和嘴上没毛呀,当吕桂花提醒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以阴谋对阴谋地装作顺从地频频点头,做出了再不唱这两首歌的保证;但是到刘久祥到来之后他们之间果然就很快进入了角色欢快地谈笑很快就到了高潮和趣处到了忘我程度的时候,我们这群小捣子突然不约而同地──这时连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从来没有这么万众一心和心领神会过──开始了一个牛三斤的大合唱:
亲爱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里装得是三斤
……
中间连停顿都没有:
牛三斤 牛三斤
你的媳妇叫吕桂花
吕桂花问一问牛三斤
最近你还回来吗
……
当然,预期的效果马上达到了。我们眼看着两个正在趣处的人一下就怔在那里和僵在那里,接着开始吃惊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们。看到他们一下收缩的样子,我们就更加兴奋更加恶意也就更加歹毒了。唱完了一遍,接着又来了一遍。而且越唱越起劲稚嫩的童声合唱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一下就从吕桂花家的窗户里门洞里爆破出去开始飞扬在村庄的黑色的夜空接着就飞越了三山五岳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在这歌唱声中,一开始可能是愤怒后来唱着唱着大家就又动了真情于是歌声中又加了许多回想的成份由于这回想大家更加愤怒了于是歌声就更加嘹亮和雄壮了。终于,唱着唱着,我们发现刘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样从屋里溜走了──我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于是我们更加兴奋;接着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一直怔怔的吕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泪。这倒让我们吃了一惊,我们的歌声突然憋到了这里。接着我们听到吕桂花一边擦着脸上的清泪一边清晰地说:
「你们走吧。你们再也不要到花嫂这里来了。」
……
也就从这时起,我们终于失去了我们的花嫂吕桂花。一切都结束了。在她和牛三斤表哥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我们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结束了。在缱绻反侧之后,大家都开始感到相互的多余了。这个时候她就开始和牛三斤表哥离婚了──当然她的离婚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反目,而是因为牛三斤表哥没有精子。我们接着看到的吕桂花,就是和她的老杂毛爹爹吕大一块背着包袱开始在柏油路上赶城告状的形象了。马路上蓬头垢面的样子,和过去新房里低头颔首的形象,在我们的脑子里一下还统一不起来呢。在我们还不懂精子的时候,我们还有些自作多情,以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离婚并不仅仅是因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间出了问题,而和我们这群小捣子关系的破裂有些联系呢──现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我们好长时间没有再到她那花房里去了,我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在我们心里,还是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或适当的契机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坚冰来弥补一下我们之间的裂痕我们能重归于好回到刘久祥没有横插一杠的从前。这时我们已经认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发这个事件的原因了。我们想用时间的酒精和橡胶水像擦洗和抹掉胶片上的划痕一样将我们中间的这块阴影给擦掉,我们能和好如初再重新开始。甚至当我们和你在街上再碰面的时候,我们已经发现你有转变的迹象见了我们你就想偷偷地笑我们见了你就躲避着「咚咚」地一阵乱跑──这不是很好的开始吗?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转化吗?谁知料想不到的大祸又从天而降。当我们以两点论的思维方法在这个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时候,谁知道世界又从第三点爆发了呢?──当我们在一天早晨突然听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离婚的消息,我们还以为她不是因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们赌气呢。等我们认识到这种认识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决定原来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在这场巨大的风波中毫无比重和痕迹的时候──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第一次认识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对于我们这群小捣子的重要性了。我们过去的一切张狂和自我膨胀一下子显得那么可怜。我们原来还以为在这场游戏中我们占世界的大头呢。水落石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连一个精子都不如。一切还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牛三斤表哥是皮,我们只不过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乱毛罢了。现在皮不之存,毛将焉附?过去我们还看不上牛三斤表哥还想在那里捉弄他呢,谁知道我们还是早一点跟他站到一起更对我们有利。牛三斤表哥一倒,我们在村里就再也见不着吕桂花了──吕桂花第二天就卷起包袱回到了娘家的二层小楼上,开始和她的老杂毛爹爹赶城告状。过去我们对她给别人洗不洗脸、抹不抹香脂还在那里矫情和计较不清呢,现在可好,危巢之下,岂有完卵?现在我们不但是那个不为别人只是为我们自己的吕桂花见不到了,就是那个为了别人甚至为了别人还撒洗脸水的人也见不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到吕桂花过去的新房去看,已经是人去屋空,已经是黑灯瞎火,门上早已经上锁和房檐上已经有了蜘蛛网,屋里扑出来的是早已没人居住的生屋和旧屋气息,这里别说没有了对自己的笑语欢声,就是对别人的笑语欢声你也不能旁听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静。这个时候我们突然是多么的伤感呀。我们对于过去的一切包括她对不起我们的一切都开始怀念和想念了。我们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包括那为了别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过去的一点一滴都还在我们的心头,而现在我们面对的竟是一座寂静的空屋──空屋或废墟,你埋藏了我们多少笑语欢声。时间的错位,一下让我们对世界和我们自己充满了悲观。怎么到头来是这个样子呢?虽然30年后当我们知道了吕桂花和牛三斤离婚的真实原因我们从理智上知道他们离婚还是对的,但是一想到当时那座空屋和废墟,我们对事情的结果还是不能接受和原谅。回到娘家的吕桂花,也已经不是以前的吕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状过程中,她已经从一个欢快活泼的新娘蜕变成一个大喊大叫的泼妇了。当她和爹爹背着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时,1969年全县的人民都开始对她指指戳戳:
「这就是那个说他丈夫没有精子要和她丈夫离婚的人!」
「她就是那个在柏油路上拦车谁都不给她停的吕桂花!」
……
于是她很快就成为全县的明星了,于是她也就像30年后的电影明星的离婚案一样在我们县上造成了一波新闻效应。我现在揣想,当年19岁的吕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肤浅之处呢?如果不是在这种效应──人们看到她的时候表面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显示自己与她的区别,但是心里与背后却和我们村里当初听说她名字和二层小楼时一样,大家又是多么地想和她接触、亲近甚至是抚摸她呀──的推动下,也许她的离婚还不那么坚决;现在在这种新闻效应和人们期盼心理的推动下,她倒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要把戏演给大家看要让戏剧有一个结局要向观众有一个交侍。同时我们不幸地看到,当她全部进入角色时,我们可怜地被动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进入了角色。他还不能一下就离婚呢,他还不能一下就承认自己没有精子呢,他还不能一下就承认自己在床上不行──一点不是过去的配种站的老王的对手呢。本来两个人是可以不大张旗鼓可以悄没声地好说好散,过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时候不就是执手相看泪眼吗?现在由于戏剧的要求和观众的原因,两个人开始共同携起手来,一波波掀起戏剧的高潮了。吕桂花已经发展到在县城大喊大叫,有几次还闯进了县长的办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矿收到法院的传票──也是通过老董的大喇叭喊响在三山五岳之上吧?──我们的牛三斤表哥从五矿来到县城之后,千不该万不该,有一次竟在县城街头也像吕桂花一样喊叫上了。他竟对着吕桂花──这个时候你对的是吕桂花吗?你对的只是一个角色和概念呀──喊:
「谁说我没有精子?如果大家不相信的话,我们现在就在这里试一下好吗?」
接着还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这就可以想见事情的结果了。当然他立即就赢得了围观者的一片掌声。这倒使吕桂花一下怔到了那里。这时两个人也许会有一种突然的清醒,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仅仅是角色还是真实的过去的亲人吕桂花和牛三斤──这时两人会不会突然有一种伤感和疲惫呢?但是这种意识和清醒转瞬即逝,马上又转化成一种固执的对于对方的愤怒和仇恨,于是就使离婚向更加极端的方向发展和无限期地拖延下去。这时离婚就成了一个事件和向世界的证明:吕桂花为了精子一定要离婚,牛三斤为了精子一定要将离婚拖延下去。接着在全县人眼里,这就成了一个波澜壮阔的连续剧,似乎离婚并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而是全县人民都在闹离婚,于是这台大戏还不能草草收场呢。于是日复一日,吕桂花就开始替全县人民背着一个包袱一天天疲惫地行走在我们的柏油马路上。渐渐地她和县上法院的人都混熟了。屋子里没有人,她可以一个人推开门到那里去烤火;到了中午,还能和法院的人一起到伙房里去买包子呢。事情的性质变成了这样,谁还能考虑到我们村里一群小捣子的心情呢?渐渐柏油路就成了全县人民关注的焦点。如果这一天吕桂花没有出现在柏油路上,全县的人民都会感到失落柏油路因此也失去了它的分量呢。
──当然,最后牛三斤在五矿的猝然死亡,一下还是使吕桂花的离婚在全县草草收场。她的离婚还是以不离为离了。现在回想起来,从一场历史事件的结束和它能出现的最隹结局来考察,牛三斤意外死亡,还是给全县人民离婚这场大事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它符合戏剧的发展规律,它使一场波澜壮阔的话剧不是朝必然的方向发展而是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收尾。它使我们震惊,于是就使我们有余味可以反刍。他死得是那么地突然、偶然和意外,如果不是生活中所发生的真实你在戏剧中还感到有些出格和意外呢。那是一个普普通通五矿的夜晚,夜晚不过刮了一阵狂风,我们的牛三斤表哥拿着饭盒返回宿舍,一扇窗户被狂风刮起,正好拍在牛三斤表哥的头上──牛三斤表哥当场被拍得不醒人事,在被送到医院的途中,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从被砸到送进医院,中间连醒过来一下都没有。五矿的人也说,当时差一秒都不行,端着饭盒的牛三斤和飞扬的窗户就是那么分秒不差地遭遇到这个世界上。于是突然的意外事件结束了一场宏大的戏剧,戏剧在中间就被这么腰斩断了。当消息从五矿传到我们县上时──本来五矿或咱县也是天天死人的,但是因为这时的牛三斤表哥也成为一个明星了,于是这明星的突然离去也使我们全县上百万人一下都伤感起来。戏就要这么结束了吗?婚还没有离就这么不用离了吗?我们本来还有好多话要说呢。包括法院和县长,一下也感到有些遗憾和失落呢。大家不但感到事情来的过于匆忙和突然,自己在以前也显得有些匆忙和大意了。比这更重要的和现实的问题是:本来这天我们的吕大爹爹和吕桂花花嫂已经背起包袱要赶城告状了,甚至他们爷俩儿今天还担心下雨要带上一把雨伞,但是当这样一个突如其来和让人不能接受的消息传来时,你让他们在1969年的这一天何去何从呢?他们倒不是突然感到伤心和从此赶城告状失去基础,而是作为一个明星,一下子也感到对观众、对县城、对1969年的柏油马路不好交待呢。
这时,我们的花嫂吕桂花,倒是一下扑到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附录:
1970年,吕桂花又嫁到离我们村庄十里的胡马村,丈夫叫吴三羊。吴三羊没有工作在三矿或是五矿,他一头就扎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到了1996年,我们再见到从玉门归来的吕桂花,吕桂花已经儿女成群,腰口粗得连身子都蹲不下;虽然还是那到爱爽朗大笑,但是嗓子粗得已经掺杂着不少男人的声音;脸是那么的浮肿,两个突出的眼袋在脸上耷拉着;我们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就好象两个40多岁的拳击手又相遇到拳坛上一样。但是这时的吕桂花,又一改30年前的泼妇样子,在故乡仅仅住了半个月,就赢得了善良和耐心的好名声。她的爹爹吕大──30年前一个长着斗鸡眼、罗圈腿,爱管闲事耐不得寂寞的小老头,现在已经75岁,寂寞地瘫痪在他家的破败的二层小楼上。而吕桂花这次回来,10天没出家门,天天在楼上给父亲捧汤倒水,擦洗换衣;天天让人到集上割肉,回来给爹爹包饺子。等她再一次告别家乡去了千里之外的玉门之后,还留下一个著名的理论在乡间留传:
虽然俺爹瘫痪了,但俺还想有这个爹爹,我回来对着楼上喊一声,有人跟我答应;如果没有这个爹。我再叫,楼里哪还会有回声呢?
倒是弄得75岁的吕大有了后顾之忧,对在床前捧汤的吕桂花说:
「妮儿,你不要对我这么好。你要对爹这么好,等你半个月后回了玉门,让我如何再活下去呢?
吕桂花这次在娘家呆了10天,剩下来的五天来到了婆婆家。吴三羊的娘是一个头上藏满虱子夜里就在灶怀里打一个地铺睡觉的老婆婆──说话也已经糊里胡涂啰里啰嗦。晚上吕桂花到邻家大嫂家去串门,过去的往事和现在的人生说着说着就夜深了,大嫂说:「天这么晚了,你就睡在我脚头算了。」
吕桂花说:「算了嫂子,玉门离家这么远,10年还不回来一次呢,既然回来了,还是回去陪俺婆婆睡吧,还是在地铺上睡在她脚头吧。」
卷四03之外声音与春夏秋冬.1
身体之外的声音,对于1969年的敏感的11岁少年来讲,又是我们特别留意的。从此,再没有一个年龄阶段会比那个时候更让我们留意身体之外的声音对我们发出的一切了。当我们的血一不留意从我们的嫩指头里流出来的时候,我们对自己是多么地伤感和自怜呀。当我们听到秋虫在草棵里鸣叫,我们的心突然就有一种被针刺穿了的疼痛和惆怅感。生活是那么和单调和沉重,爹娘是那么地粗暴,你的心本来应该是粗拉的,但正因为这样,你倒格外地敏感。就好象当你看到30年后臃肿的吕桂花突然会怀念她19岁银铃一样的笑声一样,就好象身处巴黎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女兔唇突然会后悔自己当姑娘的时代为什么没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样,这时你对30年前声音的怀念是不是也是一种苍老的浮云和白云苍狗的表现呢?30年后你的脑袋已经爬满了像蚯蚓一样的僵硬的血管,你从梦中那抽身回马的土原乡村,那擦掉了半截的宝塔,满面笑容走来的你已经过世的姥娘,都让你忘掉了目前回到了过去──于是大汗淋漓醒来的时候你才突然对生命和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同一时间里,你就开始怀念世上所有的亲人。你甚至想跳一段脆饼或是窝窝头的舞蹈,只求台下坐着的还是过去的熟悉的观众。你想逃出现实,于是你就渴望过去的将来。当你接到现实中的一个电话或是一封信的时候,一种恐惧都会油然产生。而30年前,当夕阳打在你少年的脸上,当你在晨露中遥望着村庄上空飘起的炊烟你已经闻到这炊烟之中柴草的味道时,你听到了冥冥之中青草生长和草长莺飞的声音和潜藏在草青之中草虫鸣叫的时候,你甚至不禁都想停下来跟它们对话。你在冥冥之中似乎感到了什么。但是30年后在你饱经沧桑的脸上和起了老茧的心中对这一切都开始熟视无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甚至觉得少年时代的感觉是一种矫情,因为它们是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你也就失去了你敏感的心。十一二岁少年敏感就像十一二岁少女青春期就要来临的时候,那种敏感和伤感,那种感觉和触动,那种绝望和剌心的美丽,也是一去不复返了。以后你就开始熟视无睹和麻木不仁了。你眼中就开始渐渐生长白内障脑中就开始出现脑血栓──你就要开始患老年痴呆症了。那时的冬天风雪是那么地大,那时的夏天雨水是那么地多,那时的春天青草是那么地茂盛──把村庄都快淹没了。那时秋天的晚霞烧红了整个天空。那时乡村的天空是那么地瓦蓝和明净,映照着我们清澈见底的没有污染的五脏六腑和我们漆黑的眼睛。那时新修的柏油马路上,还没有30年后这么拥挤的汽车、摩托和拖拉机。有时一个上午还看不到一辆汽车呢。能从远方拐过来一辆运输卡车,我们都要站到土岗上欢呼半天。我们不知道卡车从哪里来开到哪里去,去到这世界上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汽车,你能带我一段吗?有时我们还这么幻想。1969年冬天,我有幸和刘贺江聋舅舅一块去县城买年货,在马路上侥幸拦住了一辆运输卡车。正好这卡车的司机和刘贺江聋舅舅家有一点拐弯亲戚──于是我们一扬手,这车就站到了我们脚下──为了拦这车,刘贺江聋舅舅的威望在村里马上又长了一截──甚至人们说着说着都变形了,一开始是说:
「刘贺江不但在村里是个人物,到了外边也不怵,他姑姑家的小二儿,就在县上搬运站开卡车呢。」
「说是小二儿,其实也40多岁了!」
「小二儿的开车技术在全县第一,他往哪里倒车,都是一下倒到底,从来不倒第二下!」
「刘贺江一扬手,那车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这时连我都省略了。传着传着又变成了:
「刘贺江出门就像在村里一样──平蹚,只要他一扬手,汽车马上就站到了他的脚下!」
「不管什么车,只要刘贺江一扬手,它横竖都得站!」
「不管你去拉什么,都先得送刘贺江!」
「司机一见到刘贺江,就把他往驾驶楼里让。」
「搬运站的老方,有一次在集上还打听刘贺江呢。」
……
等等,可见那时的汽车之少和臭氧层之厚了。其实那天刘贺江聋舅舅和我一块拦那辆卡车,我明明见他还有些发怵呢。那手举得不是太坚决。但谁能想到这车恰好说是他姑姑家40多岁的小二儿开的呢。等车站到我们面前,我们既有些喜出望外,还有些担心:这车会不会怒骂我们一番呢?当我们看清司机楼里坐的是小二儿的时候,我们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爱长出一口气的习惯从哪里来呢?──把心放回了肚里。这时刘贺江聋舅舅哪里还有村里问三矿和老马的威风和自信呢?──人一离开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地摊,马上就自动收缩了他往日的风采;你的老太爷在村里走路大摇大摆,但是等他来到省城和首都的时候,你眼见他跟在你屁股后头有些萎缩,步子都不知怎么迈了。──见到是小二儿,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主要是有点急事,不然不敢拦你这车!」
倒是小二儿有些大方当然也不失司机威严地说:
「我也就是看着像表哥,不然我也不会停车呀!」
刘贺江聋舅舅马上点头:「那是,那是。」
小二儿这时并没有熄车,仍在那里「轰轰」地轰油门:「上车!」
于是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就踏着车毂轳往空荡荡的车箱里爬──原来是刚刚卸完煤的一辆空车。这时倒是小二儿笑了:
「这不驾驶楼里还空着吗,还往车箱里爬什么?包括那个小孩,都坐到驾驶楼里吧!」
我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让蹭一下车就够了,难道还可以坐在驾驶舱吗?于是我们激动的心脏「咚咚」乱跳,接着又从车箱里爬下来,钻入了驾驶室。这时我们连怎么碰车门还不知道呢。接着你就可以想象我和刘贺江聋舅舅坐在驾驶舱里如坐针毡的样子了。我们看着树在我们两旁排山倒海般飞去,我们看着驾驶室里的仪表在不停地抖动,我们觉得汽车已经飞了起来在云雾里穿行,我们觉得小二儿真是了不起同时也开始觉得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30年后,当白石头坐着出租车在都市的拥挤不动的车流里穿行,往往还会喃喃自语地说: 「小二儿。」
或者摇着头说:「无足轻重,无足轻重。」
弄得出租车司机倒在那里犯含糊或者是打颤,以为他犯了精神病,哆哆嗦嗦地问:
「大爷,你是不是要停车?」
……1969年新修的柏油马路上半天不见汽车。路上拾粪的老头往往比汽车还多。不但是汽车,就是你在1969年开一辆拖拉机,那也是威风凛凛啊。和我爹在一个拖拉机站开「东方红」链条拖拉机的老蔡,当时负责我们这几个村的春耕──本来链条拖拉机连柏油路都不能上,驾驶舱里连一个方向盘都没有,就是两根木杆子在那里推拉。但是每年春上老蔡到这里来,拖拉机一进村,大姑娘小媳妇就要围个水泄不通,争着看拖拉机的大灯。接着不管白天或是黑夜,田野里就响起了老蔡拖拉机的声音。夜里他把大灯开得足足的,黑茫茫的田野就像醒来的野兽一样睁开了眼睛。我们从夜里醒来喊一声娘接着往尿盆里撒尿的时候,就听到野外传来老蔡给拖拉机不断加油门的声音。就好象睡不着的婴儿听到身边娘的鼾声一样,它让我们感到新奇、刺激、放心、沉静和延伸。时大时小的拖拉机声一下让故乡显得那么亲切,老蔡给我们带来的身外声音让我们感到那么激动和自信。有时到了半夜,拖拉机将一块地耕完了,老蔡让拖拉机突然熄火,这时我们感到我们的夜是多么地寂静又是多么地落寞、损失、缺憾和伤痛啊。我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老蔡。老蔡已经把地耕完把拖拉机开走了吗?等到第二天,我们发现老蔡还没有走拖拉机还在我们身边,他还要在我们村驻扎一个礼拜呢,我们才放心和乐观起来。我们还担心地相互问──这话就不要直接麻烦问老蔡了──:拖拉机没坏吧?拖拉机没坏。于是我们就彻底放心了。这时朝霞打在田野上也打在老蔡身上。田野上的老蔡显得金灿灿的。这时大姑娘和小媳妇都哀求老蔡,要乘着他的拖拉机在田野里耕上一圈,好将夜里的担心和损失在白天补上。但这时又和夜里不同,夜里的担心和畅想是你自己的事,现在能不能上拖拉机谁先上谁后上都得由老蔡决定。这时老蔡倒也大度,说:
「谁都可以上,谁上都可以。」
但这样是不行的,这样就增加和鼓励了混乱,大家都在那里争先恐后地拥挤,最后的结果是谁也坐不上。这时所有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无师自通地踊跃告诉老蔡:
「老蔡,可不能这样,没个谁先谁后,大家挤不上去倒要埋怨你。一切还是由你指定吧──你说让谁上,谁才能上。」
这时老蔡才真正从生活中超脱出来,拉开架式,点着谁,谁才能上。我们在客观上帮助了老蔡──一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手,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一个恋爱的新手在那里笨手笨脚让我们着急我们上来一下子就把他彻底解决了一样,现在我们也彻底解决了老蔡,老蔡反过来也一下进入了角色。于是世界上就开始出现规则和秩序,所有的大姑娘和小媳妇,都自动排在老蔡面前,等侍他的挑选。老蔡挑选上谁,谁的脸上就泛起一阵兴奋和羞涩的红晕。老蔡端坐在驾驶室里,虽然身边拥动着两个好奇的大姑娘,但是一边用手和脚驾驶着拖拉机拐弯。一边还故作潇洒地嘴里像搬仓鼠一样磕着花生呢。驾驶室的地上,落满了一层花生皮。当时我们并不觉得这花生皮已经把驾驶室弄脏,反倒觉得这是老蔡身份的一种象征。为了不让老蔡吃了花生感到口喝,我们还得不停地提着水罐到大队部的小伙房──小伙房也是因为老蔡的到来而设立的──去给老蔡打开水,然后将这个水罐和一个水碗搁在老蔡的地头;他什么时候想停下来喝水,就可以什么时候停下来喝水。吃花生嘴干了可以喝,就是不干的时候想喝一口水,也可以马上将拖拉机停下来去喝。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向地头的水罐,也是一种身份和姿态的表示呢。──老蔡和拖拉机走了以后,我们这群小公鸡的游戏之中,就多了一个节目叫「喝水」。1969年的一群小捣子,包括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什么时候想到过要喝开水呢?平时渴了,也就是拿一个水瓢到缸里舀一下,然后「咕咚」「咕咚」喝下肚也就完了。只有谁家孩子生病的时候,当娘的才用柴禾棍支一个小锅在那里燎水,最后水烧得半开不开,上面还落了一层烟灰。现在开拖拉机的老蔡,就是因为那么一个经久不见的拖拉机说在地头喝开水就在地头喝开水了。在当时春天开放的花朵中,我还有幸提着水罐到大队部的小伙房给老蔡打过一回开水呢。给老蔡做饭和烧开水的是我们村支书王喜加的爹爹老王喜加。但等我到了小伙房,却到处找不到他。只看到一个棚子里坐着一口黑锅,里面盛着半锅微微冒热气的水,灶里的柴火早已经熄灭──根据我对开水的经验,这铁锅里的微微冒热气的水断不是开水,我觉得开水的概念应该是永远在锅里「扑里扑咚」翻腾的浪涛;这风平浪静像大船已经回来的微微起伏的港湾里的水,能会是开的难道能够提给我们的老蔡喝吗?──我一想到老蔡,一想到我是给老蔡打水,我的身子一下也长了许多声音一下也高了八度呢,于是我就开始寻找应该将水烧开的老王加喜。这老杂毛也太不象话了。怎么能在我给老蔡提水的时候,让锅里只是微微冒着热烟呢,怎么不在我到来之前,把这水给「扑里扑咚」地烧开在等着我呢?──似乎我一下也变成了老蔡。最后我在一个和烧水棚子毫不相关的草堆里找到了他。他在那里昏然入睡。等我把他推醒他醒来以后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推醒他似乎对我的推醒还有些不满意在那里对我皱了皱眉我一下就来气了,我在那里用已经变声的腔调说: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水的!」
老杂毛这时倒用锐利的眼睛──这次和这种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种突然清醒一下就明白了目前抓往了问题的要害接着就对一切不以为然的样子才有的眼神,那是一只老鹰而不是一只雏鸡的眼睛,它不需要激动只需要经验就够了──要不他怎么能给我们村培养出一个支书呢?看着我在那里激动30年后我才明白说不定他老人家倒是在那里感到奇怪呢──他在那里锐利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就清醒了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接着当然就不以为然地打了一个哈欠又将身子倒在了他刚才睡着的草堆上──甚至还顺着他刚才身体起开的印子,与刚才被我叫起的身印叠加得分毫不差。看着他这样不慌不忙和大度自信,我一下倒不敢自信开始有些气馁和胆怯了。于是我提着一个漆黑的水罐站在草堆前进退两难。终于我又鼓起勇气问了一声──但这次完全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可怜的乞求:
「四舅,我是来给老蔡打开水的。」
四舅这时说话了──但没有起身:「要打开水,到小伙房的水锅里去舀就成了,还问我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只有将事实叙述清楚了。我说: 「四舅,小伙房里水不开。」
这时四舅明白了我犯犹豫的原因。不明白还好一点,一明白他竟象猫头鹰一样在那里狰狞地「咕咕」笑起来。于是这笑声比锐利的眼神对我还有震憾和教育作用,它使我第一次明白了世界的运作和相互不见面的好处;接着就明白了什么叫竹幕和铁幕。老人家笑完在那里说:
「什么开不开?你说它开它就开,你说它不开它就不开。你不往水罐里舀它永远不开,你往水罐里一舀它马上就开。」
我震憾和震惊之后,接着还对这世界的道理有些担忧呢。于是我不懂事地又将这担忧说了出来:
「四舅,水明明不开,我要当作开水提过去,老蔡一下喝出来会不会打我呢?」
老人家这时倒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又折起身子开导我:
「我只问你,你现在起水的时候,老蔡在你身边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老人家:
「他不在你身边,他怎么知道水开不开呢?──我还告诉你吧,这些天他喝的水从来没有开过──一直就是这样,他不是也没有发现吗?──一个老蔡,还成精了,你还在那里老蔡老蔡地要打开水了!」
说完,老人家又倒在草地上睡着了。我再一次被震呆到那里。老人家对我的教育使我一下跳跃了好几个社会阶段和让我对今后人生的路豁然开朗呢。当然世界真相突然展现在我面前也使我有些忧伤的伤心。原来事情的真相竟是这个样子,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弄得。30年后想起来,老杂毛老王喜加也不亏为一个人间智者。他使我一下就明白了在一个牌局中做庄的重要性和你背对老蔡提水或烧水的重要性。于是我看着老王喜加一副熟视无睹和见怪不怪的样子,也就强作镇定地给老蔡打了这其实是不开的开水。等我把开水提回来,我发现事实果然印证了老王喜加的预言。因为在拖拉机轰鸣的田头,老蔡和大姑娘小媳妇,还在那里一成不变地笑语欢声呢。当我把这不开的开水提过去。老蔡把拖拉机开到田头──可能是欢笑得或满嘴的花生吃得过于干渴了吧,马上就跳下拖拉机,接着拿起这水罐往地头的碗里倒了一碗水,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就喝了下肚。接着还朝我不好意思地──是为了这开水还是因为这欢腾的充满着大姑娘小媳妇的场面撞在了我的眼里?──眨了眨眼,然后又急不可耐地跳上拖拉机,载着新的一拨姑娘,信心十足地又出发了。这个时候我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开始对事物的发展充满恶意。原来一切的底牌变换和偷梁换柱是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的。原来在一个事情发生的同时,世界上还伴随着其它丛生的杂草呢。开水和大姑娘小媳妇也是牵连着的。烧水的又是和这场面毫不相干的老王喜加,提水的又是我,这水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最后的结局却是:所有的人都这么皆大欢喜。历史的滚滚车轮毫不计较地就碾过了这一节历史的大手毫不犹豫地就翻过了这一页。如果你不是偷梁换柱,为了一个细节的真实在那里纠缠半天,说不定这开水倒真要影响到拖拉机呢。现在老蔡喝了不开的开水倒是踏踏实实地驾着拖拉机在田野里飞奔。看着老蔡在驾驶舱里笑语欢声推拉着拖拉机的柄杆嘴里象土拨鼠一样地磕着花生,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也开始和历史的发展同流合污了。于是我一下就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的变声期的提前也有了根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谢你老蔡,谢谢你四舅,谢谢你不开的水。但是现在四舅哪里去了呢?四舅已经告别这个世界18年了。据说四舅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流火。地上烫得儿孙们无法跪下大哭,只好蹲在地上做做样子──这又是毫不相干的杂草拼凑到一起发生的连四舅也料想不到的结果吧?而在四舅的丧筵上,我们故乡著名的乞丐──从三岁乞食到七十八──中间经过了多少朝代?是不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吴连行也因为酒精中毒死在了打麦场上的草垛旁──连他也吃了历史的挂落。当年的风云人物现在只剩下老蔡了。老蔡现在也60多岁,患了股骨头坏死,走路拄着拐棍。自打1969年的拖拉机分别之后,我一直还没有见过你呢。1992年的春节,气候干燥,那时俺姥娘还没有去世,我陪着她老人家在乡下过年──仅仅因为炉上坐着一壶水,我就突然想起了老蔡,想起了吴连行,想起了当年的开水和老王喜加。彻夜难眠。这时姥娘已经92岁。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趴满了一院子。姥娘还在那里用心记着媳妇们带来的一批批孩子,防止这些孩子在前一批磕头中得过一颗核桃现在又卷土重来。人到中年的秃老顶表哥在院子里兴奋得已经犯了偏头疼还在帮着姥娘支应着一批又一批客人这些客人已经不是1969年天真可爱的孩子现在脸上刻满着苦难和沧桑更别说那些已经步履蹒跚的舅舅们了。何况,一些舅舅们和个别的表哥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守岁的晚上你喝了酒,围着炉火与姥娘东拉西扯。这时姥娘甚至说起了她十八九岁刚刚出嫁又回娘家串亲的故事。在娘家住了三天,她要回婆家了,娘把她送了一程又一程。这时娘说:
「妮儿,你什么时候还来?」
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和穿透力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哲学问题。但是当时似乎在你心中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于是你就有了1995年的痛心疾首。还有那个来给姥娘拜年的刘老扁表哥,撅着屁股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扬脸看了看天──30年后它已经不那么充满着臭氧层,突然那么家常地说:
「这些年怎么就是不下雪呢?」
「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就下雪呀。」
「应该是八月十五云遮日,正月十六雪打灯呀。现在怎么就不打了呢?」
「过去过年杀猪,猪血都是滴在雪地里,现在怎么一下就滴到干土上了呢?」
刘老扁表哥锐利地诘问,也一下穿越了当年的开水和现在稀薄的臭氧层。它的意义不亚于世上本无光上帝说有光就有光的圣言,但是令我们失望的是,刘老扁表哥说完这些话,并没有像上帝一样将他的诘问和信仰坚持下去,对着天际发问之后,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世俗地跟我们搅在一起,端着自己的饺子碗加入我们的笑语欢声。而他头上的天空,还是没有下雪,而他碗里饺子馅里在案板上或是木礅上剁的那块掺着白菜和大葱的猪肉,也是把血滴落在干旱和寒冷的一刮就是一阵冬天的尘土的地上而不是滴落在温暖和厚厚的大雪上。如果说对姥娘话语的忽略是你的责任最后你就自食其果的话,那么现在刘老扁对自己话语的忽略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也像1969年的白石头对于开水的态度一样,现在也要与这天气和时空同流和污了。──但是,到了白石头写作的时候,刘老扁表哥当年所提出的问题,却再一次撞到他的心头接着就要作为一个问题重新提出来了。面对干燥的天空,他要提出的问题是:
现在故乡的冬天为什么不下雪
过去的猪血都是滴在雪地上,现在怎么就滴在尘土上了呢?
……
1969年,当那血在一片猪嚎声中和人的喊叫声中滴落或喷洒在雪地上的时候,旁边还支着一口烧着开水的上下沸腾的大锅──这个时候的水倒是真的烧开了。一道亮光闪过,猪的脖子上一拱一拱地就开始往下快速滴落着殷红的鲜血,场院的雪地上,就绽开了一朵朵鲜艳的梅花然后就溶化成一条条让人眼晕的殷红的河。──30年后,这久不下雪的天气,是不是也像当年我们给老蔡烧水或提水一样,你对于我们也是一场温不噜嘟的阴谋呢。呼吸在干燥的鼻腔里穿行,也让我们欲哭无泪呀。这个时候我们甚至比遇上历史上一次次的兵慌马乱和天灾人祸饿殍遍地和尸横遍野还更有理由地说上一句:
故乡,你真是多灾多难呀。
人为的制造对我们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倒是那冥冥之中无法料定的一切。当我们听到或是听不到金戈铁马从一个村庄横穿过去举着棍棒和镰刀呼喊的声音,我们因为有了历史上的经验倒是一切都能习以为常和不以为然;我们因为一时的激动和召唤,也能前赴后继和赴汤蹈火;但是这一次次人为的轮换和一条条人血的河流,已经激不起我们半点激动、刺激、向往或是厌恶了。我们现在担心的仅仅是:
现在过年的冬天里,为什么听不到那轻微的一片片雪花像重锤一样砸在土地上当然着也听不到猪血砸在雪花上的声音了呢?我们对这身体之外的声音──当我们夜深人静和再也闻不到拖拉机声音的时候,突然想起和蓦然回首,感到格外地伤心呢。
我们重视的已经不是人血──因为人血到处可见,哪一天的电视新闻中,都能让我们看到世界各地的人血──我们现在重视的仅仅是,那猪血怎么不滴在雪地里而像人血一样就那么无足轻重地滴落在随处可见的土地上了呢?
……
于是一片大大的雪花,像一记重锤一样,砸到了我们的面门上。水管里发出的长久的哼叫,竟像一首美妙的歌曲。拄杖的老蔡和已经去世的老王喜加,现在就成了我们回想当年的标志。渴了你就让我喝口水──当然是那不开的水。虽然我们也知道,我们在关心雪花、猪和猪血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关心自己;但是接着产生的问题是:我们还是我们自己吗?当我们要认真回想的时候,那个30年前的11岁的少年,还是我们的身影吗?从那里变化到现在,听起来倒像是别人的一段故事。当我们在秋天的瓜棚里支起我们故事的架子时,一个11岁的少年就拿着一把砍刀离家出走了。他要告别雪花和猪血去向往人血了。于是这也就是人们从少年起就开始懒惰地弃难就易避重就轻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的一个特性了。当我们把握不住现实的时候,就开始去把握自己;当我们对雪花和猪血无奈的时候,我们就一头扎到了人血之中。当你生活在一个第三世界的瓜园里,稍不留神就会忘记雪花和猪血,你就忘记了猪血和人血的不同,于是你就变得简单和粗糙了。猪血已经被你凝固了,猪血已经被你凝结成块状了,接着你就开始将这块血放到锅去炒和烩、蒸和煮,又放了许多葱姜和芫荽,然后连汤带水的盛上一碗,转眼之间就被你像喝凉粉鱼儿一样喝下了肚,接着你就以为自己有底了和可以一往无前了。30年后当你上了断头台当尼龙绳就要扼住你的咽喉时,你突然想起:
「我是喝过猪血的人。」
「我是吃过红豆腐的人。」
「我是从秋天的瓜园里告别故乡的。」
或者你在刑场上大义凛然地说。而这时你恰恰忘记了马灯和老蔡,忘记了雪花和猪血。秋天的瓜棚吹起习习凉风,并没有刮到30年后。这时你接到女兔唇从巴黎来的第二封信。信上曲曲弯弯的法文如同西瓜地里的瓜蔓。但世界上的第二封信,往往又是多么地让人踌躇啊,因为它往往是对第一封信的应答或诘问,调笑或生发。你在第一封信里简单说过你时下的心情──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想到雪花和猪血,你将你的心情和女兔唇的心情做了一番模拟,你说你现在的心情就和她在巴黎的房间里把地上的面包渣放到嘴里的心情差不多,于是女兔唇理所当然地就把信上的你当成了现在的你──其实你在特定的时间和语境下一时的情感生发怎么能概括你的整体和你的一生呢?你到邮局发信的时候心里还发怵呢。你在信筒面前还犹豫了半天呢。你在写完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否定那封信仅仅因为你苦于找不到另一种心情和系统来代替,就好象当你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雪花和猪血你只好拿着没有雪花的猪血或干脆就是人血来替代一样,你才写出了这一切。不然你是不会借助仿真来壮大自己的力量和声势的,你说你自己就够了,干嘛说一下时下的心境还要拉上别人呢?──不恰恰证明你的无所适从和没有主张吗?不恰恰证明你的心虚吗?你现在还有那么敏感吗?一摸就跳的敏感是不是装出来的呢?──真实的情况恰好相反,这时你身上出一股人血你也失去了1969年的敏感,你已经是针扎不透和水泼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了。但你一时情绪激动竟然老夫聊发少年狂,就真的拿根棒槌当成针了,就真的开始在信上胡说八道和仿真了。于是你也就把你时下的心情和她在巴黎屋子里拾面包渣时的心情人血猪血不分地混到了一起。等你写完这封信你情绪的潮水退下去以后,你自己拿着这封信也感觉出了问题,你一定想到了当年的大雪、听到了大雪之中的过年的声音、听到了那猪的挣扎的嚎叫和脖子里的血滴落到雪地上的声音和一朵朵梅花开放的声音,于是你就用第二感管和嗅觉把自己止留在邮筒面前,但这时那个害人精小刘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他倒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倒是一个迅速忘记历史和只活在现在的人,于是他现实的气息和人肉味,一下就将你的历史感和纵深感给淹没和混淆了。你一下就排除了历史和只活在现在,你一下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奶就是娘地把那封仿真和混淆的信,掷到了永远的邮筒里深不见底的心绪流动的海洋里。于是在半个月之后你再接到女兔唇的针锋相对的第二封信也就毫不奇怪了。两个认真的人终于凑到了一起。也许女兔唇第一次拾面包渣的时候确实和白石头的心情相类似但是现在拾面包渣的时候又有了改变,于是她就认真和不仿真地对白石头的信倒是看不懂了。我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是挺好的呀,拾是好的不拾倒是不好的现在白石头怎么把他的落寞贴到了我的面包渣上来呢?仅仅是为了面包渣,就好象白石头仅仅是为了1969年的一碗开与不开的水,她就情绪激动的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白石头动了真情地针锋相对地回了一封长信。这封信的中心意思就是:她拾面包渣的时候心情没有什么不好,她的心情好不好从来跟别人和环境没有关系,除非她自己要不好,否则就永远不会不好……云云。甚至把他们俩个之间应该讨论的主要问题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的事也给忘记了。记得白石头在上一封信里主要说的并不是面包渣,主要还是说酒吧,现在女兔唇怎么开始把次要矛盾当作主要矛盾给提出来了呢?──倒是把主要矛盾给忘记了。──谁说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迎刃而解了呢?有时主要矛盾没有解决,次要矛盾倒像柳树的枝条一样开始疯长接着就盖过了主要矛盾呢。白石头坐在故乡的瓜棚下──你这时返乡时就没有姥娘了──看了这封来信之后,头上出了一头不明不白的汗。他在那里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
「上封信是写偏了。」
「是我耽误了上海的酒吧。」
……
卷四03之外声音与春夏秋冬.2
于是纯粹因为一个面包渣的讨论和酒吧的耽误,白石头突然也对世界悲观和重新恐惧起来,他甚至想:我哪里也不去了,我不再离开故乡了,我就在这瓜棚之下像瓜儿一样花开花落的老去也没什么──我不思再生了。我不愿再见到你们了。──这时他倒像30年前面对自己的指头出血一样,突然有了一种少年时代的敏感和自怜,流出了30年来第一次清澈之泪──已经中年的人了,突然流出了少年时代的清澈的泪──不再那么浑浊和昏黄,又让开始发胖的白石头产生了一种惊喜。──于是他并没有万念俱灰。
1969年秋天在瓜田里看瓜的是老得舅舅。老得舅舅圆圆的大脑袋,走路一撒一撒的脚步。你是从他身上,第一次知道村里的成年人夏天或秋天穿裤头里面是没有衬裤的──一次你和老得舅舅一同爬树,当他爬到你头顶的时候,你无意之中往上看了一眼,你就看到了他大裤衩子里的一切,这时你一下感到眼晕就好象你看到一个老婆婆第一次当着你的面不以为意地换裤子你才发现老婆婆裤子里面什么也没穿你看到这一切感到眼晕一样──大人的世界原来就是这么简单呀,就是隔了一层裤和隔了一层纸呀。于是白石头到了成年和晚年,一直还保持着晚上睡觉脱得精光的习惯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上去是如此木讷,耷拉着大脑袋,拖拉着脚步在瓜地里游荡,但他动不动也说出一个惊人当然也是十分拙劣的谜语呢。一次他突然说:
一个小棍一挓长
一下插到你两片上
……
是什么?让我们这群小捣子猜了半天。匪夷所思。最后还是他告诉了我们:
「说是一根香烟可以,说是别的也可以。」
老得舅舅,由这当年你给我们出的谜语,我们就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一地面瓜了。──并且,在1969年秋天的瓜棚里,除了这首拙劣的谜语,别的你竟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记忆──这才是让我们悲哀的呢。但就是这样,你还对我们摆起过架子呢。当西瓜已经成熟的时候,当我已经会骑自行车已经到三矿去接过煤车已经给五矿打过电话于是我就认为自己在村里已经成了一个头面人物不能再让麻六嫂在瓜地边割草的时候偷偷摸摸塞给我一个瓜蛋子然后我一溜小跑地藏起来如果过去我是那样的话还情有可原现在再这么做就有失身份了我应该推开麻六嫂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瓜棚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老得舅舅给我打开一个西瓜让西瓜露出鲜红的瓤和饱满的籽的时候──不但我这么认为。所有的小捣子们特别是那些因为往五矿打电话反对过我现在实践证明是反对错了的人后来我没有跟他们计较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想找一个机会来证明他们已经改正错误要换一种眼光重新看我的时候,他们也觉得如果他们仍让麻六嫂夹带私货还情有可原,如果我再跟他们搅在一起不有些分别不但使我失面子使他们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见就是让我第一次在世界上开始光明正大地证明我们的身份──你对世界已经掌握得够多的了──会在柏油路上骑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往五矿打过电话──就好象一些成年领袖兼职过多让人气不平一样,你随便把哪个职位让给我们,我们都能好吃好喝一辈子了;你随便把哪一个历史事件加到我们身上,都会让我们理直气壮和大摇大摆,何况你集了这么多职务、历史事件和功绩于一身呢?你还是普通的捣子和白石头吗?不是了,你超拔我们已经有些日子了;放开你的脚步,拋弃我们这些肮脏和贴着地面低飞的鸡,离开偷偷摸摸夹藏私带的麻六嫂,去到广阔的天空中翱翔吧,去做一次少年得志和有志不在年高的的雄鹰吧。别人是走向风雪和战场,而你仅仅是走向一个瓜田和老得。老得你还不了解吗?不就是那个木讷和笨拙得连谜语都出不好的人吗?就是吃柿子,这也是世界上一个最软的柿子了。──于是我们的白石头,在1969年的秋天,也就上了这些小捣子们的当开始大摇大摆地走向瓜田和老得舅舅。──谁知结果证明你被12年后得了癌症的老得舅舅当头打了一棒。为了这一棒,白石头差点永世不得翻身。这时白石头才看出了小捣子们的恶毒,也才明白看上去木讷愚笨的老得舅舅,在历史的关键时候竟也露出了大智大勇。从此老得舅舅也成了一个让白石头感到恐惧的人──你也是让白石头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罪魁祸首之一呢。当白石头已经患了恐惧症之后,当白石头已经开始恐惧的不是事件而是恐惧本身的时候──如果仅仅是这样还好一些呢,这时白石头恐惧的已经不是恐惧本身而是给恐惧找不到替身和附在物的时候,他怎么能不万念俱灰呢?──一场风雪,就使我们的白石头的恐惧开始没有限度和目标,就变得无边无际和没有尽头,就成了一片迷雾让你在生活中失去方向。你恐惧的不是事件的爆发或恐惧的本身,而是在没有恐惧的时候你更加恐惧开始对这恐惧有所期盼。所有的事件和恐惧、所有的到来和时间都演化成一种恐惧的概念。为了这个概念你奋斗不已,但是你永远不知道这个概念是什么。你永远不能像抽刀断水和拿刀砍人一样将这一切给了结。──当你无能为力的时候,你还盼着这个恐惧总有一天会自行消退和自然消亡这时你也就失去锁链还原了自由,其实当这个恐惧和你自己选定的附着物真的消灭和消亡的时候,你恐怕也就一下失去重心就像地球失去重心只能在太空中不停地飘荡一样,那时你的恐惧可真要漫无边际和无所不在了。现在你的无所不在不是已经失去重心发展了吗?你见到每一个人都要观察他的脸色,你见到每一个物体都要考察它放得是不是位置,如果一个人的脸色不符常情,你就要担心半天,如果一个物体你觉得它放错位置,你就要在那里重新摆放半天半天之中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你一下也不知道这物体本来应该摆放成什么样子,你既随着固定的人和固定的位置不停地摇摆,同时当别人已经固定了和暂时不摇摆了你的心还在那里继续晃运动呢。活着还是死去,原谅还是不原谅,什么时候来,是一个什么样的姿态,来的是万千种头绪中的哪一丝和哪一缕,你整天闷着头在缜密周详地考虑的就是这个。它占了你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你对世界的揣想和假设、你对世界的摆放和摇摆已经超过了你对世界和人生的度过。这也就是你写这部作品的假设性前提和对世界重新摆放的根本原因。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针一线,你的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你的缜密和敏感的心。就这样小时候你还试图充大呢,就这样1969年你还大摇大摆和理直气壮地走向老得舅舅呢。于是老得舅舅给了你当头一棒也就不奇怪了。老得舅舅看着你大摇大摆地走来,说不定他在那里倒有些奇怪呢。他偏着头惶惑地看着你。直到看清支撑你大摇大摆的原来是眼中和身体里的恐惧,他才放心了。想:
「这恐惧不是我造成的。」
「我对他恐惧的造成没有责任。」
「原来这恐惧并不是对我而来。」
「他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西瓜。」
「他的虚张声势让我感到奇怪。」
「他的装腔作势让我感到愤怒。」
「我感到这个小鸡巴孩所做的一切对我是一种挑战。」
「我感到这个小鸡巴孩所做的一切对我是一种污辱。」
……
于是当白石头走到瓜田的中央走到了老得舅舅的面前,极力用平静的口吻谈判的口吻甚至是漫不经心和理所当然因此就带来了一些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就像是买一碗杂碎接着要添汤一样地在那里说:
「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老得舅舅,瓜已经熟了。为什么不杀瓜呢?」
老得舅舅这时就胸有成竹和毫不惊慌了──甚至还有些鄙夷,也开始用平静的口吻谈判的口吻漫不经心的口吻当然也是成年人的玩笑的口吻用炒菜的勺子挡住了伸来的汤碗: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
「瓜还没有熟,怎么能杀瓜呢?」
马上给了白石头一个反问。30年后,当白石头一股脑都把自己和所有的小捣子没有成为英雄而进城当了民工的责任推给了已经得癌症去世有口也讲不清的老得舅舅,一次想起往事和身前身后事,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从小遇到的是一个老得,你让我们怎么成为雄鹰呢?」
「一个阿拉伯汉子塞给英雄的是左轮手枪,而老得舅舅告诉我们的是西瓜没熟。哪差哪儿了!」
云云。让明智者和明戏者听了一笑。──就是小的时候塞给你一个导弹,到头来你还会是这个德行。西瓜的不熟,也是你造成的。倒是他对老得舅舅的横加指责和漫画化的批评──久而久之,也是隔墙有耳和太阳有耳──越过960万平方公里传到了老得舅舅的儿子大椿树表哥耳朵里,大椿树表哥不干了。一次白石头在草青青来幼鹿鸣的时节又回故乡的时候,就被大椿树表哥堵到了村头粪堆旁。大椿树认真地说:
「哥哥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倒是弄得白石头在那里一楞:「没有哇。」
大椿树: 「这就对了。打小在一起,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那年你往五矿打电话,我还是赞成和拥护你的。」
白石头想了想说:「那是。那是。」
大椿树:「既然我没得罪你,你怎么总是背后说俺爹呢?」
白石头又一楞:「没有哇。」
大椿树接着就举出一串名字──以后交友也得注意呀──都说他亲耳听到过白石头在喃喃自语的时候内容有涉及到老得舅舅的──说得最多的是王朔、童忠贵和管谟业。而且都是不让他吃西瓜的。甚至都传到了美国。说着说着大椿树就有些着急了:西瓜没熟就是没熟,一个没熟的西瓜,还要放到几十年后再打开吗?吃了这西瓜你就成为雄鹰了?不吃这西瓜俺爹就误了你一生?一切都是俺爹的责任所有的屎盆子都要扣到俺爹的头上吗?一些人到底是怎样对待教育的?有多少中小学生失学和在危房里上课而你们还在大吃大喝贪污腐化顿顿吃肉丸和三陪过后尽开颜……当然说着说着大椿树也像喃喃自语的白石头一样有些不着边际和抓不住重点了。看来到底是同龄人呀,大家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最后还是白石头听着听着,首先松了一口气,才主动替大椿树把话题拉了回来──不然两个人同时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最后两个人就永远不能相交了;趁着大家还没有到那种地步,白石头还是以大局为重地把它拉了回来,还是拉了大椿树一把和向他提了个醒。于是在那里拍着大椿树的膝盖说:
「原来是为了这个,原来主要是说老得舅不让我吃西瓜的事,而我几十年后还趁着老得舅舅先走了一步在那里搞秋后算账──是不是主要说的是这个?如果是的话,我们就放下教育先说西瓜。西瓜都弄不通,何谈教育?」
这时倒是大椿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想了想自己的中心意思和现实不高兴的主要原因,接着又生气了:西瓜和教育,怎么没有联系呢?几十后过去了,为了一个西瓜还背后说俺爹──这是不是缺乏教育的表现?你是不是这样说的?大家传的是不是事实?白石头这时又松了一口气,开始对生活全部买单,将嘴贴到大椿树的耳朵上说:
「是事实,是这样说过──还是老弟我年记大了,自已也不知道整天都在喃喃自语些什么。可能涉及到老得舅舅了。如果因此伤害了老得舅舅的亡灵和你的感情的话,我马上向你们父子道歉,保证今后不说就是了──不经你提醒我不明白,一经你提醒我也想通了,事情已经过去30年了,再说还有什么用?再说也回不到1944年或是1969年了,我们也拿不到左轮手枪了,说也是白说,不但伤害了老得舅,自己想想也空对伤心──就是不为老得舅,纯粹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今后也不说了。你就放心吧。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说老得舅的时候,并不是单说他的坏话他因为一个西瓜就把我们变成一地面瓜和将下一代引到哪里去的不好的一面,同时我还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过他不少好话呢你们怎么就不传呢?──从王朔到管谟业再到你──你现在秋后算账怎么只给我大斗进小斗出算不好的一面怎么就忘了算好的一面呢?我还表扬过他的人品呢,我还说过他是一个木讷的人是一个忠厚的人是一个勤勤恳恳和任劳任怨的人脑袋圆得也像西瓜──自从告别了老得舅,再没有见过一个脑袋像他那么圆的人!……」
本来白石头不自作聪明地说他表扬过老得舅舅,只承认他背后攻击过老得舅舅在那里检讨一番也就完了──过去说的,承认;今后怎么办?改正;但是白石头自作聪明地又在那里加上了一段表扬,大椿树马上又生气了──这次不是生气过去的谣传而是生气现行的对老得舅舅的评价。大椿树说:
「你如果背后不这么评价俺爹的品质我不生气,你这么评价俺爹就可见你背后把俺爹毁成什么样子了──可知你这样对俺爹的表扬,比声讨西瓜还歪曲俺爹和让他的后代生气呢。你把俺爹看成什么人了?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木讷的老实疙瘩?你跟他接触的也就是那么表面的几次,也就是你大摇大摆的时候不让你吃西瓜,我夜夜睡在他身边,你知道他梦里呓里都说些什么?」
白石头一楞:「都说些什么?」
大椿树:
「说的都是杀人放火的事。说的都是你前三卷里写的那些不着腔调和云里雾里的事。你以为你已经很聪明了?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趁俺爹不在的时候在那里重现和抄袭俺爹罢了。」
这倒让白石头大吃一惊。不管大椿树是什么目的吧,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吧,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是不是胡说八道纯粹为了在气概上压倒对方于是就不择手段吧,但他一下子还是抓住了问题的实质打到了白石头的痛处,一下就把白石头逼到了墙角。白石头张张嘴没有话说,再张张嘴还是没有话说,于是只好对世界和老得表扬的错误也如数买单。于是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看来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今后说不得老得。今后说不得老得。」
「既不能怪左轮手枪,也不能怪老得。」「关键还是怪自己。」
「老得还是好老得。老得也不该负这个历史责任。」
这时大椿树倒在那里高兴了,说: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于是从此,在白石头心中,因为过去的老得,大椿树的地位也一下提高了,也开始成了让白石头感到恐惧的一部份。白石头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一切也不怪大椿树,一切也不怪大椿树!」
当以后朋友们问起白石头认不认识老得和大椿树的时候,白石头一方面感到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又在世界上找了一个恐怖附着点而兴奋──不是比恐怖总找不到落点要好吗?──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一方面痛快地答应下来说「认识」,一方面又怕大椿树将来秋后算账有些心虚地说:
「说是认识,但也只是在少年的瓜棚里见过他──可老得舅舅见得人多了,南来北往的人天天不断,我认识老得舅,谁知道老得舅认不认识我呢?──或者说,只能说见过,不敢说认识。」
「大椿树是我表哥,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尿泥。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是认识和消化得还不深刻──于是,怕也不能说认识吧?」
就像买了杂碎要添汤一样,一面用开玩笑的口气来遮挡自己的被动和尴尬,将碗伸了上去:
「大哥,不过了,再给添一碗汤。」
一面用手遮挡住前方如同遮挡前方来的光一样:
「我见不得老得。」
「我见不得大椿树。」
大椿树初听这些传言还很高兴,自命不凡的白石头,也不是不可战胜嘛;迎头痛击一次,还是有进步嘛;但是久而久之,他开始嗅到味道有些不对,认识到这也是白石头阴谋的一部分,于是也像杂碎汤的老板发觉了添汤者的阴谋一样,马上就把铁勺给伸了过来,挡住了白石头恬着脸递上来的碗──也像当年的老得舅一样,用得也是一种玩笑的口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还是别添了,你不过,我还要过呢。」说:「你怎么见不得我呢?你怎么就见不得我爹呢?你真是被我们父子吓坏了呢,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什么阴暗和见不得人的心理在这里装孙子呢?你一开始这样说还没有什么,怎么说着说着我就有些心惊肉跳呢?俺爹在坟里的亡灵都不得安宁。汤不要再添了,话不要再这么说了;如果你还要这么说下去,我就要从反面理解了!」
白石头另一方面的阴谋就这样流产了。在世界上的恐惧又失去了一个附着点,于是整天又开始慌里慌张和魂不守舍。只要别人一提秋天的瓜棚,他就摇着手说:
「以后再不说老得。」
「以后再不说大椿树。」
说着说着无意中又说出一句:
「以后再不说秋天。」
于是无意之中又从另一方面得到灵感,又把这附着点像抓到水里的一根稻草一样加到了1969年的秋天头上,于是又成了:
「我见不得秋天。」
接着开始在遇到秋天的日子里索索发抖和恐惧非常。发抖一阵,大汗淋漓一阵,就像吸过鸦片一样要舒坦一会呢。虽然这阴谋最后也被大椿树发觉了,但秋天是大家的,比不得个人和你爹,于是大椿树也只好作出不屑的态度将手往身后戳了一下──他是多么地不可救药呀,才大度的让了他一码。就让他说秋天去吧,秋天总要过去,寒冬总要来临,到了冬天没有雪花,到了冬天猪血滴在尘土飞扬的地上,已经中年的白石头,这时你不就像寒号鸟一样要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吗?1969年的冬天和秋天固然是大雪纷飞和凉风习习,但是现在你把1996年的冬天和秋天附加到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头上──这时左轮手枪、大椿树和老得舅舅还在其次──你的恐惧不就附加得更加错位和荒唐了吗?我们让你回到1969年,是因为你对1969年和2996年在前三卷里已经附加得够多了,现在让你用一个清明和真诚的现实作为一个铅铊和水桶来拉住它们,没想到你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地又原本照搬地回来和附加上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1969年呆着吗?你非要把你现在和将来的成年人的苦恼和恐惧,生生地加在一个11岁孩子的头上吗?就不能让他们像花朵一样开放过一阵舒心和无忧无虑的生活吗?就不能让他们清静一会儿单纯一些无目的一些吗?就不能忘怀释怀去他妈的一些吗?就不能拋弃现实主义一会儿让我们回到浪漫的因此也是更加现实的1969年一会吗?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合成而是剥离。你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寻找而是拋弃。──请把1969年和1996年或是2996年给剥离开来吧,请暂时让1969年呆在30年前的水中沉稳不动吧,请暂时让1996和2996给孩子们让开一条大路吧。
……
接着我们开始剥开1996或是2996年而回到1969年甚至连业已沉重的叙述中的1969年的秋天和冬天也剥离开了,暂时回到了轻松的1969年的春天和夏天。春天和夏天不涉及大雪及猪血,春天和夏天只有欣欣向荣的草木和花朵。夏天里白天骄阳似火,但晚上凉风习习。那毕竟是一个臭氧层堆积的夏天。骄阳似火的时候我们将茄子放到机井水上去冲,一直将茄子冲得黑紫,然后放到嘴里去吃──它是多么地甘甜;凉风习习的晚上,我们扛着铺盖走到了打麦场。乡村打麦场的天空万籁俱寂,我们头顶上是满天的繁星。我们赤身裸体躺在打麦场上,虽然和这星空有些不太协调,但是我们也有许多感觉和欲言又止呢。村庄这时成了一堆塑像,爹娘早已经进入梦乡。这时我们没有负担──我们还不知道1996年为何物,我们环顾左右,不知言他;我们思绪万千,可又抽不出要说的一丝一缕。我们身边没有姑娘,吕桂花已经离我们而去,牛三斤已经在五矿被狂风中的窗户拍死──生活的诗意一下子全部消释,何况明天或是后天又有几个村里的表姐要嫁人。不嫁人之前,我们看着她并无可爱之处,在一起干活的时候我们还用一块烤焦的白薯来耍弄她;现在她要嫁人了,我们心里倒是对她涌起了无限的深情。她要去的村庄叫什么?她要嫁得人是谁?过去我们想都没有想过,现在我们都格外关心和愤恨。──一个素不相识的东庄表姐──我们的村庄分东庄西庄──嫁到十里之外,在她出嫁的当天晚上,我们竟突发奇想地跑到那个村。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表姐一听我们来自老庄,拉着我们的手,一下就泪流满面。
「我的好兄弟。」
接着嗓子在那里哽咽。站满一屋子的黑瘦小身子,这时像一尊尊塑像一样肃穆。──当我们躺在打麦场想着明天又要有表姐出嫁的时候,而这个表姐我们还对她玩过恶作剧──白薯烤好了而不让她吃,让她在一边干看着,我们都无着无落的哭了。所有的亲人和人们,我们想念你们,在这1969年的打麦场上。从此再没有一个时刻能让我们这群捣子这么胸怀人类和放眼世界了。如果说当时我们只是一种自怜和对自己身体之外事物的敏感和忧愁,是一种少年时代应有的烦恼和胸怀的话,那么当我们成年之后,我们都四处分散和烟消云散了,吕桂花已经变成了一个水缸,出嫁的表姐们都未老先衰地开始头发里藏着麦秸胸前露着一对紫黑的大奶的时候,这时见面再也拉不起手来的时候,我们想到当年的打麦场和新房的味道──表姐,你在出嫁前夜对未来和明天的向往和担心的时候,我们又该说些什么呢?──我们并没有将我们的当年给忘记。我们将我们的小手反扣到我们的后脑勺上,我们将我们黝黑的小身子放倒在一堆麦秸上,我们对着密麻的星空欲言又止。如果这个时候让我们大哭一场也毫不做作,但是我们没有哭,反倒从另一个极端走回来放声唱歌。我们唱什么呢?作为一群十一二岁的乡村孩子,我们又是一群没有自己歌的少年。我们张张嘴,不知该唱什么;我们张张嘴,又不知该唱什么。不但我们不知该唱什么,就是当年的成年人和后来当我们成为成年人之后──不说1969年就说这以后──你们知道自己该唱什么吗?只是在偶尔的兴奋中,不唱就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非要歌之舞之才能将自己发泄出去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唱起了别人给我们谱成和规定的歌──原来我们唱的还是别人。──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唱什么和舞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歌和舞这时仅仅成了我们的一个借助,就好象我们把恐惧附加在谁身上一样,但是那发出的声调和舞起的身姿,毕竟不能确切的表达我们的含义呀。但是,当我们没有自己的歌和自己的舞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这么凑合了,就好象我们没有固定的爱只好博爱一样,就好象我们心里正受着创伤我们见到每一个人都想眼泪汪汪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倾诉一样──哪怕这个时候你碰到一个乞丐也会格外地施舍。在表姐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不管我们唱什么,都像面对满桌的食物没有一碗属于自己的面条或杂碎汤我们还是吃得贼饱一样──最后主人问我们:
「吃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吃得挺好。」
当我们面对着星空前思后想欲言又止心中有说不出的柔情和思念我们没有别的渠道可以发泄只好把痛哭改成唱歌而又没有自己的歌于是就失去目标和没有固定的目标胡唱一番之后主人问:
「唱得怎么样?」
我们郑重地抹着脸上的泪说:
「唱得挺好。」
「唱得挺过瘾。」
当然我们唱着唱着,就超越歌词动了真情。当时我们爱唱的1969年的歌曲有三:
一,《南飞的大雁》──歌曰: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革命战士永远想念毛主席
敬爱的毛主席
请您放心
革命战士为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闯
革命战士永远跟您闹革命
……
在这寂静和星空满天的乡村夜晚,我们唱得柔情似水和壮怀激烈。甚至我们觉得歌词仅仅就这么两段,还不够我们抒情的。我们的情怀还没有到抒到极致一切还意犹未尽歌词怎么像兔子尾巴一样就没有了呢?我们对歌曲没有第三段第四段对一切没有第三段和第四段的歌曲都愤怒无比。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什么还没来得及对毛主席说呢。我们少年的孤寂和烦恼,我们对世界未来不可把握的担忧和向往,我们对表姐们、对吕桂花、特别是根据歌词大意对南飞的雁对自身对异性当然说起来也有些对毛主席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毛主席于是这里的毛主席也就概念化拟人化和私人化了,我们就在「毛主席」里面偷梁换柱和加了许多私情──的感情到哪里去寄托?我们在一个革命化的语录口号横行和高唱的年代能够这样夹带私情,也证明我们的故乡和人民是多么地富有生命力和压抑不住的想象力呀,又是多么地善于将具体拟化成抽象呀──让惊心动魄的革命一下就变成私人感情的寄托和乡村夜晚的思念了。唱着唱着,我们甚至连歌词和曲调本身都超越了呢,我们已经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和喊的什么这时唱什么和喊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那里唱和喊也就够了,于是我们无边的思念和情感,一群乡下孩子对世界和未来的终极关怀包括对自己的伤感、敏感和对不可知的畏惧,全部在一只南飞的大雁身上喷薄而出了。不只是寄托,还是喷涌──除了表姐出嫁,那时我们对自己最为担心的是──特别是看到自己指头出血或是在暮色和炊烟中看到无边袤远的宇宙时──我们已经开始担心自己与世界关系的根本:
假如我明天死了怎么办?
我明天会死吗?
我什么时候死?
……
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的在那里索索发抖。就在那里想喊想哭和想跪到地上去乞求上苍。等你情绪稍微平静之后,接着你的疑问和担心会转化成:
我还没有接触过异性,什么时候接触异性我又不知道,那么我会在接触异性之前死掉吗?──虽然这个事实还没有到来,但是这样一个问题本身也够叫我恐怖和担忧的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就在世界上白走一遭;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连异性是什么样和与异性疯狂地在一起是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
当你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接着你的担忧又会渐渐地将目的固定化。这时你会想:
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异性在哪里?她现在生活在世界上的什么角落?
……
接着你对世界都心疼的哭了。这时你的思念和具体的延伸可不就附加到表姐和伟人身上了吗?──30的年后你看到古往今来的诗人往往都把伟人虚拟成「美人」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灯下阅读的时候你还不理解,现在你就理解了。本来一切的诘问和担心都是不可名状和无可叙说的,现在因为拟人和具体的开始,你也就和随便那一首歌的情绪同流合污和一拍即合。南飞的大雁、表姐和毛主席就是我们的「美人」──大雁和表姐无足轻重,但是敬爱的毛主席,请你在天之灵原谅我们,30年前我们对您老人家的偷梁换柱和横加猜想毫无恶意,就像30年后我们看到京城的面的和修自行车的铺子里都挂的都是您的头像,我们会陡然产生一种思念一样。歌曲只是我们一种无边情绪的寄托。未来的姑娘,也仅仅是一个附着物。我们担忧着具体,但我们的思念和担忧却又远远超越了这些具象。是在具体之中,又在具体之上。是在云雾之中,又在云雾之上──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心绪才能和广袤无边和浩瀚如烟的星空相匹配呢,我们才能和毛主席晚年对于哲学和人类的思考殊途同归呢。在这样的夜空和这样的打麦场上,不要说南飞的大雁,就是北飞和北非的大雁,不管他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都没有一首歌曲能够代表我们的情绪和我们的心呀──我们和您,毛主席。于是我们也就干脆不挑拣了。倒是什么歌曲对我们都一样了。我们也就随便找到一首歌曲在那里唱起来喊起来歌起来舞起来唱着唱着我们就自动到达了我们的中心、我们的所知和我们的独处──思念和担忧这时也显得十分外在化了。到了第二天你们还问: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打麦场上唱歌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你们又在唱革命歌曲了?」
我们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又在思念毛主席了?」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上去你们唱得还是挺动情和挺激动的。」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唱着唱着都哭了吧?」
我们郑重地点了点头。
……
虽然你们说的一切都不着边际和隔靴搔痒,但是你们说得都对。于是我们又在这里毫无分歧地达成一致了。──也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思念毛主席的《南飞的大雁》的歌词只有两段是不够的。我们的思念怎么能用两段概括呢?怎么能让这些情绪拦腰斩断和戛然而止呢?──大雁南飞之后,我们的思绪到了无边也就稳定和踏实了。我们飞跃了将来、无边、宇宙、生死、异性、吕桂花、表姐──在这一切敏感、伤感和伤心的情绪暂时过去还没有卷土重来的空挡里,就好象我们成年之后在两个恐惧之间的空档里一样,我们集体都放下心来了。一个风潮刚刚过去,另一个风潮还没有来临呢。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又爽朗起来。不要以为我们的童年全是忧愁的岁月,我们在忧愁和忧愁之间,也有笑语欢声的爽朗和不顾一切的蛮野呢。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在话下,包括将来、无边、宇宙、生死、属于你的异性、吕桂花和表姐。我们已经拋弃了抽象,现在我们只对具体和现在感兴趣。我们开始调皮、戏嬉和胡闹──不遵守世界的一切既定、规矩和路线。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朗朗世界,荡荡乾坤,打麦场上一片光明,我们不爽朗谁爽朗?我们不高歌谁高歌?于是就又引吭高歌起来。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再唱忧愁的歌,我们要让歌声昂扬起来──当然就是昂扬,我们也没有自己的歌,但是因为我们在爽朗之前对忧愁和恐惧的歌唱已经有了实践了,这时我们的调皮、戏嬉和胡闹,我们的爽朗和昂扬也就有经验可以借鉴了。世界本来就有一条规律,相反的两极,不同的情绪,到头来都是殊途同归的。就像世界上虽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但是世界上也没有绝对的爱和绝对的恨──爱和恨是可以转化有时爱才是恨和恨才是爱一样。于是我们也就毫不费力地捡起了一个或者说是顺手牵羊拾起一个歌曲在那里引吭高歌地唱上了,就开始抒发我们的革命豪情和爽朗的开心和寄托了,就开始表达我们的壮志和胸怀,诉说我们的追求和目标了。在一种共同的豪情下,我们突然感到有些杰出人物也不算什么了,他不过也是借着一时而不是全部的情绪暂时忘了忧愁和恐惧只是怀揣着月亮升起时候的爽朗和决心就上路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是片面的只知道爱和恨的单纯含义只知道朋友就是朋友敌人就是敌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于是他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过是我们这群捣子中的片面者我们不管他背离了瓜田而我们还是瓜田中的一群面瓜的事实我们就判定我们相差无几说不定我们比他们还更全面更豪爽于是我们也就居高临下地更加宽慰和放心了。我们也就更加大胆地可以高唱可以随便挑什么歌了。挑什么歌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歌都能同样寄托我们的豪爽和昂扬──在当时乡村的舞台上,那些匆忙上马和土法上马的村庄剧团所唱的样板戏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兴奋和欢乐呀。──家家还有一个小喇叭,一根电线扯过来,「哇里哇啦」就唱起了样板戏──我们每天在舞台上和喇叭里听的都是这个,我们自己就变成了胡传奎和阿庆嫂──胡传奎问得好:阿庆呢?就好象是问吕桂花:老王呢?或者是:牛三斤呢?──我们看到舞台上的铁梅和喜儿,就好象突然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姑娘。这时她们唱的什么就像我们在打麦场上要唱什么一样是不重要的。我们看着你在那里穿著戏服和打着胭脂在马灯下走来走去,我们幻想你下了舞台就跟我们回家。台下人头攒动,我们大呼小叫。谁说我们乡下少年没有情调和不注重气氛呢?这就是我们和时代共同携手创造的一例。就好象30年后我们作为民工进城,你也能在街头看到我们穿著廉价的西装满怀豪情地站在街头向自行车人流中的姑娘乜来乜去呢。──那是一个让人兴奋的年代。台上唱着唱着,还突然伸出两只长号,等铁梅的拖腔唱完,抓住尾巴再「嘟嘟──」地怀念一阵。除了台下和台上,我们还特别关心后台的一切呢──我们爬上台子钻到幕布之中。阿庆嫂和铁梅在台上互不相干,怎么到了后台就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呢?──她们在说些什么?座山雕和喜儿原来是夫妻。郭建光和刘副官原来在后台是一个人。阿庆嫂和铁梅,还有喜儿和柯湘,为什么突然钻出幕布向黑暗的野地里走去了呢?她们要去干什么?杨白劳也想跟着去,被一群戏中的英雄妇女给哄笑着赶了回来。这时小猪蛋和大椿树故作聪明地说──其实他们不说我们还能不知道吗?现在他们自作主张地将这神秘给挑破了,反倒让我们气愤──:
「她们肯定撒尿去了。」
「这是女人的习惯,撒尿也要结伴。」
「她们要走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才解裤子呢。」
「看,她们已经蹲下了。」
「她们已经撒尿了。」
……
卷四03之外声音与春夏秋冬.3
接着大家就不说话了。不知道谁还愤怒地吐了一口痰。这时我们又有一个担忧:她们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够了,千万不要解大便。撒尿对我们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坏了我们的幻想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白石头养成了不但关心前台还关心后台,不但关心桌上的菜还关心厨房剥葱剥蒜的习惯。最后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还是反映到艺术上他就比我们深刻了。当别人赞扬他的时候,他就往往会不着边际地自言自语或是喃喃自语地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
所以当一群捣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麦场上要告别担忧和恐惧唱一下豪放和爽朗的歌时,大家就开始在八个样板戏中挑来挑去。幸好是一花独放,让我们挑选起来不伤脑筋。我们不用费什么劲当然还是费了很大劲大家对待八个样板戏就像拣烂梨或是挑烂桃一样在那里扒来拣去──正因为是八个,意见也不太好统一呢;只是拣到最后,筐里已经没有什么烂梨可供挑拣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压倒多数排除了胡传奎和阿庆嫂、铁梅、喜儿还有不争气的杨白劳──女儿都让人骗去,你还喝什么卤水呢?──终于选到了郭建光头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颗青松》。我们的捣子正好是18个,大猪蛋、大椿树、秃老顶和刘老扁、小刘儿和白石头……还不是18颗烂梨一样的青松吗?于是我们就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我们心中的1969年的打麦场上的豪放和爽朗。冰盘一样的大月亮,就在我们的合唱声中冉冉升起。
要学那
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多大的汽派,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我们无往而不胜。让他们都见鬼去吧。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们再不是那悲悲切切和庸人自扰的人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们的胸怀一下就开阔了。妈的,还有什么恐惧和担心的?为什么非要在恐惧和恐惧之间夹缝里求生存呢?我们不怕!一切的恐惧和烦恼,就当作是对我们的修炼吧。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成为我们的附着物吧。当我恐惧你们一切的时候,我也就一切都不怕了。当我对你们的一切都胆颤心惊和不知暴风雨什么时候会来的时候,我也就无往而不胜了。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一些吧!)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枝如铁
干如铜
伤痕累累
倔强峥嵘
崇高品德人称颂
俺十八个伤病员
要成为十八颗青松
……
但是我们和18个伤病员还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受伤之后的坚强不屈,但是因为我们受伤部位的不同,你们受的是外在的枪伤,我们受的是心中的创痛,于是我们在豪爽的同时,也不像你们那么干脆呢。我们在豪爽的同时,还有一种对从无见过面的朋友和从来没有见过的远方的呼应和怀念呢。还有一种「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感觉呢。我们在唱出豪情的同时,还生发出一种温柔、怀念和迎接的意味,于是它就和前边的伤感和恐惧有了遥相呼应的效果我们的感觉就进入一个自己的信道而不是别人的歌词。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唱出的才是自己的歌而不仅仅是样板戏。我们唱的不单有前台还有后台,不单有指导员还有阿庆和阿庆嫂,不但有这出戏里的阿庆和阿庆嫂,还有别的戏里的铁梅和喜儿呢,不但有戏之内,还有戏之外月光之下的小便。不但有与这戏有关的一切,还有和这一切没有关系的朋友和亲人呢,不但有已经出嫁和就要出嫁的表姐,还有已经和我们离婚的吕桂花和已经被窗户拍死的牛三斤呢,不但有这些我们认识的亲人,还有那些我们不认识的大路上行走的所有面善和和蔼的人──亲爱的叔叔大爷们,我们肯定能一见如故──甚至包括那些我们一见就发怵的人,现在也在我们的思念之中。30年后,白石头在一次酒宴上碰到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饭前饭后,都对这女人照顾得格外体贴;酒没喝完,就主动给她加满了;话没说完,就给她找好落脚的余地又挑出一个新的话头;酒宴结束了,白石头又彬彬有礼地替她穿上了外衣。这女人被白石头弄得兴奋异常,以为徐娘半老又找到了知音千年的铁树今天又开了花──要梅开二度了吗?于是在穿好衣服之后没有立即走人,站在那里像刚才谈话一样等着白石头再提出新的安置──总不能挑动半天而没有结果吧?但是这时白石头彬彬有礼地说:
「请你回家之后,特别地替我感谢你丈夫。」
这女人一下楞在了那里。以为是白石头对她的戏弄。于是脱口而出毫不冷静地问:
「为什么?」
白石头答:
「上次在一个饭店的大堂里陌路相逢,他对我竟是那么地和蔼可亲!」
这个女人马上从另一种庸常的意义上来理解这句话,以为他说的不是事实和他的真实的心情,而是对她年龄和徐娘半老的后悔──挑动了半天,又悬崖勒马了,于是就大怒──还好,出于身份和教养,没有跟他马上翻脸和破口大骂,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蹬着自己的高跟鞋「蹬蹬」而去。一下倒是把白石头尴在了那里。这时有朋友上来劝他,说:
「这样的女人,不要理她。」
或者:「这样的女人,你招她干什么?」
或者:「没看人家多大年龄了?」
或者:「你这戏做得是过头了一些。」「换谁都得跟你急。」
连朋友都把这事当成了假戏真做。这时白石头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呀。我是真想感谢她的丈夫。30年前我就想感谢这种人。不将这种感谢表达出来我就如鲠在喉。为了表达一个感谢也真是为难呀。如果我直接给他本人打电话,他肯定不会当真,以为我在戏弄他;今天见着他夫人了,我以为找到了一个曲折的机会──这就不是两点论而是三点论了吗?这就不存在误会了吧?这就可以通过传导把对一个人的感激传导到另一个人身上了吧?──谁知弄来弄去,还是被当成一场误会和戏弄了。」
但在30年前,我们却毫不自知地将我们的友善、思念和感谢表达给了天下所有的人。亲爱的人啊,都聚集到我们的打麦场上来吧。我们甚至有一种:
呦呦鹿鸣
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的感觉呢。这就使我们的豪情不空洞了。这就使我们的豪情从郭建光空洞的口号和概念中飞升出来了。──谁知30年后倒让白石头自食其果呢?在30年前,当我们度过了担忧、恐惧,豪情和温柔之后,我们的情绪还没有结束呢,我们还有一种经过分离、流落、千难万险和千山万水之后寻找和重逢和情绪要表达呢。我们要求的不但是恐惧和豪情──单单有这些过程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在结尾的时候来一个中国戏剧中的传统的大团圆。单单有一种寻找是不够的,寻找之后还得有一种重逢。只有等我们安全地度过这感情的三阶段虽然历经艰险最后也算团圆和重逢了平安着陆了我们才觉得在乡村打麦场上的一个夜晚没有虚度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安然入梦呢。睡觉之前想一想,恐惧度过了吗?度过了;豪情度过了吗?度过了;寻找之后,有了团圆和重逢吗?有了;生活中的一切苦甜酸辣──一生的过程让我们一晚都经过了,最终还能平安着陆和平安健在;好人一生平安;大哥大哥你好吗?好;你到底有几个小妹妹,到处都是;只要你能过得好,过得不错;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现在就在打麦场……于是也就安然和幸福地合上我们十一二岁的听着样板戏长大的一代少年的眼睛了。我们困了。──在一个貌似单调的年代里,我们过得一点也不单调反倒更显得丰富多彩。──那么这个经过寻找又得到重逢的辛酸而又起伏的大团圆结局从哪里来呢?从《白毛女》中来。爹死了。娘嫁了。情人走了。地主把她强奸了。一个人逃到了大山里。在山洞生下一个孩子。一块石头将孩子给砸死了──理由仅仅是:不给这强奸者留后代。三年过去了。头发一缕缕变成了白色……终于,太阳出来了。地主被打倒了。情人回来了。接着就开始寻找喜儿和白毛女。恰恰在山洞里给找着了。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喜儿走出了山洞,情人大春穿著一身崭新的军服站到她的面前。这个时候她能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她能唱什么呢?人间的辛酸和悲欢离合都集中到了这里。你也是百感交集。于是我们心中的姑娘和喜儿──这个时候18棵青松谁不想变成大春呢?谁不想毫无风险地事后保护一下她呢?──当初地主抢她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但是我们的喜儿已经原谅了这一切。她历经艰险现在什么都想通了。她达到的境界倒是比大春还高出一筹。不再计较过去和往事了。成群结队的乡亲们涌到了她的面前。这时她倒产生了怀疑:这一切是真的吗?眼前的一群人是谁?这个穿著崭新军装站在她面前的人又是谁?──她一下反倒迷糊了。这时乡亲们流着热泪高唱着提醒她──这一段主要由大猪蛋和大椿树合唱: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
哎嘿依喝呦
黑暗的日子过去了
灿烂的今天到来了
……
接着大家一声长喝和长和: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
……
这时大家轮流扮演喜儿──这时的喜儿竟把大家和大家的合唱撇开到了一边,只认真想着面前穿军装的那一个人──倒是在这一点上,大家对喜儿稍稍有些不满意,这把合唱和提醒的我们置于何地?但是由于戏文是这样规定的,而戏文是什么对于我们又是不重要的,所以我们也就不与她计较就由着她的性儿唱了──倒是这唱词一出口,它的柔情和执着,一下又让我们感动和投入了。我们轮流唱着:
看眼前
是谁人
又面熟来又面生
(多么深刻和无处不在的人生哲理。也就不去说它了。)
(接着突然喊叫:)
他──
他是大春──
……
凉风习习的打麦场上,最后我们把结局归结到喜儿和大春身上,怀揣着两个人的重逢和激动,忘掉了自己的一切恐惧和烦恼,忧愁和哀伤,豪爽和温柔──开始在一堆麦秸中入睡了。
(当然在温柔和烦恼的夏夜里,我们也相互启发地一个个学会了自渎和手淫。世界上的第一次,给了我们多大的摇动和震撼呀。而往往这又和样板戏中的女主角有些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不管处在什么年代我们都能学会这一点就好象我们历来不同意伟大的时代才能造就伟大的人物这一论断因为事实上和历史上恰好相反倒是不怎么样的时代纷争乱世才能造就伟大的人物一样,或者说伟大的人物生长在什么时代才是那个时代的幸运的角度来说,我们也得感谢1969年的革命歌曲和革命样板戏呀。)
接着我们说一说那春暖花开的春天吧。在这1996年的春天就要来临的时候。远看一切皆无,近看草木青青。春暖江水鸭先知。看不清的野花,开满了我们的田野。花团锦簇的桃花,烧红了我们的山岗。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溽黄了我们的大地。连蚯蚓都醒来了。各种冬眠的小动物都从泥土里露出头来挣扎摇摆着它们的身子向我们露出了狰狞的微笑。30年前,在这草木惊心的季节里,连我们一群小捣子都一下变得腼腆了,一下子对前途和未来失去了把握。一节节往上生长的草木,就茂盛在我们身边;葱茏花开的现实,就摆在我们面前──30年中,在人生征途上培养过我们的人都一个个开始故去了,世界上开始渐渐留下光秃秃的我们。当你们一茬茬一代代罩到我们头上的时候,我们因为这头上一层层和一茬茬的覆盖被压得透不过气来而感到愤怒:有你们在我们头上,哪里还有我们的出头之日呢?哪里还有我们这群捣子的春天呢?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之天下──都是一层层一茬茬成年人的天下,到处没有我们的插脚之地。但是突然有这么一天,头顶上的一层层和一茬茬开始不存在了──你不存在和不笼罩得这么突然让我们措手不及,我们一下就感到光秃秃的就好象冬去春来的时光我们一下摘下头顶的棉帽子一样还有些不习惯呢。有笼罩和覆盖的时候我们讨厌这种笼罩、覆盖感到是一种压迫,当这笼罩和覆盖一下子退去因为这种退去世界开始在我们面前露出狰狞的真面目时,我们才突然觉得要单独面对这个世界和面对我们已经长大了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个事实的恐惧。同时,当成年人因为他们的退去把世界交到我们手里的时候,我们才感到时光的流逝真他妈的快其实这个时候我们已经错过了成年人的年龄腿脚也已经感到不灵便了自己也已经开始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感到把世界交到我们手里看着世界上都是我们这群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人在把握今日之域中到处走的都是我们的人也同样恐怖。不比上一茬老态龙钟的人走在这个世界上好到哪里去。这时我们就怀疑这个世界单纯是因为时间在行走吗?这是一种真实吗?我们过去那么讨厌和反抗过我们的前辈。但是当我们成为前辈的时候,我们又对这些已经不存在的前辈感到格外的伤感和怀念呢。这个时候我们又会怎么看待和对待那些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又在一茬茬和一层层成长的后来者和小捣子们呢?就像当我们身处1996年的时候,如何看待1969呢?我们能因为顾及他们而舍弃自己吗?我们的前辈没有那么做过,你们肯定也不会那么做。那么多性格非凡的前人在临终的时候都露出了一根狐狸尾巴想你也不会例外。只是:等你们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世界也就露出了倪端你们的末日就要到了──离你把手里的一切交给后来捣子们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这个时候你再回首过去,你唯一能够说的也是前人已经说过的当时你看起来毫无新意现在你才有了深刻的理解觉得这句话说得是多么地不俗、宽容、深刻和让人思量,它就是2049年的春天里相继离去的秃老顶、大猪蛋、大椿树、小刘儿……等人说的──有这么一帮弟兄都在同一个春天离开这个已经让人感到庸俗和讨厌的世界,对于他们也是一种温暖和安慰──大家一句共同的话就是:
扯淡。
除了这句共同的话,秃老顶还说:
「原来一直以为长辈不懂事,后来才知道长辈什么都知道,他们就是不说罢了。」
大猪蛋说:
「恐惧原来就像梦里的一洼水。」
大椿树说:
「现在我理解春天了。」
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小刘儿一辈子胡涂,这个时候竟用那么家常的语言,说出了让大家终于为他转变而欣慰的话来。他说:「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离去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呢?」
虽然这句话让后来得势的捣子们有些不高兴,但是因为他说过这句话就欣然离去了──对于后来者也是一种解脱,于是他们也违心地说小刘儿终于懂事了──能得到这样盖棺论定的评价,对于糊里胡涂一生的小刘儿大爷来讲已经是不容易了。因为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已经从精神上堕落成一个捡烂纸的拾荒人地步了。──在他脑子清醒的时候,他喃喃自语地说,其实他人生的最大理想,是能够到故乡一个乡镇工厂门口去当把门的大爷。但这个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了。──由于他在某些方面还有些贡献,现在也算一个德高望重的社会贤达,后来的一个领导人其实这个人也就是前朝某个捣子的转世趁着春节之前到医院的病房里去慰问他,他在那里抓着领导人的手喃喃地说:
「这个工作我能干好呀。谁给我叫一声『大爷』,我就让他过去;谁对我态度不好,我就不让他过。」
在这种严肃的政治场合,说出这样不着腔调的话,让电视台的记者都大吃一惊,这怎么象全国人民转播?没想到这个时候领导人也心有灵犀,为了这句喃喃的话,竟突然有些伤感,他在那里握着小刘儿的手说:
「大爷,其实我也想去干这样的工作。」
接着又说:「现在我给你叫一声『大爷』,你就让我过去吧。」
……
谁知当天晚上新闻一播出来,效果竟出奇的好,领导人一下因这出人意料的回答威信往上提高了三个百分点。因为一个想当把门老头的公仆,还能不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公仆吗?还能不对我们的国家尽心竭力吗?
……
春风杨柳,拂扫着我们的生活。虫儿虫儿你说话吧,鸟儿鸟儿你唱歌吧,大雁大雁你飞走吧,斑鸠斑鸠你回来吧。我们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在那青青的麦地里撵着飞舞的斑鸠奔跑。我们把飞舞的斑鸠捉到瓶子里,拿回家压到我们的尿盆下,等着第二天娘去喂鸡。一望无际的青青的麦田──麦田里还长出许多嫩绿的青菜可以下饭呢,烧得西天通红的火云,炊烟四起的村庄,暮色中孩子们在远处的呼喊──30多年后,白石头还在京城家里的阳台上听到这些呼喊呢。这种不绝于耳的阵阵呼喊,构成了白石头爱静而倾听的习惯。有时和朋友们在一起谈话,看他在那里静耳倾听──一言不发,身子向前倾着──似乎是在倾听朋友的谈话,但一场话谈下来,让他复述一遍,他往往又不得要领,重要的他都给漏过去了,枝枝节节他倒记在心中。这时朋友们就有些不满意了,说你在那里听什么?白石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般他是不暴露自己的,现在也是被逼急了,逼到墙角和一隅,只好实话实说地说:
「我在那里听斑鸠呢。」
朋友就以为他又在拿着往事故作深沉,或者是一种矫情也不过分顶多算是不着腔调,于是对白石头不屑地摇了摇头。说:
「我们还不如一个斑鸠吗?」
「我们是斑鸠吗?」
「这孩子越来越矫情了。」
「这孩子本来挺老实的,现在变得有些做作了。」
这倒让白石头急了。等朋友走后,他往往要粗暴地说上一句:
「世界都变成了这样,你让我怎么不做作呢?」
「我真是在听斑鸠。」
有时在酒店的大堂里,随着飞扬的音乐,他听着听着,就在那里入了迷,这时耳朵里只剩下音乐而忘记了朋友和他的谈话。朋友一场话谈下来,见他没有任何反映,脸上只是露着对音乐的傻笑,这时朋友倒是比他过去听斑鸠还能原谅他一些,毕竟他不是拋弃朋友回到往事而是在重视朋友身边正在发生的音乐。于是朋友就不追究谈话了,还对白石头有些善意的赞扬:
「白石头是越来越醉心于音乐了。你从音乐里听到了什么呢?」
本来白石头老实地回答应该是:
「我听到了斑鸠在暮色的麦田里飞舞的声音。」
但是接受以前的教训,他不敢这么老实说话了──这时的白石头,早已明白说谎的益处。不说谎的时候,往往不能过关;随便撒它一个谎,倒是能瞒天过海。本来他在听着斑鸠的同时,还想起了村里的表姐和吕桂花,但他一脸严肃地说:
「我听到了万象的声音。」
于是大家给他鼓起掌来。说这句话回答得既深刻又有力量,从音乐中听出了万象。但是久而久之,大家见他一次次回答的都是万象,万象成了他的避风港,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原来他又是在糊弄我们,又开始有些不满意了。于是等他下次再回答:
「我是在听万象的声音。」
大家就不鼓掌了。倒在那里鼓着眼睛看他。渐渐大家都不理白石头了,背后说:
「白石头怎么堕落到这种地步了?一次次都在撒谎。」
「听他10句话,能有一句话是真的就不错了。」
当这话传到白石头耳朵里时,白石头倒是发怒了:
「我说实话你们说我矫情,我说假话你们又怪它不真,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于是在那里叹息:「做个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呀。」
听到这句话,大家倒是马上说:「这恐怕是他说的唯一的怀有真情实感的实话了。」
到医院看望白石头的那个领导人听到大家的议论──也是久而久之,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听说现在的白石头说谎成性,说真话就像假话一样,说假话倒是像真话一样,在那里脱口而出:
「没想到这白石头还真是一个天才。」
「连他说过的把大门,看来也不能当真了。」
接着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因为他正赶着去接见一个外国元首呢,于是又对左右故作开玩笑地说──这次倒让人看出是假的:
「小时候和白石头一块玩,没有发现他有这个优点。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在一旁看衣服;我们到村西池塘里游泳,他也总是在看衣服。现在变得无所畏惧了?在游泳中也学会游泳了?」
但接着在接见外国元首时,他也变成了白石头,总是在那里侧耳倾听,自始至终没发表任何评说。等这个外国元首退休之后,在回忆录中写到这一场面时写道:
看到他在那里只是微笑着倾听而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当时认为他是一个傻子,过后才明白这是一个泱泱大国之尊的和蔼和谦虚,话都让我说了,说什么他都点头──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虚怀若谷的领导──真是人民的福气──和国与国之间的对话呢?也许这就是他们语言中所说的大智若愚吧?
……
当领导人读到这个回忆录的时候,竟在那里开心地笑了。他提笔在这段回忆录旁批道:
其实不然,我当时若有所思。
接着还不足兴,又批道:
我正在倾听1969年春天里斑鸠飞舞的声音。
……
记得当时在斑鸠飞舞的声音中还有一种不协调的伴奏呢,那就是秃老顶一边倒腾着小腿跑,一边嘴里「哔里叭啦」吹着一个他个人拥有的琉璃喇叭──琉璃喇叭中间那一片上下起伏的可怜的薄玻璃,就有我们的空气中振动。这伴奏既有点像30年后足球场上的声音,又有点像当时样板戏的舞台上在演员拖腔后伸出来的两只大喇叭,在那里「呜里哇啦」地吹上一阵。我们在这琉璃喇叭的伴奏声中,开始和斑鸠共同奔跑、飞舞在青青的麦草地上。我们乐而忘返。我们乐不思蜀。没有这只琉璃喇叭,也构不成当年捉斑鸠的气氛,但是30年后,我们只记得当年的斑鸠和自己,却忘记了这只琉璃喇叭。在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的时候,也忘记了当年提供这只喇叭的秃老顶。我们也是过河折桥,我们也是忘恩负义。还是有一次白石头和秃老顶在一起谈话──故人相见,白石头又在那里有些激动和人来疯,有些喃喃自语和犯了老年痴呆症,又开始说起了30年前的春天、花朵、夕阳、暮色、炊烟、声音、青青的麦苗和飞舞的斑鸠、或是青青的斑鸠和飞舞的花朵……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见说到那只琉璃喇叭。最后还是秃老顶憋不住了,终于伸出他那只已经被炸掉三个手指30年后就成了一堆肉疙瘩的左手──但秃老顶也已经成熟了,又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
「记得当时还有一只琉璃喇叭吧?」
白石头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等终于想起来后,又好象是自己有了一个什么新发现──过去的往事就更加汹涌和澎拜了,马上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说:
「可不,我们怎么一下就忘记了那只喇叭呢?说起来那只喇叭──公平而论,并不比冬天的雪、猪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给我们带来的启发和愉快少呀,它们本来是应该具有同等的地位呀,怎么最后弄得只有冬天的雪和血、只有瓜田和样板戏,只有斑鸠而拉下了琉璃喇叭呢?这也是一个冤案呢!这也应该平反呢!这也应该大书特书呢!……」
说到这里白石头突然有些醒悟了,开始犹疑地问秃老顶:
「那只喇叭──作为30年前的春天的道具──是你提供的吧?」
这时秃老顶自信地点了点头:「可不,是那年春上俺姨串亲戚送给我的。」
又说:「俺姨没来之前,你们谁见过琉璃喇叭呢?」
「俗话说:琉璃喇叭还吹三吹呢。我们却吹了整整一个春天。」
白石头止住秃老顶的话头,又在那里激动了,甚至拍了一下秃老顶的秃头:
「那就更应该大书特书了──这倒不是从我们之间的私情出发,当时的喇叭不管是谁提供的,都应该在历史上留下一笔,不然冬天,秋天和夏天都有道具,单单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就缺了一块──天缺一角──不成?──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那只琉璃喇叭再也不能埋没了。──我说刚才说着说着和写着写着就有些不对劲开始感到没劲了呢,原来是忘了一只琉璃喇叭。──请秃老顶表哥原谅──因为我从当年的季节一入手,就乱了层次,不是按春夏秋冬的秩序走,而是为了大雪满弓刀的方便,一下就扎到了冬天里──秩序乱了,程序颠倒了,于是一错就不可收拾,就不是春夏秋冬而成了冬秋夏春了,就忘了这只琉璃喇叭了。──现在到了还它一个应有的历史地位的时候了!」
看着白石头在那里说得激动,秃老顶又有些得寸进尺和得陇望蜀,开始在那里拉开架式摆上了老资格,开始用慢悠悠的拖腔──而且还自顾自地点上了一根烟──说:
「说到历史地位,我觉得我这只琉璃喇叭不单应该和冬天的雪和血、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摆到一起,你就是把它和你到三矿接煤车、给五矿打电话接着和五矿那只大喇叭摆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时白石头头脑就有些清醒了。一下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如果再不控制和压抑一下,就有些矫枉过正和将历史整个给翻过来的可能。于是首先压抑住自己的激动,在那里故伎重演地开始一言不发,只听秃老顶诉说。似乎是在倾听,又似乎是首先回到了当年──无法顾及眼前的评价,或对眼前的评价无可无不可。这倒一下把秃老顶给弄毛了,突然停在那里不说了。这时白石头才──也──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也开始慢悠悠地用着拖腔说:
「你要这样的要求,我就没办法喽──喇叭重要,但喇叭不也就是一只喇叭吗?它不就是捉斑鸠时一种的伴奏吗?──斑鸠是主题,还是喇叭是主题?连斑鸠都超越不了,何谈其它?──你是要恶仆欺主吗?──要把它的地位放得过高,人们就要这样反问了。──本来把它和冬雪和猪血、瓜田和样板戏放到同等的地位,我都怀疑大家会不会有看法,冬雪和猪血、瓜田和样板戏,毕竟都像斑鸠一样是一个主题,能够代表一个季节,你这只给主题伴奏的小喇叭能代表一个季节吗?我看能把它和样板戏里的伴奏喇叭放到一起就不错了,怎么又要和三矿的煤车和给五矿打电话和五矿那只大高音喇叭相提并论呢?喇叭相似,但声音不同呀──我倒不是非要说我那个煤车和喇叭有什么特别高深、与众不同和高不可攀的地方,我只是想说具体事物还要是要具体分析,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评价不了你的琉璃喇叭,我可以不评价嘛;我提不起这只琉璃喇叭,我可以不提嘛──现在我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把它忘记,原来它是一个惹不得的马蜂窝──既然这样,我知错就改好不好?我提错了和评价错了,我现在用ctrl+Y把它删了不就成了?既然我吃不了这馍要兜着走,我现在干脆不吃不就成了?既然我降不了这大个儿,我干脆不降不就得了?……」
接着白石头真在那里摔盆打碗,真要从计算机上将上一段删去。秃老顶这时就傻了眼──权力在谁手里掌握着是多么重要哇,也感到自己刚才要求得太过分了,有些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琉璃喇叭和过低地估计了白石头清醒的速度──看似患了老年痴呆症,谁知一到关键时候清醒得还挺快,于是态度马上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开始恬着脸故伎重演地用开玩笑的口气来解脱自己,开始做出挽狂澜于即倒的样子,上去一把搂住白石头笑着说:
「看,说着说着你就生气了。我说错了好hh?我把自己说高了好吗?你现在不用把我这喇叭放到煤车和五矿喇叭的高度了,只放到冬天的雪和塞外的雪、冬天的血和老得的瓜田和郭建光的样板戏里也就行了。」
又用开玩笑的口气给双方找台阶:
「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一说三矿的煤车和五矿的电话,就像是挖了你的祖坟一样。现在是你操刀,过去小刘儿操刀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不经玩的。」
这时白石头的情绪还没有转过来呢。还在那里摊着手说:
「你要说小刘儿好,那你现在找小刘儿去好了。」
秃老顶又知自己说错了,只好又在那里恬着脸说:
「小刘儿已经像纳伊夫一样退休了,我找他还有什么用?事到如今我只能找你了。就请老弟高抬贵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现在看过去,就算为了我崩掉三个指头的左手,你就把我的小喇叭放到适当的位置吧。」
……
但是,现在再找适当的位置,也适当不到哪里去了──本来还可以适当,现在就更加不能适当了。一个大好的春天,没有喇叭点缀又怎么了?没有喇叭春天就不来了吗?斑鸠就不捉了吗?「哔哩叭啦」的一个琉璃喇叭,还想风光30年吗?──但是,如果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当时的喇叭还是起到了呼唤春天、麦苗、斑鸠、炊烟和暮色的作用。没有这只琉璃喇叭,还是使我们的春天万马齐喑,还是给30年后的回忆少了一点春天的具象。依稀记得因为这只喇叭的到来,确实使我们兴奋过一阵子;为了拿到这支琉璃喇叭亲自吹一下,让它「劈吧」「劈吧」在自己手里响两声,我们当时要看秃老顶半天脸色呢──要不秃老顶怎么会在30年后重提这支喇叭时那么兴奋和要找回它的历史价值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年这支琉璃喇叭,对于秃老顶在一群小捣子中间地位的提高,真是有些三矿的煤车和五矿的电话之于白石头的意义呢;但是因为时过境迁,因为一切历史都是为了给现实服务这个历史特性,为了大家的安定同时也是为了不使秃老顶过于昏了头,我们就不要再在历史的汪洋中拼命打捞一只小喇叭了──但当时拿着这只喇叭,吹起来该用多大的力气,是大了还是小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我们都要局促不安地请教秃老顶半天呢。秃老顶精心地守在喇叭口上,威风地叱呵我们:
「千万不要给我吹炸了,吹炸了你们可赔不起!」
──并且,当时吹过这只喇叭和没吹这只喇叭,在田野上奔跑起来就是不一样;就像在足球场上吃过兴奋剂和没有吃兴奋剂奔跑起来速度就是不一样一样──这才是喇叭的魅力呢。当时秃老秃拿着小喇叭跑到哪里,我们就齐刷刷地跟着他跑到哪里──秃老顶简直成了一个斑鸠王。我们拥着秃老顶在麦苗里像一阵风一样忽来忽去。──本来不说三矿和五矿,照琉璃喇叭的历史本相,和冬天的雪和血、和秋天的瓜田和夏天的样板戏打一个平手还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因为30年后喇叭主人的一时失误,就使喇叭跟着他前功尽弃,似乎和雪和血、瓜田和样板戏平起平坐都有些气馁和理亏──你也是吃了秃老顶的挂落呢。你也是千年的修行现在被秃老顶毁于一旦呢。本来还是可以大书特书的,现在倒要草草收兵了。本来还是一个公众的历史遗物──可以放到历史博物馆,现在倒成了一个私人废弃品了。──把白石头惹恼了有什么好处?就好象在样板戏中本来你还是棵青松,现在倒自己把自己弄成了一头大蒜。本来还是一头老虎,现在倒成了一匹犬。本来还是一头貂,现在倒成了一只灰老鼠。本来30年后我们还想重新吹一吹当年的琉璃喇叭,现在你把大家弄得都不好意思了──什么叫自我毁灭呢?这才叫自我毁灭呢。──只是等白石头的气彻底消了,亲眼看到喇叭经过兴衰变迁已经变成了一头蒜,一匹犬,一只小老鼠和一匹落水狗和一头死猪,已经盖棺定论再也翻不了身和翻不了案了,才将过正的历史再一次矫枉过来,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过来,说:
「琉璃喇叭还是要说的。」
「在1969年的春天里,那只琉璃喇叭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昵。」
「吹着那喇叭,撵着斑鸠,甚至比看样板戏还让人兴奋和激动呢。」
「一场喇叭吹下来,能出一身汗。」
「现在怎么就找不着那样的琉璃喇叭呢?」
「如果能找到那样的琉璃喇叭,现在我还想吹一吹呢。」
……
在不同的场合这样说过几次,琉璃喇叭才重新抬起了头,才重新让人们插到了1969年的春天里。说起1969年的春夏秋冬,我们在说过雪花和猪血、瓜田和样板戏之后,终于也可以在末尾说一下琉璃喇叭了。它出现在1969年本来是理所当然现在因为人为的曲折它的出现倒让我们觉得有些出人意料了──于是你只好忝居末位和忝在相知之列。
附录一
白石头在自己的备忘录上写道:
下次给女兔唇回信的时候,记着写上:
等你在上海开法式酒吧的那一天,我送给你一只琉璃喇叭。
附录二
有人问──不一定非是秃老顶,恰恰是和秃老顶无关的人──:
「当时白石头取代小刘儿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答:「主要是小刘儿像秃老顶的琉璃喇叭一样出现了自误。」
卷四04老梁爷爷鞭笞新注.1
到了晚上,村庄四周就是庄稼的世界。高梁、大豆、玉米、棉花、麦子、谷子、豌豆和豇豆、茶花和油菜花、青苗的枝叶和瓜秧的节蔓……所有庄稼的精灵,都在漆黑的或是夜光如水的夜里群魔乱舞。除了庄稼,记得在1969年夜里跳舞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树。有白杨,有柳树,有槐树,还有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还有胡杨,还有刺槐,还有酸枣树,还有刚刚开花或刚刚挂果的桃树、李树、梨树和从来都不挂果的大椿树。我们想拉着它们的手与它们共舞搂着它们的脖子与它们对话,我们知道想与它们对话放到当时对于我们的年龄正合适。十一二岁的多愁善感的年龄,提供了与庄稼和树对话的一个契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错过这包子就没这馅了。就好象成年人世界中发生了政治风波或国与国之间的冲突他们之间的对话也得讲一个机遇和契机一样──时间在这个时候就发生了超过它自身的膨胀作用。时间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产生了一种放大。现在就是最好的契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间。往前放──放到五六岁的年龄,你想对植物说些什么,但你心里感到一片迷茫,你的年龄对于世界还是下车伊始,你虽百感交集,但你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心里有话儿说不出和心里有话我不说还是两回事。往后放放──等到你20岁30岁,40岁50岁,你已经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这时再蹲到庄稼和植物面前去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看上去不也显得太矫情和太恐怖了吗?何况这个时候你在生活中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得已经够多了,让你到植物面前,你的话已经说尽了和自我享用完了,你倒感到没话可说了。你可能感到我还有一肚子话要说,我到了特定的场合和环境会有突发的灵感,一辈子的生前身后事,见了棺材怎么会不落泪呢?但你忘了你已经超过了抒情的年龄,你到了棺材前和植物前,还真感到欲哭无泪。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再没有什么新的可以补充了。你在人前和大会上别人讲完你还能补充两点和补充两句──说是补充两点你一下就补充了10点到20点,说是补充两句你一下补充了200句;但现在让你单独面对植物,你说补充两句和补充两点,但你一句和一点也补充不出来。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对植物补充的年龄了。你对人补充的时候,你年龄越大补充得越多;你面对植物的时候,你因为错过了季节补充就永远成了一片空白。你在生活中的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是在补充人和人之间,是一地鸡毛,你忘记了你在纠缠这些的同时,身边还有一个广大无边和浩如烟海的宇宙;你也是抓了芝麻忘了西瓜,抓了人忘了植物和其它的一切──植物对于万物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开始和代表。等你想对植物诉说的时候,你又错过了年龄。你永失我爱──1969年,在我们十一二岁多愁善感应该对着植物和宇宙抒发一切和感怀一切的时候,我们恰恰被人、被吕桂花、被牛三斤,被郭建光和喜儿……给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我们对随处可见的一地庄稼和植物视而不见和擦身而过──于是我们就失之交臂。当然最后的不幸就属于我们自己了。在我们应该与它们对话的时候,我们仅仅是看着它们自己在那里跳舞。虽然我们当时和冬天的雪及夏天的瓜田,和猪血与斑鸠这些小动物发生过关系──幸好还发生过一些,不然在我们的记忆中不就成了一地空白了吗?──但是这也只能说是我们盲目之中的一种偶然冲动,是自发的而不是自觉的,是必然王国而不是自由王国,正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对这些偶然遭遇的小动物,也没有说出多少知心话。我们把我们的知心话像在庄稼地撒粪一样随便就撒到什么地方,该撒的庄稼根上不见我们的粪土,不该撒的空地上我们倒是让它弥漫和覆盖了一层;该做的我们没有做,不该做的我们体贴入微地都做到了。我们忽略和错过了我们的植物。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宇宙万物的植物和花朵还开放在我们四周,但我们和这些植物和花朵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我们已经形同陌路。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段空白。我们觉得我们的人生有一些虚度。我们对我们的人生突然有一些没底和不放心。我们觉得我们这样糊里湖涂的度过一生对世界任何渠道都没有打通就像漆黑的夜晚一切都处在停电的状态延续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这个时候我们有了自杀的念头像撒粪一样撒手人寰──我们请求你们的是──千万不要再用过去的思路问我们为了人间的什么和为了谁,我们谁也不为不为谁殉情有什么人间的烦恼想不开──当你们面对我们自杀的尸首时,刑警和检查官会按过去的思路向我们的尸首发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们的尸首回答:「没什么,纯粹因为想不开。」
刑警和检查官:「为什么想不开?是贪污受贿吗?」
──现在看为了贪污受贿而自杀的人是多么地肤浅。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是为了通奸或说得好听一点是为了爱情吗?」
到底是人间的刑警和检查官。我们摇摇头。
刑警和检查官突然恍然大悟。说:
「不是为了金钱和女人,那就是为了政治吧?政治危机特别重大吗?不自杀就不足以谢天下和人民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你虽死犹生,虽败犹荣──因为现在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那么你还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和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们摇摇头。这个时候刑警和检查官就为了难,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或是用一根筷子搔着自己浓密的头发说:
「那是为了什么呢?」
越过这么多假设,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句呀。这个时候我们倒是动了情要热泪双流了。这个时候我们倒是觉得自己对植物有一肚子古道热肠的话儿要说了。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我们该说的时候失去了机会,我们想说的时候又没有话说,等我们觉得又有话要说的时候我们已经自杀了。人生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圈套和螺旋吗?──我们现在能说的,仅仅是流着星星点点的泪去如实回答刑警和检查官我们自杀的原因──一个老年的尸体,这样去说是不是又显得有些矫情呢?死都死了,生前的老生病还没有改掉吗?于是我们又有些惭愧和踌躇,又有些胆怯和欲言又止──当然最后我们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们自杀,仅仅是因为植物。」
「我们苦恼排泄不开形成大脑障碍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我们和植物对不上话和说不上话了。」
……
刑警和检查官果然大怒:
「到死还改不了矫情的本性。」
「到死还在戏弄我们!」
「凶手是植物吗?」
「难道我们还能给他去调查植物不成?」
「就是调查植物,植物分这么多类和科,你让我们调查哪一类和哪一科从哪里入手呢?」
「死也让他白死,我们问不了这案儿,我们不问还不成吗?
……
于是我们也就为了植物,白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然,如果结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出于简单的自私和龌龊的心理,出于胆怯和习惯性思考,我们又不自杀了。──这是何必呢?为了植物,这时我们也像刑警和检查官一样,露出了自惭的微笑。我们还是在人堆里糊里胡涂度过自己的残生吧。于是我们就有了女兔唇在地球另一边的愤怒的吶喊:
今日有酒今日醉!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女兔唇对于人间的一种厌烦和愤怒;现在我们才明白了──这也是我们说着同样的话与女兔唇的区别──这时我们对人间已经没有特别的留恋,我们厌烦和愤怒的仅仅是对自己和植物的关系在该处理好的时候没有处理好而让这些关系和我们擦肩而过于是我们只好狐独地度过自己的人的一生了。如果单单是这样的话,一生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时常听到白石头或是小刘儿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当我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们都没有勇气为这句话而自杀──我们总觉得这是他们对人间的苛刻和责备,谁知道他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呢?如果我们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该对他们横眉冷对和冷若冰霜,如果我们是他们的妻子,我们就不该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情绪还可以还准备晚上跟他一块出去看一场电影或是听一场歌剧现在让他这么一句话搅得情绪一下全没了,在那里犯了女人的本性开始和他胡搅蛮缠──我们不该一边哭着一边在那里责问:
「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和我过腻了对吧?那么你和谁在一起就有意思了呢?」
「你觉得这一切没有意思,我觉得这一切就有意思了吗?」
「你每天像个大爷似的──你做过饭吗?你洗过衣服吗?你刷过碗和刷过马桶吗?──现在你倒虚无了说没意思了。没意思怎么办?我看就算了!」
「算了,今天彻底算了,谁不算谁是丫头养的!」
……
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些,我们就不该在那里和他陷到具体事物里瞎闹。闹到闹着倒是一下让他忘了当初自己感慨的缘起和目标,开始一下陷入和降低到我们的具体和圈套里,倒是一下从植物到了人间,开始在那里反省和思考自己的错误了:
「是的,我为什么要说一切没意思呢?」
「我做饭了吗?」
「我洗衣了吗?」
「我刷碗了吗?」
「我刷马桶了吗?」
「我打扫房间了吗?」
……
最后突然醒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来错误在于自己的沉迷,在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在于自己的不觉悟,于是一下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在那里蹲下自己的身子说:
「我怎么这么混球!」
「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哪根神经搭错了!」
……
接着在那里大哭着说:
「请你原谅我,是我错了,我跟你看戏和听歌剧去。我今后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这时倒是他的一时胡涂救了他的命,如果他像自杀以后因为一时清醒面对刑警和检查官说出了他的真心话,如果他说:
「我说这话和你没关系,我只是针对植物。」
「植物和做饭、洗衣,刷碗、刷马桶和打扫房间有什么关系呢?」
那会怎么样呢?当时不懂事的我们,肯定愤怒得会上去给他一个金星四冒的耳趄子。
多么不懂事的我们呀。
……
不,不懂事的还是我们。我们还是错过了该说话而没有说的时光、契机和年龄。我们当时虽然伤感、伤怀、敏感和抒情。但是我们把这一切都转移成实用──当我们还处在实用阶段的时候,我们怎么能不出现自误呢?──当时我们也不是没有与植物对话,大椿树就与植物说过话,但当时他的叙述和对话,又是多么地实用、肤浅和与我们心里所想的一切和要表达的一切南辕北辙呀。本来我们应该对植物说些我们和植物之间的话,我们要的是交流和响应,要的是空气和水分,要的是天空和天空中飞过的一朵流云,或是一些似乎和我们没有关系其实更有关系的东西就好象人中的两个好朋友在一起说话似乎说的是毫不相干的话但一切都已经交流了这时我们已经越过了实用的阶段我们只是看着这朋友有这说话的气氛也就够了于是我们和植物也是东说一句西说一句东打一耙子西打一棒槌地那么自由散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前边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是宇宙的万物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跟前。过去我们总是在讲苍蝇和粪便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苍蝇和花朵之间的关系或是蝴蝶和粪便之间的关系现在我们看重的就不是这样一种关系而是苍蝇或是蝴蝶在吃得半饱半不饱的状态下在天上飞舞的一种自由和美丽的线迹于是我们就想着它成了挂在天上的一道彩虹……我们和植物要说和应该说的大概是这些,但是我们当时──譬如大椿树──对植物所说的,恰好和这些相反和违背,我们要的是一种功利和实用于是就朝庸俗的方向发展了。于是大椿树不说还好一些,一说──这说就彻底破坏了说:你们要与植物对话,孕育了那么长时间,弄得痛心疾首和痛不欲生,本来以为你们要生出一个大骡子和我们没有见过的四不像呢,谁知道到头来也就生出来和我们一样的灰毛鼠呢?这不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没有区别了?也不见宇宙和万物静籁和天籁地籁呀。我们不和植物对话还好一些,我们还认为和植物能说出什么新鲜来──挑起我们的好奇心,现在经你们一说,我们倒觉得和植物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是你们的责任还是植物的责任呢?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你们没有说好呢?──是我们没有说好,是我们破坏了说,一切跟植物并没有关系,本来应该有千言万语,现在让庸俗的大椿树给破坏得水土流失和满目疮夷。本来不是这样贫瘠的土地。不是我们不当其时,而是我们在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契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一下又把它破坏得满目疮夷。他弄得太个人化和庸俗化了。他只想着自己而忘了植物,只想着眼前的利用而忘了天籁地籁的大境界。你让我们学唱样板戏,调笑一下吕桂花──干一些这样的人间庸常琐事我们还能肩挑手提,但真把我们拉上阵,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让我们去干这种天籁地籁的大事开辟一个大境界。我们还真是不能胜任将机会白白错了过去;本来我们能干一个大事,反倒弄成了小偷小摸;本来我们能横扫六合,现在成了窃国大盗──本来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本来应该向东但我们却朝了西,本来应该打狗我们却打了鸡,本来应该动倒是我们也动了但是最后的结果还不如静呢──我们还不如不动不偷不揭竿而起和不打呢──一切还不如不说呢。因为我们的朋友和战友大椿树,在和我们一块唱思念毛主席的歌度过样板戏的三阶段觉得应该向植物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倒是和植物也够亲密的,一把就搂住了一棵大椿树──这在植物中也算是大个儿的──刚刚还素不相识,现在一开口就像是多年的老相识一样向别人提出了要求──这是一个月亮东升的夜晚,想起来一切按排得还够周密的,他看着月亮从东方爬上来,爬到了自己头上也爬到了椿树头上──就开始在那里喃喃自语一开始是喃喃自语后来就是大声呼喊地唱道:
椿树王 椿树王
你发粗来我发长
你发粗来成梁檩
我发长来做新郎
……
当时大椿树已经11岁了,但他出落的个头,还不到一米,就跟一个五岁的孩子差不多。我们和他在一起玩的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小矮人呢?但他在那里挣着脖子说:
「你查一查我们的祖上,你查一查我的祖宗三代,看我们有小矮人没有?」
后来还是他娘听说在月亮东升的时候,让孩子抱一抱大椿树,和植物对一对话,个头也就长上来了,于是就有了这场实用和庸俗的对话──可我们的朋友大椿树,你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你却忘记这也代表着我们呀;有这样的对话作为开始和先导,你让我们接着再和植物说些什么?你让植物会怎么想?原来你们苦心经营和苦口婆心要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这个和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这能叫展开对话吗?当你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唱完这一切的时候,当你一开口就向椿树提出这么多只对你有利而和椿树毫不相干的要求时,你能让椿树说些什么?椿树后来如实地说:
「当时我也是大吃一惊呀。」
「当时我也是没话可说呀。」
「当时我也是哭笑不得呀。」
……
比这更让椿树哭不得的是,大椿树说完这一切之后,竟自作主张地又往自己头上和椿树身上抹了一碗米饭,说两人吃过米饭以后都能飞速成长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这个低矮的小人在抹完米饭之后,又和植物没商量不但和植物没商量和他妈也没商量地自作主张将自己的名字都改成了「大椿树」。过去他的名字叫「刘屎根」。你让椿树又能说些什么?──这就是我们和世上的植物打交道的开始。──当然这样的交道打下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最后弄得已经改了名字的大椿树对我们还有意见:
「你们不是说和植物对话有效果吗?怎么一点效果都没有呢?」
「我的个头怎么不见长呢?」
「我的米饭不是白抹了吗?」
「我的名字不是白改了吗?」
「怎么到了41岁,我还是一米五三的个头呢?」
……
30年后,让我们一下也没话可说。他倒开始在那里唉声叹气──用这种外在的发泄方式将他的苦恼又强加到我们头上。我们倒是大气都不敢出。──本来我们要的是心灵的交流,你却开始了实用的交往;本来是一个圣洁的教堂,你却把他变成了嘁嘁喳喳的农贸市场。最后弄得不但大椿树和植物结了仇,连我们再见着大椿树或是植物,也有些理亏似了。但这还不算事情的结束呢,大椿树不但在植物上对我们充满了愤怒,最后连他在人间婚事上的不愉快也成了我们的责任。我们摆脱不了任何干系。椿树之间说不清楚,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纠缠了吗?正是人和树之间说不清楚,才带来了人和人之间的纠缠。我们的朋友大椿树,到了21岁还是一米五o的个头──这时大家就不叫他大椿树了──名字也白改了,开始叫他矮脚虎,于是在他和未婚妻见面那天,对方出场的却是他未来的老丈人。老丈人看到他这样的个头──老人家思维也像蝙蝠一样翻转跳跃──不是首先从他的发育或是与植物对话角度去追究,而是另辟蹊径开始怀疑他的智力是不是也有问题呢?等老人家找到这个思路和新的发现之后,他首先就被自己的发现震撼和感动了,就好象我们终于发现了植物和我们的关系我们应该展开对话当然这个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而他这个发现又不同于我们因为他的女儿还没有出嫁和生米做成熟饭一切还不晚于是他就更有理由比我们兴奋于是他就在那里兴奋地眨着自己的斗鸡眼和豇斗眼,就像当年吕桂花的爹爹一样──在我们的故乡,有多少这样不着腔调的爹地呀──开始在那里激动得背着手在屋里和我们的战友和朋友大椿树面前──虽然我们在历史上有过重大的原则分歧我们从来没有好好配合和合作过,但是现在我们还是愿意从道义的角度站到大椿树或矮脚虎一边。你这样一个老杂毛!──走来走去。这时他多么想出奇制胜地给自己找一个论点和论据,马上证明面前的大椿树是一个傻瓜蛋。等他走到第15圈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灵感,突然停到大椿树面前──单就这架式,也已经把大椿树吓了一跳──,突如其来和突然袭击的问: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几条腿呢?」
这时的在大椿树,真让老杂毛给吓懵了。老杂毛说的是什么意思?扁嘴者,鸭子也,这里说的真是鸭子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是指动物呢,还是指以前未了的其它植物呢?是按照老杂毛的思路去思考呢,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摸索呢?是真的在心里查一查三只扁嘴的腿呢,还是查一查自己椿树的腿呢?不管是扁嘴的腿还是自己的腿──还好,他们是一个巧合──都是六条腿。由于这个巧合──还是没有考虑植物呀,考虑的还是动物呀,正好两种动物都是两腿的──就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一命。他看到不能再捱下去了,捱下去智力就真有问题了,就心慌意乱对斗鸡眼和豇斗眼说:
「三只扁嘴六条腿。」
这样的回答让老杂毛多么地失望啊。因为老杂毛说的就是生活中的扁嘴而没有涉及到植物和其它,于是三只扁嘴真是六条腿──如果这个低矮的动物回答不上来和回答错了我还有多么大的空隙和回旋余地在等着他呀,而现在因为大椿树的正确回答而让老人家的圈套和回旋都化成了泡影。不该是这样呀。老杂毛坐在那里想。这个时候他倒不背着手来回走去了。这个时候他的思考和提出的问题倒是和当年的植物大椿树殊途同归了。──30多年后,当年的大椿树或矮脚虎因为发明了一种一洗了之的妇女药液而成了一家庞大的乡镇企业集团的总裁或总经理,这位低矮的朋友,当他用短粗的指头梳理着自己已经稀疏的头发向我回首往事时,他倒大度地说:
「当初我不该回答三只扁嘴六条腿。」
「当年老人家没错,还是我回答错了。」
又向前探一探身子说:
「当初我们的确忽略了人类和植物的关系。」
又说:
「但是,现在我已经替你们找补上了。因为我这种一洗了之的药液,就和植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现在我只顾到了中国妇女,但我马上要管一管整个亚洲呢。」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说:
「难道欧洲的妇女就能弃之不顾吗?」
于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就在闲谈之中决定了。接着他就开始在巴黎设「一洗了之」的分部。于是整个世界的妇女都要和我们家乡的植物发生某种联系了。当我们明白我们和植物的联系和对话在30多年后也只是落脚到妇女的实用上,虽然我们因此赚了许多中国妇女的钱接着开始赚欧洲妇女的钱,但是这和我们1969年要和植物发生对话的初衷,对于整个宇宙、天籁地籁和植物来讲,和他当年在大椿树上和自己头上抹米饭又有什么区别呢?在1969年和后来我们的有生之年我们没有和植物在对话方面有什么发展。植物和树,仍在月光下和田野里孤独地跳舞。植物和老树包括小树和精灵,仍在对我们旁若无人和形同陌路。它们的生长和抽条,它们的冬眠和春发,它们的青枝绿叶含苞欲放和花团锦簇,它们的一圈圈从生长到灭亡、从灭亡又到生长的年轮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和它形成关系和发生联系的,也仅仅是春夏秋冬这样一个和我们毫无相干的季节。看着它们一冬冬消亡,看着它们一春春生发,我们也不过是一个季节中的匆匆过客,如同植物身上飘落下来的枯败的枝叶。面对着生长和灭亡,我们也想象当年的大椿树搂着大椿树一样在那里说:我们是一棵树。说过这话,我们还有些惊异和窃喜,这话不是挺具有现代派气概的吗?但是我们又知道,我们哪里如一棵树呢?──我们哪里能生长过一棵树呢?我们从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后院里有一棵枣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等我们中途夭折或寿终正寝的时候,我们后院里还是两棵枣树。当然也不一定非是枣树了,牛三斤表哥家门口就是一棵大楝树──你那严肃的成年人的脸,和你家门口的那棵大楝树,一起镶嵌在我们的心头。但是你经过人间的一波三折,从石女到吕桂花,再到你偶然被一扇狂风中的窗户被拍死──30多年后,白石头再听到北京街头的小捣子在那里恶狠狠地说:
「不行我就拍死他!」
这时白石头就暗自窃笑,你们知道什么叫拍死吗?──我们眼看着石女、吕桂花、最后牛三斤表哥一个个都离开了村庄──一切都人去物空和物在人亡,但在第二年和以后许多年的春里,我们仍看到那棵大楝树在风雨中努力地返青和抽芽呢,转眼之间又是一头葱茏在微风中和月光下摇摆着它那身影了。我们看着它的时候,我们就想到了已经离我们而去的石女、吕桂花和牛三斤──人间的一段故事说结束就这样结束了,说掐断就这样掐断了,说吹灯拔蜡就这样吹灯拔蜡了,说换了人间就换了人间了──怎么就像改朝换代那么容易呢?──一时间,多少英雄豪杰,都烟飞灰灭──石女也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吕桂花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牛三斤表哥已经死去30年了,只有我们共同过的你们家门口的大楝树还在沉稳不动地在风中摇曳着它那过去的身子呢。过去的大的枝干和形状一点都没有改变,过去的树结和树疤还依然亲切都长在那里,但是一切让我们思念的往事和热闹、那些夜晚的笑语欢声已经永不再来。面对着大楝树我们要说,牛三斤表哥,我们思念你;吕桂花花嫂,我们思念你;石女石女,愿你再嫁一个好人家而永不再石。当年的石女,还在这棵大楝树下旁若无人地大嚼过一根粗壮的黄瓜呢──这时大楝树就不是大楝树了,它已经有了你们三个的共同合影。这个时候大楝树倒就是你们,你们就成了一棵树。就好象姥娘生前在你要出门远行的时候她总要扶着门前的一棵小椿树在笑吟吟地送你,你走了以后她还对别人说:
「送孩子的时候总是要笑着,不然你在那里伤心,孩子上了火车想起来不是更要伤心了吗?」
当你归来的时候,姥娘也总是扶着这棵小椿树在迎候你──这个时候她灿烂的笑容照耀着整个世界。但是1995年你的姥娘去世了。当你再回到村庄和过去的院落时,你就再也看不到你白发苍苍的姥娘在那里扶着椿树倚门而望了,你再也听不到你姥娘的声音了;你走的时候,再也看不到你的姥娘在那里扶着那棵小椿树微笑着向你招手了。这个时候你的眼泪夺眶而出,你看着那个还在风中摇动着的小椿树,你禁不住要对它叫一声:
「姥娘。」
「姥娘,我走了,您好好的。」
「姥娘,我停两个月就又回来看您了。」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小椿树就是你的姥娘,大楝树就是你的牛三斤表哥,就是吕桂花花嫂,就是亲切的石女──人就是一棵树。树就是亲切的永不消褪的往事。──但是令我们怀疑和恐惧的是:我们这样看树和一厢情愿地往上寄托,树是不是这么认为呢?树虽然就在路边和我们的家门口,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衰而衰,你并不因为我们的人荣而荣,因为人而树衰和荣的传说只能是一种神话。在1996年我们再看到大楝树和小椿树的时候,我们只是发现这样一个事实:
大楝树和小椿树依然
一切是我们的自作多情吗?它们受着风餐雨露,它们自有自己的一番故事和饱满苍凉的音乐,它们不要和我们牵涉到什么,倒是因为我们的脆弱,还要和它们扯在一起才足以寄托和表达我们的情感,它们倒突然会伤感起来呢──当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的心像针刺一样见血和疼痛起来。我们喝一口家乡的水,带一包家乡的土就要远行了,我们从姥娘的坟头上抓一把土以后在千里之外就好象见到了姥娘了,我们看不到姥娘看到树就看到树就好象看到姥娘了,我们在姥娘的遗像前磕一个头,我们在姥娘用过的每一件遗物面前都呆一呆,我看着姥娘用过的煤火台,姥娘用过的水缸和煤油灯,还有姥娘用过的捅火的铁铳和铲土用过的1969年买回家的铁锹现在就剩下一个单薄的铁锹头了,一捆没有烧完的谷捆和麦秸,一堆没有用完的煤和半缸没有用完的粮食──您在临终的时候还说:
「缸里还有半口袋豆呢,等我事儿的时候,就用它换豆腐吧。」
还有姥娘用过的床和姥娘坐过的一个已经用许多麻线捆扎过的藤椅──我在那椅子上又坐了坐,还有一个你用过半辈子的瘪了的冬天的暖脚的「夜婆子」,您交待把它传给小妹──看到这一切真让我们伤心,我们再也不能和姥娘度过那些愉快和凉爽的夏天和愉快和温暖的年关了──我们这个时候踯躅在村里的街上,过去的少年时光,过去的牛三斤和吕桂花,过去的石女和一切已经出嫁的表姐们,还有搂过大椿树过去我们不能原谅现在我们已经原谅的大椿树──现在你们都哪里去了呢?你们的笑语欢声和打骂叫喊声呢?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我们过去的1969年的少年合影中,我们中间站着的那个伙伴,谁能想到在这1996年的春天当你再站到照片上的当年和位置的时候,他已经成了鬼呢?──你的名字叫杨国利。
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和鬼合影的年龄了。
这个时候我们才突然知道,树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我们仅仅看到了人和鬼之后的那棵树。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看着静止不动的你们,就格外地觉得你们是在跳舞。你们的舞蹈长久不衰,你们的舞蹈细致悠长,你们的舞蹈悲愤雄壮,你们的舞蹈视而不见。我们在你们的舞蹈之间绕过和穿行。而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人生过程的运行,又是那么地艰难、出人意料──一切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发生的,上帝的启示总是在这种时候显现,一切都让你的子民们始料不及和措手不及──琐碎、因扰、面前的路总是一个夹缝、一切都还是扑朔迷离和──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们看着我们笨拙的人生动作时,请你们不要像上帝一样发笑。当我们静的时候,我们思动;当我们动的时候,我们又怀念那安静和愉悦、一点没有负担和担忧的夏天和年关──而实际上我们的负担和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当我们学会告诉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纠缠;当我们大彻大悟的时候,从头再来已经是来不及了。当有一天我们都变成疲惫不堪──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见鬼的时候,大楝树和小椿树,那个时候你们在哪里呢?我们知道那个时候你们还在牛三斤、吕桂花、石女和我们的家门口,小椿树身上还留着姥娘手的温感呢──那么就请你们看在姥娘和牛三斤、吕桂花和石女的份上,不要太快地忘记我们吧或者是更快地忘记我们吧……问题更加复杂在于,当我们在生前的时候,我们在夹缝的路上来不及温存和存留我们的温情和情感,我们的思念和婉转的回想,生活的巨大车轮碾着我们就像是碾着路上的稀泥一样一带而过,我们只好暂时把我们的情感寄存在你的身上,可等多少年我们死后要到你这个青春的树的寄存处再取回我们的寄存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连自己寄托和寄存的是什么都已经忘记和茫然了。这个时候我们只好承认我们是我们,树是树──我们在肤浅的实用的层次上和你们也没有交往。我们只能说:
「树,你好。」
「大楝树,你好。」
「小椿树,你好吗?
……
还有庄稼呢。我这时所认识的庄稼,不管是高梁或是玉米,不管是麦子或是毛豆,不管是白的棉花或是蒸腾的喷黄的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不管是西瓜或是面瓜,我们也只是看到你们在月光下疯狂地抽长和跳舞,我们之间没有寄托和对话──和我们面对树时没有区别。我们看着你们一季季被收割的春去冬来,我们看着你们在大地之中所蕴藏的无限的永远也收割不完的生命力,我们的人一茬一茬损失贻尽,而你们一茬一茬永远没完的繁衍和扩张,我们也感到一阵恐怖突然产生出荒诞的感觉呢。每当我们回到故乡,我们总是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甩手无边的就要成熟的麦子;但麦子相近,麦子不同;就好象我们回去再见到村里的卷毛狗一样,虽然它还张着嘴伸着舌头在村头粪堆旁卧着,但是狗狗相近,狗狗不同──30年多过去,人你都认不全了,何况是狗和麦子呢。这是一茬一茬的狗、麦子和永远的大楝树和小椿树的区别。但是你们在对待我们的态度上又是多么地相似啊。当年你在这块麦地里拾过麦子,因为你到三矿接过煤车,就从拾麦子的一群小捣子的行列中飞升到成年人的行列开始了搂麦子的割麦子的生涯。但是现在拾麦子的孩子已经不是你而是另一帮你认都认不全的小捣子们了。他们的现在,就是你的过去;你的现在,就是他们的将来。你依稀在他们之中,但是你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你突然发现他们就像村里狗一样开始用陌生的眼睛看你,这时你突然有一种惊醒后脊梁里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你倒不是感到时光流逝和年龄不饶人,而是看着一片片生长不尽的麦子,你感到自己永远没有故乡和退路了。过去你总以为这故乡和麦子是属于你的,你总是满怀深情地说在这里或是在那里挖过野菜和搂过麦子,你在晚风里拉着高高的麦车子往村里走。你的姥娘就坐在这高高的车上,她那花白的头发,在暮色和晚风里飘荡;每当你想着这一幕的时候,你都觉得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刻和长留在你心中的镜头;现在当你看到满眼的麦子又铺满了大地的时候,到处都没有给你留插脚之地,一望无际的麦子也像历史的车轮一样,一下将你的思念和要保留的感情──你还幻想用这来支撑你今后的人生呢──像碾稀泥一样碾了过去──一茬一茬的麦子永远相连和相互不断,从播种到收获的季节,从生长到灭亡的季节──一茬一茬的麦子你都不认识久了,接着陌生的他们,可不就跳起了陌生的舞蹈了吗?你和那一茬的麦子相遇,也像你和过去的朋友合影一样。麦子这时也成了鬼。就是没有变成鬼的麦子和朋友,你再见到他们的时候,你们坐在一起还有话说吗?往事相同,但当你们回忆的时候就开始各取所需;你每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因为过去的熟悉而变得更加陌生,倒是那些第一次相见的人显得格外地亲切;这时你会诚惶诚恐地想: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今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这时你突然又意识到,原来30年前你要和那茬熟悉的麦子对话,也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倒是30多年后,你面对的不是当年你所熟悉的麦子而是世间又一茬陌生的麦子时,你就像第一次见到陌生的朋友一样,因为这种陌生和毫不相干于是你一下解脱了可以随口胡说和四处交流了。只是在陌生的舞蹈面前,你才可以说话;可等到你要说话的时候,它们又穿过风雨如盘的岁月跳起了你熟悉的一切──这个时候你就像对大楝树和小椿树一样泪流满面地说:
「朋友,你好。」
「麦子,你好。」
「我曾经认识你。」
「当然我认识的并不是你。」
……
在这个村庄和麦香的季节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麦子吗?
在这村庄的夜晚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夜晚吗?
在这夜晚的村庄里
你是普希金那样的村庄吗?
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
……
令我们感动的是,因为我们陌生的问候和陌生的诗,麦子的舞蹈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种陡转,它停止了它疯狂地抽动,开始变得格外地温柔和体贴。当和你第二次陌生的时候,它倒是在那里用它的生死在回答你──为了这个,谢谢你麦子。不管你是白石头村庄的麦子或是普希金村庄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麦子或是现在的麦子,不管你是过去的狗或是现在的狗,不管你是过去的捣子或是现在的捣子,你长袖善舞,你歌喉婉转,你欢快明亮,你凄切动人。你用后现代的一茬一茬割不完的生长说出了这样动听和质朴的语言──你用你舞蹈的陡转,擦干了我们脸上的苦涩之泪──因为你说──虽然你什么也没说:
「放下你的包袱。」
「放下你的思想负担和一切的担心。」
「亲爱的孩子,最终的结果,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都先把你手头的事情──不管这事与将来是怎样地相悖──做好、做痛快和做彻底。因为将来说不定会发生变化的,新的事情会遮挡和掩盖现在的事情呢。新起的矛盾会掩盖现在的矛盾呢。」
卷四04老梁爷爷鞭笞新注.2
……再没有比这更语重心长的话语了。但是麦子,我能对你和陌生和毫不相干放心,但我对人间的将来还是提心吊胆。我做不到不管将来只说现在──我做不到静观──我不会等待──我不善于用将来的纸来擦现在的屁股──我担心将来会不会有纸──就像我等不得陌生的大树和麦子而盘踞在熟悉的现在一样。──现在──在我脑子里成了一个症结。──大树和麦子也看出了我这一点。它们在那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事后想起来又让我多么地惭愧和懊丧呀──我让大树和麦子──植物对我放心不下了──放心不下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你还是不放心呀。」
「看来你是无可救药了。」
「我们越是让你放心,你越是不放心;难道让你不放心,你才能放心吗?」
这时又抬起它那高瞻远瞩的眼睛,抬起它那广袤无边的大手,就像是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将他的手放到了我的头上,接着又搂了搂我削瘦的肩膀──我的教父──和我一起往前走又用这温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脸:
「既然是这样,你就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一切让我来解决吧。」
「把麻烦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你接着跳舞去吧。」……
倒是在这个时候,随着这温暖的手和坚定的话语──当我把一切的烦恼和麻烦都在形式上而不是在心理上当然也牵涉到心理──自己一切的麻烦和烦恼都交给别人和卸给别人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轻松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像女兔唇对过去的遗憾开始向往一样开始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我自己并不能承担自己造出的麻烦和烦恼;只有把这一切都外化和交给别人的时候,看着别人为了我的事而在那里和我一样痛苦的时候,我的心才稍稍安定和轻松一些,我的心才在那里恶意和恶劣地微笑一下。让你们都和我一样。──我是一个一人做事不能一人当的人。如果我是一个作家,那么我的作品会让你们感到和我一样沉重,于是我在作品里就要孤傲地居高临下地时时在教导你们──只有用这个才能掩盖我的焦虑、焦燥和毫无主张──用我处处都有主张来掩盖我的毫无主张;如果我是一个演员的话,就不要责怪我的表演外在化;如果我是你们的亲人的话,你就要时刻准备接听我倾诉苦恼和烦躁的电话──而且我要选在凌晨一点给你们打。你们怎么过得那么地惬意呢?──只有把一切烦恼转嫁到你们头上的时候,我才能松一口气接着兴奋起来。教父,你真是了解我的心。从这个意义上,我才知道世上的暴力原来就是一种温柔,世上的转嫁原来就是一种温暖。就像我们在床上一样──但这里明明又不是床上。你是用什么手段来承担和解决我的本来和你没有关系的麻烦和矛盾呢?我的麻烦和矛盾可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千丝万缕和方方面面──没有一件事是我能处理好的──我这个1969年成长的孩子。这个时候我看到教父像大树和麦子一样露出了──终于露出了──我所期盼的──冷酷的面容。──而你的冷酷对于我来讲就是一种温柔的开始呀。那就是:
快刀斩乱麻
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
你看我一眼,我就还你一牙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血溅荒野
血溅荒丘
血溅沙滩
把你的尸首,挂在你们家的门楣上
……
之后牛根哥哥的一切刀光剑影和在亲人之间的种种谋杀,是不是在冥冥之中受了教父般的大树和麦子的启示呢?是现在和现代启示录吗?
把你大卸八块
将你的尸体偷运出去,挖一个深坑埋了
大卸八块之后,将你的尸首用尼龙包分散装好,到火车站买上几张站台票,将它们装到开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车上
……
这下就痛快了。最后我们还是用我们的焦虑、焦躁、转嫁和暴力的畅想,来解决了我们目前的负担、困境和担忧。接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一种恶意的快感了──你甚至忘了脆弱,你甚至忘了节制。你马上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但你恰恰不是教父。怎么看着这个哈叭狗翘翘的露出两只黑鼻孔的短鼻子配着下边短短的嘴巴从里面伸出来一喘一喘的狗舌头就那么可爱和好玩呢?
用一把锋利的刀,将这哈巴狗的鼻子给割下来
……
怎么看着这酒店大堂的姑娘在那里走过长着嫩葱一样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像可爱的狗一样翘翘的鼻子苗条可触的身条臀部就又圆得那么正好呢?
马上抓住惊恐的她,就在大堂里把她给工作了
……
怎么看着这暴发户开着型号六百的房车衣着干净甚至他没穿西装穿著休闲装在那里边开车还边打着电话呢?
马上将他的车给砸了,将他的头在方向盘上猛磕,一直磕得他满脸是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挺挺地歪在方向盘上
……
更妙的是:这些人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一切都与他无关,无非是我心情的一个偶然罢了(就好象一个枪支爱好者每制好一枝新枪都要到街上去试验一下一样,这时一枪打穿谁的谁──对象没有关系,关键是为了枪。这个时候就不能照常理破案了。)
……
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该告别大楝树、小椿树和麦子了──永别了,你这圣洁的门槛。我们该继续寻找一下我们生活中和人群中的知音和长者了。这个时候大树和麦子──我们家乡的千年不衰的植物又告诉我们:
「该去找一下你们的老梁爷爷了。」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引导和氛围下,暂时离开了1969年又往前回溯了80年,在往昔岁月的河流里来寻找老梁爷爷的身影。你在一股水流里。你在一朵浪花里。我们对你的寻找,就是对我们的拯救。我们要找到曾在村庄里──就像在我们的畅想里──那样使用过暴力的长者──因为大树和麦子和一切的事实都告诉我们:你们才是村庄里最温柔的人呢。你们性格孤僻又宽厚仁慈,你们凶暴猛烈又和蔼可亲,你们冷酷而又爱笑,你们强悍而又顽皮,你们架子大又架子小,你们视富贵如粪土而又清寒守贫,你们敌非敌友非友,你们坚持原则而又随心所欲──你们一辈子就活了一个心情,是吗?我的像大树和麦子,我的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的老梁爷爷,当我们找不到大树和麦子的时候,我们只有找到你,因为我们在遗传上所感到的怀疑是:到底我们是不是你们土匪的后代呢?怎么历史发展到现在,弄得我们一点血性都没有了呢?这是我们不能快刀斩乱麻,不能割狗的鼻子,不能在大堂工作一个姑娘,不能将一个看不顺眼的暴发户往他自己的方向盘上猛砸──而在时时刻刻担心和担忧着自己的一切你做着现在还担忧这现在会给将来带来什么不幸的根本原因。最后我们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男不男女不女了。我们优柔寡断和犹豫不决,我们仰天长叹和自愧不如,我们把我们的恐惧挂在自已的心上还不够还要时时刻刻寻找一个外在的附着物,我们的麻烦和烦躁自己承担不了一切还要靠转嫁到别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身上来逃脱──于是我们就像我们的牛根表哥一样,一辈子就成了一个说谎的孩子──在说谎中越陷越深,当我们正常说话的时候我们前后担忧,当我们用说谎来解释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有片刻的放心。一件小事,不用说谎,四两翘千斤,你的肩膀能经得住。但是不行,非要用谎言越做越大愈演愈烈这时四两就真的变成了千斤你就只好往外转嫁和外卸了。你就只能去寻找大树、麦子和老梁爷爷们了。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怪圈。──老梁爷爷,从您阴暗的躲藏多年的角落里走出来吧。这时我们又突然明白,您也是形影相吊,您也是孤鬼野魂。您生长在距1969年这个人为的时间坐标还有七八十年,就像七八十年或百十年之后我们在生活中不能勇敢和豪爽一样,您在七八十年前或百十年前的勇敢和豪爽是不是也是一种孤独和苦闷的表现呢?我们从两个极端走到一起就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于是我们的苦闷和孤独也就相通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您的勇敢和豪爽及片刻之间对暴力的运用,而您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我们的苦恼、担忧、烦躁、恐惧和脆弱。于是让我们在我们的中间地带在百十年后相互不见面的情况下相会和握手吧。我们本来不是一条河流里的水,但是因为我们的不解和不通,我们反倒一脉相承。过去您一直生活在人民大众之间,现在怎么就不能和自己的后代子孙相溶呢?血浓于水,我们的老梁爷爷。一百年前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土匪和黑社会大头目,于是您就成了除恶扬善和如百年之后懦弱如我们的保护神。不管谁家出了问题都要找您,让您摸摸他的头。你总是拖着自己的充满鼻音的腔调说:
「不要紧,不要紧。」
──百十年之后,我们就感到是您摸着了我们的头。是您对我们说:
「把一切的不放心交给我吧。」
「把烦恼留给我,你接着开心去吧。」
……
百十年前你对遇到麻烦的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说:
「一切都会好的。」
「孩子会找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