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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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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刘震云1
何镇邦简评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
中国第一部真正的现代精神长篇小说
——简评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
文/何镇邦
他试图走一条新路,即注意开掘“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用主要精力去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并进行深入开掘的现代精神长篇的新路。
刘震云的长篇新作《故乡面和花朵》创作时间历八年之久,长达二百万言,几经修改,终于由华艺出版社出版。这应该说是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坛引人注目的一桩盛事。
我们把它看作是世纪之交的我国文坛上一部具有承上启下意义的真正的长篇小说,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或者说,它具有以下三个方面的艺术新质。
首先,它是中国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精神长篇小说”。法国作家乔治·杜亚美在描述长篇小说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发展的趋势时,指出其重要的变化即是以情节长篇小说向精神长篇小说的转化,他说:“现代长篇小说就其本质而言,是精神长篇小说。”杜亚美的这种描述是就整个世界文坛而言的,无疑是精辟的,是一种创见。在我国八十年代以来的文坛上,无论是恢复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抑或新写实和被看作“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作品,其优秀者也大致只停留在对客观世界比较独特比较认真的描摹上。青年作家刘震云也是从这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因此他看到这种局限。于是在这部长篇新作的创作上,他试图走一条新路,即注意开掘“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用主要精力去关注他笔下人物的心灵并进行深入开掘的现代精神长篇的新路。这就是二十世纪法国小说家布鲁斯特在其长卷《追忆似水年华》中所开辟的道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故乡面和花朵》看成《追忆似水年华》式的作品,或者说它是《追忆似水年华》的中国版,是有道理的。
我们看到,刘震云在小说中用那么多看似调侃实则严峻的笔墨解剖“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刘老孬)以及俺孬舅身边的种种人物,以俺孬妗冯大美眼到瞎鹿叔叔、小麻子和六指以及诸如刘全玉、脏人韩等等人物的心灵,实际上是对中国二十世纪末乡村文化的解剖,也是对我们民族灵魂的解剖,扩而言之,又是对世纪末人类灵魂的一次有深度的解剖。我们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确认它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真正现代精神长篇小说。
其次,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又是现代长篇小说文体的一次有意义的试验。我以为,长篇小说作为一种篇幅的不限叙事性的文学,更应讲究文体,也就是讲究怎么写;而我国长篇小说从二十世纪进入二十一世纪,其最重要的变化应该是作家文体意识的强化和长篇小说在文体上的多样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纪的文学,应该是重视文体的时代,长篇小说创作尤其如此。这一点,我们在刘震云长篇新作《故乡面和花朵》里似乎读到一点新的信息。刘震云是有着比较自觉的文体意识的,他把《故乡面和花朵》的创作作为一次有意义的长篇小说文体试验而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绩。《故乡面和花朵》完全打破了传统的线型或板块组合的叙事结构,它的结构方法也不限于时空交错和线型,而似立体交叉等等,它建立在一种崭新的小说观念的基础上,把传统和现代揉合在一起,把叙事、议论、抒情融于一炉,把故乡延津的“老庄”与整个世界的大舞台融合起来,采用某种物景描述,插进书信、电传、附录以及歌谣、俚曲等各种可以调动的叙述形式,组成一种使人眼花缭乱然而又井然有序的新的结构形式,这种新的结构形式的特点和意义,当然有待更周密深入的研究才能详述,但只要浏览一下作品,即可以为其新的艺术风貌所吸引。至于小说叙述方法的独特和多样,排比句式的成功运用以及调侃格调的设置,在这篇短文里也都难以一一阐述了。
其三,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瑰丽丰富的艺术想象力也是让人感到震惊的,这也构成它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色,或者说,表现出它重要的艺术价值。八十年代初以来,传统现实主义的恢复,新写实的兴起,“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就其关注现实生活,表现时代风貌这种精神来说,是值得称道的。但是人们普遍感觉到,文学的贴近现实以至于越来越现实化,是以牺牲作为文学的重要表现的想象力为代价的,这不能不让人感到不足,感到遗憾。在我们读包括刘震云的作为新写实的代表作《一地鸡毛》、《单位》等作品时,一方面为其细腻逼真所折服,但同时也明显感到艺术想象力的缺乏。而《故乡面和花朵》正是对此的匡正。我们随便打开它的某一卷某一章,都可以感受到艺术想象力所辉映的艺术光彩。诸如第一卷第一章写“我”(小刘儿)和俺孬舅骑着“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毛驴逛丽晶时代广场时对毛驴和时代广场的描写,就充满奇特的艺术想象和夸张;再如第二卷第三章写大腕瞎鹿和巴尔·巴巴的故事时,也充满一种富于浪漫色彩的艺术想象。这种艺术想象同小说中的调侃,排比式的语言,构成一种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而这,正是一部大气的作品所需要的。
顺便提一句,作者和编辑耐心细致对作品进行打磨,还有别出心裁精致的装帧艺术,都是阅读这部长篇小说时让人感到由衷赞叹之处。
卷一 01丽晶时代广场.1
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与我谈起同性关系问题,是在丽晶时代广场的露天party上。用元宝一样的驴粪蛋码成的演讲台上,一群中外混杂的男女在跳封闭的现代舞。我与孬舅周围,站满了各色社会名流和社会闲杂人员,个个手里端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名流端着麦爹利踌躇满志和神态自若,混进来的闲杂人员对这种环境和气氛就有些自卑和气馁,不住地对名流察颜观色──就好象穷人的女儿凭着姿色嫁到了大户人家一样。但是不管是名流或是闲杂人员,又不能与俺孬舅和我相比,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想与我们打招呼。但我与孬舅对他们置之不理。在我们眼里,名流和这些闲杂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专心我们的谈话。如同姐俩儿牵着手去参加舞会,在舞会受到冷落只好亲人之间说些什么固然是一种羞耻,但当舞会的目光都对准我们我们还摇着扇子在那里轻松交谈就是另一回事了。后来,这次谈话引出了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这次谈话的划时代意义当时我们意识到了没有呢?我想是没有。但秘书长下台以后,在他个人回忆录中,把这次谈话的个人作用人为地夸大了。他说,他对这次谈话早有预谋,在心里存了很长时间,只是借跟小刘儿谈话给大家吹吹风──他没有一件事不是在世界上事先预谋好的;这就是有备和无备、理智和随意的区别;看着一句话是随口说出,但往往一下就延伸了几里;似乎是随意弹出的一个石子儿,谁知就打着几里外的一只斑鸟呢;于是就不能当平常话一听了之,往往还大有深意;这就是深谋远虑,这就是未雨绸缪,这就是礼义廉耻的核心所在。当然,这样理智地忙活一辈子,也把他累坏喽。──我看了这段回忆录,心里很不高兴,这把我放到了什么位置?我清楚地知道,也许谈话到后来引起了孬舅的警觉,但一开始谈话也是在做给别人看,我们不理你们,我们亲人之间自己也有话题,我们之间还可以谈同性关系,之间的关系多么开放和民主;我不但懂道德伦理和政治,还很懂生活嘛!我不但懂形而上,还很懂形而下嘛!我不但懂理智,还很懂常人的情感和这情感在社会狭窄的渠道里像瓜的蔓儿一样是如何曲折地延伸和发展嘛!而且这谈话还像蹚着一块块解冻后的浮冰过河一样,事先根本没有料想和设定──更没有锁定,一会儿跳到这个问题上,一会儿跳到另一个问题上,一切全看浮冰的飘来,每跳一块还有些提心吊胆──事后想起来可能感到轻松和好玩,但当时可怕一脚踏不好就掉到冰冷的海水里出现灭顶之灾──再也见不着俺的舅舅或外甥喽,你在远处的海面上伸出一只手在那里挣扎;于是就一个问题和冰块上犹豫不决;说着说着,突然就像暴风雨中站定的爱斯基摩人一样冷场了。后来我碰到孬舅,手里拿着他的一卷回忆录,孬舅看出了我的脸色,忙红着脸向我解释:「这套回忆录,并不是我的本意,是秘书班子在那里胡纂的!」
我噘嘴:
「当时谈话就我们两个知道,你不告诉他们,秘书班子如何得知?」
孬舅:
「我并没有有意告诉他们,只是有次我和你孬妗(德籍国际名模冯·大美眼)──她正在壁炉旁给我织一只毛袜子──闲谈,他们在一旁旁听;还有一次,我去郊区钓鱼,与瞎鹿瞎开玩笑──本来我是不认识什么瞎鹿的,虽然他是一个中国影帝;还是去年有一次在礼义廉耻会堂开会,我转过大厅,正好碰上他,看着他那光秃秃和瞎兮兮的样子,别人笑了,我也笑了;这时瞎鹿胆怯地看着我,我只好上前做出领导的风度说:『你是瞎鹿,我认识你。』──口音里还有些浑厚的家乡味道,于是就像富有特色的腊肠一样显得更加有风味,一时报上还传为美谈。从那他就粘上了我,有时在一块钓鱼。钓鱼没有他我照样钓,钓鱼没有我他就左右不安心──我们是这样一种关系──又被他们听到,他们添枝加叶,添油加醋,掐头去尾,拔高升华写下的。文人这一套,你还不清楚?我承认,里边有突出我的地方,但你也得承认,基本事实都是存在的。孬舅现在已经下台了,无非在一本小说里夸张一下青春往事,聊以自慰,你还能揪住不放吗?建议你再写回忆录时,这一段就不要再提了。」
我仍噘嘴:「我要不提,从此一千年一万年都是你的陪衬!」
令我不满意的另一处细节,就是关于思想浴的问题。对于那场我们亲人之间的旁若无人的谈话,当时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默契:我们理他们干什么?我们理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和收获呢?──而我们爷俩儿或姐俩儿在一块谈一阵,却好象相互洗了一次思想浴。我们相互擦擦背,搓搓泥,接着感情的春风又像羽毛撩着我们的耳朵眼儿或像温柔的小手在我们身上按了一次摩一样让我们骨酥肉软或者干脆像半夜领着一个孩子到野地里挖了一个坑要埋掉他一样让他恐怖地大叫──很难说这里不磨擦出惊人的思想火花和让人惊叫的霹雳与闪电──一句话能改变一个世界呢,一句话能改变一本书的意义呢,我们会心和意味深长地笑了;而恰好说完这个,接着又出现了冰块的冷场,当时我们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是到了回忆录中,孬舅却把这思想桑拿和思想浴说成是单方面的而不是相互的了,他见了我没有什么──我说,我见了他就好象洗了一次思想浴。本来是两个人共同洗澡,现在好好的桑拿室变成了一个澡盆子,他抱着一个娃娃在那里洗。好好的公共厕所,被他一下改装成私人卫生间;好好的公用舱,被他一下霸成了私人专机──历史能这么让你偷梁换柱吗?就是你让我在如烟的历史中当陪衬,为了在并不充分的事实上引出难以承载的理论和思想,但一下将我抹杀得无影无踪,这恐怕也太过分了吧?于是我仰着脸,眼睛里涌出委屈的泪水。孬舅也有些发毛,紧紧盯住我看,突然──姜还是老的辣,他开始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仰天长啸,潸然泪下,用双手捂住脸。见他这么伤心,我心里倒过不去,用双手去掰他脸上的手:「孬舅,你不要伤心,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在意。」
孬舅这时愤怒了:
「你还不是看你孬舅秘书长下台了,才敢这么跟我花马掉嘴谈陪衬?礼义特别是廉耻,怎么没在你身上恢复半分呢?当初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陪衬!陪衬还是哭着喊着蹭上来的。你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吗?你是在跟我──一个游到浅滩的巨龙鱼虾嬉戏。举起你那根须一样的小毛爪就在我身上搔吧,张开你那鲢鱼一样的嘴你就笑吧,可看到我无可奈何的地步了──但你别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你也就是蚍蜉撼树。雷电马上就要轰鸣了,大雨马上就要倾盆了,暴风雨,你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就要趁着这大雨、洪水、泥石流在电闪雷鸣声中离开这小河沟回到大海和我的故乡去了。这个时候你在哪里呢?你也就是像寒号鸟一样躲在石缝里索索发抖呢。别认为自己在世界上有多重要,揭穿你的本质,你就是大年三十拾个兔,有你无你都过年的那种。吃什么大菜,平时你连饺子还吃不上呢!像你这种表面有追求、内心很虚弱的艺人我见得多了。当初我当秘书长的时候,有多少比你大的名角,不都哭着喊着想跟我结交当陪衬?哪一次都不是车载斗量?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丽丽·玛莲,瞎鹿……哪一个不比你名气大,每周未开家庭party,为了争一张入场卷,他们不都打得头破血流?表面很清高,表面很先锋,表面很现代,表面很状态,对世界和现实都不屑一顾,但是后来这张入场卷不都写到了你们文集的前言里、后记里、序里或是跋里了吗?你们一生都在攻击现实,但是到了你们的暮年,你们不都以自己已经过期的先锋为基础建立起自己的现实了吗?这和还俗的和尚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下台的干部又开创一个新的摊子或是馊了的豆腐过了过油的又端到桌上有什么区别?当时我想要吹风,哪里找不着一个有新闻价值的人?还不是念你是我外甥,无意中给你一个机会,没想到到头来你倒倒打一耙。早知你如此,我何必当初呢?既然你是一个不明白的人,我何不早点撒手呢?既然你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见了下台就忘了上台,一切与你何干,又与我何干呢?你说这些话,又是要甩给谁听呢?」
说着,竟像林黛玉一样哽咽起来。
见孬舅这样,我开始有些不知所措。回想当年,孬舅有错误,我也不能说没有私心。与孬舅在丽晶时代广场谈话时,我的心思也并不全在同性关系上,而是想着从这同性关系的话题上,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而从这话题之外,自己又能捞到什么稻草。全站在一个自我标榜为先锋或是后现代、不撤退或是新解构的小文人立场上。──我的寥若晨星的读者。──我抓住了孬舅一些东西,孬舅也不是没有抓到我呀。而且我在小的方面的龌龊并不一定比他在大的方面的纰漏更光彩呢。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小和大的区别这一点倒被孬舅忙中出乱地给遗漏和胡涂了于是我们的错误就搅在一块了说不定对我还是万幸呢。果然,当年的第二天,各大报纸见报,秘书长接见小刘儿,进行亲切叙话云云,我立即也成了一新闻热点,我的两本小册子《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立即被出版商各加印八万五千册,在集市的地摊上销售一空。销售广告词是: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儿,今非昔比。一些小报记者也开始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其中还有一些女苍蝇。我捡那俏丽的,趁机拍了她们几个。记得个个不同,有的还要死要活,惹了一些小小的麻烦。可见当时的心思还在异性身上,对同性关系并没有专心致志。这和孬舅当时对同性关系的无意涉及,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时虽是陪衬,还是沾了孬舅不少光;现在把得到的好处都忘了,又回头与孬舅计较「陪衬」不「陪衬」的问题,引起甥舅间知识产权的纠纷,说起来也稍稍有些不对。何况孬舅刚刚下台,正是脆弱时期,我不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雪上加霜。于是恬着脸说:
「孬舅,你不要生气了,也不要伤心了,我再写回忆录时,一定不提这一段就是了。」
孬舅见我这么说,立即转悲为喜,擦掉脸上的泪水,把他的大巴掌,拍到了我的头上。然后还揉了两下。突然又不放心地问:
「你说话算数?──你过去可有说话不算数和见异思迁的毛病。」
这时我又有些看不起孬舅,曾身居高位多年,做过那么大的事业,思想境界也不过如此呀。我倒突然大度起来:
「不就一个同性关系嘛,不说它,我可说的话题也多得很,不会影响整个构思。」
孬舅穷追不舍:
「那你准备说什么?」
一下将我逼到了墙角。本来我在主动,现在变成了被动;本来我是原告呀,现在变成了被告。孬舅到底是孬舅,他转败为胜和最终控制全局的能力,总让我始料不及。像历史上任何一次甥舅磨擦一样,虽然挑战者往往是外甥,最终还是以舅舅的大获全胜和外甥的一败涂地而告终。我虽然知道这场谈话一结束,孬舅就要沾沾自喜地四处说:「这个鸡巴小刘儿,还是年轻呀。」「就这两把刷子,还想跟我花马掉嘴呢。」
但我已经像钻到竹筒里的蛇一样折不回头了。已经没有什么反扑和挣扎的余地了。孬舅的回忆录就要成为历史,我的回忆录将来没法写了。但我还是硬充好汉和硬着头皮说:
「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以后的事吗?这些不都是我成年之后犯的错误吗?到我写回忆录时,我就只写自己的童年生活,18岁之后,我彻底省略就是了。」
──于是,到了本书卷四的时候,当飘渺的历史和云烟、假设的前提和将来需要一个真实的回忆来做铅坠而不使它成为断线的风筝和气球毫无目的地在空中乱飞让人无所依从和没有抓挠头的时候,当卷一卷二是前言卷三是结局到了卷四才觉得要有一个正文为大家的回忆录作共同序言的时候,我还真是一诺千金,真的没有提成年之后的事只是拿着自己的11岁和1969年作为坐标和风信鸟说了一下。1969年的风信鸟,站在公社面粉厂的一座粮仓之上。虽然我不是一个胜利者,但我还是做了一个失败者应该做的好汉、硬汉和西部牛仔。大漠孤烟,弹尽粮绝,我英勇地走向敌人的一排排子弹,当敌人的子弹「噗」「噗」地在我身上绽开几十朵鲜花之后我才含笑倒下,这时夕阳的金色的余辉打在我半个脸上。既然我做不了帝王,我就做一个别姬的霸王吧。这下孬舅彻底放心了,一个倒立,将自己的身子在村头粪堆上扎了起来。接着只有头着地,四肢在空中乱动,做了几个动作,眉眼倒着挤弄着问:
「我的现代舞跳得怎么样?」
这时的孬舅,动作已经有些下作了,眼中射出的,甚至是同性关系的光芒。这时我倒怀疑,他当年恢复礼义和廉耻委员会的秘书长是怎么当的。但我又想,秘书长也是人嘛,谁没有落魄的时候呢?谁落魄的时候不是英雄气短呢?何况我孬妗──那个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刚刚去世一个月。虽然孬妗生前他们的关系已像肝硬化的病灶一样在那里僵持和疼痛着,但仇敌的去世,往往比朋友的丧失还令人伤心和可惜,这时的英雄失态,一切都可以原谅。这是一个失态的季节呀,王蒙说。于是我也做出一个同性关系的眉眼说:「你跳得不错,一切都很性感。」
孬舅马上跑到我面前,闭着眼睛喃喃地说:「抱紧我,我有点冷。」
这是多年之后孬舅落魄时的样子。当年在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可不是这样。那时的孬舅威风八面,一切侃侃而谈,虽然同性关系话题不是他预谋好的,但就是谈其它,世界的一切也尽收眼底,一切都在帷幄之中。不然最后也不会涉及到同性关系问题。他手中也握着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半天还不抿一口。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草驴,站在时代广场的中央。到了22世纪,大家返朴归真,骑小毛驴成了一种时髦。就跟20世纪大家坐法拉利赛车一样。豪华的演台,都是用驴粪蛋码成的。小毛驴的后边,一人一个小粪兜。粪兜的好坏,成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大款、大腕、大人物和大家的标志。大款们娶新娘,过去是一溜车队,现在是一溜小毛驴,毛驴后面是一溜金灿灿的粪兜。新娘边走边往小毛驴嘴里塞白糖。我骑的小毛驴,当然是借孬舅的。礼义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粪兜,当然又不同于大款,粪兜上绣满了地球上各种不同的国旗。花花绿绿,新颖别致,走到哪里,都是一阵轰动,孬舅说,粪兜上这些刺绣,都是亚非农村一些姑娘,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一针一线绣的。姑娘刺绣时,知道一针一线献给谁;你用着这粪兜,却不知道这针线是世界上哪一位姑娘绣的,有时骑在毛驴上,心里倒有些莫名的牵挂和惆怅呢。一个粪兜之上,充满了百媚千红。这时孬舅知心地告诉我:
「这也成了我对付他们的一个武器。一到有人传我有同性关系倾向,我就把粪兜拿出来,我有同性关系吗?这粪兜是同性绣得吗?他们立即就无话可讲,无话可说了!」
孬舅开始畅怀大笑。我也跟着他笑。突然孬舅收住笑,又小声问:
「你知道这阴谋是谁制造的?」
我也立即警觉起来:
「谁?」
孬舅伸出两个手指头:
「两个人,二者必居其一。」
我:
「哪两个?」
孬舅:
「一个,是那个副秘书长,他天天惦着我的秘书长位置,要锯我的椅子腿,才这么造我的谣言。据说这个巴伐利亚人祖上是犹大,有出卖人的血统。」
我点头,说:
「我们有了粪兜,他的谣言不攻自破。他这么做,无非是蚍蜉撼树。就像鱼虾戏龙一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孬舅:「我同意你的说法。」
接着一声深长的叹息:「另一个人就难对付了。」
我:「谁?」
孬舅:「你孬妗。」
孬妗这个人我见过几面。大部分是在电视上,她穿著红筒裙、披着黄纱陪孬舅四处访问,从飞机舷梯上走下来;还有一次见过真人,是在亚洲大饭店的时装表演会上。世界名模冯·大美眼亲自出场,轰动了整个世界。门票高达3600里拉。本来我无钱看这场表演,也没时间,每天晚上吃过饭还得赶紧洗碗。正巧这天同居的曹小娥与我制气,我趁制气和矛盾的功夫──世界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丢下一池子脏碗,悄悄溜到大街上,顺着人声的喧闹来到了大饭店门口。正巧时装表演会的把门者,是俺的乡亲、中国影帝、反派大腕瞎鹿,我又趁机溜了进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俺孬婶那嫩藕一样的大腿,杨柳一样的腰肢,若隐若现的肚脐眼,大步走来突然亮相,万众中似乎只盯你一人的大美眼──光束是说收就收,似乎只属于你一个人,但也说放就放,一下又照亮了大家和全世界──令人心荡神移,烟飞灰灭,不知身在何处。回来木床上被窝里所想的,也不管是不是你的妗。当时我想,为了这样的人,粉身碎骨又算得了什么?有了这样的人存在,曹小娥制气又算个球?于是一场家庭纠纷也迎刃而解和化干戈为玉帛。我也突然明白那么牛气、在中华民族面前常常自称影帝的瞎鹿为什么心甘情愿在饭店前把门。平时他是什么做派?多少人想见他一面都难。单单用为了乡亲这样的理由能解释通吗?后来在一次晚宴上,我将此问题向瞎鹿提了出来。我与瞎鹿认识了一千多年,在他没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相互的底细都知道;从山西大槐树下出发的迁徙路上,还相互捉过虱子。所以他在我面前一时还不好摆架子。平时我对别人吹嘘我们是哥们,他知道了也是一笑了之。这时见我提出这么尴尬的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忙假装有事,抄起自己的「全球通」,揿打了几个电话;接电话的当然都是名人,一个是福克纳,一个是王朔,言语之中,似乎都正趴在家里给他写本子──他好象还有些不满意。放下电话,红着脸对我说:
「老弟,我承认,你戳到了我的痛处。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对这事我有些后悔。」
我盯着他说:
「你没必要后悔,何况这也不是肤浅。」
他奇怪:
「那是什么?」
我说:「是真情。」
瞎鹿吃了一惊。接着又红脸,开始搓自己的手。半天扬起脸说:「这事我真没仔细想过,我只是凭感觉。」
半天又叹口气说:「可你想想,她是咱孬妗。就是不是咱妗,人家也是世界名模,看咱算什么呀。」
我安慰他:「你混的也不错,你是中国影帝。」
瞎鹿咔出一口痰,啐到格瑞特饭店的地毯上:「一个中国影帝,放到世界名模面前,也只是一个虾米;你想想,第三世界。」
我说:「瞎鹿,你不能这么说,你这么说会伤害大家的民族自尊心。大家都看着你呢。」
瞎鹿听了我这话,马上又恢复自己的身份,作出早就明白的样子,知心地对我说:「我也就是对你说,到了大众场合,我还能那么傻冒?」
又说:「其实,对这种大众面前撩大腿的人,我早看穿了她们的本质,她们不也是靠身子卖钱?这和妓女有什么区别?」
我说:「就是,让我们在木板床或席梦思上把她忘掉!」
接着我们把手把在了一起,共同达成了协议。但从瞎鹿后来的表现看,他并没有把俺妗忘掉。瞎鹿过去吃饭旁若无人,吃完就走,不管别人是不是收尾,一派影帝风采;现在变得顾左右而言他,常常饭也不吃,一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发呆;别人问他话,他沉吟半天,猛然皱着眉抬头:
「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也跟他在那里犯楞,不敢再动筷子。世界上只有我,知道瞎鹿内心的痛楚。瞎鹿见了我,目光躲闪,埋头喝酒。从瞎鹿鼻子冒出的酒气中,我看到孬吟在瞎鹿心中成了一个化不掉的情结。酒气中袅袅升起的孬吟,依然是演台上的步态,大腿、腰身、美眼,都楚楚动人。我清楚地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无可挽回,瞎鹿的艺术生涯,肯定要被冯·大美眼给扼杀了。或者恰恰相反,这会成为瞎鹿艺术再上一个台阶的爆发点。一切全在瞎鹿的把握。从后来的发展看,瞎鹿走了前一种道路,没有把真情化为动力,为了爱情,把家身性命都拋弃了。当孬舅号召一帮同性关系者上山下乡,与故乡的猪蛋、六指、白蚂蚁、曹成、袁哨、白石头同吃同住,摸爬滚打,一切窝里翻,让故乡消磨掉他们身上的异味、异端、异化和同性化;本来这事和瞎鹿没有关系,孬舅也没有把瞎鹿划到圈里,他认为瞎鹿还没有到那种地步;但瞎鹿自告奋勇,把正在主演的一部稳拿康城奖的片子都扔了,追随大家到了故乡。因为这些上山下乡的同性关系者之中有孬妗。他是追随冯·大美眼而去。福克纳和王朔的电影本子也白写了。当后来瞎鹿在故乡发现冯·大美眼的同性关系无可救药,对他的追求置之不理,认为这种追求低级、肤浅,不懂爱恋的真谛,瞎鹿差一点扼腕自杀。
孬妗就是这样一个人。但一开始我们与孬舅都不了解她。孬舅一千多年前是什么?是一个杀猪宰羊的屠夫,赤着脚、扛杆红缨枪在曹成部队里当「新军」。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那时哪里会想到他日后要当世界的秘书长?在这一点上他倒没有未雨绸缪、预设和锁定。那时的孬妗还是前孬妗。穿一偏襟大棉袄,唇外露着两根黄黄的大板牙,头上顶一发髻,发丝上爬动着虱子,男女虱子在头发里恋爱,结下许多虱仔。1960年,村里饿死许多人,在一次抢吃牛肉中,前孬妗被活活撑死。当时孬舅正倒掉大枪,拿着红薯小饼哄村里妇女睡觉。一开始是媳妇,后来是黄花闺女,一个小饼一个闺女。听说前孬妗要死,他赶过来看,除了责骂前孬妗没出息,这时倒动了真情,流着泪说:
「孩他娘,你其实不懂我的心。」
后来这成了一首世界名曲。也成了瞎鹿第一次问鼎康城的那部片子的主打歌。所以孬舅后来出外视察时,常常在不同的场合说:
「我也是懂一点艺术的。」
「你是瞎鹿,我认识你。」
口音中还带着浓厚的家乡风味,就不能说没有出处。
孬妗去世以后,孬舅一直独身。虽然他曾与曹成的女儿曹小娥同居过一段,但他们没领结婚证呀。对村中别的妇女,孬舅也有过一些性骚扰,但终是水上的浮萍,没有结果。后来孬舅离我们而去,像当年小麻子出去闯荡一样远走他乡。小麻子走了一段,荣归故里,带回来一帮红眉绿眼队伍;孬舅出去一段,虽然没带回来部队,但带回来一个世界性的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也算对得起先人。我的故乡是英雄辈出的地方。任何人出去走一趟,都不会空手而归。小刘儿出去混成一个艺人,已经算是最没能耐的了。孬舅成为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那天,整个家乡额手称庆。唯有老贵族曹成、袁哨有些醋意。老曹说:
「过去认为战争年代好做官,谁知和平年代也可以爬上去嘛。」
老袁说:
「怎么只叫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呢?法律和秩序就不要恢复了吗?」
后来传来孬舅在大洋彼岸再婚的消息。二婚头是德国贵族、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大家又一次欢呼。当然,家乡的处女们都大失所望,原来以为孬舅上去以后,能像当年的小麻子一样在家乡搞选美;通过结婚办签证,还能再带出去一个;谁知到头来你在外边搞了一个洋人,不是白白绕了我们一遭?我们坐在桃花灿烂的树下,心守如玉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的人,现在这个人的心另有所属,我们还守身如玉个球?这次你连小麻子也不如了。早知这样,姑奶奶不早就放得开了吗?于是在孬舅第二次度蜜月时,我们家乡的处女也找补了一回:破碗破摔掀起一次性解放高潮。对冯·大美眼,我们都不解其详,但这次曹成和袁哨比较赞成,说孬舅到底是今非昔比,身居高位一段,眼圈子大了,知道异性的挑法;不说别的,单看出身,姓「冯」,在德国就是贵族。出身决定教养,一提裙边,一撩大腿,就与常人不一样;要不人家当模特!接着又做出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相互感叹:
「咱们是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
就这样,大家只知道孬舅的欢乐,不知道孬舅的痛楚。只知道孬舅秘书长当着,模特睡着,整天都在福窝里,想不到他和俺妗之间也有矛盾;时间一长,理想、志趣、吃法、睡法,也有差异,也有裂痕,也有心灵不交叉、尿不到一个夜壶的时候。秘书长也是人嘛,也没有生活在真空中嘛。在我们高兴或悲伤的时候,我们恰恰忘记了一点:孬妗的出身固然是贵族,但孬舅以前可是杀猪宰羊的屠夫;孬妗虽然姓冯,俺舅可是姓刘;单从出身看,他们之间怎么会不发生矛盾呢?这也是曹成、袁哨始料不及的。从这一点出发,我对俺舅有些同情。
我与孬舅一人骑一头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上。当孬舅对别人诬蔑他有同性关系倾向并由此涉及到孬妗时,他有些愤怒和无奈,仰天长啸,我有些愤怒和同情。当我想安慰他两句时,广场上许多不同皮肤的男女听到这里仰天长啸,本来他们之间的谈话都是在作假,他们都支着耳朵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现在见这里有仰天之声,似乎给他们提供一个跟秘书长打招呼的机会,所以都蜂拥而至,不顾演台上的现代舞,纷纷高举着溜溜的麦爹利,想跟孬舅说话,想弄清孬舅仰天之声的原因,好回去作一个报道或是作一个向别人吹嘘的资本。但他们想错了,孬舅什么人没见过,孬舅怎么会理他们?他们的所思所想,孬舅一清二楚;孬舅脑海里所翻滚的东西,他们却一概不知。何况这种众人围着一人转的场面,孬舅见得多了,已经烦了,腻了,所以没理他们,眼睛没看任何人,似乎这种蜂拥的场面根本不存在,只是小声对我说:
「看这些人多么费劲。」
接着摘下眼镜,皱了皱眉。围在我们四周的武装警察见孬舅摘眼镜皱眉,马上采取行动,抄起了防暴盾甲,开始将人群往四周推。人群一边后退,麦爹利泼了一身,还不忘向孬舅搭话,镁光灯继续闪烁,企图孬舅能回心转意;但孬舅仍对他们置之不理。众人见孬舅无望,开始把希望寄托到第二代的我身上,纷纷向我打招呼,将各种镜头对准我,许多人在高声喊话:
「小刘儿,刚才秘书长叹息什么?」
「他脸上怎么有亮晶晶一颗东西,那是什么?」
卷一 01丽晶时代广场.2
我到底是年轻,这种场面见的少,想出风头,又想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显示自己的幽默,所以高声喊了一句:
「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方才到腮边。」
众人大笑,将时代广场的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在场的记者根据这个回答,又根据定向窃听器的记录,到底知道了我们谈话的一星半点,知道涉及到了同性关系,于是第二天将这些星星点点见着报端,由此也促销了我的两本书。但我们谈话的核心涉及到谁他们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又会在世界上引起一场混乱。对我与众人乱打招呼,孬舅也没有责备,见怪不怪,一笑了之。本来我想安慰孬舅,被众人这么一冲,悲剧变成了喜剧,刚才的气氛没有了,情绪连结不上。我有些遗憾,也有些惭愧,因为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孬舅又没有责备我,不为一时一地不受安慰、气氛变换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到底当了一段礼义廉耻的秘书长,心胸比以前大了许多;相形之下,倒是我小肚鸡肠,自己在那里玩小九九。这哪里是要安慰孬舅,这简直是在借孬舅的不幸来开创自己的人生。可见后来孬舅下台以后,我又与孬舅争执当年是我的肤浅。从潜意识讲,肯定又想借此纠缠些什么。怎么话题一提到孬妗,自己就那么扯住不放,潜意识中有什么性成份吗?悲剧变喜剧以后,我不知趣地仍想找回安慰的气氛,借此再谈谈孬妗,孬舅感觉到这一点,立即摆了摆手,拿出政治家的风度和策略,一方面不屑追究我潜意识中的龌龊,同时借气氛的改变,把话题从泥浊中拽出来,绕过孬妗,重新开辟一个话题,开始谈他的奋斗经历,藉以敲打我同时也教育下一代。我只好跟着他的思路转变。他说,当年他离家出走之初,在一个火车的餐车上当服务生。从一个餐车服务生当到世界的秘书长,中间的人生道路有多么漫长?看着现在秘书长当着,模特搂着,前呼后拥,岂不知背后的坎坷人生中有多少人间血泪。他倒骑在毛驴上感叹地说:
「百十年哪,不容易。」
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话题。我立即也严肃起来,说:「舅,是不容易。」
孬舅:「比你写story难多了。」
我:「那是,我那是瞎编,人生可十分实在和枯燥。」
孬舅兴奋了:「我给你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50年前,我身背盒子炮,穿梭在战火纷飞的中东战场。一发飞毛腿导弹,差一点落到我身上。多亏我眼疾手快,一个鹞子翻身,跳出一箭之地,才捡了一条性命。」
我:「看多危险!」
孬舅:「还有一次在南美,我拿着冲锋枪跑了50米,打倒了树林一样的49人!」
我:「看多勇敢!」
孬舅皱了皱眉,认为我回答得不准确。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忙重回答:「看枪法有多准,连发50,只有一枪脱了靶!」
孬舅笑了。接着又严肃地说: 「还有一次,在我出道的关键时候,他们合伙谋害我!」
我:「他们雇了黑手党吗?」
孬舅:「雇黑手党我倒不怕,孬舅原来是干什么的,还怕黑手党?可怕的是半夜时分……」
我有些紧张:「半夜怎么了?」
孬舅:「他们送到我房间一个美女。」
我「噗嗤」一声笑了,明白了他们的罪恶企图。我说:「这不能上他们的当,他们肯定在房顶架了摄像机,通过电眼在监视你。」
孬舅拍着巴掌:「可不,他们连电视台、报社都通知了,让把第二天头条新闻的位置给留出来。你说我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们的恶毒阴谋得逞,赶紧把她给扔出去!」
孬舅有些犹豫:「可她进门就脱衣服,身条实在好,皮肤特细腻,小奶头在颤动,似乎在眨眼睛说话,下边还画着一朵荷花。你还没动她,她自己已敏感地在那里起伏,汩汩地流水,你说我怎么办?」
我赶紧劝孬舅:「舅,不能这么想,不能因小失大,咱家出了你不容易,都指着你呢,你可不能要美人不要江山!」 
孬舅:「我又想,如果不动她,眼睁睁地看着到口的肉不吃,也让房顶上那帮孙子笑话,这和让他们抓个人赃俱获是一回事。」
我紧张地问:「那你怎么处理?」
孬舅:「说时迟,那时快,我急中生智,一把拉她钻到了地毯下面。最后,事情也干了,房顶上那帮家伙只照到一块起伏的地毯。我胜利了,他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孬舅哈哈大笑。我听了也觉得痛快。进了礼义廉耻委员会的孬舅,到底和杀猪宰羊当曹家「新军」时不一样,有头脑多了。我由衷地说:「孬舅,我不是当面夸你,你真是有勇有谋。换了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孬舅有些得意,开始向我提问:「知道我过去的一句口头禅吗?」
我不解:「什么时期的?」
孬舅有些不满:「时期会变,政策、方针、口头禅还会变吗?」
我明白了,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句:『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孬舅满意地笑了:「就是它,就是它。但我现在把它改了。」
我吃了一惊:「改成什么?」
孬舅:「『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
我一楞,接着又赞叹:改得好,改得好,过去是战争时期,应该那么说,现在是和平时代,应该这么改。
孬舅说兴奋了,剎不住车,双手抹了一下嘴上的唾沫:「我再给你说一件事。」
我忙说:「你说,你说。」
孬舅:「在我由副秘书长升正秘书长时,竟争者有八个人,打得不可开交,最后在每人面前摆了一个饭盆,知道饭盆里盛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孬舅:「一盆屎。」
我突然有些反胃。问:「这让干什么?」
孬舅:「吃下去。而且是非洲屎。谁吃下去谁当秘书长。」
我「嗷嗷」想吐。
孬舅问:「秘书长当的容易吗?」
我照实说:「不容易。咱老家有句话,『钱难挣,屎难吃』。」
孬舅:「可那七个孙子,一下念动咒语,变成了七只大猪,在那里吞吧吞吧抢着吃。」
我有些着急:「那你怎么办?」
孬舅:「这也难不倒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念动咒语,一下变成了一头大象,一舌头下去,一盆屎就没了,秘书长就当上了。他们呢,有的吃了三分之二,有的吃了二分之一,他们的屎算是白吃了。」
说完,又哈哈大笑。
我说:「有意思,有意思。」
孬舅又不满意了:「不要老说有意思,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吗?」
我呆呆地摇摇头。
孬舅:
「这就证明,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都像狗屎一样一团糟呀。你连屎都不能吃,还能把握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提出一条真理和口号是容易的,但它们在一滩屎面前,显得是多么地苍白和无力呀。以为你舅是容易的吗?每天也就是把手插到这些狗屎里给你们张罗和操劳呀!」
我由衷地感谢:「舅,请原谅我们这些人的无知,我们还老觉得您在福窝里呢。」
孬舅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这样的事情有千千万万。等有了时间,我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我灵机一动,拍了一下巴掌:「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这比瞎编故事强多了。写出来一定有读者。谁不想发迹呢!」
孬舅轻蔑地看我一眼:「那还用说。不过,我把话说到头里,我这么跟你说的意思,并不是非让你宣传我。你不宣传我,也有人宣传我。早就有出版商,要买断我的自传,我都没答应他。我的意思,自传不一定非自己写,让秘书班子写可以,将来让咱自己的孩子写也可以──许多话都比自己好说嘛。」
后来证明,孬舅的自传是让秘书班子写的,而没让他的孩子写。没让孩子写并不是不让孩子写,而是30世纪末的孩子,都已经成了克隆的后代,当年我们自认为时髦、领导别人和时代的东西,这时已经显得老掉牙没有嚼头了。我们自以为的先锋,谁知道短短几十年后,就自动跑到古典的大会里去集合了呢?异性关系不时髦,同性关系也不时髦了,孬舅的儿女们,开始回头一千多年重新崇拜起柿饼脸太后时期小麻子卫兵小蛤蟆──在《乌鸦的流传》中,小麻子夜夜搂着一只披头小红羊睡觉。历史真是一个大循环哪。《乌鸦的流传》又成了风靡一时的读物。在孬舅的儿女们面前,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张罗过的一摊摊屎,都显得肤浅、无知、无聊、认真得过了头。至于当年我们还认真地在同性关系话题中争执过「陪衬」枝节,更显得一钱不值。历史是一把大稀泥,转眼就把我们抹得无影无踪。虽然我们明知这样,但我们还是煞有介事地在现实和生活中张罗。当年我与孬舅,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骑着小毛驴站在丽晶时代广场,讨论着种种令孬舅苦恼和欢乐的话题。这时广场上掀起了一阵欢快的气氛。随着掠过空中的一阵鸽子屁股后的哨响,台上台下都跳起了欢乐的桑巴舞。大家屁股撞着屁股。一开始是男女相撞,后来是男男相撞和女女相撞,渐渐大家眼睛都迷离起来。孬舅也受到气氛感染,停止与我的谈话,开始恢复秘书长指挥千军万马、视万物如等闲的神态,打量着广场。打量一阵,倒没有发怒,而是「噗嗤」一声笑了,说:「这一帮丫挺的!」
又说:「咱们也跟他们乐一乐,到哪里说哪里,与民同乐嘛。」
于是,我与孬舅也在驴上扭动起来。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毛驴也训练有素,步伐一下就踏上了鼓点。我与孬舅撞着屁股,两只毛驴撞着屁股,越跳越有情绪,越跳越忘我,忘掉了刚才所有的忧愁和烦恼,渐渐四个在一起乐不可支。等我们发现由于我们跳舞的加入,又使我们成了广场的中心,众人开始围着我们跳,围着我们拍手,我们的情绪更加高涨;两人两驴的头上,热气冒得如蒸笼,我开始在毛驴身上做倒滚翻,孬舅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突然找回了可爱的童年情绪,张开粗壮的喉咙,唱起了早年在新军、在迁徙途中所唱的歌曲。如同哥萨克,如同伏尔加船夫,如同过去走街穿巷、翻山越岭、走过一村又一村买艺为生的瞎鹿,如同酒醉时、神志不清醒时不知把自己交给谁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孬舅唱得泪流满面,众人也欷歔不已;有几个男人哭了,有几个女人在那里议论:
「过去看秘书长挺严肃,谁知他心中也有许多伤痛。以前看他在电视上、主席台上板着脸,现在看,也很平易近人嘛。」
一些记者,借秘书长的突然平易,又开始向他喊话,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又想错了,秘书长并没有玩昏了头,刚才我们严肃谈话时不理他们,现在玩的时候同样不理他们。虽然与民同乐,但跳舞目的不同;你们跳舞是跳给对方和别人,想借此摸一把捞一把碰一把,把自己的性意识发泄给别人;我们跳是跳给我们自己,玩的是自己的心跳,乐是乐在内心,乐在我们两个之间,表面动作与你们一致,其实我们的内心还在独处,并没有与你们融合;所以孬舅一边跳一边对我说:「别理他们。」
但众人并不这么理解,他们还没有分辨出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反倒把这理解成孬舅的忘情与忘我,情绪已经与他们汇合;也对记者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幸灾乐祸,于是广场上一片欢腾。这样的殊途同归,也使我们哭笑不得。群众,真是一个难把握的群体呀。
正在这时,广场外「匡」地一声锣响,使广场安静下来。桑巴舞的乐曲,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正在跳舞的大家有些悻悻然,非常不自然、不好意思地把正挥舞在空中不同位置的胳膊腿放回原处。就好象刚才的跳舞是一场幻觉,是幻觉中的丝竹之声,转眼之间,丝竹之声如同一股轻烟,顺着一条狭窄的信道飞走了,没了;把大家扔在了一片情绪的泥淖中。大家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都想挣扎,又无挣扎处。我与孬舅屁股下的两只小毛驴,也有些茫然不知所对。其中一只愤愤然说:
「这叫什么事呢!」
孬舅也想发怒。广场上所有的人都看着孬舅,等待他拿出主意,替我们做主。谁是破坏广场气氛的黑手呢?过去没有暴露,现在关键时候暴露了。暴露是坏事,扫了大家的兴致;但也是好事,早一点暴露,可以早一点捉住它,消除隐患。说不定它的用意并不仅仅在停止跳舞,它还要停止什么呢?孬舅面对聚集到他周围的人,大手已经高高举起,恢复了他礼义与廉耻恢复委员会秘书长的身份。看着孬舅的大手,我浑身也也膨胀了不少,双手向上拥了拥裤腰。他毕竟是俺的舅。接着我又看看众人,眼神告诉大家,马上就有好戏看了。
但我接着眼睁睁地看着孬舅高举的大手又软遢遢地落下来。他的眼神,又开始扑朔迷离,像个无依无靠、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无奈、只有任世界摆弄的孩子。他的脑袋也蔫了,无力的耷拉在那里。我对孬舅很失望。秘书长怎么能这么当呢?怎么能对世界听之任之呢?虽然你现在的口号是「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但你也不能忘了祖宗的家法。那是什么?「不行挖个坑埋了你」!有人在广场捣乱,为什么不采取措施?我们跳舞正跳在兴头上,难道就这样不跳了吗?就是不管众人,我们自己也在兴头上,难道也让自己憋回去和让我们的小毛驴失望吗?但我接着发现,我对孬舅的着急,也是一种无知,远没有孬舅的蔫巴更加成熟。原来广场上出现了比恢复跳舞更加紧急、让人扫兴、促人蔫巴、处理起来更加棘手的事情。广场上本来是开一个party,大家在一起乐一乐,也借机使秘书长换一换脑筋,没想到有人利用这次机会,来向秘书长请愿。一支请愿队伍,已经开进了广场,是他们拔掉了我们的扩音器。跳舞是大家的,但请愿对着秘书长一个人,我们成了没事人一大堆。既然是没事,所以我们的视点也不是多么顽固,倒也容易变化,兴趣也容易转移;马上,我们都从过去的泥潭中跳了出来,站在干岸上,看孬舅一个人在泥潭中挣扎。舞我们可以不跳,我们看秘书长如何对付请愿者。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看别人在那里打斗,给自己找个乐子,这不是比跳舞更加让人惬意吗?所以,面对一个广场视点的转换,留下孬舅一个人在那里蔫巴,孬舅也稍有些尴尬。连两只小毛驴,都拋弃了孬舅,与我们站在一起,扬脖子「咴咴」叫了两声,等着瞧孬舅的好看。更加令我们兴奋的是,这群请愿者,竟戴着化装舞会面具;这群请愿者,竟是一帮我和孬舅刚才谈话中提到的人:一帮同性关系者。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因为他们并不化装的旗帜上竟然写着:「我们就是同性关系者」、「同性关系就是好」、「同性关系比异性关系更加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们在寻找……」等等。
他们要寻找什么?孬舅看到这条标语,比看到他们来向他请愿还感到害怕。他们是在寻找志同道合者吗?他们是在寻找同路人吗?他们是趁此机会,假借请愿,来拉孬舅入伙、让孬舅充当他们的代言人吗?何况这些人的请愿方式,也挺让人恐怖:一群人戴着舞会面具,迈着京剧的小碎步,一声不响地甩着手向前走,走向孬舅。孬舅一边在驴上向后退,一边慌乱地向我和二只毛驴解释:
「他们一定搞错了,我不是同性关系者,我有粪兜;我异性还没搞够,我怎么会有同性关系?」
孬舅屁股下的毛驴幸灾乐祸地说:
「粪兜是我的,能说明你什么问题?你说你不是同性关系者,为什么他们径直走向你,不走向别人?据说同性关系者的目光都不一样!」
孬舅狠狠地说:「一定是又有人在搞阴谋!」
但在这时,向孬舅请愿的游行队伍突然转了向,不走向孬舅,开始转弯走向演台。孬舅大松一口气,瘫在毛驴身上,边擦头上的汗,边向毛驴说:
「看看,我说不是,你还不信,看他们转了向!」
毛驴有些丧气:「他们这搞的是什么名堂?」
突然一声巨响,又把孬舅和我们吓了一跳,这些同性关系队伍中鼓乐齐鸣,唢吶、洋号、锣、古筝、萨克斯,一齐奏响。大家都埋怨: 「这群人是不正常,怎么一惊一咋的?」
但接着,大家又对这群人欢呼起来,像刚才欢呼孬舅一样。原来这群人把化装面具摘了下来了,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是谁?都是刚才孬舅与我讲到的那些世界名人:美洲黑歌星呵丝·温布尔、下台政客基挺·米恩、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足球明星巴尔·巴巴、时装大师穿针·引线、无聊文人处处·不顺眼……瞎鹿倒没有来,看来他还没有到那种地步。由于他们人多势众,又打着同性关系的旗号,他们一下就成了这个party的中心,孬舅倒一下被人遗忘了。孬舅这时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用鞭子抽着毛驴,杂在人群中伸脖子张望。警卫递上来一个望远镜,孬舅兴奋地说:「谢谢,谢谢。」
把个警卫兵弄得受宠若惊。过去秘书长哪里说过这个?孬舅在人群中拥来拥去,终于带我拥到了看台前。这时演台上跳封闭现代舞的,已经被轰了下去;换上来这帮同性关系者作表演。女的跟女的在一起,男的跟男的在一起,上下起伏,左右颠倒,头与头在一起,头与脚在一起,作了一些动作。台上嗷嗷乱叫,台下也混乱起来。最后,台上表演的人突然呻吟着启开,把一些表演性的两种液体喷洒到台前拥挤人的脸上。孬舅与我的脸上,也被喷洒上一些。孬舅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用舌头去舔。孬舅还有些不满意,说你那里是女的,怎么我这里倒是男的?我说,看来你确实有同性关系倾向。孬舅哈哈大笑。但是,突然,孬舅脸上的笑容及流动的液体,吃惊地被凝固在脸上。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虚幻,刚才的乐声突然消失,这些世界名人在台上裹在一起,众多的肉体在一起绞,转眼之间成了一股轻烟;就好象这些人的生前身后事一样,刚刚还在红火、闹腾、表演,转眼之间成了一撮尘埃、一股轻烟,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了;让人没个思想准备。但台上这些名人又与一般人不同,他们终究有些造化,他们的轻烟没有飘散,而是旋转旋转,在烟之上,托出一个新的人来。这人在烟之上,雾之中,雪白的肌肤,娇嫩的大腿,一字步走通世界,大美眼尽收广场;前看如一朵荷花,后看仍如一朵荷花。你道这人是谁?就是世界名模、秘书长夫人、俺孬妗冯·大美眼。她迈动着模特步向我们走来。众人欢声雷动。这下激动起来就没个分寸。广场上刚才所闹的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这种一浪高过一浪的场合,人生能遇到的不多。孬舅早不知被人忘到哪个爪哇国里去了。孬舅看到他媳妇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老人家也没有思想准备;老人家毕竟是苦出身,早年杀猪宰羊,不知贵族间的想法和闹法。老人家傻在那里,任刚才的液体在脸上流。半天才感到自己需要愤怒。他愤怒道:「她怎么能这样!」
又愤怒:「她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又恨恨地对我说:「我说早起让她跟我一块来广场,她躲在卫生间磨磨蹭蹭,耽误了出发时间,半天她背后给我弄了个这。看我回家怎么收拾她!」
这时他屁股下的小毛驴打一个喷嚏笑道:「你吓唬谁呀,哪一回家里闹矛盾,不是你在下边,被人家用高跟鞋摔脑袋?这次你又想找死?」
孬舅瞪了小毛驴一眼:「你一个小毛驴,不要把人看死。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好狗不跟鸡斗,好男不跟女斗,我一切让着她;这次不同,这次可是原则问题,我不能再跟她这么男不男女不女地混下去!」
又发誓赌咒地对我说:「你看看,这次我非要让她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回家我不给她捆个猪肚,给她支个老头看瓜,吊到房梁上用柳条抽她,下次见面我给你叫舅!」
人家夫妻闹矛盾,我不好在中间掺乎什么。我劝孬舅:
「舅,真不行就算了,说起来也只是思想意识问题,回家教育一下就行了,用不着大动干戈!」
孬舅越发来了劲,对我捋胳膊卷袖:
「不行,你不用劝我,我这人的脾气你知道,越劝越来劲,你就别在中间给我添乱了!她是谁?她是我媳妇。如果你媳妇这么跟一帮同性关系者裹在一起,你能熟视无睹吗?」
我答:「不能!」
他拍了一下巴掌:「这不结了。何况你只是一个小文人,我是礼义廉耻的秘书长,你想一想彼此的身份,你就知道了!」
我惭愧地说:「那是,那是。身份不同,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就不同,你再一次原谅外甥的无知吧!」
孬舅:「过去我总纳闷,为什么她在背后诬蔑我,说我有同性关系倾向,今天我才明白,原来她就是一个同性关系者!她如果不是同性关系者,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一帮同性关系者裹在一起?她想用我的同性关系倾向,去掩盖她的同性关系实质,这就是她的罪恶企图!你看这个女人的心有多毒!」
接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真是胡涂呀,我真是幼稚呀,我怎么能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呢?我整天在电视上号召大家恢复礼义廉耻,现在出现这种局面,不等于拿着自己的手掴自己的脸吗?看看在台子上、在你眼前群魔乱舞的是哪些人?就是你星期六party晚会上邀请的那些人哪。过去还对他们奉为上宾。你的眼怎么就那么瞎呢?你以为邀请的是朋友,哪知道他们竟是一帮与你不共戴天的敌人呢!敌人在哪里?敌人就在身边;朋友在哪里?朋友却在远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过去我不明白孔子这句话,现在明白了。说不定他老人家,也曾经遇到过一个同性关系者老婆;不然怎么说得那么贴切呢?过去我也恨自己的老婆,却不知恨她什么,现在知道了。可这个由胡涂到明白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过去你孬妗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是这个样子我还找她干什么?她除了爱出些风头,与我抢些镜,倒真没发现有这方面倾向。现在看来,都是与这帮貌似朋友的敌人在一起开party开的。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全是他们把她给带坏了。我整天工作忙,也没顾上管她。这才是花钱买冤枉,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到如今,你说我怎么办?」
我劝孬舅:「也许俺妗只是跟他们在一起玩玩,并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呢。我建议你先不要定性和苦恼,还是以静制动,坐以待变,韬光养晦,运筹帷幄为好。」
但接着,容不得孬舅运筹帷幄,事情的实质已经出来了。因为孬妗在台上转得来劲,突然一声锣响,刚才灭绝的唢吶、洋号、古筝、萨克斯又爆发出来,震耳欲聋,又把孬舅和我们吓了一跳。刚才灭绝的一帮同性关系者,又随着音乐复活在舞台上,围着孬妗拉着手在转。似乎世界上只有他们的存在,没拿演台下拥挤和苦恼的我们当回事。他们的自在、自我、自由、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忘情做法,也够潇洒和让人神往的。好象世界就永远是他们的天下了,就永远没有一个烟飞灰灭了。接着,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向孬妗做了几个同性关系动作,孬妗一边走着模特步,一边热烈地响应着。孬舅拍着巴掌埋怨我:「看看,看看,你还说事情不能定性,这不是心理脆弱和自欺欺人是什么?怎么不能定性?台上这些动作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你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如果现在再不采取行动,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时机一次次丧失,将来出了大事你负得起责任吗?你一次次护着她,到底什么用意,心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孬舅在那里咆哮、暴跳如雷,将两只拳头舞到我的面前。我输了理,只好红着脸不发言。俺舅撇下我,径直问他身后的警卫:「你们都看到了?」
他的一帮卫兵齐刷刷地答:「看到了!」
孬舅问:「他们象话吗?」
卫兵:「不象话!」
孬舅:「他们过份吗?」
卫兵:「过份!」
孬舅问一个独龙眼卫兵:「他们怎么过份?」
独龙眼红头涨脸地回答:我们连正经的男女关系还没搞过,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这让我们怎么活?」
「好!」
孬舅兴奋得满脸通红。又问:「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众卫兵:「灭了他们得了!」
「好!」孬舅激动地作着战前动员:既然大家认识这么统一,那就赶紧回去准备杴、铁锹、绳子和推土机!」
我急忙问:「准备这些干什么?」
孬舅答:「我已经准备把日常的口号恢复回来!」
我:「恢复成什么?」
孬舅:「『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众卫兵:「对,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众卫兵喊声震天,把我吓得差一点从毛驴上翻下来。一场悲剧,就要这样产生了。台上正在表演的人,肯定将不久于人世了。活蹦乱跳的一帮狗男狗女,马上就要成为一撮尘埃,与大地共生存了。前卫和先锋,现代和后现代,看来没有孬舅的加入,肯定是脆弱不堪一击的。孬舅的卫兵,已经开始向后转齐步走;孬舅的眉目,已经恢复出过去的英气;孬舅身上流动的血液,已经恢复出往日的血性。我立即抽身到矛盾之外,又成了没事人一个,就等着从舞场转到刑场,去看新的热闹,去看这些正在台上表演的时代宠儿们人头落地。想着他们过去人前人后风光,现在马上要狗刨似地求人饶命,我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快意。可见世界上没有铁打的江山,没有开不败的花朵,没有吃不尽的宴席和没有不过时的现代与后现代。你们赤身裸体管什么用呢?世界上又有好看的了。但就在世界要发生重大转折的时候,世界又发生了犹豫;由于这一点犹豫,世界又照着固有的轨道滑行下去。因为,就在孬舅带我们要去埋人的时候,演台上突然又打出一群标语。这些标语,又使孬舅傻了眼和犯了难。刚才像打足气的皮球,现在又针扎似地撒了气和瘪了囊。这些标语都贴在孬妗他们的光身子上。这些标语公开了他们的内心主张。这些标语和他们刚才的大胆动作正相反,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和语气。他们只是公开了他们的现在和他们设想的将来,他们的最低目标和最高纲领。他们的动作是温和的,这就使孬舅的激烈行动,失去了借口、由头和基础。孬舅还是比他们晚了一步。标语上写着:
这里是中空的世界
富裕是万恶之源
我们要结束这种富裕、空洞、无聊的生活
我们要寻找艰苦
男男女女有什么意思
我们要证明我们自身
我们的拒绝是双重的
我们的家园在哪里
……
男女们在台上走来走去,标语交相辉映,令孬舅和我们目不暇接。但这还不是使孬舅最感棘手的。使孬舅最感棘手的,是他们在这些标语之上,又打出一条新的标语。标语上写着:
我们要与秘书长对话
这使孬舅彻底抓了瞎。因为孬舅平生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就是世界上有人要与他对话。世界上人这么多,民族不同,肤色不同,高矮不同,胖瘦不同,见解不同,唾液、血液与其它各种液均不同,相互之间还需要什么对话吗?甲与乙,乙与丙,男与女,非同性关系者与同性关系者,相互都需要沟通吗?如果大家都沟通了,理解了,相互之间不存在误会、冲突、烦恼、令人扼腕和一波三折的悲剧,世界不成千篇一律了吗?那还有什么意思、有什么奔头和有什么好戏可看了呢?文人墨客岂不都要失业了吗?从孬舅的出身看,杀猪宰羊,与人对话也不是他的强项。有时从电视上看他接见外宾,裤子扣都忘了扣上。看见「对话」二字,就使他老人家头皮发麻;而冯·大美眼领一帮人,就要与孬舅对话。不是长期与孬舅生活在一起的人,出不来这损招。孬舅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拍打着驴屁股说:
「我大意了,我大意了,我当初不该找冯·大美眼,我应该在家乡选美。如果不是冯·大美眼,这一帮丫挺的怎么知道我的痛处?怎么想得起与我对话?事到如今,我也是有苦难言。人们哪,记住我这个教训吧!」
孬舅在那里捶胸顿足,后悔不叠。但他对过去的后悔一点无助于现在事态的解决。现在的事态仍在那里发展、蔓延、渐渐地向你淹没过来。冯·大美眼们一点不顾孬舅在那里的窘态、变态和慌乱,一帮人已经从演台上神态自若地用模特步款款走下来,高举着请愿和对话的标语,向孬舅挺进,向孬舅要他们的家园。情况这么紧急,秘书班子也没在身边,连个发言稿都没准备,你让孬舅如何与他们对话?话对错了谁负责任?如果他们真与世界捣乱,暴动、暗杀、成立颠覆委员会组织,孬舅真有办法对付他们,不行真挖个坑埋了他们;他们不搞这个,避开了孬舅应付自如、游刃有余地处理事情的办法和体系,他们搞同性关系,他们搞对话。这就让孬舅犯了难。黄鼠狼吃刺猬,无处下嘴;刘老孬遇同性关系,话如何对?慌乱之中,孬舅实在找不到求助之人,只好把我当作救命稻草,也顾不得面子了,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拍小毛驴向后退,躲避着冯·大美眼们的对话队伍,一边低声下气向我求教:
「你说该怎么办?好歹想个法子,救救你舅。」
不是我自我吹嘘,一到这种关键时候,我的英雄本色就显露出来了。我虽然是孬舅的外甥,但在这一点上与他截然不同。他是小事清楚,一遇大事就胡涂;我是小事胡涂,一遇大事,头脑就唰唰地清楚了,处事不惊,临危不乱。须知,当年我是跟过曹丞相的,什么大事没见过?面对对话,面对草鸡的老孬,面对他向我伸出的求救之手,我一点没有慌乱,一把接过了他那冰凉的小手,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救出了灭顶之灾。我问他:「你想与他们对话吗?」
孬舅慌乱地摇头:「不想,宁死也不想。」
我:「知道与他们对些什么吗?」
孬舅:「不知道。」
我:「能给他们找到家园吗?」
孬舅:「不知道。」
我:「既然一切都不能和不知道,那就当机立断,不与他们对话!」
孬舅:「这个决定我会做,只是如何摆脱他们,不与他们坐在一起,让我犯难。他们一步步向我走,我如果当着众人狼狈逃蹿,party上这么多人,也让人家笑话。」
我指点他:「你忘了俺姥爷的话了?『这事我知道了,我带回去研究研究。』你就这么给他们说。然后你可以堂而皇之地离去,又把他们尴在了这里。至于回去你研究不研究,研究多长时间,不全在你了?社会舆论也照顾了,事情似乎是接受了,又等于一切没有解决;被动变为主动,把皮球又给他们踢回去,你说这计妙不妙?」
孬舅恍然大悟,听得两眼发光。他「彭」地打了我一拳:
「好小子,有你的。你的意思,是让我白涮他们一道。对不对?」
这时我有些看不起孬舅,皱着眉说:「你不要这么说嘛,事情可以这么做,但不要这么说!」
孬舅又恍然大悟,像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对对,在这个问题上,你还是比我成熟。我听你的,就这么对付他们丫挺的。」
事情有了解决办法,孬舅浑身轻松了,满面放光,骑在驴上,甩着一串钥匙链,在那里看冯·大美眼他们怎样迈着模特步向他一步步走来。我在孬舅旁边,将驴头向前跨了一步,与孬舅的驴平行──因为我献计有功,孬舅也没批评我的僭越。我的驴兴高采烈。果然,待冯·大美眼一帮人对话到孬舅面前,还没有等他们开口,孬舅就用刚才的一番话对付他们。虽然孬舅有些性急,但还是把他们惊得目瞪口呆。所有扭动的美妙的身躯,都僵在那里。闹了半天,一句话就这么结束了,就被他带回去研究了?我们是为研究而来?滔滔洪水而来,一句话就成了闸门?话还没对,话就结束了?我们为之奋斗的口号、理想、灿烂的晚霞和血红的朝日,一切还算不算数了?刚才台上独特的演出和为这场演出所做的辛勤的幕后准备,霎时间就付之东流了?愤怒、感叹、窝囊、不平,所有的情绪都堵在了心头,但一个个都干张嘴说不出话。连孬妗冯·大美眼都不例外。这些同性关系者虽然都是世界名人,但他们大部分毕竟是西方人,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中国的哲学?看着他们的窘态,孬舅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然后扭转驴头,扬长而去。边走还边唱着李白的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广场上一片叫好。连平时看不起孬舅的小毛驴,这时也连连点头,说:
「不错,这次处理得不错。」
孬舅走后,我就成了中心。记者们纷纷拥过来,开始向我提问题。我在麦克风前面,神态自若,忙而不乱。记者们个个高举着手,献媚地希望我能用指头点着他,由他提问。我心中自有安排,没理这些孙子,只是捡那妖艳的狐狸一样的女记者,挑了几个,作为今后发展的铺垫。我座下的小草驴,到底在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呆过,这时也显示出大家风度;得意它倒有些得意,但不形于色,只是翘着两片嘴唇往天上翻。
狐狸精:「小刘儿,刚才秘书长走之前,你们两人曾咬了半天耳朵,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当然不能上她的当,镇定自若地答:「我们亲人之间的谈话,没有必要告诉外人。」
广场上一片「嗡嗡」声和笑声。
另一个狐狸精: 「同性关系者们提出要寻找家园,秘书长说要研究研究;那么在没有研究出结果之前,他具体的态度是什么?你对这事有什么评论?」
我一笑。我知道她的陷进在哪里。这能难住我吗?我灵机一动,又想起了姥爷另一句话,我答:「不支持,不表态,以静观动,以观后效。」
广场上又是一阵「嗡嗡」。一些围观的群众见我答得好,把记者提出的难题又扔了回去,不禁稀稀拉拉鼓起了掌。我座下的小草驴也由衷地说:「多么好的新闻发言人哪,可惜从事了文学。」
小草驴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自己有些怀才不遇。日常从事的工作,也马上显得有些小题大作,大材小用。人一有情绪,就容易假公济私,在接着回答一位狐狸精的问题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塞进去一些私货。狐狸精问: 「刚才秘书长走之前,还在驴上朗诵了李白两句诗,这是什么意思?说这话之前,是跟什么情绪联系着?
本来孬舅朗诵这诗,是他老人家百年不遇的灵机一动,但我现在移花接木地说:「那是因为秘书长在朗诵李诗之前,跟我说起了两本小说。小说与诗,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
记者们都抄着笔记本纷纷问:「两本什么小说?」
我不慌不忙地说:「一本叫《乌鸦的流传》,一本叫《大狗的眼睛》。」
广场上一片「嗡嗡」声。一些参加party的秃头书商,赶紧撒腿往广场外跑,去印厂加印我的这两本书。
第二天,大小报纸都在炒秘书长和我这两本书。我这两本书,也立即覆盖了街头的大小书摊。书摊上版本不一,据说有许多盗印版。
卷一02瞎鹿叔叔.1
「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时运猪走膘」。
人是一片云,人是一股烟,人是一片绿叶,虽然一片片绿叶都不相同;人是无人知道的小草,眼看着他们在风中雨中挣扎──人要走了运气,昨天还是街头的乞儿,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语,今天就看着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说,我过去与他很熟,他这个人品质坏得很,挤公共汽车的时候,就爱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时候,一听到炮声就往阵地后面窜。但从今往后,他出门一溜车队,不是不用挤公共汽车了吗?他向往的起码还是异性关系,不还不是同性关系吗?他就是以前往小伙子身上蹭,你又能怎么样呢?我建议你现在还是放聪明点,不要按照过去的身份,上去哥们长哥们短的大声喊叫,说些过去的往事,你最好还是谦虚地站在他面前,听他作指示,给他留一个好印象。同样,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级饭店出出进进的贵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们的过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对待他或她或它(含他们手中牵的狗)。纯粹出于羡慕和嫉妒,我曾经喃喃自语地研究过世界上一些发迹人的历史。他们都是要不发就不发了,要发就相对集中,有一个爆发期;那真是时来运转,说爆就爆,火爆,想不发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拦不住;前两天看他还躺在那里是一团稀面,转眼之间被下了油锅,再夹出来,就是金灿灿胖嘟嘟一颗硕大无比的油条。变不成油条的人,就永远是一团稀面。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爱回忆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还原成稀面之后,又在回忆油条。当然,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长江滚滚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但这是失意文人对历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无奈与失意毫不道德地转嫁到历史身上。为了这首诗,我曾请教过我的故友、三国时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说,这首诗是狗屁。与人打仗,如果想着是非成败转头空,那不是阿Q吗?这是把现实和历史搞混淆了。曹成沦落为一个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经一千多年,但这话说的,还颇有丞相风度。曹成边说这话,边住上拔了拔补钉摞补钉的大裆裤腰,接着眼中还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风的光芒。
马蹄声踏过了我们的心田
……
我们不约而同地背诵起新军时代的这首诗。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时,曹成背来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动感情地对我说:
「小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中许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地里种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后来我在小贩的篷子下避雨的时候,还常常想起故乡的他老人家。我觉得我们的感情比较相通。与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叹自怜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条、锦上添花和时来运转联系起来,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红尘于不顾,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远是少数,共同把日子过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转眼间烟消云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远是上流社会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为什么到了这把年纪还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在街上走,别人比我年轻却刚洗过桑拿按过摩用女人一样的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坐在法拉利里或骑在毛驴上往前跑──他们还在车里啜「可乐」呢。我异性关系还只是在床上混口饭吃的水平,别人怎么就发展到了同性关系?不患贫患不均。我看着他们来气。这种来气的心理损耗比不让坐法拉利不让骑毛驴找不到同性关系伙伴还让人受折磨。我小的时候,一个一块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饭的时候大声训斥着一桌子像猪娃一样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馍!」
我的众多的饿死的乡亲在临死时说:「让我吃口干的!」
我就是那只能喝粥不能吃馍的可怜孩子和临死时也吃不上一口干的可怜的乡亲。我至死不知道两个男的躺在一块两条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乐趣和感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混迹到上流社会,与一帮道貌岸然男的打着领结女的戴着纱罩的人在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里才可以愿意吃干的就吃干的,愿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盗女娼已经不算什么,非男非女才是时代新潮。时机在哪里?机遇在哪里?契机在哪里通行证又在哪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管什么用呢?我常常穿著脏羽绒服、骑着破自行车、偏腿站在五星级饭店的门口,看着旋转门进进出出在旋转的男男女女、领结与纱罩,看着看着就看呆了。最后眼里憋着委屈的泪心里在愤怒地喊叫:「我操你们大爷!」
多少年后,我与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关系者巴尔·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们缠绵之后,又像贾宝玉林黛玉一样躺在一起叙话。当我重提这段往事时,他一边爱护地用指头为我梳理着头发,一边深情地看着我赞叹:「别看你那时地位低下,这句话却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凡?」
他:「从你当时愤怒的对象讲,你当时就有同性关系情结,不然我们也到不了今天。等我们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爷?要不,就仍然让他叫我大妈好了。」
说到这里,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样「嘀嘀」笑了。我也笑了。与他躺在流动的水床上。流动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轻松舒展地流动着。我嘴里抽着一支薄荷型香烟。这时想起当年在五星级饭店门前肮脏委琐的样子,不禁一阵庆幸。我怎么就从苦难中挣脱出来了呢?我怎么就从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到了上流社会呢?我不是在做梦吧?由苦难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头再看苦难,心里可就有说不出的感慨。感谢生活,感谢苦难,苦难是一笔财富──你这样告诉你的后代。世界上的伟人,都在操着同样的统一的口腔说话。如果你当时没有脱离苦难而被苦水呛死了呢?你又该在临死之前说「给我一口干的」或是像我当年站在五星饭店门口一样骂「我操你大爷」。于是我们只好等待时机、契机、通行证、毛驴、云开雾散和黎明前公鸡的第一声啼鸣。公鸡,让我吃口干的。在我喝粥的同时,别限制我吃馍头。让我在这雪地上散点野吧。让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吧。让我每天都见到那些贵族、豪门、政客、大款、影帝、领结、面纱、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别人更富于耐心──因为:世界上所有优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种心情:悲凉与等待。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却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们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们露出自嘲的笑容。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所等待的一切,原来是这么简单。我们发生了怀疑:这是我们等待的吗?是事情本身就这么简单,还是我们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复杂了?给我们一个支点,我们真能把地球给翻转过来吗?世界真是一个圆圈吗?事情真是一个琉璃蛋吗?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我们面前,但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眼睁睁不见琉璃蛋的到来,又说明什么呢?我庆幸我没有心脏病。有心脏病的大哥或大姐,企盼过久,积劳成疾,一见琉璃蛋滚来或东方露出了黎明的曙光,血液「呼」地聚集在一起,凝结不散,大哥或大姐立即气绝身亡,给自己的人生划上了悲壮和圆满的句号。我应该感谢孬舅,我应该感谢同性关系者,我应该感谢丽晶时代广场,我应该感谢请愿和对话,他们的一切和他们事情的奋斗结果与我毫不相干,同性关系者有没有家园我并不关心,我感到兴奋的是,从这个事情上,我竟然渔翁得利,同性们在那里麻烦、棘手和痛苦,我却从中间捞到了不少好处;它竟成了我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和命运上升翻转的台阶。过去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文人,现在经过一个与文字毫不相干的事件,我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文学大腕。过去苦苦奋斗那么多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唾手可得,三千军中取上将首级,如囊中探物。虽然说惭愧我也惭愧,看着十里坡酒店──门前的酒帘还在那里飘呢──中被自己麻翻的人倒下,拍着手说声惭愧,指着他说「倒也倒也」。「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但心中依然很得意。你想想,满大街都是你一个人的书,全世界的人都在捧着你的两本书在看,在说,在传,在议论,在评价,报上说的是它,电视里说的还是它,大家见面,都在问「你看过它了吗?」似乎谁没看过谁就不够档次,谁没看过谁就跟不上时代潮流,当然马上就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所以不管看过的还是没看过的,见面都说看过了,都齐声叫好,说这两本书出得太及时了,太必要了,太让人开眼和太让人吃惊和眼红了。连权威的文学评议家权威的报纸专栏,都说这是两朵艺苑的奇葩。《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看人家这名字起的,就透着奇异、学问、智能和灵气。不是任何人都能起出这样的名字的。我们还是服了他吧。「秘书长加同性关系,先睹为快;小刘儿成大腕,今非昔比」。看看电视中的回放,在丽晶时代广场,我与孬舅骑毛驴站在一起,还给老人家出主意,对付一帮同性关系者呢;孬舅是人中豪杰,我当然就是文坛大腕,不然我怎么与他站在一起?不然老人家怎么会让我出主意?虽然我们平日从事的行当不同,但世界在根本意义上都是相通和殊途同归的。秘书长平日的工作是对付人,我写书是琢磨人,琢磨与对付,是意识和实践的两个方面,不然我也不会想出那么绝妙的高招;这高招一经采用,立即生效,使孬舅得胜回朝──这是理论运用实践的极佳体现。
我的名声就这样猝然雀起。虽然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猛、太让人措手不及和没有思想准备,但我几天下来,马上也就适应了。没有适应不了的形势,没有适应不了的世界。我们连小贩的雨篷都不怕,还怕丽丽玛莲饭店吗?我们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怕生吗?过去小文人都委屈的当了,现在文学大腕还当不了吗?当然一切还是有些紧张、有些手忙脚乱,但几天下来,也就从容自如,应付得当,游刃有余甚至有些不在意的潇洒了。不就是接待来访,给人签名,上报纸,上电视台吗?接待采访可以趁机拍几个条儿好的女苍蝇,给人签名可以签到别人难以亲近的身前或身后的随便可签的地方。当然,我也不会忘记,还要趁机宣传自己下一部还没有写的著作并马上与书商签了一大串抬高码洋的合同。当然,这时你会感到很忙,许多没想到的事情,许多没想到的朋友,许多没想到的美妙的机会和圈套,都纷至沓来,排着队等候你的挑选。贵族、大款、影帝、领结、面纱、旋转的门和不旋转的电子自动门,party和非party,先锋party和后现代party,漆黑的或粉红色的大门,过去闸在你的面前,现在自动开启。朋友,进来吧,我们是同类。鲜花、美酒、美男与美女,你要什么?从今往后,我们承认你,我们可以称兄道弟,我们可以狼狈为奸,我们是少数人,我们可以坐在大多数人的头上,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指点江山与激扬文字,领导时代与吃喝拉撒睡的潮流。
我很快混迹于这些新的人类和类人中间。过去的朋友,请原谅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忆。这首歌词写得怎么样?在丽丽玛莲五星级大酒店的咖啡厅里,我问坐在我对面的穿著咖啡色大衫戴着墨镜的当代影帝瞎鹿。如果我再靠回忆,再与过去的芸芸众生与百分之九十九在一起,我还怎么能与瞎鹿平起平坐呢?瞎鹿往上推了推墨镜,身子往前欠了欠,并不与我搭话,而是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抿了两口;等将身子又放回到沙发背上,错开一个时间差,才面无表情地说:
「还凑合,但也只能作为一个插曲,不能作为片头片尾的主题歌。」
接着,又挥了一下手,象征性地强调了一下。我发现,过去的朋友、现在的影帝瞎鹿在我面前有些矜持。他似乎对我的突然成功也有些猝不及防,不知该调整到怎样的心态来对待我。不过我没有责备他,我知道这是人之常情。过去抱成团已经形成一个动物圈生物场和气场的一群动物,对突然而至的一头野山羊,虽然明知道要承认它,接受它,它是我们过去失散的一个兄弟;但看着它怪里怪样的的神色、动作、迫不及待的心情与眼神,心理上还是一时接受不下。没有外来的这位,我们在一起的心情、习惯、气味,相互多么熟悉,多一个外人搅在中间,相互多么别扭。这就是咱娘或咱爹年轻时由于一夜风流失散在外20多年现在又来寻找的兄弟吗?经过鉴定了吗?化验他的血型和尿样了吗?看他流着鼻涕的面孔多么肮脏,看他吃饭的动作多么别扭。恐怕就是承认下来,接收下来,这个由别扭到熟悉、大家扔在一起相互认不出来的过程,路途不知有多么漫长。我完全理解他们的心情和他们对我的态度。我可以耐心等待。开门之后等人认可的等待,总比被人关在门外的滋味要好受得多。屋里比屋外暖和。在已经抱成团的屋里而不是草原上的那群山羊中,相对于我,瞎鹿又与别有山羊不同。别的山羊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以前生活在两个天地,相互都不认识。不认识就谈不上关照。打招呼就谈不上热情。但正因为不热情,互不关联,他们对我也不存在防备。加入别人是加入,加入小刘儿也是加入,所以加入谁都无所谓,我们没有必要过于嫉妒他。但瞎鹿就不同。我与瞎鹿认识过早,认识了一千多年,是老朋友了,相互知道根底;正因为知道根底,是老朋友,就使瞎鹿对我多了一层先驱者对后来者感到的威胁、因而在心情上产生的酸意、醋意、对我的防备和嫉妒。没有一个领袖不本能地讨厌自己的接班人。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防备和嫉妒。就好象我们以前没有进入贵族圈子仍在大街上挤公共汽车一样,先挤上汽车的人,并不首先讨厌旁边车道上卡迪拉克里坐着的贵族,而是讨厌仍往公共汽车上拥挤的与自己同样肮脏的弟兄,害怕他们占了自己已经占据的位置。何况瞎鹿也像我一样,早年也是通过苦苦奋斗上去的。苦出身的人,一旦奋斗得了势,就对自己奋斗所得到的一切特别珍惜,半点不肯拋撒给别人,一点不肯帮助正在走他过去道路苦苦奋斗的弟兄;不认识的他倒可能帮助,认识的一点不肯宽容,说不定还背后给你撒芝麻盐尽盼着你倒霉他好看个笑话。我一个年轻后生,你用得着跟我一般见识吗?瞎鹿,我们是迁徙路上共同走过几千里的弟兄。但瞎鹿微微一笑,就是不肯宽容。他坐在咖啡桌对面拿腔拿派戴着墨镜的样子,还不如去年他替孬妗在亚洲大饭店走模特把大门放我无票进场时的态度。那时我是一个连入场卷都捞不着的无名小辈,他倒居高临下地对我温和;现在我奋斗到与他平起平坐,他开始拿腔拿派与我拿上了影帝的派头。但我没有办法。这是我初入上流社会要付出的必然代价。倒是他见我情绪中流露出些忿忿不平,主动单刀直入地对我进行了开导:
「你不要有什么忿忿不平,你不要以为进入了这个圈子,就立即可以与我平等了,里面还有许多层次呢。虽然都是贵族,但贵族与贵族又不同,贵族的内容和方向也不同。譬如说咱们俩,你再是大腕,也只是一个文学大腕;我呢,是一个影视大腕,是一个影帝,知道吗?我问你,你在街上走,有几个人扭脸看你?谁知道你是小刘儿?大家还不是把你当成街上来来往往的一个普通人,一粒扔到煤堆里拣不出来的煤核?这时把你当成大腕的,只有内心的你自己。你的书完全等于白写。你这时的感受和反应是什么?我知道,你会说我自尊、我自强、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对世俗的东西不屑一顾,弃之如敝屣;但这种想法的本身,不是也说明你有些愤愤不平和顾影自怜吗?不是我肤浅,不是我非要和你对照才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相信我影帝当了这么多年,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何况我不用和你对照,我在社会上的地位也水落石出,早已盖棺论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咱们不说街上,说这咖啡厅,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还要戴墨镜吗?」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瞎鹿为什么在桔黄色的幽暗的咖啡厅还要戴墨镜。我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我突然想起什么,试探着说:
「一定是你老人家早年眼睛不好,后来失而复得,重见光明──失而复得的东西,一般都特别重视和珍爱,所以除了拍电影,何时何地都戴上墨镜,是一种保护措施。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什么──譬如讲,团结。」
瞎鹿见我这么回答,大为光火,他佛袖一甩,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上下颠簸,撒了一桌布;瞎鹿不顾桌布,气恨恨地问我:你是真这么认为,还是故意气我?」
我吓得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答:「我真是这么认为,我不敢故意气你老人家。」
瞎鹿鄙夷地看我一眼,说:
「要不说你刚入贵族圈子,你还不服,这不一下说明问题、一下露出了狐狸尾巴了?如果你这样回答是明知故答,故意气我,我生气还小些;你真这么认为,我可就从心眼里彻头彻尾看不起你。我现在明确告诉你,我一天到晚戴墨镜不是为了保护眼睛,我的眼睛恢复得好得很,不需要保护,你潜意识中那点对我的嫉妒、恨不得我眼睛立刻、马上、现在而不是将来、今天而不是明天就再次瞎了你们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卑鄙心理──以为我不知道吗?──就立刻马上趁早回去吧,我的保健医生说了,我这个眼睛一复明,就再也瞎不了了!你们就彻底把悬着的心放下吧。为什么我一上镜马上就出彩,就与那些电影混混不同,就高他们一筹显得鹤立鸡群呢?他们还不服气,背后嘁嘁喳喳,有什么不服气的呢,影帝只有一个,不可能遍地都是黄花。这么大的一个性格演员,靠的是什么,靠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眼睛。你刚才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虽然俗气,但还准确。别看我的眼睛小,平时像睡着一样,但小有小的好处,聚光,一上镜就光彩照人,赢个满堂彩。这么好的眼睛,你以为我愿意每天都用墨镜遮挡,闷住它盖住它使它整日不见阳光就这么暗无天日下去吗?你以为它不需要充电不需要观察世道人心吗?但是没有办法。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们不让我摘下去,是你们害了它,是你们在遮挡、戕害、蹂躏和侮辱它!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以为我是傻子?」
瞎鹿越说越气愤,甚至气得流出了眼泪。我确实是刚入贵族圈子,头一次在贵族圈子见到这种像芸芸众生中常见的场面。我像往常在芸芸众生中见到婆娘发火一样,顾不得寻找事情的头尾,慌忙先将自己择出来,摆脱自己的责任。我抖着身子说:
「瞎鹿叔,这一切不怪我,我没有把你当成傻子,我没有戕害你的眼睛,我没说不让你把眼镜摘下来。你摘,你摘,这不关我任何事,我又不是演员,咱们中间不存在竞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在咖啡厅还戴着眼镜;难道你这时把眼镜摘下来,还能天塌地陷,世界翻了天不成?」
见我这么说,瞎鹿不再气愤了,甚至有些得意,他叹了一口气说:
「说你不明白,看来你还真是不明白,在社会底层混得久了,到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眼圈子小没有知识。我们虽然以前是乡亲,但社会地位分别太久,之间看问题的方法、层次、立场和光圈,都对面不相识,尿不到一个壶里了。我们看似在谈话,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交流,语言从来没有在一个层次上发生过碰撞。我们在进行一场貌似亲热的误会的谈话。什么是悲哀呢?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我说给你你不相信,我要按你说的在这里摘下眼镜,这里真要引起一场混乱。我这就摘给你看,我这就摘给你看。」
瞎鹿说着,真赌气把黑墨镜从眼睛上摘了下来。马上,我所想不到的情况,天塌地陷一片混乱的情况,就真的在咖啡厅出现了。瞎鹿的摘下眼镜的面孔,马上被卡拉ok打在了咖啡厅正面墙上的彩色大屏幕上。瞎鹿刚摘下眼镜一下适应不了外光的神情、眼皮赶紧收紧的尴尬模样及由此对我的愤怒,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在大屏幕上。
「影帝在这里,影帝在这里!」
看到屏幕上的变化,咖啡厅所有喝咖啡的人都惊醒过来。一时没有惊醒的人,害怕自己遗漏了世界上的重要事情,急忙向身边的人打听。甚至惊动了咖啡厅之外的其它地方和东西:茶厅、饭厅、水厅、过厅、门厅、厕所、大堂、小卖、楼梯、伙房、笤帚、扫帚、拖把、毛巾把,什么,影帝与我们在一起?贵族圈子的人,下降到我们平民圈子里了?他为什么到这里?是来与民同乐,还是来体恤民情?我们生活的理想,我们生活的信心,我们生活的寄托,瞎鹿,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样幸福的时刻,就这样悄悄而至和突然降临了吗?这太让人激动了。这太让人没有思想准备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让我们挨一挨影帝,让我们见一见影帝,让我们摸他一把亲他一口让口水和哈拉子滴在我或他的衬衫上或是裤头上。我的亲人,我的亲亲,瞎鹿,你在哪里?大家嘴里这么念叨着,蜂拥而至,如风卷残云,人在地上滚,毛巾把在天上飞,女的把裙子都撩开了,男的把自己的三角裤叉的背后,又开了一个三角口。大家你争我夺,争先恐后,就这样把瞎鹿撕吃了,吞噬下去,转眼之间,不见瞎鹿的踪影。连骨头都被别人吞噬下去。大屏幕也不见了,被人打成碎片一人一块揣到了怀里。我本来在瞎鹿的身边坐,现在早被人给扔到了圈子外。似乎这个世界跟我没有关系。我愤怒,我后悔,我不该在这里与瞎鹿赌气斗嘴,促使他摘眼镜,给他和世界造成这么一个结果。我前几天没有挤进贵族圈子之前,也是这些如狼似虎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吗?我以前活的可真盲目和容易激动。眼前的混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我的过去。瞎鹿叔,我由我的过去,知道了你的过去和现在了,我知道你的奋斗、痛苦和辛酸了,我理解你的矜持和拒绝,不撤退和不宽容了。瞎鹿叔,原谅我刚入贵族圈子,原谅我的肤浅和无知。我不该与你攀比,你比我人高一头;我不该嫉妒你,因为你比我不知多付出了多少眼泪和辛酸。我突然明白了,瞎鹿叔,我们都是一些艺人,我们都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我们为什么要争个你高我低你死我活呢?面对着混乱拥挤的人群,我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瞎鹿叔,我们换个咖啡厅吧,我不要在这里!」
瞎鹿脸上一道道血痕,与我换了一个饭店和咖啡厅。当我重与瞎鹿坐在十里洋场大酒店咖啡厅时,看着瞎鹿在那里整理自己的面容、重新戴上眼镜,我羞愧难当,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说:
「瞎鹿叔,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咱们的差别。我虽然是一个刚成气候的大腕,但大腕与大腕还是不一样,我整天不戴眼镜,怎么就没有人拥挤我呢?刚刚有两本书走红,刚刚有人找你签名,刚刚有人找你采访,就自以为成功和天下第一了吗?没有你老人家今天作对比,我恐怕今天还蒙在鼓里呢,我恐怕还在坐井观天和夜郎自大呢。你今天的实际行动,就是对我最大的教育和鞭策。我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我自以为自己进了贵族圈子,就可以马上变成个大倭瓜,谁知到头来依然是个压不住秤砣的蛤蟆。瞎鹿叔,原谅我的无知,原谅你这个蛤蟆侄子吧!」
说着,我又抽泣着哭了起来。瞎鹿见我这个样子,本来想借机摆架子对我教训一通,现在也不好那么做了;正因为不能那么做了,他对我这种服输认软对他感情的阻挡感到愤怒。本来他是要借此进行感情发泄的,最好我中间再有些什么不通和拒抗,给他进一步发泄提供条件和借口;现在我自动招认了,服输了,使这一切过程都显得毫无必要和可以自动省略了,那瞎鹿刚才还摘眼镜干什么?从一定意义上说,他的眼镜不是白摘了吗?他脸上的血痕不是白被人抓了吗?过程的结果证明着过程的毫无必要,事情的结果扭曲了事情的本质和走向,把食物放到冰箱是为了保鲜,谁知食物自动在冰箱里相互串了味,多么让人委屈和扫兴。扔了吧,可惜;留着吧,它已经串了味。我突然明白当年曹成曹大叔为什么在军中夜间传了个口令叫「鸡肋」,那是多么复杂委屈的心情。现在的瞎鹿瞎大叔,就好象当年的曹成曹大叔;坐在瞎大叔面前的我,就好象当年在曹大叔面前自作聪明的杨大个杨修。瞎鹿不马上像曹丞相杀杨修一样杀了我,就是念乡亲之情宽容我,还能让瞎鹿怎么样呢?瞎鹿也像泄了汽的皮球,不耐烦地向我摆摆手说:
「算了算了,你别在那里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我碰上你算是倒霉。什么叫乡亲?乡亲就是一根摆脱不掉的大尾巴。如果不是你,我何必舍生取义这么做呢?我还需要向世界证明什么吗?说到这里,我倒承认我还是有些肤浅。明明知道乡亲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无非曹成、袁哨、白蚂蚁白石头之类,还有你,你们知道些什么?你们懂什么艺术?你们的水平还能高过戛纳、奥斯卡和柏林东京乞立马扎罗电影节上的评委们吗?我在他们那里都得到了承认,我还需要向你们证明什么呢?但是不行,我过不了这个沟坎和心理障碍。我现在特别理解项羽兄弟为什么富贵时要过江东霸王别姬时为什么不过江东,刘邦坐了皇帝为什么要把乡亲们都迁到长安。伟人在许多方面都是相通的,伟人们过去受过你们欺负。我从小在你们中间长大,我打小眼睛就瞎,我受你们的欺负和白眼,比刘邦项羽更甚,现在好不容易发了,把事情做大发了,我不让你们看看,我不在你们面前显显威风,我能咽下这口气吗?我在世界上辛辛苦苦做的一切,不是等于顷刻间失去意义了吗?你虽然不理解我,但你好赖是我的街坊侄子,我今天就是要摘下眼镜让你看一看,看你回去见了乡亲们怎么说。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你回去会抬高你自己,故意把我们的地位扯平,乡亲们又不懂,一听都是大腕,以为我们一样,我最容忍不了的就是这个。你想怎么样?你想用你乌鸦的翅膀,去遮住我太阳的光芒吗?办不到!今天你都看到了。我脸上的血不能白流,我脸上的指甲印不能白抓,我要用血唤醒民众!」
瞎鹿越说越激动,把刚才压抑的情绪通过自己挖沟排水给发泄出来。面对他的发泄,我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都对;他在那里越威风激动,我在这里就越显得可怜巴巴。但正因为可怜巴巴,我对这种无边无际和没完没了的羞愧感到愤怒。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杀人不过头点地。瞎鹿,你不就比我早出道几年吗,我不就是刚出道不懂规矩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得意忘形冒犯了你,这对一个嘴边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年轻人来说,一切不是很正常吗?你是前辈,你是师长,你是俺街坊叔,你就是这样对待后来人和下一代吗?至于抓住不放吗?至于在这青草地上狠劲地驰骋你这匹老马吗?你发泄的机会至于这么少吗?你心中的压抑至于这么深吗?用得着把你在生活中压抑积攒的一切兜头都摔到我头上转嫁积压到我心上吗?──用得着这么欺负人吗?长江后浪推前浪,病树前头万木春,谁能料到谁将来怎么样呢?你就一定料定你永远高人一头可以永远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吗?大狗就不死、小狗就不长大了吗?我眼中流出了泪,但这时的泪已经不是悔恨的泪,泪已经变质走味了,它是愤怒、觉醒、注定要还击的泪。怎么还击?我没有与他针锋相对,而是用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办法,想起祖上村庄的法宝,来了一个出奇制胜。面对他的滔滔不绝,面对他的愤怒和兴奋,我像村中输理的妇女一样,「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在后边拍了一下屁股,在前边拍了一下双掌,又朝手中啐了一口唾沫,跳了一下双脚,我大吼一声:「你到底想怎么样你!」
果真把瞎鹿吓了一跳,愣在那里。我又吼道:「你不就是脸上被人抓了几道吗?用得着这么张狂吗?我赔你,我赔你还不行吗?」
接着,我「刷刷」几下,在自己脸上也抓了几把,露出血淋淋的几条,露出一张血脸,把瞎鹿惊得目瞪口呆,立即把嘴巴闭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祖上的法宝能够治国,两张血脸摆在一起,就扰乱了瞎鹿的思路,把刚才争论嚷吵的不同层次、不同茬口的问题,用一个简单的办法,一下把它们混淆和扯平了。瞎鹿不是一个脑浆多么不浑浊、思路多么不混乱的人。他不是一个多么狠毒多么不善良的人。他不是一头狼,他不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他是一头善良而可爱、莽撞而冲动的黑熊黑瞎子。他看到我的血脸,忘掉了自己的血脸,他有些茫然不知所对。他不知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和做了些什么,引起他的侄子和乡亲这么大的愤怒。他甚至有些惊慌,有些害怕,他听到了我军的冲锋号,但弄不清我军的底细,他没有看到我们的士兵就有些胆怯和想退却了。他到了抗美援朝的战场。他甚至想说:「我这是在哪里,我来这里干什么?」
卷一02瞎鹿叔叔.2
此时此刻的瞎鹿,又恢复了他艺人的感觉。公平地说,作为一个艺人,瞎鹿还是合格而伟大的,感觉还是宽广而细微的──他是有神经末稍的。当他来到火车站或是机场,面对来来往往南来北去的人流,他常常发生一种幻觉,不知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会不知不觉地流泪;有时又摆脱众人,一个人骑着毛驴随便在什么道路上行走,不知不觉走到天地尽头,看到前面再没有道路,挽辔大哭而返。面对一张孩子的血脸,他也突然有了艺人的飞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好象又到了天地的尽头;他不再对我发火,他开始搓揉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把世界给搞乱了和自己又错在哪里。他为了这搞乱而感到对不起众人。当然,瞎鹿的主动退却,也包括他性格上的弱点。正如他所说,他从小受人欺负,养成一个欺软怕硬的毛病。你软,他就硬;你真硬起来,他就害怕了,不管是对是错,就像摆地摊的算命瞎子遇到了工商局人员一样,赶紧将自己那一套收拾起来再说。面对脸上流血的我,他忘记了自己影帝的身份,他一下又回到了早年的村中;他由高大的伟人形象,一下还原成一个人见人打的地老鼠。我成了英雄,直巴巴地站在那里。他成了可怜巴巴孤立无援的人。他又像早年村中的走街串巷的瞎子流浪艺人一样,闭上双眼,努力用耳朵去分辨各种声音,从这些声音中去分辨各人的不同。他主动上前用袖子拭我脸上的泪和血,在一缕咖啡厅顶窗打下的阳光下,用舌头去舔这些伤处。瞎鹿的舌尖,是多么湿润、柔软和可人意啊。他柔声的问:「还疼吗?」
我赌气地说:「怎么不疼,它在墙头上长着吗?」
瞎鹿低声下气地说:「别生气了,一切都是我不对,待会咖啡厅的账单都归我付,行了吧?」
我破涕为笑,两人握手言和。我知道,瞎鹿今天对我的忏悔是真诚的,因为他说要付全部的账单。瞎鹿虽然贵为影帝,片约如潮,片酬是亚洲最高的,家中有一头标致的小毛驴,但他的生活习惯,依然是村中的样子。爱吃红烧肉,爱吃酸菜鱼,爱吃猪肉炖粉条;虽然住在大东亚富人区一幢豪华的别墅里,但家中的摆设,仍是杂乱无章:沙发是波兰真皮的,桌子却是1949年土改时在家乡分到的地主浮财,四条退全部被虫子蛀得往下掉木屑;卧室里也是家乡的样子,横扯一根竹杆,上面乱七八糟搭着瞎鹿的被子、裤子、单子、西服、中山装、领带及好几个粘在一起没有清洗的裤头。房顶爬满了蜘蛛,地上跑满了老鼠,空中飞动着蝙蝠、猫头鹰和夜的精灵。瞎鹿身为影帝,许多女影星包括那个自称为影后的人,都连接不断的向他送秋波,但瞎鹿就是不与她们结婚。不与她们结婚并不是瞎鹿生理上有什么毛病,瞎鹿回答记者提问时曾说,这方面不用大家替我操心,我在身体的这方面非常健康,不信到我卧室看一看竹杆上的裤头!惹得记者们一阵大笑。但他为什么不结婚呢?是不是还保持着劳动人民的传统美德,对爱情坚贞如铁,心中仍然怀念着什么人,就像剃头匠六指,在历史上一直怀念过去的柿饼姑娘一样──于是这人儿成了一个化解不掉的情结,阻挡着现在爱情的发展呢?瞎鹿说:人一过了40岁,情已经失掉了,剩下的就是欲;过程都省略了,要的只是目的,哪里还能想起过去玩过的爱情游戏呢?他可不像六指那么傻帽。又让提问者惊愕。那到底为什么不结婚呢?就是因为瞎鹿是影帝由此带来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这成了瞎鹿为之苦恼的人生症结。财富、金钱,紧接着就要来美女,这个美女来干什么?纯粹是来跟我结合吗?还是以结合为名义,来居心不良瓜分我的财富呢?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美女来的越多,瞎鹿越是感到可怕;美女们越是甜言蜜语,瞎鹿越是怀有戒心;他影帝的影响越大,他的片酬越高;他的片酬越高,他心里越是痛苦,对女人越是敬而远之。他整日生活在女孩子中间,他的心离她们却一天比一天远。他是贾宝玉。但瞎鹿的身体又是健康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白天一片戒心,到了晚上一切都崩溃了;瞎鹿瞎急,只好用老办法把头往墙上撞,或是急不可待地打开电视和录像机看毛片,坐山观虎斗,望梅止渴,然后自己伤感的打开裤头,自己给自己解决问题。录像完了,电视白花花的一片,瞎鹿疲惫地蜷缩在自己像狗窝一样的床上,不禁失声痛哭。他拍打着被子说:「妞们,我操你们一家!」
当然有时也自责,后悔,自己打自己的脸:「我怎么会是这样?金钱和财富,我像痛恨妞们一样痛恨你们!我明天就结婚,我把你们都给妞,看你怎么样!」
接着从床垫子下面拽出一叠叠美元、法郎、德国马克和意大利先令,撒满一屋,用脚踹,用手拧,其自责自悔的心理消耗,远大于性压抑的痛苦。他说,我身为影帝,我不该把一切都寄托在这不会说话的别人印刷的纸上,明天我就改正,明天我就去找妞,我解放了,我革命了。但到第二天朝霞映满天空的时候,瞎鹿又把昨晚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又恢复成了昨天的瞎鹿。渐渐瞎鹿发展的,不但对女孩子怀有戒心,对男的,对朋友,对乡亲,都在他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他得过一些电影国际大奖,周游过许多国家,从西方世界回来,别的没有学会,顶住了他们的精神污染,但有一点学会了,那就是付账时的aa制。他没有替任何人任何动物付过账单。今天面对着我的血脸,他提出付所有的咖啡账还是平生头一次。我能不感到震惊吗?我能不感到受宠若惊吗?我还能与他计较刚才的争吵与争斗吗?我只能破涕为笑,与他握手言和。他见我笑了,也就放心了,又讨好地与我说:
「我们只顾争论些不重要的问题,把我们今天见面的主要意图都给忘掉了,想一想,我们今天约会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瞎鹿这么一说,我也立即兴奋了。我喝了一大口咖啡,有些惭愧,有些幡然悔悟地说:
「对对对,我们今天约会的主要目的,主要是谈艺术,怎么一见面就谈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到谈起艺术,我与瞎鹿的身份又为之一变,我又开始矮他一头,他又开始趾高气扬。因为我在艺术上有求与他。我怀疑这是不是瞎鹿设下的又一个圈套。这时我又感到,虽然都是贵族,但大腕与大腕还是不同啊。我从事的是文字,他从事的是影视;虽然都在艺术的粪堆上就像在我们村西的粪堆上蛆虫熙攘,但我像粪堆上的苍蝇,他却像粪堆上的屎克螂。苍蝇只能在粪堆上飞舞呻吟,屎克螂却能从里面滚出粪蛋,推着这粪蛋像推着地球一样向前滚动,嘴里说着:这就是艺术。屎克螂不能摘下脑门上的墨镜,一在世界亮相就被人撕吃。屎克螂,你怎么就那么香。苍蝇整日瞪大眼睛寻找世界,到头来走到大街上没一个人相认。高山流水,没有知音,这对一个从事艺术的苍蝇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我们的可爱的影帝瞎鹿,就是钻了这样一个历史的空子,伸出屎克螂的大手,把我们这群苍蝇,牢牢地抓在他手的中。影视是通过文学改编的,屎克螂是由苍蝇变成的,但默默无闻的苍蝇一经点化,马上就可以随着屎克螂在世界上狐假虎威地风光一番,于是事物的主次关系就被颠倒了,不是屎克螂求着苍蝇,而是苍蝇求着屎克螂。一开始瞎鹿见了我们还比较客气,总是说:「文学是电影之母,我的一切艺术感觉,都是从你们那里得来的。」
后来就不行了,就不拿母亲当回事了。这时的母亲成了妓女,而他成了一个兴致所至的嫖客。问题是这时的母亲也不争气,看着别的母亲随着屎克螂的上身名声大震和返老还童,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红了眼。我也愿意跟屎克螂走一趟。屎克螂,瞎鹿,我的亲亲,从今往后,你就不要把我当作母亲了,你纳我为妾,把我当作你老人家的宫女吧。你给我改个名字吧,叫春香叫秋黄叫麦粒叫神经植物都可以,我可以把过去的名字给忘掉,作品再次印刷时我就叫春香。一排排的妓女站在院中,等待着嫖客的挑选。选谁一次,幸谁一次,谁就跟着嫖客在世界上风光一回。嫖客就是公鸡,嫖客可以让我在这雪地上撒野,可以带我去参加丽晶时代广场的party会,可以让我在喝稀的时候又不限制我吃干的。就是天涯海角,就是海枯石烂,妹妹我跟着你走。瞎鹿在我们中间,就是这样一个地位。他戴着墨镜,他在墨镜后瞪着瞎而复明的眼睛,看着我们的丑恶表演。我们把灵魂和心迹展示给他,任他调笑、蹂躏、想什么时候强奸我们就把它当作早已期盼的灵与肉的结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我两本小册子《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孬舅、孬妗、同性关系者而名声大噪时,好运气接踵而来,我平生第一次接到了影帝瞎鹿的电话:
「小刘儿,你的两本书我都看了,写得不错嘛。请你看在乡亲的份上,我们也合作一把吧。我们也编一个妓女和嫖客的故事,让它在世界上风光一把吧。你同意吗?」
我……我当然同意。我像别的母亲或妓女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过去何曾被瞎鹿正眼看过一次,我过去连瞎鹿心目中的宫女都不是,现在怎么喜从天降,眼看要连升三级、要和世界上的第一嫖客因而也是世上第一男人的影帝瞎鹿共同上床、施展各自的技艺了呢?瞎鹿叔,你说怎么办吧,你说让你侄子干什么吧,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打鸡,就是前面是个火坑,你说往跳下,我就先跳下去再说。本来已入贵族籍,现在又成了贵族中可以打鸣的小公鸡,我该不该奔真走相告、给诸位朋友都打打电话或发发传真呢?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马上就把将要和影帝瞎鹿合作的消息给捅了出去。一些女记者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被瞎鹿看上了?看样子你真要成大腕了。我也顺水推舟,趁机说了些夸张的、我与瞎鹿早年的故事,又趁机给可拍的女苍蝇下了些套,可收获的,马上就收获了;暂时不能收获的,我只有像老农一样等待将来的秋天的成熟的季节。这些被我拍到和暂时没拍到的女苍蝇出去将这消息一炒,我立即又被报纸电视炒了个满天红。我知道,虽然瞎鹿现在早已过了恋母情结,一切不会从母亲开始,他只是把我当作街上一个脏丫头,看着还顺眼,就纳在宫里洗巴洗巴用上了;他并不是要改编我的作品,而是让我重新替他编一个妓女和嫖客在原始风景下的一种新的玩法。但我毫无怨言。我得认清我的地位,我宁肯委屈、吃苦,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闺女上轿之前娘总要说,妮儿,你就认了命吧,你就随鸡嫁鸡,随狗嫁狗吧。我同意这种说法。娘,请不要阻拦我,不要阻拦我跟着大公鸡到大千世界去风光。我要逃出黎明前的黑暗。我要借瞎鹿的翅膀,去替我扫开遮挡光明的云翳。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和动机,来到咖啡厅与瞎鹿约会的。正是这种潜意识中的附属和屈辱地位,无意中引起了我与瞎鹿的一场争论,一场误会,一场混乱和一场换咖啡厅和抓脸的闹剧。瞎鹿得理不让人,我据理力争,两位乡亲一见面,先一块回到了家乡,成了在村中对骂的两个农村妇女,只顾嘴头和身体语言的过瘾,只顾跳脚,只顾用棒槌敲打脸盆,忘记了争吵的起因和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丢了一只鸡,还是丢了一只鸭,是老婆偷了汉子,还是丈夫有了外遇?一切都胡涂了,这时我们明白原来我们对争吵的起因都不重视,重视的是这场争吵的本身。原来这场争吵是我们期待和盼望已久的。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是为了艺术。一切都怪我,我们赶紧打扫一下过去,来谈我们心爱的艺术吧。我坐正身子,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做好倾听瞎鹿对艺术的见解和他对我们将要合作的艺术大树所作的总体的描述和纲领性意见;我掏出了笔记本;我仿佛看见这棵大树已经生长在世界之巅,我与瞎叔正爬上大树摘果子吃的情形;这是我们的果子,别人谁也别想吃,连味都不能让你们闻着。但这时瞎鹿又摆上了架子。我在那里干等了他半天,不见他发言;我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仍不见他说话。他只是将眼睛藏在镜后,张嘴对着我在对着我在那里发呆。我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不耐烦地说:
「瞎鹿叔,你说话呀,咱们的片子怎么弄,还等着你一锤定千音呢。你这么迟迟不说话,让别的部门怎么工作?你说,咱们是从整体构思谈起,还是从我刚才创作的主题歌或者是片头片尾歌开始?」
瞎鹿仍不说话,开始摇头在那里呻吟。半天他突然说:「我有个新的想法,咱们在谈艺术之前,先谈谈孬妗冯·大美眼和那天的丽晶时代广场怎么样?那天我正好到外地走穴,没赶上那场热闹。」
我楞在那里。我对眼前的瞎鹿发生了怀疑。这是瞎鹿吗?他对艺术创造就是这样的态度吗?我们要谈大树的构思,他却突然想起孬妗。他在以前的艺术创造中,也是这样心猿意马和驴桩上拴不住缰绳吗?他对福纳克和王朔,也是这种态度吗?我满腔热情为艺术而来,他对艺术却是这种态度,俗话说心无二用,这样合作下去,还能攒出妓女和嫖客的新篇章吗?世界之巅的艺术大树,还能结出硕大丰满的果实吗?他是故意幽默(名人有时有这个习惯),把这作为正题之前的一个开场白,正餐之前的一道甜食或一杯开胃酒,兴奋一下我们的神经,活跃一下我们的肠胃、脑筋和思路,还是故意打岔,觉得与一个后来的年轻人合作,就需要故意抻他一把,修修轴,拿拿龙,拖拖他的时间,熬熬他的鹰消消他的脾气呢?还是干脆觉得与我合作有些后悔,现在要找一个托辞,拿我在这里开刷呢?一个年轻人刚到巴黎,要想在这里出人头地,可真是不容易呀。这时我突然又有一种警觉,别是这老瞎鹿本来就没这个主张,这里干脆给我下的是一个套──重攒妓女与嫖客的新篇章纯属子虚乌有,或这事本来有,但不是留给我做,只是把这作为一个钓饵,知道我是刚游到大海的一条嫩鱼,必定上钩,把我钓来,是为了让我给他汇报他心上人孬妗冯·大美眼的近况。如果是这样,我从人格上就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楞小子发起脾气来,也了不得。我「啪」地一下把手拍在茶几玻璃上,将嘴噘起来说:
「瞎鹿,你不要这样,咱们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约我来是干什么?如果是谈本子,你就说是谈本子;如果是谈冯·大美眼,我劝你也别打着艺术的旗号。看着咱们是乡亲,没有艺术和屎克螂,我也会满足你的个人愿望,让你望梅止渴和望洋兴叹一下,何必跟我玩这样的猫腻呢?现在不比过去,好在我也是一个大腕,你不该这样对待我!」
瞎鹿见我发了火,又有些着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着脸对我说:
「看看,发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会这样。你的大腕地位,我还是承认嘛,不然我会约你写本子?实话告诉你,为约你写本子,我连福纳克和王朔都得罪了。谁说我没有顶着压力,我也是顶着压力的。谁说我们不谈艺术了?起头谈谈咱孬妗就是不谈艺术了?这是什么逻辑?刚长出牙的狗爱咬人,你就是这样一头长满青春痘的雄狗,见谁咬谁,这还是地位不巩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现。你以为搞艺术就得口口声声咬着它?就一定得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错了,那是初级幼儿英语。我如果是这样,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会这么脱俗和让人耳目一新。我搞艺术的时候,就从来不谈艺术,就好象考试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里瞎背一样。那已经是强弩之末,捞不着什么稻草了。倒是在自由联想的空间,在事物穿插的背后,去找艺术的感觉和想象,说不定倒能构思出宏伟的新篇章呢。当然,没有宏大的艺术把握和艺术涵盖能力,他是不敢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何况,谈冯·大美眼就一定和艺术无关了吗?冯·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艺术细胞,我们近距离看一下这些细胞,解剖一下它们的结构,观察一下它们的切片和染色体,对于我们新搞的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么坏处呢?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和大惊失色吗?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给我乖乖地谈孬妗,我们倒可能培植出一棵无愧于影帝的盘根错节和枝叶繁茂的大树,你要老这么跟我闹别扭,凭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断定,咱们的这场本来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终断送在你手!我还不如回头去找福纳克和王朔去!是进是退,是福是祸,到底怎么着,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瞎鹿越说越激动,最后倒是他占主动,我又张口结舌没有话说,成了无理取闹。他说完这些话,仰倒在椅子上,对我撒手不管。我惭愧地一笑,也气馁地觉得瞎鹿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鸡肠,一切从狭小的个人出发,容不得半点别人和别人的时间耽误。再说,谁没有私心呢?谁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只要他片子决心搞,搞片子的同时,别说冯·大美眼确实跟艺术有些沾边,就是不沾边,他私下想一想,向别人打问打问,又妨碍什么大局呢?我在搞艺术的同时,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我怎么对己宽、对人严,不能严以律已、宽以待人呢?这样下去,将来能与人合作搞成什么事情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到别人的锅里了吗?我自己将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有些讨好地说:
「好,既然你说不影响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和冯·大美眼的现状提供给你,不过我说过之后,咱们就得抓紧讨论片子。」
瞎鹿见我驯服了,态度也就缓和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见我要说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连连答应我的条件,说:
「可以,可以,只要你一说完孬妗,咱们马上就讨论剧本,你原来创作的那首歌词,也可以作为主题歌。」
我也点头,与瞎鹿亲热得一家人一般。我们甚至手拉住了手。我这时知心地问:
「瞎叔,在谈孬妗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过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吗,怕她们沾了你的钱,为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么一提起孬妗,你倒显得不管不顾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钱了吗?」
瞎鹿见我提这问题,不禁「噗嗤」一笑,用手指头点着我说:
「你呀,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去见女人,我害怕她们,是因为钱不假──但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除了钱,还有其它许多方面呢。如果她真是爱我的钱,倒也没什么,怕就怕在,她与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是很乱,说是爱你这个人吧,也是爱你这个人;但你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家财万贯,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会爱你。她到底爱的是什么呢?她自己心里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里也像打翻一锅杂拌粥一样;她就把这样一锅杂拌粥摆在了你的面前,让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负责任。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点钱。当然,我也不能不在乎,当年饿死人的光景,我怎么会能忘记?我临死时还抓着一个烂鞋帮,把它当烙饼吃,嘴里叫着:让我吃口干的!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攒下的一点钱,就这样让情绪不明的人去吞噬,留着我自己临死时再去啃鞋帮吗?再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看我现在是影帝,如同一个走红的妓女,宾客盈门;但待我转眼之间青春流逝、人老珠黄呢?马上门庭冷落车马稀,那时我哭着喊着找谁去?我能不留点后手吗?结婚容易离婚难,那时你已经有了孩子,再受欺负,你都会找到心理安慰:为了孩子,就这样凑合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离奇的,这个女人目标不明地嫁给你,但很快她目标明确了,她只爱金钱和影帝,并不爱你;现在哪一个女人没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黄,没有金钱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来气,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说断送你,用一包老鼠药,就把你当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给断送了,这时你哭天抹泪找谁去?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历史的教训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爱女人,谁都知道夜里搂着一个女人睡得更有内容,但我就是这样被吓怕了!你不要劝我,劝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头有脸,我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了,看她怎么样!」
瞎鹿说着说着激动了,用手拍着桌子,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我忙闸住他:「瞎叔,这里没人劝你,你爱跟谁不爱跟谁,碍不着我什么。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这样,那你还追求冯·大美眼干什么?」
瞎鹿也觉得自己说着说着跑题了,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但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又强词夺理地说:
「我说这些也不跑题,说了这些女人,我接着就会说到冯·大美眼;说了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开冯·大美眼与这些人的区别──我为什么过去不爱女人,现在爱女人了。冯·大美眼与她们可不一样。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动机一定很明确,那就是心心相印。这里的关键区别在于:过去我爱的女人,一个个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围着我转想让我签名的人,就像刚才在丽丽玛莲咖啡厅遇到的那种人;我过去有一句话,引起过一些报纸的不满,但我对它们不在乎,我今天还是要说:有几个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们想与我相爱,怎么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呢?但冯·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么?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着东方一个演电影的,也就是骆驼看见了一只小袋鼠。我在她面前,又成了一个崇拜者。她每天让我提鞋我都愿意,她演出让我把大门我也愿意。你想,与这样的人谈恋爱,如果她爱我的话,就肯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而是爱我本人。既不是爱我的影帝,也不是爱我的钱,人家一个世界名模,钱不比我多?她还谋霸我的钱干什么?她就是爱我赤裸裸的一个男人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爱情了吗?我不值得为此奋斗吗?你不该将丽晶时代广场的事情告诉我吗?还用得着那么跟我端架子吗?……」
瞎鹿眼看又激动了。我忙又用手闸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绝不跟你端架子。只是有一点我还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跟冯·大美眼的关系,不也有些颠倒吗?不也成了影迷们跟你的关系了吗?无非现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冯·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钱,你要与她恋爱,她就不怕你像刚才说的那些崇拜者一样去串人谋害她吗?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里了吗?这又怎么解释呢?」
瞎鹿楞在那里。看来这样一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思考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屎克螂推粪蛋,推来推去,怎么推到了原来的地方?屎克螂摘下眼镜,懵然无知地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张张嘴想说话,但红着脸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里窝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占了上风,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了出来。又说:
「再说,现在说冯·大美眼,只是说你要爱她,谁知她爱不爱你呢?你刚才还说,影帝是不会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么模特就会把崇拜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模特不是比影帝还要牛X吗?你与平常人谈恋爱,你还占个主动,现在你要接触冯·大美眼,只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你还讲什么自由和人权呢?实际生活不是演电影,你在镜头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你与冯·大美眼的关系,可没有这么简单。你教训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冯·大美眼可是你妗,别到时候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时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条抽你,你可就尴尬和哭都来不及了。报上又该炒花边新闻了。你心眼又小,别到时候又拿尼龙袜去自寻短见。」
瞎鹿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接着脸上的肉开始颤动,眼中涌出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寸寸在那里往下流。我一点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才他是怎么在我青草地上驰骋的呢?我话锋一转,磕了一下烟灰,又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浑身一颤。等着我嘴里再吐出来几把双锋利剑,去刺杀他一点点抽缩的鲜红的心灵。他已经听之任之了。他已经听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后的理想、最后的崇高、他的梦寐以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与俺孬妗冯·大美眼的恋爱怎么进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给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纵、欲东先西,把握着世界的辩证法,像庖丁解牛一样,又向瞎鹿的骨榫处下了刀子。我这次可要像鲁迅一样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说:
「丽晶时代广场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个失误。这是你因小失大,见利忘义、捡芝麻丢西瓜的又一个例证。为了十来万人民的币,你丢了观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时机。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为什么追不上咱孬妗了。我问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只好乖乖地听我指挥。他痴痴地答:「是男。」
我问:「孬妗呢?」
瞎鹿:「是女。」
我:「正是因为一男一女,你又自以为门当户对,所以才去追求这种男欢女爱,床第之欢,欲达到灵与肉的结合,对吗?」
瞎鹿点点头。
卷一02瞎鹿叔叔.3
我拍着巴掌说:「看看,看看,我刚才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一切水落石出了吧?看在你在我以前无名鼠辈之时,曾放我无票进场看孬妗的大腿演出,我就告诉你吧:正是因为这样,你这次恋爱是注定要失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瞎鹿歪着头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我解气地大声喊: 「因为那天的事实说明,孬妗已经不是女的了,她是个同性关系者!」
瞎鹿浑身一抖,泪和眼珠都傻在那里。他不再说话,也不再打问。足足在那里傻了有10分钟。突然一声长嗥,似深夜的狼叫,似坟地的鬼嚎,把我吓得差一点从椅子后背翻下去。接着瞎鹿滚到地上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屎克螂,摘下脑门上的眼镜,开始在原地打转,像找不着粪蛋一样着急。我推来推去,怎么粪蛋突然就消失了呢?那我在世界上忙活半天,是为了什么呢?到头来怎么是这样一个结局?旷野,暮色,疙瘩一样的村庄,远去的牛车,找不到的纵横的道路,我是像过去一样大哭而返呢,还是就此从悬崖上跳下去解除一切烦恼呢?屎克螂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我看他在地上太可怜,动了恻隐之心。我拍了拍屎克螂的脑门,柔声地说:
「老屎,你不要着急,事情还没有到了绝路,还没有到了不能通融没有退路一切都玩完的地步。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才有你小刘儿侄。一切都在你小刘儿侄身上。怎么样,这时看出你小侄不是耿耿于怀和小肚鸡肠之人了吧?这时看出你小侄的素质了吧?过去你是怎样对待我的,现在解你于倒悬的又是谁?──不管你过去对我怎么样,我现在不能见死不救,不能眼看你变作屎克螂而无藏身之地──这就是我的为人。告诉你,这事情虽然复杂,虽然牵涉到方方面面,但我还是有办法挽回的。任凭天地翻转,我自有回天之力。老屎,你变回来吧。」
屎克螂见我这么说,,得到一些安慰,几声抽泣,几声凄厉,接着如青虫蠕动,如幼蝉脱壳,如蚕吐丝,如娥扑火,渐渐地将身子变了回来,又成了影帝瞎鹿。但已力气用尽,蜡泪流干,像一团泥一样歪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说:
「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我不要她是同性关系者。你说她是同性关系者,你把她给我变回来。」
我安慰瞎鹿: 「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能把一个屎克螂变成人,我就能把一个同性关系者变回她的女儿身──那天在丽晶时代广场,我已经做了一些工作,把他们这帮非男非女的想法,彻底给打了回去!」
瞎鹿急不可待地:
「好侄儿,快把那天的情况告诉我。只要你将事情处理得好,将来咱们这部片子,大头都是你的。我原来还想剥削你,除了主演,还想在策划、编剧上和你共同署名,现在我决定,我不再像对其他作者一样对待你,策划编剧这两块,都是你单独署名!你刚才说得都对,我与咱孬妗的关系,也是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关系,我肯定会被她看不起,追求起她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但有困难的追求,希望渺茫的追求,也比毫无希望的追求要强得多。如果她是个同性关系者,就等于一切都完了,我的追求成了一种荒谬。这是世界的末日,我不敢料定会出现什么结果。我要万一为此自杀了,从悬崖上跳了下去,我给你们在世上留下的空白,只有到那个时候你们才知道。那时你们哭天抹泪管什么用呢?人可以剥夺他的自由,可以剥夺他的财富,可以剥夺他的一切权力,但就是不要剥夺他的希望,因为这是人在世上艰难行走的风帆。我闹不明白的还有,孬妗好端端一个聪明怜俐的人,你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闹同性关系呢?世上的男人都被你爱够了吗?你对世上的男人都失望了吗?你跟瞎鹿深入接触过吗?贤侄,不是我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你帮忙的意义,已经超出了你帮忙的本身。快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告诉我!」
看瞎鹿这么急,如果我再不说,就会把他逼疯、逼傻、由人再逼成屎克螂,我虽然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不善良的人。宁肯别人负我,我决不负别人。我正襟危坐,看着瞎鹿急切的眼睛,开始给他叙述那天丽晶时代广场的情况。一说起丽晶时代广场,我立即有了精神,来了兴奋,有了急切的叙述欲,甚至比瞎鹿还要急切。因为那毕竟是我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得意之作啊。正是因为它,改变了我人生和文学的命运,我的书才可以得以畅销,贵族圈子的门,开始向我打开,我才可以和瞎鹿坐在这豪华的咖啡厅里高谈阔论,谈些平常人没有贵族才具备的烦恼和忧愁,谈起由于时代广场带来的时代广场的话题。啊,时代广场,我心中向往的地方。一切从哪里说起呢?由于过于兴奋,我犯了瞎鹿在大清王朝常犯的毛病,一遇到兴奋的事情,便像嘴里吞着热薯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急得瞎转圈。但终于,像山洪憋久了一样,终于憋出一个小洞,接着顺流而下,来了一个大决堤。蝼蚁之穴,溃堤千里。我找到了叙述的突破口。我开始从头讲起,那天时代广场party的规模和气氛,我与孬舅如何在那里谈天,广场上如何起的风云,同性关系者如何示威,孬妗又如何出场,标语是什么,口号又是什么,溜溜的麦爹利,最后他们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们要一个活动的场所和空间,他们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他们要秘书长给他们批地皮,建特区,搞一个他们自己的家园;为此,他们要求与秘书长对话。听我叙述到这里,瞎鹿急忙插话道:
「不能与他们对话,不能答应他们,他们如果有了自己的家园,他们就更加无无法无天了,他们就建起自己的法律和制度了,我们就更管不着他们了,孬妗冯·大美眼就更无可挽回了!」
我白了瞎鹿一眼:「谁也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但怎样才能不答应他们,才是问题的关键。孬舅一到这时候,也像现在的你一样,露出了村里的本色,在那里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也是个没事一大堆主张,遇事没一点主意的人!」
瞎鹿:「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答应他们吧?」
我说:不能,只要有我在,就不能答应他们。别看我平时不大爱说话──那是我不爱搭理你们,一到关键时候,我就站出来了。」
瞎鹿:「你怎么站出来?」
我就开始叙述我面对的险境、面对广场上千百万人、在孬舅发痴发傻眼看就要顶不住劲缴械投降的当儿,在历史马上就要向另一条歧路滑行的时候,我如何站了出来,改变了历史的写法──如果我当初不在丽晶时代广场而像你瞎鹿去走穴的话,如果我在时代广场而不给孬舅出主意的话,历史完全可能堕向罪恶的深渊。人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几十年。同性关系者们的倒行逆施,就有可能合理合法地出现在地球的东方之巅,就可能成为一个王国。他们恶性膨胀下去,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成为他们的臣民。同性关系的洪流,就会席卷我们的社会、国家、家庭、男女老少和我们养的猫和狗、兔和鸡。上到国会、下到煎饼摊,大家都在搞同性关系,我们不就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彻底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社会了吗?孬妗冯·大美眼,不就更加没有希望了吗?我这么想,一种天降大任与斯人的责任感油然而生,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战略性的主意,产生在我的脑际──由此挽救了国家、民族、鸡和狗、猫和兔,解你们危难于倒悬之际,救你们水深与火热之中。这还不是最妙的,即我在这种危难时候站出来解救你们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我这主意出的是多么地高明、巧妙、提纲挈领和驾轻就熟、举重若轻和潇洒飘逸,因为它仅仅用了四个字。瞎鹿听得聚精会神、心惊肉跳,这时急切地问:「四个字?四个什么字?」
我轻轻地答:「『研究研究』。」
瞎鹿一时还理解不了,仰脖子在那里想。终于想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说:「高,高,实在是高。」
接着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又连连检讨:「这么说来,我以前真是狗眼看人低,在智能上低估了你。你就原谅我以前的肤浅和无知吧。」
我不在意地说:「这不算什么,『君子不为人知,不亦乐乎?』这时是谁可笑?不是不为人知的君子,而是有眼不识君子和与君子在那里花马掉嘴和耍贫嘴的人。」
瞎鹿说:「就是我这样的人。」
我将手反扣在后脑勺上,身子仰在沙发上,做出很累的样子,做出老一辈将事业交给下一代,道路已经开辟前景也很光明接着就看你们的了的样子说:
「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已经将孬妗和同性关系者们留在了同性关系的边缘,堵塞了他们席卷全球和恶性膨胀的道路,他们正处在茫然不知所措、犹豫彷徨和不知进退的地步。这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和机遇。如果你对孬妗有意,还要进一步追求她,接着就看你的本事了。拉一拉,也许就过来了;推一推,矛盾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变化。这是谈恋爱,不是干别的,我不能全过程地包办代替。接着我是有力使不出来,就是使出来,你也不一定高兴,我还是趁早退下来,由你接过去,你说呢老瞎?」
瞎鹿点头同意: 「你事情做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容易和很不简单了,我不是当面恭维你,并不是随便把谁放在这个位置上,就能干出这样的成绩的!」
我谦虚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也不能说明我本人怎么样,还是时代和机遇使之然。」
瞎鹿不同意:「你这么说也过于谦虚,当时丽晶广场上那么多人,怎么不见他们拿出主张?还是需要智能、机敏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就不好再谦虚了。我干笑两声,接着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瞎鹿已经很兴奋了,开始站起来在那里瞎转,接着捋胳膊卷袖,做出大干一番的样子,对我表决心似地说:
「你放心,既然你老弟为我把事情做到这一地步,我瞎鹿一定接着把事情做个样子给你看看,不蒸馒头蒸口气。你看着吧,我一定要把冯·大美眼从同性关系的人堆里拉出来,拉到我的怀抱里。既是拯救我,也是拯救她。现在我工作的动力,已经不是单单为了爱情这一条了,还得加上为你老弟争口气这一点。双管齐下,齐头并进,汽车和飞机的发动机是双料的,就永远不会发生灭车和机毁人亡的事故。你老弟做得好,你拆毁了同性关系者的梦想和阻止了他们建立家园。只要把握住不让他们有家园,没有猖狂活动的场所和窝点,还让他们鬼鬼崇崇呆在大街上和厕所里,使他们的心情和操作仍有一种龌龊感、压抑感、偷偷摸摸感和犯罪感,我这里就好工作。我也想通了,以前她犯的错误和做过的动作,我都可以原谅;我这么想,就是她以前不跟同性关系者裹在一起,被她们拉下水,她就是黄花闺女了吗?在我之前,不是已经跟过杀猪的孬舅了吗?在孬舅之前,又跟过谁,明的暗的,恐怕孬舅也搞不清楚。西方人搞性自由,中学生就发避孕套,你怎么办?需要为此搞一个运动去清查她吗?不是我护着她,我看起码现在没有这个必要。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既往不咎,一切向前看,才是一个影帝应有的风度。从世界电影史的角度看,大凡出名的大影帝或大影后,者是二婚头或三婚头。我不怕这个。至于说她那天在舞台上表演过一些动作,我也能够原谅。正是你们闹得他们没个家园,没个活动场所,整天在那里压抑和龌龊,才使他们走向了反面,干脆撕破面皮,到大众面前去表演。这责任在你们,而不在他们,更不在大美眼。谁要这时候说三道四,我倒要不答应了。我现在的任务是,你让他们没了家园,我就给她提供一个家园,从明天开始,我就放下一切事情,全副身心地、兢兢业业地去做工作,去接近她,跟她约会,请她吃饭,说服她,教育她,感动她,愚公移山,感动上帝,用暗的而不是明的,用软的而不是硬的,用曲折迂回而不是直奔主题,用潜移默化而不是生搬硬套等等办法,去跟她软磨硬泡,一手软一手硬,我就不信感动不了她;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有拿不下的女人,只存在你方法对不对头的问题。这样叙述的一个前提是:女人一到这时候,心都是野的。我不是向你夸口,你丽晶广场的事情做得漂亮,我既然决定接着往下做,也一定让它有头有尾,鼠头豹尾不是狗尾续貂。我估计最多也就是半年时间,我不但让她脱离同性关系群体,也让她脱离孬舅的怀抱,跟我住在一幢房子里,睡在一张大床上。那时你想一想,啊,一个影帝,一个世界名模,真是珠联璧合,郁金生香,一块出去散步,一块出席宴会,手挽着手,口对着口,嫉妒死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说世上甘蔗没有两头甜,驴粪蛋不能两面光,人走了桃花运,就丢了命运,我这次就是要创造一个奇迹给你们看看──让它比翼双飞,中西合璧,在世界的东方,长出一棵水灵灵的并蒂莲!你就等着睢好吧!」
瞎鹿越说越兴奋,向上拔了拔裤腰。我看到他在那里雄心壮志,也跟着他兴奋起来;因为他的兴奋,毕竟是我带来的;假如没有我的努力,恐怕他还在黑暗中摸索,现在还是一只垂头丧气或痛不欲生的屎克螂──说不定连屎克螂都不是,甚至蜕化成了一只苍蝇。于是也站起来,做出后盾、领路人和一览全局的样子,指手划脚的,与他在那里说笑,共庆胜利。他打我一掌,我踢他一脚,不知谁突然想起孬妗过去的一个笑话,说出来,两人共同抱着肚子笑在一起。突然,我意识到什么,放下瞎鹿,将笑收回来,踽踽不乐地一个人坐回到沙发上。就像一个人正在喝汤,半盆汤已经进了肚,突然发现汤里漂着一只苍蝇一样,心里那个窝囊。瞎鹿意识到什么,忙也停止欢乐,伏下身子体贴地问:
「你怎么了?我有信心了,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是不是看我抓住孬妗没有问题,你心里突然又嫉妒了?这种情绪我完全理解,就像闺女出嫁,丈母娘虽然高兴,但看着好端端地自己养大的黄花闺女今天晚上就要被人糟蹋,心里总不是味道,要掉两眼浊泪一样。她对这女婿是既爱又恨。我理解这个。但任何人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让自己的闺女出嫁。留在家里当一闺女种。我相信,时间一长就好了,你心胸也不能太狭隘。不然好事也做了,到头来又把我得罪了,你图个什么?」
我不高兴地说:「你别在那里瞎猜,我不是因为这个。」
瞎鹿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是丈母娘,你是孬妗私下的另一个单恋者,对吧?这一点我早看出来了。现在看我有了门道,眼看要入了手,得了趣,你心里像七爪挠心,对不对?这种情绪我也理解,但我劝你在这个事情上也能想开些,你总不至于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站出来与我竞争,去充当一个不光彩的第三者吧?你也知道,我现在需要对付的既有同性关系者,又有孬舅,已经够麻烦的了,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我仍不高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我在这点上与你的观点略有不同,虽然我也喜欢孬妗,但还不至于到你这种要死要活的地步,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世上好女子多的是,没有必要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庸俗。我现在不高兴,决不是为了这些琐碎的事情!」
瞎鹿不理解:「那你因为什么?」
我:「你刚才说,为了得到孬妗,你准备全副精力抽出半年时间,一点不干别的,对吗?」
瞎鹿点点头。
我:「那咱们刚才讨论的电影怎么办呢?不是又要泡汤了吗?说来说去,我不是又被你装到套子里了?我忙活半天,你说要跟我合作电影,现在到头来你一切合适了,该从我这里得到的都得到了,于是就把我像嚼过的甘蔗一样又吐了出来,你这安的是什么心?你果真要涮我一道,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与我合作是为了爱情,我与你合作是为了公鸡和啃那看不见的硕大的果实,方向一致,目的不同,你就不能两相兼顾一下吗?我刚才是怎么对你的,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我当领导能照顾你,换了你当领导就只顾自己,两相对照,你觉得公道吗?」
瞎鹿楞在那里。他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这时红着脸说:
「你不要生气,是我考虑不周,我刚才性急一些。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一个月谈恋爱,一个月谈电影,照你说的,两相兼顾,既不误孬妗,也不误你,这可以了吧?」
我胸中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还差不多。」
但又马上严肃地说:「你可不能骗我!」
瞎鹿指天划地地说:「哪能呢。如果是那样,让我的眼睛重新失明,重新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见瞎鹿赌咒牵涉到了眼睛,就好象刚才听到他要付咖啡帐单一样,我相信了他的真诚,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瞎鹿也吐出一口气,笑了。这时用指头点着我:「从潜意识上讲,你还是嫉妒。」
又说:「你也忒性急,急功近利,半年都等不得!」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掩盖我刚才的尴尬,我只好象有些小女子一样,这时用矫情的样子,来冲淡刚才的气氛,我噘着我的小嘴说:「我就是等不得,我就是等不得。」
又像小女子在另一种情形下的样子了。瞎鹿被我的样子逗笑了。于是我们又握手言和,开始共同讨论孬妗和电影、女人和艺术的双重大计和它们的发展前景。谈着谈着,双方又兴奋了。这时感到把两种事情掺和到一起讨论、两种肉食放到一个锅里来煮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和艺术在有些方面不但不冲突,甚至还有相互启发和共通的地方。与孬妗谈恋爱可以找到片子中新的艺术感觉,当作生活体验;而在片子中的影帝感觉带到孬妗面前,有助于瞎鹿增强他的自信。没有出现相互拆台和相互抵牾的局面,倒是出现了交相辉映和相得益彰的火锅效果。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最终走到了一起;火锅鼎沸了,我们最终尿到了一个壶里。我们哈哈大笑,对未来充满信心。但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重重地敲咖啡厅的玻璃,我扭头一看,是我座下那头还没有归还孬舅的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小草驴,她在用她的一只前蹄向我打招呼。她来干什么?在下边等着就不行吗?没看我这里正在忙着吗?自从上次丽晶时代广场与孬舅分别,这头小毛驴我一直留着自用。孬舅看我在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有功,又觉得小毛驴反正是公家的,就没有跟我要。我个人装备不起毛驴,现在逮着了公家的,能骑一天是一天,抓紧骑,多骑,有时夜里没事也到街上溜达一圈,弄得小草驴倒是有些不高兴。但一个毛驴还不好对付?别看是恢委会的小毛驴,觉悟比我们民间平庸的成群的毛驴高不到哪里去,塞给她两把白糖,也就把她的嘴给堵住了;发给她两粒甜枣,也就把她给噎住了。不过骑着这种贵族的毛驴在平民中行走,感觉还是大不一样。它是我身份提高、混成大腕和进了贵族圈的标志。礼义廉耻的毛驴,在他的屁股下面──我马上就得到了贵族和平民阶层的双重承认。靠着它,我还忙里偷闲多拍了几个女苍蝇。总体上说,我与这头贵族的小毛驴处得还不错。我在饭店跟人谈话,她能在下边等着我,一般不要求跟上来。但她今天怎么上来了?我对瞎鹿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咖啡厅外。走路的时候,我一脸严肃;但一到玻璃外,我马上学着大人物对待自己下人那和蔼但不失威严的腔调问:「怎么回事?在下边寂寞了?还是少了你的误餐费?」
小毛驴见我这么说,倒是她有些不满意。她做出这些惯例她早已知道,用不着我瞎关心的样子,皱了皱眉说:
「我上来不是为了我的事情,是为了你。这里有你一份传真!」
我问:「传真?谁的传真?我以前很少收到传真!」
小毛驴看不起地瞪我一眼:「知道你很少收到传真,这次是秘书长打来的!」
说着,从屁股后的粪兜里掏出一卷传真纸,交给我,然后转过身,踏着高跟鞋,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我尴尬地摇头一笑,拿着传真回了咖啡屋。不过一到咖啡屋,我摇身一变,又变成经常接收传真的样子,将身子仰在沙发上,对瞎鹿置之不理,舒舒服服地在那里一个人看传真。倒是瞎鹿有些沉不住气,问:「谁来的传真?」
我故作不在意地答:「秘书长。他也是人一老就啰嗦,开始磨人了;不管芝麻西瓜,遇事就和我商量;长此以住,我哪里受得了哟!一打还这么厚,谁耐烦看?」
瞎鹿被我的话震慑住,忙闭上嘴不说话,让我安安静静地在那里看传真。可等我把一卷传真看完,我马上傻在那里。这个传真不是一般的传真,它要了我的命。瞎鹿见我突然看了传真就变傻,非常奇怪,忙从我手中抢过传真看。可等他看完传真,他也傻在那里。这份传真也要了他的命。
这是一份什么样的传真呢?这是一份变卦的传真,这是一份否定的传真,这是一份风云突变和大雨将至的传真,而这一切都与我和瞎鹿有关系,可我和瞎鹿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出门时没有吩咐小孩他娘带雨伞,这时就突如其来地被浇了个落汤鸡。由于孬舅这份传真,我与影帝瞎鹿刚才所讨论的一切,顷刻间就化为大雨中的一个泡影。孬舅在这份传真中,重新回顾了历史,重新否定了过去,否定了我在丽晶时代广场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做法,他自己理出了一个新的思路。这个新的思路与我过去的思路背道而驰、风马牛不相及。他说,他不想用我与人针锋相对的老思路和老办法,他要出奇制胜,他要以毒攻毒,他夜里看书学习,找到了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好办法。这个办法的核心就是:解放同性关系者,给他们提供家园。这就使我与瞎鹿爱情和艺术的讨论,失去了伏码驮载和语言幻想的基础;基础都被大水冲走了,就剩下光秃秃的几根椽子;出头的椽子先烂,我们就成了这样被暴露的椽子。我们正在上一幢大楼,我们上了电梯,关了门,按了电钮;电梯上升了,我们非常高兴,马上就要见到我们的亲人或情人了,马上就有好吃的,好看的,好摸的和好玩的了,一切都很顺利,这时,停电了,电梯失去了动力,我们被卡在22层和23层之间。我们不但没见着情人,还在这里被关了一夜──一夜不回家,又被家人发现了。本来我们想一举两得一根甘蔗让它两头发甜,谁知到头来这根甘蔗的两头都发生了病变。同性关系者有了家园,就没有瞎鹿的戏唱;没有瞎鹿的戏唱,就没有我的戏唱。恋爱和艺术,如同剃头挑子两头的热水罐,一个从担子上被打破了,另一个也要从担子上滑落下来碎到地上。传真的口气都变了。我尴尬地一笑,瞎鹿也尴尬地一笑。这时瞎鹿说了一句绝的,直到几十年后,在瞎鹿决定自杀,我看着他在那里慌乱地有求于我时,又想起当年他在我们人生最尴尬的时候说的这句话。他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必要替你付咖啡账了,我们还是实行aa制,各人付各人的算了。」
那时我说:「你自杀也别用我的裤腰带,各人用各人的好了。」
卷一03 孬舅发给我的传真全文.1
小刘儿贤甥:
近来一切都好吧?家里也好吧?你爹好吧?甥媳妇、重外甥和重外甥女都好吧?记得你小时候我怎么教你写信的开头吗?那次我可是便宜了你。为了测验你的智力,本来我想给你把题出得难一些,出一个中国式的考题:空空的白卷上,只印着一个似是而非的题目,让你根据你的理解去做──你的理解并不一定是我的理解;你挖掘得越深,你就走得越远;或者给你出个问答题,而我手里掌握着标准答案,而这道题恰好你又忘记了,看着你像热锅里的蚂蚁在那里爬;后来看你惶恐不安,我题目还没出,你就急出了一身痱子,家里又来了曹成、袁哨、六指、白蚂蚁等几位大叔,害怕众人面前扫了你的面子,于是给你出了个美国式的选择题:答案提供给你,让你在后边划对勾──给平辈写信称呼是用亲爱的或是用敬爱的,给长辈写信称呼是用敬爱的或是用亲爱的?在我的启发下,你都答对了。曹成、六指、白蚂蚁都夸了你,你当时多么风光。惟有袁哨醋意大发,说他一千多年前的儿子袁尚,也这么聪明,三岁就能分辨驴和骡子的公母。我当时就给了他一个脖儿拐,说知子莫如父,看子也看父,你儿子既然那么聪明,当初你结婚的时候,怎么显得那么愚笨呢?你老丈人看你傻,闺女上轿之前,还给你出了一道算术题,测验你的智力:一只扁嘴(扁嘴即鸭子)两条腿,三只扁嘴几条腿?你硬是给答成了五条。你说有这事没有?弄了袁哨一个大红脸。我说这个不是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不管他是谁,任何时候,都别想往你孬舅眼里揉沙子。我要不是明察秋毫,一眼能看穿人心,我最后也不会当到礼义廉耻恢委会的秘书长,早让人半道给卖了。谁想卖我谁知道,谁想卖我我也知道;想把我当傻瓜、苦瓜、软瓜、流汤的瓜、处理瓜来处理,那就是瞎了他的眼窝,最好他自己先上秤约一约他的斤两。上当只是一时,上当只有一次,不要玩火,不要玩蛇,不要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不要耍小聪明,要搞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我在恢委会的会议屡次这么说;因为搞阴谋的人到头来都是蛇钻竹筒和火烧眉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在这里正告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如果他在我面前挖陷井,我就在他挖井之前先恢复一个口号: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当然,我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必紧张,先不要对号入座,像在亚洲大饭店看你孬妗模特表演一样。我只是一种提醒、一种吹风,不妨先把它当作一副清醒剂或一碗醒酒汤。非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我们没办法,就让他砸去,见去,玩去,玩蛋去;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一个教育和挽救的问题;不怕犯错误,就怕执迷不悟;改了就是好同志;我们期待着。我们不一棒子打死。我们充满了善意。我们在人生的歧路上,时刻张着双臂,在等着欢迎那些迷途知返的羔羊。回来吧,孩子。虽然你回来之后也是无家可归,但我们可以满足你暮色中想要归家的心情。姑娘,你在婆家受了气,可以挽个小包袱气冲冲返回娘家;虽然你知道娘家的娘也是一个毒如蛇蝎的后母,从小就掐你拧你,往你肚脐眼上扎大钉,但你还是坚决而冷静地回了娘家。起码你路上可以满足成年了仍有家可回的心理,同时你还可以借此回想你那面目已经模糊从小就失去的亲娘,洒下两把辛酸又舒畅、感动自己又感动别人的少妇之泪。──虽然你也隐约地听说,你亲娘活着的时候,她呀,也是个腰肢如杨柳、见人就脱裤的惹祸之人,但你还是在心目中把她当作这个世界上最最疼你、只关心他人,唯独不关心她自己的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在并不存在的她的面前,丈夫只是一个无赖和虫豸。我是虫豸,好吗?你屡次让丈夫这么说。或者你让丈夫说他是蜎,蜎是什么呢?这就透着学问了,它就是孑孓。
话儿扯远了。当然,说它远,它就远;说它近,也没什么可以顾忌和左顾右盼的地方。我历来就是这样,话说了也就说了,吐口唾沫就是钉。但题外的话、可说可不说的话、非驴非马、或指鹿为马的话,我从来不说,点到为止──接着就看你的理解了。下边我接着往下写传真:
小刘儿贤侄,今去传真不为别事,为舅有三件事和你相商。三件什么事?三件事如何排列?谁搁前边谁搁后边?就好象我召开各国礼义廉耻首脑会议排列他们的座位一样为难。说的通俗一点,就好象足球比赛一样,种子队不一定能夺冠,说不定就会杀出一个非洲黑马。你不能保证他们中间谁会在这次会议上突然语惊四座,提出一个在道义和宗教上重新划分世界或瓜分世界的新理论,成为这次会议的焦点人物。你不知道哪个秃顶的人或大腹便便的人将会对你更有利。他们都板着脸或笑着脸,含而不露。座位排列起来就困难了。不是有一句在我们贵族阶层常常说的话吗?──你把握不了世界。指的就是这种时候。当然这句话在平民、市民阶层也同样流传,动不动也有人脱口而出,但这里的世界就不是道义和宗教了,而是把握一只煮没煮熟的猪蹄或一块变没变馊的豆腐了。记得有一篇和《羊脂球》不相上下的世界名著叫《一地鸡毛》,不知你看过没有?如果看过了,那就对了;如果还没看,要抓紧看。你总是说你工作忙,再忙能忙过我吗?我就看了。看了以后很受启发。那里就提出一个对于所有人特别是劳动人民至关重要的问题:怎样去把握世界也就是怎样去把握一块馊了的豆腐。这块馊了的豆腐稍有不慎把握不住,就可能引起世界的混乱和整个动物界生物界大海高山及天空臭氧层的平衡。到底是大手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看了以后,对我处理恢委会的许多事情都有帮助。你说也奇怪,也就四万多字,但它就是能囊括整个世界。倒是我的一个据说还是爱好文学的副秘书长看了这篇小说后说,这篇东西不好把握。我讪笑,原谅了他的肤浅。如果你连这篇作品还把握不住,你日常怎么生活呢?你还怎么把握世界和恢委会呢?下次我们恢委会的芭蕾舞团如果出现空缺,我准备把《一地鸡毛》的作者调到芭蕾舞团去当副团长。那个副秘书长,倒是在下次恢委会组班子时,要考虑他的去留问题。我不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他连《一地鸡毛》都不会把握,他一定是一个无趣的人。《一地鸡毛》的作者,肯定是个有趣的可爱的孩子。
现在,为舅要给你说的三个问题,我们也不妨把它们当作三根鸡毛──也像有趣的鸡毛一样来困难地排列一下。有趣不等于不困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趣往往更困难,和困难成正比;越是有趣的东西,越是需要我们作出艰苦的努力。放弃这种努力,当然有趣就变成无趣了,就变成那个副秘书长了。各国首脑的座位排列非常困难,但正是因为困难,我排列起它们的时候,虽然煞费苦心,但也像儿童做游戏一样觉得它有了吸引力、磁力、磁场于是就更加人了精神头。我玩得忘乎所以。就好象我们知道这是一个糜烂和无所事事的通宵party,我们告诫自己不要去,纯粹是浪费时间和青春,但一到夜里12点,我们还是违心地身不由己地去了。问题的症结在于:我们不到这里,我们又到哪里去呢?这时我们简直有些自怜了。在这种情绪下,我们心安理得地加入到我们熟悉的圈子、氛围、昏暗的灯光和男女混杂的气味中去了。打着响呗,跳起了我们的踢踏舞。张开我们的翅膀吧,堕落吧,我们顿着啤酒瓶子,这么对自己喊叫着。这时我们感觉到了世界的实在。这时我们感觉到了「现在」,感觉到了对世界的脱离,现在我们什么都不是,我既不是秘书长,也不是冯·大美眼的丈夫,既不是你的舅,也不是你的外甥,我就是我,自在,自由,我的身与我的心,两条影子完全重合在了一起。我与另外的女的或男的搂着跳舞,我酗酒我抽大麻,不关任何人的事。这就是一地鸡毛的飞升。说把握不住鸡毛的副秘书长们,你们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这些也就不说它了,我们还是来排列我们现实中的三根鸡毛吧。这三根鸡毛所以难排列,难分先后,难分仲伯,除了跟各国首脑的座位难排列有相似之处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困难,那就是三个事情相互牵涉,相互渗透,难分难解,像一碗没有煮透的元宵,个个难以消化;过去大荒之年俺娘卖孩子时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十指连心,你说我先顾谁好呢?这话说得有理。国与国之间如同一盘散落的沙子,这三根鸡毛却如同一个连体婴儿;从严格意义上讲,就是一个怪胎;做起手术来,稍有不慎就有生命危险,不是伤着这个就是伤着那个。你可以这么说,随便吧,我不在乎。但你不在乎,并不能保证其它人也不在乎;也不说明不在乎的就好,在乎的就觉悟低,也许人家是捍卫人权呢?不说是开批评会,就大家在一起开表扬会,你点谁的名不点谁的名,先点谁的名后点谁的名,大不一样;大家口头上都说不在乎,但在心里上都重视得很;你想,礼义廉耻和贵族还重视,平民社会会不重视?有许多为此犯心脏病的。我可不愿意因为三根鸡毛顺序排的不对,让(下面的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一堆乱码——无痕茶楼注)。
原谅我刚才说了一句粗话。打是亲骂是恩,谁让我是你舅呢?发传真之前我也喝了一点小酒──请你不要在意。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是接着说正事,谈三根鸡毛的排列。我想,为了保险起见,我先按姓氏笔划、排名不分先后地将它们排列一下,然后我们再考虑从哪里下嘴合适,先说谁对大家都有利,你看好不好?我虽然身居高位,但作风还是民主的。向我游行请愿,没有一点道理。三根鸡毛或三个问题是这样的:
毛驴归还问题
读书问题
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问题
(祝贺单位排名不分先后)
……
就这么几个问题。本来我可以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毛驴归还问题谈起,这个问题相对其他两个问题来说,也比较简单,符合做事情答考卷先易后难的原则。但说起容易做起难。因为要说起毛驴问题,就不可能不牵涉到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问题;不然就没必要让你归还毛驴;而同性关系者的重新处理,又是和读书连在一起的;不读书,就得不到重新处理这帮狗男女的灵感;而读书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前天和你孬妗打架时,打着打着我想起毛驴的一句话。这是一个连环套。打传真又不像打电话,打电话还可以与对方在电话里商量商量,现在我一个人坐在微机面前,你让我找谁商量去?既然这样,孬舅的驴脾气、大家气和魄力上来,也不是闹着玩的,我就斗胆做一回主吧。放心,出了问题我不会向外推──我当领导历来是这样,好好干,干出成绩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是我刘老孬的。这次我也这么说和这么做。虽然事情错综复杂和相互关联,但这种问题我也遇到的多了──没有金钢钻,我也不揽这瓷器活;如果世界上不存在些让人望而生畏和错综复杂的问题,还要我干什么?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是一个吃干饭、吃软饭、遇事没主意的人。该拍板就拍板,决不三心二意贻误战机。这是事物的辩证法。当然,事后可以讲些工作方法,做些解释工作,任何处理都不是全面的,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上去的并不证明水平就有多高,没上去的并不证明就比上去的水平低多少,但大家不可能一下都上去吧?只是工作岗位的不同,大家人格上都是平等的──打两板子再胡撸胡撸,事情就过去了。这次我也准备向三根鸡毛这么解释,向它们吹吹风,让它们以大局为重,不要闹意气,泄私愤,相互不服气,耽误正事和大事──我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呀;既然干大事,就要明白世界上有这样一个道理: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一根筷子容易折,十根筷子抉不折;红花再好,还要绿叶扶持;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对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信任的,我对三根鸡毛是一视同仁的,没有谁高谁低的分别。现在仅仅是出于我本人叙述的方便而不是你们之间的智力差别,我就姑且从毛驴说起吧。
说起毛驴,啊,毛驴──不是你孬舅肤浅──一提起毛驴我就激动,我就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艰苦玉成,卧薪尝胆,牛圈里养不出千里马,温室里长不出参天树;富贵想起艰难时,贵族想起贫贱时;人一站得高,他就看得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坐在秘书长官邸的炉火旁与人谈话,这时回想起童年的流浪时光,一种辛酸而又温暖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一种过去不安全在人渣里混现在终于安全出人头地可以长吐一口气的感觉,它对于身体健康的益处,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当然我想起童年和少年是因为毛驴,但想起毛驴兴奋决不是为了个人的情绪,我是想起了早年我们的共同经历。上下五千年,我们爷俩,还有曹成、袁哨、瞎鹿、六指、白蚂蚁一帮乡亲,尽管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我们共同经历过多少风雪和灾难呀。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忘掉这感情是不对的。凡是有过一些感情经历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没有比这感情更可贵的了;包括夫妻感情在内,一切都是扯淡。当时我们处在一个什么社会呢?就是毛驴时代。人家骑马和骑驴,后边还有推车的。你如果有文化,你仔细想一想,这是多么温暖和富有人情味的农业社会图画。假如你去赶集,在熙熙攘攘、人来驴往的土路上,你骑着毛驴;旁边走着的,是一些大辫子垂到屁股蛋的村姑,和胸前饱满似刚刚吐蕾开放的花苞一样的年轻媳妇。土路上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桃花灿烂,你走得信心十足和心旷神怡。事到如今,同性关系者会说你观念落后,但你当时处在此情此境,你会觉得千年不变。时间,就让它停止吧。人,就让他窒息吧。──现在世界回归,人们放下法拉利和奔驰车而重新骑上了毛驴,这成了是不是贵族的一个标志,成了一种社会浪潮,成了人们追求的一种时髦,比赛的一种运动,我觉得不是像有些人指责的那样是社会倒退或自由化,而恰恰是社会进步、人们要求回归大自然、与绿色和平组织的口号都相适应的一种表现。我是支持的。甚至有人说这一行动是我倡导的,是我在贵族阶层发起的一种运动,如果你们非要把这种荣誉强加给我,我可以严肃地告诉诸位,我肯定会接受这种挑战,我肯定会乐意接受这种荣誉而不会把它当作一种耻辱和人生负担。我就是对毛驴有感情,又怎么了?我不怕。要怕你们就不是刘老孬,要怕你们我就是丫头养的。当然,这在现在的社会中,丫头养的也不算一个多么庄严的誓言。他们也趾高气扬地在街上走着,一点不感到寒碜。他(她、它)们说:你爹你娘不就多一张可以明目张胆的纸吗?那是一张什么纸?那是一只什么鸟?拿一张你爹你妈已经发黄的破纸,你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这话说得多么透彻而又深刻呀。如果没有看过这张破纸的,我建议他们马上去看;看过的,我建议他们重新再看一遍。像这样深刻的东西,多看两遍没有坏处。当然,事情并没有在这里停止,更大的对世界的挑战和时髦还不是丫头养的,而是你是不是你大爷养的。当然,我说了这么半天,话题决不会停留在这个地方。决不会停留在一般的泛泛而论的毛驴身上。我主要想说的是:你骑我的那只毛驴怎么办。
说起我那只毛驴──当然,从严格意义上讲,那也不是我的毛驴,那头毛驴是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的,这样的毛驴属于全人类。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在有些方面做得不妥;你在不理解这头毛驴的情况下,就与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恐怕你把这头毛驴的耐心和涵养当作了恬不知耻的借口和拥有这段生活的期货或是贷款了吧?说到这里,我倒佩服你的胆子。我替你们唯一发愁的是,你们平时在一起说话吗?如果不说话,只是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虽然不合人道和驴道,但那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如果说话,你们之间的层次不同、语言不同(又没有翻译,一个写字的,配什么翻译)、话的内容、走向和语流也不同,怎么交流?两个不能交流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丬屋檐下,哀莫大于心死,「你也算个人」,这不成了世界的未日吗?有的人死了他还在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已经死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现在我们两首相聚和踌躇两端地寻找到了什么?不要以为你们封闭的生活我不知道,不要以为我的小毛驴因为你的两把白糖和几粒甜枣就会投降纳叛而会身在曹营心不在汉。如果是那样,你就彻底低估你孬舅的智力和手段了。如果我不跟你决裂,我还要让你永远蒙在生活的鼓里,现在要和你决裂了要和你说清楚了我就要让你死也死个明白地知道你孬舅一点历害:自我把小草驴借给你自打你和它共同开始生活和使用的第一天起,它就没有一天不给我发一页传真和给我打一个小报告。(多么阴险──一切让我目瞪口呆)。她在传真中当然话说得很多了,当然也不是没有说到你的优点了,但是总起来的意思是:你们在一块快成为行尸走肉和快一块儿成为行尸走肉了;这哪里是生活?这简直就是妓院。两个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干起来了……接着提到的就是对我的思念,昔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一种怎样的辉煌和温馨呀!……当然我对这种抱怨和思念也不完全苟同──因为一开始毛驴也是我提出要借给你的,我以前对这头小草驴也不是没有看法,不然我也不会将她下放给你;但现在看到传真,也感到莫名的解气。驴言驴语之中,虽然充满了糟粕,但糟粕里面有真情,粪堆里面有黄金。泼脏水的时候,还是不要把孩子泼出去。
真理在哪里
善良在哪里
……
我真想用通俗歌曲的唱法,去引颈高歌一首这样的曲子。不是我自吹自擂,也不是附庸风雅,我这个人身上,还是有一些艺术细胞的。我将来从礼义廉耻秘书长的位置上退下来,是不会像有些人那么没着没落、像掐了头的苍蝇一样,自己就自卑地将自己的身价给落了下来,一点没有大将风度。有大将风度的人,把大将风度显示出来,并不是在当大将的时候,而是在大将失去的时候。这是东山再起的信心和人格资本。历史上许多大人物所以能够一而再再而三接二连三地跌倒了爬起来、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东山再起,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一点。不让我当秘书长,我可以给电影电视剧谱主题歌嘛。饿不死人嘛。刚才这首歌曲,放到哪一部片子里不行呢?不要自以为聪明,什么文学,什么艺术,是天才的事业,一般人干不了。结论不要下那么早。我历来不信这个邪。我历来认为世界是矛盾的,运动的,发展的,变化的,所以它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过去你会唱两嗓子,也许你现在就跟不上时代了;过去是沙哑嗓,也许现在你倒独领风骚呢。就像你精通异性关系,并不一定懂得同性关系;而我过去不懂异性关系,恰恰现在就迎头赶上了同性关系一样。过去不懂才没有负担。生活的一点一滴,都是我产生艺术灵感的源泉。他装了一个自费电话,他又看着它守着它舍不得打。偶尔主动给你打电话,还对你提出许多非分的要求,要不让你说话快一点,──我就是这样说话慢吞吞的人,怎么办呢?要不说我把电话放了,你再给我拨过来,我的电话是自费。我遇到这种情况,都慢吞吞地说:「好吧。」让他把电话放了。但我是决不会再给他拨回去的。我堂堂秘书长,能跟你玩这种龌龊的游戏吗?碰到我情绪不好,我会马上将这人的名字从我电话本上划去。
去你妈的
……
这又是一首很好的流行歌曲的开头或者结尾──如果换了你,会不会从电话产生一首歌呢?──当然,现在你孬舅打的计算机和电传,却是礼义廉耻恢委会的,我们用不着急急地挂断和重拨。让你重拨你也没有地方重拨。好了,我们不再谈艺术,我们还是把话题回到我们的毛驴身上吧。──恐怕你孬舅这辈子永远也没有从事艺术和创作的机会了──不创作并不是不想创作,而是就算将来下台,我何至于惨到和闲到要跟你们争饭吃的地步呢?──我直截了当、长话短说地告诉你我毛驴的意思吧。这个意思说复杂也像孬舅整天面临的问题那么复杂,说简单也像孬舅永远面临不了的创作那么简单,那就是:世界上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你骑我的或人们的毛驴时间也不短了,该把它还到它应该去的地方了吧?也许说出这个结论你会措手不及──这正是我要追求的艺术效果──接着还要结结巴巴提出一些疑问:为什么现在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前些天没有提出这个问题而让你白白骑着风光了那么长时间呢?收有收的道理,放有放的道理。这又跟第三个问题也即丽晶时代广场的同性关系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当时去丽晶时代广场参加party会时,我骑驴,你推车,是这样一个情况吧?你推独轮车的样子,就像民国初年咱村那个推车到乡里送田赋的村丁小路,掉着屁股,推得满头大汗。记得我当时问你:
「累吗小刘儿?」
你答:
「秘书长,只要能参加这个party会,推一个独轮车可不能说累。」
接着还不好意思地仰着脸对我卑谦地讨好地笑了。有这么回事吧?──客观地说,你最后能扔掉独轮车骑上毛驴,当时并不是你提出的;当时的你,还不是现在的你,那时你还没有失去一个在村里长大的乡下孩子的朴实本色,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进退,我骑着驴,你推着车,你一点没意见。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毕竟是我的外甥,我没有出道之前,我们在一起摸爬滚打过;这点被你看了出来,你还安慰我:
「舅,你别不好意思,也别心疼我,你安心在驴上骑着,我平常这样也惯了。我没见你之前,还不是每天挤公共汽车?有时大冬天,飘着雪花,我挤在公共汽车的人群中,巴头张望,整整大半个小时,一辆公共汽车都没有;这时来了一辆两块钱一张票的小巴,司售人员在那里喊叫,许多人受不了冷,都狠狠心上去了;我呢?看看车,想想钱,手放到口袋里,又伸了出来。那样的日子都过了;那样的日子,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就是我每天的生存证明;舅舅你身处高位,哪里知道一个下层小文人的辛酸?贾府的焦大,是不会爱林妹妹的。这话说错了。应该反过来说,大观园的林妹妹,是不会爱焦大的。不是我看不起劳动人民,我们劳动人民表面上都安于现状,其实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是向往贵族生活的。你是我舅,看自己骑驴外甥推车你有些辛酸,但世界上不可能个个都是你舅,他们只管自己享福,哪里管你下层人的死活?当然,我们人也太多,个个又不争气,个个有失体面,你们也管不过来。我劝你还是安心骑在驴上,让我安心推我的独轮车,不然你现在心疼我让我心里得到安慰,但你走了以后没人疼我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是更加伤心?你是爱我呢,还是害我呢?你是鼓励我生活的勇气,还是毁灭我人生的信念呢?还是我推我的车,你骑你的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泾渭分明,更让你外甥心安理得一些呢。就说这丽晶party会吧,如果不是你,我既不是贵族,也不是大腕儿,别说参加,你连party毛也摸不着!就算你能摸着,你能支付这里的昂贵费用吗?就是你能支付,你又有资格参加吗?不是自己跟自己找别扭和心理损耗吗?小门小户的闺女,向往什么大户人家呢?到了那里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我能跟你来这里见识见识,开开眼,以后万一出于倾慕贵族的心理在文字中描写到这类场景,能够不露怯,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把这当成家,当作常来常往的场合追求放下独轮车骑上毛驴在这party上去风光去引起一些女人的注意呢?那就太不知进退、太不知深浅、太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和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就是你能原谅这只鼓起肚子的蛤蟆,我也不能原谅不知轻重的自己。舅舅,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让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自然出现吧,我安心推我的车,你安心骑你的驴,我们就这样朝着你熟悉我不熟悉的party走吧!……」
卷一03 孬舅发给我的传真全文.2
这都是你的原话,对吧?这说明什么?这除了说明当时老舅对你的不忍和爱护之外,还说明短短半个月前你还是一个推独轮车的瘪三和穷酸文人,我是一个骑毛驴的贵族和秘书长,我们身份截然不同,是我第一次把你带到了贵族的圈子,对吧?你心安理得地推你的独轮车,倒是我现在想起来毫无必要地慈心大发,看你在那里倒腾屁股,有些心疼你;你越是推辞,我越是觉得不能这样──当然我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你,也有一大部分是为了我自己。总不能让人看着秘书长的外甥是这样一个操性和不争气的样子吧?在一定的时候和场合,还是要把他给伪装起来。当然一说到为了我就不单单是为了我的问题了,这就牵涉到整个礼义廉耻委员会甚至是整个世界的形象和精神面貌了。就好象让一个农民登上主席台,总要让他换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手巾;带一个村姑去参加舞会,总要让她换上一条对于我们已经是过时但是对于她还是新鲜的拖地长裙一样。于是阴差阳错,当时我就毅然拍了板,不顾你的扭捏和矫情──你这时扭捏和矫情的换装纯粹是为了你自己,而我对你的改变和呵斥可是为了整个世界──终于让你一步登天,放下独轮车,跨上了毛驴。你还在那里推三挡四,不好意思;最后上毛驴时连怎么跨镫、先伸哪条腿后伸哪条腿都不知道,一看就是第一次过贵族生活──就像上一个世纪的乡下蛮子第一次坐轿车不知道门的把手在哪里一样。但这样的举动到头来我得到了什么呢?我是养虎遗患哪,我是养痈护痂呀;养痈长疽,自生祸殃;我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我当时犯了什么浑,喝了什么迷魂汤,怎么想起把你带到时代广场了呢?后来就有了同性关系者示威、请愿、要求划地给家园,对不对?当时你心血来潮,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你可就说了话──上驴之前你说得那么好听,说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和进退,怎么一到事情上就憋不住了?就又要说话了?就又要给人出主意了?你们这种一分钟不挨打屁股就痒痒的文人的臭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给我出的是什么主意?你不要自作聪明,以为当时自己出的主意已经够绝妙的了──就像你过去唱的歌和写的文章──也许当时看是够绝妙的了,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呢?经不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检验呢?我现在明确说,在时间和历史的照妖镜下,你一下就现出了自己的原形:你给我出的当时看似乎是绝妙的主意现在看却是误党误国误世界差点毁了我前程和人生的馊招。乍一看是一杯酒,一杯溜溜的麦爹利,其实是一杯毒药,里面下着砒霜。你这是什么用心?你这是什么动机?我带你到广场,如同农夫看到可怜的蛇,你在雪地里冻僵了,没气了,我可怜的孩子,我将你从雪地里捡起来,揣到了自己怀里;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身子一暖精神一复苏舌头嘴巴一能动就一口咬住我的拳头大小的心脏。你肚子饿饥不择食我清楚,但你不该反咬一口;你是认父作贼,你是忘恩负义,你是小事清楚大事胡涂一到大事就露出村里农民过河拆桥和倒打一耙的龌龊卑下的狐狸尾巴。我与你相处的是大事,你却在那里跟我算小九九和小数点。我当时不该让你骑驴,就该不管不顾地让你推你的独轮车,压抑、自卑,到处没人理你,到处说不上话,你也就老实了,不给我乱出主意了!或者干脆就不该将你带到广场,让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给曹小娥洗碗,多好!呵,你看你当时多么风光,跟着我,骑着驴,到处发言;听说后来因为时代广场和我的原因,写得狗屁不通的两本旧书也在街头畅销了,成了文坛大腕,还恬不知耻地混进了初级贵族圈子。你行啊你!这时你得到了好处,你何曾想到为你作出重大牺牲给你带来这一切的你孬舅?你何曾分给他半点稿费?──这些蝇头小利就不去说它了,我还想向你在驴身上计较的一点是,当时你骑在驴上,并不知道你座下这头驴的价值和取向,你就骑着它洋洋自得地往前走──虽然舅舅对这头驴是有意见和看法的,但这头驴对于你来说,就已经是天上人间了;虽然这条裙子对于我已经过时了,但是对于你却是从来没见过的新鲜;幸福的驴都是相似的,不幸的驴各有各的不幸;这头驴的幸与不幸我们姑且不论,但它出生在贵族之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小喝牛奶吃蛋糕穿筒裙长大,长大以后花枝招展,雌激素分泌得像我们喜欢的一样有些过盛,小屁股小奶头都挺挺的那是无疑的。不然能进得了礼义廉耻委员会?──我对她的遗弃是另一回事;但这样一头驴,偶然的因素被你骑在了屁股底下,你就一点不知道、一点不体谅地骑着就往前走──你把它当成一头乡下驴了?──不能不说是它的一点不幸吧?──当然,不幸仅仅是开头;当时你骑驴不会上驴,有些尴尬;但上驴以后,却大模大样地往前走,令我吃惊;我当时还有些高兴,一方面对这头我不满意和要遗弃的毛驴有些幸灾乐祸,另一方面说到底是我的外甥,有其舅必有其甥,虽然以前没骑过毛驴,但一上去就显示出一种不凡的气度,傲视万物,这是大将风度嘛!遗弃的毛驴我是废物利用,伪装的外甥又意外地给我争了口气,我是两全其美嘛,我是两个坏事加在一起就一块变成好事了嘛。从这个问题的处理上,也可以看出我们秘书长运筹帷幄、化险为夷、惊而不险和游刃有余的水平和气度嘛。现在看起来,是我想错了,高兴错了,是我主题先行,在对你的看法上,夹杂进去一些私人感情。不幸的小毛驴,倒是被我忽略了。──现在看,当时骑在毛驴上的你,并不是傲视万物,而是不懂万物,你傲视的目光不是弄懂万物把握万物之后自信和自然的流露,而是不懂万物什么都不知道说句不客气的话和傻子白痴的目光无异的一种憨大胆的反映;不是事物螺旋式上升之后的原点返回,看似返回,其实比过去旋出一圈;而是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回到原来的粪点上。你就是这样一只苍蝇。在时代广场那一刻,就是这样一只苍蝇落到了驴背上,就是这样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多么不幸的一刻呀,竟是我酿成的;多么不幸地开端呀,竟是我提议的。我怎么那么胡涂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甚至应该向小毛驴道声歉。我原来只想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惩罚她一下,谁知道就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不幸呢?当然,她的不幸和我的不幸比起来,还是鸿毛、鸡毛和泰山的关系,真正的不幸才是我呢。我才是一个大傻瓜和大傻鸟呢!我出于好心带你到广场让你骑驴,没想到你到头来却给我捅了那么大的窟窿和漏子。带你去广场,你老老实实一个人呆着,遇到大事一言不发,才是你聪明应取的态度──你一个苍蝇一样的小文人,主动插到世界性的大事里干什么?同性关系者示威就让他们示威,游行就让他们游行,要家园就让他们要家园,你也不是同性关系者,你异性关系还只是混口饭吃的水平,你管他们干什么?谁让你主动给我出主意了?我知道你会说,孬舅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是舅舅没有主意向我主动打问的吗?现在怎么一推六二五,将责任都推到外甥一个人身上?你问得有理,但也没理。或者说正因为你这么问,就显得更加没理。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慌乱向你打问就证明我没主意了呢?我当时没主意,怎么就证明停一会也没有主意呢?我向你发问只是一种形式,你可以保持沉默,现在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要作为在法庭上的证言。当时你没考虑这一点吧?我向你发问的时候,就是我思考的时候;我越是没主意的时候,就越是要产生主意的时候──什么叫背水一战呢?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呢?──这时你就越不能有别的主意来干扰我,懂吗?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的馊主意干扰了我好主意的产生,像电波一样,你的噪音干扰了我正常频道的发射;你把我当成敌台了吗?你到底是什么用心?你想使矛盾转化吗?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说「研究研究」,我听了你的话,就「研究研究」。当时你很兴奋,我上了你的当,也很兴奋,以为是个好主意,还让你骗吃骗喝,沽名钓誉,把一头小毛驴让你无功受禄地白骑了这么多天。后来一实践,「研究研究」,这叫什么主意?拖一拖,放一放,事情就会过去了吗?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切可以因陋就简,转脸就过;这是同性关系,是家园,是涉及到世界和人的根本问题,何况里面还牵涉到你孬妗,事情要多么复杂就多么复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年三十地主逼债到门上,你不照样得变卖家当去偿还吗?到头来你就把我逼到变卖家当的地步。你是什么用心?你出了主意骑着毛驴飞走了,我说了「研究研究」之后回到家不还得面对你孬妗吗?你让我跟谁研究?这时我一说研究,高跟鞋就上来了。你知道为了你这个主意我多受了多少气?你骑着我的毛驴四处在大饭店、咖啡屋、啤酒屋、party上炫耀和风光的时候,你可知道你舅舅正在一个毒如蛇蝎的女人身下受气?表面你在帮助我,其实你在帮助这个女人。这时我不禁要问,你潜意识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那头礼义廉耻的毛驴你还要骑下去吗?我知道你会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些天和这头小毛驴相处得不错呀。这是将你一步步逼到墙根和绝境的时候,你拉着一根驴缰绳,最后的一点解释和挣扎。你还想将事情和毛驴再挽救一下。你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但一切都大势已去和无可挽回了。我再也不会学捡蛇的农夫而要痛打落水狗了。你不是还剩最后一层小衣服和最后一层画皮吗?现在我也要将它们给扒下来。我知道你们相处的不错,但这绝不是由于你与她相互理解的结果,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你们相互太不理解太没有共同语言或者说是因为毛驴认清你的本质与你无话可说没必要争论的反映,它是一种大家风度,它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轻蔑和悲哀。就像一对夫妻,吵架的夫妻并不一定是坏夫妻,如果连架都吵不起来,「相互没有红过脸」,不是更大的悲哀吗?「你也算个人」,我的天,大家怎么都不忙着自杀?你不自杀还一点不红脸地骑着人家四处扎堆和游逛,亏你做得出,我都替你红脸。这些事情也就不说了。结论已经下定:你在广场上出的主意不是好主意,是个馊招,是个不可取的主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帮助敌人、帮助同性关系者的阴谋;现在惟一要做的是,这个主意要彻底废除,半点不能含糊,我们要在这个问题上彻底把你拋开,另组智囊班子,另辟蹊径,想出一个新的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办法。而且,在没有通知你之前,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自豪地、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新的对付同性关系者的一系列高招,都已经想出来了!明白了吗?我的亲爱的聪明的可恨又可爱的外甥!你座下的毛驴,是该归还的时候了,应该让更合适更理解她的人和更应该与她相处的人去与她相处了!经过这件事,也使e颐靼祝馔沸∶浚一挂匦露运幸桓鋈鲜逗推兰勰亍3
说完毛驴,说完主意,在这除旧迎新、爆竹一声旧岁除的让人心情激动又难言的时刻,我接着想跟你谈一谈读书的问题。你知道你吃亏吃在什么地方?就吃在不读书不看报的事情上。连《一地鸡毛》都读不懂,把握不住,生活中不就成了一地鸡毛了吗?我现在身处高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说起学习,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舅舅孩提时代读个书可不容易啊。不像现在的你,书摆在面前也不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代知识分子和没有挤进知识分子圈的人用一生做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你就是不汲取。为此让我和你姥爷伤了多少心。一直到现在,你那么大了,还不能自立,写文章还写不出个名堂,还要靠时代广场靠旁门左道靠投机取巧去捞根稻草,去骗些不正当的钱和不正经的女,你惭愧不惭愧呀。要把你放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早把你给饿死了。我见过世界上一些伟大的作家,人家都是年纪轻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甚至比你还小,就写出了震动世界的作品,把自己民族的痈疮和原始风景展示给了人家,得到了已经死去的伟大的对世界起过建设作用更多的是破坏作用的人所留下的钱的利息,拿着这些利息,自己到集市上去买一头驴,理直气壮地骑着它去赶集,看闺女的辫梢和小媳妇的屁股。可你呢,直到现在,骗不了别人,还靠骗你舅舅去混头毛驴骑。我不禁要问,你骑在这样的毛驴上,能够心安理得吗?看你舅这么不容易,你就不能争口气吗?我对你要求并不高,我也想时时刻刻帮助你,没想到你却利用这种帮助去与人合伙谋害和出卖你舅──然后从中渔利。你真是个朽木不可雕、竖子不足与其共谋的人。我算是死了这条心了。你就不能静下心读一两篇好文章,提高一下自己的思想境界?我小时上学的时候,可不是你这种样子。不信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时问问你姥娘。采访一下大人物早年勤奋刻苦的经历,倒是一篇能够引起轰动的好的文章题目。当然,我不是非要你放下手头的创作去写宣传我的文章,我再说一遍,你不写,就没有人写了吗?世界上有骨气的人不好找,奴颜婢骨和溜须拍马的人还不好找吗?这时你倒长志气了是不是?到别人面前你孙子一样,到你舅面前你倒一身正气跟我装起了大爷是不是?世界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外边他窝囊得很,别人把屎尿撒在他头上,他也只是「嘿嘿」地对人笑笑;可一回到家,他就横了起来,窝里横,门墩虎,你的好脾气,怎么不留到家里给我们用一用?我小的时候,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前途未卜,夜路如蛇,就意志坚定地秉烛待旦、一读一夜,你姥娘让我休息,我就是不休息;先一天的功课温完,还温第二天老师要讲的功课;每天把功课温得像煮急的沸腾的热粥一样。这个时候还两眼发光。第二天公鸡一叫,我就爬起来上学──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让公鸡从天而降,「公鸡,给我一口干的!」我却不是这样,我从小就闻鸡起舞,把鸡抱到屋里──当然也是怕被村里白蚂蚁一类的人偷去──天刚蒙蒙亮,就去上学。有几天公鸡感冒了,不能啼鸣了,我就一夜不睡,把自己当成公鸡。刚要睡着,我就爬起来摸着黑问你姥娘:
「娘,天该亮了吧,该上学了吧?」
接着就自己用手捏着嗓子,扯声学公鸡打鸣。
(注:为此,有一年春节我回去过年,专门采访过俺姥娘。俺姥娘听我说完,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放他娘的狗屁!他从小踢死蛤蟆弄死猴,哪里见他正经读过一页书?倒是他把书上的难字一个一个都扣掉了,说:『书上的字这么多,哪里差这两个?』上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认识先生,先生不认识他;小小年纪,就偷瓜摸枣和偷鸡摸狗──他的鸡还怕别人偷去?先生家的鸡都被他偷吃了。最后弄得一村子没鸡,一到黎明万马齐喑。接着战乱一起,鬼子兵一来,就出家当了土匪,开始『不行挖个坑埋了他』的生涯,让我替他白担了多少心;这才是历史的真相。现在许多报刊都宣传他早年如何刻苦读书,他们就不想想,如果他早年刻苦读书,现在能当上礼义廉耻的秘书长?」
(我听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不是说如何揭穿了俺孬舅,而是正如俺姥娘所说,事情如果是这样,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俺姥娘这么说话,俺孬舅有俺姥娘这样的娘,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俺孬舅当了秘书长,开始拥有另外版本的童年。久而久之,孬舅也忘记了自己身出何处,忘记了小乔初嫁时,忘掉了自己生动有趣和有血有肉的童年,成了一个三好学生。从此便以三好学生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多么地注意听老师讲课,双手背在背后,一个上午纹丝不动;别人用马尾去撩他的耳朵眼,把辫子给系在后面桌腿上,他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有次放学回家,不知因为一件什么事,或是公鸡与他开玩笑啄了一下他的小鸡,或是他吃饭时吃出一粒米虫,勾起了他小小心灵的满腹心酸,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碗,委屈地抱着俺姥娘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俺姥娘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平时不哭,现在一哭哭得这么心酸,小嗓子一哽一哽地,也不由心酸起来,一把抱住六岁的俺孬舅,也想起她自己的满腹委屈,叫一声「我的儿」,开始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俺姥娘和俺舅在历史记忆上的惟一一次会合。后来俺姥娘哭得乏了,俺孬舅在俺姥娘怀里睡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叫了,一切烟消云散了,俺姥娘该起来纺棉花,就起来纺棉花;俺孬舅该起来上学,就起来上学──或是该起来捣蛋,就起来捣蛋。历史在这里又分道扬镳。成年以后,俺孬舅当了秘书长,一次坐着直升飞机回去探望母亲,在当地众多参议员、众议员的陪同下,共同回到了我们的院子,共同坐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坐在俺姥娘身边──当然,孬舅离俺姥娘更近一些;开始听俺姥娘叙说俺孬舅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说到了痛哭这一细节,在场的所有人,都共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当然这笑并不是畅快的笑了,而是每一条笑声用都是一个小耙子,在那里像刨地里的毛毛根一样讨好地刨着俺舅的神经末梢,试图唤起他另外一些记忆。最后记忆倒是唤起一些,但已经笑得孬舅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小时候是这种样子吗?』又让一帮跟着的人马上严肃起来。当时还有一帮跟随他们的各类记者──苍蝇,他们倒兴奋得神经发抖──倒是刨着了他们的神经,回去奋笔疾书,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发了一版又一版的秘书长童年史;这些童年史后来又被编入小学教材,成为新的一代学生的课外读物。一些家长常常指着这些文章,训斥自己不争气的孩子:「看人家小时候是怎么学习的,要不人家有出息,长大当了秘书长!」我也这么教育过自己的孩子。还说:「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你的舅姥爷!」)
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都不说它了。我要说的是目前,目前我们的读书。我小时候的学习精神,你固然可以不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求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课不能交头接耳、吃饭不许说话、坐床不能甩腿等等,这些固然也很重要,一切好习惯,都得从小养起;你小的时候,没有养成好习惯,听你姥娘讲,你从小就踢死蛤蟆弄死猴,好的有发展前途的事情,你个个不会做;歪门邪道的事情,你倒个个精通,最后在社会上混成这个模样,沦落到一群艺人堆里,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你改也难;这些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你都留着教育下一代吧。现在你的问题,是比这些日常习惯更重要,即你的内心和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污垢、邪恶、非正义、别人早已摈弃你还在那里珍藏的垃圾一样的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需要用挖耳勺探进去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去、重新打扫卫生、重新装修和粉刷,然后再将好好的思想和观点、好的情感和眼泪、人类的真善美,一点一点再小心装进去,让它们重新排队和组合,使你换一个新脑子。不要低估这个工程,这个工程艰巨而复杂。接别人的天下,不如自己打出的天下更好治理,更理直气壮;接别人的老婆,不如重新谈一个恋爱更加浪漫;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这样的就不行,世间的坏事你历经沧桑,正经的事情你百么不会,你让你舅舅怎么办呢?你想,你连你舅舅都敢欺骗,在他眼皮底下挖陷井,别的你还在乎谁?罢了罢了,如果是件别的东西,如果是世上别的一个什么人,我乐得它被毁灭,我乐得他在堕落,我站在安全的岸边上,乐得看一只落水狗在水里挣扎,一点点地遭受灭顶之灾,被漩涡吞噬下去;管他娘嫁给谁,咱只管跟着喝喜酒;管他是谁家的狗,咱只管拿根竹杆跟着痛打。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外甥,你是我乡亲,你是我一千多年的好朋友,咱们在曹丞相的时代,就一块在猪蛋的新军里摸爬滚打;后来又有大槐树下的千里迁徙,风雪迷漫,我们身上长满了冻疮和癣疥,谁心疼过我们呢?一想到这些,现在天也新地也新,我就不忍心你徘徊在歧路和天的尽头。我的外甥,你就不能让你舅为你少操一点心吗?想想过去,想想现在,你捧着碗吃饭的时候,你对得起谁呢?人非草目,孰能无情?如果换了我,我一定是一边吃饭,眼泪「唰唰」地就流到了碗里。我吃的是饭吗?我吃的是自己悔恨的泪。但你不是这样。你吃的还是米。事到如今,你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我伤心就伤心在这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哎,这句话也把它当成歌词怎么样?我再一次发现,我如果从事你们艺术,早已经大放光芒了。你看,正在工作和教训人,灵感又「唰唰」地涌出来,别说整天专门干这一行一辈子当这只鸟吃这碗饭了。我考虑这两句歌词用信天游曲调或用意大利美声唱出来都会不错,都能将那种既恨又爱恨铁不成钢的缱绻又无奈的情绪用声音和曲调的变化完整无缺地表达出来。当然,要告诉演员,在唱这首歌时,心中抒发的对象一定不能想着是你这种人;如果想着是你这样的人,再是好演员也唱不出情绪;要想着是一个失恋又失足的情人,与她(如果是女演员演唱,就想着是他)分了手,心中又放不下;没分手之前,倒觉得她(他)罄竹难书;一与她(他)分手,走了的马大,去了的妻贤,全忘记了她过去怎样因为馊豆腐与你闹得人仰马翻,天天你脸上被她抓成血道道,就记得她在床上给你的为数不多的也是为了她自己彻底痛快的几次小意;人是多么健忘啊,人是多么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你去监狱里探望她(他),隔着铁栅栏看着她(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何必跟小刘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呢?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明白了吧?你为什么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黄河不死心呢?」这时音乐起,过门,前奏,开始意大利唱法,就像帕瓦罗蒂;或者就是信天游,就像韩起祥:
浪子回头金不换
你为什么只当浪子不成金呢?
……
想象着赶毛驴上山。你的毛毛眼妹妹被别人夺走了,情绪也是一样的。这些也就不说了。你跟我在一起,所受的启发总是多方面的。我不明白的是,你在艺人圈子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容易混出个头脸的地方,我业余时间想一想,都能成为大腕,你怎么直到现在,还靠你孬舅提携、骗不了别人靠骗你孬舅过日子呢?我的一些朋友,毕生从事政治,当然他们不写歌词了,他们见我写了,老孬写歌在前头,他们就不写了;他们业余时间写些小诗,跟我一样,也不见他们怎么在意,就那么写出来,也成了伟大的诗篇,成了诗歌的楷模,发行几百万册,你们在行的人,也个个击节称赞;而你们像虫子一样毕生从事这么一个事情,蚂蚁啃骨头,土里刨食,怎么还个个搞得掉皮掉毛、蓬头垢面、上边顶着一个大秃瓢呢?你们不觉得有些夸张吗?文学和艺术,是一个天才的事业,搞不了就别搞,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去到街上捡驴屎也可以嘛,何必搞得这么辛苦和紧张呢?有人拿着枪在后边逼着你吗?正视自己,才能正视别人和世界,是这个道理吧?外甥,好好读书,然后才能正视你的错误。刚才所说的你的一切错误的根源和本质,就是一个:不像我那样随时随地地读书。过去古代的圣人和贤者,曲不离口,书不离手,骑在毛驴身上还读书,你占我毛驴这么多天,只知道骑着毛驴四处行骗,哪里知道她身上还可以读书?历代伟人都说读书有三个好地方,驴上,厕上,床上。这三个地方你读过书吗?我想是没有。我却在这三个地方,像做其它事情一样,一个也没拉下。我为什么能当秘书长?全赖这三个地方。当然它的意义就不仅限于读书上了。我实话告诉你,这次所以能及时发现你的错误,识别你的阴谋,没有让丽晶时代广场跟着你的错误导向继续往前滑行,没有使世界上大多数人陷入水深水热之中,没有使同性关系者借你的阴谋把我打倒,使我大江大海都过了,也没有在这阴沟里翻船,葬身于鱼腹,现在重新与你算帐,剥夺你骑驴的权力,得到这样一个翻身和扬眉吐气的机会,跟我这次又把读书和床联系在一起大有关系。你知道我当时处在一种什么情况下,是在一种什么心情下把两种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屡次证明,能够把两种不同事情联系到一起的人,就是了不得和惹不得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当时你孬妗正在床上与我打架。她的两颗巨峰葡萄压着我,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一与人生气,就用她的两颗大葡萄压人,你说可怕不可怕?这都是你的好主意,给我招来的灾祸,当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同性关系是一个多么大的人生难题,它牵涉到你是拒绝世界上一半人还是接纳这一半人的大事,你怎么能掉以轻心呢?你怎么能说一句「研究研究」就像解决世界上其它问题一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你说完这句话骑着驴走了,留下我回到家中卧室与谁研究?不还是得面对你孬妗?她是个好研究的人吗?一抬腿走遍世界,它是雪白如玉。但有一利必有一弊,它也不像柴禾妞的腿那么好对付的。你不一定能制服得了它,你不一定能使它满足。我就不一定次次能使它满足,何况你和瞎鹿之类?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想些什么,但我也明确告诉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跟她在一起,她的心还在发野,要搞同性关系──她搞的同时,还想把这种罪名加到我头上,你说她有多恶毒?──何况你们?她双跨骑在我身上,用她两颗大无比的葡萄压着我问:
「你还研究不研究了?别以为你在广场一下子把我打懵了,我回到家里就想不过来了。你不是要研究吗?我们今天就在床上研究吧。」
我的外甥,我就这样生生地被葡萄压得喘不过气来。平时欢乐的时候,这葡萄也挺好玩,可一到这时候,它可就变成了太行、王屋两座大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现在在我的脑袋和身子之上。就这样,她还显不解气,又把她的屁股也压了上来。像一个温暖的高压阀。她可千万不要开闸,一开闸,所有的良田、庄稼、房屋、牛羊,顷刻间都有灭顶之灾。边压边说:
「你说,给我们家园不给?给我们批地皮不批?你要不答应,我今天和你没完!」
然后把电话听筒递到了我手上:
「快给土地部门打电话!不打我就让葡萄憋死你,让屁股开闸。我不信憋死淹死一个秘书长,比在另一方面憋死一个世界名模,会在世界上引起更大的震动。憋死像我一样的世界名模,世界上就不会产生第二个,几百年之间都是空白;而少你一个像土鳖一样的秘书长,世界上只会更加现代和发达;死了一个秘书长,会有无数人欢呼雀跃,这老孬,可死了,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秘书长;这外世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像我这样的世界名模;你可世界再找一找,还能找出这样的大腿、屁股和葡萄吗?刘老孬,我以前年轻不懂事,瞎了眼嫁给你这样不懂人生和趣味的人;自嫁了你,我在人生得趣方面受了多少委屈。现在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来找我,我何不乐得跟他们走?何况这些朋友你也睁眼看一看,哪一个不是各方面的像我一样的一缺就是空白的世界级大腕?我们在一起才是同类,我们在一起才气味相投;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异性关系简直就是法西斯。刘老孬,你还我青春!我从娘家初嫁给你的时候,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这些年来,你把我蹂躏成什么模样了?该还我自由了,小子,担心你吃黑枣!不行我就去组织黑社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行把王八蛋『挖个坑埋了你』!看我做不出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
她就这么有节奏地喊叫着。一边喊一边摇晃着她的身子。令人可恼的是,这时窗外闻风而动,一帮同性关系者又赶过来声援,打着旗子,在外边和着你孬妗的声音,一蹦一跳地在那里喊:
「打电话,打电话!……」
你让我怎么办?这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只用了四个字,广场上的同性关系者是被你制服了,他们懵了头,转了向,一下不知所措,只好在那里偃旗息鼓;现在像割了一茬的韭菜一样,又在我窗前冒了出来。在广场上还有成千上万的围观的群众,群众虽然大部分不明真相,但大部分群众眼睛又是雪亮的;我身在群众之中,胆子还壮一些,在那里同性关系者毕竟是少数,群众是多数;现在呢?窗里窗外都是同性关系者,受孤立受逼迫的就我一个人──因为你出的这馊主意,使我一下由优势变成了劣势。──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替什么人说话,搞什么阴谋,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我现在甚至怀疑,你是不是也是搞你那个并不成功的艺术搞的,自己不成功,就开始追随现代派、后现代、前卫和先锋,也赶时髦而不是发自内心、肤浅地而不是深刻地背着你姥娘你舅舅你家里人偷偷摸摸地搞起了同性关系呢?小心我告诉你姥娘,你放学回家她抽你!世上别的人你不怕,你还不怕你姥娘吗?我当秘书长都怕她,你一个小文人如何敢不怕?我们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说清楚,那就是在你姥娘面前,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说起这些乡土乡情,我真不想整天跟这些妖魔鬼怪呆在一起了,娘,我要回家──哎,你说这句话作为一首歌曲的主题词怎么样?又是一首漂亮的曲子。
娘,我要回家
……
这是多少人心中想说的话。只是他已经成年了,不好再对社会和娘说了。他有泪水只好在心中流,他被打碎的牙只好往肚里咽。这些伤感的情绪也就不说了。我现在还在你孬妗葡萄和屁股下面压着呢。冯·大美眼,你个小妖精,把身子放轻一点,让我在这雪地上喘口气。但这小妖精就是一点不放松。你舅舅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急中生智,忙而不乱,急用先学地想起了读书。看着人压在墙下,捧著书先学一阵再救人没有什么不对;那总比视而不见和站在一旁幸灾乐祸把自己的欢乐架在别人的痛苦上要好得多;虽然那痛苦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还忘不了把书和床联系在一起。你看到这里就不受教育吗?我的床头柜里都是书。上边有人压迫着,外边有人喊打着,我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本书来学习;你的办法不行了,我得从更高明的地方,找到对付同性关系者要家园的新的解决办法呀。──难哪。许多大人物常常对亲近的人这么说。在一个暴雨初歇的夜晚,房间的灯光打在窗外的芭蕉上,房檐上残剩的雨点「噗嗒噗嗒」落在窗外摇晃的叶子上和影子上;你突然流了泪,一把抓住身边的女服务员的手说:
卷一03 孬舅发给我的传真全文.3
「这就是我此时此刻的心境。」
我现在也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我一页一页地翻书,一页一页地寻找。这时你孬妗竟在上边吃起了三明治。窗外的一帮扯旗吶喊者,也每人捧起一个快餐饭盒,在那里吃肯德鸡。吃饭时嚼咬的「巴咂巴咂」声,从小到大,越来越大,响彻整个房间,响彻整个宇宙;房间的玻璃,被他们震得「嘎巴嘎巴」响。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虽然他们吃饭嘴巴响,但吃饭也占住了他们的嘴,使他们不再对我吶喊;虽然他们的巴咂声震耳欲聋,但这声音比起他们刚才的口号和吶喊声,毕竟单调多了,不具威胁性多了。知足者常乐,许多大人物早年读书,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还故意跑到嘈杂的街头呢;十字街头那些嘴发出的声音,不是比这些声音更加芜杂吗?──那些嘴长在什么人身上?尽是些卖猪大肠和卖驴肉的;他们嘴里发出的味道,不是比这些同性关系者更加不堪吗?虽然窗里窗外人的嘴的用途一到床上甚至比那些卖猪大肠和卖驴肉的还要丰富和我们所认为的下流,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她)们的嘴,一到舞台上、银幕上、走台上和赛场上,曾引起世界上多少人疯狂的欢呼和雀跃,「大美眼,我爱你!」「卡尔·莫勒丽,我爱你性感的嘴!」「呵丝·温布尔,我要在你嘴里发出的歌声中死去!」「巴尔·巴巴,今晚你会不会来?」一些如你和瞎鹿这样的发烧友、支持会的成员,就这么泪流满面地忘情和肆无忌惮地喊叫。现在我在他们这些人的嘴的包围中,总比被十字街头的嘴包围要好得多吧?他们用他们的嘴吃他们的饭,我用指头沾着我嘴里的唾沫看我的书。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们在一个太阳当空照的午饭和午睡人们精神恍然和迷糊的时刻,暂时在嘴、饭、床、书四个方面找到了平衡,从而使世界有了片刻的宁静。我要利用这片刻的宁静,去寻找处治这些人的手段和办法;我要利用他们提供的条件,他们提供的锹和镐,掘土机和拖拉机,去挖「不行埋了他们」的陷井。我要用现成的宾馆和地毯,去「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他们」。我的顾问团和智囊班子在哪里?我所寻找的书的段落在哪里?同性关系者们,不要认为你们利用了时代广场上小刘儿犯的错误,就可以在这里使你们与小刘儿共同合谋的阴谋得逞。我要以你们之道,还治你们之身。这时我突然明白,像小孩做游戏一样,像电视里出的要你解答的疑难题一样,任何事物针锋相对地顶牛、死拉硬拽地拼凑,都不是好办法;要么庖丁解牛,抓住他的弱点和短处,用锋利的双刃牛刀沿着他的骨头的缝隙一刀一刀零割他,让他死也死个无可挽回和无可奈何,死个彻底和服气,说「解得好!」要么干脆绕开问题走,用草儿哄着牛往前走,把草儿吊在他们的脸前,说是解放他们,带他们去牧场、去原始森林,到了那里就解开笼头放了他们,任他们在大自然中生长,再也不做牛马活、出牛马力了,再也不限制他(她)们与别的牛交配了,再也不给他们人工授精了,一哄把他(她)们哄到现代化的屠宰场。他(她)们一闻到这里的气息就发了慌:
「娘,爹,我不要到这里来!」
你这时心中有底,到了屠宰场可不像在路上,在路上到处是高梁地,是撒腿不见踪影的茅草和茂草,到处都伏藏着危险、逃跑和躲避,这时你要笼络他,安慰他,与他同舟共济,说「咱们是朋友」。就像刑警和刑事犯在路上一样。有一盒饭,也要分给他半盒。他以为不是去屠宰场和监狱,而是哥儿俩一块去泰国旅游、去麦加朝圣或是去悉尼歌剧院听歌剧呢。你们说说笑笑就到了监狱和屠宰场,这时他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旅游和朝圣的目的;他有些着慌和害怕,他甚至不敢埋怨和责备你对他的欺骗,他彻底知道他的命运就实实在在控制在你的手中,你二拇指头一动,他的小命就没有了。他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过去真是愚蠢,不该与你做对;面对着庞大的监狱和轰鸣作响的屠宰场,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在世界上无依无靠的孩子和小牛犊,他只好认贼作父,他只好把将他送到这里来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因为他和这里的看守和屠宰工一个也不认识,他怯声声地给你叫了一声爹和娘,说咱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你看,这里的看守和屠宰工正对咱们不怀好意地和下流地坏笑呢。又像市场上插草标正被拍卖的孩子,爹,娘,不要卖我了,我回家好好割草和刷锅,他流着童年的泪,拉着你的裤管哀求着。但你心中明白,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家里早已断炊,爹的肚里都饿得咕咕叫,腰里就剩一根烂草绳,世界上已经没有锅让你刷了。你早干吗来着?到了监狱和屠宰场,你明白你的处境、我的厉害和手段了?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脚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初你们后现代地搞同性关系、与我花马掉嘴地谈条件、游行示威、要家园,还与一个不与刘家争气的堕落后代小刘儿勾结在一起,现在看,这种勾结在电网密布的监狱和忽起忽落的半个墙壁一样大小的现代化屠刀面前,算得了什么?事到如今,我是再也不会做暖蛇的农夫和暖风中的共和主义喽。太阳出来了,我该回家睡觉了。他(她)们瘫软在地上,理亏和气馁地自动变成笼子中可怜的松鼠和癞蛤蟆。你提起这笼子,微笑着将他(她)们交给了看守和屠宰工。你还与看守点了一下头,看着屠宰工将牛的屁股推进了屠杀分解机,帮他关上了机器的后门。接着又绕到机器的前脸,看着机器分门别类地吐出了他(她)们的胳膊腿、头、脸、鼻子、胃和猪大肠,你才放心地拍拍手,将手背到身后唱着歌离去。──贤甥,我在巨峰和屁股底下、在他们嘴巴的嘈杂声中,看书所要寻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将他(她)们引向屠宰场而使他(她)们浑然不觉似乎是去在大森林、是去幸福乐园是去他(她)们所寻找的同性关系的理想家园的即一下将他(她)们置于死地而他(她)们还死得不明不白留下我们来后快的策略。这不比你那个空洞的「研究研究」要高明一百倍吗?你只是支吾而没有策略,你只是躲避而没有进攻,你只让我有招架之功而没有还手之力,你把我当成了沉默的羔羊,你与这些共谋的同性关系者们,倒是成了监狱的看守和屠宰场的屠宰工。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地球被我翻转过来了,你们的阴谋就要破产了,我就要从书中找到惩治你们、迷惑你们、最后屠杀你们的办法和策略了。公鸡就要啼鸣了,太阳就要出来了,梦想遍地成金的人们,你们再不撒离,马上就要被劈头而下的石头砸成肉饼了。就这样吧,书和我的智囊班子和小团体。看着,睁大你的眼睛,我的贤甥,精彩的话语,如山上的清泉,刚刚还觅影无踪,突然就汩汩流了出来──野寂的山前,汩汩的山泉自天而降,就形成了壮观的瀑布。我们要的就是这个。生活总在设计之外,好运气总不在意料之中。我的智囊班子也在高速运转。后来,当我们聚在一起,各人将各人挫败同性关系者要家园阴谋的计策写在手上,最后亮出来比赛高明;有的写「火」,有的写「水」,有的写「建议秘书长找老丈人」,有的干脆写「暗杀」、「成立突击队」等。等他们都亮完了,我将我的手亮了出来。我的手上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两个字,而是密密麻麻一大片。这就是我在你孬妗巨峰和屁股的压迫下,在窗里窗外同性关系者「劈里啪拉」的嚼咬声中,读书读出来的。当时智囊班子所有的人都楞在了那里,不知这句话所云,也不知我运用这句话所云。这句话和惩治同性关系者能联系在一起吗?别是秘书长被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给气胡涂了,在这里拿着过去时的一句话开玩笑──那就显得肤浅了。就好象一个神经病者站在立交桥上对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严肃地大喊一样。「我告诉你们……」你要告诉我们什么?我的智囊班子异口同声地问:
「秘书长,你给气胡涂了吧?」
「秘书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理解!」
「这段话岂能治得了同性关系者半根毫毛?」
我看他们真不理解,只好给他们解释了一下。他们一听解释,都楞在了那里。接着恍然大悟,异口同声地大叫:
「高,高,果然是高!」
「这是一药治百病嘛!」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这样的高招,我们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接着有人故意吹捧了:
「你要也能想出来,不也当秘书长了?」
「秘书长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等等。这些就不去说他了。现在的问题是,我的智囊班子都没有想出来,贤甥你能够想出来吗?像你小时候我考验你写信怎么对人称呼一样,现在我再把我手上的那段话,抄在这份电传里,看你能不能理解你孬舅的想法,如果能理解,就证明你在智力上还不是不可救药;当然它也同时证明你犯错误是清醒的,与一帮同性关系者同流合污是自觉自愿,从而对你的处理也应该严惩;如果你像我的秘书班子一样不能理解,就证明你犯错误是糊里胡涂,属于上当受骗和上错贼船,当然这时就得定性你的智力是有缺陷的;你到底要哪样?是保名声还是保智力,你就仔细思量吧。你神经有些紧张对吧?你心里有些发慌对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给个媳妇搂着,生个儿子抱着,接着再搞些婚外关系和同性关系,你整天尽做这些好梦了吧?现在也给你点苦头尝尝。证明世界上一切都不是白搞的。世界上没有白搞的东西。一切都是好吃难消化。信号弹已经划破了夜空,战斗已经打响了,考验你的时候到了,该你为难的时候到了。这段警句是这样的:
身绣荷花的人,去接受身处粪坑人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警句就是这么一段警句。写在手上不算短,写在电传上不算长。我先在电传上放一段音乐,给你20分钟思考时间。如果在20分钟之内,你把谜底猜出来了,我就给你发一个奖品,接着送你到你该去的地方;如果你猜不出来,我就给你解释出来,你就是我的傻儿子。从今往后,给你找一个保姆看着,再不拿你当个人看。好了,我不啰嗦了,你听着音乐想谜底去吧。这下我可轻松了。我可以背着手在那里游转,像猫一样看着老鼠在那里哆嗦和为难。玩你玩个够了,然后再吃掉你;你明知是这样,又不能不让我玩。人生还有这种时刻,人生还能这样活着,活着真好,人生真好,自杀的人都是傻冒。
(在孬舅啰嗦的过程中,电传上发出「冰凉的小手」和「温暖的心」两段意大利美声和中国广东花腔女高音。20分钟消失得很快,我没有想出这段警句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它所应生长的状态、散发的气味及它在同性关系问题上所应延伸出的意义。这是一朵鲜花和牛粪的关系,我把握不住它的根叶;这是一头大象和鼹鼠的关系,我在规定的时间内摸不遍它的全身。冰凉的小手和温暖的心,两种对立的状态,发生在冬日公园的情人们之间。这时我倒想起了前两天我与一个善演妓女的电影女明星在世界森林公园的邂逅。她听说我在与影帝瞎鹿合作,写一个新的嫖客与妓女的本子,她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妓女非她莫属。她撇下一个与她同行的男人,开始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她倒一下子把我当成了大腕。大冬天的夜晚,当时我们就是冰凉的小手和温暖的心。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细细的腰和长长的腿,一笑露出一排小包牙,我当时怎么没有拉块地毯办了她呢?我想着来日方长,没想到好日子马上就要结束;我刚入贵族圈子,急于得到老贵族们的承认,只顾得给她炫耀我的满腹经纶和风流倜傥,回到家想想当时说得一切还十分肤浅,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一点还没有说;我只顾炫耀我的小毛驴,引得她在毛驴身边四处打量,弄得小毛驴倒有些激动,后来想想这有些喧宾夺主;我做事总是事后明白和事后后悔,行百里者半九十,到头来竹蓝子打水一场空。我们白白遭遇了一趟。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孬舅,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是同性关系者,也不是他们的帮凶,我知道我的主意出错了,但我还不明白你的新主意是如何破坏我的旧主意破坏我的旧世界建立起新世界的。给我一个转变的过程,我不是一个多么固执和多么不可改变的人。非要由舅舅和外甥的关系,变成猫和老鼠的关系吗?舅舅,你带我回家。我想念俺姥娘和咱家院子里的大枣树。但世界上已经没有了舅舅,「叮呤」一声脆响,猫给老鼠规定的时间到了。猫又开始说话了。姥娘,你怎么当初给我生下这么一个舅舅?)
怎么样,没有想出来吧?我猜你就想不出来。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在我面前,还充什么大眼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现在就把这句话的谜底给揭出来,让你死也死个明白。能让你明明白白死,就是舅舅对外甥的情谊了。世上多少冤死鬼,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的死因,他们不也死了吗?人世沧桑,历史从来都是大而化之,你连个贵族也不是,谁能关心你的死活?一杯黄土遮风流,问题是:你生前风流过吗?你的冤屈是双重的。你的双手伸出来,是一片空白。你手上没有你人生留下的痕迹。既写不出「水」,也写不出「火」。当初你在曹丞相身边是怎么呆的?你的手还流黄水吗?它就跟丞相的脚学了个皮毛吗?当初我们一块挑兔子去看丞相,你还嘲笑我不是贵族,没见过大阵仗,现在怎么样?一千多年过去,我能像你一样没有一点长进吗?见一个姑娘,先是手,后是背,顺着胸膛到大腿。小姐,我给你看一看手相。你一边看相,一边摩挲她的小手。哎,冰凉的小手。看她是否有反应。如果眼里有反应,事情就有了一分;然后你大胆地又似乎是无意地摸一下她的背,如果她伸手挡住了你,事情也就完了;如果不挡,还有些顺从,或者半推半就,事情就有了二分;接着就可以大胆地不失时机地把手放到她的胸膛上……接着就不用我再教你下去了吧。与一个女明星在森林公园里呆了一晚上还毫无结果,就好象出一段话给你20分钟你还猜不出来它的含义一样,只能让人嗤笑而不会对你有丝毫同情。你对同性关系了解多少?就与他们裹在一起,可怜哪可怜。我这人就这个脾气,见不得矬人,一见矬人就来气。你就伸出你那空白的手,亮出你那空白的心和空空荡荡舌苔吧。我把惩治你们这帮鱼龙混杂的同性关系者的话的谜底给亮出来,看你们如何反应。这句话的谜底是:
给你们家园
你们一定吃惊吧?你们一定欢呼吧?你们一定认为你们的阴谋得逞了或是你们的斗争胜利了吧?广场上没得到的,老孬卧室里得到了。旗帜、口号、裸体舞没有得到的,巨峰葡萄、大屁股和吃盒饭的咂巴声得到了。这就是最后的斗争吗?你们惊喜之余,肯定对自己的胜利还有些怀疑,你们以为自己是在苍天白日梦中,你们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当你们明白自己确实还清醒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胜利就在眼前时,你们中间的好几个人,都犯了心脏病。接着你们就到了巴西的狂欢节。你们跳起了桑巴舞。我们有了家园。我们再不是无家可归流浪街头和厕所的从物质到精神上的放逐者。我们再也不用像狗一样为寻找结合的场合而四处疯头野脑地乱跑;最后又被可恶的人发现,用一根棍子插在我们中间,挑着我们给抬起来。人们,你们卑鄙不要脸到什么地步?你们一夜一夜鼓捣,我们管你们了吗?我们抬你们了吗?我们还在黑夜的寒风中给你们看门。最后你们又厚颜无耻地抬起了我们,似乎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厚颜无耻的动物。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真理了?现在不同了,我们的旅游和朝圣有了结果,我们找到了真理,我们得到了解放,我们有了自由。从此我们可以大胆而放浪地生活。这一切都因为:我们有了家园。家园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我们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不用再拉着一条棍子四处讨饭。给个老婆搂着,生个孩子抱着。我们不是些多么各色的人,我们也准备在我们的家园里,使用你们异性关系的称呼。我们不准备在皮毛而不是根本、外表而不是内心上故意与你们唱对台戏。是谁使我们当家作主人?是谁使我们从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现在有了家园?我们的解释是:这里没有上帝,也没有救世主,这是我们自己斗争的结果。这是广场和床、屁股和嘴的咂巴声的我们自己的胜利。总之,上帝死了。──这就是你们要说的话,对吧?你们要说的话,我都替你们想好了。接着你们还想说,从今往后,我们还要在自己的家园建立自己的法律和制度,建立自己的公路和铁道,你们的铁道宽,我们的铁道就建得窄一些;你们的铁道窄,我们的铁道就宽一些;反正我们不跟你们对接。你们的火车,别想开到我们的领地。飞机、卫星、宇宙飞船,也别想越过我们的领空。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与可恶的异性关系告别的时候来到了。世界的彻底革命,就从这里开始。对吧?──但是,请你们不要高兴得过了头。这场不流血的革命、这场非暴力的战争,到底谁胜谁负,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出水才看两腿泥,笑到最后,才算笑得最好;谁能一出戏唱到天黑呢?谁能一把葛针捋到头呢?亲爱的同性关系者朋友们,你们在自己的阴谋过程中,就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和漏洞吗?你们不觉得自己在满腹韬略、运筹帷幄之中,也有些小小的可爱的天真吗?你们不知道在自己的阴谋实施的同时,别人也在酝酿更大的更毒的对付你们制服你们的阴谋吗?你们在编织自己圈套的同时,就没有想到在你们之外会有更大的圈套在等着你们吗?贤甥,你和你的同谋们编织的美梦,就要在孬舅的谜底前破产和灭亡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狡兔三窟,每一个窟窿面前都给你们挖好了陷井,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你们的对手是谁你们掂量过吗?我是礼义廉耻秘书长。说起练人、整人、骗人和将人置于死地,中东的战火我都经历过,我的经验不比你们丰富?我从政的历史说起来可以从三国时候算起。虽然那时杀猪,但当时的曹丞相说,不要小看杀猪,这个行业离政治近。集一千多年的人生斗争和周旋经验──一千多年就得有个一千多年的样子,我总觉得二杆子脾气,直来直去总不是好办法,就好象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是好的中医或西医一样。瞎鹿的表演,还要在镜头前讲一个欲左先右,何况我们?杀猪杀屁股,看似那里肥胖,其实并不致命。对付这帮同性关系者呢?你们要家园,我偏不给你们家园,「研究研究」,等双方顶上牛,我的处境是什么?就是在你孬妗的屁股和巨峰下边喘息。这时要彻底解决冲突,无非两种办法:要么用血性的手段去镇压他们,这手段简单实用,但吃的时候好吃,拉的时候不好拉。另一个办法就是,答应他们的要求,给他们家园。但这等于缴械投降,等于白中别人的圈套失去你的老婆也等于失去你自己那还不如自杀。那么又不沾血又不自杀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用我的办法,表面上答应他们,用草哄着他们走,一哄哄到屠宰场,那时再看他们无可奈何认贼作父地哭喊吧。说到这里,你孬舅过去说过的口号「不行挖个坑埋了你」,现在看是有些落后了。我答应你们,给你们家园,但是给你们一个什么家园呢?我再告诉你这段话谜底的谜底:
我们的家园就是你们的家园。
我们的家园在哪里呢?就在我们的故乡。啊,故乡,你的游子一提起你,就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和心荡神怡了。村庄、炊烟,满街跑的鸡、狗和待宰的猪,一样一样都很亲切。暮色中,俺娘站在村头的粪堆上喊我的名字:
「小孬子,回来吧,该回家吃饭了!……」
我背着草筐从地里回家。这是村庄可爱的一面。这是童年生命在我们心中的驻扎。但这并不是历史的真实。不要往我成年的眼里揉沙子也不要往我童年的眼里揉沙子。我们自欺欺人地给我们的童年过滤和增添了些什么?我们的童年真是那么可爱吗?我们故乡所有的儿童,都患有长久性鼻窦炎,一年四季嘴唇上挂着两筒鼻涕。为了一件小事,你头发上爬着虱子的娘,拿着一根枣木杆子,疯狂地撵着你在猪、鸡和狗中跑,幸亏她没有撵上你,如果她当时撵上你,照她的二杆子脾气,一杠子下去,你的二斤半就没有了。礼义廉耻的秘书长,就不是今天的你孬舅,世界的历史就要重写。你们在黑暗中,撑要摸索一个时期。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村中并不只是你娘,除了你娘,村中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是:曹成、袁哨、猪蛋、六指、瞎鹿(现跟我们一样出门在外)、白蚂蚁、白石头、沈姓小寡妇、小麻子(出门在外)、小蛤蟆、荡妇兔唇、荡妇地包天……等等。从历史上看,这些人哪个是好弄的?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一千多年来,他们上蹿下跳,无风三尺浪,有风搅得满天尘;窝里斗,起反,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一年三百六十天,风雪霜剑严相逼;今日葬花是亲亲,明日葬人知是谁?只有这些还不够,要命的是,这些年来,谁能看得住他们?祖上染过头,封过井,硬是治不住他们的两样东西。哪一个不是扒灰的扒灰,偷小叔子的偷小叔子,男人都花,女人都浪,哪个男人没有毒死过几个男人?哪个女人没有逼死过几个男人?同性关系者需要家园,我们将计就计,把他们赶到这样一个地方,让他们跟我们家乡这些杂拌、无赖、泼妇、魔鬼和性虐待者待在一起,不是也一箭双雕、一石双鸟吗?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两边又一定势不两立;一边是异性关系还没有搞够的同胞,光棍的光棍,寡妇的寡妇,见了异性就口渴、就眼中带血;一边是代表西方文明、决定社会和我们发展方向和我们精神想象能力的世界级大腕──世界名模、黑歌星、时装大师、电影大明星、球星──要搞同性关系;一边穷,穷得临死时想吃口干的;一边富,富得搞同性关系之前都用牛奶和椰子汁洗身子;一边整日在牛粪里倒腾着双脚,不是怕爱国者导弹和运兵装甲车,时刻想打声胡哨就聚山寨造反;一边富极无聊,待在碧绿的游泳池里找不到解闷儿的法子,所以才搞同性关系……你想,如果把这些势不两立的米搅和在一个锅里去熬粥,不就会立刻热闹和打成一锅粥了吗?亏我能想得出来,把冯·大美眼、呵丝·温布尔、卡尔·莫勒丽……和曹成、猪蛋、小蛤蟆、女兔唇放在一起。这种设想本身,并不比发现地球是圆的和太阳围着地球转价值要低。亚里士多德、孔子、柏拉图、马克思,包括甘地,你们都干吗去了?你们要早想出这一点,世界不是要平衡和稳重得多吗?当然,任何思想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我的这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也得到了伟人语录的启迪。但还是有发展嘛。我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思想的威力是无穷的;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把地球给撬起来;给我一个故乡,我就能把同性关系者给彻底消灭干净。也许我下这个判断还为时过早,但我们还不知道曹成袁哨和小蛤蟆的厉害吗?同性关系发展起来才几年,曹成他们在历史上延续了多少年?我们当初在迁徒路上是怎么来着?等着看好吧您哪。等着站在干岸上看火吧!等着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我们拿杆子抬它们吧。等着世界毁灭、让仇人不顺眼的人背后说过我们坏话的人见鬼去吧,留着我们再建立一个新世界。就这样吧。拍板吧。不要再犹豫了。一切跟我们无关了,让他们用他们罪恶的黑手,去埋葬他们双方、去当各自双方的掘墓人吧。笑眯眯地给这边一把锹,给那边一把镐,让他们打出狗脑子,我们用这脑子汤去治我们的食道癌和脉管炎吧,用他们的心、肺、肝做一碗醒脑汤吧。如同把泾水和渭水掺合在一起,如同让大三峡和小三峡的水往一块流,如同让水和火在一起交融,如同在油锅里倒上一瓢水,又如同把两种相互起反作用的化学制剂倾倒到一个脸盆里,我们看他们激烈的反应、变化、变质、冲天而起的气泡接着就闻到那恶臭难当的味道。把它喝下去,我们命令这些光棍、寡妇和另一帮同性关系者们。他们喝了下去,大叫一声,立即躺倒在地,眼睛迸裂,口角流出乌黑的血。接着他们蜕化成苍蝇大小的可怜的小爬虫。这时我们踏上一只脚,来回一蹉,把他们蹉个稀烂。你说这事好不好?开心不开心?喝了这碗酒,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如同喝了红薯干烧酒,再来喝麦爹利一样。简直是一碗冰水嘛。这群同性关系者,怎么犯到我手里了呢?那就活该他们倒霉。──就这样,我一切都盘算好,把一个阴谋编织得严丝合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你插翅也难飞出我的罗网;我把箩筐用棍子支好,把米粒撒好,藏在麦秸垛后边,这时转换一个面孔,微笑着对麻雀们说:吃米去吧,那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我是虫豸行吧?我对你们屈服行吧?箩筐是给你们遮阴凉用的,不是为了拉绳子。我就这样对麻雀们说。我就这样对窗里窗外的同性关系者们说。麻雀们一阵欢呼。同性关系者们一阵欢呼。麻雀们争先恐后地奔向了箩筐,同性关系者们在窗里窗外放起了鞭炮,跳起了桑巴舞。
「我们胜利了!」
「刘老孬屈服了!」
「刘老孬认从了!」
「这是斗争的结果!」
「从此我们有了家园!」
麻雀和同性关系者们果然上了当。嘴的咂巴声也没有了。大屁股和巨峰葡萄不见了,我让他们解放的同时,他们也把我解放了。我喘了一口气,真是天新地新空气新。看着同性关系者们在那里欢乐,我再一次感到阴谋在这个世界上的重要性。没有阴谋,哪来的轻松和清新的空气呢?都说世界的空气在被污染,太空的臭氧层中都是垃圾,这不是后现代工业发展快了,而是我们的人文科学或说我们的阴谋发展慢了;它们相互之间的发展出现了不平衡。我联系实际,礼义廉耻委员会今后工作的重点是什么,也一下在我心里豁亮起来──通过一件事情有多方面的的收获,也是我常见的另一个特点。谁是迷途可怜的羔羊?他们还以为是我呢。庄周梦蝶,蝶是庄周,庄周是蝶?道路已经到了尽头,我们该捂着脸、张着大嘴傻哭而返了。一帮同性关系者,把我当成了迷途知返的孩子,把我当成了改正错误的同类,他们把我从卧室里拉出来,开始抬着我向天上拋;兴奋之下,甚至把我当成了民族英雄。
「改正了错误就是好同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在顽抗,白吃那么多苦头。家园划给我们,一切不就结了?」
有人马上就要整理行装,开赴他们的家园。问我:「我们的家园在哪里?」
我答:「我们的家园,就是你们的家园!」
这又是他们意想不到的。他们又开始欢呼跳舞。
「秘书长真是痛改前非了,他把他的故乡,划归给我们同性关系者当家园了!」
「向报界公布出去,肯定又会引起轰动!」
有人被感动得热泪双流:「秘书长这么通情达理,如果我们再搞不好同性关系,还能对得起谁呢?」「秘书长万岁!」
甚至有人在劝冯·大美眼:「秘书长既然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同性关系中间,也不差你一个,要不然你别去了,还是留在异性关系中陪秘书长吧!」
倒是我坚决地说:「不行,让她去,干部家属也不能搞特殊!你们都上了前线,我不能在后方扯后腿!」
弄得冯·大美眼也感动了。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真诚地拉住我的手,泪光闪闪地说:「不搞同性关系,不游行示威,不要家园,不知你这么好。刚才葡萄和屁股没压坏你吧?」
我也感动地说:「小孩他娘,我没被压着。你该走就走,别惦记着我。」我们的关系第一次出现完美的和谐。我甚至对同性关系者谦虚地说:
「我的家乡并不美,物质条件比较差,还要请你们多包涵!」
他们倒不在意地说:
「我们追求的就是这个。越是条件差,越对我们的心思。我们就是富日子、贵族生活过够了,才来玩这个。秘书长,关于这一点,你就放心吧。」
我顺杆子往上爬,显得更加虔诚:「我家乡的人头也比较次,曹成袁哨小蛤蟆之类,一辈子不会说个话,许多地方做得不到,也要请你们多原谅!」
他们又谦虚地说:「这更没什么。老乡们不就是粗鲁一些吗?粗鲁与真诚,倒是往往联系在一起的。一想到老乡们家的大炕,烟囱,大炕上的炕桌,炕桌上『忽拉』一声倾上去一筐大枣和一筐关东烟叶,就让人感到亲切。同性关系不一定非滋生在五星级酒店和纤尘不染的席梦思上;说不定这样的大土炕,倒更适合它的发展呢!从长远的角度看,这样搞也有利于普及。总而言之,秘书长,你干了一件大好事!」
我说:「这没有什么,没什么。」
与他们不男不女的手把在了一起。一个巨大的阴谋,在被施实者身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通过。他们还兴高采烈。这就是你孬舅的手段。大门上写着「幸福乐园」,里面却关满了嗷嗷待哺的毒蛇、老虎、狼、蝎子和嗡嗡狂飞的毒蜂。「进去吧,孩子!」我向他们亲切地喊道。我亲爱的贤甥,这时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也想加入这些孩子的行列吗?苦海无边,回头也无岸;到底何去何从,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坏了,电传打到这里,已经该换纸了。不过,我该说的似乎都说了,已经苦口婆心得够了,接下去就看你的了。从根本意义上讲,我不是一个啰嗦的人,我的思想,属于慎密型。最后我想通告你的是,在这次「同性关系与家园」庞大阴谋的组织和施实过程中,我再不准备和你有任何联系了;我已经把这个重担,交给了叱咤风云的小麻子。你该到哪里凉快,就到哪里凉快去吧!去得越远越好。从此我们天各一方,舅也不舅,甥也不甥了。对你的彻底拋弃不仅仅因为你的人品,还因为你的能力。这件事的组织和实施,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是个像乱麻一样头绪繁多的马蜂窝。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才干,还搅到这个事情里干什么?广场上还不说明问题吗?没这根竹竿,就不要去捅这个马蜂窝。我现在看出来了,你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志大才疏,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属于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还给人乱出主意。对不对?而小麻子就不同了。不是舅舅喜新厌旧,你哪里比得上小麻子?人家既是前朝英雄,又是当今的超级大款,有主意,有气魄,给跟竿子立着,吐口唾沫就是钉,我去借重他,信任他,把这个工程和世界交给他,不知跟你搅在一起要好多少倍呢!就这样吧。你这个如苍蝇蚊子般的小文人。再见了,孩子。从此我们各人顾各人吧。临分手时我再送你一句话:这是一个成年人的令儿童和成年人都失望的世界。最后,出于甥舅的情份,为了不把你一棒子打死,我再给你指一条活路,如果你想改过自新,投降、投诚我们,还想在这件事上捞根稻草,那你也不要找我,我整日忙得很,哪有功夫老和你扯闲篇?你就直接去找小麻子得了。看他能不能一时高兴,给你一些残羹剩汁,让你聊以裹有腹。这都是将来的事了,我也就管不着了。你一切也要从自己的人品出发,不要委屈了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人品可言呢?你是不是无可救药,将来能不能把自己救出来,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的态度很明确,我再不会因为你给自己的心上增加什么负担了。我再不会为了别人跟自己过不去了。现在我所要你做的,还是如何了结过去──我不再做务虚和精神上的傻事了,一切都变得务实和实事求实多了;从务实的角度讲,我们两个需要了结的,也就是这么三件事:
一、在24小时之内,将我的小草驴还回来。
要求:从里到外,原封未动。
小草驴回来,我是要检查的。
二、你该过什么日子,还过什么日子去吧。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在今后没有毛驴的日子里,还坐着公共汽车顶多打一个「面的」继续走动装贵族吗?该是关起门来反省一下的时候了。该是读一些书的时候了。等心态平静下来,还原成平常心,结合你的读书,给我写一份反省材料,认识一下自己在同性关系问题上和丽晶时代广场所犯的错误。看你错误认识的程度和揭发同伴的情况,我再决定对你的处理:是送监狱还是送屠宰场;是送幼儿园还是送「幸福乐园」。我把你自己的出路,交到了你自己手上。你把握自己的命运去吧──把握自己的命运首先要做的不是考虑未来,而是如何认识和反省过去。
三、建议你夜里睡觉,还是用夜壶。抽水马桶害死人。这是小麻子一次酒醉的时候,趴到我耳朵上知心地告诉我的。为了你的将来,我觉得你不妨提着夜壶去找一下小麻子。我预感到,他将来比我,还要更决定你的命运……
好了,世界上有三点,已经不少了。夜里已三点,我该睡觉了。鉴于电传纸彻底没有了,我就发到这里吧。纸短情长;千里送君,终有一别;此一别再相见,不知又是何种时候。热泪洒别之时,我再告诉你一句知心话。当然这句话也不是我的发明了,而是我在一部叫《石头记》的书中看到的。这是书的结束语。我觉得这句话结束得很有道理。
这一群鸡巴人,不是好弄的。
我也就在这里结束吧。
即请
自重!
爱你的舅舅 刘老孬
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1
「瞎鹿不算什么,孬舅也不算什么!」
这是小麻子见到我劈头说的第一句话。小麻子说这句话时,正在理发。他的理发与常人不同,不是推推剪剪,吹吹打打,捏捏揉揉,最后再喷喷发胶,在前面直立起一绺刘海;或是故意扑答下半边头发,遮挡住一只眼睛。他不是这样。他平日生活都很modern和现代,美女娈童,私人专机,黑人按摩师,一应俱全;一日三餐的餐巾上,小毛驴屁股后的粪兜上,都刺着他家族的徽章。但一到理发时,他就返朴归真,回到了大清王朝,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年代。这也是童年情结吧。他开始在自己头发上,染上了乌云翻滚的兵戈之相。花的紫的,橙的蓝的,打成一团。乍一看像一个nba的球星。接着就开始染眉毛,染眼睛。眉毛仍染成红的,眼睛仍染成绿色,恢复成红眉绿眼。身体的其它部位他已经交给了黑人和白人,惟剩一个头,还留给黄人。而且不要丽晶时代广场和丽丽玛莲大饭店的黄人来理;丽丽玛莲大饭店的股份,小麻子就占到了百分之四十──但他不用自己饭店的理发师,一到理发,就又想起了俺故乡的六指叔;一月一次,用他的私人飞机去接六指。倒弄得六指有些不知所措和不知身在何处。正在地里捣大粪,豪华私人专机就落在了田头。当天接到京城理完发染完眉眼,当天就又送到了田头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想着私人专机和千里之外的五星级大饭店的白地毯,理发时又想着接着还要继续捣大粪。捣大粪时对生活有一种企盼和希望,虽然现在捣大粪,但马上就可以不捣这大粪,去京城过片刻的贵族生活,喝两口别人喝剩的麦爹利或者拿破仑;虽然六指对这酒喝不惯,他爱喝的还是村里烧锅里酿的二锅头,这麦爹利和拿破仑可有些马尿臊味;但喝酒嘛,也就是喝个气氛和心情,白地毯上一杯马尿喝下去,虽然呛得满眼憋泪,但仍然心满意足;我们还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吗?也使他不禁回想起当年的大清王朝,小麻子在延津轰走太后,在那里选美,我与曹成在县城宾馆的选美办公室工作,宾馆的理发员倒休,理发室开不了门,按说偌大一个县城,还找不到一个剃头匠?但曹成找到宾馆的经理,推荐六指去干了几天。那时六指也喝过宾馆宴席撤下来的干白。那时六指感谢曹成,现在六指感谢小麻子。六指说:
「我总是认为,人之初,性本善。曹成、小麻子这些人虽然身处高位,高处不胜寒,但本质都不错,知道体恤下人。我六指一个手艺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能有几个这样的朋友在历史上和现实中抬举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撼了。」
接着将他几个瘌痢头徒弟召集到一块,他就着驴钱,喝着老酒,伸出第六个指头说:
「我平日说什么来着?别小看我们的工作,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你们也知道,我不是一个肤浅的人,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不是说上边的人、有身份的人、贵族叫我去剃了几回头,让专机接我我就沾沾自喜;但你也不能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剃头匠都可以被贵族叫被专机接的。有的人毕其一生努力,也不可能坐上一回专机。每当我夹着剃头布包着的剃头家伙,坐在豪华的专机上,专机上就我一个乘客,来来往往的一串空姐为我一个人服务,我就想起我小的时候,在山西的大槐树下,俺娘拉着我的手沿村讨饭的情形。后来俺娘死了,我跟人学手艺,担着一头热一头凉的剃头挑子,打着挂链,沿村给人剃瘌痢头──一般人的好头都不让我剃,那时哪里想到会有今天?想着想着,我就流下泪来。空姐见我流泪,十分疼爱我,就上来用她纤细的小手为我拭泪,并说:『看来六指点大师还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听听这话,多么体贴呵护人的心情。我上去抓住她的手,放到我的胸前,更加哽咽起来……」
六指的几个徒弟听得如痴如醉,一个瘌痢头上来问:
「你接着也要忙里偷闲给她的上下剃一把吗?」
六指没理他,而是话锋一转,说:
「在外边人家这么尊敬我,抬举我,爱我和心疼我,可是在咱们内部呢?听说还有人说我的坏话,传我的小道消息,贬低我的人格和我的艺术水平,说我老一套,不学习后现代理论,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学习了又怎么样,就可以取我而代之吗?你的水平比小麻子和空姐还要高吗?你会让头发乌云翻滚和让眉毛变红和眼睛变绿吗?如果是那样,我就服气你。可惜你还不会,错过了那个年头;你怎么知道那个年头就不后现代呢?也许你们只是我们的简单重复呢?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脚水。你们跟我,还得学些年头呢!你们离上专机的日子,还有一段路程要走呢!空姐的手,你们可望而不可及,我六指点却已经把它牢牢抓在了怀中,你又奈何?我明白你的美梦,但我还是要正告你,你这美梦也做得太早了。你的狼子野心和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和路人皆知。我劝你还是收了和死了这条心,这对你本人的提高和成长,要好得多呢!捣你的大粪去吧!……」
六指愤怒地瞪着他的徒弟们。把几个瘌痢头弄得面面相觑,纷纷像鸡叨米一样点着头说:
「师傅,放心,我们服气你,我们安心捣我们的大粪!
六指大获全胜,十分得意。正因为得意,乐极生悲,突然又双手掩面,潸然泪下。又把他的徒弟们吓了一跳,说:
「师傅,我们刚才不是说了,我们不抢你的班,不造你的反,不说你的坏话,不打你的小报告,不写你的匿名信,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让你上专机的地位受到威胁,给你实行终身制,这成了吧?你就不要伤心,再挤那点猫尿给我们看了!」
六指说:
「这次伤心,不是因为那个,我是突然又想起了当年大槐树下我的老情人,想起了我的柿饼脸。如果柿饼姑娘现在还活着,看我现在混得如此风光,还不知怎么高兴呢!我与她之间,肯定也不存在那些不能沟通的障碍;她的老杂毛爹,肯定也不会再阻挠我们的婚事。说不定我们现在正在拜花堂或是洞房花烛夜呢!你想,那是一个什么感觉?」
瘌痢头徒弟劝他:
「师傅,空姐的手都抓上了,别再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我们就不信,现代的空姐,不比古时的一个穷山村的柿饼脸要好。一个柴禾妞,她的腰有空姐细吗?腿有空姐嫩吗?脸上抹润肤露肚上刺荷花吗?你就别得便宜卖乖了。你要这样,我们夜里一个个扳枪睡觉,我们又该怎么样呢?你是哭自己呢,还是气我们呢?你的动机,我们倒是要怀疑了!……」
六指破涕为笑,说:
「我承认,我一高兴,有些得意忘形,头绪有些乱了。你们说的也对,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了空姐,还提那个柿饼脸干什么。再这样,我也觉得有些矫情了。就这样吧,不提她也罢!」
于是,不再提柿饼脸,六指又高兴起来。当然,在与小麻子的接触中,六指也有些恐惧。恐惧不是恐惧小麻子,小麻子这样牛气的大人物,是不会跟一个剃头匠下人计较什么;相反,他对六指倒十分和蔼甚至十分尊敬,他看不起的是那些也跟他一样牛气、因为这些人的牛气使他的牛气受到些阻挡不能光芒四射的那帮家伙。如影帝瞎鹿,如秘书长孬舅。这些人他看不起。他们也能牛气吗?他们如能牛气,全中国全世界人民不是都可以牛气了吗?所以他说: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但他不会说六指不算什么。六指苦恼的不是这个,恐惧的也不是这个。他苦恼的是每当一月一次被专机接到白地毯上,他正在那里快乐和风光地给小麻子染头染眉染眼、忙里偷闲喝麦爹利和拿破仑时,想着须臾之后,仍得被专机送到故乡的田头上去捣大粪。专机给他带来了风光,专机又把这种风光给送了回去。他苦恼小麻子为什么不多长几个头,长30个,一月30天,一天一个;到了月末,一切再从头来,那就每天占住了手,不用再回去捣大粪。他一边在快乐,一边在苦恼;一边在染眉,一边在恐惧大粪。就好象情人相见很快乐,但想着事情过后马上就要分手在床上引起的苦恼和恐惧一样;一边苦恼和一边恐惧,一边做床上的事情这事情肯定是做不好的一样,终于,有一天,六指一边给小麻子染头,一边恐惧染头之后接着还要捣他的大粪,想着想着乱了,就把小麻子的宝贵的贵族之头,弄成了一堆大粪。大粪里长满了没沤断的杂草、铁丝、废塑料袋和玻璃瓶碴子,里面还爬满了蚯蚓、屎克螂和过冬的泥鳅。这种情况是六指没有想到的。六指清醒过来,可真有了另一种对小麻子的发慌和恐惧,他对着镜子中的小麻子慌乱地说:
「麻子,我不是有意的……」
没想到六指好福气,再一次因祸得福,他无意中理的这个新式发型,小麻子十分满意。他看着镜子中的头型,我的天,红眉绿眼再配上这种一头的直冲云霄的杂草、铁丝和类似监狱墙上扎的玻璃碴子,里面还乱爬着蚯蚓、屎克螂和泥鳅,这是多么地抽象和后现代啊。六指,都说你古典,你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现代的艺术哩。我应该给你发奖金哩。我是关心和支持艺术的哩。你说你是无意的,这宁肯把这看成是你的一种谦虚和美德。任何好的、大的、成功的和新的艺术创造,大多都是无意的。有意就不是创造了。就有工匠气了,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你这种头型,就是无意创造的典范。无意创造好。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吧。它的名字就叫「一头鸡毛」,假借另一个牛气的人写的一篇作品的名字。这篇作品我是喜欢的。这篇艺术作品也是无意的创造。听说孬舅呀瞎鹿呀也喜欢这篇作品,虽然在其它方面我看不起这些人,但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倒与他们相通。好的作品是没有阶级性的。好的作品倒是有性的──使我怀疑的仅仅是,这篇也被他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作品他们真的看懂了吗?我的这点看法你同意吗?我起的这个名字你高兴吗?六指还在那里哆哆嗦嗦地流汗,对这因祸得福的转折没有适应过来,只是「嘿嘿」笑两声,不知所云。小麻子拍着自己的脑袋说:
「我敢预料,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这么全新的艺术创造又戴在我小麻子头上,也算这作者和艺术的福气。只要我一走出家门,骑着毛驴在街上转一圈,这种头型,马上就会在五大洲四大洋传播开来,风行起来。这点你信不信?」
六指又汗流浃背地「嘿嘿」笑笑。果然,这个六指无意中创造的「一头鸡毛」型头型,经小麻子这么一戴,马上在世界风行开来。许多像小麻子这样的大款、贵族、上层人物,都开始理小麻子这种头型。没有铁丝找铁丝,没有蚯蚓找蚯蚓。捡到篮子里就是菜,捉来就放到自己头发里。一时风行得似乎谁不理这种发型,谁就不是贵族一样。它成了贵族身份的标志和进贵族俱乐部的通行证。一些贵族对此还有发展,不但在头发里藏蚯蚓、屎克螂和泥鳅,而且开始往里藏毒蛇。人在街上走,头发里突然站立起一只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吐出一尺多长的游丝般的血红的舌信子,又转瞬即逝,一切都不见了,人仍在街上走,其景象也蔚为壮观。有时几个贵族在街上走,相互不注意,大家的蛇突然都站起来,都吐蛇信子,几条蛇信子碰到一起,晴空中便响起一个霹雳。最后这成了社会一景。过去的富家子弟在一起斗蛐蛐,现在在一起斗蛇信子。霹雳声些起彼伏。哪里有霹雳声,哪里就有富家子弟。最后弄得土壤里、粪堆里、草丛里的蚯蚓、屎克螂、泥鳅、毒蛇都不见了。蚯蚓毒蛇哪里寻?一头鸡毛见高低。那些如我一般的假大款、假贵族、假上层人物,那些大款和贵族的倾慕者和边缘人物,附庸风雅的可怜虫,这时也都蜂拥而起,纷纷效仿;连一些过去把腼腆、羞涩、犹抱琵琶半遮面当作一种风格和风骚的深闺淑女,也剃掉了自己的直达屁股蛋的大辫子或风吹扬柳般的披肩发──孔子说:头发是女人的旗帜;这时也顾不得了,开始横不抡地剃成这种「一头鸡毛」的发型。蚯蚓和毒蛇是找不到了,只好找些苍蝇和臭虫往里边放。苍蝇和臭虫虽然没有蚯蚓和毒蛇那样的直立和蛇信子,但它们也有蚯蚓和毒蛇所没有的优势,它们可以在铁丝和杂草上面飞舞,低吟浅唱;它们唱的歌曲,也很快在市民中间和街头巷尾流传开来。大家都哼着同样的歌曲在街上走,相见心领神会地一笑,倒也自成一景,在「一头鸡毛」中是另一种风格。一时间,一个世界都是这种发型,大家头顶这种发型,也跟小麻子一样染成红眉绿眼,似乎大家都成了大清王朝时代小麻子的红眉绿眼新军,手持大哥大,骑着自己的或借来的毛驴在街上和路上、村庄和田野上、桥头和河边走,熙熙攘攘,南来北往,远处传来集市的温暖的嘈杂声,近处吐着蛇信子,响着霹雳,阳春三月,不慌不忙,这真是一幅祥和年代的清明上河图呀。在清明上河的时候,作为它的缔造者剃头匠六指,这时就真的不是以前的六指了。这成了六指事业的巅峰。到处有人请六指作报告,谈突破世界纪录的体会。六指三月没有捣大粪。他田中的大粪,都理所当然地分给他的徒弟们捣了。他在台上讲,他当时设计和创造这种发型时,如何苦恼三月,突破不了;最后在一天早晨,鸡窝里的公鸡一叫,灵感突然来了。当然,对于任何人来讲,灵感都不会平白无故地产生,幸运之神和公鸡不会平白无故地光顾任何人。在这之前,他已做了许多努力和积累,跑了许多图书馆,查了许多资料,参考了许多头型,包括许多外星人的发型──他有许多外星人朋友,平日你们常人看不见,我与他们常梦中相会。我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人,我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积累和灵感,就是这样一个辩证关系。有了这样一个辩证做前提,我的这次爆发和出道就不奇怪了。一些人还在那里嫉妒,平时不努力,这时嫉妒管什么用呢?设计这种头型之时,后来的霹雳枪和低吟浅唱都考虑到了。为了这次爆发和曝光,他喝了以下几种药物:青春壮阳剂,六指补阴剂,花猫吃奶剂和六亲不认剂。接着六指在电视上做了许多广告,这些药物也在社会上风行。六指挣了不少广告出场费。一直到他的这种发型过时了,被人拋弃了,小麻子又有新的追求和喜好,社会上又流行起与「一地鸡毛」发型截然相反的新的人头样式时,六指才风光够了无可奈何地从白地毯和电视上退下来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乡。有一次我在家乡红红绿绿的鸡狗中碰到已经落魄的六指,六指眼泪涟涟地抖着双手对我说:
「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哪。风光一场,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落下,还是得捣大粪。」
我劝他:「你总是落下不少广告费。」
六指不好意思地一笑:「那倒是。」
但接着更加悲哀地哀鸣一声:
「虽落下几个臭钱,但再也过不上贵族的生活了,再也没有专机接我了,再也踏不上白地毯了。钱说明什么呢?整天在田里捣大粪,有几个臭钱,又到哪里花销呢?两手空空看着大饭店是一种悲哀,有钱在小山村里花不出去,不是更大的悲哀吗?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我是一个艺人,生性不注重钱,不注重物质,向往和追求的,还是一种精神生活;哪怕没有一分钱,整天有专机和白地毯,我也过得充实、有希望和有奔头;现在被精神拋弃了,只守着物质,再没有专机降落,再没有『一头鸡毛』和蛇信子,再没有霹雳和低吟浅唱,再没有报告会和蜂拥而至的采访;过去过惯了那种生活,现在一下子不见了,连根拔除了,你知道这种名人失落之后的痛苦吗?那就如同放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漫漫长夜;你不是还有几个臭钱吗?那就如同漫漫长夜,让你搂着一个冰凉的女人模型睡觉;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不是更急煞人也!整日捣着大粪,受着精神煎熬,前边没有一点希望和光明,如同被人封在了冰下。前几天延津县报的记者采访我──看看,现在轮到县报小记采访我,如放到以前,谁能理会这些上不得台盘的小毛贼呢?他们连什么是专机和白地毯都不知道,多让人费劲!过去采访我的是什么人?都是花枝招展的世界名记;现在一个县报记者采访我,就好象在抬举我;而且不是正常采访,是属于旧闻新编一种。不是问我的平生本事和胸中志向,而是打问我落魄之后的失落心情如何──这成了我现在唯一的新闻由头,过去的旧闻还得由这个由头带出来。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头?这时你要一牛气,连个县报记者也没有了。再也不敢动不动就说累,今天心情不好,你问的问题我无可奉告了,现在是问什么答什么,就像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采访完之后,这个小记又伸手向我要钱,说不给红包,就不在报上给我披露这条消息;并说你不是说你有钱吗?赞助一下我们贫困的新闻事业,又有什么不好?就好象我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一样。贤侄,我说过这一番话,你就知道我现在混到了什么模样!……」
说着,双手掩面,啼哭起来。
不过当时我因为同性关系问题和家园问题、孬舅的电传问题、小毛驴问题、我的认识、检查和出路问题去找小麻子时,六指的这种「一头鸡毛」头型,还正处在鼎盛时期。在小麻子的私人办公室里,在白色的地毯和转动的大虎皮椅上,小麻子正由六指编染这种时髦的发型。六指这时已经抖落过去的拘谨和哆嗦,变得自然大方和游刃有余。像庖丁解牛,像猪蛋杀猪,像仙女织锦,一副大家气派和名人派头,在那里操作。也许已经知道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和同性关系问题的处理在孬舅面前失宠,因而贵族和名人的地位有些动摇,看我进来,小麻子还与我点了点头,他倒对我带答不理;当然,由于我对自己的地位也不自信,出于落魄、不伸展和自卑,我当时倒宁愿把他理解成工作正在手上,正在进行艺术创造,顾不得招呼尘世上的我们,倒是我气馁地主动与他点了点头;令我不能原谅的是,所以到他后来落魄我也没有对他进行过多安慰的是,他见我与他点头,他仍牛气地理也不理,瞪着大牛眼怀疑地看着我,似乎我对他有什么目的和要求似的,可见当时六指牛气成什么样子。这能说明他的深刻吗?恰恰说明他的肤浅,花不开想花落时,今日葬花是亲亲,明日葬人知是谁?所以后来他翻车落伍,被艺术和人生、历史和社会潮流拋弃,落得个晚境凄凉,也就不奇怪了。当时他正往小麻子头上放一条金边红线的响尾蛇,倒是这蛇看不下去,主动与我微笑了一下,令我心里得到不少安慰。但接着让我尴尬的是,这蛇看我与它会心,马上与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条长长的舌信子,隔着一丈远,「嗖」地一下吐到了我的前额上;我头上没有响尾蛇与它响霹雳,将这舌信子阻挡到半空中,像没有「爱国者」导弹在空中拦截「飞毛腿」一样,所以一道红光到了眼前,落地开花,把我吓了一跳。小麻子见状,哈哈大笑。蛇觉得自己玩得好,获得了主人的欢心,也卖弄地笑了。这时连六指也憋不住劲,何况他看到小麻子都笑了,自己也暂时放下加入贵族圈子所端的架子,跟着「嘻嘻」笑了两声。见大家都笑了,我心窝里虽然还「扑咚扑咚」在那里跳,但我宁肯以为这是一个善良的玩笑,而不是几个贵族合伙来捉弄一个圈子之外或被开除圈子的可怜虫,不拿下层劳动人民的自尊、人格和面子当回事。我擦着头上吓出的一层汗说: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只是今天突然,才被吓了一跳。」
这时自己也「嘿嘿」笑了两声。小麻子这时站了起来,离开虎皮椅在白地毯上走;六指趋着身子,踮着脚,小跑地跟着小麻子转,继续染着小麻子的头发,往里面放东西;一边还要打量他的眉眼,好让头发和将来眉眼的颜色相协调;这时我才发现,小麻子除了脖子上围了一块六指的剃头布,浑身上下都是光着的。满屋子都是端盘子端茶端热毛巾的苗条美丽的少女,他不管不顾,就任那样一个大鸟,吊着甩着在她们中间走,穿行。小麻子可真够开放的,心理素质可真够好的,小麻子可真够潇洒和脱俗的。美丽的少女也是见怪不怪,任他大鸟在那里甩,嘴角挂着永远的微笑在那里应承。虽然都晃来晃去和磨来擦去,双方也不见特别起兴;什么也见到了,弄得心里稍有些痒痒,又不显得特别不堪和荒淫无度;这里毕竟是办公室;何况我们得照顾我们的国情,我们毕竟是黄种人,我们没有连续不断的精力;这真是我们黄种非同性关系者追求的天堂。这真是一帮好女子。看到这帮好女子,我马上从刚才被捉弄的不快中解脱出来,眼睛都看直了。最后看得嘴角流涎,脸上露出明知得不到又羡慕和向往的傻笑。不是小麻子转到我身边,看我不堪,劈头给了我一巴掌,我还从这种投入的畅想和傻笑中醒不过来。但醒来以后,也像课堂上被老师的粉笔头砸醒一样,瞪着猩红的眼睛,一下还不知怎么回事。屋子里马上响起同学们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这里面除了有小麻子、毒蛇和美女们的声音,还有理发师六指的。×你妈,这时你倒得意和不端架子了?我看看几个美女,就看出毛病来了?你们整天这么看,我又说什么了?我不就比你们晚看了几眼吗?用得着这么看不起人吗?世界就永远这么颠倒下去吗?笑声就永远这么此起彼伏吗?但我接着看了看小麻子的脸色,他看我想愤怒,对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才想起我此时此刻的身份和地位,我是带罪之身,我是犯了错误的人,我正在做检查和接受审查,我刚从贵族圈子里被开除出来,我的小毛驴刚被人收了回去;我是来求人的,不是来看人的;我是来接受审判的,不是来当家作主的;我是来痛哭寻找出路的,不是来拿钱买笑玩的;弄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错了自己的主张;你此时此刻还在那里傻笑和看人,你惭愧不惭愧呀?你还有点耳性和心性没有哇?我再看小麻子一眼,这时一切回到了现实中,我有些惭愧地笑了,向他解释说:「你看我,正事还没有说,思想就先上了斜路。看咱们从小在一块玩过尿泥的份上,你原谅我一下则个。」
小麻子倒有些不在意,拍打了一下自己光溜溜的屁股,又向我摆了摆手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打你巴掌和对你做鬼脸,并不是说你看姑娘不对,而是说你光看顶什么用?不照样还是眼饱肚子饥?我最看不上这样的人。光看光想一个人在内心琢磨的人,比干了不想不琢磨的人还要肮脏、龌龊和卑鄙。你看上哪个,拉到背场里或者当面相互解决一下问题不就得了,还有功夫在那里瞎琢磨?你会想:我想跟她干,她同意吗?你怎么就不反过来思考,说不定她正在那里等着我呢?我不去她倒要责怪和自责呢?怪自己没有魅力不是个迷人的狐狸呢?我从大清王朝闹革命或者说所以要闹革命直到现要成为新生资产阶级的根本原因,就是看你们把世界的概念和次序搞得十分颠倒和混乱,我想把你们的脑袋像储钱罐一样摇晃和颠倒一下。你说,你看上了哪一个,你脸皮薄,你告诉我,我给你们拉在一起,你们就趁我理发的功夫,在这里干了得了;你们干个乐子,我们也看个乐子;几下里都合适,何乐而不为?快挑,我帮你撮合!……」
说着,就拨拉起屋中的美女,一个个推到我的面前,让我从中挑选。这让我比刚才看人还要傻眼。就好象刑场上、断头台上杀人,我们兴致勃勃地围观,向他吶喊、催他喊一句硬充好汉的口号,向他啐唾沫、扔臭鸡蛋可以;真让我们过瘾,把鬼头刀递到我们手里,让我们把这些让我们痛恨的、不争气的家伙的脑袋砍下来,我们又一哄而散。我们只是一些站干岸看火的人;我们想杀人,我们身上又不敢沾血;我们都不是可以当场舍身炸碉堡舍身取义的人。背后骂人诽谤人可以,当面我们又草了鸡,不敢承认我们背后说过的话。我们不怕隔岸相望,我们怕面对面的厮杀。面对白地毯上赤着脚、露着大半个奶子的一个个转眼而过的美女,我仿佛到了刑场和机枪喷火的碉堡之前。美女们倒是大方,一个个都对我坦然和不在意地笑,那意思就是:看你怎么办?我断定这又是几个贵族在合伙捉弄我。几个人在一起,总要找一个冤家;人一上台,总要找一个对手;几个人在一起赌博,总要找一个输家;这才显得生活充实和好玩。我就再次成了这里的冤家、输家和被捉弄被蒙在鼓里的人。但我又是敢怒不敢言。因为我是来求人的。这里的人,哪一个都比我牛气。真是人一有难,就气馁得没法说了。他们倒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捡软的捏。我被美女们逼得一步步往后退,眼看到了10层楼栏杆前,再往后退,一下就从十楼掉下去粉身碎骨。这次我真的害怕了。我摇着手语无论次地求饶。求饶之时,还不敢做出看出他们诡计、知道他们在捉弄我的状态,只敢傻呼呼地检讨自己的错误:
「麻子,饶了我,是我不懂事,冒犯了你和这些姐姐。我平日与老婆做事,夜里还必须灭灯,这光天化日之下,我如何起兴得起来?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当然,我不是不想干,不是这些姐姐对我没有吸引力,这样的姐姐,一个个我都爱不够,含在口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炸了;爱河饮尽犹如饥渴。平日走在路上,凡是有模有样的女的,哪一个不回头看一眼能够死心?有时走过了头,还要给老婆撒慌说是回头买处理菜再去看人家一眼,似乎才对得住这份情分和缘分;何况现在这些天仙一样的姐姐?又经过麻子的批准,怎么干都不算违法。我不是不想干,而是不敢干;在世界上一辈子偷偷摸摸惯了,一下让我改成光明正大,我还真适应不过来。就好象在黑屋子里呆久了,掀门帘子出去,强烈的阳光下,眼睛一下适应不过来一样。麻子,你应该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放到眼前的大水蜜桃一样的姐姐,干也干了,但就是干看着干不了,你着急,姐姐着急,你说我心里能不着急吗?我不埋怨别人,我只有埋怨我自己;我不痛恨别人,我只痛恨我自己。这也不怪我自己,这都是历史给造成的。想想看,我从小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的?迁徙路上,霍乱,给人捏脚,长到多大才第一次见到女人?……」
说着,我有些激动,又有些自怜。激动自怜之下,被屈辱的感觉,突然升成一股热血在胸中沸腾。这时有了造反和闹革命的冲动。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反弹力,造就了多少天下大事。多少英雄豪杰,就这样斩蛇起义的。你大鸟有什么了不起,彼可取而代之。接着又灵机一动,就产生了一个出奇制胜的策略。我说:
「麻子,你们也不要逼我,真要逼急了我,我真当众做个事情给你们看看,也让这些姐姐见识见识。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麻子笑眯眯地问:「什么条件?」
我说:「只要允许我解腰带!」
小麻子:「这个可以答应,不解腰带,如何干事?」
我说:「但我解腰带不是搭在床头,而是蒙在眼睛上。」
小麻子这倒有些不解:「腰带蒙在眼上,是个什么花子,这能起什么作用?」
我说:
「腰带蒙在眼上,眼前不成了一片黑暗了吗?不就自欺欺人地跟夜里拉灭灯一样了吗?虽然看不到姐姐的人脸,影响效果,也委屈了姐姐,应了拉灭灯天下人都一样的老话,但我心里像明镜一样,我能把这个事情自始至终地干好。我黑着眼睛干事,你们睁着眼睛看人,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大家的心理都得到了满足,又都不感到受威胁,岂不是皆大欢喜?」
小麻子见我这么说,出了他的意料;为了这世界出了他的意料,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这种新花样,我倒没有想到。这种想法不是不可以实验。说不定这种形式,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启发。从这个启发出来,会给我们的生活和头脑、主观和客观,带来新的思路;我们整个的生活方式都会因此得到改变也料不定。但问题是,干这种事情选择的地点──在我这里干,是不是合适,就值得考虑了。小麻子那里,干一个事情,还得蒙上眼睛,如果传出去,岂不成了大家的笑料?最后的结果就是,照顾你一人,影响我们大家,可能连我的声誉、生意、事业的发展、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的住客情况,都会受到影响。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个事不成。宁肯你成为今天的笑料,不能让我成为你的替身。不然你就太自私了。」
我仍不死心:「其实我这干法,在历史上也是有先例!」
小麻子:「什么先例,你说说看。」
我说:「你忘了?大清王朝,你当土匪把头时,一个新的溜子抓进来,拿他做什么样子?」
他问:「什么样子?」
我说:
「不是也蒙上眼睛拉到山寨吗?怎么到了今天,你倒把这个老传统给忘记了?从事业的连续性看,无非时代不同了;但你这里和当年的土匪和当时的山寨,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无非把马换成了专机,把聚义厅换成了五星级大饭店,女兔唇和地包天换成了这么一群美如天仙的姐姐们;别的还不都是换汤不换药?现在蒙一个腰带和眼罩,你就觉得是笑料了?在这一点上,我的看法与你截然不同。我倒是觉得好玩,好看,好耍,是个乐子。抓到一个溜子,不由分说,上去就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在世界上,一下子就与我们不平等。说他是个溜子,他就是个溜子;说他是个空子,立马就让小喽罗发送了他。就是溜子,到了山寨,也得推他转几个圈,才将眼罩给他拽下来。你说好玩不好玩?何况我觉得那时的气氛,也比现在让人感到亲切。这不说明我这个人多么怀旧,我只是觉得,那时在山寨生活,虽然生活古朴,但人际关系,却比今天的花花世界要亲切得多。这些天从孬舅到瞎鹿,从瞎鹿到你,都让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们过去亲人亲兄弟一样的感情哪里去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的场面哪里去再寻回来?啊,山寨,火把,松明子,一切都恍如昨日,没想到就到了专机、毛驴、蛇信子、同性关系者要家园的今天,到了要眼罩而不得的地步。麻子,一想到这一点,我们能不伤心吗?……」
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2
但小麻子没有伤心。如果他听到我动感情的话伤心,就不是小麻子了。他一开始还对我的论点感兴趣,但听着听着,见我动了感情,他倒是不感兴趣了;小麻子就是这样,他讨厌在这个世界上动感情。别人不动感情的时候,他倒对这个事情感兴趣,别人一动感情,他就讨厌得无以复加。他会莫名其妙地问:
「这个溜子──或者瘤子在说什么?」
然后掉头而去,把人弄一个尴尬。今天他看我是个小老乡,没有掉头而去,已经给我留下不少面子;他开始采取另一种方式来教育我。什么方式?就是让我少说废话、少动感情、少忆苦思甜和借古讽今,不要当说话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世界没有那么复杂,要什么眼罩,打什么遮掩,小子,说了那么多废话,费了那么多唾沫,看我是怎么干的!小麻子在我说废话和动感情的时候,嘴角已经露出了嘲讽的微笑,他一句话没说,就把我的眼罩和情感给打掉了。因为他已经随手抓起一个美丽的、面带微笑的姐姐,一把抓下她的裙子,乳罩(我还说什么眼罩),拉断她的几根线一样的小裤头,然后抓起自己的大鸟,靠着大堂的一根柱子,硬邦邦地就顶了进去。那姐姐也是一个讨厌废话的人,也是一个行动艺术者,她微笑着配合得恰到好处;她可能是个舞蹈大腕,一只脚一伸,就到了头顶,以最好的角度,配合着小麻子的推拉。很快,两个人进入了旁若无人的境界,姐姐闭上眼呻吟起来,浑身颤抖起来,畅快地大叫起来。紧接着小麻子也跟了上来,也在那里不知如何地摇着头喊叫。他们身下的白地毯上,淋淋拉拉的粘线滴个不断。小麻子头上的蛇,这时也直立起身子,在那里随着小麻子的推拉前后吐红舌信子,倒也动作协调。正在给小麻子理发的六指,这时也随着小麻子的动作前后跳着舞蹈。整个屋子里都屏声静气,姐姐们都聚集到小麻子和那姐姐周围,个个攥着拳头给他们加油。这时谁还有功夫听我百年之前的废话?在这行动艺术面前,我马上闭上了嘴,红着脸不再说话。我感到再一次受到了捉弄。但我不是一个特别有记性的人。恰恰相反,我是一个丢爪就忘的人。看着小麻子和那姐姐的动作,我看着看着也呆了,下边不知不觉也喘气地顶了起来。刚才自己说过什么,表述过什么,抒发过什么,延伸过什么,都早忘到爪洼国里去了。小麻子,你歇一歇,让我也干一干。我不怀旧过去,我不怀恋山寨,我向往现在的像小麻子一样的贵族生活。这时世界一声大喊和怪叫,小麻子和姐姐的事情毕了。这时自有许多其它的姐姐抢着跪下来给他擦拭。小麻子甩着舒展而放松的大鸟对我讥笑着说:「怎么样,还用废话吗?」
我摇头。
他又说:「看你眼睛都直了,下边也起来了,你也这样来一下?」
听他这么说,我下边的东西不争气地又软塌下来。众目暌睽之下,我只好再一次认输,我摇着手说:「没有眼罩,我还是不行。」
大堂里又响起一阵哈哈的笑声。这时小麻子看玩笑开得够了,用手止住众人,又回到虎皮转椅上,让六指将剃头布围到自己的脖子上,把他的身子遮住──刚刚事毕,别让凉着;让头上的蛇安静,开始让六指染他的眉毛和眼睛。旁边的一个姐姐,用废报纸给他卷好一支大麻递上去。小麻子像在床上事毕一样,舒展地吸了一口大麻,又吐了出来,说:
「糟事说够了,我们说正事吧。我这里也忙着哩,不知停一会还有没有时间。你今天找我什么事,就是为了向我说过去的山寨吗?」
我这时也想起了今天的目的。忙说:
「不然不然,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说山寨,而是让你解救我日前的命运。麻子,看我们打小在一起玩尿泥的份上,你不能见死不救哇!……」
说到这里,我又有些动感情,有些想声泪俱下。看小麻子又有些想皱眉头,我忙收回自己的感情,这才理智地、有条有理地将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者要家园、我如何献计、又如何因此进贵族圈风光、如何骑小毛驴、如何见瞎鹿、如何来电传、孬舅如何翻脸、如何要我还毛驴、如何要我反省做检查、如何让我来找你小麻子让你来重新安排我的命运给我指一条活路……等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谁知我不提孬舅和瞎鹿还好些,一提这两个贵族和牛气的人,小麻子不高兴了,劈头就说:
「你不要提他们,在我这里,瞎鹿不算什么,孬舅也不算什么!」
见他这样,贵族之间相互嫉妒,我感到有些为难。但像过去投奔山寨一样,你只能投靠一个主子,我现在投奔的是小麻子,我只好有奶就是娘,和小麻子站在一个立场上,开始拋弃孬舅和瞎鹿。何况我拋弃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对。他们在我危难之时,给了我什么好处?反倒一个个变了脸,落井下石。我看着小麻子的脸色,顺着他的话茬说:
「你说的好,我看他们也不算什么。当然,我看他们不算什么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你看他们不算什么而这一点他们自己也承认,这就了不得。被朋友承认没有什么,被敌人承认,那才是大家,我亲耳听孬舅说,你不但比我牛气,也比他牛气,他说,对于我将来的前途,你起的作用,肯定要比他大。」
小麻子说:「这算他还有一点自知之明。但他说的也不全面。」
我问:「怎么还不全面?」
他说:「何止你的命运需要我来安排,其它人呢?其它人就不需要我安排了吗?我就可以放下他们不管吗?你也不能太自私。」
我恍然大悟,忙说:「当然,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多得是,你还得多辛苦,其它人的命运,也得你来过问。」
小麻子吸了一口废报纸卷的大麻,经过心肺的过滤,又吐出来:
「说起将来,老孬这一代肯定要给我留下一个烂摊子了。我将来收拾起来,也够麻烦的!我明确告诉你,我也这样告诉过别人,让我发愁的不是现在,现在我舒服得很,发愁就发愁将来,怎么来安排你们这帮东西。还有老孬,老孬的将来就不需要我来安排吗?虽然他是老干部,但在我们将来的社会中,他还想在我面前摆什么老资格吗?嗯?」
小麻子把我当成了孬舅,双目炯炯,逼向了我。我有些慌恐地往后退,摆着双手说:
「我不认为孬舅将来应该摆什么资格,我现在就与他是对头,他现在就正在迫害我。」
小麻子像猫头鹰一样「哈哈」大笑。双手拍着赤裸的光滑的屁股说:
「他最聪明的办法,就是现在就做好到各大学演讲和写回忆录的准备。你说呢?」
这是孬舅从秘书长的位置退下来之后,果然开始周游列国和开始写同性关系和丽晶时代广场回忆录的缘起。我说:
「我盼望这个时代早点到来。说句心里话麻子,我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至于生活在哪个时代,对于我已经无所谓了。就好象一个被情人拋弃的人,坐在一辆破烂的长途车上,至于这个车开往哪里,对于他已经无所谓一样。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目前。将来当然也重要,但它总重要不过目前;没有目前,哪有将来!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大家关心的焦点,新闻所找的由头,就是孬舅已经给同性关系者们批了家园,这个家园就是我们的故乡。现在想改变这个计划,已经是不可能了;他已经把这个计划全权委托给了你,这是我们衷心拥护的,也是我们迫切期待的;我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你这个计划是怎么安排的;这个计划中的其它安排我也关心,但我最关心的,还是我在你这个计划中,处在一个什么位置,有没有一口剩汤或涮锅水喝。你们吃馍我喝汤,行嘛麻子?……」
但我这时看小麻子,小麻子已经在太师虎皮椅上睡着了。「呼呼」地打着呼噜。我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虽然我知道他刚刚干完那事身体有些乏也属于正常,接着就想睡觉,小麻子也是人嘛,但我心中还是有些不高兴。这些贵族,真不是人操的;他们把握着世界和安排人的权力,却从来不把我们这些被把握被安排的人当回事;他们只管他们的乐子,却不管我们的出路和死活;他们只顾装点他们的一头鸡毛,却不管我们的一地鸡毛;我们的豆腐馊不馊,与他们没关系,他们只管他们的大鸟。但接着我反省这种情绪,后背也「嗖嗖」地起冷气。什么时候我的地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从准贵族的身份,又降落到当年站在五星级饭店前骂人的时候了?苍蝇转了一圈,怎么又转回来了?别人转着转着,都是螺旋式上升,由苍蝇变成了秘书长、影帝、新生的大资产阶级,我转来转去还是苍蝇?这就使我在伤感之余,不能不佩服人家。在三人中间,我最佩服的还是小麻子。因为小麻子现在打呼噜不但是对我的不在意,也是对孬舅和同性关系者与家园计划的不在乎。他看不起的不单是我自己,还看不起孬舅和其它一些与他地位相同的人。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些平衡。虽然我不被人在意,但被不在意的人中,也有些与我不一样的贵族呀。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在人们和贵族们心中,还不一定把我从准贵族的位置上开除了呢,我还没必要自暴自弃。我说不定还得端一点贵族的小架子。我还不能跟一个剃头匠六指一般见识,像他一样肤浅。他再端架子,毕竟是来剃头的;我再犯错误,毕竟是来商量大事的。小麻子的睡着,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清醒。大人物都是屡次使人失望的人哪。在小麻子面前,我是失望第一人吗?我也只是杂混在失望人群中的一员而不是特别的麦田守望者。在我前面,已经前赴后继了多少人哪。首先是我们家乡的处女。家乡的处女就像在孬舅面前失望过一次一样,她们在这里留下了更大的遗恨。小麻子,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呀,怎么能这样呢?沈姓小寡妇曾做过他的娘,瞎鹿曾做过他的爹,但历史就是一台戏,一卸了装,谁还能拿这个当真呢?倒是沈姓小寡妇、瞎鹿拿这个当了真,想拿这个套近乎,瞎鹿在一次拍片时还曾想借此找小麻子拉赞助,问题是小麻子没拿这历史当真,一切不都是白扯吗?他们一次次来到饭店,连小麻子的面都没见到。秘书说:「总经理正在开会。」
或者说:「麻子到外地视察去了。」
甚至支得更远:「没什么希望了,麻子到欧洲了!」
其实麻子就在办公室的里间,和几个姐姐在那里厮闹,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他能分辨出玫瑰型、桃花型和核桃仁型之间的区别。姐姐一边吃着茯苓霜,一边将他的手打落:「你这个坏毛病,何时才能改掉?」
小麻子无赖地笑笑,脸扭到人家身子上去舔。有时舔着舔着,就由上边舔到了下边。接着就到了高潮。有时这个姐姐身上正来,就说小麻子:
「外边你爹娘正在求见,你却在这里没明没夜的瞎闹,脸上羞不羞?」小麻子回答地很彻底:
「什么爹娘,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中间已经移交过了,还说它干什么?再说,哪出戏能唱到天黑?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几百年过去,幕已经谢了,戏班子已经各奔东西了,大家各人干各人的去了,这时哪里还有爹娘?时到如今,还把戏台子上的话拿到生活中去运用,这是多大的玩笑!就说他们是我的爹娘,爹娘给我带来了什么?从历史到现在,除了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让我在社会上自卑,别的没想起他们什么好处。你们读过清史和清宫秘史吗?读过我的准自传《乌鸦的流传》吗?没有。你们这帮没文化的人。你们以为只凭一个脸蛋就可以登峰造极吗?错了,你们让我看我的父母,你们也看看你们的前辈,人家开个行院,一个妈妈,几个女儿,吹拉弹唱,诗赋字画,哪样不精通?你们呢?整天在这里瞎闹,就会练练舞蹈,动不动把脚伸到了头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长此以往,你们可怎么得了,怎么一个结局哟!(小麻子说到这里,几个女儿齐声说:「全凭大王做主!」)──你们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你们这帮可怜的孩子,可就没有依靠喽。好了,咱们闲话少说,接着还说我的父母吧。──看看,说着说着你们就也烦了,还让我去见他们,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什么瞎鹿,什么沈姓小寡妇,现在来认儿子,可你看看他们在大清王朝都干了些什么!」瞎鹿应名是我爹,就因为我生在霍乱之时──生不生在霍乱是我能够决定的吗?我愿意生在霍乱吗?他就犯了小肚鸡肠,那么大一个人,整天说我生得不明不白,为了这点私愤,天天用柳条子抽我。最后弄得家里怒气冲天,三口之家,看上去有盛不下的万般怒气。家里的猪、狗、鸡、鸭、鹅、牛、马、驴(那时的驴还没有现在这么宝贵)、猫、老鼠都分成了几派,相互仇恨。我过不下去,我离家出走,我去参加革命,这成了吧?还不成。瞎鹿一天到晚,守候在打谷场的大路口,等着邮递员送来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消息。亏他现在还有脸来找我。沈姓小寡妇呢?在迁徙途中,霍乱之时,她遭人强奸或者是顺奸,十月怀胎生下了我,这不容易。但这不容易应该别人来说,别人来说是一种尊敬,你自己来说或把它当作一种资本就没意思和不自重了。你说你十月怀胎不容易,天底下这么多人,不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吗?你们这些姐姐,不整天都跟我在这里干这些事情吗?我没见你们说些什么。我觉得你们的本质,倒比沈姓小寡妇好得多。这是我整天愿意跟你们在一起而不愿抽出半点功夫见那个女人的根本原因。生了一个孩子,有功了,谁还没有生过孩子是怎么着?这是婆婆经常在窗下拉刺儿媳的话,我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何况她生了我,我也已经对她进行了报答。我当年革命成功以后,红眉绿眼部队,开到了咱延津县城,慈禧那拉那个婆娘望风而逃,这时我做什么不可以?但我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满头虱子、瞎了眼的沈姓小寡妇,这样一个已经沦落成疯老婆子的人接到了县衙,让她在那里享清福;还要怎么样?她旧贵族的毛病复发,整日摔盆打碗,指鸡骂狗,参与朝政,谁又多说她一句了?你以为我心里不厌恶她?你以为心里不仇恨她?那就错了。几百年来,这种仇恨一时一刻都没有停止过。他们心中有一个错觉,以为我是一个藕断丝连的人,是一个容易忘事和你们一样的丢爪就忘的人,错了,我亲爱的亲人们,我恨你们还恨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见你们?我不见你们,是看在过去还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面子,不跟你们一般见识罢了;如果见了你们,不是更让你们无地自容?大家都不小了,脐带该断了,谁也不要指望用别人身体的养分去喂肥自己了。你说你是我的爹娘,我说你们还不如姐姐。为什么许多大人物成为贵族之后,都不回自己的家乡,有时专机路过也不回去,只是在空中盘旋一圈,道理就在这里。拉开距离,才有些美感和怀念之情;真跟瞎鹿沈姓小寡妇这样的人呆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跟专机上的姐姐们呆在一起。别人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让他们失望去吧,让他们在那里等待吧。失望和等待,就是对他们的帮助。我们在这乐我们的,让他们在外边等着去!……」
就这样,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被拒之门外。事实使他们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他们和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能见上小麻子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还不死心,还在另找机会。这种机会终于找到了。那就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麻子30出头,该找老婆了。再不找就让人着急了,再不找年龄就过岗了,成大龄青年了,就该让妇女联合会生气了。瞎鹿和沈姓小寡妇闷闷沉沉的,听到这个事由,大喜过望;原以为世界要就此消沉下去,没有救生圈和打捞船了,不给人留任何机会了;没想到机会和好运气总在意料之外。小麻子还有一个婚事,咱的孩子该结婚了。这是咱们做父母的责任哪。咱们以前太自私,只顾自己,只想怎么跟着发迹、发达的儿子沾光,却没替他想一想,孩子自己也该结婚了。他不结婚,整天压抑着,可不跟咱们没好气?老头子,哎;老婆子,哎;这次找到一个充足的借口,我们一起背着褡裢扛着烟袋进城看儿子去;好咧,走,上路。两人兴高采烈地唱着二人转,到了熙熙攘攘赶集的土路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的事情他可以不接见我们,这桩终身大事,他该听我们唠叨唠叨了吧。你给孩子带核桃了吗?你给孩子带红枣了吗?翻腾翻腾咱村的处女吧。上次刘老孬当了秘书长,不找故乡的处女,找了个冯·大美眼,让多少人和家庭痛哭流涕。后来你个龟孙子成了影帝,也把家乡给忘了,为了不跟我复婚,宁肯自己夜里自用,也硬是不再找女的了;你个老杂毛,你以为我吃你个腌臜菜的醋,还够吃得上几百年的?你的魅力就那么大?这醋早变质走味了。不就演了几个电影,每一场都拍了十来条,才剪出这么一个模样;有什么好牛气的。想当初俺娘家也是名门望族,哪里看得上你这种腌臜和粉头,给俺家唱堂会,不定还要你不要你呢!你找哇,谁不让你找了?可你也不找家乡的处女──还无端把这屎盆子扣到了我头上。后来听说你也看上了冯·大美眼,为了她弄得神魂颠倒,不想吃窝里菜,想吃洋白菜了;不吃卷心菜,要吃西兰花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乌头嘴脸;你才睁开你的瞎眼有几天,你就不是色盲知道找女孩子了?就这样,沈姓小寡妇借题发挥,把瞎鹿叔骂了个狗血喷头。瞎鹿心中有鬼,一个屁也没敢放。接着他们两个在吃烧饼的时候,瞎鹿少吃一个,沈姓小寡妇多吃一个,相互找回了平衡,才又言归于好,又一起讨论起他们儿子的婚事。说孬舅和瞎鹿虽然忘本,但父辈归父辈,就好象男盗女娼的人家照样不要求自己的儿女去胡同行院而要学人伦经济虽然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人伦经济一样,就好象黑社会的大把头不要求子承父业而想将他培养成总统一样;这两个龟孙发迹了没在故乡的处女中寻找令那么多人痛哭流涕,这次我们却要让自己的儿子在家乡父老面前为我们争个光。何况咱儿当年就有在故乡选美的好传统,这次无非是故伎重演──说不定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哩。如果前面两个找了,我们说不定倒不找了;因为已经有人在里面筛选了两次,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了。现在不同,他们两个都没下笊篱,虽然这样让处女们伤心,却使我们放心。我们就可以在心灵受伤害身体没受伤害的处女们中间放心地挑选了。女兔唇不行,女地包天不行,别看她们一看我们有这种念头,就临时抱佛脚,争着抢着给咱们翻红薯穰子,但晚了孩子们;张桂花也不行,李二兰也不行;现在村里的处女们看起来,还就曹成家那个曹小娥还有点吸引力。老曹家跟咱们比起来,也有点门当户对;老曹虽然现在不行了,大裤腰,鼻涕流水的;但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前朝贵族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现在翻翻老曹家的地窨子,还能翻出来金圆券和袁大头呢!听说用那东西和冯·大美眼倒腾美元和德国马克,可值钱着呢!你不是跟这个洋婊子好吗?跟她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瞎憋了吧?灭火了吧?人都追不上,就别说生意了!我本来就没有指着你。我已经把希望,寄托在咱小麻子身上。咱小麻子不是做生意吗?也让他做做这个生意怎么样?他有着跨国公司,我看这事他准能做成。我看这次说媒,是一拍即合。两人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讨论和谋划着。一路昼行夜宿,鸡毛酒店;一路看了些风景,吸了些新鲜空气;为了些许小事,闹了些不大不小的矛盾;结论并没有统一,心情并没有一致,半个月之后,竟也到了丽丽玛莲大饭店门前。一边坐在台阶上抽烟,一边让穿著家族徽章礼服的饭店门卫给通报进去。麻子,你爹你娘给你说媒来了。一屋子的姐姐们,都哄堂大笑。这倒笑得小麻子有些不好意思和愤怒。他用大鸟摔着她们的脸说:
「这你们笑个鸟。谁还没有个出处,谁还没有个父母?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你们凭着一张脸,混到了大爷身边,就乐不思蜀,把这当成你们家了,这就成了你们的美德了?以为我和你们扯了结婚证了?我就再找不得媳妇了?见不了穷人干什么,没想到俺爹俺娘来给我找个媳妇,引起了你们这么大的快乐。这可让人愤怒。本来我准备像往常一样,不理这两个老骚老头子和腌臜老婆子。但你们这么一笑,我倒要见见他们,和他们逗个乐子。传旨,叫瞎鹿和沈姓小寡妇!」
于是,传旨,自成为新生的大资产阶级之后,小麻子第一次见到了过去戏台子上的几百年前的爹娘。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走的一头风尘。进门他们还算懂规矩,没有喊「儿啊……」,扑了上去。小麻子大厅里的威严,已经把他们的这点勇气给吓了回去。由于有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的到来,这里立即变成了威虎山。到处是松明子火把,刀枪林立,姐姐们变成了小喽罗,小喽罗们个个变成了凶神恶煞。二人被蒙着眼睛,牵了进来。在整齐宏大的「唔──」的不男不女的鼻音中,二人早晕了头,眼罩被摘下来,还有些眼睛发花,像被砍了头的瘟鸡一样自己又转了几个圈;他们早把自己的父母身份给忘记了,身不由已地趴在丽丽玛莲的白地毯上,不敢仰视。小麻子高坐在寨主的虎皮转椅上,与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过起了黑话、暗语和哑迷。「么哈么哈,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既然没有家,哪来的父母呢?我有这样的父母吗?过去那出戏我早忘记了。新的游戏已经又玩了几百年了,新生的面条已经又过了好几道水了,人都成年了,还用得着再说儿时的游戏和早已经成为大粪的面条吗?风物长宜放眼量,还是别说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了。说顶什么用呢?再追溯到用杨柳条抽人、到打麦场盼望邮递员送来阵亡消息的时候了。事到如今,我还用得着报仇吗?你们说,底下趴着的二位!底下趴着的二位,身子早在那里筛糠,一句话答不上来。小麻子拍了一下震堂木,问:「你们说,我有父母吗?」
底下二位忙答:「没有,没有。」
小麻子:「你们二位干什么来了?」
底下二位:「我们只是两个老鸨和孤老,受故乡几十万处女的委托。来给你老人家说媒来了。」
小麻子「哈哈」大笑,像猫头鹰一样畅快。笑完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还没有结婚,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来?」
底下二位:「从报纸的婚姻广告栏里,没有看见你老人家结婚的消息!」
小麻子看着周围的小喽罗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收住笑,将身子往前探,严肃地说:
「我是没有结婚。但正因为没有结婚,所以我天天结婚!」
这时小喽罗们一下又变回了姐姐们的轻盈的身体,在那里转起了圈,扬起罗裙,翘起梅花指,和着小麻子,唱起了京剧的西皮快板:
说结婚 他没结婚
说没婚 他天天婚
(转二黄)
什么叫婚 什么叫没婚
婚是什么 什么是婚
人人婚 婚人人
(转高腔)
婚来婚去人到黄昏
(转流水)
拉灭电灯都一样
高矮胖瘦我难区分
(转高腔)
大堂之下行人事
一人结婚是众人结婚
……
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3
这时「当」的一声锣响,众姐姐演出结束。瞎鹿和沈姓小寡妇忘记了害怕,张着眼看得眼花缭乱。沈姓小寡妇甚至想说:
「大王,我也会两个身段,历史上也为曹丞相和袁公主服过务,也把我留下吧,让我也加入这些姐姐们的行列吧!」
但她从大堂柱子的反光镜里,看到自己脸上的纹路,确实和活蹦乱跳的嫩嘟嘟粉盈盈的一帮小姐姐们委实太不合群,才压抑住自己的涌动和酸情,没有把它说出来。别人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她却感叹自己早生了一个时代。我不愿意当他的娘,我愿意当他的姐姐;别说「娘,带我回家」,说「姐姐,带我回家」。沈姓小寡妇掰指头算了算,一天结一次婚,他现在三十大几了,一共结了多少次婚?想到这里,沈姓小寡妇不禁又产生一阵醋意。曹丞相和袁主公两个伟人争夺一个小寡妇的年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娘就是娘,已经永远变不成姐姐了。她只有回首往事和感叹人生的份儿。她甚至想愤怒地对这些莺歌燕舞的姐姐们说:
「狂什么狂?谁还没有年轻过?你们也有老的那一天!」
还想说: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风光和风流多了!世界为我打过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
但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碍现在的小姐姐们什么了?事到如今,那只是一种饭后的谈资和小姐姐们床上的比喻。凡是能使小姐姐们在床上舒展和尽兴的,小姐姐们才能把她记在心头;否则说下大天也是白扯。小姐姐们似乎看穿了沈姓小寡妇的心思,纯粹是为了气她──现在的小姐姐们,都是过一时说一时,谁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呢?她们从自己的前辈身上,并不能看到自己将来的影子。她们的影子在水中,她们的影子在小麻子的身上,小麻子怎么能永葆青春呢?这本书的作者,为什么对小麻子这么偏爱呢?沈姓小寡妇,并不在他的眼里,我们使个顺风船,气气她,玩玩她,有什么不可以呢?老女人一嘴酸萝卜味,嘴里说个不停,心里想个不住,有她扛大烟袋到这里吵闹和提媒,我们就过得危险和不放心。看着貌似忠厚,其实一肚子私心杂念。于是又以沈姓小寡妇的心思为主题,围着小寡妇唱道──这次唱的是昆曲:
白发渔樵江渚上
我惯看过不只一盏秋月、那么多春风
谁也别想摆老资格
我只认翩翩起舞
你是不是大学生
(这时沈姓小寡妇才明白,这些小麻子身边的姐姐们,并不是专门的歌妓和伊豆的舞女,而是大学生。这么一批一批地换,流水不腐,小麻子,舒服死你了。比过去的皇上还舒服。过去的皇宫是一潭死水,现在是流水席,吃了这个吃那个,流水不腐。我沈姓小寡妇只是初中毕业,你小麻子招工条件这么高,不是活活气煞你老娘?当年的曹袁二位,可从来没有嫌过我文化程度底。罢了,人心不古,自由化,这世界将来如何收拾?沈姓小寡妇抬起衣襟,拭了拭自己的两眼浊泪。姐姐们并没有停止嬉耍,在沈姓小寡妇的泪水和烛光中接着唱道:)
一壶麦爹利
姐姐们喜相逢
老女人要自觉
不要扫我们的兴
休要说过去
装什么大眼灯
古今多少事
都付谈笑中
……
姐姐们唱完,又扎在一起「嘀嘀」乱笑,把沈姓小寡妇气得七窍生烟,又没奈何处。那边瞎鹿看到,倒有些幸灾乐祸。想:刚才你在路上还训斥我,说我这样那样,现在被姐姐们闪了个脖儿拐吧?不听圣人言,吃亏在眼前。一个乡下老婆子,刚随大军进了城,就想胡涂乱抹地充贵族了?撩开你的裙子,看看你的大腿,看看你在乡下拉牛车落下的罗圈腿校正过来没有,这样一个腿,就想上台子跳芭蕾,上床跟贵族了吗?世界能如此简单和容易吗?我在影视界呆了这么多年,大美妞、大水蜜桃见得多了。我没跟人上床,没像小麻子这样弄一批大学生在身边并不是我不能弄,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自己心里有障碍。这些心理障碍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早年跟你个腌臜老婆子生活造成的创伤?姐姐们这么说你和揉搓你,真是大快人心。原来以为今天说媒来的不对,现在看,虽然受了些惊吓,也算让你受了教育。对我,也算体验生活。将来在银幕上扮演这种大资产阶级的嫖客,心中也有了底。想到这里,他撇下沈姓小寡妇,单独对小麻子说:
「咱们不管他们女人的事,咱们说咱们的。虽然我是一个影帝──当然这在你面前也不算什么,我只是要借它说明一个过程──以前做过什么,扮演过什么角色,成功不成功另说,但那只能说明过去──你放心,我是不会在你面前摆什么架子的,我是不会在你面前装爹的。今天可能有人装长辈,但那决不是我。我现在想说的是,是咱们哥俩之间的事。说媒只是一种借口,其实还是想找你说一说心里话。你和姐姐们说的都对,既然可以天天结婚,天天有媒,还要说媒干什么?还是想说心里话。说心里话,说正经话,说事业上的话,我在银幕上,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嫖客,但在银幕之后,我是一个清白的人。当然这个清白并不说明什么,不说明一个人的高尚或低下,有趣味或是低级趣味,我对你的生活很羡慕,但我做不到;做不到并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故乡和你那个腌臜的娘给我造成的心理障碍;我杂乱无章地给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让你同情我和可怜我,而是要向大哥表达一个心迹,我物极必反,出于对你的崇敬,我想将来在银幕上,塑造你的形象。需要向你说明的是,我现在并不是没有形象可演,你想,一个影帝,片约如潮,片约如潮啊。那个打着乡亲名义的小刘儿,前些天还哭着喊着要给我写本子呢,我对他也只是个应付。虽然他歪打正着,现在也有两本小书畅销,自己把自己列入了大腕的行列;但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他的根底?也是一个历史的匆匆过客罢了。后来他落魄和忙忙如丧家之犬,也就不奇怪了。我感兴趣的是你。我想将你的形象塑造在银幕上,让它大放光彩,让世界人民学习。这次和以前向你拉赞助不一样,过去拉赞助是为了别人,这次纯粹是为了你自己。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瞎鹿兴奋地在那里说完,等待着小麻子的回答。小麻子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和畅快。以前虽然也常在电视上露面,但那是在新闻节目;现在自己要以艺术形象,出现在银幕上了。扮演他的,就是他以前的爹,这和他爹由他儿子扮演一样,虽有些意识上的乱伦和乱套,但正因为如此,它不就具有更大的新闻效应吗?这对推销他自己和他的五花八门的说是危害社会也是危害社会、说是造福人类也是造福人类的加了许多防腐剂、防锈剂和防化剂的产品,不都大有好处吗?但他还是担着一头心。这个鸡巴瞎鹿,从历史上看,可不是个好东西,他在家庭当权时,还想将我置于死地,现在他在社会上发了慈悲了吗?当年他在打麦场上等邮递员、盼望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时候,他想到有今天了吗?月夜下吹箫、上县城给太后献艺,不也是他做出来的吗?他又想搞什么阴谋?还是他还原了天真、痴呆因而对艺术显得特别执着所以显得毫无心计呢?打鸡骂狗、在打谷场上等待只是一种天真的艺术体验吗?他是一个孩子吗?情绪的发泄就这么直接和没有遮拦吗?说哭就哭,顷刻间又雨过天晴了吗?他天真浪漫吗?他牛气而又脆弱吗?他架子大又架子小吗?他爱理人又不爱理人吗?这些搞艺术的虱子们,真不知道他们心中整天想些什么。闹得我心都烦了。政治家讨厌他们,大资产阶级就不讨厌他们了吗?他怎么会是我们的爹,我们才是他们的爹;该说就说,该打就打,这是我们把孩子拜托给别人、把闺女嫁给别人时常说的话。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转眼之间,他又伸手向你要钱买糖吃。别人刚把他的老婆拐走,第二天他在剧院门口遇到这孤老,又向人家问:手里有富余票吗?别以为我是傻子,别以为我整天过着美女如云的贵族生活,就不知道你们平民之间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是大资产阶级,就不知道你们艺术家的那点肮脏曲折的鬼心肠。但他对眼前的瞎鹿,又感到十分亲切。有恨才有爱呀。恨得切才爱得深哪。我们过去毕竟在一个舞台上唱过戏、相互扮演过角色、散了场在一个锅里吃过夜宵呀。他毕竟扮过我爹我毕竟扮过他的儿呀。爹爹,我应该放下架子,从虎皮椅上走下来,拉着手与你说说知心话。这些年儿在外面也不易。看着是一大资产阶级,但大有大的难处;看着美女如云,其实多有多的忧愁。物以稀为贵。你有心理障碍,只近自己,不近女色,你却不知道这是体会女性的最好方式。你的想象余地有多大,你的体会就有多深;有具体的物象摆在面前,一切都受到了限制。我是处于限制中的一只苍蝇啊。你说你在银幕上有出色的表演,这正是你生活中的想象和艺术的想象结合在一起产生的飞跃。一生没有接触过一个女人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嫖客。同性关系我是赞成的。同性关系就是最大的异性关系。离异性越近,就离异性越远;离异性越远,就离同性越近。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是你们瞎鹿、刘老孬、小刘儿之流所不理解的。冯·大美眼、黑哈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你们是我们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正是因为亲近,我们才与你们做个对头,才故意不理解你们,迫害你们,逼得你们狼狈不堪,流浪街头和厕所,才在家园的问题上一波三折,弄得你们和我们都很痛苦;正因为痛苦,我们在世界上才感到刺激和幸福。因为一个关系问题,在世界上造就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悲剧就是喜剧,喜剧才是悲剧。你们笑谁呢?你们笑你们自己。同性关系者们,你们有阴谋,小刘儿有阴谋,刘老孬有阴谋,当你们到达我手中时,焉知我就没有阴谋?在阴谋的海洋中,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睢吧。现在我先放下你们,走下虎皮椅,来与我的亲兄弟瞎鹿盘盘道吧。瞎鹿,你是银幕上的大异性关系者,我是生活中的大异性关系者,你是那边的大嫖客,我是这边的大嫖客,白马非马,谁是蝴蝶?假亦是真,真亦是假,我们在一起同共畅诉一下我们的辛酸和幸福吧,我们交流一下我们的学习体会和心得吧。将来能不能进行艺术合作是小事,谁扮演谁和不扮演谁也是小事,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吗?我们就不能放下功利目的,来平心静气地交流一下我们的感情吗?这不就是同性关系的开始吗?小麻子动了感情,瞎鹿哪里会不动感情?他马上同意小麻子的想法,放下合同和签约不提,情感动了如同春天到了大地动了春雷响了一样开始激动。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把着对方的膝盖,眼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始交流真与假、美与丑、善和恶、深和浅在关系方面的心得。在交流之前,瞎鹿用眼角撒了一下两边,小声问:「在我们交流心得之前,要不要屏退左右?」
小麻子摇摇头:「把他们赶出去,他们更加怀疑,我们小声点不就成了?但说无妨。」
瞎鹿说:「我丑话先说头里,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干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小麻子拍着巴掌:「看看,心得还没有交流,矛盾就出来了。什么真假,这里又不是警察局。就是警察来了,我们也不怕,我们是正常谈关系,又怎么了?快说吧你!」
瞎鹿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个人这才达成一致,开始头对着头、嘴对着耳朵嘁嘁喳喳地说话。一开始两人还有些发窘,有些不好意思,大白天两个大老爷们这是干什么?接着,他们又相互闻到了对方嘴里的口臭气,相互皱了皱眉。再说,话题也不好引出来呢。说是交流嫖客的心得,但嫖客的心理有方方面面,动机有五花八门,提溜起来是一个嫖客,放到地下是一团乱麻,事情的头绪恁多,一切从何说起呢?大家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像吞了一块热薯的狗,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我们哪里是跨世纪的人,我们是大清王朝的狗;我们哪里是大资产阶级和影帝,我们是在田里捣粪、夹着剃头布和剃头家伙在赶集路上走的剃头匠六指。纯粹是为了畅快吗?纯粹是为了占有吗?说它是,它就是;说它不是,它就不是。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身还是为了心?一阵云雨过后,一切都不清楚了;剩下的只是空虚和困乏,一切又变得简单了。我们还是从简单说起吧。想到这里,两人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有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独、自怜和相互同情。为了这点同情,两人的感情竟一点一点沟通了;如同两股涓涓的细流,越过千山万水,一点一点把障碍排除,把坷垃绕开,相会在这片世人不到的沼泽里。我们搀扶着向前走吧。我们从哪里开始?你在银幕上搞过几个,我在生活中搞过几个,你在想象中有哪些飞腾,我在现实在有哪些局限,这一切还显得重要吗?你说你能区分阿肯色州和巴黎十三区的姐姐们的细微差别,我也不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她们摆在我面前,我怎么只觉得是一堆机械的胳膊腿呢?皮肤颗粒的大小,是水蜜型还是小巧型,重要,有感觉,刚抱过硕大的水蜜,再抱一个柔软小巧的身子,怀抱里空落落的,这时你想些什么?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乡,红眉绿眼弟兄在战场上厮杀的场面。战斗已经结束了,一马平川的青草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草地是红的,河流也是红的;你遍体鳞伤,一胳膊一腿地往前爬,嘴里呼唤着你亲爱的战友的名字,你想随他们而去,可世界残酷地把你留在了这个你并不留恋的世界上。瞎鹿,好哥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银幕上的表现和夜里一个人时候的作为,就像我理解许多人自杀一样。自杀者只是出于对这边世界的绝望,他是痛苦的;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上还有亲爱的人心爱的人在等待他,他又是幸福的。战友是这些姐姐吗?不,她们是我们凶恶的敌人。我们的军号呢?我们那个16岁的小号兵呢?最后一发子弹,最后一枪,请原谅,我留给了我自己。我心爱的小弟,我不想你长大以后看到你,你麦田里奔跑的双腿一拨一拨的儿时的身影呢?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不多的图画之一。世界上的人们,不要撕我的图画,虽然我内心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我可以饱含着愤怒的泪水看着你。给我一把刀,我不敢砍你;你抽我的耳光,我不敢还你;但我可以背你而去,一个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路灯依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谢谢你,让我在这一时刻离开了你们。姥娘,,我想你。爹,我恨你。你,我们是一场误会;亲爱的你,你在哪里?我真的有些累了。让我坐在过去的草地上休息一下吧。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愿意接触你们。在我死的那一天,还要把我的一切交到你们的手里吗?为此,我要好好活着。姥娘,正是因为你的存在,使我对世界充满了恐惧。我希望这种恐惧永远存在,半夜的惊醒时时发生;没有了这种恐惧,我就变得无所畏惧,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变成了在草地上呼喊的人,战友们都离去了,我手中孤零零地就剩下了一把手枪。牛根哥哥,你死得好不冤屈。在以后的一个篇章里,我要好好谈谈我对你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忘不了你拉着我的小手,一起在河岸上行走的情形。30多年过去,一切还恍如昨天。比较起来,我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孬舅小麻子瞎鹿六指他们。舅舅大爷哥哥们,原谅我吧。我所默默爱过的姐姐们,原谅我吧。我不是小麻子。天色已经晚了,太阳就要落山了。瞎鹿,我的爹爹,你们回去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我们说的也差不多了;似乎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姐姐们,别跟沈姓小寡妇瞎闹了;二人转唱得够了。让两位我们的前辈,冷不冷带衣裳,饿不饿带干粮,背着褡裢往回返吧。梁园虽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小麻子虽好,却也反复无常。说我动了感情,那是本书作者脆弱的流露,看他是个乡亲,糊到我身上我没理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乡亲乡亲的,过去是乡亲,现在是劳务市场上的民工吧?瞎鹿沈姓小寡妇背褡裢走上18天不到京城,我坐专机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阿肯色州;故乡是一片尘土,阿肯色州有的是大颗粒大眼睛的白姐姐。不是我乐不思蜀,这个蜀有什么好思的?扛枪杆到故乡闹革命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血草地上的孤独呼喊,只是一种去不了三陪酒店干在外边着急的顾影自怜的回忆。你无非是想表明,你也有过深刻感情的过去──说这些话,如同沈姓小寡妇在小姐姐面前说自己有过桃花灿烂的青春一样让人感到可笑人们更想躲开火炉里喷出来的火星一样想早一点躲开你。什么火星,回光返照罢了。在炉火之上你是火星,离开炉火你可就是垃圾里的一撮尘埃了。谁是永远的炉火呢?如果说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伤感,那就是在我掏炉渣之时,面对一批批废出的姐姐们,想起她们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幼稚和无知,我感到可怜和可笑罢了。俱往矣,别在这里等了。别说什么合同不合同了。我刚才说过这话吗?嘴说无凭,有批件吗?媒不说了,故乡的处女们,都让他们见鬼去吧。便机没有,便车没有,便条也没有,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大枣可以留下,核桃也可以留下。我的形象也先留下,先不要来扮演。把歌声带走,把微笑留下。把人民币带走,把美元留下。小麻子已经长大了,婚姻该自主了;爹娘,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我们不是白走一遭吗?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还少吗?在通往关系的道路上,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不对任何人发表同情。这固然不是强者的表现,但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呢?弱就是强,强就是弱。牛粪把鲜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历史发展到这一步,还不算完,男女之间的分别,也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了。开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计较你们那点个人的得失和必要的丧失了。真正丧失的,从来都不是可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丧失,我们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才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沈姓小寡妇没发现青春的流逝,所以她来到小姐姐们面前,才对世界幡然醒悟;瞎鹿不到大资产阶级面前,还在那里关起门称大,装影帝的幌子。日常你那么牛气,但你到我面前,你想扮演我的形象而不得,你是不是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无足轻重呢?我再说一遍,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一个杀猪的屠夫,靠政客手段窃取了位置,当了秘书长,也开始骑着驴在街上风光;看我现在跟他应酬,他哪里知道,正在与他微笑握手的人,明天就是他的掘墓人呢?将来是大资产阶级的天下,地球就要在我小麻子手里统治一段;过去在大清王朝靠枪杆子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靠五星级饭店得到了。刘老孬,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但总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这是不流血的革命。历史上再没有任何一次革命,会比这更深刻了。你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承包给我,但你可知道这个事情对于世界的真正含义吗?我明确告诉你们,这只是整个事情的开始。瞎鹿和过去的风流寡妇,你们也明白自己的愚蠢吗?我整天扒拉的是地球,整天向往的是绿茵场,我整天结婚,这时你们扛着烟袋来给我说媒,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我们真有代沟吗?老一辈就这样对待年轻人吗?说着说着,小麻子竟委屈起来。从虎皮椅上爬下来,坐在白地毯上,在那里噘嘴蹬脚。家长也忒不理解人了,总以为是孩子出错,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毛病和固执呢?越委屈越蹬脚,最后把地毯蹬出一片毛。接着就有张着嘴大哭的样子。看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生气,张着嘴要哭,沈姓小寡妇抓住世界一个借口又来了劲,开始在那里埋怨瞎鹿: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我在那里烧火,让你给孩子换尿布,你只顾在那里坐地,呆着看雁,现在孩子尿了一裤,这算什么?在那里想谁呢?做什么好梦呢?太阳快落山了,见着满天晚霞,江山如画,又在那里动了兴致是不是?你怎么就没想到天快黑了我得给全家做饭接着还要涮锅洗碗弄孩子喂猪喂羊我一天忙到晚蓬头垢面我容易么?哪个千人万人骑的浪货,又钩住了你的魂吗?你有这个心思我不恼,看你那操性,除了我眼瞎,时间过了几百年还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别人谁能看上你这样猪不啃番瓜的瘪三呢?你动这心思也是白动;我气就气在现实中你让孩子尿了裤。你按时给孩子换尿布了吗?上次赶集让你买尿不湿的钱,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怎么又买回来一卷子草纸?那钱又送给哪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了?还是悄悄地给你娘买了驴肉了?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我跟你没完。瞎鹿奋力反击,孩子尿裤怨我吗?这个王八蛋本来就这么爱尿裤子你让我怎么办?他这不是憋不住尿脬尿的裤,而是故意的找我这当爹的茬。我一看他就尿裤,这说明什么?我心中就没有委屈吗?我担一当爹的名,实际上在做着王八,我心里是滋味吗我?说着说着,孩子眼中还没落泪,瞎鹿失而复明的眼中倒落下了泪花。瞎鹿接着说,今天咱们索性破罐子破摔,一竿子插到底,把事情彻底说个明白。你说,当初在迁徙路上,这不明不白的下流种子到底是谁的?我不追究你这样的大事,你倒拿一个孩子尿裤来跟我做文章。我今天跟你没完!瞎鹿在草屋里跳着脚。接着两个人就动手打在一起,叉在一起在地上滚。两个大人一打架,孩子倒是呆呆地仰起脸不闹了。他甚至有些迷惑,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吗?他们在闹什么?小麻子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两位。怎么没经我同意,他们就跑到我的饭店和办公室来了?我的姐姐们在哪里?我的小喽罗在哪里?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怎么还不掌灯呢?今天该谁值星呢?这是谁的责任呢?怎么我一时不问,山寨里就坏了规矩呢?想到这里,小麻子大喊一声:
「孩儿们!」
大堂里的姐姐们还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两口儿打架。刚才这女人还在这里花马掉嘴,现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们可以轻松地拍着小手看个稀罕吧。现在听小麻子一声大喊,姐姐们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时我们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们呼哨山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看这个、参于个打架吗?世界上什么最好玩?就是过家家、藏人。这是返朴归真、大人当作儿童的最佳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福气和机遇的。我们生不逢时,我们怀才不遇,我们一辈子没有活开。我们一辈子活得不开展,说这话的时候,从根本意义上,从潜意识中,指的就是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贵族都是流氓,他们活得开展,压着摁着别人活得不开展。一开展就判你的刑,在脚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跟上了大人物,我们有小麻子,我们才活个水中开花和不管不顾。其它人呢?我们的同类、同胞和亲戚朋友呢?他们也就是在尘世的尘土中跟着身边的同僚、同事、同学和同志做做游戏罢了。哪里像我们山寨这么公开和郑重地放得开呢?我们今天也是见小,大出大进的场面都看了个够,一切该看开和见怪不怪了,现在这种家庭丑剧也当了真,真是戴着帽子看猴戏,有些让人惭愧和自轻自贱了。想到这里,她们马上将自己的身份提高,摇身一变,没了三点式和拖地长裙,又个个成了山寨打扮,缠着头巾,手拿枪刀剑戟,站成两排,对地上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不管不顾。地下正在打闹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这时也真变成了两只猴子。两只猴子开始眨巴着眼东张西望,把刚才自己的争吵和争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个一乾二净。这一切是因为我们吗?他们护着自己的屁股,在那里跳着脚「唧唧」乱叫。小麻子指着山寨外的山林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天是什么天?
喽罗们齐声答:「天色已晚!」
小麻子:「为什么还不掌灯?」
「还不是这几百年跟你个龟孙过的。过去我跟丞相的袁主公时,何曾是这么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过越破,日子越过越旧,素质怎么会不降低?桌上的灰尘集了一钱厚,我都不想抹,说明什么?说明我对咱们的日子没有信心。为什么要死乞百赖地给人说媒,说明我对咱们的婚姻没有兴趣。咱们今天先不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先不说尿布和烧火,咱们先说你和我,你赔偿我的青春,你包赔我几百年的损失!」
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4
两人又吵闹和撕打在一起。
「这就是爹娘寻找儿子的结果。」
六指盘腿坐在大厅的白地毯上,点着指头,严肃地告诉我。小麻子事毕之后的疲倦睡去,使六指有了片刻的空闲。蛇也休息了,屎克螂也休息了,斑鸠也休息了,六指也休息了同时也快该回去捣大粪了,出于对贵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的恐惧,这种恐惧他要找一个发泄点,站在这个发泄点上,似乎事情并没有结束而还要节外生枝,他老人家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这时候就找到了我;他以他早些介入小麻子和贵族生活因此比我知道的早知道的多为制高点,一反刚才对我视而不见见我与他打招呼也不见的态度,这时和颜悦色地与我促膝谈起心来。一开始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说出我因为丽晶时代广场、同性关系、家园、被贵族和毛驴开除和拋弃到了这种狼狈不堪的地步就好象国民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才临时抱佛脚来找小麻子的种种不妥和莽撞。我刚才忙于剃头和装蛇没有理你,谁知你还拿个棒槌当成针了。这让人可气不可气?
「别说是你,就是他爹瞎鹿和他娘沈姓小寡妇来又怎么样呢?
接着就说了上述一例。说完这些,又说:「刚才你要给他说事情,他倒头就睡着了,还不说明问题?」
然后,洋洋自得,跷着二郎脚,倒在了地毯上。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有些发毛。小麻子睡着了。六指忘记了马上要回去捣大粪。世界上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六指偷眼看我在那里发愁,终于放心了,嘴里哼着小曲,也许是存心气我,竟然学着小麻子的样子,也安心入睡。姐姐们这时也折腾够了,疲倦了,也一个个东倒西歪背靠背或胸贴胸地睡着了。偌大一个世界,大家都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的边缘上踯躅,也够叫人发毛和恐惧的。孤独者不是大家,你们都入了睡,剩下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清醒,我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一会儿世界发生了陡变算谁的?打猎的趁夜色来了怎么办?这里丢了东西怎么办?姐姐们因为睡着没有防备被人利用了怎么办?都是问题。我的事情小,你们自己的事情也不管不问了吗?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气愤,上去就把六指给摇醒了。但摇醒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在世界上两种人不能惹,一种是醉鬼,一种是睡鬼,他们都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不清醒的时候,就容易忘掉自己的斤两;酒壮矬人胆,睡也壮矬人胆哪;睡意朦胧中,伸手打了婆娘一拳,接着大家就清醒了,你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呢?我一把把六指推醒,接着也就气馁了,后悔了,变矬了。但六指已经睁着血红的眼睛醒来了。他睡意朦胧之中,果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小麻子。也许他正在那里做小麻子梦呢,把现实和理想混淆到了一块,但刚才小麻子对我的和蔼他倒忘记了,这时厉声问:
「怎么回事?没看到大王正在睡觉,为什么把他摇醒?知道把伟人从梦中惊醒是什么后果吗?大厦倒塌了吗?股市崩盘了吗?秘书长倒台了吗?需要我马上来收拾旧河山了吗?……」
六指嘴里说个不停。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又摇他:「六指叔,你醒醒吧,别在那里做梦了,看看你自己是谁,接着该到地里捣粪了!」
六指这时彻头彻尾清醒了。摇头晃晃,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因为这点不好意思,他对我又生气了。为什么把我从南柯一梦中惊醒呢?梦是现实,现实是梦,谁又能说得清呢?这种境界还不到,还跑到这大堂里来干什么呢?就不能让我在梦中再多呆一会吗?如果你出于无知,我还可以原谅,当然我也就对你更加看不起;如果你是故意,是阶级敌人搞破坏,你承担得了这么大的责任吗?六指想到这里,又恢复成了刚才盛气凌人的状态,不耐烦地挥着手说:
「说说吧,什么原因,必须把我摇醒。屋子里这么多人,为什么不摇大王,为什么不摇姐姐,单单挑上了我,这不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吗?是不是看我是个剃头匠,就从人格上看不起我了?那就错了。你到大街上随便走一走,看看到处是不是你六指叔创造的发型和蛇在流行呢?单从职业的外表看,我是没有政治家和大资产阶级威风,但从活人的境界看,让他们的制度和产品像我的发型一样这么在世界上流行,还不是借了大资产阶级之头?头之不存,发将焉附?并不能说明是你的创造。这话说得有理。但也请你不要忘记,这也只是貌似有理,其实是一种谬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物的流通和流行,除了偶然性,占更大比重的,还是它的必然性。艺术是一种创造,这种创造能轻而易举得到吗?如果世界盛行偶然,大家不都成了艺术家了吗?我剃头,你写字,说到底,吃的都是江湖饭,活的都是艺人生涯,怎么不见你偶然创造出世界流行的精神产品呢?从潜意识来讲,是不是对我的嫉妒呢?为什么大家老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别说三年,三十年也不成。原因有二个:一,他们只说不做,说说就完;二,谁对谁都不服气,在一起就闹不团结。弄得政治家都不敢跟你们握手,一握手就往人家手里塞纸条。这让人家怎么看你们?小刘儿贤侄,我奉劝你想一想,你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从思想深处找原因,来一个历史大循环,由小及大,再想你为什么叫醒我,恐怕从条理上还要清楚一些呢。说吧,谈一谈,为什么要叫醒我?」
六指又跷起了二郎腿,像猫捉老鼠一样,在那里微笑着看我。我头上当然就冒出了汗。嘴也有些结巴了。我向六指解释,我之所以叫醒六指,既不是看不起他,也不是看不起他的艺术;我没有往谁手里塞告状信;对别人我可以那样,对你我不能,你毕竟是我崇拜的叔;同时,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大家都在睡觉,俺叔正在做青天白日梦,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去打扰俺叔;我与俺叔相比,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还能掂量不出来吗?再说,我以我的清醒状态去对俺叔的睡意朦胧,也是欺负人,这是一个人的品质问题,小侄再不懂事,也不会那么做;我纯粹出于公心,为了这屋里的大伙。你们都睡觉了,万一世界发生了变化,我怕我承担不起。为什么先叫俺叔不叫别人,也是出于对俺叔的尊敬和爱护;譬如地震吧,屋里倒竖的瓶子倒了,我先叫谁呢?把大家都叫起来,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谁能出得去呢?还是得叫跟自己最近最贴心的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你,就是俺叔。哪怕最后发现酒瓶并不是地震搞倒的,而是老鼠一蹿而过带倒的,引起俺叔一阵虚惊,但做侄子的心,也算用心良苦──因为这种误会,打扰了你的好梦,就请你原谅你侄子一次吧。六指听后,这次倒没生气,笑了。他笑不是对我的解释已经接受了,而是听了我一番叙述,用六指点着我说:
「这孩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出去几天,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会说话了?你爹可是个闷嘴葫芦。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刚才我不理睬你,现在看有些不对,我小看了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迟不迟?」
说着,向我做了一个肥喏,从头到脚。我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飘飘然,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笑着说:
「老叔不必过谦,小侄也有毛病。您坐下,您坐下。」 
说着,我上前搀住他,将他往地毯上按。弄得两个人心里都热哄哄的。原来我们竟是亲叔侄,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叔,今后有什么用得着你这个不起色的侄子的地方,你到时候说话。侄子没有别的,腔子里的一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找到了明主,杀人越货也给他干了。六指激动地说,侄子我信这个,侄子我以前有什么做大和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原谅;今后我会以实际行动去弥补;说到这里,我说什么也得给你再做个揖。我一把捺住他,说老叔你要这么做,就是还没有原谅你侄子。他仍在那里挣扎,到底没有挣扎过我,于是做出老一辈面对下一辈的样子,又气喘吁吁地扬脸说声得罪,这才放心一屁股坐在地毯上。这时的六指和蔼可亲,没了大艺术家大剃头匠的架子。让人放下架子,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这么简单。杯酒释兵权,几句话释了架子,我心中凭空增加不少自信呢。这时我也有些嘲笑六指,你刚才的制高点哪里去了?你这个小麻雀,也不是那么难解剖的。这时我又拿起刚才小麻子喝剩的麦爹利,一边怕惊醒小麻子和姐姐们,一边与六指相视会心地偷偷一笑,共同轻轻地干了一杯。喝过酒,两人更加知心。但对于接着要说什么知心的话题,两人又没有思想准备,一时有些冷场,让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六指大方,这时自我解嘲地一笑,当然同时也把我的嘲给解了。说:
「不要不好意思,刚才说什么,我们接着还说什么。无非再说的立场不同了。刚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我说:
「对,刚才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刚才你睡觉之前,一直在教训我不该来找小麻子。你侄子现在遇到了困难。同性关系问题闹得我进退两难。本来在广场上我很主动,现在完全掉了个个儿;本来我们主张不给同性关系者家园,谁知孬舅后来又主张给他们家园,闹得我措手不及,把个贵族和毛驴也给闹掉了。这还不算,现在孬舅又把这个问题转交给了小麻子;我的身家性命,都在小麻子身上系着;谁知他刚才又睡着了。我现在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就差找根绳子上吊了。这种情况下,你还嘲笑我,人为地给我设障碍,说我不该找人,你这种说法等于,白白送给我一根上吊绳……」
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
「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的了,来时心里就犯踌躇,没想到你又来给我泼凉水。还举他爹他娘的例子吓唬我。怎么你就可以一月一次来剃头,混得风光无限,捣大粪时想着麦爹利,生活中凭空增加了一个期望和信心;你的发型,也就此流行开去,你也成了社会名人──你到底从里面捞到多少好处?怎么你一月一次,捞肥了还继续捞,一到我危难之时,想找一根救命的稻草倒就不成了呢?小麻子是你的私人专用品吗?你来得,别人就再也不许来了?一来就犯法和大逆不道了?这样的思想压力,你出于个人的私利强加给我们,到底道德不道德呢?我就不懂了。我们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你是一种什么思想境界,两相对照,不就昭然若揭了呢?出于对您的尊敬和爱护,我要正告您,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肉汤大家舀开喝,对你对大家,都好多着呢!」
六指吓了一跳。他对我由友好到激动的转变过程,缺乏思想准备。他毕竟只是一个剃头的,对世界的仓促变化和时代大转弯,还是缺乏应变能力。他的成名和这之后的牛气,看来有些盲目和虚张声势。面对我情绪的陡转,他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尴尬和尴尬引起的脸红。与我刚进大厅时对人不闻不理的情况判若两人。他到底原形毕露了。想发火,可又找不到发火的原因,我说的句句占理;也可能见识了我刚才流畅的口才和缜密的思路、智能和逻辑,有些望而生畏。脸红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观点,只好做出草鸡和认输的样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翘起六指,在头上搔痒。我终于心安理得地站到了制高点上,他心甘情愿地站到了下风,仰着脸看我。他低声下气地问: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终于把他的命运交给我安排了。但以我的修养论,我不是一个多么得理不让人的人。我就是不打落水狗。看着他可怜,我倒起了怜悯之心。这是我与大多数得意忘形人的区别。我的情绪又发生了变化和转弯。我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我答复他:
「你要做的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你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是轰动京城的红妓,转眼间嘴也瘪了,胸也塌了,皮肤也没有弹性了,于是就成了街头捡破烂的老太太了。世界就是这么循环往复的。瞎鹿还懂这个道理,你就不懂吗?所以,得帮人处且帮人。你现在不是给小麻子剃头吗?不是在他面前很红吗?他把头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在我这个同性关系和家园的事情上,对他的头施加影响。不要看他现在是一个大资产阶级,自认为是一个伟人,有时在一个事情的决断上,也并不是大起大落、大出大进的,伟人的性格,有时倒比我们常人更优柔寡断。在他心灵的天平上,有时影响他这样拍板而不是那样拍板的原因,往往就是一根头发丝似的因素。它是一缕微风,它是一股轻烟,它是枕边的一丝微语或软语,它是剃头时多拉下或少拉下的一根头发。我的叔,你的作用大得很吶。我不是批评过后又表扬你,只要你想帮侄子,你就能帮得上。帮不上我的人,我也不会这么苦口婆心地与他废话。我的要求并不高,你们吃肉,我连肉汤也不要求喝,给我喝一口你们要倒掉的泔水,行不行呢?虽然他现在大权在握,但在同性关系和家园问题上,我参与得比他还早呢,也算是开国元勋了,就算中间──像孬舅所说的那样,犯了一些错误,但你还是应向小麻子建议,对人不要一棒子打死。给个出路嘛。半米宽的小胡同,只要能侧着身过去,我就满足了。说我来求小麻子,其实我是来求你老叔,谁不知您老除了剃头之外,还是他半个秘书?秘书厉害还是首长厉害?不懂的人说是首长,咱们这些在上层和贵族圈子里混过一阵的人,都知道首长在秘书手里攥着呢!不是我恭维您,老叔,您现在是大权在握,您就是大资产阶级。刚才您做的梦并没有错,朦胧之中说话的口气,也很合身份。刚才倒是我犯了小肚鸡肠。您不用理我的小心眼,就这么坚持下去吧!您就用这种身份和自信去替我说话,去替我做工作,小麻子肯定会听您。他也得想想,他今后还剃头不剃头了呢?不是普天下除了您会剃这种头型,别人剃的他都不满意吗?这就是拿他的话题和把柄。他有求于您,就不由他不顺从。大资产阶级怎么了?大资产阶级也得听剃头匠的。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就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您小侄一把,关键时帮他一下,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您。做一件事,让两边都感激你,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剩下不多……我说了这么半天,何去何从,老叔,您现在就决定了吧!」
我一掌下去,用力和信任地拍在了六指肩膀上。这样一番话,又将六指恭维得高兴了。一个剃头匠,高兴起来一下也找不到北。他甚至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啧啧」点头说:
「说你这孩子出息了,我看得还真是一点都不错。你刚才一番话,也说得忒理解人了。故乡的一些小毛贼,在这一点上就显得特不懂事,说你再牛气,不还是一个剃头匠吗?他们只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知道剃头匠跟剃头匠的不同呢?他们只以为我在麻子身边,是一个下等使唤丫头,岂不知我在这麻府,也正经算一派呢!贤侄,你刚才一番话使我知道,天下有见识的人并没有死绝,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知音,你一下使我摆脱了片刻的孤独。我今后在捣粪的时候,一想起你的话,心里也增加不少温暖呢!冲着这个,今天我就帮你一把。不为别的,不单单是为了咱们的友谊和你刚才的一番话,而是为了让你看一看我六指的手段。帮你我也不是瞎帮。说是替人帮忙,帮起来是瞎帮,最后什么也没帮成,事情办成了一团糟,做事情只有冲动,没有手段,那还显示不出你六指叔的水平呢。放心,我想叫麻子办事,自有我的路子和渠道!」
这我倒有些不解。但六指刚才一番话,也使我认识到,六指也不是一般的六指,他也不可小觑,他也有他的水平呢!我说:
「老叔这番话我佩服得很,姜还是老的辣,做事情有手段、有谋略,早年有铺垫,现在好做人。小侄只是想知道,你的路子和渠道是什么?」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到了同流合污的程度,六指也跟我知心得无话不谈了。他将嘴凑到我的耳朵边,当然这时有些口臭,双方理解的笑也有些下作了,但这都是小节,双方都顾不得了。他神秘地对我挤着眼说:
「蛇。」
「蛇?」
他的回答使我又有些不解。我的不解的神色,使六指感到更加得意。他拉开架式向我解释说:
「他头上的蛇,不都是我放上去的吗?看你六指叔是剃头匠,其实它和杀猪匠一样,都是手拿刀子,职业离政治近;换言之,说你六叔首先不是一个剃头匠,而是一个政治家,说不定倒更准确呢。所以在把蛇往麻子头上放之前,我在蛇笼子和水缸里,已经把它们培植成自己的势力了。它们是我的亲信,是我的工具,是我的间谍和情报员。而它们在麻子身边,又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比它们离麻子的耳朵更近的了。连麻子和姐姐们做事时,姐姐们的喘息声,都没有蛇离他的耳朵更近。一般我不会直接跟麻子说什么,我剃头只管剃头;有什么我告诉蛇,让蛇在小麻子高兴的时候,再告诉小麻子,你说这是不是更高明呢?蛇整日在麻子的头上,掌握他的脑电图,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更能瞅准机会;你说我用的这个办法,到底成不成呢?这次你这个事情,我也照此办理,你说这事又能不能办成呢?……」
六指说着,我不禁兴奋得拍起了巴掌。这时我由衷地说:
「六指叔,有你的。我真心地佩服你。刚才我也低看了你,花马掉嘴说了那么一番,现在看,也是我心中肤浅、井底蛤蟆不知天外有天的表现。你就再一次地原谅我吧。你就照你说的途径和渠道去办吧,有你的毒蛇队伍在,再没有个事情不成的。这下我彻底放心了,把心彻底放回肚里了。有俺六指叔在,我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现在看来,并且可以这样理解,从您老的准备和我托您的这点事相比,我托的事还显得过小了一点,它使您的才华还不能得到尽情的发挥呢──您感到有点窝着,有点不舒服,有点牛刀小试,要说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这才是最大的对不起呢。六指叔,现在看您的了。您去给蛇做工作,我倒该像这屋子里的所有人一样,放心倒头睡一会了。就这样吧。我在睡梦之中,等着您胜利的消息。您事情说妥之后,不管我是否睡着了,都可以把我喊醒。这和我刚才喊醒您可不一样,您不要管我是朦胧或是清醒。这是地位使之然,也体现着我对您的尊敬。六指叔,再见!」
说完,我倒头就睡着了。躺在白地毯上。太劳累了,该歇一歇了。我把难题留给了该留的人。六指,你上了我的圈套,你去和蛇一起,把朦胧中的我给搭救起来吧。我甚至已经在梦中看见自己东山再起的种种情形。但就在这时,我似乎听到倒竖的瓶倒了,大地地震了,股市崩盘了,秘书长倒台了,天下大乱了,接着是「一二三」,姐姐们的一声吶喊,我和六指像当时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一样,被姐姐们、蛇、小麻子齐心协力给叉了出去。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他们什么时候醒的?六指的工作是怎么做的?蛇们都反叛了吗?工作做反了吗?托六指去做,还不如不托吗?等等等等,万种念头,千头万绪,都涌现到我的脑中。但明明白白的是,山风已经起了,我与六指,已经被叉到了山梁上。月光如水,山色如黛。我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六指已经明明白白地在那里哭上了。我万念俱灰,六指边哭边埋怨我:
「都怪你,使我也到了像你这种地步。我过去有一句座右铭,说不帮人就不帮人,帮人没有好下场。看看,现在应了这句话了吧?我早就告诉你,伟人正在睡觉的时候,不要去叫醒他。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去叫,非要托我;我一时激动,为了逞能,就上了你的当。蛇本来是我的好朋友,可我忘记了它也在睡觉。睡意朦胧中,它哪里还认得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呢?它以为是一个生人对它的挑衅。它一发怒,就影响了麻子的脑电图;睡意朦胧中的麻子,哪里容忍得了这个?一声断喝:『叉出去!』睡意朦胧中的姐姐们,可不就把我们给叉了出去?现在到了山梁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让我怎么办?为了你的起落,让我落到这步田地,你说我冤枉不冤枉?闹了半天,我倒成了你的殉葬品!你个挨千刀的,你个小狗日的!这个事情的后果,你想到过吗?你倒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呢?我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哪!这事情传出去,一个艺术大腕,一个世界上知名的理发师,突然一天,被人叉了出去,这不是各报明天头版头条的新闻吗?世界上这么传开,我今后还怎么活?我还有脸再到丽丽玛莲大酒店给人理发吗?我的艺术,我的蛇,我的屎克螂,今后还怎么发展?小子,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千古罪人,你是万恶不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决饶不了你!你包赔我的损失,你包赔我不可复得的世界!……」
六指叫骂着,像疯狗一样向我扑来,打我,踢我,撕我,拽我,掐我,咬我,最后失了主张,又像亲人一样同病相怜地抱我,亲我,舔我,揉我……我泪流满面,一动不动。我也恨哪。恨不是恨别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恨别的,而是恨自己的眼睛。以前就有预感,遇事不能找六指这样的人;六指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剃头匠,一个笨嘴葫芦,动不动就像吞了热薯的黄狗,吞吞不进去,吐吐不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这些德性和历史,不都清清楚楚像明镜一样在心里存着吗?怎么一到事情上,就饥不择食,慌不择路,最后又投到了本不该投靠的怀抱,犯了一个历史性错误呢?事情不交给他办,也许还好些;事情一交给他办,就到了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事情不托六指,我现在还在丽丽玛莲大酒店里呆着,麻子和姐姐们还在那里睡觉,虽然前途未卜,但总能挨一会儿是一会儿,希望还没断绝,一切还可以再说;我刚进门时,小麻子对我还很和蔼,还把他的姐姐们推荐给我。现在到了山梁上,一切都没了退步和可盘垣和回旋的余地,这可让我怎么办呢?这一切怪谁呢?六指,你怎么就这么笨?你把我现在置身于何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我今后可怎么活?但我一声不响,脸上,身上到处被六指抓得挂彩,任头上的血脓顺着眼泪往下流。好你个六指,我恨你不得,只有看着你可怜。你再打我,将你的愤怒和无能发泄到我身上,我都是不抵抗主义。这就是我最大的愤怒和抗议。我是甘地和托尔斯泰,我可以逃避和道歉,但我决不还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相互埋怨,只会使双方变成小丑和猴子。我刚才已经上了你一次当,我还能继续把错误犯下去吗?六指打骂亲舔了半天,见我一动不动,像一个模型和木头人,我没什么,他倒害怕了,倒退两步,呆呆地看我,看一个血人。半天才楞楞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泪又一次流了出来。我真诚地说:「六指叔,你说的都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是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资格说了。」
六指见我这么说,一下又有些感动,又上来抱住我。他把我道歉所包含的无限仇恨和无言的愤怒,又一次当成了对他的亲切。这样智力的人,怎么竟跟他共起事来了呢?他仍在那里抚摸着我问:
「我刚才打疼你了吗?我是没有退路了,你今后准备怎么办呢?」
我仍木木地答:「我想马上找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吊!」
这次我说的是真话。我又一次马上泪流满面。亲爱的,我的亲人和仇人,我所爱过的爱人和情人,六指,为了眼睛的错误,再见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上吊。冬天的雪,寒冷的土地,马上就要覆盖到我身上了。
卷一05冯·大美眼与我.1
我与俺孬妗冯·大美眼,同坐在她的私人小专机上。这个小专机,不是一般的小专机。别的小专机外表像个巨无霸,内里分了许多房间,每个房间有不同的装修、粉刷、布置和摆设。有的摆成宫殿型;有的摆成卧室型;有的摆成监牢型;有的摆成马厩型,扔得一地稻草。根据各人的不同特点、爱好、当时的情景给予他当时的情绪,选择不同的房间做事。喜爱高贵和光明正大气氛的,就选宫殿;喜爱温柔和幽闭气氛的,就选卧室;喜欢被虐,就选监牢,墙上挂着马鞭和前人溅上的胡涂乱抹的血痕;喜欢返朴归真和打麦场──一下就想起了故乡的炊烟和村里的少女,房间的少女却又比村里的少女干净漂亮许多,细白的嫩肉暴露在衣服之外;但又是乡村少女打扮,一根乌黑的大辫子垂到屁股蛋上,一对大大的毛毛眼在对你眨巴;事情一举两得,就选马厩……就好象马桶之上往往是许多文人读书的地方一样,大家把路途当成了另一个家另一个丽丽玛莲饭店或是比家比玛莲饭店还开心的流动的人生驿站。人生处处不能马虎呀。我常常见一些老贵族在回忆录上这么说。这句话表面看没什么,但我还是读出了它的深刻含义。专机上是这样,专列上也是这样。据说冯·大美眼的丈夫、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俺孬舅就爱在专列上做事。火车轮子「嘁嘁咔咔」响,俺孬舅的情绪就激活了。他与其它贵族不同的是,他对做事的对象和环境并不挑剔,碰到哪个是哪个,碰到哪间是哪间。世界上不就讲一个随意吗?可见俺舅的心理素质和对外在关系的态度。处处讲究,累不累呀?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内心的虚弱。而且俺舅还不喜欢过于熟悉的人,对已经和他做过事的人,他丢爪就忘,觉得再没有新鲜感;三千宠爱在一身,秘书长对谁动过真情呢?于是惹来一片闲话。已经和他做过事的姐姐,事情在前,倒对秘书长没有什么,看着他是秘书长,不就是做一回事情吗?在那里闲着也是闲着,同时闲着也不证明就高贵到哪里去,于是跟他做了──还对孬舅的粗糙和对环境的不在意有些埋怨呢;谁知孬舅身上,对女人却有一种天生的奇趣,别看孬舅身上黑得像黑泥鳅,屁股上还有许多杂毛和疥子,有的疥子还在流黄水,看着没得恶心,但孬舅一上身,一动作,下边的姐姐,立即浑身瘫软,灵魂颤栗,痛苦中有着欢乐,身子不知飘飞到何处。事情完了,环境忘了──这个时候环境还重要吗?事情的本质却记在了心中。但她没有想到,秘书长却已经把这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姐姐们心里这个怨恨。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个冤家。大家都在用东方式的歹毒,表达着她们深刻的爱慕和思念;她们身在大田、大堂、咖啡屋的柜台后,心里却想着平原上奔驰的列车。这个忘恩负义的。但这只能说明她们对俺孬舅的历史不太了解。俺孬舅过去是个杀猪的屠夫,一个生命,一刀下去,转眼也就忘了,何况这是在流动的节日和飞奔的火车上办了一个女人呢。可话又说回来,说他老人家不在意女人,他也是老头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平常的女人他办了也就办了,怎么一到冯·大美眼面前,他就草鸡软蛋了呢?后院起火,在那里闹同性关系甚至还要家园,他怎么就束手无策因而就束手就擒了呢?当然,这不是在列车上。一到列车上,孬舅就还原成三国时的英雄模样。视人如草芥。这里没有冯·大美眼。「嘁嘁咔咔」的轮子声一响,他的情绪就来了。拉一个顺眼的女服务员,随意到一个堆满稻草的包间里──从这点随意看,他倒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和习惯,拉下双方的裤子,就把事情不慌不忙地做上了。立刻,包间里就传出急促的喘息声和呻吟声。又一个牺牲品和痛苦的相思者,就这样出现了。很少有跟他在一起能达到三次以上的。当然,这并不是说秘书长在专列上就不工作和办公了。这事的做与不做,并不影响办公。事情一完,孬舅提起裤子就走,头上还沾着几根稻草。姐姐在那里情绪还没完,他不管;姐姐的一只裤腿还在脚脖那褪着,他也不管。他有时喝醉酒,还振振有词地说:男人只管脱裤子,并不管穿裤子呀。这就有些肤浅了。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肤浅也有肤浅的好处,它不影响办公。出了包间,孬舅往往洗都不洗,就到他的办公间去处理公务了。他的秘书还往往劝他:
「秘书长,事情刚完,按照惯例,洗一洗吧。车上又不是没水,洗澡间滚烫的水在等着你呢!做事是在稻草上,但并不说明这就是打谷场。这是您的专列,秘书长!不然来回给您送文件,您身上老有一股男女混合的味,让人心里多么地不安静。」
秘书长这时往往大怒:
「丢你妈的,洗什么洗,刚才就是最好的洗。你讨厌这种味道,我喜欢这种味道,你觉得有这种味道不好办公,我觉得有这种味道才好进入情绪,咱们俩应该以谁为主,谁是秘书,谁是秘书长,我倒是不明白了!当年我们在迁徙路上,是一个什么情形,你知道吗?……」
接着,农民本性不改,就开始给人忆苦思甜。秘书赶忙捂着耳朵逃跑了。有一阵孬舅的秘书是当年俺村的小路。过去在村庄里,小路曾给几任村长当过村丁。他的一个日常习惯,是手拿一个铁皮喇叭和手提一个铜锣,好随时召集村民们开会。到了21世纪的专列上,他仍拿着铁皮喇叭和铜锣。他也这么劝过秘书长及时去洗澡。他倒是没有挨秘书长骂。到底是乡亲吶。秘书长这时正好也空闲,夺过小路手中的锣,「当」地敲了一下,把小路吓了一跳。接着秘书长笑了,抓住小路的手,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要与他促膝谈心。小路这才知道秘书长是开玩笑,强笑着,心魂不定地坐在了孬舅身边。孬舅说:
「你以为我不想洗?谁也知道事情过后,洗一洗躺那舒坦,恢复疲劳;事情已经过了,还留这个味道干什么?事情没干之前,个个像仰天嘶叫的儿马,闻着这个味就前蹄奋起;事情已经过了,留着这个味就没得让人恶心;就好象咱故乡的人喝酒一样,没喝之前,酒香菜香,把酒问青天,对影成三人,屁股后再站一个穿红旗袍叉子开到大腿根的姐姐,心里那个激动和畅快;真到酒喝多了,喝醉了。把喝下去的酒和菜又吐了出来,这时再蹲在大酒店外面那一滩污秽面前去闻那已经发酵又没发好的酒菜的味道,怎么样呢?男女之间,也是这个道理。喝醉了酒,吐完酒菜,最好的办法是赶紧漱口,清仓,把过去的味道打扫干净;干完事呢?最好的办法是赶紧洗澡,清除双方混淆的味道,以给下次做事,留一个好印象。我不想跟一个姐姐做完事情,赶快洗一下,给下次留一个想头?固定住一个姐姐长期做下去,也利于防止爱滋病;这些好处我不知道吗?做一个换一个,让姐姐们伤心,让社会有舆论,这些利害我不清楚,我的智商和情商还足以当这个秘书长吗?但是不行啊,同志,我不能洗,这是世界上在这一点上误解我的根本原因。姐姐们说我忘恩负义,我只好默认,这总比让世界上知道我是因为事后不能洗屁股要冠冕堂皇得多吧?我为什么不能洗屁股?我身边的人也弄不清原因,以为我是农民习气,我只好默认,这总比让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更对我有利吧。看看,小路,这里面有多少层次的误会,这里面有我多少难以名状的委屈。今天我如果不是遇到你,我向谁诉说呢?世界就是这样向前发展的吗?发展就靠这些误会、委屈和不管不问的合力吗?谁关心过你内心深处的感情的细微变化呢?你内心冒出来的水花和爆出来的火花,就如同落到雨后稀泥里的缤纷的花朵,在树上你是花朵,在心里你是智能,真到稀泥里,历史就如同儿马们拉的犁耙,从稀泥上倏然而过,花朵就被犁耙搅在稀泥里成了一团泥浆,哪里还分得出什么头绪、智能和曾经青春一样的花朵呢?但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这样粗鲁和毛糙,来不及跟你有半点认真。我是秘书长,大处着眼得多了,所以我不对历史做任何空洞无力的想象、抱怨和责备。我微笑着对世界,就这么干下去;我不说我的委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在我刘老孬面前有什么委屈。扯谈,大家彼此,你不要动你的小心眼了!这就是我对世界的态度,这就是我对姐姐们的态度。今天如果不是你小路,如果不是我的乡亲,我不会对你推心置腹地说这些。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对前几任秘书说过吗?干什么呀,说管什么用哪?秘书长解决不了的问题,秘书就解决得了吗?我憋在肚里不说。现在我对你的感情,已经超出了秘书长和秘书的范畴,我是拿你当亲人待呀;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亲人,我现在不说,更待何时?那么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干完事不洗澡的根本原因。这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不是别的,就在我的屁股!……」
说着,像西方人撒尿一样,一下将裤子褪到了腿窝──不像中国人,在裤前开个小叉,一撒尿拉开拉链在那里掏呀掏的,让人不知道在那里掏什么,孬舅这点中国人说庄重是庄重、说更淫荡也是更淫荡的毛病倒是给克服掉了,非常利索和自信地把裤子褪到腿窝里,调转身,露出屁股让小路看。将小路又吓了一跳。锣又「当」地响了一声。孬舅在讲话的时候,小路一直在用他的手搔头,小路与他爹老路一样,头发与眉毛连着,孬舅说的话,他大半听不懂;但正因为听不懂,他一句对答的话和提问的话都说不出来。正因为他无话,孬舅就把他当作了一个知音,以为他听懂了自己的话;孬舅就讨厌那些在世界上插嘴插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和男人。一句话说不得,这人了得,把聪明都留在了肚里;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人,才唯恐别人不知自己的聪明,在那里指手划脚,谈天说地。小路不是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个没嘴葫芦,这个好,有涵养,孬舅才把他调来当秘书,才把心里话告诉他,把裤子褪到腿窝让他看屁股。不是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秘书长的屁股的。就是那些被秘书长做得服服贴贴的姐姐们,也是一场事做下来,只能体会秘书长的前面,看不到他的后面。秘书长拉过毯子就盖到自己身上睡去了,并不去卫生间冲澡,你怎么能看到他背对着你的屁股呢?小路不看秘书长的屁股还罢,一看秘书长的屁股,不路不禁有些伤心了,也彻底理解秘书长了。当然也彻底明白这个世界了。原来就是这样一个屁股,在那里统治着我们的世界呢?秘书长的屁股哪里还能叫屁股呢?那简直就是一个马蜂窝。疥子、疖子、脓疮、黑斑、痦子、疣子、还有些梅花斑点和病变,上上下下,如同孬舅对世界的委屈一样,层次不分地布满了那个屁股。孬舅,我们看你是在万人之前,在万人丛中,在掌声和鲜花之上,在专机和专列之上,没想到你在人之后,还受着这么大的委屈。俺的舅,你受委屈了。别人不心疼,做外甥的还心疼呢。我要再不把这部作品写好,把你写好,我对得起谁呢?我知道,小路也是一个善良的人,看到这里,眼里不禁落下泪来。孬舅问他:
「我这样的屁股,事后还能去洗吗?」
小路摇头:
「不能。这样去洗澡,打上肥皂,还不把人给蛰死!就是不打肥皂,洗发液的水流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秘书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知不为错,知道再不能犯错。从今往后,你事毕之后,我再不像你以前的秘书一样,催着你洗澡,这哪里是爱护秘书长,这哪里是讲卫生,这简直是以讲卫生的名义,谋害秘书长!」
孬舅点头。又感叹:
「乡亲到底是乡亲哪,到底是一块从民国打出来的!小路,从今往后,你不存在失业问题了!」
小路心中一阵激动。他一激动,问题就出来了。他猝不及防地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秘书长,你屁股是这样,姐姐们你可以这样,那和孬妗冯·大美眼在一起时,怎么把你的屁股给藏起来呢?我虽然只是一个打锣通知开会的,但在故乡之时,也和贾府的傻大姐好过几个月。昆虫蠓蠓都知道男欢女爱,我们地位虽然低下,但比一个蠓蠓还要强些;所以我们之间的那点让人见笑的小把戏,还请秘书长和你们贵族不要见怪。你要见怪,我就不接着往下说了;你要原谅和理解我,我就把这作为一个例子比给你,让你从我们这些市井小民身上,得到一些启发,用到你秘书长的工作上和生活上。你介意不介意?」
秘书长忙说:「我不介意,故乡我没有呆过?你接着说下去!」
小路说:
「通过我与傻大姐,我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世上只有情人好。一个馍馍,上集带回半根驴线,就可以把傻大姐哄到麦秸垛里,正儿八经你死我活地舒坦一会。情人间说穿了,就是个干事,这是多么纯真和单纯因而也是美好的感情,古时候许多文人墨客爱和妓女在一起或者说妓院千年不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就是这个纯真和单纯。你刚才所说的和姐姐们的种种经历,我都意会得到。干完就完,没有负担,世界显得多么一身轻。同时一次两次,干完就完,也让她见不着咱的屁股。至于她产生了种种悱恻、缠绵和哀怨,说你过后就忘,不够意思,那是她的事情,和我们并不相干。但和太太在一起就不行了。有一位伟人曾经说过,老婆就是马合烟,你讨厌它的味道,可又离不开它。我们就是这么一群迷了路转不出圈圈的孩子。她再讨厌,你奈何不了她。世界上出现这种情况,也让人哭笑不得因而也只好一笑了之。你的屁股可以瞒过情人,可怎么去瞒老婆呢?我一回到家里,喂猪喂鸭,刷尿盆子,她及早抢着躺在被窝里指挥我。我在她的面前转来转去,怎么可能只是前面对着她而没有屁股对着她的时候呢?万一忘了,转身时屁股对着了她,让她发现了这样一个屁股,事情不就大发了吗?我连一个乡下喂猪的老婆都对付不了,你在这么一个世界名模面前,又是怎么隐瞒和欺骗她呢?我倒想知道知道!」
秘书长长叹一声:
「小路小路,我原来只觉得你没文化,让你来当秘书,谁知你心里并不傻。世上还没人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历史就这么向前发展着,倒把我的这个问题给忽略了。秘书长怎么了?秘书长看着被你们重视,其实也有许多被你们忽略因此也就是被你们更加践踏的角落和旮旯。这个问题,倒是最终被一个打锣的小路给提了出来──不管怎么说,对于大多数自以为聪明的人来说,总是一个悲哀。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了,世上的这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就只好向世人揭穿了。我就样一个屁股,还能怎么着?我比任何人高明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像一个人秃顶之后,为了掩盖事情真相,用一个头套戴上,用以欺骗世界和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这个世界还不够虚假吗?我们却从来不考虑在它的真实性上增加些什么,却一窝蜂地跑向了虚假。虚假就这么美好吗?虚心就是这么好的一个美德吗?我的屁股也不例外,人们需要我虚假,你孬妗冯·大美眼需要虚假,我怎么办?我现在和在故乡和三国、大清王朝和民国不一样,我是一个公众人物了,我只好从善如流。我现在每天扒开眵模糊眼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世人安装我的假屁股。就好象世界上一些年纪已大还没有死掉的大人物大政治家大资产阶级,每天起来颤颤巍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屁股底下偷偷摸摸地垫尿不湿一样。我们看他们对我们讲话和向我们招手,我们怎么能想到他们屁股底下垫着尿不湿呢?我的假屁股也是这样。你们只知道我是秘书长,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假屁股呢?历史就是被尿不湿和假屁股给统治着,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但这是事实!」
孬舅严肃地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小路,说出了这一点。接着,孬舅现身说法,从地毯下边抽出一个假屁股,轻车熟路,一下就毫不错位地安装在自己的屁股上;接着扭转身来,又将屁股掉向小路。这时展现在小路面前的,就和刚才的屁股大不一样了。光滑,柔软,柔韧,在血色,有弹性,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一根杂毛也没有,在那里充满性感地颤呀颤。小路看了,也马上忘记刚才的乱七八糟的屁股,禁不住对这个屁股赞叹道:「我的妈,多好的屁股呀!」
又说: 「要不你能把冯·大美眼搞到手,任何女人见到这样的屁股,也不会不动心呀!」
这时孬舅说:「这就是你们要求和欢呼的屁股──当然,你们把你们的欢乐和满足,建立在我一个人的痛苦和反省之中,你说说,你们这样做就道德吗?」
小路又迷了向,抓着头在那里搔,也觉得大家做得不对。世界上都在欢呼,惟留一个人在那里知道真相痛苦,在日常的生活中,在日日夜夜里,孬舅是多么孤独和有苦难言呀。高处不胜寒。伟人的孤独──过去小路也常常附庸风雅地跟别人这么说,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不在孬舅身边,还不会知道世界上这个最深刻又最简单的道理。但知道了以后就不欢呼了吗?我不喜欢那个流着疮脓的真屁股,那太残酷了;我喜欢这个富于弹性的假屁股。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丑恶,鲜花和美酒,粪便和垃圾,我到底要什么?我愿意站在人民一边,我不愿意与真相和残酷、孤独和痛苦在一起。小路自知道世界和屁股的真相之后,到底以前是村中一个打锣的,他开始对世界的真相忍受不了。事情对他的刺激太大。就好象一个人落魄时提着一只鸡在它头上插一根草标呆呆地站在集市上出卖──家里的老婆还等米下锅──没有什么,当他突然知道自己中了举可以不卖鸡了反倒一下承受不住疯了一样,从此路秘书一见到秘书长,浑身就发抖,就发烧,渐渐有了生理反应,恶心,头痛,最后发展得,不但见了秘书长是这样,见了秘书长圈子的人也不行;只要是贵族圈子的人,一见就发烧,就有生理反应;他自己想这样吗?不想。他努力想克服自己,但物极必反,越克服越有反应;渐渐不但见了人是这样,见了贵族的东西也不行,专机、专列,都有反应。这就不行了,这就没法在贵族圈子服务和在秘书长身边当秘书了。小路只好背起自己的小包袱,忍痛告别了孬舅,回到了自己和我们的故乡。临走之时,秘书长拉着他大哭一场。说: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我过去不信,现在信了。小路,是我害了你。你虽然比我们资历浅些,但你也经历过民国,我不知道你这经过民国的人,心理竟是那么脆弱?我当时也就是掉着屁股跟你闹着玩玩的,谁知你竟认了真呢!我都不认真,丢爪就忘,过后该说说,该笑笑,谁知你一个事不关已的人,竟然痴了心。你现在只知道一个假屁股和尿不湿,你就这么着,你可知世界上比这更假更了不得的事情,在贵族圈子里还多着呢!你要这么认真下去,那还了得!为了不让你心理崩溃和进疯人院,你还是走的好,你在这贵族圈子,再无法呆下去了。你虽然是我秘书长几任秘书中最好的秘书,但我也不敢留你了。我要再留你,就不是对你好,而是像别的秘书劝我洗澡一样,是在谋害人了。小路,你走吧。我不会忘记你的。我对你要求并不高,以后在我死了以后,能经常到我坟上来看一看,我就满足了,也不枉我们共事一场。」
说完,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失声。像两个同性关系者。让许多人感动。这是俺村的小路在秘书长跟前当秘书的短暂经历。最后在我的故乡被人们传为笑谈。在秘书长身边,小路崩溃了;离开秘书长,小路倒英雄了。常一个人在村里花花绿绿的猪狗中走,走着走着踏上了猪粪或狗屎,还不觉得,在那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
「操他个妈,一个假屁股,把我吓了回来。回来才知道回来的不应该。回来才知道回来跟以前不一样。天还是原来的天,地还是原来的地,人还是原来的人,猪狗还是原来的猪狗,但既然我已非我于是你也就是非你了。我以前只说贵族有虚假,在村里呆了一段才明白,贵族有虚假,难道民间就没有虚假和假屁股了吗?
于是觉得自己豁然开朗,已经弄通了这个世界。觉得自己的心理疾病已经痊愈了。然后每天的工作,就是给远在天边的秘书长写信,说自己的病好了,可以归队了。以后再也不怕假屁股和尿不湿了。让他回来吧,已经归回故乡的游子。但他的这些信,都被秘书长的新秘书给扣压了。就是不扣压,秘书长也不会让他归队了。秘书长就是这个脾气,做过的事情,不管是对是错,就再不反悔。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没有这一点,人家也做不了秘书长。这就苦了小路。一天一封信,永远再写不完。一开始小路还有些着急,天天还到打麦场上去等邮递员,就好象当年瞎鹿等小麻子阵亡的消息一样,他还在等秘书长重新召他归回的通知书。但这个通知书总也不来。小路失望了。小路伤心了。小路哭了。但很快小路也就习惯了。通知书尽管不来,但给秘书长的信每天照写不误。渐渐他的情绪转移了。心底也清澈了。品质也高尚了。他得道了。他似乎只是为了写信而写信。只管耕耘,不问收获,不管怎么说,总是一个高尚的精神境界吧?人们在嘲笑小路,这是嘲笑小路吗?这是嘲笑你们自己。当然,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结果的事情。瓦碴撂得再高,总有落地的时候。事情到了最后,小路还是与秘书长会合了,那是在秘书长下台之后。这时下台的孬舅,听到小路日日夜夜写信的情形,大为感动,又找到小路,抱着他大哭一场。小路这时才感到有些委屈,哭得哽哽咽咽地说: 「现在我给你当秘书,你还要吗?」
孬舅颤着身子说:「要,要,当然要!」
小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别说是假屁股,尿不湿,就他是假头,假日子,我也一点不怵!」
这时孬舅倒提醒他:
「你不要忘了,你孬舅现在不是秘书长了。你就是想看假头假屁股,你到哪里去看呢?你以后看到的就全是真的了。假的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给你光留下真的了?丑恶都被人家全占去了,可不就给你光留下善良了?就连我的屁股,现在也反假成真了。秘书长已经不当了,老婆也没了,还要假的干什么?我让你看,我现在就让你看。」
说着,在村头的粪堆旁,孬舅脱下裤子(一下褪到腿窝的西方习惯倒没改掉),掉转屁股,让他的秘书小路看。果然,他的屁股已经反假成真。光滑柔软富于弹性和性感的假屁股不见了,面对他的脸的,竟是那个流着脓疮的马蜂窝。小路在故乡日日夜夜所想念的,都是那光滑美丽的假屁股,现在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人,面对他露出的,竟是这么真实和丑陋的真家伙,他哪里受得了这个?于是一下又晕了过去,再一次精神崩溃。弄得众人赶紧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去抢救,医疗费记到孬舅头上,弄得已经落魄的孬舅心里更加不痛快,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但孬舅当秘书长时,他的专机和专列,老人家爱在移动的工具上,干些移动的事情,却是真的,这也暂且不论,我们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单说我正在俺孬妗冯·大美眼的专机上,俺孬妗专机上的摆设,怎样与别人不同,我们在上面怎么生活,让你们看个明白,也就罢了。
俺孬妗的私人专机,平稳地飞行在蓝天白云之间。啊,白云,蓝天,看到你们,由不得我心中又一次激动。本来我是要在你们之下上吊的,我的灵魂是要飞舞和穿行在你们中间的,但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在危难的关头,命运再一次向我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绝处逢生,悬崖之上,有人替我勒马,我还怕什么呢?我又是堂堂的我,生活在天与地、白云和蓝天之间。几天前的我,失魂落魄,和理发师六指一起,被小麻子撮出了丽丽玛莲的大堂,撮到了一线山梁上。我们被历史和大资产阶级拋弃了。历史屡屡证明,被伟人拋弃的人物,似乎除了自杀,也没有更好的出路。自杀的人,都带有一丝光彩。苟且偷生的人,都成为历史的狗屎堆。对于自杀或是苟且活着,我和六指在山梁上有一场讨论。六指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除了在那里埋怨我,抓我挠我,给我脸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到相互同情,同病相怜,似乎也再找不出别的境界了。原来我们的大腕,我们的大师,费加罗的婚礼和塞尔维亚的理发师,原形毕露,水落石出,竟是这么一个东西。真让人失望啊。我们在世界上还指望什么呢?可想而知的是,六指不自杀。他不同意自杀。原形毕露之后,他还原成村里人的模样,过去大师的样子弃之如敝屣,这倒也够潇洒的。他收起了挺挺的胸膛,舒服地佝起了大虾的腰,甚至掏出一支在丽丽玛莲大酒店偷拿的烟卷,长长地吸了一口,又长长地吐了出来;这时露出了一个挑剃头担子走街串巷的无奈和无赖、碰上头就剃、碰不上头就两个膀子抬着自己的头往前走的听天由命的状态,跟我说:
「这样也好,从某一方面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当贵族和大师,也有受不清的洋罪和拿不完的姿态呢。收起贵族的胸膛,佝起咱理发匠的腰,一下如同回到了故乡和母亲的子宫,也有说不清的舒服呢!现在反正一切都丢了,怎么说也无所谓了,我才告诉你,去白地毯可以喝麦爹利,但捣大粪也可以喝老白干嘛!一定就是喝麦爹利好,我看不见得,关键还是在人。咱打小也不是贵族出身,一开始就是大粪堆里出来的,我们不就有资格说这样一句垫底和对这世界以不变应万变的话了吗?那就是:『大不了我再回去捣大粪!』一下就把世界对我们的要挟和别人、敌人、盼望着你倒霉他好幸灾乐祸的亲人和朋友的嘴给堵上了。活人活个什么呢?是活个面子,还是活个自在和舒坦呢?还是活个心情。就照我的心情,还是当走街串巷的自由职业者比较合适。跟贵族们在一起,日子不是人过的。理发也好,盘蛇装屎克螂也好,和贵族和贵族们豢养的姐姐们说话也好,处处都提着个心,一天两天做客还可以,这成了大师,成了他们中间一员,操,如果不是今天解放了我,长此以往,我也活不了几天了。说不定那时我倒要上吊了。今天对于我也是一个解脱的机会。当然,过去捣大粪时,我在想着白地毯和麦爹利,但企盼的同时,你们知不知道这也是一种恐惧呢?你们这些渣滓和毛毛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对我的误解,虽然出于对我羡慕和嫉妒的好意,但你们也害我不浅呢。说到底,这次并不是麻子解雇和撮出了我,把我弄到了不前不后的山梁上,藏在背后的真正凶手,其实就是你们。当然,话又说回来,凶手是你们,现在解放我的也是你们。我恨你们,又爱你们,我想枪毙你们,又想高呼一声『人民万岁』;这时要有记者采访我,问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就会对他们说,由我的不幸想到了人民的不幸和伟大,是我此时的感觉。感谢你们哪,天下的贵族和非贵族们,从今往后,我就自由了。这是我在山梁上,和你一个小文人,彼此不同的心理。从根本上说,你是依附性的工作,一篇文字,离了贵族就不能活,你们是主导下的文字和工作;现在被贵族拋弃,想自杀,我不觉得意外,我倒觉得合情合理。我就不同了。你一定要明白,我们虽然都是艺人,但艺人和艺人之间,还是有短暂艺术和长期艺术,短命和长生,低下和高雅,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区别的。我的艺术和你的短暂艺术不同,我的艺术没有阶段性,也没有阶级性,所以我的艺术是生生不灭,是长生不老,因为任何情况下,任何社会阶段,任何人,你贵族也好,你人民也好,都得理发剃头不是?只要人的头发在长,我的艺术就死不了。是不是这个道理?(见我傻猫似地点了点头,六指也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可以自杀,自杀是你唯一的出路,但我就不同了。贵族的『一头鸡毛』不让理,我去人民中间理板寸还不行吗?什么是我们艺术工作者创作和灵感产生的源泉呢?就是沸腾的火热的如火如荼的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我现在脱离了贵族而回到了人民和源泉之中,说不定倒是我将要创造出一种新的头型的开始呢。你们这样做,说不定倒是成全了我呢。我不准备自杀。我还告诉你,不自杀并不是我怕自杀,而是社会不允许,历史不允许,艺术不允许,人民不答应。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听明白了吗?……」
卷一05冯·大美眼与我.2
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六指又说:
「我还要告诉你,你要自杀,也不要临死时来一浑的,让人说不清楚。你自杀可以,但不要现在自杀,因为现在我在你跟前,你要在我跟前自杀,你死了,我活着,白让我说不清楚。公安部门验尸时会说,这到底是自杀呢,还是他杀呢?如果万一碰上一浑头警官,不排除他杀,考虑到当时在场的就我自己,我可脱不了这血海般的干系。我的工作很忙,故乡有许多头在等着我去处理,我可没功夫去跟你扯这些官司!现在说我们是好朋友也有些夸张,但我们毕竟也共处过一段时间,我还帮过你的忙,虽然弄巧成拙,没有办成,但我自己也受到了连累不是?现在我问你,你自杀准备采取什么形式?」
我老实地答:「上吊!」
六指说:「那好,你先准备绳子,我呢,马上就走,等我走出20里开外,你爱干什么,一概与我无碍!」
说完,背起褡裢,一溜烟去了;转眼之间,过了山梁,不见背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山梁上。竹梢蕉叶,秋雨沥漓,清寒透幕。我不禁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我哽咽着往一棵苦楝树上搭我的裤腰带而惊起几只乌鸦也惊醒了它们的好梦因此不满意地嘟囔着飞走时,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汉和硬汉的直挺挺其实很虚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绳套时,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哨声,吶喊声,接着驴蹄得得,灯笼火把,映红了天边。再接着,一架私人直升飞机开始在天上盘旋,一个大喇叭,在飞机上高喊:「贤弟,慢些自戕,我来也!」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块玩尿泥的好伙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来了。月出惊山鸟。小麻子穿著大马靴,趁着银色的月光,从飞机耷拉下的软梯上走下来,笑哈哈地来到我面前。来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将搭在楝树上我的裤腰带给斩断了。这时地面上打着灯笼火把的姐姐们也赶到了。一个个蜂腰削肩,气喘吁吁,头上冒着蒸气和香汗。看到人来了,我也来劲了,来气节了,双手扒着楝树枝,双脚悬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们都上来抱紧我的身子劝我,小麻子也说:「别这样,别这样,下来下来,有什么事情下来再说!」
我更加不下来,踢腾着双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说:「好在我也是个写字的大腕,就这么被人撮了出去,我已无脸活在世上!」
又说:「姐姐们,无论是谁,给我递上来一个腰带或汗巾子!」
姐姐们仍在那里笑着耐心劝我,说些个人、家庭、民族、国家的从小到大的道理。一个小姐姐说:
「你死倒没什么,我们劝你也不是为了你,只是你写得那么好的书,从此以后就要绝迹,让万千的读者,心里多么不受用。你从此留下的空白,我们很快就会感到。你想上吊,作为一个人,当然有这个权力,你不能选择生,但你可以选择死。但你的死和我们的死还是有些不同,我们的死就是行院红颜,一张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决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将意味着什么吗?
我在树上问:「意味着什么?」
小姐姐:「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听了心里好生受用。我竟没想到一个死,还可以作为资本,捞回来这么多评价。我一生奋斗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这么一个评价。现在不用奋斗了,用一个上吊,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那我以前不是一个傻瓜吗?怎么早没有发现这条通往光辉顶点的小路和快捷方式呢?在通往光辉顶点的攀登上并不是没有快捷方式,上吊就可以嘛。我接着还想听一些这样对我一生评价的话。这可以当作盖棺论定,也可以供报纸发表。但是不能了,我的好伙伴小麻子发火了。姐姐们说话我不怕,小麻子发火我却怕。因为他说:
「孩儿们,都别那么多废话了。我从小跟他在一起,他的那点德性我还不知道?已经散发得够了。小刘儿,你说你下来不下来?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下来,就马上给我下来,把你的裤腰带给我系上;你要不下来,我就真成全了你,让你上吊;你就是不想上吊,我也要用我的裤腰带勒死你,让你对得起那些评价。到底怎么样,你说!」
小麻子说着,真去解自己的裤腰带。我只好见好就收,赶忙从楝树上跳下来。因为我知道小麻子的脾气,不敢跟他拉硬弓,跟他拉硬弓,他就真上来勒你;活了这么大,为了一个评价和主义,还真能让他给勒死不成?我一边往下跳一边给自己找面子和台阶说:「我这可是看麻子的面子!」
麻子收回腰带,一边系腰,一边笑着说:「我都知道了。」
看我脸上讪讪的,一时还转不过来,于是安慰我:
「老弟,刚才我们在山寨喝酒没喝够,咱们哥俩儿,就在这山梁上,再喝上一场吧。对酒当歌,对月当酒,人生这样的机会不多呀。喝完酒,再在这里开个篝火晚会,你觉得怎么样?」
主意当然是个好主意。但看着姐姐们开酒,我心里仍是闷闷不乐。因为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呀。我还是一个被撮出去没有活路和饭辙的人,你这里美女如云,我和你在一起欢乐个什么呢?何况我的失业和失势,就是你造成的;喝酒和篝火晚会固然好,但我这样跟你在一起,不是认贼作父吗?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继续去上吊。于是,我黑着脸又向姐姐们借汗巾子。小麻子明白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往腰中一拉,拉出一卷花花绿绿的卫生巾一样的团纸,指点我说:「打开自己看一看!」
我打开看。这是他的秘书给他起草的一个讲话摘要。讲话的全文,是准备在专门为同性关系和家园工程所召开的第21次大资产阶级代表大会上所作的关于目前形势和任务的工作报告。当然,在大会没有召开之前,全文我是看不到的,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个摘要。但从摘要里看,这里边已经有几段提到了我。我看了以后心花怒放。一切问题都解决了。雨过天晴了。原来乌云密布到雨过天晴,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小麻子到底是小麻子,从小一块玩过尿泥。谁是春寒料峭时的最后一朵报春的红梅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辈岂是蓬蒿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撒把又加上急转弯。我是被解脱了。憋了这么多天,吸一口新鲜空气吧。从监狱里刚刚出来,黑暗的眼睛,对外面强烈的阳光,一下子还适应不过来呢。至于当初是不是冤案,走到阳光下的我,就不想再回忆过去了。没有功夫叹息。也没有功夫和你们算帐。该笑的时候,我反倒想哭。该哭的时候,我也是一笑了之嘛。我是仁人志士,我是为了真理而不低头的哥白尼。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的。我可以被吊死。我可以自己去上吊。我在楝树上扒着打提溜,你们都看见了。小的们,我这也是因祸得福,就好象政治家坐了几十年监往往是政治资本一样,我这次没有成功的上吊,在我以后的历史上,也意义深远。小的们再想跟我扎毛刺,往往会考虑:「这人是认真的,他动不动就上吊。我们还是让他三分把这损失到别的没有志气的孙子身上找回来吧。」
「对,我们躲开他!」
这是小的们的话。我摸透了这点心思。以后再遇到不顺心的人和事,我也往往拉起架子说:
「真不行,我可以上吊嘛!」
或者:「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接着露出一副痛苦和深刻的样子。为此迷惑了不少女大学生。这种情绪带到我的作品里,许多评论家说我终于进步了;这次和以前因为外在原因轰动可不一样,这次真是大腕了;这是后后现代的开始和先锋;小刘儿开创了一个文学时代;他从来不趋炎附势;他从来不与这庸俗的时代相苟同和相妥协;士可杀而不可辱的东方文人的风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佳的现代体现;他是阮籍、司马迁和鲁迅;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处不硬;他身上的肥膘,没一处懒肉;给人进出的门紧闭着,给狗出入的门畅开着,一个声音在喊:「出来吧,给你自由!」但我们的小刘儿,就是不出来。当形势发生了变化,人民和大众,黑人和白人,可以共同当家作主的时候,小刘儿长达几十年的斗争终于结束了。他终于把牢底坐穿了。他从监狱里走了出来。世界上的记者和摄像机都集中到了这里。人民把监狱包围了。小刘儿没有让监狱长去掉他手上的锁链和脚上的镣铐。他又故意将自己的白衬衫撕成一条一条的,涂上了不少类似人血的红染料。自听到胜利的消息以后,胡子自然是一个月没有剃。没有去找六指。当他从监狱大门走出来时,万众欢腾了。鲜花、姑娘,都涌了上去。这就是我们的民族英雄。这就是我们民族的魂和根。乡亲们,下届竞选怎么搞?我们选他做总统吧。所有的人都欢呼和图腾起来。别的竞选人,都见他娘的鬼去吧。我们的亲人在坐牢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搞阴谋搞女人或搞同性关系呢?我们的小刘儿,就出色地处理过同性关系。就是他了。全民公决吧。大选开始吧。电视直播吧。看看投票人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们如果投错了人,他们下来和他们的家属还想不想活了?他竟把球射到了自家大门里。多大的拼块屏幕和电子显示图啊。一个州胜利了,两个州胜利了。果然不出所料,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人民游行了,举国欢庆了,开国大典了。我们的小刘儿,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我们自己选出的总统。我走上城楼,摘下帽子,向下边挥了挥,立即,下边,万千的故乡的乡亲们,都欣喜若狂,提起脚跟,抹着脸上一道道泪水,向我欢呼着:
「小刘儿,小刘儿,小刘儿,小刘儿!……」
我闭着眼睛,享受着这一切。这一切竟是因为我上吊得来的。我当上了总统之后,才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上吊。婆媳吵架就上吊,她居心能有多良,用心还不够苦吗?当然,并不是世上所有上吊的人,都可以当上总统的。所有在监狱里的人,并不是都能把牢底来坐穿的。许多都写了保证书和悔过书嘛。现在就不要眼红我当总统了。至于当了总统之后,也有些贪污腐化,有些男男女女不清的事,成了报纸和电视追踪的热点,一些搞摄影的自由职业者,还跑到海滩和火车站拍了一些和模特在一起的照片,这些无聊的事,都是后话,这里也可以暂且不提。我们还是先看一看我在自杀的时候,我在上吊的时候,小麻子给我的工作报告是什么。──孩子们,当时的历史真相是,我当时还是一个求着大资产阶级的弃儿,剃头匠六指又逃跑了,我走投无路,才想到自杀。事至如今,你们把我的自杀也人为地给拔高和美化了。其实我当时软得如一团鼻涕。看到火把和救星来到,看到工作报告上我有出路了,我哪里还敢有政治家出监的感觉?我浑身软瘫在地上。纯粹是一个流氓强奸犯或贪污盗窃犯被政府宽大了。我一见通知书,就忙不叠的收拾自己长满虱子的行李,接着就钻着头往外跑,生怕政府发现我在监狱中的表现是欺骗他们,又收回对我提前释放的成命。一路跑嘴里还没忘一个劲地唠叨:
「谢谢政府对我的宽大,谢谢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到了监狱外,还没忘给打我骂我几十年的小牢子和小节级鞠一个躬。孩子,这就是当初的我。谁没有小出身的时候呢?谁没有自己想起来就懊悔不叠和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的往事呢?上吊能说明什么呢?小麻子工作报告上所写的,并不是因为你上吊而特意加上的。你的上吊和报告没有关系。这个关系是因为电影和电视剧情节的需要,人为地故意地非常夸张和牵强地联系到了一起。我们看了这个电影和电视剧,只好一笑了之地相信它了。我们忘记了他当年的癞皮狗形象。你装什么大眼灯。你只有欺骗历史和人民吧,因为他们都不会说话,是个任人摆弄和打扮的小姑娘。你从树上跳下来,看到了姐姐们、小麻子、直升机和那个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工作报告,你感动的泪水,当时就下来了。接着你丑态百出地竟给姐姐们和小麻子跪下了,你语无伦次地说:
「麻子麻子,你哪里是我从小玩尿泥的伙伴,你竟是我的再生父母呢!」
倒是几个姐姐们看着不像,握起了自己的嘴在那里偷偷地笑,才使你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接着又厚颜无耻地说:
「笑什么?长胡子的孙子,摇篮里的爷爷,古来有之。麻子,不是我今天激动,我才说这个话,你也知道,我爹那个操性,你要不嫌弃,我就弃暗投明,认你做干爹,你就认我为干儿子吧。做了这件事,待会我们开篝火晚会时,就是亲人一家,显得更有气氛了!」
倒是小麻子看着不堪,笑着上去踢了你一脚,说:
「要不说你们文人无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打过之后,给你们一个糖豆,你们又感激个不停;在你们身上,耽误了多少时间!历史都是被你们耽误的!」
你一边嘴里附和说着:「那是,那是,您说的准确!」
一边才不好意思地笑着爬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土。这时你又恬着脸对身边一个姐姐说:
「呆会开篝火晚会时,咱们两个跳一个舞?」
插页:
绝密。仅供圈内参考,请勿外传
小麻子在资产阶级大会上的报告(部分)
(注:这并非小刘儿在山梁上看到的报告摘要。按照内外有别的精神,凡是牵涉到事情的实质、核心和事情的下半截,已经在摘要中给删去了。所以直到现在,小刘儿还蒙在鼓里呢,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其实真相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呢。)
* 小刘儿问题的定性:小刘儿目前的问题和处境都很严重。先是被刘老孬和瞎鹿给拋弃了,后来又被我们撮到了山梁上,成了一个爹也不疼娘也不爱的癞皮狗──连沙皮狗都不是。但正因为这样,他也就成了一个社会弃儿让我们感到他有些可怜呢。事情的程序是:先有刘老孬对他的拋弃,才有了他对我们的投诚。如果是别人拋弃他,一条浑身已经长满疥疮于是被主人拋弃的癞皮狗,我们也会拒之门外;但正因为是刘老孬拋弃的──刘老孬算一个什么东西?他能有什么目光?说不定小刘儿倒是因祸得福──刘老孬看着是疥疮,说不定我倒看着是一朵朵初绽的梅花呢;他看着是一条癞皮狗,我拿到早市和狗市上说不定就能卖一个大价钱呢;他懂什么狗!他看着是敌我矛盾,我倒要按着人民内部矛盾的思路去考虑呢。相反,假如刘老孬说他是一朵梅花,我倒看着是一堆大粪呢,也就没有现在我们对他的挽救了。
* 小刘儿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除了笨一些,虚荣一些,人一多爱上杆子,当着别人的女孩子,爱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藉以发泄他在性和别的方面的压抑,弄大家都很尴尬,弄得人家女孩子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别的倒不见有什么大毛病。我曾经从善意和引导的角度开导过他:
「你的这些小聪明都没有错,你的这些玩笑也没有错。谁不是这么想的?你的勇敢精神,倒是使人钦佩。但是你忘了一点,你把这聪明用错了时间和地点。说你入贵族的圈子时间太短,你还不服气,现在看出来了吧?所有贵族中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她们的心都是野的。你开的那些玩笑,都没有错,她们比你还爱听。但你说错了地方。你不懂辩证法,她们越是心野,越要做出良家妇女的样子。特别是当着自己的男人。妓女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妓女呀,她总说自己要从良。真让她从良,嫁给一个剃头匠,她又不甘日常的寂寞生活,开始怀念过去的花天酒地的青楼生涯。自己的青春,毕竟是在那里度过的。这时的回忆,这带有很大的伤感成分了。谁说婊子无情呢?回忆的时候就有情了。──这样比较起来,倒是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女孩子,还显得更清纯一些哩。但这些都被你忽略了。你要是换个只有你们两人的暗屋子里来说这个,她说不定倒捂着脸在那里「嘀嘀」地笑呢。说不定她还嫌你说得不过瘾呢。谁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来得慢,更比男人爱听风话呢。你就是一个不合时宜。该聪明的时候,你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你倒冒出水来了。你要注意呢!……」
等等。我们毕竟是打小的朋友。我不忍心他这样堕落下去,烂下去。一个人活着烂掉他的心,比他死后烂掉他的尸首还要快呢。当然,当着我的面,他都听了,红着脸在那里点头。但过后就不行了。一到人多的地方,一见女人,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他也是难改哩。但话说回来,这也够不上什么大毛病。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一见女人这么感兴趣,说明他不是同性关系呢。从我们的角度,他不懂事,人多的场合,我们不带他去就是了。我总是这么一个观点,不能把小刘儿看成是一个坏人,就不可救药了。有那么严重吗?说这个话的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他是我打小的朋友,再这么穷追不舍,矛头是对准谁,再联想起上一届资产阶级代表大会时有人煽阴风点鬼火的情形,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我的意见,小刘儿有毛病归有毛病,但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行动中,他还是可以用的。他的毛病和我们的智能比起来,算得个什么呢?派不了大用场,可以派个小用场嘛。当个联络员、通信员,发给他一个bp机,有什么事情呼他,来回给我们跑一趟;再不行当个茶水工,来回递一递毛巾把,这总是可以的吧?不能赶尽杀绝。不能让一个有毛病但有时显得也很可爱的朋友就这么上吊。毛病是什么?毛病的背面,就是可爱哩。如果大家都是一些十全十美的人,没点岔子和错误让我们纠正,个个严肃,人人正经,男女授受不亲,那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岂不都要上吊了吗?我们就把他当成猴子收留下来吧。看似是收留他,其实也是收留我们大家。这个主我还是可以做的。将来猴子出了彩笑话是大家的,出了问题是我的,这行了吧?
这是主线。这是定调子。用还是用,至于怎么用,我们还可以再讨论。不是我袒护我的乡亲,小刘儿毕竟是沾了贵族圈子的人,对待他和对待一般人,还是应该有一个区别和界限。他在写字的艺人中间,还是有一点影响的嘛。不承认这一点,就不是起码的唯物主义。对待六指,我怎么就不袒护呢?这不一下就说明问题了?这个问题说明白了,接着我再说第二个问题。……
* 说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攻击我。你现在在这里红口白牙(这词用得多么性感)地说白话,你这是针对谁呢?我们并没有怎么小刘儿,小刘儿与我们素昧平生,你刚才也说,他刚入贵族圈子不久,我们与他连一根烟的交情还没有,不是今天你说他,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你这些话是甩给谁听呢?哪一句扯得着我们的淡和连得着我们的筋呢?我们倒不明白了!世界上的人如同林子里的鸟一样,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贵族圈子的界限和界线是什么?就是那些趴在我们周身和周围的虱子,密密麻麻在那里圈出的一条线。远看是一条线,近看是一圈密密麻麻在那里上下滚动和相互打架的虱子。这样的虱子,多一个少一个,并不能影响我们在圈内的正常生活。我们穿著洁白的绅士装、叼着雪茄、打高尔夫和搞关系还来不及,谁有功夫去抓圈缘上这么只小虱子?你抓得过来吗?麻子,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今天我们才知道,你也是个抓小不抓大的人哪。说到底,所谓小刘儿目前的处境,跟我们并没有关系,那是你本人继刘老孬之后把他从丽丽玛莲大酒店给撮出来的──你说现在收留他你可以做主,当初把他撮出去不也是你做的主吗?──现在你后悔了,内心有愧了,又把我们拿出来垫背是不是?这一招何其毒也!你刚才还说我们点鬼火煽阴风不够朋友,你来这一手够朋友吗?──这是你们要对我说的话,对吧?这也不算什么能为。看着事情没有什么指望了,你们就这么一边倒了,对吧?宁肯站在敌人的一边,也不能让持不同政见的朋友们得势,这就是我们习惯的为人;把朋友出卖给敌人,看他在那里吊着被打,我们在这里欢呼自己的队伍里少了一个对立面,攘外必先安内,对吧?你们这些花花肠子,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以前这样的例子还少吗?怎么又把过去玩过的套路,如数地搬出来了?搬出来我也不怕,那也不过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要玩火,我警告过多少人,就是不听。至于当初我把小刘儿从酒店或我的办公室撮了出去,我想小刘儿不会介意──现在他刚从监狱里被放出来,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脑子考虑翻案呢?他的态度一定是:别说我不考虑错和不错的关系,就是考虑,也只能说是娘打错了孩子,孩子还能说什么呢?就从此不叫娘了不成?打了他,他反要认我做干爹,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倒是我不赞成搞庸俗的那一套。我是讲究工作方法的。我现在是不会给小刘儿解释的,免得长他的娇气。但等过了这一段,在一个适当的场合和时间,我还是要向小刘儿说明真相的。我那次把人撮出去──事后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也不怕得罪谁,并不是针对小刘儿的;当时跟小刘儿一块被撮出去的,并不是小刘儿一个人嘛。我是针对另一个人的。无非借这个场合,用的是一种手段而已。就好象枪毙人找人陪绑一样,一方面对小刘儿是一个教育,另一方面对被枪毙者那个灰孙子六指也人情一些,使他在临死之前,不至于感到孤单。他也毕竟一个月一次,跟了我那么长时间。我是讲仁义的。后来果然证明,六指倒没有多大痛苦,在山梁上发了一通牢骚,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故乡该干嘛干嘛去了,倒是这个陪绑的没有经验,本来与自己无关,却非要死要活地上吊明志。一个麻烦事,一个棘手事,一个本来要使人落泪和给人炒鱿鱼的悲剧,就这么借小刘儿之身,变成了一出喜剧。什么是工作方法。这就是工作方法。什么是软刀子杀人?这就是软刀子杀人。还记得我在玛莲饭店刚醒之时说过什么吗?就是两句诗。虽然现在已经不是诗的时代,但我在此情此景还是用它抒发了我的情感。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
这说明什么,说明一切早有安排,一切都在我运筹帷幄之中。
* 关于为什么要借小刘儿之身来除掉六指。现在我可以明确说了,我早就这种感觉,我与剃头匠六指的蜜月关系,已经濒临死亡了。只是他还没有觉出来,我和我头上的蛇,有时月夜之下一起谈心,都明确地共同地感到了这一点。不是一般的拌嘴,而是整个婚姻都无可挽回了。彻底完了。但我是一个尊敬历史的人,直到现在还承认,六指是一个可爱的人。他直到上刑场之时,还蒙在鼓里呢,还固执地认为我头上的蛇,是他培养的,是他的好朋友和情报员。错了,六指,你真是天真得可爱,你就不想一想,你跟蛇一个月才见一次面,而我呢?是日日夜夜。虽然在一起呆得时间长了双方会起腻,相互烦躁,就好象再好的老婆,日日夜夜在一起,想着还是不如一个妓女,还是要逛妓院一样;再不就找个情儿,养个外宅,偷空跟她在一起呆一呆,因为时间有限,一见面就抱在怀里,觉得像个宝贝;后来东窗事发,有了一个大家考察和比较的机会;这时大家冷眼看去,怎么那个外宅,还不如家中那位更出色更有性感呢。这就是熟悉和陌生的区别。这时的大家,又把他家里,当作自己的外宅去评论了。说穿了,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世界上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我觉得在我们资产阶级的委员会中,如果大家都明白了这样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道理,何愁我们将来接管不了这个天下呢?但这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蛇对于我来说,就是我的屋里人,对于六指呢,就好象是一个外宅。一个月才见一次面,还不是外宅吗?从客观上看,情形对六指倒是有利。但世界上也往往存在这种情况,有利的形势和主动的恢复,往往存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这个蛇时间一长,我可以偷梁换柱嘛,我可以金玉其外,败絮其内嘛。他只知道我头上的蛇是他的情报员,不知道就是这同一个蛇,还在为我做着反情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是六指的小脑子所没想到的。一个出类拔萃的大资产阶级,还斗不过一个剃头匠吗?这就是六指死无葬身之地的关键所在。一个剃头匠,好好剃你的头,安分守已地活着,多好;为什么非要往政治、经济、贵族、大资产阶级的漩涡里钻呢?这不是飞蛾扑火吗?再说,我对他的头型和头发里的蛇们,也像娶到家里的老婆一样,早就心烦和厌恶了,我早想将这发型改一改了。不说我,就是在我身边工作的一帮姐姐们,一开始见到这种头型,还感到意外,但时间一长,也有些不耐烦哩:就这么永远下去了吗?麻子就再没有一点活力了吗?烦不烦哪?俗不俗哇?日子就这么越过越旧、越过越淡、越过越没劲了吗?就是这么一个严肃和不可回避的问题,摆在了你的面前。你该说了,把六指开了不就得了?改个头型不就是了?这是一般市井小民说话的口气。市井小民这么做可以,但我们这些人这么去做就不行了,就会因此引起社会的动荡和混乱。像我这样的大人物,日常生活并不是那么自由呢。看着是一个日常爱好和生活细节,但往往这种爱好并不属于你个人呢──身处高位有什么好!──马上就转化成对于社会的一种提倡。历史上这种例子还少吗?皇上爱斗鸡,大家都斗鸡;皇上爱推牌,大家都推牌;皇上爱看戏,大家都看戏──这个皇上爱听京戏,京戏就繁荣,那个皇上还听评弹,评弹就吃香……就是这个道理。我一说六指这个头型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都在想方设法留这种头型,一时搞不到蚯蚓和毒蛇还急得直哭;现在我一说这种头型要拋弃了,人民能答应吗?亿万万的头型一下子怎么改变?改到哪里去?头上的蛇、蚯蚓、屎克螂和头里的脑浆如何思考?这不一下要引起社会动荡和社会混乱了吗?为了社会稳定,为了整个大局,我只好还暂时保持这种头型。我心里有痛苦还要面带着微笑说「不错」罢了。以为我心中没有想法吗?以为我是一个胡涂的人吗?错了。我是在等待时机。现在,这个时机终于等到了,那就是小刘儿来了。我可以借小刘儿的陪绑,来将六指给除掉,你说这主意妙不妙?六指不存在了,当然六指的头型也就没有了;不过这时六指头型的失去不是因为六指的头型也就是人民的头型不好,而是因为六指一没,使这股恶水无处再流了。人民不会把愤怒对着我,也只能感叹六指没有好运气了。六指的手艺,就这么在宫廷中和贵族中失传了,大不了再在历史上和艺术史上给后人留下一个遗憾,让那些有考证癖和写续篇的人多一个饭碗,别的也就无大所谓了。一个社会危机和社会动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我给处理了过去;一个恶浪险滩,就这么让船长驾轻就熟地给躲了过去,不容易呀。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这样的大智大勇。我们应该感谢谁呢?我们还是首先感谢时代、机遇和偶然吧,这是我的一贯态度。这就是除掉六指的原因和始末。如果有报纸要写一篇《除掉六指的前前后后》,这就是最原始和最准确的资料。只是有一点我还要问记者:六指在这里是主角吗?
当然,小刘儿在这里做出了他所不知的牺牲。但哪一段历史的发展不是以一些人的牺牲和殉葬作为代价呢?这也从反面证明,小刘儿还是一个老实的孩子呀。我们可以惩治恶人,但我们不能滥杀无辜。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他被刘老孬拋弃后走投无路的时候,要搭救他一把,让他戴罪立功的另一个原因。这下谁也不欠谁了吧?
* 关于在同性关系和家园问题上我的态度和看法。明确地说,在这个问题上走投无路的首先不是小刘儿,而是那个秘书长刘老孬。你看,小刘儿和刘老孬是甥舅,但我对他们两人,在政策上还是有区别的。我是出于公心,不是针对哪一个人。我与刘老孬之间,没有任何私人恩怨。我生在大明的迁徙途中,刘老孬当然是一个被怀疑对象。当然按照现在的观念来说,这也不算什么。我也不会去计较这些我管也管不着的历史。再次与他碰面,就到了大清王朝。我大军一到,他领着村里的新军望风投降。要说在历史上我和他有什么成见,那是不可能的。直到现在,我和他在私人关系上,相互还说得过去。在一些贵族的party上相见,各人举着各人的麦爹利,相互打一声招呼,问一下「最近干什么呢?」谈笑风生。这才是大人物的举止。看,我承认他是一个大人物,还能有私人成见吗?按照我对大人物的理解,他在某些标准上,毕竟还差迟一些呢。这我都忽略不计了。我不是一个对人特别苛刻的人。那么到底因为什么使我对我的亲爱的乡亲刘老孬有些看法呢?为什么在历史上没有看法而现在就有看法了呢?是我看人家当了秘书长,整天骑着我们纳税人提供给他的优质毛驴在市面上走来走去,心里就结成嫉妒的疙瘩了吗?是这样吗,兄弟?我也时常这样问自己。当然答案是否定的。我是一个大资产阶级,对一个粪堆里钻出来的土头土脑的政治上的暴发户,会这么去动脑筋和伤身子骨吗?不会。那既然不是个人的恩怨和原因,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思来想去,想来想去──有一首歌名不就叫想来想去吗?这问题就果真严重和重大了,庞大了哩。这里肯定有严重的社会分歧和你死我活的看不见的战线和斗争哩。看得见的东西,历来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就好象看得见的损失历来不是最大的损失一样。路边一棵杏花灿烂的三月的大树,我们看着它盛开着火红的花朵,由此都牵扯到了春天,多好的春天哪。但转眼之间,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出豆粒大小的许多小杏。再后来呢?子落叶空;最后,就成了萧瑟秋风中的飘零的枯叶了。世界的全部秘密,就藏在这些最简单的形式里面。具体到我和刘老孬身上,也是这些看不见的东西哩。从这一点上说,我们还真是世界上的好朋友和好乡亲哩。什么是朋友,在你临死的时候才知道,敌人才是你最亲密的朋友。能将两人上升到敌人的高度,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但这不是我和刘老孬之间的问题。对于刘老孬,我不是不把他当作敌人,因为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不算什么。我已经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前途和末路。虽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下面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的信号,我们的水兵却站在甲板上微笑,对这些无动于衷。我们的船与他们擦弦而过。夕阳打在了海面上。海上一片通红。猩红的海面,漂满了折断的桨。但是不行啊同志。我们不能这么看问题和处理问题。我们不能耍小孩子脾气。这样痛快倒是痛快了,但是结果呢?只会是跟他共同灭亡,我们接管不了他的天下。他们看我们靠不住,就会另找接班人也就是另找掘墓人呢。从此天下与我们无缘。这是我们追求的境界吗?不是。我不是自我表白,我这个人外表看起来也许是个粗人,但你真像对待粗人一样对待我,那就错了。那就上当了。那就被事物的表面和表像给迷惑住了。这是不行的,这是要犯错误的。我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议论也不(下面一段文字,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卷一05冯·大美眼与我.3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此就长了刘老孬的娇气。我仍要说,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工程我们可以接,但是,工程的性质,我们却得跟孩儿们说清楚,那就是我们不能把它看得过于重要。我们心中这么想,但是我们嘴上却不这么说。世界上许多事情,干可以那么干,但就是不要那么说。我们也奉行这种原则。我们这次同性关系和家园的工程,虽然饱含着社会和政治含量,但在实施的过程中,我们偏偏要排除这些因素,就把它当作一次纯商务性的贩卖人口活动。这些冯·大美眼,呵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等等,他(她)们固然是些世界级大腕,但这次在我们面前他们就是些要被我们倒卖的困难山区要找个活命的脏妞和臭苦力。这个逻辑并不是法西斯,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他们作为同性关系者,固然在这次活动上面,增添了许多理想色彩和人生目的,他们从此要开拓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理想国;但我们不是他们同性关系的伙伴,他们的理想与我们无关。不错,他们是世界级大腕,但就是说他们是大腕,可他们在我们大资产阶级面前,又算个什么呢?也就是些供我们取乐的玩物,就是些优伶,就是些模特、唱歌的、演戏的和打球的罢了。世界级的明星,不也在我们大资产阶级手中握着吗?他们的转会,转场,上不上这部片子,有没有这场服装表演,不也是我们相互取乐和赌气的一个骨牌和筹码吗?谁是球队的老板?谁在模特的走台下面坐着?谁是制片人?不还是我们这些人吗?不要把他们看得过高,我们自己妄自菲薄,最后被世界物化和异化了。何况现在的情形,还不是这种情况。他们是些世界大腕不错,但现在他们不是脱离了自己的本行了吗?他们这次行动,不是不是演出和踢球吗?他们是在搞和他们的大腕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行业,他们在搞同性关系。一脱离他们的本行,他们就不再是大腕了。虽然他们搞这个比搞本行还更加接近人性,但他们一脱离他们的本行,他们就不再是人,哪里还有性呢?他们的大腕也有限,他们的关系也有限。这是他们与我们的区别。我们才是世界上真正的大腕和关系的提倡者呢!我们的大腕是全方位的,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我们的天地。他们不再是大腕,就成了一群走投无路的受难妇女和苦力。我们从这一点认识出发,对付起他们来,是不是就显得得心应手和驾轻就熟了呢?我们就是把他们倒卖到我们的故乡,借此赚一笔外汇而已。至于他们搞什么,一概与我们无关。我们在倒卖他们的时候,也一概不会考虑他们的所谓的理想。当然,还是我刚才说的,做这些事的时候,我们也不会笨到不讲策略的地步。我们可以这么做,但我们不这么说。我们还可以对老孬和同性关系者们说些花言巧语。我们还可以貌似跟他们的理想一致。这一点,也请我的贴身姐姐和秘书,告诉联络员小刘儿一声。免得这个傻子和白痴,不懂得这个深奥的道理,再做出些以前他在这个事情上所做出的傻事。如果说老孬在小刘儿的事情上有什么错误的话,也就是高估了他的智力,以至于在广场上听了他的建议,这才铸成大错──但也正因为有这个大错,才有了我们的今天;有了让我们来收拾残局的局面,如果说小刘儿在历史上还有什么贡献的话,也就是这点因为错误所做出的贡献了。也正是考虑他无意中所做出的对老孬是巨大的破坏对我们是巨大的贡献这一点,我们在老孬要对他赶尽杀绝的时候,在他被我们叉出去要在这山梁上上吊自杀的时候,伸过飞机和我们的手来搭救他一把的第三个原因。但是,我们对戴罪立功的小刘儿也要有一个清醒地认识,对于他的智力要做到心中有数,对于他的使用要限制到一定范围之内。小刘儿就是个联络员,就好象这帮同性关系者就是些被拐卖的妇女一样,不要超过这个界限。讲清这一点,就可以让他坐专机陪冯·大美眼到故乡去考察。当然,对小刘儿我们也要讲些策略,我们可以那么做,但也不要那么说,对他说还是委以重任,联络员也不是好当的,以提高他工作的积极性。
…………
等等等等。
就这样,我果然积极性很高地与俺孬妗冯·大美眼平稳地坐在了她的专机上。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只看过报告的摘要,没看过报告的全文,我只知道事情的一半,不知道事情的下半截,我只知道孬舅和小麻子对俺孬妗的双重阴谋,不知道他们对我还有阴谋。从小一块玩尿泥的朋友。我还把小麻子当作我的救命恩人呢。我还在那里同情俺孬妗呢。又苦于不能如实地告诉她。我心中很痛苦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黄雀之后,还有一个黄鼠狼。但螳螂和黄雀都很高兴。黄雀还在那里同情蝉呢。但接着我就把一切都忘记了。看着那窗外的白云,我怡然自得。管他娘嫁给谁呢,咱只管跟着喝喜酒。孬妗专机和其它贵族专机的最大区别就是,其它小霸王都有着一个个不同情形和环境的房间,有着宫殿型、稻草型和鸡毛型,而孬妗现在把这些房间全打通了。过去高雅或粗俗的房间,现在成了违章建筑;雕梁画栋和稻草鸡毛,成了一堆坍倒的垃圾。垃圾清除掉,地面打扫完,一个大机舱肚子,被开成了篮球场般的大厅。机舱里马上明亮许多。再没有什么旮旯和黑暗了。机舱的房顶,密密麻麻排满了如同锅炉房中大大小小和粗粗细细的管道。时刻都能听到不同的铁管中液体(抑或是气体?)在里面拥挤和快速流动的「滋滋」声。管道上横七竖八吊着些清朝铜币、德国奶罩和废旧的自行车链条──如果说天花板的装置有些现代派气味的话,地面就来了一个返朴归真:其它布置都撤掉,可着篮球场大小,一下砌了一个山西农村大炕。炕上铺着炕席,炕席上搁着炕桌,炕桌上撒着大枣和花生,簸箩里堆着大烟叶子。炕的周围,圈着高梁秆篾子扎的围席,围席上扎着一些生动而笨拙的花鸟和虫鱼。俺的孬妗,就靠着围和花鸟,半坐半仰在火炕的铺盖卷上。什么时候躺烦了,就一跃而起,迈着模特步在宽阔的土炕上来回走一趟。你不能说她不性感。我就靠着炕沿,耷拉着腿,坐在她的身边。以为是坐在吕梁山深处的一个农家土炕上,其实是在时速几千英里的专机上呢。这比起稻草、鸡毛、男女脂粉混杂的人群,俺孬妗一下就显出了她出污泥而不染、别有洞天和别开生面的境界呢。对人类、男女的蔑视和不屑,通过一个环境布置,通过一个小小的专机,就对世界发出了宣言和提出了挑战。我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呢?就是因为对你们的蔑视和不屑。那些还残存在这个世界和专机上的,黑暗和旮旯之中的异性关系,在我的摆设面前,一下就显出了他们的肤浅和可笑。用不着我再回顾和反驳。我的摆设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你也是一个不妥协主义者呢。你也是出奇制胜呢。当然这一切对于我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这不俗或者说是因为大俗所以它就是大雅的环境里──环境是重要的吗?──,我和日思夜想的孬妗,单独待在了一起。这才是孬妗专机和其它专机最大的不同呢。我都忘记我们要干什么去了。我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我都忘记自己目前的身份和任务了。甚至我觉得可以和孬妗平起平坐了。这时身边也没有旁人,两人手中都握着一杯溜溜的拿破仑(俺孬妗不喜欢喝麦爹利),在那里毫无负担地东拉西扯,说张家长李家短──不管张家李家,都与我们没关系,有了笑话我们跟着乐一乐,有了痛苦我们身在危险之外,庆幸之下,再说两句同情张李的话,,俺妗躺在炕上剔着牙,我在炕沿来回荡着腿,你说是不是怡然自得呢?──事后想起来也让人脸红,虽然聊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但你们两人在聊张家长李家短时,你们各自的境界和情感出发点是一样的吗?你们的张家和李家虽然表面上都在乐或悲哭,但是当他们化为你们的谈话时你们之间的谈话有过交锋、运行和在同一个层次上的碰撞吗?有过电石火花和电闪雷鸣吗?我们没有听到。当时咱妗也就是哄着你玩罢了。当然,我们也知道,处在当时的情况下,谈话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可以自由地来回打量孬妗。现在你孬妗的身材和外貌就属于你自己。这和当年在亚洲大饭店瞎鹿给你一张门票,你在一片欢呼和千军万马中看她走台的大腿可不一样。那大腿是走动的,抬手抬脚,属于千万人;现在她那安静的大腿,仅离你一尺之遥,在那里乖乖地待着,你想看,就可以大方地瞟上一眼。人生不过如此了。别说几年之前,就是几个月之前,你料想到会有今天吗?原来想着它是那样遥远,谁知道它到来的竟是这么快呢?激动和感动之余──感谢生活和机遇,你甚至忘记了咱孬妗是一个同性关系者。你忘记了你所热爱的,正是孬妗所反对的。你甚至产生这样的反思维,搞同性关系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呀,不搞同性关系,你怎么会有机会和你日思夜想的一抬腿风靡世界的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单独待在一起,可以任你想象和潜意识随便自由地活动和流动呢?想到这里,我喝了一口拿破仑,竟不住地在那里傻笑起来。涎水就像挂线一样在那嘴角滴拉下来。还是孬妗发现了这一点,到底她老人家这种事见得多了,见多识广,不以此作为自己轻狂和嘲弄别人的借口,只是宽宏大量地笑着向我指了指,我才不好意思地发觉了这一点,才红着脸忙将这口水吸溜回去。由此,我对冯·大美眼更加热爱。她并不像孬舅所说的,是个多么矫情和扭捏的女人,动不动就骑在别人身上,用她的巨峰葡萄压人。我倒是想让她这么压一压,可这中间还有多少路程要走呢?我们还是先来看一看这个震动世界的名模的外表和动感吧。当然,这些尺寸早在世界上公开,我们早已会背诵和记在心头。孬妗,我爱你,你要不是俺孬妗多好,你要不是同性关系者多好。看看俺孬妗的腰身!
年龄;22岁
身高:1﹒78米
体重:55公斤
臂围:90公分
腰围:62公分
臀围:91公分
尾围:0﹒4毫米
俺孬妗还有一点好处,就是从来不拿这么迷人的身体到处张扬。走模特单说走模特,搞同性关系单说搞同性关系,但她不拍裸照。这是另外的不妥协和不退让。为此差点让世界疯了。俺孬舅可以见她的裸体,同性关系伙伴可以见她的裸体,别的人就不成了。虽然朝思暮想,心里过了千百遍,心有千千结,但就是在杂志和报纸上,电影和电视上见不到她的乳房和屁股到底长得怎么样。到底是怎么样呢?这是世界三分之三的男人整日困惑不解的几大问题之一。当然,从人性的角度讲,一个人在那里矜持,让全人类在那里痛苦,从社会安定和顾全大局的角度讲,这是不适当的,也是残酷的。我们是不是可以把它看成是拿酸捏醋呢?但拿酸捏醋和美德往往又联系在一起。我们心中对那两个地方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们从潜意识中,又有一种天塌砸大家的侥幸心理。我看不着,你也看不着,正好。看不到的东西,往往更具有美感,更具有诱惑力。我们不是法西斯,我们还是不要破坏这美。终于,有一天,我们看到了她半个乳房和半个屁股。她的半个乳房和半个屁股,被登在一家花花男人的杂志上。世界炸了。我们看不到的时候,我们想看到;当我们能看到的时候,我们又感到可惜。神秘和对我们的诱惑一下被打破了。岂不知我们对急切盼望的事物在盼望的同时也希望着它到来的推迟呢。当谜底被揭穿的时候,我们又有了另一种情绪,感到这揭破和结果并不是我们所期盼的。世界被揭穿了,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企盼没有了,我们还有什么寄托?糖豆已经吃过了,我们的嘴从此不就要空张着了吗?剩下的就是失望和可惜。正在烽火连天的中东地区,大家都忙着购买和盗印这本杂志,战争打到一半,竟没有男人再有兴趣去打这场战争了。连后方的二星中将和前方的战场司令官都对战争失去了兴趣。这是事情的结果给我们带来的唯一好处。气得两国的统治者和战争贩子,差点要雇地下黑社会和冲锋队去暗杀孬妗。多亏这些人倒与秘书长俺孬舅也是朋友,大家开会经常见面,所以只是在下次开会时,他们分别对孬舅发泄了些不满,剩下的倒是便宜了那个婊子。也便宜了正搅在那场战争中的群盲和白痴。孬舅也为此事件第一次变得风趣了,说:
「这场战争我虽然没有调解开,但总让我的家人给他们打散了。这也是我平常在家中教育的结果!我也是大公无私,舍得俺浑家的半个屁股,救了全人类,也值得。谁叫咱是秘书长呢?下次大家还选我吧!」
说得不伦不类,又不合时宜地拉上了选票,让人哭笑不得。由此我也知道,他与俺孬妗生活在一起,也并不一定合适。但不管怎么说,战争是不打了,群盲和白痴都得救了,他们个个又像没事人一样,各人过各人的市井日子去了。但俺孬妗并没有因此使这个事件就此平息下去,她又得了便宜卖乖,开始借此维护她的尊严和原则。她从世界上又找到了一个借口和缺口。有几个对世界不是假关心而是真利用的人呢?她把衣服穿得厚厚的,这次不但裹住了乳房和屁股,而且用黑纱把脑袋也捂住了。她控告了登她半个乳房和屁股的杂志和记者。原来这半个乳房和屁股,竟是在蒙特卡罗海滩给偷拍的。而这个杂志呢?竟是小麻子一个孙公司中一个无聊文人在办着。小麻子并不知道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跟着人家在那里傻乐。乐了半天,原来这个事还与自己有关,小麻子没有生气,而是更加兴奋了。说:
「好,好,这个无聊文人,果然比小刘儿有意思多了。小刘儿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还没有弄出名堂,人家就搞了搞乳房和屁股,一下就轰动了世界。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不承认差别是不对的。差别在哪里呢?就在思路和出奇制胜。这对我们的生活也有启发。从这个意义出发,他搞的就不单是半个乳房和屁股了,而是我们的整个生活和世界。我看应该给他发800万美元的奖金!」
于是,那个无聊文人,就这么白得了800万,比诺贝尔奖金还高。发过奖金之后,小麻子又生气了,说:
「说这个家伙是人才,看来也应有所保留。这个人含糊不清,我就讨厌这样的人。既然去拍裸体,去搞乳房和屁股,为什么半途而废?为什么只搞到半个乳房和屁股,而没有搞到整个的?说是整个生活和世界,原来还只是一半。说他是人才,原来也是个蠢才,也和小刘儿差不多,这样的白痴,我留在我们的孙公司干什么?」
接着,这个无聊文人又失了业。山寨上,火把下,被姐姐们一叉叉到了月儿低垂的山梁上。也使我们这些嫉妒他800万美元的人稍稍趁了一点心愿。但这时俺孬妗已经把事情搅得满城风雨。最后还是俺孬舅出场,与小麻子又握手言和。当然,一开始两个人也有些相互不服气。孬舅在受了俺孬妗的巨峰和大屁股的压迫之后(他倒是能看到全乳和全屁),浑身充满了勇气。俺孬妗坐在炕沿上啼哭:
「你是不是一个男的刘老孬?我一个妇道人家,被人家看了半个乳房和屁股,今后还让我在村里怎么活?俺娘家人知道了,又是一个什么后果?我从17岁嫁到你手上,没跟你享过半天福,倒是受了不少没头没脑人的气。这事就是你不在乎,我还在乎呢。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拳头上跑得了马,门户关得紧紧的半个蚂蚁钻不进来的巾帼英雄。这口气你要这么咽下去,妈了个×刘老孬,今天咱们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给我一张休书,我立马就回娘家;回到娘家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我可以以污辱妇女罪到京城告状嘛。我可以学杨三姐嘛。刘老孬你别在炕那头眯着眼睛装死狗,一遇到这种事情,就像老鳖一样把脑袋给缩了回去,留着你老婆让这些闲汉欺负。再这么下去,我还靠你个什么?我还不如和那些闲汉同流合污,乳房和屁股全让他们看了合适。我替谁保留呢?你在世界上替我立不住杆,日日让我受这些没来由的欺负,你是什么?你除了是一头乌龟,还是一团鼻涕。你除了是鼻涕,你还没有精子。男人是团鼻涕,男人又没有精子,你说我还要这样的男人干什么?……」
俺孬妗拍着巴掌,就这么在家里闹着。俺孬舅一开始是愤怒,接着是叹息,再接着是在那里傻笑;突然,孬舅一声长啸,如猛虎下山,手提一杆粪叉,就这么从家里跳了出来,跳到了大街上。小麻子正在街上与一帮闲汉晒太阳,一边把棉袄脱下来在那里扪虱子,一边还在那里吹嘘他的手段,已经把他孙公司的那个职员,说成了他自己,他怎么在蒙特卡罗海滩上偷袭到了孬妗的半个乳房和半个屁股;说来也不是故意的,就好象村里喂牲口的,半夜起来添草,看到邻居小妇人的家还亮着灯,就偷偷地溜了过去,到了跟前,用舌头舔破了窗户纸,从那小眼里往里看,那小妇人竟点着灯光着身子在炕上睡着了;当然,不会看得太清楚,朦胧的豆油灯下的红光里,从我这个角度,只看到半个乳房和屁股;但朦胧有朦胧的好处,半个有半个的好处──甚至比全看到还好,更给人留下一个想象和发展的余地;就像一个全裸的女人站在你面前,总没有她星星点点在乳房和屁股那里遮上一些挂上一些更能激起你的激情。单是这半个乳房和屁股,我看过还有些后悔呢──没看出它们和另外的乳房和屁股有什么区别。一切还不如不看。不看还继续保留着它的神秘性呢。幸好的是,我只远远看了个朦胧。他正这么说着,突然看到俺孬舅提着粪叉红着眼飞奔而来,突然想起了什么,戛然住了嘴,想起了民国时候;这个大清王朝的民族英雄,怪叫一声,抱着自己的脑袋,屁滚尿流而去。他抱着脑袋在前边跑,俺孬舅提着粪叉在后边追,好一幅多年不见的英雄追赶图。一追追到了村头粪堆旁,俺孬舅一个粪叉投出去,「嗖嗖」的飞行过程,差一点戳小麻子一个透心凉。这时两个英雄相对而泣。最后,小麻子过了过嘴瘾,但也付出了代价,以包赔半个乳房和屁股的损失──赔偿俺孬妗1000万马克而与俺孬舅握手言和。这又成了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成了世界各报的头版头条。有的干脆出了号外。
一亿马克也改变不了她的原则
我们看到了乳房和屁股、抑或是尊严?
一千万在后边沉稳不动
蒙特卡罗海滩,纸包不住火
谁在从中间斡旋?据说是小刘儿
政治对经济的重大胜利
秘书长手中的粪叉,下次将掷向谁?
交易还在后边
……
等等等等。这只是文章标题的一部分。那时真是洛阳纸贵呀。小麻子,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认矬和付出代价的时候。这也是你后来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中对俺孬舅和俺孬妗仇恨的根本原因吧。──但在我们的飞机上,这也不过是我们无意之中的一个话题罢了。张家长李家短已经说得够了,该转一下话题了,该转到我们自己身上了。总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谈话在大炕上飞升和交往,总是切不中要害和深入不了主题,谈着谈着也让人感到空洞和乏力。张家李家初说起来固然轻松,但时间一长,张家李家就像嚼尽的甘蔗一样没了滋味,面对你的又是一个沉鱼落雁的女子,这时还得为寻找话题而费尽心机,在心理上就不是一种享受而变味走味成了一种折磨了。油条已经走油了,变成硬棒棒一条了。打破这种局面的办法是什么呢?聪明之举,就是赶紧停止这种谈话,换一个严肃的题目,你由一个轻浮的男子,变成一个突然崇高和严肃的正人君子,来一个急转弯,说不定倒有出人意料的效果呢!但严肃的话题,也像轻浮的话题一样,在我头脑里本来也存的不多;挖空心思在那里想严肃的话题,谁知比刚才有一搭无一搭在那里说谈话还让人窘迫。刚才淡是淡了些,但毕竟还有话可说,现在好了,换严肃的了,怎么一句也找不出来?背后那么多花花肠子,怎么一上阵,就成了这个德性?我自恨自艾,在那里叹气,孬妗这时也看出我并不是一个特别有趣味的人,内存不多,硬盘不多,再也拷贝不出新玩意了,就仍然向我露着大腿(我觉得这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面子),倒在炕上,拿起一张报纸在看,遮住了她的脸。也是急中生智,看着那报纸,我倒突然想起一个话题,就是蒙特卡罗海滩半个乳房半个屁股在报纸上被炒了个满天红的情况。最后这美人胜利了。我说这一段,大概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吧?于是,我就说了刚才那段新闻,以取代刚才的谈话和张家长与李家短。说这新闻的时候,我还耍了一个小花招,先不说姓名,说有这么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有这么一个大美妞,有这么半个美丽的乳房和半个丰满的屁股,被人偷看了,由此在世界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妗哪,咱们长时间住在村里,消息不大灵通,对外边花花世界上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心思,咱们也猜不透,可是这个事你得猜一猜,你猜一猜这个被全世界的男人宠爱和女人是谁?果然,俺孬妗真诚地而不是出于对我挖空心思找话题所给予同情地放下手中的报纸,真诚地笑了,与我故意猜了起来。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张猜猜?李婉儿?要不就是呵丝·温布尔?都不是?两人哈哈地大笑起来。俺妗甚至从炕上坐了起来。什么呵丝·温布尔,别看她是一轰动世纪的大明星,但她连这个人身上的一个布丝也不值。是这样吗?小子,你可别骗我。妗哪,我能骗你?对别人我敢这么着,对你,那我得先摸一摸腔子上有几个脑袋。俺妗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和眵模糊都出来了。她一边从对襟棉袄中掏出绢子去擦,一边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我更加兴奋。一兴奋,就像在脑子中加了润滑油,没电的发动机充了电,终于激活了,灵感来了,障碍搬开了,道路畅通了,前边的视野,霎时都开阔了。我说什么?我想说什么就有什么。世界成了我手中的玩物,成了任我变动的一个魔方。我又说了两件有趣的事情让她猜,她又猜了半天,仍是没猜着。这时她已兴奋得像一个十六七岁只顾在那里兴奋顾不得世界许多形迹也不再深究只是在那里晃着小辫乐的天真无邪看世界的女中学生模样。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大胆了。我甚至可以上前伸出手,去摸一下俺孬妗那美丽的青春的十六七岁的大腿了。在这种气氛和情形下谅她也不会说出别的来。到了这个时候,女人的心都是野的,你不上去摸她,她心里反倒看不起你呢!于是,我向世界、美丽和极致走出了大胆的一步。我不失时机地、恰到好处地伸出了我的手。──这也是这个话题之中我对俺妗玩的一个小阴谋呢。你是一个同性关系者是不错,但我说着说着就到了男女之间,你不也上当了?你不也顺着我的杆子往上爬了?谁没有肤浅的时候呢?谁的主义和正义是完全不妥协的呢?直来直去她就严肃了,你有恭维的前提她就上当了。她就成了一个还向往着男女之间的小姑娘了。当然,后来有人评论,说这是伸向历史的一只黑手。但我听了以后也只是微微一笑而已。这是自己伸不出手、没有机会伸手,而对别人的一种嫉妒吧?这对于我当时大胆地伸出那只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是且慢,这只手既然伸出去了,你就先停在空中吧。你还得让老娘想一想。你以为你说了这么几个笑话,把老娘的神经引得兴奋,老娘的头就晕了不成?这点小伎俩算得了什么?老娘见得多了。你以为老娘是真在那里兴奋吗?老娘也就是在这专机上,面对的也就是你这么一个人,到啥时候说啥时候,由你逗着开个心乐一乐罢了。就因为我搞了个同性关系,就得格外担当些历史责任吗?就得整日愁眉不展吗?但我神经被你逗得兴奋了,并不说明我的心也跟着兴奋了,我的大腿就可以让你这样的小流氓和小痞子摸来摸去了。摸来摸去也是个很好的歌曲名字,但这不证明你就可以这样做。我们的心灵就因为这几句笑话一定沟通了吗?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是这么一个肤浅的女人吗?以为我搞同性关系就是从这么一点生物性的角度出发的吗?你懂得女人的心吗?就是你懂得别的女人的心,你也因此类推就懂得我这个女人的心吗?你懂得同性关系吗?你现在又张口结舌了吧?你又回到刚才的情形,有些窘迫了吧?你又突然觉得我变得严肃了吧?我们既然一点不相通,我们怎么又坐在一个专机上、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而到你们的故乡去呢?这不也是拉郎配、是包办婚姻吗?既然是包办婚姻,我们还真要像旧社会一样上来就干吗?从这一点出发,你到底怎么看我,不就昭然若揭了?你是把我看成你刚才所说的那种因为半个乳房和半个屁股轰动世界的世界名模吗?不,你把我看成了你们刘家的一个童养媳了吧?我成了你们爷们的玩物了!你这么看倒没什么,你不该这么气人!你在半空中的手为什么哆嗦了?这不就证明你的心虚吗?我跟你接触才有几次,你就起这么害我欺负我之心?现在给了你个机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暴露你的狼子野心和人面兽心?真以为你已经是贵族,可以跟我花马掉嘴和胡作非为了吗?想想你的过去,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谁看着你又算个人?一个无聊的破落文人,过去你捞得着见我吗?你也就像偷偷看我的那个无聊文人一样,在演台下的几万人中,吶喊声中,远远看着我,晚上回到家里,躺到被窝里,展开你的想象,以了结你龌龊下流的心理罢了。好象大家都在为了一个关系,但关系与关系还大为不同呢;你只知道皮囊之淫,而不知道意念之淫;你在性上只有满足和不满足,看得见和捞不着,而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东西。你在这上面没有理想呢!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前边没有理想,你好象黑夜中走路前边没有灯笼一样,就这么摸着黑往前走,会有什么好结果呢?说不定前边就是个大坑,你刚一抬腿,整个身子就下去了。不说在贵族问题上,我们有高下之分;就当你是贵族,我们在关系的问题上,也相互隔着许多层次呢。我们在一起讨论问题,也就是为了解个闷;但我们之间的讨论,相互都是对牛弹琴;我们之间没有理解。相互说的话似乎懂了,其实没懂;这比真正没懂还令人可悲。别人看起来,我们在这里说的这么热烈,肯定以为我们多么气味相投呢。但他们不知道我们之间别说交流,就是说在某一方面,我们在语言和语码的运作上,我们稍微有一些交叉也好哇。我们的要求并不高,我们不要求碰撞出火花,有点交叉,遮遮人耳目就可以。但就是这一点小小的感情要求,你也让我达不到。这时你还好意思将手伸过来?伸过来接着你还想干什么?是不是上床?你趁早都说出来。这种精神状态,上床又怎么样?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我们在语码上就没有交流,我们在心灵上会有交流吗?我们在心灵上没有交流,我们在肉体上会怎么样呢?你能保证把我的情和情绪调动起来吗?如果这些都不能保证,你趁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有这个金钢钻,就不要揽这个瓷器活;乖乖地给我像小狗一样将身子盘起来,谦虚起来,趴到炕上要么睡觉,要么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好多着呢。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有理想的同性关系者,我连你孬舅那样的肉头都看不上,我怎么会看上你这个小瘪三呢?你说,你的那个老鸹爪子,还要伸过来,搁在我美丽光滑的大腿上吗?这时的我,早已可怜得像一个被人剥了皮、曝了光、在世界上露出满身脓疮的癞皮狗,已经伸出的爪子,刚才还油光水滑,现在眼看着它在那里抽,越抽越小,越抽越没有水份,红润变成黑紫,黑脏,渐渐真由一个人手,变成缩小成黑棍棍一样的老鸹爪子。我自卑得无处可逃。世界上并没有地缝让人钻进去。这样的小爪子,我是缩回去好呢,还是继续搁在空中更英雄一些呢?我现在思想斗争的已不是去不去摸俺孬妗的大腿,而是如何安置自己的爪子。我干笑了两声。但只是脸上的干皮在那里抽搐。渐渐连人也真变成了一只黑老鸹。我就是以黑老鸹的身份,陪同世界名模去我的故乡吗?名模又养黑老鸹了?这会不会因此又成为领导世界的一个新潮流的开始呢?贵族的圈子里,会不会又人人一只黑老鸹呢?仅仅是贵族圈子吗?会不会又波及整个社会呢?是不是艺人六指时代头型和蛇结束了,又轮到我黑老鸹了?黑老鸹是不是也得来一个由发起到繁荣、由繁荣到衰落的生命过程呢?就像人身上掉下来的皮屑一样,我也是其中的一片呢──天上飘满了雪花,我是其中的一片;大海扬起了波涛,我是其中的浪花一朵;一望无际的草原哪,我就是那无人知道的小草中的一棵。想到这里,我这只黑老鸹,禁不住潸然泪下,开始自己同情自己。大概这泪被孬妗看见了,到底是俺孬妗哪,也许是老人家刚才说话说累了,现在要换一种说法;刚才刚强的一面发泄完了,现在要换温柔的一面了;这时来到我面前,将我这小黑老鸹从炕上抱起来,用手抚弄着我的头;这么一抚弄,我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感到更加委屈,我泪如雨下。孬妗这时真感动了,她只顾搞同性关系了,不知道世界上一只小黑老鸹,心底还埋藏着这么多辛酸。搞同性关系不容易,为了争得家园中间有种种波折,那么当一只黑老鸹就是容易的吗?她这时安慰我:
「小刘儿,不要伤心了,是我刚才态度不好,引起了你对种种往事的回忆。这是我的疏忽。我明白你的心。但你也得明白现在世界的形势。现在已经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是同性关系时代。你所想的一切,偷香窃玉,已经过时,在这方面,在我的面前,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不是出于这种动机,你只是出于一条小狗对主人的关心和爱,要用爪子抚弄我一下大腿,那还是可以的。你说,你是不是这种动机?如果是这种动机,现在也不晚,你马上就可以来摸一下我的大腿。你还摸吗?」
说着,她撩起了裙子,把一段靠内的酥腿故意给了我,以证明她的无邪和真心。这给了我心中一点冲动。虽然现在摸腿的原因改了,因此目的也不同了,性质变了,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还是想摸一下。摸一下是一下。对于这个世界,初想起来原因和出发点很重要,但对于我这种小癞皮狗来说,管得了那么许多吗?你关心原因和出发点,但原因和出发点关心你吗?于是,我将那老鸹爪子伸了出来。但正在这时,一个美丽的空姐摇着屁股走过来,又打扰了我的好事。我将刚才的一切愤怒,都发泄到她的身上,「汪汪」地向她叫着:
「下作小娼妇子,有点眼色没有?没看这里正在干什么?没事在那里浪来浪去地干什么?」
空姐倒没生气,仍是笑着说话。她告诉我当然首先是告诉俺孬妗:
「飞机正在降低高度。请系好安全带。故乡到了。」
卷一06故乡何谓之一.1
故乡是什么?白蚂蚁说,故乡是他家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网子是固定和陈年不变的,苍蝇、蚊子和蠓虫是偶尔撞上去的;棚子是不变的,人就像网上的苍蝇、蚊子和蠓虫一样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罢了;遗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历史上的记忆是偶然的──谁是当年结下这干网的大蜘蛛呢?……说这话的时候,白蚂蚁嘴里叼着一支三炮台,腰里捆着一根草绳。三炮台只剩下一个烟屁,白蚂蚁边努力吸着这烟,边不失时机地发表了这么一番议论。说完这个,还瞪着大眼珠看大家。大家当时觉得没什么。一个白蚂蚁,还能说出什么关于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于是不太在意。但过后想一想,觉得他说的还真与众不同。这时白蚂蚁就有些委屈了。说就是这句话,也只是他思想体系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这部分,当时也没有展开讲;一方面是看众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样,使他觉得这些人竖子不足与谋,精神上马上就懒了许多;同时他正在用指甲掐着一支烟屁,既想吸这支烟,又怕咄咄逼人的烟头烫了他的手,慌忙之中,只是说了对故乡看法的大意和整体思想的骨头和脉络,生动的肉和细节就忍痛割爱了。伟人们思想的发挥,总得有一个适当的场合和气氛。我在你们中间,被生活和你们磨的,同化的,异化的──思想的锐角,也早已钝了许多了。世界上所有伟大的思想,初看都没什么,很简单嘛;但你要须知,伟大的思想都是朴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这个朴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它只是便于群众接受罢了。初看没有什么,但你一个人静处的时候,一个人面对世界和寥廓的时候,你再想这个道理,就觉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们吧,这些姐姐们有两种,一种刚一见就惊心动魄,但两天之后,就觉得味同嚼蜡,是一块鸡肋;还有一种人,刚看似也平常,但两天过后,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蚂蚁就属于后一种。你们对我思想的吃惊,也就不奇怪了。平时你们看我像一个乞丐,见人就想蹭根烟抽,一根烟算个什么,就成了乞丐了吗?我就是从来不买烟和保险套的人,我对上边和下边都没有防备;这还不是最气人的──你们这么看我倒没什么──这也并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气的是当我离开你们回到家里时,老婆和白石头也这么看,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无可救药了。别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为离我的思想远,你们俩人每天生活在我身边,眼窝子也这么浅吗?潜移默化,耳濡目染,你们也该学一个大概了,谁知到头来,世界并没有让我改变半分──原来我以为能改变整个世界,最后连一个地区也没有改变好。要说我在世界上有什么伤心的话,这就是让我最伤心的了。什么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质上蹭点什么那没有什么,倒是你们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别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让人看着可怜呢。我刚才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就如获至宝;如果我把我的思想体系给倒出来,恐怕咱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新世界了吧?说到这里,六指,再给我一支「马包肉」(我的英语怎么样?小刘儿这人你们知道吗?也是从咱们故乡出来的,大腕,我们有时晚上还要通一两次长途电话,共同讨论一个词的用法和一个单词的译法。)!这时六指还处在事业的鼎盛时期,还一月一次来往于京城和故乡之间,现在围着村头一个粪堆跟村里人说闲话,也是为了与民同乐,也是刚吃过饭,为了消消食;但就是这样牛×的人,听了白石头一番讲演,也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土头土脑的村里的百姓,可怜地笑着,将自己在京城丽丽玛莲大酒店偷拿的「马包肉」,乖乖地给白蚂蚁递上一支。思想的威力就这么大。白蚂蚁满意地将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这次不怕烟屁烫手了。粪堆周围的一帮人,这时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是在故乡的某月某日,村头的粪堆旁,所发生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本来很平常,但因为有白蚂蚁的加入,就变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日常之中,我们穿著黑棉袄,袖着手,站在粪堆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和翘耳倾听些什么?就听一些在村里占主流地位人的演讲。这是我们的思想中心,这是我们的营养来源,这是我们的新闻联播,这是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当然,这是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发生大事之前的时候。我和孬妗的专机,还没有到达故乡。人们袖手期待的是什么呢?──当然,就是在这种一切没有改变的平静的日子里,这一天也有些例外:这一天在议会发表演讲的,竟是白蚂蚁。本来在村里和议会、在粪堆上和人群中,都没有白蚂蚁说话和插足的份儿。他在村里算一个什么东西?吸烟还要向别人蹭,哪里有他拋头露面的机会?但这天纯粹出于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约而同到县城赶集去了。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在,哪里还有白蚂蚁插嘴下脚的地方?他哪里能捡到这个巧宗?正因为他们不在,白蚂蚁就钻了这个空子和脱颖而出,让他思想的流水终于找到了一个渠道,让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爆发,让他对世界也谈了一些新鲜的看法。一开始我们没有在意,事后想起来让我们吃惊。这简直是一次政治事故,这简直是我们故乡历史上的一桩耻辱。曹大叔等人赶集回来,听说这件事,曹当时就对身边的袁哨说:
「看看,看看,我说不能掉以轻心,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怎么我去赶集,你们也都去赶集了呢?就不能把时间岔开吗?别小看粪堆这个阵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们不去占领,就有人钻这个空子。虽说是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他的这点子毒水可都让他流出来了。看他流得多么畅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干饭的。毒水流出并不可怕,但这点子流毒竟也在群众中造成了影响,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还是不管的问题了。何况他说的是对故乡的评价。这是什么言论?如果是胡说八道还好,可他也说得有板有眼哩。这就更加不能小觑了。我知道,我们在三国时候,都是做过大领导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们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这是好事,作为一个领导,不能事无巨细,我们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后来是怎么死的?就是吃这个不会当领导的亏。但我们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环境地把过去的经验乱用。毕竟时代不同了嘛。就是一块糕,吃来吃去,恐怕也该馊了吧?但我们就是这样保守和因循守旧。我承认,我也有放松自己的地方呢。我们现在不已经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吗?我们就是在村长猪蛋领导下的一个普通的村民。如果我们还拿着历史上的经验乱用,还拿出当年领导人的款子,还是那么抓大不抓小,问题肯定就出来了。过去我们不抓小事有人替我们抓,丞相要出门了,我们还在屋里喝茶聊天,和姐姐们调笑,外边已有多少人在为我们忙活。调车的、调专机的、捧痰盂的、装马桶的;说十点五分走,十点四分车到了屋门口;跨上车,一溜车队,就到了车站月台上或飞机的舷梯旁;人一上车,专车立刻就开了;人一上机,飞机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啸一声,就到了蓝天和白云之间;这时空姐给你递上一块热毛巾,擦把脸,喝口麦爹利,看着机窗外,旁边有沈姓小寡妇捶腿,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到一个地方视察,也是前呼后拥,吃饭,睡觉,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们替你安排;到古迹去参观,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后拥的人虽然多,但你走在中间,你一走步,别人纷纷往两边撤,使你行走前后,都有一个从容和不感到紧迫的空间;但他们也懂事到不离你太远,不使你感到孤独和脱离群众。但这已是英雄当年,早已不堪回首了。想起这些事,只会使我们黯然神伤。现在已经是刘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我们只是人家天下的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蠓虫。这时我们还要摆过去的架子吗?我们还不该放下我们的穷大架吗?我们还以为我们身边有许多秘书、随从和姐姐吗?我们现在上牛市屯赶集,不都是夹杂在一群土头土脑百姓中的一员吗?千人一面,大家都是一个表情,你说哪里还可以看出我们的当年?早已被同化喽。一出村,我们还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样,赶紧把鞋脱下搭在肩上,用肉脚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见集市再把鞋穿上。想想我都伤心哪。但我们却在我们的身份上出了问题。我们没有认清我们的现实。就剩下一个村庄了,如果我们再把这个地盘给弄丢了,我们到将来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们大意了。我们没有想到我们身边这些土头土脑百姓的危险。他们也有篡权之心呢。你看看这个白蚂蚁,我们过去就当他是一个脑子像浆糊的没嘴葫芦,他的存在对于我们可有可无,见面都懒得理他;现在明白,竟是我们大意了。他还是颇有些思想哩。如果是一个傻帽,哪里来的对故乡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没这些想法,我们倒不觉得可怕;他有这些想法,我们倒真食寝难安呢。他成了我们一个对手和敌人了。主公,当年你也是个有主见的,你说。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袁哨搔了搔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先说:「娘的,倒真成了一个事了哩。」
又说:
「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据平时观察,白蚂蚁不像一个能成大器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就像一个积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喷的时候,自己也没有料到,突然就产生出这么多稀奇古怪对世界发生冲击力的思想呢?这些思想产生以后,别人都欢呼了,拿过去运用了,按照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个人倒是对着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发生了怀疑:这是我的思想吗?我产生过这些想法吗?倒是梦和非梦,自己和蝴蝶,在那里真假难辨。当然,这是人生的一个哲学境界。你想么老曹,这种境界在你我的历史上还不多见,怎么会突然反映到白蚂蚁身上呢?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吗?可在咱这故乡,别说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样呢?也没见发生什么大变化呀。何况,白蚂蚁每天的行踪我们都看在眼里呀。不就是五更鸡叫,起来背一个箩头拾粪;白天在大田里干活,倒粪;晚上回家里还得喂牛──哪里是他哲学家思考的时候呢?我倒是不懂了。他家离大英博物馆也有一段距离呀。据此分析,我看这思想未必就是他发明的。说不定在拾粪的时候,累了,要抽一支烟,在那卷烟时,从废纸上看到几个字,于是记在心中;拾粪回来,正好村人们在村头粪堆旁聊天,他扎了进去,将刚才在书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话给重复出来,大言不惭地当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我倒劝你,我们虽然不是贵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对世界发生惊慌和弄得草木皆兵。过去贵族的大而化之的习惯,有时候还是要保持的。如果我们遇到事情就惊慌,不是和白蚂蚁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吗?一个村庄,弹丸之地,要照过去,大军一到,像抹稀泥一样也就把它抹掉了;现在上边就一个猪蛋,遇事还要请教你我,粪堆这样的阵地,怎么会说丢就丢呢?」
曹成听了袁哨的话,也为难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像袁哨一样搔了搔头说: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既不打草惊蛇,又不能掉以轻心;既不立即发动攻势提出新的思想将白蚂蚁打下去,又委托村丁小路对此事展开秘密调查,看白蚂蚁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决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才是万全之策。果然,事情最后调查清楚了,这思想不是白蚂蚁的发明,而是从别人的书中背下来的。与袁哨预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说是拾粪时卷烟看到的,而白蚂蚁是在粪拾着拾着自己想出粪,出粪时看那擦屁股纸,正好看到了这么一段思想。这张擦屁股纸是从哪本书上扯下来的呢?却是从写字大腕小刘儿的书上扯下来的;因小刘儿有这样一个张狂的毛病,写了一本书,就慌着到处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故乡的乡亲呢?更是人手一册,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白蚂蚁也得到这么一册,于是有了关于故乡看法的这么一段小小的风波。事情有了结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来自己在故乡的地位并没受到威胁。但在雇小路这个私家侦探,两人在分担侦探费上,你多了我少了,闹了一些个人纠纷;最后意气用事,两人半个月没有说话,弄得谁也不对故乡负责,这也在历史上常见,暂时撂下不提;倒是白蚂蚁正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发现兴头,想借此在故乡发展自己,从此在粪堆前当一个新闻发言人,再搞上一个小蜜──初步选定了村西头的女兔唇,还觉得一下选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个婊子?现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来一切都是偷来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只好羞愧满面,偃旗息鼓,从此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这也不提。弄得事情过去半年之后,我回村中去走姥娘家,他碰到我,还有些不好意思,满面羞愧地说:
「贤甥,我也是一时过于想出人头地,剽窃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谅我这次,别扩大事态,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长你的志气和灭我的威风了。」
这时我倒宽宏大量:
「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不打官司。如果这样的官司打起来,我还打得过来吗?我还干不干别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运用到村里的实践中吧。」
倒弄得白蚂蚁有些目瞪口呆。当然,这都是在村里还没有发生大事之前日常所发生的一地鸡毛的事情。在发生大事之前,故乡到底是什么样子呢?白蚂蚁抑或是小刘儿的概括是准确的吗?那些往事、青春、闺女出嫁的眼泪、麦苗地里飞舞的斑鸠、暮色中割草孩子归来的说话声,到底在我们的蜘蛛网上,占据着一个什么位置呢?大树在风中飘动。一到春天,柳树吐出了嫩黄的芽尖;正午的阳光,晒在翻起的黄色泥土上;汉子们的头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声吶喊,棉袄被甩到了犁耙上。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爷,赶着地主家漆黑骡子拉的轿车,「啪」地一声,甩了一个鞭花。庄稼贪长,把枝叶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脚步,要吃这枝叶,被俺姥爷宽宏大量地将辔头拉了回来。谁不想吃路边探出来的东西呢?俺姥爷笑了。接着一声鞭响,车铃「叮呤当啷」地急速响了起来。东家还得到机场去迎接麦克道思跨国集团的总裁呢。到了机场,东家跟外宾在那里握手,俺姥爷怀抱系着红布条的一杆大鞭,立在轿车旁抽他的哈德门香烟。俺姥爷有一个做客的经验,直到现在还在我们的家族流传。他说,待客上了几个肉碗,肉上的毛拔得干净不干净,肉煮得烂不烂,是衡量这家人是不是贵族、是老贵族还是新生暴发户、这贵族上没上档次和有没有素质的最起码和最容易判断的标准。如不是贵族呢,这肉碗就上得特别少;如是新贵族呢,这肉碗就上得特别多,但这肉肯定炖得仓促,筋肉连扯,嚼咬不烂;他连把肉煮烂还来不及呢;这又是赶轿车回去的路上,被东家和俺姥爷嘲笑的一个话题;如是老贵族呢?一招一式,都显出古朴和游刃有余的大家风度;哪怕这家子已经破落了几辈子,再见到这家的少奶奶,家里清贫得只剩下一张椅子,但她往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许多补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数几辈她家繁华的历史和后来破落的辛酸。那么她家鼎盛时是怎么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炖得稀烂,到口就化。这样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细的。一片肉夹起,先将汤水抖落下──能像暴发户家吃饭,汤汁抖落得一桌吗?──送到口中,先让肉化掉,留下烧得红红的一条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着,送到胃里。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别的人家,吃这么多,已经是十成饱了,但在这里还有两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别多。没饱而肉无,怎么办呢?这就是在大家吃饭的学问了。看你姥爷没上过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呢。这时你手边不是还有馒头吗。那好,你将一碗无肉的汤汁拉到自己面前──这时拉汤碗是不招别人笑话的,恰恰相反,这是你懂得贵族规矩、通向贵族道路的一张通行证,桌上的其它贵族,脸上都露出会心地微笑;你将汤汁拉到自己面前,把馒头一块块掰着放进去,滚烫的肉汤马上就将这馍粉掉,这时你连汤带馍一呼噜喝掉,才是这顿饭的高潮和极致呢。一切都圆满结束了。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我有了这么一个给地主赶过轿车的前辈,直到现在,我还得益匪浅呢。到了丽丽玛莲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办理。可是,有谁知道,世界竟变得如此肤浅了呢?我用肉汤泡馍的举动,受到了一些新生资产阶级挤眉弄眼的嘲笑。我由此得知,这个民族要达到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呢。后来我在欧洲碰到过俺姥爷,前一辈子不识字的老刘,这辈子人模狗样地蜕变成了伦敦大学的终身教授。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如不如过去给亚洲的地主赶大车。他思索一阵,以欧洲人的严谨,推了推夹鼻眼镜,竟说:
「这怎么好比较呢?你牵涉到黄色文明和蔚蓝色文明的问题哩。」
说完,做出跟我没什么好说的样子,耸了耸肩不再理我。我倒对他大惑不解。前生的因缘,今生好不容易见了面,怎么连我姥娘也不问一声呢?如果做人这么薄情,人做来做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倒是最后在我要告别蔚蓝色的欧洲时,他突然开着他中产阶级的汽车,到机场送我来了。这时他说:
「这辈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见不到滚烫的肉汤泡些雪白柔软的蒸馍了。」
又说:「啊,大车;啊,鞭子;贤甥,再见了。」
说到这里,从他的眼睛后边,竟流出了两点蓝色的泪。让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说过俺姥爷,该说说俺姥娘了。俺姥娘这个人,注定要在我人生的岁月中,起着潜移默化的前导作用。我对俺姥娘的崇拜,超过了蔚蓝色的俺姥爷。不了解她,就很难了解我。我所以在世界上这么懂事,被身边的朋友有口皆碑,说:小刘儿这孩子虽然笨些,但还是很懂事和很知进退呀。曹成袁哨,福克纳和克里丝蒂娜,都这么说过。但他们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只是横着把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质,其实我是竖着有历史的血液流传。这一切都来源于俺姥娘。你们对我的表扬和恭维并没有打到点子上起码缺乏历史感。俺姥娘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纪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这样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她六岁的时候,清早起来,就能爬八棵大榆树,捋榆钱回家让娘做饭。冬天了,榆钱没有了,家里不起炊烟,她袖着手,吸着鼻涕一个人到后园子里的墙根底下晒太阳。她娘寻她到墙根,抚着这小女孩锈着的头发说:
「还是俺妮好,看着娘作难,饿也不说饿。」
我长大以后,就是这样的人。凡是跟我相处过的人都说,我是一个饱也不说饱、饿也不说饿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好歹都藏在心里,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说来也有些可怕呢。后来,俺姥娘跟着她的几个嫂子到外村拾麦穗,曾经到过县城的城门楼子;那门楼之大,凉爽的过堂风,一个戴毡帽的毛头子在铁鏊上烙滚烫的肉盒子,喷香的肉味,都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她长大以后最后也是我长大以后爱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还有一次,她跟她的伙伴们到地里割草,太阳就要落山了,一个一大筐草,草已经没过头顶,背着往遥远的村里走。这时,邻村大叔的马车「叮铃叮铃」从身后赶过来,赶车的大叔「吁」地一声,将车站住,让她们把草筐搁到大车上。接着又让她们上了大车。他要把她们往村里捎上一程。赶车的大叔,你现在在哪里?「唧哩呱啦」谈笑的大车,在空中划过一道欢快的弧线。你让我们和世界有许多想念。我们靠什么活着?不是靠别的,就是靠你的「吁」的一声记忆。你喊的是马车吗?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转动。你比俺姥爷深刻多了。后来,俺姥娘出嫁了。回来看娘。住了三天,娘到村头去送她。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娘,回去吧。妮儿,你啥时候再来看我?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屡次向我说起的几段往事。在写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从容不迫,当我修改这段文字的时候,谁知道在那叙说的短短一两年之后,我就永远见不着我的姥娘了呢?一个农家小院的枣树下,站立着慈祥微笑的你。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谁说我们这些下贱的贫民像一群浑浑噩噩的牛羊一样没有感情呢?我们单薄的生活,就靠这些感情丝线的编织──编得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呀──来维持了。这是我们的可怜之处。但就是这点可怜也被你们忽略了。后来轮到我了。在我八个月的时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乡下。抱我往乡下走的时候,我趴在姥娘的肩头上,嘴里啃着一团硬似铁蛋的红糖。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俺娘从县城来看我。到了下午,俺姥娘抱着我去送娘。送了三里,到了一个村庄旁。俺姥娘说:妮儿,你走吧;40里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这时俺娘看我的一个扣子快掉了,说:我把孩孩的扣子缀好就走。到村头人家借了针线,就坐在村头的麦秸垛旁缀上了扣子。扣子缀好了,起风了,俺娘走了。后来俺娘说,她把一个头巾,丢在了打麦场上。15年之后,我要告别故乡了。俺姥娘带着两个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车。我们在桥洞下乘凉。车,你不要来。姥娘,我不愿意离开你。我还记得,我们相互让着吃了一块熟红薯。终于,汽车从远处拐着弯来了。我就这么走了。故乡,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乡只是一个背景,前边是一个活动的巨大的姥娘。和蔼可亲,慈眉善目。你是这个世界的希望。后来我和姥娘的这种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在一个特殊的岁月里,我把孩子送给村中的我娘。我三月不归,两岁的孩子,常常一个人跑到打麦场上,在那里等父亲的归来。她对着空旷的世界喊:
「爹,娘,来抱抱臭臭。」
一声炮响,我们又回到了故乡的过去。杏子熟了。麦子金黄了。一望无际的麦子。三里长的麦趟子,俺姥娘甩着头上的热汗,手握镰刀,从地的这头割到地的那头,连腰都不直。人生的舞台就这么搭就了,俺姥爷和俺姥娘,都成长为这块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这样一个大明星的后代。那时俺的姥娘是多么地青春和年轻呀。太后家这时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烟袋,站在地头,看着看着就看呆了。叫着俺娘的名字说:
「看着郭秀明割麦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銮殿,那是多么地投入和驾轻就熟啊。」
说着说着就伤心起来。又想起当年她大权在握的时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后来回到故乡,在青青的麦苗地,为了她和六指的爱情,发动全县人民一块捉斑鸠。你还想起了你的小弟。春风扑面,一个一个小瓶子,在那里追着上下飞舞的斑鸠,这是多么好的一幅奔走呼号图啊。俱往矣,我的柿饼脸姑娘。现在麦子已经长高了,该割麦子了。地主婆柿饼脸太后吹了吹烟灰,又大而化之对着我顺头流汗的姥娘说:子在麦前曰,逝者如斯夫。这就没有多大的涵盖力了。俺姥娘割麦子动作的层次和情感走向,并不在这个方向呢。我们再一次被太后给扭曲了。俺姥娘身体健康,故乡就长存不衰。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故乡的一只狗,或一只蚂蚱,或一只蠓虫,多少年过去了,你回去,仍是这狗,这蚂蚱,这蠓虫,但你要明白,这已经不是那狗,那蚂蚱和那蠓虫了。连暮色中的一股炊烟,也不是那股炊烟了。那么那股炊烟哪里去了呢?瓜园中多少孩子的欢笑声,现在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两只蛤蟆,在那里「呱呱」地叫两声;你走在这样的故乡的土路上,你心里觉得特别没底呢。故乡死了多少人?地里的坟头,已经排满了。陌生的坟头你素不相识,问题是你认识的许多人,现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来还在跟你说话,已经衰老的赶车大叔──虽然他并不是当年喊「吁──」声的大叔──眼睛里还在乞求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烂烂衣衫中丑陋的身体,还在徒劳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严;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见了。他又给刘老孬和小麻子的阴谋,留出了一个空间──那么故乡是谁的呢?说来说去,原来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爷或俺姥娘的,也不是赶车大叔的,竟是这些一出走就永远不想回故乡的流氓们的。当我说出这一点时,过去的贵族曹成、袁哨又频频点头,说,这比白蚂蚁所剽窃的那段理论,显然又进了一步。故乡并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乡的人们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头并不在故乡呆着和生活着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亏,就在于历史上我们留恋了故乡。这是一个悖论。当然,这也是极而言之。故乡出去的,就没有那些牵人心肠、又戛然而止的人间故事吗?找一找,恐怕还是有的。孔雀东南飞是怎么回事?十里一徘徊又是怎么回事?同时,故乡也是一处催人泪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颤巍巍对袁哨说,当年我们和沈姓小寡妇的一段风流案,并因此引起了一场官渡之战,不也发生在这块土地上吗?接着又点着我说,你们在想着爬榆树、拾麦穗、送女儿和缀扣子的时候,也千万不要忘记这些哩。它们都发生在同一块土地上──这是问题的关键。你们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舍之情,和我们的刀光剑影交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们就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说是我们忽略你们的情感,你们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里而忽略历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剑影呢。这才是你们情感的背景呢。我们不与出走的人计较,当我们在留下来的人群中进行区分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别的。谁是推动历史和故乡发展的真正动力呢?说着说着两人又有些自大起来,连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么刘老孬,什么小麻子,看他们在外边很牛气,一到故乡,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们还是些无知的孩子。──故乡的孩子们是什么样呢?他们个个理着像篮球美国职业球员一样的月牙型板寸,个个患着永久性鼻窦炎,一人怀揣一个玻璃瓶子。这个瓶子做什么用?还捉斑鸠吗?no,他们手中的这只瓶子,就像刘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麦爹利杯子一样──无非他们坐在丽丽玛莲大酒店,我们坐在小河边;当他们的酒杯被倒满的时候,我们一弯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麦爹利,麦爹利里有上下翻滚的气泡和跟斗虫,一扬脖子,这一瓶就下去了。我们向往刘老孬,我们向往小麻子,但我们更向往路小秃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养膘子找小秃。这是流传在故乡孩子们口头的儿歌。小秃在哪里?小秃在大荒洼。小秃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小秃不能犯疟疾。小秃一犯疟疾就要下夜。小秃一下夜就要抓阄,抓着谁家就该谁家倒霉。小秃抓人不留俘虏,也不毙人砍人,就挖一个和这人身高胖瘦体积相等的深坑,将这个头冲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笑着拍拍手就离去了。路小秃不见了,这是我们时代的重大损失。我们这时说一声没劲,肯定比从已经成为欧洲教授的俺姥爷嘴里说出来后现代多了。我举一举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们都是我儿时的伙伴。屎根,剩余,(这两个名字够后现代的吧?),银贵,不经,长兴,长富,恩庆,贾祥,留聚,知了,蛤蟆,虾米,蠓虫……我们生不逢时。我们只好坐在河边唱怀旧的歌曲。生长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里,我们怎么能会不偷瓜摸枣和偷鸡摸狗呢?这个天下就永远是成年人的了吗?满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们恶毒多了。他们把自己的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所干的勾当。他们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们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还能好到哪里去呢?这时我们倒有些无奈。喝过跟斗虫,唱过歌,畅想过世界,我们拍着肚皮乘着暮色回家。大人们早已吃过饭了。他们竟忘记了给我们留饭。入娘的。他们也忘记了给我们留门。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我们无足轻重首先不反映在别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娘对待我们的态度上。看看世界多么危险和无可救药。我们只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门端开半扇,挤进去躺在他们中间睡下了。你们培养了我们的无脸无皮,我们也就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当然,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成年人都无所畏惧──像白蚂蚁、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这些和我们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们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们向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资产阶级如刘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们虽然嘴上说「没劲」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我们也就是欺负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罢了。这是我们当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个特点。有一次我们在粪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馋,就让我们欺负了一回──这是我成年之后还常常想起和后悔的一桩往事。当然这时已经加上了一些回忆的虚伪的温暖的灰尘了。──她手中无薯,又爱面子不说,最后看众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还剩下最后半块,她有些着急了。一开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随便的样子,用大大咧咧来掩饰她的心虚:
「小刘儿,就剩下这半块了,该照顾一下女孩子了吧?刚才你们吃的时候,我不想吃,胃里有些发酸。现在不发酸了,我也尝一尝今天烤的白薯怎么样!」
说着,很知已又故意有些亲昵地靠在我身上,去抢那块白薯。但我没有上她的当。那时我还处在得理不让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儿去温存女孩子的年龄呀。我一下将这白薯给躲开了。我说:
「你发酸不发酸我可管不着,你胃里发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说这个没用。」
接着恶作剧地将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样接在嘴里,继续在那里吞吧吞吧吃。小捣子们一片欢呼。女兔唇一下被尴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当着我们众人「嘤嘤」地哭了。她说:
「我下个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谁知在临走之前,我在娘家想吃块白薯而不得。这让我去得是个什么心情?让我觉得这16年的姑娘生涯,还有个什么趣儿呢!」
这时她的伤心就不单是因为这块白薯而自己又在那里偷加了许多别的感慨,以至于哽哽咽咽,肩头一抽一抽的。虽然我们知道女兔唇把别的不该我们承担的感情负担,也加在了我们头上,我们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个姐姐好,其实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过,但是在和你闹脾气的时候,她还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顺,转过头来一股脑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无话可说一样;现在女兔唇闹这个,一下也把我们吓住了。是的,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我们忘记了这个事实其实跟白薯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也没有料到,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给抖落出来。这太不成比例了,杀鸡用了牛刀。我们这些小公鸡一下就慌了手脚。怎么办呢?所有的哥儿们这时露出了卑鄙的本质,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复了正义,接着一跨脚站在了女兔唇一边,忘记了他们刚才的幸灾乐祸,似乎刚才世界的混乱和不对付,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他们纷纷在指责我:
「小刘儿,你做得太过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吗?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岁吗?不知道这朵花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吗?如果我们手中剩下白薯,一定会给她吃。兔唇,别理他,跟他这种人,说起来也用不着压这么大的赌注;这么把出嫁撂出来,也太给他脸子了。」
接着他们在那里圈起来相互安慰,都背对着我,把我一个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当时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好孤独。我想哭也找不到一个伴啊。我最后怎么办?只能向众人投降。我红头涨脸地嗫嚅着说:
「是我不对,行了吧?我怎么能由一块白薯,想到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呢?」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场感情遭遇。但真正说起来,我们对女兔唇这种人,还是转眼就忘。后来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们看她上花轿,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离了眼,一个炮杖「嗖」地一声钻到了女兔唇的裤角里,「啪」地一响,将这裤腿崩开一个大叉口,裤子就成了旗袍。女儿悲,上轿之时崩裤腿。女兔唇又在那里哭上了。小路吓得抱头鼠窜。这时我们就没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样郑重,这次就把别人的悲剧当成了自己的喜剧,把别人的痛苦撕开来看,一个个在那里哈哈大笑。你说这帮小兔崽子还有人性吗?他们能代表送别女儿的故乡吗?女兔唇出嫁后,我们该怎么喝跟斗虫,还怎么喝跟斗虫。除了偶尔要拿崩裤腿取乐之外,话题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岁的花季,渐渐就从生活的画板上淡化了。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到头来就是这么一个结局。悲凉之雾,慢慢迷漫了山林。对女兔唇是这样,对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村丁小路,我们也是这样;他们倒是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物以类聚的同伙,不至于在世界上过于孤单。那么我们在世界上在乎谁呢?还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贵族们哪。我们喝跟斗虫,他们喝麦爹利;我们着剃月牙头,手持一把镰刀,甩着黑棉袄和小脏手,张着嘴在河岸上跑,他们剃分头和一头鸡毛,坐着专机和专列,上边铺着红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们享尽了世界的福,我们受尽了世界的罪;他们的福就是我们的罪;但我们在怀才不遇的嫉妒之余,还是在向往、羡慕和在乎他们。当我们见不到刘老孬和小麻子时,我们甚至开始拿故乡的贵族当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饼脸太后,就成了我们在故乡的崇拜对象。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会对我们起很大的引导作用。他们说原谅我们,我们才能够放心。反过来,我们的崇拜和请他们原谅,也使这些前贵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生活支撑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两方面的相互认真,使这个事情给严肃了起来。他们也力图做出表率的样子。白蚂蚁在粪堆旁发表了一番对故乡的言论,曹成、袁哨所以那么着急,就是这个道理。难道允许在故乡再出现一个可以使孩子们佩服和崇拜的对象吗?我们得对下一代负责。在对我们下一代的态度上,贵族们之间因为个性的不同在行为上也有差异。地主婆柿饼脸对我们采取的是怀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时候,她在卧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层白糖粒,稀稀拉拉,星云迷布;我们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蚂蚁一样,滚成蛋向柿饼脸卧室里飞跑。到那以后,按柿饼脸的要求,雁翅排开,一人伸出一个手指头,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后送到嘴里去舔。多么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个缺少糖份的年代。河边的放荡和对路小秃的向往消失了,我们一个个都成了腼腆的羔羊。直到现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见到我,还说我有文质彬彬的一面,有腼腆和招人疼爱的一面。这一面从哪里来呢?就从地主婆柿饼脸太后黑暗的卧室里来。柿饼脸这时叼着大烟袋,看着我们在那里安静的沾糖粒,脸上不禁露出了和我们同样的笑容。这是这个破落的前太后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种。她看着我们招之即来的急迫样子,挥之而去的鸟兽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号召全县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鸠玩的时光。接着就又有些伤感,眼睛里慢慢涌出了泪;这时嘴里唱起了「额娘,额娘你好吗……」的昔日的贵族歌曲。我们却也不听她这些过时的陈词滥调,我们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有时为了一个白糖粒,谁先看见谁后抢上去的缘故,屎根照小蛤蟆头上,「啪」地来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声哭了。这又是柿饼脸太后所喜欢看到的。她这时就叹一口气,上来给我们调解。说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调解了孩子,就调解得大人。说完这些大道理,她会突然很卑鄙地问:「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们的指头仍吮在嘴里,傻猫一样点点头。
柿饼脸:「吃过东西,就该干活了吧?」
我们瞪着眼睛:「干什么活?」
柿饼脸这时转了个脸子,一下变得很下作,笑着讨好着向我们说:
「婶子身上很痒,你们上来给我搔搔痒怎么样?这都是过去在宫里养成的坏毛病,现在沦落为穷人,身上的神经还一下子改不过来。我就倚老卖老了,我就摆一下老资格了,你们就原谅我吧。」
说着,很熟练地趴在炕上,趴得像个老母猪(这里决没有贬意和嘲讽的意思),等待我们这些小猪娃上去给她拱奶。我们这些小猪娃相互看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我们仍做出像大人一样的无奈的样子,耸耸肩,就上去给她搔痒。谁知她这身上,是越搔越痒,于是她撒白糖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一次也是奇怪,我们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给她搔痒,谁知她身上突然不痒了,倒是有些红肿,这下搔不得了。到了该搔痒的时候,她没得身可痒,我们没得痒可搔,双方都感到非常别扭和不自然。她要这么不痒过去,我们就这样不搔痒默默走人,接下去整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大家都活得不踏实。最后太后还是太后,她在危难之中,替我们想出个主意。她说:
「身上虽然不痒,但脚上还是有些痒。我估计可能是脚气发了。这样吧,小刘儿在历史上不是给丞相和主公捏过脚吗?就让他单独给我捏一下脚,把这个给中午对付过去,我看也就罢了。」
于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样尖尖的脚给伸了出来。我见太后从众人之中单独把我挑出来,把大家的中午时间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动。于是我上了身,虽然手生些,但是我还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浑身解数。但我接着发现,俺家太后的脚并没有犯脚气,她的脚在那里一点没气地美丽地长着。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里越痛苦。这时我才感动地明白,她老人家原来也有品质高尚的时候,她是在忍受着自己的痛苦,来使我们度过一个圆满的中午。我在历史上毕竟跟过大人物,这种时候不会不懂事;越是到这种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的素质。于是,我也瞒上不瞒下地放轻了手脚。似乎在那里捏脚,其实并没有用劲,当然,这种虚张声势比真做功夫还让人身体和心理发累。当然也更容易骗人。我身边的伙伴们,原来是一群傻冒。看他们在河边很机灵,一到这贵族场合就不行了。我和太后,为了一个共同的阴谋,这时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太阳偏西了,中午过了。我跟伙伴们该告别了。临走的时候,太后还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说:「谢谢你,小刘儿。」
又悄悄趴我耳朵旁说:「你到底比其它孩子知道一个女人的心思。」
说得我心花怒放。一下子天阔地阔。天底下的人,都变得比往常亲切几倍。
这是我们的中午。那么我们的早晨和晚上呢?自然被另两个前朝贵族曹成和袁哨给占领了。这两个人与柿饼脸不同。公母之间差别大着呢。他们两个,在我们面前,就摆上了架子。虽然他们见着现实的贵族刘老孬和小麻子像三孙子一样,但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他们倒是来劲了。我们与他们对面走过,他们往往会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恨恨地盯我们。就好象一个贵族与一个仇家窄路相逢,勒住马,恨恨地盯对方一样。好象他们的天下,花团锦簇的过去永不再来,是我们颠覆和破坏的一样。我们大家正在做游戏,突然看到我们还不能不在乎的人的这种眼光,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呢。而且他们也在跟我们做游戏。每次见到瞪我们是肯定的;但每次瞪的角度和内容却又有些不同。随着我们偃旗息鼓,停止游戏,垂着手从他们面前悄悄通过,他们每次随着我们的脚步移动,他们转脖子的速度都不同。我们每次通过的速度相同,他们转头的速度不同,这种速度的差异和每次差异的不同,使我们不寒而栗呢。每次目光的内容和转头速度的差异,也使我们忐忑不安的是,我们除了历史上犯过错误之外,是不是每天也有些现行的罪行,所以招得他们这么频繁地改变目光和改速度呢?是因为我们内容的改变才招来他们内容的改变,还是他们本来就是日月常新而我们成了一潭死水呢?我们觉得这样对峙下去可不是办法,这样一潭死水地发展下去,连瓶里的跟头虫也养不住了。曹成和袁哨到底是大政治家,处理起这事显得举重若轻,不慌不忙──从这一点看,他们还真不亏是老贵族,不像刚暴发的刘老孬、小麻子等新贵那样,一切还显得慌里慌张;慌里慌张的贵族,一定是刚暴发不久的新人;倒是我们这些早晚要被他们处理的人,显得比他们还着急。当然,最后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他们并不动一刀一枪,只用眼神和脖子的速度,就使我们缴械投降。中午我们另有公干,我们只好把我们的早晨和晚上让给了曹成和袁哨。这样,他们就像联合部队到了弱小民族的领土上一样,就像虎狼到了羊圈里一样,这时他们倒忽视了他们的老成,露出了掩饰不住的狰狞的笑容。这使我们也感到有些对老贵族的失望呢。他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到了羊圈里也是这么个样子呢?这和刘老孬和小麻子又有什么区别呢?说起别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也是这样不管不顾呢?照此下去,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但我们接着就又把曹大人和袁大人给原谅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就像他们看我们垂手而过的角度改变一样,我们改换了一个角度,就又把这个事情给想清楚了。有时角度对于这个世界是多么重要啊。我们还是承认曹袁的老贵族身份的,虽然他们进入羊圈的做派和新贵族一样,但是他们的动机和激活点还有不同。新贵族就像光棍对于女人的饥渴,现在好不容易有一个女人,所以就显得慌里慌张;而袁曹不同,他们经过大风大浪,只是现在久别胜于新婚,所以才显得这么个下作的样子。我们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还是原谅他们吧。既然我们是些谁进来都是进来的羔羊,我们就不要挑挑拣拣了。我们已经把我们的中午送给了别人,再加上一早晨和晚上,对于我们也不算什么。清早和晚上干什么呢?从物质条件上来说,比中午上柿饼脸太后的卧室里还惨。柿饼太后毕竟还没有一败涂地,现在还是一个破落地主,所以还有白糖粒在桌子上撒着,使我们往这卧室去的时候,心里头有一种希望和喜悦。而清早和晚上到了彻底败落的光棍曹成和袁哨面前,就什么都没有了。物质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精神和形而上;就是精神和形而上,也只是村头粪堆旁千篇一律的对话会、恳谈会、新闻发布会,再不就是教育会,或他们自顾自沉浸在他们的英雄当年,回顾他们的历史,说着说着就英雄泪流,只把我们当作一个倾诉对象。再没有什么新花样了。老曹还好一些,有时老曹去赶集,只剩老袁一个人,就该我们大家彻底倒霉。老袁指手划脚,对我们从外形上就要求特严,我们在河边喝跟头虫的时候,喝得肚子涨涨的,爱用手拍肚皮,做些畅想;现在不行了,不但畅想不允许,要注意听他的宣讲,而且拍肚皮也不可以,这就让人手脚没个放处,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但这还不是老袁的最大毛病。老袁的最大毛病是,他说着说着,要么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像精神病人站在立交桥上,对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大声地喊叫,「我告诉你们!」要么就对我们单方面进行了移情,说着说着就不把我们当朋友了,就人为地把我们当作了他的敌人。这时脖筋子涨得通红,脖子慢慢地转着,挥着拳头,在那里声嘶力竭,宣泄他个人的种种不如意,又把这些不如意的原因,毫无来由地追加到我们身上,现在又抓住了我们,要我们偿还。粪堆旁的过路人看到,往往竟以为是审贼。使我们脸上十分挂不住。这时我们才知道,为什么他在三国的时候,谁跟上他谁倒霉,人家打仗都取胜,他这里为什么节节败退。连我们心里都小瞧他许多,轻轻叹一口气。老曹比他还是要强些。碰到老袁去赶集,留下老曹对付我们,我们往往会有一些小欣喜呢。虽然两人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但老曹毕竟当过丞相,有水平,有能力,这一点还是要承认的。他就比老袁要和蔼嘛。他讲起课来,不是填鸭式,而知道活跃课堂气氛,采取启发式,提问式,让同学们参加:知道老曹叔的脚气发在哪一年吗?知道老曹叔睡过多少个女人吗?……等等等等。谁回答对了,他就奖励谁一粒小山枣。这也是他比老袁高明的地方。虽然他们都没有白糖,但老袁不想办法,老曹想办法,这就不同。我没有白糖,你对我禁运,但我可以自力更生,我的阵地不能丢。于是就在我们每天中午在太后家沾白糖粒的时候,老曹那么大年龄了,这时正一个人顺头流汗的在山上树棵子间攀登,从上面摘些山枣,自己不吃,以备晚间讲课提问时用。冲这一点,我们就对他尊敬许多。他提的这些问题,虽然也是他的个人历史,但他讲课的方式不烦人,又有小山枣在手,我们就能够接受。说到这里我本人也有些兴奋。这些老曹辛辛苦苦摘的小山枣谁人吃的最多?当然是我。我和其它孩子在这一点上还是有些区别。我的出身,还是比他们离贵族更近一些。当年我毕竟在曹丞相身边待过。一开始还有些人不服气,几道题下来,他们就服气了。在他们还在犹豫和大瞪两只傻眼的时候,我就面带微笑地回答出来。虽然一千多年过去,丞相的生活起居,还都存在我心里。脚气发生在哪一年?公元一百九十四年。一共和多少个女人发生过关系?105个(不包括战乱年代那些强奸未遂的)……等等等等。我在这些不能拍肚皮的伙伴们面前大出了一阵风头。渐渐弄得我对中午太后白糖的向往,还不如晚间老曹的小山枣呢。但往往也有这种情况,我兴冲冲奔老曹而去,谁知这天老曹临时有事去赶集,上来顶课的又是老袁。大家只好自认晦气。老曹中午摘的山枣,本来是留给老袁发给我们回答问题用的;但老袁从来不提问题,他把世界上的问题都留给了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发恼发怒,趁此机会,把小枣一个个扔到了自己的嘴里。后来老曹回来了,我们也不好为了一个小枣揭发他。令人感到可气的是,他吃了我们的小山枣,讲话的方式一点没有改变,发怒的程度一点没有减弱。得不得我们的便宜,对于他竟是一样。他没有拿占我们的便宜当回事。你果真要把你们和你们这帮贵族弄得这么千疮百孔的故乡的责任,都要一推六二五,或者就是这么厚脸皮归结到我们身上吗?我们平常承担他们也就罢了,但一遇着大事,这两个过去的政治流氓,往往又会把我们这些孩子推到前面,成为他们阴谋的借口和替罪羊;就好象战争打响了,他们要进攻了,把我们赶到他们队伍的前面为他们趟雷一样。后来,在同性关系者找家园、同性关系者要把这里当作故乡这件事情上,他们就又与村长猪蛋串通在一起,把我们当作一个筹码给打了出来。藉以增加他们的回扣和以售其奸。事后还把这一切,说成是猪蛋的主意。我们都知道,猪蛋懂得什么?他能说出这么高深的道理吗?
卷一06故乡何谓之一.2
我们大人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孩子呢?我们可以不考虑同性关系对我们的影响,但是我们也不管下一代吗?就任凭瘟疫这么肆虐吗?就好象建工厂要考虑环境污染,修道路要考虑环境绿化──一切防范的费用都要事先打出来一样,这次关系方面对故乡的污染,就不考虑在预算中事先打出少年儿童损失费这一项吗?嗯?猪蛋听到这个主意却很高兴──也是蠢人一时激动,正好被曹成和袁哨以售其奸──猪蛋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轻易不见有个主张,现在见别人把好主意白白按到自己头上,还有些感激老曹和老袁;证明自己当村长找的这两个谋士还是不错的,知道关键时候把村长推到前面;也借此向世界证明,自己当得还是沉稳和有思路的。对于村里的一切,还是有考虑的。对于村里的发展,还是有前景规划的。对于世界的变化和风暴,还是未雨绸缪和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的。几天之后,猪蛋说顺了嘴,真把以孩子趟雷为筹码让对方割地赔款的想法当成自己的,把老曹和老袁忘到了脑后,在谈判桌上指东划西。老曹和老袁见自己设了一个圈套,猪蛋就像狗一样乖乖地钻了进去,两人在背后捂着嘴「嘀嘀」地笑。当然,到了后来,到了世界自杀和他杀日,一切要回头清查,清查到这一段,大家理所当然地将这个主意的罪责都归到了猪蛋一个人身上,以此为据,将他和他的情妇呵丝·温布尔倒吊在村西打麦场上新立起的绞刑架上,他临死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把他害死的,人家在集上把他卖了,他还傻呼呼地在那里帮助人查钱,这种憨态可掬的样子,倒让人想起了他生前的许多可爱之处。许多娘们小孩,这时倒洒下了一鞠同情之泪。也使一些必须自杀的人感到羡慕和不平:
「作恶多端的人,倒是有人帮助他套绳套,我们这些安分守已一辈子的人,临到头还得自己系汗巾子,眼看一个人在那里挣扎,也没人围观和起哄,没人洒泪,死得多么没趣。早知这样,我们生前何不也做两件让人窝心子的事,这时也有一个被杀的资格……」
牢骚满腹,不一而足。这是自杀对他杀的羡慕,这是简单对复杂的羡慕,这是猪蛋临死之前还不知道的再一次祸伏福焉。世界前因后果的陡转和折合、层次的冲突和迷漫是多么地复杂呀。这不是猪蛋所能承担和把握得了的。当然,这是后话。当时同性关系者来故乡时,猪蛋在前台和谈判桌上,可是振振有词地以我们为借口,要求倒卖人口的一方增加两千万法郎的儿童少年损失费,以供他们三个背后瓜分。阴谋一环套一环,最后弄得制造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阴谋的哪一层了。当乱七八糟的阴谋到达我们这些跟头虫面前时,一切全变形了。如果让我们对变形的阴谋说些什么时,我们倒茫然不知从哪里下嘴了。就像几个叔叔大爷把我们领到集上,一把匕首插透了我们的手腕,接着就开始了他们的卖艺,说这个孩子多可怜,叔叔大爷行行好,给我们两个过路钱吧。我们的血在那里「嘀哒嘀哒」往下滴,血之前摆了一个小桶,随着血的声音,小桶里也「匡里匡啷」开始落硬币。最后,太阳落山了,集散了,叔叔大爷只顾在那里抱着小桶数钱,为他们相互分配不公而打闹,谁还有功夫来管我们手腕的包扎呢?所以当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消息传来以后,老曹老袁在村头粪堆旁的傍晚通气会上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及他们在这个事情上的阴谋时,我们都把我们血淋淋的手腕,亮给了他们,他们倒也误解了我们的意思,老曹点着头对老袁说:
「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对瘟疫到来的血泪的控诉嘛。刚才我们还是有些大意,我们应该把这些孩子的血手,也拿到两国边界的谈判桌上,对敌人就更具有说服力了。这个鸡巴猪蛋,这次仰仗我们不少呢?如果在利益上还要和我们平分,倒真便宜了那小子呢!」
接着老曹变了脸,突然对老袁也有些不耐烦起来,用手指着老袁说:
「包括你,在里面也没有出什么力气,也是跟着我的思想吃两个随手面罢了。你说我为别人倒是做了多少嫁衣裳?如果你们两个在这次的分赃问题上,不能让我一步,让我拿一个双份,我不但对猪蛋,就是对你,也有些寒心了!」
谁知老袁不吃这一套,说为了这个阴谋,他也贡献了不少脑细胞。接着两个人就丢开我们,趴在阴谋图上,开始分辨他们各自脑细胞的形状和数量,数着扒堆;最后为了一个像游动的精子一样的奇形怪状既不像曹又不像袁的那么个东西的归属,两个人在那里打了起来。揪耳朵扯鼻子,打得头破血流。这样从客观上倒对他们有利,他们也在那里流血,我们就不好再拿我们的流血当回事了。虽然血与血不同,但混在一起都是血,谁还有功夫去分辨它们之间的差异呢?我们善于找到世界的共同点,谁还冒着说不清道不白的个人危险去吃力不讨好地寻找这些不同之处呢?我们只好把我们的手腕乖乖地收了回来,自己去擦自己的血迹。在阴差阳错之中,他们的阴谋又一次得逞了。老曹将老袁打败打跑之后,带着一脸血,吐着碎牙:「每次跟他个龟孙子共事,都是这么一个结局。」
接着做出天下为公的架式,忍着伤痛说起了正题:
「他走了,我们接着说正题。你们说,你们欢迎这些同性关系者到我们的家园吗?你们就甘心让他们来玷污你们幼小的心灵吗?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让这些关系泛滥者和关系倒错者来胡涂乱抹吗?不能,如果世界是这样,和平议会的道路走不通,剩下的就是逼上梁山了。当然,现在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一步。我在谈判桌上,还能够代表你们的利益。我要阻挡住这股恶流的到来。从这件事情看过去,刘老孬和小麻子也有一种错觉嘛,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了,什么事情也不用跟人商量了;他们为了解决自己的难题或为了从中牟取暴利,说让谁到故乡来,就让谁到故乡来了。他们想得倒是轻巧,好事都自己占着,把一摊屎留给了别人。我这次倒要做个对头给他们看看,看他们不跟曹大爷利益均沾,这个事情能够办成,我就算服了他们。肥水不落外人田,一切利益都独吞的农业时代,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说到这里,我倒要感谢你们这些我教育出来的孩子们,你们在关键的时候,还是帮了我的大忙。你们是我手头一张硬硬的大牌呢。只要有你们在,我心中就有底。你们虽然不懂事,但是你们本身,却可以赢得世界舆论呢。哪个女人不风骚,但哪个女人不同时又是母亲呢?除非那些带着花冈岩脑袋的老处女,但她们在表面,也得做出喜欢孩子的样子──尽管她们内心,巴不得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第二天一早就统统死掉。我抓着了你们,就抓住了整个世界。为什么曹大叔每天早晨和傍晚在你们身上下功夫?我是吃饱了撑的吗?不,我还是有历史眼光的。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个所谓在历史上当过太后的老女人还有些不同。她在历史上身份的真假,我就不去追究了;就当她是太后,但一个女人家,在处理这些大事的时候,还是露出了她头发长见识短的致命的弱点。她考虑的还不就是眼前的小悲欢吗?她中午把你们召集到她的卧室里,花费了那么多白糖,但目的是什么呢?也就是重温一下她过去对人召之即来、挥之而去的一种肤浅的感觉。这怎么能成呢?这不是白耽误功夫和东西吗?我就不是这样,我的小山枣没有白费,现在派上了大用场。我历来认为,世上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鸡,一种是鹰;鸡呢,每天也就是盯着眼前的几粒米,在土里和麦秸里用脚刨食;而鹰就不同了,一展翅,就到了几千米的高空,手一搭凉蓬,就看到了几千里之外。我就是这样一只鹰,而那个柿饼脸太后呢?就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那么好的大清王朝,被她搞成那个样子,也就不奇怪了。今天说句痛快话,连我的伙伴老袁也捎上,他也不一定就是一只鹰,我也是没办法,在这穷乡僻壤里,我也是孤独啊,找不到一个知心和可以聊天和联手干事情的人,才委曲求全地找了这么个孙子。其实你们倒也不必拿他当真。我也听说了,在我赶集的时候,他总是偷吃本来应发给和奖励给你们的小山枣。这就是他的素质。摘山枣爬荆棘的时候找不到他,现在要吃胜利果实了,他一个大人,倒是光着身子跑过来,假借着真理和正义,吃起了孩子们的东西。他也别得意得太早了,有朝一日,我也做个圈套,让他也像猪蛋一样不知不觉地上了绞刑架,到死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得不明不白,不青不紫,那才让他知道我的手段呢,那才让人趁了愿呢。当然,这也都是将来的事──相信我把握未来的能力,我们不说它也罢。目前的问题是,我把录音机准备好,你们听我的话,给我回答几个问题;你们的模样虽然上不得台盘,但你们的声音还是可以作为一个武器拿到谈判桌上;就算曹大叔带你们赶了一回大集。当我问你们『同性关系者来故乡好不好』,你们就大声说『不好』,谁说的声音大我就发给他一粒小山枣。我接着问『为什么不好』,你们就说『伤透了我们的心灵』。我再接着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你们就说『我们正举着血淋淋的手臂抗议』……」
等等等等,曹成说了许多。但当他兴味十足地正式向我们提问的时候,我们却沉默不言。甚至当曹成问到「同性关系者来故乡好不好」时,刘屎根还大声地说了一声「好」,令曹成十分伤心。他培养我们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倒是刘屎根因为一时大胆,竟成了这个问题上的风云人物。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他甚至大模大样地坐上了主席台,开始回答记者的种种提问,令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伙伴们好不欢欣鼓舞和好不嫉妒。他拿着我们大家的利益,现在也终于出人头地了。女兔唇甚至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拿着大家的利益出人头地的呢?这个世界可真是堕落了。不想堕落的人,就得这么耐得住寂寞。我们在电视上看到我们的刘屎根,他一下子离我们遥远许多。法新社的女记者问:
「刘屎根先生,你为什么在大家都在反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中,突然独树一帜,大声地说了声」『好』也就是对世界说了一声『不』呢?
经过翻译,刘屎根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在电视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虽然他拿着我们大家的利益出人头地,但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现在他就是代表着我们大家。但刘屎根不亏是我们的弟兄,这个记者招待会一结束,我就知道,世界上贵族圈子里,又多了一个「嗡嗡」乱叫的苍蝇。你知道他说什么?一开始他倒也没说什么,在那里吭吭哧哧,脸憋得通红,像只吞了热薯的狗;最后憋着憋着,竟说出一段惊心动魄的话:
「我们并不单把他们看作是同性关系者,他们是不是同性关系者,对于我们并不重要,我们还只是一些嘴上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小嫩瓜,想来他们也不会想我们的账。我们更注重他们的是,他们都是我们心目中的大明星。正因为他们是同性关系者,我们倒是更欢迎他们哩。因为这些同性关系者中有一半是男的,有一半是女的;男的同性关系者因为我们是小嫩瓜而不会加害我们,女同性关系者只会对沈姓小寡妇她们产生威胁,对我们就更加没有牵挂。倒是我们在我们童年的梦想中,对这些女明星,心里不知产生过多少回龌龊肮脏一相情愿的想法呢。哪一家门上贴的不是这些女明星的画像和招商广告?哪一个女明星在我们门上的嘴唇和下身,没有被我们用钢笔和墨水猥亵和玩弄过?现在装什么假撇清?她们来怎么就污染了我们?说不定我们倒要借这个机会去污染污染她们呢。不可否认,老曹和老袁与我们是好朋友,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吃过他们的山枣;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之间在认识上还有些出入。我们仍是这样一个口号,不要利用我们,不要把我们当羊,他们自己当狼还要再披上我们羊的一张皮。谁是披着羊皮的狼呢?这倒是我给你们提出的问题哩!……」
等等等等,侃侃而谈。等他回答完,记者招待会的大厅里掌声雷动。法新社那位女记者,用爱慕的眼光看着屎根,接着就想跟他结婚。心想:
「我要错过这次机会,还到哪里去找这么出色的男人。欧洲美洲已经堕落了,非洲也不行了。过去常看小刘儿的书,见他老说自己故乡好,有勇猛的好男子,那时耳听为虚,今天总算见到个实的。」
至于他们之间后来到底怎么样,成也不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只是这样一来,老曹和老袁辛辛苦苦编织的阴谋就流产了。这时「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工程的总承包人、当代大资产阶级小麻子站了出来。现在的新贵对过去的新贵,倒是在这个问题上让了一步,替老曹老袁说了几句话。本来小麻子对老曹和老袁也是看不起的,两个前朝破落贵族,在历史上什么都输干净了,就剩下跟人拿酸捏醋了。旧的贵族总是以旧的规范来要求新的时代,就好象每一个人总觉得自己的童年时代是最富于情趣的,觉得现在的儿童玩的没有意思;不能上地捉蚂蚱,喝跟头虫,就圈在一个居民楼里,有什么意思呢?哪有我们的故乡和童年好呢?虽然明明知道当年我们也饱受辛酸。时间真让人有距离美呀;再苦的瓜儿,放的时间长了,也变得有些酸味和甜味了。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是苦的了。于是指东道西,借指责别人,指责目前,来掩盖他目前的不得意。这也是一种肤浅嘛。从他心里说,他已经对这个时代投降了,他也想投靠这个时代的新的贵族,只是历史没有给他提供这种机遇;他也想在别人吃过肉之后,能将剩下的肉汤拉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带的干粮泡到里面,让油星子润润自己的肠子,但这个肉汤也被别人给端走了,这时他怎么能不急眼呢?怎么会不对这个时代的宴席发表两句牢骚和不满呢?大清王朝时候,我大军一到,在故乡一统天下,瞎鹿要到县城给我拉二胡献艺,你看老曹那个吃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要阻止瞎鹿的前往:为了一顿饱饭,为了给新来的贵族献媚,就忘记我们的太后了吗?就不要艺术的良心了吗?你到底是为了艺术还中为了人生?瞎鹿,这样堕落下去,你在历史上的地位,就成了汉奸和伪政权里边的伪军哩;小心将来人民和历史跟你算帐。说得瞎鹿羞愧满面,到了县城,心还在那里悬着,最后就真的影响了他的艺术创造。但后来怎么样呢?轮到了他自己,我要在全县选美,选他当我的选美办公室主任,他就把自己的理论忘得一乾二净,一头扎到县城宾馆,再也不出来,弄得瞎鹿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我承包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抑或说是贩卖人口的工程,他又故伎重演;他又拿出过去的手法,欲谋取一点个人的私利和现实的残羹剩汁。过去说的是艺术良心,现在说是为了儿童。他真是为了儿童吗?刚才儿童代表已经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他们对我们的到来倒还在翘首以待呢。可见老曹又在中间玩了一下阴谋。他可是白赔了一些小山枣。他大中午日头底下在树棵子里钻来钻去,现在看白搭了辛苦。当然,他这么做,一切也是出于无奈。如果放到三国,他丞相坐着,小刘儿这样的大腕,还在给他捏脚气,三千宠爱在一身,他日常的生活,也跟我现在差不多──不要以为时代的发展会给人带来什么变化,那是相对贫民而言,只要能当上贵族,什么时代都一样享福;爱德华八世在王宫的生活,不一定比现在的秘书长刘老孬差到哪里去──能是这样的小心眼吗?那时胸怀大了,「东临碣石,以观沧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多么大的雄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多么地潇洒;那时他还用到山梁的树棵子里打几粒山枣去笼络孩子吗?多少孩子想在他跟前认干爹?小刘儿不就是上杆子认上的一个吗?为此小刘儿他爹得到多少好处,多唆了多少乡亲们给他送的猪尾巴。那时他还用拿出几个孩子以售其奸吗?我们在他面前,倒变成了一堆蚂蚱。大军一到,一切夷为平地和废墟。搞什么同性关系,说什么孩子,老曹在历史上打仗,管过孩子的事吗?吕伯奢一家是怎么死的?吕家就没有孩子吗?事到如今,老曹也是没奈何,才做出这种不顾廉耻的事情。他是反对同性关系吗?他也就是想从中喝一口肉汤。从这一点出发,老曹虽然对现实有些不满,但对他的处理和对一般人还要有些区别,念他在历史上的身份和作为,我看就把那别人吃剩的肉汤──撤回去厨子倒了也是倒了,干脆赏给这宾馆前要饭的老头罢了。不对他处罚倒不是完全出于同情,而是借此我们还可以收买一些人心嘛。你看人家小麻子,连跟他做对的老曹都原谅了,我们还能得不到他的原谅吗?用我们的现实,去套住他的历史。这就叫一箭双雕和一石三鸟。世界上没人原谅他们,他们还真是放心不下。──于是,小麻子说完,人民欢呼,万众欢腾,老曹福大命大造化大,又一次因祸得福,阴谋被揭穿了,可是他从这个阴谋中照样得到了好处,这个阴谋眼睁睁地还是让他实现了──世界上这样的事也不多见。老曹眼见阴谋被揭穿,本来在那里身子发抖,只等小麻子一声令下,绞刑就开始了;现在绞架上,突然得到这个消息──本来上绞刑架时他以为自己没救了,还硬撑着装英雄,现在听了这个消息,倒是一下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像挨了一刀又被放掉的鸡,开始满世界乱跑。这时也不顾体面了。阴谋被人揭穿的尴尬,早已被从阴谋中得到的利益给冲昏了头脑。等一切平静下来,又兴致勃勃地去找老袁,两人之间的矛盾也解除了,开始在那里弹冠相庆。这时老曹有些得便宜卖乖,捋着袖子对老袁说:
「看到了吧。什么叫手段,这才叫手段。阴谋不揭穿得逞那不叫本事;阴谋被揭穿了还乖乖地让你得逞,那才是牛气呢!」
又说:「我早知道结局是这样,所以我上绞刑架时大义凛然。」
倒让老袁觉得好笑。这时忍不住将他一军,说:
「那你想对孩子怎么样呢?还每天去山棵子里给他们摘山枣吃吗?清早和傍晚,还给他们开会吗?」老曹这时心情舒畅,心胸也开阔了,说:
「麻子都原谅我了,我也原谅这些兔崽子们吧!」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欢呼起来。老曹也原谅我们了。错综复杂的矛盾,一下得到了全盘解决。我们在世界上终于可以放下心来活两天了。绳索被解开了,监狱的一面墙被推土机给推翻了。我们得救了。据说地中海沿岸一个靠政变上台的革命领袖──据孬舅说,也是他的朋友──在政变没有成功之前,他一天气急,就是这样开着推土机,上去就把监狱的墙给推翻了。孬舅接着发挥说,我们是朋友哇我们,我们是发小哇我们,当年我们在村里的小河边,也一块喝过跟头虫他的脾气我就了解,他也是拥戴我当秘书长的;别看开推土机那么牛气,但不管在什么地方,我说不让他吃饭,他一粒米都不敢进;关系就是这样的关系。但这个人也过于急躁了,好心办成了坏事。他把监狱的墙推翻了,他接着就喊「快跑」,但监狱的人一个也没有跑掉,全被倒下的另三面墙给砸死了。最后倒是他自己跑掉了。但老曹叔不是这样,他说原谅我们,果真就原谅了我们。我们傍晚照例到村西的粪堆旁开会,老曹叔见到我们,老远就张开臂迎了上来,笑哈哈地拥抱我们,一个也没拉下。倒是我们中间的刘屎根,因为记者招待会的事,以牺牲老曹为代价,在那里露了一鼻子,成了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引得一个法新社女记者对他动了真情──「有谁见世界上动了真情,可惜我刘屎根后悔无穷」,这是刘屎根在后来的世界上吊日所唱的歌曲──现在见了老曹,倒有些不好意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闹轰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在这个世界上要面对的,还是我们身边那么几个人;我们还得来到老曹的身边,去取得他的原谅。所以他见到老曹的肩膀伸过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老曹果然与老袁不同,他像心情好哼着小曲在那里择处理韭菜的大妈一样,并没有将不懂事的刘屎根给单择出来,而是和我们在一起,当作同样的韭菜给下锅煮巴了,上去给了他一个和我们同样的拥抱。倒弄得我们这些小跟头虫之间,相互起了嫉妒和不满;就这么敌我不分地给一锅煮了?他前边出卖领袖出了风头,现在领袖又拿他和我们一样对待,世界就变得这么粗糙和没层次了?最后有两个兔子沉不住气,越想越气,事后又到老曹那里汇报,告密,讨个公正,这也不在话下。当时刘屎根接到老曹的拥抱,一下就感动得哭了。说:
「曹大叔,通过这件事,我算是认识你了。原谅我年幼无知,当时说的那些话吧。你要觉得需要我写悔过书,我立马去写就是了。我可再不高喊那些革命口号了。兄弟在外,也是胡涂多年,我郑重给你道声歉行吗大叔?」
老曹这时越发显出他的大将风度,拍着刘屎根的背说:
「你说的这些事,我早给忘记了。谁清楚谁胡涂,谁也有清楚的时候,就像谁也有胡涂的时候是一回事。大叔在历史上也常常有这样的事,刚刚还义正辞严,转头也就后悔了。我们为谁而坚持正义呢?谁都是清楚一时,胡涂一世罢了。你不用害怕,我不是那样的为人。」
接着指着我说:
「不信你问小刘儿,当初在三国的时候他给我捏脚,相互之间配合得就很完美吗?他就没有出过差错吗?但我最后还是原谅了他。大军反攻,他已经成了逆产,还不是我出面说话,最后救了他?你让他说说?」
接着胸有成竹,在那里捋着三国的胡子。我连忙点头称是,说当年确实是这样,曹大叔就是这样的为人。接着我们皆大欢喜,刘屎根也将心放回到了肚里。这时曹大叔打起拍子,我们就着他的拍子,一起唱起了当年三国时的歌曲,一起回到了难忘的过去。由于当时老袁也在身边,出于礼貌,我们只好将他也捎带到这首歌曲里。
曹丞相
曹丞相
我们的曹丞相
袁主公
袁主公
我们的袁主公
好乡亲
好乡亲
延津的好乡亲
丞相和主公
走在队伍前边
威武雄壮的新军
紧跟在他的身后
……
唱得大家心潮澎湃,热泪双流。这时老曹有些手舞足蹈,忘形起来,还对人挤眉弄眼。这就显得不太尊贵了。好象我们真回到了三国。虽然我们对老曹的得意忘形感到有些难堪,就好象一个人摊上这样的爹感到难堪一样;但总体上讲,能有这样一个长辈,能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这样原谅我们,也算不错了。于是我们接着表演下边的节目:唱着唱着,突然统一张开嘴,让我们肚里的跟头虫,随着歌声从我们的嘴里飞出来,变成五彩缤纷的蝴蝶。就好象是国家大典,突然放出的礼花、气球和鸽子一样。老曹和老袁又感动得热泪双流。相互对望着说:
「多好的孩子呀!」 
于是我们又像孩子一样在那里奔跑。四周又变成青青的麦苗地。我们倒腾着小腿在那里捕捉飞舞的斑鸠。老曹又与老袁商量说:
「孩子们都这样了,我们今后再见到他们,就不要再慢慢地转脖子了。我们还是恢复它正常的转动速度吧。」
老袁倒点头同意,只是说:
「倒也罢了,既然你都把好都落下了,我还能说不同意吗?但得让秘书们弄一个备忘录,防止我临时把这件事给忘了,见了他们速度改不过来。」
说完,还轻松地甩了甩自己的脖子,试着转了转自己的头。我们又一阵欢呼。从此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再见不到对我们梗着脖子的人了。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又一次天真了。老曹和老袁见了我们是不梗脖子了,但这梗脖子的人,在世界上又产生一个,就是那个中午曾给我们撒糖粒的地主太后柿饼脸。她见我们把肚子里的蝴蝶放给了别人,我们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就自己到麦地里捉起了斑鸠,那么这个斑鸠是为谁而捉的呢?我从开始到现在,白糖粒也撒了五六斤了,到头来就落下这样一个结局吗?以为我的白糖粒是让你们吃的吗?不,我也是深谋远虑,我是喂你们肚里的跟头虫。我跟跟头虫早定的有协议。现在你们只顾自己的一时欢喜,就这么放了我的跟头虫,这又该怎么说呢?真是到了狂欢的日子了吗?真是人生的大欢喜,不放这跟头虫不足以释放自己压抑多年的情绪、因此就要憋死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决不计较,放了也就放了,只要有肚子在,放了我还可以养,我老娘别的没有,还有的是白糖;但恰恰相反,问题不是这样,照我太后的眼光看来,这是一出无聊的游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以为这是一个新生事物吗?告诉你们,这游戏老娘在十九世纪的后宫里就已经玩得烂熟了。现在又花样翻新来欺骗青少年吗?已沦落成流氓、乞丐和小丑的曹成和袁哨,也想搅在中间捞到一点什么好处吗?以为我的眼睛不亮吗?我的眼睛还是太后的眼睛。小丑们的一切阴谋,都在我的洞察和预料之中。你们这样把清晨和傍晚拿去,我没说什么,现在也要把中午拿去吗?你的小山枣不能白费,我的白糖粒就是白来的吗?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小王八羔子,就真的以为靠上硬主了吗?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就这么孤注一掷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啦?别的王八羔子没经验,小刘儿也没有经验吗?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发展下去出了问题谁负责?别的事情我管不着,这个事情我是要找刘老孬和小麻子谈一谈的。现在一到中午,弄得我身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再也不是召之即来和挥之而去,再也借不着事由让小刘儿给我捏脚,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乐趣儿呢?小刘儿,你别兴头得过了头,不行我就告诉你姥娘,好在她还是我家的长工,我管不了别人,我还管不了你和你姥娘吗?想当初我太后在京城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竟被曹成和袁哨、刘老孬和小麻子、小刘儿和他姥娘给欺负上了,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日子……说着说着,就掩面啼哭起来。弄得我和伙伴们、跟头虫和蝴蝶们面面相觑,接着头上就冒出了虚汗。世界又一次被我们弄乱了。我们又该去得到谁的原谅呢?我们回身去找老曹和老袁,希望站在干岸上的他们,给我们出个主意;我们毕竟是刚刚同患难的朋友;但是这时他们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切与他们无关了,再有关也就是一些麻烦了;早已抽身退步,逃得无影无踪。我们被柿饼脸扣在了麦苗地。你们不是在这里赶着蝴蝶和斑鸠很兴奋吗?这次就让你们兴奋个够,陪着老娘玩一玩。吃了小山枣要付出代价,吃我的白糖粒就不用付出代价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们,世界上没有好吃的东西,好吃的东西都是好吃难消化。刚才不是有人还在悄悄地骂「操」吗?那就操吧。咱们先操一个试试看,看谁操得过谁。你们这些嘴上没毛大腿根也没毛的小王八蛋先不要欢呼同性关系,咱们先来一个异性关系较量较量!我先脱裤子,你们接着谁脱?说着说着,就将裤腰带解开,提着裤子,逼向了我们。我们这时都紧紧护着自己的前档,一步步看着她往后退。最后退到了麦苗地的地边,再往后退,就退到了黄河。这时我们一齐跪到了地上,行起了大清王朝的礼节:
「好额娘,别再逼我们了,再逼我们,我们就掉到河里淹死了。就是不被淹死,把衣裳弄湿,回到家俺爹也打我们。」
卷一06故乡何谓之一.3
有人在骂:「操老曹和老袁他两人的妈,刚才还在这里拿我们兴头,现在遇到麻烦,就丢下我们不管了。他们口口声声说目光远大,他们这样的为人,今后还利用不利用我们了?」
正在这时,世界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又一次使我们趁了愿。逃之夭夭的曹成,这时也遇到了麻烦。吕伯奢大舅来了,替我们这些小外甥们报了仇。吕伯奢大舅用的手法也是旧事重提,一下就将得意洋洋的曹成置于死地。这时连纠缠我们的柿饼脸太后都显得不重要了,由主要的剧情退为一个枝节的陪衬和幕后的背景。「呼啦」一声,我们都跑到了吕大舅和曹成的剧情里,太后对我们的包围和逼迫,自然而然就解脱了。吕大舅提出的理论是:当年他们全家,可是被曹成杀的呀;现在要借这历史的新潮流,将颠倒的历史重新再颠倒过来。他是翻案来了。曹成,你要跑到哪里去?在这血海般深仇的旧事重提面前,我们和柿饼脸太后的争论,马上就显得不重要了。连柿饼脸这时也忘记自己刚才说些什么和逼迫我们些什么,兴趣盎然地摸着脸来看别人的笑话。何况她和我们一样,现在也和老曹有仇;在这一点上,柿饼脸、我们和老吕倒是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捉曹放曹,虽然我们对老曹仇恨的起因个个不同,但是我们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致的。我们这时都抱着膀,单看吕大舅的了。这时你代表的不仅仅是你自己,也同时代表着我们争端的双方呢。吕大舅说,本来他对世界不想说什么了,在历史上一个全家被杀的人──本来一片好心,杀猪宰羊的,又去给人打酒──是个家里并不存酒的穷人呀,这好心却被人当成了驴肝肺,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里人被杀了;打酒回来的路上,自己眼睁睁又被人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虽然到头来是一场误会,这误会主要是曹成多心造成的,但这话被人说出来,吕大舅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就是不说你被杀有什么责任,但你被杀之前在交朋友方面,也是有些经验教训可以汲取吧?吕大舅这时不理众人,上前单拉住我的手,摇着项子上碗大的疤感叹──这时柿饼脸和我的伙伴们远远退到了另一幕布景上;这一幕留下的演员,就剩下我自己。这也是鹬蚌相争和渔翁得利的结果呀。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和旧有的伙伴在新的历史一幕中的不同。大人物遇到知心话,总是找我来说。吕大舅,在新的波澜壮阔的一幕里,我对你怀着感激之情呢。你解决的不仅仅是我目前的危机,而且也是对历史的证明呢。我咳嗽着左右看人,心悦诚服地听吕大舅在那里说话。──吕大舅感叹地说:
「杀已经被人杀了,杀了以后,又被人当作教训说来说去,谁一上了朋友的当,受了朋友的骗,就被人说『真是傻冒,跟吕伯奢似的』,我听到这话,比被人杀了心里还难受呢!」
我倒是安慰他:
「就是打兔子,也有个眼离的时候,别说是交朋友了。老曹这人的为人,还不知道吗?我曾经跟他在一起共事好几个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的?我没有被他杀,算是万幸。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谁知老吕不同意我这说法,他说:
「我们两个还不一样。严格地说,你和他也不能算是同事,他是主子,你是一个捏脚的;他把你杀了,大家不会说什么,本来你们的地位就不平等。他杀你就像他到我家来我给他杀猪宰羊,大家不会说什么一样──那次事件的发生,刽子手不单是老曹,首先是我和我的家人哩。在老曹杀我家人和杀我之前,我们不是先动手了吗?我们就杀了我们家的猪羊;就是因为这个,老曹以为是要杀他,才出现了这场误会。但在历史上,大家只是谴责老曹的杀我和我的家人,怎么就没想到谴责我和我的家人杀猪宰羊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和你在这个问题上情形还是不一样;你如果被老曹杀了,就像我杀了一只猪狗,不会引起任何社会动荡,历史上也不会计较和记下这一笔;我和你不同就在,我可不是他的猪羊和捏脚的;我和他是正儿八经的历史上都承认的朋友。如果不是朋友,地位不对等,他也不会亲自下手杀我。别看当时我是一个家里并不存酒的穷人,但身份并不低。你如果想在这一点上和我扯平,借我危难和说不起话的时机,就不知不觉地想跟我平起平坐,那就证明你也是个凶手无疑。你在我心里引起的悲伤,并不比老曹杀我们全家轻多少呢。你这是在血淋淋的伤口上,又给我撒了一把盐。说你是刽子手的帮凶,一点也不算过呢!我要再和你讨论我的处境问题,岂不是我瞎了眼,又要在历史上给人留下一个笑柄吗?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痛苦不知不觉地又转化成别人的笑料,这痛苦就成双重的了。怎么这痛苦由单纯的就转化成双料的呢?就是因为世界上有你这种平庸无聊自己在世界上难以混出个模样只好以嘲笑别人和嫉妒别人为生的人的存在!你看我被杀因此在青史留名,你心里头嫉妒了是不是?看你平时很老实,见人动不动就笑,给人留的印象是靠得住,我才单把你挑出来说话,没想到你这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你是以老实的外貌,来做你见不得人的龌龊的勾当呢。我算是白认识你了。我怎么能拿你当亲人呢!」
说着,气得浑身哆嗦,眼泪都下来了。我也诚惶诚恐。大幕刚拉开,本来我还在那里为新的角色兴头,谁知转眼之间,这角色就演变成一个别人的出气筒了呢。伙伴们和柿饼脸知道了,还不知怎么趁愿呢。但我不敢在新的一幕里反抗吕大舅,而是像世界上所有被人控制的矬人一样,遇到这种突如其来和料想不到的情况,不论事情的头尾,赶忙先检讨自己──虽然这种检讨有时驴头不对马嘴,事情本来与自己无干,但还是想借这检讨早一点将自己从无干的麻烦中解脱出来。我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吕大舅,是我说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当时杀您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但是不行,老吕这时像有些娘们儿一样,看我这么快就主动认错了,他倒有些洋洋自得。他又乘胜追击地问:
「既然你说自己错了──可不是我逼你,接着你就得给我说清楚,你到底错在哪儿了?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轻易滑过去!」
我有些丧气,我入了老吕的圈套。但看他咄咄逼人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一样,我心里又有些发怯。我错在哪里的原因不是都让你总结了吗?话不都让你说完了吗?我重复你所总结的原因,又是你所不能满意的。你让我到哪里挖掘去?这时我才知道,老吕这人也难缠,老曹当时把他杀了,也未必就是一个错误,说不定倒是给世界除了一害呢。我同情历史和老吕,现在我面对老吕,谁人来同情我呢?我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伤心,在那里顾影自怜地滴下了两滴浊泪。伙伴们和柿饼脸,我有些想念你们。但是这时伙伴们和柿饼脸,在远远的背景上也彻底退去和撒手不管了。只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刀光剑影的异乡之地。倒是老吕看我在那里落泪,他倒慌了手脚──他用女人的办法对付我,见我也用女人的办法对付他,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上次我用这办法战胜过瞎鹿,现在用这办法又战胜了吕伯奢。他瞪了我一眼,嘴里一边说:
「哭顶什么用?哭就能说明问题吗?哭就能滑过去吗?我是不会受这种迷惑的!」
但也已经从自己腰里拔下他的充满汗臭气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汗巾子,扔给我让我擦泪。我见这一招奏效,也是得理不让人,心里感到更加委屈,索性在那里大放悲声。我一嚎啕,他果然在那里更加着急,像蚂蚁一样在地上乱转,自己一下把世界搞乱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他也只有搞乱世界的本事,而没有收拾世界的能耐。脸憋得通红在那里搓手: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象我一样,也在那里张着大嘴傻哭起来。这就有些把悲剧变成喜剧的味道了。这时我又知道,老吕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他在历史上确实没有杀人的动机,错误还在老曹。无非我们两个都是这世界上的矬人,没有本事杀人,只好在自己弟兄之间相互残杀,相互折磨,藉以发泄一下自己时时憋屈的心理委屈罢了。这和伙伴们与柿饼脸之间,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新的一幕里,上演的还是旧有的话本。想到这里,我们心中又有些辛酸。终于,我们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天上掉到地下,在那里相互抱住头,一边「嘤嘤」哭着,一边相互检讨。我说:
「是我做得不对,怨不得你生气。我是老曹的一个下人,你是他的朋友,我不该这么掉以轻心地就把我和你扯平。」
老吕说:
「什么朋友,朋友把你杀了,还是朋友吗?可见别人并没有拿你当朋友,还是自己在那里多情。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还强撑这个面子干什么?要说朋友,我们才是真正的朋友呢。捏过脚又怎么了?有的妓院里的妓女,心也善着呢。杜十娘为什么怒沈百宝箱呢?对不对?」
我忙点头称是。接着做出杜十娘的媚态说:「那是,要不然大爷也不会将心里话来找我说。遇到这么重大的问题,也不会来找我来商量。」
这时我突然想起什么,问: 「你要找我商量什么来着?」
老吕也楞在那里,忘记了他来找我的原因和目的。争论了半天,把主题给忘了,老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呆在那里想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时搂着我的肩膀,用衣袖掩住脸问:
「知道老曹杀我家人和我的真实原因吗?」
我想了想说:「还是老曹一时胡涂,起了疑心了吧?」
老吕摇摇头。为我没有猜着而高兴: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在历史的旧戏中误会了一千多年。如果是这个显而易见和人人皆知的原因,我还找你干什么?总要有一个新的解释。」
我只好再猜:「要不就是为了政治?」
老吕摇摇头。
我骚着头说:
「为了社会的安定和繁荣?──不过这把你看成什么了?不成了社会不安定分子了吗?」
老吕又摇摇头,不介意地说:「这个也不是,一般我不介入政治。」
我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地说:
「我明白了,你们准是为了一个女人。老曹有这个毛病,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拿枪动杖的。当时为了一个沈姓小寡妇,他和老袁那场仗打的,我和许多乡亲的命,都白赔在里边。准是因为这个。不过话说回来,这次为了一个女人,他只杀了你们全家,而没有连累人民,这个结果也算不错了。你们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老吕又摇了摇头,说:「恰好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时我就有些犯难了。头皮屑搔下来一大堆,还是没有想出别的花样。我只好缴枪投降。我说:
「老吕,我真猜不出来了。你就原谅我的无知,直接告诉我吧。」
这时老吕摇头感叹:
「我说这是一笔历史的胡涂账,一些历史学家还不相信,还说我有些矫情。人们只顾接受我的教训,谁还计较我被杀的真正原因呢?历史原来就是这么稀里胡涂发展的,让我隐姓埋名了一千多年。人们只顾追求荣华富贵,谁还顾及一个老吕腔子上顶着碗大的疤在和家人相对而泣呢?一到阴雨连绵日子,我这腔子上就发疼发痒,躲在鬼坟地里在那哭泣。这种阴暗潮湿有天没日头的日子,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啊?」
说着说着,老吕又激动起来,又把我当作历史和人民的替身向我瞪起了猩红的眼睛。我接受了刚才的教训,不敢再让它往深里和不利于我的方面发展。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就像车毂辘转圈一样,又转回到了刚才的地步,老吕又要大光其火,让我不可招架和不可收拾。前车之鉴就好象老吕如何被杀一样,也是有教训可以汲取的。我忙接受教训,一方面提前说「我错了」,一方面在他还没有说出「你既然承认自己错了,你到底错到哪儿了」的责问,就急忙不道德地将火引到别人身上,以使自己脱离干系。那么把火引到谁身上呢?这里边也有学问呢。在老吕没有彻底发火将我的脑浆彻底挤完之前,我脑子里还是藏了一些小的聪明和小的出卖别人和保护自己的伎俩呢。如果这个人不如我──譬如是我的伙伴和柿饼脸,老吕不会满意,觉得发火的对象连我都不如,自己就会觉得掉价,感情面前就会出现阻挡,他的感情就会像洪水拐弯一样,根本不与伙伴和柿饼脸见面,会把更大的火气仍不变对象地发泄到我的身上;给他挑选愤怒对象,就像在关系方面给他挑选伙伴一样,如果这个新的伙伴不比旧的伙伴更有吸引力,他是不会满意和心理平衡的。失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他还会咬着旧的念念不忘,我不就脱不了干系了吗?于是我就给他想比我更加有吸引力的人物。那么对老吕更加有吸引力的人会是谁呢?就是这个社会的贵族了。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呢?正因为我是一个贵族边缘的人,老吕才把我单挑出来说心里话──现在我才明白了这一点;我再找替罪羊,只有找比我地位更高的真正的贵族,他才能忽视我的存在,去紧紧咬住他们。于是我说:「老吕叔,你说的都对。但这事不怪我们,只怪那么一小撮人。」
老吕恶狠狠地问:「你说,哪一小撮?」
我说:「怪那些贵族呀。他们明明知道真相,却不给你平反。你们在喝完麦爹利和办完舞女之后,就不能顾及一下历史上这桩血海般的深仇和冤案吗?你想啊,谁能给人在历史上平反呢?也就是这些贵族了。就是刘老孬和小麻子他们了。权力在他们手里。你责备我们管什么用呢?你应该去找他们!」
老吕想了想,果真上了我的当。他说:
「对,我应该去找他们,光对你们发火,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要把这些只顾自己享受、不顾人民死活的人,闹他个底朝天。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就等着瞧好吧。我压抑了这么多年,也借此事风光风光。」
我放心了。轻松地拍着手说「对」。还自作聪明地继续给他出主意:
「对付他们,光来硬的也不行,不能一条道奔到天黑。除了跟他们闹,该送礼的时候,也给他们送些礼。苍蝇没有不沾血的。」
老吕点了点头。我们两人的关系又恢复如初。接着我们搂着肩膀,又在那里共同声讨了一番贵族。但我还是聪明得过了头哇。老吕照我给他出的思路一想,又把问题想到另一条岔路上去了。他说:
「既然是这样,软的硬的都有了,我还和你在这里啰嗦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我还不如把这个功夫,用到闹人和送礼上去。我和老曹之间的真正原因,还有必要告诉你吗?」
这使我大为不平。虽然他和老曹杀和被杀的历史原因和历史之谜并不是我首先打听的,是他主动把我当作他的亲人,要我猜的,但猜来猜去,把我绕到了里面,虽然我在外在方面似乎没有损失什么,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杀也不会杀我,损失的就是一个好奇心,但你既然把我这个好奇心给挑了起来,现在又要半路撒手,把我扔到这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心理还是受了不少挫折。就好象一个姑娘把俺的火给挑了起来,俺把衣服也给她脱了,床也跟她上了,现在她突然改变主意提上裤子就要走,把我一身火地扔在那里,她这样做就道德吗?我响应的价值只是给提上裤子的她留下一个嘲笑的由头,这样我的损失就不成双重的吗?我能不把床上的火转化为对人和社会的火吗?虽然我刚才自作聪明也有责任,但你这样过河折桥、卸磨杀驴对得起朋友吗?这心理损耗和青春损失费由谁赔偿?我平日不是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人,这个特点我的朋友有目共睹。有些朋友拿着他的隐私来炫耀,譬如小麻子吧,三千宠爱集一身,不比你被杀还有吸引力和新闻由头吗?但我就是堵住耳朵不听;我知道听了别人的,自己又干捞不着,不是白白地在那里嫉妒上火因此自己在心理上更受折磨吗?吃不着葡萄,最好连葡萄也不要见着,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葡萄这回事,心里还要平静和安静许多呢。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就是这么洁身自好,我就是这么无欲无求,我就是心底无私天地宽,不也是对世界的另一种自欺欺人的解释吗?但现在这种平衡给打破了。谁让你老吕来引诱一个纯真无邪的少年呢?你把你的思想负担和压力、痛苦和欢乐,一股脑地都转加在我的身上,现在又不卸担子地掉头就走,这样做你是存心还是故意?你不是存心要糟践我和使我心里永远不得平静吗?都说这个世界浮躁,连我每日也慌里慌张的,那么这个浮躁是谁带来的呢?是我小刘儿吗?不,恰恰是你们这些贵族和非贵族们!贵族是慌里慌张的贵族,非贵族个个又是难缠的刁民,我生活在你们中间的本身,事实上都在遭受你们时时刻刻的迫害,还架得住你老吕这样雪上加霜、推波助澜?一个清白的人,就这样被你们给玷污了;都说君子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君子固然是君子,但都被你们这些污泥给污染、包裹、下沉和灭顶了。我一片好心而来,就这样看着被你一个老吕给灭顶和涮了吗?如果是君子灭君子,被人灭了还心甘情愿,但现在是被一个老吕,一个敌我不分最后被人一刀杀了的窝囊废给戏耍了,我不也成了像你一样的历史的笑料了吗?你也就是出于这种卑鄙低下见不得人的心理,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来跟你做伴对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对你对我,都好多着呢!我不是像你那样的窝囊废,我可不想这样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无非老曹杀你用的是硬刀子,你杀我用的是软刀子;软刀子杀人,往往比硬刀子杀人还恶毒十倍呢。但你不要忘了,你的一软一硬的招数,还是我教给你的。既然我可以教你这招,我就可以用另外的招数在你没有置我于死地之前我先置你于死地。我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你说你可以跟贵族们大闹,我也可以跟你大闹嘛。我的委屈我自己解决。舍得一身剐,敢把你老吕拉下马。人们啊,记住历史上这个教训吧:凡是来给你说隐私的人,都居心不良;你老吕今天也不例外。老曹杀你并没错,你腔子上碗大的疤天一阴就疼就痒那是活该。你还想来跟我们找后帐吗?你还想把不该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吗?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你指出两条路供你选择:一,老老实实把你被老曹杀害的真正原因告诉我,以解我的好奇之心和为此承受的心理折磨,算是对我的补偿;二,你就这么跟我顽固下去,我转身就走,半点不求你;我立即就去召开新闻发布会,跟你大张旗鼓地闹起来,看是一个什么结果;我保管你还没有来得及澄清你和老曹的历史旧帐,就得先来跟我了结目前的新仇。我这人就这个特点,没事的时候,我不主动去戳事和捅马蜂窝,但事情真要摊到我的头上,我也一点不怵,不为自己的冤屈,为了真理和正义,我也要闹它个鱼死网破。世界上还有为真理和正义而死的人呢。人家不是把一生都搭上去了吗?谁要是惹了我,他一定会一辈子好受不了。我一定让你一澜未平,一波又起,让你腹背受敌,再次惹来杀身之祸,让你腔子上有两个碗大的疤,两次都不得好死。──明白了吗?惹不起我你就别惹,惹上我你也别怕。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临死之前,我还给你这个权利。就好象在船上做过买卖,抓到一个行货,临下手之前,你是吃馄饨,还是吃滚刀肉?你有这个挑选的权利。你当然会哆嗦着问了,大爷,何为馄饨,何为滚刀肉?我拍着雪亮的刀片说,你自己把自己捆好,跳到水里喂王八,这叫馄饨;你自己不跳下去,在那里磨磨蹭蹭,惹得老爷不耐烦了,一刀将你砍到水里,水上立即漂出血红的水花,这就叫滚刀肉。
老吕听了我一席话,在那里傻了眼。他不明白几道话穿梭过去,他的地位怎么又由主动变成了被动,由原告变成了被告,自己的深仇大恨还没找人报,自己又让人有了深仇大恨;本来自己想找人闹个名堂,现在又要被人闹;自己的死因还在调查,谁知又来了一个让自己再死的。自己刚才还是梢公,在水里撑着一只船自由地溜溜地转,想将谁渡过去,就将谁渡过去;想将谁留在这里,就可以让他对着茫茫的秋水大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谁是拿着篙掌握渡人的人呢?就是我老吕,哪知道世界在没有防备和准备的情况下,主动和被动,梢公和渡人,不知不觉和不明不白地又摇身一变。人的一席话真有这么大的作用吗?我怎么由梢公,就变成了行货,行货怎么由行货就变成梢公了呢?我什么时候将世界搞乱了呢?我是吃馄饨,还是吃滚刀肉呢?老吕搔着腔子上碗大的疤,在那里犯了愁。也是思前想后,痛定思痛,老吕这次是真伤了心,人生到头来,竟是这么个下场;接着又灰了心,这时也不跟我吵闹了,也不争执了,大悲不语,大辩不言,你让我吃馄饨也好,你让我吃滚刀肉也好,那是你的事,你不该把你的事变成我的选择;你让我选择,我现在偏偏不选择,我再将这个皮球踢给你,我倒要看你能怎么样。想到这里,老吕脸上一道道泪水在默默地流。说大义凛然也是大义凛然,说耐心等待也是耐心等待。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世界就又反了个个儿,他又成了梢公,我看着他倒又有些发毛。还是我比他大度一些,我不能看着事情在这里颠来倒去地一个劲反复下去,我们两个肚子都饿了。于是我主动做出息事宁人的态度,拍了老吕一下肩膀,说:
「算了老吕,我们不能再这样把气赌下去了。两个穷苦人,又是好朋友,再这么把气呕下去,让贵族们看到,又说我们穷小子不争气和可见刁民难缠了。仔细想想,我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呢?你也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挑唆曹成,我们在这里探讨和猜的谜语,是曹成到底为什么要杀你,对不对?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个都是局外人哪,我们共同对付的,应该是老曹。老吕大叔,咱们两个在衣服下捏捏手,你告诉我曹成杀你的真正原因,既解了我的好奇之心,补偿了我的心理损耗,又替你和大家解开了历史之谜,给你平了反。各方面都能得到好处,我们何乐而不为呢?你要还不解气,还要在我身上找些心理补偿,要不我再将这历史之谜猜两次?」
老吕见我态度这么诚恳,也一下子返朴归真,露出了他固有的大家风度,还为刚才我们的相互呕气,像公鸡一样扑到一起斗了一阵子感到不好意思,「噗嚏」一声笑了,用一个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
「你呀,你真是我的冤家,让我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可让我怎么办你是好呢?」
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恬着脸一笑。这时我们两个又将脖子搂在了一起,亲热了一阵。这就是事物的辩证法,相互闹了矛盾两个人再和解,之间关系的融洽,比以前的不打不闹相互不搭界还要亲热十倍。所谓新婚不如久别,也是这个道理。我们就像久别的亲人和恋人一样,在那里依依不舍。这时我咬着他的耳朵唇问:
「告诉我,这些天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告诉我,老曹杀你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老吕还能不把历史的真相告诉我吗?他趴在我的肩膀上,如莺如燕,喃呢不绝,我们两个一边跳着慢舞的步子,他便将事情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告诉了我。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这历史之谜,差一点把我的头给吓炸了。我的天,原来先锋派、前卫、现代和后现代的鼻祖,竟在老曹和老吕这里呢。你们为什么找不着老祖宗呢?原来祖宗被人这么不明不白地杀了。老曹杀老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我跟他在搞同性关系哪。」
老吕目光炯炯地说。我听了能不吃惊吗?我一下差点跳起来。老吕说,当然,一开始两人并不是同性关系,相互之间只是好朋友。但就像男女之间一开始是好朋友,这个好朋友保持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发展成男女关系一样──世界上哪有纯洁的男女之间的友谊呢?男女是这样,男人之间就不是这样吗?那时的男人好到一定份上,还特别讲究同榻而眠。纵论天下大事,白天论不完,晚上睡在一起再论。连老婆都赶走了,这才叫好客,这才叫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呢。如此这般,时间一长,你想这里面还能不出毛病吗?这里有青梅煮酒的好处,谁知也有发展现代派的弊端呢。最后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我俩先是纵论天下大事,纵论天下英雄,论着论着,最后的天下英雄就剩下我们俩,我们俩那个兴奋;紧接着,自然而然,事情就出来了。现在刘老孬和小麻子在张罗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还当作一个时髦,岂不知故乡早就有了同性关系,比他们要早一千多年呢。你那个孬妗冯·大美眼有什么?玩的不过是我们早已扔下的游戏罢了,这时又当作一个先进技术向我们推销。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不平衡。无非我们当时受着历史和时代的局限──如果没有这一点,我们当时就不争三国了,什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什么三分天下,我们闹这个游戏干什么?我们多少万大军,早化干戈为玉帛,开始到各地推销同性关系了。这样还能死那么多百姓吗?包括你小刘儿的脑袋,还能在黄河边被人砍下来当球踢吗?世界会因此省下多少麻烦。正是因为当时不能搞同性关系,所有的男女都无所事事,大家就要当英雄,就因为关系压抑相互在别的方面掐了起来,就打仗,就争分天下,就分崩离析,就一刀一枪,获得个封妻荫子。老曹当时还算有些觉醒──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成为朋友,我们俩倒是放下这个,搞了一出同性关系,但我早就知道,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搞这个的结果,一定是悲剧而不会有什么大团圆了。老曹也预料到了这一点。我们俩一开始在一起还很幸福,后来就剩下痛苦了。在一起既要偷偷摸摸,又要相互折磨,就好象现在的同性关系发展初期,大家搞这个事情还要到公共厕所一样。多大的心理压力呀。后来可不就出现悲剧了吗?当时我也知道,不是有一天他杀了我,就是有一天我杀了他。只是我的心肠到底还是比老曹软些,我还在那里有些顾及和留恋过去的情意绵绵,到底让老曹先下了手。当时跟老曹在一起的还有老袁,老袁哪里知道我和我们全家被杀的真正原因呢?世人哪里知道我们被杀的真正目的呢?都说是把杀猪当成了杀人,老曹起了疑心,岂不知这里有好多说不通和有漏洞的地方呢。如果家里要杀猪,那么照一般程序,是先捆猪呢,还是先磨刀呢?肯定是先捆猪了。如果脚下没猪,磨刀干什么用呢?如果是先捆猪,猪还能不叫吗?如果猪在那里流着眼泪对世界吶喊,是猪的声音高呢还是磨刀的声音高呢?我们能置猪的裂心撕肺声音而不顾,只在那里听霍霍的磨刀声吗?我们忽视了猪的声音,这是造成这出历史悲剧和历史之谜的根本所在。我亲爱的同性关系者老曹,就在这个地方钻了历史的空子。他骗了老袁和世界上所有的人。说老曹是奸雄,我们是说他在政治方面,岂不知他在关系问题上,比在政治上还更加奸雄十倍呢。这里有个本和末的问题。关系是本,政治是末。就像孝敬父母一样,为什么要孝敬,还不是因此关系才有了你和你父母之间关系的确立吗?为什么要变天下呢?还不是要杀父娶母吗?但我们把这一切都忽视了。我们就这样被奸雄钻了空子。但你们忽视了,随着历史往前走了,你们把我遗弃到过去置我与何地呢?我和我们全家,头上都顶着一个碗大的疤,每天在地狱里受煎熬呢。「吱──吱──」的猪叫声,每天都在我耳边回响,绕梁三匝;家人们还在一旁埋怨我,说当初就不让你搞同性关系,就是搞同性关系也不该和老曹搞,你色迷心窍,现在看到乱搞的结果和结局了吧?我每天就受着这样的多重煎熬,你说我的灵魂能有一刻的安静吗?一千多年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可是,望断天涯路,就是没有个归期。这个绝望,比事情本身还让我受折磨呢。说着说着,老吕又潸然泪下。我也受了感动,握住老吕的手。老吕的绝望情绪,也影响到我身上。我说:
「既然是这样,一千多年都过了,没什么指望了,你现在还说它干什么呢?不是越说越伤心吗?」
这时老吕大叫一声,又把我吓了一跳。他情绪突然兴奋起来,在那里拍着大腿说:
「不,现在机会来了,东方之巅,终于露出了希望的桅杆。知道现在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楞头楞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天上正有飞机在盘旋。知道是谁的飞机吗?」
我问:「谁的飞机?飞机又说明什么问题?」
他说:
「这是冯·大美眼的飞机呀,这是同性关系者的飞机呀。如果这些同性关系者在我面前还是徒子徒孙──这一点已经被历史定案,大家就不要有什么争议了──他们的到来,对我却是一个好消息呢。既然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故乡,我的冤案不是也可以在故乡平反了吗?我们再进一步想,天底下大得很,为什么这些同性关系者选故乡不选别的地方,而单找我们这一块呢?纯粹是因为这里是冯·大美眼的婆家吗?现在冯不是在搞同性关系吗?她与刘老孬的婚姻成了名存实亡,这里就不是她的婆家了。那是因为什么呢?是为了小刘儿写东西方便吗?是为了再写一本《乌鸦的流传》或《大狗的眼睛》吗?如果是这样,小刘儿就有些刻意了。刻意做出来的东西,历来是不会有什么创造性的。这个浅薄的道理,难道小刘儿就不懂吗?如果他不懂,他也就非他故乡也就非故乡了。那么剩下来的原因是什么呢?只有一个,他们所以选择这里为故乡,就是因为在故乡这里,埋葬着他们的祖宗哩。他们是寻根来了。他们是朝拜来了。他们是来和祖宗相会来了。他们是带着满腹辛酸来和满腹辛酸的祖宗抱头痛哭来了。他们是以实际行动,来给他们的祖宗平反来了。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能不兴奋吗?能不激动吗?能不欢呼雀跃和捶胸顿足吗?阳光就要来了。大军就要到了。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我早有先见之明,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以前所做的一切积累,让你们这些目光短浅的人看起来都毫无意义,现在看出它的价值了吧?我过去卧薪尝胆所吃的一切苦,现在反过来倒成了一种历史资本了哩。这些小同性关系者,可以借此看出他们的先行者为了这条道路的探索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教育下一代吧。孩子们,江山得来不易,珍惜它吧。珍惜我们的床、地毯和厕所吧。那么老曹呢?他现在也在张罗着同性关系者的到来是吧?虽然他在这事上也受了一点挫折,但现在也是一个小既得利益者对吧?他倒像一个熊瞎子,丢爪就忘。他别做他的好梦了。他忘记了他在历史上所做的一切了?他当时把我杀了。他杀的单单是我吗?不,他杀的是历史的方向和一个即将起来的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他是同性关系者的叛徒哩。大军一到,对待叛徒应该是一个什么态度?但现在大家还蒙在鼓里,就好象历史对我和我全家被杀的原因大家还蒙在鼓里一样;正是因为有后一个蒙在鼓里,才有了前边的蒙在鼓里;老曹欺骗了历史还不算,还继续在欺骗现实。就算不是为了我,单为了真正和正义,为了万千蒙在鼓里的大众,我也得拼命一搏。我的革命队伍来了,我要控诉,我要翻身,我要说。血泪的控诉,还我的女儿。老曹,我和你拼了。他现在还人模狗样的在那里得意呢。他还以为自己是同性关系者的同盟军呢。他还在那里张罗呢。看着他在那里张罗和忙活,我心里那个愤怒和憋屈,比他当年杀我还让我心里窝囊十倍呢。你说,事到如今,我该不该从冤狱里跳出来了?我该不该出头了?我该不该风光了?──有机会不利用,这个机会可就白给错过去了;等机会错过去了,再想回头去寻找,那可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之中,随着我的新生,老曹肯定要付出他旧有的代价。就像在历史车轮的转动中,一些污泥不可避免地要被压烂溅出浊水一样。他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他束手就范是死路一条;他拼命抵抗就像螳臂挡车,同样也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我们应该可怜他吗?如果你们可怜他,我就只好视你们为他的同谋者;看着他被巨大的车轮碾碎而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我就视你们为我的同盟军。不是我大胆和张狂,现在历史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何去何从,你们自己选择。现在心理测验就从你开始。说吧小刘儿,你是要死还是要活?……」
老吕说到这里,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一样,狠狠地在那里盯着我。双手插在腰上,对我居高临下。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我不是一个意志特别坚强的人,我也不是一个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我只能像在狂风暴雨到来之前的一只蚂蚁一样,赶紧自己先挖一个小洞钻进去再说。何况我对老曹这种恶有恶报的处境,心里还有些得意和趁愿呢。虽然我们以前是朋友,但凡是他得意之后,对我哪里有一点朋友的样子呢?倒是在粪堆上对我们软硬兼施,弄些中午的小山枣欺骗我们,为他今后的阴谋提前打一下埋伏。后来阴谋破产,他又是一种什么情形?阴谋破产之后又被他得逞,他又是一种什么行状?后来柿饼脸太后逼迫我们,他还不是丢下我们逃之夭夭?老曹,你也有今天;你在历史上,原来也有一屁股屎。你也不是谁的老人,这屁股屎就该我们替你擦吗?你可知道你的命运也有掌握在我们手中的那一天呢?这一天现在终于来到了。想到这里,我心中有一种无名的解气。我理所当然和理直气壮地说:
「老吕,你放心,我当然要活。我要活不是单单为了我活,为了活我才出卖朋友。我对老曹也早就看不上了。对老曹看不上的还不仅是我自己,那是整体的故乡人哪。你该对他怎么着,就对他怎么着吧。不管对他怎么着,是杀是剐,是蒸是煮,都碍不着我们的蛋疼。他在我们面前还不够吗?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这次可师出有名,杀他孙子有个借口了。这样看来,你在历史上因为同性关系被杀固然是个坏事,但从今天的意义上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你体现了人民的意志。你替人民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现在你一复出,往那里一站,竟是一个响当当的民族英雄的形象呢。这次我算是知道你了,你也是卧薪尝胆呢。你也是大志不灭呢。你也是一个社会的威胁呢。你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话说到这里,你也颇让人嫉妒呢。眼看你的孙子徒孙一到,这天下不就成了你们的了吗?老曹这种人是注定要灭掉了。灭一批,杀一批,留下一批,留下的这批,不也成了你们的臣民了吗?你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就好象一个寡妇现在终于熬出名堂一样。不是我见大势已去才这么恭维你,查遍中外历史,苦苦熬着的寡妇有千千万,能像你这么熬出头的,也是寥寥无几呢。什么叫运筹帷幄呢?其她的寡妇,也就是在那里东施效颦,跟着人盲目地凑趣罢了。她们的寡算是白熬了。以为凡是修炼的,都能成正果,那还要我们老吕干什么?你说呢老吕?」
我说的这番话,倒是打在了老吕心上。他一改正襟危坐的样子,开始在那里搔着头傻笑。想一下,天下在握;再想一下,生杀予夺可以随心所欲;刚才还有地狱里生受,现在一下连天堂和地狱都管着了;对众人是杀是放,一下子还不好把握呢,一下子还不习惯呢。将来的内阁班子怎么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同性关系怎么安排,非同性关系怎么安排,世界上头绪恁多,一下子恐怕还照顾不过来呢。这时他将眼光盯到了我身上。过去我在领导身边多年,对领导的这种眼光,我是太熟悉和太敏感了。他表面是在看我,其实是在思考重大的历史问题和选择历史的突破口呢。这时他嘴唇嗫嚅着说了声「老曹」,我就知道老曹肯定要人头落地了。历史要从这里切入和重新开始了。老曹赶到风头上了。他的头要为我们的新时代祭旗了──老吕要私仇公报了。我能说的仅仅是:老曹,再见了。老曹听到这个消息,果然有些傻眼。他没想到早已被历史遗忘的往事,现在又如梦如幻地来到了眼前。寡妇的针线箩筐里,原以为只有又臭又长的裹脚,谁知道在裹脚的下边,还藏着历史的杀人刀。了不得哩。以为一千多年前的一泡屎早顺着马桶被冲进了下水道,谁知道现在又反涌上来了。还发出一股恶臭呢。历史的僵尸,现在竟又复活了。过去一刀杀了他,现在摸摸腔子,竟让他又杀到自己头上了。还得先向他请教一下经验哩。遇风戴上帽子;遇天阴贴上伤湿止痛膏。我的妈,碗大的疤哩。过去我怎么那么下得去手?老曹边哭边念叨,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躲在天井里,等着即将到来的同性关系大军来清算他的罪行。他也是活一天是一天了。他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了。他甚至还买了两条「骆驼」牌香烟,托白蚂蚁转交给我爹──他再也不看不起白蚂蚁和我爹了,──让我爹再托我──知道我与老吕走得比较近,看能不能从中间通融周旋,让老吕放他一马。但我爹把这烟全留下了;到我手中的,就是他老人家已经发霉的一盒「大婴孩」。虽然这时我已经与老吕走动得非常亲密,开始重操旧业,给他老人家捏脚,但我对老曹还是见死不救。老吕被我捏着脚,到底是穷苦人出身,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哩。脚趾头在那里僵僵地摆着,既不知道与我的手指配合,又不知道怎么去感觉我指法的快感,一下子让我下看他许多。老吕也有些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说:
「真不知道过去的贵族,捏个脚指头有什么意思?」
按说现在正是给人说情的好机会。老吕由于不懂捏脚,现在正处在气焰的低潮,我正好可以借这个低潮,来移花接木说些其它事情。但我没这么做。一方面我想不通老曹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救药的地步,我为什么还要救他;历史上他怎么对待我的?不都是趁人之危和落井下石?同时我也不满意夹在中间说情的我爹。你商量也不商量,就擅自将两条「骆驼」换成一盒「大婴孩」了?老曹找他说情,再一次证明他已经绝望到有病乱投医的地步了。还不知道我爹是个什么东西吗?我如果救了老曹,不也同时给我爹面子了吗?他下次对我,还不知怎么样呢。我不能惯他这个毛病。不说对老曹,就是单冲着我爹,我也不能去说这个情。我只是吸着「大婴孩」,安心地捏我的脚罢了。虽说老吕这时因不懂配合捏脚在那里尴尬,需要我也做出有求于他的事情他巴不得给我办了借此求得心理平衡,这样我们双方都合适,几方面也皆大欢喜,但我就是忍着心没有这么做。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也这么孙子一把;不给世人留任何机会;宁肯我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我。这样,老吕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老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俺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我和冯·大美眼的专机,已经到了故乡的打麦场的上空。大军就要到了,故乡该重新安排秩序了。旧世界的丧钟已经敲响了。兔死狐悲的声音,已经在原野上悲悲切切地响起了。曹成袁哨们已经抱头鼠窜了。人民已经开始夹道欢迎了。飞机越来越低了。地上的生灵,已经像蚂蚁一样可以望见了。直升机螺旋浆搅起的风流,将人们的头发吹得横飞,将打麦场上的麦秸,吸撒得满天。我看了看下边狼狈的人群,响应着俺孬妗冯·大美眼说:
「故乡真的到了!」
卷一07故乡何谓之二.1
我和俺孬妗的专机到了故乡的上空,但我们的飞机并没有降落。没降落并不是我们不想降落,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呆腻了;既然偷香窍玉,早已过时,我和孬妗再呆在一起,已经没有什么趣味了。我要下来,我要到故乡的原野上吸收一些新鲜空气。我要去找一下故乡的女兔唇。从飞机上往下看,到处是如花似玉的田野和星罗棋布的村庄。人们都聚集到了村西粪堆旁或是从粪堆旁爆炸一样地四散奔逃。孬妗看到下边她将要开辟的新家园,不顾我的情绪,不顾路途上对我的打击,现在一激动,又把我当成了她的亲人,将的她胳膊插到了我的臂中,说:「我们的故乡到了。」
但是我们不能下飞机。我们的飞机不能降落。一切都近在咫尺,但一切都还不属于你。还有人在纠缠着我们。纠缠我们什么?就是刚才有人提出的问题:故乡是什么?问题既然有人提出来了,总不能没有结果就草草收兵吧?总不能以他们那点不成熟的结论,就匆忙地盖棺论定吧?我们还有自己的看法呢。这个看法也跟你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大有关系呢。连故乡都没有弄清楚,何回之有?不是一切都成盲目的了吗?盲目有盲目的随意性和可爱性,但盲目并不能客观地把握世界。白蚂蚁说一声故乡的结论,一切都概括了吗?就不能允许我们有自己的看法从而形成百花齐放和百家争鸣的局面吗?世界能这样一部分一部分地给省略掉吗?──如果纠缠这个问题的是一般人,我们可以置之不理,但纠缠这问题的是俺姥娘她三叔,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因此飞机就要停在空中不能降落,机场和打麦场就要实行空中管制。俺姥娘他三叔是一个烂眼圈──这种眼病有着多么大的时代特征呀,褪色的二三十年代,从孩子到老人,村庄有一半人是烂眼圈;这个烂眼圈一辈子是个闷嘴葫芦,现在是死魂复活也眨着烂眼圈振振有词地说:就算那段故乡的理论不是白蚂蚁的看法,是从小刘儿书上抄袭的,看法是小刘儿的,那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小刘儿在你们面前是孩子,在我们面前他就不是孩子了吗?我还是他姥娘的三叔呢。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刘老孬见了我,还不敢撒野呢。当年他随他娘(就是俺姥娘喽)到俺家去串亲,长着一头瘌痢疮,躲在南墙下自己挤头上的脓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停止自己的手,叫一声「三舅」,弄得我没得恶心;那时哪里想到这么一个不成气的东西,长大以后会成为世界的秘书长?现在也有人跟着他「孬舅」「孬舅」地叫了。世界就是这样发展的吗?我清心寡欲一辈子,最后落得个背井离乡的下场,他在那里顶着一头脓水,就当了秘书长了吗?世界为什么混乱,不要找大的社会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只看我们身边,看我和我的顶脓水的外甥在世界上的不同位置和下场,就可以洞察一切了。世界在哪里?世界不在千里之外和虚无缥缈之中,世界就在我们身边;由我们的昨天,就可以看到我们的今天;由我们的今天,就可以看到我们的明天。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他们怎么就不看看我当初是怎么离开骨肉和故乡的?骨肉之亲,切肤之痛,我们往往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秋虫唧唧,我这么长篇大论地说了半天,会不会像《红楼梦》中的贾母一样,说着说着外边房子的就着火或走水了呢?我也承认,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关系的花样层出不穷,但你往透里一想,一切都是一出戏,刚刚还是游戏的主角,转眼之间,就是别人带不带你玩的问题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这句话说的多么好哇。这就是故乡和他乡的辩证关系。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梦中的温柔富贵和小母牛,所以我们要背井离乡。在这一点上,说不定连小刘儿也没有认识到哇。动不动就是《乌鸦的流传》和《大狗的眼睛》,他和这些肤浅的同性关系者,在故乡的看法上有什么区别呢?他借白蚂蚁之口在村头的粪堆上说,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他家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网,上边拉扯着几只干化的苍蝇、蚊子和蠓虫。这话说得不觉得有些矫情吗?蜘蛛和苍蝇、蚊子和蠓虫,怎么能跟小母牛相比呢?如果从这一点出发,他故乡系列到底写得怎么样,我还真有些怀疑哩。我倒建议他在这本正在写的《故乡面和花朵》之中,能把这一点致命的谬误和偏差给纠正过来。从苍蝇和蠓虫和立场,转移到温柔而美丽的小母牛一边。让他给故乡画图画──我们对这孩子寄托着多么大的希望呀,谁知他给我们不负责任地画了两只苍蝇和蠓虫──与其这样,你还不如画一棵白菜呢──你应该画的,恰恰是一头小母牛。不要以为你像刘老孬一样,现在也混得人模狗样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遵循艺术规律了,你从小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别说是你,连你孬舅甚至你姥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能吃几碗干饭喝几碗汤,我还不知道吗?你六岁跟人做妈妈饭的时候,就拉着人家五岁的女兔唇在那里初试云雨──你那时能试出什么云雨?──初试云雨也没有错,错就错在怎么被女兔唇他爹男老兔发现了?拿着一把铡刀赶着你在地里跑──愤怒地如同女儿成年之后的丈夫一样──虽然男老兔在这里也有些错位,但是你狂呼着舅爷的名字在那里喊救命,样子还不够狼狈吗?那时你是什么?就是一个彻头彻尾和顾头不顾尾的小流氓。这些历史的问题不追究你也罢,现在的问题是:既然现在你混出个头脸和模样来了,写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不见写当年救你于奸情之中的老舅爷呢?文字的字里行间,处处见你崇拜你姥娘和孬舅,把他们写得跟圣母和英雄一样──他们就没有一点缺点了吗?对你这种做法,我是有意见的。就说他们有些美德,但他们的这些美德是从何而来?你就不能把作品写得再深刻一步,挖一挖他们的根源吗?一挖就挖到我身上。当然,我对你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你也得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本和末、源和流、主旋律和非主流的区别才好。把那个老孬,动不动就写成土匪和秘书长,对人对他,有什么好处?就不能腾出一点笔墨写一写主旋律的我吗?当然,我让你写我,跟老孬让你写他,在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他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看外甥是一个写字的,就开后门让把自己写成潇洒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为,风趣幽默,不拿这世界的规矩和民俗当回事,吃大户,绑架,保镖,再让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头和枪毙──恐怕手里也没枪吧?──就挖一个和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将人头冲里一填,连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举重若轻,夸张了不少。接着又让把他写成世界的秘书长。这时我倒不是光替这个刘老孬脸红了,我简直要为你小刘儿气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权都受到了迫害。这还有创作自由没有了?还让人家保持一点艺术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为什么出不了大作品?为什么大腕几百年才产生一个?不是因为这些种子物以稀为贵,而是世界上存在着过多的刘老孬这样的人。而我让你写我,与老孬全然不同,不是为了让你对我拔高和突出、夸张和变形──前者是「三突出」后者是现代派,仅仅是让你恢复和还原一下历史的本来面目。但事情的结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书中名不见经传,而刘老孬的阴谋一步步得逞,土匪就这么当上了,由此成了一个革命者和职业政治家的资本;后来呢?秘书长也当上了,世界名模也搂上了。我却在背地里向隅而泣。事情到头来是这样一个结局,你让我会怎么想?这个世界还有没有公平、正义、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个辩证法,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后来怎么样?后院起火了吧?夫人闹上同性关系了吧。听到这个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愿呢。这单单是一个大家出于对他的嫉妒的问题吗?恐怕他自己也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别人的不幸来填补自己空虚和狭隘的心肠,我说句不得当的话吧,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将来所要失去的,就不单单是一个老婆的问题喽,恐怕他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秘书长,也难保多稳。我可以料定,他将来失去他的所有这一切之日,就是全体人民欢庆之时。我已经看到人民游行了,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子,在那里欢呼雀跃。当然,我说这些的目的,并不是单单来谈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经被历史所拋弃了。我谈他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现在所以谈他,不怕脏了我的口,玷污我脑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费了我许多脑细胞,还是看着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势之时,不讲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势的时候,我还是讲一点亲情的。但我现在说这个还不是为他,我说他是为了你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你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业,文学和艺术,再栓在这辆注定要翻到历史阴沟里的战车上了。是抽腿拔出来的时候了。你作品中充满着刘老孬,是个什么意思呢?连猪蛋和白蚂蚁也比他强嘛。我说这个并不单单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不止一次地问我,那个小刘儿,怎么还在阴沟里徘徊呢?怎么还是充满着刘老孬呢?怎么就是不见一点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么就没有一个理想的人物呢?那么这个理想的人物是谁呢?大家说,这个人就在小刘儿的身边,小刘儿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这样下去,他可有危险和没有指望呢。当然,大家说的这个能给你带来希望和新生、能给你带来第二次生命和艺术青春的,不是别人,而只能是我。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是谁而你又是谁?我承认,我身上有许多缺点,主流之外,还有许多支流,大概要三七开;三七开不成,四六开总是可以的吧?但人有大人和小人之分──大家又说,不管怎么分,三叔是一个大写的人,是一个脱离了庸俗、世俗、任何低级趣味和一些毫无必要的贵族习气的人。就是犯错误,也是迫不得已。同时他还是一个清纯的人呢。一个基本的事实是,我告别了故乡。我一生未娶。直到我投井自杀的那一刻,我在人的面前,在女人和男人面前,还是一个童男子呢!在我一生未娶的这个问题上,我知道在历史上和咱们家族中,你姥娘、你舅舅和你的心目中,还是有些争议的。有争议不怕嘛。争议孕育着发展。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历史可能有一个阶段的颠倒,但是在历史发展的总的趋势上,那终究还是要颠倒过来的。我需要声明的仅仅是,我的问题在历史上所引起的争论,和什么老吕老曹老袁问题的争论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大家涉及的问题是相同的,都是在关系的问题上;但关系和关系可有高下之分,粗细之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如果要把我和他们的问题一锅煮,我宁肯好死也不赖活着。我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就好象一些伟人们在一起开会,你们这些庸俗的市民看着我们之间差别不大,大家都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的;但等第二天见报的时候,你就看出我们是如何切割的了;有的伟人还不愿意跟另外的伟人呆在一起呢。我就不愿意在照片上跟一些人放在一起。历史不能这么固定。都是为了一个关系就完了吗?世界上就不存在高尚、纯洁、拒绝宽容和孤芳自赏了吗?春天的桃花,飞舞的燕子,小姑娘辫梢上的蝴蝶结,清明上河归来时透明的蒙蒙细雨──雨伞之下,一见钟情的双方又都是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遗憾和擦肩而过相互深深看的那一眼,现在又不算数了吗?如果是这样,我敢说──这是诗人们经常爱说的话,好象谁不让他说似的;现在我这么用,就和他们的意义大不相同了──我敢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世界自杀日的产生,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了。当然,这样一个节日的产生,是一个高尚和让人悲壮、心灵得到纯洁和默默不语的时刻。但这么一个高尚的节日,她产生的原因和地方,竟是被我们搅和的粪堆上和屎汤里。污泥中长出了荷花,又插在了牛粪上,世界就是这么乱七八糟循环往复和周而复始的一团烂泥。我为什么要终生不娶和背井离乡呢?现在你明白一点原因和头绪了吧。当然,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的灏瀚的思想和宽广的胸怀,是你们毕其一生的努力也不能解其万分之一的;何况它们还在每时每刻不断发展着。这时哪里还有白蚂蚁和小刘儿思想插足的份儿呢?我和他们是多么地不同。但在历史的大锅中,往往就被你们一锅煮了。想想吧,我的外甥,看到这种状况,我心里能不痛苦吗?我痛苦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浑浑噩噩的你们。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世界上一个著名的王子每天醒来萦绕和困惑在脑间的问题;娶还是不娶,这是我每天醒来要痛苦一番的关键所在。我们哥俩儿在人生的一些根本问题上,考虑的竟也是殊途同归。要说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安慰,也就只剩下这点安慰了。我们的心越过千山万水和几个大洲又穿过了时间遂道,在这一点上还是相通的,高山流水,还有知音,这是我在没有跳井之前支撑人生的最后杠杆。但我和王子还有不同。他在生活中苦恼的问题毕竟只是一条,我比他确确实实地又多了一些。我除了每天醒来要考虑娶还是不娶的问题,还得考虑我是就此告别故乡呢,还是继续留在这里瞎活着。沉闷的空气,像大雨之前高气压之下的低天空一样,让人一点都透不过气来。娶还是不娶,走还是不走,这是我每天在俺家后院子里默默念叨和重复的两个问题。我知道接着有人会说,郭老三,你不要在那里伪深刻了,别在那里伪现代和伪后现代了,你为什么不娶,还不是因为没有人要嫁给你,你只好在那里打光棍罢了。我听到这话也只是一笑。他们为了说明自己童年生活的艰辛,以衬托他们现在奋斗出头的不易,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的三舅给出卖了。我几次听秘书长在恢委会的会议上忆苦思甜,说:过去俺老刘家也是穷人哩,一个三舅连媳妇都没有娶上。看看,他们自己脸上倒是光彩了,我的名誉和地位,立马就变得一钱不值。事情就是到了这种地步,我仍然不生气。人们,走你的路,让他们说去。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我知道,在故乡人类的历史上,终有我说话的那一天。哪怕是在我背井离乡的百年之后。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从这一点出发,我还真要感谢这帮哭闹着要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们呢。虽然我和他们出发的起点和到达的终点截然不同,但我仍要承认,要说他们在这个举动上还有什么价值的话,就是由此给我提供了一个说话的机会。我这个人,是在别人所泼的污水中长大的。但纳秽之地,往往生长出茂盛的杂草,杂草中探出一枝鲜艳的月季花;那些刚刚洗完澡的貌似清纯的舞女,却往往是一群脏妞。我穿著羊皮袄和大裆裤在街上走,穿行在曼哈顿红红绿绿的男女之中,你们就认为我是一个乡下人了吗?你们就看不出这贵族之后的另一种潇洒吗?说故乡的春天是美丽的就好象说人生是美丽的或者活着是美丽的或工作是美丽的一样只能说是一种想象,人生的故乡的春天仍是一堆腐烂的杂草仅仅从它的根部发出了我这唯一的一颗新芽,接着就爆出了嫩黄的树叶和抽出了摇曳的枝条。这是故乡的唯一一点希望恰恰又被你们忽略了。风中飘动的柳枝,就像女人的腰肢──当然是质量高的女人──一样的柔软呢。看看我对女人腰肢的挑选和要求,我是一个找不到女人的人吗?多少女人在那里哭着喊着排队,我就是不理她们。这就是我为什么一辈子没有结婚的真正原因。你可以去调查嘛?婚姻是多么地庸俗啊。女人哪里如春天的柳枝呢?走到故乡的春天的土路上,就像我后来走到曼哈顿的大街上一样,我唯一感到的就是口渴。谁是给我端来一碗解我口渴和分我忧愁的水的人呢?一想到这一点,我眼中就冒出了泪。口渴又找不到水,找到的水又解不了你的渴;看着眼前的汪汪大洋,一切都不属于你自己,这时就像飞机到了故乡的天空而不能降落一样,你也有天地茫茫和路到尽头的感觉呢。我想仰面大哭,但哭过之后,我又绝不妥协。我宁肯渴死,也不喝这水。饿死不吃猫剩饭,冷死不烤灯头火,这就是我的为人。我承认,在关系方面,我存在饥渴,和刘老孬和小麻子比起来,我是个一生都在受着压抑的人。但这只是表面。表面看起来他们是在脂粉队里混的人,可在脂粉队里混的人,就一定是情种吗?一辈子见不着女人的人,就一定对女人一窍不通吗?如果我们看问题这么表面,这么看问题的本身,就是对女人一窍不通呢。用历史的辩证法看问题,越是接触女人多的人,越是不懂女人;越是离女人近的人,就离女人越远;相反,像我这样一辈子没接触女人的人,恰恰是离女人最近、对女人最亲的人。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他心中所想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瞎鹿都这么说。你不能把这都归结为饥不择食和贫不择妻。在女人面前和女人的床上一切都不会的人,恰恰是对女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人。最大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呢。贤甥,生活之中充满着艺术,如果这点艺术的真理和辩证法,你还不心领神会的话,你还搞什么文学呢?我毫不夸张地讲,虽然我一辈子没挨过女人的身,现在看还是一个童男子,以你们的标准我是混沌未开,但以艺术的标准,我建议你们还是把我看作世界上最大的情种,说不定更符合实际一些呢。我为什么不找女人?我为什么一辈子就这么打完了光棍?光赞扬和佩服我的毅力就说明和解决所有的问题了吗?当我们看一个问题貌似平常但里边含有我们理解不了的东西的时候,我们就轻易和大意或一时慵懒地让它良莠不分地和别的事情杂芜到一起了吗?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认真地坐下来好好思考一下,把稗子和稻谷分辨开来。这个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三叔是平庸的人吗?不是。那么他为什么干出这平庸的事呢?是三叔的原因还是我们的原因呢?──我建议这时你最好不要再在三叔身上打什么主意了,到了该找找你们有什么不对,你们有哪些地方对不起三叔的时候了。三叔为什么一辈子没有找到女人,是三叔无能吗?不是。那是什么问题呢?肯定就是这一帮子女人的问题了。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女人,能配得上三叔的心思呢。你们配不上三叔,你们就转过头来说三叔的不是,嫁祸于人,逃避责任,这就是你们庸人的做法。这种做法已经被伟大的人批评过多少次了呢?你们屡教不改,所以世界就这么混乱和堕落下去。我过去没有说话的地方,所以我抱着不说也罢的态度;现在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了说话的地方和机会了,不是我老三搞秋后算帐,我只是明确告诉你们──我对事实既不夸大,当然也不缩小而故意显得自己谦虚以至于虚伪──我明确地告诉小刘儿,当年你三舅爷,决不是那种找不到媳妇只好打光棍的人。家里穷是事实──穷又不是我造成的,但你老舅身上的魅力,决不是一个穷字就可以掩盖它所放出的光芒。你仔细看一看你老舅的身板和他的五官──他突出的喉结和满腮的大胡子,没有一个女人不说,我是一个男性特征特别明显的人;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对女人有特殊魅力的人。女人一见到我,就会感到扑面而来的男性和性男的气息。她们那个心痒和心爱──我爱你的身板,我爱你的气息,我爱你的喉结,我爱你的满把满腮的大胡子,接着,她们的下边,就控制不住地涌出了一股热浪。在日常生活中,不用我去扑她们,她们就排着队来扑你老舅了。问题是你老舅如何应付她们。换了你,你会亢奋得不知如何才好呢;但我一个不扑,我念佛,我还是我。可怜的女人们和姑娘们。我对她们的拒绝,比刘老孬、瞎鹿和小麻子还残酷;她们对我的失望,要超过对他们的十倍。她们对他们的羡慕和追求,追求不到的失望,还只是身体之外的外在的东西,她们追求的是他们的地位而不是他们本身;或者换一句话说,她们并没有追求他们;换任何人在他们的位置上,她们都会去追求;他们之间,只是一场游戏和误会;和谁在一起,都可以做游戏;但她们和我就不同了。她们追求和羡慕我的,却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我固穷,我一无所有,这个穷和一无所有,更加证明了我的魅力;外在的世界在她们面前一下子就显得无足轻重和毫不在意,她们追求的,是我的气息本身,我的内在的使她们震颤因此也更加深刻的东西。这是我与世界上所有男人在与女人这个问题上的区别。也是我和那个所谓的明星瞎鹿的区别──他也是一个一辈子打着光棍的男人,他也是一个对女人担心的人,但他的担心也只是一个外在──怎么不让别人占有他的钱,怎么不让女人在外在上占了他的便宜,而我恰恰是在内在,钱和穷对于我同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她们在内在上扰乱我的心。人们,别把我和你们故意和不在意地混在一起。我是在沙漠中孤独地扛着大旗的人。看似我和你们整天混在一起,岂不知我的心并不在这里。我宁肯保持我的童身,也决不与你们发生任何关系。我不和你们发生关系并不是你们这些女子一个也不中我的眼──我不是一个借自己优势故意矫情和张狂的人,而是我不愿和世界上那么多庸俗的男人在一起,在你们身上一个方式和角度地大进大出。我怎么能跟他们的方式和角度相同呢?我一想到在夜色的掩护下,世界上不知有多少形同猪狗的男女和俗物在同一时间用同一种方式做着同一种事情,我就感到恶心和呕吐。我不要和你们混同在一起。我宁肯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但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当我发现在孤独的黑夜里,我自己在解决自己问题的时候,世界上还有许多所谓的真正是找不到女人的光棍或因为外在原因找不到女人的人也在用同一种方式自己解决问题,我又混同到另一类的他们中的时候,就又对世界灰心和失望了。这种方式我也不采取了。我如果再把这种方式采取下去,人们就会把我和这些比男女之间还要恶心和丑陋的另一类俗物混为一谈。我停止了我的手。我在世界上走投无路。两种方式都被堵死。我再一次感到天地茫茫和路无尽头。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家的小母牛来了。说起小母牛,又是一把辛酸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就是辛酸。整天在世界上活得傻哈哈的人,就该把他送到集中营和焚尸炉。你们乐什么?应该让你们吃一点苦头。──当我在小母牛身上找到了第三条道路和与这个世界都不相同的别一种方式的时候,谁知这种寻找的本身,就又得罪了这个世界呢。当你得罪这个世界所显现的最初苗头和端倪是什么?就是你身边的亲人对你的态度呀。谁是你的亲人?就是你远方的敌人;有敌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谁是你的敌人,就是你身边的亲人。谁是杀害小母牛和你的凶手?他们,就是他们。你姥娘和你姥娘他娘,刘老孬,还有你;你们是我的亲人,可你们也是时时刻刻在残害我的人哪。看到你们我就心烦,最后看到你们我就发怵,可我又得日日夜夜与你们生活在一起。我的小母牛是怎么死的?我的那头小母牛在哪里?不能不背井离乡吗?你们还怀疑我跟那头小母牛的关系吗?人世间除了人的关系之外,就不能寻找别一种方式吗?我就不能像对待小妹妹一样,拥抱一下这个人或是这头牛吗?话再说到底,我和那头小母牛就算不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我们在漆黑温暖的夜晚,有了你们猜测和到处传说的那种关系,又怎么样了呢?它不说明别的,说明我的男性的魅力,不但是对人,就是对毫无人性的畜牲,也是照样奏效的。我坦白地说,一开始我们没有什么,之间也就是一个饲养员和一头小母牛的关系;后来有了友谊,也是哥哥和妹妹的关系,是纯洁的友谊。那么什么时候开始不纯洁或者说更加纯洁了呢?就是一个雨雷交加的夜晚,我们两个在草屋相依为命,相互敞开了心肺和说起了知心话。各自述说了过去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一下说了个底朝天,倒空了肚子;这时开始往里面装我们之间所萌发的新的感情。这一夜也没有什么。一夜无话。但到第二天我进草屋给她添料,我们就跟往常不一样了;她看到我的到来,顾不得吃草,从槽头上仰起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不是人的目光,她的目光像烈火,她说:我爱你的喉结;我爱你的大胡子;自见你第一眼,我就爱上了你的胡子;我爱你身上扑面而来的气息。这也没什么,但她接着说,如果到此为止,我对你的爱和你们人间的女人还没有什么区别,还不算是一个美丽钟情的小母牛跨过人所规定的界线对世界上存在不多的美丽的爱情的深刻向往,还不算我对你恨之切和爱之深,我除了爱你这些女人也爱的东西,我还有我小母牛对你独特的男性特征的理解:我还爱你跟毛驴一样忧郁的眼睛和叫驴发情时仰天而嘶的牙齿;你所以被人间的女人们爱,不是因为别的,不仅仅是男性特征明显的问题,而干脆你就是一头叫驴;像叫驴一样嘶嘶而叫的男子,女人怎么会不爱呢?但她们只是知道爱,不知道为什么爱;她们只知道事情的结果,而不知道事情的起因;她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她们的爱是盲目的,得不到你的应答也是正常的,因为在你们中间,并没有任何的深层次的心灵沟通和气息的呼唤。你们看似男女之间的吸引,其实只是一场不同层次的误会。你们各自所发出的信息,根本没有在一个层面上发生过碰撞,更别说能碰撞出些爱情的火花了。但我就不同了,我一下就知道了我们之间相同和能所以走到一起的原因和生命的信息源。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人不如驴。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小母牛说到这里,我如醍醐灌顶,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活了几十年苦苦思索而不明白的真理。两性之间的心灵都沟通了,我们还有什么不相爱呢?我们就是接着做了什么──不管做什么,比起我们之间的沟通,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在一切理论前提都做好准备之后,我们不管做什么,就都是清醒而不是盲目的了。一切是有备而来。一切是水到渠成。接着我们什么都做了,无所不用其极。我所以要这么做,决不是像有些人那样,在人间找不到女人,才拿着畜牲来发泄──这样做的本身,就是畜牲;我正好与他们相反,我是因为在人间的女人海里呆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看得花了眼,呆得没有意思和没有知音,这时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世间知音,才有了这场天底下少有的跨过人间界线的风流爱情逸事。但这么高尚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爱情,到了你们嘴里,就成了人类不齿的狗屎堆了。这是多么大的误会,这是多么大的冤案。如果说在这场世纪之恋的过程中还有什么苦恼,那就是伟大的东西历来不被庸人理解的苦恼了。苦恼是外在的而不是内在的,是你们的而不是我们的。我和母牛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问题。我们两个在一起从来很和谐和很愉快。当然我也知道,在同一个事情上你们有苦恼而我们没有苦恼对于我们并不一定是好事──还不如我们有些苦恼你们视而不见要好些呢,紧接着,你们对我们的迫害就来到了。说到这里,不由我不伤心,我的小母牛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这时我倒要反客为主地问一问你们了。前天上灯的时候我去添料,添过料饮水喂的是米汤,接着我和她一块跳的舞和喝的咖啡,跳舞的时候我们脸贴脸,喝咖啡的时候她还要争着替我付帐──看看你老舅交的这女朋友,一切都很好,我不明白的是,怎么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得了伤寒了呢?她就拉起了痢疾了呢?痢疾拉着拉着,怎么痔疮也跟着犯了呢?她过去是不得伤寒的,她过去是不拉痢疾的,她过去的痔疮也是很少犯的。现在怎么就三箭齐发了呢?我不明就里,我得问一问你们。悲愤压在了我的心头。料是谁备的?米汤是谁熬的?舞场是谁在维持秩序和咖啡又是谁上的?知道是谁吗?就是你姥娘她娘啊。我看她老嫂如母,谁知她竟是一个阴谋家!自她发现我与小母牛关系不正常之后,她就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她就不想让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再继续下去。老早她就做出一种受委屈的样子说:
「他叔,求求你罢了手罢。这让邻居们发现,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在人前还怎么站呢?」
这不是一个提前的信号吗?我和小母牛的事情,碍着你什么了,碍着邻居们什么了?你们这些只知吃人咬人的人,真要把我们这点跟你们不一样的伟大给搅塌了才算吗?不搅塌别人和别牛你们就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吗?世界就不安定了吗?可怜的是,我们生活在你们的汪洋大海之中,我们被你们包围着,我们躲得了你们的明枪,我们躲不过你们的暗箭。我早料到我们是以喜剧开始,最后要以悲剧收场。你们不把我们闹悲壮,你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好汉做事好汉当;但我没想到,你们把悲剧制造得这么早,你们把时间这么提前;我没想到你们并没有把暗箭射向我而是射向了我的小母牛。因为你们知道,这样对我的伤害,比对我本人下毒手还要切中要害和更加歹毒呢。你们是血淋淋地扒我的心撕我的肺。你知道小母牛临死时对我说什么?当然她已经是欲哭无泪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整整两个豆大的泪珠。她说:「三哥,我好……」
听听,这能不让我肝肠欲断和对你们发生不共戴天和不共戴故乡的仇恨吗?小母牛被你们残害死了,亲人没有了,知心的朋友走了,我有话无处说──要女朋友干什么?黑灯,做伴儿,点灯,说话儿;现在油灯被你们砸粹了,牛被你们害死了,故乡的夜,永远成黑暗了,我还留在你们身边干什么?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我的母牛;母牛没有了,我哪里还有故乡呢?故乡是什么?故乡竟成了梦中的温柔富贵,所以我要背井离乡。对于我的背井离乡,我和你们之间,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我背井离乡有我内在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深刻原因,你们却以为我是一种胆怯。更有粗俗的白蚂蚁和猪蛋之流,以为我是找不着媳妇,只好和小母牛苟且;现在被人发现了,揭穿了,羞愧难当,无脸见人,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所以抱头鼠窜和销声匿迹了。我能说什么?我只有大悲不言和大辩不语。我已经懒得与你们分辨了。但你们把我这种懒得分辨,又当成了一种默认。这是误会之中的又一层误会。我就是忍受着这么多重的屈辱,一个人坐在天井里望天呢。我听说吕伯奢也在借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在那里谈自己的辛酸、历史的误会、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但他的辛酸和冤屈,十分中哪里比得上我一分呢?如果他都可以借机翻案,我又该怎么样呢?历史欠人的账也太多了。但我也有点佩服老吕。虽然我生前并看不起他──他也就是一个俗物罢了,但这些年的冤屈,也把他给锻炼出来了呢。冤屈就像女大十八变一样,也能把人锻炼得和以前没起子的时候判若两人呢。过去的老吕可是有点窝囊,我估计和老曹搞同性关系的时候也就是充当个女方。但他现在被歪曲的历史锻炼得,也知道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了,也知道有一个历史的机遇,可以使我们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有重见天日和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了。现在同性关系要来了。话儿可以从头再说了。故乡可以重新评价了。我们也可以说一说故乡是什么了。历史如同一个轮盘赌,转了一圈,又转到了我们面前。我们成庄家了。你们说了几百几千年,现在该轮到我们了。过去的一切冤屈,现在都成了新时代的个人资本了。太阳出来了。今天的太阳就真是新的了。我们长出了一口气,喝了一口茶,说吧。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到哪儿算哪儿。从这个意义上讲,你们的飞机,就在天上多停留一段时间吧。总不能在我受了比别人重上十倍冤屈的时候,现在他说了而不让我说。浪费你们的航空油是活该。本来说上一个钟──就像洗桑拿计时一样──就够了,我偏偏说上和洗上十个钟来糟蹋你们一下──宁肯我为此晕倒在澡堂子里。你们物质上的浪费,比起我精神上这么多年的磨损,又算得了什么呢?当然我还不想把我和老吕混为一谈。不能因为大的历史趋势的变化,大的历史改道的正确,大路朝天,我们就可以忽略具体和本质方面的差异。如果是这样,我们不就又犯了我们的敌人所犯的错误了吗?我们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再制造历史所制造过的新的悲剧。我与老吕是有区别的。这个区别不单是我刚才所说在冤案的轻和重、多和少、左和右、上和下这些方面,而是从同性关系的前驱和先锋的角度,我们两个还有本质的不同呢。如果把我和他在这方面混为一谈,那就是历史的倒退和新的冤案的开始。虽然我们都是历史的先驱,但我和他并不在一个层次,我们之间还有一个父与子、源与流、本与枝、头与脚的区别。你们搞来搞去,不管是异性关系也好,同性关系也好,不都是在人和人之间吗?现在还当作一个时髦,要重回故乡,光宗耀祖,岂不知这在我面前,算得了什么?几百年前,我就跳出了这个历史的局限,开始搞生灵关系了。你们在我面前,也就是一个幼儿园。都说历史不管怎么发展,人人都有阶级和时代的局限,我也是奇怪呀,我怎么就没有这些局限呢?我思想中怎么就没有这些框框和道道呢?也许我当初搞是盲目的,但你也不能排除那是一种混沌未开的先知先觉呢。如果现在老吕说他是即将到来的同性关系者的祖先,那么我就是祖先的祖先了。我才是先锋和后现代、同性关系词语和话语的鼻祖呢。在这种父与子区别的前提下,就更不用说那个也想借机捞一把稻草的柿饼脸太后了。她顶多只能算是我的一个重孙女。历史机遇一到,他们还要翻案,那么我呢?不就更该由九天之下一步登到九天之上了吗?从这个角度出发,白蚂蚁和小刘儿对故乡的评价,不就更加原形毕露和显得肤浅了吗?风化的苍蝇和蠓虫,就是一撮尘埃;风流绝代的小母牛,虽死犹生。我是一个有诗人气质的人,除了以上概念的评价,我所在乎的,还有生活中那些可以留在记忆中让人怦然心动的事情。正是这些让人怦然心动的事情,能够让老牛倒草一样让人回想和咀嚼,才支撑着我度过那些失去母牛的暗无天日的岁月。没有这些反刍,我可能就活不到现在。为什么现在的诗人都时髦自杀呢?正是因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或生活在他们心中没有留下太大的诗意。诗人活得没有诗意,他怎么能不自杀呢?我建议他们是要搞一点生灵关系的,最差也得像老吕一样,搞一搞同性关系,不然心中无母牛,心中无关系,在一片黑暗和没有油灯的情况下,他们除了以自杀来给诗和黑暗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以自己的血来给黑暗涂上一层新的颜色,别的再没有什么选择了。但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自杀。这要感谢我的小母牛,这要感谢我和小母牛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啊,我的牛,一想到这一点,我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呢?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她固然是被你们给迫害死了,但她还活在我的心中。她在我的心中,永远不死,虽死犹生。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她死了以后,一家人还围着我商量吃不吃牛的肉,假惺惺地让我替他们拿个主意。我笑了。因为这个笑,他们又与我发生了误会,从另一个角度又说我感情零度和没有心肝。但我的看法又与他们不同,当我看着死去的牛,将我的头巾盖在了她的脸上,撒完最后一滴泪后,我已经觉得这个牛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的牛已经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的牛已经到了我的心中。地上躺的已经是别的牛了,是一具牛的尸体罢了。尸体是没有灵魂的,任何一头牛,都会有这样一具僵尸。既然这具僵尸跟我没有关系,何必问我?我何必非要回答?我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哪。我苦苦经营几十年,我在你们心中,就是这样一个印象吗?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拒绝回答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莞尔一笑。我在你们面前不悲伤了,你们不值得我悲伤,我微笑着看世界。但他们把我的这点瓦釜雷鸣的微笑,又当成了对世界的傻笑。他们以为我气胡涂了。老三,你气胡涂了吧?你亲爱的人死了,你心上的人死了,你痛苦到了极限,你没有哭,就只有笑了;谁都有这种时候,这个我们懂;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是我们给迫害死的,现在我们又要吃这头牛的肉,你可以恨我们,你有这个权力;你可以打我们骂我们,暴跳如雷,这我们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你就是不能笑,你吓着我们。但我仍然这么笑,而且我还说话了。我说:
「吃吧吃吧,你们吃吧,一头牛,死都死了,想吃就吃吧。这和我没有关系。如果非让我提一个建议,别人吃牛肉都是清炖或红烧,我建议你们炖了以后再卤一下。卤着吃有滋味;当时吃不了,剩下的肉放得时间也长。放到冰箱里,什么时候想起来,拿出来就可以用刀切几片吃。肉切得薄薄的,放上些许葱丝、姜末和蒜汁,滴几滴麻油,说它是牛肉,就是牛肉;说它是驴肉也可以乱真。自己吃不完,可以推到集上去卖,也是一笔收入。油红大伞一支,挂驴头卖牛肉,除了赚钱,还有一种欺编世界的成就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小母牛搞生灵关系,对于你们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嘛。小母牛的最后的死,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嘛。下手吧兄弟,剥牛皮吧。如果牛还在活着,还有一个谁当刽子手的问题,现在好了,它不明不白地已经被你们给害死了,责任成了大家的──一旦责任成了大家的,不就等于没责任了吗?顾虑已经排除,你们这点手脚,做得还真是漂亮。以前我还真小看你们了。你们单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谁知联合起来,还真成了一支力量和从中涌现出了智能。真是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还真不能这么大意失荆州。我要将这一点心得写在我袍子的内襟上,以志备忘。现在躺在你们面前的,就是一头普普通通的死牛,不要有什么担心了。你们敢在背后给她下毒手毒死,就不敢在我面前把她给剥了吗?你们如果是这样一个群体,我就像刚才佩服你们一样,现在可要看不起你们了。下手吧,刽子手,你的手为什么发抖?倒好象是我杀你而不是你杀牛了。你们不要后退。逝者已去,活者也成了空皮囊;你们要想安安静静杀牛,其实也好办,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牛都这样了,故乡没有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在这黑暗和透不过气的天空之下,给你们的亲人一条活路吧;让我出走,让我背井离乡吧。这既遂了我的愿,一辈子再见不到你们,从此你们也就拔了眼中钉肉中刺,故乡不就成了清一色吗?你们马上不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剥牛了吗?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卷一07故乡何谓之二.2
说到这里,我不禁伤心起来,在那里大放悲声。弄得这一帮捉刀杀牛的人,一个个在那里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这时站了出来,与我约法三章,才将我放了过去,允许我告别故乡,他们好安心剥牛。对他们有利的一个建议,反过来又成了他们控制我的一个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还要得到他们的批准。在我们故乡里,你呆下去的结果不是死不活,当你要离乡而去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约法三章。当然,这种困难的本身,反过来又增加了背离的魅力,这又是他们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没关系了,故乡跟我没关系了,我离开了它,谁知它身上又闪射出了雾团一样的魅力。雾中看花,就像灯下看美人,我离开了你,我又开始想念你,同时我也不能便宜了你。当初你们对我设置的困难和障碍越大,现在的反弹力就越大。这也是我离开故乡这么多年为什么这次又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也跟着他们卷土重来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闹一通,按说不是我老三干的事呀。我老三什么还没有见过?这样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种庸俗和把自己混同于一个普通老百姓了吗?它跟当初我告别故乡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驰呀。告别时他们不理解,卷土重来他们就理解了吗?不是一场闹剧吗?但是我没有办法,是雾和雨,雷和电,大地和蓝天,小草和鸥鸟,是一股风,是一口气,把我神使鬼差地给召唤回来了。你还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吗?你是冯·大美眼吗?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们的卷土重来和要将世界翻一个底朝天。我可不是异性关系者,我连同性关系者都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还得不时地提醒自己吗?日子越过越倒转吗?也许我就是老了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倒真不愿意活在现在了,这样闹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倒愿意活在过去,活在我的回忆中。现在的时间倒是离我越来越远,过去的时光倒是在我面前越来越鲜亮,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咚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动着大地和六指的剃头汤。听,他们来了。但等他们真要来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们正在迫害我呀。他们要跟我约法三章。两章都不行。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约九章呢?九章才显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约的三章有:一、离开故乡就是离开故乡,从古到今,离开故乡的多了,你不是头一份,也不是后无来者,女地包天花木兰还代父去从军呢,这也不算什么;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么告别仪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象你的去国和去乡不是自愿而是我们迫害造成的一样,这不光对我们的形象不利,就是对你,和你背井离乡的初衷,不也大有违背吗?这些就不要搞了。当然,我们这么建议,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说的人权。但这个世界上有你的人权,也得有我们的人权,如果你要搞这些,我们也不怕,但你必须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请。我们可以调马队嘛。我们怕它个啥子哟。──说到这里,你的大舅爷,还故作轻松地睨了我一眼,将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将二郎腿架在那里摇,观察我的反应。二、临走之时,即不搞仪式,这里也包括我们所说的条二个问题:走就走了,也不要开新闻发布会,搞接见记者之类的活动了──「仪式」一词的含义包括任何的公开活动。你从打谷场可以路过,但请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同时你还要记住,这里也包括不要搞其它类似接触记者和散发消息的活动,譬如就不要搞什么书面发言了。想钻我们约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吗?做梦去吧,早给你提前堵上喽。有话没有了?有话就在这里说。说完,倒干净再走。在这里说还不算违法,一出这个屋,咱们可就军中无父子和军中无戏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门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法庭的证言。看着现在我是你大哥,违背约法三章我们可就不算亲人了。那时再在一起亲也没意思了。当然这还不是第二法的最关键所在。当你离开的时候,不让你开记者招待会,我们跟你约不约,我们都有办法;问题是当你告别故乡之后,我们手里的风筝线断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里让你把握之后,这时你开不开记者招待会,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质和信誉了。你在这说好的,不开,不在我们的打麦场上开,但当你到了新的故乡之后,在新的打麦场上,你又开了,开了不是说你新的故乡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车伊始,但你为了讨你新故乡的欢心,开始控诉起你旧的故乡,这就没有意思了。这就有点像刚娶了一个新姨太,在床上诉说你旧老婆的种种丑事和见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和一个有夫之妇上了床,还在那里刨根问底问她以前在床上对丈夫的感觉──问是可以的,问题她也回答了,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绿帽子都毫不知觉地让你们给带上了,还不够,还在那里像两个魍魉一样躲在阴影里对人嘲笑一番,你们自己的羞耻感哪里去了呢?我们说的,主要是这个意思。离开故乡之后,也不要开任何形式的记者招待会,不要发言,不要有任何拋头露面的动作或者干脆连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让世界上的人,都有这样一个错觉,老三怎么不见了?老三就真的从此永远不见了。这样我们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别故乡吗?你不是在故乡活腻了吗?你不是要换一种活法吗?你离开故乡之后,就永远不要再回来。你和故乡从此两不知。你和故乡就这么断了线。你干脆就忘了我们,我们也忘了你。故乡就从来没有你这么一个人。你到外面之后,不管是对人口头说,或是填表填到籍贯这一栏,都不许再提和再填延津。从此延津和你一刀两断。小刘儿倒是在文章中不断写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来越出名了,但这个跟你老三没有关系。你也不要因为你曾经是他的老舅爷,还要拿延津说事。小刘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一切都斩断了包括任何的亲属关系吗?你要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曾经是你重外甥的脸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时候小刘儿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们可就管不着了。既然你告别了故乡,你就像蛇钻进了竹筒子一样,永远不能再回头,你还要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乡,没有一个出处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现在好了,产生了一个意外,产生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你在世界上还真是卓尔不群。我们倒是在不经意或者如你所说的迫害你的情况下成全你了。呜呼。就是这么三条。希望你能答应。你答应了,你就可以马上走人;你不答应,你就别想动窝。现在一切主动权都还在你手里,但请你注意,现在在你手里,停一会可就不一定在你手里了。当然,我们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活路还是要给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约法三章箍着,就好象一个潜在的政敌突然逝世了一样,我们会大松一口气;在这种轻松的气氛下,我们一边放心地剥着牛皮,一边还要在你的尸体前,献上一段美丽的悼词。悼词可以由秘书长刘老孬来念嘛。我们有这个有利条件。虽然你们之间身份悬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着,但既然人已经死了,让秘书长作为亲属出现,别人也不会说出什么。悼词曰:刘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初涉艺文,升堂睹奥;目所一见,辄诵之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潜计,安世默识,以衡准之,诚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嫉恶如仇;任座抗行,史鱼厉节,殆无以过也。鸷鸟累百,不如一锷;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观。飞辩骋词,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余。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怎么样,我们这鉴定作的还可以吧?对于你出门在外,到异地异乡去寻找工作,不会有大的坏处吧?大哥就是这样,大哥做到仁志义尽;临走之时,我们只说好的,不说坏的。你敢说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没有缺点吗?你是一个完人吗?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我们不说缺点,我们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个完人和足赤。当然这也不是纯粹为了你好,为了你好谋生和好找工作,我们还没有那么没心眼和那么善良;我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和世界造成一种假像;让你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人才,真是一块料;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对用你的工作单位呢?让它一开始不知道你的底细,以为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个草包,这时对你的失望,他们会把对整个世界的气,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摆脱他们的责任和选人的无能。你在我们这里祸害了半天,现在也借这个鉴定到别的地方去祸害祸害别人去吧。你在我们这里上演了一场悲剧,到别的地方,也重演一次这样的悲剧吧。任你折腾千里,逃不出我们的手心。以为风筝线断了吗?仍然在我们手里攥着呢。千军万马之中,我们取你的首级,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们,从此一笔勾销。你出门不要回头望故乡,你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你──这又是多么好的歌词;我们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见不相识,形同路人。还要做小儿女态吗?有那个时间和必要吗?这一套都显得过时了。我们说了这么多,你还有什么话说吗?他们这时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这时哑口无言。我觉得他们说的还真是透彻,他们把话都说尽了,说绝了,我还说个什么?但他们还是忽略了小小的一点,他们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可以答应你们的一切,我可以在你们背着我搞出的三章上签字,我可以保证我不违反这一切;这你们可以放心和轻松了吧?但你们还是忘掉了小小的一点,我可以保证我自己,保证我自己不变化,但我不能保证历史。谁能保证历史会永远不变、永远按照你们的思路去发展呢?你们就能够保证历史吗?你们的目光也太短浅了。我们在历史面前算什么?就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树下的一只小小的蚂蚁,就是草原上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后的一团乱泥。我可以保证我在常温下不变化,但是如果历史和天气、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风和霜发生了变化,我们该怎么样呢?人在历史和天气、时间和空间面前,看似一个活物,其实算得了什么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大海扬波,水珠能不跟着翻动吗?大树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蚂蚁吗?风吹草低,牛羊纷至沓来,它要低头吃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可以卧薪尝胆,但我不敢保证历史。他们看似聪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头来还是显得幼稚和稚嫩啊。他们不知道世界还存在这样一种辩证法:保证不变就是保证变,承诺了一切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承诺。他们也是工人阶级后院粪堆上的鸡。他们自以为得计,在那里把陷阱给我挖好了,岂不知这个陷阱到头来装的是他们自己。历史就是一出戏,怎么不允许急转弯和底朝天呢?舞台下几台马灯,还有戴着毡帽的老头在那里卖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着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没发,就在他们的约法三章上签了字。他们放心了,乐了,以为我上了当,他们可以安心地去剥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着走了。这时他们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着离开了戏院子和打麦场,把欢乐留给了他们。到头来怎么样?我承诺了我自己,我在没有违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誉和诺言的情况下,百年之后,又随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回来了。我是说过故乡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永远不回故乡了,我真的去国和去乡了,但是现在历史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已经是非故乡了。我可以不回故乡,我还不能随人回我的非故乡吗?我回非故乡,就是不回故乡。过去的故乡对我毫无吸引力,我见了它就没得恶心;但现在故乡日新月异地发生了变化呀;故乡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让我去吗?当时你们的条件,不就是让我去陌生的地方吗?我没有违反协议,违反协议的是你们。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们,你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们把我和历史玩到了一块。你们可以玩得过我,但你们玩得过历史吗?我是谁?我是历史的代言人和历史发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历史。当然,在我为自己和为你们充当历史的时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说不完哪。这些暂时不说也罢,等我将来写回忆录的时候,我再尽情地叙发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比起历史的许多伟人,我所受的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但从这一点出发,在历史发生了变化也就是我发生了变化的时候,我敬请你们也不要把我当成过去的白云苍狗、过去的炊烟和老三了。你们也不要拿我的谦虚不当回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不太注重历史的人,只是被你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这样不得已而为之。我日常重视的,还是潜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视或容易忽略的富于诗意的东西,这才是支撑我活下来和继续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诗意是支撑我们的酒精。我是一本打开的大书,这话多么富于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觉啊。三月不闻肉味,三月不知酒醉,卧薪尝胆的我,就该掩面啼哭了。没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黄汤挺尸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开,不知喝滑了口哪里收得住的感觉。告别和返回故乡都没有意义,它的意义仅仅在于这些告别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没有诗意。我知道你姥爷最后成了一个欧洲学者,欧洲学者在研究东西的时候不都是死心眼和爱钻牛角尖吗?我现在也学你姥爷一次:我在历史的长河里重视的是诗意而不是意义。理解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许是没有意义的,但它是富于诗意的,我觉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人生自古伤离别,我要在我百年之前离开和告别故乡的时候,借这个机会,搞得它既有意义,又有诗意。我要一箭双雕,一石双鸟,以给我以后的卧薪尝胆和漫漫长夜增加点干粮和水。有了干粮和水,也就儿行千里不担忧了。故乡,在我离别你的时候,你可以拒绝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绝赋予我诗意吧。果然,故乡没有拒绝和辜负我。或者说,是我把这个离别搞得有声有色,千古绝唱,和故乡没有什么关系;故乡在这里只是一个载体。在这个故乡我是这样,其实换个地方我也一样,客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意义。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或者干脆连人也没有了,只有声音、云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时哪里有人呢?人在这样的情景面前,已经不算什么了。人对于艺术,已经越来越不重要了。什么性格、人物、典型和经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显得多么肤浅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是心绪,是离别和伤怀,是永远得不到的团圆和永远打不开的身体和书。小刘儿的书为什么还有一点点取之处呢──当然从整体上来说那也是些肤浅和照猫画虎之作,要说还有什么可取之处,也就是在他的书里面,所谓的人,竟都全部变成了符号。历史发展到这一步,在讲天赋人权的时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许多鲜血和代价的,在这一点上,我们爷儿俩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当然,我们俩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义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诗意上的相通。但能达到这点共识,在世界上已经很不容易了。为了这个,小刘儿,我亲爱的重外甥,我们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还真是湿漉漉的。
知道我离开故乡的那天早晨吗?问问你姥娘去,当时她作为一个小姑娘也在场嘛。让他谈一谈当时的感受和体会嘛。小姑娘的心绪,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离别时那敏感的春天一样。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体一样。你让她说有没有诗意。那才叫生死离别和感人泪下的电影镜头呢。说起电影,我不是看不起我们的影帝瞎鹿,一到离别的时候,他表演的那个做作和重复。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早晨和这样的离别体验的。房檐上挂满了白霜。割慈忍受,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他也没有遇到过好的导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导演。没有这样的离别经历,没有这样的导演,别说是搞电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还能搞到哪里去呢?他不来请教我,我也不会主动去告诉他,就让他这样错误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这么告诉你:我看过你的行文,你的离别写的,也并不是多么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写好对人的不重视,但不一定能写好对人的重视和写得出这么好的离别。离别对于你们的文学难道是不重要的吗?离别对于人的忽视也就是更大的重视难道是可有可无的吗?为什么我说你只写刘老孬等人是没有出息的呢?刘老孬这样猪狗一样人,除了给别人带来离别,他自己能会有什么深刻的离别?有体验和没有体验,在作品中达到的深度能是一样吗?我替你检查过,你为什么写来写去,总是让人觉得在作品中缺点什么呢?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这里。你过去写他们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除了给他们带来好处,除了你自己误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写作从这篇《故乡面和花朵》开始,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将过去的毛病给改过来。我再声明一遍,让你改过来并不是为了让你写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今后和将来,赶紧问一问你姥爷去吧。他在欧洲常讲的一堂课,就是《最后的离别》。虽然他在那里讲来讲去并不是为了事实和讲课本身,而是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为了炫耀他的个人奋斗而博得欧洲人的一声喝彩,为了迎合和媚俗,为了在那里生根开花而故意说些过去的东方的往事和个人家族史,一句话,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我们大家,不是为了我而在课堂上讲到了我,虽然他也不是只讲到我,我在他所叙述的个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当然你们占的也不多,他长篇大论主要还是讲他自己,但我们还得承认,他别的地方也许讲得跑了题,加了许多水,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在最后的离别或东方的离别这一段上,讲的还是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每讲这一段,就会轰动整个欧洲学术界。本来他的课没有多少学生要选,但一到这一课,教室的门窗玻璃都被挤碎了。别的教授在这一天就别想上课,谁撞上这天谁倒霉。这成了你姥爷刘全玉的一个保留节目。为什么他在欧洲还能混下去,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这一课。一招鲜,吃遍天,就是这个道理。为什么他这一堂课讲得这么精彩呢?为什么到了别的课上就黔驴技穷呢?不是老刘在别的课上水平低,叙述起别的往事发生了叙述上的问题,而是他的和你们的,我们家族和别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没有什么精彩和可炫耀于人的地方。这不是你姥爷的水平问题,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这里产生问题的关键还是事实本身没有太多供我们感情过滤和留下情感积淀的酵母。就好象一团豆腐渣,你再在那里过滤,也过滤不出豆汁来了。而我的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鲜奶,就是一碗温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莲子羹,你端起来喝就是了,你端起来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课堂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照讲,不需要进行任何艺术加工和艺术创造,就是一堂生动感人的令人唏嘘的情感教育课和忆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诗,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纯的一汪湖水,它是还没受人玷污的一个少女,怎么能不感人呢?怎么能会不引起轰动呢?说起来你姥爷应该感谢我,他在欧洲的饭碗这么牢固,混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被炒鱿鱼,倒是在学术界还混出些个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叙述方面的专家,如果没有我的这段往事给他支撑着,他今天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在那个意大利人的比萨饼店或日本人开的汤面馆里刷盘子或是喃喃自语呢。当然,由于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个社会的人,他的亲人和身边的人带来了些好处和益处,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无形的,这也很正常;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因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狱里也高兴,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刘全玉,当你的教授去吧。不要问它是怎么来的和怎么稳固下去的。这是我的态度和大家风度。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这种态度和风度,却反过来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盘全被人占去了,到头来倒是给我弄得没有立脚之地。他们把我的态度和风度,当成了软弱可欺。刘全玉说,这段离别的经历,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们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刘全玉自己的。当然一开始他还说得含糊一些,说得没有底气一些,说是家族中某一个人的,后来说着说着说滑了嘴,几年之后,就变成他自己的了。他把历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轰动,渐渐都集于一身。你说他没有手段,是个傻子,这时还真露出些才能和灵机一动呢。过去他拿我精心策划的离别去欺世盗名我没有什么,后来一听到他这样恬不知耻地把贪天之功都归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气了。我是要上诉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誉权、著作权和肖像权的。当然,这些事情我过去都没有做──我在过去的暗无天日的岁月里,也没有条件做;但现在有条件了,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了,我有说话和翻案的机会了──这也是我诸多要翻的案、诸多要算的帐中的一款。至于将来怎么翻和怎么算,我现在先不说,说也没有用,一切留待将来去做──我已经胸有成竹,我酝酿了对他的致命的一击,到时候看我一刀剥了他的画皮和驴皮,让他原形毕露,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我现在只给你说那段离别是如何感人。我们把刘全玉这个人和这个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祸心给剔除掉,单看他是如何叙述这段离别经历的──我们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们就可以看到我当时策划和导演的水平了。当然,就像刘全玉在课堂上把我当成他一样,你在读这段文的时候,就把他当成我吧。因为他在叙述当中,用的是第一人称。我赶紧唯唯,说这个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无非我们自己胡涂,不明就里,才在那里相互区分,岂不知这种区分有多大的意义呢?回首历史,我们能区分出千千万万死鬼们魂灵的不同吗?我们只是知道在我们前边,还有数不清的前辈和人罢了。他们整齐或混乱地排着队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着,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阎王爷路上没老少,提着包袱,挎着儿女,推着独轮车,像1942年咱故乡的逃难队伍。看看《温故一九四二》中是怎么写的?──当然,《温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爷的启发下写的──您当时说的是只言词组,但对作者就有启发;启发是博大而精深的,写出来的,也只是您启发的一鳞半瓜罢了,和您的本意相比,还是显得肤浅得多呀──您说呢三舅爷?三舅爷见我说的还有些道理,满意和欣慰地笑了。这时谦虚地说:也不能为了抬高我自己,就对作者全盘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还是写出来了嘛。接着又严肃地提醒我,说你在看下边这段文字的时候,还得注意刘全玉说话的表情。他坐在哈佛、伦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学的讲台上时,穿著传统的中国对襟月蓝褂子,掩腰的黑棉裤,下边扎着裤脚,脚下蹬着一双圆口布鞋;脸上是回首往事的严肃表情,一手夹着马包肉,一手捻着他的那一撮山羊胡子;这时的刘全玉,吃了几天洋饭,竟也变得碧眼紫髯,鹤发童颜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点点头。这时刘全玉就威风八面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站在了我们面前的讲台上。讲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了起来。俺姥爷刘全玉还真是给锻炼出来了,对这掌声置若罔闻,显得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只是微笑着扬起一只小手,往下压了压我们的掌声。接着也显得颇有大家风度,讲课之前不先讲课,而是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地打量我们;打量得我们低下了眼睛,还不讲,先喝一口他自带水杯中的茶(喝茶的习惯,俺姥爷倒一直还保持着),又悠悠然地点上了他的一支马包肉(吸烟的习惯已经有所改变,由旱烟袋改成了马包肉),吸一口,吐出来,然后又捻上了他的紫髯,这时才打开课本,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带着我们一块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这一课的题目叫《最后的离别》
它是欧洲讲坛上的最后保留节目
我一般是不大讲起它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最后的情感就是最后的停留
最后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后
呜呼
人非草木
孰能无情
理论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一切都发生在我和我的亲人们身上
虚构早已经过时
你们跟着我
才活到了实实在在的过去
我们的心灵早已虚空和中空
惟有刘全玉的往事
是我们最后的实在和依托
我们上了诺亚方舟
我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航程
但这还不是我们课目的全部
单是这样还不完美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内容
而不讲究形式
我们不能只有好的货色
而不讲究包装
如果是这样
我仍是个一般的教授
我与他们的最大区别
就是在找到悲伤内容的同时
还找到了一个叙述悲伤往事的完美形式
这就使内容和形式达到了统一
这就使往事出现了一种和谐的美
当然我也不是唯美主义
我是为了脸上闪亮的泪珠更加晶莹
是为了使严肃的表情更加深沉
这个形式是什么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说
也不是哲学
也不是诗
当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课堂上一般的罗里啰嗦和扯闲篇
我叙述的是东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东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游
它是青海花儿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东南沪剧
它是戛然间刺破天空的一只鸟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卖艺脚腿上绑的一只木鱼
它是老太太的裹脚又臭又长
它是鸡在粪堆里的闲言碎语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刘全玉心中一段伤心的往事
(刘全玉的这段开场白,已经使我们这些听课的人耳目一新。接着当然又是掌声如雷。我们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讲课,都这么给我们唱民歌多好。)
说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农民刘全玉
(这时三舅爷又在下边捣我的胳膊,已经使我有点厌烦了。他说:
「其实是郭老三。」
俺姥爷这时已经发现学生们中间有人在交头接耳,「啪」「啪」两个粉笔头扔下来,准确无误和经验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爷的头上,吓得我们赶紧把头缩回来。我责备三舅爷:
「都是你闹的。」
三舅爷说:「他这是心虚,他这是镇压!否则怎么不敢让人说话?」
这时学生开始向我们发出嘘声。我脸上一赤一白的,羞于与郭老三待在一起,让人看着我似乎是他的同谋。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释,因为事情的前前后后,枝枝叶叶,解释起来只好我自己又开一堂课。我说不得众人,只好恼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两个到了舞场跳舞,都没人邀请她们,她们在那里相互恼怒一样,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让人安静地听下去吗?」
郭老三仍在那里不知羞耻地说:「那得有一个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他说:「你得把刘全玉听成郭老三!」
我苦笑着点点头。郭老三才安静下来。这时他脸上似乎还有些得意,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我摇了摇头,知道了郭老三为什么会被亲人和人类拋弃。既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也顾不得理他了,集中精力听刘全玉接下去唱。)
农民刘全玉
有了大困难
全玉就全玉
决不是郭老三
(郭老三又要说话,被我捂住了他的嘴。)
全玉走背字
不该去赌钱
赌钱欠人账
欠了一百万
不是人民币
而且是美元
老三要认账
才是郭老三
(这时郭老三在那里目瞪口呆。我问:「你还说是你吗?」
郭老三傻了一样,在那里摇头:「记得我当时没赌钱呀。」
我不禁「噗嗤」笑了:「这下露出本来面目了吧?」
郭老三还在那里愤怒:「操他大爷,这肯定是嫁祸于人!一下还是一百万!」
从此不敢再认领,不敢再说话。刘全玉见自己的阴谋得逞,在讲台上不露声色地笑了。这样下来,我们才听了一个安静课。由此我也更加佩服俺姥爷。他在大事面前随机应变的能力,确实不愧为一个欧洲教授。我是欧洲教授的后代。我对周围的学生,也左顾右盼了一下。咱们就安静地听俺姥爷唱歌吧。)
欠债就还债
父死子也还
拉斯维加斯
台湾南朝鲜
大年三十夜
全家泪涟涟
妻离又子散
爹娘又翻脸
青灯古佛旁
剩一个郭老三
(郭老三这时在台下不顾一切地大声喊:「别提我的名字,那决不是我!」 众人大笑。)
全玉无计施
出门往外看
一天大风雪
呼啸压人脸
背起酒葫芦
要去小酒店
酒店不开张
人家也过年
三十在路上
活像李爱莲
过年去拉煤
半路无法还
找人修好车
已经到年关
大年三十夜
和爹在外边
夜路蛇黑黑
前边不见天
远村起鞭炮
家中无油盐
往事不容易
我就是爱莲
一个姑娘家
怎好欠人钱
凄凄夜归庙
债主堵门前
无钱还爹账
只好当丫环
进了朱漆门
度日如一年
割草看孩子
洗衣又做饭
脸上是风霜
手上是皴斑
到处是血口口
无法动绸缎
物质身体苦
就这还不算完
东家起歹意
还要摧残俺
记得那一天
半夜猪喂完
摸黑回下屋
钻出个大汉奸
汉奸要奸人
俺却也不敢喊
挣扎就入港
这算不算强奸
一个处女身
爆炸顷刻间
我在那里哭
他在旁抽烟
寒月照泪光
黑暗星火闪
我变母老虎
他变傻大憨
从此通来往
强奸变通奸
春江花月夜
婆娑水影前
他家是我家
欠账是扯蛋
就当养小蜜
傍着一大款
白天像鸟出笼
夜里像虎出山
两情相洽洽
跳舞彭嚓嚓
骑驴去赶集
碰着俺二姨
二姨羡慕我
感叹红颜过
原来一脏妞
现在堪风流
早知是这样
我也去上当
上当还不算
出国到处转
转来又转去
放你娘的大狗屁
红男绿女闪
看花了你的眼
绿女还不算事
红男就得了趣
床上闪了腰
地下找不着
赌徒不要命
得了爱滋病
接着一扩散
顷刻就完蛋
夫去妻归来
家里去打牌
人生须从头
我老汉去喂牛
上边奉老母
下边事嫂叔
光棍一条人
要求并不高
一天活干完
坐下吸袋烟
母牛在倒草
全玉在洗澡
洗完换睡衣
小牛情依依
人间苦难重
往事事重重
从今变单纯
就说喂牛偎牛这一门
不招灾 不惹祸
草屋里边乐哈哈
外边的世界再精彩
全玉我也不出来
清早起来我敬个礼
世界世界我对不起
人说媒 涉及性
装聋作哑我不应
女兔唇 地包天
早看透你们的黑心肝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任凭媒人说破嘴
老娘哥嫂大哭闹
我脚踩门槛微微笑
人说我是后现代
其实我是心破碎
我与你们不相干
你们也别找麻烦
乱世红颜洋酒绿
再别想把我的帽子绿
梅毒霍乱爱滋病
一不小心就要了命
相比较 人和畜
还数小牛最干净
上次上当太大意
这次我可得注意
前生前世难描画
至今想起我后怕
闭上门 闭上口
说明心中多少愁
得注意 不止性
日常生活也别乱动
点灯火 我小心
水坑面前我留神
见到蚂蚁我绕着走
见了屎克螂我握握手
闭上门 我养牛
草气牛气到心头
心也静 神也静
谁也不碍着谁的命
这世界 歪着理
走来走去你不得底
你在家中小心坐
平地就会起风波
我与小牛夜里睡
碍着你们谁和谁
夜里睡 五更起
照样给你们去犁地
看着小牛拉不动
我拉根绳子在旁边挣
活干完 再回家
一马平川的大坷垃
夜里回来卸了套
我喝米汤她吃草
吃的草 下的奶
鲁迅都知她不该
看着她倒草我不忍心
将我的米汤倒槽中
小牛的舌头不舔汤
倒去舔我的黑脸膛
舔着舔着就泪水下
抱着抱着就感情发
出了槽 上了床
她的舌头绕音梁
从夜晚 到五更
不知不觉天就明
天就明 得下田
一夜不睡力气短
力气短 活难完
主人脸色就难看
先是风言风语起
接着就是叫家里
声色俱厉给你谈
大珠小珠落玉盘
老娘哥嫂旁边站
架着膀子当笑谈
连羞带气来了病
小牛一病卧槽中
卧槽中 好可怜
屎尿都在身下边
就这样 还不算
不给抓药不给看
如此这般不人道
不由我这人不气恼
我这人 面平和
真正生气了不得
三天我也不吃饭
绝食抗议在槽前
看我绝食牛辛酸
哭不出的眼泪又打衣衫
抱她头 我也哭
为了爱情到髓骨
看着绝食很痛苦
其实我也很幸福
听我话 她放悲声
感动天地和朝廷
朝廷下旨给地方官
要给看病和花钱
地方官 责主人
老娘哥嫂才乱纷纷
到槽中 抬病体
去到卫生院打点滴
斗争胜利我欢喜
旧梦重圆在眼前
没想到 太天真
朝廷救不了这小民
他远隔十万八千里
偶尔听谈这话题
一激动 动感情
下了旨意救人命
世上他臣民千千万
今天就不再说昨天
何况他自己还有事
公事私事床上事
一天憔悴回宫去
哪里还顾刘全玉
刘全玉 与小牛
卫生院里又犯了愁
打点滴 没药费
我街上卖血给人类
小牛床上好感动
病好我再给君效命
地里家里我忙活
你躺着享受就是了
互敬互爱如春风
玩笑之中就好了病
谁知平地起风波
最后一瓶点滴出了祸
主人老娘和哥嫂
看我们病好他气恼
黑暗之中鼠开会
黄鼠狼要定鸡的罪
嘁嘁嚓嚓定阴谋
还在比赛谁最毒
接着买通卫生员
点滴瓶里下毒丸
毒丸里边藏砒霜
砒霜之中又藏刀枪
小牛还在床上笑
血管之中就起枪炮
这时也有点怪小牛
病好还在瞎娇柔
点滴打了好几天
一到扎针就舒坦
原来如同咖啡因
扎针扎得上了瘾
住院住得牛堕落
早点出院就没这祸
事情都得两面说
鸡和黄鼠狼都有责
我也没有及时劝
弄得小牛完了蛋
小牛盯着点滴瓶
说滴完我就换笑容
然后跟你回家去
草屋恩爱举案齐
一年跟你床上闹
两年生个小宝宝
小宝宝 是杂交
两人优势一身挑
智力像你力像我
看谁还敢闹鬼火
人牛之间一交流
还耳聪目明大背头
如今关系先开河
定比人间火上火
佛祖刘邦和阿斗
全是生灵岸上走
主人哥嫂谁敢动
动了儿子要他的命
这样小牛说着玩
说得我也换笑颜
扎针我也不再说
只要她从今能改过
人非圣贤犯错误
知错就改和好如初
说着说着说回来
好象当初谈恋爱
一来二去大松心
忘了瓶中有原因
小牛还在瞎喜欢
滴着滴着脸色变
由红到白到叫唤
由青到紫到瞪眼
口角流血七窍生烟
事情前后就眨个眼
弄得全玉大吃惊
张口结舌哭不出声
毒如蛇蝎狠如狼
你让全玉咋下场
杨枸枸开花三月天
哥哥我为你打白幡
原以为能和你走西口
谁知恩爱不到头
不知你魂魄到何方
知道我就跟你到边疆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世界对我成了一片
告别了小牛我回草屋
物在人亡我受不了
草叉叉槽头草还温
从今后我半夜不再起身
青草米汤由热到凉
全玉我吃饭没心肠
月亮星星我重看见
被窝凉来屋外暖
月黑风高我绕村走
徘徊踯躅到天尽头
天尽头 没有路
大哭而返心迷糊
心迷糊 还不算
有人伤口之上还撒盐
小牛已亡身已死
哥嫂还吃肉要剥皮
心中胆怯到我面前
假惺惺要征求我意见
事到如今我无所谓
要剐要吃都很对
我说对 他们慌
说我迷失要疯狂
我微微一笑对他们说
这是悲伤的境界过
有了这话他们放心
当天就点火煮牛筋
就在点火炊烟起
我牛屋睡得好踏实
远处飘来牛肉香
梦中氤氲到故乡
故乡开着异花草
那故乡不是这故乡
五更起来蒙蒙亮
我心平气和来化妆
化好妆 卷铺盖
背在身上好松快
然后打扫这牛屋
一根草节也不留住
干干净净出了门
从此世界上没我这个人
说是平静又悲伤
一行清泪挂脸上
说是走人这就走
往事如烟烟如斗
这时想起哥嫂娘
他们恶毒又善良
恶毒我都全忘记
善良我又重记起
以德报怨人两面
要我负人我不干
吃亏是福挂胸前
这时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 我发烧
哥嫂带我贴膏药
还有一次去滑冰
冰炸掉进大窟窿
眼看挣扎没了命
是谁救全玉出黑洞
是嫂娘 解裤带
一条红绸飘过来
老嫂如母哥如爹
一日三餐锅饼贴
端起碗 就吃饭
脱下衣服有人管
瓜果李桃树上跳
哥嫂带我去打枣
长大怪自己不争气
与小牛唱上了床上戏
近小牛 疏哥嫂
哥嫂气得发高烧
一意孤行不改变
最后下场是完蛋
哥嫂就是做手脚
非男非女也不糟糕
说到头 怪自己
一切都怪刘全玉
有悲伤 藏心里
不与哥嫂去争执
现在出走别故乡
临走不能不答腔
不辞而别这样走
哥嫂得知会犯愁
想到此 到前院
哥嫂还在睡梦间
窗户纸 一薄层
轻轻拍来叫姓名
俺的哥 俺的嫂
全玉向您来报到
感谢以前的吃和穿
养育全玉五十年
襁褓一直到老汉
给哥嫂添了大麻烦
过去就是生嫌隙
一切也都怪全玉
现在五更我要走
特来向您揖个手
揖个手 还不算
我跪下向您道个歉
碰着地 我磕头
你们保重我就走
这时俺嫂的良心发
隔着窗户哭上了
他叔他叔你不要走
五更不明你到哪里头
就是牛死你伤心
再买一个给你伴黄昏
怪我以前做不到
妇道人家你别计较
你别走 我就起
起来向你作个揖
等她起来往外看
空空一个大场院
接着追到村外边
一道道路儿通向天
白杨依旧雁依旧
不见了全玉我的亲口口
找遍了村子找遍了井
打捞了河儿不见你影
要说我心狠在过去
现在你心狠在别离
谁小时候不尿裤
小妹妹我家住三十里铺
哥哥走西口扔下了我
让我的心里话向谁说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牛粪多
你看着好暖和
坐船你坐船边
你不要坐中间
船边有水和山
说不定你又恋人间
最后你到欧洲
山水和故乡旧
告别了小母牛
当上了大教授
现在你在课堂
讲起了这一章
学生们在下边
听了也好悲伤
花花世界好
肤浅深刻少
听了这最后的告别
就是你最后的选择
鼓掌挂泪花
发个大倭瓜
如是真伤心
下学期发奖学金
听了无所谓
课堂打磕睡
最后又不鼓掌
劈头一巴掌
……
……
可想而知,一群肤浅的学生,这时在课堂上掌声雷动。我旁边的郭老三这时又犯了嫉妒,说:
卷一07故乡何谓之二.3
「看来他绕来绕去,我又被他绕了进去。其实这个事件中的主人公还是我。别的人素不相识,我也不管,我只盯着你。你说,你在听这个悲伤故事的时候,是不是把刘全玉当成了我?我知道刘全玉是你姥爷,但我是你的三舅爷。真理面前无远近,你还要掌握原则哩。总不能看他现在是个欧洲教授,我是一个落魄者你就犯势利眼吧?我希望你目光还是放长一些,我现在是个落魄者,焉知我几个月之后,借同性关系回故乡的风潮一闹,地位会不会扶摇直上?刘全玉也就无法望我项背了哩。到底是谁在历史上跟小牛恋爱了,到医院的病理科一检验,不就清楚了吗?历史会给我们提供说话的机会和讲台。这个课堂上的讲台,在世界上不是唯一的。就是纠缠历史,我和刘全玉的动机也不同,也有高下之分,公私之分,鹰的胸怀和小鸡肚肠之分。他只是借这个故事混碗饭吃,我却不同,我不但要借这个故事给我翻案,更重要的,是要借这个故事,敝开谈谈我对故乡的看法呢。这是同性关系和我事件交叉的根本意义。虽然我也承认,刘全玉还是有叙述才能的,在叙述我的故事的时候,动了真情,还不知不觉移了情,把别人的故事,真的当成了自己的历史;我听了也颇受感动,重温了一下当年我的历史;就好象伟大人物没死之前,看到了自己的传记影片一样。全玉,你还是有创造的嘛。在首映式上,我还是应该跟你握握手嘛。但是,全玉同志,我劝你也要适可而止和悬崖勒马,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份,在影片上和叙述中装装大人物也就算了,在日常生活中,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就不要人戏不分了。在课堂上骗骗学生可以,将来到故乡,就不要跟我争这个名誉了。这里我已经让了你,将来你要让着我;总不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弄个甘蔗两头发甜,别人都喝苦莲莲。说过刘全玉,我也该说说小刘儿你们了。你们这些同性关系者要回故乡,弄清故乡是什么了吗?知道以前是什么人在那里评价故乡吗?白蚂蚁之流懂个什么?他们对故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他们背井离乡了吗?吕伯奢懂个什么?他就是搞同性关系了(也只能假设),他搞过生灵关系吗?我不是说嘴,既搞了生灵关系,又背井离乡,你可世界查一查,也就是一个郭老三了。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我为什么这么苦口婆心和不厌其烦呢?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我的故乡理论呢?当然我也承认,我也是无利不早起,要夺取一个政权或者阵地,总要先做舆论方面的工作。你们在下飞机之前,说什么也得承认我这个理论;有我的理论做定义,定这次故乡和回故乡的调调,我翻起案来和掌管起将来的故乡,就比别人要容易得多。小刘儿,你说,你和大美眼承认不承认?不承认我就不让你们的飞机降落,把油给你们耗干,摔死你们!……」
说着,他在打谷场上瞪着血红的眼睛扬脸看我们,飞机的螺旋桨带起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横飞,人身子吹得乱动,他还在那里坚持。两手还撑着一张大纸,纸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纸上也有些夸张,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用狗血,用自己的血还是用别人的血,将自己对故乡的看法,歪歪扭扭地写在上边: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梦中的温柔富贵和小母牛,所以我们要背井离乡。
看着飞机下的一切,我哪里敢做主?我只好看俺孬妗冯·大美眼的脸色。冯·大美眼似乎对下边的世界没有真正弄懂。她不解地问我,他们在搞什么?他们在要求些什么?他们的要求与我们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活动有什么联系?我们以前认识都不认识,现在为什么要扯在一起?这就是东方人的思维吗?这就是新中国儿女的老面孔吗?他们相互提出了许多不同的口号,这些口号在本质上又有什么差别吗?这些口号真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吗?他们在那里坚持什么,我倒有些不懂了。为什么不让我的飞机降落?这本身就违犯人权嘛。我是来开辟未来的,我不是来兜风和与无赖耍着玩的。我的屁股也坐疼了,我们两个之间也没话可说了,快让我的飞机降落!
我被冯·大美眼和郭老三挤在了中间。我慌乱地对冯说:「我的妗,要降落也容易,只要你答应他对故乡的看法!」
冯:
「自己的看法还要别人承认,这本身就是虚弱的表现。我看不出他口号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和别的人有什么区别。既然是这样,承认不承认,只在我们,对于他,其实是没有任何使用价值的,承认不承认是一回事。既然是这样,为了让我们的飞机降落,那就承认这个没什么价值的口号吧!」
就这样,承认了郭老三的口号,承认了他对故乡的看法,我们的飞机开始下降。冯·大美眼以为这种承认没什么价值,岂不知这种貌似没区别的口号,其间区别大着呢。后来冯·大美眼为了这个承认吃了大亏,死到临头都不得反悔,最后众叛亲离,吃足了苦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也就不奇怪了。她临死之时,就是郭老三监的刑,这时俺三舅郭老三扛着鬼头刀得意洋洋地说:「这洋傻冒,她哪里知道咱们中国人呢!」
但应付完郭老三,我们的飞机仍然没有降落下来。本来就要降落,起落架已经放下了,飞机就要贴临地面了,突然又发生一个意外情况──还亏飞行员眼疾手快,又将贴到地面的飞机呼啸着拉了起来,不然就机毁人亡了。一下将我和冯·大美眼闪了个狗啃泥。────因为这时又有人像卧轨一样躺在了打谷场上,封锁了已经被郭老三闪开的跑道。他们是谁?也是一帮来谈对故乡看法的。白蚂蚁吕伯奢刘全玉郭老三都谈了对故乡的看法,他们可以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谈?就他们有思想吗?就他们有体验吗?他们谈得,我们谈不得?就像对尼姑一样,和尚摸得,我们摸不得?谁都知道自己的思想占主导地位会对自己的行动有利;有便宜大家分开点,有馍馍大家都吃点,好多着呢。这些卧飞机跑道的人是谁?有瞎鹿,有六指,有猪蛋,还有许多娘们小孩,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包括曹小娥的私生子……能来的都来了。对故乡欲发表看法的,成千上万。连刚才在吕伯奢同性关系回故乡的理论面前狼狈逃蹿的曹成和袁哨这时也撑不住劲,怕吃了亏,又跑了回来。袁哨在那里大声嚷嚷,要说给故乡下定义,我和老曹还没有说,哪里轮得着你们这些灰孙子?一千多年以前,我们就在故乡的疆土上驰骋了。当年我们浴血奋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和为了给故乡下个定义吗?在给故乡下定义的出发点上,我们和你们是有根本区别的。我们现在虽然落魄,但在历史上,我们毕竟都是政治家。你们给故乡下定义都是为了个人目的和个人利益,我们却是为了劳苦大众,为了故乡的日新月异和江山的千秋万代。当然,我们也承认,我们也有失误的地方,有时打仗也是一时意气用事和为了一个寡妇──但就是这样,我们做得也是光明正大,声势浩大,动用了千军万马,不像你们老鼠打洞一样藏在那里与异性、与同性、与小牛和与自己发生关系。就是说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照老吕伯奢的理论,谁是同性关系的鼻祖呢?不是别人,就是我们老曹哇。老吕说他是鼻祖,不就等于说老曹也是鼻祖吗?老吕和谁在搞同性关系呢?不是和老曹吗?吃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可是两个以上的人发生的呀。他们俩个不是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吗?现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老吕欢迎,我们老曹就不欢迎吗?他不是也可以借此重温旧梦和风光一时吗?但是他首先考虑的不是个人的欢娱和新婚不如久别的就要到来的感觉,他首先考虑的是下一代。同性关系者来了,我们的下一代怎么办?他把问题一下提到这样的高度来思考。但就是这样,他还是被人误解了,以为他又在耍什么政治手腕,又在利用孩子做些什么。这是冤案呢。老曹,我替你抱不平呢。现在飞机到了,本来我们不想说什么,但看到你们这些庸俗的人流为了个人目的还在这里对故乡唠叨了半天,下了许多定义,我们满腹冤屈和胸怀大志,再不站出来匡扶正义,不知故乡要被你们糟蹋成什么样呢!袁哨还没说完,老曹涨红着脸还没轮到说──这时他对老袁也心存感激呢。虽然老曹和老袁在历史上也是疙里疙瘩,老曹也知道老袁这么说是心怀叵测和对他的另一次利用,自己没有同性关系话题,现在要借老曹的话题卷土重来,借此也给自己捞回一些什么──现在你知道把我们的利益拴到一块了?但一切还没有轮到老曹分说,一帮妇女又挤上了讲台,一把夺过老袁手中的麦克风,开始发表自己的观点。老曹和老袁就被人挤下了台,被挤在人群中干着急──虽然看着都是急,但两人着急的方面并不同,这就让人更加着急。台上女兔唇首当其冲,说已经发表故乡理论的那些人,白蚂蚁,吕伯奢,郭老三,刘全玉,老袁老曹,哪一个不是男的?(老曹在台下委屈地喊:「我还没有发言!」但女兔唇置之不理,继续接着往下说,)同性关系理论只局限在男性之间吗?搞这次运动的目的,本来是为了不再拒绝世界上的另一半;现在搞起来以后,恰恰又要拒绝一半,这不是一个倾向掩盖了另一个倾向吗?这不是和就允许世界上有男女关系是一回事吗?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运动刚开始就走上岔路了吗?如果再不扭转航向,这艘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大船,不撞在人为设置的暗礁上才怪呢!你们都说自己有冤案,这不也是一桩冤案吗?我们可以不搞女权运动,但不能不让我们发言,不能不允许我们拥有自己的故乡理论。没有理论做前引,我们的同性关系不是也搞不好吗?我们的同性关系搞不好,你们男的同性关系就可以搞好了吗?你们就不怕后院起火吗?我们不是一个整体吗?冯·大美眼,你在搞同性关系之前,不也是个女儿身吗?现在摇身一变,坐在飞机上,就一点不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吗?你这小妖怪,你要不代表我们的利益,你就别想从这飞机上下来。我们也要拥有对故乡的定义,虽然我们现在还想不起来是什么;但是它一定得有,这是肯定的。我们想不起来,你们替我们想,一条一条说给我们听,我们一条一条否定,什么时候对了我们的心思,我们什么时候算完。我们别的本事没有,这点浑的泼的把水给你们搅浑把事给你们搅黄的本事还没有吗?别惹得我们性发──惹得我们性发,把飞机给你们一片片拆散,把下边的毛给你们一根一根拔光。任你奸似鬼,叫你喝老娘的洗脚水。妇女们还没有说完,村长猪蛋又不识时务地站了出来,想以他村长的身份,要在故乡的定义上说些自己的看法。他拉着长腔说,女士们,乡亲们,同志们,朋友们,我代表村政府,给大家说几句话。当然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了,仅供大家参考;我村长当了一千多年,这点领导的涵养还是有的。你们这里吵成了蛤蟆坑,我没说什么;我以为这就是民主。吵嘛,还能吵到哪里去呢?看着你们吵架,我还真看出你们有些孩子的幼稚和可爱呢。但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还是要听招呼的;历史上不听招呼的人,历来没有好下场。包括即将到来的一些新同志,飞机上的人,都要听招呼,都得遵守村里的规章制度,村规和民约。不是不改革,而是要有一个度;允许犯错误,但不允许不改革。同性关系者就要来了,秘书长批准了,小麻子董事长承包了,那好嘛,就来嘛;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在对故乡重新认识,给故乡下一个新的属于自己的定义,也好嘛,这既是认识故乡,也是重新认识自己的一个契机嘛。有人把这看成是混乱,我不同意这样说,我倒宁肯把它看成是大家的积极性和对故乡的一片热忱之心。故乡是大家的故乡,并不是我猪蛋村长一个人的。但是,我还需要提醒大家,自由是必要的,但也不要搞成自由化。什么是自由化呢?自由化的最大特点就是不要领导。关于什么是故乡的问题,我觉得也要弄清楚。但在我还没弄清楚之前,大家就要急着弄清楚,这好象有点僭越和自由化的倾向吧?群龙不能无首,蛇不能无头,谁是故乡的主人?我就是你们的法人代表。就好象娶了一个媳妇,娶到谁的名下?娶到我的名下。我还没有和她同床呢,你们就一个个捷足先登了,这也有点乱了次序吧?当然,我在历史上是一个杀猪的,杀猪就是杀猪,我不搞定义;但虽然我不搞定义,我并不反对给故乡找定义。故乡是什么?用娘娘腔说出来,也挺有意思。说到这里,我得请你们原谅了。我万般无奈,只好也采取刚才几个娘们的说的办法了。娘们也不能小看呢。我听了刚才她们说的话,大受启发。你们充分来发言,最后由我来拍板。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眼把它看个透。你们把故乡的定义一条条说出来,我和娘们给你们一条条否定,最后找到合我们心思的,正好代表我们大家而不是某一部分人利益的定义,我们就可以把它给定下来。什么时候定下来,什么时候我让飞机降落。不然飞机只能在空中盘旋,我要把新军和民兵集合起来,采取空中封锁措施哩。说到这里,得意洋洋。接着躺在打谷场上的麦秸垛上抽旱烟,大腿跷到了二腿上。听了猪蛋的话,我和冯·大美眼在飞机上差点晕了过去。别人都不可怕,男人们和女人们都不可怕,都是些群众舆论,但对猪蛋的话我们却有些畏惧。别看是一个杀猪的,但他毕竟是当地的最高长官哪。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大小是个官,强似卖水烟;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官,就怕管;现在我们到了猪蛋的一亩三分地上,我们的飞机就在他的领空中盘旋,离了这空中我们是文学大腕和世界名模,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们就变成他的臣民了。猪蛋是一个杀猪的,他有不看书和不看时装表演的习惯,他哪里会买我们的账呢?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他说集合新军和民兵,就会集合新军和民兵;他说封锁空中,就会封锁空中。我们已经看到新军和民兵「唰唰」地跑了过来。我们在天上吊着,我们能奈他何?这时飞机油箱里的航空油已经不多,表盘上的指示灯已经开始「嘀嘀」地报警。我和冯·大美眼眼看就要葬送到猪蛋手里。这时两人都慌了手脚,地下的打谷场上也引起了混乱──这次混乱不是因为我们引起的,而是因为猪蛋。猪蛋在我们面前是长官,但他在群众中威信并不高,群众没在空中盘旋;有因此指责猪蛋的,怪他堵塞了言路,有对猪蛋置之不理仍在那里纸上谈兵继续发表对故乡的看法和理论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手舞足蹈的,有往飞机和我们身上、或是往猪蛋和众人身上扔臭鸡蛋的。天上地下乱成了一锅粥。场面的混乱,对我们更加不利。不混乱我们还可以跟猪蛋讲理,给他做解释和说服工作;现在一切混乱,我们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只有在一团混乱中等着灯干油尽、蜡烛流干而死。也是患难与共,也是同病相怜,也是忘乎所以,这时孬妗冯·大美眼也放下了她的臭架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同性关系者战士,与异性的我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危难中的我,闻到了一股花香呢。孬妗的臂膀是好臂膀,孬妗的腰身是好腰身,孬妗的乳房是如此地柔软也如此的挺拔,孬妗的臀部像棉花。我拥着孬妗,下边已经「滴答滴答」地流水了。正常情况下,和平的日子里我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在危难的时刻得到了。飞机就这样没油吧,飞机就这样掉下来爆炸吧,我就这样幸福地死去吧。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死在孬妗的怀抱,也算是死得其所。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死在世界名模怀中的。估计我们死后,不说我的名声,就是单为冯·大美眼,法新社、合众社和美联社也得发个简迅吧。我值了。文学大腕小刘儿,死在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的怀中,个中情形,不堪描述。这还算不上一条爆炸新闻吗?我甚至有点手舞足蹈,想拉着冯·大美眼,我的美人,我梦中的情人,我们来庆祝一下吧,我们来跳一曲华尔兹吧。我甚至还得感谢飞机下闹风潮、讨说法,讲理论、纷纷要给故乡下定义的人。我向他们挥了挥手,甚至向他们送了一飞吻。冯·大美眼的身子倒在发抖,从公从私,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大江大河都过了,没想到在这小阴沟里翻了船。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龙游浅水遭虾嬉。看来我们同性关系者选择的故乡,也不一定对头呢。呜呼,哀哉,伏维尚飨,咨尔美眼!这时飞机的油已经耗干了,已经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空中原地打转了;猪蛋的新军和民兵已经把高射炮和发射架准备好了,角度摇好了,飞毛腿导弹上的小雷达像眼睛一样睁开了,就等猪蛋把口中的小哨子吹响,把手中的小旗挥下,马上就要万箭齐发了。我和俺孬妗冯·大美眼把眼睛都闭上了。我这时虽死而无怨,但心中还是有点遗憾,早知这样,我和冯·大美眼光拥着顶什么用呢,还不如早脱下衣服,临死时如愿以偿,一解我和大家多少年的心愿。我估计当地面上的影帝瞎鹿等人听到这个消息,虽然没有从飞机上摔下来,也得马上跳楼自杀,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想到这一点,我一个穷苦出身的孩子,到了让世界注目和嫉妒的地步,也算是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孙了。儿孙们单是写我的回忆录,做研究我的这方面的专家,就够他们活个三四辈子了。但是遗憾的是,我和她没有脱衣服,时间来不及了。这是我至死不能瞑目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就是这样怀着大的幸福和夹杂着小的遗憾和冯·大美眼一块去的。飞机就要下坠了。猪蛋的小哨就要吹响了,手中的小旗就要挥下去了,但说时迟,那时快,这时远处飞来一朵祥云,天边起了一团尘头,转眼之间,天上地下同时来了两簇人马,我们同时得救了。其实不管天上或是地下,只要有一批人马到来,我们就可以得救;但是来了两批,我们觉得这事情有些夸张。地下的一批人马先到,他们个个举着杏黄旗,口中喊着: 「刀下留人,秘书长有手谕!」
「老孬秘书长说了,这两个人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死了。这么死了太便宜他们了,他们还有同伙呢。要留着他们和他们的同伙同归于尽!」
这时天上的一群飞机也到了,有战斗机,有运输机,有大黄蜂,还有小蚂蚱,这是小麻子派来的。各种飞机上的大喇叭一齐叫喊:
「小麻子说了,这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是他老人家承包的,谁敢动这两个人质,就是动麻爷自己。如果你们觉得麻爷可以动,你就动,你可以吹哨子和摇小旗,可以发导弹;但麻爷也劝这样的人在产生这种想法的同时,先摸摸自己腔子上有几个脑袋。如果你要一意孤行,麻爷说了,他也不怕,他可以以人格保证,一定给你一个致命的回击。我们的飞机就在上空,你可以发导弹,我们也可以发嘛。我们可以自卫还击嘛。你们发地对空,我们可以发空对地嘛。你们发飞毛腿,我们可以发射爱国者嘛。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把我们的雷达对准地面发射架,把我们的姐姐对准下面的猪蛋……」
果然,随着大喇叭的喊叫,战斗机上的雷达齐刷刷地对准了地面,导弹防护罩移开了,一个小姐姐从一架战斗机的窗户口探出半个身子,口中也噙着小哨,手中摇着小旗,密切地注意着地面的猪蛋。可想而知,猪蛋在我们面前很威风,但在秘书长和小麻子面前,他就原形毕露了。他先是弄不清天上地下是什么意思,还在那里嘴硬,说:
「你们这样搞,是什么意思?我这里也是一级政权,我是不会听人摆布的。爷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我不怕怨吓和讹诈,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但后来他看到地下和天上的架式,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这时猪蛋就软蛋了,身子筛糠了,灵魂出窍了。打谷场上刚才乱糟糟的一群人,现在都作鸟兽散,个个逃得无影无踪。地下的高射炮和发射架,看着主人是这个样子,主人熊,狗也熊,这时也露出了原形,像巧克力见了太阳一样,渐渐地就软掉了,化掉了,化成了一滩泥。太阳正当头,打谷场上,就剩下村长猪蛋孤零零一个人。这时猪蛋见大黄蜂战斗机上的发射架都调转炮口,从不同角度齐唰唰地对准了自己,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腿,大叫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我们得救了。我们微笑着看世界。这时冯·大美眼清醒了。她清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我多么伤心;我感到刚才的一切,顷刻间又前功尽弃了。她说:
「刚才我们拥抱的过程,就当它没有发生吧。就当是我抱了一次小弟弟吧──我可没见着你下边的小弟弟。忘记它,对你对我都更加明智!」
卷一08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1
时间:公元 年 月 日
地点:故乡村头粪堆旁牛屋会议室
会议主持人:(按姓氏笔划为序。笔划稠的放到前面。)
猪蛋 村长、屠户。
冯·大美眼 秘书长刘老孬之妻、世界名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领队
会议出席人:(排名不分先后。因是圆桌会议,挨着一个个介绍。姑且从小刘儿开始吧。谢谢。)
小刘儿 潦倒文人。特长:会给人捏脚。爱好:爱掺乎一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别人的事。会议还没开始,他就上来抢座位。在抢座位的过程中,与白蚂蚁之子白石头发生了冲突,相互大打出手。又为这出手被他的心上人冯·大美眼瞟见而懊悔不已。
六指 已经过时的著名理发师。牢骚满腹。总觉得自己创造的发式并没有过时,而是众人反复无常造成的。爱驻足街上,对来来往往男男女女的新头型品头论足。最后发展得有些下作了,爱往过路人头上扔过时的蛇和蚯蚓。
白蚂蚁 没有任何特长的村民。爱小偷小摸(包括偷别人的思想和观点)又常被别人逮着。大蒜头鼻子,头上有两大块白fc;夏天一身汗,赤着背,弓着虾米腰在路上走,在坷垃地拉屎的时候,爱将自己的裤腰带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白石头 白蚂蚁之子。核豆眼。常用眼翻人。到了眼前的好处他看不见,别人看见的好处他上来就抢。刚与人打完架。脸上还挂着一道道血痕。
曹成 村民。历史上的英雄,曾任魏公、魏王、白脸、丞相等职。冕十二旒,乘金银车,驾六马,用天子车服銮仪,出警入跸。但天有不测风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后落魄流浪、蓬头垢面至今。爱仰天长叹。爱以前辈身份,给人出些馊招。大便宜得不着,开始用心思与人计较小便宜。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袁哨 村民。情况与曹成相类似,历史上的英雄。曾领冀州、青州、幽州、并州四牧。人称主公。后也落魄流浪到俺村。流浪到俺村之后,老毛病还没改,一会儿胸无大志,一会儿又志大才疏。爱与人小肚鸡肠,爱与人争长道短。与曹成是面和心不合的联盟。老曹看不起他,但苦于在这世界上再无人说心里话,就与他狗打连连扯在一起。两人在关系方面,都是长期受压抑者,这也是两人同病相怜扯在一起的重要原因。
曹小娥 曹成之养女。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但面目经常憔悴──因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找不到容可以为之悦的知心人。常在集市上看着茫茫人海而唏嘘流涕。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1960年,与俺孬舅搞过不正当关系,怀过私生子,唆过猪尾巴,后又流产。现与养父老曹住在一起。当然也有风言风语了。一次曹成和袁哨在一起吃酒,老袁拿此开玩笑,说老曹是「自种自吃」。被曹小娥听见,当时大怒,倒立柳眉,圆睁丹凤,把老曹骂了一个佛出世,二佛涅盘。老袁以手掩面,不敢仰视。曹小娥借此又敲打自己的养父:「不要吃驴肺吃离了眼,姑奶奶躺下是条虫,站起是条龙。半夜里在那里咕咕哝哝,拨门插子,顶什么用呢?我就是给你敝开了门,你那么一把年纪了,行吗?惹得姑奶奶性起,你又收拾不了场面,第二天还跟我见面不见面了?替你考虑,还是灌了黄汤,趁早找个地方挺尸去,好多着呢!」弄得老曹过后也直埋怨老袁。曹小娥没事的时候,爱夜看猫闹春,日看狗恋爱。一边看还一边剔牙。可见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
前孬妗 鬼魂。1960年已死。生前大贤大德,但顶个屁用,照样好人不长寿,让孬舅又找了冯·大美眼。死后反悔,现卷土重来,要为上一辈子报仇。生前梨花眼,穿得破烂衣衫,端着糊糊碗,就着萝卜丝,头上爬满了虱子;吃着吃着,虱子就掉进了萝卜丝碗里。她梨花眼又看不见,生前不知吃到肚里多少虱子。死后虱子复发,都变成了仇恨的种子。现在穿得花枝招展,梨花眼做了手术,做成了虎豹圆眼;虎豹圆眼看穿世界,花枝招展英姿飒爽。你们同性关系者不是要回故乡吗?我前孬妗也来搅和搅和。据专家估计,由于前孬妗的到来,一定会使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更加波澜起伏,大为可观。
俺爹 村民。见利忘义。日常没有任何作为。见面不要问他干什么,他什么都不干,唯一要干的是给别人添腻歪,一生对别人要求多,对自己要求少。整天考虑的是世界怎么对不住他,从来不考虑自己有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谁当他的儿子谁倒霉。他能把儿子送到虎口而博人一笑,他能把儿子领到集市上卖掉而帮人数钱。当年我给曹丞相捏脚的时候他唆着猪尾巴对人卖乖,后来我被曹丞相辞退的时候他对着我长嘘短叹,怪我在外边不争气,使他的猪尾巴断了来路。本来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研讨会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听说这次座谈会之后还有自助餐招待,开会时每人发一瓶汽水,就非让我给他搞一张入场券。本来会议上没有安排他,现在临时乱抓,哪里搞得到?他就躺在地上泥水里打滚不起来,说我忤逆不孝,这时又搬弄起他的一点历史知识,说郭巨还埋儿呢,说李机还卧冰呢,现在既不让你埋儿,又不让你卧冰,让你搞一张入场券,你还推三挡四的,到底是什么用心?──这还不是叫爹最生气的,你搞不到入场券我不怨你,我也知道你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问题在于:你替爹搞不到,你就不能把你手里的那一张让给爹吗?你的思路往这方面想都没想,你日常对爹是什么态度,不就昭然若揭了吗?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到头来你对我是这个态度,那我当初还养你这个王八蛋干什么?……接着就越说越多了。我见此情况,像历史上历次父子冲突一样,赶紧将我手中的入场券让给了泥水中的我爹。这时围观的人已经很多了。我爹一见人多,像历次一样,手捏着券子,又开始得便宜卖乖地说:你不给我券子我不生气,我一闹,你就把券子给了我,我就真生了气──说明你本来能给我券子,不等我生气,你是不会给我的,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和要我的好看吗?你让众人给评评理!接着拉着我不让我走,把我也弄得一身泥水。就这样,到头来他有了券我没了券,我还弄得一身没理。会议开始前两个小时,我还在村头粪堆旁心急如焚地转游,等人退票。但这种时候哪里还有人退票?爹倒是从我身旁,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入了场。最后我只好找到会议的主持人、村长猪蛋,许给他事后捏三天脚,才从他手里,高价买到了一张站票。这是我一入场为了抢座位和白石头打架的根本原因。看着我们两个在那里打架,白石头他爹白蚂蚁对我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帮儿子下手的样子;俺的爹就不同了,还在那里一边抽着烟卷,一边用烟头点着我跟别人说风凉话呢;这孩子就这样,出门就跟人打架!接着「咕咚」喝了一口汽水。
路村丁 村丁。他家祖上民国初年移民到俺村。那时俺村的村长是俺姥爷他爹。小路的祖上就跟俺姥爷他爹当村丁。村里缴田赋时他调着屁股推着独轮车,俺姥爷他爹拿着草帽在一旁走着扇风;土路上俺姥爷他爹问:累吗小路?老路一边头上冒着密密麻麻的汗,一边挣着脖子说:不累不累,一车粮食,可不能说累,村里断案时,他先从原告被告家里各敛几斤白面,到村西土庙里,给俺姥爷他爹烙热饼,等俺姥爷他爹吃了热饼再说理。断出案子,该打打,该罚罚,由老路去执行,弄得老路也很威风。村里开会时,他敲着大锣从村里穿过,嘴里喊着:开会了,开会了,耳朵里塞毛驴了,让爷敲来敲去地喊!最后俺姥爷他爹去世,村丁也去世,临死之前,老路村丁将他的儿女叫到床前,说:承蒙小刘儿家祖上看得起,我们一个外来户,让我们当村丁;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当着当着就知道了,这个村丁也不可小觑呢!放到村里是村丁,放到一个国家,就是总统的大秘书呢。总统的一切思想,都要从这里传出来,你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你还不可以忙里偷闲塞些自己的思想进去吗?在他搞女人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忙里偷闲地搞个丫环吗?说着说着,老路就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但还不咽气,用手顽固地指着他家后墙上的一个老鼠洞。家人们把老鼠洞打开,一股黑气从里面飞出来,接着变成了五彩缤纷的思想和货色、阴谋和诡计、洪水和猛兽,还有几个妖里妖气的女人的精灵。它们都在随着音乐活灵活现的跳舞。这时家人们明白,原来就是它们,几十年在统治着俺的村庄,迷惑着俺姥爷他爹和老路,倒是和俺姥爷他爹和老路毫无关系了。但它们都贴着俺姥爷他爹和老路的标签。在这些标签中,哪些属于俺姥爷他爹,哪些属于老路,像一团乱麻一样,早已混淆不清。家人们看着老路僵化的指头,大哭一场。这时也就坚定了祖祖辈辈当村丁的信念。于是一口气当了百十年。村里村长变幻不定,倒是村丁都是固定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小路流水的村长。一次欧洲教授刘全玉戴着金丝眼镜,回来考察了小路和村长的关系,倒是对这个大加赞赏,说别看这个小路,这次搞得倒是很有些自由和民主的味道呢。你看我现在家乡那些总统,他是流水,而国家的服务人员就是铁盘;虽然当初小路家祖上搞这个纯粹出于自私,但他卑鄙的动机,竟也达到了高尚的目的。谁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太绝对了吧?卑鄙也是可以达成高尚的。这不就是一个例子?虽然他学我家乡的样子就像一块肉在大热天放得时间过长有些走味,但我问一句,它总比没有肉要好吧?至于他忙里偷闲塞进去一些私货和搞了一些丫环,就好象生孩子必然有血污一样,这也是难免的。如果计较起这个,历史上没有哪一个伟人能够站得住脚。教授这么一讲,小路家的村丁地位。在村里就更加合法和理论化了,就更加铁盘和不流水化了。谁敢反对他们呢?你是要破坏民主和自由吗?新换一个人,他还真不会推独轮车、烙饼和打锣,在主人偷女人的时候,他到隔壁的房间偷这个女人的丫环。如今的小路,也就这样跟上了猪蛋。小路长得尖脑壳,瘦长,刚接替他死去的爹当上村丁时很委琐,见人先笑,说:您是前辈呀,您得常来呀。打锣声音很小,饼子烙得很小。但当着当着,就和他爹他爷爷一样,敞着怀,可着大锣在街上扇,饼子烙得像女人的大裤腰。这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上来下去,出来进去。单看这话,我们就知道他进步了。渐渐小路连村长猪蛋也有些不放在眼里。村里开会,村长在台上讲话,他也在台下提着锣插言插语。大家有议论,猪蛋对这个也很腻歪,但他的插言插语有时对自己又有提醒作用──到底是村长没有村丁当得熟练哪,你说鸡蛋,他可以当场给你提溜一只小鸡;你说女人,他可以当场给你指一个丫环,猪蛋也是可气而不可言。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座谈会问题上,猪蛋和小路也闹得不大愉快──在会场的正常座位之外,村里又加印了一批站票,这批站票该归谁管理,村长亲自掌握还是下放给村丁,谁来收诸如小刘儿的款子,两人有些矛盾。猪蛋赌气说,今天开会我一个人主持,你就不要插言插语了;今天不比往常,今天有外宾,你插言插语的,让人家看到倒好象我当不了这个村长和会议主持人一样。但小路噘着嘴不高兴,说这样的会议也算是大腕云集,这样的机会也算是千载难逢,只许你表现,不许我表现,这符合日常的真实吗?日常我可以插言插语,到了关键时候把我抹掉,当秘书的命运就这么可悲和悲惨吗?这符合自由和民主的原则吗?这符合村长和村丁之间的既定关系吗?当初俺家祖上把村丁一辈辈传下来,到了我手里,就这样让我把原则和祖宗的遗训给糟蹋和歪曲了吗?不让我插言,还不让我发言了吗?我不作为你的插言,我作为自己的独立发言,这下你可管不着了吧?你以为我愿意在你屁股后煽风点火呢?那也是没办法;现在我听到你不让我插言,我心里高兴着呢,我可获得解放了,我可有自己的独立人格了;你既然这么安排,我在这次会议上的身份,可就不是一个村丁而是一个会议代表了。我不是列席而是出席了。我举起的一只手臂,也算一票,我也得珍惜这个权利才是。你以不让我插言为始,到我因祸得福成了正式代表而终;这就是历史发展的逻辑。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最终的胜利者是谁呢?我要发一个新闻通稿呢。村丁小路,也成了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理论研讨会的正式代表,还不是一条新闻吗?别人看起来,还以为我是开你的后门沾你的光当上的呢,还以为你在以权谋私,安插自己的亲信呢;岂不知情况恰恰相反,不是你对我的恩赐,而是我小路到了这个份上,想压也压不住,是我自己斗争的结果。小路说了一番话,弄得没有文化的猪蛋张口结舌。由于两个人闹翻了,使我们的村子混乱了几天;到处有人发言,到处有人搞男女关系,一切都没人管了,没人断官司了──因为没有人烙饼,还怎么断官司呢?所以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时,正是我们故乡无法无天之日。他们倒来的恰如其分和适得其时。打谷场上直升飞机那场风波,由于没有小路在场,猪蛋就处理得一塌糊涂。差点没让联合部队对我们故乡乱箭齐发;我们可以想想,如果当时发了,我们就成了一片焦土,哪里还有幸福的今天呢?我们哪里还能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开会、喝汽水和等待会议后的自助餐呢?打谷场事件之后,猪蛋果然有点气馁,对小路客气许多,想将过去的尴尬局面重新扳回来,路上遇见小路,小路不与他说话,他倒主动上前去跟小路搭讪。小路一时在村中名声大噪。现在坐在会议桌前,也是一副洋洋自得、舍我其谁的样子。在那里对主方和客方左顾右盼,指指点点。对故乡进来的人,他一个不理;别人对他点头,他也不理别人;只是见到外宾进场,才扬起手「哈罗「一声,弄得我们疑神疑鬼,很受压抑。倒是在内宾的我进场的时候,我对小路扬起了手,他倒对我格外点了一下头,使我受宠若惊;接着他又对我招了招手,我就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了他面前;潜意识中的虚荣心,也使我的尾巴翘了起来,人人可以看得见;这也是乐极生悲,成为我接着在抢座位时和白石头打架的力量来源和心理支撑点。酒壮矬人胆,虚荣心也壮矬人胆呢。小路把我招呼过去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说猪蛋坏话。说猪蛋这人真黑,倒给你一张站票,到底要了你多少钱?你如果找我,我就不会这样。虽然我对猪蛋也没什么好印象,但对小路这样背后说人坏话,也有些看不上;何况这一切并不是猪蛋首先造成的,罪魁祸首还是我爹;现在你给我说这些干什么?等我真不找猪蛋而去找你的时候,你在黑市上倒卖黑票的黑价,说不定比猪蛋还要高呢。但他的窃窃私语,毕竟又说到了我心上;同时人家又是在对众人不理的情况下,单独把我择出来关心我,我还是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说:猪蛋就那样,谁还不知道他?小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会你瞧好吧,不跟他丫挺的扯在一起,我心里高兴得很。我准备了一个长篇发言,一会让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说,我相信这一点。这才能脱身,去抢我的座位。
郭老三 鬼魂。前村民。生前是一个光棍。死后力图将自己的一生打扮得光彩照人。世界上什么最光彩和使人感动?那就是悲剧了。于是他将自己无聊的一生,重新按悲剧排过一遍。什么是悲剧呢?就是把有价值的、崇高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可郭老三的一辈子哪里能找出崇高和有价值的东西供人毁灭呢?剩下的也只能靠编造、篡改和胡搅蛮缠了。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呀,像燕子衔泥一样,郭老三一趟趟满头大汗地飞来飞去,将一嘴嘴泥点贴到窝上,将一片片谎言和金叶贴到自己身上,最后谎言的窝竟也被他搭成了,价值和崇高集于一身──一身金灿灿的价值供你毁灭,一身如花似玉的细肉供你摧残。这时的郭老三也是假戏真做,欲哭无泪了。他的感情还有了真投入。他的魂灵也在我们村庄里独往独来、自成一派和自由飘荡了。这时倒让我们哭笑不得和左右为难了。我们是尊重真实的历史呢还是相信虚假的现实呢?照俺姥娘的话说,不就是我那不争气的三叔吗?亏他还有脸说出来,他生前是一个混不上媳妇的老光棍,爱往寡妇院里扔死猫──你可以去调查沈姓小寡妇嘛,看她院里积了多少死猫?实在解决不了问题,就偷偷摸摸夜里拿着咱家的一头母牛出火。半夜咱家里常有凄惨的牛的「哞──」的叫声。最后弄得那头牛见到老三就发抖。最后这头牛就生生被老三给迫害死了。咱是穷苦人家,有一头牛是容易的吗?但老三不管这个。后来牛死了,老三也死了,大家那个舒畅的感觉,就像欢庆胜利和获得解放一样。我们今后可该过一段踏实、放心和夜里没有牛叫声的生活了。我们可该睡一个安稳觉了。这是俺姥娘的话。但到了郭老三嘴里,事情就不一样了。郭老三把自己过去的无意行为,现在摇身一变,当成了关系解放方面的先驱、先例、先锋和后现代。他把自己当成了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之鼻祖甚至他连同性关系者也看不起,只是自己的生灵关系大军还没有回故乡,才百般无奈地借用一下这些同性关系者。借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热潮,也将自己改头换面当作同路人地要卷土重来。刚才在休息室见到那些同性关系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哈罗哈罗」地打招呼,可惜人家都不认识他,楞着眼睛感到奇怪,弄得他有些尴尬。但他也真给锻炼出来了,对这种尴尬毫不在意,反倒对我们说:「这没什么可以幸灾乐祸的,蛤蟆还不认识蝌蚪呢。」又开始跑到会议室忙活,夸张地用自己的牙帮助服务员开汽水瓶子,然后隔着桌子递来递去。等会议一开始,他正襟危坐地摆在那里,一副等着别人给他追认烈士的表情。当然老人家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同性关系者对他不相识,故乡的人对他的生前又了如指掌,谁知道能不能拿这编造的事迹混过去呢?心里真是没有特别大的把握。这时他又觉得同性关系者选择的故乡也出了问题,怎么就偏偏选择了真正和真心所以就容易暴露真相的故乡呢?怎么就不能四海为家、反以他乡为故乡呢?当然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鬼魂能不能跑到别的故乡去,别的故乡的恶鬼野魂给不给他签证、给他签证他买得起买不起机票,都是问题。既然这样,我就暂时把这故乡当作那故乡吧。就让自己的目的不纯的魂灵在这混乱的故乡上空飘荡吧。我毕竟是善良的。郭老三坐在会议桌前想。虽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对于现实世界的空洞无力。这时他倒尴尬和虚弱地看了我一眼。还是他的重外甥跟他一样善良呀,他交换眼神找对了人──我在回报的眼神中,给了他一丝鼓励;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立即又还回来一个感激,还夸张和讨好地用一只眼睛给我打了一个飞眼。这时我叹了一口气,会议怎么还不开始呢?人就再介绍不完了?但我这口气被还没介绍的人闻见,他们立即大怒。赶着你是被介绍完了,就显得不耐烦了对不对?不介绍我们,参加会议的人如何知道?我们还怎么参加会议?再说了,客人还没有介绍呢,同性关系者一个还没有出场呢,他们不到场,我们就是现在开会,顶个球用!亏你还是一个文学大腕,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在关系上也不是一把好手,趁早闭上你的嘴巴,无论对事业还是对你自己,都好多着。主席座位上的猪蛋,这时做得倒真像一个主席,用铅笔敲了敲汽水瓶,威严地说:闭上嘴巴,继续介绍。我羞愧满面,赶紧闭上嘴巴。人呢,就继续往下介绍。我时我爹又画蛇添足地站了出来,走到猪蛋身边。趴到猪蛋耳朵上说:这孩子就是这样,人一多他就疯,他再不合适你告诉我,我立马扇他。倒是人们对他的多此一举表现出了不满,「嗡嗡」一阵议论;猪蛋也对他皱了皱眉。使他老人家也感到有些尴尬。这真是:有福人有福还聚福,尴尬人偏遇尴尬事。
刘全玉 俺姥爷,欧洲教授。没穿西服,倒穿著休闲装。一头不多的银丝,笔挺地向后梳着。脸上戴着一架宽大的金丝眼镜。他来故乡参加座谈会,没有到俺家停留,也没有提出见俺姥娘。不像有些发达国家的总统,一到一些不如他们的国家,就提出会见一些持不同政见者。刘全玉没这么做,轻车简从;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当然,他也没像一些肤浅的海外华人一样,见一亲人给一红包。我们才是冤呢,白是他的亲戚,一个红包也没有收到。前孬妗对这一点就很不满,说:俺二大爷上一辈子是个很讲骨肉不分金钱也不分的人哪,怎么一到欧洲去了几年,就变成这个德性了?我们讲男女授受不亲,他们讲金钱授受不亲,看来还得老孬猪蛋他们,到他们那里闹一场革命才好。就是不给红包,你不给活人可以,怎么连到我坟上烧个纸的兴趣也没有了?过去我生前在街上走,他也常装作无意地盯着我的大奶看呢。有时还说:侄媳妇,过来让我抱抱孩子,抱抱咱们的后代,接着趁接我怀里孩子的功夫,用手背蹭一下我的奶子。事到如今,倒是一点情谊也不讲了吗?他来参加这个会议,他也是同性关系者吗?到了欧洲,他在这方面也发展了吗?对于种种议论,刘教授充耳不闻。刚才在会场之外的粪堆前,有些记者特别是欧洲和美洲的记者对这些也很关心,一股脑向他提出了诸如此类的问题,老人家拄着镀金拐仗,微微一笑,忙而不乱地反问:难道这些问题,跟这次会议有什么关系吗?这也是学术问题吗?如果问我对故乡的感受和观感,我在欧洲的课堂上不是已经讲过《最后的离别》了吗?我所有对故乡的思考、情绪、对世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都在里边了,如果大家对这个问题还继续感兴趣的话,就请去看一下我的讲义就是了。据我所知,这本讲义并不难找,它已经在世界上发行了一百多种文字,不管是英文本还是中文本,不管是简体字还是繁体字,无论是大陆版还是台湾版,都是可以在大学的图书馆找到的,我这里就不再啰嗦了。能不啰嗦的事,我就不啰嗦;能不说话就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就不说话,这是我的原则。把聪明留到肚子里多好。他的回答,引起了记者们的鼓掌,说到底是教授,回答问题都显示出学问、机智和智能。这时欧洲记者和中文记者又为老刘学问的归属发生了争议,欧洲记者说,老刘刚到欧洲的时候,学问还没有这么大呢。一切都是到欧洲现学的,白种人和黄种人就是不一样,这也牵涉到关系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也可以作为这次会议的非正式和非官方的一个自由讨论的题目呢。这种说法,大大伤害了中文记者的民族自尊心,说老刘的学问怎么能说是到欧洲学的呢?你到我们中国随便找一个五岁孩童,都可以回答出这样的水平;我们把老刘输送到欧洲去,纯粹是为了提高你们的民族素质和文化水平,为了提高你们回答和辩论问题的学问和智能,我们是发扬了国际主义精神呢!过去老刘在我们这里是什么?就是一个普通村民;为什么一到了欧洲,就成了你们的教授呢?你们就把奉为上宾和大师了呢?为什么他在这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到你们那里,就写出《最后的离别》了呢?如果他在我们中国的课堂上讲这个,我们想他也就一个听众,那就是他自己;为什么一到你们那里,你们别的教授就没有饭碗了呢?这还不说明问题吗?如果我们再输送出几个,你们就要倾家荡产了。我们把事情把握在这个分寸,是对你们客气,你们如果再花马掉嘴给我们说东道西,指南打北,我们不行就给你们输出几个记者,恐怕下次来参加会议的,就不是你们了吧?倒说得欧洲记者脸红耳赤,默默无言。这也算给民族争了光。刘全玉这次回来,虽然没有给亲人带来什么,但是给民族带回来一些荣誉。如果我们从讲大道理不讲小道理当大道理和小道理发生冲突的时候我们要服从大道理的角度出发,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角度讲,我们也只能平心静气地对待现在高雅而不理人的刘全玉了。刘全玉坐在会议室,也是两眼高看天花板,不理众人,只是用胡梳梳着自己唯一还保留着民族气节和故乡风味的山羊胡子。他不理我们,我们还真不敢主动上去与他搭讪。谁知道他这些年是个什么变化呢?谁知道他的水有多深多浅呢?对于已知的东西,无论深浅,我们都看不起;对于未知的东西,无论深浅,我们都充满着畏惧。我们还是由他去吧。我也该回家劝一劝俺姥娘了──不要在那天哭天抹泪和黯然神伤了,他已经是非他而我们还是我们,就是现在生把你们撮合在一起来一个夫妻重逢,剩下的也只有痛苦的堵塞而没有重逢的欣喜了。姥娘,我们放下他也罢。从今往后,也就是咱们娘俩儿个相依为命了。我们唯一还敢跟他在一个会议室对坐、敢跟他共同讨论一个世界上的问题,也就是看到他还保留着永远不变的山羊胡子;就像还保留着他过去的肤色一样。这也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个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人呢。他还是有乡情乡音的。这山羊胡子,就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明证。有了这一点,我们就对世界放心和大胆多了。可等后来我跟老刘混熟了,老刘也放下他矜持和教授的架子了,我们可以一块喝酒和打麻将了,可以称兄道弟和面红耳赤了,一次我们在塞纳河旁散步,我见他老人家无事又掏出胡梳梳胡,看着这山羊胡,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乡开过的那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座谈会,我旧事重提,问他老哥这山羊胡一直留着是什么意思,是思念故乡和童年情结的持续吗?没想到刘老哥「噗嚏」一声笑了,说这是哪跟哪儿呀,你们别在那里自作多情了;我这山羊胡子留着,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是因为欧洲的女孩子看到东方的这个,觉得特别性感罢了。听了他的话,我半天愕然。对多年前的一段人生经历,又感到它有些可怜了。
卷一08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2
女兔唇 村民。兔唇,露齿,村里的风流娘们之一。历史上曾参加过大王小麻子的选美。本来她难以当选,后因驴家狗家鹬蚌相争打出了狗脑子,他们兔家渔翁得利,竟给选上了。但选上以后,好景不长,夫君小麻子就被太后柿饼脸姑娘给捉住了;一声令下,小麻子就被刽子手袁哨和帮凶小刘儿给正了法,脑袋生生给劈下来一半──这也是袁哨在历史上留下的一大遗憾:我怎么只劈下来一半呢?应该像削萝卜一样削一个完整的;老袁家做活,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接着就把这段没劈好的责任怪到我头上──因为我的下手没有打好。他是师傅,我是徒弟,我能说什么?小麻子直到现在,还有没事爱将头耷拉在一边的习惯。一次小麻子和袁哨碰到,在一起开玩笑,小麻子就对身边的姐姐们说,他的这个毛病,就怪这个袁哨,历史上做事不周正,给人留下后遗症。袁哨不好意思地笑了,恰好我也在旁边的水坑前玩尿泥,袁哨接着就转指着我说,还是怪这个小屁孩,当时他端接人头的盘子「匡啷」掉到地上,吓了我一跳,接着红绸子大刀就偏了,劈了一半。我当时也就五六岁吧,赤身裸体,一身的泥,看他们在远处说话,就将一只泥手伸到嘴里,站在那里傻笑。女兔唇与小麻子,在一起睡过三个晚上──接着大军就到了;这三个晚上,据小麻子和他的马弁小蛤蟆说,两人根本没找到什么乐子──在没找到乐子的情况下,女兔唇就成了村中的寡妇。既然是这样,女兔唇就对世界百思不得其解,没有什么乐子嘛,我作为前辈已经实践过了,为什么这么多人还前赴后继地跑到那里集中呢?更令她愤愤不平的是,既然两个人没有找到乐趣,怎么现在已经不是他夫君的小麻子,还这么日日夜夜地在追逐一些女孩子呢?他是一撇下我就在别人身上找到乐子证明毛病出在我身上呢,还是他在以苦为乐,故意这么折磨自己的神经呢?这也是后现代的一种呢。我的夫君,虽然你现在花天酒地,乐不思蜀,反认他乡是故乡,但在我心中,还是没有忘记你在那三个夜晚的追求和追求之中的痛苦。从这一点出发,女兔唇倒对现在同性关系者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同意他们现在回故乡。她说,同性关系者为什么搞同性关系呢?就是因为男女在一起没有什么乐趣嘛;男女之间没什么乐子,于是就出现了男男和女女,就是这么简单。没想到她这个出于一厢情愿的理论,倒是深得同性关系宣传部门的欢迎。说女兔唇大婶到底是老精灵,什么事情一说出来就既通俗易懂又切中要害,比我们深刻制造的宣传词好多了;我们的宣传词就照大婶说的改吧──如此一改,倒是比过去文诌诌和干巴巴的口号更能唤起民众呢,更能使一个高雅的运动普及化呢。于是之后同性关系者在广告牌上书写标语,就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干嘛夜夜痛苦?不如去搞同性。出于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同性关系者还付给女兔唇250美元的创意费。现在女兔唇从在会议桌前,涂着口红,穿著貂皮大衣,口里吐着烟圈,一副对世界了如指掌的样子。女兔唇在吸烟的时候,右手还露出一根长长的竹指甲,这指甲是干什么用的呢?刚才在场子外边,一些记者也提到这个问题。女兔唇倒也大言不渐地说,她已用这竹指甲,挖死了十个对他不怀好意的男人。记者们听了,都面目改色,男记者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些女记者。这些女记者又向她提了许多问题,把她奉为女权主义的先驱。女兔唇这时仰着唇,哈哈大笑,说我当时挖他们的时候,也就是觉得解气,我这里没什么乐趣,你们还强迫我干什么?这不是找死吗?──他们还以为姑奶奶是给他们说着玩的,甚至是故意挑他们的兴呢──哪一个女人有上来就脱裤子的,不都是扭扭捏捏,非让别人把他们的裤子给脱下来?他们也把我当成了这样的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从来不开玩笑的,我说挖死你们,就挖死你们;当时我也就是一时感情冲动,还没有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说是要搞女权。如果搞女权就是挖死男人,那我觉得也太容易了,世界上不要许多女权,有我一个就够了。大家觉得她说话憨厚可爱,虽然她挖死了几个人,大家还是哈哈大笑地给她鼓了掌。有时你憨厚可爱,在世界上也显得独树一帜哩。杀人都显得轻松。这时又有人提出她第二个丈夫牛根的处境。女兔唇又哈哈大笑。说,这个丈夫也不例外,也被我挖死了;看看,现在变成了我脚下的一只卷毛狗。接着还抖了抖狗脖子上的铁链子。脚下的狗,马上就「汪汪」叫了两声。女记者们看着那狗,都哈哈大笑,我看了却有些辛酸。因为这个牛根,生前是人的时候,却和我是好朋友呢。
牛根 鬼魂。生前是村民,现在是人脚下的一只狗。由于是狗,在会议室里没有座位,只好卧在桌下,卧在他的主人女兔唇的脚边;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临时将身子直起来,把前爪搭在桌沿上,「汪汪」地叫上一阵,再急忙将身子缩回去。当然,他在发言之前,不但要请示会议主持人,在请示会议主持人之前,还要先请示主人。所以他的狗权相对于我们的人权来说,在世界上更要多一层障碍。在寻常的日子里,在太阳比较温暖人的心情又比较好的情况下,已经是狗的牛根在主人出门又不带他的时候,常常钻出门洞跑到我这里来聊天。有时聊着聊着,他就长叹一声,说:我过去是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不是人;谁知现在成了狗,我才知道就是那不是人的日子,也比做狗强上百倍了。你们现在受了丁点委屈,就闹人权,那么我们狗该怎么办呢?看看我脖子上的链子,这是什么时代的标志?这是奴隶社会井田制时代的产物。你是我朋友,对我念旧情──谢谢你小刘儿,才这么平心静气地跟我说话;如果不是朋友呢?你们就满街筒子撵我们,撵得鸡飞狗跳;我们恋爱发生关系的时候,你们还用棍子从中间抬我们。说着说着,狗就潸然泪下。我在旁边也为朋友嗟叹不已。但往往到了这时候,狗又「噗嚏」笑了,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当狗也有当狗的好处,没有那么多牵涉;过去我当人的时候,女兔唇常让我半夜学狗叫,弄得我声嘶力竭,痛不欲生;现在我当了狗,女兔唇却没让我学过人叫。什么是解脱呢?这就是最大的解脱了。当人能好好当人,当狗能好好当狗,就是人生和狗生最大的满足了。虽然狗不如人,但有时候人也不如狗呢。人我是一矬人,但在狗里,我却是一头有思想的狗呢。不然也不会在我成为狗之后,一个文学大腕的人,还和我是好朋友,在阳光明媚的春光里和我坐在这里闲扯篇。你说是不是小刘儿?我忙点点头。他满意地说,这对你也许没什么,也就是在无聊的时候与狗同乐,但在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回去给狗们起码是搞文学的狗们吹上半天呢;这对我在狗的群体和社会中的地位,会起到潜移默化的稳固的作用呢。你是在无意之中帮我呢。接着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里倒有些辛酸。我想起了牛根是人的时候,他还没有娶女兔唇没有受她迫害的时候,他是一个多么温顺的牛啊。在我小的时候,他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故乡的河边。春天的风吹在他和我的脸上,掀着我们的衣襟;我们在河边默默地走着,我们心中有许多涌动的情感呢,我们内心有许多隐秘呢。我们想对世界说些什么,但我们又不知该怎么说,只是相对着渐愧地一笑。谁没有这种没接触女人之前的难言和骚动呢?当我仅仅因为年龄关系和这个世界还不成比例的时候,在我被成年人看起来还无足轻重的少年时代,唯有你,我的牛根大哥,和我平等地拉着手,走在温暖的河边。牛根大哥,这种少年时代的情景,永生永世记在我的心中。我觉得是恍惚是昨日,没想到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十来年了。你的儿女都长大了。大家议论起你家,也开始议论起你的儿女,他们成了话题的主角,而你随着时间连话题都消失了。我为什么在这里写字呢?就是为了你及和你相同的其它一些我所怀念的所爱或者所恨的人。这里没有中间地带。后来你嫁给了女兔唇。很快,我再见到你,你就有些口吃和衰老了,赤着上身,两眼发痴,背着草筐在河边走,见了我都不认识了。头发也雪白了。你被一个人,就戕害到这种程度吗?牛根大哥,你在这世界上吃苦了。你就是变成了一条狗,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谁来阻挡这生灵的界线,我就跟他没完。我抚一抚你的毛,我捋一捋你的尾巴;我松一松你的铁链子,我紧一紧你的蹄甲。牛根大哥,在今天的会议上,你少说话多喝汽水;自助餐上你多吃菜少吃馍。我从桌子下边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也善意地向我摇了摇尾巴。此时此刻,我们俩就一块脱离了会议,又到了河边。我在河边走,他摇着尾巴在后边跟着。这时我知道,他拉着我的手走在故乡河边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已经长大了,他已经衰老了。岁月的流失,已经把我们的心长长地分开了。当我还是人的时候,牛根大哥就真的成为狗了。我从今往后见到狗,别人在那里打狗恋爱,我袖手旁观,不跟着别人下手,就是对牛根大哥最好的纪念了。牛根哥哥,再见。
女地包天 村民。牙齿和女兔唇正相反,女兔唇嘴唇开裂,露着上牙齿;女地包天下边包着上边──严丝合缝,滴水不露。时刻给人咬牙切齿的感觉。看她老人家面相凶,其实心倒善良。历史上和女兔唇有过相同的经历,在大清王朝参加过选美。和女兔唇的区别是,女兔唇被选上了,女地包天落选。为这落选,气得三天没化妆,也没吃饭;地包天包得更严了。但在小安子带着官军和八个洋人返攻延津的时候,大敌当前,历史却给她提供了一个机遇,选美又把她给候补上了;不过这次夫君不是大王小麻子,而是县官韩。这是行将覆灭和土崩瓦解的统治者,在收拾自己遗物之前所必然要干的一件事。进县衙的当天晚上,她就被县官韩干净利索地办掉了。从县官韩那里传出的消息和女地包天事后流露出的表情看,事情办得很好,两情相洽洽。因为女兔唇在事情之前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事后倒变得和蔼可亲,有了心灵美。为了这个,直到如今,县官韩还在嘲笑小麻子:看看,水平还是不一样吧?你鼓捣女兔唇几天,给社会造就了一个浮躁的不安定分子,我却把一个原来对社会咬牙切齿的人,变成一个温柔善良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窈窕淑女。什么是水平呢?这就是水平。现在的小麻子,看过去的贵族还开这种玩笑,不懂事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丽丽玛莲大酒店是如何对待姐姐们的,还在拿一个乡下人的标准去解释和说明过去的世界,不禁也感到好笑。但这种事情两句三句话如何解释得清?让他错误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于国于民于今天,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不再解释,一笑了之。可怜的,百年之前的县官韩果然上了小麻子的当,把小麻子的微笑,当成了一种默认。后来为此吃了大亏,到了世界上吊和清算日,过去这点吹嘘的资本也和「二指」连在了一起,糊里胡涂成了一种罪行,死到临头还没有醒过闷儿来,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但这并不影响当初女地包天被他改造成了一个淑女。这又是老韩始料不及的历史贡献。在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故乡,就像三月不闻肉味一样,淑女也多年不见了。女地包天一到会场,就成了出席今天这个座谈会的唯一淑女,成了会中熠熠生辉的美和善的化身。这对小刘儿也有好处。在一个长篇巨制中,如果连一个美的化身都找不到,不是也会使一些善良的同胞和非同胞们感到失望吗?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你对世界就没有一点发现吗?我有发现,我有智能──老韩无意之中帮了小刘儿的忙,小刘儿又恬不知耻地把这个发现当成了自己的发现,女地包天不就是一个吗?她就是我们故乡美丽而羞涩还有一点天真的少女。会前女地包天还娇滴滴地说,这样的会我还参加吗?别把我污染了,别把我带坏了。村长猪蛋又做了许多解释工作,说别看你天真,你也代表一方面人呢,你不去参加会议就缺了一方面军,就显得没有代表性和很不完善和很不民主呢。西方又要舆论我们啦。看自己这么重要,女地包天才抬起毛毛眼说,猪大叔,既然你这么鼓励我,我也不能给脸不要脸,故意在那里摆谱子,那就肤浅了不是?本来我身上大有不胜,正好那个这两天也来了,但为了我们的事业,我还是克服一下困难去吧;下边多垫两层纸就是了;不过我可知道的不多,什么同性不同性,一听到性我就脸红;到会上该我说的我说,不该一个大闺女说的话,到时候你们可别逼我。猪蛋忙点头,说只要你能到场,就是全国人民的福气,哪里还敢指望你发言和做指示呢。于是,女地包天移动三寸金莲,用面纱半遮着面,羞羞答答地来了。坐在会议桌前,果然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抬眼看任何人。不是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那种。那种人在女地包天面前,显得多么地肤浅。
老吕伯奢 鬼魂。历史上曹成的朋友。因为误会被曹成所杀。据老吕说,所杀是误会,所杀的原因也是误会呵;这段历史是误会中的误会,这桩冤案是冤案中的冤案。现在卷土重来,想借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浪潮,将两次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最终希望的结果并不是只抓住凶手老曹就完了;如果是那样,就和普通的报仇血恨没什么区别了,就把这次事件的意义降低了;我老吕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我老吕不是一个受不得个人委屈的人;我这次将灵魂重新飘回故土的目的,除了抓住凶手──当然凶手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还是为了对历史和故乡负责,为了这样的悲剧不再在故乡的土地上重演。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单要追究老曹的责任,接着还要往下追──我说句大胆的话,再往下追,故乡也逃脱不了干系呢。为什么这块土地上会上演这种悲剧呢?为什么这块土地上会出现老曹这样的人呢?仅仅是历史的偶然吗?如果这样判定,因为一时懒惰而不去寻找它更深层次的原因,我想这种悲剧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历史上重演。这样下去了不得呢朋友们。我们还不该因此引起警惕和防患于未然吗?既然是这样,我建议我们在这次讨论会上,首要的议题,就是讨论我这个历史的悲剧及它所产生的原因。弄懂了这个,就弄懂了其它。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道路就畅通了。思想就解放了。人民就安居乐业了。在安定的情况下,搞什么不成呢?没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别说是搞同性关系,就是不搞同性关系,我们规规矩矩地搞异性关系,恐怕也搞不到哪里去。过去我是异类,你们和老曹一起把我谋杀了,我离开了故乡和人们,你们清静了──我可以保证你们的清静,但你们幸福吗?你们不幸福的原因并不是你们不想幸福或是你们没有做这方面的努力,你们一切都做了,但你们还是在痛苦的泥泞中挣扎。为什么呢?就是思想的讨论没有展开,理论的先导没有确立,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潜存着心理障碍和愧对历史的感觉。你们嘴上不承认,但你们心中有负担──凶手比被谋杀者的思想负担,往往还要大许多呢──我是来解放自己吗?不,我首先是来解放你们。我是来替同胞卸包袱了。先天下人之忧而忧,后天下人之乐而乐。为了大家,我个人受点委屈没有什么。但话说回来,如果大家不拿我的委屈当回事,这个大家到底值不值得我去为他们受难,值不值得为他们充当思想和实践的先驱,就值得历史和先人们反思了。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风吹着我们的面庞,我们把一个搞同性关系的先驱给杀掉了;直到杀掉,我们还不知他是我们的先驱,还以为杀了一个异端,杀得好,杀得对;又用馒头蘸着他的人血,去医治我们的痨病。这是多大的悲剧呀。为什么不能注射青霉素呢?为什么就要吃他的人血呢?今天我们要搞同性关系了,以为是一场革命,是一种时髦,但我们忘记了曾经为此奋斗过的我们的先人。我们就这样忘本和忘记历史吗?我们是一群背叛和叛徒的后代吗?但这还不是这场误会和悲剧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地方还在于,我是一个实验的先驱,我是一个同性关系者的鼻祖,但直到今天,大家对于这一点,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和固定的说法呢。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一个名份呢。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可怜就可怜在这个地方。我的死因还不明呢。只有首先将我的死因平反,才能谈得上其它。我脚下的路还很长。我只是刚刚发过宣言,万里长征刚刚走出了第一步。我在故乡的土地上感到累。刚才有记者问我踏上故乡土地的感受,我的感觉就是:激动而又悲凉,希望和失望并存。我要看这次座谈会开得怎么样,如果开得好,能一条条一个一个步骤解决我的问题,能打开我乱麻一样的误会的谜团,当然首先是将曹成就地正法,然后承认我的鼻祖地位──既然承认我的鼻祖地位,今后同性关系者的运动如何发展,包括谁和谁配对,谁和谁解散,谁和谁重新组合,都要听我的。而且我对所有的同性关系者,都享有初夜权。如果是这样,我就接受你们;否则我就一不做,二不体,要大闹这次会议──连同性关系者鼻祖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同性关系者的徒子徒孙还回这个故乡干什么?抱着这种思想,会议桌前的老吕,就显得怒气冲冲和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好象历史、故乡和我们大家都欠他许多。他既然摆出这种姿态,我们看着他,还真有些心虚。就好象几个朋友在一起,突然有一个朋友不高兴──刚才还好好的,跟我们有说有笑,现在一言不发,用报纸遮住了阴沉的脸,我们也感到心虚一样。好象他的不高兴,是我们引起的一样。我们想拼命找词,逗他高兴,能将损失给找补回来。老吕看我们心虚,更加自然地双臂抱肩,傲视群雄。连会议主席猪蛋都有些气馁和不自然,故意指着老吕脸前的汽水说:喝汽水老吕,如果喝不惯我们槛外人喝的这个,你也告诉我,我让小路去给你拿你们鬼魂常喝的符水。老吕从报纸后微微扬起了脸,对我们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令我们更加诚惶诚恐。
柿饼脸姑娘 村民。早年贫穷,后来显达。在山西大槐树下时,是一个拾柴禾妞;也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后来与剃头匠六指谈过恋爱。到了大槐树底下告别爹娘的时候,两人又被朱和尚活活拆散。在迁徙路上,六指多次黯然神伤,「呜呜」的哭声像一管箫,响彻在乌云移动的夜半天空。弄得老曹都掀起衣襟擦着泪说:本来我是一个心硬的人呀,没想到世上还有真正的爱情;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流民到了黄河边,波涛汹涌,渡河无舟,朱和尚也着了急;这时六指站了出来,吹大多余的六指,一下套在对岸的老槐树上,将河两边的天地拉得合了拢;大家渡过去,他回头找他的柿饼脸去了。看他那么大力气──当时还是一个较量体力的年代呀,黄河岸边多少王公贵族的处女要嫁给他,他不动心,执意要回去寻找柿饼脸。但等他回到大槐树下,柿饼脸已另嫁他人,使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这悲剧性的故事虽然有些老套但也意味着经典,于是在我的故乡和故乡的故乡到处传颂。就像小麦丰收到处传颂的喜讯一样。平空使我们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感叹和嚼头,也使后来的欧洲教授刘全玉讲起课来多了一段提神的酵头,「我的悲剧性故事并不是孤立的。」接着就可以拿六指和柿饼脸的故事旁征博引。一个柴禾妞,能这样通过一个剃头匠书写和改写的历史,也算是有造化了。果然,后来柴禾妞成了太后,在故乡青青的麦田里,动员全体人民,跟她一块玩捉斑鸠;在捉斑鸠的时候,恰好──真是无巧不成书──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六指哥,两人抱在一起痛哭,又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段动人的佳话。说到这里,柿饼脸姑娘咳嗽一声,斜着看了郭老三、吕伯奢之流一眼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境界高低,不是靠自己总结出来的,而是要靠历史来说话哩;许多人给历史留下的都是包袱,都是需要解开的疙瘩;需要现在的大家跟他一块回到过去的纷乱的狗屎堆里;说起这狗屎还洋洋自得,成了要挟今天和倒打一耙的理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感到吃亏和冤枉呢!怎么我给历史和后代留下的都是佳话和动人的回忆呢?在别人大闹名份和地位的时候,我闹什么呢?如果是这样,从今往后,我也不对历史和后代负责了。我也要胡说八道和胡作非为了。我也要乱搞关系了。反正不是乱打一锅粥、一切都没有王法了吗?说到这里,在历史上留下许多佳话和美丽传说的柿饼脸,倒显得气呼呼的。接着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说:如果要平息我的怒气,那么在讨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之前,必须先讨论以前在历史上留下佳话和美德的人,怎么给她补助、补贴和文明称号,使人家在心理上有个平衡。就像历史的冤案要平反一样,历史的补偿也应该先发下来。接着为自己灵机一动想起这个要求而兴奋,为用自己的智能给别人出了个难题而激动,一下子脸蛋激动得红彤彤的,在那里左盼右顾,招摇过市。这一要求的提出,也令我们当然首先是猪蛋瞠目结舌。这是前任村长们欠下的账,现在由我来偿还,怕也有些不合适吧?但老人家嘬了两声牙花子,不敢公开对抗柿饼脸。如今的村子,思想是越来越难以统一了;每个人都提出了自己的历史和要求,众多的历史就散碎了一地;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坏和憋了一肚子尿,故乡不尿到一个壶里,等着猪蛋来收拾。想到这里,猪蛋也有些委屈呢。你们都有历史和冤案,我就没有历史和冤案了吗?你们都找我平反,我找谁平反去?入娘的,历史冒顶了呢。历史已经冒过现实了呢。如果不正本清源,不制定几条思想和夜壶原则,抑制一下历史,现实就成了一地碎片了──那才村将不村呢。到了那个时候,故乡才成了非故乡呢!要站在这个高度看问题。猪蛋想到这里,突然有一种高瞻远瞩的感觉;回过头来再看会议室中的芸芸众生,又有一种曲高和寡的孤独。这时不由哀叹一声:这一群鸡巴人,不是好弄的(后来这句话被他的前任贾祥提出指控:说这句话剽窃于他──1990年,村里发生了楼塌事件,他吊着伤胳膊在一边在村里猪狗中走,一边对小刘儿说过这段话;由此又引起一场知识产权的风波──此是后话,暂且不提)。接着对柿饼脸,就像对风波中挑头闹事的人一样,倒是气呼呼地瞪了一眼。这是猪蛋今天的第一次大胆。
沈姓小寡妇 历史上的美人,现在迟暮。因为她,历史上曾发生过官渡之战。老曹和老袁打得头破血流。直到如今,这也是她炫耀和成为历史名人的资本。虽然已经迟暮,但过去美人时爱招惹是非的毛病并没有改;直到如今,她一到哪里,哪里就别想平静──当然已经是另一种混乱了。美人是历史悲剧的制造者呀。可惜后来生不逢时,风尘沦落,下嫁给民间艺人、吹鼓手瞎鹿。昔日朱户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侯门深似海。现在到了一破烂大杂院,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头上爬满了虱子──这样的日子,让人怎么过?我要生活在生活的潮头上,我不愿成为沈在水底有渣滓;我要生活在红灯酒绿之中,穿著开叉的旗袍,我不愿给瞎鹿喂猪喂鸡──弄得两只手都皴了,不敢动绸缎;我原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动,现在我白天得到大田里去踹猪粪,历史不是颠倒了吗?风平浪静的村庄,怎么能锁住一个美人的心;黑洞洞的牛屋里,怎么能回味往事的万丈光芒?瞎鹿,你毁了我哩。你唢吶吹得好,你长笛叫得欢,你手上的板子打得「啪啪」地山响,月亮被长笛和唢吶的二重奏都吹低了,世界在你面前一片凄凉,但这一切顶个球用!能当饭吃吗?过去你只能在我们家的竹帘之外唱个堂会,怎么现在就成了我丈夫呢?我对这变化猝不及防。接着就在迁徙途中的瘟疫之中生下小麻子。为了小麻子,你跟我闹得鸡飞狗跳,怀疑他的出处,怀疑我有作风问题。老娘就是有作风问题,又哪点对不住你呢?我找的任何一个野汉子,都比你有体面。后来就生生把孩子给逼走了。等孩子有了出息,成了大资产阶级,你又匍匐在人家的脚下摇尾乞怜,害得我也跟你丢人现眼走了一趟──成了历史的笑料。虽然你在梦中成了影帝;但打碎这个梦你又是什么?我日常生活的支撑点在哪里?找不到支撑点的生活,过得多么盲目和没有着落。生活中就不能发生些大事吗?这些大事就不能发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搅和搅和吗?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同性关系者,和我当年在历史上一样,一帮凭着脸蛋和身条就可以成为大明星的姐妹们和兄弟们回来了。我沉睡一千多年的神经终于苏醒了。我可见到我的亲人了。我将密切注视这场运动发展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我对它细枝末节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会放过(说到这里,她的面容变得恶狠狠的)。──今天我来,就是要看你们这个会怎么开。如果开得合我的心思,我就微笑着看世界;如果开得和我对这个事情寄托的理想不说背道而驰就是有所违背,我丑话说到头里,也要闹它个底朝天。我沉寂压抑这么多年,也该找一个历史时机闹一闹了。我这颗明星也该再一次升起来让你们看一看了。还有一点我也事先提醒你们,假如我要闹的话,也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闹也就小打小闹──要求个人平反和昭雪;而我在历史上微微一笑,就会引起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你考虑国计民生,你考虑生灵涂炭──但是世界不答应,不这样打一下,血流成河,这个事情就交待不过去。厉害就在这里,所以我劝你们在这个风头上和风口浪尖上,你们惹谁生气都可以,平反不平反没什么大的差异;但你们最好不要惹我,一惹我就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我个人倒没什么,惹了也就惹了;一个瞎鹿都可以惹我,世界上还有谁惹不得我呢?──但是如果因为惹我由此爆发了第三次世界大战,从太平洋舰队上发射战斧式导弹,人们重新生活在战火之中,那时再报伤害了多少无辜,伤害了多少平民,多少儿童和妇女死于战火,就和我没有关系了。在这种原则和前提下,你们开你们的会,我在此旁听就行了,我当一个没嘴葫芦──但咱们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说完这个,沈姓小寡妇一扯裙边,一撩大腿,果然又恢复了往日贵妇人的风范:坐在那里目不斜视,一言不发,接着真变成了一个葫芦。看着这葫芦,又使村长猪蛋为了难。葫芦比人,往往更难对付呢。按下葫芦起了瓢。我们是把她当葫芦呢,还是把她当瓢呢?我们正要把她当葫芦或者当瓢,这时葫芦又说:何况我和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组织者和承包者──大资产阶级小麻子,在历史上还有过母子关系呢;没有我哪有他,没有他哪有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我们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平心静气地进行学术交流和开理论研讨会?世界上没有空头的理论,理论总是为现实和一些人服务的。那么我们这次研讨到底应该为谁服务呢?为毫不相干的人,为没头没脑的人,为毫无来由的人,为纠缠在历史上个人的恩恩怨怨里扯不清要平反的人,为那些没头鬼和没头没脸的鬼魂,还是为我呢?刚才我扯了一大篇也有些散碎,忘记进入法律和会议程序,现在我把为谁服务的问题正式作为一个提案提出来。我建议编成001号,会议一开始,大家先来讨论这个。说完,微微一笑,又变成了一个葫芦。猪蛋又傻了眼,呆在那里。这时曹成趴到我耳朵边说:通过实践检验,看来猪蛋当这个村长有些吃力。我明白了他的用心,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县官韩 村民。历史上曾当过县官。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曾经贪污腐化过,现在退出了历史舞台,倒一下变得廉洁了;常对现在的官们,提出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过去他当县官时骑马,现在非让人家骑羊;过去他当县官时也搞过婚外恋,大敌当前,还利用职权抱着女地包天睡觉;现在开始大讲出席酒会、舞会和三陪的坏处,要大家廉洁自律;倒是和反腐倡廉的提倡不谋而合,于是又成了他旁征博引的一个理论根据。一开始县里的官们出于对他的尊敬还笑着唯唯应付他,后来看越招惹他越上杆子,一开始是三天提一回意见,后来变成了每小时提一回;一开始只管三陪,后来连人家和老婆一星期来几次他也计算,就显得有点过份了。于是不再理他。再去找人罗dc,就让通信员把他给赶出来。这时的县官韩,望着县衙喟然长叹。真是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于是他开始将满腹的牢骚和对现实的不满,用在了顺口溜的创作上。理着光头、穿著对襟黑棉袄、腰里缠着一条蓝布带、下边穿著一条大裆裤,在集市上走过,手里打着两块瓦,在那里给人唱莲花落。这时哪里还能看出他曾经当过县官?他倒开始与人民政府为敌。譬如他讽刺道:
一个乡长五十万
一个县长一百万
左手掂着盒子炮
右手掂着避孕套
一顿饭一头牛
屁股底下一座楼
喝起酒三斤五斤不醉
搞起女人三个五个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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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唱来唱去,唱得全县人民哭笑不得。也使县上的领导很为难。抓他进监狱他唱个小曲不够条件,让他在外边他四处乱窜。最后大家只好把他当成一条家里养的杂毛狗,现在老了,看它一辈子看门护院的辛苦,我们不好杀它就是了。但这条老狗,反过来又把这当成了倚老卖老的资本,把我们当成了软弱可欺,继续在那里编他的莲花落。这莲花落积得多了,久而久之,又开始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诗人,还要自费出两本诗集。他的这一举动,倒是气坏了欧洲教授刘全玉。对他内容的反动和低级趣味,刘全玉和故乡人民一样不屑一顾,只是在这形式上,未免和刘全玉在欧洲课堂上讲的《最后的离别》有似曾相识之处,这让刘教授受不了。刘教授气愤地说:诗歌的名声,就是让这些人给糟踏了。他那能叫诗吗?他写的那些东西,能和我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吗?但令人可气的是,在人们的眼光里,他和我一样,反正都是个诗人;岂不知诗人和诗人之间,差别大着呢;诗和诗之间,差别也大着呢。就像球星和球员、明星和戏子、伟大作家和一般作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一样。他写的那些破烂玩意,也就是用来一时解气,不会有任何流传价值;他顶多算个民间俚语和流言蜚语的收集者,我怎么能和这种人共同聚集在一杆诗歌的大旗下呢?羞煞我和我的先人。我明确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有我无他,有他无我,要他要我,要顺口溜还是要《最后的离别》,你们自己选择吧!说到这里,刘教授用拐棍捣着地,从白镜片后鼓着金鱼眼睛,严肃地看着我们。弄得我们也有些惊惶失措。县官韩是我们的乡亲不错,但我们现在的县官都管他不住,我们能奈他何?老刘,就算了,咱们这个故乡,你发小时候,没有发迹的时候,不也在这里呆过?什么情况你知道;一条发了失心疯的杂毛老狗──老人,无聊编些莲花落,虽然违反了你们诗歌界的规矩,但我们也就是顺便听上两耳朵,怎么能和您的《最后的离别》相提并论呢?你倒是原谅他也罢。我们呢,今后也劝一劝他,不让他再继续创作和收集就是了;以前收集和创作的,也少唱少念就是了。这样好说歹说,才把刘教授给劝了回去。但县官韩并不以我们背后给他做了这么多工作才没有使他遭殃为念,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在创作和朗诵他的诗歌。浑身在集市上滚得越来越脏。最后把自己装扮成一副文人无德和魏晋的名士风度。吃一个面包,弄得浑身是渣;吃一顿饭,弄得衣裳前襟上汤汤水水的一片油污。吃过喝过,仍在那里编曲儿。这下我们就没办法了。他陷在他毫无希望的诗歌创造中不能自拔。这时我们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他只是作为一个老人堕落,我们可以不管不问;现在他由一个堕落老人,又堕落成了一个无聊文人,就该引起我们的注意了。老人堕落只是堕落个人,诗歌堕落可要影响一代人;虽然我们的祖先也有这种先例,混不成贵族,就堕落成了无聊文人,有的还堕落得特别好,特别伤心,由此写出了千古绝唱的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但县官韩不是这种情况,他从贵族的队伍中堕落出来,不但堕落了人品,莲花落写的和收集的也不怎么样──俺姥爷刘全玉教授都说不好,难道还不应该定论吗?他能给我们孩子留下什么?于是我们准备给他来一个整体和理性评价,贴上一个固定的标签。今后我们看他,就不再从他这个人出发,而可以省心地从一个固定的概念出发,盖棺论定和一棒子打死,顶多在评价世界上另一个败类时,拿他做一个譬喻罢了──从此他成了一个干巴巴的概念和比喻,对于他活生生的人生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呢。他今后努力不努力都是白搭。他以变化开始,最后以我们给他一个不变化的概念和评价为终,最后把他从我们的生活中剔除。现时的官员听到这个建议也很兴奋,说:这样处理好,也是给社会除了一害呢。接着提出要求,评价和定论的时候,能不能简明扼要,用一两个字,最多不要超过三个字,不浪费那么多口舌──像他的莲花落一样,就把他盖棺论定,一棒打死──琅琅上口,才好普及;同时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到我们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重视,我们心情一时激动,就大包大搅地给应承下来。但真到总结和评价县官韩时,又让我们犯了愁。他这个人也不太好总结呢。他这个人看起来简单,其实翻翻他的花花肠子,他的历史也挺复杂呢。有了评价大家省心,但在评价的过程中,我们也颇费思量呢。「休辞辛苦。」欧洲教授刘全玉听说这件事,也从欧洲打来电报鼓励和要求我们。但我们评来评去,没有结果。不是低了,就是高了;不是深了,就是浅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再不就是一切倒是全面了,但又面面俱到,超过了三个字,不符领导要求也不利于没文化的村民烂记于心;也有提炼出三个字的,但往往不是太雅,就是太下作,和关系扯到了一起──我们这些村民无所谓,但欧洲教授会怎么想呢?像女地包天那样的窈窕淑女,见面能不能叫出口呢?别人可以不考虑,但教授和淑女还是要考虑的,不然历史和故乡会发展到何处呢?最后绞尽脑汁,还是一无所获,大家只好精废力尽异口同声地说:「既然找不到合适的,那就先『挂起来』吧。」这时大家又英雄所见略同地发现,这个无意之中的「挂起来」,用到县官韩身上,不是挺合适挺残酷和挺有排除感的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家在粪堆旁的会议室里,都抚掌而笑,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准备向县上和欧洲报喜。但这时会议室前蹦过一只蛤蟆,又使事情起了变化。这只蛤蟆在大清朝和县官韩在县衙一起共过事,现在正好蹦过这里,听到众人的议论,落井下石地出了一个馊主意,说「挂起来」好是好,但毕竟有些主观色彩,这个主观不是县官韩,倒是参加会议的人了;还是不妥。大家刚刚松下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大家想想,小哈蟆说得也有道理。正因为有道理,大家又把自己不能起出贴切名字的愤怒,转脸倾到小蛤蟆头上。你好象比我们聪明许多嘛。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呢?你是大聪明,还是小聪明?你看我们起的不妥,你起一个让我们看看。而且应该给他限制时间,就像老曹家的孩子自相残杀一样,从现在起,你走七步,把这个名字给起出来。如果能起出来,我们就佩服你;如果起不出来,可别怪我们不客气;我们踩破你一只蛤蟆,就像捻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以为揭破我们的愚蠢是那么简单的?你陷入我们的圈套了呢孩子。可怜这只小蛤蟆,蹦了几步,也是性命攸关,也是急中生智,他竟想出一个生动贴切的名字;他说,你们过去给县官韩起的名字所以不妥,皆是因为你们都太认真了,自作聪明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大家;你们一定要起出一个代表你们水平的名字,你们又把自己的水平想象得特别形而上,总是从哲学意义出发,就忽视了在生活中的感觉了。凡是从哲学意义上出发的艺术家,总以为自己对世界认识和把握得了如指掌,岂不知所谓认识和把握,在这个世界上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和让我们始料不及。所以你们写出来的作品和起出的名字,都是概念化和挂起来的。世界上有永远不过时的概念吗?但我不是这样,我对待生活和艺术,从来不自作聪明,从来不从概念出发,我总是相信我的感觉;生活之树长青,感觉永远不会落后;我这样做看似没有自己的思想,其实这种没思想就是最大的思想。我觉得给一个退休的老人──老狗起一个外号,起就是了,还用什么思考和思索吗?不就是老韩吗?老韩那个样子不是从思想到外表一身脏嘛,这很简单,我们就叫他「脏人韩」好了;现成的名字在这里放着,为什么不用?他已经不是县官了,再叫「县官韩」确实有些不妥。说到这里,正好到了第七步。听了他的话,我们都似醍醐灌顶,一下见到了阳光。觉得这名字起得果然妥切。初看过于通俗和大众,但仔细琢磨,这外号用在县官韩身上,想起他目前的形象,又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呢。这几个字用到别人身上,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形容;但用到县官韩身上,就使这几个字的文本意义扩充到了最大限度。它使自己和承受的对方,都发出惊喜的呼叫。我们在起名字的时候,果然犯了一只蛤蟆所说的错误了。我们并不是没有这种水平,而是在运作上,有了思路上的偏差。正因为这一点,我们心里又特别不平衡。我们不能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把小蛤蟆起的这个名字给通过了,我们不能惊喜。这让领导和教授知道了会怎么想?于是面对小蛤蟆精心思考的结果,我们既不说话,也不表态;既不露出愤怒,也不露出惊喜。这样万众沉默的场面,别说放在一只蛤蟆身上,就是放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要发毛。果然,小蛤蟆心里开始打鼓,开始怀疑自己的正确性了。我说的也不妥吗?我说的也出了偏差吗?到了七步了吗?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果真要一个大皮靴踏破搓碎我吗?接着一个庞大的气身子(原来是一只气蛤蟆),现在缩小成一个像七星瓢虫那样的小身子,接着又变成了一只水中的小蝌蚪在那里向我们摇尾乞怜。人在危险的时候,都愿意回到子宫中去呀,都愿意摆出幼小时候的姿态呀。看到他这样,我们心里才得到一些满足和平衡,这才承认了他对县官韩的说法,撤销了我们的「挂起来」,换成了「脏人韩」。但在我们上报的文件中,并没说「脏人韩」是小蛤蟆的发明,而说成是我们集体智能的结晶。小蛤蟆看到自己已经有了生存的希望,在众人眼前活下来已是命大,早已忘记自己的人权、自由、发明和创造了。我们不追究他,他也就不敢追究我们了。县领导对这名字倒很赞赏,说「脏人韩」好,一下子就从身份上和我们区分开了。欧洲教授对这名字却大不以为然,说什么「脏人韩」,干脆叫「睁眼瞎」算了,有这名字箍着,今后就难以写诗了。但教授鞭长莫及,县里既然定下来了,县官韩也就成为「脏人韩」了。大家已经叫开了。脏人韩对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持极力反对的态度。他老人家也是长期不当政,文件看不到,信息不灵和不通,对世界的发展和新生事物的产生,都处于茫然和潜意识中的抵触状态,一听说一帮搞关系的人要回到故乡,他就以为是回来了一批妓女和妓男,他一身脏地在集上说:这不是给已经贪污腐化的官僚,又提供一个犯罪的土壤吗?接着又要编曲,唬得众人一哄而散。老人家现在坐在会议桌前,还摇着头长吁短叹。为了发泄自己的愤怒,开始一把一把往下摘自己的粘鼻涕,接着毫不犹豫地抹在了久违的公家的会议桌腿上。
卷一08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3
小蛤蟆 蛤蟆。村民。据他说,他家祖上曾当过铁匠。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他用炼铁的技术,指挥过故乡的人民在原野上炼钢,最后炼成了1008个废铁炉。平日在村里,爱充人物头,爱张罗,但往往酒席张罗好,坐席的名单里并没有他。众人杯盘狼藉的时候,见他一个人远远地躲在墙角探头。给县官韩改名字的时候,他也出头露面过,名字也起了,最后落得七步之中差点丢了性命。面对着偌大的世界,他常常感叹:人和蛤蟆最可悲的地方,就是怀才不遇了;满腹经纶,找不到一个买主;张罗半天,没人分你一杯羹;你们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我又真人不露相,我们哪里有过什么交叉呢?山僧独在山中老,唯有寒松见少年……说着说着,往往英雄泪沾襟。小蛤蟆人生最辉煌的时候,是在大清王朝,他给大王小麻子当卫兵。那时红眉绿眼弟兄们个个青春意气、指点江山。大家一彪军马回到了故乡,就好象现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小蛤蟆三天换一头羊。而且不是山羊,不是老羊,都是嫩嫩的小羊羔。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争论中,他对俺舅爷郭老三有些意见,于是也来参加会张罗。过去他张罗的是现实,现在他来张罗历史。郭老三说他是生灵关系的先驱,就彻底伤害了小蛤蟆的感情。就是对郭老三这段历史的真伪不予追究,但我们在时间上还是有先后的。在你民国初年搞生灵关系之前,我在大清王朝,就夜夜搂着小羊睡觉了。焉知你在民国搞的这个生灵关系,不是受我思想的启发和拾我的智能的牙慧呢。也许郭老三会说,虽然我和小蛤蟆在时间上有先后,但我在民国俺家的牛棚里和老牛和睦相处的时候,并不知道你小蛤蟆是谁,并没有受你的启发而是无师自通;两个互不相关的实验者,得到了相同的结果,能说是盗窃他的版权受了他的恩惠吗?何况我关系的是小牛,你关系的是小羊,我们相互不搭界。──承认时间的差异,接着再与我狡辩,跟我含混,郭老三,你用的就是这种策略对吧?我这次来参加研讨会,就是要把这个含混给搞清楚。牛和羊到底有没有区别?是谁开创了人类历史的先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次现实的盛筵上有没有我的座位?一切的历史源头,都要给我搞清楚。但我又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这是我和会场上一些大吵大闹人的区别。我的要求并不高,我的所思所想并不过分,只要你们承认我是郭老三的先驱,我就马上偃旗息鼓,也承认他是同性关系者们的先驱。这样我就不用费劲了。有了他,就跑不了我──他是这帮孩子们的先驱,我又是他的先驱,自然而然,我不也就是这帮孩子们的先驱了吗?他想计算我,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用再去给人们和社会张罗什么了,等他们把酒席张罗好,我去坐主位就是了;过去我张罗半天,最后吃酒的时候没有我;但那都是些小事,这次我在大事上做个漂亮的让你们看一看。就像小刘儿家的祖上,过去当村长的时候,谁家请客,都得给他摆上两个臭鸡蛋。我就是吃这臭鸡蛋的人。我就准备守株待兔。我就准备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但最后事实证明,这次小蛤蟆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臭鸡蛋没有吃着,酒席上没有他,落得个失望和尴尬的下场;本来他在历史上的证据最明显,不管比起曹成或是吕伯奢,比起郭老三或是女兔唇,他都应该成为同性关系者和生灵关系的鼻祖,但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别人在那里大吵大闹,他在那里做七步诗;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一个蹦来蹦去的蛤蟆,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也因为他在历史上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他那个操性,怎么能和鼻祖联系在一起呢?他在宴会面前,顶多算一个服务生,怎么能和我们平起平坐?于是猪蛋快刀斩乱麻,等一切张罗好,再一次将他从历史的盛宴前给赶走了。郭老三之流倒是从中渔利,坐在酒席前大吃大喝,得了不少历史的便宜。小蛤蟆又变成了一只蝌蚪,在水中向隅而泣。后来希望倒是来到过小蛤蟆面前一回:在大团圆结束的时候,在世界上吊日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在忙着上吊;上吊之前,大家都在保卫自己神圣的根本,都在做钢铁裤衩子;小蛤蟆以前炼过钢,倒在这方面异军突起,门前车马拥挤,一时成了故乡的明星,也赚了不少外汇。为打这钢铁裤衩子,许多人还得夹塞和开小蛤蟆的后门。可惜的是他接着也要上吊,有这些外汇和名声,又有什么用呢?倒头来还是一个尴尬。死时倒是惦念的比别人多,比别人痛苦。当他把绳套套在自己脖子上时,像伏尔加河畔的马车夫一样忧伤。他嘴里忧伤地唱道:「为什么我在世界上,忙来忙去总是一场空?……」这时大家倒觉得他有些可爱。他是世界上吊日时,显得最可爱的一个。
瞎鹿 村民。当今世界的影帝。曾是沈姓小寡妇的丈夫。在丈夫任上,曾为自己是不是戴着绿帽子苦恼。为了情绪的发泄,他把一切才能都用到了拉二胡上。世界上往往有这种情况,在一种事情上遇到挫折,就在另一桩事情上特别富于爆发力。一般的大音乐家,都是聋子或瞎子;一般的大贵族,都是白痴或疯子;一般写关系写得比较好的作家,都是生活中的关系压抑者。瞎鹿既是关系压抑者,以前又是瞎子,所以他成了当今的影帝。许多影评家多年来一个重要的用于养家糊口的探讨话题就是:像瞎鹿这样的巨星,几百年才能产生一个,他为什么就产生在我们这个时代呢?怎么就便宜了我们呢?和伟人生活在一个时代,就是我们的缘,我们就对生活特别有信心和不感到孤独。接着就大处着眼,开始社会的经济的人类和类人的论述。分了好几个小标题。当我看到这些文章后,不禁哑然失笑。还是和瞎鹿叔叔不熟的缘故呀──对事情不熟的时候,就容易大处着眼。瞎鹿也说,他们在写文章时,弄得似乎和我很熟的样子,有时连姓都没有了,就是一个「鹿」字就完了──你说小刘儿,「鹿」是他们叫的吗?谁见过这些孙子呢!现在也拿我骗吃骗喝了!接着就有些矫情的长吁短叹: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呀,我感到有点累。我赶紧唯唯,说:叔,都是为了活着,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也罢,还是您的身子要紧。──这些理论家就是忘了从小处入手。其实他们只要到瞎鹿混乱的卧室看一下他日常的裤头,就一切全明白了。当然,瞎鹿平常很难接触呢;你见不着瞎鹿,哪里见得着他的裤头呢?如果我不是他的乡亲,有些往日的情分在;如果我不是一个文学大腕,奠定了见他的基础,就是我,恐怕见他也难呢。影帝的名声,就像总统一样,到哪里都引起一片欢呼,他还需要特别召见谁吗?我一开始见到影帝,也有些胆颤心惊呢。毕竟不是大清王朝和朱元璋时代的迁徙路上了。把旧日的情感移用到今天的人,那才是一个傻冒呢。影帝所以还能接受我,肯花时间和我在一起说长论短,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从来不说往事和事情的起因。他有时常常感叹:「如果世界上到处都是小刘儿这样的人,该多好哇。」这是影帝对我的评价。看他这么说,不管他是否出于真心,我在下一次出版我个人专集的时候,就把影帝这句话,印到了书的封底上。没想到还真起了作用。一下子多销了25万册。我见了影帝,怎么能不拿他当恩人待呢?更别说当年冯·大美眼到中国来开模特会时,他在亚洲大饭店把门,看我没票,开后门将我放了进去。虽然有时我们在一起也闹些小的别扭,但谁家的马勺不碰锅沿呢?这是我们名人之间的事情,用得着你们常人来搀乎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空子可钻。当然了,影帝也是人,也有常人身上所有的一切弱点。瞎鹿在日常生活中当过王八,所以他在一切女人面前都产生着畏惧。他再不敢接受女人的爱了。他使多少家乡的和外面世界的女人失望啊。他欲是想接触这些女人,他的心就离这些女人越远。他见了女人就叫「阿姨」,他见了女人就泪流满面。他一到晚上,就只能和蝙幅和老鼠呆在一起;他关系的解决只能靠他自己。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在银幕上,就塑造了形形色色的情种形象。我们以为瞎鹿的生活就这样下去了。没想到他自从邂逅俺孬妗之后,心中的大火竟一下给点燃起来。长期压抑的心灵,一下子爆发也了不得;长期干燥的老房子,一下子着火也没个救。后来听说俺孬妗是同性关系者,他痛心疾首的程度,不亚于对世界的绝望。他从另一个角度,又开始理解自己对孬妗冯·大美眼的追求。他说,如果冯不是同性关系者,我追上追不上她,伤心只是我自己;现在我追上她,就不但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自己呢。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就是忘我,就是为了对方──她的一点一滴和一颦一笑。为什么冯搞同性关系呢?就是对异性关系失望和失去信心呗。老孬在这上头是有责任的,好好的一个姑娘,他把人家逼得搞同性关系。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这上头都是有责任的;一个世界级的模特和大艺术家,我们就看着她从我们的怀抱给滑脱出来吗?挽救这个危机于千钧一发之时的任务,现在由谁来承当呢?不论是从资历,还是从水平,那就只能责无旁贷地是我了。我电影可以不演,我影帝可以不当,我可以丢下这个既成的世界,也要追随孬妗和这个同性关系者队伍,一起回到咱们的故乡。我一定要像在银幕上一样,在生活中也做出一个奇迹,把冯从同性关系者的怀抱中再夺回来。这时冯和我在一起,就不再是和我一个男的在一起了,而是和我们所有的男人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我的行动。我的胜利,就是全体男人的胜利。说到这里,瞎鹿又有些悲壮和入戏的味道。现在坐在故乡牛屋的会议桌前,影星帽已经摘掉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使人感到可悲的是,据我所知,他的这点意思,直到现在,俺孬妗冯·大美眼还不知道呢。也许她看过瞎鹿的片子,但还不知道他对她在心里的追求和为她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但正因为这一点,瞎鹿就显得更加悲壮了。
孬舅 现在在座的是魂灵,人并没有到场。俺舅当着秘书长,日理万机,这种乡村小会,世界上每天要开千千万,他都有时间去参加吗?给故乡题个词可以,故乡的会,就不一定要参加了。大人物从来不开小会或只开小会,这种鱼龙混杂的大杂会,派个秘书来就行了;秘书不来,派个耳目就行了。谁是秘书长的耳目呢?我们不知道耳目是谁,但我们知道耳目就在我们中间。我们没有给孬舅留座位,但我们知道孬舅就分明坐在这里;他的气息和鼻息,弥漫在会议室之中;他的一颦一笑,牵动着我们的心。他用眼睛的余光和嘴角的牵动,控制着这次会议的开法,及它的发展、走向和最终结果。他没有在这里,比在这里还让我们担心、悬心和不放心。他在这里,我们看他情绪好的时候,还可以跟他开一个玩笑,借此调节一下紧张的气氛;现在他不在,连玩笑也不能开,我们就只能在他魂灵的压迫下发言、表决和做出决定和决议了。谁知我们所做的一切,符不符合他老人家的心愿呢?他老人家如果是一般人,我们不怵他,也不允许他这样以灵魂身份来参加我们的会议,但他是秘书长,是我们的当代英雄,世界各地都允许他这么做,动不动就派秘书长特使,最后能在我们故乡,给他老人家留下空白和难堪吗?何况他老人家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往常都是给别人办事,事情办成办不成,只是一个过程,和老人家本身没有太大的关系;波黑和波不黑的战争调停不了,秘书长俺舅还能去打仗吗?你他妈爱打不打。我话说到了就算尽了责任。但这次不同,这次会议开好开坏,直接牵涉到秘书长的利益呢。他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工程的受害者呢。俺妗这么一赶时髦,使俺舅没了老婆呢;使俺舅戴了绿帽子、红帽子和黄帽子呢。俺舅在故乡人面前没面子呢。俺舅是怀着仇恨,大笔一挥,同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俺舅在这工程里面,藏着巨大的希望和歹毒呢。这次会议和整个工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呢。俺舅的灵魂坐在这里,也是如坐针毡呢。我们失败了,就是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失败,他失败了,就会使整个人类受到挫折;下届的秘书长,说不定就当不成呢。谁愿意让一个老婆都保不住的人,来替我们保护世界和世界上的我们大家呢。得从这个高度来看问题。我都替俺舅的现在和将来捏着一把汗。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对呆在我们中间的孬舅的灵魂,又有些同情了。将心比心,高处不胜寒呢。他毕竟是我们故乡出去的优秀儿女。现在儿女遭到了困难,我们故乡再不心疼他,哪里还有人心疼他呢?任何政治家的竞选,不都是把故乡当作他的起点和基地吗?我们的故乡,决不能比别的故乡差;我们这里毕竟出过许多英雄人物,如曹成、袁哨、沈姓小寡妇、孬舅、猪蛋、小蛤蟆、小麻子、小刘儿……就不一一列举了。我们不能愧对这些历史。虽然我们不能把历史当作包袱,但包袱里面总有些内容吧。我们总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故乡吧。什么是我们的态度,这就是我们的态度。连我们故乡最不懂事的白蚂蚁,在这种气氛下,都变得懂事和不张扬许多。见到孬舅的灵魂进来,他都看到了孬舅表面无所谓其实内心很紧张的心态,都对孬舅产生了一丝同情。当时他正在抽水烟袋,忙停止自己的抽,将烟袋递到孬舅面前:「老孬,看你一头汗,肯定不是紧张的而是工作累的──都是为了故乡和我们大伙。会议马上就要开始了,先抽袋烟定定神。」老孬呢,这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蹲在墙角「咕噜」「咕噜」抽了一阵,头上的汗渐渐落了下来。接着开始用目光扫视我们。他一扫视我们,我们这时才感觉到,虽然这是我们的故乡,但我们的地位,原来也不平等呢。他是秘书长呢,他高高在上呢,他的目光,是那种大人物和领导人目光。在他的目光下,我们马上变得猥琐,现出了原形。这时我们又起了愤怒,你现在有了困难,想起了我们故乡;没有困难的时候,你享荣华富贵的时候,我们哪里见得着你的影儿呢?我们跟他,原来不是一个阶级;我们同情他,才是妓女同情老嫖客,纯粹一个傻冒呢。这时我们又有些埋怨白蚂蚁,你在那里吸你的水烟袋自得其乐,为什么还要送给他?这不是自轻自贱吗?不但给你丢了脸,也给故乡丢了脸──显得我们的故乡,特别不自尊和不自重似的。想到这里,我们对孬舅的灵魂又有些冷淡。在这种温暖和冷淡气氛的交替变化下,孬舅的灵魂又变得不安了。就像在骤然变化的天气下面人容易感冒一样,人一感冒就变得焦燥一样;孬舅这时也变得焦燥了。他对这次行动的胜败,也一下变得没有信心和没有把握了。这时看我们和会场的目光,又变得混乱和不安,甚至有些渴求了。我们接受上次教训,这次倒都沉稳不动。故乡真是一块盘石呀。孬舅的灵魂这么感叹道。接着在鞋底上,磕了磕手中的烟袋。
小麻子 和孬舅一样,也是派灵魂参加,过去的村民,历史上人类的叛徒,现在的大资产阶级和上流社会的拥有者。造过反,被人杀过头,几百年后,摇身一变,又是一个英雄。我生为人上人,怎么能做浑浑噩噩的社会渣滓呢?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当然,人上人、贵族,都不是别人恩赐给你的,都是自己通过奋斗挣扎上去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幻想天上掉下一个馅饼,那是空想社会主义。伟人和凡人的区别,就在这里。什么贵族,什么文雅,什么温良恭俭让,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历史就是英雄的历史。如果你是一个英雄,三千宠爱在一身,大家都觉得好,羡慕;如果你是一个小流氓,街头强奸一个妇女,判你个十年八年的。如果说我对社会有什么透彻的理解没有,对人类的历史发展有什么研究没有,如果说我奋斗到现在,这一切是盲目的呢还是有什么理论指导,我的回答就是这个。守株待兔,瞎猫撞个死耗子的事情,在人类历史的发展上,已经是不存在了。敌我对阵,双方打仗,一切都在我,并不在对方呢。我说打就打,我说不打,你再挑衅也没有用呢。我从来没有悲观过。我觉得人类历史的发展,到处是一片光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所谓悲观──除了给别人留下笑料,留下相互安慰的籍口,小麻子都被杀了头,我们还活着,让别人更加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别的就没有剩余了。所以我死的时候,也昂着头,不给你们留任何籍口。活着就是活着,活着还是死去,不是我思考的问题。不行灭了你,不行办了你,没事和姐姐们在一起调笑调笑,不比什么强?我对世界是乐观的,小麻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挥着手势,正走在丽丽玛莲的白地毯上,浑身一丝不挂。现在他来参加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理论研讨会,虽然和孬舅一样,都是派灵魂来参加,但两人的神情和情绪大不一样。小麻子一点也不紧张,将身子仰倒在椅子上,将腿搭在会议桌上,仰天抽着马包肉,里面还夹着白面。吐一个烟圈,又吐一个烟圈,灵魂在屋子里乱飞,像个快乐的少年。当然,孬舅紧张有紧张的道理,他身在其中;小麻子除了身不在其中之外,他的观点也很明确,他就是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当做一个工程──话挑明了,也就是贩卖几个野人。除了在回扣方面他准备与人争执之外,别的方面不准备与人发生任何不愉快。理论方面的研讨你们尽可以敝开说,价格方面,就是我跟老孬和猪蛋之间的事了。你们以为你们的会议和艺术创作很重要吗?你们只注意了事物的表面,没注意事物的背后;你们的一切高尚和光明正大,都建立在背后我们的龌龊的讨价还价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概莫能外──这就是世界的底蕴。什么冯·大美眼,什么巴尔·巴巴,什么刘老孬,瞎鹿,在我眼里也就是一群猪猡。我是用望远镜和取景器看你们的。我是不会在你们的会议上指手划脚的。我要的是行动。除了行动,我不相信任何东西。我不相信天上会掉下馅饼。就好象对姐姐们一样,小麻子这里不相信眼泪。我讨厌过程的前奏和铺垫。我们日常的愚蠢就在于,把本来简单的事情给搞复杂了。把本来很清纯的姑娘给搞庸俗和婆婆妈妈了。把可爱的少年给变得讨人厌了。把猫呀狗呀都弄得变性了。把异性关系者们都变得同性关系了。于是就有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了。当然这一切都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除了它的商业价值之外。从这一点出发,也许这复杂和变化还是好事呢。所以我的心灵特别轻松,我的灵魂在这房里任意飞翔。任你们会怎么开。──因为不管怎么开,最终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管你娘嫁给谁,我都跟着喝喜酒。──小麻子的魂灵,来参加这次会议时,采取的就是这种大流氓大资产阶级对世界不管不顾的毫不负责任的态度。他进门在签到薄上签到时,就有些聪明和放任过度,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龙飞凤舞、汤汤水水和前后颠倒,把个小麻子写成了「麻小子」,而且又故意在那里念来念去。我们就觉得这戏有些过了。这实质上是对我们大家进行有意的调侃和挑衅。但大家鉴于这次会议的召开,召开会议的所有费用,场地费、汽水钱、中午的免费午餐,都是这位大资产阶级赞助提供的,所以我们也是敢气不敢言。倒是反给他陪了一些笑声。这就使这次会议的气氛和味道,有些像放得过久的烧鸡一样,开始变质和发粘了。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就是这样的烧鸡,我们还是上火蒸了蒸,多加一些辣子,炒巴炒巴吃了。还有专门为这臭烧鸡而来的呢,譬如我爹。人家是大资产阶级,我们是浑浑噩噩的贫民,我们能奈他何?有变质的烧鸡吃,也比没有鸡吃要强啊。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态度。当我们从理论上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就变得心平气和多了。就好象我们比小麻子多具备多少涵养似的。我们站在了高处,他倒被我们原谅了。我们又可以心平气和地开会了。不要因为小麻子的一时无知,去影响整个工程的进展。我们的情绪又高涨起来。刚才介绍了许多国人,现在也该介绍外宾了。这时猪蛋平静地敲了敲杯子,开始介绍外宾。由于外宾刚到,彼此不熟,猪蛋一下子还摸不着头脑,不知该怎么介绍。好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男女,都是同性关系者。至于个性,猪蛋振振有词地说,反正以后他们要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和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接触时间一长,自然相互就清楚了。外宾呢,也请你们暂时原谅,我这么做绝不是出于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我们搞异性关系到了你们的故乡,我相信你们的村长和会议主持人,也会这么做。大家还不熟悉嘛。一切还有待于实践嘛。在外宾中间,请允许我先介绍女士。女士优先嘛,噢,对啦,这同性关系者,也无所谓男女了,他们是非男非女──我也就借此把工作方法简单化吧。我还是挨着一个一个介绍吧,挨着男的是男的,挨着女的是女的──就像刚才介绍我们故乡的故人一样。这样也就彼此不分了,也就相互拿着不当外人了,也就更有利于民族团结了。您说这样行吗妗?猪蛋将脑袋伸向冯·大美眼。冯·大美眼微笑着点了点头。猪蛋放心了,拍了一下惊堂木,又开始为我们介绍今天到会的外宾。
呵丝·温布尔 同性关系者,女(以同性关系史之前的性别区分,以下同),美国黑歌星。大背儿,鼓眼,长脖,丰臀,尖嘴。一曲《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在歌曲排行榜首位上,共持续了432个星期。她那婉转的黑歌喉,唱起对小刘儿的感情,变幻莫测,美妙绝伦。一会儿尖锐如游丝,直插云霄和你的心灵;一会儿又变得异常的丰厚和宽阔,用她的黑手掌,轻轻地拍打和抚慰着你的后背;一根根指头,在梳理着你的头发。本来这是一首老歌,世上爱小刘儿的人太多了,她属于老歌新唱。她也没有见过小刘儿,只是听别人说这个孩子怎么怎么可爱;谁知她在千万里之外,中间隔着太平洋,就一下动了真情呢?过去她还不是那么红,现在因为小刘儿,一下就红得发紫,红的透血了。连例假一下都不正常了。这时她还能不搞同性关系吗?说起来她本来也是一个清白的孩子,这次搞起同性关系,一发而不可收,小刘儿在里面也有很大的责任呢。她这次跟随同性关系者队伍回故乡,一方面是因为同性关系,同时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异性关系呢。她想看一看当初把她引上艺术巅峰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对故乡没有贡献吗?我就是藏着不说就是了──小刘儿这时也有些矫情起来。这位黑歌星,将发辫一层层地盘起来,堆在头顶,如同堆了一头的蛇。看到她这个发型,过时的剃头匠六指又兴奋起来。谁说我的发型过时了?我的发型在故乡是过时了,但它又发展到欧洲和北美洲呢。这个呵丝的歌我听过,唱得果然不错,从今往后,我准备在我的美发厅里,一天到晚都放呵丝的歌。听着呵丝的歌,盘着呵丝的发型,作为一种艺术创造,人生不过如此,还能怎么样呢?这位黑歌星呵丝·温布尔,整天没有烦恼,从餐厅到卧室,都是乐哈哈的。据说她在搞同性关系之前,关系史并不复杂,也就是爱跟人群宿,至于跟多少人发生过关系,也显得不重要了。她在大红大紫的时候,光保镖就换了几十个。而保镖呢,一个个都是身材魁梧的壮汉,这就可想而知了。黑歌星也有过婚史,但在结婚之前跟人群宿惯了,难免对婚姻就有些不耐烦。她一共跟八个人结过婚,这里面有黑人,有白人,有黄种人,也有危地马拉的土著。结来结去,她觉得世界上的男人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一切都显得太单调了,该换一换口味了;这样不但对人生,就是对艺术,也是一种新的转机和灵感启发点。当她在威尼斯开演唱会时,俺孬妗呢,也正在那里开一个模特表演会,两个世界大牌明星,在威尼斯的水坑边,就有了第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威尼斯的水坑,和俺故乡的水坑,没有什么区别;威尼斯的粪堆,和俺故乡村头的粪堆,也没有什么区别。两人在这种温暖的环境中,在我们故乡的轻轻拂面的晚风中,一见如故,一拍即和。当天夜里,两人就到了一起。黑歌星呵丝,从这个晚上,得到了多少年都没有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好处。她甚至有些后悔,早知这样,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搞同性关系呢?我还答理那么多腐蠹肮脏的男人干什么?一腿一胸的毛,哪里有一点美感呢?看看我们女孩子的皮肤,看看我们女孩子的柔韧。我算是明白这个世界了。孬妗,谢谢你。
村里有个姑娘叫孬妗
长得粗壮又有劲
我和她来到小河边
说着说着就火烧身
天崩地裂见真谛
说不出的好处赛男人
谢谢你,孬妗
谢谢你,孬妗
……
成了黑歌星最新演唱的流行歌曲。马上风靡了五大洲,跃居排行榜之首。连南非上幼儿园的孩子,嘴里都唱这首歌。我说生活是艺术创造的源泉吧,你们还不相信;这一脱离男人,新的流行歌曲就出来了。从此,黑歌星就拋弃了世界上的一切,欧洲、非洲的别墅都不要了,跟着俺孬妗满世界地疯跑,推行同性关系回故乡的运动,唯孬妗马首是瞻。刚才没进故乡会议室之前,在村头的粪堆旁,有记者向她提问:你拋弃了欧洲和非洲的温柔富贵生活,为了一个关系,跑到这小刘儿的艰苦的故乡,你不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吗?你将来就不会感到后悔吗?你是风靡世界的黑歌星,就是搞同性关系,大西洋岸边洛杉矶的别墅里不是一样可以照搞吗?用得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吗?是不是另一种低迷呢?听到这样的提问,我们的黑歌星朗朗地笑了,一笑起来就没个头,最后笑得弯了腰。等她直起腰来说,这个问题提得是多么幼稚。你们都还在幼儿园吗?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贪图富贵,而是为了一种理想。现实的享受和心中的理想比起来,显得多么不重要啊。这时我已经从纯个人的利益中解脱出来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全人类,是为了使全人类的人,都看到搞同性关系的好处──呵丝都不顾一切和拋弃一切地搞了,难道它还没有魅力吗?同时我也是为了同性关系运动有一个更加健康的发展。过去大家都是分散着搞,偷着搞,在厕所里搞,不是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别墅可呆可搞的。作为一种事业,我们不但要考虑贵族,也得考虑穷人吧。这样它才可能有更大的代表性和更加有利于推广。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家园,我们的目的是,首先在故乡推广同性关系。先把故乡变成清一色的同性关系王国。我们有了王国,有了自己的天地,有了自己的制度和法律,有了自己的国旗和国歌,我们不就可以自立于世界之林了吗?我们不就可以代表这个国家,到处周游和访问了吗?那时整个国家都是我们的,何止现在的几幢别墅。不丢掉一些坛坛罐罐,我们怎么能得到更大的东西呢?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就是我一个同性关系革命者的回答。说到这里,我们的呵丝还来了一点小幽默──她接着莞尔一笑说,当然,我这次来故乡,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个人目的,这个故乡对我所以有吸引力,还因为我在搞同性关系之前,曾唱过《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这样一首歌,但这个故乡的小刘儿,我还一直没见过呢;听说他现在也出息了,混成一个写字的大腕,我这时来见他,也不算不对等和忒让人寒碜了;我这次也想在工作之余,会会这个曾让我在历史上一天天思念而没有见过的真正的男人。当然,现在我已经改变关系了,我现在再见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大家哄堂大笑,都为这精彩的回答鼓起了掌。到了会议室,黑歌星和我第一次见了面──我对她刚才的回答,暗存感激;她刚才的那段话,又可以掐头去尾地印到我这本《故乡面和花朵》的封底上,连同那首《小刘儿小刘儿我爱你》的歌词。──我们的目光终于碰到了一起。这也是历史性的相碰吧。她对我微微一笑。这一笑是多么地灿烂。我感到天地一片光明。过去我爱着俺孬妗,现在我又爱上了呵丝。世界的好女子竟这么多。但这些好女子,说变就变,都变成了同性关系者,又是多么地可惜。除非她变成男的,或是我变成女的,我们才可能相遇和一了心愿。看着她的笑,我估计我回答的笑有些复杂的可怜,我为这一回答一直后悔不已。还不知呵丝怎么想呢。看着我这可怜样子,呵丝倒是善解人意,对我一点也没生气,只是觉得我好笑,怎么我过去朝思暮想和日日为他唱歌的人,竟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也许是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在会议桌那头弯下了腰。看她揭穿了我的本质,我没有生气──我怎么能会对呵丝生气呢?倒是在我旁边还跟我隔着两个座位的白石头,刚才看到我和呵丝眉来眼去,也许出于嫉妒,也许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内情和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在心中早已发生的复杂情绪的前前后后,这时在那里不知深浅地对他爹白蚂蚁说:「这个女子见人就笑,一笑就弯了腰,多么地没有思想,我看她是一个傻冒!」听到他这句话,不是我发怵他爹在他的旁边而我爹虽然也在旁边而不会帮我,我真要跟他再打一仗。谁知这时我爹过来了,要帮我打架;但他打架的目的又令我哭笑不得。他说:「看那外国妮儿与你眉来眼去的,我这里还攒了点人民币,你能不能借此和她倒一点美元?」又像当年的沈姓小寡妇。这时我就直想打我爹。但呵丝仍无所谓,在那里哈哈地弯腰笑。这时看起来就有点像傻冒了。
巴尔·巴巴 同性关系者,男,南美的球星。搞同性关系之前,一直在欧洲俱乐部踢球。没什么文化──从小就顾踢球了,直到现在,连个初中文凭都没混上。虽然他球踢得漂亮,但仍被俺姥爷刘全玉看不起。俺姥爷也在欧洲混事,但他就有文凭,他是诗学和历史学博士,现在是终身教授。他对巴尔的评价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虽然我们都是名人,但我耻于与他为伍。巴尔倒也没有非要和俺姥爷搀乎在一块。后来在同性关系的大潮中,我与巴尔裹在了一起,一次说起往事,问起俺姥爷,他说他以前在欧洲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这时我就有点替我姥爷气馁,你再看不起人,你毕竟知道人家是球星;你再高雅,人家竟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还牛×个什么?人家都不知道你,你不是白看不起人家?我觉得巴尔虽然没有文化,但作为朋友,倒有非常可爱的一面。人要那么多文化干什么?我们不都是被文化给戕害的吗?你刘全玉一有文化,就把俺姥娘给甩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巴尔过去在欧洲踢球时,不但球踢得好,女人也搞得十分潇洒;最后在欧洲撒了一片种子;每隔三天,就有一个金发女郎抱着孩子来找巴尔认头。如果是一般人,特别是有文化像俺姥爷那样的人,还不把他给愁死,非躲起来上吊不可。但巴尔不是这样,当然一开始还是有些应接不暇,有些慌乱,但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就应付自如了,就觉得好玩和开心了。渐渐又发展出一套理论,每三天认一个孩子,哪里认得过来?历史上什么人认自己的孩子认不过来?也就是各国的皇上了。虽然现在世界上帝制已经濒临绝种,但在关系方面,我又使它死灰复燃。该踢球就踢球,该认孩子就认孩子,互不影响嘛。你看巴尔多么潇洒。相比之下,俺姥爷倒显得有些猥琐了。当了一个欧洲教授,就成了历史的负担,到故乡来开会,三过家门,也不敢进去认俺姥娘一下,生怕俺跟他狗打连连,一嘟噜一嘟噜地让他办出国手续,他哪里如巴尔半分呢?巴尔的孩子可以认爹,我们这些孩子却不能认姥爷。我们不是比巴尔的孩子,还更加流浪世界吗?我们是站在巴尔一边呢,还是站在刘全玉一边呢?当然,巴尔也有缺点,巴尔爱吸毒,巴尔爱对围着他宿舍的记者开枪。我们看他在绿茵场上,在隆隆的战鼓声中,他就率着他的军团在前进。他左盘右带,他指东打西。他扬起一只手臂,就可以掀翻一个世界;他的任意球和角球踢得,直让对方人仰马翻。但他最后的归宿,却成了同性关系者。这是偶然的吗?这是盲目的吗?也像黑歌星呵丝一样,是异性关系搞腻了,想大隐隐于市,现在要搞同性关系了吗?为什么我们的故乡,对他也有吸引力呢?是像俺姥爷一样,他的祖先也和这块土地有什么联系吗?这是记者将话筒伸到巴尔面前,向他提出的问题。同时他们又担心他向他们开枪,只把手伸过来,将身子撤得远远的,准备巴尔拔出猎枪时,他们好一哄而散。但这次不是在欧洲,这次是在我们故乡,巴尔,我的好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拔枪,而是显得从容镇定,不急不躁。他抿着嘴唇、俏皮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把搞同性关系,又当成了人生另一个绿茵场;我什么都不考虑,我只考虑我自己;我什么都不管,我只管把我的球踢到门里。众记者见他说得俏皮有理,都频频点头,不再难为他。这消息当天晚上被bbd报导出来,巴尔的父母在南美的电视上看到了。过去他的父母不赞成巴尔搞同性关系,说,如果当初我们也搞同性关系,你小子从哪里来呢?你好好踢球就是了,名利双收,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南美也是一个挺传统的地方,我们是一个很讲面子的家族,搞这个真是辱没祖宗哩。但巴尔这孩子就是不听,非要显示自己的独立人格。看着他打起背包要出远门,要到亚洲的兔子都懒得拉屎的小刘儿的故乡,两位老人一下就回到了大明朝。就好象在山西的大槐树下,看到儿子被朱和尚迁徙了一样,那个痛心疾首和痛哭流涕。但儿大不由爷,巴尔走了也就走了。爹还痛下决心地对娘说:「让他走,让他走,他不走也是在家里给我们惹祸,动不动就对人开枪,动不动我们就被传唤到法庭;他走了我们清净,他在家的好处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这是巴尔留给爹娘的印象。爹娘正在家中坐,bbd news通过卫星就到了他们的家中。父母从电视屏幕上,又看到了他们的巴尔。以前他们从电视上也天天看到巴尔。世界上的大球星,哪里会看不到?看到也没什么惊奇。但这次不同,这次他不是球星了,而是一个搞同性关系的新兵。看他在电视上又和记者在一起,老爹娘又悬心和担了心。以前他爱对这些人开枪,这次还开吗?这可不再是欧洲的法官和监狱了,这次是中国。第三世界的监狱,里面可没有抽水马桶。但等他们看完报导,他们放心了。他们感到有些惊奇。巴尔似乎变了嘛,巴尔似乎长大了嘛。这是因为到了小刘儿的故乡呢,还是因为搞了同性关系呢?看来同性关系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巴尔一搞同性关系,说话比以前文雅多了嘛。以前动不动就给我们闯祸,他一出门我们就担着心,现在出了远门,倒变成了一个谦谦君子。说话也有分寸了,甚至还有一点幽默。如果他能变成这样,我看搞一阵同性关系也没什么坏处;看穿了,搞什么不是搞,只要他人变了,我们后半辈子也就有了依靠你说是不是?老爹将头歪过去,征求老娘的意见。老娘也是频频点头,点着白发苍苍的头。两位南美老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还没开始,他们的思想倒是提前通了。以后面了冯·大美眼给人做工作、疏通思想的一个后进变先进、思想转变教育大家的典型。凡是再开会,每次讲话稿中,都要提到这一点。你看人家巴尔的爹娘,过去也不通,现在怎么就通了呢?搞同性关系的效果就是好,搞了同性关系的年轻人,都变得孝敬父母。用这个理论,迷惑了一大批思想不通拉年轻人后腿的老人。bbd也用这个做广告:我们这个news没有别的,就是一个真实──就好象小刘儿常说的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一个老实一样,过去对世界不理解的,一看bbd就理解了;看它可以减少犯罪和自杀。过去的球星巴尔,和bbd结合在一起,又一次在世界上出足了风头。但我们也得承认,巴尔也确实变得有涵养了呢。他到了我们的大会议室里,大眼一抡,看到一个东西,他很喜欢。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就是白蚂蚁手中的水烟袋。白蚂蚁这时已从孬舅灵魂手中将水烟袋要了回来,自己躺在椅子上,在那里闭着眼睛「咕噜咕噜」吸。吸一口,吐一口,怡然自得。巴尔以前没见过这个,觉得这东西好玩,按欧洲人的习惯(在欧洲呆了那么长时间,还能没有点欧洲习惯吗?)有什么想法就表达出来,不掖着藏着,于是自作主张走上去,要借过来弄一口玩玩。白蚂蚁醒来,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恶鬼站在自己面前,把他吓了一跳。他想生气,但弄不清此人的来路,他又不敢;后来才明白他是要借自己的烟袋。但巴尔在白蚂蚁面前,可与孬舅不同;俺舅是俺村的,远亲不如近邻,我借给他,你是哪里来的?我认都不认识你,我的烟袋为么要借给你吹?你有爱滋病吗?唾液可也是传染的。你自备水烟了吗?你是只借我的烟袋和我烟袋里的水呢,还是我连烟丝也得给你老人家备好呢?我荷包里的烟丝剩得可不多了。于是装聋作哑,抱紧水烟袋执意不借。白蚂蚁不借,和他不知巴尔的人生和底细也有关系。他平常也没有什么文化,不看足球;我们会看足球的,却替白蚂蚁正经担着心呢。小心他拔枪。小心你的脑袋。这也是南美的江洋大盗呢。他动不动就拔枪就好象我们的孬舅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是一样的,刚才你对中国的大盗是那个态度,现在轮到南美了,你却这样,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你也是前门放狼后门进虎呢。白蚂蚁的天灵盖,肯定要被一枪揭下来是无疑了。我们就等着瞧好吧。有好戏瞧喽。刚才他还联合儿子欺负我,这下我可遂了心愿。但巴尔又一次使我们失望了。他小子变得真有涵养了。白蚂蚁这样对他,他仍没有生气,而是说:1(以下一段文学,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卷一08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4
卡尔·莫勒丽 同性关系者。女。欧洲某王室公主。搞同性关系之前,是个心毒手狠的女人。王室容易出这种动物。她本人就够著名的了,但她的一个行动,比她本人还要著名,那就是著名的操刀一快。好好的一个贵族,一下成了全欧洲最具争议性的人物。什么操刀一快?是刽子手袁哨那种操刀一快吗?性质相同,但下刀的位置不一样,袁哨是杀人家上边的头,莫勒丽是割人家下边的头。袁哨杀的是人民的公敌、不杀不足于平民愤的人,而莫勒丽割的却是她世界上最亲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而且是趁睡觉时间。自出现了莫勒丽事件,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夜里睡觉都提心吊胆。世界由此变得让人不放心许多。我们还是看一看当时报道这场轩然大波的新闻吧。我们选择的又是bbd,请相信它的准确性。
bbd继续报道 卡尔·莫勒丽被判无罪之后,在欧洲,在美洲,在非洲,在亚洲,在辛辛那提洲和在澳洲,在大西洋和在小刘儿的故乡,在办公室,在粪堆旁,在街头巷尾,在餐馆酒吧和妓院,迅速呈现两性对抗局面,只要男女同处一室,双方立即开始划清立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办公室传出女职员呖呖莺声,叫好喝采;男性员工则愁眉深锁,垂头丧气,中午休息时因担心不测只好趴着睡觉。「世界男性组织」创办人薛尼·席勒认为,无罪开释卡尔·莫勒丽,意味着全世界的男人都可能成为妇女施暴的牺牲品。女性攻击男性的暴力事件已经越来越多,连秘书长在卧房的位置都得不到保证,现在这个判决只会火上加油。而女权运动分子的意见却大相径庭。加州蒙特利尔公园市副市长、华裔骆美心认为,陪审团的审决十分合理,阉夫案将唤起社会对妇女权益的重视,挫灭虐待妇女者的气焰。从这个角度看,操刀一快为世界女权运动「写下了新的一页」。接着两个人大打出手,骆一刀下去,又将薛的东西给割掉了。骆又被判决无罪,薛躺在医院里,只好号召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喝醉酒的时候,没有关照的时候,大家都趴着睡觉。趴着睡觉,如今在世界上成了一种时髦;报纸电台都在宣传男性趴着睡觉的种种好处。人们在大街上走路,男走左,女走右;女人腰里个个挂着小镰刀,弓箭在手刀在腰;男人个个护着自己的前裆。最后这个习惯传染开来,传染到皇宫和各个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接见人的时候,也个个捂着自己的前裆;偶尔抠一下鼻孔,赶紧又把手放回去。特别是男总统见着女首相,男总统更得担心一些。他们不是没有警卫,但他们的警卫也是男的,他们每个人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总统了?
bbd专访 卡尔·莫勒丽 你为什么开割历史的先河(主题)男人有哪点对不住你 让你这么失望(次副题)纵观莫勒丽的历史 姊妹们 该动手了(次副题)卡尔莫勒丽被无罪开释后,目前仍然神色忧郁。忧郁不是后悔自己开割,而是担心世界上这么多男人,如同菜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何时才能割完?不割完这些韭菜,她是不会收工的。太阳快落山了,菜园子周围庄稼地里的人全都收工了,但我们的卡尔,还在那里忙活。从这里路过的外村人说,太阳落山了这孩子还不收工,因为什么?是个童养媳吗?当然,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收工,是因为她的心,并没有随着太阳的落山而得到解脱,太阳落山了,得到了解脱──为你们这些灰孙子忙活了一天,这下我可该歇歇了;但这轮太阳,这时又压到了卡尔的心上。当然,到了晚上,还有月亮,她的心受着双重的折磨。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什么时候能得到解脱呢?她找不到办法。她心里的折磨没法说。卡尔说,她24岁复活,24岁找到了爹娘,24岁结婚,她24岁之前干什么了?这是她心中从一接触男人就开始苦恼的问题。24岁,是一个千秋万代的岁月,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恋父情结吗?是要杀母娶父或杀妇夺夫吗?是与奸夫共谋毒杀亲夫的潘金莲吗?是西门大官人吗?是不知不觉从现代的欧洲到了古代的中国吗?人们还裹着小脚甩着水袖吗?水袖里还藏着手绢或是藏着情书吗?过了约会的时间吗?都是我们所关心的。火车上或飞机上,大腹便便或腰如扬柳,一看到是这么一帮男人在我们身上爬上爬下,还矫揉造作地变幻着花样,我就感到啼笑皆非,我就欲哭无泪。我对世界是从无有过失望。不要问我对我的亲夫有什么,不要问我对他有什么仇恨或是过不去的情结,我对他没有什么;我不是出于嫉妒,也不是出于消沉,我不是荒淫无耻,也不是纵欲过度心烦,不是矫枉过正,也不是故意跟婆家或是娘家过不去,因为一些矛盾,故意给他们断子绝孙。我操刀一快不是为了我个人,我面对的是整个世界;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我代表的也是整个世界。至于对象是谁,对于我已经不太重要,当时谁是我的亲夫,就该他个傻蛋倒霉。操刀一快,我似乎割掉了整个世界,也割掉了我心头的负担。就好象小刘儿在书中写到,他多么盼望袁哨叔叔再一次把鬼头刀砍到他头上──他是一个懦弱的孩子,一刀下去,砍掉了他的头,也砍掉了他的懦弱,他眼中的泪唰唰地流,他就可以重新做人了。我也是这种想法,操刀一快一次,就可以重新做人。令我苦恼的是,(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bbd报道 月全蚀和日全蚀终于发生在卡尔·莫勒丽身上(主题)引咎辞性 莫勒丽说:她得到了最大的解脱(副题) 一直困扰在卡尔·莫勒丽身上的问题,终于在她自己身上得到了解脱。解铃还需系铃人,过去只割别人的人,现在终于割到了自己身上。割掉就轻松了。一副轻松表情的莫勒丽,似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地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可以不回忆她的往事,但是我们得重视她的今天。莫勒丽终于告别了昨天,告别了割与被割的历史,割断了历史,加入了同性关系者的行列。往事如烟,以后再不会犯罪了。以后我再睡觉,是和女的在一起,哪里还有东西给我割呢?以前每割东西,就闹得天下大乱,警车围着我房子「呜呜」地转。虽然事后对我无罪开释,但这过程的混乱和麻烦,也够让我心烦的。世界上的东西就像韭菜一样,是永远也割不清的。既然我没这个能力,我不割还不行吗?我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我离你们远远的,我去搞同性关系,这总可以了吧?以后世界上男人的东西全丢了,也和我无干,再也从我狗食盆里找不到一星半点。我轻松地牵着狗,走在无男无女和非男非女的罗马大街上;我旁若无人,身边的人一概与我无干,我眼中的世界纯净一片,我的眼中不含沙子。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的世界,你们熙熙攘攘南来北往,你们脑子中每天和每时每刻都转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和要去干些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你们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你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让一个同性关系给我解决了。我没想到哩。看来我以前把世界想得复杂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车到山前必有路。至于我过去为什么要割男人,现在看来已经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不再割男人了。不割并不是我对男人又有了什么新的认识,是因为我自己现在变成了男人。我以割男人开始,最后自己又变成男人为终。历史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苍蝇飞了一圈,又飞落到原处;说起来这事情有些荒唐,但却也符合历史的螺旋式发展呢。既然是这样,我奉劝以前和我一块割男人的人,那些女权主义者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都从今夜12点开始,停止你们的镰刀吧。因为你们再这样割下去,就割到你们的祖宗头上了。转了一圈,原来男人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自己才是我们凶恶的敌人。停止镰刀,莫勒丽借bbd,向世界发出了号召。这个号召一经发出,又在世界上引起一场混乱。信徒们跟着领袖往前走,领袖在中途叛变了,把信徒们扔在了半道,这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太阳眼看就要落山,我们大队人马怎么办?特别是那些下了镰刀正割到一半的人,这时正好到了午夜12点,到了规定的停战时间,我是继续割下去,还是就此停止呢?问题是不管继续割下去还是停止你的镰刀,割了一半的身体都在「嘟嘟」地流血,这比一刀割下来还让人痛苦呢。这些信徒们前面无路,后有追兵,只好坐在河边仰着脸在那里傻哭。男人们这时得意了,不管是已经被割了或是没有被割或是割到一半,都春风得意,要来倒打一耙和秋后算帐。连下身正在流血都忘记了。他们的复仇心多么严重。莫勒丽,你又多么像当年官渡之战中失败的袁主公,你正和我们一块坐在河边傻哭,这时一条小船箭一样地飞来,你抱着儿子上船逃窜;我们也要上船,却被你的卫兵用剑把我们的手指给剁断了。你坐着船箭一样地飞走了,留下我们这些跟随你的人任曹丞相的大军宰割。他们复仇的心多么地重,我们欲投降而不得,他们硬是把我们40万大军生生给「坑」了也就是活埋了。我举着流黄水的小手,说我以前还给曹丞相捏过脚呢,还是没有取得他们的原谅。莫勒丽和老袁的区别仅仅在于,老袁是从延津逃跑到了欧洲,莫勒丽是从欧洲跟随同性关系者大军逃到了延津。他们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脱离了自己的信徒。我们对他们的转变猝不及防。我们还沉浸在他们的号召之中,回忆着他们的风度和风范,他们的一举一动和举手投足,谁知他们早把这些像破鞋一样给扔掉了。我们拿他们当我们的亲爹娘,他们却没有拿我们当他们的亲骨肉。莫勒丽,你涮了我们,别看你现在微笑着坐在小刘儿故乡的会议室里。你把过去忘掉了,我们却还留在过去的泥淖里不能自拔。世上所有被割的男人组成三K党和吃人团报复起我们,我们到哪里去躲藏?把莫勒丽揪回来,把她现在长出的东西也割下来喂狗。这是所有还在割男人或割了一半进退两难的女人们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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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性关系者莫勒丽并没有理睬这些,仍心平气和地坐在会议桌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已不是过去的莫勒丽。不要再把我当成革命领袖了。我现在是普通人。我不是那个以天下为已任的王室成员了,我是同性关系大军中的普通一兵。我自得其乐和顾不得那么多了。允许我退休吧。当然,这里不是欧洲,这里是小刘儿的故乡,我们这里还没有发展到割男人的地步,我们对她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地方。我们现在能不能原谅和接受她的,倒是她搞这个同性关系合不合适呢。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她割不割男人,而是接受不接受他们来搞同性关系。世界灏渺无边,各地纠缠的问题相互不同甚至是根本对立。在别处纠缠不休的问题,在这里也许根本不存在;在别处不存在的问题,在这里倒产生了。老袁这时也往里裹乱,他倒是不管这些原则问题,这些大的涉及到世界和人生的问题他也弄不清,只是当他听到刚才的话题中莫勒丽有和他在历史的某一点上相似的人生困境,他不禁惺惺惜惺惺,情感大发。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要借此和漂亮的过去的王室成员莫勒丽套套近乎。咱们的出身也相似,我落魄之前,也是一个贵族呢。我和沈姓小寡妇,暗地里或明目张胆地来往过一段时候呢。为此我和老曹打过官渡之战。虽然最后我战败了,但战场和情场还有些不同呢。在战场上打败就是战俘,而在情场上,战败者往往能得到人更多的同情。我渡河的狼狈逃窜,和你在异性关系的战斗中狼狈逃窜到同性关系的行列是一回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看你的小脸长得黄瘦,辫子跟小黄毛似的,你是个没爹没娘的要饭丫头吧?我用肥皂给你「嘎吱嘎吱」一洗,童养下来,两三年后,就是一个肥胖红润的大姑娘了。那时我们再一圆房,何愁床上没有好事?我看你现在所以要搞同性关系,纯粹怪你过去那个老鳖头丈夫。否则你为什么还要告别快乐来搞这吃力不讨好的同性关系呢?我和西方舆论是一致的,我对那个被割的老鳖头丈夫丝毫没有同情。卡尔,现在就牵着我的手跟我回家去,我们不参加这样违反人性的会议。我们可以先试一试嘛。如意呢,你就留下;不如意呢,你还可以再来参加会议。我的政策够宽的了吧?我就是这样的为人,不信问一下众乡亲。群众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你问一句:「老袁这个人怎么样?」你就知道历史和现实的真相了。老袁说了这句话,就该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和他要为这句话承担多么大的道德责任。他扬手一问这句话,大家立即响应。不过不是按他的想象响应,而是群起而攻之。我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开会,为了一瓶汽水和一顿自助餐浪费了大半天时间;现在事情刚刚到了半道,你就想自己站出来先捞一个更大的便宜走人,不说你在村里的日常表现,你就是日常表现再好,也抵不过现在你从我们面前拿走的好处。从我们大家面前拿走好处,就和拿我们大家自己的好处没有什么区别。何况你平时在村中也是一个无赖,平时我们没有地方给你下蛆,找不着伤口给你撒芝麻盐,现在这种机会你自己给创造出来了,我们能不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和落井下石吗?于是我们所有的乡亲不管过去相互之间有多么复杂和微妙的矛盾,这时都众志成城和齐心协力地大声喊:「老袁这个人不怎么样!」白蚂蚁父子还格外在后面加了一句:「不管是在地里还是在床上!」一下弄得老袁好狼狈。这时卡尔·莫勒丽小姐微微一笑,提了提自己的裙边,甩了甩自己的水袖,向老袁递过一个媚眼,凉爽地说:「老袁大哥,这一切不怪我吧?不说我不跟你走,不说我现在是来搞同性关系而不是为了回到罪恶的异性关系,你的这个提议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这算我听了你的话有几分感动,想改邪归正,想回到哥哥们的怀抱,恐怕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呢。我一个弱女子,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新地方,就是要托付终身,恐怕也只能托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而不是一个没有任何群众基础只是被众人嘲笑的小丑。俺的娘家好在也是王室,到了年底带你这样一个溜子去串亲戚,岂不要羞煞我也?你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怎么不考虑到这一点呢?怎么不考虑考虑你目前的身份呢?」说的老袁面红耳赤,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小松鼠,在那里找地缝想钻进去。边钻边感叹:「为什么故乡搞不成大事,这不就是原因吗?」又嘟囔:「下次遇着屠杀,可别怪我的鬼头刀不认乡亲了。上次大清王朝杀小麻子时,我还趁机救了一下小刘儿,下次连他也不留了。」一下弄得我也有些忐忑不安。城门失火,殃及池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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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09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二.1
会议开到这里,到会的人介绍到这里,已经中午了。牛屋外粪堆边电线杆上的电喇叭里,开始报时间。几声长响和一声尖叫之后,bbd的英语在说:「刚才最后一吱纽,是巴黎时间正晌午头!」这句话一落,会议室里炸了窝。大家都开始起哄,纷纷敲着饭盆、面盆、脸盆和尿盆,要求早点结束人物介绍,早一点吃饭。因为村里的叔叔大爷们,许多人来开会的动机,并不是冲着同性关系来的,而是冲着中午的自助餐。虽然听了你们的介绍我们也有些感动和投入,但现在都正晌午头了,我们还是得先吃了饭再说吧?有什么事下午不能接着再讨论吗?这时就有人开始埋怨会议的两位主持人──猪蛋和俺孬妗,说他们介绍人的时候,是有些太拖拉了,有些意识流和拉大车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就不能改变一下文风和会风吗?没有重点,没有起伏,没有高山和大海,哪里就显得出平地来呢?没有我们的故乡,哪里就轮着介绍你们了呢?为什么不突出我们故乡的乡亲,而去长篇大论介绍一些外国人呢?还有点民族自尊心没有了?──说到这里,大家突然又醒悟过来,原来这个会议的主题,是要说同性关系,这和我们故乡的人和土地,倒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是同性关系者吗?还真给说得忘乎所以了,还真一下给说蹿了。大家像刚才批评别人一样,现在又有些自责和自嘲地笑了。好了,一切都不说了,但我们肚子饿了,说吃饭总没有错吧?接着又敲盆打碗,起哄吃饭。俺爹这时又露出下作样子,一下跳到了桌子上。他不顾我脸上挂不挂得住,又故意显能似的在那里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地喊:再不开饭,我可要打孩子了;我肚子一饿,可有打孩子的习惯。最后还是众人把他拉下了台,猪蛋和孬妗纷纷说,行了老刘,剩下没几个人了,我们接着介绍得快一点,介绍完就吃饭,有问题下午再讨论,可以了吧?可他们没想到,俺爹是个「人来疯」,你不搭理他,他自己就像旱地的庄稼等不来雨一样只好自己可怜自己蔫在了那里;你要是答理他,他就忽雷闪电地来了劲。庄稼变雷电,也是俺爹的一大奇观。现在他见两个主持人给他让步,他就忽雷闪电地来了劲。他跺着桌子说:继续介绍可以,但我给你5分钟时间;超过5分钟,我就要给你们拔麦克风!接着捋着胳膊,在那里试着拔麦克风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一闹,还真把两个主持人给唬住了。俺孬妗是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何况人家过去是贵族,哪里见过这样的莽汉?考虑到以后还要在这里开展工作,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就忍了。猪蛋本来不怕俺爹,但考虑到俺爹现在已经不是俺爹,他所以敢这样,或多或少代表着众人的一(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party,这是同性关系者俱乐部,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好了,就像美国情报局的高级官员一样,我们赶紧瞜一眼黑名单,接着吃我们的小牛排吧。酒足饭饱之后,回过头来再看这些被拋弃的、不被重视的、被污辱和被损害的弟兄,我们心里才有些伤感。不过这时你再看那些不被重视的弟兄,他们倒早已把刚才的被拋弃、被污辱和被损害给忘记了。他们也正跟我们一起抢牛排。一个弟兄为了和白蚂蚁争一片挂在牛排上的牛腰子,这个意外的牛腰子到底是挂在你夹的那块牛排上还是挂在我夹起的那块牛排上,两个人已经大打出手。这时你感到你的伤感纯属多余。我们没必要替世界担心什么。世界会自己愈合自己的伤口。我们还是安心地在胃里消化我们的牛排吧。济济一堂的是我们吗?还是一群牛排呢?是我们在谈恋爱呢?还是两个牛排呢?是我们在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会议呢,还是一群牛呢?
会议出席者还有:
牛蝇·随人 男,同性关系者。一个苏格兰混子。也是个「人来疯」,随潮流。上过两年大学。在大学里没见他读过书,就见他整天追逐女孩子,追逐时髦和新潮流。开花脸。剃一撮毛头。参加学生运动。现在见世界上又时兴起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便又以此为时髦,没问它的由来和发展,来龙和去脉,就兴冲冲地参加了。他这种盲目追随和参加,就使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队伍有些混杂和不纯,纯度低了。他最容易在潮头上翻花,也是当运动处于低潮的时候,最容易发生动摇的人。在运动开始的初期,为了壮大队伍,为了声势和门面,吸收这样一些人参加是必要的;但随着运动的发展和深入,就有一个改造他们或是纯洁队伍的任务。不知这一点同性关系者的带头人俺孬妗意识到了没有。一到俺故乡,牛蝇·随人便发出一种怪论。他说:这牛蝇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是滋生牛蝇和同性关系者的土壤呢?他已经嫌我们的故乡穷了。这话是能够动摇军心的。
横行·无道 男,同性关系者。一个瑞士的要饭花子。不是所有的欧洲人都是富翁。这使我故乡的乡亲得到不少安慰。他参加同性关系回故乡的目的就更加不纯了,纯粹是为了混碗饭吃。就好象要饭的都希望自己犯法好到监狱里吃饭不掏钱一样,他就是把这里当成了监狱。他到了以后跟记者说:这里荒凉得跟西伯利亚一样,还不是监狱吗?这种言论又在世界上引起了一场混乱。也使我们乡亲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但他一个要饭的,你能把他怎么样呢?我们只好把他当成另一个脏人韩。
──接下去还有一些同性关系者,德性也和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差不多。笼统地说,就是一群混子,和同性关系回故乡的宗旨、原则和最终目的毫不相干。有他们是八两,没他们是半斤,说不定没他们倒是比有他们更纯结。快吃饭了,我们就是不介绍他们、把他们省略掉也罢。当然这又激起了一场民愤。但这种民愤在大铁板抬上来的嫩牛排面前,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们本来就是来混肚圆的,在牛排面前,他们的主张和民愤、真理和正义,顷刻间土崩瓦解。他们愤怒的吃相,不比白蚂蚁等人好多少。要说我们在这个人物介绍上有什么政治阴谋,就是钻了他们自己不争气的肚子的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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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席者若干
记者若干
闲人若干
不明身份和不怀好意的人若干
公鸡若干
癞蛤蟆若干
花猪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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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济一堂
说话就到了下午。大家酒足饭饱。俺爹拍着肚皮,打着饱嗝,掐了牛屋墙角扫帚上一根柴禾棍在那里剔牙。酒饭都不是自己的,大家都有些吃撑了。酒也有些喝醉了。不是自助餐吗?不是自己管自己吗?既然是自己管自己,就用不着像大家围在一起吃大桌菜那样相互招呼和客气同时也是相互妨碍和监督了。你想怎么样,就可以端着盘子在几个菜前面来回穿梭。怎么穿梭都是正常的。整个大厅既是大家的,又是你个人的。不像吃大桌菜,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哪个菜离你远了,你也不好故意把菜转到你面前;转到你面前的菜,你也许正好不爱吃,但人已经在让你了,「吃一点,吃一点」,于是你就违心地吃了一点。吃着吃着,就胡乱吃饱了,一切都不符合自己的心愿。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经常说:饭整天吃得累人。我们这些村里的乡亲初听起来,以为他们是在矫情;现在我们信了,不是矫情,事物的本身就是这样。人家是贵族,用不着靠跟我们说假话来支撑人生和门面。我们的日常习惯,就是端一个大碗蹲到街上来吃;外在的形式是拥动和流窜。这和西方传到中国的自助餐在形式上不谋而合。老曹和老袁现在也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在一起就交换了对这个自助餐的看法。他们两个都说,欧洲是有许多毛病的,好长时间没到那里访问了;我们在台上的时候,中国和欧洲还没有建交;如果那时建交了多好,我们两个肯定是在各人忙着各人的出国访问而不是在忙着打官渡之战。当然,欧洲是有毛病的,特别是老曹和老袁都没到那里访问过,它怎么会没有毛病呢?但有一点还是可取的,就是他的自助餐。这是我百十年来吃到的最舒服和最自然的一次饭。包括大清王朝在县城宾馆给小麻子选美,伙食也没有这么入口过。我吃了这自助餐,喝了这洋酒,我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国,你说呢老袁?老袁和老曹的意见一般是很难统一的,现在老袁竟点着头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老曹。──意见竟统一到了一起。当然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自助餐也有自助餐的毛病。它的毛病就容易在夹菜(特别是夹小牛肉时)、盛饭、盛汤和倒酒时引起混乱和争夺。虽然我们知道自助餐不管饱是不会拉倒和草草结束的,但是我们还是对我们的肚子和自助的饭菜不太放心。我们一下迷失了方向,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大小和多少。大小多少是我们打小说话就学到的语码,但到现在我们反倒对它们不自信了。我们过去对时间挥金如土,现在我们对时间却格外地吝啬和急迫:还是先让我来。我不管领袖是不是在这里。我们这时拥挤、争吵和打骂的声音,我们自己听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平时都没有这么无耻过。我们想向贵族学习,附庸风雅,但等到我们与贵族相见和同处一室或同处一床时,他们反倒扩大了我们的无耻。但既然已经这么无耻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倒显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和可爱。于是我们吃也吃撑了,喝也喝多了。每个人盘子里都剩下一堆菜,每个人都被酒泼了一身。我们面红耳赤、醉意朦胧、勾肩搭背和东倒西歪地坐在了下午的会议桌前。你们让我们讨论什么?世界在哪里又出了问题?就这样轮到我们来决定别人的命运了吗?我们的每一票,都能决定导弹发不发,炸弹炸不炸,千百万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吗?是把战火引到中东还是引到危地马拉?是南越的问题还是南韩的问题?是种族问题还是男女作风问题?你摸了那个模特的屁股了吗?如果是一个模特,我们可以替你遮掩,但如果是一个民族,我们可就无能为力了国务卿先生;我们对付得了一个模特,但我们对付不了一个民族。当然有时事情恰恰相反,我们能对付一个民族,我们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但今天的问题是,我们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们对付不了自己的胃。自助餐伤了我们的胃,也伤了我们的神经。我们是在酒意朦胧和醉意醺醺的情况下,来讨论一些决定别人当然也是决定我们自己命运的重大问题。我们一点不以为耻,反倒理所当然地想:我们就这么轻松、放肆、无计划和无头绪一次,我们不举重若轻而是举轻若重一次,我们又怎么了?漫无目的地随游,无缘无故地哭笑,杯盘狼藉之下,就像走到了天地的尽头,默默无语或是大哭而返,又怎么了?我们从菜系里看不出我们的人生,我们从酒杯里看不出我们的前途。开什么会,什么意思?谁给我们提供的这个场合和机会?谁给我们摆的这个自助餐和自助酒呢?我的亲人,我的亲亲。谁能与我同醉?今天所有的朋友!──大家在那里大声喊。连伟大的世界模特和世界级的黑歌星都在这里,她们与我们同醉。醉了以后就与我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吆五喝六,醉对着我们的嘴,手腕上的金环、脖子里的玉圈、圆圆的耳垂上的花绿的耳坠、衣襟上的玉佩和十个脚趾头上的豆蔻,都随着她们身体和身材的动作叮当作响;这响就响在我们的周围和我们的耳边。接着我们就抱在一起痛哭;至于抱了谁,谁先抱了谁谁后抱了谁,这在平时会引起决斗和官渡之战的事,在这里统统不重要了。你先抱,你先上,你先弄,我在后边排队等着。我们一同回到了彬彬有理的周期。用不着再克已复礼。我们恰恰用不克已的放纵,达到了复礼的目的。谁都不上来拥抱那张开臂膀的美人儿。最后倒是弄得那美人有些着急了:我操,你们不管谁先弄,你们先上来一个呀,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呀,时代就不发展了吗?狗和猫,哈蟆和公鸡,也在那里高挑着嗓子唱起了悲凉的歌。是意大利咏叹调吗?是小寡妇上坟吗?是失去了爱情又失去了职业吗?瞎鹿,你在那里瞎闹什么,为什么不把你的二胡拿出来伴奏?公鸡伴奏,母鸡在那里扬着脖子打起了鸣。鸡飞狗跳,蛤蟆在那里跳上了舞。这就是缘分,这就是缘故,这就是人生。瞎鹿,你不亏是伟大的民间艺人,你一曲二胡拉开,一个过门拉出,就高入云霄和撕裂了我们的心。我们都是一批口讷的人呀,我们自己的情绪,盘桓在我们的胸腔里抒发不出来,我们只好借助你外表看很单调的两根弦。弦弦,你把我们的心都给掏空了。言有随梆唱影,行有虚与委蛇。亲人,你为什么要告别故乡?告别故乡的人到底有多少?刘全玉也算一个吗?刘全玉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他不会拉二胡,他就会唱民歌。全玉,也许我们又错怪你了。远行的儿女,你心里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你不该拋下哥哥去投黄河。我们站在黄河边,看着滚滚东逝水,我们也像任何领袖站在这里一样心潮难平呢。全玉,你受苦了,你就就着瞎鹿的二胡,唱一首你发自内心和肺腑的衷曲吧。我们知道你在欧洲课堂上讲的都是扯谈,都是为了在世界上糊口而只好对世界言不由衷。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在故乡。月是故乡明,而决不是美国圆。现在是自助餐,吃过就走,用不着担心到底有谁来买单。你就就着故乡的月亮地儿,以故乡的饭菜为底蕴,唱出来你心中的歌吧。沈姓小寡妇,你也到前边来,历史的重任,今天的不平,怎么就单单落在了你一个人头上了呢?沈姓小寡妇马上用袖掩上了面。大哥哎,从古说到今,说不清我未亡人的可怜和辛酸。政治可以改朝换代,花开可以花落,大浪淘沙,怎么就我成了一个千古风流人物了呢?我是感谢小刘儿呢,还是用刀杀了他个冤家呢?他也许是一片好心,但对我这样的青春女子来说,也是一个好不容易的煎熬岁月呢。老曹老袁,别像鬼魂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想重温旧梦吗?还想破镜重圆吗?你们怎么不撒一泡尿照一照自己的乌头嘴脸。有几个青春小女子,还想在事情过去许多年之后,再见到她以前的情人呢?特别是当这个已经衰老的情人,现在混到了无家可归和捡破烂的地步。我从卡迪拉克或掉着金色粪兜的小毛驴身上下来时,面前突然站着一个捡破烂的,你告诉我,他就是我过去的情人。小刘儿,你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吗?你这不也是以权谋私因为在生活中得不到别人就在文字中剥人衣服摧残人的灵魂和糟蹋人的精神吗?过去他们是丞相和主公时,我跟他们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在捡破烂了,为什么还要把我跟他们安排在一个村庄?世界那么大,村庄那么多,光我们的祖国,就有3600万平方公里,为什么不能把我跟这两个瘪三拉开一些距离呢?我不想天天见到他们和你们。今天不是喝多了,我也许还碍着脸面不说呢。如果要彻底放开说的话,我说的人中也包括白蚂蚁、刘老孬、郭老三和六指等人呢。他们和我总算是一茬人吧。他们对我什么时候怀过好意呢?就连比我低一辈儿的白石头和小刘儿等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见我从街上走过,就藏在墙角里指指戳戳,这群小鸡巴孩,嘴里怎么说心里又怎么想以为我不知道吗?单看小刘儿的文字不就清楚了吗?以为他能代表你们呢,其实他才是一个见利忘义、扶竹竿不扶井绳的人呢。他和他欧洲的姥爷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是一个家族中的血脉相承。无非一个在写诗,一个在做散文。当初老曹老袁在台上时,他是如何写他们的?后来老曹老袁下了台,他又是怎样不答理人家的?同样以故乡为题材,写了40万字,没见提到人家的名字。就是妓女对待老嫖客,也不能这样啊。我就不是这样。虽然我从心理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但当我真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又良心发现了;我从卡迪拉克上下来,我从毛驴的软屁股上下来;乞丐向我伸着手,结结巴巴地问我:你还认识我吗?官渡之战之时,金戈铁马和刀光剑影之中,风刮着你的裙子。我想起来了。但你为什么到这里?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这是丽丽玛莲大酒店。这时我的新情人麻六指,也已经从卡迪拉克和毛驴上跳了下来。他提着银手杖问:这是谁?这是你过去的乡亲吗?怎么现在沦落成这个样子呢?给他两个钱,打发他走就是了。但我没有这么回答,我大义凛然地说:不,这是我过去的情人,我要带他到丽丽玛莲饭店吃顿中饭。当我回答出这一句话时,连天地都为之感动了。人们,不管是贵族或是为贵族服务的穷人,都不约而同地为我鼓起掌来。连我的新情人都目瞪口呆,最后受这情绪的影响,也不明不白地跟着别人鼓起掌来。这是我和小刘儿平时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候就分辨出来的区别。我正要急扯着白脸地和沈姓小寡妇分辨和对证,证明我不是那种人而是另外一种人;可沈姓小寡妇这么一说,好象谁先说就成了定局就打下江山别人一反对就成了谋反一样,我的处境也十分不妙呢,反攻也十分不易呢;但没等到我反攻,喝醉的老袁跳了出来,「啪」地扇了沈姓小寡妇一个耳光。当然,他打这个耳光不是为我报仇,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在丽丽玛莲酒店之前有过这动人和讨便宜的一幕呢?那就肯定是背着我,单独和老曹约会和吃饭了──他把沈姓小寡妇酒醉之后的满嘴跑舌头当真了;他老人家也是喝多了。眼里已经揉不进沙子了;但他恰恰忘记也许老曹也没捞着这样的便宜,也没有进去丽丽玛莲呢。何况除了老曹,外围还有白蚂蚁和郭老三六指等人,别人不着急,你着个什么急?你替大家伙装什么大眼灯?但由于喝醉了,扇沈姓小寡妇的原因,刚才扇巴掌之时还清楚,一到扇完巴掌,他一切就又胡涂了。他打过耳光,清脆的一声,大厅里立即静下来。这时他也楞在那里,找不出他做这个动作的理由。他皱着眉头征求身边人的意见:我为什么打这个娘们儿来着?这时老曹在一旁讪笑。白蚂蚁瞎鹿等人也都在等着看笑话。瞎鹿把手中的二胡或手中的单簧管或萨克斯都停下了,等着看这一切。这个该打的娘们,似乎曾经当过我的老婆吧。似乎曾经因为这个身份没少折磨我吧。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想让大家随着我的乐曲疯狂地乱跳一个群舞呢。现在一巴掌,又把我的心从旧金山扇了回来。这一巴掌是因为什么打的呢?不但打的人胡涂,连被打的人也胡涂了。当人打你的左脸,你把你的右脸也伸上去:你打够了吗?现在我把右脸伸了过去,为什么不见巴掌继续落下来呢?睡在楼下的小伙子,你刚才扔下一只靴子,你的另一只为什么不趁早扔下来呢?省得我为你惦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打了一只脸和扔下一只靴子的人,是不是有勇气再打第二掌和扔下第二只。于是事情就到了上不上、下不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步。我们不恐惧我们所挨的巴掌,我们所恐惧的是这个效果。曲里拐弯的一个小酒馆,灯光当然就不会明亮,我们坐在那里喝酒,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电灯泡在风中摇晃。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出现一个光彩照人的精神焕发的女人,你能不突然感到吃惊和害怕吗?就好象你正在看电视,昏昏沉沉到了12点,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满面春风和满面笑容的女人,正坐在你面前给你预告明天的电视节目,这时你也突然感到吃惊和对将要发生的明天有些猝不及防呢。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沈姓小寡妇突然在大堂里放声大哭起来。但她这时的哭,我们也知道,决不是为了挨一巴掌的委屈,而是右脸和第二只靴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对世界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中空的世界,你深不见底。随着沈姓小寡妇的哭声一起,我们大堂里所有吃饱饭和喝醉酒的人,都一齐像死了人跟着嚎丧一样,跟着她老人家大哭起来。谁在世界上没有委屈呢?哭,别憋在心里,刚才劝了半天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没起作用的理论,现在到这里水到渠成,喷薄而出。这时沈姓小寡妇又有些得意了。不是我挨这一巴掌,你们还跟不上这世界的速度和潮流呢。我是革命的先驱和新潮流的代表者。我是现代、先锋和后现代。我的老袁在哪里,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打我了。我弄明白了,你弄明白了吗?如果到现在你还没有弄明白,你可要被时代拋弃了。大家的哭声还不说明问题吗?我们在哭声中起头,我们在笑声中回答。我们又开始笑了。一屋子人都跟着她笑。她成了我们的头羊和先师。连对中文一窍不通的外国朋友,也都无师自通地跟上了我们情绪转变的节奏。世界在语言上有分别,但在情绪上却彼此相通。不过这时大家的笑和平常的笑不一样;平常的笑都是对世界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而这次我们在牛屋会议室里特定的笑,却静得出奇,都是大眼扫过去一律不出声的傻笑和微笑。不管是黄头发或是白头发,不管是男是女或非男非女,世界从这里可以统一。所有的民族纠纷,无缘无故所起的战火,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解决,我们这种笑是永恒不动的。我们等着你们。刚才小麻子的灵魂出去撒尿,现在返回屋里,没有赶上世界的变化,没有赶上世界的转换节奏,当他看到一屋子人在这里无言的傻笑,众人都在做同一个表情,倒是他,那么胆大和对世界无所顾忌的人,一下给吓晕了过去。本来屋里的人都是他从外边贩过来的呀。现在发生了什么?我是人牙子,我对世界还不微笑呢,你们在那里傻笑个什么?我的姐姐们呢?我的丽丽玛莲大酒店呢?股市崩盘了吗?飞机掉下来了吗?倒是他,醒来之后,在那里张着大嘴,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连他娘沈姓小寡妇上来劝他,都没有劝过来。就好象一个孩子真到了伤心处一样,紧紧地抱着树,脸紧紧贴着树,在那里哭得投入和沉陷,让围了一圈的人都默默无言。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对不起这孩子的?孩子这么一哭,我们不禁又哭了起来。孬舅是轻易不哭的,中东战火,杀人越货,一批一批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去,他不哭;他就是为了制造这些和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生的;如果这些东西没有了,他老人家不就失业了吗?所以他从来不哭;但现在秘书长的灵魂到了故乡,故乡这么一哭,孩子这么搂树,连他这样的人,也禁不住抽抽泣泣地哽噎起来。接着就用他的水袖,掩面去擦他的眼睛。这样的电磁波和生命波通过专用通讯卫星传到纽约客,据说坐在那里议会大厦的俺舅的真身,也禁不住地心惊肉跳和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起伤心事,也禁不住像孩子一样想在众多议员面前大放悲声。多亏他身边的秘书提醒他,让他注意场合;俺孬舅到底是多年的政治家,知道事情的深浅,忍住了自己的感情,推说身体有些不适,提前退出了会场。但一出国会大厦,他和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了大厦门前的大理石柱子,就像孩子抱住了树。这么一抱不要紧,马上被挡在门口的记者发现了。对他们的提问,俺舅当然不予回答;但第二天世界报纸的头条仍是:秘书长怀抱大柱 脸上流出豆大的泪珠 世界又将发生大崩溃 大风波 大分化 大麻烦──是玩的不是?我们这里发生的悲悲喜喜,都将影响到一个世界呢。这不是一般的故乡,这是小刘儿和世界秘书长刘老孬的故乡,加上小麻子,曹成,袁哨,影帝瞎鹿,就是出去走穴,阵容也不算次呢。当然,白蚂蚁白石头小刘儿他爹之类就不要提了。故乡还有三里土路没有铺柏油,一到下雨坑坑洼洼,卡迪拉克没有办法开进来,小毛驴也不方便嘛。1960年,花爪舅舅当着支书,他让我们村里所有的人排队站在打麦场上,用一根墨线来量我们的嘴巴。我们的嘴巴加在一起,长度正好是三里。「三里长,长三里,多大的饥荒?」对付嘴巴的三里我们有办法,对付陆地上距离的三里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吗?泥泞的道路摆在我们面前,如同我们悲凉的人生。让它在那里泥泞吧。让它在那里肆疟吧。我们的车陷在里面,我们可以用拖拉机再拉出来;我们的毛驴寸步难行,我们可以背着驴前进。什么也挡不住我们重返故乡。可到我们回到故乡时,我们的心却留在旧金山。我们回到故乡,比我们在旧金山还要陌生。延津离我们越来越远,旧金山倒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就这么把他乡当成了故乡。同性关系者回到了故乡,我们却成了局外人。瞎鹿,你这方圆百里的著名艺人,再吹一曲你的唢吶吧,再拉一曲你的二胡吧,再吹一管把心留在延津吧。我们在这明亮月光的夜晚,会随着你的萨克斯,一个个地从家里走出来,拋弃我们的琐碎和平庸、鸡零狗碎和蝇头小利,来到月亮明光的打麦场上;一排一排的人走了过来,把打麦场给站满了,把村庄给站满了,把故乡给站满了,把地球给站满了。来吧,向我们开火吧,你们这些狗杂种。当然,狗杂种们像狼狈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了。但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得这样悲壮,我们做好了出来和站满的准备,就等着唢吶、二胡和萨克斯的召唤;但问题是瞎鹿一次也没有这么拉过和吹过。他在月夜下的唢吶和二胡,都是为大户人家和大资产阶级的宴会准备的。我倒是经常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见到他,他脖子里打着蝴蝶结,坐在一个软凳上,在那里神情专注或漫不经心地给所有路过和喝咖啡的人弹着钢琴。瞎鹿叔叔,你怎么在这里?故乡的人都在等着您呢。我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去喊了一声。但我们的瞎鹿叔叔,将一个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嘘──」地一声,阻止了我的声音。他说,孩子,回家去,爸爸我一会儿就回家,让你妈把火点上,我回去给你们带上二斤杂合面。当晚,在熊熊的炉火中,我们兄妹几个,「胡噜胡噜」和「踢溜踢溜」地喝着杂合面疙瘩汤。我们的小脑背儿上,个个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妹妹用手背擦着嘴肚子里打着饱嗝说:
「爹爹,明天我还要喝杂合面疙瘩汤!」
甚至有人在责备俺娘的葱花在火是烹得不够程度和不够焦黄。
「怎么不多放一点醋呢?」
──俺爹这时竟不合时宜地从现实的会场中站了起来,醉醺醺地晃着脑袋说:
「怎么,是说我吗?我还曾经给你们带过杂合面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呢?现在吃杂合面可是一种时髦。」
我爹这么一说,所有的孩子都端着空碗不说话了。你是不记得了。因为你从来没给我们带过杂合面别说是杂合面就是杂合土您也没有带过呀。孩子们在家里嗷嗷待哺,您当时在哪里呢?您大概在妓院门口空着口袋蹓跶吧。但俺的爹就是这样的「人来疯」,一到人多的场合,他一下就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我们站到旁边也有些含糊:这是我们的爹吗?你有什么话,包括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你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吗?但他不,单独面对我们的时候,他装聋作哑,他在等待机会;等到有外人特别是有外宾就像今天这种场合,他就把我们家里的事,告诉外人,然后我们通过bbd才能知道我们的错误。我们也知道,有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一定是要找我们什么麻烦,而是跟外宾在一起,纯粹要找一个话题,于是这个话题就落到了我们身上。他也许说过就忘了,但这话题落实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受不了了呢。本来我们哥儿几个在村里找媳妇就困难,你这么一说,大家还不像躲癞蛤蟆一样躲着我们?我们身上充满着儿马的气息,而一个个还在搂着枕头睡觉,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俺爹。俺爹是有媳妇了。他是不怕了。他在不怕世界的情况下,你想他还能怕谁呢?看他今天兴奋的样子,他今天也是找到了他要发言的借口和话题了呢,于是借着杂合面就站了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俺爹酒醉时竟比清醒时还要懂事一些;他一酒醉,竟把他的儿女们给忘记了;就像躺在病床上的胡涂老人一样,他已经六亲不认了。他六亲不认对我们决不是坏事,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逃脱和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机会。俺爹到底要说什么呢?轮到大家安静了,所有的合奏都停下来了,就等着他的小号或小提琴,单簧管或是贝司单独地要叙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拍拍脑袋,却不知道自己要说和该说些什么了。原来他也就是这么感情一冲动就站了出来,但站出来要对我们说些什么,他自己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呢。他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站在了我们面前。在众人都在那里给他起哄和鼓倒掌的时候,我对这样的情况却毫不奇怪。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我爹的历史上,委实是发生的太多了。就好象他平时在家里关起门来打我们,笤帚疙瘩已经落到了头上,「操你妈」已经喊出了口,我们在下边等着他说出我们犯错误的缘由,但是接着就没有下文了,他也楞楞地举着自己的笤帚疙瘩呆在了那里。是的,我为什么打这些灰孙子呢?我们在上下都楞了片刻,这时他在上边又为找不出打我们理由而气恼,接着把这种气恼转过头来加到了我们头上:我打这些丫头养的,怎么连理由都找不到呢?这些责任也成了我们的。就好象一个国(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我要说的话,我终于想起来了。」
他兴奋地高喊着。
「你要说什么?」
我们问。 
他说:「我感到尿憋了。原来我要撒尿!」
还好,他没有尿炕。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外跑。看他夹饱了屎尿的慌张和急切的样子,他是真憋了很长时间了。借着一泡饱尿,俺爹又复活和混杂到众人之中看不见了,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虽然有些扫兴,眼看着一个崇高的东西,转眼间就成了一出滑稽剧;一块细嫩的豆腐,转眼间就变了馊。「小林家的一块豆腐馊了。」我们眼看它或他或她这样变馊,我们又奈它或他或她何?我们空费了一场精力。我们浪费了我们的悲伤或是喜悦。我们感到有点累。我们的酒喝得过多了些。下边那层酒也开始涌了上来。谁还能站出来,到前面的台子上来表演一番,在这酒壮矬人胆的时候!外宾们都坐在那里不动,真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了。他们没喝过我们故乡的酒。喝着喝着,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喝着喝着,就不知自己干什么来了。话也说不囫囵了。就看着我们这些人在主宰世界。就看着俺爹一类的人在表演。都说洋人可怕,他们也显得很可爱嘛。都说同性关系可怕,他们动不动不也忘记自己的根本了吗?可见这些人还是可以改造的,不一定对故乡形成多么大的威胁;不一定对故乡的孩子,产生多么大的影响。看他要形成影响的时候,我们让他们喝酒就是了。他们一喝酒,我们的阴谋就得逞了。我们就可以偷梁换柱和以售其奸。我们就可以在大概念下面做我们的小文章。这是在哪里?这是在我们的故乡。他们人情不熟,风俗不熟,地形不熟,对我们关系的方法和时间也不熟,我们尽可以关起门来打狗,关上笼子抓鸡。我们不怕他们。有了这一点垫底,我们所有的人都高兴和放心起来。连孬舅和小麻子的魂灵也兴奋了。孬舅觉得把这一帮社会动乱分子引到这里来改造、分化、瓦解、整顿、清查、登记或不予登记,直到最后消灭他们,彻底报了以前孬妗用巨峰葡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一箭和积累的万箭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答复他们的名义下彻底消灭他们,现在看引导得可真是地方和正是时候。小刘儿在广场的理论和办法当然就显得更加荒谬。姜还是老的辣。我这些年的秘书长没有白当。到时候让事实去教育他吧。我不用笤帚疙瘩,也不用像小刘儿他爹那样化装成僵尸。小麻子也有些兴奋。从现在的局面看,他这次倒卖的人口,和过去倒卖的四川和陕北的妇女也没有什么区别。说让他们朝东,他们就不朝西。说让他们打狗,他们就不撵鸡。说这里是温柔富贵之乡,是发展同性关系的乐土,他们就真把这里当故乡,真拿这里的人当亲人,真拿这里的水当故乡的水,真拿这里的会当成故乡的会了,介绍和发言还都很认真──用的仅仅是一顿自助餐。我看这次人口倒卖的工程,马上就要成功了。这次和以前的倒卖可有所不同,这次拿的可是美元、法郎和德国马克。我要用这利润和回扣,再建一个其它关系的王国,吸引其它有着更多癖好的傻冒。如此循环,没有穷尽,以你们的癖好为开始,最后我把你们和这个世界全给倒卖了为结束。说到这里,我还要感谢刘老孬呢,他硬是拿着他的老婆,让我开创了一项新的事业和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我早就说过,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连刘老孬和他的外甥也一块给倒卖了。看他当着恢复世界的秘书长,马上我就要恢复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一个强壮的黑奴;至于那个小刘儿呢,一个酸溜溜的文人,卖也卖不出好价钱,只好算一个搭配罢了,他还在那里自命清高呢。到插草标出卖他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在历史和人市面前的身价呢。想到这里,两人都是越想越乐。两人虽然想的很不同,但两人在情绪上非常相通。两人的灵魂也是喝醉了,在那里相互一笑,共同拉起手,上了会议桌,一起跳起了哥萨克的探戈舞曲。大政治家和大资产阶级,在同性关系的会议室里终于联合和会师了。这真让我们兴奋。我们的世界又要安定和繁荣一阵了。我们又可以安居乐业了。我们可以安心地搞我们的同性关系了。不会发生中东和叙利亚战争了。到处都可以组织party了。我们的故乡真好。我们的酒真好。我们还可以再喝一点呢。店老板,先不要说谁来付钱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庸俗了。你不想让你的酒店成为一片瓦砾和后半夜起一场大火吧,你不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吧?那就给我们上酒。桌上的两个灵魂,也每人又拔了一瓶二锅头,在那里边喝边舞,用脚整齐地跺着桌子。我们在下边,边喝边整齐地拍着大胯。顿时,一个屋里都是脚和胯的声音。「侉──」「侉──」「侉──」「侉──」,这个世界显得多么现实。我们在现实的世界中,我们常常感到一种中空;倒是到了酒醉的他乡,我们却感到世界的实在。我脚脖子上的脉搏和流动的血管,你们是多么地酥软和让我舒服呀。想到这里,我们又万众一心地大哭起来。甚至包括庸俗的白蚂蚁和俺爹。虽然他们对这哭声和为什么哭并不理解。刚才还在笑,现在怎么又要哭了?他们对这变化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看到爹娘在哭一样,他在一旁不哭,不是显得太不懂事了吗?于是也跟着哭了。因为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对他们滥于充数和不明不白的情绪加入,也没进行太多的甄别和阻挡,就让他们随着哭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还真的认为和我们是同一群鸭子呢。就「嘎嘎」地叫着和我们一起下水了。但大家都在自顾自地投入,谁能停止和牺牲(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一天两顿都喝醉
上午清醒那一会儿
大哥大 bp机
用它往家捞东西
先枪毙 后审判
保证没有冤错案
…………
卷一09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二.2
他倒讽刺的不是我们。但就是讽刺别人,在这种场合,也是众音乐中的一个不协音调呢。何况你清醒的状态是这样,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胡涂的时候唱着清醒的歌,而且仍然唱得那么悲凉和轻佻,就让大家觉得没意思了。我们现在所思所想的,都是包涵世界万物和人间庄园的大问题,总把一生的心思和智能用到和盯在一个点上,这个人的胸怀也不能算是太开阔吧?我们早已经原谅了这些人,我们就是不枪毙他们。我们知道他们也不容易。一到下午就找不着他们了,他们全在中午喝醉了,这有什么不好呢?这和我们在原则和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表面看是一个坏事,喝了大家一些酒,岂不知在酒醉的状态下,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思考些改天换地的大问题呢。我们是地球的孩子。我们是阶级兄弟。我们殊途同归。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何况说他们喝醉,现在我们也喝醉了,这是一个什么意思呢?于是我们发一声喊,把这个脏人给轰了下去。喝你的酒去,好多着呢。这时我的牛根哥哥站了出来。对于他的站出,我们倒没有思想准备,他过去是一个受压迫受剥削不爱说话的人吶。他现在变成了一只卷毛狗。就是狗,也是了头木讷的狗。他死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变得爱出头露面了吗?但他张嘴一说话,我们就感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他死得好,他死得有价值,他死值了。过去的牛根哥哥,是一个什么形象呢?就是一头笨手笨脚忍辱负重的牛。家里受了一夜的盘剥,清早又背着草筐,揉着眼屎,手里拿着一块黄面锅饼,指头缝里夹一根葱上地了。路上碰着人也不说话。一天我们见不到牛根哥哥的面,到了傍晚,牛根哥哥背着一筐压过他头顶的青草回来了。我记得他有些口吃,一说话就脸红。成狗之后,也对世界惊恐不安。现在别了几年,怎么倒变得这么温文尔雅和落落大方了呢?他站起来,就是在喝醉的情况下,也没有忘记和他过去的熟人、他的患难兄弟我微笑着点一下头,然后再说话。虽然在这一群人中牛根哥哥不算什么,但现在他站出来讲话了,他就是单独的一个,单独的一个他从众人之中把我给择出来,这本身就使我感到和别人不一样而扬眉吐气。我向他回报了一个微笑,牛根哥哥,你讲吧;我欢迎你讲,我想众人也欢迎你讲,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了。你多少年没有说话了?我的这个回报的微笑,可能对牛根哥哥也是一个鼓励,他就显得更加落落大方。他的开场白是那样地谦虚,他说,对不起大家,我是一个鬼魂:我刚才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又是一个醉了的鬼魂。现在跟大家来对话,我感到惭愧地很。但历史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谢历史,也感谢生活。(说到这里有些哽咽。虽然这话有些老生常谈,任何一个有出头之日的人,都要这么感谢生活一番;但我们还是给他鼓了掌。)我生前最好的朋友,也许大家不知道,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好朋友小刘儿。我不是看小刘儿现在成了大腕来故意跟他套近乎,阴阳相隔,这种近乎对于死去的我没有任何价值;我只是说,小刘儿是我回忆过去的一个依托和由头。是不是这样呢小刘儿?我在众人之中微笑着点了点头。──但他接着往下说话,就又有些原形毕露了。我们发现他死了人和变成狗这么多年,他的本质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因为他一说起正事,又像生前一样没有头绪。正经的大事他不说,新鲜的思路他没有,在这么庄严和千载难逢的场合,他又说起了生前的一些生活琐事。一个历史的大机遇,再一次让狗给浪费和耽误了。他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谈些什么呢?还是生前清早起来怎么割草,割草的时候怎么碰到一条蛇;接着一个人在那里捉到一头蝴蝶,他把蝴蝶放到一只火柴盒里;接着他把蝴蝶又放了,看着蝴蝶在空中飞舞,他流了泪;接着他又碰到一只地老鼠,他和地老鼠怎么做游戏;接着他又碰到一只斑鸠,他又在那里像我的小弟和当年柿饼脸太后回故乡一样开始在那里撵斑鸠疯跑……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口吃了。这令我们大失所望。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没有抓紧学习和注意提高自己吗?虽然他的这些生活琐事在他的生前我们闻所未闻,我们只知道他清早上地晚上回来不知道他一整天在地里干了什么。过去不知道的现在他说出来了;虽然他的话题中提到的都是动物而没有人证明着他生前的孤独──要说有什么新意的话这也算一种新意,但我们现在要听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对你的生前已经不感兴趣,我们要听的,是你的现在。生前你是一个行尸走肉,现在终于超脱了,变成了我们崇拜的魂灵,我们以为你比生前飘逸和潇洒一些呢。你不是变成一股风了吗?你不是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自由飞翔了吗?你现在的本身不就是一只蝴蝶吗?你现在本身不就是一只斑鸠吗?在你的外形自由的同时,你的心灵怎么还这么封闭和灰暗呢?你在那里向往什么呢?──就是向往,你向往你的今后也好呀,怎么又回到你的从前了呢?你回到别的地方也好呀,怎么又回到蝴蝶和斑鸠了呢?你的以前有什么好回顾的?你是在向往恐惧吗?你是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关着吗?压迫和剥削你的老婆女兔唇并没有死,她的长指甲还留在人间,你还恐惧什么呢?是你的口才问题呢,还是你的胆量问题呢?是你肚里本来就没有水呢,还是在对世界旁敲侧击呢?就是对世界旁敲侧击,也不是你这种人所该采取的策略呀。你对世界进行直洞洞的表达,还没有人注意你呢,你还在那里旁敲侧击什么呢?你正戏还唱不好,还唱什么花腔呢?接着就没有人听他胡说八道了,大屋里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倒是有几个外宾,听到他捉蝴蝶和捉斑鸠的故事,感到异乡的故事特别生动,特别新奇和好玩,在那里支着耳朵听,不让别人打岔,但这种故事在我们故乡车载斗量,我们已经感觉不出任何新鲜之处,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搅得外宾也听不下去了。这时又发生一个问题,本来我的牛根哥哥对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就不自信,他刚才站起来的自信和从容都是斗胆装出来的,是在那里强撑着;在强撑的状态下,说了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往事;现在眼看大势已去,他的精神支柱还不坍塌下来吗?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风化的土和坍塌的泥了。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一个人在远处微笑着向他招手。这个人是谁?就是他生前的老婆女兔唇。接着还向他亮了亮自己的长指甲。当一条狗在这种场合看着主人对自己微笑和亮长指甲的时候,他会发生什么呢?他接着身子就抽搐上了,眼看着身子一点点小了下去,就原形毕露,变成了一只卷毛大狗。接着这条狗,就到了女主人的面前。在那里摇着尾巴舔着她的胖腿。这又是一场滑稽剧了。这场滑稽剧对别人倒没什么,损害最大的就是我小刘儿了。因为刚才牛根没对别人表示什么,就格外地对我多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刚才的格外点头对我是一种风光和扬眉吐气的话,现在恰恰就是一种别人没有的无地自容。你格外的点头和微笑之后,原来就是这么些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呀。人在喝醉的时候,为什么上演的都是些不严肃的东西呢?当世界到处都不负责任的时候,我们多么盼望严肃和崇高呀。牛根哥哥,我童年时感到你的身躯是那样地高大,我现在对你是这么地失望。我拔起一个酒瓶子,摔到了桌子上。随着我的一声酒瓶子响起,全屋「乒乓」「乒乓」摔酒瓶子的声音,响彻了半个小时。差点把屋子给震塌了。半个小时过去,我们把刚才的一切不愉快又忘记了。只要砸碎一个旧世界,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新世界。在「乒乓」「乒乓」的爆响中,卷毛狗给吓坏了。它以为起了世界大战呢。而这个世界大战的起因,多多少少和它有些关系呢。这时它顾不得女主人了,夹着尾巴就逃走了。女兔唇在那里拼命地喊叫,频频地亮她的手指甲,但卷毛狗已经对她的指甲顾不上畏惧因为世界产生了更大的恐惧和怀疑,它倒是义无反顾地夹着尾巴逃走了。牛根哥哥,这个时候你倒显示出了你的胆量。你在大恐惧和大怀疑中,倒是有了勇气。只要还有深刻的惧怕存在,我们就有希望。牛根哥哥,再见了。我们在第二卷中,再畅叙我们的友情和友谊、苦恼和辛酸、生前和身后、目前和将来吧。不管过去和将来,我跟你在一起,总感到一丝温暖呢。看着狗逃去了,趁着满地的玻璃茬子,另一个鬼魂又跳了出来。刚才是一个鬼魂,他可以跳出来说上一阵,我为什么不可以跳出来?他生前有些憋屈,我生前就好受了吗?我的苦难和辛酸,并不比他少,他受的是一个女人的气,我和他正相反。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分别。男就是女,女就是男。只有受过深刻压迫和剥削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一点。从这个社会学的角度,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也是可以解释通的。你道这个跳出来的鬼魂是谁,就是俺的前孬妗。现在她要发言了。她的梨花眼还是那么混沌而又明亮,不清楚地照着人又照着自己。她仍穿得那么破衣烂衫。还是1960年她在村里被撑死时那个模样。她手中仍端着一只小黑碗,小黑碗里有一撮麻油拌的胡萝卜丝。她额前的几根头发仍搭拉在小黑碗里。几个不分公母的虱子正顺着头发往小黑碗里爬。阴间和阳间到底还有没有分别?人分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都不变模样?接二连三都是这样,一下让我们对阴间都有些怀疑了。这时俺孬妗到底是俺孬妗,她到了我的跟前,趴在我耳朵边说,你就这么写吧;什么阴间阳间,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你是一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那你还指望什么呢?我突然明白了俺这个亲妗(相对冯·大美眼而讲,这样讲不算过分吧?)的话,现她抚掌而笑。俺的孬妗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没有变化。这也是亲切的一种呢。但我接着发现,我还是上了俺亲妗的当,她还是发生了变化。她突然从腰中抽出一个竹板,接着又搬来一只大鼓,马上就要唱大鼓书。这令我有些迷惑不解。俺妗生前不会唱大鼓呀。别说不会唱大鼓,就是卖糖豆老头的拨浪鼓她也不会摇。这个大鼓书是在哪里学会的?阴间和地下,是一个艺术的世界吗?这时俺姥爷刘全玉倒是在旁边感叹一声:艺术都是叫这些人给搞乱和搞坏的。对于他的私心嫉妒,我们觉得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幸好这个小孬妗,没有受他打击的影响,旁若无人地进入了自己的艺术情绪,头上爬着虱子就打起了大鼓,甩起了快板,接着把萝卜丝小菜碗也当做一个伴奏,「叮当」「叮当」地清脆,给打鼓和快板增加了格外提神和画龙点睛的作用;在「咚咚」的鼓声、「劈啪」「劈啪」的快板声中、「叮当」「叮当」的提神的黑碗声中,仰天一吼,就那么唱了起来──这么洒脱和对世界的超然,也令我们吃惊。她和牛根哥哥还是不一样。她生前和身后判若两人。我们是相信她的生前呢,还是相信她的身后呢?唱着唱着,她还从大鼓的后面转了出来,在那里表演上了,边表演边唱,一下就让我们兴奋起来。俺妗唱了些什么?又和牛根不同,她开口没有叙说自己的生前,没有叙说自己的痛苦、不幸和辛酸,她一开腔就唱起了别人的事情,这又大出急功近利的我们的意料。孬妗翻了一下梨花眼旁若无人地唱:敲起了大鼓,打起了灯盏;今天不把别的表,就表一表最近自杀的几个诗人。他们卧轨的卧轨,上吊的上吊,喝老鼠药的喝老鼠药,抹脖子的你就活不成。认真的人都死了地下相会,厚颜无耻的人还活着你装什么大眼灯?(道白:)刘全玉,俺的大叔,你自称也是一个认真的诗人,别人一谈诗你就兔急,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自杀呢?这话问得俺姥爷也是一楞,是呀,我为什么不自杀呢?一下被俺妗将在了那里,一下被俺妗的一个固定的理论给套住了。似乎他不自杀,就不是一个诗人起码不是一个正经的和好的诗人一样。你是要自杀呢?还是不当这个诗人呢?俺姥爷出了一身汗。我们都在那里欢呼起来。在大是大非和有关他的生死面前,俺姥爷前所未有地认真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给我一个思考的时间,给我一个思考的时间。思考了一会,他抹着头上的汗说,严格地说,我不能算是一个诗人,我首先要做的,还是欧洲一个教授。我是教授在前,诗人在后,换言之,我的诗人是业余的──虽然也取得了伟大的成就,我的信天游和《最后的离别》自有公论,但从自杀的意义上讲,它还很一般嘛,它还可以修改和补充嘛,它还没有达到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于是作者就感到孤独非自杀不可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一个很平庸和很世俗的人吶。我就不自杀了,把自杀留给那些该自杀的人吧。再说了,我现在已经入了欧洲籍,我就不是故乡人了;我如果现在自杀在你们的土地上,还要引起国际纠纷和关于你们的最惠国待遇问题呢。那样事情就大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不自杀,也不是单为了我自己,还充分考虑到了你们的困难。就不要说我了,侄媳妇,等清明节我到你坟上给你烧一张纸,你就赶紧说你的那些已经自杀的诗人,别把人家的性命和自杀给耽误了,让人家上不上下不下的,也就是了。看着俺姥爷这么尴尬,牛屋里又起了一片欢呼。俺的头上爬着虱子的妗,听俺姥爷这么一说,倒也罢了,微微一笑,放过俺姥爷,说起了那些已经自杀的人。那些自杀的诗人,到了阴间都和我成了好朋友,整天在一起耳鬓厮磨,耳濡目染,别说是我,连我头上的虱子,现在都会写大鼓词了。今天我唱的一切,都是我头上虱子产生的灵感和进行的策划。(俺妗说到这里,过去爱往人头上扔老鼠和蛇的过时理发师六指又兴奋了,这不是又证明我可以卷土重来了吗?但一切都时过境迁,这虱子已经不是那虱子,他刚要开口,就让我们用严厉的手势给压了回去。俺妗微微一笑,接着说:)火车就要来了,老鼠药已经摆在你的面前,白带子搭在了你的脖子上,就好象我们故乡计划生育一样,喝药给瓶,上吊给绳──最后发展成喝药给大瓶,上吊给紧绳。留下你的选择吧,诗人和生孩子的女人们。你们都做诗和生孩子去了,留下我们干什么去呢?就像小刘儿一次说的,一个漂亮的女明星,一天晚上和他在一起谈文学──离诗也不远了;谈到深夜,看着别人的牌局散了,女明星礼貌地说,天已经晚了,小刘儿就留下吧。担接着又说,为什么留下你,留下你干嘛使呢?现在我们就像女明星那么说,留下你干嘛使呢?你们不会写诗,你们也不会生孩子──但就是这样,你们也总有一天要上吊。唱到这里,俺孬妗重重地敲了一下大鼓,作为一个打点和总结。我们听到这个格外高兴,都「噢──」地像狼一样轰了起来。但从我们的内心,我们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呢。谁是我们自杀的引导者呢?就是这个脏兮兮的老婆子吗?我们把这看作一个扯谈而没有把它看作是一个预言。我们把孬妗看作一个和我们没有区别的普通人而没有把她看成一个巫婆和预言家,这是我们在当时犯下的重大错误。我们就是「噢──」地轰了一下。而肤浅的孬妗,只记得对她艺术的欢呼而忘记了她对我们预言和布道的使命。我们双方都糊里胡涂地错了过去。直到最后世界自杀日到来的时候,我们回首往事,看到这时孬妗头上已经没有虱子,身上干干净净,穿著旗袍,描眉画眼,打扮得像个天使,我们才知道过去的一个扯谈,现在竟然梦想成真了。当我们把绳索往自己脖子里套的时候,我们不禁都露出了自嘲的微笑。这时孬妗踢开裙子,露出一条大腿,把腿蹬在脚手架栏杆上微笑地看着我们,我们与她心灵倒是相通了。你这个大鼓妞。你这腰里系着红飘带的人。你一副头上有虱子的外表,把我们给迷惑了。我们只记得你低头吃萝卜丝的模样,我们忘记了你头上扎着小辫,在那里随着大鼓和唢吶扭红绸子秧歌的模样了。接着脏人韩又要冒出来,说他孬妗这个大鼓算艺术,我的顺口溜怎么不算艺术呢?为什么她可以在这里长篇大论,我的艺术就要受到压制和迫害呢?我是艺术的耶稣吗?我就注定要为艺术牺牲吗?我是拉什迪吗?这是社会制度问题呢,还是民族信仰问题呢?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们的问题呢?我可以承认我的错误和失误,但就是不要限制我的创造自由。追杀和封杀我干什么呢?这样造成的损失首先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整个文学艺术和这个世界的精神文明的,这也牵涉到人权问题呢。这就跟不问青皂白打我一顿差不多了。打人总是不对的,挨打总是让人同情的,伤心总是难免的,起诉也是正常的。再这样下去,我要起诉你们了。脏人韩虽然这样威胁我们,但我们却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你那些针砭时弊的顺口溜,算什么艺术?你也就是一个通俗文学,大不了再把你算成严肃文学,也就顶天了,反正不能把你算成纯文学、先锋文学、后现代文学。你的目标也就是一个县,我们的目标却是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和终极目标。你整天清早起来惦记的是县长今天是不是受贿或是搞了女人,我们终日在后花园走来走去念叨的却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们的话题、词语和话语,和你一个地域范围内的顺口溜或民歌比起来,怎么能同日而语呢?你再在我们面前唱这个,就不感到露怯、寒酸和后怕吗?你的那些创作,只能在市井街头流行,而不能跑到我们这牛屋。你拿着一个非艺术也就是赝品来和艺术的真品和瑰宝相提并论,你也真是一个憨大胆。趁早闭上你的嘴,趁还没有开始就提前结束,对你在我们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好多着呢。等你的艺术提高了,无论是从思想上或是艺术度上纯结了,再到我们这里念叨,给我们解个闷,还不晚呢。我们从理论和形而上这么一说,脏人韩果真感到有些惭愧了,他也「啪」地摔了一个酒瓶子,结束了自己的尴尬和过去。他再一次上了我们的当。我们用我们的手段,阻止了他的目的。我们接着就可以乐我们的了。当我们不懂得运用手段的时候,我们活的特别累;当我们懂得运用手段的时候,我们用欺骗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一切问题。欺骗就没有华丽的外衣吗?欺骗就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动人的故事吗?欺骗比说真话,往往还要悦耳动听呢。这时候,圣女贞德女地包天浮出了海面,她披着面纱,低着毛毛眼,羞答答地问:猪大叔,你们都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什么欺骗不欺骗,你们又要欺骗谁了?我这两天可是来了,现在下边湿湿的,都该换纸了,你们再要这么说下去,我可要打道回府了。这时老猪马上站出来阻止众人:别说了别说了,这些话题就别说了,别因为我们一时痛快。污染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故乡总共就剩下这么一个纯结的圣女了,我们再把她给污染和无形中教坏了,我们这个故乡,就成了一个污染源了;我们的水就没法喝了,我们的话就没法说了,我们就要得大脖子病或血吸虫病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所面临的灾难,就不是一个脏人韩的顺口溜造成的污染所能比拟的了;摔一个酒瓶子,结束过去,上来一个人,给孩子表演一个游戏;让我们的小地包天看一看,人间还中有可爱的动作和好玩的事情的。猪蛋这一番话,说得如此得体,是我们没有料到的。说得大家鼓起掌来。我们也知道,这是猪蛋喝醉酒的结果。如果在他清醒的时候,他肯定没有这个水平。当然,等他酒醒的时候,他早把酒醉时说的什么和做的什么给忘记了。这是他和我们大家的悲剧。但现在他在醉中,我们不是也在醉中吗?于是马上有人响应,女兔唇从人群中跳到桌上,拔出她的利指,上下一挥,立马变成了一柄柔韧的长剑,要给孩子做游戏。本来这是她清醒时专门对付男人的,她用这柄利指或利剑,已经抓死过不少男人,没想到在酒醉时和老猪的号召下她也化干戈为玉帛,开始用这剑为我们舞剑取乐。我们马上一阵欢呼。这真是圣女的力量。这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早知这样,那条卷毛狗牛根哥哥,还在一片碎玻璃声中逃跑干什么呢?但这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这柄长剑一拔,把外宾的兴趣也引了出来。在这之前,这些外宾还都是老毛子看戏,在那里傻坐着呢。会场上还没有激起他们灵感和话题的东西。我们也是太自顾自了,就这么把外宾给冷落了。但外因总是条件,内因才起决定性的作用呢。现在一柄长剑一拔,他们的灵感不就出来了吗?马上有一个女的(当然是说她以前的性别了),也站出来一个箭步跳到了桌上,拔出一口剑,开始和女兔唇对舞。这就好看多了。这就是两个公孙大娘舞剑了。但这还不是最妙的,既一中一西、中西合璧的对舞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西方站出来的这一个人,竟是过去的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她拔出的那口剑,竟是她以前专割男人的那口当年袁大叔在历史上留下的鬼头大砍刀。大家都欢呼起来,欢呼着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女兔唇,莫勒丽」,「莫勒丽,女兔唇」。她们的刀剑相似,她们的人也相同。刀的用途相似,人的目的也相同。她们在一块对舞,是多么地和谐和美呀。两个人一边舞还一边有一场对话呢。莫勒丽先开的口,符合西方人爱说话的习惯。莫勒丽: 「大姐贵姓?」
女兔唇:「不敢当,免贵姓兔。大姐您呢?」
莫勒丽:「好说,姓莫。大姐看刀。」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把精力从人集中到刀上。
莫勒丽:「大姐的刀下,曾留下多少死鬼?」
女兔唇:「多是些无用的人,倒真没有计算过。」
听到这话,莫勒丽心里有些不高兴,以为女兔唇是在摆架子。具体数字说不清,说个大概,是个什么意思?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了。西方人讲究量化和标准化,中国人讲究模糊。在日常生活中,用得全是模糊数学。遇到什么事,「研究研究」,「考虑考虑」,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呢?问的人不知道,其实说研究和考虑的人也不知道。日常生活是这样,挖死几个男人,就能例外了吗?刀下有多少死鬼,女兔唇大婶还真没有精确计算过;她说了实话,就被人误了会;她要是随便编一个数字呢?恐怕傻冒莫勒丽也就相信了。看到莫勒丽有些不高兴,我们的女兔唇就是好惹的?她也立马不高兴了。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微笑着问:
「那么大姐您呢?您用这把鬼头刀,割下男人多少玩意?
看到刚才女兔唇不说,莫勒丽也变得聪明了。你不说,我也不说;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就像两个人在打电话。莫勒丽说:
「当时割那玩意的时候,我也就是当割韭菜。到底多少根韭菜,我和你一样,也没功夫去查。反正割下来的东西都扔到了狗食盆里,最后撑死了几条狼狗,也是真的。嘿嘿。」
卷一09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二.3
说那天,就那天
哪天回来不花钱?
天上地下扔给我
说声不管你们就不管
叫一声冤家你别走
提上裤子不算完
(叫)众将官
屋里的人齐声喝答(还有许多狼虫虎豹的声音):
在!
俺妗接着唱:
是去是留让我做主
这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好为难
非亲非故是我故乡
非男非女我没家园
十字路口我踯躅
你们说到底怎么办?
这下将众将官难住了。从将官:
(纷纷各自扭头独白)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俺妗接着唱:
如果你们也没主张
咱们不如早解散
众将官:
(白)别解散哪。
俺妗这时哭了。一开始是小哭,也就是一个寡妇失业的人嘤嘤着哭,就好象小寡妇上坟,那个冤家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一样。后来哭着哭着,后边的大哭像浪一样涌上了前边的小哭,后边的起因就连上了前边的积累。是进是退,是嫁是留,是搞还是不搞,是继续还是解散,没有一个人替她做主,一切都要自己拿主意。前思后想,万般委屈,就借着一个坟头为支点,对着整个世界嚎啕起来。这就有点故乡特色了。我们一下子都把她给认同了。但突然,这哭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突然静了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一下也感到有些恐怖。这时我们发现,原来俺的孬妗已经气绝身亡,倒在了地上。赶快掐人中,赶快送医院,大家一声发喊,都冲上前去;这时为了谁来抱俺妗的腰、扳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几个男人还争吵起来。最后大家失望地发现,还没来得及掐她的人中,刚把指甲放在鼻子下边,俺妗又倒过气来了。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脉搏又开始跳动。叫救护车已经没有必要。原来俺的妗就像小孩一样,哭着哭着哭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这让人多么扫兴。刚才争吵的几个人也叫声晦气。这时大家发现,外边果真已经天黑了,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我们已经吃过晚餐没有?众人这时都记不得了。但正是因为没有吃,所以在大家的记忆中,好象已经吃了。既然吃了,我们就不怕了。我们打着哈欠,感到也有些困了。于是大家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也许是一天折腾得太厉害了,大家身子一着地,立即就一个个打起了呼噜。一刻钟以后,世界静极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醒着。霹雳的轰响,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今天过得多么愉快,虽然我们今天什么也没有解决。晚上连睡觉都不用回家了。晚上不用回家睡觉的人,是多么地幸福。今天我们都成了这样的自由人。万籁俱静,月光如水。我们幸福地在牛屋睡着了。这时我们所不知道的是,一个精灵,一匹卷毛狗,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要由它,来决定我们今后的命运。它轻手轻脚,舌头一伸一缩地搭拉着,鼻子轻轻地呼哧着,一个个地闻着我们的尸首。它是谁呢?就是刚刚被我们的碎酒瓶声音吓跑的我的牛根哥哥。原来它的被吓走是假的,现在折过头来一个个地闻我们是真的;原来它在世的一辈子都是在欺骗我们,我们还以为是女兔唇在欺负它。被欺负的人,原来正是欺负者;欺负人的人,原来正是被欺骗的人。我们都天真朴实地上当了。现在在月光下,我们的牛根哥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同性关系者能不能回故乡呢?你告诉我们。我们虽然喝醉了,我们虽然熟睡了,脑子中的思路不相同,梦里的故事异彩纷呈,但是我们的情绪是一致的。就好象两个醉鬼相遇在火车站,我们在那里相互倾诉半天,我们说的话题都不一致,但我们总能在一个共同点上给挂上和总结住,那就是:上车。我们脑子不太清醒,但我们这点心计还是有的。但卷毛狗没有说话,只是扬起它的后腿,轻松地撒了一泡尿。火车就要开走了,狗就要上车了,我们就要被渐渐远去的火车拉在这里了。这时我的牛根哥哥,到底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别的方面欺骗着人,但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欺骗我。他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把我从众人之中给单独择了出来。当然他也不会让我跟他一起上火车了。那样影响面就大了。他对我仍然挤弄了一下眼睛,接着说:
「咱们后会有期。」
我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我马上就和我们身边的芸芸众生不一样了。我马上就先知先觉,立即明白我们的命运和发展了。我单独一个人,知道这命题的答案。我又在那里咳嗽和挤巴眼睛了。这个答案是什么呢?它就是:
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以我们为师,很有必要。
一个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被牛跟决定了。同性关系者的大军,就要像洪水一样涌到我们的家乡了。这样一个答案,倒是和我与她、俺孬舅和俺孬妗、小麻子和六指、老曹和老袁、白蚂蚁和白石头等人的期盼没有什么区别。世界上存在两种答案,行或是不行,现在的答案是行。当我们不知道这个答案的时候,我们提心吊胆和忐忑不安,我们看着电视,等着大选投票的结果。足球场上战鼓「咚咚」,我们焦渴地坐在场子的边缘,等待着足球场上赢或是输的结束。在选举和比赛的开始,我们心里没有把握。当眼看要输的时候,我们会痛不欲生和对整个世界失望;当眼看要赢的时候,我们倒是对这个胜利有些不大以为然呢。这是失败和不行对我们的反作用。这时我们会想:我们为什么不失败呢?也许失败还要更好一些呢。特别是当胜利之后,我们自己又在那里窝里翻和闹起矛盾的时候。就是不闹矛盾,我们往往也会犯得便宜卖乖的毛病。我们对已经到手的东西,历来不大在乎;倒是对到不了手的东西,我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着它的种种好处接着就会为此铤而走险。现在这样一个答案,当然是我们盼望的。但当这条路就这样按照我们的意志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倒是对这条路发生了怀疑。特别是,决定我们走这条路的,竟是我们平生都看不起还要我们同情它的一条卷毛狗。当我们顺着这条路走到底,我们都微笑着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等待上吊的时候,我们对这上吊倒是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想起过去我们人生的路,竟是牛根给指引的,我们心里还是感到稍稍有些遗憾。当然,也正是因为牛根,使我们的结局感到有些轻松。
大梦就要初醒了,严重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五更时候,地上还在泛着一层白霜的时候,粪堆旁起床和集合的军号,已经在故乡的老鸹窝上吹响了。这时白蚂蚁和俺姥爷,正背着粪筐在村头拖拉机后拾粪呢。
卷一10孬舅发给我的一份密令.1
小刘儿贤甥:
多日不见,身体可好?(小刘儿注:这是什么意思?一看这密令的开头,就让我不寒而栗。如果晚辈和下级这样问候长辈和上级,一切还说得过去;如果上级和长辈这样问下级和晚辈的身体,就让人不寒而栗了。曹成曹大叔看到这封信后,也嗟叹不已地说:如果放到三国,一个皇上接二连三地问候和一个人的身体,这个人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每当看到这样的信,你就应该认真考虑和思量一下。我的腿接着就筛糠了。余生也晚,俺的舅,你有什么话就不能跟我直接说吗?还用得着来这一套吗?烛光之下,暗含着刀光剑影;亲情之间,饱含着人间辛酸。我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呢?俺舅既然这么问,我还不敢不思量,虽然我知道俺舅的意思也不在身体,这才是你的尴尬之处。我的身体还能怎么样呢?我出生在1958年,接着就是灾荒的1960年。1960年,我随着俺姥娘也就是你娘进城。上午去时,见人们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在路边,用草帽盖上了脸。姥娘对躺倒的人说:「大哥,别在地上躺,地上凉。」──瞎鹿看到此处说:可以用此意境谱一首曲,名字就叫「大哥大哥你好吗?」必火无疑。等下午回来的时候,一片一片的人,仍在路边躺。姥娘上前揭开一个草帽,人已死了。再揭一个草帽,人又死了。我可算是先天不足。说到这里我还真得感谢俺的孬舅呢。当时他当着村里的治安员,倒吊着大枪,在村里大锅饭前保卫着稀粥。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把发面小饼。从头到尾,他就是不让俺的孬妗吃;后来俺妗在村里抢吃牛肉时活活让撑死了。俺妗成了前孬妗,才有了今天的冯·大美眼。可我既不是闺女,也不是媳妇,那时大家还不搞同性关系,俺舅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发面饼让我吃。这是我活下来的基础,也是我现在身子像面饼体质不怎么样的原因。现在孬舅问我的身体干什么?莫不是让我回忆1960年?如果是这样,就等于在变相地责备我忘恩负义了,还要他老人家提溜出往事和发面小饼让我反思。当然如果是这样,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忆苦思甜一次,起码里面还包含着关怀,没有一棒子打死。作为一个晚辈,能经常听到长辈这样骂你,那是你的福气。就好象作为下级能不断听到上级在当面<注意,是当面。当然,如果是私信、私电、私令,也和当面是一回事。>骂你,小子,你的运气来了。好运气总是出人意料。原来是秘书吗?现在就要升秘书长了;原来是副总理吗?现在就要升总理了;原来是副总统吗?现在就要升总统了。如果上级和长辈对你很客气,见面就握手,问你的家庭和孩子,甚至让你一根烟,虽然你在同事面前觉得很有面子,转着脸左盼右顾,但是,小子,你完了,你注定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了。领导都在和你平起平坐,你还怎么能够再当领导呢?从这个意义上,孬舅用问我身体的方式在责备我骂我我倒不怕。说不定我会因祸得福有好运气呢。但在有的时候,事情又不尽然。有时领导对谁客气,谁倒可能是好运气;领导在问你的身体在责备你,你倒可能倒霉呢。领导的脾气就像小孩的脸或三伏的天,说变就变,没有一个规律让你掌握。一个副总统要下台了,总统已经不喜欢他了,他还在村头粪堆旁跟总统辩解和啰嗦。说了张家的鸡,又说李家的狗,总统这时笑眯眯地插了一句:「老基,你今年多大了?」基挺一楞,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脑子里没一点对策,只是本能地结结巴巴地答:「今年老汉56。」总统:「是周岁还是虚岁?」基挺:「周岁。」总统:「那你虚岁57。」基挺听到这话,马上就不啰嗦了,马上偃旗息鼓,卷包而去,另找了一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差事养家糊口。这也是总统问你身体的一种。问你的年龄,就是在变相地问你的身体。问题是现在秘书长<秘书长并不比总统小呢。>问我的身体,是出于第一种情况呢,还是出于第二种情况?但这都不是事情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秘书长问我这句话,除了刚才两种情况,有没有第三层意思呢?是不是在问我身体和关系的关系呢?我在飞机上单独陪过他的夫人,是不是他对世界上的这两个小时,有什么特殊的怀疑呢?他是不是在说,你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我早已料到,接着就改用讽刺的口吻:就没有影响到你的身体吗?如果影响到了你的身体,怎么不来找他的老公要补偿呢?其中的每一句话,都够我喝一壶的。天地良心,俺的舅,俺在飞机上和俺妗,真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承认,我有非分之想,但俺的妗她就是不同意呢。她说:偷香窍玉,早已过时,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把灵魂这么坦白地暴露给你,我把胸膛已经撕开让你看,你还不能相信我的忠诚和诚意吗?你就这么固执和小心眼吗?你就凭着这些在当秘书长吗?你连你的外甥都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谁对自己的妗和娘娘,没有过非分之想呢?不到那个程度,我们不去追究也就是了。你小时候是怎么样呢?说着说着,一个孩子在一个大人面前就委屈起来,抱着树「嘤嘤」地哭。看我这么一哭,俺的舅倒是心软了。他接着写到:)你不要哭嘛。我问了问你的身体,也没有别的意思嘛。也就是关心一下你的正常发育嘛。算我白问一下行了吧?(我撒娇地──这可有点同性关系的样子了──说:不行不行,这样问就是不行。)好好好,我把这个词改一下,把问身体改为问「活泼」,这行了吧?(这才像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正常问候。问候不正常,我们不放心呢。不管你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恶意。这时我脸上挂着泪花,笑着点了点头。孬舅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这时我大松了一口气,但后来事实证明,孬舅这样问候,对我还是用意险毒。他没有像1960年给我发面小饼一样,再便宜我一次。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就知道大气和人的污染速度了。我们都耐不住心和耐不住性子了。于是,这信的开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小刘儿贤甥:
多日不见,你可活泼?
说起活泼,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活泼当然是不会错了,但活泼的另一个面是什么呢?就是调皮捣蛋。我是喜欢活泼的。不管是人也好,社会也好,如果没有生动的活泼存在,就成了一潭死水,人就要窒息了,社会就没有进步了。水里就要生孑孓和跟头虫了。一个个都坐在教室背着手,不能说话,不能交头接耳,就听老师一个人在那里讲,这样当然好,大家都省心;但问题是,万一老师讲错了怎么办呢?我们一想到这一层,我们浑身出了一层冷汗。一切都靠船长了,我们都不管了。那天在粪堆旁的牛屋里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理论研讨会的时候,我虽然是派灵魂来参加的,虽然灵魂也喝醉了,但在我酒醒之后,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呢。我不是担心事情的结果,事情的结果倒也不出我的意料。我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只是在我绳上跳的蚂蚱,放开让你们跳,你们还能跳到哪里去呢?你们趁着喝醉把平常的压抑都发泄出来,群魔乱舞,勾肩搭背,但你们在事物的发展方向上,总逃不出我手心。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小的方面出一些格,我是不会干预的。什么是活泼呢?这就是最大的活泼了。我可不像有些领导人,见了风吹草动,就在那里紧张,就在那里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人,就是胡子眉毛一把抓了。一个很小的事情别人已经忘记了,他自己还在向人们提醒,小事也让他们弄成了大事。我不是这样,我是争大不争小,只要大的方面不出问题,我就让你们闹;你们一点也不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倒感到死气沉沉呢。那我整天还干什么呢?哪里还有我显示才华和大度的机会呢?那天在牛屋让你们乱,也是这个道理。你们喝醉了,我也喝醉了。但你们喝醉也就是喝醉,我在喝醉之前已经把握了事情的结局;这是我们喝醉之间的区别。大政治家的雄才大略从来不表现在对现实事物的估计上,而在于对历史发展方向的把握上。这些大的方面我不感到可怕,我感到后怕的仅仅是:我当时喝醉了,跟大家躺在一起,我临睡之前,怎么没有跟我的保镖交待一声呢?社会虽然清明,故乡虽然安定,但社会也十分复杂──这是事物的另一个方面。会议室里也充满着刀光剑影呢。会议是谁在主持?刀枪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从这一点讲,我还是大意了。万一我要因此被人谋杀了,我倒不是担心我怎么样,你们对我们的子孙和千秋万代怎么交待呢?你们完了,只要还有我在,我就可以重新开辟一个新世界;万一我要完了,世界就永远成了一片荒漠。我担心的是这个。什么事情都有一个限度。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成了谬误。就好象你的活泼,你到底是真活泼呢,还是故意捣蛋呢?你到底是善良的不明真相的一群呢,还是社会的捣乱分子呢?你到底是真理呢,还是谬误呢?结论是由你下呢,还是由我掌握呢?不好把握的分寸在这里。说到这里,使我想起了你小的时候──你小的时候,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的时候你是不是偷过我们家后院的小枣?当然了,现在看这个事情,只是一个笑话;就好象过去的艰难困苦,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它们苦中有甜一样;你倒觉得现在的生活没有意思了。这是你事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一种表现。其实在当时的情形下,事情往往很险恶呢。你当时偷了我们家的小枣,感到很好玩和很好吃;但你偷了这枣,俺爹派我来看守,这丢枣的责任算谁的呢?是被贼偷去去了呢,还是你自己偷吃了呢?俺爹的脾气你知道,当年咱家祖上的村长丢了,被宋家夺去了,一排排的警察在街上站着,俺爹硬是敢提着粪杈到村西大庙前,捡起小路给宋家掌柜烙的热饼就吃。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当年老曹和老袁时的关公单刀赴会,也就这个样子了吧?只是后来有些蜕化变质了,老了老了,混到欧洲成了一个穷酸教授,丢掉了大智大勇,学会了明哲保身,连家乡和亲人老婆都不敢认,这叫什么人呢?(孬舅写到这里,我倒暗自在那里窍笑。俺舅还是没有文化呀,不懂得这叫人生前后期的人格分裂。谁能像你一辈子直筒筒地活到底呢?单调不单调呀?姥爷前期勇敢,但他前期能写出后期的《最后的离别》吗?伤感而落魄的后期君王和贵族,帮能写出这样凄凄惨惨的动人的词句呢。在后期的姥爷看起来,说不定前期的刘全玉还是一个大老粗呢。至于认不认故乡,进不进家门,这也是各人的自由和活泼罢了,也许老人家不是出于胆量问题,而是和俺姥娘出了感情问题呢?这些情感上的一波三折和辗转曲回,就不是一个大老粗所能理解的了。但在俺孬舅的观念上,后期的他爹就是不如前期的他爹。)你想,前期的俺爹在警察面前都敢捏饼吃,在对付儿子上面,他还能没有办法吗?如果问题仅仅到这里,为了你偷吃了我们的枣,俺爹把我拴到后院子里的小树上,抽了一顿鞭子,我都不会和你计较;问题在于你如果把小枣偷吃了,我就不单是一个挨打的问题,可能因为你,我的整个前途和人生道路都要受到影响。这时事情的性质,就不是几粒小枣的问题而是一个复杂的系统的人文工程了──如果俺爹对我看法不好,就可能对俺哥或俺弟弟看法好;如果对他们俩看法好,从第二天开始,在这里看枣的就不再是挨过鞭子的我而是他们俩;我呢,就得一身创伤地和你一样到地里去踹牛屎。问题的严重性在这里呢。和踹牛屎比起来,坐在凉荫下看枣当然是轻松多了也凉快多了;如果是树上自动熟透落下的枣,你吃了,大人也不怪罪。这样的好事从哪里来呢?就从俺爹的嘴里来。他说让谁看枣,谁就可以看枣;他说让谁去踹牛粪,谁第二天就得去踹牛粪。我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来偷我们家的小枣,这时说你是活泼好呢,还是说你是社会的不安定分子好呢?你这哪里是孩子的平常的调皮呢?你这是在赶我的秘书长下台。看似是一个小枣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政治问题。我是把你这种想法消灭在萌芽之中呢。还是等你偷了小枣抓一个人赃俱获一举消灭掉你本人呢?在你偷偷摸摸来到我家枣园之前,我思想中颇有一番斗争呢。俺爹,俺哥俺弟弟,这时也都想暗中看我的笑话。你在偷枣之前,哪里会想到其中有这么复杂的斗争呢?你想着也就是偷一把枣是吧?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在你来偷枣之前,我已经把狗埋伏在了枣园下。这又是俺爹和俺哥俺弟弟所没有想到的。他们没想到我能借一只狗。工具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哇。这也是以俺爹之道,还治他老人家之身。他老人家打人就和后期的西方不同,会突然把自己的鞋从脚上摘下来,跳着脚撵着你打。欧洲哪会有光脚打人的呢?这时我已决心将你置于死地而不仅仅是消灭你的萌芽;这时对付的就不单单是你还要通过你让俺爹看一看颜色呢。这条狗是谁家的呢?当然不是牛根那条卷毛狗了,而是卡尔·莫勒丽家那只吃惯男人的狗。这就有好戏看了。你也是个不知死的,你果然偷偷摸摸跑来了,你扒着墙头就要往下跳。这时我没有放狗,我还在等待,我要等你上了树摘了枣也就是摘了赃落下把柄再收拾你。你这时眼中只有红红的大枣,哪里想到身后正有一条跃跃欲欲试惯吃男人的狗在等着你呢?但最后我没有把这条狗放出去。没放出去并不是我不想放,而是这只狗突然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猫。这时放出去就没有意思了。我上了卡尔·莫勒丽的当。她把一只猫,当成一只狗租给了我。你安心地在树上摘着大枣,我在树下搂着猫伤心地哭,这时你何曾看过我一眼呢?结果当然就很清楚了,第二天,俺爹脱了鞋打了我一顿,我就告别了枣树到地里踹牛粪去了。俺家后院里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田里一泡是牛粪,另一泡也是牛粪。这种结局是谁造成的呢?就是你造成的。你在历史上对我欠账大了。当然,我不否认,正是这种日复一日的踹牛粪,踹得我老人家心烦,我一气之下,就告别了故乡和牛粪──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是什么?就是一泡牛粪──,远走他乡,直到今天,当上了秘书长;你以害我为始,最后让我得福为终。你成了我革命的动力了。因为一只小枣最终参加革命,走上的贵族的道路,这事看似荒唐,其实这种偶然的小事件引起一场大的人生变革甚至一场大的社会运动,在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就好象在公共场合的一只屁就可能断送人的爱情,这种例子在人类关系史上也不乏见一样。你知道卡尔·莫勒丽和她的丈夫为什么不和,最后走到了操刀一快的地步?就是因为一只屁。这只屁如果在别的场合放,放也就放了,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但她丈夫这只屁是在他们王室招待世界礼义和廉耻恢复委员会的秘书长的盛大的宴会上,这只屁就和平常的屁具有不同的含义和气量指向了。而且当时这只屁放得不早不晚──也是活该这个小鳖头倒霉,宴会厅一片人的议论声和奏乐声中他不放,恰恰就在乐曲戛然止住的时候,这个倒霉蛋的屁倒是来了。他「嘟」的一声,响彻了整个大厅。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乐曲的一个休止符呢,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莫勒丽公主的老公放了一个屁。这屁就不同往常了。世界和王室的礼义和廉耻还从何谈起呢?王室的礼义廉耻都无恢复,何谈世界?王室的脸算是让他丢尽了。莫勒丽当时就要对他操刀一快,多亏人多,才把这丢了面子哭成泪人儿一样的公主拦住了。我们当时也劝她:如果他真是丢了您和家族的面子,觉得不合适,就和他离婚算了,犯不着为他犯法。但我们的公主就是不答应,不操刀一快就解不了她的心头之恨,我不能让娘家人看我的笑话,她说;最后还是在卧室下了手。什么是操刀一快的真相呢?这就是操刀一快的真相。你们外界对于这件轰动全球的案件有种种猜测,但你们不是贵族,你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内幕呢?一个屁,就使一场婚姻走上了绝路,最后连公主也斩断尘根,投入了同性关系;一个小枣,哪里会不引来一场动荡,最后造就个秘书长呢?但这并不说明你在偷枣之时不是为了害我而纯粹是为我好;你还是以害我的动机为始,最后以我自己的觉悟和毅力走上贵族道路为终。甚至在这一点上,你比莫勒丽那个小鳖头丈夫还不如,人家放屁总是无意的,你去偷枣却是有预谋有组织有策划的──你是一场自觉的破坏活动呢。不然你得手之后,坐在枣树上唱什么歌呢?还搂着一个树枝在那里疯摇;就好象对一个女人得手之后,在那里拼命折腾一样,你这是不解恨呢,你这是幸灾乐祸呢,你哪里有一点爱惜、呵护和柔情蜜意的表示呢?这是爱情吗?不,这是得着一个算一个的怯懦的表现。这时就不能用一个活泼来概括你当时的性格了。当然我现在来说这个并不是要跟你算什么历史的旧账,如果对你算旧账,我也早该对你操刀一块了,哪里还有你的目前和今天呢?我是抱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的态度──这时你在那里皱着眉头想什么?是不是也想找些我在历史上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好拿出来平衡一下呢?我劝你就不要在这上头动什么脑筋了,在这方面我已经替你想过了,退路给你堵死了:在过去的人类历史上,我从来没有给你添过什么乱,招过什么麻烦。这是我与你的不同。我对外甥的宗旨从来都是:帮忙而不添乱,议政而不越位。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吧?我倒是建议你在这方面想不起来,而去想一想1960年,大灾大难的时候,你老舅又是如何对待你的;而你后来又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如果像你一样也想将咱们俩的关系扯平,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这颗历史上的小毒瘤,早已经不存在了──就是这样,也不能勾销你欠我历史旧账之万一。虽然没有你也是我们文学事业的一个损失,但世界上少它两支小曲儿和两本解闷的小人书,就能影响我们的正常生活吗?这个历史责任我还是负得起的。就好象莫勒丽公主把那个倒霉蛋的家伙割下来喂狗她负得起这个责任是一回事。历史和人们还不一定怎么评价呢。还料不定人们到底是站在哪一方呢。世界上没有秘书长,就会天下大乱,天上就会飞飞毛腿,难民就会像蝗虫一样在地球上肆虐;没有你,世界只会更加平安和祥和。孰重孰轻,人民难道没有一个掂量吗?但我为什么没有像莫勒丽一样下手呢?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挽救和宽大呢?──冒着失去历史责任感的危险,去挽救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难道为了将来你再写到我时,把我的形象写得更高大一些吗?亲爱的外甥,如果你这样想,那就再一次错了;现在你老舅已经不是当年做土匪那时候了,我说一声「不行挖个坑埋了你」,还需要你替我宣传宣传,我好借一句名言而名声大震;现在我已经不是土匪了,我是秘书长。因为一句名言而名声大震的人,就好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诗人一样,活着是可怜的。诗人不都是为了几个句子而存在吗?我不是诗人,不是你姥爷那样的人──看着你姥爷因为几句诗在那里洋洋自得,我觉得他可怜。我自身的光芒,已经够照耀我的形象了,我不需要别人再在旁边打什么灯和添什么彩了。再说了,你还能给我添什么彩?你从来都是给我添乱和添堵。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其实这个理由,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十分简单:我还不就是看着你是我的亲外甥吗?看到了你,就像看到了我那不争气的妹妹一样。可你反过来是怎么对我呢?你对得起你的舅舅吗?由你的舅舅你对得起你的亲娘吗?长辈对晚辈都这样,晚辈对长辈应该如何呢?是不是应该加倍地补偿呢?(舅舅写到这里,我真有些感动和伤心了。我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舅舅说的都有道理呀。按说长辈对晚辈问一声「身体好吗」,晚辈就得战战兢兢;现在舅舅见我战兢,就把身体好改成了「活泼」。1960年,他还救了我一命。吃小枣的时候,他也没有放狗咬我。我接着就要表态了,我想哽噎着说:「舅舅,你放心,我明白了,我在历史上对不起你的地方太多了;从今往后,我跟着你走,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打鸡,你说天一黑,我赶紧捂上眼,这成了吧?」但没等我哭着表态,俺的舅又说话了,他觉得自己的证据还不够有力,他还要在已经过重的法码上,再加上两个砣子。在我和舅舅的感情天平上,他不想给我留一点直腰和弯腰的余地。这就让我有些愤怒了,觉得他老人家有点过分了。您就不知道水满则溢、月圆则亏的道理吗?还要往里加水和让月亮再鼓一下肚吗?但俺的舅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还要兴致勃勃地往前走下去。这时我也横下一条心,舅,你说吧,在你外甥身上,你就发泄个痛快吧,你就在我身上崩溃吧,你就把我当作一个悬崖吧;把我当成一个悬崖,比把别人当成一个悬崖对你还要好一些呢;你就顺着这悬崖跳下去吧。但俺舅不以为耻反倒得意洋洋地说:这可不怪我,是你让我说的,那我就顺着说下去。)但是,小枣的事、发面小饼的事、放屁和操刀的事,就不说了,这些毕竟是我们相交的历史,历史并不能完全说明现在,历史的旧账我就不翻了,我们敝开历史,就说说现在,说说你的目前──说说你的目前是怎么来的,你就更加清楚你的舅舅和你之间的关系了:不管是从历史还是到现在,如果不是你老舅在一直暗中关照你,你哪里会有今天呢?人生处处都是陷井,稍不留神,就掉到了下水道里,就被里面的污水给没了顶。没了顶之后,下水道的顶盖还自动翻转过来,给人的印象好象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正在街上走着,天上掉下个馅饼,就把你给砸死了。你在那里躺着,没招谁没惹谁,一群食人菌过来,转眼之间,就把你吃了个干干净净,床上就剩下一副白骨。我说这些并不是要吓唬谁──这还只是天灾人祸,我还没有把一些敌对势力人为制造的阴谋和诡计给算进去呢。在这样严重的形势下,如果不是有你老舅在后边给你顶着,你能活到今天吗?恐怕早就死得不明不白和身首异处了。这还不包括你个人犯的政治错误在里边呢。你敢说你没有犯过政治错误吗?你是心态平静而不浮躁的主儿吗?你是耐得住寂寞而不扯旗拉幡的人吗?你是单凭文学而不借助其它因素的大家吗?据我对你的考察,你不是前一种人,而恰恰是后一种溜子。小的时候,街上过来一个娶媳妇的或是卖糖人的,你在家里就坐不住;屁股低下像藏着疙针和大头针;最后总要找一个借口,跑出去看一眼才放心,才踏实。是你娶媳妇吗?是你卖糖人吗?你激个什么动呢?小的时候是这样,大了还能好到哪里去呢?从你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中的表现来看,你的政治错误犯得还小吗?本来与你无关,你非到里面搀乎。因为这种搀乎,最后给我招来多么大的麻烦。丽晶时代广场,你给我出了一个馊招;因为这个馊招,差一点导致历史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现在来说这个问题,也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如果要追究的话,你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一个政治错误,又和小枣小饼的生活问题不同了──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身上能承担多少历史呢?我说的意思仍是,你在这个事情上犯了这么大的政治错误,为什么现在还逍遥法外和自由地在故乡行走呢?吸着故乡的空气,仍然可以搀乎曾经被你搞乱的事情,因为什么呢?就好象一个人把航天飞机都开爆炸了,下次我能再给他搞一架让他开着玩吗?世界上有这个先例吗?我就是同意,国会能够批准吗?但你把一个航天飞机开炸了,我又给了你一架;捅破一个天,又给一层天;为什么你的头上总是蓝天呢?蓝天上飘着白云,湖里游着野鸭,周围是苍天的隋柳,你倒是怡然自得。捅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马蜂窝,现在你还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活动之中;这一切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老舅像原谅了小枣小饼一样的生活问题又一次原谅了你天大的政治错误。没有我,别说你现在身在故乡,你的魂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喽。你在那里瞪什么眼睛?我知道你接着想说,你现在所以出现在故乡,捅了漏子又加入到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行列,和你老舅没有关系,一切都是你犯了错误之后,由小麻子批准的。你是不是想说这个话?但是,你又说错了。小麻子算一个什么东西?他不就是一个无赖吗?不就是一个暴发户和新生的资产阶级吗?你问问他加入贵族圈子和我们的俱乐部才几个星期?没有我暗中颌首,他能批准你吗?如果不是我将你介绍给他,他看着你算一个什么东西?就算他能批准你,如果在这之前,我已经因为你的政治错误把你隔离起来,进行审查,最后判了刑和杀了头──从你的政治错误看,完全可以这样量刑,你哪里还有今天呢?收拾你的机会多得是,打掉你的理由如天上的星;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你,为了什么呢?道理仍像我刚才说的那么简单:还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虽然这样简单的理由,并不一定能压得住那庞大的历史;一个单纯的亲情关系,并不具有那么大的社会含量。让我伤心和感到后怕的是:我对你是这样,如果我们俩个换一下位置,你会不会这样对我呢?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我们俩在经历和胸怀上的不同了吧?当然,我有你这样的外甥也算倒霉。别人家的外甥,怎么就那么省心呢?这也不是我要说的意思,我现在的意思仅仅是:你从小因为你的「活泼」和后来的政治错误一而再再而三接二连三地给你老舅捅了那么多漏子,现在你如何想些法子来补报你的舅舅呢?就像我曾经给丽丽玛莲酒店发过传真上说的一样:你就不想给你舅舅戴罪立功和将功补过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时我感动而又不耐烦地插话:舅舅,你到底要我干什么,你就直说得了,别再跟我绕圈子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世世代代也报不完;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你要我干什么,不需要再进行动员了,直接发布战斗命令就是了。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心无游击之战术,但我有多大力,去使多大劲就是了;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态度对不对?可怜愚甥别无所长,一生仅得,像俺姥娘就会纺棉花一样,我就会操持个文字;虽然老舅刚才说不要我为您歌功颂德,但我是不是应该正话反听,倒是要为您老人家写一本人物传记呢?如果是这样,我从今天起,就到图书馆去收集资料就是了。
(俺舅坚决地摇了摇头。
(让我给你捏大疱抑或是捏脚气?这是外甥在文学之外的唯一专长。曹丞相时代捏过脚,六零年捏过头,前一段还给地主婆柿饼脸操持过三寸金莲;虽然技术已经有些陌生,但我今天就可以从头再来,先在鸡呀狗呀身上练一练恢复感觉。
(俺舅又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又说:要不你就是要捣腾股票,想用舰艇走私,作为秘书长不好出面,让我当秘书替你顶这个雷去?
(俺舅又摇了摇头。
(我干脆说:如果一样样都不是,我就想不出来了。作为一个秘书长,都是您在帮助别人,哪里还需要别人的帮助呢?您也就是下雨天搔狗蛋,闲着也是闲着,故意拿这些不着调的笑话来跟我逗咳嗽玩吧?
卷一10孬舅发给我的一份密令.2
(俺舅又摇了摇头。说:你这话又不对,世界上任何人,从根本意义上来讲,都是些无助的人,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谁不需要帮助呢?谁能包打天下呢?你能吗?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反正我是不能;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看着我是一个秘书长,也是高处不胜寒啊。对这个世界,大部分的时间里,也是看着它在那里像陀螺一样任意乱转而没有办法。我顶多能改变郊区的几个乡,说不定这几个乡也改变不了。小孩子在幼儿园是无助的,看着头顶上有一个大蜂窝,老师不让她调座位,她就是没办法;想想你的亲戚朋友,哪一个不是做出可怜巴巴的孩子模样在等着你帮助呢?还记得当年我领你到你舅爷家也就是郭老三家串亲戚那回事吗?一开始玩得好好的,后来仅仅因为一根五分钱的棒冰,为了躲开人家自己跑到集上独吞,本来没别扭,故意闹了个别扭。当我们拿着棒冰正一人一口用嘴舔和唆而不是咬和吃<那时候谁舍得咬和吃呢?>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躲在远处人堆里的孩子郭老三,看着他那孤独、无奈和无助的目光,我们差一点就把棒冰抖落到地上;我们的阴谋被揭穿了,但他对我们照样没有办法。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怀着那种目光的当年的孩子郭老三。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谁不是一个可怜的无助的人呢?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动了心:您需要我帮助什么?
(这时俺舅狡黠地笑了,说:你答应我吗?你要答应我,我才告诉你;你要不答应我,我还告诉你干什么?
(我:那你总得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吧,看我办得了办不了;如果办得了,哪怕让我赴汤蹈火,我心甘情愿;如果办不了,我就是答应下来,不也是白答应吗?──说不定还因此误了您的事呢。外甥的能力也有限──经过这么多风雨,我总算明白了这一点。──您刚才不还在说,您也顶多能改变郊区的几个乡?
(孬舅摇着手说:这和几个乡不是一回事。这事你办得了,就看你给你老舅帮不帮忙。
(我拍了一下大腿:帮,只要不是让我和您现在就搞同性关系──这事我还需要适应一段时间,别的我立马就去办。
(俺舅:不是让你跟我搞同性关系,但是和同性关系也有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原谅你,当你在同性关系问题上犯了错误我还让你随同性关系者队伍回故乡的根本用意。说你办得了,还因为这种事情你在历史上曾经干过,这事对于你是轻车熟路──我从历史的角度看问题,估计你就不会反对和再找什么托词了吧?
(我:只要我干过的事情,我一定给你干就是了。可我在历史上干过什么?不就是捏脚捏大疱吗?我对自己倒不太自信──大不了还编过两支小曲儿,偷过舅舅家的几粒小枣,您不会让我偷东西吧?
(俺舅:不让你偷东西,但和偷东西也有关。你也不要把历史上的你说得那么无用和择得那么干净,如果是这样,你就是故意在推托你舅了。你在历史上就干过捏头捏脚偷枣这些小事吗?你就没干过大事吗?
(我摇摇头委屈地说:我倒是想干呀,但你们给我提供过这样的机会吗?我稍微想有所建树,马上就被你们当头一棒闷了回来;我稍微想鹏程展翅,马上就被你们一枪给打了下来。丽晶时代广场还不说明问题?我就是一只凤凰,在笼子里关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也变成一只土鸡了。那些展翅高飞翱翔天空的能力,早被你们给掐掉了──我还能干什么大事?说着说着,我倒生起气来,在那里噘着嘴,开始不理孬舅。
(孬舅这时大度地笑着,上来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当然你现在成为这样我们也有责任,但你也不要一说起大事就妄自菲薄;公平地讲,你在历史上还是干过一些大事的。
(我抖着手向孬舅问:我干过什么大事,我干过什么大事?我倒要问问你!
(孬舅这时拿起一根笤帚篾胸有成竹地剔着自己的牙:你好好想想,不要往近里想──在中国的近代史和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斗争史上,你是没有干过什么;但你往清朝想呢?清朝可是我们的故乡,那时我们可是联手干过一些大事。想想那时你干什么来着?
(我搔头想了起来。半天想不起来那时有什么大事轮着我干了。我试探着问:清朝时我和老曹一块给小麻了选过美,你是要我给您选美吗?──说到这里我高兴起来。娘舅,如果是这样一个事,外甥我干的下来。我对女性还是有认识的。凡是和我相熟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夏天。为什么喜欢夏天呢?他们以为我是害怕冬天冷,其实到了夏天我能更加清楚地观察女性;不但能看到她暴露出的身体的真实,连她鼻子尖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都能看个真切呢。为什么一到夏天我爱戴墨镜呢?就是为了躲在黑暗的后面,更加真切地观察夏天。如果您在这方面需要我,我觉得您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今天就可以组成选美办公室,马上就可以在丽丽玛莲酒店开它几间房子,进入工作状态。明天我就准备开新闻发布会。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这笔选美的经费从哪里出呢?您发给我一个对牌,我马上到国库支取就是了。放心,您外甥一生没什么优点,唯一剩下的就是个老实了;在选美过程中,我即不会贪污,也不会腐化。这次猜对了吗舅舅?
(谁知俺舅又令我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还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不要往这方面想了,不是让你选美,这方面的经费我也没地方出。现在我倒怀疑,你想出这么个主意,到底是什么用意呢?是想让我选一下美,下一次选举时就让我下台吗?不知你是什么用心!何况,对付现在的妇女,也不应该用古代这种办法了,一切要恰恰相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和他一样摇了摇头。
(孬舅在那里挥着拳头吼叫道:你只记得我的过去,难道忘记我的现在了吗?你只知道我过去说的一句名言,忘记了我现在的习惯用语了吗?过去我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现在不成了「不行拉块地毯办了你!」了吗?这个时候,还用什么鸡巴选美。
(这时我恍然大悟,对孬舅的生气惭愧地笑了笑。接着又楞头楞脑地问:既然不选美,那你要我干什么?
(孬舅长叹一声:人和人之间要沟通一下,看起来是多么地困难呀。我再启发你一下,清朝,我们和小麻子一起,都被柿饼脸太后和小安子给抓住了,接着就要砍我们的头,这时你在干什么?
(我摸着自己的项子想了想:当时你们都被杀了,我还能好到哪里去?我也和你们一样被杀了吧?
(孬舅摇了摇头:你没有被杀。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要杀的人太多,刽子手不够,袁哨在历史上当过刽子手,他首先被从罪犯里提了出来,帮助刽子手杀人;老袁杀人没有副手,接着又把你提了出来;这下你想起了吧?……
(我大吃一惊。背后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出冷汗不是因为在孬舅的启发下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忘掉的一段可怕的经历,而是这段可怕的经历已经被我在潜意识中强迫忘掉了,现在他旧事重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当时我人杀得可不怎么样,有砍得好的,也有砍得不好的,有时一刀砍偏了,半个脑袋掉下来,半个脑袋还活在腔子上;这时砍人的和被砍的,心里都充满着愤怒。我当时手还很生呢;直到砍了一上午之后,血已经成河了,脑袋已经像满地乱滚的罐子一样铺满了大地,我的手脚才利索一点。现在俺舅来提这个,莫非是让我杀人不成?想到这里,我吃惊地往后退着,向俺舅摇着手:舅舅,如果你是要用我这个过去,对不起了您哪,我已经多年不干了,委实是手生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让我干别的什么都可以,你让我冷不丁地说杀人就杀人我可没有这个胆量。我天生胆小,这一点你也知道。别看我在文章里对土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我自己当不了土匪。也许正是缺少这个,才羡慕这个不是?您饶了我吧。我要回家,我要找我姥娘。舅舅,我不杀人……我苦苦哀求着。
(但是俺舅这时摇了摇头。说:正是要你去杀人。正是用你历史上的这一点。你不要推托了。相信我在考虑人选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过了一遍,觉得你干最合适,才跟你这么谈;既然谈了,决不会再有所改变;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已经定下的事,就不再争执。你既然已经打听出来这件事情,这件事情肯定就非你莫属。如果你不干,也不是不可以,就请你考虑一下你出了这间房子的下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俺舅一脸凶光地看着我。
(我胆颤心惊地点了点头。我已经明白我的处境。我已经没什么退路了。我就得腿肚子转筋去杀人。如果我不去杀人,出了这屋子,可能我就被人杀了。俺舅当秘书长之前当过土匪。他说到做到。──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还不是你小刘儿自作自受?当年的土匪,可是你让他当上的。「不行挖个坑埋了你」,也是你安到他头上的;现在到头来再一次地应验到你身上。我不想被舅舅挖个坑埋了我,我在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我对世界还有许多惦忘。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我只好去杀人。我退而求其次地结结巴巴地问:舅舅,你到底要我杀多少人?是大规模屠杀还是小规模秘密处决?我的刀法可真是长时间不用,有些生疏了。我估计现在每一刀上去,都只能砍下来三分之一。
(俺舅这时轻松地说:人数倒不多,也就是一个。
(听到一个,我放下心来。好象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我问:这个人是谁?我认识不认识?
(俺舅: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我:不认识下得去手,认识就有心理障碍;当然,不认识摸不着他的头脑,一刀容易砍偏;认识熟悉他的筋骨,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弊端。
(俺舅微笑着说:看你这么回答,你就适合杀人。本来我还是试探你,让不让你杀还两说着,现在看我的目光没有错,这人就非得你杀不可──别看一个鸡巴小刘儿,手里还真握着杀人刀。既然这样,这个人我就告诉你:这个人你认识;她不是别人,就是你孬妗呀。看到我在那里张着大嘴发傻,他倒点起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抽起来。这令我比杀人还感到愤怒。绕来绕去,我被他一遭遭绕到里面。有了这种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愤怒,以下的对话,反倒利索和流利起来。这时的我已经在情绪中而不是情绪在我的人中了。再懦弱的人,一到这种时候,也变成一个无所忌顾的英雄了。英雄是怎么产生的?英雄就是一时的情绪激动。
(什么时候杀?我快速地问。
(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的过程中杀。具体时间,到时候我再给你密裁的手令。
(用什么手段杀?
(当然是谋杀。活不见血,死不见尸。
(我长吐了一口气。接着有气无力地问:为什么要杀她?
(这时俺舅竟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这也是我为什么同意这些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根本原因。让故乡改造他们还在其次;长期改造下去,岂不等老了人?我和她之间的冲突,在你和影帝瞎鹿一起喝咖啡的时候,我就给你发过一份很长的电传,在那上面我已经说清楚了。不说她不务正业搞同性关系,在政治上给我制造麻烦,单说日常生活,她那两个巨峰葡萄,整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让我受不了。不管人多人少,从来没有给过我面子;在我面前,总是拿着老贵族对待新贵族的态度,动不动就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一时动气,不管旁边有没有临国的总统或是首相,劈头就将杯中的干邑白兰地泼到了我脸上。这整天是过日子呢吗?不,这整个就是一个受压迫和受剥削的民族和第三世界;外面看着我是一个秘书长,你们哪里知道我整天在家里受的气呢?我弄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弄不了一个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弄不了,就影响我去为你们弄世界;我就是不考虑我自己单考虑你们大家,这个女人也不能让她留在世界上。她活着除了给我们添乱和让人活的不舒心和不放心,别的就不起什么作用了。好象她的活着,就是为了给我们找点别扭和添一点腻外。庆父不除,国无宁日,我一天也等不得了。她每次出门的时候,我都盼着汽车能轧了她,火车能出轨,飞机能够掉下来──为了世界更好的发展,让一架飞机和火车与她同归于尽,我们也是吃小亏占个大便宜。但这种事情一次也没有发生过,火车没有出轨,飞机没有爆炸;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看来任何事情光靠幻想是不成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一切还得我们自己动手。这时我盼望的就不是火车和飞机了,而是一见到她,盼望的是满地鲜血。这时我冲动地想:这时不杀,更待何时?接着我就想起了你。贤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总不如交给自己的亲人放心。为了你饱经苦难的舅舅,为了这个饱经苦难的世界,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我的贤甥,你就责无旁贷吧。冯·大美眼,你的末日到了。我的新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
(听了俺舅一番话,站在俺舅的立场上,我觉得俺舅说得也有道理。世上的男子,恐怕有一多半整天都在考虑如何谋杀自己的妻子吧?无非他们同时又在考虑如何能方便地除掉她,自己手上又不沾血。所以每当我看到街上出了车祸或是天上掉下来飞机,我就知道,这些被撞死被摔死和被烧死的人的亲人们,其中不知有多少人在那里高兴、发乐和展望自己的新生活呢。我对电视新闻中亲人们痛哭流涕的场面,历来不相信。你们在那里骗谁呢?我们看不穿你们,难道还看不穿自己吗?既然别人是这样,俺舅也是这样,就没有什么出格或出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来帮他这个忙也是应该的。谁让我是他外甥呢?谁让经过他的提醒我也醒了过来原来我在历史上也是一个刽子手呢?我的业务生了吗?我的手腕子软了吗?别人都在那里重操旧业和搞政变,我为什么不能重温一下人生和重操一下旧业呢?想到这里,我在心里也是蠢蠢欲动呢。但正因为这样,我对俺舅和世界上的人又生气了。你们只让我重操旧业,你们自己怎么就不温习一下你们的历史和功课呢?考试已经临近,你们都不复习,就让我一个人复习,然后你们一起来抄我的卷子,我突然感到有些委屈和不公呢。孬舅你在历史上不也杀过人吗?不是在地上挖个坑,将人头冲下往里一填,拍拍屁股就走了吗?现在轮到你自己的事情,你怎么不去挖坑,非要将这祸水引向东方,引到我的身上呢?你为什么要嫁祸于人呢?你为什么非要坐山观虎斗呢?我将一切都做了,你来享受成果,你怎么想得那么合适呢?不是说不杀,杀是可以杀的,但在为什么非要我杀而你不去杀这个问题上,我还有些想不通呢。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我是个搞光明正大不搞阴谋诡计的人,我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人,接着我将这一切烦恼,一股脑倒给和返还给老孬,然后噘着嘴坐在那里,看他如何回答和摆平这个事实。这时我又占优势了。我又坐在了山上。果然不出我所料,俺的舅成了氨基酸,一下子在那里红了脸,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直到他也愤怒了,眼中憋出了泪,才一点一滴地又告诉了我他的又一些底细。
(我怎么没有谋杀她?我谋杀她的次数,并不比世界上任何男人少。当然,也不比任何男人成功到哪里去。如果我自己能够把她谋杀了,我还来找你干什么?如果在这个民主和法制正在健全的社会里能够讨回来公道,我们还找黑社会干什么?我不是手上不想沾血和怕沾血,而是历史没有给我提供这种机遇。你以为在历史上沾血的人就一定是坏人吗?那么我们在日常歌曲里和歌剧里赞扬和歌唱的英雄又从哪里来呢?他们胸前的纪念章和功勋章是什么?不都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吗?我们看着烈士的血,我们不害怕;看到街头的谋杀,我们却恐惧不已;这不对嘛。我们完全搞错了嘛。如果在你的意识中没有搞错,你去干谋杀就正合适;如果你也像世上的庸人一样是非颠倒,只能说明你还活得浑浑噩噩和没有觉醒。你怕什么呢?你在心里把这次谋杀,当作一次正义的革命行动不就得了?就好象在战场上一样,前边就是你的仇敌,你不杀了他,他就杀了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是英雄,命令还是我下的;战士杀人就立功受奖,战争正确不正确那是将军的责任。不管事情发展到什么地步,你都是只占便宜而不承担任何责任。这样大的便宜,你从哪里能再找出来呢?以为我不想动手吗?这个功我本人早想立了──我一生的宗旨,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次把成功的机会让给你,一方面看你是我外甥,同时也纯粹是出于无奈──我把心里话都向你交了底,这下你没有什么可挑剔和责怪的了吧?每天杀她的念头我有一千种,但一千种念头里面,没有一个化成现实。看着是一个秘书长,其实在对付和谋杀老婆这一点上,我和众多的劳苦大众没有任何区别。世上有谋杀成功的,也有谋杀失败被警方抓走枪毙的。哪怕这人失败被枪毙了,我对他都怀有一种民族英雄般的敬重。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报道,看到辚辚的囚车从街上通过,我心里还有些嫉妒呢。我怎么没有这样的幸运和机会呢?我谋杀的结果,怎么最后连枪毙都不得,到头来倒演化成一个小丑了呢?这时倒是差一点把自己给杀了──可世界上吊日还没有来临,我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不死不活的状态下,如果我再不找一个人替我报仇,我就非疯了不可。你愿意有一个疯舅舅吗?小心他一犯病,用铡刀把你的手铡下来。我要找替身找谁呢?放着历史上当过刽子手的外甥不找,我能去找别人吗?何况,好不容易有一个可以高出舅舅一头的表现机会,如果我没有给你而是给了别人,到头来你会怎么想呢?不就要说娘舅见外和眼中无外甥了吗?我是这么替你考虑的,没想到你倒在那里拿腔作调和推三挡四了。这样一种小家子气和故弄玄虚的做派,你对得起老舅的一片苦心吗?看到你那神色黯然的样子,难听的话我接着就不说下去了。我接着给你举两个我欲杀她而没有成功的例子,让你在心里讥讽和嘲笑一下,是不是就起到一种心理平衡和铺垫的作用了呢?同时也可以让你从我以往的失败中,吸取一些经验教训。我给你举两个生孩子和看电视的例子吧。这时俺舅变成了一个说单口相声的演员,一个人穿著大衫,站在空荡荡的台子上给我一个人表演。一个容纳两千人的剧场里,就坐着我一个观众,其余都是空座位;左右环顾一番,也够惨人的。我对杀人不害怕,我对这表演倒是害怕了。俺舅却自顾自地在那里说上了。
(很久很久以前,小猴子要下山了,你孬妗要生孩子了。生孩子好哇,但是肚子疼。怎么办呢?就得送医院了。送妇产医院。这时找车,大五更天,街上没有面的。好不容易拦着一面的,车上的司机已经睡着了,趴在方向盘上往前开。整个大街上,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接着车倒是多了起来,但车上又都没有司机,一辆辆空车在街上跑,连个人头都看不见。这时你感到害怕了,后背「嗖嗖」地起了冷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生孩子呢?不是故意跟我找别扭吗?接着就委屈地开始流泪。
(终于到了医院。医生却悠悠地并不着急,问:羊水破了吗?没有。开指了吗?没有,刮毛了吗?没有。那你们着个什么急呢?医生在那里愤怒地说。并为抓住我们的弱点而兴奋。这时我满怀希望地问:医生,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谁知他令我失望地回答:没什么危险;谁让你送来这么早呢?如果晚一点送来,说不定就有危险了。我拍着手对医生说:早知这样,我送她来这么早干什么?我以为送得越早越得剖腹于是就有危险呢;你等她给你生出来,她还有什么危险呢?路上颠她,拍她,给她添腻歪,唠叨家里没钱了,惹她生气,谁知对她都没有用,倒是又让她增加了对我的看不起;最后不是她心里堵得慌,倒是我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就像每天我在门口迎接她下班一样,我想:今天她可别正点回来,给我留一点想头吧,让我幻想一下她被车轧了或是心脏病突发在炎热的大街上的情形吧。一个紧急电话打了过来,冯·大美眼是你的太太吗?我答:是呀。电话(弄不清那头的人是谁):你快来吧,你的太太被车轧了;你的太太心脏病犯了。我兴奋地在这头答:你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就到。我接着得换一下衣服吧?我一到事故现场,就成了现场的主角,我得注意一下仪表。我还得拿一包马包肉烟,那时候好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该哭还是要哭两鼻子的,夫妻这么多年了,没有幸福的感情,还没有仇恨的情感吗?为了这个,也得做样子给别人看一看。说不定哭到最后,真的感情倒要涌上来了。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倒说不定真要痛哭失声呢。我这么想着想着,泪就真的下来了。这时敲门声「咚咚」地响了起来,报丧的来了。我抹着眼泪大声地喊:来了,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把门拉开,却是老婆准时下班了。我当时那个泄气。老婆倒冷冷地问:你什么准备好了?让我瞠目结舌。我现在在妇产医院,也是这种心情呢医生。但医生和老婆都不见了,偌大一个雪白的医院,空洞洞就剩下我一个人。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机会终于来了。这次不是幻想,而是历史真的把你推到了前台。产房报病危通知了。产妇出了毛病了。难产了。孩子在肚子里横着或是立着。主治医生慌慌忙忙把你叫了上来。她的命运,现在真的要交到你手里了。你是她的家属吗?你是她的丈夫吗?现在她难产了,我们要做手术,大人和小孩,只能保住一个,你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呢?请你在这里签字。医生接着战战兢兢地嗫嚅:没想到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您不会追究我们的医疗责任吧?我心里那个激动。我首先安慰医生:不会,我不会追究,我反倒要感谢你们;我认为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发生了,谁知道在你这里倒要实现了;我现在不是要不要追究你的问题,而是如何表彰你的问题,我秘书长说话是算数的,请你像放下你的鞭子一样放下你的心;在这举国欢庆就要到来的前夜,我倒要好好享受一下这前夜的骚动和喜悦呢。你这里有香槟吗?保大人或是保孩子呢?多少男人在这里签过字?多少男人在这里喜悦过?就好象战争就要停止敌人就要投降一样,这历史性的签字,就落到我头上了吗?人类的命运,就要由我来决定了吗?是不是来的太早了一点?我的罪还没受够呢,我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呢。但医生还在那里抖着手也抖着身子等你给世界下判断呢,白纸还等着你的黑字呢。好了,我说话了,我判断了。但等我说出话和签出字,这位久经沙场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时刻在宰割人类命运的医生也吃了一惊。他由此也明白了什么是秘书长。
卷一10孬舅发给我的一份密令.3
(最好大人小孩都不保
(当然,最后的结果你也清楚,大人和小孩还是保下来了。历史有时并不是按你的主观意志来发展的。什么叫功亏一簧呢?什么叫起死回生呢?现在再一次在你娘舅和你娘妗的婚姻关系上体现出来。当我们把握不住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感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你的舅舅骄傲过么?看你的舅舅牛气过吗?这除了是舅舅的一种大家风度之外,确确实实,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把握和琢磨不透呢。天黑安歇之前,还有许多路程要赶呢。你琢磨透了吗?我料你也没琢磨透。我忙答:我也没琢磨透。孬舅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说过了生孩子的事,我再给你说一说看电视的事;这也是我有组织有预谋的另一次谋杀。这时孩子已经都两岁了。晚上,吃过饭,涮了碗,作为一个普通的庸俗的市民家庭,晚上干什么呢?除了看电视,也就是看电视了。我们总不能到丽丽玛莲大饭店去打台球和让黑人给按摩吧?你舅家下个月定奶的钱都没有了,我都直想去给牛按摩。就是在家看电视,也不是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看什么不看什么,都得由你妗来决定。你为什么爱看这个频道?你爱看这个,我就偏不看这个;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什么,纯粹就为了和你过不去。今天晚上我本来就有些不高兴,你要再惹我生气,今天晚上咱就让它倒灶砸锅。一到看电视你来了劲,平时干活你怎么不这样呢?有这个功夫和闲心,怎么不到厕所去洗衣服呢?夜里孩子哭,换尿布,你在旁边睡得像一个死猪,你管了么?我生孩子落得一身病,一到看电视你还来故意气我,你这是什么用心?说起这病,还和你爹有联系呢。一切都是月子中他调戏我引起的。一提你爹我就来气,你说你爹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一个东西?你不是好东西,你爹不是好东西,照此类推,你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她一直在故乡住着,我没有见过她。你们都不是好东西,所以你们就联合起来气我;平时气我也就罢了,看一个电视也气我,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我不死,你们就不能安心是吧?你爹背后仗着谁呢?让你们家的人来呀,都站在门后干什么?我这电视也不看了,我跟你们拼了,我现在就把电视给砸了……说着说着,她就真要动手。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看电视吗?我还能换频道么?我就只好不换频道,把换频道的权力双手交给她,你看什么,我就看什么,这成了吧?不成!这也不成。你不要看电视了,你蹲在门后,给你那在故乡的老杂毛爹和老杂毛娘发e-mail,替我谴责他们,给我出气,给我做主;e-mail写好让我看一看,如果不满意,你就给我重写;你不是有精力吗?你不是有才华吗?结婚时你是怎么说的和怎么保证的?现在你就来兑现吧。你皱什么眉头,心疼你们家了,心疼你的两个老杂毛了?你不这么做,我立马就再给你砸电视。好好好,你看你的电视,我马上去写我的e-mail,这可以了吧。于是,她在前面抱着孩子看电视,我躲在门后给俺爹娘写谴责他们的e-mail。我写一句,抬头看她的后背一眼。这时你想,我不想一刀杀了她吗?当然,一刀杀了她也是可以的;但是有没有更高明的办法呢?一刀杀了她,接着袁哨就会以国家和法律的名义逮捕我接着杀了我,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还是一个秘书长嘛。就是不杀我,我也不想因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像卡尔·莫勒丽那么傻冒。有没有一个办法,既能杀了她,停会警察到了现场又破不了案形成一个自杀的场面呢?刀从背后入是不成的,绳子从背后勒也是不成的,老鼠药从背后灌背后是没有嘴的。一句话,得找一个能从背后杀又像是自杀如果不是自杀最差也得是天灾人祸的办法。这时我惊喜地看到了电视机。她不是抱着孩子在那里看电视吗?她不是不让我看电视吗?既然这样,我就从电视机上做文章,对于她就是活该了。电视机不是联着电吗?电视机不是会爆炸吗?电视机一爆炸,不也如同一颗突然而至的炸弹吗?电视机前的人,不就顷刻间被炸得血肉横飞吗?而看不着电视远离电视躲在门后的人,不就没有一点危险而只是在远处看到一场笑话吗?警察来了,看着爆炸的电视机说,知道它会爆,为什么不离得远点,为什么不送到电器门市部去修一修呢?相信我警察同志,在她看电视之前,我早如您所述一样跟她说过了。但她是一个多么著名的泼妇呀──这一点您不会没有一点耳闻,当着临国总统她都敢把葡萄酒泼到我脸上,现在她不主动说修电视机,您说我还敢执意去修吗?不是电视机要修理的问题,这个娘们首先就要修理。我所以能够侥幸生存,还是因为她虐待我不让我看电视,让我一个人躲在门后替她写e-mail谴责我的父母的结果。一直到她死了,我手中的键盘都没有敢停下来。当然,在临爆炸之前,我看到电源冒火花了,我看到电视机冒烟了,但她给我的任务是在这里写e-mail,我怎么敢去关心别人和给她提什么醒呢?如果说我有见死不救的嫌疑,那么这一切也全是他逼的。我救得了她,可就救不了自己喽。您仗义执言说过这一切拍拍屁股轻松地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怎么办?依我说,既然她是这样一个人,世界上多一个少一个不会影响大局,说不定没有她我们倒发展得更加光明灿烂呢;我再也不用受这个泼妇的气了,从此再没人给您和警察署添什么麻烦了;她死了也就死了,死球了也就算了,接着案子就不要再往下破了,您说呢警察同志?这时连警察都笑了,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与我握手言欢。于是一切都不了了之。案子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即她因为电视机爆炸而死之后的事已经没什么问题,问题是在她死之前,如何使这个电视机爆炸,却让我非常苦恼呢。我不怕事情的结束和后果,我只怕找不到引起这个结果的原因。怎么让它爆炸呢?我已经不在那里写e-mail,开始忘乎所以地在那里策划和画图了,先画了一个飞毛腿,飞毛腿从地中海的航空母舰上起飞,弹道一下划过天空,最后落到我们家的宿舍楼,透过勇气孔,打在我们的电视机上;血肉横飞,她和孩子立马就不见了,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一场虚惊之后,给她们办过丧事之后,我就可以撒着欢在世界上奔跑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瞻前顾后,晚上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晚上不想回家,也可以不回家;这一段想跟这个在一起,下一段就可以跟那个在一起;冬天找一个胖的,夏天就可以找一个瘦的。公休日也可以带着去海边旅游嘛。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就可以放心地挽着胳膊走路,不用再担心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一个人,上去就给你一个大嘴巴或者脖儿拐:操你妈,我在家里给你看孩子,你在这里和狐狸精鬼混;我说为什么月月工资接不上茬呢。孩子喝不上奶呢,原来你把东西都让她喝了。现在不用怕了,撒着欢折腾去吧。最妙的是,一个飞毛腿下来,连孩子也不见了,再也不用每天起大早送他去幼儿园了,不知是谁的野种呢。我为什么要替别人看这么一个东西呢?为什么要眼看着他长大对我恩将仇报呢?能早一点让他跟他娘同归于尽,也算这场策划的一箭双雕和锦上添花。一切妥当之后,我可要发导弹了。但就在这时,我发现这个方案也有不妥之处,就是导弹可以发射,但我们这个房间没有勇气孔。当年建筑宿舍楼的时候,民工把这一项给忘记了。如果导弹不是直接从通气孔掉下来而是平着从窗户钻进来,怎么能保证一下就落在电视机上呢?如果不是落在电视机上而是在屋里没目的的乱飞最后转在门后掉到我自己的天灵盖上怎么办呢?哪怕不掉在我的头上就是钻到鱼缸里也很难办哩。一个鱼缸20多块钱呢。何况里面还有水草。我叹了一口气,把导弹和飞毛腿涂掉,把航空母舰也涂掉,接着重画。可接着画什么呢?过去不报仇时,想着世界上到处是报仇的工具,随便一个小玻璃碴,就可以谋害一个人命;现在真到了应用的时候,我们却为找不到工具而犯愁呢。要爆炸一个电视机也不是容易的。我接着就想动用坦克,动用装甲运兵车,用催泪瓦斯,用伽玛射线,该想到的,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有一样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不是大了就是小了,不是粗了就是细了,不是偏了就是歪了,不是汤了就是冷了,电视机仍在那里响,图像今天还格外地清晰,她一个大屁股背后对着我,在那里稳如泰山津津有味和毫无危险地看着。那个小杂种孩子也不困了,在那里拍着手「咯咯」地笑。别看他丫挺的小,气起人来,和我找碴的时候,心眼也毒着呢。我要不使这电视机爆炸,恐怕我人就得让他们给气炸。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我想起一个好东西──我一下回到了我的童年。都说童年对人的一生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人一到关键时候就想起了它,原来是有道理的;接着我就画起了我的童年。那是什么?就是一把弹弓。一根树叉子,两边绑着两根皮筋,中间接着一块皮包头。不用飞毛腿,不用坦克车和催泪瓦斯,用一块小小的石子,就可以解决一块问题。依然是躲在门后,将皮筋拉紧,一弹弓上去,电视不就爆炸了吗?力小撬千斤,神不知又鬼不觉;动用一个小小的石子,冯·大美眼,明年这个时候,就是你的一周年了。当我想起我的童年和弹弓的时候,我可有些得意忘形和忘乎所以。一切准备好了吗?一切准备好了。石子掏出来了吗?石子掏出来了。皮筋拉紧了吗?拉紧了。一二三,放。你放了。果然瞄得很准,一个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屏幕上。接着爆炸了吗?浓烟起来了吗?这时你楞在了那里。电视机还好好的在那里唱歌呢。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一切都考虑好了,但有一点你还是忘记了。多年之后,什么时候我想起这不该忘记的一点,我就不能原谅自己。我什么都考虑到了,但恰恰把电视机屏幕的保护层给忘记了。一个石子上去,又「崩」地一声弹了回来。电视机并没有爆炸,电视机屏幕的保护屏上,只出现了一个白痕。你着急了,你发慌了,你只做好了收拾她们后事的准备,你没有料到这个事情不成功该怎么办。你只想着与情人做爱的乐趣,没有料到老婆突然会闯进你们正在做爱的房间。你慌乱了,你忙着往自己身上穿衣服──衬衣和裤子都穿反了,你嘴里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无奈来的,这时你倒做好了老婆大发雷霆和伸手就扇你耳光的准备,你被打得晕头转向和眼冒金星,你一边挨打,还一边嘴里说:打得好,打得好;一边手下还不忘销毁罪证,忙着收拾你们身下垫的卫生纸和你身上的避孕套。你在涂改你已经画好的弹弓,你等着她的爆发和发怒,但你就是没想到,当电视机屏幕上出现白痕的时候,冯·大美眼并没有对你发怒,甚至也没有吃惊,只是抱着孩子,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你一眼,接着又看他们的电视去了。这时你晕了过去。从此你就真的阳萎了。你就真的再不敢见到他们了。这冷冷一眼,比她怒气冲天的雷霆对你的打击和摧毁还要大上十倍呢。你本来还硬硬的,这时一下就疲软了,变成一条可怜的小虫。就好象老鼠见了猫,就好象鸡见了狐狸,就好象蛤蟆见到了蛇,就好象一个小流氓见到一个大流氓,他已经被这大流氓给打怕了,征服了,背后咬牙切齿,但一见到人家,骨头马上就软了,身子马上就瘫了,一见人家从街筒子那头走了出来,你就赶紧找个墙角躲起来,等人家走过去以后再出来玩。我现在和你孬妗,就是这种情况哩。在这种情况下,我每天躲她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去谋杀她呢?如果我自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除掉,我哪里还会去求你呢?如果说过去你不明白个中原委和其中原因,现在你明白了吧?你是不是不觉得你老舅活得也有点可怜呢?一把弹弓,打倒了你的老舅;一个飞毛腿,使你舅永世不得翻身。看着我是一个秘书长,其实我心里也窝囊着呢。希望你听过这两个小故事,能明白我现在的苦衷和为什么让你替我铤而走险。当然,我这样做,派你而不派别人,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我自己,有一大部分也是为了你呢,你目前在世界上的处境,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呢。现在你替我铤而走险,在为我报仇的同时,不也替你解了心头之恨了吗?起码,你可以为将来在自己家庭中的谋杀,积累一些经验,无非老舅为你提供了一个实验的先例。你说这时我是为我还是为你呢?你还在那里拿腔捏调,真正深想起来,我还感到一身委屈呢。我是以我的牺牲为代价,让你在我身上摸石头过河呢。孰是孰非,谁对谁错,谁在执迷不悟,谁又在苦口婆心,现在不都昭然若揭了吗?……
(说到这里,孬舅结束了他的单口相声,喝了一口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他的话我都明白了。听了他的话,不但他堵得慌,弄得我也开始心慌意乱。看他喝了一口水,我也喝了一口水。我赞同和同情他地点了点头。但在我就要同意他的方案上了他的当将他交给我的计划付诸实施要铤而走险的时候,突然我又醒过一点闷来,我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当然这时提出问题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就好象已经同意跟人上床了,突然又想起什么细节,把解开的衣服合拢一样,我都有些言而无信了;但这问题太让我气愤了──虽然底气不足,但我还是严厉地问:老舅,您刚才最后说什么来着?我明白了您的处境也就明白了我的处境?我现在什么处境?不是您有事在求着我吗?我就知道您大祸临头,您自身不保您无力自救所以要借助外在的力量替你解忧和报仇,别的我就不知道什么了。为什么还要把您的事情和我的事情扯到一起呢?为什么还要将您的处境和我的处境做什么比较呢?您是学比较文学的吗?如果不是从亲情出发而单就事论事来讲,您的这些事和处境还真是碍不着我的蛋疼。我念您是我的老舅我可以帮你,但我就是不帮您也碍不着我的处境大家也说不出什么,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外甥,都负有帮老舅谋杀老婆的责任的。你家生不生孩子碍着我什么了,你家炸不炸电视机又碍着我什么了?反正我家的孩子是生出来了,我家的电视机没有爆炸。就算我也想让这大人和孩子一块不保,电视机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也发生爆炸,但这一切和你并没有关系。现在你让我把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放到一边,先来帮你处理老婆和孩子,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你和我处境的不同,就证明你在水深火热之中已经不能自拔需要别人的解救而我虽然也灾难深重但起码还是一个能抽出身来搭救别人的人──就是从这一点出发,我也应该比你有优越感呢,怎么到头来倒是你在对我指手划脚而我就该听你的喝呢?我不喝你不给你摆架子故意拿搪就够了,怎么倒让你说起我的处境来了?处境问题事小,你这种要跟我扯平的态度却让我受不了。你说我的处境能像我说你的处境一样帮我解决一下吗?你连自己的处境都解决不了,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大眼灯吹什么牛呢?说着说着,我由生气变成了摆架子,气鼓鼓地站在那里,翻着白眼看他。我这么一生气,孬舅也犯呆地楞在了那里,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又搞成了这个样子。看着一个孩子和外甥站在那里跟他老舅生气,弄得大人和老舅也是没有办法呀。事情怎么就像豆腐掉到了灰堆里了呢?怎么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了?老舅尴尬了一会儿,毕竟是大政治家,犯不着跟我一般见识,就胡撸一下我的头说:看看,又生气了不是,我就说了一下你的处境,你就气成这个样子,看来我把你的涵养给夸大了;我承认我的处境比你差,但你一见人说处境就这么大动肝火,不也说明你在这方面也有不可告人的难处和戳到你的痛处了吗?不也说明你的处境也不怎么样吗?好了好了,我们不再分辨了,我们不说你的处境,单说我的处境,你的处境好,我的处境差,现在求您一块来帮助我解决处境,这下行了吧?──我目光的错误还不单单发生在看你的处境和家庭上面呢,像你这样的文坛巨星,几百年才产生一个,肯定从来不说家的;有时我们看您的作品,也往往会发生错误呢。您的作品怎么就那么精深和博大呢?怎么一下硬让人猜不透和看不穿呢?我们只能像水中望月和雾中看花一样,透过这些水草和云雾看到您一个朦胧的背影罢了。我们就是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恐怕也不能了解你作品蕴意的百分之一;甚至可以说,了解您不是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所能做到的──您不也有一个声明吗?您的作品是写给下一代人看的。问题仅仅在于,如果您是写给下一代的,那么下一代的写字的干什么去呢?除了我们觉得您这么做现在就抢下一代人的饭碗就好象到森林里乱砍乱伐破坏下一代人的植被一样有些不道德之外,别的我们就不担心什么了。我们对您这样重新评价,您觉得还准确吗?您觉得这马屁拍得过分和有些戏过了吗?我听孬舅这么说话,心里才稍微舒坦了一些。我严肃地说:这戏不能算过,这是历史的真实;你没有听到过这样一个历史的评价吗?──对于它的作用,对于它在无产阶级专政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贡献,怎么估计都不会过高。──我现在就是这种情况。说完这个,我不禁又倒打一耙地问:既然是这样,你刚才还提我的处境干什么?现在看,我的处境不是很好吗?你当时提出这个问题,就是为了最后给我一个恰当的评价和赞扬吗?你有这么好的心吗?你能把这赞扬送给别人而不给自己留着吗?──虽然说几句好话并不浪费你什么,但你在这方面从来都是吝啬得很哪。孬舅忙又解释,以前我当然不懂事,但是经过您刚才的批评教育现在我不是有所觉悟吗?在家里老天是老大您就是老二,在外面也是众多的人围绕着您。我知道现在我向您伸出求援的手,也是万千求助者中的一只──有多少人等着您去解放他们,只是老舅的事情比他们急一些需要您提前安排特别关照所以我也就用了这个激将法哩。如果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和冒犯老大人的话,也是我过于心急的结果,就请您一并原谅吧。我知道,这事放到我身上是大事,但放到老大人身上,也就是拉着屎再随个屁,顺手捎带的事,您大手一挥,那个娼妇和同性关系者不就人头落地了吗?从历史的角度看,虽然您从事的也是文字工作,但是您和那些百无一用的书生可不一样,他们只会精神上杀人,而您除了会精神上杀人,您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动得了刀子的呀。大清王朝您就制造过血流成河的惨案呀。后来的历史也是写歪了,好象一切功劳归于老袁哨。其实当时老袁哨能起什么作用呢?怎么会是您给他当助手呢?他给您打下手还不一定够格不够格呢!我说您的处境,也含有这一层含义呢。而且在精神和现实两方面,你怎么就处理得那么得体呢?写字是为了更好的杀人,杀了人有了体验写起字来就更加惊心动魄。这两方面您到底是怎么兼顾的,我一直百思不解,等到您有时间休闲的时候,我倒要好好地讨教讨教──我的贤甥,既然我们之间的差别这么大,就算老舅言语上有什么冒犯和在历史上有什么对不住您的地方,您还不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吗?您二拇指头一动,世界就改变面貌了哩。您就在百忙之中拨冗救一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不能自拔的您的没起子的老舅吧!听老舅这么说话,我心里倒是舒坦了一些,这才像一个求人帮忙的样子嘛。既然事情发展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冯·大美眼,杀了也就杀了吧。我就不念在专机上的私情和自己宝贵的童年情结了。冯·大美眼,不是我不在意,是世界不允许。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就把这个事情给决定了。只是到了后来,在这个事情的实施过程中,我才知道当初这个决定是多么地匆忙和情绪冲动;我为此吃的苦头和付出的代价,就不是血泪之中的小雨所能概括和淹没的了。我还是上了俺老舅的当。他还是给我挖了一个陷井。到了世界清算和上吊日,当我为这个决定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的时候,我心里对孬舅充满了愤怒。你这么做不对嘛。大人怎么能这么蒙骗和在智力上欺负孩子呢?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吗?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眼看着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吗?我在牛屋改成的监狱里狠狠地骂道。还被监狱看守巴尔·巴巴和牛蝇·随人给怒斥了一番,说我违犯监规。牛蝇·随人还狠狠地骂道:看你这样一个饿不死的穷酸文人算是倒霉,那边看小麻子的,都得到了他送的奶酪和牛油,看你得到了什么?就得到了你的两本签名书。现在还是读书的时代吗?用它擦屁股都显得硬了点,还不如送我们每人两卷卫生纸呢。再这么闹,就把你的脚镣和指拷给紧一紧。看他们这么说话,我哪里还敢大声?但在几十年之前,我为了一时逞能和嘴巴痛快,就把这埋藏着祸根的一颗地雷给接了过来和抱在怀中。我清楚地记得,孬舅见我上了他的当,当时那个不怀好意的坏笑。当然,事后他也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当时也不知道是这样一种结局,如果事先知道,不说你是我外甥,就念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能这么害你吗?但当时我们两个都并排跪在断头台的大铡刀面前,我还能说什么?而在几十年前,孬舅发给我的密信还没有结束呢。当我们回过头看我们人生的时候,我们自己有多少可笑和惭愧的地方啊。孬舅接着往下写道:)
这些事情就不说了。我们的争论,既然已经有了一个统一的结论,再争论下去就没有必要了。我是不喜欢争论的,我追求的是如何使事情达到目的。为了这个目的,我就是在言语上吃些亏,退一步,也不算什么;谁让我是你老舅呢?争论上你占了上风,但人也得必须谋杀了;条条道路通罗马,就是这个意思。二十世纪的现实中只见你精神上杀人,这次你就重温一下历史,生活中也杀一次人吧──说起来最后倒是又便宜了你为了这点便宜我甚至还有些嫉妒你呢:你将要得到的好处,不是一点两点,说不定还有连锁效应呢。「文学大腕一刀下去,世界名模不复存在」,想想,这是多么好的新闻标题。你就等着火吧。你就可以再一次借助外在的力量,回头在文学上再辉煌一次。──事情已经说定,好处都让你占尽了,我的密电也就写到这里吧。话再说多了,我们之间说不定又要引起什么不必要的争论。当然,如果我们的争论是在生活的细节上,譬如讲是一刀下去还是两刀下去,是砍掉半个脑袋还是砍掉整个脑袋,是从前边下手还是从后边出击──如果是争论这个,我看倒没有什么,说不定这种争论的结果,不但不会影响谋杀的成功反倒会提高它过程的速度和质量呢。──从长远考虑,也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服务公司嘛。世界上有多少人在等着谋害他的老婆呢?而且这跟你孬妗冯·大美眼──你不是崇拜她吗?这一点我都替你考虑到了──的主张并不矛盾呀。世界上的女人都杀掉了,不是更合适搞同性关系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杀她就是在帮助她,你不杀她倒是在迫害她呢。你就大胆放心地往前走吧,世界的光明在等着你开创──这些争论我们不怕,灯越拨越亮,话越挑越明,我们促膝谈心的时间越长,世界的前途就会越光明。说不定我们自己倒被这耀眼的光明遮挡住了目光而感到后怕和孤寂呢。怕就怕我们在故作庄严的原则问题上又起了争议。这样我们就又回到这封密电的开头或是中间了。我们就又转上车毂辘陷入到一团纷乱的泥淖或是狗屎之中了。一切都不说了,舅舅抽身一走,接着就看外甥的了。至于何时动手,何时去杀,现在她们刚到故乡,人马都没有安歇,还要等待一下时机;时机到了,我再给你发密裁的手令。要沉得住气,要耐得住寂寞。至于到时候用什么手段去杀,你完全可以自主处理;只要活不见血和死不见尸就好。我知道,别看你年龄小,但在对付人上,心里也黑着呢?她落到你手里,也算她倒霉。当初袁哨为什么挑你出来做助手呢?他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直到现在我们这些被你们杀害的人、马上就要被你们屠杀的人,心里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老袁说:「这个小孩,别看人小,心却狠毒,可做我的帮手。」当时我们听了,个个胆颤心惊。我们是一群善良的人呀。我们以为善良能够明哲保身,没想到狠毒也可以救人一命。早知这样,我们还假充善良干什么?拿出你的狠毒吧,外甥。为了你孬舅,也为了世界上大多数劳苦大众。这次你的狠毒,可和上次大不一样,上次你是为了狠毒而杀了善良,这次可是为了善良而杀了狠毒;假如说我在这次预谋中还有什么阴谋的话,我觉得也就在这一点上,也就是以毒攻毒。这里也有正义和非正义的区分呢。放心大胆地干吧。干出成绩是你的,出了问题是我的。什么是我的态度呢?这就是我当领导的态度和风度。(孬舅话是这么说,但到后来真出了事,孬舅早躲得不见踪影,见人就说:这事和我没关系,小刘儿干这事之前,没有和我商量;我对这事顶多负个对后辈管教不严和官僚主义的责任,其它就和我没有任何牵连了。他一说这个话,就把我害苦了。我在大刑上受的那个折磨。这时我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时我才知道,千万不要相信大人的话。但在当时,我却被孬舅鼓动得兴致冲冲。人已经被抬起来,就无法把架子再落下来了。别扭已经闹过了,架子已经摆足了,决定已经做出了,大战就要打响了,容不得我们再犹豫了。我拍了一下巴掌,说:「孬舅,别啰嗦了,咱们就这样干啪!」孬舅见我上了当,笑得两只眼睛都没有了。他接着写道:)
说你是我的外甥,还真是我的外甥。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在关键时候打退堂鼓,大敌当前你只会吹进军号。在这方面咱爷俩儿一个脾气:只要道理说清,气味相投,满腔的血找到了真买主,就是前边是个坑,我先跳下去再说。这是你的态度,也是我一贯对人的态度。现在故乡的形势是:同性关系者的队伍马上要开进故乡,各方面的势力已经开始绞杀,情况如此之复杂,人心如此之浮动当然也是如此之兴奋,天下就要大乱了,水就要被这些不明真相的人搅浑了──这种情况看似混乱,其实也是我们所盼望的:浑水才好摸鱼;趁着混乱,你才好下手。乱是乱了敌人,并不一定乱了我们自己什么。在你开赴前线的时候,我预祝你取得成功。我在后边指挥所里等着你的捷报。不要忘了,后方人民都在等着你胜利的消息呢。你就是挨火烧抑或是堵枪眼,但一想到后方人民在你身后的欢呼和对你的崇敬和即将要开展的对你的学习运动,你还怕什么呢?如果你这个事情完成不了,你就不要回来见我──好了,这句话也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我知道这个任务对你来说,也是倚马可待和牛刀小试。
(好了,一个大任务,就这样落到了我头上,人家在同性关系者来故乡的时候,都可以尽情地玩耍,就好象村里来了一台戏一样别的孩子没有任务也就是看戏,我却被大人又另派了一个活看戏也不得安心。但我也知道,不管在历史上或是在现实中,往往又能者多劳。过节的时候,总统和总理,都没有闲着,都得到各处去慰问;你把这任务交给白蚂蚁和白石头之流,他们还真完成不了;说不定连头绪还摸不清呢。我像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所做的那样,看着就要开场的舞台,故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孬舅见我叹气──当然也就是骄横了,高兴得拍起了巴掌,高兴地哼起了歌。这歌正好和电文结束的「此致」「敬礼」重合在一起,他就哼起了这个「此致」「敬礼」,哼着哼着,还「那个此致」和「那个敬礼」起来。弄得我也哭笑不得。他对世界,就那么胸有成竹和手下有把握吗?)
此致
敬礼!
电文就写到这里吧。
永远是你的孬舅
年 月 日
附 录
看完这则电文,我走到村西粪堆边的土岗后。我搭起手遮阳往西看,在一片肉影下,这时我却有些为电文后怕呢。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人马已经整装出发了。西方车马奔腾,旌旗蔽日,踢腾起的尘土,遮住了半边天。这时我明白如果我的刀子杀下来,我将要对付的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整个同性关系者队伍甚至是我们的故乡呢。当同性关系者看到我土岗后露出刀尖,他们一点没有发怵,反倒拍马加快了速度,兴奋地吶喊着,将刀在头上旋转着花冲了过来。一马当先、头上插着两根雉羽、身上穿著花靠甲的女将,就是俺的孬妗冯·大美眼。身后万马奔腾地跟着巴尔·巴巴、基挺·米恩、呵丝·温布尔、卡尔·莫勒丽、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等人。我们这些呆头呆脑藏在土岗后的村民,这时反倒有些惊惶失措。这些村民是谁呢?就是老曹、老袁、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猪蛋、孬舅、脏人韩、小麻子、小蛤蟆、郭老三、刘全玉、前孬妗、牛根、女兔唇、女地包天、柿饼脸、吕伯奢、路村丁、俺爹和我了。一开始俺爹为了和我争抢前边的位置,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情况和景致,还在那里「呼呼」地生气──你挤到前边有什么用呢?你身上也有什么任务吗?等把我从前边挤开,又得便宜卖乖地与白蚂蚁说起儿子们的风凉话;但说时迟,那时快,没容我们有片刻犹豫和争论的机会,同性关系者大军已经到了跟前。那刀如切菜砍瓜一样,就到了我们的头上。我们只有招架之势,没有还手之力。我们的胳膊下意识地护头,胳膊就和头一起飞到了空中。剩下的立刻作鸟兽散,但又被同性关系者一个个赶上,脑袋一个个被削了下来。这时我们感到天好凉快。俺爹刚才因为和我争位置,挤到了最前面,这时就第一个被人砍了头。大家没脑袋的时候,都在那里埋怨我:都是你把刀尖露了出来,致使我们在这粪堆旁遭了殃。俺爹又在那里自作聪明,顶着血拉拉的腔子说:我早知道就有这一天,无非时间的早晚问题。我被挤到了后面,最后一个被杀。这时我知道了爹的用意,我又有些感谢爹。但不由我对生活发出感谢,俺孬妗的高头大马已经到了我的胸前。她俏眉一扬,就微笑着对我举起了刀子。我们毕竟是熟人呀,我们毕竟在一个专机上呆过一个时辰呀。但这时我想起了我在这场阴谋中的任务。俺舅已经死了,我也得替俺舅报了这个仇呀。我及时地举起了我手中的刀。但已经晚了,没容我和俺妗交锋,万马奔腾的大军已经扫过了这个场面。我早已经被践踏到万马奔腾的马蹄之下。一个庞大的马蹄,就像俺舅说的床上俺妗的巨峰葡萄一样,压在了我的心上。这时我才明白了过大的巨峰不一定完全是色情,在某种情况下还是一种躲避不了的压力呢。接着,一只只蹄子又接踵而来,我就成了一团污血和一团污泥了。同性关系者大军占领了俺的村庄。一个个在那里勒着马,让马原地打转。马打着鼻喷,仰天嘶叫;他们在马上打量着这新占领的土地和他们将要新开辟的家园。
一声剧烈的爆炸,使我挣扎着醒来。这时世界已经平静了,月亮已经偏西了。已经是后半夜了。但这种平静只是暂时的。陡然,窗外又在那里人马嘶喊,大呼小叫。是隔壁邻居的鼻息之声呢,还是有人真的在那里嘶喊呢。我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泪。
卷二01打麦场.1
牛蝇·随人召开新闻发布会换了一个地方。过去大家开新闻发布会,不管是前村长猪蛋也好,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头人俺孬妗冯·大美眼也好,抑或是荣归故里的秘书长刘老孬、大资产阶级小麻子也好,都是在村西粪堆旁的牛屋。bbd、abd、nhd和ccd的摄像机,星罗棋布地架在粪堆上,对着牛屋的掏粪孔。牛蝇·随人上台以后,却要将新闻发布会换一个地方。他的这一举措,别说我们,就连他的新闻发言人、过去的资深政治家、前副总统基挺·米恩也没有料到。基挺·米恩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在巴黎服装店定做的公务服装,都是按照牛屋的场合、光线和色调定的。现在再让人改做,别说人家不改,就是改,时间上如何来得及?上次服装师从巴黎飞过来,就看了牛屋而没有看别的地方。就是时间来得及,再让服装师从巴黎飞一趟,这笔费用打在哪里呢?月底怎么充账呢?但事情也不能这么拖下去。戏就要开场了,你总不能让我光着屁股;我们没有着急,基挺·米恩倒着急了。本来兴冲冲地在那里试装,试装的时候,还趁机摸了摸管服装和道具的两个小姑娘的耳唇和下巴,对人家丧失立场地说:看我是一个同性关系者,其实我对异性也挺感兴趣。不然我怎么叫基挺呢?两个小姑娘在那里低着头吃吃地笑。现在气急败坏地──知道什么叫气、急、败、坏吗?事后刘全玉教授在床上和柔和的灯光下提问──光着屁股跑到牛蝇·随人家,也不管牛蝇·随人正在和石头做事,冲着床上就嚷:
「操你妈老牛蝇,为什么要改发布会的地点?改之前,为什么不提前一个礼拜通知我?一上台你就要迁都,南京和巴黎有什么区别?前人的遗产就不可以继承吗?泼脏水也要连孩子泼出去?这就是继承和扬弃的关系吗?你只想到三十年河东就没想到三十年河西吗?你只知道在床上顺利地搞了白石头──这样一个嫩瓜一样的雏儿让你破了瓜,多么地可惜,你就不知道你将要死无葬身之地吗?你在欧洲是一个流氓无产阶级,以为到了亚洲也可以用巴黎街头的小痞子行为,来指导一场伟大的变革运动吗?你以为过去翻车的猪蛋和冯·大美眼,都是吃干饭的吗?同性关系运动还要不要搞下去,我们的故乡要向何处去,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你百无主意──一切都百废待兴,却在琢磨改一个小小的新闻发布会地点,这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是什么?新闻在哪里发布不一样?牛屋和粪堆旁就不出达达主义了吗?我身处高位多年,知道你们这些街头痞子的伎俩,大的方面束手无策,就拿这些针头线脑的事情充数──仅仅为了不让事情给搞坏了。不是不要领导,就怕那些不懂大局胡子眉毛一把抓的人。新闻发布会的地点历来是固定的──不管谁上台,都要发新闻;发不发新闻,都一个样子;于是就用一地点。如果每人上台都要盖一个白宫、阿房宫和白金汉宫,我们的人民如何受得了?不管从大处着眼还是从小处入手,这个新闻发布会的地点都不能变。大家对牛屋已经习惯了,有感情了,一改地点连内容都显得单薄和走样了。新闻发言人的公务服已经在巴黎定做了,我已经开始试穿了,我跟两个服装和道具已经开过玩笑了,已经有了约会和定下饭局了,现在你两片嘴唇一哆嗦,地点说变就变,这让我向所有的人怎么交待?你总不能让我像你现在这样光着身子上镜头吧?俺故乡的乡亲、老婆孩子看到我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这时受到的损失就不单是我个人的了……」
基挺说着说着,就停下不说了。因为他发现说着说着,牛蝇·随人没有任何反应,在床上该怎么干事,还怎么干事。干完事,倒在白石头屁股后「呼呼」地睡着了。看着他睡着,基挺倒有点佩服他。别看是小痞子出身,遇到大事还真能沉得住气。说睡着就睡着,也不简单。世界上有多少伟人每天都在失眠?一睡觉就让人们给他赶雀儿。他一入睡,普天下的人民都松了一口气。这孩子,可睡着了。再不会跟我们闹和再不会给我们找麻烦了。但要他睡觉是多么地难哪。这牛蝇,说睡着,谈着话就睡着了。因为这一点,就算基挺不满意,我们人民也不应给他出难题。他说新闻发布会改一个地方,我们就改一个地方吧。但改在哪里合适呢?哪里还有牛屋的粪香和稻草秧子发出的暖意呢?俱往矣,过去的峥嵘岁月。其实基挺没有与猪蛋和冯·大美眼做对;他们唯一得罪基挺的,就是他们在台上时,没有让他当新闻发言人,后来他们被平息了,基挺就成了牛蝇的新闻发言人。区别仅仅在这里。打麦场上的往事,已经开成了一朵朵红杜鹃。其实说起来也没有什么呀──历史到了叙述的时候,往往要比真实的历史复杂许多。这场骚乱起于青萍之末。月亮升得高高的。地里的麦香随着夜风飘了过来。大家在打麦场上笑语欢声。小刘儿眼中的亲人和大腕,都清闲而有风度地散坐在那里。刘老孬、猪蛋、曹成、袁哨、小麻子、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刘全玉、郭老三、沈姓小寡妇、曹小娥、女兔唇、女地包天、牛根、路村丁、脏人韩、小蛤蟆、吕伯奢、冯·大美眼、呵丝·温布尔、卡尔·莫勒丽、基挺·米恩、巴尔·巴巴、小刘儿、小刘儿他爹(哪一个场合都拉不下他呀)……可算是大腕云集。世界的轴心就在这里。是一个party。是一个商量世界重新分配的闲谈。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命运,就掌握在我们这些人手中。个个穿著西装、戴着礼帽,或是干脆穿著大裤衩子光着脊梁;穿著拖地长裙,戴着手套和腿罩,或是干脆穿一个三点或是一点式;浓妆淡抹总相宜。坐在藤椅上,坐在已经熄火打开舱盖的专机座位上,或是干脆一下就倒在一地月光的打麦场上。或紧张或懒散,都有风采;噘着嘴绷着嘴,都是大家。天气有些炎热,有人摇着大芭蕉扇子,有人干脆在自己太阳帽檐下,安装一个小空调;看上去相得益彰。唯一露怯的也就是俺爹了。自己没有空调,就不能摇着芭蕉扇在一边潇洒吗?有什么好事,还能漏掉你的?就不能给你儿子争口气吗?但他就是压抑和按捺不住自己。本来他和巴尔·巴巴坐得挺远,这时一屁股挪到了人家跟前。挪的时候,还故作不在意的样子,其实这种故作反倒增加了它的(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不说别的了,都是自己弟兄,乘一个凉快!」
倒让巴尔·巴巴吃了一惊。我的空调,他怎么就可以来乘凉快?但没等他思索过来,俺爹的脸,就凑到了他的帽檐下,凑到了空调的凉爽的微风之中,就开始和他脸对脸。一个浑浊的黄眼珠,开始不错珠地盯住人家的蓝眼珠看。这时巴尔·巴巴又迷惑了。他不是来乘凉快的吧?他是以此为借口,来开始和我搞同性关系了吧?不是事情还没有开始吗?不是大幕还没有拉开吗?不是各人还没有经过整体场面和人员的均衡然后才相互挑选和配对吗?怎么一个浑身汗臭的老梆淬,就先下手为强了呢?这就是故乡的民风和风俗吗?这里就没有法律和规定吗?这没有村规和民约吗?这是俺爹给后来的骚乱埋下的一颗种子。当然,这也不会是骚乱的全部原因。如果把一场骚乱的全部原因都归到俺爹身上,也太高抬他了。但到后来俺爹写回忆录时,却把这场骚乱,和自己的乘凉恬不知耻地拉在了一起。似乎这场骚乱,就是他掀起的一样。其实他在当时也就是想占人家一个微小的便宜,乘了空调自己又不掏电费。为了这点便宜,他在当时还不惜出卖自己的儿子呢。他一边乘凉一边对吃惊还没回过神来的巴尔·巴巴说:
「我就上那个小刘儿他爹。小刘儿是谁?就是那个写字的穷酸。他写的所有文章,都是我教给他的。无非我这个人不爱出名,就把机会让给了他,让他个兔崽子拿着我的思路和感觉去偏钱。他除了剽窃我的作品,还有一个能耐,就是给人捏脚。只要你脚上有脚气,他一捏黄水就流了出来,这时疼痛得那个舒服。你让我乘一下凉,我停会让他给你捏一下脚。除了捏脚,你跟我以哥弟相称,还等于在辈份上占了他的便宜:他给我叫爹,不就得给你叫叔吗?空调不能再开大一点吗?风翅不能再向我这里偏转一些吗?……」
许多天之后,巴尔·巴巴和我搞到了一起,一次我们亲热完,擦着汗并排躺在床上喝麦爹利。这时巴尔·巴巴想起了当时打麦场上俺爹凑他帽檐子乘凉的情形,不禁「噗嚏」一声笑了。说:
「你怎么有那样一个爹。他不是说了吗,你会捏脚,你现在给我捏一下怎么样?他还说了,我们老哥俩是一辈,你得给我叫叔──我们现在这样,不就成乱伦了吗?……」
然后我们笑着滚到了一起。这时俺爹可是单挑一个人,在同性关系新的分配制度中,他被优化组合给优化掉了,一个人在结满蜘蛛网的牛屋里向隅而泣。这也是活该。他是自作自受。作为他的儿子,我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他以前是怎么对我的?有时我和朋友们一起路过村西粪堆旁的牛屋,我还怪声怪气地冲着掏粪孔往里喊:
「爹,你还是一个人吗?用得着我给你帮忙吗?」
以向朋友们炫耀我对爹的奚落。俺爹在黑暗的牛屋里嘟嘟囔囔地说:
「什么叫社会黑暗和人伦沦丧呢?恐怕在过去的历史上和将来的日子里,都无法出其右了。」
说着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和朋友们又是一阵狂笑。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大局还是平静的,看不出接着要发生骚乱的迹象。俺爹凑到巴尔·巴巴的空调下,巴尔·巴巴明白俺爹的用意之后,也只有摇头感叹的份儿。直到俺爹后来太不象话了,看着人家的眼睛,有了非分之想,口水都流了出来,接着就把头和口水往人家身上蹭,就好象坐公共汽车的小流氓往人家姑娘身上蹭一样,他嘴里的口臭,已经喷发得巴尔实在受不了了,才往外推了推俺爹的身子。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大局。当时的村长猪蛋和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头人冯·大美眼,还在月光下嘀嘀咕咕呢。看着这大的月光和如水的打麦场,冯·大美眼甚至有些伤感呢。说看到这月光,使她想起了故乡。故乡的月亮也是这么大,她从小到现在有一个毛病,只要一看到美丽的月亮,晚上做梦就梦到庄稼地里结一个大甜瓜。正因为夜夜梦甜瓜,生活中倒是不能吃甜瓜了。以至于她后来嫁人,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只要你不让我吃甜瓜。刘老孬这个龟孙,当年他可是答应了的。后来他落实得怎么样?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想再一次跟他秋后算帐,想用我的巨峰葡萄,在月光下再一次把他压瘪。过去我为什么老在床上压他?原因之一,就是我从他嘴里,总是闻到一股庄稼地里的甜瓜味。越不让他吃甜瓜,他越是吃甜瓜。说着说着,孬妗就激动了。人一激动,就容易移情,她就把眼前的猪蛋当成了月光下的孬舅,这时一掀衣裳襟,两个白花花的大球就露了出来,接着不分青红皂白,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嘴里还咬着牙说:我让你吃甜瓜,我让你吃甜瓜。吓得猪蛋「哇哇」大叫,挣扎着说:
「孬妗,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老孬,我是猪蛋!我没有吃过甜瓜,我平生最讨厌吃甜瓜!」
等孬妗清醒过来,向他抱歉地笑时,他还躺在那里一头汗呢。他向外挣着身子说: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说压过来,就压过来了?以后每个月有一半的日子都有月亮,你要老这么闹,我可没法跟你共事!」
孬妗这时倒含情脉脉地看着猪蛋,摇着他的胳膊说:
「我以后不这样闹了,我以后就是这样闹也分清对象,好不好?再说,我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跟你闹,也是没有拿你当外人。你占了我的便宜,看清了我的一切,在这朦胧的月光下,现在又得便宜卖乖是不是?我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你倒是先下手为强地要追究我了!眼前两个大月亮一晃,我不信你当时没有动心。一切坏心思都动了,这时又在这里装什么幌子!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我没觉得你有什么格外出奇的地方。就是因为世界上缺乏出奇的男人和出奇的事情我才来搞同性关系呢。我为什么只看到你们的月亮而看不到家乡的月亮?我为什么背井离乡地到这里来?还真不是一场自觉革命,一切都是你们逼的。刚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以为我把这当回事呢?错了,我早不为这个生气了。我如果为此生气,也不会让你们等到今天。你不要狡辩,也不要骗我,你也是一个吃甜瓜的人!」
接着猪蛋在那里竭力地分辩自己是一个不吃甜瓜的人,孬妗在那里拼命不相信,两人一下倒是把我们给忘记了。但这也没有影响大局。这只是个别的争论,吃哑巴亏也就是猪蛋一个人,大家并没有拿这场误会当回事。谁让你离那个小妖精近呢?我们离她远,虽然闻不着她的葡萄香,但我们也没有这些甜瓜的麻烦是不是?她压不着我们。就好象看到别人出车祸或是听到邻居斗殴一样,看到猪蛋的窘境,我们倒是在那里松了一口气。这时孬舅的灵魂还有些得意,向他以前的战友猪蛋睒了睒眼睛:看,这个女人难对付吧,尝到这个女人的厉害了吧?你跟她认识几天她就这样,我跟她过了半辈子,我每天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说着说着,他的泪蛋子倒掉了下来。引起大家一阵同情。他落泪以后,对猪蛋睒眼睛里还有另一层嘲笑,就让大家有些怀疑他的品质了。这嘲笑的意思是别人既受了他女人的压迫和嘲弄,又没占到她什么便宜,他就可以放心地诉说自己的辛酸了。这就使他的诉说和辛酸,变得有些走味和掉价了。本来这把菜可以卖九毛三,现在只剩两毛五了。他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这时的泪蛋子怎么可以掺假呢?假设和前提太轻,后来看起来又太严重,压不住份量呢。但这些前因和后果,也不会引起骚乱。谁能拿别人的事当回事呢?谁会因为别人的利益去发动一场革命呢?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一切靠我们自己。我们高兴地唱起了《国际歌》。三个人看我们这样,摇头唏嘘感叹一会儿,又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打麦场上又恢复了平静。这时的基挺·米恩和白码蚁,正在结对斗草玩呢。你有一个夫妻蕙,我有一个并蒂莲。先是这个的草断了,后是那个的草断了。两个人在那里「咕咕」地倒在地上笑。接着就开始相互争草,争着争着,身体就有些接触,开始相互胳肢和动手动脚起来。这也让大家及时地给喝了回去。事情的整体还没有开始,你们两个人怎么就各自行动起来了?如果大家都这样无组织无纪律,各行其事,事情不就要乱套了吗?他们听到大人喝斥,就好象孩子摸了自己身体上不该摸的部位受到大人喝斥一样,也就不好意思和悻悻地往了手。这也没有什么。谁没有不该摸到处乱摸的时候呢?改正不摸就是了。当时的牛蝇·随人、横行·无道、小蛤蟆、吕伯奢几个,却没有玩这些不该玩的游戏,他们都恢复了小流氓和花花公子的本相,几个人轰在一起,手里拿着弹弓、粘棍和吹筒,跑到打麦场边一棵硕果累累的杏树下,仰着脸在那里打鸟和粘知了玩呢。这不出格,就是几个孩子调皮,大家没有说他们。他们的身后,跟着牛根哥哥变成的一条卷毛大狗,张着嘴伸着舌头,仰脸等着鸟儿和知了被打下来呢。等着天上掉馅饼呢。所有的流氓和公子,都屏息静气,精心操作着手中的弹弓、粘棍和吹筒;如同雷达兵操作着雷达,如同宇航员操作着航天飞机。但在万箭就要齐发、粘棍已经伸到蝉的脊梁背后时──万物已经不存在了,世界就剩下狗的「呼哧呼哧」的急不可待的喘气声──突然一个女人在叫,我是主观的,你们是客观的,我把主观说成第一层,我把客观说成第二层;我是喜欢第一层的。她的这种发言,倒没惊醒我们,却惊醒了我们的鸟和蝉。在粘棍和吹筒就要贴上去的时候,鸟和蝉「噗愣愣」一声飞走了。什么是客观,什么主观?客观就是主观,主观就是客观。看你是一主观,摆在我们面前就是客观;看我们是一客观,我们看我们自己,也就是主观了。你说主观好,是因为你每天都在自愉和自娱,找不到客观寄托;我们这些整天生活在客观之中的人,倒是不在乎我们这一时或是那一时是主观或是客观了。问题是我们互不相关,你怎么借你的客观和主观之论,把我们的鸟和蝉惊跑了呢?这本身就产生了一个客观。于是,我们所有的流氓和公子,就连那条怯懦的狗,过去见了女人就发抖,它活生生见过一个人是怎么把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是怎么把另一个男人给零敲碎打地折磨死的,这时也虚张声势地「汪汪」叫了几声,跟着我们把这个庄严的女人给包围起来。但牛根哥哥还是有些害怕呀。他只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折磨死另一个男人,没见过这么多流氓的男人围上一个女人。他觉得世界更加严重了。想想后果吧。牛根哥哥说。说完这句话,夹着尾巴一溜烟自顾自地逃跑了。留下我们继续围着那个女人。不是你的高论把我们的鸟和蝉给惊飞了吗?我们可以满足你的要求,我们不谈客观了,我们不打鸟了,我们不粘蝉了,我们来粘你行了吧──这就主观了吧?一群戴着歪帽,涂着白鼻,操着京剧道白的花花公子和衙内,也就是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小蛤蟆和吕伯奢之流,这时一个个手中拿着弹弓、粘棍和吹筒,围住了路上过来的一个小娘子。你道这娘子是谁?就是那个整天在村里假撇清、爱在脸前垂一面纱、动不动就脸红的我们故乡的圣女贞德女地包天。平常你不是对这个世界很羞涩吗?不是对这个世界很主观吗?现在怎么从封闭的主观里走出来发表了一番客观呢?小娘子,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我们将这个圣女围个密不透风。接着就有人用粘棍粘她的头发,用吹筒吹她的眼睛。这时的小娘子,一下就不主观了,她满眼都是客观。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她是一个圣女,她是我们家乡妇女的学习榜样,她是三八红旗手,但她面对这种局面,还是有些慌乱。这是所有新闻媒介又要关心的焦点。打表场边刚才还在懒散的记者,以为今天没什么新闻了,这时都精神抖擞地冲到了这里。我的妈呀,这里又出事了,我差一点睡着给错过去哩。幸好没有睡着,幸好是半睡半醒,我又赶上一个未班车和大拨轰。一万支的意大利镁光灯打了起来,bbd、abd、nhd都开始进行现场直播。我们故乡一群小流氓和一个小娘子的故事,通过国际通讯卫星,马上就传遍了五大洲和四大洋。本来一个足不出门现在偶尔出来踏青的小娘子,踏着踏着,也是春心闹得慌,在那里借几个名词瞎嚼嚼舌头,没想到惹出这么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我也不是一个信念特别执着的人,我承认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刚才说出去的我现在收回来还不行吗?但是不行,我们还是得把这个过程说清楚。几个小流氓开始拉她的衣袖,要拉她到一个地方去。面对着世界上所有的人,她被小流氓撕撕拽拽,早已改变了圣女的形象,令世界上所有有信仰和有追求的人,都开始怀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了。这就是我们的圣女和故乡吗?圣女女地包天又急又羞,羞得满面通红,面对着正义和纯客观的摄像机镜头挣扎着说:
「青天白日,荡荡乾坤,我一个清白女子,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涎着脸说:「我们不干什么,我们就是要拉你到旁边牛屋,我们有话要告诉你。」
女地包天:「你们要告诉我什么?从今以后,我不再告诉你们什么了,我不但不再说主观和客观。连主体和客体也不再说了,还不行吗?」
我们摇摇头:「不行」。
女地包天往后挣着身子哭:
「我不去牛屋,去了你们会对我的主体非礼!」
我们笑了:「那你就把我们当作你的主体也就是了。这时我们和你,你和我们,不就相互不拿客体当外人了吗?」
女地包天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我们说:
「如果你们是一个大爷,我也许会跟你们去,你们一下子五六条,我跟你们进去,我的主体如何受得了?」
我们仍然不依不铙,开始将粘棍往她衣服里伸。这时脏人韩赶集路过这里,看着众人围着一个小女子玩耍,停止嘴里的顺品溜,用脏兮兮的棉袄袖子擦了一下从鼻沟就要流到嘴里的鼻涕,挤上去要看个热闹。看完之后,觉得也不一定非创作顺口溜不可。脏人韩仇恨的是那些赃官,是那些通过改朝换代夺取他位置的人,对于市面上的小流氓,他倒一直持不表态、不发言、坐以待变、韬光养晦的态度。相对于赃官,这些小流氓小资产阶级说不定更能代表我们的利益呢。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证明了脏人韩的理论。这时脏人韩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转着手中的两个核桃──如同握在手中的乾坤,对着老曹和老袁说:
「要论对历史有预测,要讲对世界有历史感和纵深感,要说站得高和看得远,要说身在故乡能放眼世界,还就是咱们这些在历史上当过贵族的人。到了关键时候,还得靠咱们这些老家伙!」
虽然他说得有理有据,但因为这时老曹和老袁与他的利益并不一致,他从这个预测上得到了实惠,我们得到了什么?因为这个不一致的历史到现实的失落,老曹老袁又拿酸捏醋地不予脏人韩于历史上的承认。你当初在历史上是一个什么东西,我们是一个什么地位,现在因为一个预测的得逞,就想借此篡改历史和想钻到历史上的贵族行列和我们平起坐吗?于是两个人这时不与脏人韩配合,只是对他做了个鬼脸,装孙子地对他说:
「什么历史?历史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们都是些没有文化的人,在历史上也就是一介武夫,不懂你说的这些高邈深远的大道理。你找知心人是不是找错人了呢?从这点找错出发,他连一个同阶级的贵族都找不准,他本人能说是贵族的一员吗?就好象羊跑到了狼群里假充狼,不觉得自己有些大胆和大意吗?一个连现实都弄不清的人,能说他有历史纵深感吗?……」
说完,两个人又做出高深和不耐烦的样子。老袁:给他说这些干什么,你说这些他也不一定听得懂。我们还是下棋!」
接着两个人便做出仙风道骨隐藏在人间大隐隐于市的样子,在地上开始下国际象棋,把一个好端端和兴冲冲的脏人韩尴在了那里。历史的辩证法在于,对于那些在生活中和理论上看不起我们的人,我们在心中越是在乎呢。其实这些看不起我们的人,他们自己心里是不是有些发虚呢?真实的情况恰恰是该我们看不起他们而不是他们看不起我们,但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又是,在他们还没有发虚的时候,我们自己先发虚了。于是兴冲冲的脏人韩,这时就偃旗息鼓和心情沮丧地离开了老曹和老袁,这时他对自己在历史上是不是贵族,心里倒真有些没底和犯了含糊。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时他从集上归来,看到一群小流氓围着一个小女子在那里调笑,他心里还是有些兴奋在潜意识中欲加入他们的队伍。他没有上前制止他们,他像别的围观和不负责任的群众一样想看个热闹。这女子反正是自己的女子,看着别人调笑她一次,自己在旁边看个乐子也等于加入其中,今天的生活不是又增加一点乐趣和人生没有白过吗?但等他把鼻涕擦掉,甩到一个不相识的人裤腿上,接着挤进人圈子看到一群小流氓拉扯的这个小女子是女地包天,他的脑袋还是「轰」地一声爆炸了。这时他开始怀疑自己对小流氓队伍的理解和信任。就算整体小流氓队伍是好的,也碍不住有些蜕化变质分子。现在拿着同样弹弓、粘棍、吹筒的这群流氓,就是一帮靠不住的人。因为他们做事情不看对象──世界上的错误往往在于,事情不一定做错了,只是对象错喽。不明白这一点,是要犯大错误的。这群腐化堕落分子,就是一群没眼的蜻蜓。现在的对象是谁?是我们故乡的圣女──如果单单是现实中的圣女,我们的脏人韩还不会挺身而出,他不是一个特有现实感的人,他对待现实的态度就是编顺口溜。除了现实,他注重的还是历史。当他从现实上升到历史的高度,这个女子就不是一般的圣女了,就和我们历史上的贵族、现在的文化乞丐脏人韩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了。你们看过《乌鸦的流传》吗?我们的脏人韩不就是那时的县官韩吗?在柿饼脸太后隆隆的炮声中,县官韩不是还忙里偷闲地拥过一个小麻子选美选掉的女子吗?你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就是眼前的女地包天呀。一番龙争虎斗,两情相洽洽;如同两条蛇,盘绞在一起。虽然后来事情有了分化,县官韩成了脏人韩,女地包天成了圣女贞德,成了故乡和人民的象征,但这个圣女和象征从哪里来呢?还不是经脏人韩的手给调教出来的?这是脏人韩和小麻子的区别。小麻子使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女兔唇变成了故乡的魔女;脏人韩倒把一个魔女调教成圣女贞德。现在一群小流氓欺负到圣女头上,不等于在老虎头上逮虱子吗?看我如何收拾你们,脏人韩将自己的脏袖子卷了起来。但是,我还要讲一些方式哩。我要给你们做出一个榜样哩。于是,他出来劝阻的出发点虽然出于个人私利,但在他说话的时候,马上换成一副为了真理和正义的模样。这个时候大家看出脏人韩还是有些水平哩。他在历史上还是有些作为呢。老曹老袁那样看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更深层次的肤浅。这个时候脏人韩又感到有些委屈,我们本是一个阶级,为什么大枝就不承认小枝,大叶就不承认小叶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们这些豆荚和豆萁。这时的女地包天,已经在地上被几个中外混杂的小流氓揉搓得不成样子了,浑身都是泥,上边的褂子也撕破了,露出了两颗硬硬的葡萄。小流氓们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可见他们也是多么地肤浅和缺乏历史感。他们说:「真不去牛屋,就在这里因陋就简下手得了!」
围观的人也在那里「嗷嗷」地起哄。这时脏人韩顶天立地地站了出来·
「住手!」
接着将手像京剧亮相一样翻掌放到头顶。几个小流氓马上愣到了那里。特别是几个外国小流氓,在西欧做案时,哪里见过这种将手放到头顶的架式?脏人韩又来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人圈子中央:
「弹弓和粘棍,粘棍和吹筒,算什么呢?以为几个中外势力和流氓的勾结,就可以把我们故乡闹翻吗?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所欲为吗?以为我们故乡没人就是有人也没人站出来了吗?错了,我的孩子们,你们在欧洲和非洲可能是这样,但在我们小刘儿的故乡,这无疑是白日做梦。我们也是人才济济,我们是不动则已,虽然在历史上我们总是不动为多,但是这次我们要是动了呢?你们可就受不了了。你们联合的这几个故乡的汉奸都是什么人呢?不就是小蛤蟆和吕伯奢吗?问问他们在历史上都干过什么?他们在历史上也就是些破落户子弟和腌臜泼皮而已,做了刀下冤鬼还不自知。怎么不说我们的英雄呢?怎么不说我们的贵族呢?我,老曹老袁他们(这时脏人韩和老曹老袁还没有闹贵族分野的矛盾),小麻子,刘老孬,我们现在是不号召,我们真振臂一呼,马上也就成气候了。这些客观的原因不说,你们这些流氓的主体也不说,只说你们现在闹的客体吧──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在历史上倒是和我没有什么联系,如果和我有联系,我为了避嫌也不会站出来(这是脏人韩的高明之处和前贵族的遗风了),她目前的身份,也就是我的干女儿罢了(这时地上的女地包天已经被人拖得脏兮兮的,其脏的程度,也和脏人韩差不多,乍一看上去,还真有点像父女)。说起干女儿,中国干女儿的身份,特别是贵族干女儿的身份,十有九个是和干爹说不清楚的──但我们之间恰恰是说得清的;把一个本来可以说清楚的事情说清楚了那不叫本事,把一个本来说不清楚的事情说清楚了那才叫能耐呢。当然了,这次说清楚的主要功劳并不在我,我不是一个贪天之功归己有的人,别的说清楚是我说清楚,这次说清楚恰恰不是因为我而纯粹是因为我女儿现在的身份。她是什么人?如果几个外国流氓刚到我们的故乡弄不清楚,几个中国的流氓也闹不清楚吗?你们吃错药吗?她是我们故乡的圣女贞德。你们污辱了她,就是污辱了我们的故乡;你们污辱了我们的故乡,就是污辱了我们的母亲。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一问打麦场上围观的观众和乡亲,如果现在有人要污辱我们的母亲──虽然有些母亲也该污辱她们一次让她们知道这个世界的轻重,但是这次不同,这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养大的慈母──你们同意吗?如果你们同意,我倒也无所谓了!」
脏人韩到底是脏人韩,无论大小,在历史上毕竟从事过政治,他知道怎么发动群众。单从这一点出发,老曹老袁看不起他就是不对的。老曹和老袁也有失准的时候。英雄不问出身。众人刚才还在看热闹,这时就变得义愤填膺了。操他妈的,刚才只顾看热闹了,没想到这热闹之中还涉及自己的慈母呢。鸦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俺母亲就是留着让俺爹强暴──虽然俺爹也不是一个东西,但是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让这群流氓说糟蹋就白白糟蹋了呀。进妓院还得办一个手续不是?把我们故乡当成什么了?这怎么能不激起我们的民愤呢?真是对世界大意不得,稍一大意,自己的利益就让别人给占去了。于是大家手膊举得跟森林似的,怒不可遏地齐声喊道:「我们不同意!」
脏人韩这时进一步发动群众:「不同意怎么办?」
众人:「灭了这几个王八操的!」
说着,众男人上去,就要灭他们,有的还愤怒地解着裤扣。刚才几个小流氓面对一个弱女子还占优势,现在面对着众人,他们就成了一小撮。刚才他们还在人多势众地要强暴别人,现在就要一个个地被别人强暴了。到底是小流氓,这时他们就露出了小流氓而不是大流氓从容就义的样子,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个个要找人缝子抱头鼠窜。但是他们被脏人韩一把又抓了回来。
「强暴了人就想走,没那么便宜!」
接着扭头问地上的圣女贞德:
「女儿,告诉爹爹和这周围的叔叔大爷们,你到底被这些流氓强暴了没有?如果还没有被强暴,我们罚他们一些美元和法郎,我提成百分之三十,剩下都归你;如果已经被他们强暴了,我们一根木棍,强暴死这些王八犊子──反正留着也是社会的祸害。没有他们,说不定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会搞得更加健康呢!妮子,你说,现在和刚才可不同了,刚才看他们,现在可就看我和你的了……」
卷二01打麦场.2
大家都看女地包天的嘴巴。我们在看,众流氓也在看。如果说没强暴,我们就罚他们的款──虽然有些人对脏人韩的提成比例有意见,但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社会风气,脏人韩的顺口溜整天讽刺的就是这些不正之风,现在到他自己身上,不也一样腐化了?可见顺口溜就是耳旁风;但我们对脏人韩的口是心非还是没有办法,因为是他提醒了我们现在就成了我们的领袖;我们的棒子已经高高举起,如果女地包天说一声强暴,几个流氓顷刻间就成了一摊血水──这样倒是堵住了老韩的不正之风──一所以后来到了骚乱的时候,等到牛蝇·随人来收拾场面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心毒手狠,这一切都是有前因后果的呀。只是当时我们忽略了这些罢了。也是时势造英雄啊。如果放在平常,女地包天也看不起目前的脏人韩。已经时过境迁了,已经不复当年了。不说两人的境界已经不同就是两人所处的社会地位和每天要接触的人,也有天壤之别。这时的圣女,如果挽着一臭名昭著的脏人出现在公众场合,别说圣女不答应,就是故乡的人民,也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那和让流氓强暴了也没什么区别。为了这个,圣女甚至还有些同情脏人韩呢。但是现在不同,现在是圣女被脏人给搭救了。这个脏人还是自己的前夫。于是这个圣女此时此刻比让别人搭救还感到尴尬和无趣呢。一个解救,竟使过去和现在扯平了,两个人竟可以平起平坐,他还可以盘查自己的历史和刚刚发生的窘境。我们是多么讨厌救星到来呀。与其这样,还不如被人强暴了呢。这种羞恼,又增加了她对制造这一事件的流氓的愤怒。于是,我们的圣女女地包天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含羞带怒地回答脏人韩的问话:「爹爹呀……我确实被这帮流氓强暴……」
众人感到极度地兴奋,都一个个将大棒举了起来。
「果真强暴?」
「当真强暴?」
几个中外的小流氓,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大老爷,小的们实在冤枉……」
就吓得晕了过去。但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不知圣女又出于什么考虑,这时的京剧念腔又转了调子和转了词,她接着唱道:「……未遂。」
「什么,未遂?」
众人一下就泄了气。于是,流氓都溜走了,大家围着一个未遂的女人也觉得没有意思,大家也就散了。只是听说第二天在对中外流氓罚款的分成上,脏人韩和女地包天的律师又相互起了龌龊,这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暂且撂下不提。我们想说的是,当时这件事的本身,在打麦场上也没有引起更大的混乱。大家看了一个热闹,接着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反倒感到无趣。虽然有的历史插曲改变了历史的写法,历史的偶然改变了历史的必然,但是这个插曲就是一个插曲,什么也没有改变。事情过去之后,一切都无影无踪,连点历史的痕迹都没留下。几个无聊娘们,沈姓小寡妇、卡尔·莫勒丽、曹小娥、呵丝·温布尔,已经在那里开辟另一个话题,很快就投入进去。可见这个事情没有在人们心中引起更大的波澜。卡尔·莫勒丽在那里叙说一个欧洲娘们和另一个欧洲娘们在几天之前闹着一个伟大别扭──现在说出来,让大家评评理。这两个欧洲娘们一个是俺孬妗,另一个就是她本人。卡尔·莫勒丽愤怒地说:怎么两个都是欧洲娘们呢?如果有一个是亚洲娘们哪怕是非洲娘们也好哇。虽然我也是欧洲娘们,但是我讨厌这些人。十五六岁少女时看着还可以。鹅蛋脸,大眼睛,白皮肤,胳膊上有黄黄的嫩毛,头上盘着发髻,身上穿著长裙,怀里抱着一个打破的水罐;但一结婚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身体变胖了,渐渐像一个水桶,皮肤的颗粒也变粗了,下巴上的肉也嘟噜出来了,吐出来的痰,都变浓变黄了;就是身上的狐臭,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更浓烈更呛人一些。我虽然现在是欧洲娘们,但在20多年之前,我却是一个南美儿童呢!我的历史你们都了解吗?其它中外娘们都异口同声地答:了解!这时前孬妗的魂灵也飘荡过来,加在这些娘们之中听闲话。这个头上爬满虱子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乡农妇,听了这些上辈子闻所未闻的话题,呆在那里嘴都张大了。本来她不准备在这个圈子停留太长时间,打麦场上那么多人圈子,那么多话题,她为了复仇──几十年之前对故乡和孬舅的仇恨,她想到处多听一听,多掌握一些材料和断箭。但听到卡尔·莫勒丽的一席话,她就将四处飘荡的灵魂暂时停泊在这里。她把这里当做暂时避风的港湾。虽然她这时改了装束。穿著通红的旗袍,脸蛋上贴一个花黄,但头上仍爬满虱子这一特征,并没有改变。不改变不是俺妗改变不了,不是用灭虱灵消灭不了这些通体透红的小动物,而是有谁知道俺妗一个人时候日常的孤独和她等候的表情呢?这些小动物,也像现孬妗或卡尔·莫勒丽这些贵妇人养的宠物和哈巴狗一样,是让它们和人做一个伴罢了。于是这些嫩红的小虱子,就不是一般的虱子了。我们就得对它们刮目相看和见面时向它们抬一抬帽檐了。它们就是俺妗的一部分。谁如果反对它们,就是反对俺的前孬妗了──她的一串虱子,现在就耷拉在她脑门前的一绺卷发上,如同一串通红透体的珍珠。当然,俺前孬妗所以在这里停留下来,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听到人群中在议论俺的现孬妗。于是就让她的车和船剎了闸和拋了锚。加入时甚至还说:你们该怎么说还怎么说,我就是随便听听,我来时只带着耳朵,并没带嘴,我不会在这种时候随便表什么态。前孬妗拿出这样的姿态和气概。几个中外混杂的娘们,也为一个在历史上受过冤屈的鬼魂的态度给感动了,没有因为外人对一个既定圈子和氛围的加入使谈话的气氛和情绪受到影响。卡尔·莫勒丽该怎么说,还怎么说。但到真说起来,就好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样,没说之前就像没到一个地方去之前一样,大家的期望值过高,真到说出来和到了那个地方,感觉也没什么呀。这时我们才知道,不是这里和这个话里没有什么,而是我们在听到和到之前,把这个世界给估计高了。我们在想象中,还有许多大而不当和不着边际的东西呢。卡尔·莫勒丽和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导人俺孬妗冯·大美眼的伟大别扭,一说出来──初听起来,真没有什么,连在一边旁听的前孬妗都有些失望了:两人纯粹因为在一个月之中那特殊的几天,是用一个卫生棉条好呢,还是干脆用我们故乡的骑马蹲裆布好呢?正好前几天她们两个都来了。争论和别扭,就在这里。最后两人也没有统一,现孬妗用了骑马蹲裆布,莫勒丽用了卫生棉条。现在拿出来让大家评理。欧洲容易产生一些认真和小题大作的人哪。照大家的评判,两人各有各的道理,从原则上说,是现孬妗说得对,还是领导有水平──既然到了这里,一切都不能拿欧洲标准了,就得入乡随俗,不能再用欧洲的棉条或粘条了,就得用家乡的骑马蹲裆布。什么是骑马蹲裆布呢?就是用一条又臭又长的弃而不用的女人裹脚布,撒上热热的刚出炉的灶灰,横七竖八缠在大腿上,「当当」地在街上走。试验一下新生事物嘛,人家中国的农村妇女,几千年不都是这样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吗?就是不从入乡随俗的角度,单从好玩的角度出发,你也可以试一下嘛!为什么非一棒子打死呢?从大局出发和大处着眼,现孬妗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中外的妇女们听后都点了点头。现孬妗得到鼓励,就更加来劲和更加精神了,她接着说,就是不从这个你们肯定和认可的角度看,就是不从骑马蹲裆布和热灰的角度看,单从欧洲卫生棉条的角度看,这个卫生棉条,也是用不得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冯·大美眼转着脑袋看着众人,知道卫生棉条是一种什么形象吗?卫生棉条可有一种男性的象征哩。卫生规定特殊期间男女不准接触,既然不准接触,你为什么还用这样一个东西呢?当然现在又有新的理论说那种时候可以接触而且越接触越好,似乎用它也没有什么,其实这种貌似没有什么的理论恰恰在实践中是最害人的哩。它看上去没有什么,小的方面的问题解决了;但恰恰是这种小的方面的放心,影响了大的原则问题的分野,它使我们一下忘记了我们现在的身份。我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们是以什么身份到这故乡的?我们不是别人,我们不能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我们是一帮有觉悟有组织有纪律的同性关系者。在这种情况下,你再用它,可就混淆了是非和大是大非的界限喽。你就是我们同性关系的异己分子喽。你就要犯大错误了。不说你犯这样错误该如何给你定性,就是不给你定性──这时定性不定性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你已经用了──但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也不能因为你这一颗老鼠屎就坏了我们的全锅汤啊。你可以在生活中犯错误,但我们不能在原则立场上出问题;如果我们这个时候原谅了你,就破坏了我们大家。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场面就要混乱;这样混乱的队伍,谁还能承认我们是正规军呢?撇开我是这个队伍的领导人,把这个队伍辛辛苦苦带到这里,不能因为个别人和一个偶然的因素就让革命半途而废不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群众,看着你往陷阱里跳和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走,不为了我和我们大家而为了你自己,我也不能允许你这么做。冯·大美眼说完这个,张口喘气,得理不让人地看着我们大家。我们大家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频频在那里点着。既然有道理,另一个欧洲娘们卡尔·莫勒丽为什么就是不听呢?是有意对抗领导吗?是用这种对抗领导的办法来显示和证明自己过去的王室身份见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吗?还是对这卫生棉条有特殊的感情不用它就活不下去呢?抑或是单单要用此来肤浅地显示自己的个性呢?故乡的骑马蹲裆布就那么可怕吗?就不能委屈一下与民同乐地试用一次吗?话题一说到这里,我们的卡尔·莫勒丽,脸上的泪,可就「刷刷」地下来了。我不是要有意地破坏大家──你破坏了我──我在来这故乡之前,还不知道「破坏」这个词的伤人之处吗?以前我在欧洲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拿着刀子割这卫生棉条喂狗的。没有看过bbd和abd的报道吗?当年的风云人物和她做过的业绩,就是这么容易被人遗忘吗?我们置身其中的民族,就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民族吗?你说这是民族的进步呢,还是这个民族反复无常的表现呢?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我过去动不动就操刀一快,还是正确的。这也就是冯·大美眼现在为什么自动用上了故乡的骑马蹲裆布,我却拿着它思量半天,最后又丢下故乡的温暖而用起过去的冰凉的棉条的原因。这全是过去喂狗喂的呀。就因为天天喂狗,也就见怪不怪了;正因为见怪不怪,也就渐渐地对它产生些感情了。世人都知道我爱割棉条,有谁知道我对棉条的呵护呢?世上都知道我爱割韭菜,有谁知道我对韭菜的独钟呢?这倒和我是不是同性关系者顾不顾自己和大家的身份没有关系。说不定我见了它置之不顾倒是不注意身份,见了它一往情深倒是自己身份纯粹的证明呢──它证明着我对过去的背叛。我在欧洲是这样,我到亚洲还是这样,为什么我在欧洲可以用棉条并不影响我的身份,一到亚洲我用了一下棉条就违反了大家的利益和主张呢?我是欧洲人吗?不,我是南美人。我们南美不讲这个。如果因为我不用热灰的骑马蹲裆布就冲撞和违反了你们的原则和规定,那么我敢肯定,这个错误绝不出在我身上而应该考虑考虑你们那些规定了。我甚至要问,我们争论的仅仅是一个卫生棉条和骑马蹲裆的区别吗?是不是事情的实际性质,已经超出这个范畴了呢?──也许不但我们的卫生棉条用错了,甚至我们这个同性关系者所回的故乡是不是选错了还难说呢。我们为什么要选亚洲而不选南美呢?这倒是我们应该讨论和追究的。这才是根里歪呢。这时事情的性质,就不是一个棉条的问题而是整个故乡的问题了。卡尔·莫勒丽说完这个,擦干脸上的泪,恶狠狠地看着我们,一下让我们不寒而栗。接着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腰,做出要向外掏东西的样子。她是不是往外掏刀子呢?我们心里开始打鼓。这时我们就有些埋怨冯·大美眼了,一个卫生棉条,用也就用了,就是因此影响我们一些形象,就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吗?就不能把新闻口径定在一人两制上吗?如果她真的掏出刀子,按她在欧洲的性格,恐怕我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们都是一马平川的娘们儿,你说她要对我们割些什么呢?这倒让我们更害怕了。这时我们倒没有卫生棉条。有人马上就将自己择了出来,向莫勒丽讨好地说:莫勒丽,用,我就不信因为一个卫生棉条,会影响整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发展。当然也有和稀泥的。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洲,你们老姐俩儿倒是一个洲,但两个人过生活,哪能没有铲子碰铁锅、舌头碰着牙的时候呢?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是一锅饭,晚上睡的是一个枕头。闹归闹,谁也闹,按照辩证法的原理,矛盾才是推动世界发展的动力呢。不管是用卫生棉条也好,用故乡的骑马蹲裆布也好,在家里闹闹也就算了,以后在打麦场上就不要闹了。孬妗得尊重卡尔·莫勒丽非凡的性格,真闹到拿枪动刀就好了?莫勒丽也得注意孬妗的领导身份,在家是夫妻,出来她可就是我们大家的领导了;就是不看她的面子,也得看事业和我们大家的面子吧?还是以大局为重。还是和为贵。你总不能不管不顾闹到自绝于故乡和人民的地步吧?大家这样和了和稀泥,老姐俩倒是「噗嗤」一笑──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不就是一块布和一个条的区别吗?弄得大家都跳到稀泥里出不来了。谁说我们故乡的娘们儿没有水平,这不就是水平的一种吗?倒是俺的前孬妗,这时的表现让人见笑。不说让她顾全大局和替故乡的整体利益考虑,就是单从她个人利益出发,她做得也太让人哭笑不得了。你是干什么来的?你不是来寻求报仇的机会吗?现孬妗正在与人闹矛盾,你不就可以借军阀混战的状态找个缝子下蛆趁机与莫勒丽站在一起咬冯·大美眼一口给自己解气吗?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还是没有把握住。一开始是犹豫不决,拿不准在什么时候插嘴和在什么缝隙下蛆,真到该下蛆的时候,她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蛆给错了过去,让我们替她干着急。后来她见莫勒丽把手伸到裤腰里拔刀子,这刀子并不是拔向你的呀,这刀子对你来说是拔得好的呀,但是我们还没有发慌,冯·大美眼还没有发慌,她倒是在一边发慌了,她以为自己也有危险呢,这时就把自己的主要目的给忘记了,像她往常一样,小事清楚大事倒是胡涂了,当事人还没有怎么样,她倒是夹着尾巴逃跑了。许多年之后,我又与前孬妗的第二次鬼魂相遇,我突然想起往事,又把这陈谷子烂芝麻给抖落出来问了一下。我问当时她见了莫勒丽的刀子为什么要逃跑呢?这不是小事清楚大事胡涂吗?你当时该做的不是逃跑,而是应该和莫勒丽站在一起,也拔出一个刀子相助。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被你错了过去,事到如今你后悔不后悔呢?没想到前孬妗这时微微一笑,说到底是谁天真呢?到底是谁幼稚呢?到底是谁小事清楚大事胡涂呢?如果今天不是你提起我也不和你倒腾这些往事了,既然今天你说了,我也就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和底蕴吧。也许在别的事情上是我胡涂,但起码在这个事情上,自作聪明的恰恰是你们自己呀。以为当时我不想拔刀子吗?刀子在我袖子里,也藏了好长时间了。我去的时候,就是带着刀子去的──莫勒丽的袖子里,倒是空的。这一点你们料到了吗?后来我无非做出看到刀子就害怕的样子给你们看,找一个金蝉脱壳的办法溜走又不被你们发现罢了,谁知道你们就果真上了这个当呢。我带刀子而不动刀子,就是我大事胡涂吗?不,它倒是恰恰证明着我的远见,如果说世界上还存在着远见的话!动不动拔刀子是容易的,但时机到了吗?她直瞪着眼睛问我。这时我倒是让她给说懵了。不管当时她怎么想,当时她是不是像后来复述得这样深谋远虑,但事后能说出这样一番理论,也让我们吃惊。我们低估了前孬妗呢。高估某人我们不怕,他总有败露的时候;低估某人可是我们的大意,到头来要招致灭顶之灾。前孬妗见我这样,就有些得意了,接着说,照我的观察,当时不管你们怎么看,不管莫勒丽怎么想,我看拔刀子还为时过早。同性关系者刚刚回到故乡,斗争形势还方兴未艾,我要在当时动了刀子,别说当时的现孬妗不答应,就是你们,也会立马把我给撕吃了。在这种形势下,我不做出故意害怕的样子逃走而去拔刀子,不是等于飞蛾扑火和自取灭亡吗?你们拿我当一个傻冒吗?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我们反省历史的时候,当时谁是俊杰谁又是你们反对的傻冒呢?在她一番事后回忆和自圆其说的蛊惑下,我只好承认她是俊杰我们是傻冒而哑口无言。当然,这事在当时也没有什么,说起来也就是几个娘们儿议论一下特殊时期和目前的形势,无论前孬妗的事后理论成立与否,都不会发展到拔刀子的地步,都不会因此引起动荡。这也不是动荡的起因。所以我对后来研究这一段历史的一些考古学家,研究到这一段时,都从里面看出后来打麦场上要起动荡的苗头和起因,我是不敢苟同的。我就是历史的见证人啊。不但这些议论没出问题,就是其它几个流氓真在打麦场上拿枪动杖了,还是没有引起大的风波。越是看似严重的地方,越是没球事,越是被人忽视的地方,越是容易出问题。针尖大的缝,能透过斗大的风啊。当时谁在打麦场上拿枪动杖了?这次不是欧洲人,这次是南美人,世界的著名球星巴尔·巴巴。他又一次因为兴奋剂的事被赶出了世界杯。球不是我们输掉的,我们被人谋害了。我没有「吱吱」地吸兴奋剂,我就打了两针吗啡。这也算一个事情吗孬舅?他眼泪涟涟地把手伸向了孬舅的灵魂。孬舅的灵魂一开始一愣,但接着就不愣了,马上恢复了自己政治家的风度,看到一股势力投靠过来,先把这股势力拉到自己身边再说;正是用人的时候。孬舅的灵魂马上回答:这不算个事情;当初我们拉杆子时,谁想喝什么,谁就喝什么;何况你现在已经不在球场踢球了,你已经加入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队伍;在这里谁说了算?你孬舅说了算。要舅是干什么用的?就是专门替外甥解疑释惑和当家做主的──不信你问问小刘儿。虽然你舅的本身不在这里,但有我的灵魂在,也和我本人在这里是一样的。别说你吸了两管兴奋剂,就是在这里胡作非为和强暴人了,老舅也能给你摆平,让它嘛事没有;刚才强暴人的是横行·无道和牛蝇·随人,所以才有人阻拦,如果当时强暴人的是你,也就没事了。当然,这一切的代价是:事后你舅用得着你的时候,你可别推三挡四的。巴尔·巴巴听了这话,一个小孩子,就得了脸了,他光记着前一句话而忘掉了后一句话──后来为此付出代价,他可就欲哭无泪了──「我舅说了……」这是巴尔·巴巴以后嘴上常挂着的话。似乎他这一个外甥,比小刘儿还要正宗似的。话传到我这里,我倒没有惊慌,名份让他称去,外甥让他当去,但可以这么称呼和当上外甥的人,也能同时赶上小刘儿的涵养和水平吗?有朝一日你因此栽了跟头,也就知道跟人叫这称呼的深浅了。你压量得住压量不住这个称呼呢?但小刘儿这话传到巴尔·巴巴耳朵里,这个小孩子倒是吃心了。这个头脑简单的人,又用上老战术,立马就把他的枪给拔了出来。他的拔枪和卡尔·莫勒丽装模做样的拔刀可不一样,卡尔·莫勒丽的拔刀也就是吓唬吓唬我们,他拔出自己的打兔枪,接着就往里装铁砂。──他是要杀一儆百吗?他是要敲山震虎吗?他是要杀鸡给猴看吗?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接着就有人向我通风报信──当然是我的好朋友而不会是白石头或俺爹之流了,至于这个好朋友是谁,恕我就不告诉你们了,她跑得连吼带喘的,一根大辫子像牛尾巴一样冲向了天空:
「小刘儿,我的亲亲,快跑吧,刘老孬个龟孙子,又认了一个外甥。这个外甥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正在往打兔枪里装铁砂呢。知道这个外甥是谁吗?就是那个巴尔·巴巴呀。再不跑你可就没命了;哪块地里高粱高,你就往哪里跑吧──赶快逃个活命吧!」
当然,我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看到枪口果真瞄准了自己,不管事情的是非曲直,我就撒丫子先逃命了。这个巴尔·巴巴变化之快,也让我预料不及。如果他不当外甥,也是一个挺和蔼的人呀,刚才俺爹空手套白狼地钻到他帽檐底下乘空调,没见他说什么,怎么一成了外甥之后,就变得这么不懂事了吗?对照起他,我每天的外甥当得就是这么窝囊吗?我一下钻进高粱地,接着又逃到玉米林,但我还是听到身后「通」地响了一枪,幸好没打着我。一段时间后,我和巴尔·巴巴搞到了一起,一次我们在床上亲热完,先是在一起议论俺爹,议论完俺爹,又在一起说起当年的打兔子。我问他真是为外甥吃醋和动家伙了吗?这时巴尔·巴巴倒是大度地笑了,说:如果不是因为都是外甥,我们的身份相等,我们怎么会搞到一起去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得感谢咱们的孬舅呢。其实我当时往枪里装铁砂和向你的屁股开枪,并不一定就是针对你的。我对找到一个舅舅,就那么激动和按捺不住吗?这个世界上缺氢缺氧,还缺舅舅吗?我也就是故做姿态,骗骗咱舅和大家罢了。我开枪是为了震动故乡。如果我真朝你开枪,照我在足球场上的准头,还不一枪把你的屁股打飞了?但是你的屁股还在,现在还在床上,就可见当时我对你也是手下留情和吓着你玩呢。倒是看着你顾头不顾屁股逃跑的狼狈相,我不禁在那里吹着冒烟的枪筒笑了。到底谁是真外甥谁是假外甥,这不一下就说明问题了?但是巴尔·巴巴开完这一枪之后,将自己遮阳帽上的空调开得更大了,让凉风来压自己的火气。倒是空调吹着吹着,做出新外甥的姿态,学着他老舅刘老孬的口气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你。」
这时他连自己的枪都忘记了。丢枪而想到了坑,这也不过是借老舅一句熟语,来给自己找台阶和解嘲罢了。可见这也不是骚乱的理由。别说是巴尔·巴巴开了一声空枪,就是打麦场西北角的刘全玉、郭老三和脏人韩已经在那里拳脚相加,引起了部分的小的骚乱,也没有因此引起大的社会动荡啊。他们在西北角争论些什么呢?说起来就更加离谱了。他们的争论,已经脱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主题,他们的争论是纯艺术性的,即谁是故乡诗歌和顺口溜的教父。脏人韩刚才在几个中外小流氓面前得胜而归,在圣女贞德面前露了脸,就有些自大、得理不让人和趾高气扬,本来大家在这里没有争诗歌,他按捺不住刚才的得意,耐不住艺术创作所需要的寂寞,就想扩大的地盘,步步为营,把以前在生活和历史中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看不惯的人、所有压在手里和积在心头的历史旧账给清理一下一揽子解决掉──他想势如破竹地一个碉堡一个碉堡给连窝端掉。这时他看到郭老三和刘全玉坐在一起,过去势均力敌的时候,为了一个诗歌,他们平白无故地让他受了多少气?现在就想首先拿他们开刀,把他们想象成为另一个女地包天。刚才当了一次干爹,现在要再当一次教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实郭老三刘全玉两人之间也有些相互不服气呢,也都是些矜持和有架子的人。本来两个人并没有坐在一起,还要感谢今天打麦场上的大月亮,凉风习习,使两个人都心平气和起来和心灵偶尔沟通了。本来欧洲教授刘全玉独自坐着,看着月亮,触景生情,只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话:
「离开故乡这么多年,早已过了龙争虎斗的年龄喽!」
没想到这句话,被毫不相干的郭老三掺着凉风给听到了。这句平常的话,不知怎么就戳着郭老三的心尖子了。听到耳中,落到心头。心中琢磨琢磨,眼中的泪也就「唰唰」地下来了。平时他也是看不起刘全玉的呀。如果不是碍着俺姥娘夹在里边,他早就要跟他秋后算账了。那首长长的轰动世界的《最后的离别》,作者到底算谁呢?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定论。这是地道的中国民歌,欧洲教授怎么会作得出来呢?欧洲教授却说,看似是民歌,看似不经意,其实这就是创作的最高境界和千锤百炼的结果呀。这样一粒优秀的艺术珍珠,一个山村野夫,能够作得出来吗?如果他是小刘儿,我服气,可以把创作权让给他,可惜他不是小刘儿,他是小刘儿的舅姥爷,我当年娶的是他侄女,对这个准老丈杆子我还不清楚吗?别说是诗歌这种艺术创作中最高雅的形式,就是我们现在姑且算它是顺口溜,你看一看日常这个郭老三是不是能把正常的吃饭撒尿的用语给表达清楚──假如能表达清楚,我就不跟他争这个发表权,我就把这首世界著名长诗的署名权让给他;可惜他表达不清楚,如果我们张冠李戴,不是使历史蒙受了最大的耻辱吗?──这是两人日常的争斗;这种争斗,现在在月明星稀的故乡的打麦场上,宇宙浩瀚,秋虫唧唧,一切开始显得那么渺小、渺茫和不重要。于是刘全玉教授,就有感而发或更是不有感而发地说了那么一句话。他这一句话,也就感动了我的舅姥爷郭老三。你早这么认为,我们之间不就不存在芥蒂了吗?我们还是娘舅亲呢。事情闹到最后,大家都哭不得,你说责任怪谁呢?你说我该笑还是该哭呢?这时的郭老三,最后还是选择了哭。一开始哭也就是做个样子,最后哭着哭着,自己把自己感动了,也就欲上前抓住刘全玉的手,与他和解,接着再和他共同探讨那首长诗的来龙去脉。过去我们两人搞分裂,没有功夫更多地探讨这首诗歌的更深的艺术蕴涵,现在我们和好了,这首诗我们不就可以重新讨论了吗?这次我们争论的就不是艺术之外的东西了,这次我们就在艺术之内打圈圈。最后咱们再讨论署名问题。真不行就算共同创作嘛。该讨论的不过是署名前后的问题。他欲上前抓住刘全玉的手,将堵在心头不吐不快的诸多想法一一表达出来。但没等他把这些自我感动和到目前为止还纯属个人的想法──谁知刘全玉是不是这么想和同意不同意这么做呢?──表达出来,世界上又横插一杠,这时得胜回朝的另一个诗人脏人韩闯了进来,打断了他的思路和筹谋。这可让人真他娘的扫兴。世界上的诗人多了可真不是好事。诗坛这么混乱,就是让这些人给闹的。郭老三本来想抓住刘全玉的手,没想到这只手半空中却让脏人韩给抓住了。郭老三有些哭笑不得,脏人韩已经自顾自地说上了:
「那么一群流氓,硬是让我一人给收拾了。如果没有一点诗人的气魄和气质,以及人在写诗时那种大而无当的二杆子精神,换另外一个人,如果他不是从诗意的角度出发而是从派出所处理流氓事件的角度出发,这事就非让他搞砸不可。──我承认按照别的办法也能处理妥当,但不一定能处理得这么精彩就是了。说到这里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人纯粹是一个诗人,在历史上没有当过一任官员,这个人也不一定能写出好诗呢。他只能看到社会的表面现象而看不透社会的本质。如果他当过官──当官并不影响诗歌的创作,反倒开阔了诗人的境界和视野。场面一下子就大了,一下就不局限于个人感情而扩大到一个县了。一直到今天,我还为刘老孬当了秘书长而不会写诗而遗憾呢。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如果这个差事让我来干我不定写出怎样叱咤风云和气吞山河的篇章呢。当然这还不是我要说的和要表达的意思的全部。我说的事物的另一个方面是,写好诗的人一定要当过官,而当官的呢?如果这人不会写诗,处理起事情来,也要像便秘一样干结呢。为什么一些大人物都好便秘呢?就是因为他们不会写诗。当然,有些会写诗的政治家也会便秘。从这个意义出发,不管是便秘的诗人或是便秘的政治家,遇到刚才小流氓调戏小女子的场面,都会束手无策和不知所措。也就是碰到我了,既懂得政治,又会写诗,就顺手牵羊地解救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几百年前和我夫妻一场,也算是她的造化。原来我们又相遇到这里。如果我把这千年的恩怨和重逢添油加醋地写成一首长诗,不知又要感动多少人呢。过去你们不是看不起我的顺口溜吗?这次就不是顺口溜而是宏大的诗篇了。这就是政治和创作两不误甚至还能相互补充和启发的又一例证。如果这样一部巨诗出来,我不是夸口,我不是故意要戳你们的心窝子和捅你们的肺管子,那就是这首长诗,一定会超过《最后的离别》。如果情况是这样,我倒要事先向你们打一声招呼。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凭空抓住你们本来不是伸向我的手而好象有些不知趣的原因。我知道你们这只手本来是要伸向你们自己的,借着这只手,你们还要相互同情和安慰。一番但在大的历史之下,你们这种相互同情和顾影自怜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明知是这样而不告诉你们──告诉你们你们会有暂时的痛苦,但不告诉你们当这种历史大潮真要到来的时候那就不是痛苦的问题而是你们要被灭顶的问题了。到了那种时候,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们呆在一个黑屋子里,屋子就要坍塌了,我是叫醒你们呢,还是任你们昏睡下去呢?我思想斗争半天,出于对你们的爱护也是出于我的良知,我还是决定叫醒你们。你们的诗就要被废弃了。你们的《最后的离别》就要被搁置、搁浅和见鬼去了。这时你们还在那里争论到底谁是故乡诗歌和顺口溜的教父,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好象一块臭肉就要被扔掉,这时肉上的蛆虫还在那里争谁的个大谁的个小;船就要翻了,船上的人还在那里争毛毯;飞机就要爆炸了,大家还在那里争行李箱还有什么意义一样。如果你们还剩存着一些智力的话,我劝你们就不要争了,反正人就要死了,为什么不把肾脏和眼角膜捐献给人类呢?为什么不再为人民做些贡献呢?反正你们的争夺已经没有意义了,为什么不把这个故乡诗歌和顺口溜教父的桂冠让给我呢?这个桂冠就是车船不翻飞机不爆炸对于你们除了沽名钓誉之外也没有什么意义!一个是胡同串子,一个是没当过官的所谓的教授──教授能会有什么学问?你们还能再写出什么来?──而把这顶桂冠让给我,对于今后人类诗歌的发展,却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呢。所以,我自做主张地就从中间将你们的手给截住了,本来应该你们俩相互握着的手,我在中间给握住了。我握住一个还不行,我还要握住另一个,」脏人韩说着,就又握住了人和手都在那里和郭老三一块发愣的刘全玉,「握住你们的手,就像裁判在台子上握住两个拳击手一样;你们谁输谁赢,就看我的判定了。但这次你们谁也没有赢,冠军是裁判,是不是也出乎你们的意料呢?──我看这事就这样拍板吧。那个鼻祖的帽子放在谁兜里呢?现在掏出来就是了。掏出来也就没事了,我们就可以分手了。……」
说着,脏人韩就有些下作,他老人家不懂如何从别人兜里往外掏东西,也已经多年矣。他不喊衙役和班头,说着说着,自己就下手到刘全玉和郭老三兜里乱掏乱摸起来。连个乱摊乱派的名目都没有。这就激起当事人和大众的愤怒了。你整天编的顺口溜都在讽刺和编排干部的种种贪赃枉法,你现在的所做所为,不和你讽刺的对象殊途同归了吗?这时觉出你平日的讽刺肤浅和隔靴搔痒了吧?就算你不是为私而是为公,就算刚才不是个人行为而是社会行为,就算你不是为了兜里的东西而是为了诗歌和人本身,那么刚才几个小流氓摸人不成,现在你脏人韩摸人就成了吗?这样一串话问下来,刚才还洋洋得意的脏人韩,这时也有些发愣和不知所措了。接着就有些结巴和不能自圆其说了。刚才?我和刚才的流氓是一样的性质吗?刚才那几个小流氓摸的是女的,我现在下手摸的,不是我的同类吗?脏人韩不说这话还好些,一说这话,就更被我们抓住理了。刚才几个小流氓摸的是女的,你现在摸的是你的同类,正因为这样,你比刚才的小流氓,犯的罪过还大呢!现在故乡是什么时期?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时期,你摸同性所犯的流氓行为难道不比几个小流氓摸异性性质要严重得多吗?和你比较起来,人家那么做倒是关心、爱护别人顶多是开了一个玩笑,你倒是彻头彻尾地耍流氓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流氓,是借讨论诗歌之名耍流氓之实的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你把郭老三和刘全玉当成什么人了?郭老三和刘全玉是那样的人吗?说到这里,我们不但对脏人韩怀疑,对郭老三和刘全玉也有些疑惑了。打麦场上这么多人,为什么他不摸别人的身子单要摸你们的身子呢?单单用一个为了诗歌的理由就能解释通吗?今天不进一步说清楚,你们就不要想走出这打麦场一步。本来刘全玉和郭老三对于脏人韩的突然出现抓住自己的手就很感突然和讨厌,特别是刘全玉,本来也就是自己在那里自艾自怨,说了那么一句话,因此引来郭老三的手已经让他没有思想准备和不知所措,现在在这牛粪里,又插进一只手,这只手插进来还乱搅和,要和他们争名夺利;事情闹着闹着,连麻烦和官司也落到自己头上,他和郭老三这时恼怒的倒不是那顶桂冠,而是因为闹的这一切给他们惹来的麻烦和在这么好的月光下让人不能清静。于是两个人就不着边际当然也不着目的地恼怒起来。令人更恼的一层是,他们恼的理由和恼的目的竟这样相差十万八千里你又不能不恼。于是两个人的恼怒又加上一层同归殊途的羞耻就有些恼羞成怒了。当然也是为了用行动说明自己,说明自己和脏人韩并不是一伙的,欧洲教授也忘记自己文雅的身份而脱出自己在故乡时的本相,两人都像地里赶牛的夯汉一样,脱下自己的鞋底子──没有工具可借的时候,就借自己的鞋底子──谁说我们的故乡不会依赖工具呢?──开始追着脏人韩满打麦场赶打。脏人韩被鞋底子打得「嗷嗷」乱叫和抱头鼠窜。这时视察各乡的县委书记从这里路过,看到这个场面说:
「我们对脏人韩没有办法,他的同类对他是有办法的。以后谁再要求出国,就让他出国嘛。我们把他训练不过来,让他的同类训练他嘛。如果我们这样训练脏人韩,一场训练下来,他不知又要怎样编排我们呢?现在好了,我看他也只顾抱头鼠窜了!」
刘全玉和郭老三见自己的举动无意中受到了领导的表扬──这又是无意之中的事,心头和手下就更来劲了,鞋底子下去得又快又狠,边撵边打嘴里还边说:
「领导不敢教训你,我们也不敢教训你吗?你不是当过领导吗?现在就让你看看把我们惹急了群众造反的滋味!官逼民反,欺人太甚,把我们的物质利益剥夺了,我们能够忍耐,把我们的精神生活剥夺了,我们还能忍耐,把我们的自由剥夺了,我们也能忍耐,但你就是不能剥夺我们的想象能力。如果你把我们的想象能力也剥夺了,我们还怎么像阿Q一样活着呢?我们日常的生活靠什么支撑着?我们掏的是牛马力,吃的是猪狗食,我们在掏力和吃食的时候,我们在大田里踹牛粪的时候,我们脑子里靠什么支撑着我们难熬的时间呢?也就是靠我们脑子的想象了。这个想象的标志是什么呢?也就是『吭哟吭哟』和『嘿哼嘿哼』的诗歌创作了。你以为我们的创作像你一样纯粹是为了个人和自娱吗?错了,我们一旦进入创作状态,就不是个人的事而代表整个故乡人民呢。人民性体现在哪里?它不是一句空话,就扎扎实实地体现在像《最后的离别》这样伟大的篇章中。你现在下兜掏我们的桂冠,你这单单是掏我们个人的东西吗?如果单单是掏我们个人的东西,这样一个沽名钓誉的东西,我们早就扔给你了,我们早就弃之如敝屣了,但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这顶帽子从戴到我们头上那一刻起,我们就不再是个人身份而是人民的代言人了。这时你如果再掏我们的帽子,就不单单是掏我们一个帽子的问题了,而是在掏我们故乡人民的心呀。我们是在捍卫自己的帽子吗?不,我们是在捍卫一个民族的自尊心和想象力呢。我们是在捍卫真理和正义呢。想到个人利益我们身上没有动力,但一想到故乡千千万万的人民──人民是如何把我们哺育和培养大的,人民是如何把我们送上诗歌创作的道路的,现在该我们捍卫人民了──我们就浑身是劲,我们手中的鞋底子,能不下去得又快又狠吗?打死你个丫头养的,打死你这个不单是物质的上乞丐而且也是一个精神上的扒手。让你以后再骗人,让你以后再抢人的东西!……」
卷二01打麦场.3
两个打一个,可怜一个脏人韩,现在只有招架之势,没有还手之力。何况他还输了理呢。人怕输理,狗怕夹尾;脏人韩就成了一条夹尾的狗和慌乱过街的老鼠了。这时不单刘全玉和郭老三追打,连在场的群众也被老刘和老郭的一番话给发动起来了──原来这追打中也代表着我们的利益呢,平常遇到和我们毫无关系的追打,我们还在那里起哄和打一个太平拳呢,现在一切和我们有关了,我们加入其中不就更加有理由了吗?脏人韩就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何况在那些和平的日子里,也有好多人对脏人韩的创作看不惯呢。你也有今天,你也有栽到人民手里的时候。如果不是猪蛋和冯·大美眼怕因小失大引起别的风波及时上前劝阻,我们的脏人韩,恐怕早就被大家的鞋底子打成一块肉饼了。当脏人韩满脸是血浑身挂彩躲到打麦场一角向隅而泣,边泣边在那里呜咽着说:「这就是时代吗?我就这样生不逢时吗?」时,猪蛋倒笑着对冯·大美眼说:
「这个老脏,教训他一顿也好。如果不及时教训他,任其发展,任其不知天高地厚地将他的顺口溜编下去,很难保证他将来的创作中仅仅是编排县委,而不涉及到我们村干部。让他知道一下马王爷三只眼,自由和创作自由也不是绝对的,他以后就会老实多了。比这更妙的是,这次我们领导既没有出面,又让群众把他给教育了,最后倒是我们把他给解救了,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打碎的牙只好往肚里咽,这也体现了我们当领导的政策和策略水平哩!」
说完这个,两个人看着远远哭泣的脏人韩,倒矜持而不自满。倒是这时的刘全玉和郭老三,在那里有些得意过份了。刘全玉说:
「我在欧洲,就是这样对待侵犯我人权和著作权的人的!」
他现在这么一说,倒是把他刚才打人鞋底子的意义给降低了。郭老三却说:
「操他个大爷,不是考虑他过去对历史还做过些贡献,你们众人能劝得住我?我郭老三是什么人?我在历史上的贡献,仅仅是一个诗歌吗?别想往我眼里揉沙子,真不行,我也能挖个坑埋了谁!什么能骗过我的火眼金睛?其实象脏人韩这样的人,在生活中也不只一个,有时包括你身边的战友,心里到底怎么想,都还保不齐呢。我就是现在不揭穿他,给他留一点反省的时间和余地罢了。如果他再不觉悟,总有那么一天,他的下场也比现在的脏人韩好不到哪里去!……」
说完这个,就近从基挺·米恩手中拿下人家正喝的矿泉水,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基挺·米恩在此时此景,也没敢说什么。郭老三教育了脏人韩,我们大家也都受了惊吓。还真有些敲山震虎的作用呢。倒是刘全玉听了郭老三的一席话,心里有些不大受用呢。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还有许多话外之音和弦外之意呢。但因为刚刚和一个共同的敌人闹过矛盾,他身上还有许多掣肘,如马上再挑起一场战火,也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就咽了一口唾沫,暂时将这不满藏在心里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先放你十年再说。倒是从这一点上,大家看到了刘全玉和郭老三的区别,人家到底是欧洲教授,比一个赶牛的土头土脑的郭老三有头脑多了当然也狠多了。从这一点看,故乡诗歌的教父,说不定就是这个白面书生的教授呢。至于郭老三这一席话给自己带来的损失,就是他本人所能知道的了。当然这也都是他们个人之间的争斗,对于整个打麦场来说,也还只是一个枝节──我现在想说的是,就是人和人之间出现了这么大的原则上的争论、分岐和打斗,打麦场上还是没有引起大规模的骚乱。这场争论和后为的骚乱依然无关。我们的打麦场,安稳不动如山。这场争斗之后,打麦场上又出现了一场争论和争斗。本来小蛤蟆在那里抽水烟,他的水烟袋是从白蚂蚁手中借来的。本来白蚂蚁不会把他的水烟袋借给别人,除了那些他认为对自己现有时有利的人──过去有利不行,将来有利也不行,就是得现得利,他才可以借给你。当然也有例外了,就是在他高兴的时候,我老白在世界上高兴了,那么我对世界就有一个新说法,这时不管对我有利还是没利,我都可以把我的水烟袋借给你小子吹一吹。吹一吹吧,吹着玩吧。譬如以前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理论研讨会上,白蚂蚁研讨得高兴了,就把自己的水烟袋借给过孬舅的魂灵;后来又不高兴了,纯粹是因为身子困了和乏了,就没有将烟袋借给外宾巴尔·巴巴,因此让巴尔·巴巴灵机一动利用水杯制造出新的第二代流线型水烟袋。本来今天白蚂蚁是不会把水烟袋借给小蛤蟆的,小蛤蟆现在对他没用,他老白今天也不是特别高兴。但今天情况又有些特殊,因为小蛤蟆送给他两只繁殖的蝌蚪,白蚂蚂看着蝌蚪在瓶子里游得分外高兴,于是就想象着等打麦场上的会散了,自己如何回家和两个蝌蚪玩游戏。蚂蚁戏蝌蚪,听起来不也很色情和很特别吗?不也是一个话题吗?于是就同意把自己的烟袋借给小蛤蟆抽上两分钟。在白蚂蚁赏玩瓶中的蝌蚪和小蛤蟆吹着白蚂蚁水烟袋的时候,老吕伯奢这时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要借小蛤蟆水烟的纸媒子火用一用。借火没有引起什么,小蛤蟆痛快地把火借给了老吕。但等两个人点着水旱两烟对吹的时候,老吕首先挑起了话头。他抽着旱烟,突然就看着抽水烟的小蛤蟆不顺眼。这时他想起原来两个人是仇敌呀。两个人在谁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鼻祖问题上,还有过相互不服气相互争论的历史呢。两个人在这个历史问题上的争论还没有定性和盖棺论定呢。老吕承认,如果从意义的先锋来说,小蛤蟆高老吕一筹,当年我和老曹搞的虽然是同性关系,但人家小蛤蟆却一下就搞到生灵关系呢。但事物也不能这么绝对地看,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和长幼有序。从意义的先锋是那么看,但从时间的概念上来说呢?别说是一个小蛤蟆,就是10个小蛤蟆加起来,也不能和他老吕同日而语。他老吕是在什么时候搞的?是在三国时代,在英雄纷争和英雄辈出的时代;而小蛤蟆呢,只不过是大清没落王朝的一只蛤蟆罢了。相差着一千多年呢。先锋在时间面前算什么呢?不是早晚都要跑到古典的大会里去集合吗?这成了两个人相互不服气和各执一端的渊薮和根源。两人平日不见还好些,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两人吸烟也就是吸烟,你在这里吸你的水烟,我在那里吸我的旱烟,井水不犯河水,老吕纯粹是吹烟没有火媒子,要向人借一借,看到那边有一团火在闪,看到天边有一簇圣火,没想那么多就凑了上去。到底是人老昏花呀,直到凑了上去,点着火,借着火光,才看清眼前的持火者,竟是这么一只平时见面就让人生气的气蛤蟆。如果早一点知道火光的来源,我老吕哪怕这旱烟不吹,也不至于向他借火和跟他这水烟搅到一起呀。水火不兼容。但既然这烟给点着了,也吸到肚里了,这时想用抽烟机从肺管子里再抽出来,也为时已晚,于是只好肚内损失肚外补了,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说起了风凉话:
「光有烟火顶什么用呢?就能照亮历史了吗?人间的烟火说到底虚无缥缈,历史的云烟才有反映生活的真谛呢。说起同性关系来,如果有哪个不知趣的嘴上没毛腿上也没毛的嫩东西再跟我在那里胡闹和争这个历史地位因此引发一场历史闹剧的话,我这旱烟锅,就一定会对他那水葫芦不客气。你有什么资本可以和我对抗呢?你那杆水烟袋,恐怕也是借来的吧?……」
当然这就惹火了毛头小伙子小蛤蟆。你从年代看是多了一些,但一个年代说明什么呢?现在是讲年代的久远还是讲意义的先锋呢?引导我们向前走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决不存在于一个历史的陶碗里。它是风雨之中不灭的灵魂。丹柯把心掏出来点燃照耀着黑暗,让我们并着肩拉着手往前走。如果说你老吕是一个历史陶碗的话,我就是砸碎这碗的普罗修斯和丹柯。同性关系者决不是同性关系的祖先,比同性关系走在历史和时间前面的生灵关系,才是同性关系者的大伯呀。如果要比较历史的时间的话,倒是要比较这个历史时间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你那个同性关系时间虽然长,但等于浪费和空转;我这个生灵关系的时间虽然短,但一点一滴,都有着巨大的历史性变革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但是同性关系的先驱,还是时间的先驱呢。如果我们连这一点都认识不到或认识到不承认的话,我敢说,我们人类在关系历史的摸索,还要有相当长的一段路程要走呢,还要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在黑暗之中呢。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跟你计较什么也就罢了,还由得你个老帮淬来主动挑衅了。何况是在我刚刚借给你火的时候。既然你对我不客气,我如果再对你客气,我们所要受到的损失,就不单单是我个人的而是对整个人类和历史不负责了。想到这里,在真理和正义的驱使下,以真理和正义的名义,小蛤蟆就要反击,手中的水烟袋,已经高高地举了起来。如果你再不服气,就送你上西天。何况中国人这么多,不差你吕伯奢一个。这时的小蛤蟆,又特别理解三国时老曹为什么要杀掉这个老吕也就是老驴头了。虽然在平常的日子里,小蛤蟆对老曹也看不起。现在看来,老吕到底是不是被老曹以同性关系的名义杀的,还是一个疑问和历史悬案呢。拋开同性关系不讲,就是单讲做朋友,处得久了,谁也难保不起杀他之心。看着水烟袋打过来,老吕,经验丰富,历史悠久,当然也不发怵。真理在谈判桌上说不清,只能靠武力来解决了。事情妙还妙在,战争不是由我挑起的,我是自卫反击,真理和正义在我一方;如果他将我的头打破了,我就成了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世界的同情在我;如果我战胜了呢?就是世界人民打击法西斯的一个伟大胜利。事情过去45年,人们还要庆祝反法西斯战争45周年的胜利。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这就是正义之师和正义之旅的优势。于是也意气昂扬地举起手中的旱烟袋,向小蛤蟆的水烟袋迎了上去。但在两上烟袋接茬和交火的时候,一个程咬金又杀了出来,也伸出一个半旱半水的烟袋,将两个烟袋架在那里。你道这来人是谁?就是刚刚在另一个场合得胜乘着威风而来的郭老三。郭老三刚刚和刘全玉在对付脏人韩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但他也和脏人韩一样,犯了得理不让人把得胜的真理用之四海的错误了。他以为在对付脏人韩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现在挟着胜利的威风就像挟着雷霆万钧之力也能在这场小蛤蟆和老吕伯奢混战中捞些便宜呢。你们不是在讨论谁是同性关系鼻祖的问题吗?这个问题也不能拉下我呀。我在这里也有重重的一笔呀。你们混战不对,但这个混战比起你们把我拉下,还算是小错误呢。你们当年搞过同性关系和生灵关系,我在历史上就没有搞过么?如果说搞生灵关系比搞同性关系还要高级和先锋,我不就是你们寻找的那个鼻祖吗?如果小蛤蟆刚才对吕伯奢提出了新的时间概念和算法的话,我们两个不是也同样适用于这种理论吗?我们总不能对一个人是一种理论对另一个人是另一种理论吧?如果是这样,虽然你搞生灵关系在大清王朝,我搞生灵关系在民国初年,但我们用新的时间概念一测算,我不又成了你的先驱吗?就算我们不比时间,我们比较在历史搞过的生灵体积的大小可以吧?有时候体积在人的生活中和这个世界上也占有很大的比重哩。大人可以欺负小孩,大国可以欺负小国。如果比这个,对不起了蛤蟆大爷,您老人家就在这里吃了眼前亏和栽了大跟头了,您在这一点上可就在后生面前跌了眼镜了。您在老吕面前是后生可畏,那么用同样的道理您在我的面前呢?您当时搞的是一头羊,我搞的却是一头牛呢;不管你的羊是紫花披头羊也好,是蓝花花披头羊也好,再大的羊,总大不过牛吧?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吧?既然是这样,你们在这里争论和打架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向我投降,是不是更好和更明智一些呢?这也减少了你们之间毫无必要的磨损和丧失──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架住你们两杆烟袋的原因。当然,这只是原因。后果大家是可以料想到了。和脏人韩在刘全玉和郭老三面前的结果也差不多。两个人正在争论,哪里容得下第三者呢?本来没有火,现在也四处冒火了;本来火是一头的,现在就漫山遍野和星火燎原了。没有目的的多头恼怒,增加了这场战争的激烈性。大家下去的烟袋又快又狠。三根烟袋在空中如银蛇乱舞。一会儿地上就血流成河。打了半天,郭老三和吕伯奢没有什么,手中的烟袋是自家的,到了小蛤蟆身上就不同了,他的水烟袋可是向白蚂蚁借来的。这又使情况复杂了一步,到头来白蚂蚁也加入进来。他老狗日的看着那里有重重的烟袋在飞舞,突然想起这一切和自己似乎也有关联呢,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里面伸手和探头,但一切还没有弄明白,头上和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几下,身上到处起大包,头上的动脉管也被砸破裂了,弄得一脸的血。等这一切都发生了,还不知乱舞的烟锅出自哪一方面呢。当然,事情到了最后,和历史发生的任何战争一样,后来无故加入者倒了更大的霉。他们总是这场战争的承受者和最大的受害者。虽然最后四个人的战争及时得到了制止──猪蛋和冯·大美眼又出面了,战火也确实不能再扩大了,但吃亏最大的还是白蚂蚁和郭老三,挑起战争的小蛤蟆和吕伯奢倒也没受到格外的制裁──不同身份的人最后在结果上扯平,本身就是一种不平等呢。为了这个,白蚂蚁捂着血头又在那里气恼,一边吐着嘴里的碎牙:
「我一个好好的水烟袋,就这样被白白打碎了不成?」
一边一把揪住小蛤蟆,开始向他追究水烟袋的赔偿问题;慌乱之中,又把端在手上装着两只蝌蚪的玻璃杯像打破历史的水罐一样给打破了──这才是鸡飞蛋打呢,又一下放开小蛤蟆,在那里大放悲声:
「我说能不帮人就不帮人,能不借烟袋就不借烟袋,不因一时高兴而轻诺,现在果然被言中了不是?」
小蛤蟆趁机逃脱,和吕伯奢慌不择路地逃去。郭老三这时也感到委屈,在那里抖着手哭道:
「世界上还有没有真理了,牛和羊还有没有区别了?」
当然,这场闹剧,也没有引起打麦场的混乱。而且由于刚才有一场诗人战争在前,人们对于后到的烟袋风波,反倒有些熟视无睹和见怪不怪了。猪蛋和冯·大美眼,甚至对几个血人冷冷一笑。这也使几个当事人感到不平。但打麦场上还是没有引起混乱;这也不是后来引起骚乱的原因。大家到写回忆录的时候,也不要搭错这根历史神经,想从里面捞什么稻草。倒是在这之后,打麦场上响起了一曲花腔女高音呢。大家打眼望去,原来是曹小娥,又在那里用歌声感叹她的身世和不幸。高亢回转的唱腔中,似乎是一个寂寞孤独的女孩子;把她平时的龄龊和心理阴暗,一下就遮了个干干净净。一个肮脏有浪漫和作风问题还唆过猪尾巴的女孩子,不在现实生活而在唱腔里看起来,竟是这么一个纯真和有情感层次和个人辛酸史的花朵。舞台上和舞台下,判若两人。我们一下子就为她的唱腔和身世感动了。虽然我们知道这身世的百分之八十是虚构和想象出来的,但是当我们和她钻到唱腔里走不出来或干脆不想动窝的时候──谁没有一点惰性呢,谁没有将身子放下来就不想走的时候呢?于是唱者和听者,这时都不相信真实的历史而宁肯相信我们的唱腔了。世俗的东西一下都不见了。剩下的就是一个曲折婉转的声音在空中游走。我们自己的身世,似乎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不是为了曹不娥,而是为了我们自己。于是一人领唱,百人在和。沈姓小寡妇首先和上去和接上去了。如果说曹小娥都有理由在那里感叹和歌唱身世,那我沈姓小寡妇就更有资格引颈高歌了。沈姓小寡妇在接受电视采访时曾说:连秘书长和小麻子都说过,我是有资格进村委会和名人录的。但是我又想,一个村委会,弄那么多老头子和老太太干什么?于是我就没进而不是别人不让我进,我重视的还是日常的诗意和往日的辛酸呢。沈姓小寡妇挑上去的声音,一下就出手不凡,一下就比单纯的曹小娥高挑了八度。姜还是老的辣。我老身的身世,比你一个小黄毛丫头要曲折多呢。虽然你已唱了半天,我的嗓子还没有预热,但就是这不热的嗓子,唱出来也比你宽厚和苍凉许多。一个寡妇,站在荒野上,胳膊上挎着一个草筐,风吹着她的头发,手执铁板在那里唱曲,我们能不比听到茶园和歌厅里一个小丫头的哼哼叽叽更让我们感动和牵动我们的心肠吗?于是我们也不管曹沉两个人之间的竞争和苍凉与青春之间的相互不服气──在大的情绪面前,我们也没时间去追究这些微不足道和稍纵即逝的区别了,我们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这铿锵有力的身世大合唱中去了。独唱变成了合唱。直到我们加入了进去,我们才知道我们的情绪如此地饱满和过去被人的忽略呀。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属于个别;打人的和被打的,水烟袋和旱烟袋,都变得不重要了。我们都成了大合唱的阶级兄弟。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加入了进来。卡尔·莫勒丽也加入了进来。基挺·米恩加入了进来。俺孬舅也加入了进来。白蚂蚁捧着破碎的水烟袋和破碎的水罐眼泪涟涟加入进来。白石头没头没脑也加入进来……英语、德语、法语、意第绪语和中文一齐张开歌喉,不同声音不同语种和语调的汇合,将我们化成了一个整体。几个小流氓调戏妇女算什么,圣女和主体又算什么,打碎一个水烟袋或是一个水罐算什么,一切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唱中,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唱歌。打麦场上一片歌声,总是比一片骚乱要好吧?在歌声中,我们相互叉着腰看着傻笑。喉咙上的青筋,都条条暴起。连大胖子袁哨平时在体检抽血时总找不筋筒,急得小护士满头大汗,这时身上的青筋连毛细血管都张开翅膀个个暴起,像意大利的歌星帕瓦罗蒂,也像我们的黑歌星呵丝·温布尔。正在看实况转播的那个旧日小护士这时禁不住地骂了一句:
「操他个妈,早知这样,当时抽血时让他唱歌就好了!」
以后再体检,她就让人排着队一个个唱歌。果真一唱歌就找到了青筋。于是人们认准了方向,只要哪里一唱歌。哪里就在抽血或者是在吸血。唱歌和吸血,原来是连在一起的。最后弄得一唱歌,她就不用针头了,她就开始趴到人脖子上用嘴吮了。老袁这时不但青筋毕露,而且露出了英雄本相,像刚才的沈姓小寡妇一样,一嗓子上去(意大利美声),就撕裂云霄,压倒了众人而大大出了风头。当然这也大出他的意料,给他带来了惊喜。自己的主公地们已经让人剥夺了一千多年,自己还抱住那具僵尸不放,在一千多年的一点一滴的流逝中,怎不成为人们的笑料和累赘呢?那也是毫无办法,找不到新的由头和契机。现在好了,找到了重新获得人们尊敬的另一条渠道,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次生命和第二次青春。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意识和认识到这一点呢?我为什么不早一天改唱歌呢?如果在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我不是以「主公」僵尸的身份而是以鲜活的歌唱家的身份出现,我的形象是不是会更高大我占到的便宜和得到的好处是不是会更多呢?老曹压了我一千多年,现在我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喽。我可在扔下他不管喽。老袁越想越得意,就把声音一波一波地又挑上去。一波一波如浪般的声音震动着打麦场。我们在水中都快有些受不住了。眼看就要把我们没顶了──老袁,一千年来是我们不对,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道您的风采和厉害了。但老袁就是不饶,仍在那里引颈高歌。
为什么我老袁身宽体胖
是因为我在世上没有烦恼
为什么我在世上没有恼烦
是因为我心中没有惦念
为什么我起了床和起了身转头就走
是因为我心中没有了真情
爱情对我不苦
我心中没有苦的爱情
…………
卷二01打麦场.4
老袁这些歌词,也颇让人感动。一个在过去我们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和心里的大胖子,原来他自己的心灵和对世界的感悟还悄悄地这么细腻和细致。如果不是通过歌曲,我们怎么会了解到这一点呢?但这宏大的歌声和分贝,也快把我们给震死了。看到我们快震死了,老袁就更加得意了,就把他的嗓音最后再往上高挑了一度──看他的心有多毒,看他的恨有多深。但他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得意之时,忘记了物极必反和月盈则亏的道理;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度,他就达到了歌唱的极致和人生的再度辉煌,也把我们留到了不死不活的生活的边缘;有了这一嗓子,他没将我们震死反倒前功尽弃。我们已经在水中承受不住了,水已经没顶了,但这时我们却听到「崩」地一声响,弦断了,老袁的嗓子,在这里「叭」地一声劈了。接着就没声了。水「哗」地一下就退去了,我们和他,一下都露出原形。这太让人不好意思了。我们大家都没有穿裤子。男女混浴的池塘中,水怎么说没「哗」地一下就没了呢?老袁这时再努力,也只能像公鸡一样在那里「佝佝」地倒嗓子了。一切原来都是误会。我们刚才白信任你了。一个庄严的历史,到头来就这样成了笑料。虽然这种情况我们在历史上经常碰见,但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让我们有些承受不住──就好象刚才你巨大的分贝我们承受不住一样。刚才我们歌颂和恐惧老袁,现在我们就开始嘲笑和埋怨老袁了。老袁,你跟我们逗什么闷子!老袁到头来,原来还是一个老袁。老袁像一只落水的鸡,只能在那里扯着嗓子和扯着翅膀挣扎,刚刚过去的辉煌,马上就成了一种追忆。从此一个大胖子,再加上一个破锣嗓子,就显得更加烦人了。本来他想借此再度辉煌,没想到事情闹下来,他反倒比以前也不如了。这也牵涉到他以后搞同性关系呢。原来一切都是误会,世界在我们手中还能出什么奇迹呢?这时我们在嗓子上就没有什么崇拜对象了,我们都放得开甚至是肆无忌惮了。一个个在那里假装小公鸡或是小母鸡了,此起彼伏地「佝佝」吶喊。鸡栖于埘,我生幽思。连俺爹都上阵了,开始在那里编织爱情歌曲,「半夜三更到你家,为什么不开门还要乱骂?」还有人唱到感动处,开始在那里相互搂抱和亲嘴。有男的跟女的亲的,还有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亲的。同性关系的活动还没有开始,标准还没有确立,大家因为各自的唱歌,就在这里提前弄上了。连组织和纪律都忘记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中心和可以坚持的了。但就是这样,打麦场上还是没有引起骚乱。骚乱不会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引起。骚乱不会因为混乱引起。骚乱需要契机。虽然有时候这个契机,比起骚乱本身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它是一个核,它是一个中心,它是一个魂,它是一个街头招摇的妓女;没有这妓女,我们还不会犯错误呢;它是面盆里一小团酵头,正是因为它,一大盆面,就那么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涓涓细流,汇成江河。酵头和泉水,你在哪里?如果你再不来,我们可就要憋死和呛死了。再这么混乱下去,我们可就要颠死了。再这样唱下去,我们所有的嗓子都会劈裂,我们都会像老袁一样成为打麦场上的一群落汤鸡。到了那个时候,大家成了一群鸡并且是一种颜色的鸡,世界可就没救了。我们拼命扯着嗓子在歌唱的时候,我们心里却在发虚呢。我们希望有一个外在的原因和契机,使我们的歌唱停止下来。但它像滑行的翻滚过山车一样,谁能阻止它的惯性呢?这时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马上就要被没顶了。老袁没有使我们没顶,我们自己却使我们没顶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好运气总在意料之外。如果没有意外的契机和运气,这个操蛋的世界不就早要玩完了吗?事后我们才知道,契机原来就是我们身边潜藏的细菌和危机,它是改变我们人生道岔的搬手。希望和危机并存,失败中孕育着挑战。那么引起我们这场打麦场骚乱的原因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因为一个啤酒瓶子,它就好象后来的某两个人定下终身是因为一个盒饭一样。「谁喝啤酒了,谁喝啤酒了?」开始有人在那里喊。接着这个酒瓶子就爆炸了。是从窗子上扔下来的,还是在平地上有人拋高了?是两人争斗而摔,还是捣乱分子故意破坏?一切都不得而知。从后来事态的发展看,前面的起因也显得不重要了。就像任何历史事件一样,最后追究其起因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含混不清。起因这时就成了一种假设。历史原来是在假设之中前进的。当我们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们就对打麦场上引起的那场骚乱,之前那么多可以引起骚乱的原因在那里摆着它们硬是没有引起骚乱,后来因为一个啤酒瓶子就引起了波澜壮阔和惨绝人寰的骚乱,我们就不感到奇怪和显得通情达理了。就是因为丢了一个士兵,引起了一场民族战争;就是因为楼上女人的一笑,让人丢掉一个民族和国家;看似不近情理和让我们猝不及防,但它是历史的真实。我们欢迎这样的历史,我们讨厌逻辑;我们在逻辑面前显得束手束脚;离开逻辑,我们就可以借助一个啤酒瓶子或者是一个驴粪蛋子来改变历史。如果我们尊敬逻辑,我们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排除到历史之外;离开逻辑,我们总能让历史发生些意外得到些惊喜。这些意外是我们的生命所在。我们要以我们的生命来保护它,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珠。摔,还有没有啤酒瓶子?打麦场上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兴奋地喊叫,连贵族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打麦场上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这就成了中东的战场了。在一片人的欢笑和鬼哭狼嚎之中,骚乱就起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人人忘记了自己理智时的身份,你重重的捂上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你是谁?你猜了玛丽和麦瑞,就是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世界的标准都不存在了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我们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我们都是身肩重任和有重大使命的人。我们担负着人类的先驱和寻找精神的最后归宿地的责任。我们是来搞同性关系的。我们是一帮回到故乡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标准是什么?谁和谁在一起呢?我们刚才在心里没说,我们似乎都在干着别的事情,我们用刚才的种种捣乱和种种争斗来掩盖我们的真实心情,直到骚乱起来,我们才知道,刚才的一切原来都是虚假的,我们都是在做戏,其实我们心中想到的,我们在潜意识之中最为担心的,还是这样一个东西。事情迟迟不决,我们在心里早已经对我们的领导者猪蛋和冯·大美眼感到愤怒了。是用异性关系中过去的拉郎配还是用现行的自由恋爱呢?是事先见面呢?还是用旧社会的布袋买猫呢?见面有见面的好处,不见面也有不见面的乐趣呢。一直到入了洞房,我们还知道将要面临的对手是谁,等到揭开她(或他)的盖头布,我们才认清了她(或他)的真面目──这也别有一番刺激呢。这才叫捂着眼睛猜我是谁呢。到底怎么着,直到现在还没有标准。事情已经就绪,同性关系者大军已经开进故乡,但是一切还没有开始,我们能不着急吗?人都憋得上火了,打麦场上能不出骚乱吗?既然没有标准,我们也就不指望标准了,一个啤酒瓶子下来,我们就要自己动手了。刚才我们的毛孔还被厚厚的腻泥堵着呢,多少天没洗澡了,在这上火的大热的天气里,我们坐了整整好几天的长途车,我们就要被堵死和憋死了,正在这时,一股冒着热气的泉水,就在我们眼前的山上突如其来地流了下来。虽然只是一种狭路相逢,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发一声喊,队伍就炸了,我们就冲向了毫无标准和毫无准备的山泉。我们赤身裸体和赤膊上阵地跳入其中将脑袋没在了它的下面。我们忘记了我们的诺言和我们为此所准备的情感,我们为我们的背叛而流下了痛快的泪水。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我们的毛孔张开了,我们可以以我们全身的张开和敏感,来接受世界的一切了,我们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昨天的世界了。这是我们唯一感到后怕的。
后来我们都在铁窗里。每人碗里只有二两糙米饭──糙米饭里夹杂着老鼠屎,一久勺葫芦汤──葫芦汤里漂满了肉疙瘩,我们都无话可说。这时我们明白,牛蝇·随人说的才是对的哩。听着一声啤酒响,我们怎么就昏了头呢?接着脑子一热就犯了抢呢?我们似乎回到了路小秃和孬舅横行的年代。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倒是在小麻子还没有公布他倒卖人口的方案之前,就提前无师自通地把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当成了一帮贫困地区的被拐卖妇女。我们把一个国际化的问题,简单成了一个中国式的内政。看着一拉溜可怜的蓬头垢面的无奈妇女在墙跟那站着,我们心里能不冲动吗?我们的火憋了这么久,现在见了一群逃难的妇女,能不像扑向山泉一样趁火打劫吗?一瓶啤酒摔下去,我们发一声喊,就毫无秩序和纪律地扑了上去。什么同性关系,什么回故乡,什么标准,这不是到了我们家门口了吗?到口的肉,不吃就是罪过。这就是我们的标准。不管你是异性关系也好,你是同性关系也好,现在先按我们故乡的标准,按我们路小秃、土匪时期的俺孬舅、按白蚂蚁和白石头、俺爹和俺舅姥爷郭老三的标准走一遭再说。整个世界就这样犯了抢。刚才的歌声不见了,换成抑制不住的兴奋的吶喊。我们的故乡人,顷刻之间就把来到我们故乡的同性关系者给按倒了。一切还没有开始,我们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给战胜了。连冯·大美眼都不例外。麦秸垛旁,桑柳棵子里,牛屋旁和粪堆旁,到处是按翻和吶喊的人。我们怎么到了这么一个蛮荒和不毛之地?不是说一地鸡毛吗?怎么变成一地没毛了?整个同性关系者队伍,都在那里连连叫苦。「苦也,苦也」的哀鸣声,和我们「倒也,倒也」的兴奋吶喊声,交织在一起。这就成了一个真正强暴的也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世界。刚才发生的牛蝇·随人等人对圣女贞德的个别强暴,和我们现在的整体性行动比较起来,又算什么呢?我们刚才对人的谴责现在才感到有些荒唐。当然我们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我们可有了报仇的机会了。连刚才在小流氓面前大义凛然挺身而出的脏人韩,这时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主张,不顾一切地抱起一个就啃。倒是事后bbd的记者采访脏人韩,隔着铁窗问他对参加这次骚乱的感想,看着你平时代表着人类的正义之师呀,怎么扭过头来就加入骚乱的行列了?脏人韩这时倒哀叹一声说:
「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呀。当一锅粥在那里平静地摆着的时候,当然我可以主持正义和维持秩序,一维持就出头,一出头就有利,何乐而不为?什么是正义和大义凛然呢?这就是正义和大义凛然的来源了。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情况了,现在这锅粥已经被人抢了而且马上就要被人抢光了,这时你再在旁边傻站着和在那里吆喝,不是一个傻冒又是什么?你再主持正义一会,连西北风都没有了。现在已经没有正义了。如果你坚持一个没有和不存在的东西,不也是逆潮流而动吗?也许当时别人抢粥是头脑发热,而我恰恰不是发热而是十分清醒,才做出了这种举动。不抢不是白不抢吗?不按不是白不按吗?所谓身在江湖不由己,多少女孩子在这句口号下违心地失了身,一开始我不理解,现在就理解了;在一种特定的情形气氛下,你也只能半推半就。大家都这样,我怎么不能这样呢?你们就把我当作一个身在江湖也失身的女孩子吧。如果我以前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真理和正义的化身,我奉劝大家不要着急,总有一天,大浪淘沙,珍珠露容,我还会还原我历史的真面目!」
这是脏人韩在铁窗里的话。虽然这段话前后矛盾,但从反映出的情绪看,还是显露出些革命志士的本色。他直挺着身子站在那里,手托着镣铐的铁链子,风吹着他的胡须。但当时在打麦场上抢人时,他可露出了另一种迫不及街的下作样子。他上去一把抓住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就按倒在一片杂草地里。一下就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没有料到啊,这么文雅和执着的民间诗人。你平时是怎么讽刺别人的呢?现在不是拿着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但他不管这个,接着就往下扒人家的裤子。只是美国裤子的链扣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他一时还找不着,在那里笨拙地颠来倒去,急出一头汗──上来就敢抓黑人,也是让大家佩服他的另一个原因。孬舅的灵魂当时就说:
「他这是盲目呢,还是真有这个能耐呢?是憋得太久对自己的能力和需求人为地夸大了,还是他顺手就抓了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上来就抓住一个黑妞;但你上去容易,要想下来可就难喽!那时才你知道黑妞的厉害哩。走,你往哪里走?你把老娘的火给挑起来,你倒要溜了;你没有这个金钢钻,为什么要揽我这个瓷器活儿呢?我过去吃这个亏吃大了,现在就看老脏的了!」
果然,脏人韩一生聪明,恰恰在这方面胡涂了。裤子终于剥开了,他将自己的裤子也褪到了腿窝──原来脏人韩一生没有穿过内裤或裤叉,就一个光溜溜的筒子裤,所以他的裤腿,就比呵丝·温布尔容易多了,倒让呵丝·温布尔吃了一惊。后来的历史学家,在研究到这一段历史时,曾因老韩的进展速度对「强暴」一词提出了质疑:说是一场大规模的强暴和骚乱,为什么脏人韩速度那么快呢?夫妻都不能配合这么默契,哪里有一点挣扎和厮打的强暴痕迹呢?一切倒像是顺轴和婚外情呢。为了这点争执,在学术上又形成许多流派。各种流派提出许多心里、生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观点;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历史非常简单,就是因为我们的脏人韩大叔,一辈子裤子里边没有穿过裤头。我将这个原因告诉过一个既研究这个问题也研究我的作品以研究这个为主以研究我的作品为副的学者──我也是出于情绪冲动,没想到他老人家听了我的陈述之后,稍稍一愣,厚厚的眼镜片后,射出一股冷冷的光,他说:
「是吗?历史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吗?」
倒是弄得我一愣和开始怀疑自己。是呀,历史有这么简单吗?仅仅就是因为在裤子里面,是一个光屁股吗?但在当时脏人韩和呵丝·温布尔之间展开争斗的不是这个,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俺的舅舅刘老孬有先见之明啊,刚看到按翻,我们就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呵丝·温布尔的怒喝:
「你小子在这里瞎鼓捣什么?三下两下,你就弄了我一大腿,你这是跟我弄事呢,还是让我当你的奶妈呢?早知这样,我就在屁股下垫一个尿不湿了!」弄得脏人韩无地自容,提着裤子跑到了另一个麦秸垛旁,像在刚才的烟袋风波中一样,躲在那里面壁抽泣。等这场骚乱平息之后,大家按部就班地搞起了同性关系,脏人韩在配对的时候就受到了影响,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没起子的东西。他在同性关系方面,吃了异性关系的挂落。不但是他,连我,也毫不相干地吃了脏人韩的挂落。呵丝·温布尔骂过脏人韩之后,接着就骂上了我:
「这个混账小刘儿,让我吃亏不小──当初我为什么到这故乡来?除了同性关系,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个龟孙呢。我是唱着『小刘而小刘儿我爱你』到这里来的。现在一进故乡,就撞上了脏人韩,三下两下,就给我弄成这个德行。早知是这样一个没起子的故乡,我何必当初要来呢?我上了小刘儿的大当了!小刘儿,你个龟孙躲在什么地方?不找你的时候你跑得满地都是,一到找你的时候你就藏到鳖窝里不露头了。都是看你的书中毒太深,什么《乌鸦的流传》,什么《大狗的眼睛》,到了故乡这么多天,找到一个如你书中的人了吗?我要找你算账哩!我要让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呢!」
吓得我也抱头鼠窜。为了别人的爱情,为了一个脏人韩,我竟也承担了历史的责任。你妈的脏人韩,平时你在主持真理和正义的时候,没给我带来任何好处,现在祸事临头,倒是没来由地让我跟着你吃了挂落。当然,当时像脏人韩遇到的这种半途而废让洋人大光其火的情况,也不仅仅是他一例了。这也是中西文化不同碰撞的结果。白蚂蚁、俺爹、郭老三、包括著名的影帝瞎鹿,都在这方面折戟沈沙。这才让我心里稍微平衡一些。白蚂蚁和俺爹,共同擒住了欧洲的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这两人与脏人韩不同,他们俩先脱自己的裤子,接着再剥卡尔·莫勒丽的裤子。当然从严格的法律意义讲,他们这都算轮番强暴了。这种轮番强暴说是僧多粥少可以,说是他们的事先预谋也可以。他们也都是轻易接触不到女人的主,有脏人韩的前车之鉴在那里,就好象两军对垒的决斗场上,眼见马军头领是不行了,这时两个步军头领相视一下,「一个不行,咱们上两个?」于是一人使刀,一人使棒,舞一个门户夹着脚步就上来了。倒是对面军中的女头领笑着说:
「一个不行,就上来两个?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果然,两个人夹击着上去,也不比脏人韩对呵丝·温布尔的战斗好到哪里去。刚才是一个人失败在一条大腿上,现在是两个人失败在左右两条大腿上。倒使得卡尔·莫勒丽又好气又好笑:
「这下你们倒是对称了!」
「我一下要奶你们两个孩子吗?」
两个步军头领白蚂蚁和俺爹也同样抱头鼠窜。让我们一方头上扎着雉尾的主帅在马上好生着急。虽然事后白蚂蚁和俺爹还有些嘴硬,两人像串通好了似地一致说:
「当时不是担心别的,就是一边做事的时候,一边担心她老人家掏刀子。她以前可有这方面的前科!于是就加快了速度和草草完事,意思到了就算了。如果不是担心这一点,我们两个不把她肠子给弄出来!这是我们和脏人韩不同的地方。」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事后找补还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故乡的长辈一个个都是这种样子,不说让人家怎么看我们的故乡,这事要被bbd或abd给报道出去,我书的销路都要因此受到影响呢。故乡的英雄们都哪里去了?一上阵都让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吗?马军不行,步军也不行吗?正规军不行,那些土匪的后代也不行吗?终于,历史和故乡没有让我失望,几个英雄终于站出来了。他们是谁?二十三个半了。剃头匠六指、土匪俺孬舅、新军头领猪蛋、红眉绿眼的小麻子和他的卫兵小蛤蟆、人老心不老的老将领曹成和袁哨、还有沈姓小寡妇、前孬妗和曹小娥……外加半个我。我们组成了一支新的大军,开赴前线。拽开大步、雄纠纠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我们的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将领。
两位老将领
走在我们的前面
我们紧紧跟在
他们的身后
……
我们唱着这样的歌,身敌人挺进。一到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这些老人。两位老将领走在前面,捋着各自的胡须,相互一看,露着满足和自得的神情。虽然他们在平时也相互看不起,这时为了全局和故乡的荣誉,在大敌当前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大家终于走到了一起。一股崇高的气氛,在我们中间弥漫开来。平日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别扭,开始显得不值一提。受到这气氛的感染,我们的步伐显得更加一致。我们甚至迈出了中东军人的步调,两手一下一下地甩到脸前,大皮靴「夸夸」地跺着地,在打麦场上长驱直入和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一切都摧枯拉朽和秋风扫落叶。如果我们这样开赴中东战场或是欧洲战场,闹一场诺曼底登陆或是不准谁登陆,都会众志成城和不在话下。二十三个半,从此就要在世界上青史留名。他们就是创造一个制度或是接管一个国家,也绰绰有余。我们可给我们的故乡挣脸了。刚才的马军和步军,一下都不算数了。我们的步伐中有飞毛腿和民兵式导弹呢。我们的腿上绑着大锣,走到哪响到哪。但问题也恰恰出现在这个地方──这里不是中东或欧洲,而是我们的打麦场;现在不是要登陆,而是搞同性关系。我们这样一个雄壮的队伍,要开到哪里去呢?这是同性关系者队伍还是异性关系者队伍呢?我们心中的目标是什么?我们的飞毛腿导弹要射向哪里?接着事情就向坏的方面急速转化。正因为我们的步伐过于一致,正因为我们导弹都瞄准了一个方向,这时我们的导弹,就开始相互打架和胡乱交叉。我们故乡这么多英雄特别是那些男人,没想到表现出来,都想到一块去了。冯·大美眼,我们的爱人,这是我们二十三个半共同发出的心声;你说这还不能混乱吗?瞎鹿、六指、猪蛋、孬舅、老曹和老袁,还有我,到了关键时候,活思想一下都暴露出来了。步伐的一致,反映出的是夜里的活思想。等导弹都瞄准一个目标,大家一下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事情的混乱还不仅在于此,如果单是我们几个过去对冯·大美眼怀有不轨思想现在终于有一个可以实现的机会,所以我们万众一心和众志成城还没有什么,要命的是还有几个故乡的老娘们,这时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也把导弹瞄准了冯·大美眼,这就增加了事情的严重性和危机程度。沈姓小寡妇、曹小娥、前孬妗,你们和我们走一个步伐是什么意思呢?你们不去搞异性关系不把目标对准欧洲和美洲的男人也对准女人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到眼里呢还是一下就要超越历史阶段故意显得时髦提前就要搞同性关系呢?就是搞同性关系,你们为什么不分散开来而像我们男人一样愚蠢当然也就是多情地非要把目标固定在一个点和一个人的身上呢?你们怎么和我们男人一样不是显得心平气和而是显得气热汹汹呢?你们是来谈情说爱呢还是来报仇雪恨呢?如果是报仇雪恨的话,前孬妗来报现孬妗的仇还情有可原,其她人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掺乎到里面干什么呢?当然这一切也都是事后的反省,当时还来不及从容地思考这一切,事情就迫不及待地发生了。我们这些不着边际的狗男狗女,共同走向一个人,接着就万炮齐鸣,万箭齐发,万爪齐上,乱挠乱抓,我们的心上人冯·大美眼还没有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是和平请愿和少先队员排队给她献鲜花呢,她还以为自己刚刚从专机上下来呢,她还谦虚地向大家微笑着招手和不好意思地推辞呢,这时一片月光下,她就稀里胡涂地被恶狠狠地撕成一块块碎片了。这些碎片和很久以后的碎片,在某些方面还有些本质的不同呢。当我们一人手中抓着一片碎片的时候,这时大规模的骚乱还能不起来吗?姥姥的,都动真格的了。再不动手,我们连一点肉星和肉末都抓不到了,我们中午还怎么吃炸酱面或是打卤面呢?当我们端着炸酱面或打卤面「呼噜呼噜」在吃的时候,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恶毒地相视一笑,以达到目的的口吻说:
「这就是让她到达我们故乡的结果!」
比这更恶毒的是,当时我们抓冯·大美眼时,我们是出于爱,抓到一块碎片,都放到自己的心口;她们却是出于恨,抓到一块肉,就放到自己的裤裆埋汰。连前孬妗都觉得她们这样做太过分了。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身体。但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咕咕」地笑: 「身之不存,心将焉附?」
「这样下去,就是我们的一统天下了。」
这时前孬妗才知道这是她们预定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表面看有和她利益相一致的地方,其实在阴谋深处也是同路不同归同床不同梦啊。后来的研究者稍一疏忽,就把两者混为一谈了,就把不是一拨的人放到一起研究就把一大堆良莠不分的韭菜放到一块给处理了。这是历史误会中的误会。现孬妗冯·大美眼,刚才还和村长猪蛋站在一起,做出一副指挥全局和神态若定的架式──她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路人呀,看着打麦场混乱的情况,还在那里大度地想:
「让大家先乐和乐和,接着再干正事,这也没有什么这也是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嘛。乱是乱了敌人,还能乱到自己不成?我到故乡才几天,就是有天大的乱子,还能找到我的头上不成?」
于是那高挑的身材纹丝不动,穿著薄如蝉翼的白纱,头上裹着高高的一大圈黄巾,张着美丽的大眼睛,微笑着和蔼地看着人生,大度地看着我们在那里折腾。折腾够了,你们就不折腾了吧?但她还是低估了她本人在我们心目在的位置,她低估了我们对她的爱或是对她的恨。她对世界和我们之间关系的理解,还是比客观存在要肤浅得多。她刚才看到我们的马军和步军全军覆没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弯着腰美丽的笑呢,这笑里面有几分善意地嘲弄,也有几分大度的原谅呢;等我们故乡雄壮的二十三个半的队伍出现的时候,她还拍着她的小手为我们鼓掌和喝彩呢。如果故乡都是刚才的步军和马军,我们这个故乡就选择错了,现在一帮中东战士出现了,我们今后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她还在那里顾全大局和大家呢。她做梦也没想到自身有什么危险。她还是低估了我们的故乡。她还是不熟悉我们的历史和每个人的个人成长史。她忘记了我们是土匪和犯人的后代,当她发现这支队伍毫不犹豫有目的而不是偶然地向她开进的时候,她才开始有些惊慌和有些吃不住劲了。她一开始还想把这当成一个误会,还心惊胆颤但故意不露声色地说:
「孩子们,你们走错了方向,这里不是你们的宿营地,你们该向左转或是向右转了!」
但队伍没有转向,队伍毫无表情和声色地径直开到了她的面前,接着就「刷刷」地原地踏步,队伍在那里扇形转开,最后把她给包围了。这时你想逃跑都来不及了。你逃不到你的专机上了。我们脸上都露出阴谋得逞的会心的微笑。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完了,她才明白低估我们故乡所要付出的代价了。她美丽的笑容和美丽的身材,马上就有些扭曲了。我们一个一个的铁爪,就这样微笑着伸向了她。还没等她做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我们就让她「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如梦杳」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
「老孬,你好……」
就成了一块块碎片了。你连林黛玉都不如。当我们的同性关系事业是由一块块碎片领导着的时候,这个打麦场上还能不起骚乱吗?一切都乱了套了。本来在打麦场上还有一些好的迹象。在我们混乱的同时,打麦场上还有一些不混乱甚至非常规矩和前卫、先锋和文雅的人存在。他们不顾周围环境的嘈杂,在那里苦苦地走在时代的前列,追求着试验着人类发展的方向。我以我身荐轩辕。有这种献身的同志、同仁和志同道合者。他们在异性关系的一片混乱中,已经在那里纸上谈兵地提前试验起同性关系或生灵关系了──当然,实际行动是被禁止的。这些纸上试验者是谁呢?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蛤蟆画了一头羊,郭老三画了一头牛。他们闹过「烟袋风波」之后,又重新聚到了一起。虽然我们不能怀疑他们目的的高尚,但是我们还是怀疑他们的动机。他们是不是要以这种试验为前提,又在换一种方式证明他们在历史上的某些身份呢?纸和笔是公家的,打麦场是村里的,月光是上帝赐给的,到头来证明的却是他们自己──证明自己的历史之后,他们又在探索和设计将来的方案;方案是他们设计的,到头来在根据这个方案进行同性关系分配的时候,他们不就提前占到便宜了吗?这就是他们的得意算盘。当然这种得意和虚伪也没有长久,当我们骚乱的风暴席卷过来,这种假惺惺的前卫和先锋试验,顷刻间也就土崩瓦解和被大水给冲走了。骚乱冲走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当后来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写回忆录时,都大感遗憾地在这个地方停留和盘桓了许久,虽然许多历史学家都觉得是多此一举,但我觉得这种矫情还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只不过他们在各自的回忆录中,对他们的高尚和追求有些夸张罢了。他们也是转眼之间就被洪流冲散和忘记刚才自己在追求什么了。一个小蛤蟆和郭老三,能是耐得住寂寞和省油的灯吗?他们见了犯抢的场合,能不激动和受到感染,加入到一种临时的吶喊和快乐中去吗?还有那个老驴头吕伯奢,能丢下矫情的追求拉下过节吗?当然,他们是这样,打麦场上任何人都是这样,人们都丢下了日常的追求和日常的节奏,加入到一种非常的兴奋中去了。人们踢腾着,跳着,叫着,闹着,羊飞驴跳,人也个个像驴一样扬起了脖子。人们开始抑制不住地疯抢。冯·大美眼被抢完,洋人被抢完,人们又开始在自己人中间相互抢,刚才心怀叵测的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现在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给抢了。她们刚刚还在嘲笑别人的下场,转眼之间,同样的下场也到了自己身上。她们还在五十步笑百步呢,她们就被人撕成了一块块碎片。她们在临被撕成碎片的时候感叹:
「没想到乡亲们的反叛这么彻底。没想到是非曲直的标准转换会这么快。不说中西不分是不对的,连我们在故乡历史上的身份也不考虑了吗?故乡的许多大事,还是因为我们引起的呢。就是不说那些大事,说平常的日子,我们作为一个普通的故乡妇女,不也承载过许多男人吗?老袁和老曹,瞎鹿,你们都哪里去了?──在历史上你们对我沈姓小寡妇不怀好意的时候是怎么对待我的?还有那个刘老孬,在六零年吃大锅饭的时候,不是也跟我曹小娥相好过一段时间吗?一日相好百日恩。老袁叔叔,不是也对我不怀好意吗?现在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们只见过别人哭天抹泪地求我们,怎么转眼之间我们也到了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地步了?历史发展的循环,竟是这样无情吗?……」但没等她们把这点生前积累的人生情感倾诉完,她们也就和冯·大美眼一样,被撕成一块块碎片。刚才随着二十三个半雄纠纠而来,现在竟也成了打击的对象。也许这里撕她们碎片的人,就有刚才她们喊叫的老曹和老袁、瞎鹿和刘老孬呢。她们哪里知道,这时的老曹和老袁,就不是她们呼喊的老曹和老袁了。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你怎么还能知道历史呢?怎么能不被人撕成碎片呢?不但她们是这样,连刚才以同性关系者和生灵关系者鼻祖自居的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等人,现在也吃了大亏,也没有逃脱他们覆灭的下场──凡是刚才在场面上出过风头的,这时都没有好下场。关系的发明者,这时都因为这个发明的诱惑和气味成了大家攻击和发炮的对象。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他们三个以及他们的羊和驴,也成了一块块碎片。连圣女贞德女地包天,也被人撕成了碎片。碎片充满了打麦场和这场的天空。这些碎片在空中打着转地飞舞,我们的故乡可一下到了现代化和后现代的境地了。我们这下可真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们在活着和死去了。这样的艺术创作,可就是为了下一代了。我们是死得其所。故乡从此就开始又一轮的混浊和混沌的循环。我们都象蝴蝶和碎片一样,开始在我们故乡的天空下飘荡。我们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我们成了一群飞舞的斑鸠。我的小弟,这时又倒腾着他的小腿,开始跑在青青的麦苗地里,在那里用手迎着朝霞和暮色,有趣而又徙劳地在捕捉着这些斑鸠。他开朗的银铃一样的笑声,回荡在新的一轮的世界里。他全身赤裸地站在河边,看着这麦苗地和他喜欢的一切,他多么想说:我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呀。
卷二01打麦场.5
黑马队过来了,红缨枪队过来了。黑马上戴着黑色高装帽的,是牛蝇·随人,是横行·无道,是路小秃……这些昔日拿着粘棍、吹筒和弹弓的局外的流氓们,这时摇身一变,成了拯救故乡的英雄。他们全是另一个还没有牺牲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主持人、我们过去的村长猪蛋给带来的。到了这时候,猪蛋倒成了遇难的冯·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带队伍为她和他们复仇来了。黑马队上,悬挂和飘舞着粘棍、吹筒、弹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气球。它们都在迎着夕阳和黑马队士兵的微笑飞舞呢。猪蛋在刚才的骚乱中是一个没事人吗?他没有参与刚才的二十三个半吗?他刚才也忘乎所以地任凭自己的个性发挥而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们的猪蛋,到底村长当了一段时间,他学会了摇身一变──这是当过村长之后和没有当村长之前的区别。他在政治上比我们成熟呢。凡是能摇身一变的人,我们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觑,证明着他很快就要掌握我们的命运了。事情做得是多么地自然和顺理成章啊。刚才说过的话,现在他已经给忘记了;刚才做过的事,现在已经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当然也就是在我们面前,又要重新开始了。我刚才说的不算,我现在重说,可以吧?当打麦场上一片骚乱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时候,别人都陷进这混战之中不能自拔,我们的猪蛋,这时抓着自己已经得到的碎片,摇身一变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刚坐专机到达我们的故乡和打麦场,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这里破坏公物,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大人他能够熟视无睹吗?就好象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好碰到一群调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后院偷枣一样他能够不管吗?简直是一场疯狂的劫难呢,树上的枣已经被这帮家伙给摇晃光了,他们口袋里已经装满了大枣,地上也滚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枣树的顶尖上,还巍然而孤独地屹立着最后一片晚霞和最后一个大红枣,但是这些家伙连这人间最后的希望也不放过,他们还像小猫一样往上爬呢。人类能就此让他们毁灭吗?看到这种情况,这个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吗?但他恰恰忘记,就是这事件发生之前,他也刚刚和这群孩子一样,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折腾甚至比这个还厉害呢。他是什么?他就是一个刚刚从拘留所被放出来的罪犯。现在这个罪犯摇身一变,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们的猪蛋,现在就屁颠屁颠地跑在马队旁边。但猪蛋毕竟还是猪蛋呀,他哪里知道,他以想拯救这个家园和枣园为开始,可等这个家园和枣园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彻底地失去了这个家园。这时的家园,可就是这些狼犬和流氓们的了。他们收走了我们身上的枣子和查封了园子里所有的枣树,他们就要在这里驻扎和张冠李戴了。你们还要做醉枣和酿枣酒吗?这时的猪蛋,可就连想捣酒糟也不得了。你不为此感到得不偿失和感到后悔吗?到了那个时候,bbd的摄影机去采访他,没想到我们的猪蛋,这时倒露出了大将风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惭地说:
「我是为历史负责,当时并没有考虑自己的进退和安危。再说,这是历史的偶然吗?」
他倒愣着头问我们。为了这一句反问,当年bbd评选世界上的最佳领导人时,我们村庄的猪蛋,就得到了最佳风度奖和最深刻反问奖的桂冠。反讽和反问,还能形成结构吗?一个伟大的评论家问。当然把大家都说成是关在黑屋子里的群氓其中一个觉醒的人都没有也是不对的,我们故乡还有些机灵的人呢。他们整天不做别的幻想就是担心这个世界和故乡什么时候崩溃呢。他们对世界做好了时刻出逃的准备。这些人是谁呢?譬如讲,过时的剃头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饼脸,这一对好夫妻,就是这样的人。但是转眼之间──在他们像兔子一样四散奔逃时,又被飞毛腿导弹炸得血肉横飞和伸手不见六指。既然这样,过去你对世界的所有准备,又顶什么用呢?bbd的记者,事后不解地问六指。俺六指叔这时文雅地说:
「当时我不顾命地往外逃,并不是单单考虑我自己,而是考虑我的发型和艺术。」
「不想使艺术失传,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这个回答,倒令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六指又说:
「我的藏龙卧虎的头型,什么时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环往复地转回来呢?」
说到这里,倒是潸然泪下。这种置生命于不顾还在担心他的艺术的精神,倒是令我们感动了。我们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们似乎又听到了当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时所说的话。
凌晨三点以后。打麦场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结束了,万物寂静,秋虫啁唧。这时猪蛋想跳到马队上讲话,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蝇·随人给拉了下来。傀儡就是这样一种下场,事过之后哪里还有你讲话的市场?刚才没有把你当西瓜一块踏过,就够便宜你了。你以为现蒸现卖的薄皮大馅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错了。说这话的时候,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等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薄皮大馅的包子在那里埋头啃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代表着什么呢?就代表着我们的童年和我们童年的梦想啊。我们把着饭铺的门框,往屋里张望,乌黑的桌子和乌黑的筷子,热气弥满,我们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们把指头放在我们的口中,我们漆亮的黑眼睛,眼睁睁地看着这薄皮大馅的包子出锅和出笼了。有人在火上烧了两只红辣椒,再烧两粒花生米,搁到蒜臼子里捣碎,滴上两滴麻油,热腾腾的包子,蘸着这些辣椒,他们大吃大嚼起来。不愿吃辣椒的,还可以捣蒜嘛。这个吃包子的热腾腾的场景,我们在《大狗的眼睛》里看到过呀。地主招待长工或是他以前的长工现在来搞土改了。我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多么地想当这家的长工啊。但是现在包子出来了,不说你是长工,我猪蛋以前还是村长呢,怎么现在说没我的份,就没我的份了呢?你们这些洋人吃包子,怎么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对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包子,我们昔日的新军头目、我们的村长猪蛋,人家说不让他动,他就是不敢动呢。黑马队和红缨枪队还没有撤离呢。他只是ii惶地看着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也包括看路小秃,路小秃现在倒拿着一个掉底的包子在啃呢。这时猪蛋心里说:路小秃路小秃,以前你好赖是一个民族英雄,现在你就这样有奶就是娘和卖国求荣了吗?你连曲线救国都不搞了吗?我们怎么就把童年的梦想,终于交到别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样放到嘴里,ii惶地问了一个生最深刻的主题: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到哪里去呢?哪里是我的故乡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来牛蝇·随人还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横行·无道这时站了出来。当然对横行·无道这种举动,牛蝇·随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了出来,就这么随便地发言和说话,你这些话经过我们集体讨论了吗?你是代表你个人呢还是代表我们大家呢?下次不让你管宣传了。但横行·无道既然站出来和准备这么做了,牛蝇·随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难民和猪蛋去无原则地得罪自己的同伙,你办事已经无原则了,我接着再无原则下去,不就错上加错和反映出我们整体的素质了吗?于是,牛蝇·随人一坚持原则,就苦了我们的过去的村长猪蛋了。因为这横行·无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个恶作剧──看看当故乡丧失到别人手中时,我们的领袖是怎样一个下场。横行·无道说:
「你叫猪蛋,我们看你也是一头猪,你和你的故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虽然你从外面搬兵杀虏本乡群众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说不定你叫醒黑屋子里的人还要罪加一等呢。我们本来是要把你放到圈里喂养,等到年底杀了过年(听到这里,猪蛋吓得脸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们就放你一码,把你当野外的夜猪给放了吧!」
接着,就用粘棍和吹筒,在猪蛋的猪尾巴上粘上去一挂鞭炮,接着像奥林匹克运动会点火一样,一个火箭从民兵式构架上发射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到这鞭炮上将它点燃。这挂鞭炮一响,我们的猪蛋,屁股可就着了火了,接着就烧着猪毛和后腿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猪蛋凄厉地一声长嚎,撒丫子朝荒夜里跑去。从此我们的猪蛋,就成了一只野猪,在山野和荒林里过着颠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渐渐尾巴没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烂从此再没有痊愈过。它从此没有了故乡和亲人,没有了可以回归的家园。有时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当没有风也没有雨的日子,当我们人静了风物也静了,我们会偶尔发现,在故乡的远处,在一个土堆上或是山岗上,一头又脏又瘦的野猪,正呆呆地看着我们故乡村庄的暮色和炊烟呢。看着看着,或是潸然泪下,或是悲怆地突然仰天长啸一声。这就是我们的猪蛋了。至于在以后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们的故乡,在我们的故乡大有作为,这就是后话了。猪蛋大叔,您就暂时先保重吧。
这时在打麦场上,牛蝇·随人已经开始发表就职演说,同时要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发表纲领性意见。他演说的时候,横行·无道就站在他的旁边,做出你说完我还要再说两句的架式。这又令牛蝇·随人非常不舒服。刚刚打完了仗,就出现争夺领导权和相互不服气的局面了吗?从此就要是双架马车了吗?牛蝇·随人皱了皱眉头,但面对着众人,又是他老人家上台的第一次演说──以前还没有这种机会呢,也就是到了小刘儿的故乡或是在小刘儿的故乡,才会出现这种机遇;想到这里,又心平气和一些,就暂时把横行·无道给忘记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学着把手放在前裆上,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才和颜悦色地说:
「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乡亲们:
看到你们依然站在这里,看到一个旧世界被打破──不破不立──和一个新世界在诞生,我们故乡就要以崭新的精神和面貌岿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我心里和大家一样高兴。大家放心,黑马队和红缨枪队,飞毛腿和民兵导弹、粘棍和吹筒,马上就要收回去了,这里又是一个和平的年代。我们又可以安心地搞我们的同性关系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可以顺利地开展下去了。我早就说过,这次行动不是为了不搞同性关系,恰恰相反,是为了给大家搞同性关系创造一种更有利的条件。大家可以试想一下,像刚才打麦场起事的时候,同性关系的标准和异性关系的标准都同时混乱了,大家都成了一窝蜂,都爱谁谁了,这场运动还能持续有力地发展下去吗?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人站出来将事态控制住,那我们的故乡就真要遭到浩劫甚至到达毁灭的地步了。说真的,说实在的──这些都是小刘儿在书中和生活中常用的话,好象谁不让他真和实在一样,我们也不想采用这种极端的措施,我们也是出于无奈。当时我要不倒人,人就要倒我,让我奈何?我现在想说的,就是这样一番话。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得先把自己择清楚,不然我就有思想负担,这对于今后我要领导的同性关系运动是不利的,我倒不是首先考虑我自己。如果大家承认我是清白的话,那我就可以说,恶梦醒来是早晨;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是新闻了bbd和abd,就不要盯着这个不放了,接着报道了一下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健康发展,让世界人民重新受到鼓舞,有什么不好呢?过去所以引起骚乱,原因并不在群众身上,全在于当时领导的大意:同性关系者已经回到故乡,而指导这场运动的理论和人和人之间的瓜分标准还没有确立,能不出现乱打一锅粥的局面吗?过去我和横行·无道在欧洲是什么人?本来我们最讨厌标准了,这是窒息人类人性和社会发展的枷锁嘛。但这种认识又是不对的,这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表现。现在我们当家了,做了主人了,我们就知道制度和规则对于指导一场运动的重要性了。没有它还真是不行哩。那不就成放羊了吗?过去我们反对制度的时候,我们也卧过轨,也捅过刀子,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现在我们上台了,我们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我们是领导人的时候,我们也喜欢老老实实的民族,我们也喜欢风平浪静的故乡,我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就要规规矩矩地按标准配对,不能乱来和乱搞关系。下边我就要宣布标准……」
牛蝇·随人对着一帮灵魂这么说。但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横行·无道站了出来,他对牛蝇·随人发了这么长时间的言,亮了这么长时间的相,一切好象和身边的横行·无道没有关系,早就不满意了。我在这捂了半天前裆,就算白捂了吗?这时他见说到了标准,而标准对于这场讲话是最重要的核心,相对于标准来说,刚才的一番开场白等于废话──于是就站了出来。你说了这么半天,也该我说两句了吧?你说了这么半天,也不能不让我说两句吧?当横行·无道说出这样的话,牛蝇·随人也愣在那里。是呀,他说得也无可辩驳。他钻了时间的空子。明知道是一副砒霜,但它裹着蜜饯。我是吃了这裹着蜜饯的砒霜呢,还是让他和我一样发言呢?但横行·无道实行的是横行霸道,他说这话的意思,并不含有征求牛蝇·随人意见的成份。牛蝇·随人还在那里琢磨让不让他发言,他已经在他身边开始说话了。他已经做出和牛蝇·随人一样是这场运动的新的领导人的姿态。人既然已经这样做了,就等于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世界已经给予承认,一个牛蝇·随人反对有什么用呢?挡是挡不住的。横行·无道在心里说。你无非是蚍蜉撼树。横行·无道在心里又说。牛蝇·无道看着一颗大树在自己身边冒出和成长,也是无可奈何。横行·无道是一颗树。这也够现代和后现代的了吧?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牛蝇·随人只好恼怒地在心里说:
「你讲你讲,看你能讲出什么好的标准来?你事先准备了吗?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匆忙吗?不让你讲你没讲或是让你讲你不讲其实你也没有什么要讲的但你像一个闷葫芦一样在那里呆着别人还不怪你说不定还说你是谦虚和和蔼多么一个腼腆的孩子大家对你印象还不错,但是现在没让你讲你非要讲如果到台上讲不成个样子你可就下不来台喽。那就稻草裹老头要丢个大人了。到那个时候可就没有人同情你和给你救场喽。你那个时候抓耳挠腮满身流汗也就不顶什么球用喽。到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上台容易下台难喽。到那时候你就知道小口好开曲难唱喽。到时候我可就是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窝心样子喽。我就等着看一场笑话看一场闹剧而不是一场正剧和喜剧。你讲你讲,你就上台露怯和丢人去吧你!」
牛蝇·随人恶狠狠但是满面笑容地做出一个大度请横行·无道讲话的架式。他就等着横行·无道从台上栽下来他好在旁边说风凉话和事后教育他的话了。早一点听大人的话,不就没集上这回事了?早一点听大人的话,粘糕不就不粘嘴了?早一点跟姑妈回家,不就跟不上人贩子了?早一点不上这个台子和这个墙头,不就不会跌下来磕得鼻青脸肿了?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呢。这些话我都准备好了──这样也好,经过讲话这件事,他接受教训,以后就不会跟我再捣乱了。这也是坏事变好事的又一例证。他得意洋洋地在那里想。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横行·无道的发言和讲话出人意料地还很精彩,并没有出现牛蝇·随人想象的那些纰漏──给了他个鼻子他就蹬着上脸了,这让牛蝇·随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像木鸡一样呆在那里。横行·无道发言的风格,就和牛蝇·随人不同,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像一个杀手,锥锥见血,一下就把以前自己在欧洲的职业杀手身份给显示出来,也把自己和牛蝇·随人这种小流氓给区别开来。横行·无道说:
「标准是人定的。真正的好标准就是无标准!」
这话就和牛蝇·随人说的不一样,也和现场的气氛不协调。一个沉闷的气氛中,能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就好象晴天响了一个霹雳和云缝中钻出一丝太阳呢。虽然这句话没有什么创造性,这样似含又不含哲理的话,在我的故乡,三岁的孩子一天也能说出一大车;但在这种特定气氛下,一下就显出它的新意来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话,把它放到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就能使它放射出最大的光彩甚至还能开辟出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这种情况,我们在小刘儿的作品中还见得少吗?也许横行·无道就是看了小刘儿的作品,得到启发才这么说出来的也料不定呢。所以这句话他一说完,就得到了全场听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他们像在沉闷的气氛中,再一次读到了小刘儿的作品。横行·无道平时也不像一个读书人呀。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显示出他的文雅和有谋略的风度来呢?他以前不是一职业杀手吗?可见杀手和写字的人,在心灵上有内在联系。横行·无道这句话一出,就把刚才牛蝇·随人的长篇大论给毙掉了。刚才牛蝇·随人的讲话,就显得那么粗暴、杀气腾腾和不得民心。他是以出卖牛蝇·随人和他们统治集团的集体利益为代价,来换取他个人的民心的。我们的牛蝇·随人,这时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他已经取得的一切都不复存在,现在剩下的就是横行·无道。一句话下去,就使人成了历史的垃圾,这就是小刘儿语言的功夫和厉害。标准就开始由横行·无道和小刘儿确立。这时标准的确立,似乎和发生不发生这场骚乱,也毫无联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汪汪大水里扔下一块石头,似乎溅起冲天的浪花,但是很快伤口又平复了,水面又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了。我们的打麦场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局外人成了牛蝇·随人。在我们的掌声中,横行·无道已经呼之已出和在那里和蔼地用手压我们的掌声了。横行·无道对着扩音器又说:
「世界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句不着腔调的话,又引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掌声一起来,想压是压不住的。横行·无道说:
「什么标准呢?我看标准还是以前的标准(这叫什么创新呢?小刘儿在底下想。我们还鼓什么掌呢?他怎么能跟我的作品同日而语呢?但是出于眼前利益,小刘儿还是跟着众人鼓了掌。)只要我们不像刚才乱来就行了。只要不把人撕成碎片就行了。不管怎么说,把人撕成碎片,总是犯法的吧?(横行·无道这点不高明的幽默,又赢得一片笑声。可见人在专制之下,大家对世界的要求是多么地低啊。)我看在同性关系者和村里人相互配对的时候,标准和原则也就这么几条:
「一,布袋买猫是不行的。」
「二,男女乱搞是不行的,同性关系总得有个同性关系的样子。就好象我们要绝食总不能吃东西一样。」
「当然这些标准也没有什么新奇。因为我们原来就是这些标准。但是,这些标准一经我老横重新确立,就像刚才我讲话一样,放到特定的语言环境中,效果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于是它就成了新标准了。过去有标准大家不遵守,于是惹来了骚乱;今后可就军令如山倒,大家就不能自行主张了……」
说到这里,横行·无道又有点像刚才的牛蝇·随人了。开始声色俱厉和张牙舞爪起来。这时我们才知道,不管谁上去讲话,不管一开始是什么样子,到头来都是换汤不换药呀。不是说一切无标准吗?不是说无标准就是最大的标准吗?原来这只是他未上台时的需要;真到上台之后,他就要重新确立秩序了。我们刚才对于牛蝇·随人的拋弃和对横行·无道的欢呼,一下又显得肤浅许多。横行·无道因为过去当过杀手,这时还有些牛蝇·随人没有的骄横呢。他说:
「丑话说到头里,在我老横确立的新标准面前,谁要再不听招呼,再乱来,我们虽然不会再笨拙地把他们扫平,但是我们可以给他或她实行祖上的制度嘛,可以给他或她染头或者封井嘛,不准他们上井担水,当然也包括不让他们使用自来水;让他们舒坦一时,难受许多天,渴死他们。这不是比马队还要抻他们的劲和拿他们的龙吗?村丁小路的祖先不是在历史上拿着扁担看过井吗?现在就不换家族不换人和不换扁担了──仍由小路来看管。这样说起来,好象同性关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和这么严肃呢?怎么还出来这么多规定呢?我们搞同性关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解放我们自身释放我们多余的能量吗?怎么现在搞得三步一岗和五步一哨?是老牛搞的还是老横搞的呢?搞也许不是我搞的,但我们针对的,却是那些在过去异性关系还没有搞够这次是怀着异性关系的目的混杂在我们同性关系队伍中的人,就是那么一小撮阶级异己分子。他们是谁呢?他们就在我们这些人中间……」
这话在底下的听众中引起一阵震动。但横行·无道说到这里,开始卖起了关子,拿起一瓶蛤蟆蝌蚪水喝了起来,故意在那里抖着腿不说了。我们这些在台下的灵魂们,可就人人自危和相互紧张了,可就一个个地支起耳朵和张起嘴巴了。可就顾不得追究横行·无道而开始担心自己了。不会是我吧?大家都这样想,特别是那些果然怀着异性关系目的来殉情和捣乱的人;看来横行·无道还是有些统治手腕,我们刚才小觑了他。真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但是我们人人又怀着侥幸的心理。这时我们又想念起已经被横行·无道变成猪的猪蛋大叔。过去看着猪蛋大叔也不是东西,现在做了亡国奴,才感到猪蛋大叔领导我们时的亲切。如果仍是猪蛋大叔的时代,他能这么给我们卖关子折磨我们的神经吗?他不早就该杀杀该打打就像爹娘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给处理了吗?杀杀打打之后,猪大叔还是我们的猪大叔,我们在一块打打闹闹还是一家人;现在可好,我们的命运,就交到别人的一张嘴巴上了。我们就成了他瓶子里的一群蝌蚪了。猪大叔被放逐山野了。我们看着横行·无道的嘴巴,都希望他早一点将瓶子放下来,将我们这群蝌蚪从他嘴里吐出来。终于,他吐了,他点名了。他点名的时候,就跟宣判会上念犯人的名单一样,这是多么让人心惊肉跳和惊心动魄的时刻啊。
「小刘儿,瞎鹿……这次先宣判这两个,留着几个下次再宣判。你们两个,都不是为了搞同性关系而是冲着冯·大美眼来的吧?」
我和瞎鹿,当时都吓得晕了过去。白石头和白蚂蚁等人,就开始欢呼雀跃和奔走相告。抓典型原来就抓了两个。连俺爹这时也有些高兴,赶紧站出来要和我划清界线,要揭发我以前的别人所不知道的男女方面的问题。我们进入同性关系时代才几天,我们以前的男女之事就变得这样见不得人和成了置人于死地的弥天大罪了吗?俺爹说,小刘儿以前不但迷着冯·大美眼,有时夜里说梦话时还念叨过圣女贞德呢。打麦场上立即又引起一场混乱。这个王八蛋,不但想着洋人,还想着故乡的圣女呢,他还要中西合璧呢。圣女贞德女地包天立即要上前抓我撕我,生怕由于我的梦话而使她受到牵连。倒是横行·无道皱着眉上去把她和俺爹给拦住了:
「我虽然宣判了小刘儿和瞎鹿,但是并没有说他们犯了死罪呀。恰恰相反,我采取的是既往不咎的原则。让他们知道这个错误,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以前乱搞或乱想男女关系,从今往后不乱搞乱想就是了。单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倒是和以前的男女社会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是殊途同归。他们不让乱搞男女关系,我们也不让乱搞男女关系。我们的要求甚至比他们还严格。这就是世界上万物同理的又一个例证。我们念他们是初犯,是犯在我们的规定之前而不是规定之后,我们给他们俩一人一个男人内警告处分也就是了。没必要非抓起来嘛,没必要非处置了嘛;就放到群众中嘛;对群众也是个教育嘛;不要落井下石嘛。小刘儿,瞎鹿,你们说呢?」
他的这种又打又拉先打后拉的战术,已经使我们俩心服口服。我们犯了这么大的错误,横行·无道还对我们宽大处理:只给了我们一个处分,不杀头,也不关监狱,我们已经对他感激涕零了。横行·无道,有你的。你的领导方法和领导艺术已经让我们五体投地。我们见横行·无道大叔主动征求我们的意见,把我们的命运交到我们自己手里,我们俩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怔了半天,等意识到这问话确实是在问我们,我们忙不叠地上前抓住横行·无道的手,四只眼睛流着四行泪说:
「我们的横大叔,我们还能说个什么?您看该怎么办,您就怎么办就是了!我们的小命就握在您的手里,您对我们这么宽大,我们对您老人家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哪里还敢提出什么额外的要求呢?从今往后,我们多活一天,就是您多给我们一天;我们这辈无以报答,就下辈子做牛做马衔环含草报答您吧。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您的铁军,我们就是您的嫡系部队。您说往东,我们就不往西,您说打狗,我们就不打鸡,您说天黑,我们赶紧把眼给捂起来。从今往后,我们决不再搞男女关系,不但不搞,连想也不想。我们要安安心心和扎扎实实地搞同性关系,不蒸馒头争口气,一定要搞出一个名堂让您看一看……」
说着说着,我们流着泪就说不下去了。横大叔也理解我们的心情,这时又和蔼地拍了拍我们的肩膀:
「要说你们有什么错误,你们的主要错误也不在关系方面──凡是我们在生活中犯错误,往往并不在错误本身,而在错误的言外之意上:你们的主要错误还是在交朋友上啊。你们认圣女和爹,以后总该挑拣一下吧?」
这话对我们如醍醐灌顶。一下也使圣女贞德和俺爹威风扫地和无处躲藏。这是老横让我们佩服的另一个方面。化敌为友,分化敌人,横大叔运用得多么纯熟和炉火纯青啊。打麦场上又是一片欢呼。现在看来,我们拥戴横行·无道又没有错,我们拋弃那个牛蝇·随人还是对的。在五体投地之下,我和瞎鹿又想自己从大家伙超拔出来,自作聪明地说:老横,既然这样,我们就认您做干爹吧;从此我们两个干儿,不就大树底下好乘凉了吗?──主要是趁您的思想;在您的指导下,我们不就少犯错误了吗?倒是老横皱了皱眉说:这种过去时代的庸俗的东西,现在就不要再搞了吧?让群众一阵哄笑。但在这之后,俺的没有认成的横爹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事后我们想想也感到好笑,他教育起别人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竟犯了那么幼稚的错误呢?这和以前的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本来一切都够圆满的了,标准有两条已经不错了,但他说了两条标准觉得效果还可以,说顺了嘴,接着又画蛇添足地说出了第三条。也许是他前两条标准说得太得人心了,这种效果他事先也没有想到,他对自己还有些怀疑:我还有这样的领导才能和演讲、蛊惑人心的本领吗?以前怎么没有体现出来呢?真是到了什么位置上就有什么水平,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现在看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了嘛。于是就有些骄傲和得意忘形,就好象一个人正道走得时间太长了,走着走着就下了道;刚才还在阳光大道上,现在就到了坷垃地里;就和刚才没有发现自己的才能一样,现在也没有发现自己的下道。一切都是必然的和理所当然的。他也重蹈了历史的覆辙。他也没有逃出历史的规律和这个规律对他的惩罚。历史的回光返照,再一次打在他身上。人一批批的都死去了。从古到今,活着的人毕竟是少数哇。说到这里,我们又有些伤感。一幢大厦建起来是多么地不容易啊,等到它坍塌的时候,也就剩轰隆一声响了。刚才老横说得那么成功,他的一切都建立起来了,我们都忘记他过去的流氓身份了,现在由于他的第三点,一下就提醒我们和要了他的命。他刚才的第一点和第二点算是白说了。他说:
「三,为了防止我们乱搞和乱来,单是采用祖上的制度,封井和染头,也是不行的。我现在还要把这个制度再发挥一下。祖一的制度好是好,但还是治标不制本。继承、捍卫和发展祖上的思想和制度的重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我们这一代肩上了。不然历史和时代还怎么发展和进步呢?我现在要发展什么呢?祖上的制度是制事后,事发了,男女两人已经舒坦过了,这时候才来给人家封井和染头,我觉得这不叫防患于未然,不叫未雨绸缪。我们可以想一想,是什么引起了男女之间的兴趣和骚动呢?你要上来摸我和我要上来摸你呢?如果我们在这两点上事先防住它们,还哪来的骚乱和不正之风呢?井也不用封了,头也不用染了,我们就可以放心地睡大觉了。如何防住它们呢?我可以明白地说,积我二三十年的实践经验,只要它在我们身上存在一天,我们就无法对它们进行预防。男女犯人关在不同的号子里,一天天地捞不着见面,见面也就是晚点名的几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女犯人还经常不断地怀孕呢;别说我们在这里搞同性关系,还不限制男女之间的交往呢。虽说我们的目的是搞同性关系,但可以想见的是,一旦搞起来,有伤风化的异性关系,定会层出不穷。怎样才能从根本上防住它们呢?就因为对它们束手无策只好任它们发生然后才给它们染头或者是封井吗?只能是消极地防御而不能主动地出击吗?如果它们没有碰到我,算是它们幸运;现在它们碰到了我,也就该它们倒霉。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跟人员调动一样,当我们发现控制不住他们的时候,我们可以对他们进行调动和给他们换防嘛。说到这里我又要兴奋了。这和我过去的职业又有些联系了。一开始当流氓,只是一种无畏的逞能和想在人前表现自己,当自己被另外一帮流氓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后悔和发怯。但流氓当的时间长了,一阵不打架不见流血心里还有些痒痒呢。就好象长期不见男人的两个寡妇,见了面总是说:『怎么样,长期不见男人,又痒痒了吧?』怎样防止出现这种苗头和这个问题呢?我看唯一的办法,也就是移植了。换句话说,就是移花接木。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受到了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的启发。把他的东西割下来不就得了?你做精,我把你做精的东西给割下来,把工作做在事前;同样的道理,女人的大奶子晃来晃去,在那里蛊惑人心,我们把它割下来不就得了?当然,如果单是割下来,我觉得这种做法还是有些消极,更加高明的做法,是把割下来的东西,再给他们交叉移植上,这就不单是防末,而是治本了。比这个移植本身还要体现我本人智能的是,这个主意竟也是我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才华的随意性,体现着人的智能的根本。这个男女换防,这个移植和移花接木,一下就改变了我们世界的力量对比,一下就结束了世界大战而进入了冷战时期,一下就克服了所有的不正之风和更加符合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宗旨和文本意义。一个新的观念,可以改变一个国家;一个新的思路,可以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天地;更别说它们对于改变一个一穷二白的故乡的重要性了。我这还是牛刀小试呢。刚才还是前途茫茫,现在就又绝处逢生。我早就说过,只要把那个牛蝇·随人撤下来,把这支队伍交给我,我们就可以无往而不胜。领一支队伍就感到吃力,这时的问题就决不在队伍而在领导人身上了。群众都是好群众,就看我们把他们领到哪里去。我们让他们搞同性关系,他们不就搞起了同性关系吗?问题总是会出的,世上没有不出问题的过程,关键是在政策上下手,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的根本。我一换防和移植,不就能够看到我们井井有条的新社会了吗?说时迟,那时快,光说不动也不行,我现在就要下手了……」
说着,横行·无道「刷」地从袖子里扯出一把牛耳尖刀。接着就要找对象实验。就要给一个男的和女的移植。先搞实验,然后再推广,说起来也不算不稳妥。如果单是移植,我想一切都会很顺利;但历史的转向,往往也在一念之差,老横的人头落地,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他如果单是找实验对象,不管找到谁,谁还能不让他实验吗?我的故乡,还是一个不顾大局的故乡吗?把个人的利益放到一边,问这个结果是有利于全局和整体的吗?既然有利,我们就拥护,我们就没话说。鸡是阳间一口菜,杀了你也别怪;乳房没了,我从此有了天下,愿得广厦千万间,故乡个个笑开颜。我们不是一群流氓,我们是一群有觉悟有理想的人。血流如注,我们面不改色,谈笑凯歌还。老横,你就下刀子吧,让你看一看我们故乡人的英雄本色。可惜的是,这时我们没有出问题,提出这个问题的老横倒是自己出了差错。他在下刀子的过程中,自己违反了自己的规定,自己违反了自己的初衷。他上去就抓住了呵丝·温布尔、卡尔·莫勒丽和圣女贞德地包天的六大乳房──他也太贪多嚼不烂了,而且抓得那个急切和激动,一下就把他自己的本相给暴露出来了。呵丝、卡尔、女地包天还在那里大义凛然和从容就义地等着他下刀子呢,这时他倒是把自己手中的刀子给忘记了。他开始忘乎所以地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挨个抚摸起来。他还说别人呢,原来他也是个异性关系还没有搞够现在夹到同性关系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摸着摸着,他竟将这三个女人的兴致给挑了起来。原来这三个东西也是异己分子哩。世界上没有一个是真的,这可令我们有些失望。接着老横也太忘乎所以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撩起别人的裙子,硬梆梆顶了进去。如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事情还不至于恶性到哪里去,我们对这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所谓特权,不就是自己违反自己的规定吗?问题是这个事情过后──我们都掩面不敢仰视,四个人舒坦之后,不说他们没有因此给自己染头和封井,接着老横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又拿起牛刀想去割人。刚才他女的搞够了,现在就要找男的开刀了。如果这个男的他找的是别人,割了也就割了,不会出什么大事;问题是他忘乎所以了,他随手抓到一个,而这个被抓的人,恰好是俺的舅舅刘老孬,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这就针尖对上麦芒,流氓对上流氓了。就算是找到了俺孬舅,如果他是正常地割,我想以俺孬舅的涵养,当过那么多年秘书长,对他的一切表现也只会冷笑两声罢了。问题是他摸俺舅的时候,他没有去摸俺舅的前面,而是老毛病又犯了,一下就摸到了俺舅的屁股。虽然这比刚才乱搞妇女还要更加符合同性关系的原则,但俺的孬舅却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不是一切规定还没有实施吗?不是现在还不能乱来吗?就是搞同性关系,也是他摸别人的屁股,哪里轮得着你们乱摸我的一切呢?你刚才说得那么好,怎么现在就胡作非为了呢?你的政治宣言,和你的所作所为,怎么就这么不相符呢?我是什么?我是当过秘书长的人,你这样一个小瘪三,现在就要在动作上和我平起平做了吗?你乱搞妇女我不管,你违背原则我不管,你摸到我身上我不管,你就是在我身上下刀子我还是不管,但你不经我同意就一下摸到我屁股上,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但这时的俺孬舅,还没有害他之心,还是心平气和甚至是微笑着对横行·无道说:「你放开。」
但这时的横行·无道,已经是昏了头了。他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谁打交道了。他以为孬舅还和刚才那帮妇女一样呢。也是挟着刚才的余威,也是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这就是小流氓和大流氓的区别了,大流氓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忘自己的身份,小流氓头脑一热就忘记自己是谁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小流氓尾巴给暴露出来了,他这时忘记了自己正在领导一场运动,他的一言一行,都会对这场运动发生影响,他把自己又还原成一个街头斗殴的小流氓,他见孬舅跟他说「你放开」──这话在过去小流氓打架的时候耳熟能详;你放开,当自己打不过别人或是别人抓着你头发使你动弹不得的时候,弱者就爱用这样一句话来退却和求得和解。现在横行·无道就把孬舅当成了这样的弱者,把自己当成了抓着别人的强者。他一下回到了舒服的过去,回到了自己在欧洲无法无天的小流氓时代──就是在那时,他也没有这么威风过哩。他也是常被别人抓而很少抓别人呢。他学着过去的强者和抓他者的口吻回答:「我不放开。」
孬舅这时又微笑着说:「你放开。」
横行·无道也笑着说:「我就不放。」
到了这个时候,横行·无道的找死,就是必然和无疑的了。这是在我们的故乡而不是在欧洲。俺舅也不是小流氓。两个人的误会是一个小流氓把大流氓当成了小流氓,一个大流氓就这样感叹着把一个小流氓平等地说拍死就拍死了。横行·无道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孬舅又问:「当真不放?」
横行·无道说:「就是不放。」
这时俺的孬舅,就真的起了杀他之心和毫不动摇了。他就拿出了当年的土匪威风而暂时扔掉秘书长的大褂了。多少年之后,我和俺爹在一起,回忆到这段往事的时候,俺孬舅还得意地所以又故作不在意地说:
「当时我也是忍无可忍。不然一个小毛贼,何必杀他呢?当然,说灭掉他,对于愤怒的我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我一个暴脾气,哪里容得下那个──跟愤怒的黑瞎子拍死一只松鼠差不多。」
看到他这种得意样子,我就知道他年龄大了,他连引伸这场杀小毛贼的社会意义都忘记了。也只好忍住不笑。但在当时,俺的舅舅,客观上代表着我们主观上也真是气急于是就显露出英雄本色。说时迟那时快,忍无可忍之际,他「刷」地一声,就从袖子里拽出一根民国时代的丈八粪叉,还没等横行·无道反应过来,一粪叉上去,就叉到了我们新领袖横行·无道的心脏上。五个大血窟窿,像开了水闸一样向外喷涌。我们的横行·无道,就「扑」地一声倒在了打麦场上。横行·无道的灵魂,慢慢地就飘散了。一切都是飘散于偶然啊。等到老横倒在血泊里之后,我们又动了恻隐之心;对于他的死,我们又有些同情了。人家为我们张罗半天,人家图个什么呢?人家不远万里地来到这里,是容易的吗?许多娘们小孩,对于孬舅的大义凛然,又有些非议了。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土匪气还是没有改掉呀。别看当了一阵秘书长,江山易改,本性难易。对于他领导我们的往日时光,都感到有些后怕和生疑了。对出现这情况唯一感到高兴的,就是横行·无道过去的战友牛蝇·随人了。战友才是最凶狠的敌人,敌人才是最亲密的朋友。现在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这个道理。这个已经被我们在心里上废黜的领导人,现在又站出来收拾残局。他站在高高的粪堆上,看着战友的尸体,挥着大手说──刚才的大手还耷拉着,大手已经变成了小手,现在又一寸寸地眼见长大──他挥着大手说:这个结局好,我们又光复了,我们又胜利了。如果说我们在不长的功夫里在打麦场上接连打了两仗的话,现在这一仗虽然没有刚才杀的人多──刚才杀了一大批,现在就杀了一个人,但是现在的个别制服比刚才的大规模制服还更具有历史意义呢。领导权又回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又有好日子过和有哈蜜瓜吃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一次走上正道和步入正规了。当然,这也是我早已经预料到的。敌人再猖狂,终有他灭亡的一天。当然,对于杀人的凶手,我们也是要惩罚和不能姑息的。刘老孬杀了人,也是要关起来的──这才是一箭双雕呢。小路,下手!牛蝇·随人在那里兴奋地叫道。小路见牛蝇·随人光复之后又起用自己当村丁,这时也十分兴奋,拿起一段烂麻绳,上去就把俺舅给捉住了;接着不顾俺前孬妗鬼魂地哭叫──关键时候还是前老婆好呀──就把俺舅关到了一个羊圈里。不过平心而论,经过这场变故,牛蝇·随人也变得随和和懂事多了。他端着一个薄皮大馅的包子边吃边说,平息骚乱不是为了不搞同性关系,吃了薄皮大馅的包子,是为了更好地搞同性关系。这时他的思想,还真的走上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正统和正确之路。但这也就是冯·大美眼和猪蛋所主张的呀。看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回到原来的地方。至于在这场历史的旋转和误会中被碾轧和一抹而过的打麦场,现在还有谁会多看一眼呢。现在牛蝇·随人宣布的故乡搞同性关系的主张和标准,就是原来冯·大美眼和猪蛋主张而还没有宣布的标准,那就是只要不搞异性关系,剩下的环境就宽松了──给大家一个宽松的环境,剩下的就是老鳖看蛤蟆,对上眼就成。这个标准一宣布,大家都立即欢呼起来。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呀。我们盼的就是这个标准。虽然这个标准比较起以前的异性关系,没有任何新奇之处。但熟悉的才是大家容易接受的呀。等待这么多天,终于把我们的节日给等来了。大家也都急不可耐和急不我待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问:「什么时候开始?」
牛蝇·随人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大家──他憋熬了这么多天,也有些急不可耐了,又说了一句大家拥护的话:「还能什么时候,就是现在了!」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当然,打麦场上又起了一场骚乱。大家说动手就动手了。大家就像异性关系在集上相对象一样,这时都急急忙忙地开始找同性的对方了。鳖着鳖,虾找虾,蛤蟆找了老鼠家。打麦场上就像开了锅,人声鼎沸,热血沸腾,拥挤声,喊人声,寻子觅爷声就像俺村打麦场上电影散场的时候。一场大战开始了。幸福的乐园就在我们前边。后来,一个同性关系者的第三代克隆成长为一个后现代派的画家,根据自己早年风里云里飘的记忆,根据当年打麦场上的混乱情况,创造了一副风靡世界的油画。油画的名字就叫:《寻找》。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当时的这次寻找中,大家还是有些不满。主要的不满,还是针对我们的领袖牛蝇·随人。他让大家平等,他自己首先就来了个不平等,利用职务之便,在大家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把就抓住了他早就瞄好的心上人──我们故乡的小嫩瓜、我的好朋友白石头。这让大家有些愤愤不平。但他身为运动的领导,只要我们大部分满意,有这么一点小的特权,也是正常的和可以原谅的。于是我们也就原谅了他,让他破了我们的小嫩瓜。为了这个,俺的爹还对我不满意呢,在那里对我白眼了半天,也不怕耽误他自己的寻找。为什么人家老牛看上小白没有看上你呢?为什么人家白蚂蚁可以屡屡沾上人家儿子的光我一次也没有沾上你的光呢?这可让我哭笑不得。爹呀,你该找谁就找谁吧,你这样长时间的看着我,会让人家误会你是看上了我,这不但耽误你的寻找也耽误我的寻找,更重要的,会让人家误会我们是要乱伦呢。
卷二02基挺·米恩与袁哨.1
仅仅因为基挺·米恩在操办新闻发布会时摸了服装和道具两个小姑娘的下巴,家中的「女人」袁哨生了气。本来在日常的和平的日子里,当基挺背着一捆草,手里拿着耙子牵着牛在暮色中走向他们的庄户小院时,厨房的上空,正在飘着一股淡蓝色的炊烟呢。基挺走到院中,放下ai子,在槽上拴了牛,这时戴着一顶红头巾的袁哨带着一脸温馨的微笑就从厨房里钻了出来。厨房里同时飘出一股诱人的晚饭的香气。是透明的红萝卜还是幽蓝的西蓝花?是猪肉炖粉条或是法式蚝油牡蛎呢?是黄色文明或是幽蓝色的大海文明呢?袁哨在围上擦着手,轻声细语地问:「挺,收工了?肚子饿了吧?」
接着就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放到基挺·米恩的脚下,让他洗脸、洗脚和洗屁股。基挺解下腰里扎的红绸带,一边抽打着身上的土沫和草节,一边温柔地问:「我一天不在家,闷和孤独了你吧?」
袁哨在那里红了脸,一边扣着自己的红指甲,一边捏着自己的裙边说:
「你还知道我在家闷得慌啊。可你知道我为什么闷,为谁闷,闷个什么又闷出个谁吗?」
这时基挺已经洗完了一切,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这时两人就忘记了肚子饿和厨房里正在烧着的饭菜,往往二话不说,风卷残云地就裹在了一起,接着就迫不及待地到屋里上了床。一阵大呼小叫,连他们的邻居卡尔·莫勒丽和女兔唇都听见了。这两个恶狠狠的女人说:「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就闹春,从不让人吃个安静饭,碰上这样的邻居也算倒霉。真该对他们操刀一快或是用指甲抓死他们!」
接着就见他们的厨房冒出黑烟,传出一股饭菜焦糊的味道。基挺和袁哨──两个汗津津的人急忙下了床,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冲到了厨房。但是一切都晚了。饭菜已经焦糊了。但两个人还是乐此不疲。干脆说吧,哨和挺的晚饭,没有一天是不焦糊的。但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两人在自己的院子里,一顿顿焦糊的饭嘎巴和菜嘎巴,两人又吃得格外香甜。两人边吃还边不好意思地用毛毛眼扎对方呢。这时唯一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争着对焦糊的饭菜做检讨了。哨咬着嘴唇说:
「你在地里忙活一天,回来又让你在床上受累,接着还让你吃糊饭,这一切都怪我。我不能算一个疼爱丈夫的好女人,我是一个坏女人!」
说着说着,就流下悔恨的泪。这时挺往往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这个北美人,筷子使得还不太熟练呢,上前搂住自己的娇妻,一边给他擦泪,一边小声对着他的耳朵眼说:
「达令,一切都怪我,是我太急切了,才弄糊了这顿饭。急切起来,往往也忘记了温柔呢。我刚才不算粗暴吧?我没有弄痛你吧?……」
哨又紧紧地搂住了挺,将头扎在挺的怀里,不好意思地一边往里边拱,一边摇着自己的头,满头的钿钗锱珠乱动,耳唇上的两个钻石耳坠乱晃,弄得挺又有些拢不住自己了。
当然这是在日常的情况下。这是在平时的和平的日子里。但今天就和往常不一样了。因为村中突然谣传基挺·米恩在牛屋犯了作风问题,和两个巴黎来的小妖精──一个是服装,一个是道具,在那里调情玩耍,这就惹急了家中的女人哨。当晚霞烧红了西天的时候,当暮色一点一点抹抹浓厚起来掺进村庄的时候,基挺牵牛往家里走,远远望见自己家的房顶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飘起炊烟,基挺就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回到家中,果然,锅是凉的,灶也是凉的,女人哨没有像往常一样从厨房里钻出来,厨房里也没有飘出红烧肉或是法式牡蛎的菜香,哨坐在厨房前的门槛上,正一言不发地悄悄地抹泪呢。屁大的村庄,哪里经得起一桩谣言呢?怎么到了同性关系社会,大家还像异性关系时爱关心别人呢?怎么还是一传十十传百呢?传着传着,事情就传得离奇和严重了。挺已经与那两个女孩子上床了。还是本性难改呀。在同性关系的国度发生了这种事情,比在异性关系的国度里发生这种事情还要让家里人感到难堪呢──吃醋倒还在其次。我们刚刚搞了革命不久,就有人要搞反革命了;我们刚刚主持新政,就有人要复辟回潮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新村长、这场运动的领导者牛蝇·随人的新闻发言人基挺·米恩。他是代表自己呢,还是代表村长呢?这反映了一个动向呢,或是开了一口子呢?这用不用封井或是染头呢?已经有好事者譬如六指、白蚂蚁和俺爹,开始在村口拾粪的路上,截住村丁小路打问了。我们的村庄要向何处去?这样下去,我们不就国将不国和同性关系将不同性关系了吗?大家叨着旱烟袋当然白蚂蚁叨着小蛤蟆向他赔偿的新水烟袋在那里发愁。当然,大家想来想去又想通了,我们不还是搞同性关系的初级阶段嘛,难免有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陈规陋习,他摸了两下女孩子,就让他占了这个便宜吧。何况这些女孩子是巴黎来的也不是我们故乡固有的,我们的基挺不摸,她们回到巴黎也得让巴黎的男人摸呀。既然谁摸都是摸,基挺在巴黎之前摸了说不定还是给我们故乡挣光呢。基挺虽然跟我们老哥几个格格不入,路上见了我们这些老资格的故乡人──对我们这些几朝元老也不脱帽致敬──他可真不懂礼貌让我们生气──你充的什么大?大爷在故乡横行的时候,你不知还在哪个蛮荒之地的云里雾里飘呢。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现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在古国之中,还有几个是懂礼貌的?倒退到过去的抗日战争时期,他们见了城门口持枪站岗的鬼子还知道鞠躬,现在倒对我们充大了。可见人蜕化成什么样子了。就是自己的亲儿子,你把身上的肉挖下来给他吃,他还不知道好哩。别说别人了,就说我儿子吧,俺爹这时站出来说,我就是整天把自己身上的肉挖给他吃,他整天还想着怎么捣蛋和谋杀你呢,看他在作品中已经将他的爹爹臭成什么样子了?白蚂蚁和六指叔叔也在那里摇头感叹,各人想起了各人的一段心事。──虽然他不再给我们脱帽,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摸了人家的姑娘,还是比让人家摸我们故乡的姑娘要好一些吧。摸了外边的姑娘,比起摸了同性关系国度之内的姑娘,处理起来性质还是不一样哩。如果摸了里边的,就是有意破坏;现在摸了外边的,我们只能说他或判定他是一时走神和驴桩上拴不住缰绳。这样分析起来,老哥几个心里才平衡一些。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了,大家也就分散开四处拾粪去了。唯有小路在临散场时说了一句英勇的话:
「幸好他是摸了外边的,如果是摸了里边的,别看他是村长的新闻发言人,在历史上又做过副总统,现在是司法独立,我照样敢给他染头和封井,渴死他们!」
当然这都是一帮事不关己的别人的议论了。因为事不关己,议论起来都有些大而化之,但具体到基挺·米恩的「女人」袁哨这里,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她」对这个事情的看法恰恰和六指、白蚂蚁和俺爹扭了个个儿,哥儿几个看重的社会方面,恰恰是「她」所不重视的,社会影响在夫妻关系中顶个球用,过去我在历史上主公(主公和公主只差一个字,看来由主公到今天为人妻的公主,也不是偶然的喽。)都当过,还不明白社会影响是一个什么东西?我现在注重的不是社会影响,而是他为什么摸了别的女人和跟别人上了床。对于我这家中的女人来说,其它所有的女人都是外边的,已经无所谓故乡或是巴黎了,已经无所谓她是谁了。我现在要的是一个结果,你是摸了一个或是两个?是摸了两个或是三个?……或是像外界谣传的那样,不仅仅是摸了干脆连床都上了?你小子要一点一点给我交待清楚。别看我平时挺温柔,真惹得老娘性起,任你奸似鬼,让你喝了老娘的洗脚水。以前房顶上冒着炊烟,今天就别冒了;以前里面飘出了肉香和牡蛎香,今天就让它飘出大粪香吧;以前我给你端洗脸洗屁股水,今天就让你喝老娘的洗脚水吧。过去温柔的哨,今天就这样气呼呼地坐在厨房的门槛上,等待着「她」男人的归来。旁边的邻居两个长舌「男」卡尔·莫勒丽和女兔唇这时也都兴奋地把耳朵贴到了隔壁的墙上,等待着战争的爆发。已经好长时间没闻到血腥味了。两个在世界上原来是恶狠狠的女人现在是恶狠狠的「男人」已经像儿马闻到骒马的骚味一样在那里热血沸腾。甚至「他们」已经通过气功和香功告诉袁哨,基挺和外边的小姑娘已经上床了。我们亲眼所见。bbd和nhd,也已经向哨购买到了这场战争的实况转播权,当然他们电视台内部也有不同意见,有人说得看一半剧情再转播,同性关系运动刚刚开始,这样的矛盾摆在鱼龙混杂的观众面前,谁知他们感不感兴趣呢?也有人说要当即立断全程买断,就是因为刚刚开始,观众才对这个感兴趣呢。刚开始就闹矛盾有什么不好?这就是新闻热点和焦点了。就是拋开这个矛盾不说,不说他们现在的状况,不说同性关系,单说以前和历史,一个是过去的副总统,一个是过去的主公和公主,现在他们的青春还原和克隆,搁在一起还能不好看吗?于是就决定购买。我们故乡的少女哨,这时怀里已经揣着大把大把的绿票子,来和基挺闹这个矛盾。这就使我们发生了一点怀疑,这场闹剧也许就具有表演性了。任你基挺再狡猾和精明过人,怕也斗不过我们故乡的一个少女了。在这场斗争中,我们故乡取胜是无疑的了。电视摄像机架到了哨的土房上和瓦房上。空中的卫星就定点在哨和基挺的家院上空。看到因为自己家的一点屁事,电视转播人员来了这么一大批,我们的哨除了刚才的愤怒,突然又有些兴奋了。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众望所归的明星的日子,「她」老人家也已经久违了。现在离三国他当主公的日子,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从这个意义上,「她」觉得同性关系运动搞得实在是好,它使每一个人又找到或者说是还原到自己的位置。断档一千多年的日子,到底每天是怎么过的?哪里还有一点生命的活力和鲜亮呢?但今天不同,就要重新开辟一个历史了,我就要重新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告别无足轻重的日子。从这个意义上,自己的丈夫摸人家小姑娘的脸还是好事呢,没有这一摸,哪有现在的繁华景象呢?哪怕他真的上床了呢。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生气了。「她」觉得「她」甚至可以原谅基挺了。但这也是一时的胡涂想法。「她」又知道,如果「她」现在原谅了基挺,眼前的一切繁华,又都不存在了。人家的转播,也是白转播了。大家要看到的,就是「她」是如何不原谅基挺的。这也是打虎上山和逼良为娼了。基挺,我的夫,不是我心狠,不是我不原谅你,而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是将军下不来马呀。我要下马,社会和人民不答应一样啊。就好象我当年想从主公的位置上退下来,社会和人民不答应一样。想一想,当一个名人是容易的吗?有好多事情,并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呢。你还得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呢。我现在也只能只顾自己而顾不得别人了。所以「她」在基挺没有回来之前,在摄像机还没有打开和卫星没有转播各国的电视都还在那里播无聊的其它社会新闻和言情片的时候,「她」自己先在厨房门口找到了一个最佳的镜头位置──门框,倚在门框上的小媳妇,是多么地随意和有风采呀。「她」知道这一点事先的准备和选择,对于将来历史的重要和宝贵。到了将来,这都是珍贵的历史镜头和资料呀。摄像人员对这一点倒十分满意,因此哨也有些洋洋自得。一千多年的感觉,到底还是藏在心中啊。漫山遍野之中,灵魂还在呀。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还阳啊。这种费尽心机的等待,又包含着多少辛酸?想到这里,哨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一滴豆粒大的泪。一看到这泪,摄像人员以为这个演员已经提前进入了情绪呢,就在那里大叫:
「你搂着点,现在还没有开始呢,我们租的卫星,还不到转播时间呢。你现在就在那里瞎哭,把泪都哭干了,等会儿开了机,你又该如何呢?」
说得哨也不些不好意思起来,这时也「噗嗤」一声笑了。接着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一张口纸,将脸上的泪痕擦去,拢了拢自己的云鬃,贴了贴自己的花黄,又描了描自己的眉眼,不再胡思乱想,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基挺的归期,在那里看着灯光师布光和等着卫星转播时间的到来。想到因为自己的一点吃醋,就这样惊动了世界,「她」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她」害怕到时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呢。「她」害怕到时候戏有些过呢。「她」甚至想到因为这个跟基挺大吵大闹──自己又背着基挺兜里揣着大把大把的美元是不是不道德呢?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一切都来不及重新考虑和纠正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滴哒」「滴哒」地响着。电视转播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基挺来得倒正是时候。基挺就是这样浑然不觉和提心吊胆──他担的却是另一方面的心呢──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摄像机开始转动了,卫星开始直播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基挺那浑然不觉的傻样。全世界就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了。土房上和瓦房上的电视转播人员,都在那里捂着嘴悄悄地笑呢。这时我们的基挺,显得是多么地憨厚和可爱呀。世界人民对他编织了一个阴谋,而他在这种阴谋中还浑然不觉──我们在这个阴谋中,猛然看到了我们自己呢;这时的全世界人民,甚至对基挺还有些同情呢。基挺边走还边往家门口的椿树上抹了一把鼻涕呢。当他看到自己的厨房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飘出淡蓝色的炊烟的时候,他开始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但这时我们的基挺犯了憨人和愚人的双重错误。他不但没有想到房上的摄像机,连以前自己在牛屋犯的错误也忘记了,而是想到家中的「她」是不是病倒了呢?怎么会突然不冒烟呢?想到这里,他脚步还有些加快,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的东窗事发和全世界对他编织的一个阴谋。他的这种错误而又天真的想法,又一次增加了我们转播的戏剧性。土房和瓦房上的转播人员,已经在那里悄悄地鼓掌了。我们的基挺,是以一种急切和关心哨的态度来到家中,他没有想到哨正坐在厨房门前生气呢。当他看到哨在门槛上坐着而不是在屋里病床上躲着,他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他甚至还上前把手放在哨的脑门上试一试温度,看「她」是不是发烧;如果发烧,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呢?是病理性的还是心理性的呢?是不是因为我今天在外边呆的时间过长,长时间没有见面,肝肠寸断和百爪挠心闹的呢?甚至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晚到了几分钟,过去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床饭菜已经开始焦糊今天晚到了床没有上饭没有糊所以就急得上火灶上就不生火了呢?我的亲亲,你务必不能这样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早回来有早回来的好处,我们可以早一点迫不及待地上床;但晚回来也有晚回来的优点,我们的激情就准备得更加充分。甘蔗没有两头甜。婚姻就好比一串葡萄,如果我们把前边的好葡萄和甜头吃尽了,会不会剩在后边的都是坏葡萄和酸葡萄呢?这样反倒有些危险呢。哨,你不要发烧,我来给你解释。我来给你说些外边世界的笑话解解闷吧。你裹着小脚,足不出门,对外边精彩的世界也所知甚少,这样就谈不到妇女解放和容易把思想扎到死胡同里转不过车来了。我给你说说张三烧着李四的狗尾巴了吧,我给你说说蛤蟆又扎着老鳖了吧,我给你说说大家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又听到旷野上猪蛋的嚎声了吧……如果你觉得这些社会花边新闻没有意思,我就给你说说工作上的事吧。你的丈夫现在是什么人?你的丈夫不是等闲之辈,他是咱们这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新闻发言人,当然同时也就是咱们村长牛蝇·随人的新闻发言人了。但是我明确地告诉你,以我从政多年的经验,我觉得牛蝇·随人并不是一个成熟的领导人呢──背后议论领导当然不对,但我们不是夫妻吗?虽然隔墙有耳但我们现在不是说着夫妻之间的悄悄话吗?一个领导如果不成熟,就好比一个西瓜切开是白瓤一样,我看他维持的时间不会太长,他也是一个过渡人物呢。(当后来的事实果真证明了基挺这一点看法的时候,基挺和哨已经恩恩怨怨地到了头打了离婚,已经相互在街头和赶集和赶马扎的大路上形同路人,但是在牛蝇·随人下台那一天,基挺为了证明自己过去的正确因而也想捎带其它方面的正确,又兴冲冲不顾一切地跑到了我们村的寡妇哨家。他进门就想喊:看,还是我正确吧?但他进门一看,哨正在床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呢,也就张口结舌和万箭穿心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在内心,还是没有忘记哨和还是爱「她」的呀。当然这是后话了。现在他还在几年前对着他没有发现的摄像机和没有发烧的老婆兴致勃勃地演讲和背后说领导的坏话呢。)──这些大的方面就不说了;他不但大的方面不行,小的地方也处理得一塌糊涂。当了村长,大事不抓,首先开刀的是要换新闻发布会的地点,也不提前通知我和记者,这世界不就乱成一锅粥了吗?不在牛屋开,你要到哪里开?我在巴黎已经定做了服装,人家已经来人让我试穿了,你说牛蝇这不是捣乱吗?──当基挺口无遮拦地在那里滔滔不绝的时候,在哨听起来,一切就是不打自招哇。巴黎果然来人了,果然来姑娘了,他果然摸人家的下巴和人家上床了。如果别人这么说,我还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谣言和人言可畏,现在你自己招认了,你又该怎么抵赖呢?我都替你为难。但我们的基挺,这时还浑然不觉呢,还在那里给自己罪加一等和制造罪证呢。──我们所有看实况转播的人,这时又开心地捂着嘴笑了。这个傻小子。这时他的手又摸到了哨的头上,又想给「她」试温度。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手这次还没有接触到哨的脑门,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他的手在空中,已经让哨给打了回去。
「去你妈的!」
多么地粗野。这是过去他没有听过的话。他一下愣在了那里。他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他甚至在那里就事论事地想着哨的言语:去我妈的?为什么要去我妈的?去我妈的什么?我的妈在万里之外和地球的另一边,怎么就得罪「她」了呢?如果不是我妈而是我的问题,那为什么还要去找我妈呢?小刘儿的故乡,就是这样不成熟吗?──他倒怪我们不成熟──我已经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保护人了,为什么找我妈?我不懂呀。──但他的这点欧洲人的不懂,又被哨误以为是男人常用的装蒜,本来哨还不愤怒或者愤怒是因为剧情的需要假装的,现在我们故乡的少女就因为基挺这个关于妈的态度而真愤怒了。和成年人真是谈不得恋爱,谈的时候倒显得不错,他一切都知道照顾你;但到手之后,他一切精明过人──我们的爱情纯洁而又单纯,他却一切都经历过;出了问题,他还用装蒜来蒙混过关──你还拿我的青春和爱情当不当一回事了?哨越想越气,这时「她」不但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所有和成熟男人谈恋爱的天下少女又骂了一句:
「不但去你妈的,还去你爹的呢!」
因为哨这句话骂出了天下少女的心,电视机下就有人叫好。这使成熟男人──不但是心成熟关系也成熟的基挺在那里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昨天这个时候不还在床上吗?一切不都好好的吗?怎么隔了一夜,今天就乱套了呢?昨天还是一个腼腆的少女,今天怎么就变成一个母老虎和母夜叉了呢?这里的女人就是这样没有正性和反复无常吗?过去的一切恩恩爱爱都是假的和不算数了吗?说过去就过去了吗?到底是因为什么?基挺的这点感情和台词,也说出了天下所有男人的心里话。于是同样得到了电视机下的叫好。当然上风还是让母老虎哨继续占着,哨得意洋洋地接着说: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直到现在我才相信,深渊有底,人心难测。现在──咱俩的事说说吧!」
就像警察堵住了违章的司机,小牢子提出了犯人。说说吧──车是你们截的,人是你们抓的,让我说什么呀。理由和原因不都在你们手中吗?但是他们就是不说,就是要反客为主地让我们说。如果我们说得对不上他们的理由和茬口,他们就让我们重说。看你们这点猫玩老鼠的心理有多么恶劣。还不如一口吃了我们呢。基挺也像所有的司机和犯人一样傻不愣登地张着嘴说:「你让我说什么呀?」
由于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基挺们心里倒是有些发虚和在心里打鼓了。抓住的到底是哪一条呢?谁还没有一点纰漏和前科呢。他的这点犹豫不定的表情,又一次获得了全世界电视机前观众的好评。到了这个时候,购买卫星转播权的老板已经说:
我们这次转播能够赚钱,已经是板上定钉的事了;无非是赚得多和赚得少的问题了。如果戏剧情节这么发展下去,我看是要火爆和爆满。广告客户的电传,已经快把直播室的房顶给冲了起来。这个鸡巴基挺,过去他当副总统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出色的表演,一笑脸上的表情就牵强,一说话就驴头不对马嘴,还不自知地有点人来疯和想起哄;没想到他弃政从事同性关系事业,露出傻小子本相的时候,在银屏上竟是这么光彩照人。他终于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同意刚才小刘儿的说法和写法的;对于同性关系运动,我们舆论界也要有一个公正评价。我估计这场剧演下来,基挺还不得成为又一个康城影帝?他的身价和片酬,我想会超过瞎鹿。──当然他的这一点评,马上惹得瞎鹿不高兴。他不现在还没到康城吗?他不现在还不是康城影帝吗?他现在的片酬不是还没有我高吗?在一切还没成定局的情况下就把明天的假设当作今天的事实──也就是拿虚假的明天来压真实的今天的做法我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向前看就不要今天了吗?今天到明天之间,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昨天到今天,可以由阳光灿烂到乌云密布,由温柔的少女到撒泼的母老虎,由有炊烟到没炊烟;今天到明天之间,就不会发生什么吗?瞎鹿在那里愤愤不平。但大众可不管他们的艺术争论,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是当今的新星基挺。基挺就在屏幕上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哨的嘴。苦恼得眼睛里已经白多黑少;这个警察和小牢子是什么意思呢?让我说什么呢?你自己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既然不知道,就蹲在那里好好想一想吧。警察和小牢子说。看来不想一想和说一说还真过不了关。基挺搔着头上不多的黄毛猜测:
「过黄线了?」
哨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基挺:「没打转向灯?可我在这个路口不左转呀。」
哨摇了摇头。
基挺:「要不就是闯红灯了?」
哨还是摇了摇头。
在监狱的预审室里,基挺提着抽去裤带的裤子在那里试探:
「我偷了三角铁?」
哨摇了摇头。
基挺:「我犯了政治错误?可我下台好长时间了。」
哨摇了摇头。
基挺:「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你也给我提个醒。」
哨:「是个人的!」
基挺:「要不我就是犯了作风问题,跟人家乱搞了?」
哨听到这里,上去就抽了基挺一个嘴巴子:
「这可是你不打自招。这次你可说到点上了。既然说到点上了,我就得在这个点上给你打住!」
卷二02基挺·米恩与袁哨.2
基挺这一巴掌挨的,血已经顺着嘴角往下流。这时土房上和瓦房的转播人员开始不满意了。他们不满意的不是基挺,基挺还是一个好演员;他们不满意的是哨的表演。戏还没到高潮,就让出了血,这就有些过了。冲突过早地激化,高潮过早地掀起,不也预示着戏就要过早地结束吗?转播时间还早着呢,如果弄得虎头蛇尾,弄得高潮的掀起缺少铺垫因此显得这高潮特别牵强附会,就像床上某些时候因为时间和情绪的紧迫出现这种情况一样,可让人有点扫兴。还不单是一个艺术问题呢。如果上来就见血,让人如何看待这场同性关系运动和小刘儿的故乡呢?同性关系动不动也像异性关系一样拳脚相向吗?是换汤不换药吗?那我们还搞它干什么?这就影响大局了。这就不是一点嘴血的问题了。接着还会牵涉到同性关系运动地点的选择上,为什么要选择小刘儿的故乡呢?你们在新闻导向上不是说那是一个温柔富贵之乡吗?怎么我们看到的现场直播,竟出现这么一个母老虎呢?如果小刘儿的故乡是这么一个样子,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呢?地点是谁选的呢?主意是谁出的呢?──本来这些社会的人伦的地域的和关系的问题都和我们电视工作者没有关系,我们也不在这里生活,我们转播完掉头就走,现在因为这一嘴血,也把我们和它牵在了一起,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比这更严重的是:因为这一嘴血,说不定还会影响我们现场直播的收视率呢。如果大家都换了频道,我们还转播它干什么?我们还关心你们这个兔子不拉屎是因为它没屎可拉的地方干什么呢?哨的口袋里,可揣着我们的绿票子呢。你揣了绿票子,你得了高片酬,怎么在表演上还不如那个没拿任何报酬现在还蒙在鼓里的傻小子呢?你怎么能动不动就让傻小子出血呢?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是人种的区别还是后天培养的结果?不是说你们这里个个是演员吗?不是说你们这里整天都在演戏吗?怎么一到动真格的,你们就给演砸了呢?你刚才还骂别人去你妈的,现在我要这么骂你一句了。瓦房上的导播已经忍无可忍,他已经扬起手,准备暂时停机教导和批评我们故乡的少女哨了。你演对手戏,怎么就不能像你的对手一样那么放松和显得憨厚一点呢?但接着令他吃惊的是,在他还没有喊「停」和教育哨向基挺学习的时候,这时他和观众推崇的基挺也不行了。这时他的表演也出了问题。当一巴掌扇出血来的时候,你作为一个自然派和本色的演员,应该如何应答呢?不管怎么应答,哪怕是不说话,就像刚才的憨厚装傻都可以,但你就是不能做你接着所做的动作,那就和哨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连「她」也不如了:一巴掌下去,他真的以为是在法庭呢,一辈子的丑事,现在被抖落个底朝天,他就像上次副总统下台一样,看着大势已去,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时本相就露出来了──一边抹着嘴上的血,一边接着就跪下了:
「报告庭长,你不要打我了,我交待,我交待还不成吗?既然抓住了我的作风问题,接着是不是就要我交待,除了这一次,还有多少次;除了这一个,还有多少个?个个都是谁?我上次副总统下台时,法庭就让我交待个溜够;对于这种交待,我已是轻车熟路了!」
接着就要扳起指头在那里数。因为一下数到了历史,倒是把现实中牛屋的巴黎来的服装少女给再一次忽略了。但我们都是一些身在现实关心眼前胜于关心历史的人啊。我们觉得他一下又走得太远了。但他说了这个,电视上的哨可就动了真情和激动了。不但现实中有第三者,历史上的第三者也像天上的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呀。于是「她」开始不但吃现实巴黎的醋也开始吃历史天空的醋,不但吃现在故乡的醋,也开始吃过去的美国和欧洲的醋了。「她」恰恰忘记了历史上发生的这一切都在基挺认识「她」之前其实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她」按照故乡的逻辑就开始老账新账一块算了。接着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乱揪乱打。这可就让我们电视前的观众舆论大哗了。这就不是生活本色剧而成了一场喜剧和闹剧了。这可跟你们广告上说的不一样。你们的广告应该撤下来。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导播只好在房顶上露出头喊暂停,接着给他们调整剧情。这时我们的傻小子基挺才知道他已经傻乎乎地在人们面前表演好长时间了。刚才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到了剧情无法发展的时候,才有人来揭破谜底。如果我刚才不下跪,你们不是还要让我浑然不觉地演下去吗?让我表演我不怕,我以前的职业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问题是你们在这之前一点招呼都不给我打,这可让我有些恼怒了。这不是把我当成前副总统,而是把我当成一只猴子了。基挺这时不跪了,「噌」地一下就站起来了。
「我操你们大爷!」
基挺在那里骂道。傻小子冒起火来,也不是闹着玩的。因为哨正在吃醋在那里对他乱揪乱打,他把对世界给他编织阴谋的所有愤怒,一下就发到了哨一个人头上,对准哨的鼻子就是一拳。
「去你妈的!」
一拳就将少女哨打了个马趴。接着哨的脸上就像开了一个酱醋铺,红的、蓝的、绿的、都涌到了脸上。屏幕下所有的男人,这时都站在了基挺的立场上,在那里欢呼起来。他的这点真情表演,倒又一次吸引了我们。喧闹和欢呼之后,我们又都安静地坐了下来。到底是大演员呀,会扭转和补救刚才的露怯和败笔。救场如救火。这一拳打得真叫人解气。这时令我们讨厌的倒是那个导播,他已经从瓦房上跳了下来,在那里自作聪明地给两个演员讲起戏来。一切原来是他破坏的。制造者原来就是破坏的人。制造者破坏起来,可就彻底和内行多了。「他」首先指责哨──刚才基挺这一拳,是哨没有意料到的,虽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怎么能打我呢?哨已经开始在那里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哭着哭着,泼妇的本相又露了出来,如果这样下去,这混账日子是没法过了,于是伸出和女兔唇一样的长指甲,扑上去就要抓基挺的脸:这样一头不知体谅和顺从的卷毛狗,一下抓死他算了。──正在这时,导播开始上来指责「她」,刚才不该首先动手打得人嘴角出血,现在可不就成乱打一锅粥了?但这时哨的火气已经上来了,还哪里管什么导播不导播,「她」倒是把走上来的导播,当成了刚才的基挺,上去就要抓他的脸;导播到底有经验,这种场面经得多了,人还处在清醒状态,没有入戏,一边后退着招架,一边大声喝了一声:「想想你口袋里的钱!」
这一句话果然生效,哨也立即从戏里醒了过来。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口袋,一下就从虽然是演戏但毕竟惹出老娘的火来了鼻子已经被打歪五味铺已经开到脸上情绪已经沉浸进去不能自拔但面对这一句让人清醒的话,「她」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和从沉浸的情绪中拔了出来。虽然我这人演戏难以一下从戏中拔出来立即和人嘻嘻哈哈,但是这点个人的情绪我还是能扭转过来的。导播这时倒是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就开始正而八经地指责「她」:
「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事情刚刚开始,就开始打人了?打人是犯法的你懂不懂?你以为这真是在你家呢?这是在整个世界面前!你这么一闹,大家不说这是你的泼妇本相大暴露,还以为是我们bbd和nhd提倡的呢?你还想让世界上再出现一次卡尔·莫勒丽那样的割夫运动吗?如果是这样,我们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引导到哪里去了?如果世界上的男人,一人拿着一条被割的东西到电视台来找我们,这个责任算我们的还是算你的?雇你演一次戏,就给我们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但还只是你错误的一个方面,另一个错误是,你一巴掌一下,让基挺出了一嘴血,就我们这个戏的本身,还怎么再演下去呢?刚开场高潮就到了吗?刚上床就要完了吗?刚拉开大幕就要收场了吗?刚出台一个改革措施就要宣布失败了吗?刚吹起喇叭接着就要吹『呜哇』了吗?你这一巴掌是打在你不争气的丈夫脸上吗?不,它是打在全世界的观众头上。就这么劈头盖脸了?说让我们顺嘴流血,就让我们顺嘴流血了?接下去怎么办呢?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开机之前,你还为你的片酬在那里跟我讨价还价,现在看,你再不给我好好表演,我就把你口袋里的钱统统给收回来。再这么下去,就不是你打人的问题了,而是我要打你的问题了!」
导播说着说着,他不让别人进入角色,他自己倒是提前进入了。人一进入和投入情绪,说着说着就生气了,生气到了顶点,「他」──连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角色也进入了──甚至骂了一句「巴格牙路」。骂完我们的哨,接着他又开始骂欧洲的基挺:
「亏你还好意思说在历史上当过副总统,要不说你祸国殃民呢。怎么『她』一抽你,你就给『她』跪下了?你刚才那一拳,怎么就不能提前打出来呢?你也是个老演员了,怎么还要别人向你提词和提醒呢?怎么『她』刚对你开了个头,你就竹筒倒豆子了?『她』刚问了你一下现实,你就要交待历史了?如果『她』是在诈你呢?这不是女人和预审员常用的手法吗?你就不能跟『她』多磨蹭一会儿吗?你怎么就知道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呢?也许正好相反呢?你闭口不说,或者是装傻充愣,看『她』能对你怎么着,如果这样下去,这个戏不就好看多了吗?在这出戏中,你有作风问题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所有的观众都知道,就是世界上『你的女人』不知道,你要是在那里装傻充愣,就等于代表众人和我们大家把这个包袱甩给了『她』,就等于和我们众人一起把『她』装到口袋里;什么是戏剧性和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呢?什么是拆了三面墙我们和观众共同呆在一个房间和黑屋子里呢?你倒好,没把别人装到口袋里,倒是自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这哪里还有曲折和悬念了呢?好好的艺术,硬是让你给糟蹋了哩。就是不说艺术,我们说生活,你犯了作风问题,在老婆逼打的情况下,也不能主动招认呀,你也得咬紧牙关不放松和提上裤子不认账啊。这种错误是能够承认的吗?如果你一承认自己的错误,从此以后,你就要生活在错误的阴影之下了,就把自己的把柄和生命交给人家了;人家想什么时候提溜出来遛一遭,就什么时候提溜出来遛一遭;想什么时候揭你的伤疤,就什么时候揭你的伤疤。你这个家庭还怎么维持和你在这个家庭中从此处在什么位置?你可就是砧上的鱼和罐里的老鳖了。你是老鳖,你懂吗?人家今后倒是稳坐钓鱼台了。就是人家今后出了作风问题,你也说不得了。你不是一切都做在前边了吗?你不是前车之鉴吗?我不是向你学习得来的吗?虽然『她』在没做这一切之前,心中想的和你也没什么区别;但因为有了你这个承认和检查,你有苦也只能在自己心里窝着,打碎的牙也只好往肚里咽了。从此做出的一切成绩都是应该──你一辈子就该将功补过;再出了错误,可就雪上加霜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聪明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是咬紧牙关不放松;一巴掌抽过去还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维护自己今后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的尊严。你可以就此离婚,从此开辟自己新的人生道路,开辟了新的人生道路之后,一切不又成了一张白纸和没有负担了吗?但就是不能低这个头和认这个账。何况你也应该知道,女人的巴掌虽然抽了过来,但从她的内心和潜意识讲,还是宁肯相信其无不愿相信其有呀。女人历来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呀。你不承认正中人家下怀,你承认了正好违背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本来『她』还有一线希望,谁知一巴掌下去,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不但承认了现实,还要交待历史,怎么能让『她』不愤怒呢?不是我拦着『她』,接着『她』另一巴掌就要上去了。这一巴掌,和前一巴掌的含义可就不同了。这一下可就是真的愤怒从此就奠定了你的奴隶地位干什么都是白干的基础。就是不说这些,说说我们大的方面,说说我们的真理和正义,过去的仁人志士面对敌人的拷打是怎么样呢?『上级的名字我知道,下级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说!』你怎么就做不到这一点呢?敌人就上来一个嘴巴,你就跪到地上顺嘴吐噜了──你这是生长在和平年代,如果把你放到战争时期,你还不是一个叛利用徒呀。你这不是也像你女人一样让我生气吗?我恨不得也上去抽你一巴掌,让你也跪下来向我求饶!……」
但令导播没有想到的是,这时的基挺,已经不是几分钟之前的基挺了。导播的「巴掌」还刚刚说出来,基挺的巴掌,就像刚才对老婆的拳头一样,已经像仁人志士的巴掌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导播的喋喋不休的典型的日本人脸上。这又令我们屏幕下的观众一片欢呼。我们的基挺,这时倒把英雄本色终于显露出来了。基挺反过手来,倒指着导播的鼻子骂道:
「妈拉个×,我们先不说你的正义和艺术,我们先说一说金钱和票子。原来我一直是蒙在鼓里的。为什么同样两个演员,一个清醒,一个在鼓里?一个口袋里揣着票子,一个就让他友情客串呢?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了吗?有你们这个大的欺骗在前面,我和女人打架不打架、承认不承认自己在现实和历史上有作风问题还是小事呢,和女人打架,被女人捉住,给女人跪下从此奠定自己的奴隶地位当然不好,但你们不让我这么做让我继续装傻充愣是为了什么呢?也不过是为了对我进行更大的欺骗。表面看你们在替我考虑今后的生活,其实你们只不过是为了目前剧情的发展;转播一结束,你们拔腿就走,我今后的生活你们哪里会放在心上?对于我今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什么?表面看是一个家庭,其实是一个社会;表面看是一个伦理,其实是一个金钱,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你们只强调我在这个家庭中的尊严,而没有考虑我在这个社会和在这次转播中的地位。你们对我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表面看是为了提高我的演技,其实不过是为了对我进行更多的压榨。你们的用心何其良苦,你们的用心何其毒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得感谢刚才小哨的一掌呢。没有那一掌。你们的阴谋还暴露不了呢。既然你们不仁,接着就不要怪我不义,你们在金钱上欺骗我,我接着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说别的,我只说票子。我也看透世上的一切了,一切都是假的,就别人印刷的票子是真的;真的活生生的人倒是假的,假的没有生命的票子倒是真的。这种荒唐的结论是谁告诉我的呢?是你们,不是别人;在这之前,世上的真善美、纯洁的爱情我还相信,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你们可就真的伤透了我的心。这里的票子有我一份,我应该得到我所该得到的。票子呢,我的票子呢?……」
基挺喊叫着,就要下导播的口袋里掏自己的票子。边掏边嚷:
「给不给我票子?不给我票子我就罢演。我得不到票子,也不让你们得票子。没有我的配合和应答,看你们这个对手戏如何演下去?不但让小哨得不到票子,我一下给你们来一个彻底的,让你们电视台也砸锅,让你们转播到这里就转播不下去!……」
接着又下小哨的口袋里掏票子。三个人扭打到一起。哨这时也急了眼。小刘儿故乡的一个乡下丫头,哪里见过这么多票子?现在到了自己的口袋,哪里会让别人给再掏出一部分呢?天塌下来我不管,但是到了我口袋的两颗糖,你拿走一粒我就跟你拼了。于是两个人在那里像两头牛一样把头舐在了一起,倒是把导播扔出了人圈。弄得这个日本人也傻了眼,在那里搓着手嘬牙花子。「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但这个傻冒的日本人不知道,电视机前的我们这些傻乎乎的观众看到这里,以为这是这出戏里有意编排的戏剧情节呢。以为是后现代和前卫的介入艺术呢。以为是戏中戏或戏外戏呢。刚才屏幕上的虚假和过火表演马上没有了,两位主人公在争票子时的表情和动作是多么地真实和反映人物的性格呀。而且还有些艺术中难以表现的急了眼和慌了神时的笨拙和忘情呢。表演得真是炉火纯青。两人激烈舐牛和争打一阵,小哨的口袋终于被「唰」地一声撕破了,花花绿绿的票子散落了一地,就像过去的仁人志士突然从高楼上撤下的传单;当这些传单飘到导播脚下的时候,我们这个可爱的日本人,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入了戏和慌了神,也不由自主地在那里抢起了票子──就像群众在空中乱抓传单,接着就往自己的口袋里塞一样。他的这一点忘情的做法又惹恼了哨和基挺。我们夫妻在这里吵架和争斗,碍着你什么了?丈夫打我我愿意,老婆打我我愿挨,怎么你也想到这里打个太平拳和从混乱中捞些便宜呢?怎么也想趁乱把我们的票子装到你的口袋里呢?犯抢了吗?于是两人又团结起来,停止内战,联合去抢导播的口袋。「唰」地一声,导播的口袋也被撕破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又撒了一地。这时导播的票子和基挺和哨的票子混淆到了一起。三人更加激烈地扭打到了一起……我们这些在电视机前的观众,如果刚才看错了,这一次可是看出来戏剧的高潮终于到了。于是从东到西,从亚洲么欧洲,比北美到非洲,不管是黄皮肤或是白皮肤,黑皮肤或是患了各种皮肤病正在霉斑和流汤的皮肤,全世界各民族的人民,这时都团结一心地由衷地鼓起掌来。事后电视记者为了这台节目的成功专门又趁热打铁地采访了表演专家我们的影帝瞎鹿,让他对这场转播进行评点。瞎鹿平时是一个多么牛气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呀,这时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认:
「恐怕这在人类的表演史上,也是一个经典性的保留节目了!」
「确实有许多可圈可点的地方。」
又说:「原来都说演员要经过训练,现在看不训练凭自己的本色也能达到相当的高度嘛。这对我今后的表演,也是有启发的!」
春风得意。九九艳阳。三月小暖春的日子里,我们的基挺赶着小毛驴,驴上坐着他的新媳妇少女哨,走在我们家乡的土路上。哨和毛驴身上,散发着他们刚刚结婚的新鲜、饱满、男女混合发酵弥漫出的肉体的气息。这种气息不是从身体的一个地方或一个部位发出来的,而是从全身每一个细胞洋溢出来的。这时我们嗅到的不是单一和牵强附会,不是主题和意义,而是丰满和笼罩;看到的不是冬天田野上光秃秃的白杨树,而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到夏天之间的根深叶茂的白杨上随风飘动的大叶子;雨后初晴,饱满的大枝子眼看就要滴下水来了。啊,我们的哨,你的青春洋溢。我们故乡的女婿基挺,这时看上去倒有些干燥和干巴,有些故做强壮的虚弱和虚脱。当然,一个蜜月中的「男人」,这个时候呈现这种样子,也是可以预料的;他被我们故乡给淘空了,我们在那里暗笑。有了票子,毛驴的粪兜就是进口的而不是国产的了。由此毛驴也得到了人们的啧啧称叹:「多么高贵的驴。」弄得小毛驴也趾高气扬,不时「咴咴」地往天上眦自己的嘴唇。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毛驴趟起的灰尘,飘荡而不迷离。基挺拿着一根小柳条,不时地抽一下小驴的屁股。有什么目的吗?没有。就是一个心旷神怡。土路边的高粱地,一棵棵密集的高粱将头探到了路上,小毛驴这时停下来,隔着笼头用舌头卷高粱叶子。我们的基挺一柳条下去:「这狗日的!」
但下去的柳条并不凶狠,接着露出的,是温柔而宽和的笑容。哨坐在毛驴背上,也是一脸宽和的微笑甚至还有些羞涩。地里正在扒粪的乡亲们见了他们都停下耙子问:「这么好的天,小两口到哪里去?」
还没等基挺回答,哨就抢过了话头──为这抢话头,基挺也没有责备「她」,只是宽和地摇着头笑了笑:
「连句话都不让我说了?」
哨妩媚地一笑: 「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怕累着你呀。你傍晚和夜里都那么累了,现在还不让你少说一点话?」
基挺做出知道、知心和知趣的样子说:
「你的这点苦心,我还不知道吗?如果不知道,我就算白认识你了。我知道说话费精神。我也就是白说说罢了。」
哨笑着在驴上用脚踢了一下基挺,这时抽空大声地回答外人的问话:「天气这么好,我们赶集去!」
乡亲们都在地里仰着头,包括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裹着一条羊肚子手巾,脸上都露出羡慕的神色。都啧啧称道:
「咱要什么时候能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场。看我们过去的一生,和白石头和小刘儿他娘是怎么过的。别说没有跟她们赶集的功夫,就是有,谁有这个心情呢?跟谁赶集就好象跟谁吃饭或旅游一样,不是什么人凑到一起就能舒心的。如果跟舒心和可心的人在一起,就不管火车的路有多长,飞机是不是误班,哪怕就是飞起来被劫了机呢,我们不是还可以白跟着看一个地方吗?可惜我们没有赶上好时候。如果这个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早一点发动起来,被我们年轻时赶上了,我们不就也过上这么舒心的日子了吗?有意义的日子,一日胜过百年。我们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白石头和小刘儿这样的下流东西了。看那个袁哨,过去是一个什么德行?现在摇身一变,就返老还童了。多么俊俏的一个小媳妇。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我们怎么就没有早发现这一点呢?如果我们早一点发现了,哪里还有他老外基挺的位置呢?不管怎么说,他还属于一个不懂中国国情的人吧。现在他倒是占了先。看来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我们就眼看着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插在牛粪上我们不气,气就气在『她』确实也感到很幸福呢。这就让我们更加生气和感到自己窝囊了。这就让我们联想起以前的人生了。这是向谁示威呢?看来让他们在我们故乡的土壤里繁殖,也有许多弊端呢。不说把我们挤得没有位置,就是你干看着生气,也要把我们活活地气死呢!」
说完这些,再继续在田里捣粪,浑身就没了力气。突然白蚂蚁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机会在人人面前可是平等的。如果不是搞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我们这对愤世嫉俗的老哥俩不也搞不到一块吗?我们比他们缺个什么,也就是缺个赶集了。他们可以赶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赶集?如果我们也骑上小毛驴赶集,我们心里不就平衡多了吗?小孩他爹,你去到家里给我牵驴,我马上就到美容美发厅去做头发,我们也赶集去!」
听到这话,俺爹也兴奋起来。这一招出的果然有些水平。我这个「女人」找得也不比哨差。那个「女人」只会娇滴滴,我这个「女人」还会灵机一动呢。世界一下被「她」给扯平了。出水才看两腿泥呢。
「对,我们也赶集去!」
俺爹撒丫子就向家里跑去。见俺爹这么做,全村人都觉得俺爹这么做有道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都行动起来,兴起了一个轰轰烈烈的赶集运动。一时人声鼎沸,大呼小叫。村庄说开了锅,可就开了锅了。接着在村西的土路上,非男非女们,非老非少们,都穿出了过节和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骑马的,骑驴的,推车的,挑担的,敲锣的,打鼓的,扭秧歌和跳霹雳的,说书的和唱戏的,跳大神的和挑剃头挑子的──连影帝瞎鹿和剃头匠六指都出来了──向集上滚滚而去。众人将村西的土路上,趟出了一层浮土。浮土卷到天空,就成了一层浮云。年轻而不是苍老的浮云。这也算是方兴未艾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的一次大检阅。但所有这些赶集的人恰恰忘记了一点,基挺和哨赶集身上装有花花绿绿的票子,你们身上有什么?身上有钱到集上可以下馆子和上舞厅,洗桑拿或者干脆下红灯区,两手空空到集上还不是眼饱肚子饥地干转腰子?人家两人的家庭琐事,刚刚卖了电视转播权,身上有了钱;我们的家庭琐事不还是一团烂泥没有被开发利用吗?虽然一开始我们看到他们家中相互打破了头,我们在家里平安无事地坐着感叹:钱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一点钱,看他们上演了一场怎样的丑剧?后来看到那个日本导播上去训斥他们和抢他们的票子,我们还有些幸灾乐祸呢。但我们就是忽略了天下还有这样一个道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夜里枕的是一个枕头。没有导播的加入事情就会恶化下去,有了他昏头昏脑的加入倒使事情起死回生呢。为了这点票子,本来两个人狗脑子都要打出来了;现在有了第三者的加入,两个人开始联合起来打第三个人了。自作聪明的日本人起到一种提醒作用呢。在他的提醒下,基挺突然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票子到了别人手上,还不如在我老婆手上呢。老婆瞒我有道理,导播瞒我可就居心险恶。哨这时也娇情地在那里哭,埋怨基挺:我这么辛辛苦苦把票子东躲西藏是为了谁?以为我瞒着你接了转播费是为了给俺娘家吗?错了,俺娘家的人在兵荒马乱的明朝都已经死绝了;既然没有娘家可给,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呢?以为是在西方吗?以为我们的夫妻财产在婚姻阶段中是分开的吗?不,这是东方,这是小刘儿的故乡,这是同性关系者的新故乡,我们还是一帮新故乡的老儿女,我的钱也就是你的钱,你的钱也就是我的钱了;既然是这样不分你我,现在你见到我口袋里藏了钱也就是你口袋里藏了钱,你不兴高采烈怎么反倒要大发雷霆呢?你这样做不是胡涂,不是反水,不是东西不分认不清我们的国情又是什么呢?换句话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呢?是的,既然是你我不分,我为什么还要背着你把钱装到我自己的口袋里呢?我知道你接着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但我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艺术吗?当我不告诉你实况转播的真情时,你的表演不是更松弛和更自如吗?我们两个配合好了,精彩了,轰动了,不是为我们今后的接片创造一个更有利的条件吗?我把这个世界知道的负担自己背上,我把这个世界不知道的轻松留给了你,到头来你不为此而感激反倒怀疑和责怪我,这不是把你妻子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吗?闹来闹去还让加进来一个外人,把日本导播也带到了我们家中这是个什么意思呢?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吗?你是不是新婚燕尔就想戴绿帽子呢?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告诉你基挺,做到这一点容易得很。既然你是一个让胡涂油蒙了心的人,我一个人还在世界上坚持和努力干什么?如果是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世界,让我戴着这样一个名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不如上吊的好。接着就不要人拦,就要解自己的裤腰带上吊。见自己老婆的脑袋就要和裤带连在一起,这时基挺的脑袋算是彻底地清醒了。到底是外国人呀,他哪里明白咱们故乡人层层叠叠和曲曲折折的心肠啊。他就看到哨捂着脸在哭,坚持着真理在闹,他就是没看到哨的眼睛还在透过自己的指头缝在偷觑着他:你要是因为我的哭和上吊软了呢我就硬,你要是不吃这一套硬了呢我也就软。这和床上不是一个道理吗?但基挺没有看到这个。他只是看到一个非女在那里娇滴滴地哭哭得他心烦意乱和没了主见。没了主见就只好投降和承认别人。这时他看着妻子就有愧和看到导播的日本人就来气。他上去就又扇了那导播一个脖子拐:
「放下你的票子,把它都还给我老婆,对你对我,都要好多着呢!」
日本人也和基挺一个德行。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本来在那里兴冲冲地跟人玩抢票子就好象小孩子在一起玩抢三角现在看两个孩子团结起来都不跟他玩了──两个孩子不跟一个孩子玩他们两个还继续玩,一个孩子被人拋弃了就有说不出的扫兴和失落感呢。但人家到底是日本人呀,到了这种时候,倒也显出和我们故乡譬如俺爹和白蚂蚁完全不同的素质。俺爹和白蚂蚁到了这个时候会跟你胡闹,不让我玩我闹得让你们也玩不成,而这个日本导播不是这样,虽然你软了我就欺负你谁让你软呢?我就是见了矬人搂不住火,但是到了人家猛不防给了自己一个脖儿拐,这时倒是佩服人家;排除了我不让我玩我打一个立正扭头就走,留下你们在一块玩我在旁边看就是了。于是见基挺的脖儿拐上来,一下倒是清醒了,立即就打了一个立正,「哈依」一声,掏出票子还给哨,转身就又上了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拿起了自己的导播话筒:「各就各位,重新开始!」
就又当起了他的导播。当然他的这一见错就改的品质也让人佩服,电视下的观众,也为他鼓起掌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花花绿绿的票子全归了哨──但哨这个时候还不依不饶呢。又在那里转脸抓住基挺不放呢。──其实电视转播到这里,已经算是一场空前成功的转播了。这也是歪打正着。但哨一露出故乡的泼妇本相,就又忘了情和搂不住了,趁着「她」的节节胜利,就想把剧情在高潮上又挑起一波。对于这额外的一波在艺术的成败得失,瞎鹿倒是有些不敢苟同,说破坏了艺术的完整体。事后哨也不好意思地说:
「我当时也就是见了认矬的基挺搂不住火,于是就随意发挥得过了头,对不起大家。」
当然,当时的基挺对于这一波也是有责任的。本来基挺对于前面的歪打正着也是有贡献的,但他这时脑子又胡涂了,把贡献忘记了,只记着他造成这种混乱和无序的责任。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倒正好相反,本来一切混乱和无序是「她」造成了,钱是「她」一个人揣起来的,但这些好处「她」忘记了,所有的委屈又想了起来。就好象「她」背着丈夫偷了汉子被人抓了正着不是她对不起丈夫,而这一切都是丈夫造成的一样;本来应该丈夫指着她的鼻子骂,现在成了她指着丈夫的鼻子怒气冲冲地说:
「反正出了这样一个事情,你说怎么办吧?是离婚,是分居,你说!」
让你说。这时也是哨一边拿着就要上吊的裤带,一边指着基挺的鼻子骂:
「反正出了这么一个事情,你说怎么办吧?是离婚,是分居,你说!我想我是没有什么错的。我不就拿了一些票子吗?按照我们故乡的规矩,男方外女主内,家里的钱藏在她裤头的拉链里。怎么一到咱们俩头上,事情就出麻烦了呢?我现在考虑,是不是我们俩在一起不合适呢?我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挨了丈夫一顿打呢?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替家里攒了钱,倒是攒出毛病来了。你不让我拿钱,我把钱都还给你还不行吗?把钱还给你,我接着去上吊。我上吊还不成吗?」
卷二02基挺·米恩与袁哨.3
接着就把身上的钱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脸上。这一下就把欧洲的基挺给吓住了。在一波一波的高潮中,欧洲的男人哪里是我们故乡女子的对手呢?唯一给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导播一样缴械投降。只有上前承认错误。他一边将钱从地上捡起来,主动装到哨的口袋里,一边小心翼翼和低声下气地陪礼道歉,我错了好不好?不行我给你下跪行吗?钱你拿着是对的,我争这个真是该死和让胡涂油蒙了心;转播之前不告诉我也是对的,是为了让我更好地自然发挥。一切都是我的错,犯了错误能让我改正一下吗?出了问题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吗?如果你不原谅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过你的裤腰带去上吊的问题了。说着,就在那里和哨抢开了绳子。突然心中又涌现出无限的委屈,小刘儿这个故乡真是操蛋,一辈子没有受过这种委屈,接着就抽抽搭搭地那里哭了起来。当然,指头缝后面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绳,不过是我们故乡少女的一种伎俩罢了。看到基挺已经缴械投降,服服贴贴,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票子又装到自己的口袋里了,我们的少女也就见好就收,就坡下驴和半推半就,原谅了我们的基挺。瞎鹿在这里评点:
「艺术能停止到这里,也算不幸中之万幸。」
少女哨这时做出委屈的矫情样子,用手点着基挺的眉头说:
「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还不把我的裤腰带还给我?」
接着,像久别胜过新婚,闹过别扭擦干泪水之后大家更能倾诉衷肠。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着激情和火焰就出来了。两个人又像过去基挺刚收工哨刚走出厨房一样,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搂抱着进屋和上床了。剧情转播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再往下转播,就是黄色的和绿色的了。于是电视机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我们大家──不管是导播还是观众,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记了一点:这场转播虽然很成功,但是它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场转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来的女孩子,最后也被票子风波给淹没了。我们还是受了欺骗。现在的票子,就装在骑在毛驴身上的我们哨的贴身裤衩里。而俺爹和白蚂蚁之流,恰恰看到赶集又忘记了票子。这也是错中错和戏中戏呢。
我梦见这条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还是一个通衢之地。通往集镇的村头上,有一条快速流淌着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着一座木桥。这是一个鬼市吗?一排一排的铁筒铺面,排在街的两边。铺面上挑着一盏盏鳖灯,油灯如豆,灯捻上冒着一股股黑烟。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里走,一个个将一只手放到背后。手里都抓着一顶白冒子。是梦中的关系,还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旷野上,或是在村后的土岗上,她拋弃了她的人群,来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拥来问:这是你的人吗?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摇了摇头。她期待目光中那一点点退去的火焰和一点点增虽的绝望。她像狼或是像猪蛋已经变成的旷野上的猪一样凄厉地狂叫了一声,又向已经拋弃她的人群跑去。她头发和衣服背对着我在飘舞。这时我也微笑着将手背到了身后。这时我才明白,心肠的变硬是以别人的痛苦甚至死亡为代价的。我们多么盼望我们更加没有心肝。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微笑着将手背到身后去的。重要的决策,原来就是一句话;不重要的议论,我们啰里啰嗦了一辈子。「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说这话的年龄,早已经永远过去了──一开始以为没有过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经永远过去了。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事件的本身而不是为了包藏的祸心,我们不知不觉地流了泪。亲爱的朋友,原谅我吧。我没有发现我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两样。我背后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头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谁呢?算来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个多么坚强的手臂,还有亲爱的猪蛋大叔,白蚂蚁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还有瞎鹿,六指,白石头和小麻子──找到了你们,我才找到了快乐;得到了你们的认可,我才算回到了温暖的家;离开了你们,我就孤立无援和不知身在何处;谢谢你们一直伴随着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好吗?有你们在我的身边,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亲爱的乡亲们,就好象已经把孩子哄睡着了的爹娘一样,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吧,该赶集就赶集去吧──集市已经开始,阳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里,我已经看到六指叔叔剃头挑子里的水,冒出温暖的热气来了。影帝瞎鹿到了家乡,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头上走出汗的时候,脱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秃瓢。不是说赶集吗?不是我们故乡的少女哨所提议的吗?俺爹和白蚂蚁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这时世界出现了奇迹,本来我们走得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屁股掉得和两腿倒腾得也很平庸,但这时天空上突然出现了红云,出现了五彩的云霞──这里也不是准噶尔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这里,云霞竟不是烧红了天的一边,而是烧红了整个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红;在天的尽头和天地相接的云霞之上,突然出现了久违的冯·大美眼。这时我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带子,她的云鬓和头发,都在那里飘。她的裙子的边上,滴溜着一个小人。这个小人像是一头猪,又像是一个人,看来看去,他竟是我们的猪蛋大叔。猪蛋大叔的四只小蹄爪还在那里踢腾呢。于是我们开始欢呼起来。欢呼的同时,我们充满了对猪蛋叔叔的嫉妒呢。我们都把猪蛋当成了自己。我们感到了这次赶集的伟大意义。我们这个集没有白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又回头感谢我们故乡的少女哨「她」的同性关系者基挺。虽然他们身上有钱而我们身无分文。有了这朵云霞的出现,世界的一切都显得分明和无所畏惧了。天上挂着的,就是我们地上所期待的呀。我们看到了飞舟,就在我们平常赶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个探照灯在那里移动。突然它又变成了一个道教的圆盘定在那里。接着它又「嗖」地一声倏然不见了。一个形影模糊的白被单拉着我的手说:
「我们结婚吧。」
我说:「只要你不让我吃泡饭。」
这时我的眼中流出了泪。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和这个幻影结不成婚了。过去我的心肠上还流着鲜血,现在它已经变成了石头。1942年俺姥娘拍着沟里的石头说:什么时候能把这石头拍成馍就好了。我要告诉您姥娘,过去在大灾大难之年,您没有把石头拍成馍;现在在和平的岁月里,您的外甥却把这石头拍成了心。从今往后,我就不怕愤怒和绝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来的高兴。我将这高兴告诉给谁呢?谁能在我高兴的时候不说我的外露和肤浅而用白被单将我包裹起来呢?这时我又明白,亲爱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对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气,我对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愿意,是我的亲爱的另一些朋友们所不同意。他们是谁呢?就是老孬和猪蛋大叔一帮了。我现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现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这个天空出现奇迹的时候,就是我和这个世界彻底分手的时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们中间。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独。虽然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也在费尽心机地算计我。为了这个算计,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猪蛋叔叔了。我从来不回忆往事。在不回忆往事的日子里,突然我的泪就流了下来。在我傻呆呆地呆着的时候,谁要这个时候上来问我「你怎么了,」我就与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里呆着的时候,你就让我在那里呆着。我谢谢您,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庙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钟声中,我慢慢地在那里掐着我的佛珠。
「师傅,您贵姓?」
「出家之人,还有什么人和什么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里还有什么人?」
「这里就是家,哪里还有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发现我的小狗娃在槛外凄厉的哭声。我却在那里微笑着纹丝不动。这时,钟声、钹声、木鱼声、还有越来越高的抑扬顿挫的念经声,响彻在大堂。哪里飘来一股桂花的香气呢,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远在巴黎的朋友,你现在正挎着谁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呢?大贤隐于朝,大隐隐于市。我现在已经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经又把木鱼,交到了我们故乡美丽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这个集市上赶集的目的,却是为了给家里买一把夜壶。风车在手推车上转动,年画铺满了街头。俺爹和白蚂蚁,在那里背着褡链在人群里穿行。影帝瞎鹿已经摆上了地摊,在那里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里的一个片段。六指的剃头挑子火光闪闪,热气腾腾,「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脑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头,到了春天,身上还穿著一个油渍麻花的空心棉袄和爆出棉花团的灯笼裤,我们的爹手里都没有钱──平常他们还怪我们呢,现在你们怎么就捞不着上镜呢?让孩子们到了春天还换不下冬装。我们光溜溜的身子在灯笼裤里一层层冒汗呢。我们两个小脏脸,空空地张着小嘴看着这个集市。世界名模冯·大美眼穿著一条新设计的飞蝶一样的超短裙,在我们延津县王楼乡的集市上穿行。一头小猪在后头给她拉着裙边。这时我们放心地知道,刚才挂在天边的两个人并没有相恋,这个荒郊野外奔跑的猪,这时也只是来客串一下拉裙边的角色。我们的冯·大美眼,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在被人家消灭的时候,还在坚持正义、真理和同性关系原则。她的灵魂一直没有胡来。在她搞不成同性关系时候,她宁肯重新回头操起她已经丢下认为没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愿意因此出卖自己的灵魂。达则兼治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有主义,有原则,飞起来就是一架鹰而不是一只鸡,不是那种有野心而无原则,形不成独立力量只能附庸别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蚂蚁,一辈子倒也在匆忙,一辈子倒也在张罗,但是酒席张罗好了,坐着吃酒的往往没有他们。他们还在儿子面前神气活现,还在众人面前以打儿子为荣呢。我们的冯·大美眼与他们不同,落魄到这种地步,一颦一笑,还不失大家风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层尘土路过我和白石头的时候,百忙之中,还忘不了向我──她的一个故乡和老熟人──单独颔首点头,微笑着打一招呼;白石头这个小瘪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没有看白石头一眼。──从这个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乱打招呼的,就是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篮子里就是菜。有了这一眼,也就不辜负我们俩同机飞在天上一场了。白石头也看到了这一点,当然他在心里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这时也狡猾了,说话也知道拐弯了──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处,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没有什么,一个过时和失势的风尘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还以为是第一卷中刚从专机上下来的时候呢,她不是早已经从我们心中退去了吗?她不是在我们生活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吗?现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问题,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问题。不自知的是我吗?不,恰恰是她!本来我不想向你解释这一切,有解释的心要吗?但我怕你误会而不是我误会,我就把这个误会还是给你讲明了。我干脆给你挑明了,她现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说着说着白石头就愤怒了。我一直没有答话。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识到这种愤怒本身,就是对人家在乎的时候,才突然红着脸打住了话头。这时俺的妗,已经从街那头走到了街这头。在乡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台还别有风味和风光无限呢。就好象从大饭店里走出来,突然在街头的小摊上吃了一次卤煮火烧一样。土头土头脑的乡亲们,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见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时期,说不定我们还见不到她呢。至于她为什么在这种特殊和困难的情况下还要来参加这次大集,成了以后研究这段历史特别是以这次集市为专题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个问题,因此又分成了几个学派。是要招摇过市吗?是人心不死吗?是要翻天的预兆吗?还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记来安慰自己的心灵呢?如果是后一种,我们可以原谅,谁没有这种时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种,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们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后来俺妗重新出世,当她又一次成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辉煌的时候,记者采访她为什么在灵魂低迷时期还要出席这样一个乡村集市时,俺的妗微笑着说:
「当时我的骑马蹲裆布没有了,我到那里就是为了买一包卫生巾。」
记者们一阵鼓掌。一个女人的日常活动,竟被我们人为地猜想和夸大了它的社会意义。说明在我们内心还是把人家当成了伟人。我们的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气呢。这时哨和基挺主动接上去说,当时我们刚刚发财,许多人也不知道我们干什么去,其实我们赶集的目的也非常简单,就是为了买一把夜壶。虽然他们这种攀扯和模拟有些生硬,让我们哭笑不得,但是当时他们确实像俺妗买了一包卫生巾一样买了一把夜壶呀,于是我们只好让他们白白钻了这个历史的空子,让他们一下也站到了伟人的行列而无话可说。历史确实有好多空子可钻呀。哨和基挺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说,三月里还是有些倒春寒呀。夜里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门上茅房说不定就要着凉呀。着凉了就要感冒甚至是发烧。在你们故乡的农舍里建卫生间已经有些仓促和来不及了,这就需要一把夜壶。在有了夜壶的时候,我们需要别的;在没有夜壶的时候,我们就需要一把夜壶。当然,在同性关系运动中人们到底需不需要买一把夜壶的问题上,乡亲们中间又产生了一些争论。譬如讲俺爹,就不赞成别人买夜壶。他有一个切身的理论,只要一个人要给另一个人买夜壶,就是要存心谋害他。他在夜壶的问题上谈虎色变。来赶集的时候,他不知道赶集的发起者来干什么,到了集上,当他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买夜壶,他就大呼上当。他拉着白蚂蚁的衣襟说:
「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千万不要给我买夜壶。我是一个见了夜壶就晕菜的人。」
这时就开始大骂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因为在我们故乡还没有开始搞同性关系之前也就是大家还处在关系的初级阶段大家还在搞异性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后,俺爹开始闷闷不乐。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里继续沉痛呢。大家也就没有把这情绪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俺爹发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挂在天上,俺家刚刚吃过晚餐,主菜是一只烤鸡,配菜是一块馊豆腐。吃着吃着,俺爹就出题目了。看着俺爹平常不着腔调吧,这个时候倒是来了智能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火──经过这件事,我对俺爹还有一种新的认识呢,他什么时候经过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着一碗最后的稀汤,不声不响地在那里潸然泪下。泪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汤碗里。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动不动就跳脚发怒,对我们提出质问和声讨,我们还真习以为常不会理会他,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喂牛就去喂牛,该刷锅喂猪就去刷锅喂猪,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质,你一个糟老头子,这时倒要在精神上爆发了?最后人都走光了,剩他一个人在对着空桌跳脚。问题是这次他没有跳脚,就在那里一个人悄悄地落泪,泪还很艺术地用碗接着,这开天劈地头一回的智能举动,倒把我们给吓住了。我们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猪食,媳妇们都用围裙擦着手,围到了老头子的身边──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见俺爹在那里跳脚,就是弟兄们想围过去,也要看媳妇们的眼色,不然事情就复杂了,矛盾就不是单一的了。谁没有一个爹呢?谁的爹不跳脚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吗?你围你爹怎么不去围俺爹呢?于是这个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静,不是这房起了风波,就是那房媳妇也开始跳脚──又多了一个爹。所以从这个意义上,俺爹今天的举动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们弟兄,让媳妇们也忘记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围了过来──哪怕她们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也算是给我们解了围,也给了我们一个围爹的机会。我们围上爹,看着他在那里滴泪──我们哥儿几个都盼着他的泪多滴一段时间,不然可就露馅了,这场悲剧就要变成闹剧了。但俺的爹还真是平生第一次给我们争气,他的泪珠珠和泪花花不断线地往碗里流。看来他是真遇到伤心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在这个世界上,你还真有什么伤心往事吗?真是为了和俺娘永不再来的爱情吗?俺娘生前你怎么就那么深沉让我们看不出来呢?但爹还是把我们给感动了。我们劝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么长时间了,您老人家就别往心里去了。生前你们就是感情再好,人总有去的时候,您就别老想她生前的好处了,那不是越想越伤心吗?您就多想想她的缺点和错误,多想想她那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个省油的灯吗?现在她终于去了,您也就自由了,这样也许对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这时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实用哩,一看到人们围过来开口了,开始因为眼泪讨论他想讨论的问题,他也就不浪费自己的眼泪了。他这时态度很明确地说:
「我现在用碗接泪哭,并不是为了你们死去的娘。这样的娘和老婆,还不该死去吗?对于她的死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我怎么会为她而哭呢?」
那我们就奇怪了,我们好奇地问:「那你为了什么?」
俺爹说:「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夜里睡觉冷!」
我们大家松了一口气。原来为了这个。我们相互看着说:「那赶紧让小翠把屋里的火给生着!」
俺爹这时开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里倔强地翘着胡子说:「我不要屋里生火,我怕中煤气。哎,你们出这种馊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给熏死,你们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随你们的心和趁你们的愿呢!」
俺爹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们赶紧检讨:「那咱们就不生火,给您加一个暖水袋!」
俺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我们搓着手在那里犯了难。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这样呀。这时爱在田野上和麦田里倒腾着小腿捉斑鸠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聪明──他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鸠那么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说: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说冷,恐怕不是说整体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样,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适的,现在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说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们知道咱爹冷在什么地方吗?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对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虑咱爹的冷,主要是夜里起来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风也是寒的,咱爹出来去撒线一样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样的屎,夜风一吹,他这么一把年纪了,能不伤风、感冒和发烧吗?他老人家能不生我们的气和往饭碗里滴泪珠珠吗?」
我们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这时像盲人一样请教小弟:「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说:「这个事情放到你们身上就难办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决了。就到集上给他老人家买一把夜壶,不就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我们都拍手称快,觉得这主意出得高明。出门上茅房风吹发烧,买一把夜壶放到屋里和被窝里不就得了?我们刚要派谁谁第二天到集上去买夜壶,这时俺爹像往常一样,又在那里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就好象刚才他变文雅把我们吓了一跳一样──变化对于人类是多么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壶。夜壶能解决身冷,它能解决心冷吗?如果一个夜壶能够解决夜里所有的问题,我当初还给你们娶媳妇、老婆、夫人和爱人干什么,我一人发你们一个夜壶不就得了?当初你们夜里烦躁我是怎么对待你们的?现在我一烦躁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我是你们的长辈、是你们的爹就不说了──不说他就不是了吗?没有我,哪里有你们呢?就是一个朋友,你们也不能这么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当初也是抱着夜壶不放,哪里会有你们这一把子灰孙们呢?我当初那么善待你们,现在你们的爹遇到一点困难和心冷,你们就该这样对待我吗?你们夜里一人抱到一个热乎乎的肉体在睡觉,现在倒要塞给我一个冰冷的夜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俺爹说着说着,眼中又流出浑浊的老黄泪。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壶,而是要给我们找一个继母。但是世界上的继母是好找的?俺爹也过高估计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这么不着腔调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听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们和媳妇们还没有表态,村里和故乡所有的寡妇和老姑娘,就像闻到日本鬼子要进村村头的消息树被放倒一样,都夹着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细软,带着足够的干粮、盘缠和卫生巾,跑进了庄稼地、躲进了红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们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没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者,也开始个个身藏利刃,威风凛凛地在街上走──还没等我们把她们介绍给爹,她们见到我们,首先就「唰」一声把利刃给拔了出来,嘴里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弄得我们倒是心亏胆寒,用袖掩脸,不敢仰视。我们哥儿几个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时候倒要上前给人家解释:
「姑姑们放心,你们还是安全的,我们就是把自己的媳妇给了俺爹,我们夜里抱夜壶睡觉,也不敢打姑姑们的主意。俺爹那样一个老杂毛,哪里敢让他和姑姑们在一起呢?藏起你们的刀子吧。」
姑姑们这时还是一脸的冷笑,说:「我们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总不为错吧?」
接着,打一声呼哨,跨上大红马,一鞭子下去,屁股后留下一溜烟。弄得我们哥儿几个面面相觑,留在那里擦头上的冷汗。还有一些人,譬如讲老姑娘柿饼脸等人,也许我们努努力,她们倒说不定会同意跟俺爹──她们同意跟俺爹据我们看也不是因为俺爹怎么样,而是看着我们哥儿几个后继有人,她想当俺的后娘呢──但对这样的人,俺爹还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个柿饼脸来滥竽充数吗?我不要柿饼,我要鲜花。于是不管我们在外边寻找的艰难,就在家里坐在地上蹬腿哭,闹,不给找个合适的媳妇就决不罢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着闹冰棍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哥儿几个每天早上背着干粮出门,晚上一身风尘地回来。别的工作都停下了,开始每天给俺爹找媳妇。路上见到些集上的喧闹,河上的风帆,岸边的隋柳和南飞的大雁,还有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见了比我们年长的男人就叫「大爷」,见了比我们年长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爷」和「姑姑」见我们几个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脸心思和可怜相,往往停下脚步问:
「你们几个小弟兄手拉手出来干什么?」
有的大爷和姑姑还认出了我,他们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惊奇地问:「这不是那个小刘儿吗?」
我们哥儿几个这时停在路边,我也没有了小刘儿的架子,我们张着干燥焦黑的嘴唇说:
「俺娘死了,我们出来给俺爹找老婆呢。」
说着,也是无限地委屈了,竟在那里「呜呜」地哽噎起来。大爷和姑姑们也在那里开始嘬他们的牙花子。虽然我们知道他们在他们的儿女面前也和俺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时的狼,竟也披着羊皮同情我们说:
「唉(──多么深长的叹息),摊上这么一个爹,做儿女的就算倒霉喽。」
但说完这个,他们还是无事一身轻地背上他们的褡链离去了,留下我们哥儿几个站在风地里流泪。竟也没有一个姑姑同情我们,舍身取义地跟着我们回家当我们的娘。可见俺爹在我们村里和故乡混得模样了。但等我们晚上回到家里,俺爹还理直气壮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听我们的汇报呢。
「今天怎么样,找到了吗?」
我们哥儿几个都低头不说话。这时俺爹反倒得意地问:
「你们说今夜怎么办吧?」
听到俺爹问这句话,家中那几个儿媳妇,都大呼小叫着落荒而逃。过去有俺娘在的日子里,她们和俺娘斗嘴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泼妇?在失去俺娘的日子里,她们也对日子发生恐惧了。俺爹闹媳妇虽然不好,但我们家里的媳妇却因此变得老实了,这是我们哥儿几个跑了一天无功而返抽着旱烟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后哪一房媳妇不老实,不管是我们弟兄哪一个,只要说一声:「再闹,夜里把你当夜壶送给爹!」
这媳妇立刻就收了性子,温顺得像一头绵羊。从这一点出发,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个媳妇而不要一个夜壶,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诽谤俺爹的话也不一定全对。他们对我们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说不定还别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让他得意吧。爹不让买夜壶就不买吧。谁让我们没有给他找到适当的媳妇呢?媳妇找不到只能怪我们弟兄无能,但是我们还是有能力不给爹买夜壶。卖夜壶的推车走到我们村上,往往刚喊了一句:「卖夜壶了,谁要夜壶!」
这时俺爹就在家里打起了哆嗦。比我们一天天给他找不来媳妇还在那里气急败坏。你们可以不给我找媳妇,但你们就不能不让人卖夜壶吗?你们这是沟通到一起来谋害我吗?于是我们哥儿几个也共同起了愤怒,一个腋下夹着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谁在这里卖夜壶,不要命了吗?不知道这和俺爹的命连在一起吗?你这是来卖夜壶呢,还是来勾俺爹的病和来谋害俺哥儿几个呢?」
几根棒子一举,卖夜壶的往往连车都不敢要了,狼狈地抱头鼠窜。我们大获全胜,就将这一车夜壶当作战利品推到了我们家。这时夜壶的意义就变了。一次次下来,虽然我们家里反对夜壶,但是我们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着脖张着嘴的夜壶。凡是来我们家串门的,都想着我们家特别喜欢夜壶,其实我们家从上到下,都特别的讨厌夜壶。久而久之,这成了我们家观察社会和人生的一个角度。看到一个人家里堆着特别多的同一种东西,墙上挂满了一个人的照片,他们一定是特别不喜欢这些东西和特别讨厌这个人了。这就是同性关系者到来之前,我们家的日常情况和生活状态。他们一定以为小刘儿这样一个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岂不知他的周围,就是这样天天堆满着夜壶。为什么同性关系深得人心呢?为什么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得到了故乡人民的衷心拥护呢?就是因为它一到来,解决了我们生活中每时每刻具体存在的难题呀。在大的浪潮面前,过去的小的难题不就荡然无存了吗?同时,具体问题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体解决呢。在异性关系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关系中也找到了白蚂蚁这样的人了吗?我们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寻找了吗?俺爹也曾经为这个问题回答过记者的提问。当然也不是专题采访了,就是在一个民意测验节目中他是人家随意抽查的一个对象,就好象报纸上发表的读者来信一样;但俺爹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这也算一次郑重的采访,也要像别人在记者招待会上那样,郑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领带。记者问:
「老刘儿,你为什么同意在你的故乡搞同性关系?」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领带,往下顺了顺,接着郑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裆上,答:
「因为从今往后,我们的故乡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壶!」
当然,你不能说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时不时也能露一手呢。我们都为他鼓了掌。为了这个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奋斗的人生目的,就是为了在故乡消灭夜壶,现在夜壶又在集市上出现了,故乡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赶集的目的就是为了买夜壶,已经消灭的东西又在世上露了头,这怎不让俺爹愤怒和感到有些后怕呢?过去的事情又要回来了吗?我们过得好好的,有人又要复辟和变天了吗?异性关系又要回潮了吗?有人要争夺我的白蚂蚁吗?我的家又要堆满夜壶了吗?为了他们的花天酒地,他们又要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吗?又要让我们回到水深火热之中了吗?哨和基挺为什么要来买夜壶?早知这样,我们响应他们来赶集干什么?这个响应还是我发起的呢。赶集的时候不知道赶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当。白蚂蚁,我的亲亲,你得给我问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买夜壶。这些不可思议的贵族们。他们又要让我回到没有你只有夜壶的日子了吗?这集上来来往往的灰孙子都是些什么东西?怎么都变成一集的夜壶了?我可有些头晕。哨和基挺都已是没有爹的人了,他们买夜壶是要谋害谁呢?或是他们两个之间相互起了谋杀了吗?如果他们两个是相互谋害,仍是上次电视转播斗争的继续,倒也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顶多再看一场闹剧就是了;但就是这样也还是有些不妥呢,这也只是从艺术欣赏和娱乐的角度出发,而没有考虑和顾全社会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说反党是一个发明,利用闹剧反时代,就可以不管了吗?一个夜壶事小,但它毕竟是异性关系时代的产物,现在旧事重提,是无意的呢,还是有意的呢?是纯个人之间的行为呢,还是冲着我们的同性关系呢?虽然你说夜里风凉也是一个理由,但我看到夜壶就是心有余悸呢。就好象中国的老干部再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标语,禁不住夜里又做恶梦一样。又来了吗?又要斗争我了吗?又要让我下台和让我坐喷气式了吗?最好连「夜壶」这个词都不要提。「夜壶」虽小,但它的破坏力和杀伤力也大着呢。这个事不弄清楚,这个集我是赶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风吹草动呢。复辟的蛛丝马迹都露出来了呢。刚刚燃起的革命烈火,就这样让一夜壶骚尿给扑灭了吗?俺爹在那里发疯一样地喊。让所有赶集的非男非女们都驻了脚,围上来不解地看着。小刘儿他爹,又因为什么在这里抽疯呢?我将我的小脏手放到了我的嘴里,穿著空心棉袄和灯笼裤,像历次俺爹献丑一样,远远躲在墙角不敢出来。这时我可有点不明白俺爹了,异性关系时代你怕夜壶,现在不搞异性关系了,现在搞同性关系,于是这夜壶也就不是那夜壶了,怎么你还是抱住旧时代的僵尸不放呢?幸好,正在这时,大路尽头走来了一个人。他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现任村长牛蝇·随人。身后跟到他的伴当白石头──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头这时打扮得女里女气,穿著貂皮大衣,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脚下,跟着一匹卷毛狮子头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吗?牛蝇·随人走得鼻孔冲天和目中无人,白石头挽着他的胳膊迈着小碎步走得妖里妖气。大流氓一来,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这样的人,这时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见了俺爹一样远远地躲在了墙角,等着大流氓过去,他们再出来玩。所以牛蝇·随人走得宽敞而舒服。俺爹和这些家乡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个「人来疯」,他见牛蝇·随人过来,倒是不害怕,别人见了都躲,他见了倒是扑了上去。这一点举动也让我们佩服他。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勇敢呢,还是一种没皮没脸和不识时务的表现。但他到了牛蝇·随人的脚下,他的本相还是露了出来,刚才脸上还怒气冲冲,现在就挤出一脸谄媚来了。这样我们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错药了。俺爹是什么德行我们还不知道吗?在家里横行霸道,任何场合都以出卖儿子换取自己的尊严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为荣,而出门一见别的流氓或是当官的,他就稀松软蛋了。一见当官的就瞎了菜,一见当官的浑身酥软,一天不见当官的就像是没了魂儿。遇事就得找当官的。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从小怕老师怕的。小时不怕家长怕老师,大了就不怕儿子怕当官的喽。这时见牛蝇·随人过来──虽然牛蝇·随人上台刚刚几天(他也不考虑牛蝇·随人是怎么踏着老百姓的鲜血上台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见到俺孬舅和猪蛋一样──猪蛋叔叔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呢?──马上就扑了过去。这时的是非评判可就有标准了。这时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对世界的不理解发给当官的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迎头就扔向牛蝇·随人一个夜壶。你就解释解释这个夜壶吧,我的村长。倒把牛蝇·随人吓了一跳,以为是扔过来一颗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刘儿这个老杂毛也是一个良民嘛,现在怎么就扔过来一颗炸弹呢?这是失心疯呢,还是想向哪一个姑娘表现自己的个性和勇敢呢?接着就卧倒躲藏,连身边的白石头和卷毛狗也不顾了。过了半天不见罐子爆炸,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场游戏。于是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拿起那小巧玲珑的夜壶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个什么名堂。这时白石头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没有因为刚才牛蝇·随人没掩护自己而生气──好好的夫妻,怎么一到关键时候就只顾自己了呢?这不是把人给考验出来了?但是到了关键时候,倒是我们的白石头显出「她」的憨厚来了,「她」没有计较这个,而是上前指着那个罐子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我们民族的夜壶。」
有了这一句开头,俺爹就在旁边嚎啕大哭了。
「牛村长,您可得给我和同性关系者运动做主呀。」
卷二02基挺·米恩与袁哨.4
倒把牛蝇·随人又吓了一跳。但牛蝇·随人看一个普通的村民,特别是俺爹这样鼻涕流水的糟老头子,马上就腻歪了。你迎头向我扔过来一个虽说不是手雷就算是罐子和夜壶──虽然它不爆炸,但砸在头上也不是玩的,你这是什么用心?怎么罐子差点砸在我头上我不哭,倒是扔这罐子的人在我面前就哭上了?我不找人做主也就是了,你怎么还要让我给你做主呢?你自己就不能给自己做主吗?你的人权和主权,你的自尊和自爱,就这样不要和白白送人了吗?处处都让我替你们做主,那么谁给我做主呢?想着想着,牛蝇·随人也在那里生气起来。至于俺爹哭哭啼啼唠唠叨叨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没有听懂。不过老牛到底是当了村长了,涵养还是和一个普通的村民不一样,心理虽然不耐烦,但脸上并没有露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夜壶发愣。半天问身边的白石头──白石头是男人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出奇,现在一「男」扮女装,就露出「她」特有的俊俏来了。简直是第二个故乡的美女哨了。女人的身子,男人的胸怀,你说我们这同性关系搞得值不值呢?刚才炸弹爆炸时不掩护「她」,如果是过去的女人就得叨唠半天,现在放到白石头身上,「她」转眼就忘,你说这是不是更可人和更可心的表现呢?所以现在的牛蝇·随人,处处征求白石头的意见──牛蝇·随人转身和蔼地问白石头:
「小白,也许是我汉语学得还不太好,这个老大爷在我们面前唠唠叨叨半天,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他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要向我扔罐子呢?」
白石头看在我的面上,这时倒没有陷害俺爹──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村长身边的人,稍微在村长面前给他撒一点芝麻盐,就够他吃不了兜着走了。我平时眼错不见地隐性地帮过俺爹多少忙呢?俺爹哪里会知道我的这点苦心和看不见的游弋于处处的作用呢?当然,这个道理跟俺爹是说不明白的;像白石头这样的朋友,帮我也是白帮了。也许我的这些朋友们,用心是更加阴险呢──我和白石头之流,不也是面和心不和吗?──他们明面上在帮我看着我的面子在帮爹,其实他们的目的是为了把爹给我留着于是就更好地给我找别扭呢。他们的保护爹和谋害我原来是统一的。这时白石头就阴险地替我爹说话了。他说:
「夫君,这个老大爷要表达的,就是让在这个世界上都打碎这样的夜壶。他不赞成搞同性关系的时候还在世界上存在夜壶。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壶,不也是一幅世界名画吗?一个青春少女搂着一个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壶站在那里。从艺术的角度出发,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我说得对吗刘大爷?」
这也是白石头给俺爹设下的一个圈套了。但俺爹这样一个傻冒,哪里能识出白石头的阴谋呢?他如果能识出这样的阴谋,他也就不是俺爹了。他见白石头振振有词地在那里阐述他的话,而且听起来比他精炼、准确、文雅而且又上升到艺术,于是就觉得白石头的概括就是自己的本意,于是感到自己也无比地高大起来。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还能上升到这样文雅和细致的程度吗?我的这点话语,还能上升到一幅油画吗?于是像鸡对狐狸那样,感激地对自己的敌人点了点头,笑着脸迎奉地说:
「大侄子,你概括得非常准确。既然这样,我建议村长立即发布命令,大家立即动手,马上就在这集上开始打罐,一车子一车子的夜壶,都给它打碎。不给哨和基挺任何可逞之机。如果我们的村里和家家户户都堆满了夜壶,我们的同性关系还如何搞下去呢?过去异性关系的年代,因为夜壶我们家天天起风波,我的儿子小刘儿,就每天不停地用这个夜壶迫害我,就别说现在是搞同性关系了。我还建议干脆立即把哨和基挺抓起来算了。他们是提倡夜壶的始作俑者。他们就是以前的小刘儿。最好把小刘儿也抓起来,把他们三个一块枪毙了得了。为了同性关系事业,我就是这么大义灭亲。如果夜壶的事让开了头,以后可就一发而不可收了。防患于未然。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我提请领导注意这一点!……」
俺爹又在那里兴奋起来。接着喋喋不休又说起过去因为夜壶逼我们哥儿几个给他找媳妇的往事,作为一个民间故事给当官的解闷。这也是俺爹「人来疯」的另一个特点了。他的话题说着说着就重复了;他以为每一次重复,都是一个新的旋律呢。这也影响到我的作品。许多人都说我是一个大师了。大师的特点就是作品中的重复感。如同主旋律在整个乐章里不停地流动一样。问我这旋律是怎么形成的呢?这个时候我又是多么地感谢俺爹。虽然他屡次提出要枪毙我。三人行必有我师,包括我们的敌人和要通缉我们枪毙我们的人。但俺爹的喋喋不休的旋律,在牛村长这里却没有找到知音。牛蝇·随人过去在欧洲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流氓,现在这种没有文化的小流氓的本质,再一次在我爹的艺术面前暴露出来了。他对这种重复的旋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他对夜壶无贬无褒,这种罐子以前在欧洲没有见过,于是心时有些好奇;至于是不是要打碎它,是不是都打碎它,把这集市变成一片瓦砾,他心中还真是没数和没有主张。本来在一个人没有主张的情况下,第一个向他提出建议的人应该是起主导性作用的人,打碎也就打碎罢,为了艺术,这也是一个理由;同时这些夜壶也不是牛蝇·随人家的。我们家不生产夜壶。如果俺爹只把这个建议言简意赅地说一遍,说到点子上,说到根子上,接着就不说了,微笑着等待领导的回答,说不定夜壶的历史就真要重写。说不定我们故乡就从此真的没有了夜壶。这个集市是以开张夜壶为始,最后以一片瓦砾告终。俺爹的阴谋就算得逞了。哨和基挺的集就算白赶了。我们所有赶集的人,都是兴冲冲地随着俺爹的号召而来,最后又被俺爹的主张打了个措手不及扫兴而归。俺爹就会在世界面前打一个大胜仗。俺爹的这点光荣历史,不知又要被他作为一张王牌打多少天呢。「说起那次赶集……」「说起夜壶的事……」他会这样作为开篇给后来的年轻人讲课。但是,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差最后的一哆嗦,俺爹又被自己的啰嗦给自己哆嗦掉了。他一啰嗦,旋律一重复,就把以干脆利索著称的黑手党给惹烦了。牛蝇·随人皱着眉头对白石头说:
「他一直在这里啰嗦什么?说过来说过去,夜壶就那么不好吗?」
接着牛脾气就上来了:
「他如果说它好,我倒产生怀疑;现在他越说它不好,我倒是觉得它有可取之处呢。他借夜壶在这里攻击哨和基挺干什么呢?我看哨和基挺还是挺和谐的一对嘛。一个小小的夜壶,既然它不爆炸,怎么会影响大家的夫妻关系进而就影响到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了呢?太夸张了吧?太紧张了吧?太耸人听闻于是就有些个人目的藏在其中了吧?我看夜壶还是不错的,看它身上这美丽的花纹,一道一道的尿印子,调皮地噘着小嘴儿,夜里用着它,不就无形中给人一种想不到的快感吗?谁说小刘儿的故乡没有创造性呢?这夜壶不就是一例吗?我看小刘儿这个人还是不错的,怎么一到他爹这里,就变得非杀不可呢?你不说小刘儿不好,说实话我看着小刘儿也不怎么顺眼,一个酸臭文人,在任何社会条件下,都像苍蝇和臭虫一样多余,找个机会掐死它或是捏死它不是不可以;但你现在这么恨自己的儿子,口口声声要我枪毙他,我倒对这个小刘儿,产生了一些好感呢。我还真不能听你的话枪毙他呢。你是想把这个历史罪名,无来由地加到我头上吗?──我偏不上你的当,我倒要好好读读他的书呢。凡是让爹伤脑筋和爹要枪毙他的人,必是有创造性的了。我当年在欧洲不就是这种情况吗?老师和俺爹,也是屡次要求警察局枪毙我。现在我不还活得好好的吗?这么说起来,我和小刘儿,反倒是弟兄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以此类推,哨和基挺热衷的夜壶也不能盲目地打碎呢。说不定被这个啰里啰嗦的老头子和老帮淬反对的夜壶,倒对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有推动作用呢。同性关系和异性关系是相对立的吗?凡是异性关系反对的事,我们就要拥护,凡是异性关系拥护的事情,我们就要反对吗?也太绝对了吧?现在他提出反对夜壶,我们就一定要把集市上的夜壶全砸烂吗?……」
说到这里,牛村长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又说:
「哎,小白,你说,这个夜壶我们该拥护呢还是反对?是保留呢还是砸碎?不管是留是砸,是打是杀,说起来对我倒没有什么大碍。我现在已经说累了,干脆一切由你做主吧:你说拥护,我们就拥护;你说砸碎,我们就砸碎。」
到了关键时候,世界的安危,又系到了白石头嘴上。这时俺爹紧张得要命。俺爹的伙伴白蚂蚁,也紧张得在那里打哆嗦。俺爹是俺爹,白蚂蚁可是白石头他爹。虽然我和白石头在一些具本问题上有些明争暗斗和争风吃醋,但在对爹的问题上,我们却认识相同和常在一起发牢骚呢。就是这样两个爹,在同性关系运动中搞到了一起。俺爹见事情的裁决权落到了白石头身上,还傻乎乎地在那里大喜过望呢。好你个白石头,你不看我的面子,你总得看你爹的面子吧。你总不能和小刘儿一样不懂事吧?这时他就使劲地用大拇哥指白蚂蚁,让白石头注意他现在是和他爹在一起呢。我和你爹在一起,我不也就是你爹了吗?你是维护你爹呢,还是维护旁人呢?你是维护夜壶呢,还是要把它打碎呢?哨和基挺,现在是我们的敌人;小刘儿随他们枪毙了,今后我更和你爹一样,一切就指着你了。你就赶紧下判断吧。你就赶紧做出亲者快仇者痛的决定吧。但白石头终归是白石头呀,白石头归根到底还是我的好朋友呀──正因为他在某些方面是我的敌人,所以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是我的朋友呀;他这时既没看我爹,也没看他爹──可见他平常对他爹那个老杂毛也没什么好印象,他只是对着「她」的新姑爷牛蝇·随人平静地说:
「历史是不可以重复的。我承认历史上有打破的水罐或水壶这样的世界名画;既然有了,就不要再重复了吧?有意的重复就显得我们这代人特别的无能和无耻一样。作为一个老头子,已经那么一把年纪了,无耻也就无耻了,但是作为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如果也这样无耻下去,历史还怎么前进和发展呢?当然,我说这些,仍然只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是一个喜欢艺术的『女人』,不包括你们政治上经济上集市上的打碎。哎哟,打碎了,枪毙了,一片瓦砾了,我是听不得这些字眼的了……」
说着,就娇滴滴地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身子就要倒在夫君的身上。这白石头的阴险和杀人不见血,就可见一斑了。真是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还你一个奇迹,给他一点阳光他就灿烂呀。现在仅仅嫁给了牛蝇·随人,「她」就显得这么滴水不漏,要「她」成了牛蝇·随人本人,我看我们全得让她吃骨头连渣都不吐地给活吞下去──我们还不自知呢。「她」没有从正面攻击和否定你,「她」仅仅是从艺术的角度,就把俺爹煞费苦心啰里啰嗦半天眼看就要实现的计划给泡了汤;如果「她」要从正面攻击,我想俺爹早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上刑场了。「她」还对俺爹保留着客气呢。「她」还给我留着阴谋呢。这时我明白俺爹或是「她」爹及我们所有的人与「她」的区别了。我们凭直觉在世界上活着,而「她」凭的是智能呢。都是灵长目动物,相互之间怎么就这么地不同呢?一批人怎么会不吃掉另一批人呢?果然,看到自己的娇妻这样说话,牛蝇·随人也就讨好和随声附和地说:
「既然这样,夜壶就不一定要打碎了吧?人就不一定要枪毙了吧?集市该怎么做买卖,还怎么做买卖,大家该怎么买夜壶,还怎么买夜壶吧。倒是凡是买到的夜壶,一个都不能打碎,大家听明白了吗?」
村长这么一说,大局也就已定了。也是对俺爹和白蚂蚁的幸灾乐祸,大家都响应着村长的号召大声呼应:
「听明白了,村长!」
俺爹张罗攻击了这么半天的夜壶的命运,午后悬崖,又这么重获新生。竹篮打水一场空,眼见得俺爹就瘫软在白蚂蚁身上。弄得白蚂蚁也有些不高兴,在那里埋怨他: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没有金钢钻,何必揽这个瓷器活呢?注定要失败,为什么要掀起这场夜壶风波呢?现在弄得丢人打家伙,让人今后怎么看我们?」
这时在集市上,就兴起一个大买特买夜壶的热潮。似乎谁不买夜壶谁就是不爱国爱家和爱同性关系一样。看到事情有了这样一个结局,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哨和基挺都松了一口气。脑袋还长在自己腔子上。敌人的阴谋没有得逞。我们该怎么买夜壶,还怎么买夜壶。由于历尽劫波,这时两个人倒显得更加亲密。从昨天转播的误会,到今天躲过敌人的谋杀,两个人的爱情,也算是经过考验了。不再相互表示表示,就显得我们太不懂和太说不过去了。也不顾在众人面前,两个人柔情蜜意的目光,已经像响尾蛇导弹一样在那里来回穿梭。接着两个人亲爱地搂在一起,在那里相互抚摸起来,由上到下,由左到右,给我们在集市上,树起一个搞同性关系的先锋和前卫的样板。最后两个人在那里口对口地磨了起来。两个人边磨还边急切地问:「你舒服吗?你不要管我,我只问你。」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想如果不是在集市上,两个人可能又像在家里刚收工和刚出厨房一样,就不顾饭糊和菜糊地上床了。看到他们在那里真诚地兴奋和急切,我们都不禁为他们鼓起掌来。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在这骚动不安和草芽抽动的春天里。他们对我们的鼓掌倒充耳不闻,又相拥着来到一个卖夜壶的手推车前,开始为买一个怎样的夜壶而相互谦让,想在夜壶形式的谦让上再一次显示自己的柔情和对对方的爱意。
「买一个圆口的吧,这有利于你!」
少女哨对基挺说。
「不,一定要买一个扁口的,这种形式更利于女同志!」
基挺在那里坚决地推让。
店铺柜台和手推车的后边,站着夜壶店和夜壶摊的老板小蛤蟆。这位昔日的铁匠,在1960年指挥过我们大炼钢铁,现在又开始炼夜壶。小蛤蟆抽着一明一灭的旱烟──再不抽水烟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才在等待白石头一锤定音的时候,他手心里可是捏着一把汗。一车一店的夜壶就这样要砸碎了吗?一生奋斗出来的夜壶和艺术,顷刻之间就要烟飞灰灭和变成一片瓦砾了吗?如果是这样,他只好在上吊日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提前给大家做一个榜样和指出一条道路了。想到这里他还有些伤心。如果是他自己和个人的事,他提前上吊也就上吊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问题是他提前这么走了,留下一帮人民可该怎么办呢?真到了世界上吊日那一天,谁来给大家打造钢铁裤衩呢?是谁造成了种尴尬和不进不退的局面呢?就是小刘儿他爹。如果到了非要让我上吊明志的地步,我也不能饶了这个老杂毛;我在上吊之前,起码得先勒死他,接着再捎带上他的儿子!于是俺爹和我,马上就要随着一片打碎的夜壶上断头台了。看这局面有多危险。而这一切,都是俺爹给我造成的。好在出现这种局面──只要我和俺爹在一块──在历史上已经不是头一次了,所以我也见怪不怪了。我就等着从容就义了。早死早安心,省得俺爹在那里继续磨搓我。但事情接着又起了变化──还是白石头好哇,关键时候救了小蛤蟆的夜壶摊子也就救了俺爹和我的性命。虽然他救夜壶和人的动机和出发点不一定是善良的,但从事情的效果看,还是救了我们一命。他从害我们的动机出发,达到了救我们的结果。这样我们既不用感谢「她」,又让「她」救了我们一命,无形中倒是沾了「她」的便宜。前后思量,我们倒是只有得而没有失。我们在世界面前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这些曲曲弯弯的道理,俺爹那里清楚呢?他还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为白石头没让打碎水罐而伤心呢。他不知道刚才自己危在旦夕,现在倒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了。这样不可理喻的人,我们倒是不理他也罢。我们的刽子手小蛤蟆,一场虚惊之后,这时也变得心平气和了,开始忙着给蜂拥而至的购买者递夜壶。他见哨和基挺为了恩爱在夜壶的圆口和扁口上发生争执,也是一时感动(不纯粹是为了生意),上来为他们调解道:
「既然你们这样恩爱,恐怕争来争去,争到太阳落山也不会有一个结果。听人劝,吃饱饭,我综合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既不要买圆口的,也不要买扁口的,你们往一块拢一拢,不要都考虑别人,也少考虑一下自己,买一个不扁不圆半扁半圆的夜壶不就成了?一个既不圆又不扁的夜壶,基挺叔将就将就,撒尿时也就进去了;哨大妹子呢?撒尿时稍微提提身,也不会撒在夜壶外边。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在将就别人,这次呢,你们都将就一下自己,一切就皆大欢喜了。你们看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如果有道理的话,你们就听;如果说得不合适,你们就批评我,我可以重说。」
小蛤蟆的话音刚落地,不但是买夜壶的哨和基挺,就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凑热闹的社会闲杂人员,也都为小蛤蟆的主意和这主意中所蕴藏着的智能而欢呼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世界上有了不圆不扁的四不像的夜壶,就解决了我们人生问题的一半。世界是方的还是圆的?现在有了不扁不圆。对,就这么办;对,就这么买。哨和基挺抱在了一起,为问题得到了解决他们的关系因此会更加和谐而在那里欢呼雀跃。因此他们又感激为他们出了好主意的小蛤蟆。真是有智不在年高。看这个小蛤蟆,平常挺顽皮的,就会打造个夜壶,谁知一到关键时候,蛤蟆肚子里不都是些青菜屎,还有些真货色和智能哩。哨也是一时激动,在和夫君拥抱之后,又按照西方礼节,上来在小蛤蟆的脸上也「呗」地来了一口,嘴里娇声娇气地说:
「蛤蟆,谢谢你!你使我们的难题得到了解决。」
这时的蛤蟆,可想而知,就有些洋洋自得了。他的洋洋自得,这时是以谦虚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他说,问题能这么得到解决,不一定是我个人的聪明才智,放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会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既然第一条和第二条道理走不通,我们只好走第三条道理了;既然圆的不行,扁的也不行,那就只好半扁不圆了。这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然世界不就停止不前了吗?我们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就这样被一个夜壶的开口给憋死了吗?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这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我想这也是我们所有的故乡的人民所不愿意看到的。如果非说我在这上头有什么贡献的话,我们倒是应该把它提高到由此打通了世界的另一渠道和开辟了同性关系运动的新阶段的高度来认识,不一定非局限到一只夜壶的开口上,这样就一通百通了,世界就会因此变个模样──世界再不是孤立的说圆就圆说扁就扁这么千篇一律和形而上学了,还可以变成半扁不圆。我们老是说历史是一个小姑娘,我们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其实这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你不把世界首先变成半扁不圆,你怎么下手去捏呢?──没等我们给他的这段演说鼓掌──也许他根本就看透了我们,不需要我们鼓掌,当我们想给他鼓掌的时候,他倒是一下用手把我们的情绪压住了,接着他鼓起肚子,在那里像蛤蟆一样「呱呱」地叫了几声,给大家扮了一个鬼脸,号召大家都像哨和基挺一样,来买他半扁半圆的夜壶。这时他的商人嘴脸就暴露出来了。但因为他在前边对世界上有大的贡献,后边这点对世界的调侃和对我们回报的要求也不算过份。我们觉得他的这种吆喝,就和一般的买卖人不一样了,就好象一个事情加上革命的口号和前提我们自己也觉得它变得格外的崇高和伟大一样,谁不参加就是跟不上时代潮流或者是开历史倒车必然要被历史拋弃一样。谁愿意被历史拋弃呢?没有一个人愿意被一个人群或群体给拋下,还是带着我玩吧。现在我们买不买半扁不圆的夜壶,也一下成了是不是跟得上历史潮流或者是不是要被历史拋下的试金石了。甚至也成了你是不是同性关系者的一个标志了。俺爹的打碎夜壶和集市现在看就是要破坏同性关系运动逆历史潮流而动的阴谋,已经彻底地破产了。俺爹成了人人唾弃的被历史拋弃的狗屎堆。「你家有半扁不圆的夜壶吗?」一人巨型的宣传画,已经悬挂在天上飞舞的气球上。我们要欢庆我们的节日了。哨这时兴奋地对「她」丈夫基挺说:
「我做事就是这样,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好,领它一个历史潮流和弄它一个历史潮头;昨天转播是这样,今天买夜壶也是这样。」
基挺也兴奋地说: 「就是,老刘儿还想破坏我们的计划哩,现在看,他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蚍蜉撼树罢了。」
这时,俺爹果然变成了没魂的蚍蜉在那里爬。大家一边骂着俺爹,一边开始蜂拥着抢购半扁不圆的夜壶。最后倒是弄得小蛤蟆的夜壶供不应求,觉悟早和下手快的抢到了,觉悟迟和下手慢的没有抢到;抢到的在那里庆幸,没抢到的就埋怨愤怒。接着就开始抢别人手中的夜壶。谁抢不到夜壶,谁就成了历史小丑和俺爹,这日子今后还怎么过?同性关系运动的周期还长着呢,谁知道小刘儿这个王八蛋要写到哪里算一站呢?我们可不能因为手中没有夜壶被历史拋弃。大家在那里蜂拥着,叫喊着,夺着,抢着,如果不是牛蝇·随人手疾眼快,及时调来一个警察支队和一个高炮团,这里肯定要起另一场骚乱了。这时的夜壶摊,倒从另一个方面要变成一片瓦砾了。白石头在那里噘着嘴说:「看这帮人多么粗野!」
「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倒是惹得许多乡亲不高兴。白石头,你还是年轻啊,你还是不知道我们行动的意义和你这话的份量和轻重啊。将来故乡解放之后,你是要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牛蝇·随人也狗屁不值了,你如何在世界上吊日绑好你的上吊绳呢?但在当时,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家的精力,还不是集中到一句评价上──后来革命形势发生了转变,才使我们秋后算账地思量起以前的这一点;现在大家的精力,还集中到半扁不圆的夜壶上。倒弄得小蛤蟆有些措手不及。夜壶处在低潮时无人问津,夜壶到了众人争购的潮头上,一下也控制不住呢。现时打造都来不及。连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出手了,俺舅边抢边喊:「不行挖个坑埋了你们!」
连过去的口号都逼出来了。可见当时形势之紧张。六指连自己的剃头挑子都不要了。他满头大汗地对闻讯赶来的成群结队的记者们说:
「我抢半扁不圆的夜壶,主要不是为了夜里用,而是为了从今往后挂在我的剃头挑子上。如果今后我的剃头挑子上连一个半扁不圆的夜壶都没有,不就缺乏时代感了吗?谁还来我这里剃头呢?」
只是苦了那些也扁也圆的夜壶,这时就成了一堆垃圾,成了一堆瓦砾──瓦砾总归是要出现的,关键是谁成了瓦砾。半扁不圆的夜壶领了历史风骚,规规矩矩也扁也圆的夜壶就被历史拋弃成了一堆瓦砾。这是夜壶们也没有想到的,就好象俺爹和白蚂蚁来赶集时没有想到夜壶和夜壶的命运会是这样一样。人群终于散了,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已经起来了,俺爹和白蚂蚁,这时坐在一片瓦砾上。同样是夜壶的瓦砾,但这不是他们所盼望的。俺爹摊着手对白蚂蚁说:
「我这是图个什么?大家今天来赶集,还是我号召的呢。现在我竟落到这样一个下场。我带他们来,倒是最终被他们给拋弃了。人啊,是多么容易忘恩负义的动物呀!」
不过这种尴尬的场面俺爹也经得多了,虱多身不痒,接着也就不在乎了。多少被历史和人类、群众和领袖拋弃的人一时想不开就上吊,但俺爹从来没有这样做。他要如果这样做,他恐怕早上吊一百次了。他哪天不遇一些诸如此类的尴尬呢?他都能够安然地度过去。从这一点看,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质。等到将来有一天和我们一块上吊,他在个人承受能力上,看来是没有问题了。他在夜壶尴尬上也是这样,一条道路走不通,可以走第二条道路嘛;第二条不通,还可以走第三条嘛。这也和刚才小蛤蟆的理论殊途同归。在原则问题上,俺爹从来不是一个固执的人;他的固执和坚定,主要表现在生活细节上和对儿子这一块上。在外部世界面前,说到底,俺爹还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哪。战争年代他是一个判徒,和平年代他是一个两面派。当他和自己的伙伴坐在现在的瓦砾堆上,他就开始重新考虑他对夜壶的态度了。大家都买了夜壶回家,我们就空手而归吗?如果以后村里人人家门口都悬挂一个半圆不扁的夜壶,象征着他是这个国度的国民也就是象征着他是不是同性关系者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良民的时候,我们的家门口如果空着,不就更加说明我们是叛徒了吗?我们有必要反这个潮流吗?我们有必要坚持这个正义吗?到了这个时候,白蚂蚁也开始埋怨俺爹了。就因为一个夜壶,你在这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使我们父子加深了不和;因为过去你一个人怕夜壶,现在让我也跟着你吃挂落,人家还认为我也是反对夜壶呢,人家还认为是我们两个在这里反对同性关系呢!如果你是真反对同性关系我也不气,我陪丈夫走一趟大义凛然;问题是你以维护同性关系的名义出发,最后落到个反对同性关系的下场,这就是我不能原谅的了。一个男人如果是这么无能,我看在他还没有搞同性关系之前,他的儿子们只给他买夜壶不给他娶媳妇也是对的。这是为了世界上的闺女好哇。你娶了谁家的闺女,谁家的闺女不跟你倒霉呢?异性关系的时候你是这样,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同性关系,你倒是找到了老伴,找到了我;我成了世界上所有好闺女的替代品和替罪羊了;同性关系的开始就是大家幸福的开始,我这里倒是恰恰相反,成了苦日子的开头。大家的家里、床上和门口都有夜壶,就我们家一片空白,以后我出来见了我的老姐妹们,我的脸往哪搁呢?你们家里的男人是不是有些变态呢?如果有人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个窝囊废,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了。说着说着白蚂蚁开始撒泼,开始在那里打滚,开始在那里回述往事。当时你在打麦场上是怎么跟我说的,说要像呵护天山上的雪莲一样呵护我,处处给我带来幸福,处处给我带来与众不同,现在倒好,是与众不同了,但那是被众人给拋弃了。你把我带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让我接下去的路怎么走?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倒霉的地步,我也给你挑明了吧,你是不要夜壶呢,还是不要我呢?二者之间你必须选择一个。我要和夜壶在一起,我不要反这个潮流,有夜壶就有我,缺了夜壶你就别想让我跟你回家……这么一通话下来,一个「女人」这么在瓦砾堆上撒泼打滚,就让俺爹左右为难和嘬牙花子了。怎么办呢?他还没有从前一种尴尬中解脱出来,后一种尴尬就又来到了。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现在已经空荡荡的了,连一个可以替他劝一劝自己女人的人都没有。俺爹这时倒是老实地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俺爹呀,这时一个小黑孩上来,拉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爹,咱们回家吧。」
俺爹这个时候见到我,倒是不嫌弃我了,算是在这个世界上见到了亲人,这时也攥住我的手,说了一声:
「儿啊,看到你爹这个为难了吧?」
接着泪就下来了。我接着劝爹:
「爹,你就买一个夜壶吧。为了这个闹得家破人亡的,多不值当,过去搞异性关系的时候你怕夜壶,是因为你那个时候是一个人;现在搞同性关系了,你已经有了老伴,我已经有了继母,这时有没有夜壶,你还怕什么呢?」
灯不拨不亮,话不挑不明,俺爹听了我这番话──我这番话也纯粹是为了劝他和纯粹为平息这场混乱,劝走了爹,我也可以早点回家了;不然俺爹还在集上为难,我自己先回去歇息了,等以后俺爹反应过来,我也没有好果子吃──但我没有想到,俺爹这个时候也是饥不择食和荒不择路,听到我的话,突然感到找到了救星和捞到了稻草,本来这个理论没有什么,现在他就实用主义地相信这个理论了。听我说完这句话,他的眼马上就亮了。照吾儿这么说,一切问题不都可以解决了,我不是也可以毫不畏怯地买夜壶和跟上大家了?刚才还有些思想障碍,现在连思想障碍也没有了。闹了半天,原来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和虚无。我反对了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荒谬嘛。荒唐嘛。十三点和搭错神经嘛。我本来跟大家是一样自由的,我自己给自己身上画上了符号和套上了枷锁。现在我把这个符号擦掉和把这个枷锁摘下来不就成了?钥匙原来在我自己手里呢。别看吾儿小刘儿这个兔崽子平时糊里胡涂,除了惹他爹生气、给他爹惹祸和让他爹丢人现眼,别的百无一用;现在看,倒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呢。奇怪和令我生气的是──俺爹想着想着,就又把火引到了儿子身上,他的问题一解决,就接着开始找我的麻烦──他早知道这个道理,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还要等我走了一段弯路吃够了苦头才给我说呢?你这是什么心态?是不是就等着看你爹尴在这里你好看个笑话和开心一下呢?过去异性关系的时代你为了夜壶迫害我,现在同性关系的时代你又因为夜壶看我的笑话,你这是什么居心?你到底要干什么?俺爹气势汹汹地,就这么跳到了我──他的儿子,一个小黑孩的面前。
「说,你马上给我说清楚,这一点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出这瓦砾一步!」
他在那里气势汹汹地叫道──他在那里气势汹汹对我我不恼,可恼的是他接着回过头,对他的「女人」白蚂蚁讨好地笑了:
「你不要生气了,我可以马上满足你的要求,我们可以买夜壶,不但要买一个,而且要买一堆,让它家里堆得到处都是,门头挂上一嘟噜;本来我们就是可以买夜壶的,一切的误会和误区,原来都是这龟儿子给造成的。」
接着转过头,又开始对我气势汹汹:
「没看到你继母在这里吗?还不赶紧上去搀着『她』,帮『她』挑一些『她』老人家可心的半扁不圆的夜壶,立功赎罪,将功补过,还戳在那里等什么呢?等着我抽你的脖儿拐吗?幸亏这里没有柳树,如果有柳树,我早把你给捆上去用柳条抽你了!」
他可着嗓子在那里喊。就像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时间,大人对还在那里磨蹭的孩子动怒一样。我怎么办呢?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我从小就怕爹,以前俺娘在的时候都怕,现在因为娶了一个继母,就不怕了吗?他的震怒,马上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立即也就跳了起来,上前搀住了我的继母──什么继母呀,不就是白蚂蚁吗?以前和俺爹一样,也就是街上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连他儿子白石头都讨厌他,谁知一搞同性关系,趁着这个改天换地的东风,泥腿子也上天了,摇身一变,成了我的继母,我也得上去搀住「她」了。「她」身上有没有味道呢?「她」身上有没有老人斑呢?但「她」就有资格坐在那里对俺爹打滚撒泼。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但不搀又有什么办法呢?上下左右正好给我安排到这个搀的位置上。妈拉个巴子。我上前搀住了白蚂蚁,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边拍边堆着谄笑对「她」说:
「娘,别生气了。我这就去帮你挑半扁不圆的夜壶!」
白蚂蚁这时也哼哼唧唧地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将一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我身上:
「夜壶要挑蓝花的,不要挑红花的;要挑歪嘴的,不要挑噘嘴的!」
「她」对我提出了要求。俺爹这时见事态已经平息了,老婆的气已经消下去了,他也就放心了,长出了一口气,心胸也变得开阔了。这时也将袖子卷起来──看得出他是没有什么烦恼了现在可以全副精力地对付我和看我的表现和笑话了,这时大声随着他夫人的话碴说:
「对,就挑蓝花的,要挑歪嘴的。我也喜欢蓝花,喜欢歪嘴。」
但他没有想到,俺继母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改变主意可一点没有跟俺爹商量,这样我一下就知道俺爹在家中的地位了。「她」我行我素地说:
「这样吧,也不要全是蓝花,也要一些红花。半蓝不红,不是正好和半扁不圆从形式到内容给配套起来吗?嘴也是半歪不噘吧。」
将俺爹给尴在了那里。但到了这个时候,俺爹哪还是个有脸的人,马上就毫无原则和毫不脸红地见风使舵了,也向我摆着手说:
「对,就按这原则,赶紧去挑吧。顺便先把钱交了,回头咱们爷俩儿再算账。」
等我在瓦砾中找出一些颜色半蓝不红和嘴半歪不噘的夜壶,给他们在付款台交了款,将夜壶交到他们手里,他们两上高高兴兴回家了──今天这个集还是没有白赶,虽然中间起了一些风波,但最终结果还是皆大欢喜──不是又跟大家一样了吗?于是两个人搂着肩膀,像两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回了家,这时留在瓦砾堆上的一个小黑孩,却像大人一样地孤独了。这时天已经黑了。集市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迎头的东方,推出一个冰盘样的大月亮。这时那只卷毛狗──他知道是牛根哥哥,和那头他所尊敬的野猪──他知道是猪蛋村长,悄没声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安慰他说:
「放心,我们都没有买夜壶!」
他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狗和猪说:
「看他们现在正猖狂,家家门口都挂着夜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这也是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而没有看到长远,只看到眼前的两粒米而没看到天空中就要起来的乌云;所以他们转眼之间,要被淋成落汤鸡,就一点也不奇怪了。什么夜壶,等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这就是铁证如山的罪证啊。谁家的夜壶多,等他上吊的时候,就给他脖子上的绳索多松一扣,一个夜壶松一扣,就像警察手里的现代化手铐给紧一扣一样;你家的夜壶多一个,就让你出气的时间比别人多45分钟,让你多受45分钟的罪;夜壶的多少和受罪时间的长短成正比。看你现在夜壶多,任你奸似鬼,让你喝老娘的洗脚水。既然情况是这样,你现在是为什么哭呢?如果是为了你自己的委屈,你也就和那些鸡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你是为了他们的行将灭亡而唱着挽歌流了泪,那也有些娇情和不明不白。你同情恶人一样的狼,等到这狼复活了,哪里还有你的活路?你现在不跟我们站在一起,真等他们都站起来,一个个掂着夜壶就像一个个鬼掂着自己的头一样向你打来和将你赶尽杀绝,那时你再后悔可就晚喽。你还在这里哭什么呢,你该笑才是啊。……」
小黑孩听了狗和猪的这番话,顿开茅塞。原来自己梦中的密不透风的桶市,就是刚刚的夜壶市呀。真是对面不相识,差点误了大事。自己还在那里糊里胡涂的瞎哭呢。原来梦中一顶一顶的小白帽,就是为了给将来上吊的人准备的呀。我们眼看都要对面不相识了,我怎么还能认识那个寻找我的关系呢?关系都不顾了,还在那里伤感什么夜壶和罪证呢?就让他们用自己肮脏的裤带一辈子都没有洗过的裤带,为什么我们只洗裤子从来不洗自己的裤带呢?在房梁上多吊一会儿吧。到了那个时候,可就顾不上谁是谁的爹喽。想到这里,有了一种复仇感藏在心里,小黑孩就满意和乐观了。眼前的瓦砾和夜壶碎片,也就不算什么了。于是,他也不禁随着猪和狗「噗噗」一声笑了。
卷二03瞎鹿和巴尔·巴巴.1
「放心,瞎鹿叔叔,我会尽我的努力去做。我不会让瞎鹿叔叔和大家平起平坐。我不会把历史割断。我这人本来就有一个特点,扶竹竿不扶井绳:见了矬人我搂不住火,见了我所敬仰和害怕的人,我还真是没了注意。说话让人家先说,人家说了我再说;话不怕说错,说错了我重说。这次我也准备这么做,我写出来您这一章先送您看看,您满意了就不说了,您不满意我再重写,一直写到您满意,这可以了吧?您是一个横跨欧亚的大影星,我生长在穷乡僻壤,笨嘴拙舌,要我来说您,还真是赶鸭子上架。如果到时候一下两下说不到点子上,还得请您事先原谅。我现在这样说可以吗?如果连这个您也不满意,我也可以立马重说……」
瞎鹿看到我诚惶诚恐的样子,达到目的地满意地笑了。几十年后,当这一切都成为往事的时候,当我们的上吊绳排在一起但是从自杀的顺序上还没有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两个这时只有靠聊天来消磨时光了,这时瞎鹿回光返照地和滔滔不绝地又重提起他人生在世时的种种风光往事──这时提那些还有什么用处呢?不还是得像我们一样地上吊去球吗?──他生前是影帝,他曾经风靡过五大洲。他说得满嘴唾沫和满脸通红。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对自己的临终关怀──从临终关怀的角度讲,临死时还是少说话为好,把最后的一点力气留到死后去跟大家抢小白帽吧。但他越说越多,我能怎么办呢?我如果这时出来阻挡不让他说,他还以为是我因为自己没有什么临终可说现在出于嫉妒也不让别人说呢──临死时别的不能干还不让说个痛快吗?你也要像极权社会的刽子手一样,在仁人志士要上断头台时给他(她)脖子里再加一根勒着喉管的尼龙绳吗?所以我没有阻挡他,似听非听地让他说了下去。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风光的往事中,他突然提到了我,这就让我不能不认真了。他说你还记得那段往事吗?我问什么往事?他说就是那次他在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运动中要把自己的身份跟大家伙区别开来当时对我说了一番不着腔调的话将我在打麦场上唬住的那一段情节。年代已经太久了,我当时确实是想不起来了,我摇了摇头。这马上就引起了他的不满,他就像是我不让他回忆往事一样,这时终于抓住批判我的借口说我是因为嫉妒本来记得清清楚楚而故意说忘记了──这样做是不道德呢──我终于没有逃出他的手心。我哭笑不得地只好承认了这一点──如果我不承认这点品质上的弱点,他就要倒腾历史和刨根刨得更深了。他抓住话头说,看看,嫉妒了吧?我痛心地点了点头。这么一点往事,也成了他的一段风光时光夹杂在他的记忆中啊。到底是演员呀,到底是大明星和影帝呀,这么不分大小地注意积累自己的感情。他说:
「看你当时被我吓得那个傻样儿!我当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倒激起了我的愤怒。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瞎鹿叔叔生前善良了一辈子,倒是在死的时候,对你的侄子这么恶了起来和这么不依不饶吗?到了临死时候,我一切也无所谓了,我首先惭愧地说:
「当时看到你那个样子,我真给吓毛了。这都是几十年崇拜你留下的后遗症。」
但我接着说:
「其实我当初不理你,故意不把你从我们大伙中择出来,把你和我们大伙杂在一块就像把政治犯和流氓小偷故意关在一个号子里那样,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也是没脾气。我现在不能给你尼龙绳,当初你还能给我一个尼龙绳不成!真那么做,你也就去球了!」
没想到我这么回答,更是中了他的奸计。瞎鹿,我怎么一辈子就没有看出你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狐狸啊。他得意地在那里笑着说:「可你当时就是没有想到呀,当时你就是头上冒汗和诚惶诚恐啊。」
临到死时,瞎鹿都没有给我一个痛快。我临上吊时挨着他,算是倒了霉。这时我才知道了为什么大家提着各自的裤腰拿着自己的裤带向一排排的房梁走时,瞎鹿要跟我挤一起;为什么要说「临死了,咱爷俩挨在一起,死后好在一块打牌。」他哪里是死后要跟我打牌,他是要在苟延残喘的临终,在这最后一点生的关头,再给我添一点恶心。你说他的心有多恶毒。他这也是生前没有把自己的恶毒给放完,生前只知道行善了,都把这点恶毒留到临终和留给我了。我当时无话可说,想说这时时间也到了,我就这样在瞎鹿的搅和下和恶心下上了西天。但我记得当时在打麦场边的槐树下,瞎鹿还没有这么恶呀。他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说法,同意将他和他的巴尔从众人中择出来,看到我头上冒汗和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倒没有像临死时对我像对落水狗一样穷追猛打呀。看到我那个样子,他倒是还对我安慰了一下。甚至还掏出自己的汗巾子让我擦汗。这才叫一张一弛会用手段嘛。这才叫与人为善嘛。怎么不能把这善良保留一点给临终呢?当时我可和瞎鹿一样,没有考虑得这么长远,当时我也是只顾感激了。瞎鹿看我在那里擦汗和感激,又追上去说:
「擦过汗后,就不要紧张了。我还是相信你的──我一相信你,你就不紧张了吧?看我是一个影帝,其实我平时也挺平易近人的。人开始接触我,都感到紧张,这也是我为什么主动把自己和大家择开的一个原因;我也是为大家考虑,老是搅到一块也给大家增加心理负担。你们总想着有一个名人在身边,说一句话考虑他,办一件事也考虑他,我累,你们也累呀。不管是从公还是从私,你还是把我择出来吧,给我格外突出一下吧。这样我们大家都心安理得。当然,感谢我还是感谢你个人了。我一说,你就慌恐,我就知道这事情就成个八分。你就配得到这个感谢。我虽然是个艺术家,但在平常和朋友相处的过程中,还有些政治家的风度呢,不像大部分文人和艺术家,搞起艺术来还像个样子,但一到为人,就不行了,就开始斤斤计较和争长道短了,就开始文人相轻和尔虞我轧了,就艺人无德和文人无形了。这也是我平时不和同行过多来往的一个原因。和他们来往能得到什么呢?大家不见面的时候,一个个看着还挺高大;一到见面,反倒成了一群矮子和大众一样的群氓。他自己和大众在一起的时候,他是鹤立鸡群;当他们组成大众的时候,他们就和大众没有什么区别了。这就是文人,这就是艺术家。他们是这样,你小刘儿也好不到哪里去。说话办事,一到关键时刻,不就露出穷酸相了吗?到了香港,你们除了在文学上再出个香港脚,恐怕也不会再有别的作为了。但我不是这样,这也是我为什么能够成为影帝而你们成不了影帝的原因。我的功夫在戏外,我的功夫在画外,我的一切情绪和动情之外,都在文字之外和意料之外──如果艺术的效果是这样,怎么会不感人呢?我身在戏中,我的心并不在这里,这是我几十年艺术青春长盛不衰的主要原因。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看似平常,但那里也包含着许多在生活中积累的大家风度呢。这是你羡慕已久但就是学不到手的硬功夫呢。一般的表演你可以学习,但是个人的风度和魅力你是靠粗浅的表演能够达到的吗?我这是从了艺,向艺术献了身,如果我不学艺,我从了政,把我的这点魅力和风度带到政坛上,哪里还有你孬舅之流的戏唱呢?他们早就得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卷回家了。我是可怜他们呀,出于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没有改行──当然如果改行艺术又没人管了,观众和人民也不答应,不然,你的孬舅,就要到操作间切洋葱喽。(说到这里,瞎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膝盖。我也受宠若惊和替俺孬舅非常惭愧地点了点头。他说的都有道理呀,我有时候看俺孬舅也不顺眼哩。但我看他不顺眼,就说明看你顺眼了吗?我不拥护他,就一定得拥护你吗?这种简单的选择,也让我踌躇和难以抉择哩。俺舅去切洋葱,当然大快人心,但你上台当了秘书长以后,会比你当影帝给我带来什么格外的好处呢?在心中没底的状态下,我怎么能乱发言呢?但他对孬舅的声讨还有完──可见他和孬舅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可不像你舅那么心胸狭窄,身已经占了天下,心还像两山夹缝中的一线天那样只露着一条缝。和朋友相处,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像你,既然你刚才给我表了态,献了忠心,那么诚惶诚恐,我也就相信你了。既然我相信你,我也就不怀疑你,相信我侄儿能把我和巴尔写好,能把我们的同性关系编得比别人更加突出、离奇和感人。异性关系世界中的影帝,到了同性关系之中,也扮相不俗呀。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我就等着你这本《故乡面和花朵》出来以后,看《纽约时报》和《基督教箴言报》的书评了,看到时候是不是单把我这一章给抽出来评论一番。如果单评了和单说了,我就觉得用你是用对了;如果在包装和舆论上,把我和大家混到了一快,我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我可跟你没完──别看我平时很文雅,到了关键时候,我也会用革命的两手来对付你反革命的两手。如果你跟我来明的一套和暗的一套,你就得准备付出两条腿的代价。我瞎鹿急起来,也不是闹着玩的。记得我在三国时候的样子吗?瞎子急起来,是要上房子点火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再和你爹跪在粪堆前求我,就不顶什么球用了。我这人就是这样,丑话说到前边,先小人后君子。你如果对得起我和我对你的信任,那是应该、正好和活该;如果对不起,那我也就对不起了,让你和你孬舅一块去切洋葱!……」
说到这里,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经不瞎的通红的眼珠子,凶恶地看着我。接着又一挥手,似要马上发配我去切洋葱。好象事情还没开始,我就犯下了错误一样。我用手拉着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让我去切洋葱,您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吧。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我对您还是有感情的。别说您本来就与众不同,您生活在我们这帮鸡中本来就委屈了您──您本来就是长脖子鹤,就算您本来不是鹤,您是和我们一样的鸡,不说您现在发迹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还没有发迹,还瞎着两只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单凭对您的感情,也不会把您写得和众人一样。当您和众人不一样时写出您的不一样不算什么本事,当您和众人一样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和众人的不同,这才叫有眼识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众生芸芸,到处是一片模糊,狗头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谁是识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尘的人呢?您日常有这种苦恼,我日常就没有这种苦恼吗?不从别的方面出发,单从惺惺惜惺惺的角度,从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这一章给拔高升华。虽然道绕得远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历史也捎带出来了吗?从这一点出发,我哪里是写您呢,我写您也就是写我自己呀。我说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您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您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那些大而不当的话我都不信哪还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这点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的感情吧?我写您就是写我自己,您还怕什么呢?您刚才不还说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吗?怎么事情还没有开始,您就怀疑上我的真诚了呢?我打小长到现在,小的虽然不才,做事总是七零八落,但具体到我的人品,被人怀疑还是头一遭呢。从这点出发,我还有些委屈呢。虽然品质优良不说明任何问题,不说明把事情办成,但是当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情况下,你怎么能怀疑我的能力呢?戴着被人怀疑的枷锁去为人做事,满腹心事地就上了镜头或是上了床,这事还怎么能做好和电影怎么能拍好呢?你刚才还说你有政治家的风采,现在看,让你指挥打仗你都不是一个称职的将军。告诉你瞎鹿,我本来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写这本书,我在生活的大书里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还没有死绝,猪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对我不错──当我们不信上帝和绝对真理的时候,我们只有信朋友了。现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你就把我看了个根里歪,你就把我这点人生的希望和寄托像灯头的火一样给掐灭了,给我剩下的不就是对人生和世界的绝望了吗?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呢?我还怎么真诚地面对我的朋友和观众呢?我今天要是为此上了吊,俺爹就会来找你要人命──俺爹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俺爹犯浑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给我添了无尽的麻烦,但到了事情的关键时刻,俺爹的这点浑,竟出来给我撑腰了。谢谢您,爹。),到时候你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何去何从,现在你做出选择吧!……」
话说到这里,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气壮。当我把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压到瞎鹿头上时,瞎鹿──到底还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无策了。别人不发火认矬的时候,他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跳着脚跟你在那里瞎闹;当你真发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觉溜到爪哇国和马来西亚去了。这时瞎鹿就忘记他刚才的发火和他发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们两个在一起谈了这么半天,我发火和恼火是头一次就占了上风;虽然他在外边闯荡世界这么多年,已经功成名就,但从本质上看,还是我们村一个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过去时光的可爱的本相了。他变得腼腆了,对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影帝,这时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众生给择开,这时他倒是芸芸众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记自己的眼睛大发光明已经十来个世纪了,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瞎子呢。他心里还怀着残疾人的苦恼和自卑。世界本来一片阳光,我怎么把它给搞乱了呢?小刘儿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把他给得罪了哪?今后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沟沟坎坎和坑坑洼洼,谁还能给我以指点呢?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对我说:
「小刘儿弟弟,不要再生气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谅我刚才的狂妄和无知。是我把世界给搞乱了,现在我再把它给恢复起来,可以了吧?您刚才不还说,您有这么一个优点──当然这个优点我也是很赞赏的了,就是当一个人把话说错了,可以重说;刚才我把话说错了,我现在重说,可以吗?您的人品和能力是无可怀疑和无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狭窄给弄错了;现在我赞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刚才对您怀疑,现在看并不是对您不放心,而是对自己的不放心和对自己的不自信,接着又把这种对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愤怒,转嫁到了您的头上。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儿俩想在重写历史的时候做一点手脚吗?不说我本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绩,不说我现在早已不是当年的瞎鹿而是一个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着篡改历史和通往天堂的权力,我一个瞎鹿也就是您的亲人摆在其中,安排谁都是安排,把谁写成英雄都是写,那与其写别人,何不写自己人呢?与其安排别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这样,我还怕什么呢?我刚才的担心纯属多余。大兄弟,现在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杆子插到底,刚才是我说错了,现在我重说,或者干脆算我刚才一切都没说,我现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运、人生、荣誉、光荣和梦想都交给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着您就看着办吧──这总可以了吧?至于巴尔·巴巴,就算是跟着我的一条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写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给它个一线天让它钻过去,也就是了。虽然我刚才胡涂,但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说不说,我打不打招呼,我控制不控制,我遥控不遥控,我都会在您的史上和书里占一个重要的章节,您说是吗?」
我仍鼓嘟着嘴说:
「那不一定,也得看历史的本来面目和它的发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给我挤着笑脸,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态,大言不惭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说:
「不会,我相信我的老弟。历史如何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还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笔下吗?我想着──当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历史怎样发展和它的发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给我们筹划好了。这一点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我是一个演员,我还不知道编剧在创作中和在历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吗?您把握着我们的命运和掐着我们的脖子呢。我以前羞于说,也是爱面子了,你就原谅我的肤浅和无知,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就顾不得面皮了──假如说我以前还取得过一些成绩,也是受您的启发呢──并不仅仅是现在受您的启发和得到您的照顾;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是要割断历史和自己的成长史而恩将仇报了。刚才您不是还讲恩仇关系吗?您的那一点论述我也特别地感兴趣和特别地赞成。我也就是爱面子不说罢了。自打我走上从艺的道路,我就是读您的书长大的呀。《乌鸦的流传》、《大狗的眼睛》……哪一篇我不会背呢?拍哪一部戏之前,我不是把它们读来读去从里面得些启发和找到些表演的情感依托呢?我不是现在用得着您了才来称赞您,您的书,怎么就写得那么对我们的心思和深入我们的心灵呢?为什么不管什么人,什么样的感情,都能从您的书里找到呢?这不是一部百科全书是什么?──我把我过去的一切,都归到您的身上,现在我剩下一无所有和一穷二白了,至于我今后怎么办,您就看着安排吧。我现在身上就剩下一条裤头,您就不能给我些春天的温暖吗?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现在杀了人吗?……」
说着说着,瞎鹿又在那里委屈起来,开始用袖子抹起了眼泪。我和瞎鹿,就像过了几十年的破烂夫妻一样,在那里撕破絮一样撕来撕去。一会儿你在委屈中占了上风,一会儿我在委屈中占了上风。情感早已经麻木,在一箱一箱的烂絮中,我们找不出属于双方的情感,还找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委屈吗?谁还没攻击对方的老材料和老方法呢?这时我才真正理我们为什么要放弃性关系和开始搞同性关系了。但也正因为委屈的易寻和转折的加快,正因为我们相互熟悉得已经陌生了,我们安慰起对方来──安慰的转换,也像委屈和攻击对方一样是约定俗成和轻车熟路了。看到不知不觉我们的角色又发生了变化,看到瞎鹿又成了委屈的一方我变成了迫害的一方,我就又必然得出来安慰他了:
「别哭了别哭了。我也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嘛。接着我问你几个问题,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能回答得我满意,我们就握手言和,我就自然在历史中对你有一个交待;否则我们再从头开始,一切再重说,你说好不好?」
看我对历史松了口,我们的影帝瞎鹿,也就回心转意和把委屈转为惊喜了。这正是他闹了一场和我闹了一场言归于好和讨价还价的必须归宿。他像一个哭够的孩子现在又找回自己的糖块一样,在那里偷看大人一眼,自己默默地点了点头──还故意做出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这一套我都懂和颠来倒去地做过好多遍了,于是我就径直问:
「我只要在历史上给你一个适当的位置,你就不再跟我胡搅蛮缠对吗?」
瞎鹿点了点头。
「单是不胡搅蛮缠还不够。在我书写你的过程中,你能保证给我创作自由吗?」
瞎鹿点了点头。
我问:「在基本事实存在的前提下,塑造这个人的时候,能让我百花齐放吗?」
瞎鹿点了点头。「能让我把自己的感情溶到人物之中去吗?」
瞎鹿又点了点头。
我拍着手说:「那好,我就单独抽出来给你一章!」
瞎鹿破涕为笑,我也达到了目的。虽然我们像飞走的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说了半天等于一切都没说,但是我们还是像双方都斗胜的公鸡一样,虽然头上身上破皮掉毛的,但还都故做惊喜──心底里又有些相互怜悯──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可统一到一块了──虽然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就没有什么个性就没有什么看法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我们也终于发现了自己。我们为这个欢呼吧,我们为这个骄傲吧。我们甚至还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我们又相互安慰说,两个伟人的相遇就好象两颗行星的相遇一样,总要碰撞出一些思想的火花嘛!放心放心,我们紧握着对方的双手,就要告别了。瞎鹿叔叔,让我再送您一程。大侄子,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色也不早了,前边30里就是客店,我还可以再赶一程,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接着,瞎鹿又解开自己的褡裢,从盘缠里拿出一块银子,放到我的手上,说前边山高水险,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侄子生性懦弱,在外在家,常受人欺负,叔叔不在的日子,平日炊饼做三屉,从明天起就做一屉;在街上卖完,太阳高高的就回家去坐地;人不惹你,你不要惹人;人就是惹你,你也不要惹人,等叔叔回来,再和他们计较;老婆欺你,你不要烦恼,处处看「她」脸色给「她」多递些小话──这是你瞎爷爷当年临死时告诉我的,当我听到我爹传给我的临终遗产是这样一个人生经验的时候,我也不禁潸然泪下。现在我们分手,我也把这话传给你吧。──就是你的「女人」在外偷了汉子,你也要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万万不可跟人计较,让这「女人」和奸夫联合起来用毒药把你灌死。历史上这种例子还少吗?你就不要上这个当了。你以为你去捉奸是捉了人家,捉不捉奸人家不也抱着痛快过许多次了吗?你等于去捉自己。再让人家一脚踢了心窝子,等我回来给你报仇一切也都晚了。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早早卖完炊饼老老实实在家坐地呢。你手里那块银子呢,不是让你拿着下酒馆吃喝的,你就老老实实放在你贴身的保险裤衩里,以备不时之用吧。既不让你老婆知道,也不要让你爹知道。对付起你老婆和你爹,就像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一样,你都不是对手。临分别的时候,我只能说,我的大侄子,你就好自为之吧。我最大的盼望是,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你。说到之里,俺瞎叔叔就把他的褡裢背到了自己肩上。我对着世界上这个唯一的亲人,拜了三拜,接着叔侄两个又拉了拉手,洒泪而别。人生自古伤离别,更哪堪零落清秋节。当然伤感归伤感,不过从另一层意义上来说,人生这样的分别也不多呀。为了这个分别,我摇头感叹了好多天。后来果然就被瞎鹿叔叔给说中了,单为这感叹,回到家里,俺的「女人」就摔盆打碗地斥责了我好几天呢。哪里来的叔叔,就拽着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亲人就在身边,你还没本事顾及,倒是为了别人在那里长吁短叹了。我当初嫁你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听说有这么一个叔叔呢?他在我们家呆的这一段,我看他就对我有调戏之意,对这样的人你不把他当作仇人你不在乎他对我的动手动脚哪我还在乎什么也就罢了,现在你又拉着他的影子和扯起他的幌子当作日常感情的消费和人生的支撑点,怎不让人生气?你爹妈怎么生出你这样一个东西?你要想戴绿帽子和想当肉头,哪还不容易吗?我如果只顾自己的快乐不考虑别人,我三分钟就可以解决一个。但任「她」在那里摔盆打碗和嘀里叨唠,我就是记着俺瞎鹿叔叔的话,把手放到俺的前裆上捂着那块银子一言不发。你在外边可以偷汉子,但是我的银子就是不让你偷去。不行我就找小蛤蟆给我提前打一个钢铁裤衩。但因为俺的「女人」这时正忙着外面的事情,在外和别人忙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上床就呼呼大睡,倒也没有时间考察和盘问我的裤衩,我们两个倒是在这段时间里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这才使我有功夫继续写俺瞎鹿叔叔这一章。这个时候写起来我就格外地激奋和带有感情了──这就不是感情的零度和生活的原生态了吧。你这个聪明的孩子?
俺的瞎鹿叔叔和巴尔·巴巴,是一个盒饭定终身。盒饭里有两个红烧鸡头──叫凤头,两条蛤蟆爪子──叫秀腿,还有一份炒黄豆芽──叫弯曲人生。靠着这么一份盒饭,俺瞎鹿叔叔就把一个「女人」给搞定了。在异性关系世界中无所作为和捉襟见肘的瞎鹿叔叔,谁知在同性关系的世界里打了个开门红。一时,这个一个盒饭定终身的消息,也就传遍了祖国各地和四面八方,成了勤俭节约办喜事和增强民族团结和全世界人民大团结的佳话。世界上许多政治家处心积虑没有办到的事情,俺瞎叔叔通过一个简单的盒饭就给办到了。所以瞎鹿在生气的时候说他不但有艺术家的修养,还有政治家的才能,起码在这一点上,我们就该心悦诚服。bbd和nhd、《纽约时报》和《基督教箴言报》都发了消息。《纽约时报》还为此发了一个短评。短评的题目是:「瞎鹿办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办到?」副题是:「过去的著名影帝,现在的婚事新办。」文中号召所有的干部都要学习这种勤政廉政的作风,全国人民都要学习这种有东西也不吃、有钱也不花的精神,全国上下都一块来吃盒饭。正好这个时候又遇到了1942年的大灾荒,瞎鹿的这一着,可就救了当时执政先生的大驾和帮了他的大忙。具体到我们同性关系的故乡,我们这一片富庶和美丽的土地,虽然大家不缺吃不缺喝,就是缺个同性关系和正在搞同性关系,但是这种令人感动的事也不多见。我们常见的是一个夜壶,而不是一个盒饭。夜壶是婚后的事情,盒饭可是婚前的契约。这是它们之间的本质区别。我们似乎通过一个盒饭,一下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回到了小刘儿的塔铺时光。一个肉菜,引起了一场令人感动和令人心碎的爱情,虽然最后这个爱情是以孔雀东南飞为结局的;现在一个盒饭,又引起了人们对坚贞爱情的回忆。我们过去在异性关系中不多见的爱情,现在在同性关系中找到了。这个盒饭是一条船哪,我们就是通过这样一条船和坐在这条船上,回到了英雄的古代和暮色中的塔铺。兵临城下,四面楚歌,眼看就要玩完了,一个美丽的少女还在那里说:大王,我给你跳个舞解解闷吧。这个舞可就和一般的舞不一样了。真不行我还可以自杀。那个歪歪扭扭的砖塔,那个美丽的李爱莲。我拉着爱莲的手,走在夜路如蛇的乡村土路上。最后要各奔东西了,爱莲说:
「哥(她叫「哥」),从今往后,你不管到哪里,是享福,还是受罪,你都不要忘了,你是代表着我们两个。」
虽然我们可以怀疑虞姬和爱莲这样做的动机──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你们分手和自杀也就干脆分手和自杀吧,为什么还要给我们哥俩儿留下一点羞愧和不好意思呢?你们是不是想说,这一切都是我们造成的呢?是我们在世界面前的无能和疲软呢?这些小丫挺的。我们不知道现在瞎鹿和巴尔·巴巴一个盒饭就定了终身,将来等到他们分手的时候,巴尔又该怎么说呢?但是这样的虞姬和爱莲却在到处感人和被人传颂哩。为了这个盒饭,它的起因和来龙去脉,瞎鹿专门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我不是收了瞎鹿一块银子,在这里故意小题大作地渲染他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盒饭──一个盒饭怎么了?他们吃不吃盒饭,碍着我们的蛋疼?这是小麻子在一次精神文明传达会上说的怪话。虽然小麻子的这段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理,但我们还是认定这是一个前朝贵族,对穷小子们翻身的一种嫉妒、不满和心理不平衡吧。──我们总得有一个榜样吧。我们总得有一个旗帜吧。我们总得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吧。现在这杆大旗,就历史地认定了是我们瞎鹿在扛着。你这是攻击瞎鹿呢,还是攻击我们的同性关系运动呢?一个盒饭事小,但同性关系运动事大,你攻击瞎鹿没有什么,但你要是借瞎鹿攻击同性关系运动,我们可就得提前吊死你喽。问题要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呢──虽然我们对问题应不应该提到这么高的高度来认识,就像以前我们处理其它事情一样,事后也有些心里打鼓和不太踏实,值得吗?但我们当时就得这么处理。起码我们可以这么认为,一个盒饭没有什么,但正因为没有什么,它就更具有传奇色彩呢;就不是任何一个人,拿着一个盒饭蹲在街头,就可以碰到一个姑娘的──姑娘你也许可以碰到,但一个同性关系的「姑娘」,为了一个盒饭就跟你走了。可就没那么容易喽。我们的瞎鹿却这么碰到和让「姑娘」跟他走了。他搞定了。瞎鹿在记者招待会上,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把我的一切提醒都忘了个一乾二净──瞎鹿的底细我们还不清楚吗?以前在异性关系的世界里,在太平天国的时光里,在他和沈姓小寡妇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可是个每天到打麦场上等待儿子阵亡消息的人哪。他的道德品质,在历史上不就值得怀疑吗?怪不得他的儿子小麻子,后来针对那个盒饭,说出了那样的怪话。他们父子之间,也和我和俺爹、白石头和白蚂蚁父子之间一样,潜存着历史的血海深仇哇。但问题是,正因为他们父子之间有矛盾,这话就一定准确吗?进一步说,当年你是不是一个应该等待阵亡的人还难说呢。那是你父亲一个人的情绪呢,还是代表着广大的劳动人民呢?不然后来你怎么就上了柿饼脸太后的断头台呢?当时的刽子手就是袁哨叔叔和我充当的,我们对这一段历史还不清楚吗?你能蒙得了别人,你还能蒙得住我们吗?──瞎鹿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得意忘形虽然有些不对,但这也不证明我们就要否定历史或是放弃了历史辩证法而片面地看待现在。瞎鹿,接着说你的吧。瞎鹿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对着麦克风说:
「看来事情有些复杂。事情复杂好哇,刚才有人说我有些得意忘形,现在你们就不这么看了吧?遇到简单的事情唾手可得的事情大局已定的事情你们可以把高兴看成得意忘形,但是遇到复杂的事情还在那里高兴,就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种得意而应看成是一种能力了。错综复杂,众说纷纭,千钧一发之际,他还在家里纹丝不乱地打台球呢。这说明什么,说明一种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自信。世界上怕就怕复杂,而我就喜欢复杂,我还特别讨厌事情的单纯和单调呢。那生活还有什么趣儿呢?还怎么说明我们是成年人而不是在幼儿园呢?过去我在艺术上和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性格不都很复杂吗?不复杂我怎么还能成为大明星和影帝呢?除了复杂,我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怕出现什么危机;危机在别人面前是一场灾难,但它在我面前,就是渡到彼岸去的一条船和一个机遇呢。如果你们说是这么一成不变地看世界的话,那么我就要反着从裤裆里看你们。一个盒饭定终身,我原以为只是一种个人行为,谁知道什么事情一到我手中,搞着搞着就大发了呢,就成了大家关注的一个焦点,就成了一个需要全民公决的东西甚至还要考察我的历史。这时我倒要问你们,有这个必要吗?诚然,我过去曾在打麦场上等待过一个人阵亡的消息,但是我问你们,时刻在等待另一个人阵亡消息的人,在世界就我一个吗?虽然你们在行动上没有走到打麦场,但是你们内心没等待过吗?世界上为什么存在自杀呢?就是因为这个人迟迟等不到另一个人阵亡的消息,对世界极度失望只好以自己的阵亡来告慰自己的心灵了。等待虽是一种绝望,但等待也是一种亲密呀。如果有人想拿这段历史来破坏我们的现实和我们现实中一个盒饭定终身的美满,那就是下蛆找错了蛋缝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喽。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别怪我到打麦场上去等另一个人阵亡的消息了。我明确地告诉诸位,我不但过去到打麦场有这个动机,就是现在每天到打麦场上去,也不见得不是等人呢。对于一个盒饭,大家出现了那么多怀疑。怀疑好嘛,是正常的嘛。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今天召开记者招待会的目的,也就是要痛快淋漓地给大家解释这个盒饭。这时就不能把我的这种乐观看成是一种得意忘形因为事情的多重复杂只好把它看成是一种自信和一种心中没有事不怕鬼拍门的表现了吧。一个盒饭定终身,这是一个事实。一朵荷花,站立在污泥之中;一朵鲜花,就插在牛粪之上。这朵鲜亮的荷花代表着什么呢?你们在那里猜测,疑问。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什么,我们──我和巴尔·巴巴,还是迎风而立,出污泥而不染。我们做这一切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给你们看──如果是那样,我们活得累不累呀?我们在异性关系的世界里已经被你们搞得精疲力尽和身心交瘁了,我们到了同性关系的世界里,难道还要为了别人活着吗?我们还不该放下过去的思想包袱轻松轻松和一切为了真情吗?在异性世界里我们不相信真情,但在同性的世界里,我们还不相信这个人间的温暖和真善美的存在吗?那世界还有什么奔头呢?光明还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不信我还搞同性关系干什么?就好象不信革命的道理我们还搞革命干什么?在这场同性关系的运动中,谁失掉的最多呢?恐怕也就是我和我亲爱的巴尔了。你们在这场革命中,失去的也就是锁链──你们在异性的世界里,不也狗屁不是吗?我和巴尔在过去的世界里,却都是世界级的明星呢。(下边的人听到这里,一些人就感到有些烦躁了。觉得瞎鹿有些不实事求是了。你在过去的世界里了得,那譬如曹成、袁哨、小麻子、刘老孬、猪蛋、沈姓小寡妇、柿饼脸、冯·大美眼、卡尔·莫勒丽、基挺·米恩……还有小刘儿,等等等等,就都是吃干饭的?为了说明自己,就把自己从众人中超拔出来,这种超拔的本身就是在贬低大家,这样做打击面也太大了吧?像老曹和老袁,他们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在风里云里飘呢,现在截出一个历史的横断面从一个历史横断面冲出来在这些人面前充大,你就一点不感到脸红和不好意思吗?真理往前再走一步就是荒谬,你这么聪明的人儿,这一点道理怎么就不懂呢?但也是文人造反,十年不成,由于众人的利益绑在一起,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振臂一呼和戳穿瞎鹿,大家还是抱着天塌砸大家的心理,因此就让瞎鹿这么荒戳绝伦地说了下去。)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世界,现在到另一个世界来,不就是为了寻找一点那个世界没有的东西吗?那个世界缺什么呢?还就是缺少一个盒饭能够定终身的佳话。要问我们这样定终身的动机和原因,这下帮你们找到了吧?如果你们还不相信,我还可以现身说法让你们看看盒饭的效果。过去的巴尔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动不动就向你们打散枪的莽汉──你们都是记者,过去巴尔当球星的时候,你们中间有没有采访过他的人呢?如果有的话,我相信你们身上都还残存着散弹小铁球的枪眼。但我现在把巴尔给你们牵过来,让你们看一看『她』现在是一个什么样子,你们就明白我瞎鹿的一番话和一番苦心了。」
卷二03瞎鹿和巴尔·巴巴.2
说着,瞎鹿就现在的巴尔给我们牵到了记者招待会的主席台上。事实倒真让我们吃了一惊。过去的一个世界球星,动不动就向记者打散枪的黑马──一说他要出来还真令一些身上有过去巴尔创伤的人心有余悸呢,他们都做好了情况不妙马上就要逃跑或是钻桌子的准备;但这时牵到台子上的巴尔,却使台下所有的人──不管是以前挨过他散枪或是没有挨过他散枪的人──没挨过散枪也听说过散枪呀,都大吃一惊:过去的一匹野马,现在在瞎鹿和我们故乡的调理下,在短短的时间里,竟变成了一头温顺腼腆的小羊。大家「嗷」地一声欢呼起来。这确实是瞎鹿的胜利,这确实是瞎鹿的一个秘密武器。口说无凭,现在我们被瞎鹿的事实给打倒了。我们被瞎鹿征服了。我们一下就折服和口服心服了。这一事件,马上就被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新闻发言人基廷·米恩给抓住了。这个典型得抓呀。这个招待会结束之后,基挺不失时机地又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这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威力的体现呀。这就是我们千辛万苦寻找故乡的根本目的呀。我们为什么要搞同性关系呢?意义仅限于为了个人的一时舒坦和愉快吗?不,我们竟是为了全人类的自身改造和各民族的大团结呀。要把问题提到这样的高度去认识和宣传。看,过去在你们异性关系世界撒野的一匹黑刀,到了同性关系的世界和同性关系的故乡,就变成了一头温顺和温柔的小羊。现在世界上是狼多呢还是羊多呢?让你们自己说,恐怕还是狼多羊少吧?这时如果我们把狼都变成了羊──虽然这样做也会导致生态失衡,但是我们现在首先失衡的,恐怕还是狼多的问题;等世界真到了羊多狼少的程度,我们再把一部分羊变成狼还来得及。我们把狼都变成羊了,我们还不能把羊变成狼吗?──会使我们故乡在力量对比上发生根本变化。这个典型对于推行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有着多么大的宣传性和号召力呀。为什么要搞同性?为了把狼变成羊;为什么要搞同性?为了把恶毒变成善良。不可否认的是,这是基挺上台以后,在我们故乡和这次运动中抓的第一个正着和第一个新闻热点。于是这个宣传一下普及到了整个世界。大家看了口服心服。连欧洲的首相和美洲的总统看了以后都说,过去我们不相信同性关系,以为它是胡搞,现在看,还得改变我们这一点片面的认识呢。看来它不但有关系的力量,还有社会的和政治的力量呢。它能把狼改变成羊。联想到我们每天做的工作,不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吗?我们是欢迎狼呢,还是欢迎羊呢?如果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羊,我们这个首相和总统不就好当多了吗?我们不就成了游牧民族里那个牧羊人了吗?我们平时套狼不容易,但是如果世界上都成了羊,这个世界不就任我们哥儿几个宰割了吗?我们不是就不用在连选连任上下功夫了吗?我们日常的工作,不就成了如何在你家或是我家的羊圈里挑羊了吗?这个好,但这个以前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们唯一感到担心的是,小刘儿这个人我们是知道的,这个事情和改变在他家乡行得通,在我们几人的家乡是不是也同样行得通呢?这个问题倒让他们还有些犹豫;但是从整体上,几个人对这个事情都投了赞成票,剩下的只是到国会和两院通过的问题了。几个人还在那里自责,为什么我们日日夜夜考虑都没想到的事,让一个瞎鹿就轻易而举给做到了呢?是我们的能力问题吗?首相和总统们又在那里有些心虚。但是当这个消息通过新闻传到南美时,巴尔的爸爸妈妈从电视里看到以后,却在那里大为伤心。怎么我的那个儿,一下就由马和狼变成羊了呢?虽然他过去在家乡调皮也给我们带来无限的烦恼,他刚从南美随人到小刘儿故乡上次我们从电视上看到他改邪归正我们也和大家一样感到高兴,但是现在是不是改变得太过头了呢?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是谬误,现在往前怎么就成羊了呢?他如果在家中变羊我们当然高兴,也算是浪子回头,我们俩佬儿老了老了也有了依靠;问题是他现在不是在家恰恰是在外边,这个由浪子和狼子变成的小羊,不就孝顺不了咱俩而要去孝顺别人了吗?如果是这样,我们从小把他辛辛苦苦养大,我们又图个什么呢?何况,在我们这里变羊是一种孝顺,但是到了人家手中,可就要受人家欺负成为一头沉默的羔羊了。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在万里之外小刘儿的故乡受着像瞎鹿等人的欺负,虽然他们的首相和总统也掺乎进来对于门楣是一种荣耀,但两个佬儿关起门来,还是有些担心、痛心和不放心呀。儿行千里母担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老母一夜一夜睡不着。当老母睡不着的时候看到老父仍在那里呼呼大睡,老母就把对整个世界对儿子编织阴谋的愤怒,「通」地一下发在可怜的酣睡的老头子身上。我不睡,你也别想睡。你个老王八,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儿子还不是被你逼走的?我跟你没完!因此,当瞎鹿在我们故乡洋洋得意和巴尔变得特别腼腆和温顺成了一头小羊的时候,我们瞎鹿的岳丈和岳母,却在那里彻夜不眠和嘶咬打闹呢。当然了,什么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和要付出牺牲的。当这个消息传到瞎鹿的耳朵里时,瞎鹿如是说。可见当时的瞎鹿,已经多么地牛气和猖狂了。
但据瞎鹿事后说,当时这还不是他最牛气和最猖狂的地方。他最牛气和最猖狂的地方,还在他和巴尔的关系上,他是如何成为男的,而巴尔最终成为女的这个问题上。深刻的牛气往往是在内部而不是外部呢。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根本问题上,瞎鹿又乘胜追击给我们故乡争了光,打了一个大胜仗。小刘儿哇,为什么我要让你把我和其它一些芸芸众生给区别开来呢?我还真不是在吃过去影帝的老本,而是在新的世界和新的革命中也立了新功。事情发展到现在,你看出一点眉目来了吧?事情发展到现在,你看出我让你突出我超拔我的必要性了吧?我一开始就不是单为了个人,而是为了让你在写文章时一下能抓住重点。现在这个重点连欧洲首相和美洲总统都重视了,你的文章写出来还能不火吗?当你漫步在富丽堂皇的历史大厅的时候,你该感谢谁呢?现在我让你再看看我手里的这头羊,这羊的蹄爪和牙口。这时我们看到的小羊巴尔,就是一个新房里的腼腆温顺的新嫁娘的形象了。你做什么我都不反抗,我的一切都属于你,我把终身都付托给你。这是「她」的体态语言。「她」蒙着红头盖,苗条的身材,厚实的臀部,丰满结实的小乳房,盘腿坐在瞎鹿家新房土炕的一角。这个花房的姑娘,天就要黑了,月亮就要爬上来了,在一扑一闪的花烛下,「她」的红头盖就要让我们揭下来了。「她」的脸色羞惭得像树上的红杏,「她」的毛毛眼透过盖头布的缝隙,一闪一闪地看着炕上新做的还留着太阳和田野暖意的新铺盖。「她」感觉到我们一步步的逼近,「她」的心一下一下跳得越发地快了。我们看到了「她」胸口越来越快的一起一伏,更增加了我们侵略、侵犯和占有「她」的欲念。我们眼看着这只小羊就要在我们的刀下被屠宰掉。它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下刀子了。晚下刀不如早下刀。我的哥哥,人生总要过这一关,你就下手吧。我们来到了「她」的跟前,我们上了炕,我们终于把一只羞涩的桃枝和花枝,轻轻地当然也是毫不犹豫地揽到了我们的胸口。这时我们的瞎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温馨和激动呢。姑娘身上还有一股清新的体香呢。真是一重世界一重天,过去我在异性关系世界恐惧了多少年的事情,到了同性关系和巴尔的面前,怎么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呢?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怎么身上这么热呢?我怎么心里这么燥和这么按捺不住呢?我的小娘子,我的亲亲,快让我把你的一件件外衣给扒下来,快让我把你的内衣一件件扒下来,快让我把你身上最后的三点式和那点小零碎给撕下来。你说:「不要撕碎我的零碎。」但是亲亲,我一切都顾不得了──虽然事情过后我们也有些后悔。但在当时我就是要快一点早一点抱住你滚烫的羞涩的身子。你的滚烫的身子完美无缺,该瘦的地方就瘦,该胖的地方就胖,这给我们更紧地贴在一起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你要干嘛?你这是干嘛?」小羊还在那里羞涩地挣扎。但是一切都晚了。你的挣扎更挑逗了我的感性和欲望。我就更加不顾一切了。你是一条温暖的河。我是一只硕大无比的鱼儿。鱼儿到了河里,竟是这么地自如和舒服呀。我的一切都澎湃和膨胀了。我第一次感到我的生命力原来是在这里得到了实现。「你轻一点,你轻一点。」你在那里急促地说。我倒是一次又一次地比以前重了。你在这种越来越重的撞击下,一开始当然是痛苦的呻吟了,但是到了后来,可就是沉浸其中的忘我的一种幸福的吶喊了。我们的衣服,都搅乱着堆到了炕下。我们的花炷,不时「叭叭」地爆着火节。实况转播的机器声,在对着窗户紧张、兴奋和有节奏地转动着。我的瞎鹿叔叔,直到今天,你才第一次让我看到了你的真相。为了这个新婚之夜,为了那一个盒饭,我这么单独写一章除了应该果然一切都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你。虽然我也知道,你们新婚之后,你就要由你的巴尔新娘用一根竹竿牵着你的手,你睁着和眨巴着你的瞎眼,背着你的胡琴和大鼓,又要重操旧业,重新开始你的走街串巷的卖艺生涯了。你新婚之夜的开始,就是你现实生活的结束,你注定要重新回到你和大家的古代和你的黑暗王国。但在你的心中,又是多么地光明和幸福啊。你们走在老路上,你们走在心灵里,你们对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视而不见。看似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你们在村里给我们演唱,瞎鹿瞪着明而复瞎的眼睛挣着脖子唱遍了我们人世间的悲欢和辛酸,但是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你们还是没有活在我们中间,你们的心不在这里。穿著红绸袄梳着一根大辫子现在这辫子从脑后甩到胸前正好从两个乳房中间穿过要是这样的话就是各得其所当然有时也从右边或左边的乳房上擦过这时就又各有各的性感了的巴尔,这时也翘着美丽的高鼻子睁着美丽的蓝眼睛从瞎鹿身后走到台前,手中拿着竹板,在瞎鹿三弦的伴奏下,给大家唱上一曲呢。唱这个世界,唱他们的幸福,就好象许多作家在写创作谈时,也唱一唱对生活的感谢和激动。感谢生活。他们说。他们说的感谢生活,就好象巴尔的唱词里说的感谢一个盒饭是一回事。当我们吃起盒饭的时候,我们不要忘了瞎鹿和巴尔。当然吃着吃着我们的心情就开始沮丧和不安了。世界上盒饭相似,但盒饭却又个个不同。人家吃盒饭吃出一个媳妇,我们吃盒饭也就是蹲在大街上充当一个民工罢了。吃着吃着,还吃出一个豆虫。盒饭还有些凉,红萝卜和肉都炒得老了,有些嚼不动。盒饭对我们是一个虐待,但为什么到了瞎鹿身上,就成了一种幸福和一种命运的转折了呢?他们的盒饭怎么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热气腾腾呢?他们盒饭里的鸡头还新鲜得在那里打鸣蛤蟆腿还在那里支锅呢。我们原来总以为我们和瞎鹿一样,现在看,我们和瞎鹿叔叔有天壤之别。他们边走边唱,一路的都是盒饭。问题仅仅在于,瞎鹿叔叔,你们这个日日吃的盒饭,就好象我们听惯了你们的曲子一样,我们都听得耳腻了看着你们吃盒饭我们口中都流酸水你们怎么还在那里坚持着吃呢?盒饭可以管我们一时可以管我们一时的婚姻,盒饭还能管我们一辈子吗?等瞎鹿和巴尔解体之后,他们之间终于有了变故和出现第三者之后,到了瞎鹿又是一个人瞎着眼孤零零地蹲在打麦场草垛边晒太阳的时候,到了他终于也开始不牛气也和我们众人一样的时候,我递给他一杆水烟袋他就感激不叠地说你看这时候了你还看得起我给我递烟袋我就是下辈子变牛变马也报答不了你大侄子情谊的时候,这时我又刨根问底,往事重提,重新说起了那个盒饭。我说,当时那个盒饭就那么重要吗?真是因为一个盒饭两个人就看对了眼就睡在一起了吗?最后两个人走村串巷卖艺,也是天天重温感情的往事为了这个天天在一起重复地吃盒饭两上人就不烦吗?为了这袋水烟,俺瞎鹿叔叔的泪珠,就「唰唰」地下来了。他这时说了真话──就是不说真话,真话保留着还有什么使用价值呢?一切都成了往事,不说不是也白不说吗?于是他就说了。他说:
「大侄子,让你天天吃盒饭,你能不烦吗?还不是强撑着为了爱情吗?当然,世界上为了什么强撑着的事情占我们人生的一半,为了这个,你听了以后也不要太得意。就说你吧,你生活中的就没有这些点点滴滴到心头的往事吗?譬如你和你爹,还有你和你的『她』……」
我闸住他的话,连连点头说:
「你说这个我理解。我们人人都是这样,无非有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罢了;有的最后决裂有了结果有的没有结果罢了。照我看来,决裂要比不决裂还要好些,有结果比没结果要好些,它痛只是痛一下子,你就是这样的人;就算过去你强撑着和我们大家一样地胡涂,但是在决裂这上头,你不还是比我们聪明和果断吗?像我们在这里不死不活地吊着,久而久之,也就把这当成了世界的正常和通常的状态,虽然表面看还有水烟抽,其实抽着这水烟,还没有一个人袖着手蹲在麦秸垛前更显得深沉和潇洒呢。」
听我说了这些话,瞎鹿果然高兴起来,瞎鹿果然上了我的当──所以他最后被巴尔给甩了一切还蒙在鼓里──人还在被窝里就被别人插了足也是正常的,赞扬的话他已经是久违了,落魄之后见我又把他从众人之中超拔出来,又让他重温一下过去众人之上的旧梦,对我也有些感激,作为一种交换,他就开始推心置腹地告诉我:
「大侄子,你这话我爱听,当时我跟『她』决裂,想得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怎么就那么懂得人的心思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要走就让『她』走;别说有人插足,就是没人插足,我这盒饭也吃够了和吃到头了。不为别的,就是为盒饭,谁插足,我还恨不得跟他干一杯香槟呢。可把我老瞎给解救出来了,我从此可能天天不吃盒饭而把这个盒饭的包袱甩给他了。在我们解体之后,有许多记者问我解体的原因和动机──你是知道的,现在的你叔,一不留神,又混得和在异性关系的世界中一模一样,又成了一个公众人物,一举一动,举手投足,又都成了新闻──我就是这么回答的。是金子总会发光,大浪淘沙,不管它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你承认不承认?」
说着这话,瞎鹿瞪起大眼珠子严厉地看着我。我当然没必要为了一个小的苗头无原则地得罪一个人,破坏我们的整体谈话,我马上连连点头。看着我点头,瞎鹿接着就兴奋了,他这时倒无原则了,首先无原则地也称赞了我两句:
「我在你的一本书上,也受到过诸如此类的启发呢。你在一本书里是不是说过这样的名言: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都埋人──还有记者问我和巴儿解体之后今后择『妻』的标准,我干脆利落地说,我唯一的条件就是:只要『她』不让我吃盒饭!」
说到这里,好象在世界上发现了什么似的,得意地在那里转着头,雄纠纠地看着我。看到他在那里激动和得意,我也就趁机和乘虚而入地说:
「那是。我想从今往后,以您的名声和地位,世界上任何人,都不敢再让您吃盒饭。叔叔,我现在所想知道的是,既然您现在这么讨厌吃盒饭,当初您怎么就一个盒饭和巴尔定了终身呢?这始终是世界上几大哑谜之一,现在也到了该解密和满足广大人民好奇心的时候了。你能把当时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吗?」
瞎鹿当时也是乐得昏了头呀,也是手里拿着我的水烟袋不由自主呀,他竟上了我的钩──兴冲冲地把当时的密,就这么轻易地在一个麦秸垛旁毫不严肃地给我解开了。虽然过后他又捶胸顿足地后悔,但一切都为时已晚了。因为什么事情一解密,这个事情本身也就跟着没有价值了。当你靠着这张牌吃饭的时候,你就千万不要轻易解这个密和打这张牌,这就是生活和历史的辩证法。其实任何事情能有什么密呢?密是大家和守密者共同创造的捍卫的,你现在自己一解密,大家也树倒猢狲散了;就像坟墓里的尸体一样,你永远不扒出来,它作为一个保存完好的死尸,永远在那蜡存着;你要扒开这个墓,把它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要看个清楚和明白,它顷刻之间,也就随风而化了。瞎鹿现在也是在兴奋之中不顾后果,也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一时和过去的风光岁月,在我罪恶用心的诱惑下,就把他自己珍藏多年的尸体从坟墓中扒了出来,展览在麦秸垛旁的太阳光下。他当时还兴冲冲地故作神秘呢。当然,我也满足了他的这种虚荣心。他当时神秘地趴到我耳朵上说:要说当初,那也是一场误会。──一听这个,我就知道这个尸体已经没什么意思和就要随风而散了。你想一想呀,这事骗了广大劳动人民那么多年,现在你一解密和露底,可不就像露底的包子一样卖不出价钱了吗?但我可怜的瞎鹿叔叔还在那里振振有词地揭穿自己呢。他说:你想,一个盒饭,哪里会有那么大的感召力呢?当时也不过是为了宣传和为了好闹出名堂找的一个由头,才生生吃了那么多年的盒饭。我也是骑上这头老虎下不来呀。现在解体好,有第三者好,正好把我从老虎背上给解救下来了。说起来话长,瞎鹿点着又一袋水烟,在那里拉开架式悠悠地说:当初不是同性关系运动刚刚开始就受到一次挫折吗?冯·大美眼不是成了一摊血酱了吗?我们不都成了一群精灵了吗?我们不是把猪蛋变成了猪和把横行·无道变成跳蚤了吗?接着我们不就以我们的灵魂和我们游荡的心,以真理和正义的名义,在这个世界上又开始一场新的同性关系运动吗?我们不是又聚集到了牛蝇·随人的旗帜下了吗?当我们重新开始这场运动的时候,我们就像刚刚出生还没有长出羽毛能够扇动起飞的肉翅膀的小鸟一样,我们都在嗷嗷待哺和拼命地表现自己──都在拼命地扇动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肉翅膀。我们的打麦场,就成了这样一个演说和展现自己的舞台。大家都像竞选总统一样,想拼命地挤到台子上去,发表自己的过去业绩和对新的同性关系伙伴的承诺。当时不但你爹白蚂蚁这些人耐不住寂寞,就连曹成、袁哨、小麻子和你孬舅这样的人也沉不住气了,也要拼命地往台子上挤呢──为什么这个舞台总让这些人占领而没有我们的份呢?看来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行跑掉。于是大家都拿出了自己的扫帚。当然,当时我也不是一个沉得住气就好象我也不是一个多么勇敢的人一样──我今天对你说的可不具备任何新闻性,我们也就是晒着老阳没事在这里像给狗搔蛋一样扯扯闲篇罢了──不要将这一切捅给新闻界。我当然点了点头,虽然我知道瞎鹿的本意并不在此,他想让大家拼命注意自己的往事呢──我当时也像众人一样在那里拼命地拥挤,想挤到台上也发表一番演说──我们故乡和搞同性关系的人这么多,如果话都让别人说了,好的「伙伴」都让别人挑走了,就给剩下一个烂梨或是一个别人都不要的猪狗,不是也白冤枉我的前半生和我在那个世界所做的业绩了吗?我看到在上一个世界狗屁不是的人,这时都在台上大吹大擂,把自己吹得像一朵鲜花和一个骑士。而且居然还引起台下听众的一阵阵鼓掌和骚动,引起台下一帮不分良莠的「男」「女」一阵阵动情,最后连小麻子和刘老孬这样本来在上一个世界还有一些真正的业绩这时也禁不住随着时代潮流在那里瞎编的时候,我这个上一个世界的影帝,就再也不能袖手旁观和无动于衷了。我也开始拼命往台子上挤。但在那样一个弱肉强食的环境里,我一个小戏子,哪里有我挤上去的空档和抢到话筒的份呢?我挤不上去,我只有抽出我的彩色汗巾子,在人群的一旁向隅而泣。众人在那里喊着喊着不觉得饿,我在一旁哭着哭着可就觉得肚子饥了。正在这时,我们村的曹小娥推着1960年的盒饭车来到了打麦场上,她想借大家都沉浸在爱情里视金钱如粪土或者说是一种向情人证明身份手段的当儿,以她当年村里炊事员的身份,来这里大大地赚上一笔。当然她思想上还是有些跟不上形势和有些落后了。她甚至说:什么都是假的,就钱是真的。这叫什么话?这不是以前的老话吗?这不是穿新鞋走老路吗?但她不管不顾,系着白围裙推着盒饭车就到了打麦场上。我一边哭,一边理所当然地上前买了一个盒饭。为了这个盒饭,为了它的定价和给盒饭舀菜多少,为什么给了那么多葱头而不多给一个狮子头,我和曹小娥还有过一番面红耳赤的讨价还价呢。当然,在讨价还价的过程中,我就顾不上哭了,我就找到暂时能发挥精力和智能的天地,我就暂时忘记了现实世界的苦恼而一头扎进我和曹小娥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我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中去了。你说这个盒饭三块五,为什么不可以三块呢?五毛钱的差价,说明着谁能得到这个世界呢。这是两个世界在我们面前所留下的空白地带。谁能匍匐着越过这个地带,谁能出奇制胜地偷袭了对方──如果是我的话,就证明我虽然到不了台子上我得不到同性关系我先得到了曹小娥这也算是丢了西瓜捡回一粒芝麻呢。我和曹小娥就面对面地打起这么一场交手仗。看看我的鸡头和蛤蟆。这样的鸡头和蛤蟆我见得多了。这样的鸡头与蛤蟆,是和一般的鸡头和蛤蟆不一样的。刚才我在那边见到的鸡头和蛤蟆,怎么就三块呢?三块四。三块三。最后我游离在人群之外蹲在麦秸前端着吃的那个盒饭,也就是三块二了。不要小看这两毛钱的胜利,这是对世界的整体战争的胜利。因此我端着三块二的盒饭怀揣着两毛钱的胜利在那里吃得格外地自信和满足。刚才没有挤上同性关系讲台的愤怒和羞愧,现在一扫而光。这时我知道我的好运气就要到来了。于是吃着吃着,我就因祸得福,没有机会演讲和表现,却得到了别人没有得到和达到的爱情呢。当然这个爱情从后来看还是不得到的好,但在当时,它却使我的虚荣心一下子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这不是天上自动掉下馅饼了吗?一个花红柳绿的小媳妇,迈着「她」不变的步伐,就来到了我的面前。「她」看着我想:这是谁家的一个憨厚和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和一点虚荣心这么自信的后生呢?他怎么不去演讲呢?别人都在那里争夺世界,他却在这里争夺自己,就自己一个人端着一个盒饭在这里吃。一个盒饭事小,但说明这个人的操订、品质、道德标准和良心呀,反映他对世界从容不迫的态度呀。我从东寻到西,从南找到北,怎么这样的我从少女时期就开始寻找的理想人物就是找不到呢?──过去找不到的,踏破铁鞋无觅处,怎么现在就明明白白到了跟前,得来全不费功夫呢?于是一下子就爱上了我。岂不知这也全是一个误会,就好象我们到一个人家去,看到这个人家今天吃肉,就觉得他们家整天都在吃肉;看到这个人家今天在喝汤,就觉得他们家整天的任务就是喝汤一样。我们是爱吃肉呢,还是爱喝汤呢?这个南美的美丽的少女巴尔,看到我今天在吃盒饭,就由爱吃盒饭的品质,也爱上我这个人了。我们故乡第一个由爱情出发不掺任何其它功利因素的崇高结合,就这样产生了。于是一下就感动了世界人民。我也又一次成了媒介追踪的新闻人物。我也从这里开始,就一天天地吃上了盒饭。表面看我一天天是那么地幸福,守着这么可人和可心的小媳妇,每天夜里还不知怎么折腾呢。他们就不用蓖麻油了吧?当然夜里我折腾还是要折腾的,不折腾白不折腾,今天不折腾,谁知明天还让不让你折腾呢?但是到了白天,为了这个爱情,为了你们大家,我每天都要千篇一律地吃盒饭,也吃得我口里发酸和两眼发直呢。看似幸福,其实有说不出的痛苦呢。看似爱吃盒饭,其实对它是深恶痛绝呢。当然一开始我也是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不就是一个盒饭呢?为了一个嫩葱一样的小媳妇,为了「她」的脸、臀部和乳房,为了「她」的腰肢和脚趾,一个盒饭算得了什么呢?愚公还移山呢,我就不能移一个盒饭吗?但是我的大侄子,也真是苦了你的瞎鹿大叔了,一天天的盒饭吃下去,把我都吃成了大眼灯。但是我在村里和集上穿过,人们还羡慕我的幸福呢。不是那么幸福,不是夜里折腾,怎么几个月不见,一下就变成了大眼灯?我也是有苦难言,打碎的牙只好往肚里咽。你说在社会上当一个曲型和英雄人物是容易的吗?当然你是没有这种体会了,你还觉得我们这些人在生活中风头出尽,在人前向人频频招手,但你哪里知道我们在风光背后的辛酸呢?我倒是觉得你们这种平常人的生活,就像是今天,守着一个麦秸垛,抽着一管水烟在这里扯闲篇,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看着我一天天守着世上第一桩爱情在那里幸福,岂不知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的心并没有前进倒是又倒退了许多年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我们过去的战火纷飞的大清王朝呢。人们一天天地看着我到这打麦场来是来回味昨天的爱情,岂不知我又像过去一样,在这里又等着邮递员的到来,等着另一个亲爱的人的阵亡的消息呢。但我在心里清楚,这种社会突变和跨越社会阶段的理想,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春梦罢了。阵亡没有到来,每天到来的还是一盒盒盒饭。所以我说,第三者插足的到来,等于解救了水深火热之中的大多数的劳动人民呢。脏人韩和郭老三,我感谢你们。水中的倒柳,空中翻跟头的水鹤,以及你们在水中的倒影,过去我见了你们就厌恶你们,现在我见了你们,由于要和旧的事物告别走向一种新的事物,我的心中,也有些莫名的惆怅和伤感呢。过去的旧日子和旧衣服,再见了。过去是一场恶梦。当时我就知道,我和巴尔的解体和第三者的插入,这事情的本身又会在社会上引起一阵骚动。电视台和新闻广播电台,又会拿这个说上十天或半个月。我早已准备好了回答记者提问的腹稿──我这人就这样,对什么事情都有备而来,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过去演戏我事先背台词,在生活中我事先打一下腹稿。你打不打腹稿,说出的话引起的效果大不一样哩──你还故意把这说成是即兴发言。──千万要事先准备好了再对付世界。小刘儿兄弟,记着你瞎鹿叔叔的话吧。──问我对解体的感受,问我为什么解体,是我的原因,是「她」的原因抑或纯粹是第三者插足的原因。当时我一言不发,但等到将来的一天,在一个适当的契机和场合,我会另辟蹊径地告诉他们,不是因为别的,谁都不能怪,就是因为过去是一场恶梦。盒饭是什么呢?盒饭就是一场恶梦。盒子里没有装什么鸡头和蛤蟆,原来里面四四方方装满的都是恶梦。我们白天吃的这个,到了夜里怎么会不做恶梦呢?这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什么时候把盒子打开,所有的妖魔鬼怪,都会跑出来跳舞。我到那时候再把这个谜底给揭穿。当然,我还要前瞻性地说,恶梦没有什么可怕的,恶梦醒来是早晨,现在我把这个恶梦,交给了脏人韩或是郭老三──你说这个第三者我们选择脏人韩呢还是选择郭老三呢?一切还不在我们的掌握和把握吗?表面看是第三者来插足和选择我们,其实是我们在选择第三者呢。当然无论郭老三还是脏人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好东西也不会充当第三者。但两个人比较起来,哪一个更坏一些呢?哪一个更不妨碍我们和更能恶心那个可恶的巴尔呢?这两个人都会唱一点山歌。我们就把事情的假定出现,放到这上头了。因为一点山歌的出现,就会导致一桩爱情的破裂吗?针尖大的洞就透过斗大的风吗?如果我们非在两个人中间作什么选择的话,那我们还是选择脏人韩吧。脏人韩虽然身上脏一些,但是他比郭老三还是有文化和有地位呀。郭老三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偷着和母牛媾和的人──当然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也成了一种时髦和一种有开创革命道路的先锋和后现代鼻祖的意义,但在当时,他不就是因为娶不上女人才干这种下流无比不被人类所齿的勾当吗?不管他历史上干过什么,他肚子里都没有什么货色,就是唱山歌,也唱不到哪里去。但是脏人韩就不同了。虽然脏人韩跟我们比起来不算什么东西和上不了档次,但是他和郭老三比起来,他还在历史上当过领导干部嘛。他还是比郭老三站得高和看得远因此眼圈子还是要大一些嘛。一样的山歌,他唱得还是要更艺术和更文雅一些嘛。正因为这样,我们还是给巴尔姑娘选择脏人韩而不要郭老三吧。虽然给巴尔挑选谁对于我们都无关紧要,但我们也不能给巴尔找的后夫也就像给我们找后夫一样看上去太不象话。找得象话不象话我们不是出于对巴尔的考虑,这样容易失身和变心的「女人」,最好给「她」找个跳蚤和癞蛤蟆才好呢,问题是我们不顾「她」的面子还得顾我的面子不是?我以前不是「她」的前夫吗?如果「她」现在拋弃我找了一个癞蛤蟆,那我不是比癞蛤蟆还不如吗?这个道理和影响,我们还是要顾及的。给「她」现在找后夫,其实就跟给「她」找我是一回事。我们不能因为「她」而影响我们的阴谋诡计,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阴谋诡计的故意毒恶,把我也绕进去。如果把我也绕进去,不是这个诡计越是毒恶,我所受的伤害面也越大吗?从这个意义上讲,离婚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它还真是一把双刃利剑呢,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我原说在异性关系的世界里为了不吃女人的亏而在家谨小慎微,到这个同性关系世界就可以放得开了,谁知这么一放开不要紧,像在异性关系的世界一样,到头来还是要上当吃亏呀。当然,对于让我吃亏的毒蛇一样的「女人」,我们就这样便宜了「她」吗?「她」给我们戴了绿帽子我们还要接着给「她」找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后夫吗?我们还要给「她」找脏人韩而不找郭老三吗?我们就因为一个顾及自己面子的说法,就让「她」在那里继续舒坦和将盒饭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吃下去吗?当然,这也是我们不能答应的。但正因为我们不答应这个,我们才选择脏人韩而不选择郭老三呀──这一点在辩证法上并不矛盾──大侄子,你跟着我就学东西吧你,正因为脏人韩比郭老三层次高,我们把两只兔子拴在一起,这兔子温顺起来是一回事,但如果这两个兔子也到了反目那一天呢?──「她」和我都反目了,「她」和脏人韩就没有反目那一天吗?──真到了那一天,两个兔子在那里咬起来,如果兔子是郭老三我们看着还不解恨呢──这时所咬的解恨的程度,也是和他们以前懂事和温顺的程度、和他们以前的水平成正比的呀。如果我们给「她」找一个坏事都坏不到哪里去的窝囊废,我们真到了好看那一天而没有好看出现,我们不是在旁边就要气疯了和怪我们以前没有给「她」找一个有水平的后夫了吗?为了这个,我们就是要给「她」找脏人韩而不能找郭老三。好啦,脏人韩,你这个落魄到了拿着饭碗和绑着锁头的铁鞭要饭的前朝贵族,现在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端着你的饭碗唱着你的莲花落向我们走来吧。我们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我们都有些等不及了。你的早一天的到来,就是巴尔这个下作小娼妇早一点灭亡的征兆。我们笑脸看世界。这比让我们一天天在打麦场等人阵亡的消息,要省心和轻松多了。当然,历史总是不出我们的意料,你给敌人开一个口子,敌人就非要钻进来不可;你让敌人上台表演,敌人就一定要粉墨登场不可。这也是他们的阶级本性所决定的。世界在你瞎鹿叔的运筹帷幄之下,就变得这么简单和易取。脏人韩出场的时候,还可笑地戴着一个黑墨镜,你就知道事情是多么地让人不可揣度了。要不说我不但是一个艺术家,身上还有政治家的素质呢──我说了多少遍,你们就是不信,现在看我对世界的亲自操作和把握,你们就清楚了吧?
卷二03瞎鹿和巴尔·巴巴.3
脏人韩就这样向我们走来了。他戴着黑墨镜,就要向我的「女人」下手了。但是我们也知道,这一个前朝县官,就是比郭老三聪明一些,但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比我们还聪明的人,我们也不会去找不是?如果他没蹚着我们埋的地雷而聪明地绕了过去反倒给我们又布下一个雷阵,那我们不就傻到丢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了吗?所以这个脏人韩,也是一个表面看起来聪明能给我们撑面子其实也是一个好看不好吃的大倭瓜而已。他勾引女人,还能有什么高明的手段呢?他的那点手段,在大清王朝已经用干用尽也没有捞到什么油水,现在断档了好多年已经到了黔驴技穷和油干灯尽的地步,他自己没有什么,他也只好向我学习了。他的突破口,也就和我当时一样,只能是一个盒饭了。他也只好走回头路和像吃二遍苦一样,再走一遭我已经拋弃的道路了。民族是不能模仿的,人就可以模仿吗?我们看着他走进我们的口袋,我们真有些欢欣鼓舞甚至为了这圈套的过于简单而感到有些失望呢。他唱着莲花落,盯着世界上一堆一堆成千上万的盒饭──有的还是吃完扔掉的空饭盒,这就不能算是盒饭了──走了过来,和我这个带着一个妹子和粉头的鼓书艺人在一个村庄里狭路相逢。我和脏人韩在艺术等级上的区别,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了。这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这是大师和初学者的区别,这是球星和那些在胡同里一拥而上把球乱踢的街串子的区别──巴尔过去是一个球星,「她」怎么连这一点也没有分辨出来呢?「她」怎么还能上这样的当呢?「她」以前是不是我们在公众舆论里所佩服的人,现在我也要打折扣了呢。但世界的麻烦往往就杂生在这里,大师和初学者,专业和业余,球星和胡同串子,由于大家的一时匆忙往往就一锅煮了,在人海茫茫里就谁也分不出谁来了。他们都是写诗的,他们都是唱戏的,他们都是踢球的,他们都是一块的,这就是人们对我们的介绍。每当我听到这样介绍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不单是我个人的悲哀,简直是对人类文明的一种亵渎,现在引起这种亵渎的人和串子,就和我狭路相逢地遭遇到一个村庄里。接着,当我们各自唱了一段自己的鼓书和莲花落,我在这里对着我们的盒饭发愁又不能露出发愁想吐酸水的样子的时候,那个唱莲花落混不上饭吃的家伙,就盯住了我的那个久久不吃的盒饭──我的鼓书当然能混出来盒饭,他的一个五音不全和跟世界互不搭调的莲花落哪里能混得出饭吃呢?这时在大师和初学者,在明星和胡同串子之间,就产生另一场伟大的误会了。我看着盒饭不吃是因为我看着它就吐酸水吃不下去,而脏人韩唱了半天没得饭吃看着我的盒饭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为我是守着盒饭舍不得吃。这时他在那里由衷地感叹了一声:
「我要什么时候能吃上这样的盒饭,能混得这么体面活在世上,不但没枉活一生,也算对得起我的上一辈子了。」
这是他由衷的话。听到他这样说,当然我就开始给他下套子了。就把这个该死的让我深恶痛绝的盒饭,让给他吃了。还大度地用主人赏给下人的口吻说:
「把这个盒饭端过去,躲在墙角里自己吃去吧。」
我们可以想象脏人韩脸上那个吃惊和下作的样子。他上来接过盒饭,一溜烟地就跑在墙角埋头和不顾一切地吃了起来。我还穷追不舍不依不饶地撵上去追打──以为瞎大爷的盒饭是好吃的吗?我上去踏着他头上的墙角问:
「这盒饭好吃吗?」
脏人韩嘴里塞满了饭,已经噎得在那里翻白眼了,但还是点头哈腰地感激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为瞎大爷做不了别的,我给他做一点满意的回答还不会吗?──我的大侄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的失误,也就在这点自作聪明和对别人的低估上了。人吃亏就在于不老实,我从自己的切身体验和经验教训中,再一次体会出这一点。他在哪里是给我回答问题吗?他在那里是给我掘坟墓呀。他由衷地回答说:「好吃!」
我又愚蠢地问:「每天有这样的盒饭吃,你还在那里编莲花落讽刺社会的不正之风吗?」
脏人韩摇摇头:「饭已经有得吃了,还编它作甚?」
我:「每天让你吃这样的盒饭,别的什么也不让你吃,就让你守着一个『女人』,你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安静地和满足地活下去吗?」
脏人韩听了这样的话,倒是在那里反问我:
「有了盒饭,又有了女人,食色两字都有了,现在一切不用奋斗,就到了我面前,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果是那样,我不就是一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了吗?有了它们,我还怎么能对社会不满呢?我过去对社会不满,还不是因为你们把我从这两项上给拿了下来你们这些穷小子跨上马了吗?现在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就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和把这个还给了我,那我还唱莲花落干什么?唱莲花落没有办到的事情,现在遇到一个盒饭就办到了,我怎么能不爱惜这个盒饭和历史给我提供的机遇呢?──如果你说话算数,现在我们就可以签协议成交──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现在就给老大人谢恩了!」
说着,拿出前清那一套,一揖到地,给我跪到地上。我可是有些太仓促了。反倒让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没等我扭过头来征求我的妹子和粉头的意见,只见那粉头,也和「她」将来的奸夫,双双跪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事后记者为这个采访「她」,问「她」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心,就由瞎鹿马跨上了脏人马。没想到这粉头,一句话回答得我好生伤心。「她」说:
「因为我在墙角看到,蜜斯韩吃盒饭吃得比老瞎鹿要真心和认真得多。」
就这样,因为另一个盒饭,婚姻从此就移交了。巴尔这么快就由一个羞涩的腰身合适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当着老公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的不知廉耻的唱妓,也是我没有想到的。责任在我还是在「她」呢?过去被人传为佳话的婚姻真的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吗?没瓦解的时候盼着它瓦解,真瓦解的时候就又感到失落了。当然,谁也别想往你瞎鹿大叔眼里揉沙子,事情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有它的必然性。对于这一点我不后悔。但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有时候事物的发展规律,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呢。我以为把盒子交出去,也就把恶梦交了出去;我以为把恶梦交出去,和脏人韩干一杯香槟就是和往事干杯了;我再也不用吃盒饭了,我再也不用和我痛恨和盼着「她」阵亡的人同床异梦了,我今后在我自己的床上可要自由、安稳一些和一夜一夜地没有梦了。怀揣着这样的理想和梦想,我就与巴尔分手上了自己的床。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我真的一个人躺在自己床上时,恶梦倒是没有了,但我也因此辗转反侧地失眠了。从此往后,我就永远睡不着和得了失眠症了。一夜一夜地睁着兔蛋眼望着房顶,你不困也不不困,世界成了一片空白,这时你可就对这个世界开始产生焦虑和恐怖了。到底哪里出了毛病呢?这时你对过去充满恶梦的日子,倒有些怀念了。有恶梦的入睡,也比没有恶梦的空白要好一些呀。有恶梦的时候恐怖是在梦中,失眠的日子恐怖可在现实啊。你连一个退路都没有。有盒子和盒饭在那里摆着,看着它们都恶心,但也比看到任何饭都无动于衷和视而不见要好呀。一夜一夜地这么过去,我终于流出了悔恨的眼泪。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在和巴尔分手之后,我又真的爱上「她」了;在和盒饭分手之后,我又真的爱吃这个盒饭了。在以往的岁月里,盒饭成了我的家常便饭,久而久之,和它分手以后,我一天不吃就又想它了。盒饭,你在哪里?我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旷和垂柳说。这时我想反悔,我想反水,我想和你小刘儿一样,话没有说好,我现在要重说,我要和我的巴尔和盒饭重归于好;但是一切都像长江滚滚东逝水一样,浪花可就已经淘汰我这个英雄了。脏人韩和巴尔已经领过结婚证了。我再去找巴尔,就对「她」构成性骚扰了。本来是我的关系对象,现在找一下「她」就成了一种关系的不可能;世界转了一圈,倒是把我给转了出去;我推着小车正在走,谁知走着走着,就自己把自己翻到下水井里,接着这井盖翻了一个个儿,又把我盖到里面,这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编织阴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在过去的岁月里虽然和巴尔在一起吃盒饭吃倒了胃,接着想吃其它东西;现在不吃盒饭了,你可以吃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了,但是这时你倒是什么也吃不下就想着吃盒饭但是现在你真的到集上买一个盒饭但这个盒饭也不是以前的盒饭了你也吃得没滋没味。巴尔,我过去的爱人,你在洞房里穿著红绸袄顶着盖头布垂着大辫稍盘着丰满的臀部坐在那里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呢。怎么这么快你就变心了呢?一切都怪我,我不该忘本嫌弃咱们的盒饭,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现在向你承认错误你还能跟脏人韩离婚再回来吗?我知道现在你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你已经在这个世界上不只和一个男人睡过觉而是和两个男人睡过觉但是我不在乎这一点不管你和脏人韩怎样颠鸾倒风我都不怪你还是把你当成当初的完好无缺的少女可以了吧?巴尔,你回来吧,这是我对世界彻底反省后的呼唤。我可是胡涂油蒙了心,我办了一件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我在离开你以后,就彻底地想念你了。你不理我,我知道你对我的恨;你对我的恨,就是对我刻骨铭心的爱,你那么坚决地当场就要离开我投到脏人韩的怀抱里,就是对我彻底失望和愤怒的表现;你越是对我愤怒,越是对我失望和对我快速离开,就越是过去对我有深刻的沉重的逃脱不了的爱;你越是义无反顾地投入脏人韩的怀抱,就越是对他怀有最大的蔑视和耍弄。怎么那么快就会投到一个人的怀抱里呢?如果世界上的爱情是这么容易的话,那你不是投到任何人的怀抱里都可以吗?既然投到任何人的怀抱里都可以,那你无论投到谁的怀抱里不是就不重要了?不就是对除了我之外的其它人的最大的视而不见吗?如果是这样,看在我现在忏悔的份上,你就告别肤浅的游戏人生再回来投入真正爱情的伟大怀抱里吧。我们毕竟是严肃的人。我再也不讨厌吃盒饭了。我再也不讨厌恶梦了。转了一圈我现在又喜欢盒饭和恶梦了。在没有梦的日子里,我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你要不和脏人韩快速离婚就像当初我们的离婚一样再回到我的怀抱,我要真的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对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你要负全部责任。你不愿意见我,你跟我通一个电话怎么样。我们在电话里再讨论和重温一下一个盒饭定终身的往事就像我们重温1942一样我们也许能得到一些对我们有利的启发呢。不和定盒饭的人天长地久,而和一个讨饭的看着盒饭就流涎水的人──不是理性对待盒饭而是感性对待盒饭的人胡混在一起,虽然在这个事情上我也有错误或者说主要的责任在我但是你不感到自己也有些堕落和自暴自弃吗?虽然我是自食其果今后没了盒饭,但是从今往后你吃的盒饭其实也已经不是那个盒饭而是这个盒饭于是就不是盒饭了呢。你一天天也是胡乱吃饱了呢。这一点你考虑到了没有?我抓着话筒,在那里不顾一切地说。谁知道哇,「她」那边讲起了意第绪语。你这不是跟我捣乱吗?「她」这时提出一个理由,说和我分手不单纯是因为盒饭,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抚摸。我听到这话又产生愤怒了。我再一次感到「她」所说的不是真话。你在故意欺骗自己的良心。我们不说盒饭的吃,就说床上的抚摸,当初我们的抚摸怎么了?我不是给你抚摸得挺好吗?你不是还在那里哼哼个不停吗?怎么现在过河拆桥,为了达到你个人的罪恶目的──原来我以为我给你设下圉套,谁知道到头来你还有更大一圈的阴谋在等着我呢?──好好的抚摸,到头来也像盒饭一样引起你的恶心了呢?我们都是些风尘女子和风尘艺人,我们走一路唱一路,在抚摸的过程中,一不小心能不搓下一点泥吗?我承认,抚摸着抚摸着,一开始是抚摸,最后就变成了搓泥,我搓你一身泥,你也搓我一身泥,但抚摸变成搓泥,又有什么不好呢?一层一层的泥卷,缤纷落下,犹如地上翻飞的蝌蚪。我们看到了这些蝌蚪,就像看到了我们的后代和生命,也就是看到了我们的未来和希望,这有什么不好呢?当然,如果你说这个抚摸不好,我今后不给你这么抚摸就是了。我不给你抚摸,光让你给我抚摸,好吗?我吃盒饭,穿平底布鞋,走场子和唱堂会,一个场子唱下来,我躺在铺满月光的席子上让你给我抚摸和搓泥,最后我承认这些地上的蝌蚪都是我的后代而没有一个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成吗?当然,最后还是不成,我的小媳妇,就这样跟着一个唱莲花落的脏人韩双双背井离乡地逃往他乡。这个脏人韩,他整天就不搓泥了吗?我们来故乡搞同性关系是为了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家园,现在你们搞了同性关系,又双双逃离了家乡,你们这种举动的本身,不就是对故乡和同性关系的挑战吗?这个时候可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了。所有的规则和道德,所有的民主和法制,一切都不管用了吗?我是哭着回家告诉俺哥或是俺爹,还是求助于法律告诉村长牛蝇·随人呢?就是告诉和告发,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我再告发还顶个球用?这时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每天怀着深仇大恨,专心致志地在打麦场上等待你们阵亡的消息了。这时我就不是故意的等待而是你们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当初一个盒饭把我打发回到古代,现在盒饭的失去也同样让我回到了过去。过去怎么就这么紧地跟我联系在一起呢?我怎么就脱不掉这个历史的羁绊呢?你们都大踏步的朝前走了,你们家家门口都挂着幸福的夜壶,怎么到头来在我们的故乡,就剩下我一个人在歹毒地等着另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消息呢?我吃盒饭和强调过去的本意是为了把我和大家区别开来,怎么到头来倒成了这个区分而不是那个区别呢?我是埋怨小刘儿呢,还是埋怨历史呢?我是埋怨过去呢,还是埋怨现在呢?我生活在历史和赤道的回归线上吗?我每天站在村头,就是为了给你们这些还在兴致勃勃地搞同性关系的家伙们摇消息树吗?搞了半天,我是一棵树,说到这里,瞎鹿叔叔有些沮丧。但接着瞎鹿叔叔又对我发了火:你整天在这里看我一个人孤独,你就不能去采访一下你的那个看不见的巴尔婶婶,看「她」看不见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吗?这不是对我对你,对你这章文字的全面性,都会起到修补和丰富的作用吗?要搞清历史的真相。过去我们在异性关系的世界是这么做的,现在我们在同性关系的世界也要这么做。好的原则和做法,不能因为制度的改变而改变。不能泼脏水的时候,把婴儿也一块泼出去;不能因为一个脏人韩,就连你巴尔婶婶也不调查了。调查还是要调查的。我等我的阵亡消息,你该到前线去调查还是去调查。我们之间并不矛盾。
这是我和瞎鹿叔叔分别时,瞎鹿叔叔气急败坏向我交待的任务。当然,他接着又指着我说:也不要忘记采访那个脏人韩,看他现在怎么说。我在这里等着他们。说到这里,瞎鹿叔叔开始莫明其妙地脱下自己身上唱戏的行头,在那里努力地往身上套一身西装。接着旁若无人地操起他的二胡和马头琴,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唱些什么。大概是祈祷邮递员的早点到来吧。有了瞎鹿叔叔在村头,使村里所有路过村头的人,都有些胆颤心惊和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太放心呢。虽然我们知道瞎鹿叔叔不是在等我们,我们与他无冤无仇,但是我们看着他在这么等人,我们就对自己也发生了怀疑。被等的人固然对世界做得不妥,那么我们每一件事每时每刻做得都是妥的吗?我们就没有马失前蹄和人前失言的时候吗?我们的面前都是大好春天么?我们的面前就没有曲折和阴天吗?我们就没有得罪瞎鹿那一天吗?他现在在等别人,将来有一天焉知就不会等我们呢?自从瞎鹿叔叔几百年之后又在村头树起了消息树,我们都对自身和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作所为发生了怀疑。我一定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要不今天我路过打麦场的时候,瞎鹿叔叔看我的目光怎么就和昨天不一样呢?当然不排除今天瞎鹿叔叔自己心里不痛快,或者是别人惹了他到了我这里气还没有完全消尽;但如果万一不是这样呢?如果今不是这些外在的因素而就是瞎鹿叔叔看着我不顺眼呢?我今天不就是他所等待的人了吗?虽然他昨天是在等别人,但今天在等别人的同时,他临时在这个名单上再补充和加上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还不都是他老人家闪念之间的举手之劳吗?所以我们大家在瞎鹿叔叔失恋之后──丢了好端端的妻子或好端端的妻子被别人抢去以后,过去一个窝囊废,现在往村头一戳,我们看着他倒一个个感到害怕了。任何人见到他,都不敢不打招呼和陪个笑脸就走过去。你不是吃了豹子胆吗?你不是不要命了吗?谁说和平时期没有恐惧呢?丢了妻子的瞎鹿,就给我们故乡制造了比战争年代还要让人恐惧的气氛。战争时期的枪子没有长眼,但是瞎鹿思想的速度,不是比枪子还要快得多吗?战争时期鬼子一来我们还可以跑反,看到消息树一倒我们就躲进庄稼地;现在瞎鹿每时每刻都站在村头,消息树在他手里把着,你让我们往哪里逃呢?我们除了恐惧和害怕感到尊敬和敬畏之外,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们敬神敬鬼是出于害怕,现在神鬼之上,又加上一个瞎鹿。最后弄得村里都有些草木皆兵了。连俺孬舅和小麻子,最后连村长牛蝇·随人,见了村头打麦场的瞎鹿,都要上去含含糊糊地打一声招呼:
「瞎鹿,吃了吗?」
「瞎鹿,又在这等着呢?」
有时还心虚得故意开玩笑说:「瞎鹿,不是在等我吧?名单上没有加上我吧?咱们哥俩儿过去可没有过节。」
有时牛蝇·随人还假公济私地对瞎鹿关心地说:
「一天天站在这里,也不容易。看干成一件事业,是多么地需要耐心呀。但为了干成一件事业,就得这么苦干。为了这种精神,我看村里应该给你一些误工补贴。」
可见当时瞎鹿是多么地牛气。大家差点就要放下手头的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千秋大业,都来巴结和奉承瞎鹿一个人了。瞎鹿一开始当然也有些受宠若惊和不知所措,但是时间一长,面对着众人的恐惧也就习惯了。一次还对我故意大度和卖弄地说:
「看来让人们跟着你走也是容易的呀,那就是让人们永远不知你的底细和名单也就是了。」
同时又跟我说:「我这也是因祸得福,丢了一个老婆,得到了一个故乡。搞同性关系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们苦苦努力还没有达到的目的和境界,让我一个人独辟蹊径提前就达到了。一个时代的先行者,不对你们摆点架子和弄点故作高深,你们能相信这个运动和革命的重要性和它的威严吗?要把问题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哩。」
有了这个发现,瞎鹿又在那里兴奋不已。兴奋不已之后,当他在村头像一棵树和一块望夫石一样等人的时候,就更加夸张和严肃了。风里雨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雪把他落成了一个雕塑,他也硬撑着立在那里。这时你说拄着一根枣木棍的瞎鹿是一棵树和一块化石,成了我们故乡和村头的一个象征,那就是认识我们故乡的一个初步和前提了。有一年冬天,俺的瞎鹿叔叔在风雪里给冻僵了。这时俺的巴尔婶婶路过这里,看到瞎鹿叔叔这个样子,放下手中刚刚打到的柴捆──这时「她」浑身也冻僵了,忘记了家里的丈夫脏人韩,忘记了家中还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孩子,忘记了两个人之间的深仇和大恨,人都已经冻僵了,思想还能不停止吗?上去抱着俺的瞎鹿叔叔就哭了。虽然这样的感情和感动,看上去有些事后矫情和于事无补,但是俺的瞎鹿叔叔在「她」的怀中还是终于溶化了,最后化成了一个盒饭。为了这个盒饭,巴尔的丈夫脏人韩又吃起醋来和巴尔打了一架,你的感情就这样游荡在两个人之间吗?你手中捧着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盒饭吗?为了盒饭,你已经害了一个瞎鹿,现在你又要为了这个瞎鹿,再来害我一道吗?难道你也想让我每天到村头的打麦场上冻僵,再变成了一个盒饭吗?你就是这样一个巫女吗?当然不管他们夫妻怎么闹,放到当时的环境中,已经不是我们关心的焦点了;我们关心的焦点是:从此瞎鹿就不见了,我们的瞎鹿──上一辈子的影帝,这一辈子因为一个盒饭定终身的英雄,为我们带来无数欢乐和担忧──现在到哪里去了?过去有他在打麦场值班,我们从这里路过,都对自己提着一份担心;现在瞎鹿叔叔不知去向,虽然我们少了一份恐惧和提防,世界一下了由我们撒了欢,但就像被捆了很长时间的鸡突然被解开绳索一样。我们一下子还适应不了这种自由呢。翅膀是解开了,但前方的广阔的天地在哪里呢?只给我们解开翅膀而不给我们指明方向,这不是更让世界混沌、混乱和让我们无所适从吗?瞎鹿叔叔,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也是好狠的心。虽然你过去的阴谋在巴尔面前流产了,但你更大的阴谋在我们大众面前,却终于得逞了呢。你现在躲在哪里,对我们「嗤嗤」地发笑呢?我们一思索,你就发笑。我们不管怎么活,都逃不出你的手心。你可知道你这样躲在暗处,比你在村头和打麦场的明处惦着我们和盼着我们还让我们不放心和不寒而栗呢。因为你的不在,你可就处处在了;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你的不见,和猪蛋的不见还有所不同,猪蛋的不见是我们主动把他给拋弃的,你的不见是你主动消失的;这和男女的婚姻一样,被我们拋弃的贱货我们历来毫不在乎,主动走的可就应了走了的马大死了的妻贤这句话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刘儿说得没错,你可真是一个伟人,你的不见,又成了一个轰动世界的新闻。我们到哪里去打捞你也就是我们自己呢?──这成了我们故乡的一个难题。这也成了世界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攻击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一个借口:看看,搞着搞着,人就没了吧?不搞这个我们还有一个影帝,搞了这个我们连一个普通的瞎鹿都不见了。当然我们也不怕这个了,这从反面来看,也成了宣传包装我们同性关系的一个新闻由头。我们连吹捧都不怕,还怕批判吗?不是越批越红吗?我们又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我们的配合下──本来不给签证,现在一下就新闻自由了,abd、bbd和nhd像苍蝇逐臭一样开始扑向我们的故乡。从巴黎、东京、洛杉矶飞往我们故乡的班机,由一天一班变成了一天四班。由此也扩大了我们的外汇收入。牛蝇·随人甚至要扩建我们的机场。随着新闻势头的扩展,巴尔婶婶和脏人韩大伯,一下都从悲痛中和个人的愤怒中解脱出来,他们开始应付各种新闻媒介的采访。他们一下子也都成了世界名人。这不禁令小刘儿又有些愤怒: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才到了这种地步,怎么别人就因为一个阉夫或者丢夫,一下就超越他成为世界名人了呢?巴尔还好理解,还有那个脏人韩呢──不是更加便宜他了吗?有了这种先例,他甚至产生了胡作非为而不想继续艰苦奋斗的念头。这也是以后他也终于和巴尔·巴巴搞到一起的原因。
附录一:
焦点访谈
nhd对巴尔婶婶的独家采访
瞎鹿叔叔哪里去了?
采访付费金额
1200万日元
时间 瞎鹿叔叔冰释两天之后
地点 巴尔和脏人韩的家
卷二03瞎鹿和巴尔·巴巴.4
〔镜头:当时巴尔婶婶在家里像一头憨态可掬的猫一样玩毛线团。到底上一辈子是一个球星呀,现在虽然不踢球了,但「她」没事开始爱玩毛线团。一玩起来就忘记做饭,为此常挨脏人韩的打。你玩个球呀!脏人韩往往破口大骂。「她」玩球玩到忘情处,整个毛蛋球像粘在「她」身上一样,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密不透风;在毛蛋的包围下,「她」本人也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一个大球。脏人韩接着想打人,他从哪里下手呢?据脏人韩说,要说他和巴尔结合有什么痛苦,这就是唯一和最大的痛苦了。想打人而无从下手,还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苦恼吗?这时不到街上买盒饭吃,还能吃什么呢?这时脏人韩说: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明白瞎鹿当年的处境了,我就开始对他有些同情了;我同情他,也就是同情我自己呀。受了委屈的脏人韩,现在并不在我们的新闻焦点中,他穿著大黑棉袄,腰里扎着一根草绳,正蹲在门槛上不时用袖子擦一下因为天冷流出的清水鼻涕,看着巴尔在镜头前亮相。虽然他是巴尔的后夫,到了这个时候,他倒突然有些戴绿帽子的感觉。为了老婆的一个前夫大家在这里颠来倒去地翻家底,搬仓库,我在一边倒成了没事人一个,他们在想象中又让巴尔和另一个男人开始度过另一段时光,在这一段时间里,前夫倒成了现任,我倒成了供人们观看的历史,这不是颠倒历史是什么?想到这里,脏人韩感到一阵愤怒。我在历史上也是担任过领导干部的人呀,我不是一个到不得人跟前的人呀,为什么有话不让我说呢?我要维护我的人权和尊严呢。想到这里,脏人韩从门槛上站起来,用日语对nhd说,你们采访巴尔可以,你们为了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从一个观众的角度,我并不反对你们:是呀,瞎鹿到哪里去了?过去瞎鹿拍片子到哪里去了还是我们广大观众关心的焦点,现在他一个大活人不见了我们能不关心吗?但是,为了寻找瞎鹿而让另一个有道德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干部去戴绿帽子,也多少有些残忍吧?你们就这样把你们的新闻和众多无知的观众对世界莫名其妙的关心和由此带来的盲目的欢乐,建立在我一个人的痛苦之上吗?你们知道我在心理上能够承受这么大的负担吗?你们测量过我的血压和给我做过心电图么?你们就这么在大荒洼对我展开围猎了吗?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当然,这还不是令我最生气的,即我没有戴绿帽子你们现在在想象中给我戴上绿帽子我在一个事情的时间顺序上本来是在后边现在你们为了自己的方便人为地颠倒历史把我放在前边还不是使我最生气的,我最生气的是,当你们现在采访巴尔,给了「她」1200万采访费的时(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不说我个人的冤屈,单是为了真理和正义,我今天也得给你们闹个底掉。今天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除非你们马上改正你们错误的做法,也让我上镜头风光风光当然同时也就得给我采访费、转播费和精神赔偿费,不然今天我没有别的本事,但搅得让你们这访采不成,这播转不成的能力还绰绰有余。孰重孰轻,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们就自己思量和考虑去吧。我这个闹和当初基挺·米恩和少女哨与bbd闹还不一样。基挺·米恩当初有绿帽子吗?我有了绿帽子,就好象小鬼有了自己的白帽子一样,我把握着世界和生命的本源和根本呢。我怕什么,我手里有真理。脏人韩晃着自己的绿帽子,在那里大声地喊着。接着一下跳到了屋正中,堵住了正在调试的镜头。镜头上拉他站起来,镜头下移想从他裤裆里伸过去他就蹲下骑在镜头上摇晃。转播的时间再有一刻钟就要到了。这时nhd的黑三郎导播看着脏人韩摇着头说:
「这哪像一个当过书记的人哪!」
「脏人就要挡住镜头了吗?」
「我们就穿不过这个裤裆了吗?」
但他们就真的穿不过去。我们的故乡可就真的战胜日本了。因为时间不等人,最后黑三郎通过和本部联系,只好答应脏人韩的条件。当然也有保留和讨价还价。只允许他上六个镜头,其中两个是特写,采访费只给300万日元──你就不能和巴尔姑娘比了,「她」毕竟是我们采访和转播的主体。如果这个条件你还不答应,我们宁肯不转播。至于瞎鹿到哪里去了,他爱到哪里去就让他到哪里去吧;我们不关心他一回,就影响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了吗?说到这里,黑三郎也强硬起来。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出脏人韩毕竟是当过领导的人哇,看到自己的最高纲领实现不了──他本来是想和巴尔平起平坐的,现在不是讲男男平等和女女平等吗?──也就在最低纲领上就坡下驴,向导播又伸出一个指头:
「再加一个特写和一段不着腔调的话。钱我是不在乎的。我主要是想通过媒体向世界阐述我对世界的见解。通过数来宝这种艺术手段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就只能对着镜头也就是对着世界直接表达了。我现在明白了许多伟大的作家──当然不是小刘儿这样的人了,我和小刘儿在有些问题的看法上还是大相径庭的──为什么到了晚年,写着写着,就不写小说开始写杂文了。杂文不就可以直奔主题和直接说话了吗?这点杂文,一定要给我加上,不然你再犯横我也不怵,不转播就不转播,不转播是你们的损失──本来转播就是你们提出来的,不转播我没有失去什么,也就是失去一条锁链和一顶绿帽子。」
说完,找一根竹竿就要上房去捅卫星。黑三郎摇了摇头,说「慢着慢着」,想着驴都让他牵走了,哪里还差这一个树桩,就便宜他个王八羔子吧,于是就答应再给他加一个特写和一段十五秒的谈话,两人终于握手言和。握手言和之后,脏人韩又得便宜卖乖地说:
「看看,我还是通情达理的吧?」
接着摇身一变,开始主动去帮灯光和摄像人员布光、打板和调焦距。又让黑三郎摇头半天。他这时感叹地说:
「我算是明白你们故乡的历史和可以读懂你们小刘儿的书了。」
等转播的时候,脏人韩就和巴尔一起,坐在了镜头前的凳子上。但这时的巴尔,就不是那个扑到冰雪之中瞎鹿身上哭的巴尔了。「她」看着现任的丈夫坐在「她」身边,这时谈起自己的前夫来,就有一定的心理障碍了。当着和尚不谈秃子,当着脏人韩还怎么谈瞎鹿到哪里去了这样一个主题呢?瞎鹿本来就在我们心里呀。现在这个心无法敞开了。拿着刀子也无法划开了。所以「她」只好故伎重演,在那里玩毛蛋球了。一个小姑娘,还是人小,玩心大呀,一开始观众倒没有怪罪「她」,还以为是一个精彩的前奏和不俗的开场呢;巴尔玩着玩着,就进入境界忘记了眼前的难题和一切了。「她」以为电视台转播,还像过去他在绿菌场上一样,是让大家观看他的球技而不是看「她」如何对付世界和地球这个难题。面对着镜头,毛蛋球倒是玩得精彩,上下翻飞,密不透风,这样玩着玩着,问题是不但「她」忘了情,就是这些来搞实部转播的黑三郎导播和nhd的工作人员,也一下回到了几年之前,以为还和过去一样,是来给世界级的球星巴尔·巴巴搞球赛转播呢。大家看着看着,不禁都鼓起掌来。这时大家早已经把我的瞎鹿叔叔忘到爪哇国里去了。他的失去和消释,和我们的现实没有关系。我们眼前的可爱的巴尔才是真的。久违子,绿菌场上的恺撒大帝。你在下边看着也就像一根焉黄瓜,一个红花绿粉的弱女子,怎么一到这青青的草地上,一下就显得这么光彩照人呢?你上下奔跑,你左右突奔,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手一指,你的头一摆,你进球的欢喜和踢飞了(谁在现实生活在没有踢飞了的情况发生呢?)的懊丧,你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我们的心。我们可以为你仰天大笑,也可以为你号啕大哭。我们看到你在绿菌场上,就好象看到了我们的人生。这时一个人的失去或消释,早已不在我们的视野我们也早不感兴趣我们也没必要转播我们要看的就是眼前的这个毛蛋球。谁不是只顾眼前而不管过去和将来的人呢?于是,我们是抱着来寻找瞎鹿下落打开的电视,等到电视打开,我们通过太平洋和印度洋通讯卫星所看到的,却是一场精彩的世界级球赛。我们又看到了过去恺撒大帝指手划脚的模样。这种突然的转换,除了一些人道主义者和在国会里而不是在家庭里特别讲究人权的国家和人士感到失望之外──怎么一个人说不寻找就不寻找了?为了一场球赛就不管他的生死和下落了?如此这样,人权和生命还怎么在我们的保护下得到保障呢?当然他们也为此而感到兴奋,这下好了,我们又有事情做了,我们又有理由召开国会非常会议因此我们又可以吃到一盒免费的午餐也就是盒饭了。本来找盒饭是为了找人(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通」地一声,在大家的要求下,巴尔的心理支点终于崩溃了,他开枪了。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巴尔的枪不是开往球证,而是仍和在南美一样,是开往记者和观众的。我们也是挂一漏万,黑三郎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们也是只想到了起点而忘记了落点,我们是以害人开始,以害着自己告终。这下老实了,这下踏实了。各家各户的电视机,当然也包括黑三郎的摄像机,「哗」地一声,在同一时间里都爆炸了。散弹透过电视机和摄像机打出来,把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措手不及地打成了麻子。在电视机「哗」地崩溃之前的一霎那,我们看到还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呀,我们的脏人韩,因坐得距巴尔姑娘最近,在我们脸上有麻点之前,他早已满脸开花了。现场当然早已是一片骚乱了,我们的脏人韩,在脸开花的同时,这时倒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仁义道德的话:
「不要踩着我的盒饭!」
当我们成为麻子排着队走在街上的时候,这时麻子的共同遮住了一切差异,甚至民族和肤色都显得不重要了,到了这种心灵净化当然这时不净化也没有别的办法时,我们却突然听到一种用埙吹出的民间音乐。这使我们大吃一惊当然也感到一阵亲切:这不是瞎鹿叔叔吹出来的吗?瞎鹿叔叔,你在哪里?就是因为你和从你说起,我们才变成了一个个麻子;现在我们成了麻子,世上就你一个人的脸还是白净的吗?你还吃盒饭吗?你还等人这等人之中还有我吗?等我们共同上吊的时候,我是麻脸你是净脸你嫌弃我吗?你的上吊绳,还会挨着我的上吊绳吗?相对于我们的崇高,脏人韩也就是一条灰溜溜的杂毛狗了。瞎鹿叔叔,我可以去给你切洋葱。〕
…………
附录二
瞎鹿叔叔和脏人韩在这个流失过程中的创作点滴。
这就是民间艺人和诗人的好处了,他们能在自己的人生旅程中,留下点点滴滴的心灵的轨迹。但限于篇幅,每人就刊一首之中的节选吧。
瞎鹿的一首歌词节选:
芳草青青
河水静静
斑鸠如蝶山如黛
不说过去说现在
一个盒饭定终身
放个屁我也成新闻
当时我瞎鹿好风光
现在是不见盒饭也不见故乡
一时大意失荆州
一步走错就难回头
冰天雪地好为难
孤魂夜深无处藏
暗无天日小白帽
看着朝阳就是夕阳
哪里是我的夜生活
哪里是我瞎鹿的故乡?
……
童声合唱呼应:
夜色朦朦河水浅
过了河水就是故乡
瞎鹿瞎鹿
我们孩子都想念你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
瞎鹿掩面涕哭:
叔叔我无脸回来。
骄阳似火
脏人韩的一首数来宝节选:
想起那一年
老韩我就心酸
故乡起风云
起在同性间
拣了个二手货
就为讨盒饭
本以为沾便宜
谁知就完了蛋
戴了绿帽子
糊了纸花圈
电视正转播
麻了我县官
鸡飞蛋又打
不见有人怜
早知是这样
不如仍讨饭
……
妇女们齐念:
讨饭你就讨饭
本来你就讨厌
上来就抓奶子
哪像同性间
巴尔看上你
也算是瞎了眼
人生地不熟
才摸了个生瓜蛋
横竖卖了你
也卖不出零花钱
整天讽刺人
自己是啥嘴脸
要说风不正
这就是风源
……
脏人韩在下边大叫:
「姐姐,不能这样给人下结论,还得看我今后的表现吧?」
卷二04俺爹和白蚂蚁
俺爹把我挤到一个墙角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浮躁?」
我有些诚惶诚恐,但我据理力争地说:「我最近一直都在夹着尾巴做人呀。」
俺爹上来就是一个脖儿拐,接着指着自己的鼻子,把他的脸逼到我的脸上:
「你在别人面前是夹着尾巴,但是在我面前呢?胳膊断了,还包在肉里;肉烂了,还煮在锅里;你倒是好,还没有到战争时期,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一到战争时期,你还能不是叛徙么?你对别人好我不恼,但你只对别人好而对你爹孬,或是为了对别人好故意冷落你爹让它形成一个对比,你就做得太过份和不拿你爹当玩意儿了,甚至有些装腔做势和下作了。你以为自己聪明做得好,但世上的人能不明白么?你能背叛你爹,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你不能背叛呢?到头来你的下场,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以此类推和反证,你对我好,也就是对这个世界好;千里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瞎鹿是个什么东西,巴尔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说是写文章,就算是一个握手洽谈的酒会吧,你在他们面前呆了那么长时间,看到你爹你却假装没有看见──就是你不想答理我,起码你也得举一下杯子吧?就是不举杯子,你点一下头总是可以的吧?但你就是视而不见,杯也没举,头也没点。本来你可以和瞎鹿和巴尔握手的时间短一些,正因为看到了我你才故意把这个时间给拉长──你这是气谁呢?连瞎鹿和巴尔也蒙在鼓里呢,他们以为你是真愿意跟他们呆在一起,岂不知这也是钻了我的空子呢。我挎着白蚂蚁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人人跟我打招呼,人人对我笑脸相迎,唯独我的儿子,在这里是我的敌人和冤家,我一下就对这个世界感到悲凉了呢。但我还是不和你一般计较,好男不跟女斗,好爹不跟儿斗,我还没有把你一棒子打死。壁炉里的火还没有燃尽,酒会还长着呢。你不理我,我先去理你成不成?你不对我举酒杯,我高高地把酒杯向儿子举过去怎么样?我儿子不是成为大人物了吗?他在我面前摆架子,我上去巴结他还不成吗?真到巴结不上的时候,我再一个人去感受孤独不是还来得及吗?今天我就是主动向你举起了酒杯,旁边粪堆上的牛粪火,就是我们的壁炉火,我刚才给你的一个脖儿拐,就是我跟你碰的一杯香槟。我说了和巴结了你这么半天,现在也该你说说了吧?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一个回话吧?哪怕你看不上我,瞧着我就烦──世界上的爹往往也和老婆一样呢,总是看着别人的好──这也算个话;我得了这句话,马上就向隅而泣,用自己的手掴自己的脸,谁让我养出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呢?如果不是这样,你就得立马向我承认错误。昨天是晚坐在被窝里,我还向你白蚂蚁姨妈夸口呢,我还故意给你找词跟『她』解释酒会上的原因呢。我拥着被子坐在那里,故作轻松地对白蚂蚁说:孩子他娘──当然了,我们小俩口儿在一块,也有一些闺房里的笑话了,我叫『她』小孩他娘,『她』就在那里说为什么不能叫小孩他爹呢?我们就分得那么清吗?我们在床上是那么葱拌豆腐吗?我们就是这样不顾事实和割断历史吗?在谈严肃的问题之前先找一些笑话来轻松一下气氛,就像正餐之前让人喝一杯开胃酒一样,这在大的庄严的历史谈判中,也不乏先例。这样故意老还少地开一段玩笑和争论,我也是为你考虑的。我对『她』说,小孩他娘──姑且就先这么称吧亲爱的,不管怎么说,那总是我们的一个孩子,虽然他胳膊肘往外拐,但我还是相信他的内心。当然了,我也不是护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孩子对于你来说就是我带过来的犊子了,我对他和对你带过来的白石头是一样看待的,或者,我看白石头比看他还要高出一大截子呢──一般人看谁高了还是低了也就那么回事,但我在村里的威望你是知道的,不说是德高望重吧,也是一个言传身教的人;那个小刘儿为什么会有今天呢?还不是我身教重于言教的结果?我看白石头比小刘儿重,白石头在村里的地位从此就要比小刘儿高出几个百分点呢──我为什么这样看白石头而丢下自己的亲儿子不管呢,我的白蚂蚁和白娘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吗?如果不是你在,我认这个野种是谁呢?我是用亏待自己儿子的办法,来赢得你的欢心呢──现在世界上这样珍重爱情的人已经是不多了。既然我对你儿是这个态度,你将心比心小孩他娘,对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就原谅他吧。他胳膊肘往外拐,我可以教育他;他不懂得尊敬我,我不生气,他要是不懂得尊敬他的后娘,我就要真的不高兴了。不行就打他,不行就骂他,回头我是要收拾他的──这是我拥着被窝为你遮风挡雨哄骗白蚂蚁的话。这是为了咱爷俩儿我对外人的一种狡猾。现在狡猾过去了,就剩下咱爷俩儿了,我看咱们就得恢复到诚实和实事求是上了吧?我现在面对面地问你一句──现在我想跟自己养大的东西面对面也难了,你早已经认贼作父和有奶就是娘了,今天凑巧抓住了你,我可和你面对面了(说到这里,俺爹的脸逼得我更近了),我就千载难逢地问你一句:你平常对你爹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这样对待你爹,故意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什么总是围着一个瞎鹿转来转去,到处让你爹抓不着个人影呢?你对瞎鹿舔个什么?是出于崇敬呢还是出于恐惧呢?如果是出于崇敬,他是影帝已经上一辈子的事,你是一个现实的人,怎么还会拿他当一个大尾巴鹰呢?单是出于崇拜是到不了这种地步的。如果不是出于崇拜的话,那恐怕就是出于恐惧了。你恐惧什么呢?──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才不费这么大的功夫和学问来给你进行心理治序呢,这一切与我何干?──你内心的恐惧,恐怕和众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不说别的,单是一个恐惧,你和别人都没有什么区别,还跟我在玩弯弯绕呢──也就是恐惧瞎鹿日复一日和故伎重演地到打麦场上的等待吧?怕他把你列入阵亡名单中吧?当然,你这种毫无个性的恐惧和由此出现的服贴也是人们共同的我也就不责备你了,你如果出于这个动机也许我倒是欢迎呢,我现在想向你说明的仅仅是你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你只知道世上有一个瞎鹿可能在等待你的阵亡消息──是不是这样你还料不定,你知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肯定是在等着你的阵亡不但是阵亡哪怕是消亡、暴卒、山洪火山爆发把你给淹死炸死烧死或出门车把你给轧死都可以的消息呢?也许他已经把你的骨灰盒都准备好了呢?他整天思考的是把将来的骨灰放到家里欣赏呢,或是干脆扔到野地里喂狗──知道这个人是谁吗?那就是我。如果放在平常,我也不会把我的这点不可告人的目的告诉被告和我等待的人也就是我将来看到的骨灰,现在说出来也纯粹是你把我逼到了这个份上。人不犯我,我都犯人,别说现在你首先置我于不顾了。我和你拼了都不解气,我看着你的骨灰盒往上撒尿都不解恨,你还在这里花马掉嘴地跟我玩花枪呢!你也是一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你也是螳螂捕蝉而不知黄雀在后,是有人在那里等着给你划上黑名单,但我这里却在等着往你骨灰盒上撒尿呢!你现在就告诉我,你到底是怕揣着黑名单的瞎鹿呢,还是怕等着往你骨灰盒上撒尿的你爹呢?你说!你马上回答我!……」
看着父亲、俺爹越逼越近,看着俺爹说的这么可怕──我以前还真是没有料到呢,我只知道俺爹看我不顺眼,哪里知道俺爹对我存着这么大的深仇和一下手这么凶狠呢?看来我是必死在他手里无疑了,死不死在瞎鹿叔叔手上倒是难说;而且我从瞎鹿叔叔在冰雪中溶化对待爱情的态度他说将谁划入黑名单也许只是开一个玩笑,而俺爹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实打实掏出家伙就要对着我的骨灰撒尿了。相比较起来,瞎鹿叔叔虽然不懂事还有一些善良俺爹凶狠起来可连点人性都没有了。于是我只好将善良的瞎鹿叔叔放到一边,先来全副精力地对付和讨好俺爹。想到这里,我的脸上已经是眼泪涟涟了,我只好仰脸可怜地看着俺爹的脸就好象小的时候俺爹把我挤到磨道里用酸枣葛针条摔我的时候我仰着脸可怜地哀求他:「爹,不要再打我了!」
我哀求道:「爹,不要往我骨灰上撒尿!」
我接着说:「爹,我过年磕头的压岁钱还放在草屋的墙缝里,我一会儿给你!」
我接着说:
「爹,我以后再不跟瞎鹿了,我跟着您就是了。就说现在您儿不是东西,看在您儿在以前的历史上也不是没给您干过一件好事的份上,您就原谅你儿一次吧。千不好万不好,我总有一回好的时候吧?上次您到集上去,跟俺后娘也就是比俺亲娘还要亲的娘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夜壶您和世界闹了矛盾,最后全集的人都走光了,不是您儿我帮您最后在散尽的集市上和废墟里拣到一些夜壶吗?现在你们家头门上挂的,不就是那些夜壶吗?您不看别的,就看在这几个夜壶的份上,就把您儿当成一个屁,放过这一回吧。我以前是有些怕瞎鹿,怕他在打麦场上等待,现在看,我怕他是不对的,我在怕他之前,首先得怕您才是,不然我的骨灰盒都得让屎尿给泡了。爹,我的骨灰盒不用麻烦,我替您抱着就是了;哪怕您说往上撒尿,也不用您动手,您的尿撒在我的骨灰盒上,我的骨灰烟灭灰飞倒没有什么,但因为此腌臜和亵渎了您的尿,我不是又罪加一等吗?到时候不用您亲自动手,我往我自己骨灰上撒我自己的尿我自己作贱自己我自渎也就是了。现在您老人家的任务,还是彻底清算一下我的罪行吧,看除了跟瞎鹿没有跟您这一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罪行没有?如果有的话,最好还是竹筒倒豆子,一下来个彻底,免得您也像瞎鹿一样,一下也不给我们说清楚,让我们克服了这点毛病,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毛病;这个毛病克服之后,新的毛病又出来了──您知道这也是历史发展和历史辩证法的必然规律,您一下都说清楚──别人说不清楚预料不了历史但这事放到您身上还不是水到渠成和顺理成章吗?免得再让我提心吊胆整天心里发毛这样的心理状态怎么能做好工作和当好儿子呢?打我从小到现在,到底有多少对不住您的地方;除了这个,今后还有哪些方面可能对不住您,您都给我说出来,也让我防患于未然!」
说完这个,我就像一个临刑前的犯人一样,临刑酒喝了,话也说了,遗书也写下了,后事也安排了,就等着大刀落下和脑勺后响枪了,这时心里倒是平静了,倒是在那里以不变应万变地等着别人和可以有空闲冷眼看世界了。这时我看到全副武装的刽子手看着手无寸铁还五花大绑的我,手和身子,倒在那里微微发抖了。我让俺爹说我的一切错误,俺爹倒是只记着我跟了瞎鹿没跟他这个眼前的错误而忘了其它其实对他来说我目前的错误也不一定就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只是急切之中和实用主义地想不起其它,我让他说──这也是我对付爹的一种手段或者说阴谋:绕开主要矛盾让他想次要矛盾,但次要矛盾就像一团乱麻一样让他一下也理不出个头绪,这时我们的地位就颠倒了,我在那里平静,他倒在那里手忙脚乱头上冒汗了。这时我成了刽子手他倒在那里成了人犯了──他倒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无形中就占了便宜。但没有任何一个敌人是甘愿失败和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他总要在那里做最后的挣扎。他的脸憋红了,他的眼睛已经不敢看我了,但他还在那里语无伦次地说:
「这你也难不住我,你以为除了瞎鹿这一条,我就找不出别的来了?我们父子关系也一千多年了,曹丞相时代,我们就在一起,千年之中,我还找不出你别的错误吗?我要翻历史,我要看各朝各代的史书!」
他在粪堆旁发疯地叫着。但是这一切怎么来得及呢?因为这个我们还要到大英博物馆吗?还要在那里再踏出一条小路吗?我们到英国去的往返机票和在那里的一切吃住花销由谁承担呢?万一有一个人在那里生了病,医疗费由谁出呢?事先买不买保险呢?我说:
「好哇,我们可以去图书馆呀,我们可以去英国呀,我也正好想到那里会一会bbd的老朋友呢。你去买机票呀,你去买保险呀!」
俺爹还是上了我的当。一说到花钱,比追究儿子的错误,还要像挖了俺爹的心肝呢。我又把俺爹逼上了绝路,我又戳到了他的痛处──当一个儿子看到自己在一场大的风波中一下一下都戳到了爹的痛处,这个时候他感到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和锥锥见血呀。我们的人生没有白活,我们的光阴没有虚度。但是你也得明白,往往这个时候,俺爹就要恼差成怒和疯狂反扑了。果然,俺爹的脸这个时候就变了颜色,他绕开去不去英国和查不查历史这个难题他撇开历史又言而无信地回到了现在,而且还找出了不去英国和回归现在的理由。他在那里像愤怒的狼一样喊:
「我们不去英国,我们不去英国──不去英国我不是怕花自己的钱,当然就是去英国你的那份机票和保险也不该我出,也要实行强制,但就是这样,我也不会上你的当和给你留出时间思考和反扑。为什么不去英国呢?我们现在搞什么呢?不是在搞同性关系吗?这一切不是都以不能脱离我们的故乡为前提吗?不然我们还回故乡干什么?你在这个时候,利用一个父子矛盾,就提出要去英国,你这是什么用心呢?是单纯为了解决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吗?不,你要解决和我的矛盾是假,你要借此脱离我们的故乡和要破坏我们的同性关系运动是真!(俺爹这个时候能够打出这样的反手球,我还真佩服他哩,他在这场运动中水平还是得到提高哩。)为了这个而不是为了其它,我不能和你去英国。为了维护同性关系运动的大局,我不说历史,单说现在,我脱离历史单靠现在和今天,也照样能整倒你。你的历史错误罪恶累累,罄竹难书──我先用这样一个开场白和一个帽搁在这里,就像写文章一样,抓不到你的事实,我把一个虚话搁在前边,这就不是英国而是我们中国典型的做法了吧?──但你的现在,也不比你在历史上的错误轻多少呢。不错,你是给我拣过几个夜壶,但是你在拣夜壶之前,在我和你白后妈结婚的时候,你给我送过什么礼呢?我属牛,你后妈属鸡,我爱吃法菜,你后妈爱吃日本餐,这些你都考虑过吗?不说在大喜的日子你没有请我们吃饭和给按属相给我们送礼,就按平常的礼节,你也该给我们新人一人扯一身新衣服吧?孩子过年都扯新衣服,爹结婚就不扯新衣服了吗?这些你都做到了吗?……」
说到这里,俺爹不说了,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这时我倒是愣住了。我没有想到俺爹又打出这么神奇的一枪。别看俺爹平常不着腔调,有时偶然抽了疯,也接二连三能打中你的靶心呢;平常你掉以轻心,这时你就更加猝不及防和手忙脚乱了。我一下又卡在了那里。我涨红着脸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人犯和刽子手的位置,马上又颠倒了过来。纯粹出于大意,俺爹结婚时我没有按属相送礼──当时看着一片热闹,我就想蒙混过关,谁知俺爹心明眼亮,事后又被他抓个正着,现在作为一个事实在历史关键时刻给利用上;俺爹看我在那里尴尬,这时就更加得意了。他是一个痛打落水狗的人,接着又往我的伤口上撒上一把盐──这把盐是以他沉重之后的轻松和把这个沉重转过来加到我头上看我怎么办为前提的。他甚至把脸又逼到了我的脸前。他嘴里的口臭和胳肢窝里的狐臭,刚才还有所收敛,现在就毫无顾忌向我喷扑过来。在这种气味的笼罩下,我还能有什么智能和回答的余地呢?他不依不饶地──手里转着一个计划生育避孕环说:
「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裳新新,今夜上了你的身;枣木犁底硬似钢,今夜要开你的垧。我在努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你给我添了什么彩和增了什么光呢?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你绕着道走还情有可原;但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也不见你前来,这就让我感到奇怪和吃惊了。你除了给你爹落井下石之外,就不能给你爹一点锦上添花吗?你就这么愚笨吗?你就不能有一点伪装吗?我从新婚的轿上往下看,人堆里怎么就看不到你的人影呢?你在你爹大喜的日子里,到底干什么去了?这个时候我看不到你,我能对你放心吗?你把该送我的礼,送到哪里去了呢?你把该是我的衣服给了什么人呢?──我不是为了一件衣服在这里争长道短,而是要在这个世界上讨个公正,把该是我的东西给讨回来──不是我的东西给我我也不要,但是我的东西你给了别人,这种败家和破家的行为,我不发现不说,当我发现之后如果还任其逍遥和不管就这么把一个屡教不改的人推向社会,这不但是对自己的儿子不负责任,也是对社会和同性关系运动的大局不负责任了。坏了一个儿子事小,如果因此影响了同性关系运动的大局和发展,那就不单是你无可救药也是我教子无方了──我在乎的不是一身衣裳,你就是给我送衣裳,我估计也是送些款式过期和降价处理的;但一件过期衣服说明你对你爹和大局的态度,这时意义就重大了。我现在需要你回答的是,你对同性关系运动和故乡到底是什么态度?由这个态度出发,你为什么在我结婚时没有给我送新衣服?」
接着,在那里跷着二郎腿等我回答。我哭丧着脸和带着哭腔说:
「爹爹,我现在才知道了,我什么时候碰到你什么时候倒霉。说句心里话,这也是我为什么躲着你和你为什么见不着我的根本原因。你老结婚我不是不知道,像你老这样的人再婚,放到哪里都是头版头条(俺爹听了我句话,倒是在那里颔首。)。但我为什么当时没给你送衣服?我的爹爹,衣服我也想送,问题是当你把儿子逼得手无寸铁和身无分文身上也就剩一件衣服的时候,他哪里还有衣服送给你呢?还有,你结婚我没往前去是事实,问题是当你再婚的时候,当你从异性关系已经跨到同性关系的时候,你想过你儿子别说再婚就是初婚别说同性关系就是异性关系他有过一次吗?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和进行关系改革的时候,你想过你儿子也已经长大满脸已是骚疙瘩身上已有儿马的气息闻到异性或同性的气息就在那里扬脖子『咴咴』地仰天长啸吗?我不是不想前去──除了没有衣服送之外,我这样一个儿马,闯到你结婚的阵营里,你就感到放心和面子好看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儿子这么大了却扔在一边不管,当社会舆论盛赞了你的结婚场面之后,回过头因为我的到场大家又指责你的时候,你不是更要责怪我了吗?你不是又要从另一个角度说我是丧门星平常丧门也就罢了为什么在你爹大喜的日子里又来撞丧呢?你不是又要用酸枣棵子抽我我不是比不去还要倒霉吗?你平日只知道做爹结婚的快乐,哪里知道做儿没吃没衣也没有同性伙伴的苦恼呢?世上还有为了一个老杂毛爹在那里思前想后时刻准备趋利避害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儿子吗?就是在这样的困境下,我还是能帮你处且帮你,还到集上像小的时候到铁路上拣煤渣一样给您拣夜壶──这些好处您不记得,您怎么就记得我没给您送衣服这件小事呢?您要这么不依不饶,我现在就把我身上的衣服脱下来送给你行吗?……」
说着说着我愤怒了:
「自打我们成为父子以来──自打你为了自己的一时快乐送给我一条生命之后,我在你手下,有一天日子是痛快的吗?这样的日子,活不活,又有什么意义呢?甚至活着还不如死去──牛根哥哥当年被女兔唇抓死之后还能变成一只狗,我估计在我死了之后,我的骨头还要被你嚼成渣,把油从里边吸出来。你哪里是要往我骨灰上撒尿,你是要从我骨头里吸血。既然千把年你都是这样对待我,我还能等你到什么时候呢?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呢?老刘儿,既然是这样,我现在就跟你来一个一刀两断,我怕你也怕到头了──现在不说送衣服的问题,我索性一下还你一个肉身,从此我们两清,也就完了……」
这时我眼中已经含着激动和悲壮的泪。接着我当真当然也是假模假式地从身上抽出一把利剑,把剑伸到脖子上就要自戕。
「我死在你面前还不行吗?我把我还给你还不行吗?」
卷二05莫勒丽和女兔唇.1
女兔唇一把抓住卡尔·莫勒丽,知心而亲热地说:
「咱们姐俩儿──当然也就是哥俩儿了──过心,咱们和别人可不一样,咱们本来就是破坏旧制度的人,在旧制度还没有摧毁的时候,咱们就看着异性关系和男人不顺眼,咱们就提前动了手,就操刀一快和把他们变成了狗;没有咱们当年的努力,哪里会有今天呢?现在好了,异性关系不能搞了,入了宪法了,这里成了咱们的天下了。虽然制度、颜色、各家的门环和夜壶都变了,但我还是看着这些旧瓶装新酒的形形色色的人不顺眼,就是搞同性关系,我也不愿和这些变了关系和变了心的人在一起。因为他(她)们从根里说,不还是他们过去的叛徒和我们现在俘虏吗?我不要和俘虏和变节的人在一起。咱们姐俩儿是老字辈,所以还是咱们两个在一起比较合适。来的时候,我给你带来一条杂毛狗──知你过去在欧洲是贵族,爱玩这个,虽然现在是搞同性关系,我把一条异性关系时的狗带过来,让它继续成为同性关系时的玩物,对它来说也有些委屈,但为了讨你的欢心,我也就顾不得了。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听到它在狗窝里「嘤嘤」地哭,或是像大人一样在那里长吁短叹:『娘子,现在已经不是异性关系的年代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人和狗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如果我们两个再呆在一起,按现在的规定不就违法了吗?过去得罪你,是在异性关系,现在改朝换代了,我的罪行不就成了功绩了吗?──过去我破坏了异性关系,按照你的理论,不正好为今天的同性关系做了些思想上和行动上的准备吗?』──你说它憨傻,到了关键时候,它抖着脖子上的铁链子还说得挺抓纲哩。按照真理和正义,我本来应该像奴隶赎身一样,给它一张自由解放证书,解开链子把它变回人,让他也参与到这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中;也算它赶上了好时代,旧社会把人变成狗,新社会把狗变成了人;如果这一切成为事实,我的狗不也成了一个社会典型和可塑的艺术形象了吗?不是更衬托出我是一个先知先觉的先行者吗?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硬是没有让我的狗变成人因而我也少了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我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爱在欧洲玩狗的你吗?这就可见我对你的真心和苦心了。从这一点出发,看我牺牲一条狗的份上,我的姐姐,你就答应和我一块搞同性关系吧。你就拒绝其它任何人吧。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感到这同性关系也没什么味道和什么知心了,我也就不管你和狗了,我就一根绳子提前上吊,也就完了!……」
这是当时在打麦场上,女兔唇对卡尔·莫勒丽求爱时所说的话。那边牛蝇·随人一宣布配对开始,这边女兔唇第一个就把莫勒丽给抓住了。也可见女兔唇对莫勒丽的真情了。这时女兔唇的那条狗俺的牛根哥哥倒也配合得恰如其分,和它的主人一起,上去就咬人家的裤腿和舔人家的脚,还一边摇尾巴「叽叽」地叫着──事后我问俺牛根哥哥,女兔唇都对你那样了,为了她自己舒坦和讨她女人的欢心,硬是把你不变回人,你怎么还这么不争气地对她们摇尾乞怜和主动帮这个狠毒女人的忙呢?俺牛根哥哥这时木然地说:「我习惯了。」
又可怜地说:「我不敢!」
又说:「我要不帮她舔着,她将来不是更不把我变人了吗?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你哪里有资格说我呢,你不还是被你爹给逼得自戕了吗?」
弄得我也没有话说。可见旧社会的阴影在牛根哥哥也就是在我们心头像老屋的灰尘一样积累得有多么厚重。把一个异性关系变成同性关系从外在上是容易的从心理上是多么难。故乡易变,几年不回故乡,你就认不得它,它也认不得你了;但是要变一条故乡的狗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几年过去,它连身上的癞皮疮还没有好呢。我再看着俺牛根哥哥拖着异性关系的尾巴在街里走,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知道它在人的社会中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有等着狗社会进步,到狗的社会中去搞同性关系、搞先锋和后现代了。我要追随狗的足迹,我要对这世界狂吠,我是炉中煤,我要燃烧──问题你吠了又怎么样?一个吠声在我们故乡算什么?烧了也就烧了,接着把你当煤渣倒出去就是了。安心睡觉和取暖的是别人。先锋单薄得就像一张纸。后现代原来就是狗。牛根哥哥,等等我。我在梦魇中叫着。倒是在打麦场上,被女兔唇的求婚挣脱不得的卡尔·莫勒丽,这时强龙不压地头蛇,看着牛根哥哥,倒是有点客气,摸了摸牛根哥哥的翻毛头,娇声地说:
「你舔得我好痒。」
让俺牛根哥哥激动提热泪双流。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么娇情的话了。女兔唇整天都在用棒子和鞭子抽打它。于是它在卡尔·莫勒丽的裤管里,头摇晃得和舔得更卖力了。当然到了卡尔和兔唇结婚之后,久而久之,也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卡尔变得也和兔唇一样了,也时不时经常棒牛根,就弄得牛根茫然不知所措了。一次兔唇不在家,卡尔又要无意之中棒它,牛根终于愤怒了,突然把棒子从卡尔手中给夺了过来,质问卡尔:
「当初咱们两个是怎么来着,现在你是怎么对我的?」
说完,掉下泪来,倒令卡尔吃了一惊,也算是历史上俺哥的第一次觉醒。但是它的觉醒竟是针对别人过去对它的好而不是对它的坏,把好作为突破口而不是把坏作为一种记忆,当然它的最后结局就是挨了一顿更大的棒打也就不足为怪了。但在当时的打麦场上,卡尔可谦虚着呢。她不但对狗,对主动上来抓住她就求婚的女兔唇也文质彬彬。她哆嗦着身子说:
「你向我求婚我感谢,但是我刚到你们这个地方,我还有些陌生和担心,你让我逗留一段时间先适应一下情况再说终身大事好吗?我知道,你对我有好感,还是因为我过去在欧洲时的英雄事迹;但那是在欧洲,我人熟地熟,拿了刀子就可以动手,但到这里就不行了,到了这里给我刀子我也不敢下手,远怕水近怕鬼,人不是万能的。我劝你再考虑考虑,也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何况,我来你们故乡时间这么短,我的中文说得还不行,还没有你们故乡、故土和家乡的口音和土味。有时我想说的话,还表达不出来;你说的话,有一大半我还听不懂……」
卡儿结结巴巴用中文说。这时女兔唇说了一句就是把它放到异性关系环境里,也是很有水平的话──看来同性关系还是改造人呀──她说:「爱情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的。对不对,狗?」
她转脸又征求牛根的意见。牛根赶紧点头。这时卡尔又指着狗用外国腔的中文说:
「我嫁了你之后,你不会把我也变成它这种样子吧?」
女兔唇当然一连声地说「不会」。但到后来女兔唇果真把卡儿也变成了一只小花母狗的时候──还是混血,这时俺牛根哥哥可摇着尾巴高兴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当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结婚的时候,给我也下了一张请帖──这是故乡最为隆重的婚礼了,一共享了30头毛驴,个个屁股后的粪兜上都镶着金边,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都披着婚纱,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让我们故乡的人民一阵敲锣打鼓地欢呼──但我拿着这张请帖,为赴不赴婚礼,心里却有些打鼓和犹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也和卡尔一样没有把握。如果糊里胡涂地去参加婚礼就像卡尔糊里胡涂嫁人一样,「她」会不会把去祝贺结婚的人也一个个变成狗呢?你现在敲锣打鼓,转眼之间就成了狗,你还在哪里敲个什么呢?──虽然那样我离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还是对自己更亲近和更可怜一些,我不愿像牛根那样成为一条狗──虽然在见不到它的时候,我在真诚地想念和可怜它;但就像我们可怜一个乞丐而我们不愿意变成乞丐一样,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没有去参加女兔唇的婚礼。当然我不去参加婚礼害怕变狗还只是原因之一,没去的第二个原因我还是怕俺爹──说来说去我总是摆脱不了俺爹这个阴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蚂蚁结婚时我没有参加,连一个衣帽和鞋袜都没有送,现在我私下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俺爹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呢?会不会又吃里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个罪证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杀,现在又会把我逼成什么样子呢?于是就没敢去参加婚礼,只是远远地看了一个笑话。虽然从后来的实践看,卡尔果然被女兔唇变成了狗,我们家乡的人民也被他变成了狗,但我还是没有因为自己的脱险而沾沾自喜。卡尔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么,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么一样,但是狼到了我们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横冲直撞和为所欲为呢。「他(她)们」如果联合起来,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转眼之间就被他们撕吃了──倒是为谁先下嘴谁后下嘴,群狼在那里又起了争执;这个时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吗?「她」们的声音是多么地大,「她」们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么地锋利,我一听到「她们」的声音就浑身发抖──最近你才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你还是喜欢能使你声调变低的人儿或狗。她一言不发,微笑地看着你,不断挪动一下她丰腴的身子,调换着她的姿势──虽然这也让人有些心里发毛,但她的微笑却能使你安定和心里彻底放松。「我能抽烟吗?」「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饭吗?」「你不想吃就别吃。」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能有什么脾气?这个时候你的大音调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许多,好听了许多──你自己也怀疑,这是我的声音吗?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骗,但是这个时候你的心里话,就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地平缓地流了出来。虽然流出来的知心话也有一半是假话,但你们两个都在受骗的环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钢铁,而她是一团棉花。看到剑拔弩张的狗就像见到永远深刻的男人一样──铁青的脸,阴沈着面容,好象我们欠着他什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弄得我们心里也有些发毛。和他在一起开会,我们都不敢发言了。你哪怕对我们虚伪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经以这种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来,我们只好以这种面目来确定他和我们世界的关系了。看他的面容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我们只有通融和撤退我们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刘儿,他就是一个把小说当作哲学来写的人,一步步指出我们活得不对;如果他是冯·大美眼,她就是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让我们感到这样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么办呢?于是我们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决自己的同题──事后我们才明白,表面特别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来都是一些自渎特别严重的人。问题是你们的自渎并不是我们造成的,你们为什么在面上老跟我们过不去呢?过去俺孬舅当秘书长时,每当他一脸深刻把西服换成中山装坐在主席台上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就心里打鼓:我们哪点又做得不对了?是左了还是右了?是上了还是下了?还是昨晚我们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气了?──接着一场轰轰烈烈的不是同性关系而是异性关系的运动就开始了。我们当时以为是我们出了错,直到今天我们才明白,原来仅仅是因为昨晚上俺舅又没好气地自渎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后,孩子们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轻松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们村西的土岗上翻跟头和拿大顶这时大家都克服了同性关系的目光以后,我又想起几朝几代之前的一个芝麻细节,又拿出他以前在异性关系时代的中山装事件请教他,这时他似乎把这个事情忘记了,他想了想说:
「当年还有这种事吗?」
又对我发生了怀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大家都无觉无关系了,你还提过去的关系──不管是异性关系或同性关系都一样──的事干什么?什么用意?什么目的?难道又要复辟不成?」
接着又严肃上了,绷紧着脸皮,咕碌着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换中山装,把我吓了一跳。不该问的事情,就是过了多少年还是不问为好。最后还是俺舅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憋住要发的气,也是为了解嘲,莞尔一笑地说了句实话:「是的,那时一换中山装,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从此以后,我再见到一脸严肃的男女和狗,就从心里不害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弄好──当然了,谁能保证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谁没有一个穿中山装的时候呢?何况这个时候认识到也已经晚了,这是已经是孩子们和碎片的时代了,我们已经是无觉无性了。已经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对于时间认识得这么愚钝,尽落后时代认识些过时和没用的东西,心里倒也一声喟叹。所以当我还处在同性关系时代接到女兔唇和卡尔·莫勒丽的结婚请帖时,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冯·大美眼和哲学的小刘儿的请帖一样,马上就感到周身寒彻。这些夜晚的自渎者,他们自己自轻自贱还不够,临死还要拉上几个垫背的,还要给人下请柬。你是去呢还是不去?给「她」们买不买衣帽和新的棉袄呢?拿着新衣去的时候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就是条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根本就不让你出来了,你说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关系都是这样搞法,一步步都这么充满恐怖,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这时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对一切事情都能看得开,都能站到高处,振振有词地对我说:
「我的看法与你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这样,同性关系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过去搞政治一样,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你坐在这船上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才能还怎么显示出来呢?正是大风大浪,才好锻炼人;正是一团乱麻和一团迷雾之中,人们才需要你指明方向。这才是许多政治家世界上没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闲得发慌和闲得蛋疼了吗?(俺舅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和如梦方醒;但我又问:「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当年你在台上的时候,我见你不是挺怕大风大浪的吗?」这个时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还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对击中要害的问题,也就避重就轻不提了,接着又照他的话语氛围和意思说了下去。)政治是这样,搞其它(记着,这个念tuo,俺舅说。)也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都这样满腔义愤和仇恨当然也就是满腔幸福地活着,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吗?否则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希望和意义了吗?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猪蛋和牛根;当你成了一条狗和一只猪,你不就平淡了吗?你愿意平淡吗?你愿意变狗和变猪吗?」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这个道理了,我以后再也不说恐怖了,我不愿意变狗和变猪;正是因为害怕变这个,我才不敢去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问题的可怕和辩证法在于,你去参加婚礼有可能变成狗和猪,但你不去参加婚礼留下来平淡和安静也可能变成狗和猪呢。我也是进退维谷和左右为难呢。当我不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活得傻头傻脑;当我明白这一点以后,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胆了。」
和俺舅告别,我还擦着头上的汗。这时我才明白,你有几个有水平的干亲和朋友,经常给你指点着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远是一层一层的迷雾,你还活个糊里胡涂;当干亲和朋友给你一点一点拨开迷雾,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狰狞的面容来了。对于当年的那场婚礼,我除了这些恐怖之外,还有一个担心:这个请我参加婚礼的请柬到底是谁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还是卡尔·莫勒丽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还是算娘家的一个哥呢?如果这一点弄不清楚,是谁给你下的请柬也就是是谁给你编织的阴谋你在赴汤蹈火的时候还不明白,到头来你不就裹在一团乱麻里死也死不明白了?何况我对女兔唇和莫勒丽过去都不熟悉,为什么「她们」这个时候还不放过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们」那条小杂毛狗了。想到这里我又感到后怕,如果这张请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该不会是那条狗给衔出来的吧?这条杂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实的朋友;但正因为是朋友,它不就显得更加靠不住了吗?在俺牛根哥哥还不是狗的时候,我牵着他的衣襟,他拉着我的手指,我们一高一矮走在故乡的河堤上。春天的风吹着我们的衣衫和头发。在晚霞之下,我们如同两张剪影。但正因为这样,是不是俺的已经变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说过于思念我实际上是它一个人在狗的世界里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出像小刘儿这样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设下这个圈套为了让它的主人把我变成狗最后它就自作主张给我下请柬呢?不戳穿它的阴谋我们还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阴谋我就发现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着这张请柬,思考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给我下这份请柬我发现跟世界还没关系,一接到这份请柬我就发现和世界的联系是千头万绪和千丝万缕。我拿着人的请柬人可能把我变成狗,我拿着狗的请柬去结人的婚可有些不着腔调。在婚礼上,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是让我进人窝里去吃筵席呢,还是干脆就把我送到狗窝里在我还没有变成狗的情况下就让我去吃狗食呢?想到这里,我对「她(它)」们三个都感到恐惧──中间还夹着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么就比别人艰难呢──但正因为这些恐惧,我心里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当然,为了掩盖我的心虚,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粪堆上说我不去,我还装作不经意地在粪堆前的人群里当别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下的请柬拿出来我也含糊其辞地把狗给我下的请柬给拿了出来。还故意问:「就这样的请柬吗?」
但当我看到俺爹和白蚂蚁没有收到请柬──连狗的请柬都没有收到,我又有些兴奋和自鸣得意了。我从另一个角度又对俺爹有些幸灾乐祸。就像故乡历次发生大事一样──当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蚂蚁大闹故乡的一章除外──不过他们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样不长吗?──,人们总是首先想到我而没有想到俺爹,人们总是邀请我而没有邀请俺爹,这时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边还是显出我们老刘家一代更比一代强呀。但也正因为这样,我在一次《故乡面和花朵》的签名售书会上声泪俱下地对记者说:
「我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对付不了一个爹。」
说完这句话,我为这句话本身又得意了一番。这个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为它好,就像许多领袖在不同的篇章里经常重复他同一个观点和同一段话一样,在以后的几个月和几年里,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场合说烂了和说俗了;本来挺有深意的话,最后被我糟蹋了。我就这样把一罐蜂蜜说成了凉水。虽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参加别人的婚礼会打我──特别是我收到请柬而他没有收到请柬就好象参加一个讨论会我有入场券而他没有入场券一样──还不知道他怎么磨搓我呢──当然是当我还没有被人变成狗的时候──当我被人变成狗的时候他肯定又在那里得意:「我早就说过,这个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没有好下场,这样的婚礼不能参加,看,现在应了我的话了吧?」「我没有请柬怎么了?我现在还是人;你们有请柬呢?现在就成了一群狗喽。」俺爹说话的样子和神态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虚荣和心虚的驱使下还是走到参加女兔唇和莫勒丽婚礼的队伍中和路上去了──没去是假的,是一种在心里的庆幸,去才是真的。于是这30头毛驴的盛大的婚礼和队伍似乎和我有关也增加了我的荣光。让我也放一只炮杖吧。让我也打一下鸟铳吧。让我也摸一下小驴的金色灿灿的粪兜吧。让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轿吧。让我也掀一下你的盖头吧──虽然接着就挨了尴尬的一巴掌。让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窝里撵吧──虽然接着当头就是一声断喝:
「滚到你的狗窝里去!」
──所有这一切,当我从婚宴的饭桌上,看到饭桌和饭菜虽然都改变了,用的都是同性关系的餐而不是异性关系的餐──吃下去的引诱的不是异性关系的荷尔蒙而是同性关系的荷尔蒙,过去讲英雄,现在讲狗熊;过去讲方圆,现在讲多楞柱;让我有一阵恐慌;但是当我看到饭桌上还有一个传统没有改变,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个规矩:凡是婚丧嫁娶,桌上都搁着一个臭鸡蛋,以备不时之用;看着这个臭鸡蛋,我一切又都豁然开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见到亲人了。我可见到俺的姥爷了。乌云终于驱散了,太阳出来了。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爷,那个现在还留着山羊胡子乡音不改的欧洲教授。山不转水转,关系转而臭鸡蛋不转;你改了异性关系到了同性关系,你就是改得没了关系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还是改不了俺姥爷的臭鸡蛋。我过去对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这个蛋,现在我手握着臭鸡蛋,我还怕谁呢?人也罢,狗也罢,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变应万变。任你波涛翻滚,我只取一瓢饮。应该立即让俺爹、女兔唇、莫勒丽和那条狗牛根,凡是在算计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个我的臭鸡蛋。想到这里,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神态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凭娘们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动,安如泰山。这就是俺的家风,这就是俺姥爷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风度。冷眼看世界,就让我吃了一个定心丸;这时不管谁跟不跟我玩,带不带我玩,谁家举行婚礼不管是人是狗给我下请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着俺姥爷的衣襟,从熙熙攘攘和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群中穿过,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鸡蛋之前──臭鸡蛋就是俺姥爷的名卡──任何领导人出席会议与熙熙攘攘群众的最大区别就是,群众进场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爷的名卡就在主席台上放着呢,我们还匆忙个什么呢?我们一出场,灯光就打开了,迎宾曲就奏响了,我们接着找我们的名卡就是了。当然这也给俺姥爷带来了一些麻烦。过去俺姥爷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欧洲当教授以后,落下个近视眼──看看做学问是容易的吗?这时到主席台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费劲和操心了。这时他往往由衷地说:「当一个领导看似风光,其实还不如当一个普通群众呢,进场随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叹:「如果不是为了大家,我还干这个干什么呢?」
弄得我们全体人民都非常感动。当然了,俺姥爷的这点风光和得民心,落到他亲外甥我身上,我也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呢──他的名声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声好了我倒要跟着吃挂落;因为人民拥戴姥爷,也容易在我身上发生感情转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爷;我当然可以经常说:「我代表俺姥爷……」如何如何。大家一阵欢呼。但正是因为这样,人们继续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为上,也容易拿俺姥爷的标准来要求我;两相一对照,人们就对我失望了;这时往往会说:
「这个小刘儿他姥爷是盖世英雄,怎么到了小刘儿这里,就成了这个操行呢?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
一下就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里穿过,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头。这是俺姥爷给我带来荣耀、虚荣之后的副作用。为了这个副作用,可就别怪我以愤怒和要求偿还的心情对待俺姥爷当然也包括俺姥爷的臭鸡蛋了。当我看到这个臭鸡蛋,一方面我就对这个世界放下心来,同时我在这个臭鸡蛋和名卡之后和俺姥爷一同落座,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和理亏的感觉。一切都是应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过去我们有难同当,现在有了臭鸡蛋我们就有福同享吧。──当然喽,在臭鸡蛋面前人们也不会摆两个名卡,一个写着「刘全玉」,一个写着「小刘儿」;这时我对写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见,当你们需要我的时候你们让我代表俺姥爷,现在安排座位的时候你们却把我给拉下了。人们就是这么短视。于是我只好尴尬地坐在俺姥爷的腿上。但这也带来一个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严肃地观察世界和对待世界的时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爷腿上的;因为坐在俺姥爷腿上是理所当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来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记到俺姥爷账上而只是我个人的独特发挥了。就好象我站在粪堆上登高望远看到辽阔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粪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认识和描画出的世界还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样,这样的大功告成理应由我独揽和独吞而和俺姥爷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还要让我在他的阴影下生活多长时间呢?──于是,在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上,我拿着人帖或狗帖,拉着俺姥爷的衣襟,大摇大摆就来到了臭鸡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爷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练地跳到了俺姥爷的腿上。俺姥爷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没有和孩子一般见识──就冲这一点,俺姥爷就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的成年人,一个不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成年人──这样的成年人,现在世界上还剩下多少呢?──从这一点出发,我又不能对俺姥爷太张狂和给他搞得太下不来台。这时我和俺姥爷狼狈为奸相视会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爷腿上,看着这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虽然这不是我结婚而是别人结婚,但我还是看得眉开眼笑和乐不可支。弄得俺姥爷倒要不时地提醒我:
「别疯得过了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没教养──看着你没有教养,接着人们不就想到我了吗?你没有教养是个孩子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我是你姥爷是个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吗?──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么!」
于是我的笑声小了一些。跟姥爷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为枝节问题闹过头跟他闹崩了。闹崩了对他没好处,对你就有好处了吗?不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吗?于是我的举止就收敛了一些,但还是止不住在内心心花怒放呀。村里的结婚此起彼伏,刚刚看到牛蝇·随人和白石头、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尔、老刘儿和白蚂蚁结婚,接着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婚礼,虽然别人结婚自己看着也是干着急,但当自己结不成婚看到别人结婚也是我们孩子的节日呀。这也显示出我们的大度。虽然在这场人生变革中我们这些孩子得不到什么,但变不变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吗?──这一点我们早就看穿了,于是我们也就死心了和乐和了。你们已经公开地把「阳萎早泄淋病梅毒」贴遍了大街小巷,我们跟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既然不能和你们一块悲哀,我们就只能和你们一块高兴了;我们管不了你们结婚以后会出现的阳萎、早泄、淋病和梅毒,我们就只能管到你们结婚了。虽然说我们在我们管辖范围之内的高兴也有些盲目和想当然,夜色就要降临了,婚礼就要结束了,新娘在炕上盘腿已经盘了一天了,新郎就要进去了,新郎进去院子已经冷清了我们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还没散曲还没终的时候,我们还是及时行乐地在婚礼的桌子下爬来爬去。看着我们这样你们也忘记解散在那里兴奋地说:「这帮小狗崽子!」
但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在那里继续高兴。为了不让你们的阴谋延长和得逞,我倒是自动收敛地爬回到姥爷腿上。我们见惯了烈火鲜花和势如燎原的风景,我们还能跟你们玩这种小玩闹吗?别人看着是臭鸡蛋,我们却能把一个故乡浓缩到里面呢。我们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鸡,但是我们还是想突然把它装到姥爷的裤裆里。我们从小爱摸索自己的裤裆,也算我们不辜负同性关系后代的名声呀。我们看着大人结婚,焉知我们这咱摸索和小孩子过家家不是共同意义上的行为呢?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我们迈着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们走得昂首阔步和怡然自得,太阳照在枪刺上,发出整齐的光芒。这时我们看到故乡的墙头上,坐着两个戴着小红裹肚头上梳着丫髻的孩子在斗草玩呢。他们的身边和身后,开满了红色、白色、紫色和蓝色的剌叭花。「你是一个夫妻蕙」,「我是一朵并蒂莲」。他们对墙下路过的队伍充耳不闻。可见他们是多么地处世不惊了。这就使我们怀疑我们前进的目标、目的和价值了。队伍一下就乱了,孩子一下就不见了──俺姥爷一下就放了一个大屁。这两个孩子是谁呢?「他们」就是我们的女兔唇和莫勒丽呀。「她们」的婚礼和俺爹和白蚂蚁的婚礼──蒙着盖头布在炕上盘腿的安静──婚后就不安静了──大不一样,「她们」的婚礼是一种喷吐──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将来的安静呢?娶亲的驴队「得、得」地过来了,30只驴子迈着同一种步子,说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说后右腿就是后右腿──这和刚才人的队伍的整齐可不一样,人是两条腿,协调起来容易;驴是四条腿,协调起来可就难喽;步伐一致,连驴屁股后面的金粪兜一翘一翘都巍巍壮观。突然有一头驴拉屎,这时就出现了奇观,说拉30只驴一起拉,30只驴拉出屎的大小、粗细、速度、颜色也都一样,整齐从肛门往外运动,掉到地上,就是一种整齐的威风锣鼓了;连30条驴掉出的粪蛋子冒出的热气都那样整齐,飘荡在我们的脸前──奇怪的是怎么没有臭味而出现一种清香呢?这就使我们不想赞叹而要怀有一种嫉妒了。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嫉妒。俺爹和白蚂蚁因为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而在远处站着,现在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远远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和窃窃私语:
「可以看出,这一切都是策划和排练好的,不然怎么连烟都冒得这么整齐?繁荣得都有点虚假了。搞这一切为了什么?就为了从臭鸡蛋面前通过和为了让小刘儿他姥爷看一眼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越是整齐,就越是罪恶;越是精彩,我们就越是不能赞成呢!」
又说:
「这和我们当初掀起换门环和夜壶的高潮有本质的区别,这是一种人为和排练,而当初我们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创造,这种整齐表面上好看,其实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说了许多。当然说这种嫉妒怪话的也不只他们两个,嘁嘁喳喳的还有一大批,但这种大人的闲言碎语并不影响我们孩子对这种事先排练和预谋的赞叹。就算我们是目光短浅和上了别人和别驴的当,但总比让人一下把我们变成狗要强一些吧?30头整齐的驴,还是一下把我们杂乱无章的故乡给震住了。牛蝇·随人、基挺、袁哨、瞎鹿、巴尔、俺爹和白蚂蚁,当过去的风云人物一个个烟消云散之后,现在就轮到女兔唇和莫勒丽登场了。她们之后,还有许多历史上的风云人物没有出场呢。俺孬舅、冯·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妇、六指、柿饼脸……都还含而不露地藏在攒头攒脑的人群中看着热闹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蚂蚁那么外露和那么存不住气。还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呢。于是我们心中就有了底──历史和前景的底蕴在哪里呢?原来不在别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们身上。我们看世界和社会不用去看别人,只去看自己就够了。任何处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只要你想起还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还有你从异性关系就一直暗恋着的冯·大美眼……也就天堑变通途了。未来是好戏连台,怎么能不让我们高兴呢?目前的一点困难和阻挠算得了什么?一个俺爹和白蚂蚁的嘁嘁喳喳,能影响历史的进程吗?──于是我们满怀信心地往前走着。我们将驴队迎到了我们家门口,我们将两个戴着红裹肚梳着丫髻斗着墙头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驴。我们卸下了盔甲和刀枪,我们放出了手中的鸽也就是心中的歌,我们举起了圣女女地包天用托盘托到我们每个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槟。她后边跟着杂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给我们一瓶瓶起香槟塞子呢。它见了我,像老朋友一样对我眨了眨眼,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请柬的事呢?但当我看到桌上的臭鸡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爷坚实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鸡蛋和俺姥爷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对它冷笑了两声,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们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丽,现在跳起了同性关系婚礼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着跳着,就像哥萨克一样,跳到了摆着臭鸡蛋的俺姥爷的桌上。接着从一个桌上,跳到了另一个桌上;从一个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个人的面前。「她们」过了一道沟,又翻过了一架山。虽然「她们」现在都变得慈眉善目,虽然现在不是异性关系时代而是同性关系时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经修剪过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莫勒丽过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经解甲归田那里已经换成一块玉佩了,但想起她们的英雄当年,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亲就像我对牛根哥哥这条狗不放心一样,他们对她们还是怀有戒心。当莫勒丽和女兔唇跳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就是她们了)还是赶紧捂着自己的下裆和赶紧护住自己的心脏──其混乱和小心的程度,比在异性关系社会还严重──异性关系社会见她们就捂下裆和心脏的只是男人,现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说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过之后,他们又阿谀着脸对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丽说:
「我们不是怕你们割下裆和挖心才去捂身,社会变了,你们不会重操旧业──当然有些人在新社会也是应该挖割的(譬如讲,这个时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们这么做过去的动作,主要是为了给你们现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丽倒是微微一笑,没有拿我们的捂裆和回归当回事。接着就弄假成真──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大家的捂裆,就真的由杂乱无章的防护,变成整齐划一的伴奏了。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跳到一个舞点上,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同时捂一下心脏和拍一下下裆,「啪、啪、啪、啪」的声音,就和刚才穿村而过的队伍和娶亲的30头毛驴的步伐一样整齐。在这种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东西和挖你的小心脏也就罢了,你还在那里主动往虎口里探什么头呢?但我生来就是人来疯,一看大家这么安全,一看世界这么平静,一看任是怎么闹也没事,一看两位姑姑手上果真没有利指和杀人的刀,我也是得寸进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礼,当成了自己的婚礼;本来安心地在你姥爷坚实的大腿坐着多好──现在一下就兴奋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开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鸡蛋,竟把臭鸡蛋顶在自己的鼻尖上,让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乱转──这时全场一阵欢呼,婚礼就达到了高潮。──我是多么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么地淋漓尽致呀,我是多么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里呀,世界就在我的脚下,没人敢对我动刀子、利剑、斧子和给脖领子里放蝎里虎子。跳它个天高地厚,跳它个地久天长,跳它个大汗淋漓和下边的毛发都湿漉漉的,接着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么地庆幸和不让你感到后怕呀,我终于搭上这趟末班车,我终于也成了同性关系中的一员而没有留在那个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丽都得救了现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脏人韩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头,本来你们都在我的身边,怎么一觉醒来,你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就留下我一个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们喋喋不休,其实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声锣响,我睁眼一看,接着可就发慌、晕菜、两腿打软和腿肚子转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没有机会了:婚礼的棚子已经拆掉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子上推着狼藉的杯盘,满地的废纸和树叶,被秋风「哗啦啦」地刮起。原来我是一个人在桌子上跳独舞呢。观众早已经走光了。俺姥爷也不见了。我头上的臭鸡蛋已经不翼而飞。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丽,这时正架着膀子微笑着看我呢。「她们」的腰里,已经又挎上了腰刀;「她们」的手上,已经又长出了锋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瘫软到地上。我认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别说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刚才错了行吗?我是孑孓和绢好吗?民间藏满了高人,我不该在台子上乱跳;水中藏满了水怪,我不该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飞碟和ufo,我不该乱开飞机;我刚才的认识和出发点都有些自大和不识相,我今后不这么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关系我今后负责调整好和摆正确就是了。你们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你们不会因为我一时的不懂事和不着调就不让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爷吧?你们饶了我行吗?你们放了我好吧?你们让我出这个院子可以吗?──这个时候我已经是鼻一把泪一把了,我一边说着,还一边狡猾地挪着自己的软身子向院子门口蹭。但当我快挪到门口的时候,我发现我算计半天,还是彻底上了人家的当;那条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门口伸着舌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呢。我一下就昏了过去。临昏之前我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叫着:
「姥爷……」
俺牛根哥哥走在前边,我走在它的身后,我们脖子里一人挂着一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叮当」「叮当」在河堤的秋风里作响。跑在前边的是一条大花狗,跑在后边的是一只小黑狗。两只狗走着嗅着,走走停停,突然扬起脖子和后腿,在一棵小柳树下撒了一泡尿。它多像当年我和俺孬舅给曹丞相送兔子的情形,孬舅挑一个大挑子,我挑一个小挑子,兔子在我们的担子上喘气,我们一前一后,在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走得怡然自得。曹丞相就要出巡,新婚的主人不知去向──「她们」又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了呢?家里就剩下我和牛根哥哥了,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到河堤上遛腿了──人们的繁忙对于我们并不是坏事,人们的争斗恰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空间;过去我们还是把困难的一面和可怕的一面想得太深,许多恶化、恶劣、艰难和困苦首先是我们想象出来的,然后我们一步步向它靠近;情况果然糟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情况好转了,我们反倒不放心。就好象当年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打骂和掏心一样,打过骂过,家里反倒安静了;突然有一天不打不骂,牛根哥哥倒要坐卧不安。怎么时辰还不到呢?怎么老朋友还不来呢?今天怎么就不按时上班和按时做功课了呢?不掏心了,俺牛根哥哥的心倒是比掏了还更发空;有了心了,这个时候倒是觉得自己更加没心──这样下去,俺的牛根哥哥就坚持不了多一会了。这个时候俺的牛根哥哥倒要跪在地上求着女兔唇:
「姐姐,快点打我骂我,快点挖我和掏我。看在我们夫妻多年的份上,救救我!」
最后事情颠倒成:女兔唇顺心了,对牛根哥哥每天的打骂就正常;一切顺心和看着牛根哥哥心烦,她会歇斯底里地说:
「你要还在这里闹,我就晚上不掏你的心!」
牛根哥哥立即就老实了,包括最后牛根哥哥的变狗,据说也并不是女兔唇对牛根哥哥的虐待而是俺牛根哥哥自己哭着喊着才办到变狗的签证和让他上了狗的飞机。原来没变狗觉得狗的世界肯定是一片地狱,谁知真成了狗才知道变狗也有变狗的好处,狗也有狗的空闲、空白和偌大的空档呢──牛根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赶紧有所领悟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不是一前一后在河堤上走得悠然自得吗?哪一个人见我们和闻到我们清脆的铃声而不说一句「好一对幸福的狗」呢?原来以为牛根哥哥让我和它一样变狗是因为它自己在狗的世界里寂寞所以临死要拉个垫背的,是对我的迫害、负心和忘恩负义,谁知变成了狗才知道这是俺的牛根哥哥见我在人间罪孽深重,才出了这一招对我进行挽救、教育和对落水的狗拉了一把。所以这时大狗在前边走得理直气壮,小狗在后边走得满怀感激和小心翼翼;时不时要抬起头,看一看大狗的脸色。大狗在女兔唇和新婿面前就像小狗一样,但是到了小狗面前,它就有些大狗的模样了。就像俺爹到了丽丽玛莲像一个瘪三,但一到了他熟悉的环境和他的家里,就马上有了派头、风度和爹的样子了。走着走着,大狗将手放到背后,学着人的样子在那里直立起来:小狗还四只小腿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得得」跑着。大狗问:
「你过去两条腿走路,现在改四条腿,你觉得是两条腿走着好呢还是四条腿走着好呢?」
这个问题能难住我吗?我立即就想回答「当然还是咱们狗的四条腿走得安稳」,但当我看到大狗这时又还原成人的样子两条腿走路,我脑子马上转了一个弯,满脸堆着笑说:
「都好,都好!」
大狗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变成狗吗?」
这个我还能不知道吗?我马上答:「是牛根哥哥对我的挽救和对我的不计前嫌。」
这时大狗摇了摇头,接着叹了一口气,又用左前爪摸了摸我的头:
「还是年轻啊,问题一想就想当然于是就肤浅了,再想想。」
这时我倒有些想不明白。这样想还肤浅吗?即你把我变成狗我不抱怨反过来在那里感恩戴德还肤浅吗?那怎么才叫深刻呢?于是噘嘴有些不高兴。大狗看我这么笨,念我刚加入狗的队伍不长,「噗嗤」一声笑了,不再刁难我,直接把答案告诉了我:
「时代不同,看问题的方法就不能相同呀,还是得古为今用和洋为中用呀。我过去变狗的时候,你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现在你变狗的时候,你再这么看,就落后时代和要被时代拋弃了。在新的环境下,就要把问题提到新的高度来认识。为什么我要极力把你变成狗呢?纯粹是为了让你和我做伴和让你享受人所没有的空闲、闲在和自由吗?过去这么看也许是对的,但在现今的情况下再这么看就肤浅了就降低了它的意义和价值喽,就辜负了我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和曲解了我的一番深意喽。你怎么就不能把它放到一种大的人文背景下去考察呢?现在我们的大环境是什么?我们已经在搞同性关系而不是异性关系。从这个意义出发,过去异性关系时变狗就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享受一点人所没有的空闲和时间;到了同性关系就不一样了,事情就有了质的变化和质的飞跃呢──这时我把你变狗,就不仅是为了享受一点自由和空间而是为了我们更好地更加有利地搞同性关系。狗比人搞性关系还要有更加优越的物质基础呢。想想狗的位置吧!」
说完,张大着眼睛看着小狗。小狗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怪自己刚才眼圈子太小,目光太浅,没有跟上时代。当它扭身瞧了瞧自己的后身和往前打量一下大狗的后身,一切就全明白了。这个时候的笑逐颜开就不是理论上的理解和故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激动了。这时就有一种进入圈子的自在和对大狗的感激。也是为了给自己解嘲。「得得」往前跑几步,向大狗伸出一个狗爪子,大狗也大度地响应他一狗爪子,两人默契地相互打了一下──也算是抚掌而笑。笑过之后,小狗又突然想起什么;当小狗站到新的制高点用自己的脑子思索时,倒是提出了一个大狗也没有考虑和思量的问题:
「牛根哥哥,你说的一切都很好,我过去以为你很痛苦,原来你狗日的整天过得很幸福。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害我,谁知道是为了给我自由;我以为把我变狗是为了自由,谁知道到头来是为了同性。照此推论,在当初仅仅为了自由的人文环境下,一下把你首先变成狗的女兔唇也不是为了迫害你而是为了救你亲你和爱你,我在感激你的时候,首先还得感激她;没有她哪里有你,没有你哪里有我?没有当初的自由,哪有现在的同性关系?对女兔唇我是放心的。但现在情况也不仅仅是这样呢。你让我现在变狗为了同性关系,我现在搞同性关系在哪里?还不是在哥哥你的身边吗?我身边的人文环境变了,你身边的人文环境不是也变了吗?你身边还单是一个女兔唇吗?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莫勒丽吗?我们可以对女兔唇放心,我们对莫勒丽呢?她是不是也那么让人放心呢?你能为女兔唇打保票是因为你们是多年的夫妻经过了社会实践,现在莫勒丽和以前的你一样和女兔唇结了婚,由她取代了你过去的位置,你和女兔唇中间开始隔着一个人,哪么你能为这个人也打保票吗?如果你能为她打保票我们皆大欢喜,如果你不能打保票我建议你还是先考试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过去她在异性关系时动不动就操刀一快,现在到了同性关系她放没放下屠刀呢?过去大家的生理位置在人的中间藏着她都能够利索地操刀,现在我们狗的位置暴露在身后不是就更利于人家的操作吗?大的方面你都考虑到了,这点小的技术方面的问题你留意了没有呢?现在变狗我倒是不怕了因为已经变过来了怕也没用,狗的种种好处和在特殊历史时期的优势令我欢欣鼓舞,现在令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会不会仍像异性关系时一样,在狗窝里一觉醒来,我后边已经被突然袭击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呢?我们在婚礼上已经看到,每当莫勒丽跳肚皮舞到了一个人面前,这个人赶忙去捂住自己的下裆。变狗四只腿着地当然好处多,但是当你两条腿时还可以用手保护下裆当你成狗以后可就没这个条件了因为我们的前腿是够不着我们的后裆呢!……」
我滔滔不绝和洋洋自得地对大狗说。这个问题大狗还真没有考虑过。我说完以后,它也吃惊地愣在那里,接着就用前爪去擦头上的汗。
「我倒忘了『她』。」
它自言自语地说。接着也是矫枉过正,已经开始对今后的日子发愁:
「这么说,我把你变成了狗,倒不是在爱护你而是在迫害你了。」
当然这时他也不怀好意地又看了我一眼,过去他一直没找到为把我变成狗而对它自己有利的理由而在那里发愁──当一个事情总是有利于别人而一点不利于自己,也让这个人心里不平衡呢,别人办好事还图个表扬呢,我图个什么呢?过去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现在出来一个莫勒丽对小刘儿或小狗形成了威胁在客观上对自己就形成了优势,这个心理平衡点就找到了;万一出现了阉割问题,大狗也比小狗跑得快呀;有一个小狗落到后面暂时占住了莫勒丽的手,我还可以逃得更远一点再苟延残喘一会嘛。想到这里,大狗从这个潜在的麻烦中倒是得到一点安慰。但接着大狗也感到害怕了,等莫勒丽阉过了小狗之后呢?不接着还要轮到自己吗?跟小狗比自己是占了便宜,但是在莫勒丽面前,自己不就成了五十步笑百步吗?这时它又感到对小狗的幸灾乐祸有些肤浅,说到底俩人还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知道有一个危险悬到头上,却不知这个危险什么时候掉下来,大狗又在那里出了冷汗和在那里嗦嗦发抖,接着比小狗还恐慌──还是当狗时间太长的缘故呀,开始不由自主把这恐惧想象得提前来到了,似乎莫勒丽就在面前,开始在那里不由自主地用前爪去护自己的后裆。但正如小狗所说,狗的前爪是够不着狗的后裆的,就像狗的嘴够不着自己的尾巴一样。一切的努力都是徙劳的,它只能围着自己的尾巴和屁股在那里打转转。如果小狗不接着提醒它,就可以恶作剧地看着它在那里一直转下去,一直转到天昏地灭和地久天长,一头栽到那里晕死拉倒──这时小狗才心花怒放呢,一切都是大狗造成的,让我也跟着它进退两难,它还口口声声是我的大哥直到现在还牵着我的手在河堤上走呢,虽然转死了它就剩了我自己我的危险系数也增大一倍我也就更怕见莫勒丽了,但是当你看到一个给你带来麻烦的人在你倒下之前倒下不管怎么说也有一种快感。我看着他在那里转得吃力和满头大汗我本来是可以不管的,但是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了,本来我肚子饿我回家吃食也就是了,但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变狗,这个狗食到底怎么吃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呢,我还需要大狗的指点和以他吃的样子和程度作为样板呢。于是它现在转死──我比被人阉割了还要早一点倒下呢,我就又得不偿失了。纯粹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它──我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个时候我才善意地提醒它:
「现在莫勒丽不是还没有来到吗?」
这才让大狗清醒过来,这才停止旋转,救了它一命。它停止旋转和清醒之后,看看周围确实没有莫勒丽,才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暂时还是安全的,这个时候倒是上来握住我的手在那里摇:
「我一下昏了头,谢谢你提醒我,救了我一命!」
接着又在那里擦新出的一层汗。看着他在那里惊惶失措和杞人忧天,我倒是突然地英勇了,不在乎地推开他的爪子说:
「这有什么,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不就是一个莫勒丽吗?让『她』来割,你要害怕你往后退,要割就让她先割我,割头还当风吹帽,还怕割这个?再说……」
说到这里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出一个好句子,不禁一阵感动,我激动地和涨红着脸说:
「再说,割了不就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了吗?」
接着又为这个句子在那里兴奋。这又是一个新闻点。割,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这话不比过去临刑前的仁人志士所说的豪言壮语差呀。真是福伏祸焉和祸伏福焉,不知谁的精彩出现在哪一章呢。劣势和优势的转化,原来往往就因为一句话和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我和牛根哥哥地位的转化,我们两个在将来共事的日子里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快的时间里,在我变狗的第一天,就因为这么一句话一锤定音地给决定了。它毕竟是一只老一辈的狗呀。它只顾临刑前的慌乱了。割了怕什么呢?割了可以更好地搞同性关系。风凉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真来割你的时候呢?但一切人们的印象是:老狗是怕割的了,就看小狗的了;革命现实主义和新写实已经不行了,现在就看后现代和先锋了。老狗口口声声是为了同性关系现在一到了关键时候就把它给考验出来了,到底还是异性关系阶段变的狗那个时代的烙印怎么也抹不掉呀;小狗一开始虽然怕变狗,但在变狗以后一下就彻底了,连割也不怕了。反正不是要搞同性关系了吗?一割就彻底了,割了就没有什么可割的了。干干净净洗个澡,身上一点累赘都没有。后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阶段,小狗的这个思想,也在历史上成了经典。人们常常会说:
「小刘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割累赘了。」
「小狗儿那个时候就说到孩子们和碎片了。」
卷二05莫勒丽和女兔唇.2
「拢共就一个变狗的机会,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小刘儿和小狗儿都没有忘记创造;在那样的条件下,人家竟创造出指导我们后来历史也就是我们现在现实的鲜明的观点和理论。真是有志者事竟成,人家老刘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成器呢──别看老刘儿哪个操行,倒是出了小刘儿和小狗这样的孩子和碎片,我们一个个聪明伶俐,怎么生下的孩子倒都是傻冒呢?」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鉴于这个事情的未来和发展,目前秋风中的老狗(这句话够后现代了吧?),傻着眼睛看面前张狂的小狗,张一张嘴没有话说,再张一张嘴还是没有话说。两个狗的位置一下就颠倒了,刚才大狗还在那里对小狗指手划脚,现在脚手已经举不起来也不好意思和没心劲给举起来了。小狗开始神气活现。历史的现在和未来,原来就在我的把握之中;这时我就知道为什么小狗和小人在舞台上活蹦乱跳,老狗和老人一到老了就心灰意懒和心甘情愿地每天蹲在南墙跟下晒太阳了。他们一言不发。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带来的现实结果就是,在今后狗眼看世界的日子里,一切可就以小狗的眼睛为眼睛,以小狗的标准为标准了。这也是大狗领着小狗在河堤上散的最后一步和转的最后一圈了,从今往后,再到河边的秋风里散步,可就是小狗领着大狗而不是大狗领着小狗了,就是小狗在前面而不是大狗在前了,两人的次序就不再以资格为序和姓氏为序而是以谁年轻谁排在前边了。许多国家和民族的野心家和军事政变的潜在发动者,看到电视新闻播到这一镜头的时候,都从里面找到了自己政变和上台的理论和现实根据:这不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幼长有序吗?这不就是能者多劳和打掉论资排辈的生动例证吗?在平日的日子里,大狗开始卧在狗窝不动,小狗开始在院子里叨着骨头跑来跑去。狗与主人之间的一切事物,都由小狗穿针引线,最后弄得老狗情况非常闭塞常常不知道世界和主人都发生了什么变化。糊里胡涂的老狗,有时倒是哀叹一声:
「早知这样,我还把它变成狗干什么?都说朋友从远方来,不亦乐乎?谁知道越是朋友,它越是对你下刀子呢?我是老了,我是跟不上时代喽──这条小狗一来,我倒是找到我的掘墓人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小狗这个时候不进一步虐待它,不提前让它进坟墓,就够看以前朋友和人类历史的面子了。大狗什么时候想乍刺、乍毛和反抗,小狗就会直理气壮地说:
「再不老实,我就以真理、正义和同性关系的名义,马上叫莫勒丽来割了你!」
一听说要被割,就好象听说尾巴上的鞭跑要爆炸一样,大狗带着它那一代狗的烙印马上就老实了。小狗不怕割,小狗在这个世界上就活蹦乱跳。一直到了莫勒丽也被女兔唇变成狗的时候,这时老狗才获得了解放,才一下撅起了屁股和翘起了尾巴──莫勒丽一不存在,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阉割它了,头上的利剑和尾巴上的鞭炮一下都不见了,这个时候老狗就和小狗一样活跃了;也和小狗一样,围着新来的花狗在那里转来转去,问长问短。弄得花狗倒是在那里矫情地说:
「你们是不是对我不怀好意呀?」
这个时候老狗就显出老年人的特点了,一下见到了过去历史的见证人,便把历史的陈谷子烂芝麻抖落出来要查一个水落石出──虽然这个时候水落石出对于三条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它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为什么你也被变成狗了?你变狗之前,我们这些狗每天捂着后裆还就是怕你哩。当你还是人和新娘子的时候,你是每天腰里挂着手术刀惦着要割我们吗?你是手里拿着鞭炮整天要炸我们的尾巴吗?你是每天夜里在狗窝之上的枣树上悬着利剑时刻准备着让它往我们头上掉吗?小狗每天都是这么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这么担惊受怕全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着过来的。这个世界的谜底,现在也该告诉我了。死也让我死个明白。没想着花狗的回答。却使老狗像当年听说被割一样感到吃惊。花狗首先在那里愣住了。凶手和刽子手对受刑的犯人提出的问题,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花狗吃惊地说:
「割你们,为什么要割你们呢?我直到现在变狗以后,才知道家里还有两只狗哩。过去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们(这样的回答多么让人泄气和对以前腿软)。不知秦汉,何论巍晋?你以为你们是谁?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你以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以前也就和你们平等了吗?你以为我作为一个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们家整天连你们的狗也得惦着吗?什么割和不割,你们以为一搞同性关系,你们也和我们一样了吗?如果一样,女兔唇为什么还把我变成狗呢?你们本来就安全着呢。你们以为自己的不安全纯粹是自我矫情。大家都忙得什么似的──为了这个该死的同性关系,谁还有功夫答理你们呢?你们别在那里捂着自做多情了。没人拿你们那个东西当回事。重要的东西我们才去花时间和精力收割,无足轻重的东西我们割它干什么?你们怎么这么恬不知耻和故意抬高自己──你们不说这个我不生气,你们一说这个可就气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着的不是人而是两只狗。你们不说这个我当人的时候不割你们,现在你们说了这个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们!……」
说着,就要从背后掏它的腰刀。倒是这个时候,把俺的牛根哥哥吓得在院子里「嗷嗷」乱叫。一边气得红头涨脸地指着我说:
「看我打死你这个狗小子,你这样戏弄你大爷,在过去的岁月里!」
撵得我在院子里也跑着「格格」乱笑。三条狗就这样在院子里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连连。这时月亮升上来了。树影安全地映在地上。这时的村庄,怎么显得那么地安静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现在你趁着月夜回来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裢吧,让我拿一根竹杆,在前边给你引路──小狗在前边「得得」地跑,一个伟大的艺人背着胡琴和褡裢在后边默默地走。这下你的深刻就从行走上得到体现了吧?你的孤独和对世界的蔑视和不屑就找到运动形式了吧?我们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我们蹚过一道又一道河,我们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鲜红的花朵。我们碰着年长的就叫「大爷」,我们碰着年轻的就叫「哥哥」。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我们就把这里当作我们流动故乡中的一个。我们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们唱一曲人间的流浪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为什么东升呢?树影为什么婆娑呢?艺人为什么矫情呢?这个时候我决不带另两只狗。当我用人眼看人的时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伤心的话,这就是最让我伤心的了。接着就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那么我变狗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为了更好的搞同性关系吗?当莫勒丽还没有变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根根哥哥两条狗牛根哥哥还被我蒙蔽在狗窝里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还都由我来安排的时候,当女兔唇和莫勒丽还处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们」门上听房那样就成了一种捣乱和亵渎而狗趴到「她们」门上听房就成了一种保卫也就是正常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在毫无必要地担心自己被阉割但还是按捺不住狗对人的好奇心还是趴到了「她们」的房门上,这时我发现女兔唇和莫勒丽就像田中的纵横的广阔的一垧一垧的泥土一样;而且,在广阔的田野上,不可能处处只生长麦穗──这就是我那次变狗的最大收获了。我趁着俺爹和白蚂蚁还在村里得势和把村里搞得一团糟的余威,我趁着村里的门环和夜壶家家都错位的当儿,我也在俺家创造和发明了一个奇迹:把主人家新房门上的猫眼从里向外倒了个个儿。这样主人看门外一片模糊,我从外往里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还趁机把这个罪名,挂到了俺爹和白蚂蚁头上。说这可是俺爹和白蚂蚁提倡的,这可是时代潮哇。于是把女兔唇和莫勒丽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后,到了世界上吊日大家都去赶集的日子,俺爹这时提着裤子脖子里挂着绳带一切都准备好了的样子在土路上撵上了我。这个时候他倒是和颜悦色地与我谈起了往事。说现在大家马上都要上吊了,我们一个个都要盖棺论定了,我们之间千百年的关系也该做个总结了;我的几辈子没害过你,也不知你这么多年有没有害我的地方?我当然笑着连忙摇头,说我们的父子关系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点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虽然在小的方面产生过争论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却从来没有含糊过;就像你对儿子从来都是爱护和帮助一样,我背后也没有说过俺爹一句坏话,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别人扎了伤口,我也从来没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过芝麻盐;我要做的是包扎伤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扩大它;世界再混乱,我在脑子里从来对俺爹没有乱过;请爹仔细想一想,我们之间是不是这么一段温馨的历史和历史上温馨的父子情?这个时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里笑了,说不对吧,不全是这样吧?你几辈子像个闷嘴葫芦,怎么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长上去了?不说别的,当年我弄门环和夜壶的时候,你是不是趁机给我加上一个猫眼呢?这倒让我愣在了那里,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记性,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里尴尬。这就是俺爹,让你临死都不得安宁。看着俺爹阴谋得逞在前边一撅一撅得意地提着裤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没有力气和兴趣了。这是俺爹在我临终前,给我办的最后一件窝心事。他用我的窝心,与他当年门环和夜壶的杰作相提并论。他终于可以安静和安心地去死了。
女兔唇和莫勒丽在狗眼的猫眼里扁着和长着身子在新房里轻酌浅饮和柔歌曼舞。两人都穿著拖地的长裙。什么是相敬如宾呢?什么是举案齐眉呢?什么是平静幸福呢?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就含情脉脉地笑了;有时一天下来,两个人就在那里对望,一句话也不说。世界是多么地安静呀。感情是多么地流畅呀。这时女兔唇就对莫勒丽说,过去咱们家的小狗──就是以前的文人小刘儿了,他有一个理论,说他喜欢能使他安静,能使他语调低沉下来的人;两人都不说话,能在一块一呆一天,那是多么地幸福呀──过去我不理解这句话,说那样不就是一片沉寂和一潭死水了吗?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没有经历过和自己的少见多怪;过去总以为说话多好,见了妹妹有说不完的话,自从和你相遇,才知道不说话的好处和对世界的重要了。什么叫沈默是金呢?我们就这样不说话,我们的一切不是都交流了吗?过去我们结婚的时候,有人就提出我们之间语言不通的问题,一个中国娘们,找了个外国娘们,看她们在一起怎么过;现在看,不是过得很好吗?你说我的语言和我说你的语言都不太方便,但是我们干脆不说不就得了不就等于滔滔不绝和说了千言万语吗?我们过去不理解小狗和小刘儿,现在理解了。看来小狗在生前的小刘儿身上,也是一个人才哩。是条狗到了咱家,以前在历史上也是有过一番作为的人──我在猫眼外听了这句话,禁不住感动地也对于过去人生有些委屈地哭了──这个家庭是多么地安静呀。这个安静也有我的一份带动呢。大狗在这个家庭这么多年了,它对这个家庭不管是从理论上还是从实践上有什么贡献呢?能开辟一条新的思路吗?能提出一种暂时的说法吗?要不大家对它视而不见它现在在家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无就没有什么奇怪了。狗在家中地位的提高还是在我到来之后的事呀。要不当初在上一个世界女兔唇要把它变成狗──它是狗都是这样是人又不能是什么操行不就昭然若揭了吗?懒洋洋的的一条大狗在狗窝里破碗破摔地躺着,现在就剩下一条小狗用它的行动来和主人交流了。我趴在这小小的说起来也是俺爹的──猫眼上,就能看穿和洞察整个人的世界;我颠倒了人和狗的猫眼,也就颠倒了狗和人的位置也就把我和人之间的来往打通了一个渠道。那条懒洋洋的大狗哪里能知道这些呢?它除了在把我变成狗对他有利这一点上还算是不自觉地自我聪明之外,别的就看不出它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创造了。它的存在在我们这个家庭和我们三个之外是一种多余。它的存在于否,它的丑陋的脑袋在人群中的攒动和不时的想出人头地,对于它也许是重要的,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是无足轻重和可有可无的。我看着猫眼里面的两个长人在那里相对而坐相互幸福地微笑我是多么地熟悉。朋友,久违了,你可真让我想念。你坐在空中的飞毯上,我坐在地上的煎饼里,我们相互看着一动不动,虽然在我们门外没有人变的懂事的狗和我们身上没有披着婚纱,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互看;我们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虽然我们什么都没干。女兔唇,莫勒丽,你们的腰刀和利指都哪里去了?你们得到了小狗和小刘儿的启发,你们就把上个世界的仇恨留在了上个世界,你们把人间的柔情全部留到了今天。不对望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呢?你们安静地趴在对方脸上给对方描眉涂眼。我给你画一个眼圈,你给我描一个口红。兔唇间的一抹,胜过风情无限。莫勒丽的高额头,是令人想念的高原。你在灿烂的阳光下,还伸出红红的舌尖,给我舔掉抹出的多余。我伸出纤纤细手,给你挂上了闪亮的耳坠。你抹一道,我涂一笔,一天下来,两个人都成了红眉绿眼,都一下子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大清王朝。我们都成了无法无天的小麻子的部属。无非那个时候的无法无天是以造反和破坏、杀人和放火来实现的,现在的无法无天就是靠相对微笑和相对舔唇和舔脸来达成的。毕竟一个是异性关系,一个是同性关系了。这就是关系不同给社会带来的形态的不同。这就是我而不是你,这就是温和而不是暴躁,这就是上个世界的操刀一快把男人的东西割了一筐又一筐的莫勒丽和动不动就把男人抓死和掏心的女兔唇。bbd和nhd把两个人在屋中的温和、温柔、温暖通过小刘儿、小狗儿的猫眼给直播出来以后,仍然留在那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看了以后都惊奇地说:
「这是女兔唇和莫勒丽吗?」
「不会是别人做戏给我们看吧?」
「看来同性关系还是值得推广哩。它对客观世界的改造还是很彻底的。」
虽然这个时候的同性关系,又已经快被我们给拋弃了。这个时候小狗关心的仅仅是:「她们」整天就这么甜蜜,到了吃饭的时候「她们」吃什么呢?「她们」回答说:为了彻底忘掉过去,我们首先把过去吃掉吧。但在是先吃你的过去还是先吃我的过去这个问题上,两人才打破平静,开始在屋里有了微小的争论。舞台上在忙忙碌碌蒸包子,台下观众的四周有民工在忙忙碌碌砌着砖墙;观众这时感到一阵恐怖:难道他们借看戏之由,要把我们砌到墙里吗?但是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台上的高潮如何收场,蒸熟的包子由谁来吃。如果由台上的演员来吃,这个戏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如果由台下的观从来吃,也太直白台上所有费尽心机的表演顷刻间都失去了份量;在包子终于蒸熟和台上的演员不再胡说八道和扯闲篇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壮观的场面:一笼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摆到了桌子上,台上的演员退场了,砌墙的民工出现了──民工一排排地上了台,他们坐在台上大模二样地吃起包子。我们在台下傻乎乎地这才惊醒,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有些刻意但总体来说还是我们没有想到,还是产生了出人意料的结果于是得到了不由分说的掌声。为了赢得这种掌声,你们到底准备了多长时候呢?这时他们就有些矫情:我们什么都没准备,一切都是随意的。错了,兄弟,世界发展到今天,哪里还有随意性的东西呢?一开始可能是随意的,但你接着就知道为随意所付出的代价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世上没有免费的包子。世上没有免费的异性关系或是同性关系。就是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就好象我们到了1958年的共产主义时期,我们可以随便吃包子,但是接着呢?1960年,我就随俺姥娘进城了。路上被饿死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俺的三姥爷是个大胖子,这个时候也让随意地饿死了──当然,确切地说,俺三姥爷也不是被饿死的,是他实在受不了那饿,主动上吊死的;这个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很轻了。他是1960年我们村里唯一一个上吊的人──俺三姥爷在上吊之前对俺姥娘说:
「嫂子,我多想吃一个包子。这个时候怎么就不演戏了呢?」
「我想去砌墙,可是到哪里去找剧场呢?」
女兔唇和莫勒丽相拥着看了这场戏之后,又开始柔声轻语地讨论「她们」在相敬如宾和温和的太阳的日子里吃什么。民工吃包子,我们吃什么?这时两个人又默契地一笑:这现实的物质的包子还是吃得有些做作和肤浅呀。如果把现实的幸福和目前的日子给吃掉了,等待我们的不就是黑色的光调和黑洞了吗?为了让这种浅声细语的日子地久天长,我们不吃现在──就永远让做包子的猪肉的猪长在猪圈里吧,让大葱和白菜、生姜和花椒永远长到地里和树上吧,让酱油和醋永远呆在酱油厂吧;我们就是吃包子,我们也要吃上一个世界的被我们拋弃的猪、葱、蒜、姜、白菜、花椒、已经发了白醭的酱油和醋。我们还是吃过去。白醭用嘴吹一吹,可以废物利用。肉可以放到冰箱里嘛。我们把它们从冰冻的记忆和上一个世界拿出来就是了。我们的现实和现在的温柔一天,然后来吃上一个世界的包子,这是多么好的一举两得的主意和创造呀。谁是上一个世界的猪和葱姜蒜呢?那就是上一辈子我们那两个没用的挨千刀的丈夫呀。现在我们两个互为丈夫和老婆了,上一个世界的丈夫留着还有什么用呢?还不把他们砌到墙里等什么呢?还不把他们剁成包子馅等什么呢?我们用上一个世界的营养,来滋润现在和现实的爱之草和恶之花。当「他们」两个用眼神同样不用语言交流了想法达到默契之后,这时两个人倒是第一次开心地开怀大笑了──当然,这也就是女兔唇把莫勒丽变狗的一个信息和前兆了。莫勒丽当时还蒙在鼓里呢。开怀大笑之后,「她们」接着想到的是,到底先用谁的丈夫来做第一顿包子的主馅呢?配馅好说,上一个世界的大葱和夜壶,白菜和发醭的醋,满街筒子和满墙挂的都是,上一个世界的猪也就是前夫也是现成的,问题在先用谁的和后用谁的,两个人第一次不是用目光而是在口头上起了争论──你想一想将来一个怎么会不把另一个变成狗呢?是用莫勒丽的前夫上一个世界就已经阉下来那一筐筐当时看着新鲜现在早已经风干得像萝卜条样的东西呢──也就是用腊肉呢,还是用新鲜的肉上一个世界是丈夫现在就是我们狗窝里的一头老狗呢?──牵出来就可以现杀现剁掺着葱姜蒜就可以下手包成汤包──当我在猫眼里看到和听到这个信息,虽然当时我也吃了一惊后脊梁吓出一身冷汗这汗顺着我的屁股沟往下流,但是当我眼看着就要到来的大狗的下场,我还是幸灾乐祸地「呵呵」笑了。是用腊肉还是用新鲜肉?是想馅里有血水还是让它干巴巴?两个人出于对对方的爱和柔情,都极力要向对方表示,都极力要把自己过去的丈夫首先向对方献出去。其拳拳之心,其意之真诚、真挚一直发展到愤怒的程度,甚至两人一下都恢复到了前世的样了,一个就要去摸已经没有刀的腰,一个伸出了已经没有爪的手──这不都给将来变狗和谋杀留下伏笔了吗?可怜这个时候两个前世丈夫,一个还在巴黎捂着自己已经没有东西安了一个假东西的前裆在埃菲尔铁塔前行走──以后每当我从屏幕上看到在铁塔前自由行走的人,我都替他们捏了一把冷汗;一个还在我们家的狗窝里懒洋洋地睡大觉呢。你知不知道你的死期就要到了?你知不知道枣树上悬挂的利剑就要落下来了?一切就看我猫眼里两个舞剑的公孙大娘争论的结果了。当然问题只要一争论起来问题就复杂了,就牵涉到事物的方方面面。你说现在是冬天呢还是春天?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遥远吗?你说这包子是中餐还是西餐,这包子馅是按中餐的配料还是按西餐的配料?最后到底是谁到这舞台上来吃包子?……如果是冬天,那好,春播夏种,秋收冬藏,冬天恰恰是吃萝卜干的时候。秋阳高照的时候,我们把萝卜从地里刨出来,一刀刀劈开,把它搭在我们院子的绳上;一挂一挂的萝卜干,就像农家小院一墙墙的红辣椒一样,这也是我们的民俗呀──我们在秋天的时候,就为将要到来的冬荒作好了准备──我们就等着冬天的到来了。终于,朔风起了,冬天到了,寒号鸟在树顶上号叫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席一样静静地落满了我们的天空、田野、场院、屋顶和覆盖了我们院子的犁耙。睡醒一觉开门,哇,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呀。昨天睡觉的时候还见天边有镰刀一样的弯月,怎么一觉醒来说下雪就下了这么大呢?红红的辣椒,都被雪覆盖了,就露出一个小的下巴;萝卜干也看不见了;我们的墙壁一下显得那么厚重。屋里的火还着着吧?大炕还是热的吧?壶里的酒还在吧?尿盆的尿泼出去了吧?──一泼到雪中就是一个洞,看,还冒着热气呢。今天中午我们吃什么?这个时候孩他爹和孩他妈都不约而同地说:
「大雪天,吃包子!」
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大雪的寒冷的天,我们家吃包子。我们似乎看见薄皮大馅的包子,已经从锅里热气腾腾地拾了出来,在炕上跳动;就着蒜泥和酱油醋,你就可着肚子吃吧。吃一个满头大汗和肚儿圆,接着又气喘吁吁地躺在炕上不动了。好,我们就吃这样的包子。用什么做包子馅呢?这个时候当然是用在屋外的雪天里墙壁上挂着的早已经晒干就是为了这一天的一挂一挂的萝卜干了。雪天吃萝卜干包子,天经地义。孩他爹,开一下屋门,去把萝卜干给我摘两挂过来。火上已经用大锅烧好了六十五度的热水,把萝卜干给泡进去吧。泡了两个时辰,萝卜干泡透了吗?泡透了;泡软了吗?泡软了。葱姜蒜都给剥好了吗?剥好了。孩他娘一声令下:剁!孩他爹把袖子扎起,把萝卜干一把把捞到砧木上,两手操刀,「劈里啪啦」地就剁了起来。转眼之间,馅子就剁好了,剁碎了──孩子们和碎片从哪里来呢?原来就从这里开始──接着和着葱姜蒜就拌成了包子馅。孩他娘,面揉了吗?杆成包子皮了吗?好,杆成了。「包!」孩他娘又一声令下,转眼之间,白白的包子就摆满了一炕。锅座火上了吗?锅里的水沸腾了吗?箅了搁上了吗?笼布搭上了吗?好,一切准备就绪,上锅!包子就上锅。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摆到沸腾的大锅上,笼屉就要接着房顶了。很快,笼屉就冒出了热气,一个庞大的圆柱体变得热气腾腾和满头大汗。很快,屋里就飘满包子的香味特别是萝卜干干燥又还水的秋冬之交的香气。看表了吗?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了吗?孩子们可是等急了。时间真的到了吗?好,掀锅;好,揭包子;蒜泥捣好了吗?倒了酱油醋吗?加了韭菜花和滴了麻油了吗?……笼布掀了个底朝天,包子生动活泼和活蹦乱跳地挤满大大的一藤箩;冒出的热气的雾中,谁还看得见谁呢?下手……我们这时看到的就是一双双急不可待伸过来的手──平时我们家有这么多手吗?……
这是我们在风雪交加的隆冬所导演的农家小院的人生话剧和得意之作。这个时候,萝卜干包子就统治了天下。人人在大雪天都吃到了这样的包子和气氛。其乐融融,肠胃舒服,气氛热烈,相互感动。莫勒丽在那里振振有词地执着导筒。但女兔唇听后也只是微微一笑:你说这个我同意,你说这个我拥护,你说这个我赞赏,我们就该吃这样的包子──但是且慢,我的卡尔·莫勒丽小姐──过去我都是叫你的小名,这个时候我就带上你的全称;你也不要看气氛这么热烈,你就觉得大局已定和一切都不可逆转了,接着你就要雇专机到巴黎去运你的一条条扔在后院大盆里风干的萝卜干了──你还不要高兴得太早了。事情还没有结束和定论呢。这里有一个前提我们还得搞清楚──吃这样的包子没有错,但是现在是冬天吗?有这个前提和前因吗?如果有,你所有的兴奋都属正常,如果没有,你不觉得你刚才的激动和欢呼是建立在假设性的前提上吗?就好象小刘儿正在写的这部长篇一样──那可就有点高兴得太早和乐得过了头了,理想的大厦,顷刻间就要土崩瓦解成为一片瓦砾了。不知道我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为了逗着你玩和到头来为了要你的好看吗?你到门外看一看,现在是冬天吗?田野上有朔风吗?天上飘着雪花吗?现在是大雪封山和一挂挂的红辣椒和萝卜干都被雪覆盖了吗?不,外边恰恰相反,外边是春光无限,柳暗花明,小鸟都在嫩绿的柳枝上唱歌呢。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匆匆忙忙吃冬天的东西呢?那不就错了季节错了时间错了约会睡昏了头和吃错了药了吗──就好象我们错了关系现在不是搞同性关系而是又恢复、复辟、反古到异性关系了吗?从春天又倒回到冬天了吗?那我们还维护这杆大旗和保护我们的空间和时间干什么?一切就眼睁睁地看着它倒退吗?我们就一言不发地走到老路上去吗?我们的声音在哪里?我们的故乡在哪里?我们小狗和大狗又在哪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把春天说成冬天把季节故意颠倒这个时候就不单单是欺骗导演而是欺骗观众和人民了──人民有知道季节的权利。人民会看不懂自己身边的小鸟吗?小鸟是在枝叶繁茂的树上唱歌呢还是在光秃秃的树上发抖呢?田野是一片翠绿还是光秃秃的黄土岗一股股北风正在掠过呢?大雁是往南飞呢还是往北飞呢?燕子是归去了呢还是回来了呢?对面走来的是我呢还是你呢?我们日常吃的是春天的菜蔬还是冬天的马铃薯呢?如果你在自己心里已经胡涂了──假如你不是对大众的一种欺骗而是自己一时胡涂找不着北,你可以到客观世界找一下参照系嘛:你不要忘记,我们是在春天的日子里结的婚,我们的大狗和小狗昨天还在河堤的春风里跑着撒欢呢。如果客观情况不是这样,我们可以随着你吃萝卜干包子,但是现在确实是春天──春风杨柳万千条,对不起,我的新嫁娘,这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倒行逆施地吃你娘家的冬天的萝卜干包子喽;我们春天有春天的吃法嘛,我们春天有春天的新肉嘛──当我们在春天的日子里有春天的新鲜的肉馅不吃为什么要吃冬天的干瘪的还要靠水泡才能回神和膨胀谁知这个膨胀和恢复是不是一种还原的萝卜干呢?我们吃的是萝卜干还是别的东西呢?我是蝴蝶还是蝴蝶是我呢?用这种似是而非和不明底细的理论剁出不明不白的包子馅我们是不是也有些大意和日子过得不明不白和人不人鬼不鬼呢?我们为什么要在春天的的大好春光里故意关起门来当作冬天过呢?为什么要在春天的日子里还故意穿著冬天的衣服呢?为什么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呢?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这不是做贼心虚和掩耳盗铃是什么?把飘荡的春天的杏花就当成雪花了吗?关起门来闷着头吃冬天的萝卜干包子是在对什么发生恐惧呢?为什么怕阳光呢?还是把门打开吧,小孩他娘。如果是你一个人在这里关起门幽闭,我倒真管不着;问题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生活,你要关门,我却要到外边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气,你说我们之间的斗争不就成了针锋相对和你死我活吗?一句话,我在春天里历来是不吃冬天的包子因此我们的包子馅是不能用萝卜干不说是萝卜干哪怕是白薯干老白干反正只要是一沾干的东西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们不要在屋里吃这个东西和这个馅,不存在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的问题,因为这个馅正好是我们要拋弃的──拋弃了它世界上会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如果没有更好的馅在等着我们,我们可以凑合,可以关门,问题是我们现在有新鲜的一切在,有时代潮流在等着我们加入,有大好的春光在等到着我们沐浴,我们为什么要回头呢?在剁新的馅和蒸新的包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要将锅支在屋里,我们要拉开架式大大方方地将这锅支在杨柳飘扬的河边呢。我们在河边支起一个白篷子,让这锅从白篷子下冒出一股股炊烟。远方的坐船的客人,从河对岸就看到这一切就让他有一种回家和四海为家的感觉。我们围坐在这空气清新香气四溢的大锅旁,我们捣着蒜汁和说着闲话,我们谈笑风生和平心静气,我们看着水中的倒影和河里的白帆,我们的大狗和小狗,就在我们的身边打闹和嬉玩──我们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做给别人看而是为了表述我们自己的心境,我们蒸的再也不是冬天的干包、菜包表面看发了起来其实内部还是干瘪的包,我们要在河边剁新鲜的肉馅,我们要蒸装满新鲜的血和肉的南方的汤包。这肉何以见得新鲜呢?这肉何以见得不是冬储的冻肉表面看是在河边其实和在家和冬天的馅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呢?这个问题提得好,新鲜和陈腐,先锋和后现代,历来要有一个严格的分水岭。什么是新鲜呢?当我们卖包子的时候,我这样向顾客们解释,不但冬天的肉、和萝卜干一样的肉不算新鲜,就是前天的肉、昨天的肉、哪怕是今晨五点起来杀的肉也不算新鲜呢,我一下将新鲜的标准提到了这样的高度;我们对新鲜的理解,就是要当场宰杀,当场剁馅,然后争分夺秒,争先恐后赶紧把肉和血灌到包子里,赶紧上笼烧大火让它发育和成熟,让它带着血和肉的新味、腥味和跳动的细胞就到了我们的口中、腹内和肠子里,接着就成了大便──让它在大便里,新鲜的馅的细胞还在生物和物质地跳动呢,虽然它已经经过了你的肠子。──那么促成和组成这个新鲜包子馅的生物是谁呢?当然就不是你那个埃菲尔铁塔旁的过去丈夫的肉干而是我女兔唇过去的丈夫现在还在我们身边和脚下活蹦乱跳的大狗了。等锅已经烧开了,我们还让它在那里高兴地看热闹呢,接着我们出其不意地一刀把它杀了,现杀现灌,现剁现包,你说这馅新鲜不新鲜呢?──也可见我女兔唇早就有先见之明呀,我在上一个世界,就把这一个世界的馅给准备好了,就是为了河边的一顿包子,我也往前多考虑了几百年──当然,可见我也有些事无巨细呀,我活得有些累。当然,如果我事先考虑得不这么细,我们今天就只能吃冬天的萝卜干而吃不到新鲜的灌汤的狗肉包子喽。如果不把它事先变成狗,我们能杀人吗?现在把它变成了我们的一条狗──当时我如果把它当作野狗放跑,这个时候我们也很被动呢,正好我又有另一个层次的先见之明,我把它当家狗留下了──将来我就是把你变成狗,也不一定放你走呢──现在我们就主动了,我们不但可以不杀人,我们还可以不杀别人的狗而且我们连野狗也不杀,我们就杀自己的狗──这狗是我自己的,我杀它剐它干你们屁事?──就够了,它的临终嚎叫和哀鸣,它的一滴滴眼泪和知道事情真相之后吓得拉出的一滴滴骚尿,只能算是召唤客人的广告和商标。我们就是要吃这春天的包子。我现在就去捉这狗──说到这里,女兔唇就从屋里的案前起了身。我从猫眼里看到这扁长的一切,我在外边不禁「哈哈」大笑──虽然我直立起的两条后腿,早已经站酸──大狗和牛根,你也有今天;理想和理论,清谈和争论,终于有了结果和要变成现实。我看到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看到莫勒丽已经没话说了,我就要和女兔唇理所当然地站到一个立场上,我还想做出拥护这个政策的举动显得这一切也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主动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和主人共进退能给主人做些什么是我最大的心愿我吹着幸福的单簧管不单是为了取悦主人这管子里也吹出了我的心声和希望我竭心尽力也不知其苦我不等主人下令不等主人动手就要提前跑到狗窝里把糊里胡涂的老狗从狗窝里拋出来,甚至一下将它扯到春风吹拂的白篷子下和杨柳岸边。我高兴得仰天大笑,可给我除了心头之患,今后在狗窝里睡觉可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可以想蹬腿就蹬腿想磨牙就磨牙想说梦话就说梦话了。我就要拔脚而去和飞身而去了。但是,猫眼里一直张嘴结舌说不出话的莫勒丽,现在终于狗急跳墙和兔急咬人了,结结巴巴又说了一通。「她」也要发表「她」的理论了。当然,如果只是一般的理论──什么叫作一般的理论呢?也就是针锋相对的理论,你说东我就故意说西,你打狗我就故意打鸡──如果是这样,我和女兔唇都不害怕,我们都有足够的针锋相对对付「她」的针锋相对,但是没想到在上一个世界动不动只会针锋相对割男人东西的莫勒丽,到了这个世界,到了我们的故乡,水平也「噌」地一下说提高就提高了,「她」对我们的针锋相对没有再针锋相对,「她」在世界上不局限在以前的两元论里,现在「她」开始搞三元了,「她」开始为这个世界和自己寻找第三条道路,这就可怕和让我们难以对付了。「她」不是见我们不拥护「她」的冬天和萝卜干就反对我们的春天──如果是那样,可以料到我们早已准备好对付「她」冬天的一切了,我们在反对「她」的冬天之前,就想出一大套对付「她」反对和反驳春天的话,但是「她」没有上我们的当和钻我们给「她」设好的圈套,「她」避开我们开辟出「她」的第三条道路,「她」不是在因为「她」的冬天来反对我们的春天,「她」不是因为「她」的萝卜干来反对我们的鲜肉和杀狗,「她」反倒突然在那里胸有成竹地莞尔一笑,接着甚至做出拥护我们的样子,对「她」所坚持我们反对的东西一概不予以置评,而是和我们一样,主动把这个涉及「她」的麻烦问题给拋开──当我们以为「她」和我们一样,也要总结一下历史然后再开辟未来,但我们对「她」还是估计错了和估计低了,「她」对历史不作总结──在一切不作总结的情况下,可不就找到第三条道路了吗?我们日常总是在那里总结,我们可不就拿着历史当回事轻松不起来了吗?现在莫勒丽出人意料地不总结历史,对历史不作置评,「她」不说自己的冬天和萝卜干了,「她」不说自己的好处了,「她」将这个绕过去,「她」甚至作出拥护我们的样子,春天和鲜肉、杀狗和杀鸡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春天和鲜肉、杀狗和杀鸡有没有什么毛病呢?「她」一下就专心致志地钻到这里来了,「她」一下就把本来是烧着「她」的火现在又用来烧我们了。「她」以不说自己为前提提出我们的种种问题了。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当我们还处在二元的情况下现在出人意料地出现了三元,就让我们感到突然、为难和不知所措了。这时我的立场也改变了,我由佩服女兔唇,开始埋怨「她」了──我们自己之间就起了内讧;你和「她」已经婚都结了,床也上了,温也柔了,眉也齐了,案也举了,怎么到现在连人家的水平和修养都不知道呢?太大意了吧?太憨大胆了吧?要是万一遇到流氓怎么办呢?社会多复杂呀。现在不是人家配不配你的问题,而是你配不配人家的问题。现在人家一张嘴,就把我们噎得没有话说;现在人家找到了我们没有想到的第三条道路,我们怎么能会不到了路的尽头和大哭而返呢?呜呼,我的女兔唇,原来你还是原来的女兔唇;人家莫勒丽,才是新的莫勒丽;我就是作为一条狗,跟着你这样的主人,也感到后怕和朝不保夕呢。还没等女兔唇回过神来,莫勒丽就按第三条道路行走和说话了。等「她」一说话,一发导弹,一开飞机,一转天线,可就没我小狗的性命了。我刚才还在嘲笑和幸灾乐祸大狗,现在我才知道,我也是死到临头和五十步笑百步呢。莫勒丽莞尔一笑,就对女兔唇和我判了死刑。事到如今,「她」还轻声轻语地──多么地胸有成竹和让步人可怕──说呢:
「我的夫君或是娇妻吧,你说我的萝卜干不好,你说现在不是冬天,我想你说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看)。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就算我上一个世界不懂事,但上一辈子我出嫁的时候吹喇叭上轿之前,俺爹和俺娘家哥对我说,入了人家的门,就成了人家的人,还能像在娘家那样撒娇使性子吗?──至于说上一辈子割了几条萝卜干,这萝卜干是不是割得多了一些呢?为什么把上轿之前娘家交待的话给忘记了?这就要考虑到当时的具体历史背景和人文环境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不是因此我在你们眼里就成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泼妇和没有思想头脑简单的操刀手呢?你看我到你家这几天的表现,我对夫君的态度,你也就知道事实的真相了──我对您高声说过话吗?您看过小刘儿的作品吗?他还就是喜欢我这种人──无论是白人或是黑人,无论是黄人或是棕色人种,我对上一个世界的动刀子,就是对这一个世界的文静和无声啊──或者就是它的前提和准备了。实在是惹得老娘没办法了,我才一刀把它割了。跟老娘闹什么闹?老娘是跟你开玩笑的人吗?给你脸了?割顺了手,我顺着大街一个个都给你们收割了,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不就给我们今天搞同性关系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了吗?不是不想搞同性关系也提高同性关系吗?问题要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现在想起来,倒是我当时太过仁慈,割得少了──对上一个世界的仁慈,就是对这一个世界的犯罪呀。我还是大意了,我还是小处仁慈大处胡涂了,我还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了,我还是割得少了,让这个世界到了今天还存在这么多没有割掉的麻烦,所以才逼得我们到处找故乡、打理论、找夜壶和找包子;大家都说这小狗和小刘儿不好,但是我赞成冯·大美眼的话──虽然我在其它方面和她有不同看法──这孩子从整体和大的方面来看还是不错的;这只我结婚那天才变成的小狗我还是爱护它和保护它的而不是相反,以后谁再迫害它我就跟它急,不行我一刀割了它丫挺的(听到这里,我小狗在猫眼之外的泪「唰唰」地就流了下来,没想到我还没有见过几面的一个刚刚娶进我家门的新娘子,竟这么关心我们下人和一条狗。听了这话,我能不感动和壮志未酬吗?以后谁要敢动俺家的新娘子和我的新主人,我就和它丫挺的拼了;士为知己者用,作为一个受尽欺负和凌辱的俺瞎鹿叔叔的后代,俺们走街串巷和走马观花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听到这么一句评价吗?我今后再不好好弹唱,再不把这部长篇写好,我还对得起谁呢?莫娘,你也是我的一个知音和一个能使我声音低沉的人呢。哪个丫挺的敢再不听您的话,包括那个女兔唇,别看我这只狗小,它那只兔子大,我也要在田野上撵它个大兔翻飞──虽然到头来还是被它一指甲戳死,我也算死得其所。莫娘,您往下说。俺莫娘得了我的鼓励,就接着往下说。)──如果故乡都是像小刘儿这样的小狗,我也就不与你们争论了,但是你能保证你们故乡的狗个个都是这样吗?我看你没有这个把握。这次事态发展到现在还没有恶化,也仅仅是因为我记着小刘儿说过的一句话:遇事不和人争论,让事实说话;与人共事,便宜让人家占了,亏让自己吃了,吃亏是福;你说现在不是冬天而是春季,我也就到河边看柳就是了;你说不吃我的萝卜干要吃你的鲜狗肉,我到河边帮你支白篷子就是了;我还可以帮你支锅和帮你烧火,帮你杀狗和帮你剁馅;在你不拥护我的冬天和萝卜干的时候,我可以拥护你的春天和狗肉嘛;我这样做还不单是看在咱们是夫妻的份上或是为了搞好夫妻关系要做出的一种姿态虽然这种我看来已经是肤浅的姿态在有些人身上一次也没出现过,也许这就是『她』的齐眉举案和语焉不详?──这本身就是我的为人,这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和一个贤良的妇女特别是现在我们又搞起同性关系的不男不女们起码应该做到的,毕竟要和异性关系有一个区别;如果『她』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懂得考虑和照顾别人,那么我们可以想象到了关系上,『她』怎么可能长时间的照顾别人共同达到幸福呢?那就是一个只考虑自己春天和不顾别人冬天的人喽。可『她』想没想到,如果没有冬天,哪里来的春天呢?如果没有冬天的寒冷,哪里知道春天的温暖呢?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可以做出让步,我还是可以不说我的冬天让你跨过历史和时空的发展阶段一下就说春天──虽然这在人类历史和我们的人生阶段上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但是如果有人非要带着花冈岩石脑袋去见上帝,那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让『她』见就是了。大锅可以支,狗也可以宰,我还可以帮着烧锅和剁馅;但接着我们就会发现,我们设想的主张非常好,在理想中和图纸上都是可行的,但是一到了实践和生活中,是不是就要碰壁呢?我不说我关起门和大雪封门的优点了,我就说说你在春风中的河边的白篷子下一个微小的纰漏,你也就站不住脚和走不下去了。你的大锅烧着了,你的狗杀了,你的馅剁了──还是我帮着剁的,你的包子上笼了,你的包子的新鲜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了和传出去了,香气四溢和飘向九洲──这时你是多么地高兴和得意呀,『吃包子喽,吃包子喽!』你在那里喊叫着;但是我劝你也不要认真得过了头和高兴得太早了,在你高兴的同时,你的问题也就暴露和出现了:你的大锅支在哪里呢?支在春天和支在河边,对吧?这是春天的好处但是这也是使你致命的绝症呢。福伏祸焉。正是因为那里空气清新和春光明媚,冰已经解冻了,出门的人多了,来来往往和南来北往的人都要到这里来摆渡,这和我们在大雪封门的冬天关起门来一家子人围着一个锅台就不一样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我们的乡亲和好友,虽然有亚洲的也有欧洲的,有美洲的还有南美洲的,但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大家走路走得累了,走到河边和码头,大家肚子都饿了──本来是不饿的,但到了河边和你们的白篷子下,闻着你们新鲜的狗肉包子的香味,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哩──你们的包子还真是诱人,大家都是走路人,大家都是同路人,大家都是共赴天涯的浪子,渴了你就给我一碗水,饿了你就让我吃个包子,这是我们常说的话和当我们在路上经常要求别人的,但是现在轮到要求我们了;如果你在冬天的屋子里香味传不出来你们就像包饺子和包包子一样把肉馅一下就填到和闷到皮里吃到肚里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觉也就罢了,问题是现在你们公然把锅和包子摆到了河边还夸张地支起了一个白篷子,这就和冬天在家里不一样了,『让我吃一个包子』,每个人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但刘老孬和小麻子这样的人会提,恐怕连脏人韩和白蚂蚁那样的人也不会例外;本来不该提和吃的人,现在见别人提了和吃了,他抱着不提白不提不吃白不吃的态度也会混水摸鱼──这些问题一下就摆在了河边和你们的面前;大家都来吃包子,这时你笼上的包子有多少呢?是一笼呢还是一百笼呢?我们故乡的面积和人口又是多少呢?──这些问题你都理性和定量地分析过吗?一人划得上一个包子吗?别人都吃了,我们怎么办呢?──何况就是光说别人,一只老狗牛根身上的肉,够得上包多少包子呢?能够人人有份吗?够得上我们故乡分吗?如果因为数量不够因此在我们故乡引起了战争和骚乱,影响到同性关系运动的大局,这个责任是你负还是我们共同承担呢?我建议你到河边支篷子和支大锅之前,还是先考虑一下你的也就是我们的出路和下场再说。我不是批评你之后接着再表扬我,在这一点上我就比你具有优势呢;虽然你的春天比我的冬天温暖和明媚,但是我在货色供应和数量的多寡上,还是比你充足──你拢共就有一只狗可杀,而我呢,光是上一个世界留下的萝卜干,在后院里就有几大盆呢──这就看出我们在上一辈子的作为和我们对同性关系运动贡献的大小了,这才看得出谁在历史上有先见这明呢。我在质量上没你新鲜,但我在数量上比你具有优势。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弱点,冬天是一个不需要数量的日子而我有数量──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也不能算弱点而只能说明我秋收和冬储搞得好,而春天是一个需要数量的日子你恰恰没有数量──这只能说明你的愚笨和没有先见之明,表面看你选取了一个明媚的春天,其实你选择了一个荒凉的时光和季节,表面看冬天的杨树是光秃秃,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枝繁叶茂──这点辩证和悖反料你也没有想到吧?你只顾在那里做你简单和肤浅的美梦了。可怜呀可怜,我的夫君。我现在也不和你说那么多了──和你说那么多也没有用,我只问你,当我们众人吃一条狗的肉馅不够的情况下,你怎么应付局面呢?吃包子我们没有吃过瘾,吃包子我们没吃到底和吃到家,如果压根没有包子我们南来北往也就走我们的路我们压根就没有什么想法了,说不定我们就不在这河边停留和摆渡了,现在有了包子我们随着包子的气味和香气寻了来,你却只让我们吃了一个和一轮,接着你的包了和狗肉就接不上茬了;我们吃得刚刚开了头,就给我们弄得不上不下地搁在这里算什么?不是让我们更加着急吗?没有这个金钢钻,何必揽这瓷器活呢?早知没这么多狗和这么多包子,何必在这河边拉架子和支篷子呢?早知管不了这包子,何必招这么多人呢?……世界上的骚乱和淫乱,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他们』能不砸你的笼子和拆了你的篷子吗?『她们』能不捣你的灶砸你的锅甚至割了你本人吗?上一辈子我为什么那样做呢?根本原因就在这里。我清楚这一切所以我要把问题给你摆在事情之前而不是事情之后──等到一切都发生了,再说还有什么用?亡羊补牢,不就晚了吗?你把舞台摆在春天本来煞费苦心,你要在春天里唱一台大戏,但是这个戏刚一开场就砸锅,包子刚一吃就露底,就是露底的包子也还是不够,你不是等着遭殃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是对的,但是没有这馅你为什么要做这包子呢?当人们吃了一轮没够接着一个个伸着手和张着血盆大口失去理智向你走来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拿不出继续的包子你怎么收场呢?去跳黄浦江吗?现在我们不用到河边去,我们不用去找春天,就在这关闭的冬天的屋子里你先把春天的退路和后路想清楚。不然去的时候我还有夫君,回来的时候就要面临滔滔江水了──当然,也不必执意要跳黄浦江,悬崖勒马和浪子回头也是很好的出路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你真没有退路的话,我已经连你的退路和下场都替你考虑好了:大不了我们就不吃这春天的狗肉包子还是回到屋里吃我们冬天的萝卜干包子也就是了。刚才我一边劝导你的时候,一边给欧洲发了传真,已经让人在那边把萝卜干准备了一盆又一盆;我那边故乡的萝卜干,可不怕你这边故乡的亲叔二大爷吃;既吃,就让你们吃个溜够,就让你们吃个过瘾、开心和恶心,下次再也不想吃包子,闻到包子的香气就让你们呕吐,看你们下次还缠着我。怎么样,转了一大圈,又由春天转回冬天了吧?如果事到如今你还不服贴,你就也给我拿出一盆一盆和我的萝卜干一样多的狗来──晒干的萝卜干膨胀你的新狗不膨胀这一点差别和不同我也就忽略不计了;别说是一盆一盆,你就是再有一盆;别说是一盆,你就是再有一只,我就算服了你,我就给你让步和跟你在春天开创你河边的包子铺而不是非死守我的冬天不可……」
卷二05莫勒丽和女兔唇.3
本来莫勒丽话说了半天都很好,可惜说着说着说到最后,又出现和女兔唇一样的毛病,那就是得意忘形和说着说着就说过了头,不知道煞车、停止和停电的必要──有时停电影响我们的生产和生活,有的时候却不一定呢,它就一下让人停在黑暗里只好跟你走。但是莫勒丽说着说着让电更足了,「她」在批评别人不懂辩证法的时候,「她」自己首先违反了辩证法:如果你说再有一盆狗还可以,你怎么能说再有一条狗呢?一下就出了漏洞和出了岔子,一下就被别人抓住了尾巴。刚才女兔唇的脸色已经越来越绿,变得憔悴和没有血色,眼看就要过去了和不行了,没什么指望了,一盆一盆的狗逼了过来,灵魂已经出窍,鼻下已经没有热气,但是当「她」听到「还有没有一条狗」的时候,一下又被「她」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虽然不能开辟未来,但是「她」抓住现在还是手疾眼快的;本来一缕魂魄如同游丝,飘到了大荒洼,眼看就要消散已经没什么指望了,现在顺风扭头,又一点点在那里聚集;脸上本来已经死白,现在又一点点涨了红潮;肚子里本来一洼脏水,尸体已经漂了上来,现在又被打救上岸,拍打拍打,「哇」地一声,一切又吐了出来。甚至,经过一场灾难,女兔唇的英语和法语都很流利了。魂魄消散之时,语言的记忆却涌了上来。这时女兔唇就着急了。自主权又掌握在自己手中。女兔唇一边用小锉子锉着自己的红指甲──大腿架在二腿上,白纱的裙子拉拖在地──一边优雅地用法语说:
「不管说什么,不管用什么语言说,都不要把话说过了头,不要因为一时激动提前说出不该说和该以后说的话;事情还没有结束,你怎么就做了总结呢?战争还没有打完,你怎么就打扫战场了呢?好戏还在后头,你怎么就提前拉上大幕了呢?老鼠拉木杴,大头还在后头,你怎么问也不问,调查也不调查,就把这尾巴一刀给剁断了呢?这和剁包子馅是一回事吗?如果你稍微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也就无处可逃和只能束手就擒了,我们就该过你的严冬和吃你的萝卜干包子了;大雪在我们头上飞舞,北风『呼呼』地吹着,这个时候我们能违背自然摘下皮帽子脱掉大皮故作清高和故作姿态地到河边去蹓跶吗?不,我们不愿意冻成冰块和瞎鹿,我们还是要识时务为俊杰地留在家中围着火炉和大锅恬着脸吃你的萝卜干包子。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这时你说什么不就是什么吗?你说天黑我们赶紧捂眼──如果你稍微有些大家风度说话稍微留一点余地的话,上风已经让你占尽,我们已经被你逼到了角落里──我们只有束手就擒。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你也就出了纰漏;千里之堤,出了白蚂蚁的小洞穴;我的卡尔我的妻,你可知道世界上除了节节胜利和摧枯拉朽之外,还有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这样的真理吗?就差这致命的一击,形势就因为一个微小的原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敌人进攻和我们防守的局面就一点点和一寸寸地改变了;我真替你遗憾呀,本来我们已经四面楚歌,现在你自己又给我们留下一条血路;那我们就不能客气了,我们也就顺着这条缝隙冲了出去──现在你抓我们春天和河边的弱点,说我们不该在春风里和滔滔黑山白水之间搭白篷子的主要缺陷,是因为我们只有一条狗而没有一盆狗对吗?是因为我们的馅不够你们吃所以你们就要揭竿而起和风起云涌,狗肉成了你们号召人民的一个旗帜,就像头发是女人的旗帜一样──谁知她转头就成了秃头歌女呢?真是从我们手中以狗肉我名义就要夺取这个世界了吗?──当然,如果你们不改口,不变心,不夸大,不提前,不卖弄,不大意,还是能将我们置死地,我们已经没有活路和逃路,我们只有从河边灰溜溜地把我们的瘦狗给牵回来,从我们明媚的春天,退回到吸溜着鼻涕的寒冷的严冬里;你们也没有问一问我们冬天的衣服准备下没有,我们怎么就一下从温暖的南方来到寒冷的冬季捏着鼻子吃那枯燥如杂草和树根的萝卜干了。但是你们在大局就要奠定和就要夺取全面胜利的时候,你们还是在最小的方面出了漏洞和被钻了蚂蚁,接着你们可就由主动转为被动,你们坚不可摧的大堤就要崩溃和被冲垮了,你们费尽心机刮来的寒流现在看顶多只能算是一场倒春寒,春天的脚步倒是越来越响,这是任何人也阻挡不了的。你们本来笑得挺好,但就差这么一点没有笑到最后。你们过早的得意和稳操胜券的感觉害了你们,你们没有把我们置之死地而后快,恰恰给我们提供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这时把握世界的就不是你们而是我们了。本来我们在一片黑暗之中,夜路如蛇,现在我们终于见到了一线曙光。这个探照灯是你们给我们提供的──谁的失败不是因为大意呢?──在你们提狗和借狗肉刁难我们的时候,如果你们仍然是在提一盆,咬住这个不松口,我们只好束手就擒;但你们看到胜利在望,你们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于是你们大意地说:不要说是一盆狗,就是能再找出一条狗,你们就放弃你们的胜利而跟我们回到灿烂的春天是吗?那么好,君子一方,驷马难追,现在我们找不出一盆一盆的狗是真的,但你们怎么知道我们连一条狗也找不出来呢?我们找出来一条怎么办呢?一条不就奠定胜局了吗?一条以上反倒是画蛇添足。还留着一条专门对付这个时候的你们呢──这个时候你们怎么办呢?你们刚才的一切高兴不都白高兴于是现在不就措手不及了吗?既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现在我就把这个对你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和秘密武器给你亮出来──我一亮出来,你可就二毛子看戏傻了眼了;打仗总留一手,总留着到了最后关头还能拉出来的预备队,那敌人只好被我们摧枯拉朽和秋风扫落叶了,这个时候你就是哭都来不及只能到战犯审判庭和监狱去后悔、反省和写检查吧。我可要进行开国大典和昂首阔步地向前进了。我可要进行我们故乡和家庭的建设真的到河边去支白篷子和剁狗肉馅了──冬天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再来说这个话和你当初说春天毕竟还没有到来现在毕竟还是严冬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你是在没有把握和不该说的时候说了那些话,现在我是在一切都取得了胜利的情况下再不说再不对人民宣布就冷了大家和人民的心,就是知情不报和剥夺了人民的知情权,于是我们就说了,我们就毫无顾忌地上了台开了戏主角已经上场一切都无法更换了──只要我稍稍提醒一下,你就知道另一条狗是谁了。我们家除了老狗牛根之外,不是还有一条我在咱们婚礼上变的小狗吗?这条小狗是谁呢?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小刘儿哇。它现在就趴在我们猫眼上看着和欣赏着我们的争论和争吵呢。但它知不知道刚刚还看着别人的危机在那里幸灾乐祸,转眼之间同样的命运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呢?刚刚它还在那里嘲笑和得意大狗牛根,现在就跟牛根一样了呢?──早晚得成包子馅。由于你的难题和要求,我只好把它给捎带上了;我现在就把它抓过来,放到你面前,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现在就把它和大狗一块拴上,接着就把它们一块牵到河边──先饿它们三天,让它们把肚子里的杂水和脏物都空干净,接着再给它们往肚里灌酱油葱姜醋,让它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滋养和汲取这些调料,虽然它们两个每天都在那里难受地咳嗽和呕吐,但是到拿它们的肉剁馅的时候,其肉的滋味就格外不同了──这就叫伸手一把,抓过来那只小狗;出其不意,打卡尔一个措手不及……」
说着,女兔唇还真是胸有成竹地伸手就从门外的猫眼前把我给抓到了屋里,抓到了莫勒丽的面前。当然,这个时候我早被吓昏过去──我被吓昏还不是现在,而是当我听女兔唇说到杀狗还包括我、另一条狗就是我的时候,听着冬天越来越远,春天的脚步真是不可阻挡地迈来的时候──莫勒丽,你真她妈的画蛇添足,本来大局已定,大家已经随着倒春寒回到了大雪封门的冬天,你为什么偏要在那里得便宜卖乖一个卖乖就使我们由冬天又回到春天了呢?艳阳高照,我小刘儿和小狗就这样成了你们的包子馅,你们就要往我腔子里灌酱油和生姜水了。莫勒丽还没有完,我自己就提前完了;我原以为我和大狗是有分别的,现在看我和俺的牛根哥哥倒头来是一个命运和下场。牛根哥哥,刚才我不该嘲笑你,我不该因为你的被剁世界上剩下我自己我就可以独霸天下了而在那里肤浅地得意忘形。刚笑别人命不长,谁知归来把命丧。「姑姑……」我张着我的小嘴和伸着我稚气的腔子在那里呼喊。一切由你们宰割吧,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为什么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是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但我接着发现我和牛根还是有些区别,等我再一次醒来,看到自己已经躺在河边河边果然支起了白篷子人们马上就要给我们灌姜水和醋的时候,我忙里偷闲地看了身边的牛根哥哥一眼,谁知它的眼里却没有眼泪,它的眼里倒是填满了眵模糊。它还处在糊里胡涂的状态之中呢。也许它是被吓傻了?这时我又感到和它在一起被灌的耻辱。就是剁了馅,我的肉和它良莠不分地掺在一起,一个是清醒的精肉,一个是糊里胡涂的白条子,人们在吃着我们的混合馅时,哪里还能分得清谁是谁?可口是都可口,馊了是一块馊;两条狗成了一条狗,两种肉成了一种肉。现在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这时我都来不及后悔我的下场了,我仅仅后悔临死都要和老狗的馊肉掺在一起。从这一层意义上我倒是要再说一句:女兔唇,你真不是东西。如果是这样,我就是死了也不瞑目也不死心。死肉不死心,变成馅心脏也要跳一跳。吃包子的叔叔大爷,当你们吃到瘦肉和跳动的心的时候,那就是我;当你们吃到不动和发囊的肉时,那就是牛根。我生前虽然和牛根是好朋友,我们甚至一块变了狗,一块被剁了馅,我们的生前事都能担待,但死了之后,还是把我们分清楚吧。我灵机一动地想:能不能把馅分开剁呢?能不能把包子分开蒸呢?能不能把蒸好的包子分开放和分开卖呢?就像水果摊卖梨卖苹果把大个和小个的分开一样。梨和苹果是大个的好吃,但是到了肉食,可就越小越值钱喽。不见童子鸡和童子萝卜干吗?到了欧洲和莫勒丽那里,在那严寒的冬天里──要不欧洲老是下雪呢,要不欧洲冬天长呢,要不欧洲人的鼻子大呢,人家还知道分一个大小,倒是到了我们的故乡,到了同性关系者所回的故乡现在已经是这个世界而不是那个世界了,何况严冬已经过去我们已经到了春天,虽然我们的鼻子都是春天的鼻子都像面疙瘩一样不长,我们却要眼睁睁一切都混淆不清和含糊其辞吗?我们虽然没有一个好的开始但是就不能有一个好的临终吗?我们不是讲临终关怀就不能让我死也死个样子吗?女兔唇的鼻子和莫勒丽的萝卜干,我看着你们这两件实物倒是看到了最后一点希望,但是这点希望转眼间也烟灭灰飞了。这哪里是一条河呢?当我们喝饱了姜水和酱油醋接着你们就把我们活脱脱地放到了砧板上就要脱毛和剥皮的时候,这时我们的狗眼就不是细长而是扁平的时候,在我们扁平和迷离的眼睛里,你看起来可就是一条下下的人哪,如同猡蚁;你们不就是风闻这里要宰杀小刘儿吗,你们就起了这么大的早;江上还是晨雾的时候,你们就出了家门;连小朋友们都在那里拍着巴掌和伸着脖子唱起幼儿园歌。本来你们不是不愿起早和不愿去幼儿园吗?怎么今天一听说要吃小刘儿叔叔的包子,你们就这样兴奋和一骨碌爬起来了?你们甚至一夜没睡,就是偶尔睡着,动不动又醒了;大人以为你们是屙尿,你们爬起来揉着眼睛说:
「娘,天亮了吗?是不是该到江边去了?我除了要吃肉包子,还想用小刘儿叔叔的狗尿泡吹成气球玩呢。」
倒是你娘这时拍着你说:「再睡一会儿吧,刚刚鸡叫头遍,天还早着呢。」
这时你咕咕哝哝又睡下了。梦里还断断续续说:「我要踩小刘儿叔叔的狗尿泡!」
操你个大爷,小王八蛋们,什么时候你们倒是盯上我了?你们怎么就不说踩牛根的狗尿泡吗?平时我到你们家里,一看你们「爹」不在,我和你们「娘」多坐了一会,你们就瞪着长长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我,那个时候你们倒是怕我犯了错误盼着我早一点离开你们,怎么到了现在,你们倒是催着你娘赶着要和我在一起呢?别看这些王八蛋小,浑身也浸透着这个世界的恶毒呢。我过去没有看透你们,所以也就没有看透这个世界;现在我通过这件事,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底蕴和底细了。所以到了孩子们和碎片的时候,俺孬舅和小麻子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看着一个个孩子落下的头和流了一地幼稚的血,以及自己砍缺了口的大刀,都在那里犯了犹豫:「他们还是孩子!」
我到了这个时候,却一点没有心软,接过刀子下去得又狠又快:「越是这些小王八蛋,越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弄得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十分惊惶,连连摇头说:
「你如果早是这样,你不像我们一样早就成就了一番大业?何至一辈子在那里捣浆糊佬和写一些鸟字!」
这样一说,倒是弄得我有些灰心和对自己一生有些后悔。看来我们一生最大的失误,往往体现在如何对待孩子上。当他们吃着我和牛根哥哥的混淆不清搅和在一起的热乎乎的包子的时候,他们倒是怀着对将来的仇恨,毫不心软地将我的已经吹起的尿泡,「啪」地一声,用脚跺碎了。这倒让我提前成为孩子们的碎片了。
江上已经起风了。我的魂魄随风飘荡,挂在了一盏桅杆之上的马灯上。风平浪静,一切都很娟好,什么也没有发生。靠在江边的客船上,还传来阵阵丝竹和歌声。我把灵魂泊在这里,我要到邻居的船上看一看,为什么你的船到了点还不发呢?船上的角角落落,都挂满了红灯笼。声声丝竹,随着江上的波涛涌动。我闻着这声音怎么就那么熟悉呢?这横笛吹得和马头琴拉得,怎么就像到了草原和俺姥娘家呢?这伴奏者是不是俺瞎叔叔,跳舞者是不是俺巴尔·巴巴婶婶呢?这个时候我就忘记了我的处境而又挂念起失踪──为了爱情而在打麦场溶化的别人了。瞎鹿叔叔,你是为了爱情在打麦场被冰雪溶化的,我现在是为了什么让人给剁成肉馅了呢?你的离去和随风飘散还有个名目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憩息地有了一个落脚处有了一条船有了大红的灯笼和终于有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刻骨铬心的爱情于是又有了随着江水的歌唱和跳舞,我没有目的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着落被人剁成肉馅魂魄随风飘落在哪里都是一片漆黑只是闻到歌声寻到这里才又见到了我久别的亲人。世界茫茫,我无所依。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和瞎鹿在人间地位差不多──我们都是一些捣浆糊和拉二胡的民间艺人,但是到头来还是下场不同呀。原来我和瞎鹿在一起的谈笑风生和道短论长,都是叔叔对我的同情和跟我凑合呢。不是今天到了江上,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老几和自己每天吃几碗干饭呢。当初把我在河边给剁成肉馅我没哭,现在面对着瞎鹿和巴尔·巴巴灯红酒绿的客船,我倒是一个魂儿在那里痛心疾首地失声痛哭了。有路过的魂灵一帮帮和一队队如浓烟般滚动,本来他们都是默默赶路面无表情,现在看到一个孩子的碎片和小狗的魂灵在这里守着一江波涛伤心,好心的叔叔和大娘,就停住了脚步和按下了云头,好象1960年我和俺姥娘进城看到一排排的叔叔和大爷倒在路边用草帽盖住脸我们上去帮他们揭草帽一样──现在是他们来帮我抚慰心灵上的创伤了:
「好可怜的一个孩子和一匹小狗,看在这里哭得多么伤痛──看到一匹小小的动物就在世界上这么艰难和这么伤心,我们身上的痛苦和误会倒是将心比心地减轻了许多。孩子和小狗,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么伤心地哭呢?」
我的回答倒让它们吃了一惊:「我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真正使我吃惊的还在后头,我本来以为红灯笼下帐子里藏的是瞎鹿和巴尔,想起他们,我才这么伤心和痛哭,寻找到瞎鹿叔叔失而复得的喜悦,倒是还没来得及到我的心头──等我揭开帷幕以为就要见到瞎鹿叔叔和巴尔「婶婶」的时候,我在通红的灯笼下,却愣在了那里──我刚才的痛哭一下就失去了依据,刚才好心的叔叔和大娘也是白抚慰我了,一切的伤心都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明晃晃的红灯下,坐着的不是瞎鹿和巴尔──白雪还没有溶化,太阳还没有当头,和瞎鹿叔叔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没有不期而至,灯下坐着的两个人,却是想都没想到的村里的柿饼脸和瘸腿的路村丁。「他们」两个倒是在那里一个拉琴,一个唱歌,低吟浅唱,旁若无人──该出现的人,还隐在幕后;不该出现的人,现在到了前台,正瞪他们的大眼和小眼歌唱呢。不是说现在是同性吗,怎么死后倒又遇到两个异性在一起呢?这可就像漆黑的夜里在坟地遇到鬼一样让我感到可怕和恐惧了。而且两个人在那里重复着我不久前还没有被杀和被剁成肉馅时常见到的动作──我一看到这种动作,我知道我接着就人倒霉了──两个人就像当初猫眼中的女兔唇和莫勒丽一样,在那里相敬如宾,低吟浅唱。这种低吟浅唱,又能够使我声音低沈──原来我认为这种声音使我羡慕和向往,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操这嗓子的都不怀好意,这是害我的一把软刀子呀。──轻谈浅酌,柔歌曼舞,柿饼脸,路村丁路大爷,在你们一步步用声音和姿态柔和地来笼罩我的时候,我突然就头发倒竖一身冷汗地清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回跑,我不顾一切地要逃离江边。这时一帮前不见头和后不见尾的叔叔大娘们的魂灵队伍就追赶着我问「为什么跑」,我一句话也不回答──一回答之后哪里还有命呢,我不也成了这帮浑浑噩噩漫无目的的魂灵中的一员了吗?我争分夺秒地顺着原路跑回了家,一出溜就到了自己的狗窝。到了狗窝,还后怕地伸着舌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呢。相象的两对妙人,在世界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当世界上的人都面孔和动作相象的时候,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出路呢?这个时候我们宁肯倒退,也不愿再往前走,因为前边就是女兔唇和莫勒丽,柿饼脸和路村丁──路村丁过去是个和蔼的大叔呀,手里敲着一扇大锣从村里穿过,现在和柿饼脸在一起,怎么也学会了狞笑呢?给我留下一条狗魂吧。温柔、体贴、柔和和软语们。
可能说着说着又说窜了,女兔唇和莫勒丽已经有意见了。小刘儿呀小刘儿,你狗眼看世界,说着说着就有些夸张了吧?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事情的真相真如你所说吗?你不过就是一条狗,你想借一种狗的想象来夸张你所受到的迫害,你还是改不了你上一辈子捣浆糊佬的本性呀。事情让你一说就严重了。不就是把你和大狗给杀了吗?也许这件事放到狗的世界里是一件大事──性命攸关,但是放到我们人的世界里,这又算得了什么呢?鸡是人间一道菜,杀了你也别怪。你以为我们在杀你们的时候,你作为一个冤案在世界上是独一份吗?世界上的每时每刻,我们下刀杀掉的鸡、狗、羊、猪、马、骡、驴、牛、兔子、燕子、麻雀、蚂蚱到底有多少呢?世界上有一百亿人,每天我们张着血盆大口要吃掉多少吨动物的尸体呢?同时要往它们嘴里灌多少吨姜水和酱油醋呢?有多少动物同时要上砧板和断头台呢?有多少动物要被我们割成精条、臊子和剁成饺子馅和包子馅呢?你以为你是重要的,为了这个在这里哭哭啼啼和怨天尤人,好象处女刚进妓院的头一夜似的,但是孩子,久了你也就知道了,以后你要过的夜和接的客还不计其数和遮天盖地呢。日子刚刚开了头,你所有的痛苦和孤独,马上就要被淹没到遮天盖地的浪涛和同类中去了。这时哪里还有你攒头攒脚和探头探脑的余地呢?村里人听到这些,不会引起任何惊奇,也就是女兔唇和莫勒丽家杀了两条狗,吃了一顿包子,这包子蒸出来还不是自己独吞,还端到邻居面前和过路的行人面前让大伙品尝。以为尝包子的会在那里痛悼你狗的去世和不幸吗?做梦去吧?大家关心的还是我们人的口味:「这馅不错,好吃。」抑或是:「狗肉还有些老呢。」大家关心的是肉馅,谁还能想起你们的灵性呢?你在那里也是白痛心疾首罢了。别说是一只狗,我们每天不也在杀人吗?还有人肉馅包子呢。你的魂灵到哪里去,都无足轻重,别在我们面前拿这个说事和给我们添堵和添腻歪。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现在我们不就咬了狗了吗?我们见怪不怪,倒是你们为了扩大事态和制造新闻,在那里费尽心机和无所不用其极,灵魂一队队地在天上飘,用狗眼的目光还故意把我们夫妻之间的矛盾给扩大和夸张了。你们怎么这么不顾事实和心中存不住气呢?──当然了,这也是你们狗的老毛病了,街上稍有动静,也许这个动静和你们和你们主人家毫无关系,但你们就在那里抓住不放地「汪汪」叫个不停;一狗呼叫,群狗响应,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于是全村的狗声也就接连不断和此起彼伏了,于是也就成了一个事实和扩大成了一个事态,但是这也只是你们一种狗的世界的瞎起哄和自欺欺狗罢了,我们人不还是该睡觉就睡觉该发生关系还发生关系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如果我们觉得碍得着我们什么了,那我们告诉你们,你们的末日和下场马上就要来临了。战争时期和敌后武工队的时候我们为什么打狗呢?就是看不上你们这点夸张和嚣张;我们靠你们还能改变什么历史的写法和延伸?你把我们人的矛盾夸张了又有什么用?这时我们所有的人站在一个立场上──你夸大和夸张我们夫妻之间的矛盾,能从中间捞到什么好处呢?说到底,我们还是相敬如宾和轻声柔语,我们没有出现你狗眼里所看到的争论和争吵,没有出现你死我活和鱼死网破。以为我们是在那里争夺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的争夺和具体到到底是用活狗还是用萝卜干吗?到底是冬天还是春天吗?冬天和春天对我们并不重要,我们心里永远是春天,我们讨论──不是争论──到底是用活狗或是用萝卜干,无非是一种相互尊敬和体贴的表示罢了,就好象上来一杯茶你推给我我推给你一样──其实接着服务员就上另一杯了。你才是一个白白的牺牲品呢──在我们的推让之中。你把希望寄托在你的夸张,其实我们在谈笑之间就把这个事情给决定了──你也是当过人的,让你说,家里杀一条狗,我们还用得着在那里争个面红耳赤和像你们狗在半夜一样吵闹得满街和满村都知道吗?为什么到河边去蒸包子和吃包子,也不过是我们感到幸福在家里盛不下才到河边换一下环境和开阔一下胸怀罢了,当然也是按捺不住地想让人们看一看我们这一对模范夫妻。吃我们一个包子,所有路过的人们,分享一下我们的幸福。我们的幸福,都藏在我们的包子馅里和我们的葱姜和酱油醋里。但是到了你眼里成什么了?却成了一场悲剧。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眼里出不来真实的世界,狗眼看人低,你以为你能以自己的尸体阻挡我们的进步和我们的幸福吗?做你的狗梦去吧。──当然,我们的幸福的洋溢和外溢,客观上给你们制造了一场灾难,但是你们这种灾难就像冬天里冻死几只苍蝇或比喻得好听一点像春天里落下的缤纷的花朵和花瓣一样,我们一脚踏上去就走过去了,谁还有功夫在那里给你们葬花和给你们说长道短呢?一切都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夜生活,倒是在吃了你们以后,我们感到浑身发热对我们的夜生活更有好处呢。──我们相敬如宾和温柔微笑地坐在那里,我们的家纤尘不染,地毯上和桌子上都干干净净,地毯上的面包渣拾起来就往嘴里放就像欧洲人的习惯一样和莫勒丽的习惯一样守全符合卫生,我们手里都端着冒着热气的绿茶、花茶或红茶。我们不紧张也不匆忙,我们不心慌也不累得慌,我们的手不发热也不发凉,我们的舌不干燥也不流汤,我们的肚子不撑也不憋,我们的尿泡不满也不晃荡,大炕叠得非常整齐,昨夜的生活适宜慵懒也不累得慌,一切都很平静,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从早晨就幸福地到了中午,「中午我们吃点什么呢?」我俩不约而同地同时问出了这句话──问题不在于我们同时问出这句话是在向对方表示尊敬,妙就妙在我们心心相印同时想起了这个问题,说发问一起发问,同时发问之后,我们为我们的默契又相互看一眼在另一个层次上默契地笑了。吃什么呢?我们在哪里推让。你说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你想要吃的,一定也就是我所盼望的。接着我们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包子」,两人又相互默契地笑了。只是在吃包子用什么馅的问题上,两人都出于怕劳动了对方哪怕是上一个世界的对方为了爱所以就出现了是吃狗肉还是萝卜干的争议。但是我们也没有争议过久,争议也是面带微笑的争议而不是狗眼里看到的像狗一样一听到动静就夸张和啸叫的样子,倒是推来推去,我们又将手和身子拥到了一起。这时女兔唇咬着莫勒丽的耳朵说:「就吃我上一世界和这一世界变的狗吧。今天中午吃这个馅,明天中午就一定吃萝卜干。莫娘,为了爱情,你就别跟我争了。」莫勒丽也就温柔地点了点头。接着狗就剁上了,馅就拌上了,我们就搬到了河边,支上了白篷子,大锅冒出蒸汽;包子吃上了,众人也就看到了这个幸福的场景和为我们的幸福嫉妒和羡慕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但一个已经死去的狗,怀着对人的仇恨,却在那里从狗眼里和狗嘴里看出和编出那么多惊心动魄和蛊惑人心的故事,当然它也只能代表狗在我们的人中和故乡不会引起任何反应、反响和同情──这个故乡说到底首先是我们人的故乡,你的骇人听闻,就是我们的平淡无奇。话说回来你就是同情它,狗已死,物在狗亡,又有什么意义呢?倒是过几章之后等同性关系发展到了生灵关系到了郭老三小蛤蟆和吕伯奢等人和披头羊和温柔的狗和温柔的毛驴相处的时候,也许你们的日子才能重见天日过去的冤案才能平反呢,但是你没有等到那天就让我们剁了馅就让你见了阎王你也只能算是生不逢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在河边吃包子吃得十分成功,还真是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是大家对我们幸福生活和狗肉包子的概括。如果说你们的死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倒是在这一点上给我们添了彩和增了光。吃过包子,太阳已经过午──如果说这顿包子吃得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这顿包子由于吃得过于丰富人到得太多我们太有号召力我们太幸福和太兴奋了因而这顿饭也就吃得时间长了一些当时也没什么感觉直到散了包子宴我们回到家都躺到炕上的时候,我们都感到稍有些乏。就好象平时我们在大炕上折腾得太久花样翻新得时间过长事毕之后才感到有些体力透支和有些乏相互感到不好意思一样──但也是相互理解的一点羞涩和反悔,整体情绪还是兴奋和感谢对方和生活的。「既然累了,就睡呗。」我们又不约而同地说。接着又相互拉一下手和亲一下嘴,抱一抱身和相互给对方掖一下被子,也就安然入睡或午休了,这个时候谁还关心两个相互还不和的狗的灵魂,是不是在桅杆上或是荒野上飘荡呢?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西沉,口中已经发干,这狗肉馅今天是不是拌得有点咸呢?我们醒来都一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赶紧烧一壶沸水喝一壶茶。接着再吃几个水果。村里有些性急的人家,这时已经开始做晚饭了,炊烟已经在暮色中和晚霞中袅袅升起,但是我们与他们不同,我们中午吃的是狗肉包子,我们先不着急呢。早吃了又能怎么样呢?早晚不都要吃吗?先发展一步又有什么理由看不起后发展起来的呢?第一世界有什么理由看不起第三世界呢?可知我们也有大唐盛世和中午的包子垫底呢。喝了茶再说。两人又相互理解地一笑。月亮升起的时候,我们再在一起喝粥还更有意味呢。下午一定要喝粥了,中午吃的包子。要涮一涮口中的腥味和骚味。是喝小米粥还是喝大米粥?是喝扯手的还是离身的?你说,你说,这时两个人又推着和相互笑着倒在了一起。你说这像中午闹过矛盾的样子吗?再不要信口开河和信口雌黄了。我们夫妻俩是一对钢铁,怎么挑拔和拨弄都没有用。我们就要这么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和地久天长。别说是一条狗,就是天和地,时间和空间,你们又能奈我们何?女兔唇和莫勒丽傲然地看着我们。这个时候「她们」倒是没有忘记补充这么一句有礼貌的话:「感谢故乡和同性关系。」
但是「她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她们」在感谢故乡和同性关系的时候,还是忘了感谢小刘儿。故乡是谁的故乡?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但天下还有月圆则亏、乐极生悲的道理呢。幸福得过了头,接着就该乐极生悲了。日复一日地两个人大眼看小眼地对着微笑,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说是几十年不变,但是过了半年之后,两个人就觉得有些呆板和重复了吧?这个时候就是想杀狗,狗已杀尽,还靠什么来调剂两个人的生活呢?我们的幸福难道是一种重复吗?就这样一成不变了吗?不变意味着固定,但是不变也意味着乏味呢。过去的夜生活那么好,怎么现在到了晚上或午休都是草草完事接着就「呼呼」大睡了呢?在上一个世界也就是异性关系的世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难道到了这一个世界也就是同性关系的世界也是这么线性发展和没有什么变化吗?猫眼已经结下厚厚的灰尘,再也没有人和狗对这一对新婚的夫妻好奇地看上一眼或是听一耳朵了。新婚已经过去,裱过的屋顶已经结满蜘蛛网粉刷过的墙角已经钻出老鼠洞和蚂蚁窝了。转眼之间,新人已经变成了旧人;世上都闻新人笑,哪里还闻旧人哭?这个时候别说没有了狗,就是还有狗,小刘儿和小狗当初没有被杀也算「她们」有先见之明上次只是杀了个大狗这条小狗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无聊的时候杀呢用它来改变我们乏味的生活但是恐怕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引不起大家对你们的重新注意了吧?恐怕这个时候再到河边或江边去支白篷子,去灌姜水酱油醋和去剁包子馅,不说这个时候小狗也已经长大也变成老狗肉也和当初的大狗没有什么区别也新鲜不到哪里去肉丝也有些发粗和发黑一切都变了颜色和没了味道,就是把小狗固定在一个时刻不长现在肉仍是鲜嫩的丝仍是细的因为它只吃自然的草而不是吃人工饲料我想这个时候号召大家吃包子也只是「她们」的一厢情愿故乡也不会有什么人响应当年那种万人空巷和地南来北往和熙熙攘攘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和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个不会发生的责任就不再是小狗和狗肉有没有吸引力而是你们自身发生了变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吸引力和新鲜感的结果。当初你是一个刚刚结婚的新娘子,当你在那里──而且是风骚地在河边蒸包子,不说是我们这些无赖,就是心理正常和神经正常的人,仅仅出于关系吸引,或者出于好奇心──怎么「她」就被关系了呢?刚才还见「她」被没关系,转眼之间就被关系了?只见过「她」没被关系的样子,那么「她」被关系之后又是什么样子呢?──也要出去看一看,何况看了之后还有包子吃呢。但是今天就不行了,你已经成了昨日黄花,大家知道你已经被关系了,看不看都一样──哪一个人没有被关系哪一天呢这有什么新鲜和好奇的呢?过去已经蒸过一次包子了,现在怎么又来了?是不是尝到什么甜头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我们是不是上次就上了「她们」的当这次就再也不能上「她们」的当了。何况明明知道,狗肉也一代不如一代了。一对蓬头垢面的旧人,还在江边卖包子,可就显得有些做作和无可奈何了。这时你们的白篷子是白支了,你们的姜水和酱油醋是白灌了,你们的馅是白剁了和你们的包子是白蒸了。你们一屉一屉的包子,都扔在河边无人问津,眼看着它们变凉和变硬。一股股热气在杨树的老鸹窝上袅绕,转眼间也就归于平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不是狗肉出了问题呢?是不是问题出在狗身上呢?是不是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该继续蒸狗肉包子而该换一换口味蒸我的包子也就是萝卜干包子呢?倒是利用这个机会,莫勒丽向女兔唇发起反攻和要反攻倒算,「她」想利用这次转换使「她们」的命运再垂死挣扎一下。好,不蒸我的狗肉包子,狗已经杀完了黔驴已经技穷了,一个社会形态已经有了憋端,有人已经腐化和腐败,人民和吃包子的人已经不答应了,接着怎么办呢?只好进行变革了。把狗肉换成萝卜干吧,把已经到来的春天还改成冬天吧。但是,冬天的河边也是格外地萧条呀。萝卜干洗了,泡了,用佐料腌了和煨了,剁了包了和蒸了,两人的手在寒风中已经冻成了红萝卜,差点在眼离的时候也给剁下来,但是到头来怎么还是没有人来吃呢?是不是好时候都已经让你的狗给占去了呢?莫勒丽拿着这个借口,在朔风渐紧、说着说着天上就飘下鹅毛大雪的时候,又对女兔唇发了脾气。这个时间先后的安排,是不是你对我人生地不熟的一种欺负呢?如果在夫妻之间还这么不真诚和尔虞我轧,人生不管是异性关系还是同性关系还有什么指望呢?我们不是不信异性关系才到同性关系来吗?我不禁要问,这就是你给我的同性关系吗?莫勒丽恶狠狠地说,手已经向腰里摸去了。女兔唇的指甲也一点点地眼见着就长出来了。但是如果让「她们」这样结束局面,一切也显得太简单了。「她们」还是在屋里和颜相处。「她们」谁也没有对谁有任何不满意,说到底不就是一顿饭的吃法和做法吗?我对你的做法不满意,也要引而不发;饭好就多吃一点,不好吃也要做做样子甚至做出更好吃的样子;饭就是饭,不要扯到其它;咸也就咸一点了,淡也就淡一点了,还是不要扯淡为好。饭上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就是不能上小刘儿的当让我们的关系走到另一个误区。小刘儿还是不死心呀,还是要把当年他爹他娘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疮疤和烙印翻版出来呀。小刘儿他爹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全村的人还不知道吗?我们能当小刘儿他爹他娘那种人吗?我们还是要和平共处,我们还是要举案齐眉。我的手向腰间摸去,并不是为了掏刀,而是为了给我的女兔唇解红腰带──当然,你要是累了,也就算了,一切不要以我为主,一切还是以你的情绪作为我们共同的出发点。你要这么说,我的指甲长出来也不是为了挖肉和挖眼,而是为了等你解下衣裙之后,在事情前奏的过程中,我想给你搔一搔痒痒呢。话既然这么说开了,双方也都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扑哧」一笑,接着和好如初。就是今天中午包子吃得不愉快,现在这种不愉快也在裙带之风和搔痒的指甲路上烟消云散。日子还长着呢,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呢。问题并不出在包子上,问题还是出在眼药和开塞露上。问题不是出在不幸上,还是出在过于幸福和过于激动上。你要照顾我,我要照顾你,就好象两个人在床上一样。本来两个人都已经相互照顾了,现在因为幸福过度又产生懊恼。接着开始一夜的争论和劳累──在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出现第二天的点眼药和打开塞露呢?本来眼睛没有任何毛病,但是我怎么看你眼睛有点发红呢?是昨夜我给你累的吧?又是我不好,这个不好可比昨天包子没蒸好的罪过和责任要大多了;我要弥补,我要给你点一上眼药。于是一个人拼命在那里要给另一个人点眼药,一个人在那里拼命说自己的眼睛没事一切都是正常的我本来就是一只兔子我的眼睛本来就是红的红是正常的不红倒是奇怪的你不要劳累了点和不点都是一样它该红还红说不定不点不红点过倒是更红了;我不劳累我要给你点眼你不要找外在和客观的理由冲淡我的罪过──说着说着就硬上了身两人开始争夺眼睛一个人掰开另一个人的眼睛接着一股股眼药往下冲好象高压水管开了笼头。点过眼睛躺在那里该老实了吧?不然眼药水会流出来的;但是不然,这一个眼药盈盈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又在那里躺不住和放心不下。你今天早上解大便了吗?不是到时候了吗?不要因为我你连厕所也不上了。看你脸上痛苦的表情,是不是又出什么问题了呢?家里还有没有开塞露呢?如果没有,我马上就去买;如果还有,你马上给我趴下,我给打一瓶开塞露。我上边的眼睛事小,你下边的通畅事大──我上边眼睛就是瞎了我还可以照样生活我们还是夫妻──瞎鹿不是活得挺好吗?还物极必反,因为一个瞎眼,成就了一番艺术大业;如果你下边出了问题,你可就要被憋死我可就没有配偶和老伴喽。那可就连什么也成就不了喽。打开塞露,打开塞露,一个在那里大声和得意地喊叫着,另一个这个时候就由攻改守,可怜地在那里说,我的下边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不要打开塞露;如果我出了问题,你打开塞露是救我;但我没有出问题,不就成了一片汪洋吗?但是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哩──接着就比关系骚扰和夫妻内的强迫要厉害和激烈多了,一个活活地捺住了另一个的反抗,你死我活地一番争斗,开塞露喷流如注。打完一管子,又下去一管子。床上已经成了河。别说下边本来没问题,就是有问题,这时肚子里的东西也早已经流失殆尽。上边靠眼药水,下边靠开塞露。既然有了眼药水和开塞露,既然已经幸福得过了头,为什么不能接着幸福下去呢?为什么不能在眼药水和开塞露之后,接着再重操旧业拿起我过去的家伙牛耳尖刀呢?为什么不能操刀一快和让「她」一下就到极乐世界去呢?这里不就是当年的酒楼吗?酒楼歌舞谁知道几时休呢?想着想着,莫勒丽的手就伸到了铺底下。在你喷涌的同时,我的刀子也会同时上去,一下一下都扎在你的胸脯上。喷涌出来的血,和喷涌出来的开塞露,交汇到一起,就像两辆火车相撞和两条毒蛇喷射出的毒汁相遇一样,一下就立起来一条飞龙和成为一道彩虹。这就是我过去的刀,在新的世界和新的历史时期的用途。这就是新时期的我而不是旧世界的我。我一下就把你变成了后院的萝卜干,把你变成了我们下次吃包子的原料,你的生命永存,你的青春长驻,你这萝卜干傲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或者你是一个柿饼干。这下你就成为另一个柿饼脸姑娘了。你在开塞露之中消失,你又在开塞露之中泡大。你就束手就擒和抱着你的开塞露见鬼去吧!但是我们手拿开塞露的女兔唇婶婶,这个时候已经在上边微笑了。好哇,来吧,就等着这一天呢;我听到这话高兴得很。我打我的开塞露,你拿你的刀,我们都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在你变我之前,我还要心情舒畅和镇定自若地打完这瓶开塞露。总算是夫妻一场,死临到头我还做完了我该做的一切。但是,你为了我的幸福要把我变成柿饼干和柿饼脸我就能听之任之和这么不懂事和不懂礼貌我就不能反手像变牛根和小刘儿一样在你动手之前把你也变成狗变成另一锅包子馅吗?在把你变狗的同时,我也不能停止我的开塞露。你在变我之前忘记了我的眼药──我看你是忘记了,但是我在变你之前还没有忘记开塞露。就那么手忙脚乱吗?就那么惊惶失措吗?就那么不能同时兼顾吗?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蓬间之雀,哪知鸿鹄之志呢?我一边打开塞露,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你变成了狗。我用我早已准备好的两手,对付你仅存的一手──我还有一只手没有用上呢。我的红红的指甲不是还可以长出来吗?我们都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吧。我们都在打时间差。这在我们村庄是一个不眠之夜呀。火车的速度和时间的速度在我们故乡突然单独地加快和加速了,火车放汽了,火车长鸣了,火车脱钩了,火车开动了,火车说加速就加速了,眼睁睁的就把我们拉在站台上甩在风驰电掣往后退去的树林后和小河和大河边。我们没有赶上这班火车,我们被孤苦伶仃地甩下了。我们只看到火车一闪而过的狡黠的笑容。我们孤立无援,我们被大水围困了。我们在异性关系时代被人拉下了,来到了同性关系的故乡,我们又一次被别人甩到了身后。「她们」为了自己的恩爱和幸福在那里变着法折腾,说变什么就变什么,「她们」在变这一切的时候考虑和顾及过我们吗?「她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我们的跟进速度呢?当我们赶到车站举着车票也想上车的时候,检票口已经停止检票了。当我们冲破检票口来到月台,火车已经加速了。当我们还是人的时候,「她们」就再一次是狗和是柿饼干了。「她们」的耻于为人,使我们感到自己为人的可耻。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干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她们」的表情:「她们」在眼看着对方一点点一寸寸一片片一面面地在那里变成非我过去是非男非女现在又到了非我像扭动的蛇和蚯蚓一样痛苦的时候,「她们」竟都在那里不动声色地微笑。这种幸福的微笑,比事实本身还让我们不寒而栗呢。就像我们在床上看到对方在睡梦中哭我们不感到恐惧,我们可以以我们的清醒看着对方的不知身在何处而心疼地摇醒「她」(「他」),「你醒一醒」。但当我们看到睡着的人突然是一个笑脸──一排排睡着的人都是笑脸的时候,我们可就感到恐怖和要发出惊叫了。人去楼空,物在人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没有洗脸也没有刷牙,就糊里胡涂和慌里慌张地跑到了女兔唇和莫勒丽的家。虽说我们制止不了梦中的微笑,但是「她们」微笑之后是什么样子,我们看一看也就放心和恐惧到底了。一下给我们苦到底吧。一下就把我们放到深渊吧。我们不怕深渊,我们就怕电梯开到半截停电,把我们不上不下地卡在里面;我们不怕火车加速,我们就怕把我们留在月台上。就是「她们」已经变了和走了,我们也想看一看「她们」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参观一下「她们」幸福的旧址和故居。门前人山人海,大家都蜂拥着在那里购票。门外还有卖汽不和卖气球。连我们的六指这时也灵机一动,把一头凉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摆在这里。参观旧址之前,须得理一个新头。「我一听说把人变成了柿饼,我就来了劲。」他如是说。变化的现实倒使他想起了当年的历史。一个个非男非女被他理所当然和不由分说地理了一个新头,我们顶着青青的新头茬神色肃穆地走进这个故居。我们以为在院里可以碰到摇着尾巴欢迎我们的大花狗,我们在卧室的炕上可以发现一团已经发酵或者已经风干的柿饼,但令我们惊奇和惊喜的是,我们到了「她们」的院子和卧室,既没有看到大花狗,也没有看到柿饼干,我们倒是在「她们」的灶间,看到了公孙大娘的两根已经用得光溜溜黑乎乎的烧火棍。乾坤又出了什么差错呢?开走的火车在中途又出了什么问题呢?「她们」在变化自己和对方的时候,在什么地方自己又出了毛病呢?月台上没发生什么,火车上倒是出问题了吗?真的起火和爆炸了吗?赶上火车的倒了霉,留在月台上的人倒是劫后余生了吗?如椽的大笔,最后竟写出这样的历史吗?如花似玉的新娘,最后就真的沦落风尘了吗?上一辈子咬牙切齿和这一辈子温柔倍加的两个女人,最后就真的成了两根烧火棍吗?看到此情此景,就让我们有些伤感和感到人生无常了。连曹成都袖着手说:
「这比当初瞎鹿变成雪人被溶化了,还让人感到凄凉呢。」
接着又作出满腹经纶的样子,腆着肚子在月台上走来走去,似要一锤定音像当年指点着千军万马要说些什么。但面在毕竟不是当年了,老曹毕竟不是丞相了,他点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倒是让我们在那里替他干着急。最后他可怜地满脸通红地憋着憋着倒也突然憋出一个当年的风采于是激动地和一语双关地说:
「谁还没有扳错道岔的时候呢?」
一说这句话,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忙乱起来。这时我们可真的看到在天边两辆火车相撞和两股毒汁相遇的情形了,天边就飞起一条飞龙雨后就挂上了一道彩虹。如果事情停滞在这里,天上也就好看了,问题是所有的月台和火车都乱了起来,条条道岔都被扳错了,一辆辆火车接连相撞和一股股毒汁接连相遇,天上挂满了爬动的杂龙和涂满了横七竖八的彩虹,我们就有些惊慌失措和手忙脚乱了。这个时候还是小刘儿救了「他们」呀。小刘儿正用两根烧火棍,挑着一个小包袱,两只小腿「得得」地,跑在长满庄稼的故乡土路上。当天上地下所有的动物和生物都发生了混乱,一切有形的和无形的天上的流云,都在那里搅缠,形形色色的东西们,一个一个从你面前飞速跑过,带着它们的优点和缺点,带着它光荣的现在和不可告人的过去,带着它没有排出去的屎和尿──世界马上就要崩溃了,大战一触即发,世界上从此就不存在飞龙──龙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彩虹──彩虹为什么现在还有呢?──、火车和月台──今后人们出发和南来北往到哪里去找出发点呢?──人们都在哪里张着傻嘴大哭,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一个孩子用两根烧火棍背着一个小包袱,正光着脚跑在故乡的土路上。多少复杂的有形和无形的东西,因为在世界毁灭的前夜,看到了一个清纯的孩子,它们都被感动了,毁灭被暂过停止和忘记了。孩子一点点在它们眼中、空气中和感觉中扩大,最后就站满了它们的世界。复杂和浊气一下就不见了,食人菌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老大爷,操刀一快和动不动就抓死人的女人也变成了在河边开着饭铺微笑着用围裙擦手的大嫂。大爷这时心疼地喊着孩子:「你是谁家的孩子?跑得累吗?给你一碗水喝!」
孩子摇摇头,甩着两只黑棉袄的袖子。
大嫂:「你要到哪里去,是到大海的方向吗?」
孩子摇摇头:「不,我要到俺舅妈家。」
大嫂:「为甚要到她家?」
孩子:「她给我捎来一封长信。」
大嫂:「你舅妈今年多大了?」
孩子:「去年十七,今年十八。」
大爷:「长得漂亮吗?」
孩子:「如花似玉。如含苞欲放的春天的花朵。」
天上的东西们说:「让『她』嫁给我们吧?」
孩子摇摇头。
地上的东西们:「要不就嫁给我们?」
孩子摇摇头。孩子多会做人呀,不说他舅妈的婚事他是否做得了主还要两说,就是一个不答应另一个也不答应,就使不答应的双方都平衡了和没有了嫉妒。虽然「她」没嫁给我,可也没嫁给你呀。大家都自嘲地一笑,接着转了一个话题。
大爷:「你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孩子:「包子」。
大嫂:「包子是什么馅的?」
孩子:「韭菜狗肉馅和萝卜干柿饼馅的。」(孩子回答得多么聪明,又是谁也没有得罪──相对过去的狗和过去的萝卜干来说。)
大爷:「包子给谁吃?」
孩子:「给所有的舅舅和舅妈吃,给所有的叔叔大爷吃。给所有的故乡东西吃,给所有的搞同性关系的人吃。」
一切都烟消云散和雨过天晴了。虽然他的舅妈我们捞不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是包子原来人人有份。「美女」常见,包子不常见。我们重视的首先还是包子而不是「美女」。龙不用飞起了──一切的飞起和降落都显得娇情,一个孩子把这个世界给分公平了──所以后来到了世界上吊日,小刘儿和紧挨着他的瞎鹿在倒腾往事,当倒腾到这一节的时候,小刘儿说,你说你不但是一个艺人,身上还有政治家的才能,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些相似,当年由我分包子的时候,不也分得很公平吗?当时的瞎鹿,虽然对小刘儿举的这个例子有些不服气和感到没有说服力──事实太小压不住庞大结论的秤砣,但考虑到当时他也是吃过包子的人,虽然不死心但张了张嘴还是无话可说。──飞龙没有了。彩虹也没有了。天上清楚和分明了。地上的火车也不乱跑了。月台上开始井井有条和长幼有序。过去的承诺和誓言,这个时候又都管用了。战争结束了,协议签署了,天下又太平了。故乡还是故乡,人们该怎么搞同性关系,还怎么搞同性关系,并不因为个别人变成了狗、萝卜干、柿饼和烧火棍,就等于一切都停滞了。过了七天了,可以发丧了。过了丧期了,可以娱乐和唱大戏了。而这一切,竟全是因为一个宁静平和的孩子给带来的。两根烧火棍又平行了。提前发走的火车,现在又开回来了。脱钩的车厢,现在又挂上了。时间的速度,现在又不慌不忙正常摇摆了。烧火棍是白变了。包子也是白吃了。一个孩子,用瘦小的胳膊,拽住了已经奔跑的火车。成年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一到枪林弹雨,怎么打麦场上剩下的都是孩子呢?一句话引起世界和车站混乱的成年人老曹,这个时候擦了擦头上的汗倒是说了一句公平话:
「就是搞同性关系,以后再也不能看不起年轻人和孩子了。」
当然这只是后顾。老曹的话并没有说完。后顾之后──「他」这个后顾也不是白后顾的,接着就利用这个后顾,又去开始前瞻和要达到另一个目的。就好象他后顾一下一下就没了后顾只剩前瞻一样。就好象我们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带过接着就开始谈理想一样。就好象我们失了大火不去追究失火的罪犯而去庆祝新的扑火英雄一样。老曹站在大火前对着摄像机振振有词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就明白为什么我们最后的归宿,都是孩子和碎片了。」
但这句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孩子肩上的两根烧火棍,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两条蛇,说着说着就苏醒了──大家一阵惊呼。果真由冬天来到春天了吗?冻僵的蛇已经复苏了吗?它的头已经翘了起来,身子已经游动,血盆的大口已经张开,就在老曹的浑然不觉和振振有词的前瞻之中。
卷二06第二孬妗写给我的三封信.1
小刘儿哥哥:
一切都好吧?在我问你好的时候,你就不要管妹妹我好或是不好了。只要能给哥哥嘴里送块冰糖,哪怕妹妹我嘴里含着黄连。一提哥哥我就伤心,说完了哥哥我再说别人。哥哥你今年36,妹妹我今年才18。过去妹妹不懂事,哥哥你就原谅我。哥哥你也知道,我是在血泊中长大的。当年打麦场上一阵棍棒,妹妹就成了一滩酱油汤。现在距那段日子,已经整整18个年头了。从小提篮小卖,拾着煤渣长大,事到如今,我又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不知不觉,同性关系我们就搞了这么长时间了吗?我是在新世界长大的孩子,我生在新世界,长在门环和夜壶下。看起来我和你们一样,其实我和你们有本质的区别。你们是带着长长的异性关系的尾巴来到新时代的,我却是一张白纸可以重新描画。我们之间的语言和用词都不一样了呢。你们常说,你们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当时你们苦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你们还说苦,那你们的前人又该怎么样呢?你们不也花天酒地过了一辈子吗?同性关系只是从你们开始吗?照老曹和老袁的说法,不是从三国时代就开始了吗?──如果非说你们苦,我们从小就是蜜罐里的一群小蜜蜂好了吧?我这只小蜜蜂和这朵花朵的新图画应该由谁来描画呢?想来想去,我想不起别人,就想起了哥哥你,这就是我给你写信的缘起──由此你也可以看出你在一个新时代的少女心中的位置了。不说是同性关系,就在异性关系的时代,哪一个少女的开始和图画不是由肮脏可恶的成年人来插手和涂抹呢?涂抹之后,然后再把她交给同龄的少男。世界上到处张满了你们设下的网。我们就是一只只漫无目的的飞蛾。人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不撞到这张网上,就撞到那张网上。撞不到网上的,心态也就不正常长大也就成为一个孤独的老处女了。孤独的老处女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碰上一个成年人呢?你们培养了我们的成熟。干枯的你们,把鲜嫩一挤就要出水的我们蹂躏得花枝乱颤;我们沾着你们的紫色、杂色、干皮和皴皮、皮屑和头皮屑开始重新做人。什么是成熟的标志呢?原来就是像花白头发一样的杂色和将我们的粉红变成紫色吗?──说起同性关系,我就想起异性关系。我们曾经坐过同一架专机,直到那个时候,我还跟你说着「偷香窃玉,早已过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的傻话。在我嫁给你舅舅之前,我不也经过许多成年人之手吗?那个时候我怎么就没有碰到你呢?当然那个时候就是碰到你,我们都是少女少男,我也不会把我轻易交给你而会去找另一个成年人。我们在当时都胡涂无知。等到我终于不胡涂经过腥风血雨又成长为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时,我终于能够把我交给一个心上的少男时,我就给你写信和要找到你了──但是这个时候我发现我还是逃不过历史的暗算和成年人的手掌,因为这个时候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你也已经长大了──当我在一片血泊中重新成长的时候,你已经顺着你的年龄曲线拉开了和妹妹的距离,在我到了18岁可以在法律的保护下约人的时候,谁知你也已经36了,你也已经是成年人了。我在上一个时代没有逃脱成年人的手掌,我在这一辈子同样上了历史的圈套。同时我们现在遇到的情况比上一个时代还要复杂,如果我们在上一个时代相遇,我们异性相吸就是合理的和无可非议的──虽然我们在当时因为处于同一年龄层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到了现在的同性关系时代,我们再在一起就成了偷偷摸摸好象异性关系时代我们搞同性关系一样就得到肮脏的厕所和不被人知的城墙的角落。我们现在的厕所和城墙的角落在哪里呢?比这更麻烦的是──世界上的麻烦往往不是一头或两头,而是三元──这可中了三元的理论了,我在上一个世界是同性关系的提倡者和倡导者──可以这么说,没有你上一个世界的孬妗,就没有今天的故乡和同性关系,为了这个运动我和世界特别是和你孬舅发生了多少冲突和斗争呀;直到大军开过来,你孬舅还在布置对我们的暗杀和颠覆呢──没有我哪有今天的大好局面和一切呢?于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地方,同性关系是我提倡的因此我被砸成肉酱──先驱者往往是这样一种下场,但是当我在打麦场上被砸成一团肉酱作为少女重新在同性关系时代成长起来的时候,我这个同性关系时代成长起来的新人,和你们这些旧时代过来的人相比,我倒是不会搞同性关系而你们倒是对这个精通了。提倡同性关系的人,到头来不会搞同性关系,就好象异性时代的少女不会搞异性关系还得找一个成年人来教课一样。在异性关系时代我胡涂我犯傻所以没有找到你,现在我清醒了明白了在这一个时代就不能再错过你了。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在这个时代不会搞同性关系也许对于我们俩还是一桩幸事呢。但问题在于,上一个时代你因为不是成年人所以捞不着我,现在你虽然是成年人有了这个有利条件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可真的男女有别了──因为这个时候我们提倡的是同性关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难题在等着你。这个鸿沟我们怎么逾越呢?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面对时代的鸿沟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哥哥,妹妹我泪涟涟地站在河对岸和河的那边,渡过这条鸿沟只能靠你了。你听到这话是不是有点害怕了呢?我有俺爹管着我还不怕你怕个什么呢?这事不算你求着我就算我求着你成了吧?不算一个成年人在拐带一个少女,而算一个少女在算计一个成年人可以了吧?我一下就扑到了你的身上──虽然在此之前见到男人和女人说风话我还脸红心跳呢,我一下就贴到了你的老皮和皮屑上──让我把神圣的娇嫩的身体,献给搞同性关系之前的哥哥吧。有了这一夜,接着我就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我就可以安心地按照我们的既定方针搞我的同性关系了。当我作为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再一次成长起来的时候,异性关系的阶段我还没有经历过,让我怎么搞同性关系呢?苦水我都没有喝过,让我怎么知道蜂蜜甜呢?──这就是生长在新时代的少女和你们这些旧社会过来的长辈相比天生带来的缺陷了。我找你也是一种补课。到了该出嫁的时候,我才知道因为我的缺陷给我带来的迷茫和对将来的畏惧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在飞机上短短的几个小时。我才知道时间和空间是多么难以捉摸。不懂事和浑浑噩噩的日子,重复的、千篇一律和一成不变的日子,千年等于一天;有意义的深入肺腑和惊心动魄的日子,一日就等于千年。我在一篇谈论月光的文章中曾经说到过这句话。今天晚上就有月光呀。我感谢在我做出重大决定的夜里,天上有了月光,这就增加了我偷汉的勇气和能力。本来我就不熟练,再加上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我不就更要手忙脚乱和惊惶失措了吗?──当然,你也不要因此高兴得过了头,你还没有到一日等于千年的地步──我对你也不是处处满意,我对你的看法还有所保留,无非妹妹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只好矬子里面拔将军想来想去个个都不合适就你看着还顺眼何况我以前还看过你的两本逗人的小册子对你比对别人还有些了解虽然我知道那书里的思想也不一定就是你的思想你写书时是一个样子不写书时又是一个样子但时间紧迫我无法从容地挑人只好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地挑了你你顶多算是憨人有个愣头福──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既鼓励了你又打击了你,今天晚上你来不来呢?当然,你来不来还由得了你吗?我对这次约会和媾和的要求并不高,不要求非在宾馆,非在海边,没有宾馆和海边,就在我们村河边和麦秸垛旁也可以嘛。更有一番乡间野花的味道嘛。已经是春夏之交,地上已经不凉了,月光已经不寒了。花影树影,让我把我的少女之泪,喷洒在你家的麦秸垛上。今夜适当的时候,你到我家的墙外来接我。你听到了俺爹在正房的咳嗽声,你吓了一跳吧?但俺爹这老杂毛已经像你们家牛根那条老狗一样,耳朵已经聋了,眼睛已经花了,不用它看家就是拿它做包子馅肉都已经发馊和筋都一根根嚼不动了。没有声音的时候,它倒是听出了这个村庄和世界的声音在那里「汪汪」叫上两声;村里和世界有了动静,别的大狗和小狗都在那里「汪汪」地叫成了汪洋大海,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爆发了,导弹已经起飞了,卫星天线已经在这个世界的天空「呼呼」乱转了,它倒是充耳不闻,在狗窝里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继续处世不惊地打它的瞌睡和流它的涎水去了。它梦见了什么呢?梦见了谁呢?我又梦见了你,一个多么深情的句子。我们经常梦到的是谁呢?是我们的亲人吗?是我们的情人吗?是我们的朋友或者是我们的敌人吗?不,令我们感到孤寂和默然神伤的是,我们梦到最多的,每次梦中的主角,竟是我们自己。我们清醒的时候世界熙熙攘攘,我们梦中的世界总是那么个别和单调,连背景都那么简陋和单色。就让俺爹在梦中孤独地寻找他自己吧。他醒着的时候折磨的是他女儿,现在他睡着就该折磨他自己了;我们借着他做梦和折磨自己的时候不是就可以逃到村外的打麦场上去干令我们愉快的事情了吗?我是趁俺爹睡着的时候把我的贞操和我的泪流掉的,等这个满眼眵目糊的老杂毛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除里他再到医院给我补一块贞操膜。「操你个妈,你趁我睡着和不注意的时候,就把宝贵的塑料膜塑料布塑料袋给捅破了,在透风的狗窝里,今后让你爹如何安歇?」待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大功告成,接着痛苦的只能是他自己。所以,我们该担心的不是俺爹,俺爹不会成为今天约会的障碍;我们该担心的倒是村长牛蝇·随人带领的一队队巡逻兵。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们经常点着自己的胸口提醒自己;在上一个时代巡逻兵到厕所抓的是同性关系,到了这个时代抓它就开始抓异性关系了。如果我们什么都没干在路上就让巡逻队抓个正着就地处决就是不处决把你关起来和判了刑,我们的约会不也等于没有约会甚至比没有约会还要糟吗?不是鸡没偷着蚀了一把米狐狸没打着惹了一身骚吗?想到这里,我们倒是进退两难了。但我们能因为这个恐惧的发生就真的退缩和不约会了吗?那不也像坐监狱一样度日如年吗?一日不见哥哥的面,我就如同坐大监;一旦见了哥哥的面,就是死了也心甘。恐惧的逼迫,反倒使我下了铤而走险的决心。为了哥哥,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接着就看哥哥你的了。说起来它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总不能把事先一切的担心和恐惧都加到我一个人身上吧?你是一个成年人,我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到打麦场,我就把身子和鲜嫩献给了你,你总不能在我们如何到过打麦场如何通过这几道程序和几道封锁线上坐享其成吧?同时,如果一切危险都没有,我现成把一切都摆在那里,这约会还有什么刺激呢?不过就那么回事──到时候你又该这么说了。当然,我这样要求你并不是让你在生活中去硬拼,关于软和硬的尺度有时在生活中恰恰相反硬就是软软还倒就是硬呢──看你跟我在一起或是通一封信能学到多少东西?既然敌人的封锁线不能硬闯,你就不能用别的办法来一个出奇制胜和出其不意吗?既然男女大防,你就不能化一下装吗?过去鬼子和纳碎来了,我们这些长得好看的女孩子不都要女扮男装吗?过去的女扮男装是害怕武装到牙齿的男人跟我们胡来,现在我们为了胡来却要你男扮女装。真是时代不同了呀。你可以戴上一头秀美的假发,假发再盘成两个小髻,每一个小髻上都扎着一朵野花;你穿一身飘荡的绸衣,你穿一身拖地的长裙,你穿著紧兜着屁股的牛仔裤,你穿著若隐若现的黑网衫,你穿著用绳索编成的长裙是呼唤自由,你穿著鸟笼系列狗尾系列唱片系列甚至一具刚刚下葬的棺材也被你扒出来作为道具都是为了潇洒,或者你干脆什么也不穿就穿一个三点式在有毛的胸脯上垫一个假乳房。这时你就不是一个男人或成年人了,你变得和我一样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天真烂漫的少女。一个少女到了另一个少女的窗下,在我们同性关系的世界上不就天经地义了吗?少女的老爹和老狗这时正好刚刚入睡打着接连不上的呼噜──我们虽然替他的接连不上在那里着急,但是我们按照日常生活的经验也知道,正是因为接连不上,一切才能持久和延长呀,你才好上打麦场──什么叫作爹呢,爹原来就是接连不上。等我们在打麦场上把该干的都干了,一切都圆满结束了,第二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眼一股股打在狗窝上,爹才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看到站在面前的容光焕发的女儿,他以为这个女儿还是昨天他睡去时和打呼噜时的女儿呢;但女儿已经不是昨天的女儿了。世上所有的爹,恰恰都在这一点上上了当。为了不伤这老狗的心,我们在他面前还故作出幼稚天真和昨天的样子呢。爹睁开昏花的老眼──当然这个时候打了一个哈欠,怎么睡了一夜比不睡还要累呀?怎么休息了一晚倒是嗓子和鼻子都是干的呢?怎么睡了一夜一条老狗就睡成一头老驴了呢?但我还要故作镇静,特别是在我女儿这样的小妖精面前,我看不出她的一切也不能让她看出我的一切呢──于是故作老成和持重一觉醒来仍是昨天的样子在那里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问:
「妮儿,昨晚一夜睡得都好吧?」
我赶紧给爹爹作了一个万福:「爹爹,孩儿一夜睡得都好。爹爹您也睡得好和睡得不吃力吧?」
爹爹老成地点了点头:「睡得非常轻松。」
又问:「我这里没出什么问题,你那里一夜无风也无雨吧?」
我:「爹爹所见甚是,什么也逃不过爹爹的眼睛──别看眼睛老,心可不老呢,真是一夜无风又无雨。」
爹爹:「一夜没有到哪里去吧?」
我不禁一阵心跳。但是为了我也为了我的哥哥,我毫不犹豫地欺骗着这个老杂毛:
「一夜孩儿睡得像个死猪──孩儿又不像六指,没有梦中夜游的习惯,还能到哪里去?难道爹爹发现什么了吗?如果发现什么,怎么没有当场抓住孩儿呢?捉贼要脏,捉奸要双,人脏都不俱在,您说这话是个什么意思呢?是自讨没趣呢还是有意调戏女儿要对女儿进行骚扰想当一个老扒灰头呢?我对你提出的问题倒感到吃惊和奇怪──你是不是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胸脯一天天鼓起来你就在那里坐卧不安呢?你是不是夜里没有睡觉打呼噜是假装的一夜一夜就在那里察颜观色和偷看女儿的身子所以早晨起床的时候就在那里不打自招地说睡比不睡还要累呢?……」
卷二06第二孬妗写给我的三封信.2
边说我还边用鼓鼓的胸脯──昨晚你已经领教过了──一步步逼到了老杂毛面前。这时老杂毛倒是慌了神一步步地缩着往后退,一个劲地解释昨晚他睡得很死,今早起来这么问话,也是一个日见衰老的爹爹和一个一天天长大的女儿之间的例行公事而没有别的意思;我相信你行了吧?我相信今天的你还是昨天的你行了吧?──所以,放心吧我的哥哥,到了明天早上我是不怕的,事情的后果和这个老杂毛我是能够对付的,我不担心未来我只担心现在,我不担心我我只担心你──你在突如其来的今夜有把我勾出来的胆量吗?当你男扮女装到了我的窗下,你听到了俺爹的呼噜声会不会打退堂鼓呢?但是,夜深人静,明知道不怕未来,这个时候你不揭竿而起还等什么呢?你学两声小狗叫,我学两声拉拉咕叫。我们对上了暗号,我们闻到了气味,你从外边搭好了软梯我飞身上墙又顺梯而下就到了你的怀中。接着剩下的,不就是到打麦场上如何动手的问题了吗?半个月亮爬了上来,柳树和花影,把我们照得影影绰绰和诗意朦胧。一只乌鸦被惊醒了,埋怨地看了我们一眼,接着就「扑楞楞」地飞走了。一只夜莺被惊醒了,开始「嘀嘀」地在那里唱歌。唯有俺爹没被惊起,还在那里吃力地和上气不接下气地打着呼噜。原来我们的约会和花前月下的前提是一种欺骗。这时我们倒是相互看着惭愧地一笑──但接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谁能心疼一只狗呢?但是这个时候就出现了一场惊险──如果世界总不出现惊险的话,这个约会也就没有刺激和意思了。就好象我们吃菜要加一些辣子一样,谁不吃辣子还是不革命呢──说着说着就出现了一点惊险和刺激,说着说着就出现了一些挫折和艰难,接着我们把惊险和艰难给克服了,不就显出我们的先见之明和大智大勇了吗?我们把我们的日常生活当成了我们的发现,把它像女人的头发一样当作旗帜招摇过市──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惊险──当我们搂着抱着往打麦场走的时候,我们料到的牛蝇·随人的巡逻队从天而降──为了我们的惊险和我们明知道的有惊无险,我们的对手和虚拟对象也做作得天衣无缝──虽然我们事后想起来对惊险付之一笑,但是当时我们明知道这是生活对我们的考验和游戏,我们还是吓了一跳和出了一身冷汗。一队荷枪实弹的巡逻兵突然在夜里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一下就认为这是检查、抽查、盘查和盘点了。带着身份证吗?带着护照吗?带着武器吗?带着人生吗?是同性还是异性?──我们闻到了你私处的味道。这是我们的敏感呢,还是我们的体贴和对你的尊重呢?──在新时代的巡逻兵在面前,我们浑身打着哆嗦。──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呀,在没有遇到巡逻兵之前,就把你男扮女装了。一男一女约会是新时代的叛徒,现在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爬山墙头不就正常了吗?这不正是我们提倡的吗?这不正是我们过去在打麦场以流血的代价换取来的吗?我们从打麦场出发,现在又回到打麦场;我们在打麦场流过了外在的血,现在我们又回到那里去流内在的血,这不也是返朴归真和不计前嫌吗?我们显得是多么地大度和信誓旦旦呀,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在这种大度这下还藏着阴谋呢?看着武装是一种力量,但是这种武装在我们面前显得是多么地幼稚、单纯和可爱呀。如果你是一个时代的叛徒,他们就露出凶恶的本相,他们的神经会高度兴奋,他们会敏捷和快速地投入战斗,他们手到擒来抓住我们证明凶恶是必要的,下一次裁军国防部、参谋总部和牛蝇·随人就要提出异议了,看,捣乱的敌人还有吧,不好好搞同性关系的人还大有人在吧?这不就是我们存在的必要吗?是要亡国灭种的哩。但是今天,因为你的男扮女装,就让我们的敌人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把柄也抓不着。就让国防部失望一次和气馁一次吧。他们手荷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站在我家的边防线上,眼看着我们两个手拉手来到了他们面前,大大方方就通过了他们的封锁线,因为我们是在搞同性关系。他们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这样的人持有合法的身份证和护照,这样的人放过去的越多越好;这样的人越多,就证明我们的方针政策对头几十年都不变是深入人心和让人们欢欣鼓舞的;这样的人应该支持而不是反对否则你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起到的作用就不是保驾护航而是一种反动,你就是反动派而不是革命派,这样的队伍就不是我们的队伍而是敌人钻到我们内部的奸细了。公鸡声声,战鼓催春,机械化的巡逻队,你们是站在我们一边呢,还是自取灭亡或飞蛾扑火呢?是抓是放,你们看着办吧。我们去约会,我们去违法,我们要通过你们的封锁线还让你们眼睁睁看着无话可说──这就是你妹妹冯·大美眼,一个新时代成长起来的少女对付反对过我的社会的手段。本来气势汹汹的巡逻队,本来兴奋和冲动地看到我们就像苍蝇见到血他们的队伍马上就要发展壮大一群说起来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就收起他们心和敛起他们的性也就变得心平气和收回成命和安身知命了,就由一团火变成了一汪水──水火虽然不能兼容,但在我们面前还是眼看着它们发生转变和转化。水可载舟,也可覆舟。刚才钢铁一样的队伍还在向我们关闭,现在眼看着他们像一波水一样乖乖向我们闪开、划开和分开,我们「哈罗」一声,微笑着扬手向他们告别和走人。小伙子们和铁姑娘们,你们今天的夜是白起了和白巡了,虽然你们知道我们过去是不对的和别扭的,但是你们就是盘查不出我们和破绽和漏洞,你们就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从你们同性关系巡逻队的鼻子底下大摇大摆走了过去,你们眼看着我们上了船,扯起篷挂起帆,东风一起,我们就到了江心。长江滚滚东逝水,我们转眼就把你们忘到了脑后;倒是你们巡逻之后回到大本营,还在那里思量和糟心呢。你们觉出了自己的不对,但是你们就是说不出我们错在那里和你们错在那里。我的哥哥,不说你的妹妹让你深夜来约我咱们接着要到打麦场上去慑人魂魄,就是单说为这约会我安排的阴谋,你是不是也感到无比的刺激呢?──你所做的,却比妹妹要简单得多,无非鸡叫三遍的时候到妹妹窗下学几声小狗叫也就是了。说到这里妹妹我对你也有些失望和对自己也有些辛酸呀──你也不能只让我说你好而不说你坏是不是?──如果放到过去,世界名模冯·大美眼,坐地卖货也身价百倍追逐我的人如过江之卿,哪里还有现成的一切在等着你一切都得我来操持呢?就是答应和你约会,眼看着你猴急我还得故意给你磨蹭一阵呢。现在时代不同了,一切倒要由我给你安排好你来坐享其成──你的任务就剩下到打麦场上去摇花枝了。过去在异性关系时代对于你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倒让你在同性关系时代全给赶上了。是时代使之然,还是你傻小子憨人有一个愣头福呢?如果你稍有良心,你就不该在另外的场合得便宜卖乖。如果你在另外的场合说三道四,得意忘形,你可就忘本了忘了自己是老几了忘记天底下还有羞耻二字。以前你是一个什么东西?谁看你算个人呢?谁给你递过媚眼或跟你搞过关系呢?当你追人的时候,还没人正眼看你呢。倒是动不动就被人变成了狗或是被你爹那个老杂毛给打得鼻口出血──你爹都这样对待你,别人谁还拿你当一个成年人呢?除了浪荡的大嫂偶尔为了自己开心才与你逗趣,正经人谁跟你正经地谈过关系呢?你知道关系是一种什么滋味吗?你一直像黄连一样在苦水里泡着罢了。现在因为妹妹的一封信,你却时来运转一夜之间就成长为人现在就要初省人事和就要开荤了,而且对象是上一辈子的世界名模娘家姓冯三围尺寸让全世界的男人舍生忘死这一辈子又还原和克隆成这样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而且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一切客观的和人为的障碍都给你排除掉了你剩下所要做的就是一下越过好几个社会阶段到打麦场上去动手了,你说这是不是你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和馅饼呢?倒是我思来想去,对于这样的约会好处都让别人占着我也就是阔小姐开窑子图个舒坦但是这个舒坦由于你是第一次赴约临时上阵你能不能给我弄舒坦还难说呢,到头来一切都是我陪着你玩从不考虑自己你说我不是一个傻冒是什么?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出这样的妹妹呢?当你在窗外尖声尖气而不是老成持重地学狗叫的时候,我在屋里响应成熟的拉拉咕的时候,我心里倒突然有些别扭和产生矛盾了呢。当我越过院墙和你拉手之后,我倒想让俺爹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把就揪住你这个调戏少女的王八蛋那个时候才有你的好果子吃我才有了补偿和开心呢。碰到巡逻兵的时候,我想着是不是现在回头和反悔还来得及我们还没有脱离人民的管区还没有到达打麦场那个时候说什么也晚了──我是不是该向这些人民的士兵和巡逻队把你举报了呢?我是不是应该倒打一耙和反咬一口上去一把就把你的假头套给揪下来呢?──揭穿你的把戏戳穿你的画皮让你「颠颠」地跑过来现在又原形毕露地被士兵们五花大绑地押到打麦场接着就由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法庭审判你关了你砍了你和毙了你──我给你制造了这一切,我又一手把你给揭穿;我给你编织了阴谋,我又把这个阴谋像阴风一样吹返到你身上;我给你吹了一个气球,但就在你伸手要接的时候,我又「啪」地一声用大皮靴给跺碎了;圆圆的气球和理想没有了,现在成了一堆泡沫。孩子,看着你眼前的泡沫和气球的碎片在那里发愣、伤心和无名的惆怅和失望吧。这时你是不是会想:我把世界想象得太好了,我太相信大人了,我看了情书就跑过来约会谁知到头来让人给装到了套子里一切都成了碎片这种尴尬的局面你让我怎么收拾?我过去不相信任何人才是对的,今后我见了女人和「女人」像上一辈子一样再也不谈关系和再也不到打麦场去了;现在我看着自己上了别人的当被人嘲笑和戏弄仍像过去一样只有招架之式而没有还手之力只好咬着自己的嘴唇在那里眼中冒泪──当我看到你这种伤心的样子,我是多么地开心和符合我历史的和现在的秉性呀。但是我为了你和打麦场当然也是为了我眼前的一切,我还是一次次眼看着能拋弃你和举报你的机会从我面前滑过去而没有那么做,眼睁睁看着我们的故事和行为按着我事先规定和策划的轨道向前滑行,于是这个时候我能不充满对你的嫉妒和仇恨吗?──我的大智大勇和少女的天真妩媚没有给我带来快乐倒是给你带来了一切,如果到了打麦场上你再不能满足我而是半途而废,虽然你是第一次到时候我还是不能饶了你──当然了,以上说的这一切都是一种假想、设想和你妹妹在事情还没有成行之前一个少女在闺房里的前思后想和瞻前顾后、幸福的畅想和它带来的烦恼、爱之深带来的恨之切;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百感交集──我的哥,我让你看到我的内心矛盾,就是为了让你和我一同烦恼;如果你在前一辈子是爱我的在专机上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的话,这个时候你就不能置我的烦恼于不顾──你就乖乖地听我的招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前边是一个火坑也先跳下去再说吧。──何况在我内心是一个火坑,在你就是一个蜜罐和便宜呢。都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现在这样的午餐就让你给赶上了。当然,我也知道,在你们男人眼里,得不到的东西,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好的;能到手和摆在那里等着你们的东西,你们一下就没了激情连电话都懒得回连信都懒得写圣诞和元旦一个问候都没有。你们从上一世界带来的毛病,要经过多长的历史时期才能克服和磨损掉呢?──一个重要的前提是,这种男女约会在上一个世界比比皆是,在这个世界可能就仅此一例;它在我们的现实故乡可能有,但不是每天都有。我们的巡逻队每天是干什么用的呢?单是为了这一点,你就不能把妹妹看作见怪不怪随时可以丢手的贱货而应认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失掉到时候想哭可都来不及喽。这和女兔唇和莫勒丽的蒸包子可不一样,这次真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还有地点──事到如今,到咖啡馆啤酒屋和丽丽玛莲大堂约会常见,在一个庄户人家的窗外学狗叫机会已经不多。单从这一点,你就看出妹妹把约会安排得独具匠心和卓尔不群吧?同时,如果你上一辈子在飞机上的目光没有错的话,现在来赴这个约会就不但给了现实一个满足而且连历史也给了一个找补呢。这单是一个私人的约会吗?我们却要把它提到重温历史和钻现实空子的双重高度来认识──这样,虽然我们在小的方面有些分岐但在大的原则和空间问题上就可以统一了。当你扑到妹妹怀里的时候,你也扑向了现实和历史,当你扑向我也扑向了所有的人,当你扑向了故乡也是扑向了外地,当然当你扑向异性关系的同时也扑向了同性关系──我们没什么好心虚的。当然,我们也没必要在还没有扑之前,还没有到过打麦场之前,就把你的思想负担搞得过重,如果再这样类推下去,你到了打麦场倒可能前功尽弃。我们才十七十八,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思想和感情搞得像60岁的老人那么复杂呢?说来说去不就是一个女孩子让一个男孩子到打麦场上去赴约会吗?他们单纯而深情,他们机智而勇敢,他们躲过了同性关系的巡逻队,他们到达了有着春风和月亮还没有蚊子的打麦场。他们身上都没有坠肉,他们的眼睛下边都没有眼袋,他们的身体健康而坚强对爱情有着完全的沉浸和投入。有了完全的沉浸和投入,爱情反倒单纯多了。沉浸和投入得不能自拔,是一个多么好的艺术境界呀。上一世界的瞎鹿,一个民间艺人,为什么能在艺术上取得那么大的成就呢?也就是人戏不分呀。说着说着我们就纯情了,说着说着我们就激动了,说着说着我们就投入了而不是分心了,说着说着我们就单纯了于是也就革命了而不是满脑袋私心杂念。赶紧定约会的时间吧,让我们摸着石头过河。一更二更都不算,五更鸡叫就晚了一点;我们就定三更四更;到时候你就迈着狗步和猫步来吧,妹妹我理着云鬓专候──你三更四更来,我可从一更二更就开始盼望了;等等望望还不来,挖挖耳屎还听不到狗的声音,这个时候我还有些担心呢。知道我担心什么吗?你肯定会说,是担心你起床晚了,是担心你睡过头了,是担心你走错了路和担心你摸错了门本来是来这个妹妹家现在到了另一个妹妹家──但是这一切你都猜测错了,妹妹我不担心这些,我担心的仅仅是,我的傻哥哥这么半天不来,是不是路上被车撞了呢?是不是路上被狗咬了或是又一次受人欺负被变成狗了呢?或是干脆遭雷劈了被同性关系的巡逻兵给提前抓住了?──男扮女装的脸儿给描画错了?裙子穿反了?头套戴岔了还是高跟鞋给穿崴了?都有可能──当你出现爽约和过点的情况我首先想的不是我自己在精神和时间上的损失,而是我的哥哥现在怎么样了。这样的妹妹别说在同性关系时代你就是翻遍异性关系的历史看看从古到今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恐怕她早已经祖奶亲娘地把你骂了个溜儿够。说到这里我倒要求你一句,见字如面,冲着这么温柔可人的妹妹,你可不要因为一些预设的困难和不测望而却步地失约呀,见了这封信你今夜可一定要来呀,妹妹在这时里望眼欲穿地专候;到时候你不来对你没有什么,但在我为了你会痛不欲生呢──被动的是我,主动的是你;前边夜色朦胧,前边风景如画,前边是温泉而不是火坑,让我们一同坠入爱之河和蜜之罐吧。让我们亲亲和啡啡吧。从我们约会之时起,你连我的大名也不用叫,你就口口声声叫我的小名和乳名吧──知道你们故乡有这个亲近的习惯,就叫我美眼或眼儿吧──从今往后,我也干脆不叫小刘儿了,就叫刘儿──当然这样叫起你的名字好象我是一个首长,但是当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就剩下一个执行的问题,我冒充一下首长开一个玩笑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何况我的本意仅仅是为了亲热。等到尘埃落定虽然又会沉渣泛起,但是我们就是要把感情控制在尘埃没落之前。趁着夜深人静,趁着人和俺爹都在睡觉还没有搞阴谋之前,趁着人还没有上路路上还没有趟起尘埃之前,我们就像鸟儿和蝴蝶一样在空中和打麦场上飞舞吧。──我的哥,信写到这里,已经夕阳西下,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离夜没有多长时间了,没有多少思考和斗争的余地了──我这个时候才把信写完和送达你的手中,也是我的一种策略,也是出于我对你的了解和理解──知道你从小是一个苦孩子──苦孩子有什么好处?也就是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出发,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这样的好事怎么一下子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打小都是别人在坑我、骗我、打我和变我,现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就眼睁睁送上门和到了我面前呢?不相信,不可能,不是又一个阴谋又是什么呢?于是在那里犹豫、彷徨、痛苦和反思,吃不下饭和睡不着觉。去吧,担心是又一个阴谋和对自己的暗算;不去吧,假如是一个好事和便宜,等真相大白不又要后悔和痛苦吗?去还是不去,就好象活着还是死去一样,你在那里举棋不定和唉声叹气。眼睁睁把一个幸福,又人为地变成了痛苦──你只有痛苦的习惯,哪里有幸福来临的经历呢?如果我提前三天把这个约会的信递达你手中,这三天你还不知怎么过呢。说不定三天没有到,你自己倒是提前上吊了。就是不上吊,也已经愁得头发已经花白浑身瘦得像一个小鬼了;这个时候我不从你考虑,就是考虑我自己,我把你个瘦骨嶙峋的小鬼约到打麦场上干什么呢?只有到今天夕阳西下和村里起炊烟的时候,我才敢把这封信和这束花献到你面前。你接到这封信第一反应也只是一种惊喜还来不及反复、犹豫和彷徨,来不及在床上辗转反侧,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你就要起来男扮女装涂口红和梳假辫了。你就要仓促上阵和匆忙上路了──给你把时间留得不足表面看没有让你深思熟虑是对你智力的一种不尊重,但从你的根本利益出发,还是对你不尊重一些和让你不深思的好──这才是对你的更大的尊重呢。这就是我的全盘考虑,也就是一个少女的心──苦心和爱心。接到这封信,我劝你连床都不要上──当然晚饭还是要吃的,吃得越多越饱越好,不然到打麦场上饿了不又和小鬼差不多了吗?──吃过晚饭连想都不要想,直接就进入情况吧,直接就开始梳洗和翻箱倒柜找你的裙子和抹红的胸衣吧。一边打扮,一边再练习两声狗叫──当然要注意是女声不是男声──对于我们的约会来讲,我们毕竟还生活在白区和沦陷区。最后我想说的一句话是,当你打扮的时候,你一定要想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心上的少女也在同时为你打扮呢。从一更开始,我也没有闲着。幸福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是一个个瞬间,为了这个瞬间相对那些几辈子都没有经历过这种瞬间的人们来说,世界上的一切烦恼和琐事,冠带和家私,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的口号和联络暗号是:
等待着幸福的世界瞬间
余言不赘,一切面叙。
时刻是你的美眼儿
即日下午五时
刘儿哥:
在给你写第二封信的时候,我要首先给你说一声「对不起」──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中那个辛酸。我知道就客观事实和你所受的委屈来说,仅仅用一句「对不起」是平衡不了你在这件事上所受的青春损失和精神折磨的。你现在一定是恼羞成怒了,你现在一定视你妹妹为不共戴天之敌和万恶之源及你一生和几辈子所不愉快──天天不愉快的时候多愉快的时候少──的一个根源了。假如你真这样认为,真这样以偏概全,妹妹我也不怪你,我也设身处地能够理解你我痛恨的仍然不是你而是我自己,我痛恨由我造成了这一切及这一切给你带来的恼怒;既然是这样,在现实痛苦之上又搭载一些历史的重荷和遗留问题,又算是什么呢?一刀是痛,两刀还是痛,既然走了五十步,我也就不在乎你走到一百步了。把我放到你现在的位置,我会不会像你这样想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上哪一个在约会上受骗和挨涮的人,能不这样愤怒呢?愤怒就是智能,愤怒就是力量。当这个力量变成愤怒的巴掌打到我脸上,妹妹我也无话可说只有在那里抽泣──直到这时,我担心的仍不是我的脸疼和脸肿,而是哥哥打我可垫着你的手痛了你的巴掌?因为妹妹的一时失误而让哥哥生气伤了身子,现在哥能出了气和消了气,哥能因此锻炼了涵养,妹妹我因此替你交一点学费也不算什么或者说是应该。我话该,我活该还不成吗?哪一个妹妹不挨打,哪一个妹妹到头来不是一场空呢?问题说出来就出来了,问题说来到就来到了。原来的担心变成了必然,原来的保证和正点成了一场误会,不该来的来了,该来的却没有到──虽然你在这场遭遇中受到伤害和感到伤心,但是你只要想一想这种事情和情况在历史也不是偶然的,是不是因为能找到一些上当受骗的同伙找到人民群众受愚弄的大军而在心中有片刻的安慰呢?说起那天夜晚,不但哥哥你伤心,妹妹我也不堪回首呀。本来一切都约定了,本来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和发展着,本来就要胜利在望和大功告成,但就在我们要见到胜利的曙光和桅杆的时候,事情就像钢筋一样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和反弹,别说你想不通,妹妹我也没有思想准备呢。我愿意欺骗我的哥哥吗?我愿意好好的约会就这样说泡汤就泡汤吗?你准备好了一切妹妹我不也一切都准备好了吗?你只是一种付出,我还是一种承受呢──从这个意思上,我们的损失是同样大甚至一个少女因为身体所受的伤害比一个男孩大她的损失也更大呢。我知道你在接到我第一封信的时候,也是久早逢甘露,心中说不出怎样的自在和惊喜若狂呢,好好的天上怎么就掉下一个馅饼呢?好好的平静如水的日子怎么就掉下一个姑娘呢?好好的羊群怎么就跑出一匹骆驼呢?好好的鸡毛这次怎么就上天了呢?说稀奇是真稀奇,洞房钻出个大毛驴;说奇怪是真奇怪,美眼自动投怀来。不定你怎么在那里手舞足蹈呢。晚上说让你正常吃饭,你兴奋得还是吃不下饭;不给你留时间犹豫和怀疑,你就果真在那里沉浸和深入角色一切都来不及多想──现在看来,当初还是把时间给你留充分一点──给你留一点时间犹豫和怀疑要好一些,说不定你由于幸福得过了头痛苦得不欲生而在那里摇摆不定爽了约我们两下倒正好呢。现在没有给你留时间,你也就兴奋得不知天高地厚到头来把一次机遇和偶然当成了必然押上了自己的一生拿出自己的全部想法、思想和希望、自己的全部行头和家当说让你男扮女装你也就男扮女装地上路了,说让三更四更来,你二更半就到了;你还在那里缩头缩脑和试探摸索呢。看看长庚星,是不是到三更;该不该学狗叫,心里像猫闹。三更还差五分,你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说让你叫三声,你也就叫了三声;说让你一长两短,你也就一长两短;叫过之后,你就缩在墙角做你的美梦去了。姑娘就要来了,少女就要到了,我们就要到打麦场肆意胡为如果打麦场不行我们还可以到磨道里嘛。假如这时巡逻队来了你色胆包天肯定也是不怕的。但是三更过去了,姑娘没有来,没有如红杏一样探出墙头。这时你就有些担心了,但是你这个担心和我假如处在这种地步的担心就大不一样这下就看出人的素质和素养的不同当然也就是人的境界的高低了。假如换我处在这个位置,我首先做出的肯定不是如你一样的埋怨和生气,恼怒和着急,上火和跳脚──我从三更一过你的第二次狗叫的着急和埋怨的声调里,就已经听出你的情绪来了──如果换了我,我首先不会为了自己的着急在那里生气还要在第二次声音里给自己的心上人增加压力,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间到了还没有来,是不是她那里出了什么她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麻烦呢?但你没有想到这一点,你首先想到的是你自己。幸好,在我和你决定约会之初我对事态的发展可能会出现的各种情况及你在种种情况下的表现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对你在月色和花影下的紧急呼喊也就不感到奇怪了。到了四更,看我还没有来,你就由着急到了暴躁,这个时候接二连三的呼喊就不是按着一长两短的规定──开始在那里大声高嗓连三赶四没长没短「汪汪」地乱叫,我就知道傻小子已经发了疯和失去节制──这个时候你被巡逻队终于发现带走和关进监狱送到屠宰场也就不奇怪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在这里嚎什么呢──怎么不唱颂歌而在这里嚎丧呢?黑更半夜你不在家困觉到这里搞什么破坏呢?你是男狗还是女狗?如果你是男狗怎么发出了女声,如果是女狗怎么又暴露出男性的鼓点呢?你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你不男不女虽然也是我们社会的特点但你在这里无来由的聒噪不是趁着黑夜搞阴谋打着红旗以非男非女的面目出现来破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运动又是什么?我事先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强的人,还没到监狱和屠宰场,你就把一切给招了;人家也就是开个头吓唬你一下试探一番,也许还是一场误会抓错了呢!你就像老娘们的裤腰一样,稍微用刀子一挑,裤子嘟噜一声就落下了──看来你没有和一个少女到打麦场对于少女也是万幸,如果真到了打麦场,你就知道少女和老娘们的区别了──当然那个时候我什么都给了你等你被别人抓住不是更倒霉吗?你说暴露就暴露了,说叛变就叛变了。你不但把你的目的给暴露了,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和在这里瞎嚎,你还主动地把妹妹我也给交待和出卖了。算我瞎了眼,早知你这样,为什么当初还约你这么个不成气兑了面还做不成枣子糕的东西到打麦场呢?虽然这叛变也是由于我的爽约和无可奈何给造成的我也有间接责任,但是我还是憎恨在革命地过程和洪流中当革命遇到挫折的时候出现你这样的叛徙。所以当巡逻队按照你的口供来我这里调查和取证的时候,我对你这样的叛徒也就不能宽容和姑息养奸了。就像你可以想象的那样,我一口就给否认了。什么?我要和他约会,乱叫乱喊是我们约会的信号?笑话。既然是这样,我怎么没有听到信号出来呢?世上有情人到了门前还在屋里磨磨蹭蹭瞎耽误功夫的女人吗?过去可能有,但是世界发展变化到现在,我还没有发现过;这是对我的陷害甚至是一种势力有组织有计划对我的阴谋,无非让这么一个傻小子来打头阵罢了──可见也不是一个多么健全和完善充满精英和智能的组织,不然怎么在慎重初战的情况下派出这么一个傻冒呢?但是我们还得看到,这个阴谋和计划也是挺恶毒的哩,如果他们的计划只是一个普通的约会,在同性关系的情况下派来的是一个少女,无非他们就是想勾引另一个少女下水或堕落在没有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情况下就私定终身或出卖自身罢了,但是现在到少女窗下的人是男扮女装,这个阴谋就恶毒了他们是让我从此踏上犯罪的道路甚至是破坏我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整体运动──从此就有人在同性关系的故乡明目张胆地搞异性关系了吗?虽然一个人在那里搞没有什么,但这个口子一开后果可就严重了,可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了。我们要防微杜渐,我们要未雨绸缪,我们要在狼来之前把羊圈给扎结实。特别是当来犯者特别凶恶我们又是一个有远见的政府或是组织的话。针尖大的洞,能透过斗大的风呀。所以你们如果不来调查我还以为这件事跟我无关呢──当时我听到窗外大狗小狗连续不断的叫声,作为一个少女的正常心理,我还有些害怕呢,我还用被子蒙上我的头和用两手捂上我的耳朵呢,我盼着黑夜早一点过去和黎明早一点来临呢;但现在你们来调查我从他的口供中看出这事和我还有些联系这个阴谋干脆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就不得不以一个受害人而不是普通人的身份一个和本案有关的角度来说话和提出对本案的看法和我的起诉于是它就理所当然应该成为结案的条件了──当然,我也不会从纯个人的立场出发,而要从同性关系运动回故乡的大局来考虑,那么为了防患于未然,对你们抓到的这个傻小当机立断应该采取的处置办法就是:以同性关系和正义的名义立马杀头而不是姑息养奸,立即送进屠宰场和绞肉机──然后再腾出手杀他们一个回马枪,破获站在他背后的阴谋集团。破获一个杀他一个,稳准狠以狠为重点,重典治乱世──哥哥,当我对调查人员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是不得已呀,既然你因为自己的失误已经给暴露了,妹妹我还能接着再暴露吗?我是懂得哥哥的心的,就好象我们过去做地下工作一样,一个人被敌人发现了和暴露了,另一个就应该立即走开而不是扑上去和敌人搏斗才更符合大局和革命的利益呢。我在上一封信中就给你说过,我们现在不是还生活在沦陷区吗?当你去坐监的时候,我也不会去给你送饭;当你上断头台的时候,我也不会去劫法场;但当你把牢底坐穿和含笑离去的时候,你想着世上匆匆忙忙和熙熙攘攘的看客中,还有一个革命火种给保存下来了,还有一个温柔的少女曾在这世界上和你提出过约会,你的这次离去,总比过去被你爹逼死或是被你的主人变成狗剁成包子馅要有意义和幸福得多吧?你总能含笑九泉对世上再没有什么争议了吧?你的吐露和招供,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我的反招供和反吐露,是为了保护咱们的革命火种和共同利益不至于我们成为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现在我们总算跑出来一个,至于这跑出的是你或是我并不重要,当然最后跑我也是形势使之然和我受信念的鼓舞──说起来一个文弱的少女,在面对巡逻队和行刑队的时候,她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胆量和机智呢?她应该尿溲而不是坚强,应该吐露而不是反吐露,但别的少女所不能做到的,硬是让你的小妹妹给做到了。哥,你就放心走吧,留下我在人间和同性关系的世界接着我没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情会给你临走留下牵挂;我也不会为你的离去而伤心──我这么说,你也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吧?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别的「女人」上女地包天的酒吧去喝麦爹利,还让别人出钱而我让他什么也得不着──喝一杯酒就想得到我了?做梦去吧。真不行再让你像小刘儿那傻小子一样进监狱和上断头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你的离去对于我也是一种资本、一种手段、一个伎俩和对别人的一个威胁呢;你尸骨未寒,我就再写信找人和再来一次新的约会,关键是下次被害的人选应该是谁呢?是小蛤蟆呢还是小麻子呢?是老曹呢还是老袁呢?或者干脆就是你爹或是我那老杂毛爹呢?我现在思考的已经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下一批人选和下一个步骤的问题了。哥,我这么披肝沥胆地给你说了这么多,你该明白妹妹是一个什么人和什么良苦用心了吧?──谁说我们绝望了?我们活得并不虚弱,我们倒是活得欣欣向荣和生机勃勃。我们没有相见,我们没有约会成功,我们没有上打麦场,但是在我们的内心,不是已经把这些过程过了一遍又一遍吗?比起这样的过程,我们所有的约会和守约,都显得无足轻生。你的生和死,你的去和留,你的激动的和急躁的狗叫都显得格外的可笑。当时在院外你只想到你,你想到了屋里的你妹妹吗?她的拉拉咕为什么不响应呢?从你在巡逻队不打自招的吐露和招供──你只顾你的吐露的招供,你只顾你的叛变和反水,你是那样的不吐不快和迫不及待,好象说完了也就轻松了,说完了也就没有自己的事了,说完了身上既不发热也不起刺了──但谁知道你说的越多就对你越不利呢?──看,你只想到发出狗叫而没有想到比狗叫重要得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的妹妹为什么没有回答、响应你的狗叫发出她的拉拉咕叫。一个看似十分简单和表面得多的问题,就是让你给忽略和大意了──这样说来,你心中哪里还有妹妹呢?单从这一点出发,就是巡逻队没抓到你,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我们顺利地约会了和上了打麦场,不经过你的被抓我不知道,经过你的被抓我也要怀疑你的动机和目的呢。你肯定也和招供和吐露一样,只顾你而不顾我,那么我还和你上打麦场干什么呢?──这就是文学和艺术的区别,这就是小说和电影的区别,一个是背对背,一个是面对面。一个是躺到被窝里一个人欣赏,一个是身处大庭广众之下。你是前者呢还是后者呢?你是做事之前就考虑到妹妹把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存在什么是个体和人权呢这就是个体和人权你还是把妹妹作为一个对象和目标一切的实现都是为了你个人或是你团体的利益呢?你在宣扬自己是个体的时候想没想到别人也是一个个体也有她的个性呢?什么使我最伤心呢?这才是世上最使我伤心的事。但就是这样,妹妹我仍然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是到了打麦场上,面对你的蛮横和无知,我表现得仍然温文尔雅和富于教养。就好象吃饭仅剩下四个狗肉包子你一把和一筷子挟走三个,说有这三个你就饱了,剩下一个包子够不够我吃你问都不问,一个包子吃下去我心里还饿得发慌,但我仍做出吃饱的样子在那里朗朗地笑。──哪怕你事后得了便宜卖乖假惺惺回头问我的感觉,我仍会文雅而有教养地、微笑着和做出天真的样子说:
「我的感觉也很好。」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和你在一起,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我吃饱了。」
「我的饭量本来就小。」
「平常我也就吃一个包子。」
「你不抢包子我也决不吃第二个。你抢包子倒是增加了我们吃饭的情趣。」
卷二06第二孬妗写给我的三封信.3
两相对照,你就看出你在这次行动中的自私自利和小肚鸡肠了吗?──就是这样,我仍然能够原谅你。──我决不原谅你,这是梗着脖子的女人所说的话,我从来不梗脖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哥而不是为了自己──除此之外都是违背妹妹约会初衷的。当然,我明白,当我这样从宏观看世界给你解释一切的时候,你仍在那里耿耿于怀于矛盾的细枝末节吧?大道理难以解决小心眼。你不能下咽和释怀的关键细节仍然是:当你在院外长呼短叫和大呼小叫的时候,当你在后花园急得跟个跳脚狗或是嘴里吞了一块滚烫的白薯的狗在那里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急得原地打转的时候,你的妹妹在屋里怎么不给你响应和回声呢?──你只问「怎么」不问「为什么」──你接着想:这不是涮人是什么?你伤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你不单在耍弄我的体力如果仅是那样我倒是不在乎──「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问题你同时还在耍弄我的智力和我的感情,就让我受不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是在我一长两短之后就是你的拉拉咕吗?在你爹上气不接下气的鼾声中,你翻墙而过就跳到了我的怀中;接着我们需要对付的不就是一个巡逻队我们两个在一起相互掩护打埋伏就能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吗?我们需要讨论和讨价还价的不就是到了打麦场上如何动作谁先挟包子的问题了吗?这样问题不就简单和有趣多了吗?不就是小两口之间的逗嘴、逗贫通过这种斗争和争论而乐在其中吗?但是这一切都让你变成了等待和焦急。希望越大,失望越重。玉人没有来,巡逻队倒是来了。你就是不来,你纯粹为了逗我傻小子玩,你现在目的达到了看到我丑态百出如果你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开心你就不能在巡逻队到来之前你不响应拉拉姑哪怕把一个石头蛋子扔出去给我打一个招呼让我逃跑吗?你涮我我不恼,你就不能在涮我涮够了之后告诉我一声吗?非要让这个傻小子一直蒙在鼓里到了监狱和断头台还不明白吗?用心何其毒也,害人何其深也。在这种情况不明和愤怒的心情下,我面对行刑队能不吐露吗?如果你事先给我打一声招呼,能让我在巡逻队到达之前急急忙忙和形影相吊地回家,虽然这样我心中也充满了被涮的委屈和愤怒,但总比让我上监狱和断头台要好哇。──当然不上监狱和断头台如果压根就没这个比较的话,你的愤怒也是不共戴天和同样大,上了监狱和断头台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就能体会出逃跑和回家的好处和幸福了。我这样做不是害你而是充分地为你考虑了呢,让你知道回家的好处。吹一曲你的萨克斯吧。在艰难的情况下,我从头至尾只是见你考虑自己的愤怒和艰难,怎么就不见你考虑妹妹的愤怒和难处呢?──为什么没有回拉拉咕或是甩石子。你没有想到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她遇到困难是不是比你还要严重和复杂。你没有想到要帮妹妹解决点什么而总是给她出难题。这些约会的起码常识和素质你都不具备,只顾在那里埋怨和愤怒,只顾在那里发泄接着就向巡逻队吐露出去──你还不是一个幼稚而自私的人吗?我是和一个幼稚而自私、急躁和没头脑的人在定约吗?当你看到妹妹一遍两遍狗叫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你还在那里瞎叫和大呼小叫什么呢?本来没有巡逻队,也被你的呼声召集过来了;于是当你被他们在法制和民主都还不健全的情况下对你进行了审判和处决──当然你也有些小的冤枉和委屈,他们没有区别得逞和未遂、只有犯罪动机而没有犯罪事实的区别;你在心情和情绪都处在糊里胡涂的情况下就被押赴刑场;当你感到委屈和冤枉的时候你的嘴已经被胶条给封上了,你的喉咙已经被尼龙绳给勒上了,这个时候你可就真的是莫勒丽了,你真不亏是被「她」或「她」的「她」给变成的狗,你什么也呼喊不出来──当然我就更有理由怀疑你在这个时候更仅仅考虑的是你自己的痛苦、委屈、勒得慌、憋得慌、出不来气和射不出的一切,就像我们上了打麦场你只顾你自己而不会考虑和照顾到我一样,你对我的也像被押赴刑场一样的感觉,是不会有任何体会的。你不能抬起眼看一下围观的你妹妹吗?你可知道她满腹的委屈、辛酸、迷糊、清醒、迷糊时的糊里胡涂和清醒时的痛苦吗?你上了断头台你倒是解脱了,留下我还得艰难地活在这人世上和魑魅魍魉混在一起前边到底是什么哪里是个头你可知道她的无望和悲哀吗?哀莫大于心死。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我们还要活下去呀。但是死到临头你还没有考虑到自己解脱的幸福而这个幸福是你妹妹给你带来的你也没有考虑到你妹妹活下的艰难这个艰难是你的死引发的就是不说这个咱们就事论事死到临头你也没明白妹妹为什么爽约而你把这个爽约看作置你于死地的原因其实是悲哀的。你哪里知道,爽约才是更好的赴约,赴约才是更大的爽约呢。应约人的心理负担比起爽约的人来说就像你要上断头台一样横下心来反倒轻松了爽约的人活了下来反倒疙疙瘩瘩想起已经去世的死鬼留下的感情债生活在一地鸡毛中不是更加痛若吗?──我干嘛闻到狗声不出来应约呢?如果当时情况允许的话──你到死都不明白一个少女的苦心,当你在不明白她苦心的情况下就答应和她约会,你可真是憨大胆,你可真是白白糟蹋和辜负了她,你就是以你的死来报答这一切──而且还不是主动的,我也不能原谅你;你的苦水倒完了和解脱了你就走了,现在轮到我倒苦水了可我这苦水该倒给谁呢?痛苦不在于解脱和含冤而去,而在于没有解脱和含冤而去之前的无处和无人诉说;有苦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苦水无处可倒。可怕的不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在活着──我不还念念叨叨地在说你和重复你吗?──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她的心如死灰,身如行尸走肉,我们一看到她的面目和颜色,就知道她的灵魂如游丝,飘渺而迷离地并不生活在现在,她还想着过去的那场约会而不是心不在焉怎么都成地和你说现在约定。看着她在丽丽玛莲的大厅里等着你是不错,看你给她带来了一束玫瑰花或紫萝兰她也在那里微笑,你以为这个微笑是对着你和对着你的这束花吗?不,她想的还是多年之前和小刘儿哥哥的那次约定和约会──对了,我忘了问你,那次你到俺家的后花园外和我约会,你给我带来一束花吗?当然,不管你带了还是没带,我对你都一样怀念和一往情深。看我在丽丽玛莲和别人跳舞,其实我搂的还是你呀;当别人的肚皮蹭向我肚皮的时候,我以为那也是你,所以我才那么响应和他贴得那么紧──里面到底有几层误会呢?──这才是我在你死后和别人继续约会的原因。我想别人的误会和我的误会大家一下不知身在何处和搂的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哥哥你的委屈的魂灵再一次游荡到这里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继续误会和吃醋才好。没看到妹妹突然就潸然泪下了吗?别人温暖的手指替我把泪擦掉了,其实我觉得擦泪的还是你呀。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后花园,你的魂灵为什么不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你的灵魂不能和我的生灵再约会一次呢?我现在每时每刻想到的,不是企盼和你魂灵的约会,就是回到和你没死之前。我没有生活在现在,我的心还在过去走动。
我把一瓢水舀起来,浇到我自己的头上。我拍打,我走,我看,我听,我靠……我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走了一步,我「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我爬起来,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又走了一步,我「啪」地一声又摔到地上;我爬起来,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时候我能不泪流满面吗?你的召唤我听到了,你的狗叫声我听到了,我不是用耳朵去听,在你没有到来之前,我就用心听到了你的脚步的「咚咚」声。我鬓上插着盛开的黄花──我现在才理解了什么是故乡天下黄花,原来就在我的鬓角之上呀,我脸上贴满了鲜艳的花红,我从暮色中炊烟四起到深夜一更,除了吃了四个荷包蛋──我们得在打麦场呆上一夜呀,我也得为此准备一些体力呀,除了上了两回厕所一回是解小手一回是解大便,我一直都在镜头前整理着云鬓。就要见到我的哥哥了,就要见到我的心上人了。我终于长大了。过去没有长大的时候,看着你们大人为所欲为和对我们的压迫,我无可奈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当我走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想着我还没和一个少男约会如果这时被车轧死了那我是多么地冤和多么地可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得感谢你呀哥哥,你终于使约会到来了和让我死而无憾了;没有你的到来,我说不定还在黑暗里摸索和痛苦呢。你使我终于就要度过人生的关键一关和关键一步了,那我从今往后可就什么也不怕和视死如归了。为了等待这激动时刻的来临,我吃过荷包蛋哪里还敢睡觉呢?如果躺在床上一觉过去错过这一切,我还是一个敏感和可人的姑娘吗?那我不就成了一个傻大姐吗?为了等待这一时刻的来临,我倒不是觉得时间过得慢,而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呀,我照着镜子觉得也就是两三分钟,我匆匆吃了荷包蛋和上了厕所我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我的云鬓和贴好我的花黄,怎么门外、户外和后花园里就起了脚步声和狗叫声呢?时间滴滴嗒嗒地在向前运行。越是重要的时候,它越是和你捣乱。哥哥已经来到了吗?是他的狗声吗?不会是村里的脏狗和荒外的野狗在乱叫吧?不会是一种误会和我听岔音了吧?是一长两短吗?不会是一短两长吧?我侧耳细听分辨出声音并没有错狗没叫错我也没听错一切都是按照预定规则发展重要时刻的来临是按部就班和井然有序的时候,我才真的着了急慌了神和慌了我的手脚──本来我是一个遇事不慌和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呀,但是我得承认,这个时候我也不行了,我也慌乱了,我一切还没有整理好呢,我还停留在世界的上一步呢,怎么它的下一步就急速地到来和敲门了呢?是时间出了毛病还是我脑子进水了呢?两个齿轮的转速怎么不一样呢?是宏观控制出了问题还是微观调控出了故障呢?我是继续把我的云鬓整理好,还是一听到狗声就迫不及待地跳墙头呢?是让哥哥在那里继续喊叫我不答理他拉一下硬弓逗一下他的底火等到了打麦场上使他感到更加如饥似渴呢,还是我不讲时候和不讲分寸地就这样别人看来也乍头面整齐但我看起自己还是蓬头垢面地一个鹞子翻身就到了哥哥面前呢?是这样还是那样呢,是死去还是活着呢,一开始我因为犹豫不决倒真在这上头耽误了些时间,这个时候你就开始着急你由沉着到着急的过渡是短呀,你可真是一个没有涵养和包容性说急就急不分场合和时间的乡下傻小子呀,接着你一阵大呼小叫和群山沸腾,我就知道如果我再沉着下去不出来的话,这个故乡和世界就要爆炸和出大事了,它就成了一个火药桶,并且没有安全阀;它就成了一座火山,并且没有预报站。真要把哥哥给逼疯了──但我要的不就是这种样子吗?什么是石破天惊呢?什么是兵慌马乱呢?打麦场上的内部破裂和外部的大呼小叫和石破天惊结合起来,才显得和谐呼应或者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前奏。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少女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在世界上遭到破坏和就此消失,才是这个少女最大的悲哀呢。就好象我们即将不是人的时候我们才感到为人的悲哀一样。你说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你由平静到疯狂的声音,我能不兴奋、闻鸡起舞和就要回答拉拉咕吗?但是事情的转变也真是说时迟和那时快,就在我一切都决定了不再犹豫不再以我头脑里转速而以外界和哥哥的转速来调整和决定我自己行动和就要行动或已经行动的节奏的时候,我就要起身拔腿上墙翻身不顾我的头脸和云鬓还没有整理好就这样凑合了和请哥哥原谅的时候,甚至我的前一嗓子拉拉咕已经喊了出来就好象枪已经上膛和剑就要出鞘的时候,就在我的青丝已经飘荡起来我的绣花鞋和三寸金莲就要飞身上墙和接着就要到另一边落到你怀抱的时候,就在我的心我的音和我的身从来没有这么一致地向往一个方向所以一切都做得那么合适和谐的时候,当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问题发生只要我们两个之间不出问题世界上其它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想着你这个傻小子肯定也不会想到的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出现了──比遭遇巡逻队、进监狱和上断头台还要麻烦和烦人哩,比较起来,你接着上断头台算什么呢?──我穿著绣花鞋的脚,就在它拔身离地之后,就在它处于欲飞的空中,被一只肮脏和老朽的大手给抓住了。接着这手的延伸──后面的身体里和体腔里发出一个声音:
卷二07刘老孬回忆录(节选).1
……我叫刘老孬。和小刘儿是一个故乡。我是他舅。我的回忆录能够登在这里,也是和小刘儿斗争和讨价还价的结果。现在的小王八蛋可狡猾了。当然他再狡猾也狡猾不过他的娘舅。不管在历史上或是现实生活中,不管在政界或是在民间,不管是路小秃这样的绿林好汉或是像小麻子这样的城头不断变换的大王,关键时候他们都在那里喊:「娘舅,救救我。」这个时候他们被人反绑着,而不是娘舅被人捉住处于尴尬地位去求他们。我没求过他,他倒是因为和我的靠近明里暗里沾了和叨了我不少光呢。不管是在村里牛屋旁的粪堆上,或是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只要他一出现,人们首先说的肯定不是「小刘儿来了」──「小刘儿」这个名字在人们脑海中算什么呢?甭说是小刘儿,就是瞎鹿来了又怎么样呢?当然,一些不懂事理和不明真相的群众会让他们签名,但是他们能给人们带来什么呢?无非给你带来思想混乱;本来大家活得好好的,他们故意把人们那点恶心事和阴暗心理给挑出来和挑明了,给大家添一点恶心,就像喝醉酒的第二天,他又让酒嗝涌上来的一样。但群众的觉悟也是一时难以提高呀,还是有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买他们这个隔夜的酒嗝的账。社会多复杂呀,群众有时是多么地盲目和大意呀,一时抓不紧他们就上了坏人的当。任何麻痹大意的想法和麻不仁的表现都是不对的,不然我们一寸一寸的阵地就要丢失就像我们一不经意我们同性关系的故乡也会倒退反水和丢到过去的顽固势力和时时刻刻想复辟异性关系时光的人手里。我过去的两个老婆的变他、演变和反演变的斗争不是一个生动的例证吗?我们不能让生活中的小刘儿和瞎鹿出现得多了,传媒特别是电视转播要注意呢。谁把握着人民和历史的发展方向呢?是我们而不是他们,是我而不是他。我当秘书长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小瘪三;仅仅因为和我的靠近,他就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了。他写的几本小册子,后来为什么畅销呢?人们并不是看他写得怎么样,只是听说这是秘书长他外甥写的,一定特别有趣,该不是秘书长的回忆录吧?该不是秘书长的授意或是有什么背景吧?他打着这个旗号,渐渐地也就混成了一个人物但是他怎么成为这个人物他直到现在还不自知和没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呢。他以为一切都是靠自己奋斗取得的呢。世上竟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过去我不相信这一点,现在我终于相信了。──他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首先不是说「小刘儿来了」,而是说「秘书长他外甥来了」;在记者招待会上,记者们首先不是问他的书怎么样,他个人生活怎么样,而是问他的娘舅怎么样:「最近秘书长的身体怎么样?」「听说他患了感冒是真的吗?住院了吗?引起鼻窦炎了吗?用做手术吗?」等等──这还不说明问题吗?但他却执迷不悟。如果他乖巧的话,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他计较,舅舅的影响在这里摆着,外甥因此叨了些光,不算话题;托我洪福的也不止他一个,而是整整一个家族。谁让他是我的外甥呢?只要他是我的外甥,他从生下来那一天起,就是一个名人,大家嫉妒也没有用。让我咽不下这口气和惹我老人家生气的是,当别人明明是问我的情况而不是向他提问的时候,他的心理这时还格外的不平衡接着就格外的阴暗和卑劣了。这个时候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当然就是让他回答他也回答不了一回答就会出问题,他和我的日常接触并不频繁──他见我一面也难呢──我说的仅仅是他的态度。这个时候他并不回答对我的问候和提问,而是像发情的公驴一样朝天上眦一眦嘴唇和露一露他的两排公牙,然后做出和我很熟时刻不离我左右的外甥模样,做出并不把我这些生活琐事放到心上反倒嘲笑提问人的表情──这些问题只够他眦一眦牙的,接着就把问题越过我引到他身上去了。这种卑劣的手法掉了我不少威信和选票呢。他的外甥都是这样一个傻冒,他本人还能聪明到哪里去呢?人们看他在那里像小丑一样地眦牙,都不怀好意和会心地哄堂大笑了。这是笑他呢还是笑我呢?这时他把我的生活琐事就当成了他的生活琐事了。你的生活琐事没有人关心,你感冒不感冒、住院不住院碍着我们的蛋疼,你少出两本污染精神的书,说不定对净化我们的社会和心灵还有好处呢;但是我们的秘书长就不同了,他是我们这艘大船的船长和罗盘呢。如果船长和罗盘感冒了和出了毛病,我们全体乘客不都要翻船和葬身鱼腹了吗?我们关心我们的船长和秘书长就是关心我们自己,我们的命运系在他的身上当然没有系在你的身上所以你就是这个态度吗?──这才是让人神共愤群众愤怒我也愤怒的地方。这才让我看出他的本质并不是见了我就摇尾乞怜喊「娘舅」的一种状态呢,他背后还藏着刀子呢。别想往我眼里揉什么沙子。凡是往我眼里揉沙子的人,到头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从小看你长大,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吗?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在我和他的交往上,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我们在一起呆的有限的时间里,我也是出于好意而不是为了故意给他出难题和让他尴尬,我为了教育他和测验一下他的智力当然也包括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世界并不是到此为止你不能总是坐井观天还要知道天外有天和人外有人了,我给他出了几道智力题。当然我没有给他出大的难题,如果我给他出我日常工作中秘书长工作中的难题在我处理起来也是得心应手现在把这些问题放到他的面前,岂不一下就让他堕到五里云雾之中如果我这样做就是在智力上欺负人了;我只给他出了几个生活中的而不是政治上的小的而不是大的常见的而不是他见不着的──在他一生中有多少他见不着的世界上的景致呀──形而下的而不是形而上的小小的谜语让他猜一猜藉以测验和开发他的智力。这可以吧?而且我跟他说话的时候和颜悦色,首先还征求了一下他的意见,如果他愿猜,我就出,不愿猜你个人要失去这个提高的机会我也不管。当然这个傻冒一下就上当了。他自做聪明地马上就跃跃欲试地要跟我比个高低──他就是这么不自知,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把袖子捋了起来。这就不能怪我欺负他了吧?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吧?我就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我们就开始猜谜语了。这时我让他猜谜语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照常人看来还是个稍有建树和稍有一点名气的人呢,他自己也感觉自己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而不是一个还没出头和出道的人所以他以为我们就可以平起平坐他就有资格来和我平等地玩耍、玩笑和猜谜了。他一下把精力不是集中到猜谜上,而是把精力和兴奋集中到可以和我来猜谜上。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就像是一匹野马已经奔驰到九霄云外和将来的日子里了。这是一个多大的资本呀,我和秘书长在一块猜谜语。接着他就会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这个刘老孬呀,真是招惹不得,也不管我的忙闲,就让我和他猜谜语。于是听众大眼瞪小眼也就把这场较量当成两个名人之间的交往和世界上的名人轶事了。两个伟大的人物,原来也像哥俩儿一样经常在一块猜谜语玩和我们平常百姓人家一样有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天伦之乐吗?他的阴谋一下就得逞了,通过一个猜谜一下又和我并驾齐驱了。现在你们知道小刘儿的名气是怎么来的了吧?我在和他猜谜之前,就把他的画皮给戳穿了;我在和他玩耍之前,就和他把阶级阵线给划清楚了。我就是我。他就是他。他永远不能代表我。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去代表他。为了回忆录中广场上一个智能的归属,他事后跟我争议了多少年?最后还是我比他大两岁因此也就没有和他计较──我要和他计较这一辈子该计较的事多了去了──光是几个自己明里暗里的老婆和你计较吗?就是你的外甥,在这个世界上也不放过你呢。处处得过的小心和过的经意,弄不好就会被别人给利用了。都说当一个人难,那么当一个名人和名「女人」就更难了。难还不止在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更多的是在一些个不值一提和说不出口的细微末节上呢。让外人听起来,好象我在欺负外甥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个老舅,还和自己的外甥争长道短;可是我总不戳穿他的画皮,总让他借我的名义在外招摇撞骗,时间一长我也招架不了哩。何况我可以不和他争论,但他可是时刻没有停止和我明争暗斗呢,他并不比我两个老婆好多少呢。我历来是把他当作我的第三个老婆来处理的。我并没有对他进行过什么反击,我对前边的老婆还动用过封锁和暗杀──当然最后也没有成功了──而且把暗杀的任务交给了我这个外甥,我当初的想法也是以毒攻毒,当然我也知道最后的结局──这个无用的东西也只能是不了了之,我只是看着开个心罢了──我对他并无封杀,仅仅是让他猜个谜语。我也是举重若轻啊。我用一根小小的绣花针,一下就扎破了他牛皮大的气球。我兵不刃血,就让他在大家面前出了丑和现了原形。当时正是大地返春的初春季节。小草开始抽芽了。在远看田野上一片翠绿近看却什么也没有还是一片光秃秃──那座著名的村西的土岗上,我给兴冲冲的小刘儿出的第一个谜语是:
「远看是个灯笼,近看还是个灯笼,还看见很多大窟窿,打一物。」
这是第一个也是最简单的。我把简单的放在前头。他听了以后,也满有把握地把手放到下巴颏上背着手在海边来回走动着思考──一副君临天下的伟人模样呢──单从这动作、身体语言和他的表情看,他还是年轻呀。我刚锋芒小试,他就拉开架式要和我决战了。他就要掉到他年长的老舅给他设下的陷阱里去了。这个时候我暗自窃喜我是多么地成熟他又是多么地年轻和浮躁啊。他还没有到达从容的地步呢。终于,他脸上露出了自得和圆满的笑容:
「是一个破窑吧?」
我理所不然地摇了摇头。
他又说:「要不就是我们旁边破旧的牛屋。」
我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时他的神色就有些发毛了。两次没猜着,他第三次就有些慌张和沉不住气了。就像任何事物一样,有再一再二,还能有再三再四吗?这个时候他就没有自得和圆满的神色了。当然这一切也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仅仅利用一个谜语和一个儿童游戏,就把他逼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我把当秘书长的一些手段和戏法拿出来,他哪里还有生存的余地呢?我端起茶杯,平静地吹了吹浮在上边的茶末和枝节。着急顶什么用呢?儿童游戏之中,蕴藏着多少人类的智能和辛酸呀。他的汗出来了。但我说:好戏还在后头呢,出汗还在后头呢。你不是搞文学的吗?现在我就让你搞一下文学和出汗,我的聪明的孩子,凭你怎么折腾,还能跑出娘舅的手心吗?我含着一丝肌肉的微笑,用嘴角向他努了努和意识了一下:你接着往下猜呀,事情还没有完呢。他一边擦汗一边看了我一眼,结结巴巴地说:
「娘舅(这个时候他开始给我叫娘舅了。我听到这个称呼感到陌生得很。不要这么早就露出本相嘛。事情还刚刚开始嘛。听到他这叫声,我连眼皮都没有抬。我哪能那么心慈手软呢?我哪能为了沽名学霸王去当东郭先生和当被蛇咬的农夫呢?我的老婆给我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接着猜你的吧,我这里还等着呢。我甚至做出了不耐烦的样子。我的可怜的小刘儿外甥,这个时候一边观察我的神色,一边结结巴巴和试探着说),要不就是一只纸蛤蟆?」
这就更不沾边了。当他还要红头涨脸接着往下猜的时候,我就用手理所当然地制止了他。事不过三。该你尴尬和惭愧了,我能在一个小小的遭遇战里和你盘桓过久吗?当外甥掉到一个泥潭里不能自拔的时候,还不允许老舅当机立断把他打捞出来吗?我慢悠悠地说:
「你不要猜了,照你这个思路,就是一直让你猜到天黑,你也猜不出来。我告诉你得了。我们重新开始──远看是个灯笼,近看还是个灯笼,还有许多大窟窿,这不是一只破灯笼吗?」
他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他甚至有些想急了,他甚至想说,这叫什么谜语?说一个灯笼,猜出来还是个灯笼,这成谜语吗?但我要的就是这个出其不意和攻敌不备呢。难道不是一只破灯笼吗?他想了想,火到底还是没有发出来,只好自认倒霉地承认确实是一只破灯笼。这时就有些懊恼了。我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微笑。我接着说:
「接着再往下猜。咕叽,打一农场动作。」
他又在那里抱着脑袋想。这时他就比刚才认真多了。他不敢浮躁和大意了。医治浮躁的最佳良方是什么呢?就是给他猜一系列的谜语。允许他思考,允许他考棋,允许他考谜和考这个世界,我喝着茶等着你。终于,他迷迷瞪瞪和慌慌张张(你迷瞪和慌张个什么呢?但是凡和我接触的人,时间一长都要犯这个毛病。)把手从头上移开,用眼睛盯着我,当然也不敢正面肯定而是试探着说:「是不是一脚踩到泥里去了?」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闭着眼睛(我眼睛并不与他对视)说:「再猜」。
他又抱着脑袋在那里想。突然嘴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就不是迷瞪而是轻松了,好象一下子终于明白了我的思路和话语指向,他满有把握但是因为上次的教训还是不敢肯定而用商量的口气说:
「我明白了,是床上的动静吧?」
说完,还淫猥和不易觉察地看了我一眼。当然,本来这个谜语他是猜对了,而且因为这是第二个谜语,也是故意给他出的简单一些故意让这个傻冒猜着给他一点甜头让他继续上当,给他一个小便宜是为了让他跳下更大的陷阱,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一路让他猜不出来,这个游戏也就玩得没有意思和没有趣味性了。形势一边倒,你纯粹在玩一个傻冒,恐怕台下的观众也就兴味索然和要开始走人和开始打哈欠了。一场游戏玩下来,不但自己很兴头,输给你的敌人也玩得很兴头和口服心服那才叫玩到了家。这就是大玩家和小玩闹的区别。我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永远让你猜不着,我还故意让你猜出来一把;一切都不让对手猜出来在世界上是容易的,你让他偶尔猜出来接着就又猜不出了那在世界上才艰难呢。一个人在世界上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咕叽」一声,就是一个床上动作。我准备向他祝贺和承认现在是一比一,接着两人不分胜败地再猜下去。但当我看到他脸上露出淫猥的表情如果仅仅是淫猥也就罢了但是在淫猥之后似乎还藏着因为这一个谜语的猜出他今后就可能把握这个世界特别是把握住我的时候,就好象一个领导看到自己培养的接班人现在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竟是一颗埋藏到自己身边的定时炸弹的时候,他的心勃然地就愤怒了。不能这样。如果承认了他所猜的正确,不就一下长了他的骄气和助长他阴谋的实现了吗?这颗炸弹不就要爆炸或者不爆炸倒是埋藏得更深了吗?本来只是想给他一个甜头我们给他挖一个更深的陷阱,现在他利用这个机会给我们埋藏了一个更深的炸弹,事情不就适得其反和得不偿失了吗?陷阱没挖好倒是挨了一炸弹吗?本来你猜对了,我现在倒不能承认;本来我是要承认的,但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本来「咕叽」是一个床上动作,现在就又不是一个床上动作了;本来是要上床的,现在就又下床了。而且妙还妙在,我所有的这些思维活动,脸上一点没有露出来。我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我的脸上没有表情,这就让对付我的人难办了。如果我脸上早早有了一个表情,已经露出是一个床上动作现在想改这个表情不就难了吗?我的脸上没有阴晴,我的脸上没有是和不是,不管是和不是,我脸上的表情都无需改变。我在没有改变脸色和眼睛深处的情况下,就对这「咕叽」和床上动作摇了摇头。这一摇可真把小刘儿给摇傻了和摇愤怒了──当然他的愤怒也是有道理的,本来就是一个床上动作,现在怎么又变得不是了呢?本来是满有把握的,现在煮熟的鸭子怎么又飞了呢?他还是年轻呀,他脸上立即就有了表情。他急头扯脸地开始与我分辩和对证:
「『咕叽』一声,我说踩到泥里你说不对,现在到了床上你又说不对──明明对却说不对,如果是这样不实事求是和游戏得没有规则,一切还都是独裁国家的法律和制度,你把握着最后的解释权,那我就没有什么活路和永远也猜不出来了(看来他是真急了)。现在我也不猜了,让你说,你说『咕叽』不是床上动作是什么?」
他又上了我的当。到了关键时候,他又自动不说让给我说。你刚才还在反对独裁,现在就又自动恢复到了独裁。我还没有恢复你就自动恢复了。你让我说,我不就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吗?一切不都又照我的思路来运转了吗?怎么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又显出你的小孩脾气了呢?这可是你让我说的。这可是你把解释权送到我手上的。我说之前,还卷了一下自己的袖管。然后不慌不忙──你慌你忙我可不慌不忙──地说:
「好,既然你让我说,我就说。『咕叽』一声,不是一个床上动作。你想呀,我一个成年人和你一个小孩玩游戏,能出这种少儿不宜和不为下一代负责的谜语吗?单从一种社会责任感出发,就不是一个床上动作。老舅我还很严肃,你怎么倒是猜着猜着就下道了,就猜到邪路上和精神污染上去了?当然我承认,床上的动作到了关键时候也是『咕叽』,但我说的这个『咕叽』不是那个『咕叽』。现在我让你来猜谜,你是猜我出的谜呢还是你自己想怎么猜就怎么猜呢?如果是这样,你一个人玩不就得了,还缠着我辛辛苦苦给你出谜语干什么?我这是何苦来呢?我这样好心不得好报,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我图个什么?我过去这样的教训还少吗?但是一遇到年轻人,我还是改不了诲人不倦的老毛病。如果我过去犯这个错误还可以原谅的话,今天就和过去不同了,今天是我的外甥,如果因为一个谜语让自己的外甥也这么误会和埋汰我,我不伤心还懊恼自己没记性呢。我现在就此打住,我现在知错改错,我现在就走,我不和你玩了还不行吗?」
我立即做出了要走的架式。就像夫妻闹矛盾一样,不行我可以走嘛。如果我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能让你逼走吗?一下就戳到了你的痛处和让你无话可说──如果你再说什么就是你在胡搅蛮缠了。令我捂着嘴想偷笑的是,这傻冒果然就上当了。一下又傻呵呵地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应付我马上就要走的局面。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就得照他的思路猜下去?如果他现在走了这场谜猜不下去,倒显得我真是一个傻冒了;本来不是我的问题,让别人看起来也是我的问题了。我不能因小失大,我不能因为一个谜语耽误所有的谜语。于是在我生气挣扎着要走的时候,他如我所料地上去一把抓住了我:
「老舅,不要走,是我猜错了行了吧?我接着再往下猜可以吗?」
但我不依不饶:
「不行!如果是这样,和你猜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让外人看起来,倒好象老舅在欺负自己的外甥似的。没事我和你玩这个我得不到半点益处益处全让你占了你本来不知道的谜语和世界的谜底现在都让你知道了我图个什么呢?增长知识是你的,生气的倒是这教你知识的人了。你现在得给我说清楚,从今往后你还和老舅胡搅蛮缠不?如果按老舅的思路来,咱们就继续往下玩;如果不按老舅的思路来你还在那里犯你的牛脾气,我们立马就此散伙!……」
小刘儿这时看上去也有些可怜呀,张着已经风干的嘴,想说什么,最后闭上了嘴;又想说什么,临到最后又闭上了。最后眼睛里竟憋出了泪。当然这个时候我对他没有丝毫的同情。他认为的委屈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委屈了,但到了这种局面和情势下他也只好咽回去──这不也是我们要追求的一种效果吗?明明面前是一个敌人,在局面和情势逼迫下,你也不得不口是心非地把他当成朋友。于是小刘儿可怜地说:
「老舅,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和你胡搅蛮缠了。就是『咕叽』这一声我也不再猜了,算我已经猜错了,行了吧?」
我的目的达到了。看着他被我玩得一愣一愣的,我心里真是舒坦哇。但我还是做出不情愿的样子,故意在那里扭捏了半天,才叹了一口气好象完全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外甥我才在这里违心地留下和他继续玩──看我将火候和局面把握得是多么地好哇。「咕叽」一声,就让他到达了深渊。但「咕叽」还没有完呢。他说要再猜「咕叽」,我倒不同意;现在他不要猜「咕叽」了,我倒是想让他再猜一下看。如我所料,真到了让他再猜也因此显出我的大度的时候,他倒是在那里发呆猜不出来了。「咕叽」明明有了定论。他还能再「咕叽」出什么呢?他自己给他自己出了个无法破译的难题,这个难题他再努力再出汗也找不到答案因为它已经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让他口服心服地给否定掉了。猜了半天,他的脸都绿了和黑了。他终于胆怯地看了我一眼,结结巴巴地说:
「老舅,你这个谜语出得太深奥,原谅小甥学低识浅,我实在猜不出来了,你告诉我得了。」
他这样回答,是我没有想到的。现在他倒是真诚了和认矬了。但正因为这样,他无意之中一下把难题推给了我。老舅,我不会,我认矬,我不战自败,现在由你去猜吧。让我也愣在那里和嘴有些结巴了。你他妈都「咕叽」不出来,我就能「咕叽」出来吗?这是不是我逼人太急和欺人太甚回过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呢?我心里一下就毛了。我心里一下就慌了。我身上的出汗,也和他刚才的汗出得差不多了──但真金不怕火炼,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关键时候,才能考验出一个人的品质和素质呀。这就是我和小刘儿的区别。猜不出来就不能胡猜吗?不能胡搅蛮缠的反面不就是可以胡搅蛮缠吗?虽说不让百姓点灯,但州官不是还可以放火吗?外甥能和舅一样吗?我们放下旧「咕叽」,来一个新「咕叽」,一切的主动权和评判权不都在我的手中吗?甚至这个时候我还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双关语那就是我们不能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想到这里,我的汗又落了下去。我啜了一口茶,大腿压在二腿上,开始猜起了我自己出的「咕叽」。
「一脚踩到泥里不对,床上也不对,那剩下的是什么呢?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有什么可以『咕叽』的呢?可以肯定地说,在我们生活中,『咕叽』不是一个好的动作和声呼,除了泥里和床上,剩下的也就是咕咕叽叽搞阴谋了。但这样猜也就跑题了它就不是一个农家动作了虽然这个动作从本质意义上讲也是农民和农家意识的反映但这样猜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们已经将车开到了一块沼泽地里,我们有没有能力把这车调一个头然后把它从泥淖里拽出来呢?如果让别人来弄这车也就越陷越深了,但是有你老舅在,一切还可以从头开始。我们可以再想一想嘛,我们可以再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和自己的故乡嘛。如果一个『咕叽』的声响唤不起我们童年的一种亲切的记忆,我们不就太矫情太忘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忘记了过去就是意味着背叛吗?」我把手搁在我的额头上,以手加额,「让我再想想……」
突然,我灵机一动,终于想起了过去和童年的一个动作。我大喜过望,我喜笑颜开。看来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关键看你能不能找到这个转机。在刘老孬面前,世界不存在什么难题。刚才还是难题,转眼间就是喜悦和自己智能的证明了;紧张和含糊也就是一会儿,过去这一会儿就该举杯相庆和弹冠相庆了。刚才还「咕叽」不出什么呢,现在就「咕叽」出来了。我毫不在意地揩掉了头上冒出的虚汗,又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地说:
「这『咕叽』我想起来了。一声『咕叽』,让我回到了过去的峥嵘岁月──你小的时候你老舅刚刚娶亲的时期,一下子就摇响了我内心深处的风铃。当年我可是年轻力壮,腰里扎着红绸带,整天站在街头做秀。你前孬妗在家里做饭,上下还散发着新媳妇而不是大姑娘的夜里带来白天还没有散尽的身上的芳香和脸上的红润呢。这个时候的你孬妗,还不是后来蓬头垢面头上爬着虱子的那个烂婆娘,而是一个干净利落腰里扎着花围裙的小媳妇。做什么饭,农家饭;给谁吃?给老孬吃。锅里熬的是小米粥,盆里拌的是萝卜丝。这个时候,『咕叽』一声,声音就响了。你猜这时你孬妗干什么了?」这时小刘儿傻呵呵地张着嘴跟着我的思路走。本来我也是自问自答,没有想到他在这个思路里倒是陷得过深,竟不知不觉地跟着我回答说:
「肯定是俺孬妗放了一个屁。」
我摇摇头。因为问题已经深入了,大家已经平静了,这时甥舅间就不再你争我夺而有一种平等和和谐的学术讨论的气氛了。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了一起。这才有些老舅和外甥甚至是同性关系者的模样呢。我沉思地说:
「不能说它是一个屁。放屁虽然也是农家动作,放屁者也是一个农妇,但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放屁呀。后来当我娶你第二个孬妗的时候,她不是一个农妇,她是一个世界名模,我娶她的时候,认为她没有屁眼和不会放屁呢;后来我才发现,她的屁,放得比你前孬妗还要多和臭──想想她每天吃的是什么!所以我们不能猜一个屁,这太漫无目的,也和题意不符,同时也不雅,符合你我的身份吗?我说的意思是,『咕叽』一声,你孬妗往热锅上贴了一个玉米饼子。」
我说这结论的时候,口气已经相当肯定。本来这事也就该结束了,但因为当时气氛已经不是独裁,而是学术讨论,所以这个外甥又自作聪明地提出了质疑这个质疑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他就又自找倒霉又破坏了这个平等的气氛就又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他可就又是外甥我可就又是舅舅了。他当时皱了皱眉说:
「『咕叽』一声,是俺妗贴了一个饼子──这声音也有些牵强和不符呀。难道锅没有烧热吗?」
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当然不能承认锅没有烧热。不烧热还贴玉米饼子干什么?我说:
「烧了半个小时了,还不热吗?烧热了呀。」
这个时候他又露出小孩子得理不让人的本性了。他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和幸灾乐祸的样子──平等、友好的讨论气氛一下让他给破坏殆尽。这就是他的问题而不是我的责任了。一到大的场合,他终于又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了。他似攥住了我的短处在那里说:
「既然锅热了,往上贴玉米饼子怎么会是『咕叽』一声呢?应该是『滋啦』一声呀。是你听错了还是俺孬妗贴错了呢?是你出错了还是你猜错了呢?你倒是要给我说一说!」
听他说出这一番话,看他那么得意,我不禁也有些生气了。在他得意的同时,他的陷阱也就自己给自己挖出来了。我的毛病和错觉被他抓住了,但当自己的毛病和错觉被人抓住的时候,我老孬就没有办法了吗?以前就没有出过这方面的情况就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经验和教训吗?小子,你先不要笑,处理这样的难题我也是轻车熟路。当你抓住我毛病的时候,不就是你兴奋异常和忘乎所以的时候吗?这个时候你不一下就站起来和立起来了吗?我曾经说过,我喜欢和害怕那些说什么也不动声色就像我这样的人,我讨厌和就不怕那些动不动就站起来的人;当他们为了抓住别人而站起来的时候,他们自己的尾巴不也就暴露出来和脚跟不稳了吗?这个时候不就是我们给他挖陷阱──趁着他原来的陷讲──和不给他留后路的最佳时机吗?你抓住我这个毛病,我就不能先承认下来吗?在承认错误的前提下,我不就可以「滋溜」一下滑过去和再给你来一个偷梁换柱吗?我不是还可以在承认错误的前提下给你出一个新的难题和给你再引导到一个新的错误上去吗?我没有着急呢,我还要和他慢慢地周旋一阵呢。于是我承认说:
「看来声音是有些听岔。你说的也对,贴饼子不能是『咕叽』,应该是『滋啦』。」
他果然上了我的当,他刚才已经站了起来,现在脸上就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但我紧接着说:
「就算是『滋啦』,现在你猜一猜,『滋啦』,打一个农家动作,是什么?」
他马上又愣在了那里。怎么一下又由主动变成被动了?怎么刚刚给别人指出一个错误,转眼之间这个错误又落到自己头上了?既然不是「咕叽」而是「滋啦」,「滋啦」是我给他提出来的,怎么现在这「滋啦」马上调转头就向我俯冲过去和给我提出一个新的难题和谜语呢?那么这个难题和谜语不就是我自己给自己提出来的吗?这不成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他又坐了下来,头上又出了虚汗。我没有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我马上又向前逼了一步,甚至我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故意做出了不耐烦的样子:
「就是『滋啦』,猜吧,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这可是你自己给你自己提出的问题,如果你还在那里愣着和出汗,我们不猜也就算了。我还没有功夫老在这里陪着你玩呢。」
说着,我又做出要走的样子。当然,他马上又上了我的当,慌忙拉住我说:
「老舅你不要急,我猜我猜,我猜『滋啦』不就提了。」
于是他又在那里皱着眉头猜,把心思集中到了「滋啦」身上。一个难关,就这样被我暗渡陈仓。「咕叽」的麻烦没有了,我们现在共同面对的就是「滋啦」。「滋啦」一声,是什么呢?他干着嘴唇和出着虚汗绞尽脑汁地在那里想,我又可以悠哉悠哉地喝茶了。喝了一口茶,他还没有「滋啦」出来。我这时在心理上已经彻底把「咕叽」战胜和放过去了──在心理上能很快把自己的难题给过去和忘掉,也是一个大人物必备的心理素质呢。我倒是在那里催着他:
「快猜快猜,到底你还猜出来猜不出来了?猜不出来就算了,任何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而不是在那里硬努能够努出来的。这是你出的难题,现在我都猜出来了你还猜不出来吗?猜不出来你出这个难题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用心和动机,我倒要问一问你了!」
小刘儿这个时候又对我有些胆怯了。他一边用哀求的目光表示:「我猜我猜。」
一边开始试探地说:「『滋啦』,打一农家动作,那是俺妗又在煎荷包蛋吧?」
我摇了摇头。
他又说:「要不就是干活儿时一使劲把裤子给撑开了线。」
我又摇了摇头。
他这时着了急,慌不择路地说:「要不就是俺妗在纳鞋底子,再没有别的了。」
我又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我就不能让他再猜下去了。我用手止住了他的猴急样子。事不过三。我终于在「滋啦」问题上也胸也成竹地笑了。我说:
「你又猜不出来了不是?那我现在告诉你吧,『滋啦』,既不是煎荷包蛋,也不是裤开线,也不是纳鞋底子,是你妗又贴了一个玉米饼子。」
小刘儿在那里张张嘴,没有话说;再张张嘴,还是没有话说。这时我用商量的口气说:
「要不今天就猜到这里?猜了半天,一个也没有猜对,看来还需要学习呀!还不能动不动就跟你老舅花马掉嘴呢!」
我借机又敲打了他两下。没想到这小子还不服气,在那里红头涨脸地说:「老舅,再猜!」
这就不怪我了。我就只好再给他挖一个陷阱,再教训他一次。一直到他服化和归顺为止嘛。这也是下雨天打孩子,没办法的事。七擒孟获,我这里三擒小刘儿。我还欲擒故纵──我不愿意把人赶尽杀绝──地说:
「要不真算了吧?再猜还能猜出什么呢?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往前走可就到绝路上去了。再猜对我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也就是浪费一些下雨天的时间,但是对你就不一样了。我能残忍地一次又一次伤害你的心灵吗?孩子,你还在成长啊,我不能一次就把你封杀了呀。我是谁呢,我是你老舅呀。就是我们现在结束,见到外人我也不说结果,我还要说你一次次都猜对了。就是不为你,还得为我自己呢。不然人家会说:老孬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傻冒外甥呢?只要今后你见了我不再翘尾巴也就是了──其实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我们现在不猜也就是最大的猜了,再猜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但是我这位外甥,这时又犯了他的牛脾气。看来他对我对他自己还有些不服气呀。他要一条道走到天黑。他红头涨脸地看也不看我地说:「不,我还要再猜。老舅,你接着给我出。」
这就不怪我了。他以为我就这两出拿手戏和两个拿手的谜语呢,接着再往下猜,就不是他猜不猜得着的问题,而是我要露底和露馅的问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就真的小觑他的阿舅了。他就不是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而是以静止的眼光看问题,就不是以动态的眼光看问题而是以静止的眼光看问题了,用这样的眼光和老舅打起交道来,还能不吃亏吗?吃亏就在眼前。风雨沧桑,历经了这么多世纪,历经了这么多辈子和朝代,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大大咧咧顾头不顾屁股的刘老孬吗?还是那个在刚刚下过雨的土路上你担着一个小挑子我担着一个大挑子给曹丞相送兔子的孬舅吗?你的孬舅早随着时间和时代的变化而变化和成熟喽。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已经不是你的老舅了。过去我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中间经过「不行我拉块毯子办了你」,现在已经到了「不行我出个谜语难住你和迷住你」的时代了。我已经进步到这种境界了。我已经是一个谜语专家了。甭说是你一个小刘儿,就是我在同性关系运动中对付那个一下就勾上手和骗到家的当年也是叱咤风云的麻脸「姑娘」,不也不费吹灰之力就靠几个谜语吗?到了现在这个年代和这把年龄,我已经知道谜语的威力比埋人和办人要大得多了。它简直就是一颗精神原子弹。现在你执迷不悟,迷途不返,还要让我继续用我的杀手涧来教训你,还要把你的脑袋故意往我枪口上撞,那我也无可奈何只好让你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别以为我没有开枪的勇气。我现在每天想做的,就是如何在自己家的阳台上──足不出门就能向全世界我看不惯和看不顺的人和嘴脸开火。这是我当秘书长时都没有想到和无法办到的,现在我通过一个简单的谜语,一下也就办到了。好,孩子,我接着再给你出个谜语。这次不为难你了,复杂的你猜不出,这次给你出个简单的,你伸好脑袋给我听好了。
「当时我和麻脸『姑娘』在打麦场上谈恋爱──当然前提是搞同性关系了,我们相偎在一个麦秸垛上。谈着谈着,一个蚊子飞了过来,一下就钻到了麻脸『姑娘』的直筒裙子里。我想让你猜一猜,这个蚊子落在了哪里和叮住了什么东西?」
小刘儿听了这个谜语当时就兴奋了。他一方面像谜语里的蚊子闻着味道感染到了色情于是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一方面他真的以为这个谜语是简单的。谜还没猜,他就不知不觉地说:
「这个谜语好猜。」
当然他还是有敢掉以轻心,他还是抱着脑袋在那里和蚊子呆了一会儿,仔细思考了半天。终于,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巴掌,好象一巴掌把蚊子拍死在那里,可以盖棺论定了。他肯定地说:
「我知道了,他一定是落在俺麻脸新妗的私处上了。」
说完,还猥亵地向我笑了笑。但我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一摇头,他当时就急了,汗又出来了。这时不是去继续思考,而是忙着和我争论:
「怎么不是落在她的私处上了?蚊子进裙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何况整个裙子里,还就那里还有些着落;别说是一个蚊子,就是一个人钻进去,肯定也一直朝那个方向去了。怎么我猜得不对?」
但我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一下他可就慌了神和乱了阵脚,就开始胡猜和乱打一锅粥了,开始失去理智在那里吆五喝六地喊:「要不就是叮住、咬住和落到树丛里去了?那里也潮湿,也是蚊子爱呆的地方。」
我又摇了摇头。
「要不就落到大腿上了?」
这就更不沾边了。
「要不落到了腿窝里?」
越说越远了。
他这时气得眼都直了,在那里吐着白沫喊:
「裙子里的东西都猜完了,一个都不是,你说,它还能落到什么地方呢?」
我轻轻地告诉他:「哪里也没落,落到我的手上了。」
他想了想,目瞪口呆;再想一想,还是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巧妙的结果。他开始自己给自己摇头了。虽然懊丧,最后倒也实事求是地说: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还是老舅比我高明。」
卷二07刘老孬回忆录(节选).2
到了这个时候,他服了。这就是我和小刘儿斗争的结果。这是我历经变化到了谜语时代之后,他对我的第一次佩服。由服气到不服气,又由不服气到服气,这中间暗藏着多少从体力到智力的较量呀。虽然这时小刘儿被驯服了和老实了,但我也感到有点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一个普通人是多么轻松呀,当一个公众人物、领袖人物、前导人物和一个对群体和故乡负全面责任的引路人,你就看出他的艰难性和不容易了。有多少人等着让你用谜语去战胜他们呢?你的方针和路线才可以得到贯彻和实行。对你产生怀疑的往往还不是你的敌人和对手,首先是你身边的朋友、群众和外甥。高处不胜寒。过去小刘儿一直是崇拜我的──我们看这个人崇拜不崇拜另一个人的根本标志并不在当面对你说些什么,而是背后是不是在模仿你──重复和模仿你的动作和语言。那个时候的小刘儿,不是动不动就模仿我的动作和神色吗?──当然当时模仿和重复我的也不是他一个人了──他不是动不动就说「不行挖个坑埋了你」吗?后来也改也了「不行拉块毯子办了你。」但一到了同性关系时代他就又要重新开始了,他又开始和我花马掉嘴不但背后就是当面也露出对我的不服气要和我平起平坐了。话语之外如同弦外之音,好象我已经不行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现在该他们上台表演了。甚至出现我的回忆录插不进他这部作品的现象了。他以为现在他用不着我了也就可以卸磨杀驴和过河拆桥了。过去他刚出道还没出道的时候,他的每一本不象样的小册子出来之前,都要找我给题词、题书名书出来后赶紧送我一本样书焦渴地盼望着我能为他说一句好话──我倒不用说别的,在记者采访我的时候,问我案头上现在放的都是什么书,我只要说许多书中还夹杂着小刘儿这本新书,他的这本本来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书,马上就在街头的书摊上畅销,就成了畅销书、畅销货从此就畅通无阻了。现在他把这个给忘记了。以为老舅不行了,同性关系了,大家可以平起平坐了。好象已经到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的地步。好象我已经不是我和他也已经不是他了。他只看到了他哗众取宠和挂羊头卖狗肉的不断得手,没有想到他的老舅也是活到老学到老不断地蜕化和变化呢。我是一个有追求的人,我是一个不断进取的人,这一点他没有看到。他以为我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他以为「不行挖个坑埋了你」和「不行拉块毯子办了你」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但他没有想到我现在已经不埋人和办人了,老舅已经摇身一变又一次挺身而出,我比过去更加进步对世界又有了新招,而且这新招比过去的两招还要更加符合现代社会的发展即更加崇尚人的智力而不是体力。动不动就「挖个坑埋了你」和动不动就「拉块毯子办了你」不是得靠人的体力吗?现在动不动就「我出个迷语你猜一猜」不是更加文明和需要人的智力吗?就坐在那里喝茶,不用劳动我挖坑和办人──现在想一想那些时代是多么地简单和低级呀,动不动就从体力上征服人家,好象过去的世界大战一样,甚至都有些茹毛饮血的味道了──但我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又要说,当时也只能那样了,当时对付你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有更好的办法你们也不一定接受。──现在时代翻转,你们以为我到了穷途末路和从此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吗?错了。我也是一条变色龙啊,我也是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呀,我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呀。任凭风云变幻,我依然故我。我过去抽大烟,现在改成针剂了──我仅仅用给你们出谜语,就把一切问题给解决了。当我没有找到谜语这个时代武器的时候我感到苦闷,当我学会给你们出谜语和给你们出了一阵谜语之后,我就觉出这其中的乐趣不是埋人办人所可比拟的,简直是两个社会两重天。我进化成了一个崭新的老孬。甚至这个时候我在村里和街里穿过如果谁再拿出过去的模样和腔调来对待我哪怕这个模样和腔调还是过去尊敬的样子我也已经受不了了。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我们是对面不相识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听过和猜过我的谜语吗?我没有在这里吃老本,我不是靠着过去对世界的征服对你们的贡献形象现在还赖着不走还在等着收罗历史的余音──当然这种余音散尽也要很长一个历史时期了,我现在并不靠这个生活,我不要别人因为我的年龄和我的过去对我进行施舍,我现在靠的还是我的现在,我现在靠的是我的谜语。不猜谜语不知道,猜了谜语吓一跳。几天前的小刘儿还处在不服的状态处处要和我讲民主讲平等处处和我花马掉嘴,现在怎么样呢?三个谜语下来,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不但思想通了,行动也通了,老舅不还是老舅,外甥不还是外甥吗?我的这部回忆录,不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本本来是他的著作之中了吗?我不就占了他的篇幅和占了他的便宜了吗?过去我占别人的便宜就是靠个膀大腰圆现在不就靠鸡脑子一样的一点智力了吗?我不就是有智吃智有力吃力吗?相形之下,小刘儿看着是个写字的文人现在不就一下露出原形他倒像个傻大黑粗的体力劳动者和一个五更起床到村西的路上拾粪的老头子吗?当然这种情况不止是小刘儿一个人了,世上所有的人不都这样被我一步步和一群群争取和俘虏了吗?不但是毫不相干的群众,就是同性时代我的麻脸老婆,我不也就是用这三个雷打不动的谜语在打麦场上和麦秸垛前一下就收了她的「芳心」吗?谜语不要多,只要三个;世界不要多,只要一个;任你长江滚滚,我只取一瓢饮。我现在想强调的是,征服麻脸老婆那一天的日子并不特殊,人文环境不特殊,自然环境也不特殊──就在被大家屡屡利用的那个普通的打麦场;我不是在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借着某种特殊的方式投机取巧达到一个目的。如果是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哪里还能显出我刘老孬和小刘儿及其它人的区别呢?你们都是一些依赖客观环境变化顺水漂流动不动拿着祖奶就当娘的人,小刘儿的整个一生,不都是拿着姥娘就当娘动不动就拿他姥娘说事吗?其实他的姥娘是谁呢?恰恰就是俺娘呀!因为他霸占了一个姥娘弄得我倒像是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我一个没娘的孩子,三国时代一个挑担子给大王送兔的人,最后混到了世界恢复礼义和廉耻委员会的秘书长;从异性关系混到了同性关系;从动不动就埋人、办人到现在动不动就让你猜谜语;从粗俗混到了文雅──可想而知这中间是多么地不容易一步步的人生道路充满着多么大的艰难和辛酸了。我已经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了。看着我是老孬和你孬舅,看着我是你的丈夫,其实我恰恰已经离你远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现在经常的心态就是这样。当然,虽然历经磨难,时间和我历经变幻,但有一条主线和宗旨在我身上还是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我的内心。世界虽大,大不过我的内心。对于我内心的宽阔和深厚,一个小刘儿能知道多少呢?他对我的态度,无非就是看到娘舅外表对他有好处功利地不断加以利用罢了。他霸占了我的娘又功利地利用上我,世界上的好处全让他占了他还不自知。我在这里只想问他一句话:这也除非是你老舅,随便在世界上换一个人,你这样无理和没有尽头能行吗?不说别人,单看你爹在日常生活中或是遇到历史大事的时候是怎么对待你的?两相对照,不就可以看出你是如何在我这里得便宜和得寸进尺的吗?但我对这些也是一笑了之。谁让我是他老舅呢?我是不依靠环境的,我是不依靠娘的──判断一个人成熟不成熟,就是看他是不是及时断奶。动不动就说娘和姥娘的人,就不是一个成熟的可交的可以在一起共谋大事胸有大志腹有良谋的人。──和麻脸姑娘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和晚上,不是万里无云和天上挂着冰盘一样的月亮,月亮打在树上于是就树影婆娑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出了三个谜语,就征服了一个麻脸姑娘的心这也不算什么只能说是环境的影响借助的并不是我的智能也显现不出谜语的完全魅力了。我出门还得想着挑好天气吗?在一个赖天气和风雨交加的日子我就没有魅力和众人一样就成了落汤鸡吗?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的穿著,我走路的步态和神情,也有我独特的款式招得一帮一帮的人冒着雨顾不得自己倒要被浇成落汤鸡被我的魅力所征服要来围观了。当然,他们看也是白看,看着我也学不到什么,他们也就是白看一看和白走一走罢了。我的走并不是为了让他们看而是为了我自己的内心。风雨不会影响我的神情和步态。我不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我顾不得挑好天气,我的内心永远是好天气,我固定的谜语对于我们有固定的魅力,这才是比一个好天气更重要的地方。那天天上没有月亮──天上本来是有月亮的,但是被一块云彩让一般人看来是懊恼地给遮住了──但在我看来遮住也有遮住的好处嘛,世界不就因此显得更加朦胧和含糊了吗?我要的就是这个含糊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明白。我的谜语在含糊的状态下出台才更加有效呢,就好象一个国家的物价改革和政权变动一样。我们的面前是一片漆黑。天并不是没有风,吹来的风也并不是不冷──这是一个绝对不适合谈恋爱的天气,但我就是借助这点冷,把我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她」的裙子里接着蚊子怕冷也钻到这裙子里来了。如果是大好晴天,蚊子不就落到了脸上而不是裙子里和我的大手上我最后压轴的谜语不就无法身临其境地出台就是勉强出台不也显得有些牵强了吗?我要的就是这个自然。天气怎么样,环境怎么样,并不影响我对世界的把握。想你一个小麻脸,能在我老孬面前怎么样呢?我们煮酒论一下英雄吧?你比小刘儿如何?你比我的前妻大美眼如何,你比我的前前妻即小刘儿的原始孬妗又如何──她一把就抓住了大美眼就要上墙跟人约会的脚呢。我知道你们个个都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很聪明,翻一翻这本书中在我们面前出现的所有人吧。如果我不是不挑天气或者说更挑天气故意挑一个坏天气和在这坏天气里照样出我的谜语和我的谜语照常奏效或者说更加合适合拍出人意料和出奇制胜,我就真的成了一只像你们一样的落汤鸡就杂在你们这些鸡之中了。看着我平常十分和蔼是吧?看着我和你们或小刘儿在一起也经常提一些傻问题来让你们或小刘儿解答是吧?这个时候你们已经从我身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是吧?看看,老舅也有傻的时候,原来他也是个傻冒。但你们不会知道,凡是我在这个时候,凡是我和蔼地和你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就是我心灵最孤独的时候。我也是用给你们出些傻问题来排遣我的孤独和自得其乐呢。当我看着你们那种终于逮住我了的表情和真的认真地在解答我的问题的时候,看着我恍然大悟地在那里点头和嘴里在咂咂地赞同你们,其实这个时候我在心里为你们当然主要是为我流泪。看把人逼到什么份上了。这时我才知道往事如烟呀。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俺娘还是俺娘啊。俺娘话说起当年,说着说着就流了泪。俺娘说:当年俺小孬是说走就走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觉怎么样;等到他走了以后,我从厨房的橱柜上看到孩子留下的啃了一半的月饼,看着孩子啃的那缺口和牙印,我的心一下就热辣辣的;后来还有一次,孩子走得太急了,孩子的换洗衣服拉在了床头,我给孩子整理这床铺的时候,看着这衣包,在那里怔了半天;这个时候孩子从半路的车上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一接这电话,嘴里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一下就泣不成声了。当我在车里听到俺娘泣不成声的时候,我的泪也刷刷地流了满脸。我告诉你们吧,什么时候是你们真正的老舅呢?这个时候才是你们真正的老舅呀。这个时候的老舅才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和真性情呢。而不是在他给你们装傻和给你们出谜语的时候。但问题恰恰相反,我的日常生活,就是不断地埋人、办人一直到不断地给人出谜语。当我对这个世界把握在手的时候,我的眼睛并不流泪;当我流泪的时候,我又对这个世界没有把握和措手不及。我盼望时时地没有把握但这种机会并不常有,但我时时对世界有把握的时候,我的眼中没有眼泪虽然我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相信眼泪。这个时候的老舅,虽然不是你们的老舅,但是你们可以看出他对世界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了吧?说把人埋了,谈笑之间就埋了,埋后,拍拍屁股就走了;说把人办了,拉块毯子就办了,那里顾得上她是17还是18呢?有一段时间我还偏偏喜欢未成年的少女呢。这就是你老舅的两面性了。一个月黑风高并不晴朗的夜晚,我就用三个固定的谜语,说把一个麻脸姑娘征服也就征服了,说把手放到了「她」的裙子里也就放到「她」的裙子里了。以为过去风流的老孬,一到同性关系社会就无法生存和就要打光棍汉了吗?以为我还要埋人和办人吗?错了。我现在有三个谜语也就够了。社会和辈子变了,我老孬也摇身一变,还是想是谁就是谁。前两个谜语不用说了,就像当初难住小刘儿一样,一下就把麻脸姑娘给难住了。灯笼就要挂到你的房上了你却还不知道,玉米饼子就要「滋拉」了你却没有听见。现在蚊子已经钻到你的裙子里了你知道不知道呢?「她」照常不知道。过去你是一个英雄可以驰骋疆场和改朝换代,现在你在我的谜语面前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冒和一个迷了途需要你老孬大叔来拯救的羔羊。当我说出这蚊子是落到我的手上时,这个可怜的麻脸姑娘,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了和扑到了我的怀里。这个时候我摸着「她」柔软的身子,在一个平常的并不特殊的夜晚,我不一下就对世界充满信心和可以对这世界为所欲为了吗?说来说去,小刘儿算一个什么东西。我的回忆录能插到你的文章里,就好象我后来和麻脸姑娘到了床上,这是对你的看得起你不对我满怀感激还想对我说什么呢?故乡的结论,似乎都让小刘儿给说尽了,但是这个说尽的故乡和结论并不包括我。说起来那年我只有两岁,当我给俺娘留下一块啃了几口月饼的时候。接我的人说来就来了。我眼睁睁地就离开俺娘了。俺娘领着小刘儿到公路上去送我。一等车不来,二等车还不来。俺娘就领着小刘儿先回去了。我看着俺娘和小刘儿的背影说在村西土岗后消失就消失了。这个时候我多么想找一个理由能再跑到俺娘的面前呀。但是这个理由不但是我,竟也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找不到的。从这一刻起,一个两岁的孩子,一个人站在公路上,就知道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要从此失去母亲和对于这个世界理由的重要了。就好象小刘儿其实从他六岁的时候起也就失去了姥娘一样。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群人,竟全是一些失去母亲和姥娘没爹没妈的人,这个时候我们能不面目全非最终成为一群孩子和碎片吗?这个时候我能不给你们出谜语出谜语的时候我还能考虑麻脸姑娘的爹妈到底是谁吗?──如果我想到这一点,我也就不会给你们出谜语了;我就是因为这么没心肝,所以我在世界上得到了一切。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我现在正在写回忆录一样,是心平气和而不是急躁、愤怒和偏激的表现。心平气和的前提是我知道这个世界的谜底,在闪亮的红灯熄灭之后,身边留下的只是爆竹的碎片和孩子的碎片──当我把手放到麻脸姑娘的裙子里时,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留下的也就是残存的熄灭的香火。别人揭开你的是盖头布,我揭开你的却是下摆很短的裙子。当我把手伸进你裙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在我面前又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我不希望在我十年之后推开一扇门,里面发生和上演的还是一个老故事。当然世界上的门一扇一扇是永远推不完的,我们每一个人在世界上能推开几扇呢?推开的门,里面上演的正是我们熟悉和背诵了多年的老故事。就像一茬一茬的小学生,每年读到的不都是过去的老课本吗?就像小刘儿的作品,我们在他的新作中不是总见到我们已经在他过去的作品中屡屡见到的老面孔吗?这种老面孔在生活的陌生环境中见到还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远方突然见到老朋友,不也同样乐乎?但我们在作品中不断见到这些熟悉的老朋友,就不会像在生活中见到老面孔那样让我们激动喽。以前我把小刘儿作品的这种现象归结为小刘儿的无能和弱智──当然这也没有什么错,但现在看我们还是把这个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了;除了他个人的无能和弱智之外,还有很深刻的社会背景和社会原因呢。这不是小刘儿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我们所有生活在我们故乡土地上人们的通病。老故事屡屡上演,你碰到同性关系时代的老曹和老袁,他们说的竟还是三国时候的话;你遇到六指和猪蛋,剃头匠还是剃头匠,劁猪的还是劁猪的;这个时候你如果单怪小刘儿,恐怕老舅我心中还没有这么大的孤寂呢。孤寂虽然是一种智能我也知道,在这个世上不是谁想孤寂就可以孤寂的,但当一个孤寂和变化的人,一个从埋人到办人,从办人又到出谜语的人,一个已经不拉毯子而是说把手伸进裙子就伸进裙子的人,本来你活得是进步的和有滋有味的,如果这时候你不清醒也就罢了,但如果这时候你还是清醒的,当你推开这扇门和把手伸进这个裙子时,你明明知道虽然你是新的但这个世界还是老的,故事还是老故事,裙子还是老裙子,裙子里并没有什么新内容的时候,这个时候你的手下去的是多么地悲哀呀。我也就是哄着你们玩一玩罢喽。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你总是口口声声说扒了皮还能了解我,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拉的什么屎,但是现在你可知道我的悲哀?看着老舅是一个拿得起和放得下的人,其实有谁知道老舅的心也很悲凉呢?老舅也是一个心很重的人呢。有谁见过老舅一个人在广袤的天地和背景下一个人抱着头在那里孤零零和傻呆呆地发愣的表情呢?这个时候你孬舅的傻,才是真傻呀。傻有傻的层次呀。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你们面前总是乐呵呵和傻乎乎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总是向你们提出傻问题和在那里等着你们回答的理由。如果我不是自己在写回忆录,如果我的一切还是像以前那样由小刘儿在那里想当然地编排,我不就还是《大狗的眼睛》和《乌鸦的流传》里面的样子吗?把我放到那个年代,小刘儿还勉勉强强可以刻画出我的模样虽然也是照猫画虎,但是如果让他现在再来写我,大家恐怕就永远不知道我的本来面目和我的真正的心路的历程了。这个时候恐怕就出现误导和误读了。单单是出于这个原因当然我也不会仅仅是出于这样一个原因,我也要把这个回忆录给写出来──我把手放到了下面的裙子里,我在上面出了一个谜语,如果你要开门见山和从表面上下车伊始和走马观花地对我有一个了解,这也就是我给你们的第一印象了。推开我这扇门吧,这里上演的不是千年不变的老故事。到田野上去找吧。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你们真正的孬舅。为什么你们放逐了猪蛋呢?为什么你们不放逐我呢?这才是我苦恼和所要追求的呢。放逐猪蛋对猪蛋是一种痛苦半夜还在山岗上望着村庄发出野狼一般的嚎叫,如果放逐我对我就是一种大欢喜我就要每天在那里傻呵呵地乐笑了。但是历史还是把我放到了你们中间,你们还是什么时候离开我都心情浮躁成不了大事。那么我就仍然平心静气地坐在打麦场上出我的谜语和谈我的恋爱吧。当然这对我也像吃一个梨膏糖那样容易。我三个谜语下来,我的手就伸到了麻脸姑娘的裙子里──我并不像小刘儿和小刘儿他爹搞起恋爱来那么艰难。──你们过去苦大仇深现在怎么能不顺着那条老道和在老路上演一些老故事呢?你们走着走着就又走回去了。你们在过去的历史上没有动不动就埋人或者动不动就办人的经历。有这种经历和没这种经历还是大不一样哩。出谜语和进裙子也需要深厚的历史底蕴。三个谜语就像三条绳索。拋出去就把一个对于故乡来说也是硕果仅存的麻脸姑娘给套住了。世上脸上干净的姑娘多得是,但麻脸的姑娘已经不多了。麻有麻的好处哩。麻有麻的刺激哩。当然这种好处和刺激不是任何人都能发现和使用的。就好象一朵荷朵出污泥而不染,大家都想到那朵荷花,有谁想到了那塘污泥呢?我的麻脸姑娘,就是这样一朵插在故乡牛粪上的鲜花。「她」竟也是土生土长的故乡人呢。在这动不动就来了外国人──动不动就来了欧美人和南美人的故乡,大家动不动就以找外国人作为自己的同性关系伙伴为开放标准的今天,我也是唯一敢于和善于反潮流的人哩。放着那么多外国人我不找──假如我要找的话,连袁哨、瞎鹿、女兔唇这样的都能找到,哪里还差我何?还不是像你前孬妗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伸到腰里摸一个虱子那么现成吗?我上一辈子找的就是一个欧洲人,就是世界上最出众的名模冯·大美眼。但正因为我有这样的经历,就好象我有了埋人和办人的历史底蕴现在才有了谜语一样,我在历史上有了冯·大美眼,现在我倒要在故乡找一个土生土长的乡下麻脸丫头了。我这样做还不纯粹是出于大鱼大肉吃腻了,现在来换一换野菜的动机,好饭好菜我永远吃不烦,我是不赞成好吃还是家常饭,要穿还是粗布衣的说法的;什么是家常饭?在不同的家庭,也有不同的标准呢。我秘书长当了那么多年,以前的家常饭,还是我现在的家常饭吗?以前我穿粗布的衬衣,会和我现在要穿粗布衬衣的动机是一样吗?还是有理性的认识有理论作指导哩。就好象小刘儿吧,刚开始写东西的时候,不是也背着我们当着一群傻冒十分牛气吗?不是冲向世界动不动就关心全人类吗?看他起的书名不就说明问题了吗?一上来就是《乌鸦的流传》,蚊子打哈欠,多大的口气。但是当我们往后看50年,那个时候的他,不就不那么烧包和那么骚情了吗?不是动不动就说出「其实我的东西也就是写给我故乡的人看的」,而且是「写给故乡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一群同时代的人看的」的话了吗?──当然他能说出这么清楚和明白、深刻和谦虚的话也是我们50年对他耳濡目染的结果,不过即使这样,他晚年成了一个干瘦老头的时候能说出这么有分寸和得当的话,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为什么现在我还和这个不争气的外甥争论动不动就搅到一起猜谜语呢?可见我不是看他的现在,而是看他的将来;为了听他一句话,我就付出了还要和他再玩50年的代价。这一天一天都是付着学费的。他跟着老舅学东西还要老舅付钱,王八羔子!但我在恋爱问题上,所以要选故乡的麻脸而不再选异乡的美眼,不再走到老路上,在这一点上,和小刘儿晚年说的话情形倒有点相像哩。我改变不了欧洲和南美,我只能退缩到我的故乡;就好象我动不动就给你们出谜语一样,在你们还少不更事动不动还以找外国人作老婆或汉子为时髦的情况下,我就迷途知返要在我的故乡找一个麻脸了。我改变不了欧洲和南美,我改变一个故乡可以吧?我改变不了大美眼,我改变一个麻脸可以吧?当时在乱哄哄的打麦场上我什么人找不到呢?甚至不用我主动去找,什么样的欧洲和南美爷们当然这个时候就叫「妞儿」了不都摇着尾巴舔着我的巴掌吗?但是我就是对他们置之不理,我就是要找我故乡的麻脸。我在众目睽睽和惊愕失色的众人这中,一把就抓住了我的麻脸;接着在一个并不特殊的天气里和晚上,我就把「她」带到了打麦场上的麦秸垛旁。我就重新开始了我的第三次人生──说到这里我倒要问你们一句,你们哪一个人不是几辈子一道汤地就这么下来了──老曹老袁从三国到现在不都是一个模样吗?哪一个能在不长的历史阶段重新开始三次人生呢?唯有我,还在努力当然也有些吃力地向前走。地上本来是没有路的,老舅一走过去,也就是路了。──那么现在我知道你们想问的就是:这个故乡的麻脸姑娘到底是谁呢?
「她」就是当年历史上大名鼎鼎我们念念不忘的红头绿脸弟兄的头领小麻了呀。
我的手一下就伸到了「她」的鬼头刀里也就是「她」的新裙子里。
这样,一切不都重新开始和具有新的历史意义了吗?
──当然小麻子像小刘儿一样没有猜出我的三个谜语。接着「她」的脸可就有些羞涩地泛红了。像三月灿烂的桃花,像六月熟透的水蜜桃。稍微一动,洋溢的青春和眼看着向外涌动的幸福就要顶着她的麻点给挤出来和冒出来了。这桃花和水蜜桃你伸手可得,就看你什么时候动手──你想什么时候动手就什么时候动手。「她」的羞涩和低头的本身,对你就是一种挑逗,这个时候你上去摘了这朵花和开了这个果就是了。虽然在你采和摘的时候「她」还做出种种拒绝和半推半就的反抗,嘴里不停地说着「你再这样,我就急了。」但是怎么老不见「她」真急呢?「她」所做的一切动作和所说的一切废话,反过来倒是对你大胆的一种鼓励。说上手就上手了。也许「她」还真有些羞涩的恼怒,那是在怪你怎么笨手笨脚地把背带解了这么长时间呢?异性关系是这样,同性关系也是这样吗?看着「她」的羞涩和麻粒之水,当时我没有半点犹豫,该怎么着我当场就在麦秸垛前给怎么着了。一场激动和暴风雨过去,我给「她」从身上往下捡着草节,「她」也给我从身上捡着草节。接着我们温柔地靠在一起,在众人的夹道欢迎和鼓掌声中也就回家了。一个并不特殊的环境和夜晚,我一下子就达到了别人努力多少年才能达到的境地。我拉着「她」的手,走在人群、镁光灯和「嚓嚓」的摄像机中。当然这种场合我在历史上已经司空见惯。我熟练地向他们挥着手──当时他们以为我这个招手和以前的招手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当你仔细观察的时候,手的位置和高度虽然一样,但是里边的内涵却大不一样呢。放射的信息和走向大不相同呢。这是我和以前我的区别,也是和我身边同样招着手的小麻子的区别──虽然「她」和我一样也边走边向众人招手,但是「她」的招手和他几百年之前当红眉绿眼头领纠合一帮乌合之众回故乡故乡和父老被迫夹道欢迎时的招手在内涵和质量上,不管你用新写实还是后现代,都如出一辙和毫无二致──我选的麻脸姑娘都是这样,更别说诸如小刘儿或是小刘儿他爹那样的人了。要说我在同性关系的故乡于婚姻选择上还有什么遗憾和是不是为日后埋下了什么定时炸弹,恐怕这就是我们日后产生悲剧的主要原因了。在「她」和你们的心中,我还是原来的老孬恐怕还停留在埋人或是办人的阶段,其实我已经单独走向了谜语时代。我的身体和以前的身体能相同吗?过去我的身体和小麻子倒是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我不是那种身体而是有谜语作为前导和铺垫了。一个蚊子在空中哼哼地飞过来,由此我得到了我在这个故乡想得到的麻脸姑娘。我不是以前文雅多了吗?我不是比以前成熟多了吗?我不是比以前老成多了吗?我不是比以前衰落当然也就是更加准确地认为自己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自己故乡的郊区改变不了大美眼就开始改造自己过去的战友和朋友麻脸姑娘了吗?为什么不能谱一首世界名曲名字就叫「麻脸姑娘」呢?当我们唱着这首歌或人人都唱着这首歌的时候,世界在我们面前不就更加现实我们头脑也就更加清醒了吗?不是人人都可以想出靠三个谜语来治理和改造世界虽然有时也改造不了世界但是因此能改变了故乡和麻脸姑娘也好呀的想法的。当然后来婚姻时间长了,麻脸姑娘也时时会向我提出疑问:
「靠三个谜语,就真的能维持我们长久的婚姻吗?」
但在「她」觉醒和觉悟之前,因为三个谜语「她」像桃花和水蜜桃一样投入我的怀抱和圈套时,「她」可由衷地感到了满足甚至是怀疑──这时的怀疑和后来的怀疑可不一样,这时是怀疑幸福到来的容易和合理性──有时正捧着碗吃饭,吃着吃着「她」会停下饭碗痴痴地说:
「难道我们真的到达了一个谜语时代吗?」
这个时候我已经吃完饭剔着牙在炕上躺着了。看着「她」在那里发愣,虽然我感到好笑,但是我还是庄重地一言不发。我要引而不发呢。我要等老婆急起来呢。既然现在已经到了同性关系和谜语混合的年代,我老孬就不像当年埋人和办人时代那样鲁莽和顾前不顾后喽。我把世界改造和安排得滴水不漏,让你一点缝隙也找不到。我故意不回答是为了给你一个暂时尴尬和羞愧,让你在谜语面前无抽身之步和退身之路,你还怎么在它面前发生怀疑呢?表面看我并不是往这个方向走而是往另一个方向去的,到了目的地才让你大吃一惊呢──我赶着一群羊,看着是往西,其实到了山梁上和人羊都不察觉的转弯处和无人处,我一鞭子就把你们抽向相反的方向了。我不回答你的话,但我表面是在剔牙。真的急起来,难道我就不能剔牙了吗?把这问题摆到桌面上和众人之前,众人也会说:
「真是一个泼妇呀,就是再急的问题──世界上还有更急的问题吗?还不能等丈夫剔了牙再说吗?」
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声泪俱下地向众人控诉我日常的委屈和种种辛酸痛苦的遭遇了。本来不是「她」的问题,本来不是这个时代的问题,现在统统都记在「她」的帐上了。这就是我到了谜语时代和以前莽撞时代的区别。我没有给「她」一个回答,就在那里剔着牙看着「她」在那里发愣,看着「她」开始慢慢地收拾桌子,把我吃剩的饭渣和从牙里剔出来的肉屑──又被我刮在桌边上──一一用桌布擦到自己手上,又抖落到一个脏盘子里──她还没有想通呢。看来不回答比回答要好哇。有时我们在世界上就是回答得过多了而不是过少了才给我们引来了那么大的麻烦和引火烧身;如果我们不回答,这个世界要含混和老成得多呢。我们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我就占了主动,这和当年与冯·大美眼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可大不一样喽,当我改造欧洲人失败之后它就引来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革命,现在我成熟了开始回过头改造一个故乡的麻脸姑娘的时候──我刘老孬可就焕然一新了。我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也同时改造了自己成为一个新我。就是这样,我还要谦虚地说:这还只能说是一个试验,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但从这个试验的开始来说,我一下就占了上风。当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婚姻也罢政治也罢或者是两个人在一起捣粪或者是捉蚂蚱也罢,谁首先占了主动和上风谁也就占有了一切。主动就是成功的开始,被动就是磨道里撵驴步步踏空。开始对于我们是多么地重要呀。当我在一步步提高的时候,「她」还停留在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向我提出「她」自己做不了主还要我替「她」做主和回答的问题:现在真的到了谜语时代吗?乖乖,你从问这句话的本身和你已经嫁给我现在我在这炕上躺着你在地下站着给我收拾饭渣和肉屑的本身,不就已经说明问题了吗?我现在活得精心和智能着呢,我看我能不能通过改变故乡的一个麻脸也就等于改造了一个故乡和世界。我连喘息余地都不会给「她」留,擦完饭渣,接着就让「她」上床和对「她」进行新的一轮折腾和进攻。不给你一个喘息的机会,这在改造生活中也是很重要的。让你想不起过去和将来,就让你生活在现实之中,让你埋在现实的谜语中出不来身和出不来心──要说我对以前的我还要什么继承和割不断的历史联系从忘记过去就是意味着背叛的角度来说把这也说成是我的埋人不也很恰当吗?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埋人吗?过去我埋的只是一个人的身,现在我埋的是你们的心。过去埋你们用的是土,现在埋你们用的是我的思想和我的谜语。窗处有月光也有灿烂的花朵。我精力旺盛地一直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和大呼小叫。没有兴奋是一种烦恼,但是兴奋一次次接踵而来也让「她」对世界不知所措呢。这个时候「她」早已经瘫了,「她」在那里喘着气说:
「过去我只知道红眉绿眼是闹革命,我还没有闹过谜语呢。如果你们早一点让我闹谜语,当年也不会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分子了。」
「当年脏人韩给我选美,美人到床上我不知道它的好处,怎么也找不到乐子,当时我把原因都归罪于美人和脏人韩了,现在看问题还是在我呀,还是我没有早一点遇到孬大叔呀。你已经快把我的心闹碎了。什么东西这么一股一股地往上冲呢?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不知道在极乐世界里,还有这么多巅峰和痛苦呢。……」
说着说着,「她」就昏到床上。这个时候我大汗淋漓虽然这时我离把自己折腾瘫也不远了,但等「她」苏醒之后,我又故作烦恼和不在意的口气说:
「我还没有怎么样呢,你就过去了;我还没有开始呢,你就结束了。我们在一起就这么不合拍和不配套吗?长期下去,我可受不了呢。刚才看你昏过去了我没有再动你,现在你醒了我们就重新开始吧。」
说着我又做出重新开始的样子。这个时候「她」的声音已经颤抖和带着血丝了,「她」伸着「她」冰凉和无奈的小手徒劳地挡着我说:
「求求你我的大舅,这次你就饶了我吧,等明天晚上再说吧。到了同性关系和谜语时代,我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三个谜语,就把我骗到了床上,现在又轮番进攻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我明天早晨还怎么打得起精神去给你做饭呢?」
但等第二天晨,「她」又照常笑吟吟地起床去给我做饭,给我熬粥、给我煮牛奶、给我煎荷包蛋和给我「滋拉」「滋拉」地贴饼子。这时我再一次地认识到,不管到了任何社会和任何情况下,「女人」就是苦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等你把她给收拾妥当了她接着也就温柔地给你贴饼子了。用谜语埋人,坑往往挖得更深呀。等你一觉醒来,身上还散发着夜晚的废气口中还冒着发酵的臭气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打在了窗棂格上,一个手脚已经洗净牙齿已经刷白头发往后梳了个髻头上抹着桂花油脸上抹着雪花膏腰里扎着印花围裙的温馨的女人现在正擦着双手在你炕前笑眯眯地站着呢。这在以前的时光里是不可能的。就是在现在的时光里,也不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张罗和达到这一步的。当我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如果我们以为这是天生的天然的和唾手可得的,那就低估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女人。这是斗争后的平静而不是斗争前的沉默。斗争前的沉默是黑暗的前夜,黎明的和平的阳光却是经过黑暗中的挣扎放射出来的。我们日常见到的黎明,更多的是杂色呢。如果把这清晨放到小刘儿身上,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呢?──为什么他在同性关系的运动中就是配不上对和找不到老婆呢?为什么历史车轮已经飞速前进就拉下他和像他一样傻冒的六指呢?我想拉下他们就是对他们的宽容和原谅,如果真把他放到大车上,无论把他们拉到打麦场或是拉到家里的床上,把他跟过去的小麻子放在一起,你还能设想第二天的早晨,一个小麻子能笑吟吟地低头垂手站在他的床前吗?他倒是像在异性关系之中早被人家出了个谜语给埋葬了──第二天早上肯定是他笑吟吟地站在人家床前,人家起床之后还要跟他重算前一天晚上的旧帐呢。他还不如现在麻脸姑娘呢。现在的麻脸姑娘站在这里还有口服心服之后的心平气和,他却还在提心吊胆和不知前途和出路呢。──麻脸姑娘对谜语觉醒和反叛之前,什么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呢,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谐、和睦、安静、安谧。没有鸡零狗碎和招猫斗狗。谜语时刻就在我的口中,谜语时刻就像鬼头刀一样悬在「她」的头上。这个时候「她」不是哀叹而是高兴、不是被动而是由被动已经化成主动、不是暴风雨之前的无奈而是暴风雨之后的平静,「她」终于由衷地幸福地说:
「我的舅舅,这真是一个谜语的时代呀。」
冬天了。窗外飘着雪花,屋里烧着火炉。我们围着火炉品着麦爹利或是吃着一牙一牙的鲜红的西瓜。说一说我们的往事,看一看我们的现在,论一论我们的英雄,再猜一猜我们的谜语。过去历史上几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现在都能心平气和地重新予以讨论──虽然讨论不讨论都一样,纯粹是为了闲磕呀。包括小麻子在迁徙路上瘟疫之中如何出生的,到底是谁上了他娘沈姓小寡妇的身,也可以翻出来消磨时间。是老曹或是老袁,是像猪蛋那样的猪或是一条像小刘儿一样的狗?我们怀疑了这个,接着又怀疑那个,虽然到了最后我们也没弄清到底是谁,但是我们还是没大没小地乐了一把。时间在我们面前已经不具意义了。我甚至开玩笑说,真不行的话也可以怀疑我嘛,在你没有出生之前,从三国到迁徙路上,我也一直是一个风云人物呢,也是值得怀疑和可以怀疑的;倒是麻脸姑娘摇着手说:
「你还是可以排除的。不然我们现在不就成了『父女』或者是『父子』那我们不就成了乱伦了吗?」
卷二07刘老孬回忆录(节选).3
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你就可以看出当时我们家庭和平、民主和自由的空气了。至于老曹老袁,蚂蚁牛蝇,基挺·米恩,巴尔·巴巴,瞎鹿六指,俺爹刘全玉和俺舅爷郭老三,莫勒丽和女兔唇,大美眼和前孬妗──他们的生存过程,也仅仅是供我们磕牙的一个偶然的话题。你们说你们有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光,我们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看着粒粒麻子,在炉火熠熠的红光中闪亮和跳动,墙上贴的是谜语,地上跑的是老鼠,锅里煮的是稀饭,稀饭之上「滋拉」「滋拉」贴的是玉米饼子。你刚从雪地里回来吗?我的夫君和亲亲,过来,让我给你掸一掸身上的碎雪。让我给你摘下来头上的斗笠。你可以把头再低一些吗?别让我摘你斗笠的时候,再扯着你的头发。看,你头上的温度是多么地低,我的冰凉的小手这个时候倒是显得烫人。你的披风也让我给摘下来吧。你枪头上挑的是和麦爹利不同民族风格的二锅头吗?你当年在欧洲呆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忘记故乡吗?让我给你在火炉上热一热再喝。喝冷酒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写起字来手就要手颤。你的靴子已经在雪地里给踏湿了吗?赶紧脱下来让我搁在火边烤一烤。你的袜子也扒下来,你冰凉的脚,就一下伸到我怀里和我的裤腰里吧。夜里辛苦的是你,白天辛苦的就应该是我;外边辛苦的是你,家里辛苦的就应该是我……这就是我在谜语时代一个并不特殊的日子里度过的普通时光。这是千把年来我度过的最好的最安静的日子。小麻子轻轻说话,没有动不动就站起来。异性关系中我历经苦难没有找到的境地,现在我在同性关系的谜语时代轻易得到了。我在我曾经反对过的时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我喝着烧酒喝得醉眼蒙胧的时候,我有时候幸福和感动得当然也就是辛酸和感慨得──不由就摇着头一个人「嘤嘤」地哭了起来。这个时候麻姑娘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头抱到了「她」的怀里。到底过去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因为过去的暴烈所以现在就更加温柔除了这个还和没有历史根源的温柔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这个时候「她」只是温柔地抱着你,并不喋喋不休地问话──诸如此类地:
「你怎么了?」
「你到底怎么了?」
「你这是干什么?」
「有什么你不会说出来吗?」
去你妈的蛋。如果我有什么我能说出来我还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嘤嘤」地哭吗?过去这样的场面我们遇到的还少吗?但是我现在的麻脸姑娘却从来不说这些废话和混帐话。不问你「怎么了」「干什么」和让「说出来」。她什么也不让我说,只是一个劲儿抱着我的头摩挲着我的脸。世上有几个可以任着你「嘤嘤」哭而不让你说出来的女人呢?如果已经是这样,我们也不用回故乡也就干脆呆在欧洲或是美洲了,我们也不用搞同性关系就呆在异性关系得了。──我的麻脸姑娘,不但这个时候不问,过了这个时候还是不问,就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她」伟大的麻点还不仅表现在这里,「她」更加伟大的地方在于,当我「嘤嘤」和幸福的时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泪和真的感到幸福。因为有时「她」在幸福之中,会突然有些惊醒和后怕呢──时时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个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嘤嘤」的时刻,「她」会突然追究时间和日月:
「我们真能永远这样下去吗?」
「打麦场上再不会送来你阵亡的消息吗?」
「邮递员永远不会到我们的村庄来吗?」
幸福得都对日子担心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饼一样,甜得都有些发腻了;就像一觉醒来我们见到梦中的情人站在我们床前一样,这是真的吗?「她」对这景象都有些担心了。看着一顿好的筵席,就摆在我们的面前;看着一个庄严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看着一场悲壮的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一切都天遂人愿,这时候我们倒对这庄严时刻的到来和我们自己的出现有些担心和不自信了。我们到底是一些从旧社会过来有着受虐和被虐倾向的人,我们要故意咳嗽两声,来打扰来到的庄严──不故意破坏自己一下,我们怎么能放心去消受这一切呢?再好的电影,我故意不看两眼,然后再抬起我的头。我的小鸽子和小母鸡,我的小麻脸,我们生活得都对幸福有些担心和恐惧了。我们对我们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吊胆了。历史不会退回去吧?梦不会再醒来吧?邮递员不会再到打麦场来吧?打麦场是我们恋爱和温柔的蚊子飞舞的地方呀。但她的担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在几百年之前,也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故乡的英雄小麻了出门闹革命去了,他的那个老杂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这同样的打麦场上,日复一日地拄着拐杖焦急地等待邮递员送来儿子阵亡的消息吗?风吹着他雪白的胡须。现在的瞎鹿虽然早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冰雪溶化的无有,成了忠贞爱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范,但是这个时候我的哥哥和亲亲,我担心的倒不是在打麦场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现在幸福得也够本了我是怕别人像当年等我一样再在那里等着你。这样的日子里可以没有我,但就是不能没有你;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就等于这里没有了谜语;我们已经习惯了有谜语和有颠倒和疯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断线了、断电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变成了空白,这样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气活下去,但是这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当你在床上和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端尿盆和执炊;但等你醒来和要出门的时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闹。我就是不要让你出门嘛。如果你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当然不是为了别的为了别的连讨论的余地也没有如果你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门的话,那我也须臾不能离开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裤腰带上;或者就像当年的娘放小刘儿一样,干脆就放到你的裤腰里得了。到了这个时候,你的谜语就不是一个谜语而是一种和一股气了,它已经成了我的生命之源当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着有一天我成为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哥哥,你不会遭到别人的暗算吧?你不会蹚着别人的地雷吧?别人没有在暗地里嘀咕你你也没有有在暗地里嘀咕别人吧?我们是不是就这样须臾不可分离地永远呆在一起了呢?这种和平时光是不是就永远在我们的院子里、在我们的房子里、在我们的床上和我们的身上千古不变地永驻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万代和地久天长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铁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这个时候我麻脸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
「你回答我!」
……如果不是沈性小寡妇这个我们共同的老朋友的出现,我们的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了。麻脸姑娘在火炉前坐着的时候,「她」的腿已经叉得很开了。脸上总是含着微笑,头上总是插着山花,皮肤里总是溢出新娘的永不散落的清香和肉香,手上总是戴着「叮当」作响的生活的玉环身上总是戴着我给「她」加上的圈套──戴着这圈套和镣铐跳舞,「她」脸上还露出由衷的幸福和满足的笑容。笑逐颜开和笑口常开。围裙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表明着对生活充满信心。不但是我,就是我的邻居们,看到村庄里硝烟弥漫和战火四起,一切都不是我们带着理想和梦想来到故乡时所想象的──当一个社会和爱情理想到了故乡和实践的过程中,怎么时间不长就让我们措手不及地感到走味和变调了呢?怎么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怎么说变化就变化了呢?怎么一下子就是90度的大转弯甚至是180度的大掉头呢?但我们又想,这就是事与愿违也就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吧。本来你在救一条毒蛇,谁知毒蛇一苏醒就把你给咬了呢?本来你是培养小刘儿作为自己的接班人,谁知道这个接班人还没等到上台连你死或者退他都等不及马上就要搞政变和抢班夺权了呢?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孬怎么就赶上好时候和遇到知心的和贴心的一成不变的人了呢?他怎么就是故乡的一个例外呢?他家怎么就是故乡的一方净土呢?这一家子怎么就这么一声不出和闷着头关起门在那里幸福呢?怎么他们之间就不出问题呢?腿和皮肤到底是怎么保持的呢?你真让我们羡慕,你真让我们嫉妒。你们没有出问题。你不但给自己而且也给我们带来了欢乐和微笑。当我们见着这对当然我们也不常见到他们都是关起门来和闷着头在那里两个人幸福这一点幸福总是自己独享这一点倒让我们不太满意但有的时候我们也能见到他们和分享一点他们的欢乐和幸福呢,这个时候连我们自己都不乱和不闹了。我们这时就像幼儿园的孩子给叔叔阿姨表演节目一样,我们总是由衷地随着大人的拍子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唱: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麻脸姑娘和老孬叔叔在微笑和风度,就是这么长久地留在我们的心中。他们给我们的同性关系的故乡,空前也是绝后地开创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和开了一代我们所理想的故乡新风。它给我们画上了一个时代的圆满的句号。──看看吧老弟,这就是当时我的邻居们和乡亲们对我们当然也就是对我手段的评价。这一切是怎么得来的?老舅我靠的就是三个不变的谜语。
远看是一个灯笼,近看还是一个灯笼,上边有话多大窟窿
「咕叽」或者是「滋拉」
蚊子落到哪里了?
如果不是沈姓小寡妇这个老朋友的出现,我们幸福的日子还真的就要这么地久天长了。但不管是什么事情,时间就怕久呀,时间就怕长呀,时间能改变一切和能带走一切呀。如果真如我们所想,如果真是我们的理想,如果真如我们的模样,我们的故乡到了现在,说不定会是什么样子呢──说不定我们所倡导的一切和我们正在做的一切,真的要蔚然成风和要推到全世界去了。那个时候我们再在街上碰面,不管是在村中的池塘边或是在村西的粪堆旁,不管是在流水的床上或是在流血的打麦场,我们再也不会总是千篇一律地问:「你吃了吗?」而要众口一词地改为:「那个谜语你猜出来了吗?」如果把大家的思路和精力都引导到这条道上来,人的素质不一下就像我的三个阶段一样提高了吗──虽然你们一下子提不到第三个阶段但就事论事地能提高一个阶段也好嘛。我们不就可以和平共处、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了吗?我们甚至可以把头门上的门环和夜壶给撒下来了。故乡和世界朝这个方向发展就永远不会再走到歪路和斜路上去了。我和小麻子一千多年用流血和革命的手段,用埋人办人的手段没有达到的个人的和社会的目的,现在就用三个谜语和我们自身的实践给实现了。──但是社会和人的发展又是多么地曲折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呀,树欲静而风又是多么地不止呀。过去的妖孽现在又复活了,过去的精灵现在又出世了。破坏又来了。大树被连跟拔起了。不但我们一下又回到了黑暗中,大家也一块重新在黑夜里徘徊了。我们一下又回到歧路上和老路上去了。我们一下又还原成原来的我们了。辛辛苦苦努力了多少年,一下子又和没努力一样甚至还不如不努力呢。好不容易把石头推到山顶,现在「轰隆」一声又落到万丈深渊里去了。我现在的老丈母娘──当年的沈姓小寡妇,骑在一头小毛驴上,由她的改头换面的丈夫瞎鹿赶着脚,一摇一晃正朝着我们幸福的家走来了。就好象上一个世界小麻子成了新生的资产阶级沈姓小寡妇要去给她的儿子说媒和撮合一样──如果说那还算是一件好事的话,现在她可纯粹是搞破坏来了。她是一条毒蛇,她是一个猛兽,她是当年的瘟疫之源,她是现今一个专门破坏谜语的蜘蛛。──当然,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她也就是拯救和挽回我们故乡的慈母了。「慈母来了。」过去在历史上小麻子是怎么对待他母亲的?现在的麻脸姑娘在村西的土岗上一见到沈姓小寡妇的毛驴从天边和地平线上露出个头,她就在那里流着泪和摇着头地说:
「慈母来了。」
就好象她又遇到一个谜语一样在那里激动。看着「她」的肤浅、无知和莽撞,我对我们以前的幸福生活我在某种程度上对「她」还产生了几份真情当然大部时间我还是和「她」逢场作戏──在这场谜语的游戏中我永远是清醒和主动的呀──还产生了一种悲哀和羞愧呢。幸福的生活就要到头了。温柔的生活就要断档了。日复一日的清晨时光就要由此改变了。戏剧就要出现插入和换场了。艺术就要出现突变和转折了。我马上就又不是我「她」马上就又要不是「她」了。我们的理想生活和理想社会一下都要前功尽弃或者说过去的一段幸福时光等于白过了。我们又得重新开始又要和别人具有相同的起点了。我们知道,这个起点是多么地大众和庸俗呀。我们本想有一个超拔,我们的心本来不在这里,我们看似生活在故乡,但我们的心已经从所有方面超越了故乡,但是当我们日复一日埋着头──这时我们不埋别人我们开始埋自己的头──幸福生活的时候,鬼子来了。我们建设多年的大好河山就要从此沦落了。大好河山,将要沦为敌手。山河依旧,马上要物是人非。我们从此就要在心理的路程上家破人亡了。家还在吗?人还在吗?一切都还在。但一切都和原来不一样了。我们虽然还是面对面地在一起生活,我们虽然还是日日夜夜地没有分离,我们虽然还做出我们的心还是原来的心,我们的身还是原来的身,我们的日还原来的日,我们的夜还是原来的夜的样子,在夜里我们依旧幸福和折腾,我们虽然还在同床──虽然我看到还像喜雀一样在树枝上跳跃,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这时我们的心是多么地悲凉呀。我们的脸上还和过去一样永远地面带笑容。但是我们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已经变成了对面好象和过去一样相识但是我们已经是对面不相识了。过去我们共同的心不在这里,我的心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一块带着你,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已经无法带你了,我已经开始在远离故乡的同时,我的心也和你分离和远离了。现在我做出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游戏,我是为了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整体在顾全大局。这个时候我回首往事,我对过去的幸福生活也有了新的评价:自打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过去貌似幸福的好日子,无非是为了现在的分离和离去,只是为现在的貌似神离做一种铺垫罢了。以前无非是一种虚幻,现在才是一种真实。虚幻起来原来是那么地迷人,真实起来原来是这么地可怕。诗意总是存在于虚幻之中,现在却如冰冷的铁板。当我们沉醉在迷幻之中,我们是多么地想长醉不醒呀;当我们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可怕的日光又是多么地刺眼和让人感到可怕呀。昨晚敦敦实实和虎虎有生气的桌子,怎么现在看起来竟蒙上一层那么厚的灰尘呢?昨天看来那么活泼和引来动人和销魂场面的屋子,怎么现在看起来是那么地杂乱和充满着尿骚气呢?一夜的尿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泼呢?俊俏干净的小媳妇,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蓬头垢面的街头脏妞呢?温文尔雅的人儿,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处处自作聪明的厌妇呢?饭怎么还没有煮熟呢?你怎么坐在炕边在那里生气呢?一切都还等着我起床再做是吧?往事的沉渣,隔夜的酒嗝,是不是现在又要重新翻出来折腾起来让它在浑浊的空气里上下起伏一次呢?隔夜的已经发黑和发紫的剩饭,是不是重新热一下就当今天的早饭了呢?我们一下子就生活在沉渣和浑浊之中。我们一下就沉到了洞底和感到了暗无天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我不禁一遍又一遍地在那里问。但这一切在这个清晨还只是一个开头呢。我们要在一个清晨的时间里,把我们过去一生的沉渣和浑浊再搅动个遍,什么时候累瘫了什么时候算。瘫了累了你倒在床上昏昏大睡,睡梦里还在那里搅和呢;这个时候破碎肮脏的屋子和浑浊的沉渣都要我一一收拾──就好象让我来收拾一个破碎的河山似的。也许屋子和河山的表面是清洁的,但是这个时候我们的心之地是多么地脏乱呀。我和你生活在一个脏兮兮的便池里,这一点你清楚吗?但你尖尖的脑袋和浑身充满愤怒的身躯还在炕上窝着。──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当事情走到这种地步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委屈,你倒在那里感到一切都得不偿失,你现在是上当受骗,一切的浑浊和渣滓都是我给你带来的,如果当初你不在打麦场上遇到我,你会好得多──我倒在那里张口结舌。这个时候,我的眼中不知不觉就涌出了泪。这个世界是多么地让人无奈呀。怎么当初稍一大意,我就中了你的圈套呢?为什么非要把我和「她」拉在一起呢?这是谁的安排和谁的主张呢?谜语怎么就套住了我和「她」而不是别人呢?三月的夜晚,在故乡的郊区,我的温柔可体的姑娘,你现在在哪里呢?你的摇身一变,让我措手不及呢。这个脏兮兮的四口之家,何时才是一个头呢?……
就这样,我由过去一个对世界掌握主动和给人出谜语的人,一下子就成了三个人还不是一个人的奴隶──当然这不仅是在身体和生活的表面。蜘蛛高卧在我们家的房梁上。白天它们老夫妻俩倒是在梁上睡觉,在我为它们的女儿泼了尿盆,收拾着河山、沉渣和昨晚剩下的饭渣的时候;到了晚上它们的眼睛睁开了,睁大了,睁开和睁大之前还煞有介事和满足地打了一下哈欠。它们用前爪各自洗了一下自己的手脸,它们用后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该拉直的地方就拉直,该绑扎的地方就绑扎,接着它们就要吃晚饭和宵夜了。吃过晚饭和宵夜它们又躺在梁上休息片刻,伸伸手,伸伸腰,沈姓小寡妇推了瞎鹿一把,瞎鹿胳肢了沈姓小寡妇一下,孤老俩临战之前还在那里轻松地逗着玩呢,两个人还在那里相互问「你昨晚做梦了吗?」「做的什么梦?」就好象两个熟练的电工在上高压线杆之前随便和自信地聊天一样。边聊还边往身上系高压安全带呢。聊着聊着,一切都准备好了。或者像两个故乡外的生灵,相聚到长江的轮船上。正好是两个人一间的房间,正好你们的房间就在客房的顶头,你们只是路过别人的门前而别人却不能到你们的门前。轮船在江中缓缓地行走,夕阳西下,岸上已经起了炊烟,你可以听到岸上的狗叫,你可以看到岸上的孩子就像你小时候的小弟一样在甩着袖子奔跑。你们把饭摆在了你们的门口,就像一对农村夫妇把饭摆在了自己家门前一样。你们把一包东西一下就扔到了江里,你一口气就喝下了一瓶啤酒。这个时候你说:「我还想抽支烟。」
那个温柔的人说:「你想抽就抽。」
当然,江轮开了一夜,你们都到了目的地,该分手了。轮船永不再有和长江永不再流。当你们分离多年之后,突然有一天你想起往事,你喃喃地说:「一日胜过百年。」
──怎么就真的你一撅屁股就让人家知道拉的什么屎了呢?──
这个时候,我看到你的眼在一眨不眨地默默流泪。虽然你在party和在谜语上没有了你,但你在没有了你的时候,这个你在没有你的悼念的仪式上却是你自己而没有别人呢。这个时候你的悲痛你倒是独享了。话又说回来,有了这个,你还不幸福吗?幸福和欢乐不能独享没有什么,当我们的悲痛能够独享的时候,世界新的一幕不也一下在我们眼前拉开了吗?我们不也一下就到了世界的深处了吗?这个时候你不就真的是你而不是别人世界上谁也不能再说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了吗?想到这里,你在光怪陆离的床上和麻脸姑娘一样对着探照灯向他们微笑了。这个时候你的微笑是多么地成熟呀。灯光打在你的脸上没有什么,灯光打在麻脸姑娘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这是孩子天真的笑脸,这是冬天里温暖的太阳。本来是没有阳光的,我们在寒冷的季节和寒冷的夜里在那里索索打抖,但是突然阳光也就有了,突然屋里就有炉火了,突然屋里就有了晚饭的香气和女人的温馨的体味了。本来这是一人寒冷的破窑呢。当我的心思和大彻大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这个时候导演倒是在一旁皱了皱眉打着手势说:
「停!」
这时我还没有从戏里出来呢。我还在里面你们还在外边于是你们看着我感到奇怪我看着你们也是一群奇异的怪兽呢。我们为什么这么隔着玻璃和世界你打量我和我打量你大眼对着小眼地看呢。说来说去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只是看着我们在一个世界上和蓝天下和整天在一起罢了。我们隔着一块毛玻璃,虽然你也能看到我,我也能看到你,我可以听到你的歌声,你也可以看到我的微笑,我们表面是那么地和谐、和睦、和风细雨和和平共处,但是我们只是相见不相识的两种不同的怪兽罢了。我在这种情绪中沉浸了两天两夜,我让探照灯高高地在那里对着我的脸和我的身单独照了两夜,然后才懒洋洋地从大梦里也就是从戏里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就好象我在戏里过去的清晨一样,就像我问过去的还是温柔阶段的麻脸姑娘一样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问导演:
「怎么了,我的表演又出问题了吗?如果你说瞎鹿出了问题──别看他是过去的影帝,在这部戏里却是一个配角呢──明明有把握演好现在大意失荆州那还是可能的和可信的,但如果你是因为我而叫了停机,那就一定是你的问题而不是演员的问题了。好的导演能带出好的演员,但是好的演员也能带出好的导演呢。当然现在我们这两种情况都不是,我们现在是一个坏的导演破坏了一个好的演员──你破坏了我,你无法赔我,我成了一个打碎的瓷人,我是一个被粗暴的脚踏碎了的猪尿泡。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也就是一头无能的恶狗,平常让你看家护院家里老是丢东西,现在好不容易咱们自己家里鸡窝里飞出了一只金风凰,你倒是眼疾手快上前一把给扑住和一口给咬死了。为什么停机呢?好不容易到了心灵深处,好不容易到了人戏不分,马上就要出彩了,高潮就要来临了,你却以为是出戏了。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合作呢?就是剧情有些不和谐,怎么一眼就认定是我的问题呢?这么多人在一个台子上演戏,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麻脸姑娘的问题还是两只蜘蛛的问题,你恐怕还得区分一下和弄清楚再喊停机还来得及呢……」
这个时候的导演,又是一脸愉快和满面春风地给我赔不是了──看他就是一个平庸成不了大事的人,他摇着手说: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没有出问题,要是有问题的话,也像你刚才所说──一切都是我的问题。我的孬大爷,你以为怎么样呢,机我一直都没有停。包括你在那里隔着毛玻璃和我们所有的人相互打量和观望的时候,我都没有敢停机;如果在这之前我还认为你在炕上的表演有些夸张和过火的话,那么在我叫了停机这两天里,你的反应和思想斗争,和我们对面不相识的感觉,可是异常逼真和一步步都有了层次呢,一个层次一个层次就深入进去了呢。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此之前你的失误是最小最小,你后来的精彩是最大最大。当然这和我叫了一声『停机』也是分不开的,我的这个『停』叫得是多么地及时和恰到好处呀──后来的逼真甚至把前边的一点夸张也盖住了和带了回来,甚至这种夸张在之后的真实面前也是必要和必需的了。一切都顺过来了和有了逻辑关系。一切都是好的而没有坏的了。你过去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我们知道,现在你也不愧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故乡出过老曹老袁和你这样伟大的政治家,故乡还出了你和瞎鹿这样伟大的艺术家,你一肩挑了两任,说起来历史和故乡还真是累着你了。好,我们接着再排下去和演下去吧。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你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现在表现最好的就是刘老孬了。正在看直播节目的广大的女观众都已经对老孬的隔着毛玻璃对面不相识的表情和形象感动和心爱心疼得如醉如痴了。过去我们看老孬是一个领袖的时候他时刻在那里绷着脸我们没看出什么,现在当他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演员的时候,我们再看他绷脸,怎么就有了过去没有的魅力了呢?是我们的问题还是老孬移位的问题?当然大家已经醒悟是我们的问题了。这场戏中表现差的也就是麻脸姑娘了。当然,在蜘蛛没来这前,有几场激情戏和遭遇战你在老孬的带动下表演得还可以;但当你站在土岗上流着泪说过『慈母来了』的台词之后,你的表演就开始稀松平常和没有激情了。你除了在床上念了一句台词,对着蓝探照灯摇了摇手,别的你还做什么了?可以明确地说,这一段戏全靠着老孬一个人在那里撑着呢。蜘蛛进屋之后,也没起到什么大的用处和作用。两个蜘蛛也得注意呢。到底你们入戏没有哇?原来我以为老孬也没入戏,大家一块演得一团糟,于是就让停了机,但从让他『停』和让他出戏他还出不来戏这一点来看,他表现还是出色的。他以貌似出戏来表现自己的更加投入呢。既然这样,接着你们就以老孬为榜样用力演下去吧。接着又要开机了。刚才老孬表现好,现在可以休息一会儿;刚才表现不好的,接着就要入戏和改正了。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了。不然我就让你们从蜘蛛变不回来,让你麻脸一辈子就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格而变不回过去的说杀人就杀人说放火就放火的样子。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讲,哪一种形式、身份和性格更适合我们呢──特别是当我们生活在故乡这种既不信上帝现在又不信绝对真理的人文环境里,你们就仔细思量去吧。如果到头来让你们真成了戏里的样子变不回来,那个时候看你们还入戏不入戏和出戏不出戏。等我从客观上让你们人戏不分,整天就生活在戏里而让你们没有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的手段,那个时候你们难道才能戏梦人生不成?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我顶多再给你们试三个镜头,如果三个镜头下来,你们还是这个样子,你们可就真的成了戏里的蜘蛛和受气的婆娘而永生永世不会再是别的了。就像街头被耍的猴子,我已经把鞭子悬到了你们的头上,现在你们这帮猴子给我卖力不卖力呢?……」
卷二07刘老孬回忆录(节选).4
说着,导演真的把鞭子悬到了麻脸姑娘和两个蜘蛛头上。这个时候我倒是可以在炕上双手扣着后脑勺跷着二郎腿休息一会了。我终于也有了可以看一看别人笑话和尴尬的机会。我终于可以出戏一会儿了。刚才你们不还肆无忌惮地把灯光在我身上和头上、在我肉体上和心灵上打来打去吗?你不还躺在炕上不管我的死活矫情地做出同情和爱护我的假相吗?刚才你们不是还把铁链和绳索往我脖子里套吗?怎么转眼之间,就有人往你们脖子里套绳子了?如果刚才没有你们给我套绳索,我们现在还是同病相怜的阶级兄弟;刚才你们当过一道刽子手,现在看着你们又随我先来后到地上了断头台,这时我倒被后来的刽子手也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导演给释放和平反了,我就在旁边有些幸灾乐祸了。虽然你们出于自尊这时也故作不在意地看我一眼,但在你们的内心,是不是也感到有些惭愧和尴尬呢?实际不你们连这一点考虑和顾忌我的余地也没有──因为这点时间导演都没有给你们留。你们看着头上悬挂的鞭子,你们只顾自己目前的处境了,既不能顾忌刚刚发生的历史,也不能顾忌身边的对手和敌人──你们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顾不得了,你们只是哆嗦着身子说:
「别让我们成为戏里的东西,我们在这一点上不愿意和老孬一样,虽然我们看着他刚才人戏不分总是从戏里醒不过来我们心里也受到感动,但是我们还是不愿意成为两只蜘蛛和一只猴子。我们还是愿意成为我们自己。(这时炕上的我不禁在那里冷笑:『你们还能有什么自己!』)刚才我们表现不好,接着我们表现好就是了;刚才我们不用力,接着我们用力就是了;你说老孬表演好,我们向老孬学习就是了。现在我们就表现,现在我们就用力。让老孬先休息一下吧。接着主要拍我们吧。如果说刚才有一段戏我们没有表现好和表演好,我们先回头补这些戏和这些镜头就是了……」
接着就在那里匆忙不叠地入戏和开始表演了,连这边是否开机都顾不得了。所以你就知道这时他们注定要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刚才是太放任了,现在肯定又是矫枉过正地太用力和太紧张了。过于放任和放松是不对的了──瞎鹿你摆什么老资格?你现在一下又像一个新生在那里紧张就符合艺术的规律了吗?──你们在一种紧张和不放松的环境和情绪中,还能做出什么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艺术创造呢?腿脚都有些僵化了,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成块、机械和抽搐了。你们在那里是多么地卖力,就好象一个奴仆在主人到来之时拼命在那里擦地一样,但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脑子了,你已经没有灵性了,你所有的动作和语言,无非都是你过去经验和习惯的一种机械重复和模仿而已,你自己在那里模仿着过去的自己,就像小刘儿在那里写回忆往事的小说一样,他还能有什么创造和创新呢?你幽幽的蓝灯和紫灯只是比过去照得更加频繁和混乱罢了。拼命地摇灯就等于一场精彩的表演吗?麻脸姑娘也在那里着了慌,开始拼命地在炕上喋喋不休地表现自己,说些没着没落不顾廉耻的语言──靠这个来吸引观众吗?连躺在「她」身边休息的我都不顾了。但这种喋喋不休早已脱离主题于是在这场戏中就毫无意义。就好象在丽丽玛莲的一个party上本来没有你说话的资格,你在这场聚会中也就是一个陪衬和为了让你凑一个人数,但你还是自作聪明地相信事在人为这句话,还是要在最不该你说话的地方和时间要出人头地和要当出头的萝卜和出头的椽子,于是你就想用哗众取宠的喋喋不休试图引起在场人的注意──于是你就成了一个小丑。连和你一块来的妻子和孩子都替你害羞和无地自容。大家对你的耐心和忍耐并不是对你的客气而纯粹是为了对晚会主人的一种尊重罢了。当然大家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我们的导演又一次忍无忍和无可奈何地打了一下手势:
「停!」
这次导演连举鞭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摇着头在那里说: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瞎子,小寡妇,小麻子,你们都在那里和谁较劲呢?现在我都怀疑,到底是我出了错还是你们出了错。这样表演下去,不是你们疯了,就是我要疯了,要不就是成千上万的观众要疯了。一切都错位了,一切都错榫了,一切都游动了,一切都混乱了,螺丝和螺母都不对号了。世界从此没有秩序了,数字从此没有排列了,艺术从此没有规律了。你们停下来吧。你们不要再演下去了。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你们就成为这样的蜘蛛和猴子不要动了。老孬,亲爱的老孬,我们爱戴的老舅,现在我才知道我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看着他们三位我认输,我知道我是没有回天之力了。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你平日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都多,你平常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现在只能看你的了。按照你以前的经验当然你在表演上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了──但令我感到的奇怪的是,既然是头一回,怎么一上场就这样纯熟和滴水不漏呢?──接着你看该怎么办呢?你能不能把你的有限的当然也就是无限的说它有限是相对于前人但正是因为相对于前人你才有别于前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路子所以您一上来就有了自己的表演风格和个性就和别人区分开来的才能再整体上运用一下呢?不是到了没辙的时候才来抱佛脚,不是到了没辙的时候才来恭维您,刚才从取景器里一眼望去,您就像艺术天地里飞翔的一只雄鹰,一展翅就不同风响,而麻脸和瞎鹿他们,纯粹是三只土鸡──尽管瞎鹿以前还演过戏,但从这次上场来看,就知道已经是过时了和没戏了,从此这天下就是老孬的天下就像上一辈子的人类社会是老孬的天下你还正给我们当着秘书长一样。是金子放到哪里都放光,沙子里埋不住狗头金。过去只知道老孬动不动就埋人办人,只能马上治天下;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孬在人生的道路上并不是一种风格哩,他除了会马上治天下,现在果然还能靠谜语治天下呢。过去是一种风格,现在又是另一种风格。过去他改变了我们的历史和历史发展的方向和进程,现在他老人家累了,退休了,还真是捎带着就又把我们的故乡和麻脸给改造过来了。您怎么一上来就能人戏不分呢?您不是以前没学过表演吗?现在看来,像我们老孬这样智商和智能的人,幸好他没学,没学就恰到好处,学了反倒让我们担心他的表演是不是会过头和冒顶呢。我们担心的仅仅是这个。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一开始你也许认为不行,但就在你要停机的时候,他突然就行了和更加行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老孬可以这样,可以在停的时候说行就又行了,为什么这两个蜘蛛和猴子已经给他们叫了两次暂停,它们还是不行和无动于衷呢?当然它们肯定是永远不行了这个我也知道,但是看在我的面上和广大电视观众的面上──我代表广大观众──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也是一种侵犯人权的表现,谁让你代表他们了?──但我还是要代表他们,在别的方面代表不了他们,在这一点上他们肯定和我息息相通,我代表广大观众,请您看在他们的面上和为了使这台戏能继续演下去,您能不能把您刚才为什么我一喊停您反倒行了的经验给它们这些不成器和不争气的蜘蛛和猴子给传达和交流一下呢?能不能帮它们一下和教它们一下呢?怎么一说停反倒行了呢?不要说它们三个不能理解,连我这种见过许多场面的人,也感到这除了是你,别人还真是出不来这奇迹和场面。就好象两个人在床上,本来是不行了,已经丧气的说下来下来,怎么一说下来反倒行了呢?老孬,您已经休息了一个时辰,现在求您抽出丁点时间给它们点拨一下──如果这个事情您放任不管,我们就只好打烊和收工了,我们只好下岗和失业了。您老人家不是总说要改造世界吗?就是您不改造世界,您不是还要改变故乡和麻脸吗?现在麻脸和她的父母明明不行了,不是就等在这里让您改造和改变吗?这对于您不也是一个机会吗?老孬,行动吧,别跷着您的二郎腿了,起来点拨他们和我们一下。」导演倒是在那里苦苦哀求上我了。我老孬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我老孬有时候也是有缺点的和要犯一下小孩脾气呀。我老孬也有不成熟的时候忘情起来也是忘乎所以虽然这在表演上也是憨态可掬但是到了政治斗争和故乡斗争上,可是要吃大亏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明明知道是这样,你还是偏偏上了当。明明不喜欢别人的吹捧和给你戴高帽子──历史上这样的高帽戴的还少吗?但你还是经受不住毒蛇的诱惑呀。说给高帽子你不戴,恰恰就在你说不喜欢戴高帽的时候你不就喜欢和戴上了吗?你躺在炕上想你的心思就是了,一切都和你无碍了,一切都是别人的事而和你没关系了。如果你不点拨它们,事情也就这样结束了和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不管怎么说,到了这种地步,麻脸姑娘也算是被你改造了故乡也算是被你改造了,但你还是经不起别人的吹捧和过于看重自己已经取得的成就;你过去的目标仅仅是改造麻脸,现在你看到麻脸被改得不是麻脸了,你接着就又要把麻脸给改造回去了。你觉得你对世界和故乡真的很有把握呢。你觉得这个时候你已经不是你了那你是谁呢?你潜意识中明明也知道你如果点拨了它们事情就要朝不利于你和破坏你的方向发展,但你还是一时逞能为了做一下英雄一下就把闸门给打开把洪水给放出来了把瓶子给打开把魔鬼给放出来了。他妈的老孬,你这是给谁掘坑呢?你这是给谁拉毯子呢?你这是给谁出谜语和给谁点拨呢?你到底要让蜘蛛和猴子干什么?在他们不是蜘蛛和猴子的时候,你主动帮助它们成为蜘蛛和猴子;当他们成了蜘蛛和猴子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再要改变什么可就是改变你自己喽。在丽丽玛莲的晚会上和party上,别人自作聪明会自食其果,你自作聪明就不自食其果了吗?最后使你落到尴尬和无援的地步成了架子上扇着翅膀和摇着尾巴在那里「噶噶」大叫的落架的鹰,就是因为你的点拨和在艺术上救了它们──蜘蛛和猴子。当时你明明知道结果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仅仅是为了一点虚荣和暂时的得势和占到历史的上风吗?为了现实就不顾将来也就是不顾历史了吗?伟人也有这种目光短浅和鼠目寸光的时候吗?别人给了你梯子你就往上爬吗?别人给了你高帽你就往头上戴吗?不知道梯子爬得越高后来跌得越重帽子戴到头上就摘不下来就变成了罩到你头上的紧箍咒吗?可见你当时是多么地得意呀。记得你还故作姿态和故作不在意但还是能看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因为这肤浅的兴奋还在那里咳嗽两声呢。谁知道你这咳嗽是什么意思呢?谁知道你这咳嗽能有什么下场呢?你倒是毫不保留地来了一个卖弄和居高临下,你就真的当上了生活的老师你也真的把生活、蜘蛛和猴子给教会了表演可你知道当生活、蜘蛛和猴子会了这一切以后,会对你有什么反应和报答吗?会不会马上给你来一个下马威和回马枪呢?当时你连考虑的时间都没留,你只顾在那里兴奋了。你摇头晃脑和神气活现,你对导演还挤了挤眉眼做出这一切都包在你身上你可以包打天下了于是就能对世界大包大揽了。虽然这神情连被教的猴子和蜘蛛都感得有些夸张和过分了,但是你还蒙在鼓里呢──当时蒙在鼓里的也就你一个人了。你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你让我教它们什么呢?你让我点拨它们什么呢?是只点拨它们一个细节呢,还是一下就教给它们一个表演体系呢?是说动作呢,还是说心灵呢?是说体验呢,还是说表现呢?是说假设呢,还是说真情呢?是说一股寒流呢,还是说一缕春风呢?是说一朵白云呢,还是说一念之差呢?是说一个娘们呢,还是说一个小姐呢──当然是一个貌似小姐的人了!……你到底要什么!」
当然,当时我这么一说,一说就说了一大套──虽然我也没有经过系统的表演训练和体能训练,但我仅凭着激情、厚颜无耻和人来疯,说起什么来也滔滔不绝和一下就煞不住车了。世界上的事情和道理不都是息息相通和殊途同归吗?──我这么一说,不但是猴子,连两个蜘蛛,一下都听得发呆和发愣了。乖乖,别看一个表演里面还有这么深奥的学问呀。就连以前曾是影帝的瞎鹿,这个时候也不能不佩服我,也在那里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到底要我辅导你们什么?辅导你们哪个方面?你们挑吧。这个时候导演也结结巴巴不知该辅导什么了。经我又一次提醒,才从发呆中醒了过来,才饥不择食地说:
「那就辅导突然来了一股寒流吧。」
他刚说完和挑完这个,我说一声「好」,抬手就「啪」「啪」「啪」「啪」四下,迅雷不及掩耳给了他们一人一耳光。人但打了猴子和蜘蛛,还同时狠狠给了导演一下。四个人一下就被这清脆嘹亮的耳光给打懵了,打傻了,打愣了和给打怕了。四个人一个统一的动作,就是赶紧用手护住自己的脸,怕我的耳光接着又清脆地上去。但我接着就不打了。我不能再打下去了,我不怕你们脸肿我还怕你们的脸垫痛了我的手呢。见我不再打下去,四个人才清醒过来和回到了现实。这时每人捂着自己的脸我们可想而知这么一群平庸的群众演员的反应当然不会是别的而只能是一种愤怒了。他们怎么会往深里想呢?他们怎么能会知道当头棒喝和醍醐灌顶的含义呢?我对他们的要求本来就不高,我无非也就是哄着他们玩罢了。四个人一人捂着一个脸,开始在那里像猴子一样跳脚:
「为什么打我们?不是说教我们吗?本事和道理没学到,但是先挨了一巴掌,这算是怎么说?」
这时我倒在炕上跷着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说:
「这还仅仅是开始呢。辅导就是巴掌,巴掌就是辅导。不知道体能训练吗?」见我这么说,四个傻冒学生倒也不敢犯刺,只是在那里捂着脸傻呆呆地问:「这就是辅导了?此话怎讲?」
我问:「你们让我辅导哪一种动作和哪一种感觉和感慨呢?」
四人答:「来了一股寒流,一股西伯利亚的寒流。」
我从炕上一下跃起身子,在那里拍着巴掌说:
「是呀,这不就对了吗?我一巴掌上去,就是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在表演上的具体体现呀。这也就像麻以前猜谜语一样──世界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谜语时代已经过时了吗?不,现在我就是用谜语来辅导你们的表演呀。(但我哪里知道,就是这种新的谜语,开始和开头破坏了我的旧的谜语时代呀。但我当时还在那里自作聪明地嘲笑别人呢,其实这时应该嘲笑的倒是我自己。当时我兴冲冲地接着问:)就是这么一个谜语,现在你们谁能猜出它的含义呢?谁能猜出来,谁也就明白和掌握了生活在表演中曲折的艺术含义了。」
但是到头来四个傻冒没有一个能够猜出来。倒是他们也没有闲着,也在那里绞尽脑汁了,也在那里吆五喝六地乱猜了一气。但不管怎么猜,巴掌都和寒流联系不到一块。我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拙劣表演,真有一种世界在握的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贵族气呀,这真是我的谜语时代呀,只要一到谜语时光和一切要用谜语说话的时候,我就有了底气和底蕴,我就在这个世界上攻无不克和战无不胜。我就不辜负我的三个演变我就马上还原成我了。老大爷进纽约东张西望,老大爷回故乡沉稳不动。最后看他们在那里不得要领和不着边际的丑恶表演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了,再拖下去就不是浪费他们而是浪费我的时间和功夫了,于是我就挥手把他们和他们混乱的思维赶到了一边──对他们就是要一挥而去,这时我只能自己上阵和自己揭出我谜语的真面目了。为了教育和提醒他们,为了增强教学效果和加深他们的印象,我在揭开这个谜底之前,还很教学和很专业当然也就很狠地像刚才一样趁他们不防又一人给了他们一耳趄子。让他们眼冒金星地在原地又转了几个圈。这一次四个脸都成了发面窝窝。接着我还很有风度地等了他们一会,等他们耳朵的「嗡嗡」声下去之后,我才不慌不忙地给他们解说道:
「表演总要有一个目的,这是我们表演艺术所首先要求的。但是我们的表演又不能直奔主题。如果我们直奔目的和主题,我们的表演就又肤浅了、直白了、没有味道和不故弄玄虚了。我们在生活中已经够实实在在了,如果我们在艺术中再不来一点夸张、扭曲和曲里拐弯,那我们的人生和艺术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还要艺术干什么?我们看我们的生活不就够了吗?这是指导我们艺术的前提和我们为什么要搞现代派的原因。我不但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一点──我以前虽然没有搞过表演,但我是懂政治的。就好象我们要让一帮刚刚还在打麦场砸土瓦推钢圈做游戏的无知青年上战场一样,我们总不能说把他们送到战场上就是为了送死和为了让我们做更大的游戏而用总动员令停止了他们在村中的游戏吧?──而且我发现了它们和谜语的联系。而今我就用它们来辅导你们的表演。现在我们在表演什么呢?不就是天气好好的太阳正当头突然来了一股西伯利亚寒流和一股冷风吗?就像我们在生活中正生活得好好的突然就来了逆流和我们过不去的乌云一样。什么叫祸从天降呢?什么叫平地起了一场风雷呢?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讨论如何表演一场寒流到来的感觉。如果我们只是平面表演和直奔主题,我们用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手用我们的舞蹈做出寒流来了的样子,」说到这里,我用舞蹈做出了肤浅的我们舞台上常见的寒流到来的表演,手做出波浪样的风流,身子做出躲避寒流的样子,「这样表演当然也不是不行──许多人都是这样表演的──包括以前在银幕上的瞎鹿,但是这样表演就显得肤浅了,就有些直奔主题和犯忌了,就成了一种肤浅的儿童操而没有艺术趣味感了。就简单了而不深奥了。什么东西能让人一眼看出来,这东西做得就失去游戏性了。就不符合谜语的原则和艺术的规律了。总得让你在那里猜半天,总得让你在那里领会一阵,领会的要执行,不领会的也要执行让你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才符合我们的表演体系。所以当我听到寒流要来了的『目的』之后,我就没有做出刚才的庸俗诠释和解释性表演,我一下就来了灵感和另辟了一条蹊径,上去一人就给了你们一个耳趄子。知道这个耳趄子的谜底是什么吗?……」
四个人仍在那里摇头。这时我叹息着也摇了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这个世界要我操多少心呀。──我只好被迫无奈地说:
「既然我说得这样明白你们还不理解,那我只好直接给你们揭穿这个谜底了。这一耳光的意思就是:寒流就像后娘的耳趄子一样,突然,实在而又生硬。」
卷二07刘老孬回忆录(节选).5
几个人听了我的自解自答,都愣在那里。想了半天,终于悟出了它的高明之处。最先悟出来的是那个导演,悟出来之后,一边为自己率先悟出而得意,一边已经一个人在那里「啪叽」「啪叽」鼓起掌来,证明自己已经悟出来了还有三个傻冒没有悟出来,要不我怎么当他们的导演呢?这时他的表情、动作和身体发出的信息,已经和我站在一起甚至是平起平坐了,已经不和另外三个傻冒是一伙了。为了这个,他甚至还胁着肩向我谄笑了一下。一个人是多么容易拋弃同伙和背信弃义呀。当然,没等多长时间,那三个傻冒也终于悟了出来,也和我们站在了一起──都在那里鼓起自己的巴掌来证明自己的悟出虽然我刚才的巴掌落到他们脸上的手印子还没有褪下呢现在又让他们用自己的巴掌打在自己的巴掌上──当时我也沉浸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之中呢,但我哪里知道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呢?我的好日子就要因为自己的这点自作聪明而到头了呢?我看着他们肿着自己的脸拍着自己的巴掌还一个劲地在说「高,高,到底还是老舅,如果是我们,打死也想不出这一绝妙的巴掌和谜语」时,我还在那里谦虚地摇了摇手,又自鸣得意地说:
「这也不算什么。你们让麻脸姑娘说,『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半年了,我每一天的智能和谜语,是不是都是这个水平?什么是我的日常生活呢?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什么是我的日常心态呢?这就是我的日常心态。什么是我的谜语呢?这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谜语。你们跟我同台演戏,接着你们就知道了,好戏还在后头呢,真正的彩还没有出来呢,你们就跟着我学吧!」
说完这个,我又倒在了炕上。但我没有想到,一股寒流过去,他们在寒流的启发下,接着就真的跟我配上了戏跟我来起了真的跟我玩上了瘾可想而知接下去我一个人还真是玩不过三个人呀。一个人的阴谋和小聪明总是有限的,而三个臭皮匠,却能顶一个诸葛亮。接着我就真的栽到他们手里了。一招和一个巴掌下去,麻脸姑娘可就真的苏醒了──苏醒之后出人意料地变成了一条长满茸毛的蜈蚣──和蜘蛛联合起来开始行动了。当它们只是向我打着直直的幽幽的探照灯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烦恼;当他们真的像你一样在那里不直奔主题不直奔目标也曲里拐弯和歪打正着地向你发起种种你想也想不到的行动的时候,它们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搞得你招架不了和焦头烂额呢。这个时候谜语的出拳权就不掌握在你手里了,你开始变成一个傻猜的对象;这个时候主动权就不在你手里了,你开始改为防守和被动。他们学习了你也就超越了你,当他们超越你的时候,他们可就像屎克螂推粪蛋一样只知道主前拱而不管不顾地就把你扔在身后和泥潭中了。这个时候不是你教不教别人的问题,而是人家跟不跟你玩的问题。你一个人就倒在炕上发抖吧。你已经做出了示范,你的作用就失去了,接着就该看我们的了。镜头甚至都不直接给你了,你也就是偶尔在一个全景镜头里还能远远看到的一个背景罢了,特写都忙着给努力学习的我们和创造的我们了。看着我们苏醒吧,看着我们起身吧,看着我们反转吧,看着我们如何由温柔变出本相来如何吐出蜈蚣的火焰吧;看着我们肚脐眼如何吐丝吧,看着我们如何结网吧,看着我们结出的网是如何把你的谜语包裹、纠缠、囫囵吞枣地一口咽下去的。我们多想唱一首歌,当我们从过去生活的硬壳里蜕化和蜕变出来之后──不蜕化不蜕变我们的身子就是硬的现在春天来了大地回春了天边有了第一声春雷我的身子就要苏醒和变软了──当我们蜕变出来成为春天的飞蛾在天空中自由地飞舞和翱翔的时候,我们多么感谢你教给我们的一切。一切都看我们的了。老孬该退出历史舞台了。过去他扇我们的耳趄子,现在该我们扇他了。但我们不会这么直奔扇趄子的主题,这也是他教给我们的。──这就是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下场呀。首先上场的当然就是那条因为后娘的一耳趄子摇身变成的毒蜈蚣了。毒蜈蚣不再躺在炕上温柔了。毒蜈蚣已经苏醒和就要蜕皮和蜕壳了。屋里马上就不杂乱了,四周的艺术气氛马上就弥漫了,梁上的两个一男一女和非男非女的蜘蛛的探照灯这个时候也不乱照了,灯也不幽暗和光怪了,它们一下就知道把从寒流中学到的东西学以致用了。他们可真是急用先学和立竿见影。他们已经知道照到我身上和照到他们毒蜈蚣女儿身上的不同和相同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光调得是多么地精细呀,布得是多么地均匀呀,景致是多么地逼真和清晰呀,一切是多么地伸手可见和简直就可以触摸了。纯粹就是因为灯光问题,我们一下就从黑暗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我们一下就到了大森林里。我们一下就脱离了可怕的有着各种怪兽嚎叫的夜晚,我们一下就到了鸟语花香的清晨。清晨的灯光有初春的日子里打在慢慢复苏的毒蜈蚣身上──这清晨的阳光还是透过树林子一缕一缕打下来的呢,上边还飘着晨雾,远处还传来溪水的潺潺声。这样的音响和配音效果又是谁制造和调试的呢?还真不能小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的模仿能力。说起来他们也是我们的好朋友呢。有了这样的制作和效果,我们稍不留神,不就一下掉到它们的陷阱里去了吗?在一个大森林里,有这么一只毒蜈蚣,它在清晨的阳光的照耀下,在雨露的滋润下,在小鸟的歌唱和小溪的流水声中,在花的芬芳和树的清香的弥漫中,虽然艰难跋涉但它毫不后退地蜕化着自己身上的老皮和硬壳,接着就钻出来一条新的生命。一个新的毒蜈蚣就这样诞生了。一身茸毛,艰难地在那里爬行。刚学过一股寒流,出来的就是大好春光;刚学过后娘的耳趄子,出来的就是一条新的毒蜈蚣,这是多么曲折的开场呀,这是多么地不直奔主题呀,这是多么地自由和多么地让你难以预料和不知今后自己的命运哪──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出车祸呢?我们不知道你最后的突然变化,我们不知道你今后的发展方向,但是我们单看一眼你这个开场我们就知道你模仿得果然成功和出手不凡,我们就知道你最后的结局一定出人意料但一定又在情理之中,你们真不愧是老孬的徒弟,一反手就把老孬扣到了箩筐之下。就像我们在打麦场上支一个箩筐,反手就扣到一只小鸟一样。老孬成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鸟。当老孬还在那里傻呵呵地欣赏着自己的教学成果和徒弟们逼真的模仿的时候,他感没感到后生可畏和一步一步向他逼来的威胁和危险呢?谁是我们的掘墓人?原来就是我们的学生;谁是把我们赶下台的政变发动者?原来就是站在我们身后对我们笑眯眯的亲密战友呀。老孬呀老孬,你搞了这么多年政治还声称无师自通和触类旁通地精通艺术,你怎么就忘记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呢?就好象你是一个放羊娃在战争时期被鬼子给抓住了,你怎么就没有想到把那封鸡毛信给拴在老羊的尾巴上呢?虽然这封鸡毛信的送到与不送到,并不影响战争的大局,但你对民族的利益想都没想你还在山坡的草地上和羊在那里顶角和骑羊玩呢,这就不可原谅了。当你看着羊的大尾巴,在你小小的心灵里,甚至还无师自通地突然有些初醒人事和产生了一些邪念呢。但等你把这一切醒悟过来,一切都晚了,这个时候屋子的灯光已经又要变了。我们眼看着清晨就要变成中午了。光越来越强,万众一声的合唱突然就从小屋的四周轰鸣起来,森林、大地和沸腾的群山都有了回就和合声──大家都在齐声地唱着和欢呼着:
太阳中午了
太阳中午了
…………
这个时候世界上可就剩我老孬一个人还蒙在鼓里──接着在我们眼前出现的,已经不是清晨的森林了,突然间就是中午的牛栏了──怎么没有一个时间过渡呢?这也不符合艺术的规律吧?天一到中午就变了,突然间就没有太阳了,突然间就狂风大作和电闪雷鸣,突然间就飞沙走石和无法睁眼,就是睁开眼也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看不见。骤风暴雨说下来就下来了,冰雹说打下来就打下来了。我们一下就成了落汤鸡四周是一片泥泞和孤立无援。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灯光又回到了原样我们才清楚这是事物转了一圈升了一个层次而不是原地不动地就像我们歌中所唱的又回到了老地方其实已经不是老地方又见到了老朋友但是几十年后的老朋友已经苍老了变样了于是我们又看到了屋里那幽幽的蓝光和紫光──但这时的蓝光和紫光已经和过去不同了,它们已经有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含量,炕上和毒蜈蚣由于刚蜕化和新生出来虽然目光还有些懵懂的和弄不清眼前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已经从它懵懂的眼光里看出她过去的温柔正在一点点的消退,毒恶和凶狠,正在那里一点点生根、发芽和开花呢。你说这个时候我老孬是不是就有些惊惶失措和措手不及呢?过去的好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温柔和体贴已经成为过去。过去我怎么就没有料到这一点呢?一切怎么说完就完呢?刚刚还是我的好日子,怎么须臾之间──也就喘口气和抽袋烟的功夫,我的好日子「吧登」一下就断裂了,「他」的太阳就出来了呢?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了。蜈蚣的苏醒之日,就是我谜语时代和文雅日子的结束之时。他们的太阳出来之日,就是我的天空阴云密布之时。如果这一切是对方的主观努力而我躺在炕上睡大觉,我也觉得一切到来和改变的不是太冤,问题是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指导、教育和导演出来的结果,这个时候我能怪谁呢?我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趄子,再给自己上一堂寒流课,一切还是于事无补,于是你除了自认倒霉,别的你无话可说。亡国之君,哪里还有江山可言呢?过去你挥手指去,万里江山尽在眼底,在你眼里到处是鸟语花香和潺潺流水,现在你呆在别人的囚车里和别人的枯井里再说这些,不都成了废话和只能让人掩口而笑吗?你就认了吧。你就屈打成招吧。当我满身伤痕被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周身围着一条蜈蚣也就是一条锡龙的时候,当一瓢一瓢滚烫冒烟的热油就要从这龙嘴里倒下去在我周身循环的时候──这一循环,我知道我就要浑身起泡起烟九死一生了,这时我浑身血斑的妹妹,用她的血手扒着我的身子哭道:
「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挥手──当然这个时候已经挥不起手也就是挥挥脖子,一口将蜈蚣的一盆洗脚水喝下了肚。蜈蚣一苏醒,可就成了过去的红眉绿眼的小麻子。「她」和过去的温柔的麻脸姑娘一下就判若两人。问题是当一个男人是红眉绿眼的时候,他到处杀人放火和让人喝洗脚水,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英雄;他浑身挂满了刀枪,他嘴里喷射出的全是对世界不平的火焰;但是当这个人已经不是男人而在同性关系时代变成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可就不像过去的男人那样可爱了。「她」的刀枪可就不是对着外部世界而开始对着「她」自己丈夫一个人了。这个洗脚水可就不是泼向邪恶的世界而是让「她」丈夫喝下去了。当「她」浑身血淋淋地醒来时,「她」浑身可就挂满毒刺而不是刀枪了。它嘴里吐出的可就不是过去夜里的小舌头而成了一闪一闪的红的和绿的蜈蚣信子──在蜘蛛红的和蓝的探照灯之下。当我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导演的这一切就好象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的游戏没法收场一个政治家看着自己发动的运动现在潮照着自己涌来的时候,我在那里悔恨自己当初的大意,小麻子看着自己毛茸茸的黑腿却在那里惊心动魄地哈哈大笑了。我想上前──当然也是胆战心惊了──支叙旧,就是不说我们刚刚还是夫妻,在我们已经过去的久远的岁月里──不管是在瘟疫之中,还是在大清王朝,我们曾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呀。我们都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不是草鸡我们之间虽有分岐但是我们的社会理想和人生一愿望却大体一致呢。麻脸姑娘,我们和好吧。一切都是我的不对和无知。但这时的小麻子早已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了。「她」既不是过去的小麻子,也不是刚刚过去的麻脸姑娘了,他和「她」已经获得了新生,就像我过去三个阶段的变化一样,现在「它」就是一条蜈蚣。在一条蜈蚣面前,再说过去的一切可就真的成了扯淡和废话了。蜈蚣已经六亲不认和不记从前了。它只是慢悠悠地说:
「再给我打一盆洗脚水。」
你说我怎么办?亲爱的人,当我从电话里听你说这一切的时候,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和可以让我像蜈蚣一样获得新生,但是当我面临我的现实而不是你的现实的时候,我已经被降伏了剪了翅吓破了胆和心里早已经崩溃了。产生这一切的心理原因就在于这一切并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而都是你自己导演造成的。你当然也明白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但你可知道结束一个自己造成的垃圾场比建筑一幢新house还要难呀。你不能像在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样抽身而走,这是你最大的难处。何况你还要投鼠忌器呢。这个时候你也只能像当年的瞎鹿一样,把一切自己不能解决的难题的解决希望寄托在到打麦场上等待邮递员送来阵亡的好消息和一天一天等着他出车祸。你多么想一下子就把他扔到矿山粉碎机里,听到他肉和骨头的「咔吧」「咔吧」声啊。这个时候你才明白了什么叫恨之入骨。但是你的每一天,不还得跟它呆在一起和对面不相识还得装出亲热的样子吗?不然你又得渴洗脚水了。
一句话说得我好生伤心。
你在电话的那头潸然泪下。于是我也就甘心情愿和甘拜下风地给蜈蚣端上来洗脚水。你占上风我在下风,让你动不动就说我说的一切都是屁话好了吧?虽然我和你都知道还是你在上风放了一屁。但令我没有想到令人发指的是,在我给你洗完脚和擦完脚之后,你又不动声色或是面带微笑地说:
「把这盆洗脚水再给我喝下去。」
这是对于两次耳趄子的模仿了。喝还是不喝,就像活着还是死去一样摆在我的面前。清晨我走在一缕一缕阳光的大森林里,我边走边像一个王子一样思索着:
「活着还是死去?」
「喝还是不喝?」
我感到了进退两难和到了人生的岐路。虽然我知道这个事情还不到最后的结局还不知最后是一个什么结果和到底谁笑到最后呢。我唤醒了蜈蚣和喂大了蜘蛛,它们马上就对我反咬一口和倒打一耙,但是它们想没想到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时候,我对这些昔日折磨和统治我的心我心里对它们无限发怯和甘拜下风的人,到头来收拾和处理起它们来竟是那么平静呢?竟是那么不胆寒和下得去心和下得去手呢?我平静得就像我过去埋人的时候宰了一只鸡──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做法和心情是一种倒退,但有的时候为了前进和跳跃后退几步也是合情合理和理所当然的,甚至说起来这简直是杀鸡用了牛刀──当我又一次重温旧梦的时候,鸡是人间一道菜,杀了你也别怪,我的心情说起来是这么轻松。就像我的老朋友猪蛋下手杀一只猪一样。我将来会平静地处理你。看着你那个时候吃惊──他怎么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他怎么竟敢这样呢?但他就是这样平静和胆大妄为了──接着就是乞求的目光,这个时候该你来叙旧了吧?但我的心还是平静得一点不软微笑着该怎么处理仍怎么处理一点也不加快或者放慢处理的步伐和节奏──这个时候我的面带微笑才有点寒意和才是笑到最后呢。就好象当你导演蜈蚣和蜘蛛的时候,你不知道这个导演的最后结局是什么一样。怎么到头来导演到自己头上了呢?怎么就引火烧身和玩火自焚了呢?就好象你端来一盆洗脚水并不知道这不是事情的结束只是到了事情的一半接着它还会让你把洗过脚的水喝下去一样。当我们处在事情的进程之中,我们就以为事情结束了;我们哪里知道世界的演进变化永远是不停的呀。就像它们以为让我喝了洗脚水就到了事情的结局,谁知道这还是事情的一个环节,最后还有我对他们的平静的处理在那里等着呢。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有些担心这平静的处理也不是事情的最后结局呢?事情的最后结局和不变的结果到底在哪里等着我们呢?虽然我们明明知道这结局和结果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们还是在那里苦苦地追寻。当然当你在森林里转悠和思考着把洗脚水喝了还是泼了的时候,你还没有想那么远──伟人也有失误和近视的时候,你甚至连事物的中段也没想到,你停留和苦恼的,只是事情的开始:活着或是死去,喝了还是泼了。当然这开始的结局我们大家都知道:你乖乖地喝了。你们的孬舅,也是在人房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呀,过去一个时代的风云英雄,在埋人和办人时代说埋谁就埋谁说办谁就办谁,过去都是让别人喝我的洗脚水,现在到了同性关系、谜语和文雅我自以为这就是我的时代里,竟接连不断喝下了一个麻脸和一条毒蜈蚣浸泡过无数毛爪子的两盆洗脚水。在喝的时候,我还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能曲能伸是条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风度,一下子和一口气把它喝得干干净净。喝过之后,还故作潇洒地用自己的袄袖擦了擦流到胡子上和沾到胡子上的尿液──不是让我喝吗?既喝我就给你喝个干净。喝过洗脚水和尿液,虽然我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但我以为事情起码要在这里停顿一下,驻扎一下,休息一下,休整一下,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毒蜈蚣还有连续作战的作风,它并不休息,它紧接着还有节目上演呢。这就让我着慌和措手不及了。本来以为宴会到此为止了,我们已经站起来戴我们的白手套和要穿我们的大衣了,谁知道主人又上来两道大菜;本来我们以为音乐到此结束了,我们都已经开始鼓掌了,谁知道音乐停顿一下,接着又开始演奏了。这个时候我们是重新坐到宴会的桌前呢还是继续穿我们的大衣呢?我们是把掌鼓下去呢还是尴尬地把手停在空中接着再听音乐呢?我们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和脸上有些发烧了。当我喝完水和液用袄袖擦过胡嘴和下巴的时候,在我就要转身和出去的时候,当我胃里就要犯呕和就要作吐的时候,我以为就是有加演的节目,不过也就是它会洋洋自得地问我胃里为什么作呕,对答我在心里早已准备好了──到时候我准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