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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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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面和花朵-刘震云3

「谁绑走的,让谁送回来。」
「这几担租子不用打了,不要再说我打不起还不上帐的话了。也不用再喝卤水上吊了。喜儿也不用去黄世仁家了。这租子也不会再来要了。不要紧的老杨,接着买你的红头绳和包你的饺子去吧。」
「把麻烦给我留下,你们踩高跷去吧。」
「半夜不会再有人砸门了。」
甚至微笑着:
「放心,他家的房子也会着火。」
「他家的牛马也会生病。」
「他家的庄稼也是绝收。」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条死狗!」
甚至: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一具尸首。」
「他家的门口也会挂着他自己的尸首。」
……
正因为这样,我们又突然明白,当你和蔼地说完这些充满鼻音的话,这些让你摸过头的人一个一个一批一批一茬一茬一代一代都从您身边走过,当您将世上的麻烦一件件都在阳光下摆平。当世界上不在有人找您麻烦不再敢在您身边存在──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世界上不就剩下您一个人了吗?这个时候您因为长期没有人找没有麻烦的到来您是不是──仅仅在这个时候──对世界和人类也会产生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呢?就好象世界上的一些伟人当他的敌人一个个都在他身前倒下眼前只剩下游行的人民在欢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感到秋风起了身上凉了该加衣服了接着也对世界感到有些苦恼、担忧、烦躁和恐惧呢?于是你一辈子英豪恰恰在这个时候对世界的现在充满着担忧您也就不能不管将来先干好目前的一切了,您为了将来也要像我们屡次做的一样牺牲现在,于是您开始瞻前顾后和犹豫不决──我们说恰恰是这个时候,在您片刻的犹豫和恍惚中,和我们一生的状态是一脉相通的。──这就是我们谈话的基点和方圆。虽然它是那么窄小,就好象我们仅仅用一根细细的线来系住我们的童年,用童年来坠住三个庞大的气球和我们黑黝黝的村庄一样,但是它的意义和结果是那么深远──于是就有了你对我们村庄的开创。老梁爷爷,您是我们村庄的开创者和我们的先人和祖上──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于您对土匪和黑社会生涯突然洗手不干要到一个荒凉的当时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创一个村庄的理由归结到您说您感到自己老了,于是就为了自己的将来来到这地老天荒的一隅对于过去一刀斩断为了子孙后代就开创了百十年之后才是一片绿洲的基业于是您也就是一只在空中翱翔的鹰您锐利的眼光一下就看穿了百年的说法表示怀疑呢。我们同意其中的部分说法,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放长眼量和一下能看穿百年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和我们的论敌没有什么分歧,我们感到不解和与人产生分歧的是,您就是开创村庄和放长眼量的话,为什么不在原来的旧地──您在旧地是一个教父呀──而要跑到百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赖出于《论语》,毛出于《大藏》,赖毛同姓──呢?我们觉得您说您老了和为了将来的子孙万代仅仅是一个表面原因和您动员自己的亲人的一个借口,我们觉得您当时在内心的深刻激荡仅仅是:
在旧地您已经没有什么话说了
旧地已经不需要您了
旧地已经没有您的敌人了
……
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当时在您身边的包括您后来的亲人们,都上了您的当相信了您冠冕堂皇的表面原因而忽视了您的内心,于是我们也就有理由在这个角度上说,您当时是孤独如百年之后的我们的。我们还是可以殊途同归穿越百年时光重新拉起手说话的。老梁爷爷,当您从阴暗的角落里再一次走出来的时,我们仍像百年之前一样对您充满着尊敬。您也像当年做教父时一样,重新摸一下我们这些百年之后不争气的后代的头吧,接着我们就一块离开您的旧地来到您给我们开创的盐碱地上的新庄。单是看您给村庄报起的名字吧:明明是一个荒凉的新地,为什么要叫一个「老庄」呢?是不是您从内心对于过去的一切浮华和无所不至无所不能的生活的一种深刻的怀恋呢?过去您动不动爱说的话就是──当时您说这话的时候是那样地犹疑,您正背着手走在十九世纪末中国北方农村窗户还是木格子木格子上还贴着一个公鸡光线有些阴暗的土屋子里──走着走着,您会突然停下来喃喃自语地说: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
「不行挖个坑埋了她!」
「不行挖个坑埋了它!」
「不行挖个坑埋了他们!」
……
您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个疑问,又像是一个决定。于是,马上就会血洗荒丘,马上就会尸横遍野,马上就会有尸首挂在了黄世仁家的门头上。但是,百年之中,这句饱含着您复杂心血的话,随着民间的口头流传,它渐渐就褪了皮和脱了毛就像是一条脱了毛长了癞疮的狗一样,开始显得单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坚定话语变成了小捣子们为了泄私愤图报复为了显示于人而说出的一个口号。特别是在本世纪四十年代,这句口号又被说起来也是老梁爷爷后代我们故乡新起的另一个土匪俺孬舅捡了起来──他仅仅捡了老梁爷爷一个皮毛,就开始在那里横行天下──这句口号就又蜕化成了土匪们的日常用语:
「不行就挖个坑埋了你!」
于是你当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种思想,现在就变成了一句卡拉ok。──老梁爷爷,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您和我们还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独的,我们还不能孤注一掷,否则就是孤陋寡闻。您的孤独就在您的身边,您的谬种就流传到了您的后代身上。当我们在重复您的思想和您的话就像我们在生活中重复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及吕桂花的话一样,我们早已经让这话走了样和脱了毛,我们的区别在于:
我们只是一种实用
而您:
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
于是我们到了我们的新地也是我们后来的「老庄」时,您就不再说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开始默默无语──您开始用您在亲人之间的行动,来表达您对世界的愤怒──于是就出现了您的日常功课: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们的牛力库祖奶。这个时候的您,已经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了,已经没有教父的风度和风采了。也许您确实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脚的兔子一样,您不再对世界充满乐观,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对世界那么自信,当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您对生活和蔼可亲──见了人就想拥抱、调笑和摸头,现在当您在一个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立地成佛时,您变得对生活开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们对一个精密的仪器──由于我们一天的疲劳──开始粗暴的时候这个精密和细致的机器就一定要反弹和出毛病一样,您在我们精密和纷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现问题了。过去叱咤风云的教父,现在变成了腰里捆着一节草绳的老大爷,每天开始在那里刮盐土熬盐卖盐,开始踹泥垒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制的窗格──而这个时候,牛力库祖奶不还用红纸剪出一只扬脖翘尾的公鸡吗?我们知道在当时的历史时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这样经过大恶然后走向大善、经过了生活的刀光剑影后走向了内心的平静,就像经过了内心的平静现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样──本来你已经放下屠刀,现在又拿起了鞭子;过去是外向着社会,现在是内向着亲人──是没有这个气魄和念头──起意──来创造一个村庄的。创造我们的村庄和接着创造我们这个村庄繁衍生息的的历史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在您的肩头。您宏伟的气魄和百年之远的目光,让百年之后的我们自惭形秽──我们用手遮挡着你照耀的光芒──我们辜负了你的意愿──短短百年──已经变得鼠目寸光。本来您作为一个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辈子,但是您为了百年和我们,您竟放下屠刀开始推一个盐土车在盐碱地上刮土,然后推着一个小车到百里之外卖盐。这个时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只能给我们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严历和粗暴的一面。过去您操纵着一个社会,您用血溅荒丘的破坏来保持着世界和您内心的平衡;现在您要开始一种建设,草绳和盐土能够维系您的内心吗?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断自己的过去跳到盐水和血水中获得新生的外在烦恼。像蛇脱套和蝉脱壳一样,您也有些转化的不适和烦躁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老梁爷爷,您不但是一个伟大的教父,您还获得过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们现在还上无片瓦和下无立锥之地呢,我们现在还流浪四方没有一个村庄可以依存、依赖和作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没有您,我们哪里还有1969年的麦子、大楝树和小椿树,接着还有什么姥娘、吕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现在无雪的冬天过去的雪之上的猪血和现在尘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来都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们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格局。我们与您的相遇虽然也是一种偶然直到现在我们爷俩儿还没见过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的高大和无与伦比。您才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和甩手无边的麦香呢。我们看到我们的天地和一切的时候,我们闻着我们的炊烟和油菜花香味的时候,我们如同看到了您──但是过去我们却忽略和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在享受着您所创造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计较自己目前的担忧和烦恼──我们是一群忘记历史的人,我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人,我们是一群难养的小人和女子──我们百年之后的个人烦恼与您百年之前为了百年的痛苦转换比较起来算个什么!我们百年之后的错误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边的亲人一样,我们简单和粗糙的人生过程带来的简单和粗糙的思维,还是一下跟不上你转换和脱壳的变化呢。当您已经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时候,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的旧址而没有跟您来到新的村庄呢。我们对这不毛之地还有些怀疑呢,我们不知道这低洼的盐碱地就是我们温暖的家──我们并不能和您在同一时刻理解您对于未来的深刻思考。我们虽然也跟在您身后在风雪弥漫中开始刮盐土和点起灶火熬盐。我们也拉起一根麻绳走在您盐车的前边给您拉着边套离开我们那时说起来还是十分简陋的家──也就是几个窝棚──到远方的别人的村庄去卖盐,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在那里还有些抵触情绪呢。我们面对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面对着正在收割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我们头顶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们双手长满了血泡,而麦子永远割不到头,甚至麦田还随着我们的收割在远方自动延伸──我们口中会无师自通地骂道:
「妈的!」
当我们拉着一根麻绳跟着您走过了一个个具有几百年和上千年历史的村庄去卖我们新的村庄所产的新盐的时候,我们看着那永远走不完的村庄和您那永远卖不完的盐坨,我们嘴上不说,我们心里也在那里骂:
「妈的!」
这个时候我们在思想上已经与你分道扬镳了──可能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背叛您,您没有想到我们为了自己暂时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对这疲于奔命的厌恶,就会毫不计较地去牺牲您的宏图大志和百年之后;百年之后江山如画,现实的疲惫却让您失去了追随;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随者──这时您对您的身边能不像我们对盐坨那样充满了失望和厌恶吗?──百年之后我们才知道,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您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您的理想和畅想是在多少年后站在大江边,看着弥漫的江水和葱茏的绿树,在那里用马鞭指着远方说:
「江南第一山。」
而我们想到的,只是这盐车在漆黑的路上还要延伸到几时呢?车上的盐坨它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卖完呢?就是这次侥幸卖完了,不是马上又得去刮盐熬盐制造出一车新的盐坨用自己的制造开始新的旅程吗?永远没有一个完结。于是当您因为一车盐坨卖完在那里兴致冲冲的时候,我们却一个个在那里鼠目寸光的耷拉着自己的脸。──从时间概念上来说,在您对我们阴沉和严峻之前,我们自己就阴沉和严峻起来了。当我们在别人的村庄里将盐车停下来。您在那里吆喝:
「卖盐了大爷。好盐。」
一开始我们还跟着您在那里吆喝──您一声领唱,我们兴奋地给你一个雄壮的响应:
「卖盐了大爷,好盐。」
这种一人领众人和拖着尾音的雄壮合唱,就响彻在一个个村庄的上空。于是村里的人就出来了,开始买盐或是挑剔我们的盐。──现在想起来,百年之前岂但我们不懂老梁爷爷的心,就是这些村里出来的一个个的买盐者或是挑剔者,他们哪里了解我们盐坨的意义呢?他们和老梁爷爷也是对面不相识。真以为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买盐的老头呢,仅仅在几个月前,这个卖盐的老头还是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仅仅因为在二十世纪初的地球上还没有电视直播,你们也只是听到过老梁爷爷的名字而没有见过他的面,否则当你们知道这卖盐的老头是老梁爷爷时,不吓死你们!可你们还在那里指三道四和问东问西呢:
「卖盐的,你这是哪来的盐呢?你是哪村的人呢?过去怎么就没见您卖过盐呢?」
这时老梁爷爷还是老梁爷爷呀,他听着这些问话,恍惚回到了教父的过去,但他仍在那里微笑──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耐烦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静气的回答:
「这是东边的盐。好盐。」
「大爷,我们是『老庄』的。」
这就是我们村庄名字的由来──当时老梁爷爷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起来也是为了实用──但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老梁爷爷不但是一个旧社会的破坏者也是一个胸有韬略的新村庄的建设者,因为建设者对一切标志的要求都是:简单而实用。我们说我们是老庄,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盐的古老和引起人们对古老的信任──仅仅因为我们新,所以我们要说老。──至于百年之后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往往会吃惊地说:
「老庄?看来你们老梁爷爷还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欢『秋水』吧?一个土匪,竟是这么喜欢玄虚的哲学家,对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北方农村来说,也算难为他和勉为其难了!」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俺老梁爷爷在这个名字中隐藏的宏图大略呢?书生之见,蠹虫之识──要不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说它也罢。于是这些挑剔的买盐者──也像后来的秀才们一样,放下盐不说,开始在那里对「老庄」发生了疑问──你们怎么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里问:
「『老庄』?这个名字怎么没有听说过呀,是一个新庄吧?」
接着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车上的盐坨。这个时候也是我们的老梁爷爷挽狂澜于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里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说:「百里之外的村庄多得很,大爷不一定能记全。老庄不是新庄──既是新庄,为什么叫老庄呢?」
倒是用这个哲学上的深刻命题,一下就将这些买盐者──说起来您们全是老庄呀──逼到了穷途末路。于是张张嘴,没有话说;张张嘴,又没有话说──我们已经在哲学上战胜他们,他们还能放出什么屁来?──于是像斗败的公鸡和咬败的狗一样,开始在那里夹着自己的尾巴羞涩和喃喃地说:
「既然是老庄,那可能就是老盐吧。」
……
但是我们所有这样的战胜、我们建设的昌盛和看不见的一日千里的速度,并不能遮挡我们的肤浅和我们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惫给我们带来的鼠目寸光。当我们跟老梁爷爷奔跑够了和合唱够了之后,当「老庄」的名字已经失去它战胜的意义之后,渐渐在各个村庄里,领唱之后,就没有了合唱──就只剩下老梁爷爷一个人在独唱和一花独放了。外部世界没有战胜老梁爷爷,倒是这些他身边的亲人,开始给他制造一种堕落、疲沓、无所作为和得过且过的气氛。当我们因为目前的身体疲劳对老梁爷爷产生出「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这样一个充满谴责的想法时,老梁爷爷也像「有朋自远方来」一样,开始在另一个深刻的哲学和长远层次上在谴责我们了。任重而道远,他突然感到一种愤怒和孤独。正是这种孤独让他重新操起了鞭子。
于是他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就不是单单对她一个人而是对着我们全体亲人和整个世界了。──百年之中对于老梁爷爷为什么要在老庄和众人之前屡次抽打他的老婆的争论,一直是我们村庄和老梁爷爷后代中一个长久不衰和青春永驻的话题。从姥爷们到姥娘们,从舅舅们到舅妈们,从表哥们到表嫂们,各抒已见,争论不休。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1、老梁爷爷的性格问题。脾气怎么就那么火爆呢?这一点,倒是流传到你们家这些后代的灰孙子身上了──好的没留下,坏的全留下了,谁嫁到你们家谁倒霉!──一般是姥娘们、舅妈们和表嫂们的看法。
2、揍她自有揍她的理由。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还是因为欠揍。要么就是这牛力库祖奶有爱出风头的毛病。反映到家庭之中,就是挑动婆媳关系,搅得妯娌不和,屁股沾屎,片刻不能安歇──自己不安歇,也不让别人安歇;婆家出了乱子,她在那里得意;婆家在健康的发展,她非给你搅乱──她就是一个搅水女人。这样的女人,您不用鞭子抽她还等什么?非要等到她弒父弒君家破人亡才成吗?一般持这种看法的,是我们的姥爷们、舅舅们和表哥们。
当然除了这种从家庭大局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问题当然是我们家族中看法的主流和主旋律了,但是在这主流和主旋律之下,还有一些受到先锋和后现代思潮影响在那里不从这公众的社会的政治的角度出发而是另辟蹊径单单从本性和本能──私人生活──的角度出发看问题的,他们觉得这样才更符合人的本质和复杂的社会现实呢。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掌握了打开世界的一把崭新的钥匙,他们已经拿到了四季开放的不败的花朵,他们已经掌握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生武器,他们已经站到了人类和地球的顶端地球从此再也不转动了他这里永远是制高点剩下的就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我们教导我们和开导我们了──苍生可怜──这些居高临下主要从人性角度和人的本质角度看问题的观点主要有:
3、爱情问题。从各种事实和表相已经看出,老梁爷爷和牛力库祖奶之间经过几十年的磨擦和碰撞,已经形同路人了──就是两台铁的机器,几十年也磨损得差不多了,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从他们仅仅留下的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在照片上老梁爷爷坐在离牛力库祖奶很远的地方──推想日常生活,一定是牛力库祖奶到哪里去,老梁爷爷就赶紧躲开哪个地方;您到这里来,我从这里走,不见面还要好一些;当我们见到别人的时候,我们还是血肉之躯;当我们两个相见的时候,相互对面的就是两具行尸走肉了。再看留下来能反映两个人床第生活的唯一标志那两个枕头──我们不要看枕头的外表和图案,不要看上面绣着同样的花和云,我们只看两个枕头高低的不同:一个在当年被枕成了这个样子,一个成了那个样子,枕头相似,枕头不同;高低的不同,证明着两个老人家同床异梦,多少年来从来没有在一个枕头上睡过──可能连一头都没有一头过,甚至连一个床都没有过──一句话说到底,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健康的性生活;──从人的本性和本能出发,你还怎么能要求他们之间会有健康的夫妻关系呢?这个时候他们打架和动鞭子是正常的,不打不动才是奇怪的呢。别说动鞭子,就是动刀子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看着你们在那里大惊小怪按着现实主义的描绘走进了死胡同,按照我们先锋和后现代的理论来解释就一通百通──也是正常的和毫不奇怪的,最后倒是你们少见多怪了。
──这样的看法,虽然由于它的先锋性在人数上不占多数,但是由于它只从性的角度而不是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一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就容易涉及到方方面面和不同个人和集团的利益,于是就出现了男人派和女人派,就出现了婆家派和娘家派,就出现了家生派和外来派,每一个人的立场和利益都是既定的,于是就出现纠纷和争论,就出现相互翻脸和乌眼鸡,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理论,这种新理论也许同样不怎么高明,也有挂一漏万的地方,但是由于它是一种矛盾的情况下出现的,是一种与民与国与男与女都不妨碍的一种个人性体验不会给社会和集团的利益带来什么负面影响甚至还能对现有的派别和集团的利益起一种调和、折衷和和稀泥的作用,虽然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多,但是它一出笼──恰恰得到了广大群众和争论各方的大力拥护呢。它简直就是一棵救命稻草。于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原因都固定在:
主要是因为两个人的性生活不太和谐。
当然这样一种理论也说出了世界上一个绝对真理──也是我们一直崇拜老梁爷爷的一个原因: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崇拜的,都是些性生活不太正常的人。
于是这种观点开始在我们村庄和家族里风靡一时。随着这种观点,也派生出一些狗尾续貂的其它派别。譬如有:
4、更年期综合症问题,更年期提前到来了或是一点也不提前地到来了……
5、前列腺或肾上腺出了毛病……
6、泌尿系统问题……
7、痔疮问题……
一言以敝之,性在家族中开始占了很大的比重。这时还有一个唯一不从这些人性的角度和身体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问题和分析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原因的人这个人就更是相对少数了那就是我们的外甥小刘儿。小刘儿一贯自称是爱从历史出发看问题。他总觉得自己不是新写实,一说他是新写实他就跟人急──其实你承认了又怎么样呢?所以当某个人偶尔说了一句他不是新写实除了这个还有些史的味道,他一下蹲在地上就感动得哭了。说:
「我要的就是这个呀。」
「我的表面是新写实,我的内部却不是这样呢。」
「水的表面是写实,但是海水底部所汹涌的,恰恰是史。」
……
从此就真的开始从史的角度来考察和看待一切了。本来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事件的评价并不牵涉到他什么──本来就是一段史,不管你是新写实也好,或是史或屎也好,你都是老梁爷爷后代中最不具有「史」的一个人。但正因为这样,他恰恰要在世界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抓住「史」不放。离了「史」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但是他如果不在每一件事上都插上一嘴和横扫一杠子,不就更显不出他的「史」来了吗?──这也是一个恶性循环呢。──而且他在任意挥洒「史」的时候就像在田野里不负责任地撒粪一样,并不管大家的反映和表情呢──倒是在这一点上,他还真有些恬不知耻的大将风度;他一定要说出一个与大家不同的观点不然怎么能显出自己比别人站得高看得远──这才是「史」的本质呀──呢?于是他就等大家说完,又在那里摇头叹气地说:
「怎么能这么看呢?怎么能是利益、集团、单纯的性或前列腺的反映呢?如果你们从这些角度出发──虽然列了七点,看似林林总总,其实殊途同归──迟早都会走到邪路上去的。──真正的另辟蹊径你们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很久当然现在你们也不用摸索了我马上就要告诉你们了,那就是一个『史』字。」
卷四04老梁爷爷鞭笞新注.3
一听他说起这些,我们就知道他又要故伎重演把万千的世界都拉到他规定的范围将不同的声音都扳回到他个人的频道上去。但是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哄着我们已经老了的小刘儿叔叔──他年轻的时候,还是为我们做出一些贡献呀──同时如果你不将他哄过去,认真扯起来什么时候是一个完呢?──这是有历史教训的──于是也故伎重演地在那里傻呵呵地问:
「又是『史』吗?小刘儿叔叔,这次又是一个怎样的『史』呢?」
小刘儿在那里捋着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我们的植被是怎么被破坏的?就是让山羊爬上山梁上给啃光的──说:
「想想过去,老梁爷爷是一个什么人?是一个杀人放火的人,现在一下让他来搞建设,过去的习惯怎么一下能收得住?过去打人打惯了,现在突然不能打人了,身边就剩下自己的亲人了,他能一下斩断自己的过去和痛改前非吗?他能不像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暴跳如雷吗?──长此以往,他还不如自杀。──于是过去打众人,现在只能打亲人了;过去是大打,现在是小打──什么时候把她打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说不定倒真能找出老梁爷爷举起鞭子的一些蛛丝马迹呢。」
小刘儿这番话,倒跟他以前的「史」不同──倒是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百年之后证明,在当年所有的探讨、考察和确定之中,还就小刘儿的这段「史」的看法歪打正着地接近了历史的真相。──当然也仅仅是接近从本质上来讲还是驴头不对马嘴──因为某些外形的相似,还给了后人一种鱼目混珠的烦恼和厌恶呢。──因为老梁爷爷鞭笞牛力库祖奶的唯一原因仅仅是──这时老梁爷爷的心是多么地冰凉呀:
他突然感到一种前边没有光明的孤独。
而这种孤独是我们给他带来的。
他的鞭笞和牛力库祖奶原来没有关系,就好象枪支爱好者在街上开枪一样。
一个明显的例证是,他对世界的厌恶后来就不单针对牛力库祖奶一个人,他也开始谴责和厌恶身边的其它人也就是我们──于是我们和牛力库祖奶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些人加起来就是人的全部了。──因为他在卖盐的时候已经开始拋弃我们──在一个落雪的早晨,突然一言不发地自己一个人推着盐车要出门远行,他对我们的习惯性跟随暴跳如雷。「我要一个人卖盐,我不要你们再跟着!」他像狮子一样在那里咆哮。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一个人孤独地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庄里穿行。这时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没有人在前边给他拉边套,没有人在他口渴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口渴的时候借着他的口渴来说我们的口渴:
「爹,你口渴了吗?我们停下来喝一碗水吧!」
渴了你就喝碗水。没有人在他饿的时候也就是我们饿的时候借着他的饿来说我们的饿:
「爹,你饿了吧?我们停下来吃一块馍吧!」
饿了你就吃块馍。当他推着盐车走到一个村庄的时候──过去当他在那里高声和忘情地喊──他要开创一个新的开始和新的村庄──:
「卖盐了大爷,好盐!」
会有我们雄伟的合唱在跟随:
「卖盐了大爷,好盐!」
现在这种合唱无影无踪,他的喊叫成了一声孤立无援的哀求。试想当年,我们的老梁爷爷做出这种拋弃的举动也是痛心疾首,也是万般无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做出这种拋弃决定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将来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在做出这种拋弃的时候,已经考虑到从合唱到孤立无援,从别人背叛自己到自己背叛别人所带来的后果。一只在黎明时分领唱的英姿飒爽的公鸡,现在成了穷途末路的哀鸣。合唱救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靠哀鸣了。而我们这些被他所拋弃的草鸡,一开始还为了能摆脱他而在那里兴奋呢──再也不用在村庄和村庄之间穿行了,再也不用在那里日复一日枯燥地重复一句吆喝了──创造世界难道就是重复吗?──我们脱离了他就有了一个自由的天地。但是几天过后──我们几天不见他的面,我们又有一种脱离组织、群体──本来我们是多数,他是少数,现在他倒成了多数我们成了少数一个人成了组织我们成了散兵游勇──的感觉。多少年后,等我们到了白石头的年代也才得知,正是从这一点看出,我们的老梁爷爷才显示出一个领袖人物的本质和风采。这一点也可以旁证,开创这个村庄和老庄非老梁爷爷莫属──兴奋过后,我们才明白我们成了一批被拋弃的对象。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还能得过且过。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开始六神无主和茶饭不思,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们欲罢不能和欲说还休,我们的生活一下出现了空白和无意义──一下出现了先锋和后现代的感觉。但是先锋和后现代在艺术中是可行的但在生活中却不能当饭吃,我们在先锋和后现代的作品里可以说着那样的语言、话语、语流、混话和胡话,如果我们在生活中也说着同样的混话和做着同样的混事,岂不连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矫情和好笑了吗?我们也就是说说玩的呀。就好象我们的服装表演,我们穿著浑身挂满草筐的服装走在t型台上是可以的,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服装穿到大街上或是自己家的灶台上,岂不让我们自己也感到有些滑稽了吗?过去我们和老梁爷爷在一起走街串巷的时候,我们感到一种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我们仅仅因为忍受不了这个艰辛的过程就想背叛革命和拋弃将来的革命成果──我们对自己对老梁爷爷对前途都灰心失望了;而当老梁爷爷现在真的拋弃了我们开始一个人孤独地走向前方把我们都留在站台上开始干等着老梁爷爷一列火车的时候,我们一下又对列车和老梁爷爷多么地向往和想念呀。但是一切都晚了,我们已经被拋弃了,我们就是再反悔和要登列车,我们也已经成搭载了。我们已经自己拋弃了自己──百年之后我(以下一段,手上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天快黑了,看一看你爹的盐车回来了没有?」
于是我们像一群扒头小燕一样趴在门框上或是跑到大路口等候他──它?──的到来。家里的灶还是凉的呢,一切还等米下锅呢。老梁爷爷已经把我们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个时候已经不是问爹你喝口水吗和吃块馍的时候了。于是从反面说,这个时候老梁爷爷对我们──当然不是对如白石头者的我们了,而是对着他同时代的亲人们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列祖列宗了──我们是多么地不争气呀,在我们所要怀念的老梁爷爷面前──又是多么恶毒呀。等着吧,早晚会来到的;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时间一到,一定要报。于是你们──也就是我们──从门框和大路口上迎着夕阳夕阳很快就不见了百里不见人烟的盐碱地上开始升起一股股暮色和雾气──这时就更加迷茫和惘然了。新创的村庄里没有炊烟。唯一一股炊烟的点燃还要等着老梁爷爷的归来。他是决定今天能不能点燃炊烟的人。终于,我们发现老梁爷爷的盐车从远处显现了,一开始是一个黑点,后来越来越大,渐渐就有了一个人形,是咱爹或咱爷走路掀胯掉屁股推车的样子,于是我们为了目前的炊烟忘掉了和老梁爷爷之间的鸿沟与正在埋伏的血的提醒,就像正常的人在迎接爹或爷爷──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正常呢?──的归来一样在那里欢呼和跳跃起来。我们将自己的小手撮成一个小肉喇叭──这可不是百年之后秃老顶那只琉璃喇叭和五矿呼喊牛三斤表哥的高音喇叭──向远方不顾廉耻地喊:
「爹,你回来了?」
爹这时似乎一下也兴奋了,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和气氛下,也一下暂时忘记了和我们的深仇大恨和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和自己所要肩负和担负的历史使命──就像我们糊里胡涂忘记一样──按说不应该呀,你是一个挺有原则的人呀──竟因为我们的兴奋也在那里无原则地兴奋起来──大家的一时胡涂,造就了艰难时世的父子情深──于是也在那里兴奋地响应:
「小子们,回来了。」
或:「小的们,回来了。」
或:「小傻瓜们,回来了。」
甚至扯着长声:「操你娘的,回来了──」
甚至充满感情的责骂:「操你娘的,我不回来。让我死到外面吗?」
在我们村庄的记忆里,这是亲人之间唯一一个因为相互惦念──因为分别又重逢──发生的感人至深的镜头。──而它恰恰发生在我们之间充满着深仇大恨中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历史鸿沟的时候,发生在我们突然断裂、突然爆发和血泪提醒的前夜。──于是我们就迎着爹兴奋的回声──在空旷的田野上,那声音传得是多么地远呀──、迎着他的盐车和身影倒腾着我们的小腿迎了上去。边跑还边像别的父子一样在那里接着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是:「爹,发市了吗?」
──这时我们问的问题都很具体,,我们表面上虽然兴奋,但是我们在潜意识中还是小心翼翼,也仅仅是在发市和今晚能不能吃饭的问题上试图统一起来;而在具体问题上的试图统一,又貌似我们在整个历史问题上已经统一了──于是脆弱的兴奋就显得更加夸张和虚张声势。爹在那里一边掉着屁股满头大汗的推车,一边迎着我们和晚风──他老人家还掀开了自己的棉被露出紫铜色的胸脯,而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又看到了爹在教父时代的英姿──爹在那里用胸怀迎着奔跑而来的持不同政见的不肖子孙暂时忘记了血光遍地但他的胸怀已经包容和含藏了这一切由于包藏而显得更加忘怀于是迎着我们也迎着凉爽而又温暖的暮色之风在那里兴奋地继续响应:「小子,盐卖出去了!」
或:「小子,发市了!」
或者一下就具体了:「小子,换回来一布袋红薯!」
于是从田野上到我们还仅仅是一个雏形的只是几间窝棚的村庄里,从天地之间到我们内心,一下都充满了欢乐。一阵阵寒风刮起的白色的烟雾和盐土,并不能妨碍和阻挡我们的心。笑语欢声之下,接着还说起了其它毫不相干的话题。窝棚和村庄马上出现了光明──牛力库祖奶提前掌上了灯──像正常的妻子一样在家里用灯欢迎着自己的丈夫。我们像在夜航中看到亲爱的航标灯或充满人间烟火的陆地一样,簇拥着爹爹就回了村和回了家。牛力库祖奶在家门口兴奋地用自己的围裙使劲擦着自己的手──看着我们的和解和兴奋。她也以为自己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和一风吹了。接着,我们的窝棚和村庄之上,就升起了袅袅炊烟。
当然,也会有不发市的时候,也会有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不会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去影响我们之间历史矛盾暂时解决所带来的一切──大和小这时我们都分得清了,我们没有胡子眉毛一起抓──,不会影响我们的奔跑和迎接,不会影响我们的问话和应答,不会影响我们的村庄和暮色,不会影响我们的兴奋与欢乐──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拥有一个村庄的重要性就好象犹太人知道拥有一个自己国家的重要性一样。当然,在不发市的时候,在盐没有卖出去的时候,爹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我们的迎接和欢乐在落地的时候还是稍微有些减色和失望,茫然和失落;但是我们的企盼和爹的到来作为一个过程还是完整的呀。我们看着远方的时候是相同的,爹一点一点出现是相同的,我们的兴奋和奔跑是相同的,甚至涉及到具体问题的发问也是相同的。我们兴奋的问:「爹,盐卖出去了吗?」
或:「爹,发市了吗?」
或:「又换回来一布袋红薯吗?」
唯一不同的是,爹这个时候有些消沉,对于我们的发问不再应答。他好象还有些羞愧。因为这羞愧,对我们奔跑而来的场面就更加感动。我们明明看到爹的脸上滴落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当然事情在这个时候也往往会出现一种陡转──仅仅因为一布袋红薯,爹一下似乎从目前的温暖和和解中超拔出来,一下又回到了历史的沉重和未来的断裂和就要到来的鲜血之中。于是突然立在那里不动,像往常一样阴沉起了脸,对我们的张臂迎接出现不解。我们张开的兴奋──在骤然一针刺痛之后,马上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只好尴尬地收了回来;我们张开的双臂,只好又收回到自己的身旁;我们迈开的脚步,只好象爹爹一样停在了中途──我们中间出现了真空和距离。灯无法再点了。炊烟无法再升起了。因为眼前的具体困难──红薯──红薯,我操你个的娘──带来了历史和未来的沉重。我们唯一的出路是,赶紧折回身回到家,用小笤帚扫扫脚,上炕睡觉。
这是一个多么难熬的不眠之夜呀。
接着必然出现的就是鞭笞和鲜血了。牛力库祖奶又开始鬼哭狼嚎。阵阵带着冷风和呼哨的鞭子,抽打在躺在黑暗的炕上打着哆嗦的一帮不肖子孙的心上。终于有一天,我们的牛力库祖奶,在鲜血淋漓中不再喊叫──她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村庄还是一个雏形的时候。──你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老梁爷爷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失去老婆的事实,来教育和提醒我们的失去母亲。──原来我们的利益竟是这么地一致。──当这个母亲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她的种种缺点,我们觉得她日日挨丈夫的鞭笞是罪有应得,我们在第一个麦季到来的时候在第一次的打麦场上看到她在暴风雨般的鞭子下挣扎和滚来滚去还感到一些快意,但是现在当她从我们身边骤然离去的时候,我们却突然感到一种空白和空隙,一种中断和断裂,突然感到失去了一种时间上的阻挡,无可阻挡的呼呼的风,就直接地刮到了我们身上──这时我们才认识到,原来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屏障,她那温暖和女性的身体一直在前边给我们阻挡着呼呼的北风,随着她对我们的离去──越来越远和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就知道了一种阻挡和慈祥永不再来。我们成了一群没娘的孩子。我们开始感到寒冷。过去她可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从心里唤起过对她的尊敬──我们和爹站在了一个立场上或是爹的立场对我们有一种误导,现在她离开了我们──为了一个大的目标和价值的实现,为了一个村庄和犹太人国家的建立而不能不付出她的时候,我们开始对爹充满了仇恨。──你不该对我们玩弄这么恶毒的阴谋。──但也正因为这种仇恨和阴谋,我们开始心惊胆颤地团结在爹的周围,在母亲没有去世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对一切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都听其自然,现在面对母亲的血流满地,我们突然有了知觉、刺痛、清醒和要痛改前非。──母亲血流满地之日,就是我们村庄要按部就班走上纪律严明统一步骤令行禁止的建设新时期之时。──我以我血茬轩辕,血的提醒达到了它的目的。──春夏秋冬就这样分明了。太阳月亮就这样周而复始了。萝卜白菜就这样长出来了。麦子就这样成熟了和丰收了。打麦场从一块松软的盐碱地在碌碡和碾子的滚压下成为一块坚硬的场院了。房子盖起来了。四周的围墙垛起来了。磨房也出现了。公鸡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了。在村庄黎明中你啼叫再不是孤立无援了──而是一声领唱百家争鸣,一花始开百花齐放。窗户上蒙满上大红剪纸。娶亲的轿子一顶顶落在了村庄。鞭炮响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子孙后代开始繁衍生息。一百多年的村庄建设──百年之后也出乎我们的意料呀──竟是由一个脏兮兮的老婆子血流满地为开始的。就好象我们看着宏伟的战争和史诗,竟是以战争上脏兮兮的目不识丁的士兵在肉搏或懒洋洋的行军开始一样。我们不理解呢。我们对白石头的描述还有些怀疑呢。是这样吗?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吗?但是,容不得我们思考和诘问──战争已经结束了。王族已经胜利了。我们开始欢呼了。我们开始骄傲了──一百多年过去,我们由一片荒无人烟的盐碱地,已经发展成拥有一千多口子的大村庄了。历史的发展和社会制度的更替,都不能改变它开创的既定。──而且,由于它发展的迅速和人口的膨胀,村庄已经由一个村庄发展成两个村庄,两个村庄又折成一个联合体;本来是在河这边,现在成了河两边,中间搭起了一座桥──本来是一个老庄,现在成了东老庄和西老庄。西老庄在前东老庄在后,本来是单纯的姓氏,现在在两个村庄行走的已经是五花八门的人群和猪狗了──本来村庄姓刘,现在也开始姓白了,开始姓牛、姓宋、姓王、姓吕、姓晋、姓马、姓苟……了。于是就有了百年之后的1969和1996,就有了白石头和秃老顶,就有了大猪蛋和大椿树,就有了吕桂花和牛三斤,就有了三矿、五矿、老马、老蔡和老王,还有了高音喇叭和小喇叭,有了喜儿和郭建光,有了要你小便而不要大便的女演员──原来你们也都是坐享其成啊,如果当初没有我们老梁爷爷的鞭子和牛力库祖奶的鲜血,哪里会有你们这么一把──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灰孙子呢?更别说我们的冬血、瓜田和臭氧了──你们比起我们的老梁爷爷无论从亲情上或是从政治上都稍逊风骚──你只能是一个政治的后代──而我们的老梁爷爷,百年之前你选择鞭子和鲜血的时刻是多么地适当和准确呀──只有当大家都感到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刻,你才能举起鞭子,这个时候举起鞭子才能出现陡转。原来我们以为您等待的只是鲜血,现在我们才知道您等待和盼望的就是我们的疲劳。您不但要利用牛力库祖奶的鲜血,您还要利用我们的疲劳。鲜血和疲劳的叠加,才能达到您阴谋的预期效果。──原来我们的疲劳,也是您阴谋的组成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老梁爷爷,您真是太可怕了──因为您的可怕,您也就太了不起了。您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世界性的伟大政治家,无非您生不逢时;您开创不了一个国家,您只好利用开创一个村庄来证明自己。缔造我们村庄的历史重任非你莫属。因为世界上的领袖和缔造者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
……
接着让我们佩服的是:
您在政治和香肠的肮脏制造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您需要多么坚强的神经和非凡的毅力
……
接着的问题是:
政治和女人的私处都是肮脏的
但男人都喜欢
问题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这个气魄的
我们想这样但是我们没有这种心理承受力
于是我们只好以小做大
我们只能捉襟见肘
于是我们就永远也达不到老梁爷爷那种地步。
因为:
在开创和建设之前,我们没有搞过破坏
我们没有当过黑社会的教父
我们不是土匪起家
我们只是一个土匪的后代和受益者
……
这时我们也才明白了我们和您在百年之前的根本区别。在我们考虑发市没有发市、换没有换回来一布袋红薯的时候。您当时的处境和心理却是:
宵衣旰食
在我们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疲于奔命的时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
假途灭虢。
而您要做的是:
灭虢通途
……
这个时候,如果您不对我们动用阴谋、鲜血和对我们疲劳的等待,您怎么能把我们带向光明的今天呢?──但您想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这样,您百年之后的子孙,就在您巨大的阴影下变成了一群鼠目寸光的土鸡──宏大的伟业是您创造的,百年之后的土鸡也是您制造的──如果说您伟大的创举中还有什么闪失的话,这恐怕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如果您早已预料到这一点了您还这么做那就是您的自私。──当然,在百年之后关于老梁爷爷创造伟业的争论中,还有人提出了另外的问题,就是鞭笞和鲜血、疲劳和等待的种种巧合的细节,是不是经得起推敲呢?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愿意置之一笑。鸿鹄之下,鸟雀无声。大局成立,细节就不要争论了。战争已经开端,就不要纠缠引起战争的原因了。蓄谋已久的海底是重要的,上边翻腾的浪花是不重要的;文字深层的流动是重要的,外表的形式是不重要的;海底深部的史是重要的,是不是新写实是不重要的。因为引起国与国之间争端和世界大战的原因往往是:
对方丢了一个士兵
对方丢了一头军马
对方丢了一只狗
对方丢了一只鸡
……
或者:
一幢大楼给烧了
一辆汽车给烧了
……
或是干脆:
仅仅因为一个女人
仅仅因为一个私处
……那次引起我们村庄海底涌动的表面原因仅仅是:
牛力库祖奶在那天晚上淘米时,把一只虫子当成了一粒米,而这粒米或是这只虫子恰恰被我们的老梁爷爷吃到了。
……
这也是不懂事的1969年我们所没有认识到的。所以当时我们才那么不知天高地厚。
附录:
在以后村庄发展的历史上,对老梁爷爷进行东施效颦生硬照搬和依葫芦画瓢进行血泪提醒模仿的还有这么两个人──制造的两件事。──但前人的经验一到后人的手里进行运用,往往就变了形和走了样,就拋弃了大局而放大的枝节,就忘了终极目的开始加入许多个人私货,就脱离了老梁爷爷事物和方法的本质而走到了泄私愤图报复的老路上去;于是我们对于前人的经验和口号的运用,往往是拿根棒槌就当针,画虎不成反类犬──问题的悲剧还在于,久而久之,这棒槌和虎随着时间的延续就真的不存在了,我们还真认为前人手里运用和掌握的,本来就是针和犬呢。百年之后我们怎么能不蜕化成一群土鸡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老梁爷爷的悲剧还不仅仅在于百年之前人们对他的不解给他带来的孤独,而更在于后人对他运用时的走形和变质。饭是怎么变馊的?思想是怎么被歪曲的?同一句口号是怎么被偷换内容的?世间的一切,也不过是老梁爷爷之一种罢了──老梁爷爷,这时我们才明白了您死不瞑目的原因。
一,1939年我家的二姥爷。二姥爷本来和俺姥爷也就是大姥爷是好朋友。但因为历史上的一个偶然事件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隔阂。过去大姥爷说:「红薯就是红的。」
二姥爷赶紧响应:「里面的瓤都是红茬的。」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多一条腿都不可能。不然就成了残疾和六指了,就阻碍事物的正常发展了。」
大姥爷说:「在生活中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见了猫我就给它灌迷幻药,见了壁虎我就给它剁下尾巴。」
虽然迷幻药过去猫也就清醒了,壁虎的尾巴过一段也就长出来了,但是从当时二姥爷的举动来看,兄弟俩是多么地兄弟情深呀。后来仅仅因为如牛力库祖奶的一粒米虫,或者不是米虫就是像老梁爷爷并不是因为一粒米虫就爆发了对牛力库祖奶的鞭笞一样米虫仅仅是一个爆发和突破点──兄弟俩在一个世界上共同生活了百十年,米虫的事说起来是太多了,特别是成年之后娶了老婆,有了妯娌,有了不同的孩子,有了不同的猪狗……挑拨离间和见缝插针的机会随处可见,米虫的事随时可以爆发;于是终于在一个温暖的春天里,两个人因为米虫的事开始反目成仇──大家也就拍手称快。──这个时候两人才认识到,原来反目成仇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呀。于是从此之后,大姥爷说:「红薯是红的。」
二姥爷马上说:「那不一定,怎么大部分红薯打开都是白瓤呢?」
大姥爷说:「三只扁嘴六条腿。」
二姥爷说:「三只腿的扁嘴在世界上也不少见。这时三只扁嘴捆在一起就不是六条腿而是七条、八条或九条了。」
大姥爷说:「我就讨厌猫和壁虎。」
二姥爷说: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猫打架和性交的叫声也是一种美妙的音乐呢──我是不赞成非要拿着竹竿去赶打的。壁虎又怎么了?壁虎是一种益虫,下次我还准备在宪章会议上提议它为国家三级保护动物呢。」
但是这时两个人的矛盾还没有激化和总爆发,两个人一直还没有找到正式摊牌的机会。这时米虫还只局限在米虫。但是到了1939年,两个人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总爆发,引起了一场全面战争。战争的导火索是因为我的母亲──俺姥娘不会生育──于是在1938年抱养了俺的母亲。一岁的母亲刚到我们家,夜里像猫一样的哭叫──本来二姥爷说不讨厌猫叫,但是俺娘的叫声,一下就惹恼了二姥爷特别是会生育的二姥娘──世上的优势就要这样扯平吗?这时俺二姥爷的小女儿说来我该叫梅字的小姨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脖子上长了一个老鼠疮,整日也在那里啼哭。俺娘的啼哭压抑不住──俺姥娘将俺娘抱过来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她自己嘬出了白骨;但俺梅字小姨仅仅得了一个外部老鼠疮,随便到集上买了一贴老鼠疮药贴上去就可以痊愈──30多年后我能到三矿去接煤车不就是因为一个老鼠疮和老鼠疮药吗?可见治好她的啼哭就像后来决定我去三矿一样容易。──但是俺二姥爷仅仅因为俺娘的啼哭,就执意不到集上给小女儿买老鼠疮药。──本来哭声相似但哭声不同,二姥爷仅仅因为对俺姥爷的愤怒一下就把它们混淆到了一起。小女儿在那里哭: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去吧。」
二姥爷在那里梗着自己不疼的脖子跺着脚──脚倒是跺疼了──大声地喊:
「不买,疼死你我都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说完这些,在女儿绝望的哭声中,他甚至还有一种快感呢。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向俺姥爷摊牌的机会和突破口:你抱回来一个女儿,我就压上去一个女儿。几天过后,梅字小姨已经气息奄奄了,这时还撇着小嘴用衰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
「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买一贴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过年磕头的两毛钱呢!」
二姥爷还在那里硬着脖子跺脚:
「不买,就是不买,就是要疼死你,看要一个女丫有什么用!」
到了晚上,在凄白的月光下,俺的小姨梅字真的让疼死了。痛苦和抽搐地倒在了草屋一堆杂草上。这时俺娘也不哭了。这时两个院子是多么地安静啊。看着女儿真的死在了那里,惨白的小脸这时也不痛苦了,甚至还向爹爹露出一丝过去的欢乐的笑容,二姥爷突然感到解气了,摊牌了,亮了相和公开了,从此就和哥哥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了。于是在那里对着小女儿的小尸首说:
「好,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就是不要没用的女丫!」
接着在那里仰天哈哈大笑。对着日月和天空──一下就看到自己的愤怒气贯长虹──说:
「操你娘的!」
但到了后半夜,我们又看到,我们的二姥爷,突然像醒过来似的,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吶喊和畅快,突然停止了自己的叫骂和诅咒,突然像远行归来看到自己的女儿的小尸首一样──出门之前还笑语欢声和围膝绕行,远行归来怎么就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尸首了呢?──突然怔住那里和楞住那里,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嘴里无措地喃喃说:
「好,挺好。」
然后突然扑到小女儿身上,在那里忘情地「噢噢」哭了一夜。开始用强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脸。
据俺刘贺江聋舅舅──也就是二姥爷的大儿子俺梅字小姨的哥哥──亲口告诉我;
「记得当时俺爹最亲小妹了。」
「每次见到,都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见了我们从来都不理。」
「每次赶集,都给小妹买一个油馍。」
……
几十年后,在我们家族考察和争论这件事时,还出来另一种观点,说当时二姥爷赌气灭子,不仅仅是情绪上出于对大姥爷的愤怒,主要还是从理智出发不想让没有骨血的流传的外姓人──俺娘──在成年之后瓜分家族财产──维护家族利益的财产说。当然这种观点从社会的角度去分析是能够成立的。但是我们如果放到「史」的角度老梁爷爷的血液流传的角度去看,它也不过就像米虫一样是一个诱因而不是二姥爷心理的根本。心理的根本还是因为他是老梁爷爷的后代他在童年时期就耳濡目染现在也想用这种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谁是这个家族的主人──这又涉及到政治了──于是就对老梁爷爷东施效颦想象老梁爷爷一样四两撬千斤地掌握和把握这个世界但是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于是在运用之中自己把历史的杠杆给弄断了。──60年后我们想说,苦了你了,六岁的梅字小姨;苦了你了,力不从心的二姥爷。
二,1955年刘贺江聋舅舅之妻聋舅母。从后来聋舅母一生的表现看,聋舅母十七八岁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肯定是一个女光棍。这是后来她能潇洒地挥洒人生血泪的心理基础,也是她和二姥爷的根本区别──也是男女的不同──做媳妇时候的总爆发,总是和做闺女的历史相联系的。如果我们对一个妇女的考察只局限到她的媳妇时期而省略和忽略了她的闺女时期,我们就容易就事论事麻团越解越乱;一伸入到闺女时期,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从这个角度和聋舅母在婆家也就是我们家一生的表现来看,她闺女时期肯定是一个女光棍、搅水女人和搅水闺女是无疑的。但是当她嫁过来的时候,由于我们的家族和村庄还笼罩在老梁爷爷的阴魂之下,现实之中还有二姥爷的存在──他的血泪提醒才刚刚过去不久呢,我的梅字小姨还刚刚因为老鼠疮死在草屋里时间不长呢──所以她并不得天时地利之势,她还寻觅不到表露非凡性格的出场机会。她在娘家搅水和扬波,但在我们老梁爷爷历史的鞭笞和现实的老鼠疮面前,那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和小巫见大巫。还是收起你光棍的本性、夹起你丑陋的尾巴按照我们家的既定路线走罢。过去你在娘家的羊群中可能是一匹爱跳爱咬的毛驴,但是当你到了我们村和我们家看到我们羊群中已经有了两匹高大的无以伦比和无法超越的骆驼时──超越是需要时间和时机的,是需要历史的跑道出现转弯的机会而不是在一群羊都在骆驼之下的阴影里安静吃草的时候──你也就只能成为一头和别人一样的安静的羊罢了。你在娘家纵是跳咬,也总不致于达到血泪提醒的地步吧?──当然,在她从18岁到28岁嫁到我们家的十年之中,也不是没有性格表露和反抗的时候,但是她的表露和反抗,一次次都被我们家的刘贺江聋舅舅或是二姥爷和二姥娘理所当然地给镇压了下去。我们有血泪悬在你们头上。我们都是一些浑身带有血债的人。这时我们岂能怕你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光棍不成?──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占山为王的土匪为什么能纵行天下──因为他们个个都浑身血债──我们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新的上山的人,要求你到山下弄一个「投名状」来──那也不过是一种资格和可以开始的证明罢了──至于你下山一刀杀了谁,这种对象偶然并不重要,我们要求的仅仅是溅到你身上的血。──所以聋舅母从18岁到28岁,虽然时时像鲤鱼打挺一样进行挣扎和反抗,但是她从来没有跳过我们的龙门。这期间发生过摘棉花偷花事件,腊月初八隔墙撂馒头事件,到娘家串亲戚大麻花事件,妯娌间鸡虫风波、做月子鸡蛋风波……虽然风波不断,年年都有,生活总不得安定,但是从大局着眼──如果我们用后来她利用挥洒血泪果真占山为王之举来考虑──这些年头还算是幸福祥和、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呢。聋舅母这条鲤鱼还没有翻出大浪来呢──我们还要为这十年的团结安定和繁荣昌盛举额称庆呢。
但是到了她29岁那年,聋舅母在一次次的艰难反抗和打挺中──量变的积累开始出现质变──终于从我们家族的历史上悟出了占山为王的道理──于是她就开始和我们同流合污了,于是她在历史上找到了一个转弯处──有时历史的弯道也要靠自己去创造呢──她终于有了一个报复、反击、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的机会抓住这个机会也开创了一个个人的血泪提醒从此就奠定了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就开始和我们的老梁爷爷和二姥爷平起平坐了──虽然她和二姥爷是路同道不同,但是在我们胡涂的家族之中,谁又能分辨出这一点呢?──借着这个事件,她就开始恢复了她在娘家的女光棍本相──此头一开,屡屡得手,这时恐怕她自己也会暗暗地说:
真是祖宗的法宝能够治国呀
事件的引发是29岁那年她老人家又生了一个孩子──过去生了一个钢成和银成,现在又生了一个金成。金成说起来也是我的表哥呀。在金成表哥生下来第八天,家里发生了咸鸭蛋丢失事件──聋舅母的性格刚要表露,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故伎重演像消防队扑火一样就将冰冷的水龙头对准了她;如果在咸鸭蛋事件出现的同时没有出现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聋舅母的大火就像过去一样马上被消防队给扑灭了;但是这次和往常不同,这次天遂人愿地在鸭蛋事件的同时出现了金成表哥的水痘事件,于是聋舅母的灵感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无师处通地要利用这些水痘开始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在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上掀起一个高潮和再来一个血泪提醒。这时她甚至无师自通地显示出了一个大战略家的风度──对进攻的矛头进行了战略转移,她突然放下鸭蛋事件不说,开始单独纠缠水痘。而这个突然转移大出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的意料──这时聋舅母就自己制造了一个弯道,接着在这弯道处突然加速,将本来跑到她前边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甩到了身后;晕头晕脑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眼看着聋舅母跑到了终点也就是新的起点。我们的聋舅母一下就主动了。我们的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一下就措手不及了。本来水痘不是主要矛盾,孩子出了水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把孩子放到热被里捂一捂,或是用一把草木灰在他脸上抹一抹,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每天照常给他喂奶几天之后他就自动好了过来──大不了脸上落下一些麻子──村子里也不是没有麻子,麻老六就是一个麻子;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却抓住这些水痘不放,扯蓬拉帆见风使舵吹灰拨火洒水扬波──露出了搅水闺女的真面目。她对水痘和孩子的态度是:
因为出了水痘,所以这孩子不能要了
谁爱要谁要,反正她不再给他喂奶了
她现在就要将他扫地出门,把他扔到草屋去
……
接着她真的将出生仅仅八天的金成表哥──提着他挣扎的双腿──当时她头上还裹着头巾腿上还扎着裤脚呢──给扔到了草屋。她这个勇敢的举动一下就把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给打懵了。这是不可思议的,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不可思议和不可能就像当年老梁爷爷的鞭笞和梅字小姨的老鼠疮一样就这样发生了。纯粹是出于对意外事件的本能恐惧──就像过去我们对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举动的恐惧一样,刘贺江聋舅舅和勇敢的二姥爷马上就面面相觑和束手无策了。身子一下就矮下半截。骆驼马上就变成了羊而让过去的一头羊现在变成了骆驼。当然一开始他们还暴跳如雷,甚至要鞭笞和活埋聋舅母,但是聋舅母仅仅用平和的微笑告诉他们:
这孩子她真的不要了
这孩子早死早了
什么时候这孩子死了,她就到娘家住两天
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她要盘一个螺丝头让大家看一看
……
刘贺江聋舅舅和二姥爷就开始束手无策了。这个时候他们甚至有些哀求聋舅母了。本来聋舅母这时也可以见好就收,这样也可以奠定自己在家庭中的地拉,但是谁知聋舅母这时就那么地清醒呢,她一定要宜将剩勇追穷寇而不去沽名学霸王,因为:
她要的不是家庭中的地位而是历史上的地位
她要的是血泪的提醒
她要和过去的前辈老梁爷爷和二姥爷一样,用这种血泪提醒来垒起自己坚实的台阶
她真要我们亲爱的金成表哥死
……
一切都大势已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金成表哥死去倒是正常的,不死倒是奇怪的了。僵局之中,考验着双方的耐心和毅力。一个八天的孩子,还能坚持到几时呢?但是我们的金成表哥,一个八天的小身子,以自己坚强的意志,在那间草屋里苟延残喘有时还「哇哇」地哭两声地又坚持了四天。他在这个世界上一共活了12天。僵持的双方都盼着对方回心转意。但是我们的聋舅母在自己屋子里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接连四天睡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觉。据说第11天的夜里,倒是我们的老前辈二姥爷坚持不住了,在月光凄凉的夜里偷偷跑到草屋里给金成表哥喂了几口水。据说我们的金成表哥这个时候还像鱼儿一样在那里张嘴呢,嘴里还「呼嗒」「呼嗒」地喘气呢。
大家的期望终于出现了。金成表哥如愿以偿地死了。──从此,以金成表哥的死开始,我们村里果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精神领袖──一个如娘家般的女光棍,又在我们家族里诞生了。金成表哥死后,聋舅母果真去娘家住了两天。从娘家回来的时候,果真盘了一个高高的螺丝头,又说又笑。我们一下都没话说了。我们只好承认她在现实和历史中的地位。对于血泪的提醒,我们在历史上已经有了接受的习惯。从此,在我们家里,在我们村庄里,在我们的历史和流传之中,聋舅母就三点成一线地和老梁爷爷、二姥爷并列在了一起,就像我们钱币上的伟人在死后并列到了一起一样──当然我们这时也往往忽略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放到他们生前,你让他们这样并列站到一起,他们之间同意吗?但是作为后代的我们就在大而化之地像夕阳西下时候的买菜大嫂一样一边张着嘴疲劳地打着哈欠一边就将已经蔫了的菜归堆处理了。──聋舅母从此也就谈笑风生地和二姥爷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几十年后我们才觉察,把她和二姥爷放到一起还没有什么,但是把她和老梁爷爷放到一起还是有些贻笑大方──你们血泪提醒的目的是多么地不同和有天壤之别呀。可这时要去纠正冤假错案,几十年的尘封和结成的像盔甲一样的疮痂,已经像大山一样沉重,谁还能搬得动呢──何况,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是要将所有的货币都销毁吗?──你是要动摇我们的信念吗?──你是要引发社会动乱吗?──于是,我们的聋舅母,在历史上的地位,反倒更加坚如盘石──撼山易,撼她的地位难──她就真的成了我们村庄和历史流传中的女光棍和第一女性了。渐渐在我们的印象中,她甚至还有些神话,连女光棍都不是了,已经转化成一个峨冠博带、丰神飘洒、器宇轩昂、笑傲风月、抱膝危坐、似乎对我们的村庄和人生做过比老梁爷爷还要突出的伟大贡献的伟人形象。这时我们对着货币上的聋舅母怀着敬畏之心真诚地喊:
「亲爱的舅妈,您好!」
这个时候她对我们展现的笑容,又是多么地慈祥和温和呀──这种大恶之后的大善和温和,又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就更加坚定了我们对她的判断。到了1969年,晚年的聋舅母,也真钻入了自己的历史角色而忘记了自己本身,果真变得慈悲心怀。有时我们这群小捣子跑到她家去玩,她往往要慈祥地停下纺车,将自己的手先放到自己口中湿一下,然后到糖罐里沾出一圆柱糖粒,让我们轮流到她手指上去舔那白糖呢。
卷四05口号与面瓜.1
1969年我们的墙壁上充满了口号。当我们生活在一个口号和提示的世界里,我们像就蜥蜴一样在缝隙中穿行。当我们把生活浓缩成一个口号或几条原则的时候,我们就像孩子一样天真。我们就是生活在快乐和天真的1969年呀。生活成了一种口号,我们对这些口号和原则烂熟于心,我们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复杂纷繁的生活一下就简化了。久而久之我们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世界上就是两点和两点论,我们大度和大而化之地拿着黑板擦将两点之间其它复杂多变的点和线给抹掉了,我们从这个点到那个点──跳跃着前进。我们是青蛙。于是我们的生活像清水一样明澈了。
关于生活中敌人和朋友的概念,用白灰水写在我们的墙壁上──如果真是那样要有多好,除了敌人就是朋友,除了朋友就是敌人,我们哪里还用操那么多的淡心。但在30年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实际情况恰恰是:敌人和朋友之间,还有一块很大的中间地带呢;这中间地带里,还埋伏着一大批、一大群、甚至是人的绝大多数的形形色色和灰蒙蒙的人呢。他们既不是我们的敌人,也不是我们的朋友,他们与我们只是狭路相逢和无冤无仇,他们与我们只是擦肩而过和历史偶然的一瞬。他们和我们非敌非友。他们都不在世界的两极。更别说在两极之中,也往往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于是你在反对敌人的时候也同时在反对朋友你在拥护朋友的时候也同时在拥护敌人呢。更别说就是全世界的人都成了朋友到了大同世界环球同比凉热的地步,还有「有朋自远方来」的时候、状况、心情和意蕴呢。在这种复杂纷繁的一切之下,非敌非友不也是一种很好的状态吗?没有界限不也还原自己一个自由吗?敌中有我和我中有敌突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也使光怪陆离的生活一下就缤纷多彩了吗?不就不用闲着也是闲着了吗?但是不行,我们一定要将世界简单化和单纯化,我们一定要将生活简化成口号和标语就写到我们的墙上和床上,我们的脑子里和血液里,不断地提醒和提示自己,我们就要这样单纯和简单地生活下去。但是,对于1969年来讲,这些简单和单纯的口号,这种推拉式的思维,恰恰是符合我们孩子天性的。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对这些口号乐此不疲。因为我们在做游戏的时候,就是要将世界分成派别──而且恰恰是两派和两极──才可以成立;有藏人的就一定要有捉人的,有卖菜的就一定要有买菜的,有接煤车的就一定要有拉煤车的,有石女就一定要有不石的男人,有加入就有游离,有参于就有旁观,有激战就有停止……1969年的社会气氛和人文环境,完全符合我们孩子的游戏规则,在那充满月光的打麦场上。我们就是要把那些成熟复杂、一肚子阴谋诡计、一脑门子官司处于中间地带的成年人给拉下马,让你们一块来玩一玩孩子的游戏。放下你们的复杂吧。放下你们的臭架子吧。放下你们的三点和四点吧。现在要的就是两点。谁不承认两点。
我们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砸烂你的狗头!
……
我们就:
打倒×××
火烧×××
油炸×××
活埋×××
……
我们没有原则和界限,因此我们就更加有原则和界限;我们不注意世界的本原是什么样子,因此我们就创造了一个世界。我们用否定旧世界和成人为前提,就创造了一个孩子的世界和心情。我们就是要搅乱和混淆你们大人的生活和视线,让你们一块到我们孩子的世界来体味一下痛苦一下也就是欢乐一下。老头子对中年人和青年人压迫得还不够吗?中年人和青年人对我们这群孩子压迫得还不够吗?──倒是爷爷辈对孩子还要亲切一些呢。──你们对我们的压迫出于多元论──只有在多元论的情况下,你们对我们才处于绝对优势你们的经验就成了压迫我们的一种资本──而当一切既定和既成的秩序全被破坏和荡然无存的时候,世界就成了花果山。现在是一个从两点论出发的时代。你们的一切优势都化为了乌有。于是世界就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
孩子们在斗老师
青年人在斗中年人
中年人在斗老年人
群众在斗领导
下级在斗上级
……
于是:
有命不革命
要命有何用
……
一切都情绪化孩子化和游戏化了。就是斗人的飞机姿式和游街的打锣、挂牌到往你脖子上挂一溜破鞋,也都具有戏剧性的表演啊。30多年后当我们患了老年痴呆症我们可以说当时的我们和时代是那么天真,并为了这个发现而自命不凡和沾沾自喜──就像发现或找回新大陆和跨克一样──原来两点之间还有三点四点,世界上除了敌人和朋友还有一大批非敌非友的人如果你要竟选总统的话就要争取他们的选票。──亲爱的朋友们,当时我们的游戏和表演是天真了一些,是那么地情绪而不务实,是那么一潭清水而不是一潭泥浆,是那么地清廉而不贪污腐化──于是你们就高高在上认为今天的你们比当时的我们聪明了。但是,聪明的孩子,你在这里恰恰忘记了这样一点──就是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我们对这些口号和标语由于我们的无知已经上当受骗也毫不奇怪──谁让它符合我们的游戏规则呢?──问题是你怎么知道,提出和发明这些口号的人也会信呢?你们在30年后识破这些口号和标语的同时,恰恰忘记了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个常识,那就是:
你们所要批评和批判的人,恰恰是你们的前辈
提出和发明口号和标语的人,往往是不相信这些口号和标语的
伙房的炊事员,是从来不吃自己做的饭的
发明和规定秩序的人,往往是这个秩序最大的破坏者
……
聪明的1996。甚至──如果你们这样认为,那么你们的一切的看法和心情倒是和1969年我们孩子的看法和心情一脉相称和殊途同归了。
……
为了当年的口号和面瓜──也是出于慎重起见──白石头倒是没有自作聪明,倒是觉得有必要把当年的小刘儿──当然现在已经是老刘儿了──已经像一只衰老的腿脚不灵便的蚂蚱──这可算是化敌为友和非敌非友了吧?──给邀请过来,共同讨论和话说当年。白石头一时激动或者纯粹出于狡猾还把小刘儿当成了前辈;小刘儿在一时激动和感动下──他也是廉颇已老,寂寞久矣──竟一下忘记了原则──邀请你的人是谁呢?是白石头呀,他曾是你的掘墓人呀──感动得敌友不分认贼作父拉住白石头的手潸然泪下接着就在那里真以前辈自居和倚老卖老起来。白石头趴到他耳朵上大声喊道:
「老前辈,今天叫你来,是要共同探讨一下1969的口号和面瓜!」
小刘儿也在那里大声回答:
「可以,这一段历史我熟悉。」
白石头:
「您记得当时的口号是什么?」
小刘儿:
「莫谈国事。」
而当时的口号恰恰相反:
立足本职,放眼世界
他所记得的,还是民国时候的口号。看来老人家已经痴呆得不轻了。但白石头继续问:
「口号还有什么?」
小刘儿:
「上吊给绳,喝药给瓶,下不保底,上不封顶。」
这又是1996年的口号了。但白石头又耐心地说:
「讨论完口号之后,接着还想讨论一下面瓜。」
小刘儿这时倒一下子清醒了:
「你是指牛根哥哥吧?」
到底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看来他是一阵清楚一阵胡涂──但恰恰是这种状态,让白石头为了难。如果他彻底胡涂,按胡涂发展下去,胡涂自有胡涂的好处──说不定他在胡涂和模糊之中,倒能提供一个常人所没有的思路呢;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倒突然会产生一道闪电照亮天空呢。胡涂之中自有真理。难得胡涂。──如果他胡涂到底,倒是有可取可请教可讨论的价值──但是这种一阵清醒一阵胡涂就好象天空中的乌云摇摆不定恰恰是最要不得的。好象是要下雨,但它转眼之间又会云开雾散──这时你出门到底带不带雨伞呢?既不能在清醒之中产生思路,又不能在胡涂之中产生灵感,还要你这个老蚂蚱干什么用呢?阴晴不定的烦恼,已经让白石头产生要把小刘儿给打发走的念头了──你在这里既浪费我们的时间也浪费了你的清楚和胡涂──他就要说:
「大爷,你家的羊该送上山了,你家的牛该添草了,你的清楚该胡涂一下了,你的胡涂该清醒一下了。」
但还没等白石头开口,小刘儿又自顾自地──他已经胡涂到连对方的情绪和当场的气氛是不是对自己有利这一点都浑然不觉和不管不顾了。倒是这种浑然不顾的状态,又引诱了白石头对小刘儿过去历史的一种尊敬。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呀,到底是对周围的一切不管不顾呀──不管什么场合,不管大家正在讨论什么严肃的话题,他想站起来就站起来,他想吃苹果就抓起桌上的苹果就在那里大嚼。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虽然白石头在这里自己也混淆了──一切全是让小刘儿给闹的──过后他这么说──混淆了小刘儿这种胡涂和痴呆──与生俱来的胡涂和痴呆和聪明过人之后的大智若愚的不管不顾的大家风度──的区别了。于是因为把胡涂、痴呆和大智若愚一锅煮也就没有马上把小刘儿赶走还要继续听他说些什么。但小刘儿这时在那里又努力挣扎着使自己清醒了──如果你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本色和本来的胡涂还要好一些,但他吃了一辈子小聪明和自作聪明的亏事到如今改也难了──又想起什么地说:
「我记得当时的口号还有一条呢。」
白石头只好停下自己的话头问──本来又要赶他走了,现在听他这么说也不由一楞:他接着是不是又彻底胡涂了呢?是不是一下又回到民国或是1996年了呢?于是就用嘴努了一下──用这种形体语言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小刘儿看到这种嘴唇的鼓励又有些兴奋,以为自己又一次挽狂澜于既倒呢,于是拼命做出不辜负白石头期望的样子──借着刚才的清醒,小刘儿也突然有些伤感,我老人家已经混到这种地步了吗?已经混到要向白石头表现的地步了吗?──时间就是这们不饶人吗?历史就是这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于是不禁抬起自己的袄袖擦了擦自己已经昏花和挂满眵目糊的双眼。──倒是他的这个举动,又给白石头带来一阵惊喜:他又要回到胡涂的状态吗?──但是谁知他越是这样伤心,出来的思路和言语就越是清醒呢。这时他背诵的口号和标语是:
大局已定 七月必胜
白石头一下又失望了。看来他真是一阵清醒一阵胡涂了。看来真该把他给送回去了。看来小刘儿真是百无一用他的青春和闪光期就这样永远过去了他再也不会彻底地清楚和彻底地胡涂了。他就像嚼过的甘蔗一样已经没什么轧头了。白石头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但是这时小刘儿一下又彻底胡涂了,说话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于是又让白石头为了难。一阵清醒一阵胡涂,两个小刘儿交替出现──你要送走哪一个呢?白石头也是欲哭无泪。过去总说:
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
娘们小孩,能有什么正性
现在白石头要说:
唯女人、小人和小刘儿难养也
一个小刘儿,能有什么正性
撵还是不撵,请教还是不请教,白石头在那里像遇到了活着还是死去的命题一样开始苦恼。本来他站起身是要赶小刘儿回家喂羊还是喂马,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自己也突然犯了胡涂。开始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的想:
活着或是死去
撵还是不撵
原谅还是不原谅
请教还是不请教
……
谁知这个时候小刘儿又说出一句致命的胡涂话来,那就是:
「你说这些口号和标语,和你接着要讨论的面瓜有什么联系呢?」
他提出的问题,又打中了白石头的要害。因为他在胡涂中的胡涂话,也是白石头在那里另外苦恼和胡涂的一个关键问题。虽然胡涂不同,但问题相似;虽然提出不同,但目的一样──倒是这个时候,白石头突然有一些和小刘儿同病相怜的感觉呢,突然感到小刘儿并不是那么讨厌还有些傻呼呼的天真可爱呢,接着又感到似乎和小刘儿共同回到了1969──两个伙伴一同玩游戏,一同玩尿泥,一同去找吕桂花,一同去到打麦场,一同去到瓜田,一同去看样板戏和一同去看女演员解小便──的时代。──本来当小刘儿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是不准备向小刘儿解释什么的──是我请教你,还是你来请教我呢?我们两个谁是前辈呢?倒是前辈没给后代留下什么──森林都让你们砍光──现在倒要向后代来讨饭吃吗?──但是正因为他一时胡涂和伤感,一下回到了1969,于是就本末倒置地没有从小刘儿那里得到什么倒是开始回头给小刘儿解释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了。──于是在那里──还挺投入和沉浸地──掰着指头说:
「小刘儿老前辈,我今天为什么要把您找过来向您请教?为什么要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呢?──如果在一般情况下──知道您时间宝贵,惜墨如金──我不会这么做,但是因为它牵涉到1969年另外一个重要的方面──因为我们说起1969年,你能说当时我们村里满墙的标语和口号──那标语和口号是多么地坚决和果断,多么地深入和广泛,多么地大好而不是中好和小好,多么地乱了敌人教育了群众,多么地彻底砸烂和平地重建,多么地砸碎一个旧世界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是不重要和可以忽略的吗?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些只是重提当年的吕桂花和样板戏──我对自己也不偏袒──只是重提自行车和接煤车,只是重提三矿五矿甚至只是重提咱姥娘、过去的老梁爷爷和后来的二姥爷和聋舅母,只有大猪蛋和秃老顶的表演,那么我敢说,我们对1969年的回顾和温故就一定是片面的和走上了斜路,就一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出来的东西,就一定是走形变质的1969年而不是全面和准确的1969年那么这个1969年还有什么温故的意义和历史价值呢?满墙的标语和口号怎么能忽略呢?关于生活的提炼和浓缩──本来是一碗酒精──怎么能像流水一样给放走呢?如果我们放弃了这些革命口号,就等于30年后舀起一碗自来水假充保存了30年的陈年老酒来喝──不但欺骗了历史,也是自欺欺人──它也就不是1969年和1969年的我们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轩衣宵食地操作这部第四卷呢?只有你前边的三卷也就足够了。当然,如果按照你在前三卷的操作办法或者第四卷仍是你在操作,也许这满墙的标语和口号真要被你忽略和胡涂过去了,但是现在的操作者是我而不是你,现在是第四卷而不是前三卷于是我们就不能那么做了──这样做不但对第四卷有好处,对你的前三卷也有烘托作用呢──我们的利益就是这样连在一起的,这也是我叫你来讨论标语和面瓜的根本原因──你还不能不负责任和放任自流呢──要让第四卷坠住前三卷──老前辈,一卷坠住三卷,也是任重而道远呀;于是就不容我们不认真,不容我们不从大局着眼和还1969年一个历史的真面目,就不能只提自己的私事和自行车而不说满墙的口号和标语,否则我们不但达不到海底潜流的『史』的深度,恐怕连新写实的原生态都赶不上。所以,要说1969年,满墙的口号和标语就一定要讲,一定要分析和联系。──同时,这些标语和口号放到1969年,我们一群小捣子可以把它看成符合我们游戏的一种气氛──当时那么看可以,但是30多年后我们再这么看就不行了──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想起我们的面瓜表哥也就是你所说的牛根表哥──如果我们要分析这满墙的标语,就一定要跟面瓜的人联系起来。因为:当时那些要血战到底和穷凶极恶的口号,到头来有几个在生活中是实现的呢?
敌人和朋友的问题,最后历史的发展是:敌人成了朋友,朋友成了敌人
打倒、火烧、油炸、活埋×××的问题,最后历史的发展是:打倒的没有被打倒,火烧的没有被火烧,油炸的没有被油炸,活埋的没有被活埋,倒是那些在呼喊这些口号的人,后来都被打倒、火烧、油炸和活埋了
破与立的问题,最后立起的又倒下了,破了的又卷土重来
孩子斗老师,青年人斗老年人,30多年后,还是老师在管制孩子,老年人在压迫青年人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当年的革命激情,现在却成了一首卡拉ok
所以我们的老前辈呀:
时间不饶人
谁也不要太自信
你不要说改造世界,你能改造北京郊区的一片树林就不错了
……
──但是,如果我们让我们的认识这么发展和出溜下去,我们岂不又在另一个方面彻底否定了当年和我们自己了吗?如果说当年满墙的标语30多年后都成了谈笑玩世的卡拉ok,那么我们的自行车和煤车,我们的三矿和五矿,我们的样板戏和吕桂花,顷刻之间不也变得有些虚无了吗?于是我们对标语和口号的考察并不证明我对标语和口号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谁都知道书写政治是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失去先锋和后现代的意义,但是恰恰因为它和我们的自行车煤车、我们的样板戏和吕桂花是连在一起的,是一损俱损和一荣俱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我们就不能只顾个人利益而对它视而不见──同时,这些口号和标语30年后在我们村庄和人的身上就一点没有实现和留下痕迹吗?一个铁钉在玻璃上划过还留下一道痕迹,一个如火如荼的1969年就没有在我们和村庄身上打下什么烙印吗?──如果说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不就等于不但在污辱我们的村庄,同时也在污辱我们的童年和少年──年份倒还在其次呢。──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们的面瓜表哥。我就发现了他在1969的特殊意义。这些标语和口号从历史的角度考察虽然没有一个能在30年后得到落实,但是我们从个别人身上去论证,还是能从他身上看到历史的映照、折射、倒影和回声呢──牛根表哥,你也是挽狂澜于既倒呢。当年你在我们中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是一个面瓜,看似和这满墙的口号与标语毫无联系,谁知恰恰在你身上,这些口号和标语得到了最隹体现呢──看似局外,身在其中;倒是发明这些标语和口号的人,30年后成了卡拉ok──这一点本来我也是不清楚的──我不清楚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面瓜哥哥和当年的标语和口号扯在一起──我也是一种盲目,我也是一种预感,我也是一种感觉和猜测,我这么做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现在被你──老刘儿──这么胡涂一问,我倒是一下就豁然开朗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遇到问题怎么能不找您呢,怎么能不请教老前辈呢?──由于你的胡涂参于,我倒一下就清醒了。──虽然您一阵清楚一阵胡涂,但您胡涂时的偶然发问,就成了打开世界一扇门的钥匙;虽然您清楚的时候也很胡涂,只是我说话和发泄的一个对象和附着物,但您给我提供了一个发泄和发挥的弯道──谁知我说着说着──说着发挥着──就自己突然明白和超越了自己呢?本来是不明白的,说着说着就明白了;本来是没有路的,走着走着就有路了;本来不知道口号和面瓜之间的联系,现在它们就自动连结到了一起。本来只是一种预感,谁知现在就是一种现实。说到这里我还有些后怕,如果我们在这里稍有大意──让口号和面瓜擦肩而过,那么带来的整个失误和谬误,就不仅仅是1969年和第四卷能不能成立的问题了──整个人类能不能活到今天都要受到怀疑。──谬种是怎么误传的呢?就是这么误传的。──如果我们让事情仅仅停留在第一种状态──如果我们仅仅知道口号和标语对1969的重要而不知30年后对于认识面瓜表哥的启示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初见成效鸣锣收兵那么对于谬种来讲还是五十步笑百步呢,我们等于刚刚走出一个谬误又钻入另一个谬误,刚刚爬出一个陷井又跳入另一个陷井──那么当年的标语口号,现在还有什么重说的必要呢?除了它的历史意义,还有什么现实意义呢?它怎么会不变成卡拉ok呢?──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在第一个陷井里呆着呢,那个陷井毕竟还初级一些──现在你在第二个陷井中就越陷越深最后倒不能自拔了──而这个时候,您胡涂的发问,竟让我们找到了牛根表哥。于是我们在爬出第一个陷井的时候,马上就有人给我们带路。我们马上找到了标语和口号在生活中的落实──这是多么充足的论据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不但找面瓜这个标语和口号的附着物找对了,恐怕还得说找这样一个附着物的附着物──也就是前辈您哪──也找对了。正是有这一步步找对,我们才一步步找到正确和完整的1969年。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但要感谢1969年的面瓜,还要感谢1996年的您──我们的前辈小刘儿。前者是以你的清醒面对了现实,后者是以你的胡涂──说起来也不是全胡涂,连全胡涂的境界也达不到呢──以你的一阵清楚和一阵胡涂的交替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附着物和反光板,于是我就能在1996年的时候清醒地面对历史──过去我认为一阵聪明一阵胡涂还不如完全的清楚或是胡涂,现在看来我这个观点也得修改,还是一阵清楚一阵胡涂的好──对于我们的历史,他的清楚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胡涂,他的胡涂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清醒,于是我们就恍然大悟和彻头彻尾地清楚了。胡涂的老年的腿脚已经不灵便的的长辈啊,本来我和大家一样认为长江后浪推前浪您的青春和历史闪光点已经永远地过去了,您已经走向废物了;现在看,废物恰恰不是废物呢,废物还可以利用呢,你的不废和第二次青春原来是以走向废物为表现,你的价值恰恰体现在您的胡言乱语之中──胡言乱语之中,潜藏着多少闪光的真理啊。您的聪明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笑料──是您故意跟我们闹着玩或是玩我们吧?您的胡涂给我们提供了思考和深入的切入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甚至要感谢上苍和自己的一时胡涂的灵感呢。是谁让我突然有一念之闪去找长辈和请教长辈呢?是谁让我去寻找别人看起来已经毫不中用的年老发黄的蚂蚱呢?过去我们肤浅的时候,看到嘴歪眼斜的长辈就唯恐避之不及──请听今天杨柳枝,莫唱前朝发黄调──谁知我们所玩的一切,都是你们玩剩的;你们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你们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而作为一个后来者和嘴毛还没长全的雌黄小儿,刚才还生出过要赶走长辈的念头呢──历史到底还发展不发展了?差一点滑向悬崖峭壁──现在想起来真是羞煞人也。长辈啊,如果过去我赶您走的时候您因为自己的糊里胡涂而没有走,现在当我清醒过来不让您走的时候您千万可不要清醒──一清醒说不定您真要走了──那么1969年就得玩完──现在不是撵不撵你走的问题,而是在我向您负荆请罪之后,赶紧再请您吃一顿饭──请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请让我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良心──和一个姑娘好上一回,不是还得请人家吃一顿饭吗?──何况是为了1969和整个人类。──长辈啊,放慢您的脚步,坚定您的信心,过去的我们的疑问是撵还是不撵、是请教还是不请教──是活着还是死去,现在的问题就变成了:如果您不答应和我吃这顿饭,我就立马死在您面前让您看!……」
……
当然,最后小刘儿还是给了白石头一个面子,和他共同吃了一次饭──虽然白石头所说的一切──一切的转弯和转变──糊里胡涂的小刘儿都没有听懂──而这正是白石头所需要的状态呀,听懂了也就不胡涂了,没听懂正好让白石头有可乘之机──但饭还是要吃的。这时白石头又耍了一点小聪明──在爱耍小聪明上他和小刘儿倒是一脉相承──他以为小刘儿在大事上一阵清楚一阵胡涂,在生活小节上也是这样呢;于是就想拋开大事,在小事上占他一个便宜:饭还是要请的,但在请饭的场合和规模上就要有所考虑──就没有领小刘儿到丽丽玛莲,随便在街上找了一个中等偏下的小饭馆对付了一顿。但他没料到小刘儿的清楚和胡涂还有这样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大事上虽然胡涂但到了小事却又往往清楚,主干虽然胡涂但枝叶往往清楚;刚才的1969年的标语口号与1969年的面瓜牛根的种种联系虽然胡涂但到了吃饭的时候却突然清楚。──于是白石头这客算白请了。一顿饭吃下来,还不如不吃呢。不吃没什么,等一切吃完了小刘儿从饭馆的等级上看出了自己在白石头心目中的地位,从此见人就说:
「这个白石头,不是好人──说是认我做老前辈,请我吃饭,谁知把我领到了街上一个最差的脏兮兮的饭馆──卖小菜的笼罩中,还有苍蝇在飞!」
倒是把正钻到历史和大事、口号和面瓜之中的白石头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他已经拋下前辈独自在历史中和我们的面瓜相处了一段时间呢──真和面瓜相处起来,才发现面瓜也像小刘儿的胡涂一样──原来也是面瓜不面,吃起来也有些扎嘴──现在又见街上站着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子对他自称前辈还在那里骂人,他一下竟有些反映不过来脑子一下出现了断电和空白。好不容易把电路修通用往事一点一点把空白填起来,才明白目前发生了什么。于是在那里喟然自叹地说:
「我这个人一辈子的毛病,就是不知道节制呀。」
接着又拿自己和正在相处的面瓜比较,这时的面瓜正处在剑拔弩张和刀光剑影之中,于是又自愧地说:
「相比较之下,不管是在1969年,还是到了1996年,还是我们的面瓜更狠毒和阴险一些呀。」
「我们这些人,连一个面瓜都不如了。」
「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在以小做大罢了。」
「大流氓们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六亲不认,小捣子们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处处还能见到一些温情。」
这时又由衷地指着正在街头闹情绪的小刘儿说:
「前辈,从这个意义上,你也就会闹一个饭馆罢了──你也不如面瓜!」
但说到这里,他看到小刘儿已经在那里又犯了胡涂──他一开始还有些不解:怎么一到利于他的时候他就清醒,一到不利于他的时候他就胡涂呢?──怀疑到了小刘儿的品质──于是不屑地向小刘儿挥了挥手,离开街头而去。但是等他回到家又钻入历史之中,才突然醒悟刚才对小刘儿的不屑是他再一次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因为小刘儿在街头的突然胡涂,是因为他们又涉及到了大事──当他们由饭馆联系到面瓜的时候,就已经又脱离饭馆了。──事情几经周折和磨挫,白石头也终于成熟了──于是如箭脱弦一样从家里又返回街头,重新打量胡涂的前辈,虔诚和由衷地说:
「胡涂相似,胡涂不同啊。」
又说:
「前辈,您好。」
说着说着,突然又电闪雷鸣地产生了另一个灵感,在那里大叫着说:
「现在我明白面瓜,现在我明白面瓜了──原来面瓜就是我们心理上潜藏的一把刀呀!」
「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原来你手里握着杀人的刀。」
……
面瓜哥哥娶亲的那天风雪交加。一场大雪从腊月初七下到腊月十八。花爪舅舅家的草屋让雪压塌了。牛文海舅舅家的猪娃让寒冷给冻死了。水井让雪给封上了。我们看到刘老坡舅舅腰里勒了一条草绳急急忙忙从家里走出来。新年的气氛让雪压处有些推迟了或是让雪渲染得更加浓烈了。在这种推迟或浓烈、不合时宜或是更合时宜的气氛下,面瓜哥哥要娶亲了──他倒一下将我们新年的气氛和着风雪搅得更加浓烈。到目前为止,如果说农村和村庄的新年还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我马上就想起了1969年的古历新年。面瓜哥哥的娶亲,叠印在一场鹅毛大雪上,于是这新年就显得格外的突出、浓烈、新鲜和万山丛中一点红。如果说1969年仅仅充斥着标语和口号,这种认识也是不全面的,就把我们的生活和面瓜哥哥看成了冬天田野上一棵光秃秃的白杨树──主干有了,但是忽略了它的枝叶──日子就像是树叶一样稠,你怎么能只谈主干而忽略树叶呢?红花虽好,还要绿叶扶持;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你怎么能只谈红花、好汉、篱笆而忽略了绿叶、帮衬和那三个重要的桩呢?标语和口号之下,我们还有大雪纷飞之中的娶亲──而娶亲是超越任何历史阶段、社会制度和标语口号的。这才是对口号和标语的最好陪衬和最好注解呢。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我们的生活充满着或更加充满着笑语欢声──正是满墙的标语口号,才使我们对娶亲的到来更加牵挂和揪心呢。就像我们的小刘儿大叔──正是因为他的胡涂,才更加衬托出他的清醒和不同凡响呢。正是因为面瓜哥哥的娶亲,我们就提前在风雪中挖出的一条小路从家里来到街上和世界上,开始关心标语口号之外今天世界上发生的最重要的事情:娶亲的车马已经出发了吗?路上的风雪会不会影响今天的娶亲呢?花轿会不会准时到来呢?新娘长得什么样呢?今天晚上的新婚之夜他们会怎么度过呢?──风雪打在他们的窗户纸上。娶亲、生老病死,你这千古流传的话题──让我们所有的人在风雪之中都超越了时代──而这些话题恰恰又是我们最熟悉的──世界上深刻的话题都是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我们不熟悉的新的命题和话题,都是暂时的和肤浅的──于是我们一街筒子人都在风雪中袖着手和吸溜着我们的清水鼻涕在那里共同等待着面瓜哥哥的花轿的到来。──面瓜哥哥,虽然你娶亲的最终结果是对我们满墙标语口号的阐述和解释,你用你的实际行动实现了我们肤浅的理想,但是你娶亲到来的那天,那个长留在我们心里的风雪之日,却是以人类最深刻和根本的命题为开始的;最后你的毅然离去──你以你的自戕告别了我们,拋弃了我们,谴责和责怪了我们──反倒显露出了你的肤浅──我们之间存在着一场天大的误会。──面瓜哥哥,你有什么话一直掖着藏着不能对我们说呢?
面瓜哥哥,你有什么话
就该对我们说
你不该丢下我们跳黄河
……
或者:
面瓜哥哥,你不该学习屈原
就像我们不能总打落水狗一样
岸上的狗已经够多的了
……
结论:
你最终的结束是一种肤浅
你腊月十八的开始
对我们却是一场深刻
我们就是在这种深刻和欢乐的气氛中,说起来也是在面瓜哥哥人生大事的笼罩下,来开始我们的1969年呢。把关系的结合和男女的真正开始安排在我们的岁末年初是多么地煞费苦心呀──第一个产生这种想法的人简直就是一个天才。我们对1968年的结束和1969年的开始没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和面瓜哥哥共度人生。这时我们就发现风雪交加和娶亲搅和在一起──酝酿、发酵、变化、升华──的特别之处了──高梁和水掺在了一起,最后流出来的怎么是芳香扑鼻的酒呢?──如果仅仅是一场风雪而没人娶亲,如果仅仅是有人娶亲而没有风雪,那么1969年和1996年的开始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那还只是一种叙述而没有叠加,只是一种积累而没有质变,我们都还欲言又止感到还缺点什么,我们虽然看到了树叶但又缺少了主干,虽然看到了绿叶但又缺少了红花,虽然看到了帮衬──帮衬一个个出场──但又缺少了主角和好汉,篱笆都编好了但又缺少了主要的桩最后是一切都立不起来──就构不成一堵墙和一道风景,就构不成一个集团而是一群乌合之众;主要的部分还没有出来,次要的部分已经登场了;宴会的大厅里坐满了人,但主持宴会的人迟迟还不露头;一篇文章材料都有,但是现在缺少主导词;万山丛中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是缺少那一点红──我们的耐心已经达到了最后一刻──我们马上就要爆发和破碗破摔了──而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的主角、主干、红花、好汉、桩终于出场了──迎宾曲可以奏起来了,宴会可以开始了;过去的等待和煎熬,现在马上变成了欢乐和欢呼的催化剂──坏事马上变成了好事,爆发马上变成了眼泪──立刻,大厅之下,响起了比主角正常到来还要热烈的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枝叶和绿叶没有白长,我们的帮衬没有白来,我们的篱笆没有白编,因为我们的主干、红花、好汉和桩懂得我们的心。这时我们还有些后怕,如果我们刚才的爆发稍稍提前一点,现在又是一个怎样混乱和不可收拾的局面呢?原来:有利的情形和主动的恢复,往往就在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好事情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来到。上帝总是在毫不留情的情况下显灵。风雪交加和面瓜娶亲总是在我们失去耐心的时候出乎意料地搅和发酵飞腾升华闪现出它不可替代的闪光和精彩的一瞬。虽然当我们袖着手和哈着气跺着脚耐着寒泠个个像一个企鹅在那里翘首以待的时候,当我们在讨论着那些世界上最深刻的话题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到风雪和娶亲搅和发酵的真正意义,这时的议论也是白议论,深刻的命题已经显露出它的肤浅;但就在我们打哈欠开始疲劳、疲倦、疲软、疲乏其实也是一种疲于奔命的时候,在我们就要将这深刻和根本忽略和要转头回家的时候,我们突然听到人的一声吶喊,接着我们就看到远远的天际之间,1969年的开始的精彩的篇章和一瞬就在那出乎意料和平易近人地出现了:
这时天上的风雪和人间的娶亲马上就不是分离而是结合和浑然一体了。因为我们看到漫天风雪之中,一顶大红的小轿远远地出现了──天地突然出现了亮光,风雪马上就有了内容,小轿马上就有了陪衬。如果没有万山丛中一点红的小轿,风雪也就是白风雪了,平日的风雪我们在六十年代见得多了;但是风雪之中突然出现和点缀出一点腊梅似的小红,于是这1969年的风雪也就格外地是风雪,1969年的风雪也就具有了它风雪之外的一切含义了。它就有了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它就有了灵魂。如果我们的小轿只是平日的小轿,平日的小轿我们也见得多了,阳光下的小轿我们已司空见惯,但是因为这风雪,这风雪弥漫的世界,这红红的小轿,就成了一点红色的会飞和精灵──就像平常遇美女,旱地遇美女,美女解大便,也不见她的特别之处;倒是在一种特定的气氛和风雪之中,她去解小便而不是大便,让我们等待的时间又不长,就显出她格外地美给了我们格外地畅想──这个时候风雪之中的小轿就格外地是小轿呢。鹅毛似的大雪,纷纷扬扬,翻转飘落,一顶小红轿远远地出现在我们的天际──天地溶合──这就是1968年的岁末和1969年的开始──马上就使我们的1969年具有了特殊的记忆。啊,1969。
……
但是30年后想起来,当时我们对这特殊的新年和万山丛中一点红风雪之中有灵魂花轿之中有气氛的到来的迎接和欢呼又是多么地肤浅和苍白呀。本来我们是深刻的,我们把它化成了肤浅;本来我们是热烈的,我们给它化成了苍白。我们是多么地不会迎接生活──当新生活和新启示突如其来地到达我们的面前的时候,我们怎么能这么毫无知觉──一厢情愿──感情而不是理智地让它一闪而过呢?神的启示就这么被我们忽略了,天地的灵光就这么被我们错过了,生活的主干就这么被我们胡涂的枝叶和绿叶给掩盖了,好汉就这么被众多的庸常的人给淹没了,桩就这么被篱笆的延伸和无穷无尽给包围和吞噬了。──当时我们虽然看到了风雪和红轿的交融,我们激动了跳跃了和欢呼了,但是我们还没有像墙上的标语和口号一样将它本来所具有的灵魂和闪光──生活之筋──给抽出来──本来是不日常的,现在倒让我们给弄日常了──我们仅仅在那里看到一个诗意的景象就忘了去抽冰冷的生活之筋──恰恰忘记了满墙和标语和口号──就在那里跳跃和肤浅地叫喊:
「露头了!」
「花轿来了!」
「风雪之中的花轿真好看,像一朵腊梅!」
「花轿之中的风雪真好看,像满天的蝴蝶!」
「可来了!」
「还好,没有误事!」
……
怎么没有误事呢?事误得大了。因为我们在赞赏腊梅和蝴蝶的同时,已经将我们的面瓜哥哥给忽略和推到深渊里去了。我们还浑然不觉。我们还不以为意。我们还觉得这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啊,腊梅;啊,蝴蝶。──啊,上帝;啊,真主,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请你原谅和拯救我们这些永远迷失在水火和风雪之中、见芝麻不见西瓜、一叶障目和让巴掌山挡住眼的子民吧。因为30年后我们才知道:
腊梅和蝴蝶飘升的时候
就是面瓜哥哥悲剧的开始
娶亲和满墙的标语和口号怎么没有联系呢?
它们之间的联系,无非是世界根本规律的一种暗合罢了
腊梅盛开之时,就是恐惧和担忧的开始
蝴蝶翻飞之日,就是刀光剑影的开始
……
面瓜娶得新娘叫牵牛。牵牛当年19岁。公平而论,就容貌而言,──自老梁爷爷开创村庄以来──牵牛是百年之中嫁到我们村庄的第一美人──连疯疯癫癫的吕桂花都不能和她比肩。有了吕桂花可以没有牵牛,但是没有牵牛我们就无法比较吕桂花。牵牛长得端庄秀丽,雍容大方,眼睛大大的,鼻梁高高的,脸儿圆圆的,眼一睁就亮,光一闪就聚,唇不点而红,嘴一动就风情万种;敛息呵气,让你觉得有千般怨恨;望你一眼,让你觉得自己欠她许多。低头没有看你,你已经觉出她身体的气息;扬脸看你,又让你觉得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把握。我是进呢还是退,我是走呢还是留呢?如果说吕桂花身上仅仅让你有一种爽朗和妖娆的感觉,那么牵牛让你觉得有一种大事就要来临一切就要发生的紧张和急迫。见了吕桂花你会浑身骚动,见了牵牛你会提心吊胆;见了吕桂花你扑上去就要亲嘴,亲嘴的过程随着众人的一阵阵哄笑将一切冰释和消解,见了牵牛你感到有些羞恼和急迫马上就想上床──而你想上床她又怎么想呢?她还在那里低着眼睛坐在床边用一根铁棍子拨火呢──一边拨一边在那里说:
「怎么还不进来呢?」
这个时候屋外可能又在下着另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上还是不上,走还是留下;上了会怎么样,不上又会怎么样;她让上还是不让上,让上怎么样不让上又会怎么样,一步步都让人踌躇和苦恼。这是她不同于吕桂花之处──她不但不同于吕桂花,也不同于我们见到的其它任何人呢;其它人虽然也有牵牛这种类型的,但在这种类型中的其它人起码不是:
1.她不是1969年的牵牛。
2.她不是我们村庄的牵牛。
3.她也可能是1969年我们村庄的牵牛,但她决不是那场风雪带来的万山丛中一点红的牵牛──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在没有见到其它人的时候就先闻其声,我们在没有急迫的时候就闻到了她的气息,我们对她有些先入为主──又是在那纷纷扬扬的风雪天。如果你非要在人群中找到牵牛的相似,也只能找到1969、村庄和大雪的相似而找不到牵牛,你只能找来如牵牛一样的腊梅,但是你找不到像腊梅一样的牵牛──牵牛是再也不见了,牵牛再也不能失而复得了──说得再明白和彻底一点,你就是能找到一个牵牛我们也回不到1969年的心情和大雪纷飞的夜晚了。就好象你找回了一个五年之前的女人我们已经没有心情一样。──风雪已经远去了,1969年离现在已经30年了,我们苍老的心上──当然你在这里写苍老恰恰是不苍老吧?──和我们不灵便的腿脚──你这里写不灵便恰恰就是灵便吧?──已经回不到当年的时光了。已经找不回雍容华贵含羞带露可以与我们爽朗的吕桂花相媲美的另一种风味和风情的牵牛了。当年19岁的牵牛,你好。面对着当年满墙的我们所要回忆的标语,我们只能隔着岁月送上这么一句问候。我们想说的还有:
牵牛,难为你了
牵牛,你也是千古奇冤
牵牛,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都已经替我们背了黑锅和顶了屎盆子了
一切都不怪你,一切都怪面瓜和我们自己
你本来不是那样的人
是我们和面瓜把你逼成了那样
看我们的村庄和我们,我们的风雪的万山是多么地狠毒和含而不露
当年你是两个人战争的胜利者所以你也就是一个战败者现在看当年你就是一个战败者所以现在你是一个胜利者
现在我们看了出来,当年的面瓜是一个多么不面的瓜呀,是一个多么狡猾和残忍的刽子手呀
标语和口号原来都是面瓜在那里操作的,一切都跟你没什么关系
放心睡你的大觉去吧,30年后腰口粗得也像吕桂花一样脸上也刻满皱纹一说话就喷出一股女口臭的小老太太老牵牛
我们现在已经讨厌你了
不仅仅是因为你青春的逝去
仅仅是因为当年对你的热爱而这热爱使我们用自己的双手蒙上了已的双眼──这永远洗不去的羞愧。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自已玩了自己──也仅仅因为你也是这感觉中的一份子雨露中的一水滴当年大风雪中的一片雪花我们在对整体讨厌和不愿回首的时候牵涉到你
……
或者:
我们不愿污辱和羞愧当年,所以我们不同意把当年的牵牛说成是一个庸俗无耻的泼妇,吃人咬人欺人霸人的魔王──最后把我们的面瓜──牛根──哥哥给逼得跳了黄河。降低和污辱牵牛的同时,也是在降低和污辱面瓜;降低和污辱我们敌手的时候,同时也是在污辱我们自己。
……
卷四05口号与面瓜.2
含羞带露、顶风冒雪被我们娶过来的牵牛,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我们的面瓜哥哥打起了世间最普遍的两个人的战争的第一仗呢──什么时候开始打响了第一枪呢?这时有人从第一理论提出了第一观点:说两个人头一次见面之日,就是两个人开始战争之时。这个观点的事实依据是:我们的牵牛是那样地眼不闪而明、唇不点而红、含羞带露风情万种雍容华贵,而我们的面瓜哥哥是什么模样呢?对不起你面瓜哥哥,如果照你本来的面目来描述的话,事情对你十分不利──你头尖耳削,眼小嘴翻;头儿尖尖,要吃一个鸭梨;腿儿弯弯,要走一个罗圈,你与牵牛在一起,就好象驽马配麒麟,癞蛤蟆配天鹅;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是一滴猪血滴落到飞扬的尘土上而不是飞扬的大雪和雪地上;滴到尘土上,猪血转眼就不见了;滴到雪地上,就成了开放在雪地上的一朵腊梅或是雪莲。你与牵牛站到一起,就好象是枯树旁痛苦地开着一朵鲜花,就好象是猴子旁站了一头美丽的山羊,就好象是沉舟侧畔的一艘欲发不能的帆船,就好象是病树前头一簇永远不能张开和张扬的春天。压抑和被压抑、控制和反控制,战争与和平,从两人一见面就埋下了种子。如果不是后来面瓜哥哥勇敢地跳入了黄河,这艰苦卓绝的战争到底要开展多少年──用小刘儿前辈的口头语吧:只有天知道!──30年后,当我们再看到他们人鬼合影──两个并排地站在一起──的时候,对于我们该站在哪一边,我们还拿不定主意呢。虽然我们知道牵牛对面瓜哥哥的日常压迫和剥削、折磨和残害是无以伦比的,我们的面瓜哥哥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之中,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大声吃饭,不能正常蹲着和坐着,不能痛快地笑或是哭,不能正常和痛快地放屁或是拉屎──如果他的屁声被牵牛听到,接着也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呢──,不能正常在家里说话,也不能正常地跟外从说话和来往──不能和爹妈说话和来往,也不能和过去的朋友和小捣子来往──而在他不能和世界进行任何来往的时候,她就可以无所不往了;不能在她面前说假话最后就弄得面瓜哥哥嘴里没有一句真话──虽然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但是整天都说假话没有一句真话也让人在心里向往世界上的真善美呀──什么时候我们最向往真善美呢?就是当我们整天都在说着和做着假丑恶的时候;当我们整天没有一句真话可说和好说和敢说的时候,我们是多么盼望能来一场暴风雨呀;当我们整天不能痛快地放屁屁在我们肚子里已经撑起一个大气球的时候,我们是多么地盼望天翻地覆呀──但这样的机会永不存在,因为你已经失去了飞翔的翅膀和思考的能力,最后弄得肚子瘪瘪倒是真的连屁都没有了──你心中已经没有真话和话儿好说了。当她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敢说话和放屁以为你还有话和屁,你手足无措和欲言又止,你浑身紧张无所主张;当她不在你身边似乎给你提供了一个自由的时机和天地,也是机不可失和时不再来,你赶紧舒展一下你的身体和筋骨吧,你赶紧大声说话和大声放屁来一个痛快吧,你赶紧做一些真实的事情和吐露一下心声吧,你赶紧找一下你的朋友和爹妈吧,但是你一声也没有出,你一个屁也没有放,你一件事也没有做,你一个人也没有见,你就想自言自语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也突然感到无话可说。这时你倒盼望着奴役和污辱、压制和压迫的重新到来。当你失去自由的时候,你还盼望着自由;当你有片刻自由的时候,你在这自由之中倒是感到更加恐惧,这时自由就变成了更大的不自由;你在担忧自由过去就是不自由,自由过去就是日常的压抑的同时,还在担忧这个具体自由的享用将要付出什么代价能带来多大的副作用于是这自由的开始不就是更大恐怖的开始了吗?每说一句话都要想到将来如何应付交待,每做一件事都要想到将来如何应付清查,每放一个屁都担心在屋里留下味道和痕迹──屁也会在屋里划地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每见一个人都感到隔墙有耳流言四起人心可畏将来要吃不了兜着走──本来奴役和污辱、压制和压迫是在她在的时候,你可能在两个压迫和压制中间还有片刻的休息和偷闲,但是现在她不在了暂时去娘家或是串门谈笑或是上城赶集,开始让你自己监督自己了,这时你的神经肌肉倒是更加紧张了──你就真的担当起自己监督自己的任务。人不离开还好一些,你一直在压迫和压制我我还能够有片刻的放心和偷闲,现在你的短短离去可让我欲生不能和欲死不成。因为在面瓜哥哥看来──仅仅是新婚后的几个月呀──比我们30年后分析得还深刻──:
自由只是短暂的一瞬而恐怖永远是乌云密布的天空。
她是去赶集了,她是去走娘家了,她是去自己串门欢乐和谈笑了,她是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你自由了──但是,她还会回来的──比这更恐怖的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可能是下午和晚上,可能是明天或后天,但也可能随时随地马上就回来。──对她回来的担心,已经超过对自由的向往了。
自由对我们的折磨,已经超过了自由的实践给我们带来的快感了
自由提供给我们的自由只是一种假证
我们担心和恐惧将要到来的对前面自由的调查
只要一调查,我时时刻刻都存在漏洞
比这更可怕的是,如果我们在该自由的时候没有享用这自由,该放屁的时候没有放屁,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说话,该自由蹲着的时候没有自由蹲着,该见一下我们远方来的──其实就在我们跟前──亲人和朋友并没有去见他们,这时我们还会产生一种错觉,好象我们更加与他们重逢和会师了。过去未必是亲人,过去未必是朋友,过去的爹娘也不是东西,过去的一帮小捣子也是尔虞我诈,但是在一片白色恐怖下,就像对过去的古迹进行了一番修复和描画一样,现在他们统统是远在天边的亲人和朋友了,只有在那里还有一点温暖,只有在那个地方还是一片绿洲──而这温暖的绿洲又是奴役和污辱、压迫和压制他的人给提供的──过去我们并没有发掘出这一切呢──从这个意义上,没有敌人提供的人又是多么地痛苦和悲哀呀──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时时刻刻受压抑和压迫的面瓜哥哥又是多么地幸福呀──他在受压抑和压迫的同时,也就获得了温暖和绿洲的大量回忆也就已经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我们已经如鱼得水地畅快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
由于这种对自由的错觉,接着又会对自己发生错觉,在他欲生不能欲死不成的时候,他头脑里对目前自己的评价恰恰是:
我面瓜从来都是英勇无比的
在朋友中间我是首屈一指
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
我从来都是有屁就放,有话就说
我在这个世界上为所欲为,我想见谁就见谁
你在这个世界上对一个人想干什么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她直说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天塌不下来
天塌砸大家
头砍下来碗大的疤
我仅仅是在投鼠忌器
筵不是好筵,会不是好会,不去也罢
操你娘的
你不会好死
……
于是自由而又矛盾的面瓜,最后就投了黄河。30年后我们想说,如果我们单是从两个人的相貌和外观是否匹配的第一理论入手,得出两个人的战争和残酷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遭遇和接火的结论,如果不是后来的面瓜用一种极端的投河的方式对我们进行了反面的表达──这种极端的表达对于牵牛来讲就成了一种无法修复的底版──他想跳黄河就跳黄河,难道还不是最大的自由吗?──于是对说话、放屁和见人的地位来了一个翻天地覆的修正──这个错误的屎盆子就真要一下就扣到牵牛头上了。──而从这个理论出发得出的结论又是多么地肤浅和简单呀:
她把她的丈夫给逼死了
……
这样我们就仅仅强调了事物的一面而忘记了另一面,就仅仅强调了面瓜哥哥的千古奇冤而忘记更冤的还有我们如花似玉的牵牛呢;我们也忘记了就是放到面瓜的生前──如果我们排除事后的悼念和同情──当他与我们的牵牛站到一起的时候,我们也未必就站到面瓜哥哥一边呢──即使你从第一理论出发,也不要忘记了事物的另一面──我们怎么能只想着一棵老树而忘了他身边的青滕呢?怎么能只想着一只沉舟而不向往它身边那面风帆呢?我们怎么能只想着牛粪而不怜爱它上边那朵鲜花呢?我们怎么能只热爱尘土而不去追究雪地上那一朵腊梅呢?我们怎么能只守着你这只尖头削耳的小猴而不去幻想你身边那风情万种的牵牛呢?所以──当我们因为你跳了黄河这一悲惨的事实我们只能愤怒地──这种愤怒多么地具有双重含义呀──站在你一边的时候,如果非让我们说出心里话和讲真话的话,那么我们还想说:
面瓜哥哥傻猴子,你到头来破坏的可不只是你自己和那个牵牛,你破坏的是我们对于美感的整体看法
当我们站到你一边的时候,我们对这复杂纷繁的世界也开始欲言又止欲笑无声和欲哭无泪
我们在说「操你妈牵牛」──你逼死了我们的面瓜哥哥;我们在说「操你妈黄河」──你淹死了我们的面瓜哥哥的同时,我们还无比愤怒地想说──
操你妈面瓜,你淹死的是我们全体
……
于是我们就不能同意第一理论也就是鲜花和牛粪的理论来决定这场残酷的持久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两个人的刀光剑影的战争的性质。也许有这种因素,但这不是原因的根本──就是这种因素,放到1969年──我们突然想到,我们采取的也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呀──当我们将原因越挖越深的时候,当历史越来越露出它血淋淋的创面时,我们就感到越来越对不起跳了黄河的牛根哥哥了──:
当面瓜哥哥被牵牛逼成那样和面瓜哥哥自成那样他们两个人的战争的升级,是不是也给当年的1969年的你们这群小捣子提供了一些可乘之机呢?当吕桂花离婚走掉以后,你们是不是有些想用牵牛代替吕桂花呢?她们倒真具有不同的风格──你们刚刚吃了甜的,是不是接着还想尝一尝酸呢?
于是你们的理论就像当年的面瓜回首温暖和绿洲一样有些对当年重新涂抹的意思了
可是,当你们这样做的时候,你们也就和面瓜无异了
你们表面是站在面瓜的立场上来丑化我们的牵牛,最后的结果是把你们自己也画成了面瓜
当然,我们知道你们会解嘲地笑着说:
世界上谁不是面瓜呢?
但是接着你们也应该承认:
你们这种鲜花和牛粪的理论是多么地肤浅、简单和贻误历史
……
──其实,历史的真相和问题的核心应该是:
牵牛本来是一个雍容华贵眼不闪而亮唇不点而红过去还是微笑着看世界的19岁的含苞欲放的美丽女人,最后怎么变成了那样残酷和阴毒的尖嘴疯虱,过去阴暗乖戾的面瓜倒变成了一个雍容大度的人呢?
原来是那样,后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原来是这样,后来怎么就就变成那样了呢?
是什么使事物的双方扭了一个麻花呢?
是什么使我们面瓜哥哥最终醒悟到:
两个人不死一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要让她死
我要杀死她
我要自杀
我要投黄河
──这样不共戴天呢」
……
今天是夏历1996年2月24日,是俺姥娘去世向我们告别的一周年纪念日,我在这里仅仅想说:
姥娘,您好。
您那慈祥的笑容,永远是我善良的源泉。
请您保佑我。
……
1968年末和1969年年初那场大雪一直下了七天七夜。当然中间不是没有停顿,也是下下停停,停停再下;就像你在喝水,喝了一阵,中间休息一下再喝。有时夜里在下,一到白天就停了;但是停了一天,到了晚上掌灯时分,扬扬洒洒的大雪,又不紧不慢地下了起来。本来1969年的大雪天给我们的面瓜哥哥提供了结婚和开始新生活的天然好环境和好气氛;环境已经让风雪给封闭了,世界上就剩下你们两个人了──连我们这群无处不在的小捣子们都给排除在外;虽然花轿从天边和风雪之中露出一点红的境象深刻地打在我们心上,我们夜时也想象去吕桂花那里一样去你们的新房,但是夜里大雪封门,我们只能分散地呆在各自的家中而形不成一个集体,这不就给你提供了一个安静和可以集中精力的私人空间吗?──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不管你们后来的事态发展如何,如何剑拔弩张和刀光剑影,不死一个人就解决不了问题当然一开始是要你杀死她──那是在你的内心吧?──最后是你自己投了黄河──这个悲剧的整个演变过程,都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在牛根哥哥和牵牛之间,可不像在吕桂花和牛三斤之间一样,我们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所以我们也感谢1969年的那场大风雪呀,这场大风雪不但将我们挡在了新房之外,也给我们挡在了责任和是非之外。──好环境已经提供给了面瓜,接着就看你自己的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鲜花和牛粪的理论也是不能成立的,因为面瓜和牵牛的开始由于大雪的阻断和环境的封闭──就像封闭了机场一样──带来的限定和缩小,并没有给当时的牛粪和鲜花提供一个生长和缠绕的有利环境。我们的头尖尖像鸭梨,但是大雪的天气恰恰让我们戴上一顶帽子呀;我们的耳小而削,但是我们还戴着一条绒线的围巾呢;我们的腿有些罗圈,但是路的阻塞和中断并没有让你走多少路。反过来说,牵牛那眼不闪就亮、唇不点就红的鲜花之光,也因为大雪的飘洒和光线的阴暗一下使它们眉目不清──一切的光彩都是我们事后才发现的──一下就使它们和牛粪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呀。
当时你们相互看得并不是太清楚
面瓜的面目我们看不清楚
反过来牵牛的面目我们也看不清楚
……
还不能将罪过加在他们的娃娃亲上──面瓜和牵牛,是我们村庄在1969年唯一存在的一场娃娃亲──牵牛的爹爹是一个吹唢吶的乡村艺人,牛根的爹爹老根是一个泥瓦匠,18年前两人在卖艺的生涯中相逢在一个村庄的草屋,就定下了18年后的这场悲剧──当时也是灵机一动啊,当时也是一时激动啊──谁知就让牛根在18年后投了黄河呢?──错误并不在娃娃亲,几千年的中国两性历史上,娃娃亲幸福的也多得是──反倒增加了这种婚姻的神秘感──错误仅仅在于他们没有想到18年后的牛根哥哥会变成这么一个样子──何况,18年后,大雪纷飞,鲜花和牛粪距离的缩近,已经给牛根这艘盲目行走了18年的舰船提供了一个天然良港,这时牛根如果在成年人生开始的时候没有做好,没有让东风压倒西风,后来西风可不就要席卷你的千军了吗?──也就怪不得别人了。──你也是一触即溃,你也是落花流水,你也是丢盔弃甲,你转眼之间就淹没在敌人──本来是你的亲人呀──的汪洋大海之中。当你在洞房里掀开她的盖头布第一次看清她的真面目她也第一次看清你的真面目的时候,你们还因为风雪的阻挡身边再也见不到其它人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现在重逢一样拉着手相互感动呢,你们还为这次历史性的会见和新生活和性生活的开始而在那里激动和有些羞涩和羞愧呢,还在那里为了共同的陌生而成了一条探索路上的战友有了患难与共的感觉呢。想见之初,一切社会的人文的经济的政治的环境都很良好──不能成为一场生死搏斗的原因和开始。──那么原因是什么搏斗又开始在什么地方呢? 一切都在于你开始时候的温良恭俭让
一切都在于你开始的时候没有当仁不让
一切都在于你开始的时候真的把对方当成了亲人
一切都在于你不懂敌人和亲人的概念
满墙的标语并没有启发你的灵感
你开始的时候没有主动去占上风
你没有把开始开好
你不懂大恶大善的道理
你把这个世界看得太神圣了
于是这个世界就恶性膨胀──你也就把自己放到了祭坛上
──在新婚之夜的床上,本来两个人还是平等的,牵牛对面瓜还是温和和接纳的。两个人面对面呼出的气息还是那样体贴和温馨──如果这个时候面瓜没有把自己当成牛粪,那么鲜花也就无所谓鲜花了,你怎么不可以把自己的牛粪涂到她的鲜花上呢?──如果面瓜一开始是这么认为哪怕是没心没肺,那么两个人从此的战争──当然也不可能没有战争──就可能像七天七夜的风雪一样,是下下停停和停停下下,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也就不会成为生死攸关和你最后投了黄河。问题是当世界模糊鲜花和牛粪的时候,一开始你还为这种模糊沾沾自喜和认为自己占了便宜──但是你没有把这种心态保持下去,你善良而懦弱的心呀──一个泥瓦匠的后代,还是想还原世界一个本来面目──你怎么不能把你后来的虚假和残忍提前一些呢?──当你践踏在鲜花之上──在你该蹂躏鲜花的时候,你突然像牛粪一样在鲜花之中感动得「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哥哥哟,这不等于战争还没有开始,你就自动投降了吗?你在和平的时候用了和平的手段,也就在和平之中引来了战争──那本来就是你的世界,那朵鲜花本来就该你蹂躏,你在那里感动个球!──于是你「呜呜」地哭声,就等于在提醒鲜花:原来和平是不对的,原来我们不是亲人,战争该开始了,该争夺上风了;温柔该停止了,恶毒要抬头了──你不但引发了战争,还让心理的优势,一下被她掠夺个尽。──世界风云翻转和骤然陡变,仅仅发生在一分钟时间之内──一分钟之前两个人还是温和和平等的,一分钟之后牵牛就成了九天之上而我们的面瓜就自动退到了九天之下──你也是不战而败──但战争恰恰是你引起的。这才是战争和控制、压制和压迫、奴役和污辱的真正开始。一个马上就居高临下了。一个哭过之后──我们再说一遍,你当时哭个球!──马上就垂头丧气。一个开始感到千般委屈,一个马上就产生了恐惧。
──原来你们之间并没有产生过战争
──战争产生之日,就是战争结束之时
──战争的引发,原来是因为一声世界之哭
──接着在婚床上我们就可想而知了。就像牛三斤对吕桂花一样,我们的牛根哥哥一触即溃──本来还是成功的,一哭之下就不成功了;没心没肺就成功了,一神圣就不成功了;把对方当成敌人就成功了,一当成亲人就不成功了──亲人马上就变成了敌人了──墙上的标语恰恰被你忘记了──雍容大度的牵牛,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疯虱──改造一个人,原来仅仅需要一分钟。──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世界的真面目──本来昨天晚上是模糊的,本来夜里你可以让牛粪和鲜花更加模糊──就真实地──你不是要追求真实吗?──暴露在了双方面前。鲜花呀,你是那样的娇艳;牛粪呀,你是那样的不堪──帽子已经摘掉了,围巾已经不见了──还是你自己自动摘下的,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自卑地自动地将自己丑陋的屁股掉转给对方──你要达到什么目的呢?你的头原来是那么尖,你的耳原来是那么削,你的牙原来是那么黄──昨天晚上还没有口臭,现在连口臭也出来了;你的腿原来那么罗圈──看你走路的熊样──我操你妈,我怎么嫁给了这样一个人──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才是两个人冲突然的开始──但是这种开始已经不是开始,不过是对已经结束的战争重新演练罢了。两个人还对结果不大放心呢。还必须有一个过程的补充呢。而引起开火的真正原因,这时大家却忘记了。他们忘记了床上的世纪之哭,而以为就是眼前的尖头、削耳、黄牙、口臭和腿圈引发的。──这就是第一理论──鲜花和牛粪理论的由来。──接着在吃早饭的时候,问题就接踵而来:你喝粥的声音怎么就那么响呢?牵牛在这「踢里呼拉」的喝粥声中,第一次皱起了眉头甚至第一次落下了悲愤之泪。
……
当我们拋开具体的冲突进一步分析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的真正原因,那么它又变成了:
我们的面瓜哥哥,不懂得世界上第一次开始的重要他在第一次开始的时候,没有快刀斩乱麻地将牵牛摆平
这就给以后的生活埋下了祸根
在这场战争中,他甚至和牵牛没有过正面接触
他从来采取的都是撤退方针
战争的鲜血,从来没有滴落到敌人的土地上
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到了敌人身上
于是他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他和牛三斤表哥的区别在于:牛三斤表哥没有精子还可能是物质原因,而他没有精子却是精神造成的
牵牛和吕桂花的区别在于:因为物质的精子吕桂花就闹得满城风雨,因为精神的精子牵牛就引发了一场神不知鬼不觉地神经折磨战
最后的结果就是:牛三斤表哥的死亡还是天灾人祸,牛根表哥在这场战争中是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了──这就让鲜花和牛粪的理论得出另一个结论:牛根表哥是让牵牛给折磨死的
或者:娃娃亲真是害死人
……如果事情的开始不是这样,如果我们的面瓜哥哥懂得战争与和平、敌人和亲人的概念和艺术──懂得第一次的重要──哪怕这些都不懂只是一个没有心肺的流氓,在与牵牛接触的第一次就能把她摆平,就彻底把自己的牛粪糊满鲜花──鲜花已经淹没在牛粪中,婚床上无所顾忌和勇往直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哪里还有感动──还哭个球──一下就把牵牛给覆盖了,征服了,打倒了,让她痛楚激烈和欲生欲死,让她只有招架之式没有还手之力,让她重新开始不知所措,让她忘掉过去也不知将来,让她忘掉鲜花不知牛粪,那么第二天早起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她肯定又把牛粪当成了神圣而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斗败的鸡,她还会有些羞答和不好意思呢。这时坐在床边拈着自己的衣襟──突然又羞红着脸说:
「牛根,你累了吧?」
「昨天晚上你太厉害了。」
「你怎么那么大劲呀。」
「再提到你我就害怕了。」
这时她心里会暗暗骂道:
「我过去是一个多么不懂事的人呀。」
「今后再不敢招他!」
「今后要温良恭俭让。」
「我嫁了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子。」
「我有些自惭形秽!」
接着就会温柔地对面瓜说:
「牛根,你躺着,我给你做饭去。」
「你躺着,我用热毛巾给你擦擦身。」
这时你的头就不尖了。你的耳就不削了。你的牙也不黄了你嘴里喷出的气怎么那么阳刚和新鲜。你的腿也不罗圈了──甚至不圈的话,还走不出这样的效果呢。罗圈万岁!她会在那里搂着你的腿喊。
而实际恰恰相反。于是第二天早起,我们的面瓜哥哥成了一个草鸡,牵牛就成了一个我们平常概念中的泼妇。而我们的面瓜哥哥对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还浑然不知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检讨自己的毛病和缺点呢──可你知道你的毛病和缺点在哪里吗?和对着世界发抖呢。而我们的牵牛心里又是多么地惆怅和悲愤呀──她一下就对今后失去了信心。她破碗破摔地要对今后的生活进行制服──对今后生活的制服,就成了今后对牛根的制服。从此,牛根,你水深火热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于是第二天早晨她倒是没有起床──这上床和起床还有什么意思呢?──面瓜已经把床上的失败移到了生活中,还没有斗争就先气馁地收起了自己的翅膀──倒要给牵牛做饭和递热毛巾了。两人在生活中还不相熟──仅仅一夜──牵牛就由一朵雍容大度的鲜花变成了──突然成长为──一只你死我活的尖嘴疯虱,面瓜哥哥就真的蜕化成一地牛粪了。两个人喝粥的时候,牵牛在这个世界上对牛根说的第一句话──而且双眼圆睁啊,柳眉倒竖啊,窗外还在沸沸扬扬飘着风雪──就是:
「你喝粥怎么那么大声响呀?」
这时我们的面瓜,一下还坠在云里雾里呢。一下在那里吓了一跳差点将自己的粥碗跌到地上。
你在世界上也算个人。
看一到面瓜差点跌碗──你英勇一点不跌碗还好一些呢──就更加激起了牵牛的愤怒
嫁给这样一堆牛粪真是倒霉!
我怎么才能解开这倒霉生活的圈套呢?
当她也喝着粥的时候,这是她想到新生活的第一个问题
──于是:
后来怎么能不你死我活呢?
后来你怎么会不跳黄河呢?
因为物质的精子吕桂花采取的手段是赶城告状和到法院离婚
因为精神的精子牵牛采取的手段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将你置于死地,因为只有你的死才是我的解脱,只有你的死才能使我获得新生
后来的生活就印证了这样一个理论
后来的生活就淹没了前面的开始
后来生活中的你死我活就淹没了床上的不死不活
可怜的面瓜哥哥,你哪里能赶得上牛三斤表哥呢
被窗户拍死还有一个物质的悲壮
你跳了黄河就显得有些滑稽
这是物质和精神的最大分野
──可30年后,我们故乡竟把这种分野给混淆了
──这是我写了牛三斤之后,要为牛根哥哥翻案的根本原因
──这时就不是克隆了
……
但是,我们还不能把事情给简单化──还是不能这样将历史定案。如果面瓜表哥能在战争的过程中及时觉醒和调整自己,他还不至于在这场战争中一败涂地──放弃开始,并不证明以后没有取胜的机会。当牵牛在第二天早上对你愤怒地喊:
「你喝粥怎么那么大声响呀?」
如果你是一个流氓──已经不要求你是一个清醒的革命者了──,你还不是没有办法。事情还没有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事情还没有达到最糟的状态。这时你应采取的最好方法,就是抖着你的小头梨兜头将这碗热粥扣到她脸上──这时你应该想起墙上的一条标语: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在床上露出的非流氓的善良──感动和哭──的失败,并不是在生活中不能用流氓手段补救过来,但是我们的面瓜表哥,却像一只秃尾巴鸡一样一退再退──他只会端着碗粥在那里傻楞,这就使战争向失败的结局快速滑去──这也使我们明白了面瓜哥哥彻底失败的另一个原因:你在床上是牛粪,你在生活中也不是好汉──同时也使我们明白了:在生活中只有像老梁爷爷那样的人,才会有安静的家庭和妻子,他才可能在孩子熟睡的时候给妻子钉纽扣──如果是我们的面瓜哥哥去给牵牛钉纽扣,牵牛会兜头将纽扣、衣服和孩子都砸到了牛根身上和小头梨上:
「丢你娘的!」
「丢你娘的人!」
「你除了钉纽扣,还会钉什么!」
「操你娘的,我要不偷汉子,就对不起我的先人!」
……
于是悲惨的结局就出现了。在她愤怒的时候──其实愤怒也是一种试探呀──你没有将粥碗扣到她头上,接着就等于你──还不是她──将粥碗扣到了自己头上。你向她证明了她愤怒的正确──这时的证明就已经超越了粥──从床上到生活,从牛粪到鲜花。你除了吓得差一点将粥碗掉到地上,接着还在那里停止了喝粥──就是第二天再喝,也开始压抑着自己不敢出声──这是你在生活的行动中对自己压抑和幻想用虚假来救命的开始──你不再发出自己本来的声音──压抑和虚假,从来都是自己造成的,──从此我们的面瓜哥哥喝粥的时候就再没有了声响,开始在那里悄悄地一口一口地抿;抿一口,还抬起头偷眼看一下对方。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不但和牵牛在一起的时候是这样,就是和别人在一起喝粥的时候──哪怕是和我们这些1969年的在村里无足轻重的小捣子们在一起喝粥的时候──也从来不是在喝而是在抿,抿一口,还偷着看我们一眼──最后不但喝粥的时候偷眼,就是平常做其它事和任何一件事,都养成了偷眼看人的习惯。──而这抿粥和偷眼的习惯,在牵牛眼里,恰恰比大声「踢溜」「踢溜」喝粥还让人难以忍耐和怒不可遏呢。面瓜还在那里为自己找到虚假和逃脱的方法──养成了偷眼看世界的习惯──而沾沾自喜呢──为这种找到甚至还有些感激牵牛呢;终于有一天,牵牛面前的粥还没有喝──加上她的例假来了,正在那里烦燥──面瓜哥哥已经悄无声响地喝下了三大碗,甚至在那里毫无防备地打了一个饱嗝──牵牛对于稀粥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下去了。面瓜哥哥以为自己从一个喝粥──学会了悄无声响的喝粥──已经掌握和把握了世界,已经将世界从对方手里重新夺了回来──不是喝得饱饱的了吗?──但就在他打完饱嗝又偷看了对方一眼──而这一眼恰恰也被牵牛也偷看到了──这时牵牛都让他传染出偷眼看人的习惯了──而过去牵牛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当两个人的偷眼突然碰到一起的时候──面瓜哥哥还为这目光的相碰有些不好意思在那里「嘿嘿」地傻笑了两声──就让牵牛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偷看这时就不是为了稀粥和面瓜的偷看而是为了自己的偷看而恼羞成怒这时就想起了面瓜的一切包括喝粥的声响或无声响都是那么地让人厌烦──再不爆发自己就活不下去了,再不爆发自己就爆炸了,再不把这稀粥扣到面瓜头上就对不起自己的先人和摆在自己面前那碗稀粥──这稀粥的无声和偷眼还要继续到什么时候呢?自己不知不觉也染上偷眼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矫正呢?于是她一下就爆发了,一下就爆炸了──请注意,这次爆发和爆炸就比前一次的爆发和爆炸更进一步了,于是她就毫不犹豫地将以前面瓜没有扣到自己头上的稀粥,现在终于由她扣到了面瓜的头上──如果面瓜过去提前把粥扣到了她的头上,仍然我行我素地「踢溜踢溜」地喝粥,不偷眼看人,那么今天稀粥的倒扣就可以避免──当稀粥已经扣了出去──不管对象是谁──第二次的重扣还有什么意思呢?──而你过去没有扣,等到别人扣到你的头上的时候,你也就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当这晚滚烫的稀粥扣到面瓜头上时,他还不知道牵牛愤怒在什么地方呢,他还处在毫无防备的状态呢,当他整个头开始在那里无声地流粥和脑袋一下让煲了个半熟的时候,我们的面瓜哥哥顶着这滚烫的稀粥还在那里楞楞地想:
「这一切从何而来呢?」
「这一切从何说起呢?」
而我们的牵牛还在那里杏眼圆睁不依不饶呢,指着面瓜开始大声地哭骂:
「面瓜,我操你活妈!」
「你喝粥怎么是这个操形呢?」
「你怎么能一声不出就喝下三碗稀粥呢?」
「面瓜,不为别的,就为这喝粥,我和你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
当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面瓜还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这时制止和平息牵牛捣乱的最好方法,给她安慰和安抚的最好措施,能使她从此不再说粥对粥再无烦恼的最好举动──从此能两相安好和两性悦好──我们过去总是把两性当作一种情感和直觉,有谁想到那也是一种策略呢?──就是面瓜不管自己头上──大不了就是一个小头梨──顶着多少滚烫的稀粥,一下就站起身来,迈着自己豪迈和坚定的罗圈腿,大踏步地从喝粥的地方──从喝粥的气氛和环境中走出来,一下走到灶间──用围点打援和围魏救赵的办法,竖起自己的削耳,鼓起自己的嘴唇,一下将灶上的粥锅连根拔起,然后回到对于你已经是过去的新房,将这一锅刚刚从火上拔下比刚才她扣到你头上还要烫的稀粥,兜头扣到她雍容大度、美丽娇好就像三月桃花和四月梨花那样灿烂的头上和脸上,还有她那丰满而性感的身上。让这满锅的稀粥顺着她美丽的面容和性感的身条往下流。这时她的头部和身体一下倒成了半熟的面瓜。你一下就变成了无往而不胜的牵牛。──如果这锅粥下去,面瓜和牵牛都会摇身一变,由过去的莽撞冲动,开始在人生和性爱中变得成熟。说不定我们的牵年当场就要搂着我们的面瓜哥哥让他上床──而现在我们的面瓜哥哥连夜里能不能上床就是上床能不能上身都是问题了哩。──但是可惜,我们的面瓜哥哥并没有那么拔锅倒灶和扣粥,短短一个月的蜜月生活,已经在他心中形成了沉重的阴影和积下了沉重的疙瘩──他的心已经像蜂窝一样被打穿,他可能这么想了──或者,如果放到一个月前,当她第一次喊粥的时候也是这么兜头扣粥他可能会这么做,但是我们的牵牛对事物的进程、时机、时间把握得又是多么地恰当和准确啊──一个月的时间对于这个世界不过是白驹过隙,但对于我们的面瓜哥哥来讲,这就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呀──须知:
他现在是在蜜月之中呀
或者,一个月中间如果他没有养成无声抿粥和偷眼看人的习惯,他还可能会这么做──将这锅连根拔起的稀粥扣到牵牛头上──你就是不敢扣粥,将锅连根拔起也可以啊,也是一个举动──你就是不敢出兵,来一个海上演习给对方做一个姿态也成呀──但是我们的面瓜哥哥对于无声已经习惯了──一个世纪的积累现在到了改也难的地步了──你能要一个无声抿粥和偷眼看人──你大大方方看她一眼和看我们大家一眼又能怎么样呢?──将一锅稀粥兜头扣到一个他素不相识──牵牛对于他已经是素不相识了──的人头上吗?──于是我们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外面闹革命容易,在家里制服一个女人难。所以我们同意本书第一卷中这样一个细节,恢复礼仪和廉耻委员会秘书长刘孬舅和我们冯·大美眼舅妈正在委员会总部招待世界上的一些领袖们,本来是笑语欢声,突然一句话不对头,过去的美丽模特我们的冯·大美眼就将一杯香槟泼到了孬舅脸上。这时我们的孬舅怎么办呢?他也就是习惯性的接过黑人侍者递上的一块餐巾,将顺着自己头和脖子往下流的香槟给一点点擦下来。一边擦一边还偷着看了冯·大美眼一眼,接着又在那里自我解嘲地说:
「又洗了一个澡。」
接着又向世界的领袖们说:
「我当众洗澡,对诸位可是有些不礼貌哇。」
趁冯·大美眼不注意,又偷偷──又是一个偷偷──对身边一个领袖说:
「首相先生,您看,我能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就是对付不了一个女人。」
倒是那位矮胖的首相拍了拍他的肩膀,叼着雪茄安慰他:
「秘书长先生,谁又不是这样呢?」
……
英勇如我家孬舅──过去可是一个动不动就「挖个坑埋了你」的人,还对付不了一杯香槟,你还能指望我们的面瓜能单独对付一锅滚烫的稀粥吗?于是我们的面瓜哥哥采取的举动也就清楚了:他没有突兀──他是一个从来没有让世界吃过惊的人──地站起来,也没有大踏步地走出重围来到灶间,没有围点打援一下将滚烫的热粥连锅拔起──没有将世界的一切复杂和深厚连根拔起,也没有将这锅滚烫的稀粥兜头扣到牵牛头上,而是像当年的孬舅那样──你还不如孬舅呢。你怎么能比得上孬舅呢?孬舅还能用自嘲转危为安,将自己拯救出水深火热──而我们的面瓜哪里知道这些暗渡陈仓的办法呢?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于是一下就楞在了那里和傻在了那里──他不知这一切从何而来和从何说起。他连像孬舅那样擦一下自己尖头和削耳上的稀粥都不知道。他任着稀粥在那里流淌继续让它在自己头上升温和煲烫。他现在忏悔的仅仅是不知自己又出了什么毛病引起这世界和牵牛那么大的愤怒和光火──这火是我引起的──而没有想过世界和牵牛会有什么毛病──他想到的仅仅是:
我今天又做错了什么?
我今天又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
我今天在哪个方面又放松了呢?本来自己还在沾沾自喜这无声之粥,现在无声又不对了吗?世界又转向有声了吗?
偷眼不对和过时,又转向正眼了?
但是你让我和她正眼交锋,我还是真不敢
刚才不就是因为两个偷眼突然正了一下吗?这就是世界上所说的负负为正和正正为负吗?
我今后又要改成「踢溜踢溜」喝粥了吗?
我今后再不能偷眼看她了吗?
……
想完这一切,他的尖头削耳顶着现在已经凉下来的稀粥在那里说了一句对这场扣粥事件总结的话是:
「你现在还喝粥吗?你要喝,我到灶间再给你盛一碗。」
……
就这样,作为挽救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作为稀粥的最后一次斗争,我们的面瓜哥哥竟一步错百步地在这一天彻底地失去了。你的彻底失败,我们还真不是从你最后跳进黄河的结果看出来的,我们从你在蜜月之中的稀粥──冰凉的稀粥──就已经看出来它是无可挽回了。
你失去了你最后的机会
你砸在了自己手里
我们从一碗稀粥入手,就看到了你后来的刀光剑影和最终跳进黄河的结局
一切都是必然的
……
卷四05口号与面瓜.3
接着就可想而知,我们的面瓜哥哥不但没有改变自己偷眼看人的习惯,反倒愈演愈烈,渐渐就像某些人有爱眨巴眼的毛病一样,一分钟之内不偷眼看人和偷眼看世界一次,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时偷眼就转化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偷眼是日常和正常的,不偷眼倒是奇怪的。说假话也是这样,一开始是为了度过难关,渐渐就从中间找到了乐趣。还有稀粥──稀粥事件开了头,接着就会有接二连三的稀粥扣到你头上──这也成了习惯。一出事就扣稀粥,一喝稀粥就容易出事。最后弄得面瓜见了稀粥腿就打颤,见了稀粥就捂头。但是,稀粥不到头上事情就没完没了,稀粥到了头上事情起码有一个暂时的结果和结束,这时面瓜就盼着稀粥还是早一点来到吧。不来到提心吊胆,扣到头上心里反倒稳当和踏实了。这时心理的折磨就不是对稀粥的担心,而是对稀粥为什么还不早一点到来的等待过程的愤怒。遇到偷眼和稀粥,就赶紧说谎──这时心里还存在一种本能的侥幸,能不能用说谎跳过这次偷眼和稀粥呢?──本能上还是不想顶稀粥──有时能将这次障碍跳跃过去──这时心里是多么地窃喜呀,有时就跳跃不过去──这时也不感到损失什么,接着就安心地等待稀粥。这时说谎也演变成了生活的一个必需──不管遇到什么事,不说谎就感到缺些什么,说了谎心里才感到踏实。需要说谎的事情他会说谎,不需要说谎的事情出于习惯和心理需要也要补上一课。这时说谎就不是为了对付别人,而成了挽救自己的一种桥梁。当然往往会捉襟见肘的弄巧成拙,但是现在谎言成了一种信仰,为了信仰牺牲自己不也有些悲壮吗?这时他的一生都是为了谎言──就像我们为了真理──而奋斗。他日常的工作和思考,就是低着头在那里紧张编织连不断的谎言的主干和细节──动不动还会另辟蹊径和别有洞天呢──这也是一种创造呢。世上的一切动作和细节,我都要用谎言重新解释一遍。他突然感到自己通过谎言也达到了豁然开朗的大境界。要不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呢。谎言的基础和对象,这时仅仅成了他进行创造的无足轻重的依托。这个阶段他紧张编造和创造各种谎言的主导思想是:
他要将自己的一切真实都隐藏起来和隐瞒起来
他要将自己对世界的观点和观察切入点彻底抹掉
他要将自己努力拨向另一个频道
他要用这种新的观点和角度来审视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要用这种新的观点和角度来审视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要用这种观点和角度考察目前的牵牛
他要用这种观点来堵住和打倒牵牛
他要用这种观点来创造牵牛
他要用牵牛来打倒牵牛
但是这个时候他所创造的牵牛往往又不是牵牛
于是这个时候世界就多了一个第三者和第三只眼──谎言就是世界的第三只眼──这是流氓们孜孜不倦的根本原因
但是,仅仅是有谎言是不够的,谎言如果不和老梁爷爷结合起来,谎言也就成了空中阁楼和雾中之花
因为他不是老梁爷爷,他还没有骑到谎言的身上奔跑
谎言还是没有长上翅膀
这是面瓜哥哥费尽心机最后失败的根本原因
……
但是,面瓜哥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一次次失败而停止自己的创造。这时创造就不是为了成功和结果,而是为了创造本身。结果是不重要的,过程是幸福的。本来只是为了度过眼前的稀粥,谁知一下就和大江大河挖通了呢?本来只是要暗渡陈仓,谁知马上就兵临城下了呢?──从面瓜结婚到他投黄河,中间经过了整整12年──12年的艰苦岁月是怎么度过的?过去我们不理解,现在我们就理解了:原来支撑他度过这12年漫长煎熬的,就是他空中阁楼和雾中之花的谎言的不断创造呀。他创造了一个脱离现实和牵牛的自己的世界。于是这个时候面瓜哥哥也不仅仅是面瓜哥哥了,在他身上也附着一个第三者。这时外在的痛苦,就转化为内心的一种幸福。没有外在的痛苦,就没有内在的幸福呢。这是痛苦的12年,也是激动人心的12年;这是创造的12年,也是不可多得的12年。这12年我们的面瓜哥哥没有虚度。──为了这个:
我们感谢牵牛
我们的遗憾仅仅是:
由于这兴奋和创造的不足与外人道,我们的面瓜只是述而不做或是做而不述,于是我们就难以考察他在这12年中头脑里细节的编织已经活跃和激荡到了什么程度和达到了什么高度──但我们能想象到这种创造给面瓜哥哥带来的心理效果,那真是: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如果说人类在历史的遗忘上还有什么可惜和遗憾之处的话,那么我们也就可惜了这12年面瓜哥哥小头梨中活跃的创造了。我们不知道他都创造出了什么弥天大谎和每一个细节和细部深入和程度──说不定这里的每一个谎言,都能撬动地球和改天换地呢,都能成为老梁爷爷或俺孬舅──可惜你述而不做,可惜你是思想的巨人和行动的矮子,于是一切都陈封和永远埋葬在你面瓜的脑壳里了。──最后你就跳了黄河。
……
接着我们开始说他放的屁吧。这个时候面瓜已经没有放屁的自由了。国色天香,经不住一个屁;满肚的屁憋在那里,也让人思维降低。新婚头一天,面瓜自己将屁憋了一夜;清早起来发生了稀粥事件,面瓜哥哥就开始让客观逼得不敢放屁──当我们面临恐惧的时候,屁不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吗?从牵牛嫁过来到面瓜投了黄河,牵牛没有听到面瓜放过一个屁。──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听到过,也听到过一个,但也仅仅听到一半──那天面瓜正坐在那里创造,也是太沉浸和深入了,有些忘形和走神,有些忘记客观,于是一个屁趁机出溜和滑了出来;但是刚滑到一半,面瓜哥哥就突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采取措施憋着夹着把它堵在了半路。但就是因为这半个屁──老梁爷爷也放过屁,它的声音怎么就那么地清脆和潇洒呢?在他当教父的时候,往往一声屁出来,还会成为他和情人调笑的由头和资料,用手相互扇着,让屁扑向对方,对方就弯着身子在那里「咕咕」地笑;而你不经意的半个屁出来,怎么那么沉闷、萎琐和曲里拐弯呢,怎么那么让人起怒和恼火呢?──屁给人的印象不是这样──你他妈连个屁都不会放──于是牵牛像听到面瓜喝粥──不管是有声或是无声──一样杏眼圆睁,像端起粥碗一样端起了自己的身体和屁股,用手指着蹲在或缩在墙角已经知道自己的错误和错误的程度像一条狗夹着自己的尾巴一样夹着自己的屁股的面瓜──这个时候你没有缩到墙里、没有变成一条狗已经是你的万幸──声嘶力竭地喊──30年后我们会提出这样一个质疑:因为一个屁,至于这样吗?──但这样提问的本身,就是忽略了当时双方复杂的思考,不懂得屁是另外一个突破口──一个突破口之中,流出来的往往不单是一个渠道里的水呢──骂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屁!」
「操你娘的,连个屁都不会放!」
「你就是这么窝囊和夹生的屁!」
……
说得和骂得是多么地好啊。请同志们重新听一遍和看一遍这里的骂屁。它的特质和定性是:
你也是窝囊和夹生的
──这算不算也是急中生智呢?30年后我们是不是这样呢?──30年后我们想到这一点,也突然有些惶惑和诚惶诚恐呢。因为:
我们也是窝囊和夹生的
我们也是这样一个屁
它可以涵盖世上一切的生物、植物和事物及它们一切生长和运转的本质
……
为了这个,接着我们的牵牛兜头又扣了他一碗稀粥──为了稀粥可以扣稀粥,为了其它也可以扣稀粥──也就不奇怪了。面瓜顶着稀粥站在那里,创造倒是一下停止了。于是,从此面瓜不敢再放屁。久而久之,渐渐肚子里就自动没有了屁。牵牛在的时候没有,牵牛不在的时候,给他提供了一个产生屁和放屁的机会,但是屁还是产生不出来,倒是开始为没有产生的屁在积极和活跃地编造谎言。不创造不编造就不踏实。全不顾创造的基础是否存在。门窗马上打开,防止屁味残存;接着窗户也是问题,因为一个屁打开了窗户,如果她突然回来,屁味是走了,但你还没有来得及关上窗户又怎么解释呢?谎言还不能只编一个。编了屁之后,你马上还要紧张地抓紧一切时间抢到敌人面前接着编窗户。接着由窗户就想到了窗台上那只鸡窝。鸡窝又涉及到鸡窝里的那只鸡……但是窗户、鸡窝和鸡倒是又救了屁的命──可以把屁味怪到鸡窝头上。但是仅仅将谎言编到鸡窝还是不行的,仅仅对一个事物编出一条谎言还是令人不放心的──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起码要编三条。就可以做到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第一条不行,还有第二条和第三条在等着她,这才能够万无一失。同时,在紧张激烈的创造过程中,你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回来,会突如其来检查这屁和打断你的创造,于是这创造的过程又人为地紧张起来。最令面瓜失望的是,当他一切都编好了,三条全都整装待发了,而牵牛还没有回来。这时我们的面瓜倒是敢偷偷在肚里骂上一句:
「他妈的,一切都编好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你不赶紧回来,我们就不能马上进入呢。」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等来等去,岂不等老了人?」
……
但在这种等待中,你还不敢过于焦急。如果你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焦急而把已经编好的理由和谎言给忘了,岂不又前功尽弃了?──回想和追回当初的创造,比当初创造或重新创造还要费劲呢。打捞和刍,像吃嚼过的馍一样困难和缺乏激情──而激情恰恰是创造的前提;如果你回忆不起来再重新创造一个,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不论你怎么努力,都觉得新编的没有失去的好,都觉得走了的马大和死了的妻贤,这时你对新创造的谎言倒是感到没底和不放心了。于是等一切编好开始等待害怕遗忘的过程,往往比紧张的创造还要折磨人呢。但是这还不是最令人沮丧的。最令人沮丧的是,你一切都编好了,你开始一句一句在那里紧张地重温和背诵等她终于回来了她回来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遗忘一切还都牢记在心中,但这时牵牛仅仅因为在外边的另一种兴奋和兴奋点的暂时转移,而把目前的世界和我们的面瓜和屋里特有的环境和气氛给忽略和忘记了。她似乎是已经回来了,但是情绪还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外面;看着她坐在了床边,其实她已经身在曹营心在汉地──看她还在那里眯眯地笑呢──把面瓜关到了世界之外。于是我们的面瓜刚才的一切创造和背诵──为了掩盖错误而编织的经天纬地的谎言──顷刻之间都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时我们的面瓜哥哥是多么地失望呀。倒是在这个时候,他又一次勇敢地在心里想:
「怎么家里还不起风波呢?」
「怎么她个王八蛋还不扣稀粥呢?」
「我刚才放了个屁,怎么就被世界给忽略了呢?」
接着就偷看牵牛一眼,无比愤怒地在心里骂:
「操你娘的!」
接着甚至悲哀地想:
「真是女人家没有什么正性呀。」
关于屁的经天纬地的编织到底是什么呢?既然牵牛当年给忽略了,30年后我们对屁的编织只能做一下猜想──令30年后的我们替面瓜哥哥感到悲哀的是:其实这个屁是不存在的呀,你肚子里已经没有屁了呀。──但是,创造和编织,对于人类总是一种精神财富吧?30年后我们能让它付之东流吗?面瓜哥哥,请你在天之灵早些安息。──同时,我们这样做既是为了面瓜哥哥,也是为了30年后的我们自己。
一.关于屁的本身:
结论:现有屋里有屁不假──我们不能用怀疑去牵她的牛鼻子,否则关于鼻子本身又会产生另外一场风波这种风波的骤起往往要比屁本身还要让人伤脑筋呢。屁味还是要承认的。我们只能承认屁为前提,来编造关于屁的谎言。但是结论又一定要归为:这屁不是我放的。那么屁味是怎么来的呢?──理由要多编几条:
1.窗外的鸡窝传过来的味道
或者:
2.屋里刚刚飞过一只臭大姐;
或者:
3.屋里刚刚爬进来一只臭虫子;
或者:
4.屋里刚刚跑进来一条小狗,说不定是它放了一个屁?
或者:
……
需要注意的是:
千万不能说刚刚进来一个人,要找一些不会说人话于是就死无对证的畜牲。
……
二.屁后为什么要打开窗户:
1.打开窗户是为了赶跑臭大姐或臭虫子。
2.打开窗户为了散发鸡、臭大姐、臭虫子或狗的骚味和臭味。──同时,为了强调这屁不是人屁而是虫屁或是狗屁,你还不妨用一下矫枉过正的战术呢──当她在那里吸着鼻子愤怒的时候,你要做出比她还愤怒的样子:「你只闻出了狗的屁味,你就没有闻出它的骚味吗?」
这种发挥,视情形而定。
3.除此之外,还要做出多手准备。因为情况是会突然发生变化的。假如她回来的时候屁味已经散尽她现在已经不说屁味开始单纯指责窗户打开怎么办呢?你就说:
「我看今天天儿好,我擦了一下窗户!」
当然,为了最后这段谎言的严丝合缝和滴水不露,你在编造完这段谎言之后,就要赶紧去真的擦一下窗户。当然这样也有一个坏处:当你正在抹窗的时候她突然回来而屁味又没有散尽,这时你的抹窗户就成了欲盖弥彰──这是它冒险的一面──但没有冒险哪里还有刺激呢?──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当你有惊无险度过难关后,才能长长地松一口气呢。
……
是为屁。这是30年前面瓜哥哥每天孜孜不倦地功课和他人生快乐的主要支撑点。本来已经没有屁了,但是他还是为了屁而在那里信心十足──同时这是不是他在潜意识中还想恢复屁的一种表现呢?屁的谎言成功之后──当然只是在他心里,从来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因为一直到他投了黄河,再没有产生过这种让人担心的屁──他接着又开始编织吃。本来吃是不用编织和偷吃的,但当时编织已经成为习惯而屁的编织又屡屡不能付诸实施的时候,他就把精力转化到日常动作最多的一个行为上:那就是吃。为了吃的编织的实施,他甚至还有一些挑衅。吃饭的时候,这时就更加没声:不但喝粥没声,夹菜和吃馍也没声──一顿饭吃下来,他那里是一片寂静──这也让人感到有些恐怖呢。终于,面瓜的这种挑衅达到了目的,牵牛终于怒不可遏地骂道:
「你他妈的,你怎么吃饭没一点声音!」
「我不要看到你吃饭!」
「看着你吃东西我就心烦!」
……
接着又将一碗粥扣到了面瓜头上。顶着这碗稀粥,当时面瓜心里是多么地兴奋啊。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此正饭就吃得很少,开始躲着牵牛偷偷吃东西和为了这偷吃而编起了经天纬地的谎言。这时他身体的热量,主要靠偷吃来补充。一开始是在家里偷吃,眼见不错就塞到嘴里一个东西;也不见他嚼──嚼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之间就下了肚。后来发展得不但在家里偷吃,在外边背着我们也偷吃。面瓜哥哥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似乎一天到晚,嘴里都在吞咽着什么东西。吞咽东西的时候,还看见他低着头在紧张地思考。
还有蹲的动作。对于面瓜哥哥来讲,他肢体的主要休息方法,就是蹲着。累了蹲蹲,乏了抽袋烟;现在面瓜哥哥是累了蹲蹲,乏了也蹲蹲──饭都不得温饱,哪里还有烟儿抽呢?──当1969年我们这群小捣子偷偷学会抽烟之日,正是面瓜哥哥没烟儿可抽之时,当他在太阳底下蹲着看到我们纯粹为了学坏而在那里抽烟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恓惶和迷惑的表情。我们觉得面瓜哥哥的断烟已经达到了习惯被剥夺的极限,谁知这对于他的形体动作仅仅是开了一个头呢?接着就牵涉到他的蹲着。本来蹲着是没有什么的,喝粥已经无声,吃饭已经减食,吸烟已经断掉,过去的习惯还剩下什么呢?不就是累了和乏了的时候靠着墙根蹲一蹲吗?而在面瓜心中,前一些习惯和动作的被剥夺,正好可以掩盖剩下的蹲着。──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就剩蹲着,还能不原谅?──但是我们的面瓜还是大意了──他以为一个倾向可以掩盖另一个倾向,恰恰忘掉了具体事物还可以具体分析,一个事物还可以引发另一个事物,一个事物就是另一个事物的导火索呢──在这以前的生活中教训还少吗?──于是有一天当他在那里又大胆地蹲着喝粥──无声地抿粥──因为节食,喝过一碗粥就放下了饭碗──的时候,牵牛竟因为他节食的表演而突然追究起他的蹲着了。本来节食是为了欺骗牵牛,但正因为这无声表演的天衣无缝,反倒让牵牛有些烦躁和厌恶了──世界的辩证法一次次打到我们身上,真是让我们预料不及和防不胜防呀──就像我们犯了脚气,本来坏的是第二和第三个脚趾,我们还为第四和第五个脚趾的相安无事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谁知道正因为这种相安无事,正因为第二和第三个脚趾已经蔓延得无可蔓延了,于是我们的第四和第五个脚趾就跟着出了问题和倒了霉呢?也许我们可以说,第四和第五个烂了也好,烂完了就无可再烂了,但接着还有你的右脚呢──如果你刚才烂的是左脚的话;接着还有你的裤裆和肚脐呢。喝粥无声,还有节食──一次次的欺骗和表演都这么天衣无缝,如果这个时候牵牛不无事生非另辟蹊径的挑剔一下,不由第二第三个脚趾蔓延到第四和第五个脚趾,不由左脚蔓延到右脚,不由双脚蔓延到裤裆和肚脐,不由节食蔓延到蹲下──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现在不就是借爆发增加一点生气吗?不就是借日常的爆发将两个人的脚气、毒气、瘴气和不共戴天水火不兼容的冲天愤怒和邪火──你以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冲突是因为两个人吗?那就太肤浅了──冲淡一些吗?否定冲淡两个人在这无声之中倒要突然爆炸了。过于的无声就要引起大的爆炸。而现在我们牵牛的不断爆炸引起的泄出和泄露,还是对他们两个人关系的一种挽救呢。她还是以大局为重呢。倒是自作聪明时刻打着自已小九九的是那个面瓜和我们自己──我们和面瓜不都在肚子里费尽心机地编造谎言吗?我们的一举一动和一招一式,不都在和别人斤斤计较吗?我们的谎言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不都具有针对性和目的性吗?倒上我们的牵牛一切都是盲目的和没有算计的在那里说爆发就爆发了。一切的恶果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从床上最后到黄河。──这时我们也明白了,什么时候当脚气由第二第三蔓延到第四第五,从第四第五蔓延到右脚,再到脚裆和肚脐──什么时候蔓延到肚脐,我们的面瓜哥哥就该自食其果去跳黄河了。于是由于节食的恐惧引起了牵牛对蹲着的爆发──而且是在无声的稀粥中突然就爆发了:
「你他妈的,怎么蹲成这个样子?」
「你他妈的,单看你蹲着这窝囊的操性,我就不能跟你顶着一个屋顶生活!」
「我不要你在我眼前蹲着!」
「你再这么蹲,我可马上就要疯了!」
……
──亲爱的牵牛,虽然我们知道你一切的爆发都是为了我们,但是你这连珠炮式的突然轰鸣,还是让我们的面瓜大吃一惊和措手不及。他还沉浸在无声和节食的平和之中在那里幸福呢。他还自以为得计呢。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按住了炮药的捻子呢。他还以为自己蹲着是正常的和永远会平安无事呢。谁知道还是按住葫芦起了瓢呢?原来炸药包不是一个而是多个,原来无声和节食并不能代替蹲着,原来一个倾向并不能掩盖另一个倾向,原来她的态度永远不撤退和永远要爆炸──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才在稀粥、屁、偷眼和偷食之下觉得前边仍是任重而道远和永远没个完。
革命正未有穷期
本来这也是一个重新认识客观和重新提高自己的机会呀,但是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已经精疲力乏,已经力不从心,已经灯干油尽,已经槁木死灰,看到这任重道远,竟像看到永远割不到头的麦子一样,开始第一次在世界上失去割麦和蹲着──连同以前的稀屎和屁、偷眼和偷食──的所有信心。我不蹲着,我该怎么样呢?我该怎样摆正自己身体的位置呢?接着就有了:
站着也不是……
坐着也不是……
趴着也不是……
爬着也不是……
上来也不是……
下来也不是……
张口不是……
闭口也不是……
眉毛不是……
眼睛也不是……
裤裆不是……
肚脐也不是……
……
终于到了肚脐。信心一个个被彻底摧毁。──当一切都一无是处时,谎言也已经没有用了,谎言已经挽救不了已经处于灭顶之灾的面瓜哥哥了,偷和不偷成了一样──这时,我们的面瓜哥哥──牛根──也就理所当然地「扑通」一声──这时可是世界上第一次恢复声音──跳进了黄河。本来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我们的面瓜哥哥跳进黄河就洗清了。
当然,在我们的面瓜哥哥跳黄河──自杀──之前,他心里一定还有过他杀的念头呢。当外部已经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时,他所有的反抗和谎言,开始龟缩到内心。──这时我们就发现了牵牛的纰漏──你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牛根的什么「不是」你都说了,但你就是忘了说:
你的心也有不是……
你的匪夷所思也有不是……
……
最重要的你忘记了说。于是在外部谎言彻底破灭之后,就引起了面瓜哥哥在自杀之前激烈的内心反抗──你也是引火烧身。当两个人在世界上只能存在一个人的时候,他在自毁之前,一定要在那里幻想着毁人呢。他在那里痛快淋漓地想:我岂但毁的是我自己,我毁的是整个世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只是从事物的表面出发把面瓜仅仅看成是一个面瓜,我们就上了世界和面瓜的当了。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表面上仍是面瓜,仍是那个坐不敢坐立不敢立蹲更不敢蹲趴不敢趴的面瓜──我们在太阳底下再也见不到蹲着的带着一些恓惶和迷惑表情的可爱的面瓜哥哥了──但是我们并不知道他壮怀激烈的内心。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把1969年满墙的标语和口号和面瓜哥哥联系到一起的话,我们才知道为什么说1969年是一个壮怀激烈的年头──1969年的壮怀激烈,仅仅存在于面瓜哥哥一个人的内心──这个时期他也是彻夜不眠呀──他的脑子在飞速地转动──他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恶毒过──他壮怀激烈的主要想法有:
旦夕如坐针毡──(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坐也不行的地步,这又是牵牛的失误)──,似此为人,不如早亡。
反正早晚要亡,与其早亡,不如鱼死网破
(这个时候我们的面瓜已经通过曲折的个人的途径达到了一个大境界。他已经有些视死如归了。)
(当然,这一切念头也都是在漆黑的夜晚和牵牛的鼾声里翱翔。这时已经发展到出气也不是的地步──牵牛在白天骂:
「你他妈的,你出气怎么就那么粗呢?」
可见我们的面瓜离黄河只有咫尺之遥了,当然这也从反面更加证明牵牛是一步错百步于是就更加紧了面瓜在漆黑夜里壮怀激烈的程度。)
……
火烧了她!……
油炸了她!……
出门让车碰死她!……
将她活埋!……
将她闷死……
将她大卸八块,将她剔骨剥肉,将她不同的身体部件和动作的发出点装到不同的塑料编织袋里,然后用站台票将它们分别装在不同的列车上!……
放到硬坐车厢的行李架上!……
让她烟消云散!……
让她尸焚骨灭!……
……
最后,我们的面瓜哥哥就带着满意的笑容投入了黄河。
附录:
面瓜哥哥事后告诉我,关于他投黄河这一节,从大雪纷飞到黄河波涛,从蜜月之夜到12年之后,我们以上的种种分析和设想,不管是床上也好床下也好,不管是稀粥也好屁也好,不管是偷也好谎言也好,不管是身体的动作也好或是它的结构也好,还有最后内心的种种壮怀激烈,不能说我们揣想分析得没有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还是有挂一漏万的地方;挂一漏万也没有什么,关键是从根本上挂偏了方向。于是出来的谬误也就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全盘皆错和本来的事物风马牛不相及。你们写的是我面瓜吗?我的自杀不是这样的。你们把事物曲尽复杂但结果还是写得太简单一些了。由于方向的挂偏,越复杂倒是越偏离主题说不定简单起来还好一些。──如果你们简单起来,如果出现的错误不牵涉到本质而只局限一些枝节,我也不会以一个死鬼的身份再来辩解;但现在关于我的跳河出现了根本上的偏离,我就不能不站出来说上两句了。不然我的黄河不是白跳了?跳还不如不跳了?跳倒是不跳不跳倒是跳了?看来两个人相通是多么地不容易──不但指我和牵牛,也包括我和你们。这也从反面说明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一套,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套来衡量和猜度别人。岂不闻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吗?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我跳进黄河一定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呢?
我跳进黄河恰恰不是为了自己和自己的复仇
我跳进黄河主要是因为我妈和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
刚才你们对我的所有分析只是局限到我和牵牛之间,怎么就一点没有考虑历史和我妈呢?一头就扎到具体现实的事物里──虽然具体事物也要具体分析,但是怎么就没有考虑这具体事物形成时会有许多历史原因呢?而这里最重要的历史原因就是我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生前的刀光剑影和后来跳进黄河洗得清主要还不是因为我和牵牛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纯粹是因为我本人,而应脱离我们和我本人去找一找我妈。你们在深入分析现实的基础上忘掉了历史。你们在重视满墙的刀光剑影的标语和口号而忘记了在这些口号和标语旁边,还有这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你们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和方面叛变了我们。所以你们的分析和得出的结论就和事实本身相违背和南辕北辙。你们总说小刘儿患了才老年痴呆症,一阵清醒一阵胡涂,而我觉得如果这一章不是白石头仍让小刘儿来操作的话,他恰恰不至于忘记历史呢──他是以「史」著名的呀──这个时候我对他倒是有些怀念呢──在前三卷中他对我的描述是多么地准确呀──当时看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和白石头比较起来,那已经很接近历史了──他老人家倒是一个有历史眼光的人呢。──当这信息传到小刘儿耳朵里,正在粪堆旁蹲着──他倒仍蹲着──晒太阳的老年的小刘儿一下是多么地激动和醍醐灌顶呀,本来还是胡涂着的,一下子就清醒了。在那里摇着已经患了摆动症的头说:
「知我者,还是我的面瓜哥哥呀。」「知我者,还是我的牛根哥哥呀。」
「就这一个知音,你们还让他投了黄河──世上没了知音,我不胡涂还留着那清楚做什么使呢?」
「子玉已经投河了,伯牙还能不摔琴吗?」
接着又在那里嚎啕大哭,不但把面瓜牛根的历史责任,捎带把他的历史责任也一股脑地都推到了我们身上:
「我的胡涂,都是你们造成的呀!」
当然,这又有点违反面瓜理论的初衷了──这话的本身,也就没有历史感了。
面瓜接着说:
我的跳河,纯粹是因为俺娘。这里就是有牵牛的原因,也不是主要因素。俺娘是个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她也是一个像牵牛那样的人呀。俺爹的一生是怎么度过的?我的一生,就是俺爹的重复呀;俺爹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呀。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俺娘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我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见过
……
这还不说明俺爹的日常和一生是怎么度过的吗?而这个事实和历史你们却忽略了──而这个历史事实,恰恰比我日常的生活对于分析我还要重要呢──正因为我从小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我看到了俺爹的粥和俺爹的屁,俺爹的偷眼和偷吃,俺爹的身体姿式和结构的摆放,当这一切重新来到我身上时,我从小的耳濡目染就告诉我:
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我们本来就应该这样生活
……
于是从我的床上,也就可以看出俺爹的床上了。我为什么在新婚之夜有那感动的世纪之哭呢?是因为我三岁的时候,就经常听到半夜爹娘屋里传出的吵骂声、俺爹的哀求声和俺爹的哭声。──而且这种历史的传染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娘,等我长大后,我就必然要找这样一个女人
如果这个女人不是这样,我也一定要把她改造成这样
不然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头
不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
换言之,牵牛本来不是这种样子,是我把她改变成这种样子的
换言之,如果俺爹俺娘不是这种样子,牵牛是这种样子,我也会将她改造成那种样子──那样蜜月的第二天起床,就不是牵牛把稀粥扣到我的头上,而是我把稀粥扣到她的头上了。当你们责怪我没有把稀粥扣到牵牛头上是性格问题的时候,你们可知道性格是需要历史做指导的呀
我没有这样的历史和罗盘
于是我就只能按照既定历史将牵牛改造成了俺娘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成了俺爹
这时我终于满意了和放心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了
现在你们就知道当年牵牛不在我为什么比她在的时候还要恐怖的真正原因了
我们对习惯的恐怖就像我们小时候在牛屋听鬼故事一样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呢
这才是事情的根本
但这还是历史原因的一半呢
还应该往上查一查俺爷和俺奶
俺奶进俺家第一天,就用尿盆将俺爷头上砸了一个血窟窿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爹也不是空穴来风
再往上查一查俺祖爷和祖奶奶
……
这才叫举一反三和知道历史呢
要知道今天,你就查一查昨天;要知道明天,你就查一查今天──就好象你要知道你明天的命运,你就看一看你单位退休的老头就行了一样
我说到这里,你们就明白我跳黄河的意义了吧?
我跳黄河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和牵牛制气,而是为了我家族的流传和我们的子孙后代,我有儿子,儿子之后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仅仅是在这个意义上,用我跳黄河的举动和血泪的提醒告诉大家:
链条在这里有一个中断
我是在历史上第一个说「不」的人
就像屈原投江是为了爱国,我投河是为了子子孙孙
屈原投了汩罗江,我就投了黄河
这才是我投河的真正意义呢
小刘儿大伯,您说呢?
……
小刘儿当然在那里感激涕零地说:
「当然,如果当初让我来分析,如果起笔和落笔的权力还在咱们爷们手里──我是会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现实看历史地这么认识的──牛根贤侄,我们也是透过历史的帷幕而心知呀──就好象我们相互扒着监狱的铁窗而对望一样。」
──这是30年后面瓜和小刘儿相互配合卷土重来重新翻案所上演的一幕丑剧。当年的历史是不是这样,30年后对当年历史是不是需要重新评说,虽然这也算一家之言我们可以姑妄听之,但今我们重新怀疑和需要重新提出的观点是:
既然是这样,当初你跳河之前和跳河不久为什么不这么说呢?翻案为什么要等到30年之后呢?
比这更让我们感觉他们不是为了历史而是为了现实的地方是,这两个狼狈为奸卷土重来重新翻案的合作者──跳河者面瓜,已经退了休的小老头小刘儿──对这桩历史遗案卷土重来之后──一切还没有定案呢,就那么喜形于色,那么摩拳擦掌,那么急不可耐,那么对于历史沉不住气要钻出历史的窗户纸跳到现在,就知道他们从这个翻案本身,还是有现实利益可图的──他们并不是为了历史。──这时,在村西暮色的土岗上,突然传来一支优美悲怆的1996年的孩子歌唱──就像1969年的孩子声调一样。歌曰:
小车进村呗儿呗儿响
来了一车乡镇长
小的能喝一二斤
老的也喝七八两
……
但就是这样,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每当我们从电视上听到通俗歌手在歌唱黄河的时候,我们还是随着歌曲一下回到了30年前,还是由黄河想起了我们的面瓜哥哥。──这时的面瓜哥哥,倒是一声长叹突然说了一句历史的真话:
「其实我们最大的误会是:当时我跳的并不是黄河,而是村后的一眼土井!」
卷四06东西庄的桥.1
1969年冬天,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家一块大肉──大肉就是猪肉,悠悠万事,唯此为大,所以叫大肉。──那时的拖拉机都是「东方红」牌的。一直到九十后年代,世界上已经不生产这种拖拉机了,俺爹还对这种六十年代的拖拉机情有独钟。这时镇上的拖拉机站已经关闭了,他退休回村开始一天天拄着一根枣木棍──那根让他的手掌磨得是多么地光滑呀──站在我们村头的土岗上看天,看地,看暮色中的炊烟和远处从田里收工归来的娘们小孩和耳听着他们从远处传来的「嘁嘁喳喳」的说笑声;天地已经改换了许多,但是俺的爹还是忘不了当年的拖拉机由这拖拉机也爱鸟及屋地忘不了那可爱青春的朝气蓬勃的六十年代。看着现在从1969年就修起的当时是崭新的现在已经成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跑过去的拖拉机和小手扶,羊角把的大摩托或是「崩崩崩崩」不停地响的小四轮,俺爹就在那里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说:
「还是不如过去的拖拉机马力大呀!」
「还是过去的「东方红」跑起来音儿正呀。」
「一轰油门真是惊天动地呀。」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接着开始愤愤不平:
「现在的车辆也太多了。」
「现在拖拉机的型号也太多了。」
「哪一辆能赶得上当年的『东方红』呢?」
接着在那里感叹:
「20岁以下的孩子,是再也见不着『东方红』了。」
「就像再见不着毛主席一样。」
「当年的毛主席,嘿!」
甚至说着说着就说到圈外了:「还是那个时候的民风纯正呀。」
「那时的干部也不大吃喝。」
当然说着说着又说到了自己:
「我当年开着拖拉机一进村,那些大姑娘和小媳妇……」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地在那里说──一开始我们听到还感到有些新奇,特别是20岁以下没有见过毛主席和「东方红」拖拉机的少年还围着他问这问那──这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但是久而久之,因为我们并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而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也就不再去理会他的过去和「东方红」拖拉机了。加上一到九十年代,我们村里有一批像俺爹这样的兔子──说老就老了,一下老了一大批;有的本来不该老,现在也提前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大批人整天在那里此起彼伏地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俺爹只是这些喃喃自语中的一员──需要照顾和澄清的历史感情委实是太多了,我们也只好撒手不管和大而化之了。这些老兔子之间,相互还有些不服气呢;你说你的「东方红」,我还说我的「三炮台」呢;你说你的拖拉机,我还说当年我在日本人的队伍里牵过马呢──黄瓜嘴表哥到了75岁以后,整天说的就是在日本人军队里牵过马。本来一家是要去山西逃荒,逃着逃着,就被日本的军队抓了夫。他拉着日本的军马往前走,眼看着前边一匹军马就惊了车;一个日本兵上来照那夫头上就是一枪托,眼看着那夫子头上「咕咕」地冒血,还不忘奋力的拉马──第一次听起来惊心动魄,久而久之就让人失去了耐心和让历史失去了当年的意义。但他们说着说着自己就感动了,就脱离我们回到了他们重新创造的过去,甚至抬起自己的衣袖或是拾起前襟上一块脏兮兮的小手绢,擦着他们已经烂了的眼圈当然也已经昏花──是昏花在前烂眼圈在后──的老眼。每一个人都在利用往事的回想来支撑他们的人生,每个人在回想的时候都加入了他们的创造,甚至他们还想用往事来代替我们的现实──于是我们为了实现就让他们的阴谋屡屡落空。──50年后我们才知道,当年我们这种拒绝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时我们也成了老年的兔子,我们也开始拒绝现实而生活在回想之中。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回想对于生活的重要性。它甚至比我们的前瞻和畅想还要重要呢。前瞻和畅想只是一种想象,而我们的回想却句句落在实处呢。这个时候我们的往事不也成为一种前瞻和畅想了吗?往事之中有前瞻,而前瞻里面却没有往事。这就是往事和前瞻的区别。这就是往事为什么会因为时间的距离和遥远的丧失而突然显示出它特有的美而我们纯粹的前瞻和畅想想着想着就突然感到恐惧的原因。如果这时让我们在往事和前瞻的沉浸中选择一项的话,我们就会奋不顾身扑向往事而像远离水火一样躲开前瞻。这还不包括在往事中还能见到我们在现实中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再也不能出现的旧梦呢。接着我们又体会到,对于往事的沉浸,一个阶段还有一个阶段的主旋律呢。在这个阶段中,总有一桩事,一个人,一段情节和一缕思绪,一股流水和一朵流云在那里像音乐的主旋律一样不断往复──只有这样,才能使回想构成一段完整统一的篇章和协奏曲。这个旋律可能是一匹马,可能是一辆拖拉机,可能是牵牛不断叱咤的面孔,也可能是吕桂花那妖娆和灿烂的一笑,可能是接煤车的侥幸,也可能是对一种随时还可能发生的恐惧和担心,你在那里强化和思考它发生发展的过程以及你当时采取的一切对策,这对你的现实都有帮助啊。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往事的随想和现实并不冲突。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俺爹和他当年的战友们30年后在他们头脑里回荡的主旋律还是当年的拖拉机、「东方红」、拉夫和日本洋马是理所当然而当时我们对他们的拒绝是一种肤浅。你们在述说你们的平安着陆。你们在证明你们一辈子虽然历经曲折但是结局和晚年是温暖和幸福的──你们还有得可想。谁知等50年后,我们还有没有像你们一样的往事值得回想呢?这才是我们最大的担心。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爹,你在村西暮色中旁若无人的身姿,喃喃自语翻动的嘴唇,匆匆而过的路人像我们肤浅的时候一样可能会说你有点傻,而幡然悔悟的我们却开始说咱爹到底是咱爹。你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东方红」拖拉机就是一个纯朴时代的象征。1969年是一个特别让人激动的年头。「东方红」拖拉机带给了我们无比的骄傲。你身在其中,你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像老蔡一样出现在别人的村头,大姑娘小媳妇一下围住了你的拖拉机,你脖子上搭着一块白毛巾,你手上还戴着一双白手套,你对自己的职业充满自豪,你像毛主席站在天安门上一样从驾驶舱里向大家挥手──这就是你和那个年代和毛主席特别相通的缘故吧?──为了这个,我们和你一样,对现在的柏油路和社会风气也开始有些愤世嫉俗了。
1969年,我骑着自行车,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就像清醒以后的现在一样,当时我对拖拉机和俺爹是多么地依附呀──那是一个新兴的产业──新兴的产业也会给人带来莫名的骄傲。当别人问我大肉从哪里来的,我没有含糊其辞说是从镇上捎来的,而是连自行车都没有下像骄傲的公鸡一样昂起自己的头:
「从拖拉机站捎来的!」
「从俺爹处捎来的!」
……30年后,我怎么还能遑论当年的俺爹和拖拉机呢?不知秦汉,无论魏晋。1969俺爹的拖拉机就像1969年我的自行车一样,也是他老人家超拔和飞升的一个人生支点──俺爹袒护拖拉机,就像我袒护自行车一样,怎么能会没有一些夸张和矫饰呢?有些夸张和矫饰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夜晚──因为拖拉机,它在我们家搅起了一场兴奋的风暴──自从那次风暴到现在,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兴奋的事情发生了。半夜,全家已经入睡,俺爹从外面拍门。一开始把我们吓了一跳,等他进门宣布他带来的消息,我们马上也跟着兴奋了:原来他的拖拉机手要转正了。接着掏出来一张表格──当时我们看到这个表格感到它是多么地庄严啊──它代表着一个国家,代表着一种承认,代表着一种允诺和代表着一种正式。俺爹过去是一个合同工,现在要转正了;俺爹原来是农业户口,现在要转成「非农业」了──当我们不拿村庄和自己当回事时,俺爹却已经成人和成仁了。我们接着想到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得道鸡犬升天。于是俺爹的转正就成了我们全家的转正。爹的半夜归来又增加了转正的急迫性和严肃性。爹进屋以后也是满脸严肃──当我们还不明事情真相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提前进入自己创造的氛围和境界了,将我们排除在外也在所不惜。当我们从被窝里露出我们的小头因为这种被排除和不明真相有些尴尬和羞愧的时候,俺爹才突然煞有介事地想起什么,大声向我们宣布:他今天半夜回来不是为了别的事──当然也和往常不一样,是因为他的拖拉机手要转正了,现在要来村里办转户手续。虽然我们刚才因为被关在事情的门外有些尴尬,但是我们因为这消息的突然反倒在那里更加欢呼起来。接着我们唯一的犹豫的是:
我们需要在半夜把自己的衣服穿起来吗?
当然最后举家都在那里穿衣服,这举动的本身比最后穿起衣服围着爹看表格引起的兴奋还要让人激动呢。记得小弟上牙打着下牙在那里发颤。──真穿起衣服倒没有什么,但穿衣服的过程就像大鹏欲飞一样让人激动。这时俺爹倒大将风度地劝住了我们:
「大家不要起来了。时间紧得很。」
时间的紧迫性又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本来我们要欲飞了,现在我们只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将翅膀收回──不要因为我们动作的不当影响事物的进程──将欲起的光身子又退回到被窝里。爹这时说:
「明天早上八点之前,必须把一切手续递到县上劳动局,不然指针就作废了。我现在就得去找刘贺江队长和王喜加支书,让他们给我办户口!」
于是事情就更加严重了。虽然30年后我们觉得这种时间规定也是扯淡──一个表格早交一个小时和晚交一个小时又怎么了?为什么必须是八点呢?九点就不行了吗?但是当时八点就必须是八点,这种虚张声势的不可更改性,倒是又徒然给我们增加了一种兴奋感和对事物的不可怀疑性。就好象我们看着街上板着面孔匆匆走过的人我们不能怀疑他目的的严肃性一样。于是还没有等我们起身,俺爹就又匆匆忙忙找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去了。在这个普通的天上挂着一牙弯月的夜晚,一家人接着还怎么能入睡呢?我们怎么能想到当年庄严匆忙的爹爹,30年后会变成一个患上老年痴呆症和摆头症拄着一根枣木棍站在村西的土岗上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个不停说着拖拉机其实他这时说拖拉机和说别的话题对我们这些听众来说没有任何区别的一个人呢?换言之你这一生以这种方式度过和以另一种方式度过对于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人生能有什么影响呢?30年前那个兴奋的夜晚不过是一场自负和自欺欺人的玩笑。──你没有改变什么。──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当时还是有当时的意义,当时对我们的世界和人生还是有影响。爹转成正式的拖拉机手对于我们家对于我们的村庄对于这个民族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和不可更改的意义。因为我们当时确实有一种人生的兴奋。虽然这种兴奋有些小题大作,俺爹和我们全家都因此有些膨胀和矫饰,推动了我们家、村庄、民族和世界的发展。世界哟,你是多么地虚荣、虚伪、虚假、虚弱、虚拟和虚张声势。──而对于这种虚伪和虚张声势的揭穿,恰恰是当它脱离了我们虚拟的环境而出现的。──虽然爹爹最后转正了,成了「非农业」,在我们的家庭和村庄的地位一下就超拔和飞升了──在他人生中开始了一段如日中天的时光,但是如果把俺爹脱离这些虚饰的光芒放回到拖拉机站,放回他工作的人文环境,原来他并没有改变什么。──揭穿他虚张声势的画皮还不是30年后,而是30年前有一次我到拖拉机站去找我爹,我突然发现如日中天的俺爹,正被几个人捉着当马骑呢──看到俺爹在那里受辱,我立马义愤填膺提刀就要杀人,但是我的爹爹还在人身下向我挤着眼睛说:
「大家在一起玩呢。大家在一起玩呢。」
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份量的爹地,仅仅几个月内,还拿着一张表格在老婆孩子面前充大呢──为什么非要半夜回来呢?傍晚回来就不成吗?是不是一种精心的策划和故意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30年后我们想,当时的爹地就更加没有意思了。这种在我们面前的膨胀和夸张就显得有些过了头──当然我们的热情,也马上显得一钱不值。而当时我们却被他的假像给迷惑了。我们还在那里跟他一起兴奋和紧张,一起说:
「是八点吗?那可得快点。」
由于我们的过分的热情,他甚至像主席台上的领导人开始用自己的手掌往下压群众的掌声一样──对我们的百依百顺都有些不耐烦了。──而且:他还真把我们给镇住了。也许过去我们没有拿爹当回事,但是现在因为他手中的那张表格──说起来当时那张表格还是油印的呢,我们还能闻到那表格散发出的油墨香呢,就像我们第一次上学从孟庆瑞老师手里领到课本这课本的油墨香一下也增加了这课本、课堂和老师的严肃一样──一下把我们给镇住了。如果说这场闹剧是俺爹的精心策划的话,那么他半夜归来煞有介事的表演现在取得了圆满的成功。他在我们小哥儿几个面前,一下打了个翻身仗。我们觉得爹一下就高大起来了。世界的重量全在今天晚上这夜半时分了。我们要不要为爹而在这夜半唱上一首歌和咏叹一个男高音呢?同时我们还和爹一起在那里担心:
「刘贺江舅舅会不会在家呢?」
「刘贺江舅舅就是在家,王喜加表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他们会不会这两天到三矿去拉煤呢?」
「如果两个人有一个人去拉煤,今天的事情可就要吹灯拔蜡了!」
「那就要误了明天的八点了!」
……
我们在那里心急如焚。接着好象这两天还真的没有看到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天哪,说不定真的要误事呢。这种潜意识中的担心的焦虑感,又陡然给爹的寻找增加了戏剧性。──1969年的一个普通的有着月亮的夜晚,我们父子几个,排练的就是这么一场徒有虚名的恢宏话剧──戏剧的前提和假设,全是爹爹给提供的。因为剧情的紧张和急迫,连半夜归来的环境虚似性也被我们忽略了。全剧的悬念和主题都归结为:
寻找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
要找到他们
就像找到戈多
……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能够预料的。戏剧的结局是大团圆:刘贺江舅舅找到了,王喜加表哥也找到了。夜半时分,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呢?他们没有到三矿去拉煤。这两天我们确实见到他们了,仅仅因为剧情的需要而把他们故意忽略了。等爹风风火火钻到黑暗之中,我们小哥儿几个在被窝里露着头还在比赛焦急;等爹在后半夜终于举着盖了两个红牙牙的生产队和大队的公章──一张完美的表格兴冲冲归来时,我们虽然也跟着他在那里欢呼,其实我们在潜意识中也突然感到:
这戏剧的发展和结局是多么没有劲呀
应该是另外一种意外呀
我们也突然感到自己和爹一样是一个编剧了
如果说爹的半夜归来和县上的八点编得有些虚张声势的话,那么后来我们的加入也对这种虚假起到了帮凶的作用
不便与外人道也
……
但是,30年后我们还是想说,虽然这剧编得有些膨胀和虚张声势,但是比起它给我们带来的欢乐记忆──这种肤浅的夸张和装腔作势也就不算什么了。一个普通的乡村夜晚,因为一个拖拉机手的强行抢入──这也是戏剧开头之一种呀,也是符合三一律的呀──就使这夜晚不再普通上升为一场戏剧从而也成为我们30年后记忆链条中的一环,虽然结局有些蹩脚和牵强,有些捉襟见衬和图穷匕首见,但是如果我们不从戏剧的角度而从历史流传的角度来考察,那么这个恢宏庄严的往事还是可以成立的。当我们害怕戏剧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寻找历史。而在历史的激流中遨游,亲爱的患了老年痴呆症和摆头症的爹地,却恰恰是你儿子的强项啊──现在让我们在这样一种前提和背景下,继续来说我从你那里捎回来的那块大肉吧。──大肉的前提是这个时候你已经转正了。你没有误了八点,也没有误了世界上的任何时间,你从容镇定,你转危为安,你排除了一切外在的干扰和种种虽然不蹩脚但却不符合你自己利益的戏剧结局,你按时成为世界上一个正式的拖拉机手和「非农业」──爹地,你真伟大──于是才有这后来的从容镇定的大肉呢。
这块大肉是一块熟肉。当我用一根细麻绳把它挂在自行车的前把上,就已经闻到了它熟烂的芳香。下边的二分之一是肉膘,上边的二分之一是瘦肉。──(我一个小反转和小旋风,就将你甩到了身后,于是我就从梦里笑出声来。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不深入其中,你哪里知道其中的艰难竭蹶呢。你哪里知道其中的走投无路呢?就好象身处困境的时候你哪里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呢?你以为永远熬不出头了,但等你熬出头来,你是不是还感到有些后怕只有等后怕的阶段过去你才可以把它看成一场玩笑呢?也正因为你身不在其中你不知道其中的艰涩和走投无路,于是你也就不知其中的奥妙和门道了。你只知道其中的简单,于是你也就想入其门而不得了。)──这块芬芳的熟肉如花似玉,随着我自行车的颠簸在那里有层次有结构地颤动──这就是熟肉和生肉的区别,生肉有鲜血,熟肉有芳香和美感。我将自己的军帽压得低低的,载着这块熟肉从新修的1969年的柏油路上一闪而过。回到家里将肉递给俺的姥娘,也不记得肉上落下什么尘土──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俺爹30年后对道路和车辆的拥挤、大气污染的抱怨,接着对他当年拖拉机的伤感和怀恋──看似疯疯颠颠,其实都是有道理的。现在的拖拉机,就是没有当年「东方红」的马力大;现在的马路上,就是比当年的尘土多──1969年我们故乡新修的柏油马路上纤尘不染,一块熟肉经过15公里的风尘穿行,到了家里还是清香依旧。当时俺两个兄弟看着这肉闻到这芳香,眼珠立刻就定在了上面。俺姥娘纯粹为了还他们一点做人的尊严,马上用刀割下来肉的两个边角分别塞到了他们嘴里──接着姥娘问他们的感觉怎么样,两个小捣子异口同声在那里说:
「姥娘,香!」
大弟弟还自作聪明地说:
「拖拉机站煮出来的肉,味道就是不一样!」
接着又眼巴巴地去看俺姥娘手中的刀。这时俺姥娘毫不犹豫地说:
「这肉今天不吃了,放到五月端五再说!」
一瓢水将两个小捣子的希望彻底浇灭。接着将肉搁到一个篮子里,挂在了屋正中的房梁上──临到往梁上挂的时候,俺姥娘突然又想起什么,这时将头转向了我:
「你还没吃一块呢。」
我马上做出一种大度的不和两个小捣子一般计较的样子说:
「我不吃,这肉我看了一路,闻着也够了。」
接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在俺爹处偷的烟,大大方方在吃惊和发楞的两个小兄弟面前点上和夹到自己嘴间。一下我又感到自己长大了许多,一下好象我又到三矿接了一回煤车。煤车或是大肉,你们在我成长的历史上对我丝丝毫毫和点点滴滴的培养,现在回想起来都历历如在眼前呀。原来我以为对我成长形成影响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现在我才明白都是点点滴滴和丝丝入扣你们啊。
谢谢你,煤车
谢谢你,煮熟的大肉
……
当然接下来挂在我们家篮子里的熟肉就少了一块和丢了一口,一排小小的牙痕整齐地排列在上边。到底是谁凳子摞着凳子爬上去偷吃了一口呢?俺姥娘在我们中间产生了怀疑。因为肉是我从镇上捎来的,我马上从怀疑对象中被排除出来,剩下两个小捣子为了这一口肉的真伪,在那里发誓赌咒,差点动了镰刀头──一块熟肉,给30年后的我们留下了多少温暖的回忆呀,就像忘到墙角的一瓶陈年老酒,现在突然发现了,过去也许并不是好酒,现在怎么一下变得那么浓醇和芳香呢?又像多年之后看到孟庆瑞时代的课本一样,你突然就听到了多年之前教室的诵课声音和闻到乡村孩子身上特有的腥味呢。再没有动镰刀头的时候兄弟情深了。30年后我们重新揣想,那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熟肉上的一口肯定是我大兄弟偷吃的──别看他整天温文尔雅和不苟言笑;外表调皮而内心老实的小弟弟,受了一辈子的不白之冤。──于是后来大兄弟成长为一位如鲁肃那样的忠厚长者十分出我的意料,我的小弟弟成长为一个爱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的诸葛亮也让我措手不及。──这也是俺姥娘的伟大呀,对于这口丢失的肉,她老人家当然只是怀疑,并没有展开深入的调查,于是更让我们人人自危和提心吊胆,就使这块大肉安然无恙地保留到了两个月后的五月端午也使偷肉的和没偷的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至于这块肉本身,虽然中间俺姥娘曾将它够下来撒上一层盐保鲜,但是两个月后当我们再吃这肉的时候,它已经因为存放时间过长开始发出岁月的艮味了。它是肉的味道,但已经有了些腥膻;它有肉的韧度,但已经有些发腻和糟烂得过了头──它已经有些似肉非肉了,从肉碗里连汤带水捞出来,「扑闪」「扑闪」送到我们嘴里,我们嚼起来已经有些陌生和生硬──这还是两个月之前那块喷香扑鼻的熟肉吗?记得这块熟肉从拖拉机站捎回来的时候浑身闪发着红润的光芒,现在它已经日暮途穷和有些灰暗了。本来是一个方块,现在竟变成了长条。──但也正因为它的变长变味发艮和灰暗,就使1969年的端午节放射出让人震惊的光芒──我们还来不及责备姥娘对肉的拖延呢──同时也引出了我们东西庄的桥和那温暖和干涸的乡村情感的一片绿洲。总是讲我们的刀光剑影和你死我活让我们的人生和村庄是如此地紧张,于是我们就要在紧张和死活的外表──像在熟肉外表打上一层红色一样──涂上一层温暖而又和煦的冬春的阳光。──这才符合历史的辩证法呢。不然我们就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让一个倾向掩盖了另一个倾向。内心的担忧和恐惧之下,我们也有过片刻的偷闲──当我们面临着残酷的现实的时候,我们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好朋友,你和他(她)(它)在那里促膝谈过心。──当我们这样挣脱现实走向往事的时候,我们的心里是不是就有了片刻的麻木和轻松了呢?──1969年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因为半块熟肉,你们就是这样坐在一座连接我们东西庄的桥上。你们有无数的知心话要说。山珍海味,穷奢浮华,都代替不了1969年的半块艮肉和你们在那东西庄的桥上从太阳正午一直坐到太阳偏西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下的对坐闲谈和促膝谈心。那个时候姥娘已经69岁,俺的留保老妗也已经65岁,你们相识在40年前的青春年华,那时你们共同在给一个东家打工。40年间你们儿女成群复杂纷纭的生活让你们没有反刍人生和促膝谈心的机会,现在因为半块艮肉,你们终于坐到了一起。──30年后你们两位老人家都已经魂归西去,但一提起1969年的人间温暖,姥娘,我马上就想起了您和留保老妗──记得留保老妗还戴着一个镶边的老年夹帽──在东西庄桥上促膝谈心的历史镜头。那温暖而又和煦的谈话,像晚风一样吹拂着你们伤痕累累的老年的心。你们暂时放下了生活的沉重,你们脸上绽开了轻松的笑容。为了这个,生活的一切艰难都是值得的。过去村庄的意义我上天入地寻觅不到,现在因为半块艮肉我终于找到了──原来,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
让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连接东西庄的桥上相坐、微笑和谈心
给这冬春的阳光提供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这就是肮脏和清洁的关系,这就是纷乱和单纯的关系,这就是乌云密布和和煦太阳的关系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姥娘,您和留保老妗慈祥的笑容,是我在世界上保持善良的基本源泉
愿您们俩在今天的另一座东西庄的桥上也是好朋友
……
在描写东西庄的桥之前,请允许我再插入一下给我们提供这块熟肉的俺爹的粗俗而黑胖的长相──那个镇上的中年拖拉机手。这也是粗俗和圣洁关系的一种。这也是粗俗给圣洁的一种提供。这也是污泥对荷花的一场培育。这也是阴雨连绵对雷鸣闪电的长期等待。一块艮肉引出了辉煌灿烂的一刻──这是大兄弟偷吃那块熟肉时都没有想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如今喃喃自语不住摆头的俺爹在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办过一件好事,有时还和圣洁不自觉地联系在一起呢。──俺爹大约1.61米的个头,20岁的时候还留过分头,中年以后开始留平头,到了晚年开始在村庄里拄着枣木棍的时候就变成了光头。他的眼睛不大而亮,他的嘴唇不长而厚,年轻时候他腼腆无语这并不证明他平时不爱说话,而是他在他所处的人文环境中没有插话的资格和插脚的余地,他的话在他的朋友中间没有多大的分量,于是当他因为转正和一张表格──一场话剧开始由他来导演的时候──过去他在别人导演的话剧中都是默默无闻的配角──他在夜半时分我们的家中就导演出了一场波澜壮阔的话剧。他甚至将心比心地把无足轻重的我们个个安排了角色。虽然这场话剧由于他的第一次创造结局有些憋脚,但是对于我们第二代特别是我小弟的影响,恐怕是导演爹爹30年后也没有意料到的。你让我们对年轻时的默默无语有了一种反叛。直到现在,一群人中,只要有我小弟在,你都能听到他在那里高谈阔论──甚至用高声压人,他是多么地滔滔不绝啊,他是多么地兴奋啊,他是多么地愤怒啊──滔滔不绝半天,还对我们皱着眉不耐烦地挥一下手,那意思是:
我跟你们说不清楚。
但他接着继续还要跟我们说。一场话谈下来,人群散去,俺的小弟像当年的俺爹一样不计较结局而在那里沾沾自喜。沾沾自喜的表现是:在那里伸着自己的双臂打着哈欠说:
「累死我了。」
接着指一下自己的喉咙,开始自艾自怜地说:
「再这样说下去,我非得咽炎不可。」
他的理论和30年前的爹爹正相反:
「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如何不说?」
还用这理论教导我忠厚的大弟弟:
「众人面前,先下手为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果你不抢到别人面前,等别人抢了先,就像小学生做作业一样,你就永远也赶不上喽。」
「趁敌不备,先以精锐之师击之!」
……
看着他在那里指手划脚和沾沾自喜,我和大弟弟倒一下都无话可说──还是让你抢到了前面。这时我倒在心里说:亲爱的三弟,当你现在在你的人文环境中占了一席之地的时候,你想没想到这里也有咱爹的一份功劳呢?正是在你的相形之下,我和大弟弟才被你压迫成了一个忠厚的长者呢。──只要我们相聚──30年后,这种机会也不多呀──在他的面前,我和大弟弟就没有插足之地。一次大弟弟实在愤怒了,在那里突然憋出了一句:
「既然这样,你的孩子怎么是一个结巴勺子呢?是不是世界上的话都被你抢占完了呢?」
当然这也是黔驴技穷,有些人身攻击的嫌疑。但这也是致命的一击,小弟马上憋红了脸,半天没说出话来──也中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啊,当俺爹和他的辩证法循环到他儿子身上时,就让人无话可说了。──他半天才指着大弟弟说:
「不足与你道也,与你不足道呀。」
这也是我们三个小时候亲密无间──当然当时也未必是亲密无间──长大之后开始出现裂痕的开始。一切都是从说话开始。是为说话。大弟弟,这个时候你怎么忘记你是一个忠厚的长者了呢?他是我们的小弟,你何必要拿出杀手涧和我们的小弟争个一日之长和风头正健呢?
──其实,当这种说话的历史循环开始循环到后代身上时,它的辩证法已经同时在爹爹自身生命发挥作用了──注射在30年的一管针剂,30年后才发生药效──无非这个时候爹爹已经无足轻重,我们对他的变化不像对小弟和他儿子那么重视罢了。年轻时候你一个腼腆的人,到了晚年,你突然改换一种活法开始在那里滔滔不绝、喃喃自语和指东划西了──甚至开始深入历史和指点江山了。是不是因为你现在彻底脱离了你的同事呢?你现在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呢?你是不是把你的同事和老蔡过去的滔滔不绝现在都幻想到你身上了呢?──虽然这个时候你已经没有什么听众了。你仅仅成为村西土岗上一个自言自语和喃喃自语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同时,是不是正因为没有听众你才敢这么说,没有听众你才能幻想出许多围绕你的听众,于是你就像当年因为转正和表格一样,开始在村西的土岗上指挥千军万马──从这个意义上说,岁月虽然苍老了俺爹,但是岁月也解放了俺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对一切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或是在熙熙攘攘的京城大街天桥上对人们大声喊叫的精神病人,心里都充满了羡慕和尊敬。你们在你们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是多么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地在那里遨游和回旋呀。你们一下就从河沟到了大海,你们一下就从划地为牢到了白云蓝天,你们一下就从新写实到了先锋和后现代──所以你们一定要居高临下和登高望远,一定要站到村里的土岗上或是京城的天桥上──,这时居高临下的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有些可怜──苍生可怜──呢?过去你们在固定的人文环境中和朋友们中间──世界上哪里还有朋友呢?越是自己身边的人,越是我们穷凶极恶的敌人;朋友在哪里?朋友只在我们的远方,朋友只能保持两天或两个钟头──没有发言和说话的余地,现在你们因为改变了认识世界的角度一下就站到了我们的头上,于是你们就在过街天桥上像领袖一样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一脑门子官司的人──世界说起来很大,人说起来很多,但是你每天需要对付的,也就是身边那么几个人──接着我们就变成了一群在街上游动的蛆虫──挥着手臂大声的喊叫:
「我告诉你们!──」
而我们还骑着自行车低着头想着自己的心事从你们面前匆匆而过。我们对你们的提醒熟视无睹。我们是一群多么无可救药的人呀。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又深刻地认识了30年前的俺爹。你在30年前腼腆无语无足轻重的时候,还能让我从拖拉机站捎回来那块引起东西庄两个穿著大裆裤的中国老年妇女历史性会见从而揭开了村庄灿烂辉煌一页的红润的熟肉,你是多么地了不得和眼量放长啊──虽然当时你常常被你的同事们按到地上当马骑。原来你并不仅仅是一匹愚蠢的马──30年前你就是一个挺有心计的人。你的亲人和孩子们,从来都在你的心中。你的虚张声势的话剧表演,就是对当时世界的最大反抗──虽然那肉后来已经放得发艮了,但并不影响我们另一场辉煌话剧的开场。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不管你当年给人当马骑,或是后来患了老年痴呆症,不管从生活的角度还是从艺术的角度,我们都要说:爹,谢谢你和你的那块大肉;30年前的拖拉机已经过时,而30年前那块通体红润的大肉却青春长驻──由于你患了老年痴呆症,30年后你恰恰记住了当年的拖拉机而忘记了大肉,这才是让我们替你感到悲哀的地方呢。同时令我们感到惊奇的是:当年你是从哪里弄来这块美丽芳香的大肉呢?如果说是你买的你肯定没有这气魄──你不会为了上演另一场话剧而花下这么大的代价吧?何况在这出话剧中你并没有扮演什么角色;如果说是拖拉机站分的你理所当然地得到一份,问题是你平日都在给同事和你的人文环境当马骑,这么鲜亮和猪身上的好部位──记得是后臀处──的一块肉,怎么能出乎意料地分到你的名下呢?
……
俱往矣,爹地。俱往矣,大肉──虽然我们对你的出处考察不清楚──你是一块来历不明的大肉吗?──但是当时的大肉和俺爹结合起来,就放射出了大肉前所未有的光彩──1969年,你这青春年华的好时光──接着我们还是放下这肉的出处来考察它的使用吧。──这块来历不明的大肉,仍然被俺姥娘放到了五月端午──和光明正大的大肉在用途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用这肉炖了一个肉碗。已经发艮的肉片,从有汤有水的肉碗里捞出来,还在那里「扑闪扑闪」地颤动呢。虽然味道有些发艮,但是这个肉碗还是被我们三个小捣子风卷残云地一扫而光。俺姥娘仅仅用馍头沾了沾肉汤。当我们还在那里回想艮肉的时候,姥娘开始在那里说:
「肉汤好,还是肉汤有味。」
「当年你姥爷给东家赶轿车──三匹漆黑的骡子,他跟人家串亲戚没少吃肉。」
「但他还是说肉汤好。」
「用馍沾着肉汤,他说比吃肉还有味儿。」
……
当时我们也是哑然失笑。什么爱吃肉汤,什么肉汤比肉有味,还不是因为你丈夫是一个车夫?东家在亲戚家坐席吃肉的时候,他哪里能够到跟前呢?还不是等东家和亲家酒足饭饱的时候,他才能赶到桌子前吃些残羹剩汁?──这时东家和亲家都已经打着饱嗝从饭桌前站了起来,亲家说:
「荒村野店的,家中没有什么招待,请亲家多包涵。」
东家忙说:
「亲家说到哪里去了,这已经十分打扰了。」
亲家执意地说:
「一定是没有吃好。」
东家执意地说:
「吃得已经十分饱了。」
说到这里,亲家也就不再客气了,拍了一下巴掌:
「那好,咱们到堂屋吸烟!」
恐怕这时才能轮到你的丈夫上席吧?──几十年后你还替你丈夫欲盖弥彰什么呢?──等堂屋已经响起「咕噜」「咕噜」的水烟声时。车夫才能蹑手蹑脚从亲家的牲口棚里蹭到前院饭厅呢。一切的饭菜都已经被别人占有和蹂躏过了,一切的饭菜都已经留下别人的口味了,就像已经遭到别人蹂躏的女人第二天早上站到你面前一样──她还在那里打着哈欠和揉着惺松的睡眼呢──这时碗里哪里还会有肉呢?恐怕肉汤都已经凉了吧?但你还是如饥似渴,但你还是风卷残云──你只能用馍头沾着肉汤,于是肉汤就给你留下了深刻难忘的记忆。等赶着轿车拉着东家串亲归来这时已经夕阳西下暮色起了东家下了车你又把车赶到后院卸了套饮了牲口将牲口拴到槽上又给牲口添了草料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回长工和佃户的下院时,姥娘可能也刚从地里割麦子收工在那里洗过手脸系上围裙开始往锅里舀水做饭呢。纯粹出于对丈夫职业的尊敬呀,纯粹为了让丈夫的自尊心像东家一样得到平衡呀,妻子在那里仰起脸照例问:
「今天怎么样呀?」
高贵的车夫也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估计也象后来在拖拉机站工作的俺爹一样──1996年的小弟在一次滔滔不绝中还以此为例地说:你说咱家怎么出了一大批这种自欺欺人的人呢?──这时仰着像公鸡一样骄傲的头──还故作不算一回事地说:
「还能怎么样呢?和早先一样,也不过就那样。」
妻子:
「吃得怎么样,菜的味道怎么样?」
车夫这个时候就兴奋了:
「说起菜的味道,这次倒比老李家强!」
问题是一场饭吃下来,你吃到菜了吗?但他现在确实感到自己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和满汉全席了;就是当时你吃到菜了,菜已经被别人蹂躏过了,你还能品出味道来吗?但是车夫的回答是那样地坚定──这回答的本身,倒是比那残羹剩菜还有味道呀。但是话题如果仅仅停留到这里,车夫又要不高兴了──因为问题还没有问到关键和核心呢,一切还有待深入呢。──当然这样的回答和深入对于已经习惯的妻子也是轻车熟路,于是她一边开始在瓦盆里和面,双手沾满了面粉,一边又对蹲在门框上开始在那里满怀豪情抽着旱烟的丈夫问──说起来这也是一幅和谐可亲的乡村图画呀──:
「席上几个肉碗呀?」
这话问得出奇,车夫上得了席吗?等他见到肉碗的时候,肉碗里早已经剩下些残羹──不管几个肉碗,这时都等于乌有──1996年小弟又说:试想当年,在中国本世纪三十年代,两个土头土脑的乡村财主相会,席上能有几个肉碗呢?就是有肉碗,经过两个土财主的一番蹂躏和暴行,一番抢夺和哄抢,肉碗里还能剩下些什么呢?……──但本世纪三十年代的车夫,仍在妻子面前信心十足地答──他还在那里「啪啪」地往门框上磕烟袋呢──:
「你问几个肉碗,三个!」
接着又故意打着饱嗝做出酒足饭饱的样子现在开始回头挑剔肉碗:
「肉的味道倒不错,煮得也烂,不费口舌(──我所知道的「不费口舌」这样一个名词就是从这里来的),唯一让我腻歪的是,有几块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尽的猪毛──当时两个东家都在,我夹了起来,也不好再放回去!」
说到这里,还在那里沉浸在情节之中摇起了头。妻子马上给了他一个呼应:
「东家都在,如何好再放回去?」
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戏剧也该收场了,车夫又照例知心地、知已地、语重心长和情深意长对妻子说──作为对一场戏剧的结束语:
其实肉倒没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还是肉汤。将馍头泡进去,一下就粉了。
……
于是姥娘在1969年的端午节上,因为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来一块大肉,又旧事重提和重温旧梦地说起了肉汤。记得她老人家说完这个,脸上还突然放射出当年的青春年华的光彩。接着俺姥娘又知心地告诉我们:
「你姥爷比我大12岁!」
于是由姥娘开始──当我们是小捣子的时候我们没有发觉,等我们30年后也接近了当年姥娘年龄的时候,我们突然发现──我们也开始语重心长地对后代说着当年姥爷说过的话:
其实肉是没有什么好吃的,肉汤泡着馒头才好吃呀
最后发展成:
其实菜也没什么好吃的,关键还是那个菜汤
俱往矣,姥娘姥爷,过去曾经情深意切的大弟和小弟。
……等我们吃完这肉和泡完肉汤,接着肉和留保老妗──和东西庄的桥──就联系到了一起。现在想起来,为了这灿烂辉煌时刻的到来,当年的姥娘还是挺讲究方法和策略的呀。做端午节的肉碗仅仅用了我从镇上拖拉机站俺爹处捎回的那块大肉的三分之一,当我们吃完这肉碗都在关心剩下那三分之二时,众目睽睽之下,姥娘已经在策划和导演她和留保老妗的历史性会见了,看似忠厚的俺姥娘,原来处理事情还挺有一套的──挺讲究方式、策略、时间和契机的。她欲说大肉而没有从大肉入手,而是首先说起了红薯,就使我们的神经有些松懈和麻痹失去了对肉的担心。她本来是要拉近,现在却推得很远。肉碗已经吃过了,肉汤也已经用馒头沾完了,本来接着就该由她来收拾碗筷──现在想起来姥娘和我们几个小捣子相处也不容易呀,那时她已经69岁了,白天要下田劳动,收了工又要钻到灶下给我们做饭,为了一次历史性的会见还要跟我们玩阴谋──现在却停下手中的碗筷不收拾了,等待着我们的提问。这时──30年后滔滔不绝的──小弟就上了姥娘的当,楞楞地在那里问:
「姥娘,剩下的肉什么时候吃呢?」
大弟弟还抓紧时机说了一句风凉话:
「再不抓紧吃,肉可就全艮了!」
可俺姥娘早已经胸有成竹──我们的提问和风凉话倒是中了她的圈套。
她开始用弯弯绕和声东击西的战术──对我们肯定地说:
「肉碗还是要吃的。」
接着又说:
「过两天马上再吃一次。」
马上就取得了安定民心的效果──让我们思想上也有些松懈。但她老人家紧接着问:
「去年我们端午节是怎么过的?」
去年?我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我们对这个话题没有准备。我们只顾关心今年的端午了,而没有想到去年。但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也让我们头脑有些发懵──我们弄不清姥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倒真开始在那里傻呼呼地想去年──但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端午节怎么过的我们倒真想不起来。姥娘这时已经稳操胜券了,接着还进退有余地对我们进行了提示:
「去年端午节我们吃的什么?」
去年端午节吃的什么,我们也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小弟又在那里傻呼呼地说:
「甭管去年吃什么,反正没有吃肉碗!」
姥娘马上就达到了目的,接着这话茬说:
「就是,去年没有吃肉碗。但是去年也吃了一个稀罕东西──这下你们想起来吧?」
我们都摇摇头──去年对我们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这时姥娘只好自己把谜底给揭穿──也许这正是她所要的效果呢,你对谜语的无奈,也会陡然增加你对世界和去年的自卑感啊──于是姥娘在那里自拉自唱地说:
「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这下我们想起来了,当然我们对姥娘的圈套就入得更深了──我们还为这终于想起来有些激动呢:
「对,去年我们吃了一顿红薯!」
红薯是秋天从地里刨出来的,能在第二年端午吃到去年的没有腐烂的红薯,对于一切还靠地窑来储藏的农民来说,实属不易。──去年我们的端午节也没有白过,虽然我们去年没有吃到肉碗,但是我们吃到了不易的红薯。我们甚至为去年的端午也有些兴奋起来。大弟弟说:
「对,去年我们吃的是红薯,那红薯个个透亮,一个没烂!」
小弟弟还开始指手划脚:
「那红薯煮出来还流稀溜糖呢,吃到嘴里,就跟糖稀一样!」
接着像回到去年一样吸吮起自己的厚嘴唇。这时姥娘就笑逐颜开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在按照她老人家的事先规划进行。一切都是精确计算好的,行动起来一点没有错榫──就像一个臂上绣着毛主席像的拳击手在第三回合击倒了他的对手,接着在记者招待会上大言不惭地说:
「每一拳都是事先精确计算过的。」
俺姥娘这时也像场上的拳击手一样,趁着我们回忆和兴奋的空档,不失时机地开始逼进和切入她的主题──接着问我们:
「去年这稀流糖的红薯是谁送给我们的?」
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场阴谋呢。只到我们快要被卖的时候,我们还在帮人数钱呢;直到我们快下油锅了,我们还在那里替别人加柴呢。──甚至,为了弥补我们刚才没有想起去年端午吃的是什么由姥娘的提醒我们才知道的惭愧,现在我们还想将功补过想出这个问题让姥娘高兴一下将刚才和现在扯平呢──令我们庆幸的是这次我们还真想出来了──于是我们在那里欢呼着喊:
「去年的红薯是东庄的留保老妗送给我们的!」
姥娘这时开始收网了:
「留保老妗好不好?」
我们小学生一样大声喊:
「好!」
姥娘这时轻轻地说──终于看出我们可以被卖了,我们可以下锅了,我们可以被一网打尽了──她老人家为了自己阴谋的一步步得逞都有些矫情了:
「去年那么稀罕的红薯,留保老妗都给我们送来了,今年咱们还剩下一块肉──肉呢,我们已经吃过一顿了,剩下的一块──而且还有些发艮了,是不是也该送你们留保老妗一块呢?当然也不是全送完,只送一半就够了;剩下的一半呢,还可以给你们做一顿肉碗。你们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姥娘,你可真恶毒!原来历史性的会见和灿烂辉煌的一章,都是以阴谋为前提的。当我们已经闻出阴谋的味道时,我们已经像钻到竹筒子里的蛇一样,想折头也不得了。如果我们反对今年的送肉,就等于在反对去年的红薯;而去年的红薯我们已经吃下了肚,现在还能再吐出来吗?如果我们对你的提议表示反对,就等于拿起巴掌打自己的脸──恐怕把肉放得发艮,也是你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吧?──当阴谋已经伸展开它的力量时,我们除了跟着阴谋走别无它路──如果我们不想粉身粹骨的话。我们只好噙着委屈的泪花说:
「姥娘,一块肉,还能怎么样呢?你要想送她,你就送她呗。」
这时我们的委屈就不单单是在肉上,还因为在历史和肉的洞察力上输在了姥娘之手。这时姥娘还真有了政治家的风度,她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委屈而影响她既定方针的实施,并不因为我们三个捣子的满脸不高兴而影响她的送肉。既然得到我们的同意,她就看穿这一切地从悬在半空中的篮子里拿出那块还剩下三分之二的艮肉,果断地切下二分之一,将它放到篮子里,挎着这篮子──撇下无助的我们──就走向了东西庄的桥、走向了那历史性的会见和灿烂辉煌的一刻。
卷四06东西庄的桥.2
姥娘,为了这个,我们佩服你
你30年前能够做到的,我们30年后还做不到呢
……
姥娘将肉顺利地送到了留保老妗的家──当留保老妗又把她从家里送出来时,两人就在东西庄的灿烂辉煌的桥上坐了下来。这时戴着老年夹帽的留保老妗还说:
「一块肉,俺婶子还想着我。」
但留保老妗你可知道,就是因为这块肉,我们已经付出了被玩弄被欺骗的巨大代价。我们幼小的心灵,已经让阴谋恶毒地践踏过──只有当这块巨大的伤痛从我们30年后的记忆中被排除之后──就像1969年我们已经排除了1968年的红薯一样──我们才能安下心来接着描绘你们那场历史性的会见呢──也只有到了这种平心静气的时候,我们才能比较出相对于那灿烂辉煌的一刻,我们计较这一刻到来的由头──一小块发艮的熟肉──又是多么地小题大作呀。甚至,为了这由头的到来,为了这块三分之一的艮肉,我们还让姥娘费那么大劲给我们编织阴谋,我们都有些无地自容。这才是缺乏历史眼光和历史洞察力呢。姥娘,留保老妗,原谅30年前那几个胡涂无知的孩子吧。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就像「有朋自远方来」一样,肉是不重要的,你们的历史性会见才是气贯长虹和傲视群雄呢。肉在你们的谈话中也不占比重,你们很快就脱离肉扯到了别的方面──而且,脱离肉并不是你们有意的躲避──如果是那样的话又低估了你们的素质和相互的友谊了,就像两个在饭店吃完饭争着付帐的人一样,一个人抢着付了帐,另一个人赶紧找补一句:
「下次,下次一定让我付!」
这就没意思了。这就是朋友之间的一种躲避了。──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不是这样,而是自然而然的付帐──看着一个人伸到口袋掏钱,另一个人连话都不用说了──彼此心照,彼此心同,一步就跨过付帐和肉,接着就开始她们东拉西扯的另一种平和的谈心。当然,看上去是东扯西拉,其实句句切中要害;一场话谈下来,看似什么都没有谈,但是世界已经在她们面前四通八达和渠道畅通。虽是两个农村妇女──连大字都不识呢──却也深明大意;虽然鸡零狗碎,每遇大事却不胡涂。──这两个伟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的穿著大档裤的中国老年农村妇女,因为时间和地域的阻隔,好长时间没有在一块交谈和对接了,现在因为一个并不重要的由头,终于在东西庄的桥上坐了下来──记得那天的的天气又是那么地尽如人意,无风无火,万里无云,初春的太阳,照到身上暖洋洋的。本来世界是不畅通的,现在因为一场普普通通的闲谈,一切都畅通了──冰河解冻了,太阳出来了,万物复苏了,生活又以崭新的面貌在我们面前重新开始了──温暖的太阳,还将姥娘和留保老妗的鼻尖上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这是1969年我们村庄出现的第一层让人开朗和安详的汗珠。这个时候时代和时间已经不重要了,你是1069年也好,你是1996年也好,你是一个战乱年代或和平年代也好,在这层密密的散发着两位慈祥的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温馨的汗香草香灶香的混合汗珠面前,你们──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了。
什么是时刻的永恒呢?这就是时刻的永恒
虽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是当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一刻存在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以一当十
我们是站在少数的立场上
当然这一切和这一刻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谁能使时间、天气、契机和由头──肉──都聚集到一起呢?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我们在30年前有些不懂事和感到委屈,但是我们大体上还在做着这个事情的促进派呢──我们没有在阴谋面前顽强地阻挠艮肉──这是30年后我们还有药可救的唯一安慰
……
外在的环境和你们的内心,显得是那么地统一
夕阳红晕的光芒,打在你们和蔼慈祥的脸上
你们心平气和彻底放松地在谈着什么
你们动不动就会出现会心地微笑甚至还相互纠正
──姥娘和亲爱的留保老妗,虽然我们对这一切的聚集是那么地向往,但是我们也知道:
这时刻或许有,但不是天天有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还是阴云密布的时候为多
温暖和愉快的时刻,不过是对阴云密布的暂时解脱
正因为这样,它在世界上也只能是一瞬
──什么时候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格外珍惜那一瞬的到来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这一章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为这样,亲爱的姥娘和留保老妗,请你们在东西庄的桥上多停留一会好吗?
30年后,当我们再来到这桥上时,桥上的一切都物是人非。因为桥上没有了你们,这桥也立刻失去了意义成了一坐死桥。这时我们不管怎么向往和想念你们,我们想跟你们说一句多么普通的话都不得了。于是我们借着我们共同回到30年前的机会,让我们再问候一声:
姥娘,你好。
留保老妗,你好。
1969年,是故乡世界里最光辉灿烂的一年──因为它有了你们在东西庄的桥上汗珠的映照
……
接着剩下的问题是: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当年的桥上平和而又知心地谈了些什么呢?虽然是东扯西拉,好象什么都没说──但是正因为它什么都没说于是什么都说了,这散漫和放松的内容又是我们特别关心的──因为你在世界上是不可多得的呀──因为说和不说还是不一样呀──因为30年后这谈话已经不存在了──正因为其不存在,30年后我们对它的揣摩和猜度又是多么地一厢情愿──据我对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猜度,这温暖和放松的历史性谈话大体会是:
首先,不会是激烈的话题,也不会是过于目前的话题。她们会延伸开来,一下把鱼钩甩到几十年前──这样的开头,才有历史的气魄呢。──大概会东拉西扯到你们当年在一块给东家扛长工和赶轿车的时候吧?姥娘在给东家割麦──金黄的麦香传遍了大地──直到现在,我还多么喜欢1969年的另一首老歌儿呀,其中有一句歌词就是: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姥爷──当时也是40多岁的壮年──在给东家赶车;留保老妗──当年也是30多岁的青春少妇──在伙上给长工们做饭。当时大家春风扑面,当时大家意气风发,当时大家都有一膀子好力气──谁能想到当年的青春是一场戏,转眼之间大家都会衰老和烟消云散呢?留保老妗在那里沉浸地说:
「那时的俺婶,三里长的麦趟子,从来割到头都不直腰。」
──这也是俺姥娘留给我们的一大遗产,遇到任何事情和麦子,一定要低着头默默地割,不要直腰;三里总是要割完的,当你直腰的时候,没人替你去割,只能增加你的惰性和失望。在割麦的时候你可以想些别的──你可以排除麦子;在你做着枯燥重复的劳动时,麦子恰恰给你的思想和情感留下和腾出一块宽阔和自由和天地呢──麦趟子越长,不是给你留的天地越大吗?──一滴一滴的汗水洒落在你的前襟上,最后你的汗像瓢浇一样──汗像瓢浇一样,也是俺姥娘生前爱说的一句口头语呀──这时从远处看,我们只能看到你弓起的腰,麦子已经淹没了你身体的其它部分──这也是你到了晚年有些驼背的原因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当你们在向往往日的青春时,30年后我们却对你们当年的形体动作进行着背叛──我们常常做的是,看到烈日下永远割不到头的麦趟子,虽然我们也听到了「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的歌声,但是我们为了自己暂时的苟且偷安,会在那里不顾大局的骂道:
「我操,这麦子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呢?」
「这麦棵子为什么长得这么粗壮呢?」
甚至:
「他娘的,麦子为什么要丰收呢?」
……
这是我们和姥娘面对着麦子和世界的区别。恐怕这也是姥娘为什么会因为桥上会见的由头而在那里和我们动心眼和玩阴谋的缘起。于是我又想,姥娘当年和我们相处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些孤独呢?──同时,当年你一个人在三里长的麦趟子中默默收割的时候,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你怎么就能够旁若无人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汗水和创造中呢?你这三里不直腰的行动本身,是不是也含有对身边朋友强烈谴责的意味呢?──虽然当你们回首当年时,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就像一个战功卓著的将军回想当年的战场上一样──虽然和将军形式一样,其实内容还是不一样。因为没落的将军会在那里喃喃地说: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呀。」
……
俺姥娘与他的根本不同在于:
她是一个昔日的长工
于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日的将军不同了──按照毛主席的话就是:
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虽然这句话带有阶级论的特点,世界的真相是:高贵者有愚蠢的也有聪明的,卑贱者有聪明的也有愚蠢的;比这更加接近事物的核心和本质是:同是一个高贵者或卑贱者,他们也都有聪明和胡涂的时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许会聪明一时和胡涂一世呢。但是如果把毛主席这个论断放到俺姥娘身上──请上帝原谅──那恰恰是格外正确和恰如其分呢。面对三里长的麦趟子,多年之后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后的将军高明、智能、更具有广阔的胸怀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当时东西庄桥上平和而温暖、灿烂而辉煌的气氛──甚至她没有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俺爹因为当年的「东方红」拖拉机而对目前的小四轮发什么牢骚──她没有在那里感慨地说: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呀。」
「现在的小四轮,就是没有过去的「东方红」马力大呀。」
当她听到留保老妗对她过去青春时光的称赞和感叹时,她只是在那里像对会见的由头──大肉──一样微微一笑就抹过去了。接着又轻轻地说──突然还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时代脸上出现了羞涩和红晕呢──:
「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这是多么智能的回答呀。因为留保老妗问题的提出,已经让场面十分尴尬──当有人称赞你青春岁月的时候,你已经白发苍苍;就好象有人称赞你年轻时候拥有许多追求者,你已经成为一个瘪嘴老太太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甚至可以怀疑称赞者的动机,你这场面造得有些恐怖──但对于留保老妗这样的挑战,俺姥娘还是胸有成竹,还是谈笑自若,还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就像将军当年指挥一场伟大的战役一样,面对着复杂而难以预测的情况,毅然决然地发布了命令:
行动
这时天上下着瓢浇一样的大雨。陆军、空军和海军都在泥泞中挣扎。但是你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当你不方便的时候,敌人就方便了吗?于是俺姥娘就开始了行动──而且她没有动用三军,仅仅是绵里藏针四两撬千斤一语退千军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却之语,就打破了这种恐怖和僵局──写到这里我才明白,原来桥上的灿烂和辉煌也不仅仅只是一种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满着乌云密布和刀光剑影呢。──而且,推却之后,俺姥娘并没有将回答停留在这里,接着还来了一个反打,又从「史」的角度,找到了一个比这段往事还要历史的事实依据──又微微一笑地说:
「惯了。我做小姑娘的时候,七岁就爬八棵大榆树,采榆钱让俺娘做饭。」
姥娘,当你一手拎着毛主席的阶级论,一手拎着你童年的时候,你就无往而不胜。你回答的恰到好处,你回答的很有历史。你的回答让你的提问者无话可说。如果是一场话剧,你回答的这段台词,肯定会引来一阵风雨般的掌声。这时一束温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观众还要再次欢呼让你来谢幕呢。──但这仅仅是开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谈话,还仅仅开了个头。不过是无意之中,突然撞了个碰头彩罢了──鼓掌和欢呼的仅仅是你们,而我们的留保老妗,却没有开始在那里欢呼──她倒是做出对老朋友这种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见怪不怪的会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们才是棋逢对手和棋鼓相当呢。──为了这个,30年后我们还是要说:
这种东扯西拉看似平淡的精彩对话,在世界上的确是不多见的
在世界上的谈话、谈判、谈论最多的政治家的对话恰恰是最愚蠢的,而两个普通的穿著大裆裤坐在东西桥上的老年妇女的对话,才是支撑我们语言的力量
……
一个回合下来,旗鼓相当。接着就该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么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着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并没有给留保老妗出什么难题,而是照着朋友的思路继续往前走,将自己的频道拨在朋友的频道上──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么是朋友之道呢?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么是世界上的大聪明和大隐隐于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没思路去淹没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从善如流去隐藏自己的观点──于是在麦子和榆钱的回答过去之后,俺姥娘顺着这思路开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过度到当年的面条和杆面杖上──这也是当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种皴法和皮里阳秋啊。──当然这样听起来就有些借历史在相互恭维的意思了。你刚刚恭维了我的麦子,我接着就恭维你的杆面杖。──但是,如果你真这么认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当了。──看似恭维,不是恭维;形式一样,内容不同。它们对于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谈话来讲,也不过只是一块诱人的熟肉──不过是谈话的一个由头和形式罢了。──同时,世界上哪两个人在一起谈话如果你想取得圆满的结果不是以相互恭维和吹捧开头呢?──如果她们真这么做了对于两个普通的中国农村老太太的会见也没有什么不光彩但是她们恰恰不是这样做──虽然开局相同,就像伟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样,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后,就出现了不同的格局──这时我们倒是被他开局面的庸俗和相同给迷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间的相互恭维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维是大相径庭的,它们自有它们的特别之处。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间的相互恭维和吹捧与一般的相互恭维和吹捧的主要区别在于,一般的恭维都是一头扎到内容上在那里盘桓,对内容十分讲究,恭维还不一定能恭维到点上呢,吹捧还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鲜来呢,如果次次的恭维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饭,被恭维和被吹捧者哪里还能兴奋起来呢?──拍马还不一定能拍到马屁上呢,说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马蹄上──如果你给我拍不到点子上拍不到马屁上拍到了马蹄上反过来我为什么要给你拍到点子上和马屁上呢?你不让我舒服,我也不让你舒服,我倒要以牙还牙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待他反手恭维的时候,就故意不往马屁上拍和不往痒处挠,故意拍到你的痛处上──看似恭维,效果是让你恶心和让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维,骨子里是在破坏和冷嘲热讽;看似开的是喜宴,其实吹的是丧宴的调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里阳秋,最后却不能皆大欢喜。千万不要以为以相互恭维和吹捧开场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欢喜的结局──倒是恰恰相反:两个人以相互吹捧开始,最后往往以不欢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终。吹捧结束,两个人都牢骚满腹。两个人都觉得这场会见好无聊和白浪费了自己的感情、智能和斗争经验,到头来是两败俱伤下次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最让人恐怖的是,当他们怀着这样的心情告别的时候,两个人还假装着亲热继续在那里演戏呢──一个人抓着另一个人的手说:「和你在一起真愉快!」
另一个也激动地说:「希望下一次早点见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维和吹捧却与他们不同;这种不同不仅仅在于吹捧的结局一定会皆大欢喜,而更在于:
凡是这些在结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别重视他们之间的相互恭维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话当真的人,于是一头就扎到了内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相互吹捧和恭维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视和无所谓了,她们之间的相互吹捧和恭维只不过是引来谈话气氛的一种由头──是有凤来仪,是晨占雀喜,夕卜灯花。
这也是她们谈起话来所以要东拉西扯的一个原因──说出来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却决定着谈话的方向。
于是她们不但从形式中走出来现在又从内容中走出来内容对于她们已经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对象和物存在──是一种附着物、由头和谈话的开始罢了。
于是这附着物和由头,吹捧和恭维就显得无比的轻松──吹捧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里吹捧。她们在开场时候仅存的顾虑是:
我们也不要太脱离群众。
还是来一个庸俗的开场吧。
还是由你的割麦子开始吧。
还是由你的杆面杖开始吧。
说什么是重要的吗?
重要的是飘浮和覆盖在说之上的一种感情流动。
内容之上还有内容。
飘浮之上还有飘浮。
蓝天之上还有白云。
重要的是白云而不是蓝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没说而不是说。
……
于是她们在相互恭维和吹捧上说过麦子和榆钱之后由姥娘再过渡到面条和杆面杖上是再自然不过了。世界的一切束缚,在你们面前都已经解脱了;你们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什么就有什么──于是,亲爱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就撇下我们毫无顾忌地接着说你们的吧。虽然我们在赞同你们的时候,我们在试图重复和描摹出你们伟大谈话那闪亮翅膀飞舞的线迹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又背叛你们了──这个时候我们又开始重视你们谈话的内容在追究麦子和杆面杖了。我们还是没有从内容走出来。──但是,说不定也唯有如此,我们才更能体现你们的气氛、白云、延伸和没说呢──一个重视说的人,唯有如实重视内容才能更接近你们不说和不重视的实际呢。我们抓住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不放,你们手里就没有了麦子、面条和杆面杖。──于是我们说,那六月的麦香,那丰收的喜讯,都在青春焕发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发着不败的魅力。长工的下院里,有着宽敞而干净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里烧火。炊烟顺着烟囱升出去,在十里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闻到它的芳香。三丈长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里杆动和扑打着场院一样宽大的面片;杆面杖磕打着案板,刀起落在叠起的像长城一样的面片上,接着就扯出了连绵如瀑布一样的面条──那声响和景象,都揪扯和萦绕着我们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么,不用你再想象什么,不用你再分析什么也不用你再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样做的话纯粹是为了给我们添腻歪──于是俺姥娘返还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维和吹捧的话就是:
「那时候你在伙上做饭,一根杆面杖。能够40个伙计吃──吃得还是蒜面条(也就是捞面条)!
恭维的角度也和刚才留保老妗采取的角度相同:恭维的仍是对方的体力和耐心。如出一辙的用心,就达到了如出一辙的效果。我们的留保老妗马上就理解了。这是一种友好的响应和反打──这也就是庸俗和肤浅、恭维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谈话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适没有了。于是我们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维的时候也没有必要另开一条先河,就像刚才姥娘回答对麦子的恭维一样,她所采取的态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样的羞涩:
「当时就占个年轻。」
当姥娘曾对麦子深入历史找到榆钱作为论据的时候,留保老妗出于对姥娘的尊敬,这时故意退了一步,没有去找历史而是拉到了现在,开始用谦虚的口吻说:
「现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块面片,都感到吃力。」
接着又画蛇添足地回到了当年:
「当时主要是东家面案大,伸得开人劲儿也伸得开面劲儿。」
又说:
「几十口子闹在一起做活,还是显得红火呀──人劲也是给带出来的。」
虽是画蛇添足,虽然有些矫情,也是气氛的一种。──于是这时的画蛇添足也和别处的画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会使气氛走入误区和变质,而仅仅会在气氛之上再挂上一朵可有可无的祥云。无妨大局和并不出格,不会给谈话增添额外的负担。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处──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话我们就觉得夸张得过了头那么恭维的结局就显得力不从心──真理面前,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现在既衬托出了效果又不费精神,这才是东拉西扯的真谛所在啊。你们把开心推向了极致,同时又没有让它们过头和腐烂。你们之间为什么能保持几十年的朋友友谊呢,过去我们不明白,现在我们明白了:就在于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学家──时间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流氓或是小捣子──时间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戏子──时间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击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时间一久就熟视无睹和要发生婚变了;不管是新写实或是先锋和后现代──时间一久就要变化了。──查遍世界的历史,能保持几十年友谊而不退色的,你们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人类在大的方面实现不了的理想,现在提前被你们两个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给实现了。就谈话而言,你们已经从一种必然王国到达了自由王国,说什么已经不重要,说什么都是心情的一种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来还有风,现在连风都没有了──如果天气这么做有些作做的话,你们对这种做作也是微微一笑──于是这整个谈话的下午都是无风的,太阳一直和煦和温暖地打在你们身上。──微微一笑让你觉得像当年三里长的麦趟子一样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那么你们的谈话是:
微微一笑万物生
姥娘对留保老妗的恭维过去,接着又该留保老妗开辟第二个话题和第二个战场了。这时她对姥娘的再次的恭维和吹捧就要换一个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经十分到位──麦子和杆面杖没有给既定的道路留下什么余地,她再用过去的方针去恭维和吹捧姥娘,就显得太直接和黔驴技穷了,于是她就拋弃直接的恭维,开始走曲线救国的路线和改用变相的手法。她就拋开姥娘不再恭维她本人开始转到她丈夫俺姥爷身上了──当着妻子恭维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毛线球经过曲折的飞行最后不还是打在妻子身上吗?你是多么地慧眼识英雄呀,你是多么地运筹于帷幄之中和决胜于千里之外呀──你找对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这样,还不是你调教的结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们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呀。──于是留保老妗不经意地说:
「当初俺叔(即咱姥娘的丈夫)给东家赶车,三里五村,都知道他车赶得好。再毛的牲口,到了他手里,三鞭子下去,立马温顺得像只猫。」
立刻,俺姥爷赶着一架骡子轿车,开始在本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乡村土路上平稳和英勇地飞驰;车子后面,扬起一股长长的烟尘──像褪色的黑白电影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虽然把谈话甩了出去,现在又粘合在一起;本来是散兵游勇,现在就成了一支新军;本来脱离了姥娘,现在更加紧扣姥娘。虽然恭维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听到恭维自己还要兴奋和沉浸呢──这时俺姥爷已经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里开心地笑了──看来姥爷轿车的引出,不仅是开辟了一个新的话题,甚至有可能将四平八稳的谈话,在这里掀起起一个高潮呢。──已经去世11年的姥爷,一经留保老妗的口,现在不是又重新复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开始勇猛地甩着鞭花让大地和当年的轿车在大路上飞跑了吗?
原来它真正的含义在复活
虽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
但是,微微一笑并不是温吞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现波浪和高潮呢
如果谈话到了这种程度,平静的谈话之中,不就开始出现惊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吗?
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说你们的谈话事先没有经过精心的策划,打死我们也不相信
但是我们也明明知道,你们就是没有策划──你们只是策划了大肉和由头,而没有策划谈话本身;你们就是在自由和随意之中,已经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
你让我们开了眼
你们是──大家
和你们比较起来,30年后我们所有的自作聪明和性格外露的表演都是贻笑大方
……
当然,留保老妗第二次发球的精彩,也给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现在别人已经不是在恭维你,而是在恭维你的丈夫;恭维你的时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现在恭维别人──借着恭维别人在恭维你──你该做何态度呢?全盘接受显得过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矫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会产生贪天之功归已有的效果后者有借贬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问题提的好,但正因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但俺姥娘毕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么恰如其分没有破坏事情的本质和原汁原味。她采取的态度是既没有排斥,也没有贬低;既承认他车赶得好,又替已经去世了11年的丈夫谦虚了一把──这样又从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说:
「他车倒赶得平稳!」
「他倒调教过牲口!」
「但他也就会赶个车!」
「他除了赶车,还会干什么呢?」
「他除了调教牲口,还会调教什么呢?」
……
立即,两人好象又成了20来岁的青春少妇,因为在一起做针线,闲得无聊,一个人才夸起另一个人的丈夫,一问一答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着开始共同羞涩地「咯咯」地笑起来──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后,她们开始在声音和音量上出现的小高潮。高潮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张在高潮结尾又狗尾续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里又情不自禁地说:
「他赶车跟东家去串亲,回来总说,肉倒没什么,肉汤才是好东西!」
说完这个老人家突然意识到什么,忙回到现实转回了话题,说:
「留保也是一个好人,200来斤的碌碡,他说扛起来,『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显然这恭维还击得有些惊慌──这问题提得没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气有什么关系呢?这时留保老妗倒显得比俺姥娘还要大度,为了排遣姥娘的尴尬和无措,倒是全盘照收承认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气也收──像接受对自己的恭维一样微微一笑。接着两人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像年轻媳妇一样在那里又「咯咯」地笑上了。
……
历史的回忆和畅想,历史的创造和复活总是她们谈话的重头戏呀。但这并不证明她们就从过去的历史中走不出来了。当历史在她们眼前真的成了过眼云烟的时候,当她们也觉得如果仅仅局限在历史已经对她们的思路和谈话的延伸形成了障碍,她们觉得既然坐在这东西庄的桥上总不能使我们会见的灿烂和光芒显得单一而一般人对付和改正单一的办法就是在一条思路上改变花样于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单一渠道里挣扎最后出来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们仅仅在用外表变化的浪花来改变自己的谈话和一生,于是他们的一生和谈话只有一个青春期,他们的人生和谈话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刚才对历史和30年代谈的不错,按照这思路接着谈下去不成吗?已经相互恭维和吹捧过对方和丈夫,接着吹捧儿子不成吗?已经恭维过你的麦子和杆面杖,接着恭维稻子和窝窝头不成吗?──当然没什么不成,照这条思路发展下去,东西庄桥上一个下午的谈话也不能说不精彩,说不定因为思路和渠道的单一还让人感到更加流畅呢,因为话题的熟悉人们像在生活中见到老朋友一样感到亲切呢──因为重逢的激动相互拉着对方的手在那里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两个人──无论是政治家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坐在我们的桥上都会那么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却没有那么做,她们和这些人的区别主要在于:
别人仅仅是把一场谈话当作谈话于是谈话本身散发出来的魅力就已经够光芒万丈了
而她们不但要把谈话当作谈话,还要把谈话和会见当成一种自我修炼的方式,于是她们重视的就不仅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内在的流动和更新
于是别人在一场谈话和一场人生中只有一个青春期就够了,在一个河沟和一条渠道里游泳就已经够畅快的了,而她们却觉得仅仅开辟一个话题和一个战场就使谈话受到了束缚,她们要的不是在河沟里游泳而是向往着大海,这时最好的办法──如果你有胸怀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话,是在话题上来一个战略性的转移
这时仅仅在话题的延续上加上儿子、谷子和稻子再加上窝窝头是不够的,因为它们仍然是河沟而不是大海
生活中的谈话光芒总是短暂的,只有当谈话出现创造上升到艺术的高度,它才能放射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们仅仅把这桥当成一种生活中的物质存在,我们并不能看出这桥和另外桥的区别;只有当我们把它当成一种创造的艺术来看,我们的桥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桥呢──如果上升到艺术的角度来看,当我们看到艺术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么激动了
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话题上进行战略转移的根本原因
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还有东西庄的桥,就青春长驻和永放光芒了
生活中的桥是一片灰色
当我们30年后再看这座生活中的桥时,我们觉得它是那么地丑陋和简单,我们怀疑它能承受当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历史性的会见和交谈吗?
当我们相信自己的眼睛时,我们就不会相信这段历史;只有当我们相信她们当年谈话的创造已经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时,我们才突然醒悟:
在丑陋和简单的生活中的桥之上,原来还有一道飞架东西的辉煌无比的艺术彩虹,正是它接通着历史和现在,接通着姥娘、留保老妗和我们的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你们话题的战略转移对于你们那场历史性的谈话又是多么地重要呀。──它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你在一个话题上感到没话可说的时候,你起码要有勇气及时地说:
我该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这比你在一个话题里没话找话要强得多
因为,谈话是靠主题的变换来决定的而不是靠找补来填充的
当话题要走进死胡同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进行战略转移;当大车冲向泥淖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及时将大车调转方向;当大船已经快触礁的时候,你最好的办法是将它领航到新的海域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姥娘和留保老妗当年对于话题的转移和大车大船的磨转和调度又是多么地及时、自然和驾轻就熟呀
从驾驭大车和话题的才能上来讲,她们赶得上30年代给东家赶大车的俺姥爷了
……
于是当话题还在30年代的历史中有回旋余地的时候,甚至当话题只是说了题目的一部分──这部分当然是主要和精髓了──剩着的一半还留待续说的时候,当事情还处在顺畅和鼎盛的时期,当仅仅说了麦子、杆面杖和丈夫还有谷子、稻子、窝头和儿子可说的时候,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齐心协力地开始将话题和大船转移到他方了。当你们用筷子将碗里的精华夹走之后,你们马上就把筷子转向了另一个饭碗──让你们出席宴会的都是一把好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们又是不同于我姥爷的人:
你们是不在乎肉汤的东家
于是你们就开始撇开历史的菜碗转向现实了。接着令我们尊敬的是,当你们转向现实的时候,你们对历史的拋弃又是多么地彻底呀──你们就像一个成熟的伟人一样,你们对于昨天没有亲情般的留恋,你们看着昨天的朋友和战友,就和狭路相逢的陌生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们仅仅因为和昨天的亲情藕断丝连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众生。你们对过去充满着背叛──当你们开始走向现实的时候,就好象刚才你们没有说过历史;而我们遇到麻烦的时候,我们却从来不敢把自己的麻烦交给时间。当时间像黑社会的教父一样对我们说:
孩子,把一切麻烦都留给我,你快乐去吧
我们对时间的回答却是:
我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我不敢
……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诉我们──接着她们也要议论她们的目前和麻烦了,原来她们把话题战略转移到了这里,从这个话题的转移来看,她们又是多么家常和平易近人呀──当我们议论目前和我们的麻烦的时候──历史都交给了时间当然从来没有麻烦──我们不能解脱──当她们在目前遇到麻烦时,却能和时间携起手来,把目前的麻烦仅仅当作一个话题来处理,这时麻烦和烦恼就成了一个被议论的对象她们就能从自身之中解脱出来隔岸观火;当她们像拋弃冠带家私一样对目前进行了拋弃她们就又可以微笑着看世界了。──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处理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一切进行了战略转移接触到现实所采取的方式和策略──和与我们的区别。把自己当作别人,把自己当作一个对象,和别人一起去解说和评论,去嘲笑和怒骂──还不能从谈话中得到解脱和超然吗?也许你会说,这不是一种阿Q的做法吗?同志,你可以说自己是阿Q,但你千万不要在东西庄的桥上说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这么说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这里针对自己和拋弃自己的根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点在于:
阿Q是承认自己的于是就钻到自己里出不来,然后才有不拿自己当回事的种种表现──其实这个不当回事是更当回事
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经认识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前者是一种沮丧的精神胜利,后者是一种超然的灿烂和温暖
前者是阴雨连绵
后者是无风无火
前者是以阴雨说阴雨
后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阳下的片片阴影
她们的心里永远是春天
虽然我们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当她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把她们重新放到东西庄的桥上的时候,她们在创造中却已经完成了
……
于是她们在议论现实中的种种麻烦和烦恼的时候,现实中的一切烦恼都成了她们评论和超然的内容,成了pass和解脱的一种谈资。不谈还窝在心里,一谈出来不就舒畅了吗?留保老妗说──说这话的时候也不妨叹一口气──就好象在生活中我们要时不时长出一口气一样──但叹气之后是超然,长气之后是解脱──留保老妗叹一口气说:
「婶子,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孙媳妇常敲着尿盆骂鸡狗,借着鸡狗在骂我──你说,我是一只老狗吗?」
这还用安慰吗?还用解释和证明她不是老狗吗?不过是一种倾诉和解脱的过程和手段罢了。于是俺姥娘会意地说:
「年轻人,有什么正性。」
「听着当没听着。」(──一句多么普通和深刻的话呀。)
……于是,两人一笑,pass,解脱,就当这事没发生,就当这话没听着。多少天在心里窝的怨气,一句话化为乌有。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着姥娘不管是从安慰的角度──当朋友在你身边讲苦恼的时候,你有义务告诉朋友他这苦恼在世界上不是独一份,同样的苦恼或另外的苦恼,也在我身上发生着呢,不过是形式不同或内容不同罢了──还是从遵循朋友谈话总要一问一答一还一报的原则就好象你讲了麦子我总要说一说面条一样,接着姥娘也在那里叹气了──虽然我们知道现在的叹气不过是两个人交流的一个由头和借口,但是她们配合得又是多么地天衣无缝啊──:
「俺家那几个小捣子,没有一个是懂事的,没有一天不让你费心。」
虽然说的有些笼统和应付──为了这个笼统,没有将我们的具体缺点暴露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日之下,30年后我们都感谢您呢姥娘──当然,我们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了──也许姥娘这样说的原因,是因为我们平时的毛病和缺点太多,怎么说怎么具体都难以概括,罄竹难书还不足以道其万分之一,一说起来就永远收不住车和煞不住闸了,一说起来就不知从何开头和从何下嘴了,于是在那里迷茫和为难:
「一切从何说起呢?」
于是就只好笼统地说一说──这个时候笼统才是全部,笼统才是概括。我想当时留保老妗听到这句笼统的话时,一定上了姥娘的当真以为我们是罄竹难书呢,姥娘的日常苦恼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于是她马上得到了安慰也就从自己的泥潭中站起来反倒要安慰更不幸的朋友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姥娘,你为了解脱你的朋友,可把我们给害苦了。你对我们慈祥的时候,原来是这么恶毒,就好象因为一块肉非要将我们扣到阴谋之中一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样不懂事吗?我们是那么罄竹难书吗?肉不是已经让你拿去了吗?──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预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马上反客为主地安慰姥娘:
「孩子家,何必跟他们计较?(──你们是没有跟我们计较,你们在跟我们玩阴谋。)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呢?」
……于是,一笑,pass,解脱。──这时我们倒是死而无怨了。只要你们能把这个下午轻松和温暖的气氛保持下去。为了大局牺牲局部,为了西瓜牺牲芝麻,我们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开你们的脚步,张开你们的翅膀,就在我们这块青嫩的草地上跑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适可而止,接着倒是马上拋弃了我们──当我们还在这感情和烦恼的纠缠之中──又开始转移到另一个话题上。当然这个时候的苦恼话题也就有些大同小异了。似乎是为了一种惯性而在那里滑行。留保老妗说:
「我家的一只小羊让孩子们给放丢了。丢了倒没有什么,只是它一生下来,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喂它长大,就跟自己的一个孩子似的,乍一丢,想起来让人伤心……」
姥娘马上说:
「就当它当初没生下来。」
「别说是一只羊,就真是一个孩子,丢了又怎么样呢?」
「就当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辈子欠着它什么,现在来给你要帐了。」
于是,一笑,pass。可这是一条生命呀,你们是不是也笑得太随便了。但气氛就是这么要求的,这时别说丢了一只小羊,就是丢了一个江山,她们也都会付诸谈笑之中。这就是苦恼和它到了倾诉阶段的区别。姥娘说:
「上个月一直犯头晕,倒到床上就爬不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压的老病又犯了。」
留保老妗马上着急地问:
「现在怎么样?」
姥娘轻松地说:
「这几天倒好了。」
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样娇嗔一声:
「这不就得了!」
于是,一笑,pass。
……
当然,谈话绝不会到此为止,天上的太阳还老高呢──时间给她们留下了充分的余地。这时沉重的话题已经说完──不管是历史或是现实的苦恼,都已经让它们像流水一样流到了身后,都已经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着就该谈些轻松的话题了──对于东西庄桥上这个不可多得的下午来讲,大体上前半个下午的谈话是沉重的,后半个下午的谈话是自由和轻松的──就好象我们去三矿接煤车到了三十里坡一样,前十五里是上坡,后十五里就是下坡和欢乐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时把握着波涛中的大船,这时在话题上再一次进行了战略性转移──而自由和轻松的谈论,莫过于在话题上彻底拋弃自己,真正隔岸观火地说一说别人──身外的世界,万千别人的苦恼,令我评说;看到别人处在苦恼和深渊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侥幸和怡然自得吗?──历史和现实中的自己已经说够了,现在该说一说别人说一说张家长和李家短了──也许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们就把它们当作新闻来谈论吧──说之前往往还要问对方一句──留保老妗会问:
「婶子,这事你知道吗?」
姥娘马上说:「不知道呀。」
留保老妗马上兴奋地说:「那我告诉你!」
或者是姥娘:「她婶,这事你知道吗?」
留保老妗:「不知道呀!」
姥娘马上兴奋地说:「那我告诉你!」
──为了气氛的烘托和话题的正常运作,我们甚至怀疑这个时候你们就是知道也会故意说不知道。对方也就明知故犯地开始兴奋和叙说了。──这些叙说对于你们无关紧要,仅仅是兴奋和磨牙的一个话题──但对于当事者本人却是沉重的灾难呢──你们在叙说的时候,甚至用的是谈论轶闻趣事的轻佻口气──张家的媳妇不但敲起了尿盆骂鸡狗,还一巴掌掴在了公婆的脸上呢;李家的小捣子们不但淘气,上次还相互打得头破血流呢;张家不但把小羊丢了,上次赶集把骡子也丢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压有些头昏,甚至还患了食道癌──你们是多么地隔岸观火和坐山观虎斗呀,你们是多么地心旷神怡和知足常乐呀。这时温暖的阳光,就放射出一缕自私和个人化的色彩,充满了庸俗和幸灾乐祸的光芒。两个深明大义的老太太,一下又还原成两个斤斤计较和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农村老妇了。
自私和私情,个人化和排它性,在一定的场合下,也会放射出温暖的封闭性的光彩呢
……
30年后我们又突然醒悟,我们这样分析,还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伟大──原来她们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她们本人,还是为了谈话本身──因为:你要使谈话感到亲切,就要在谈话结尾的时候,显出你庸俗市侩的一面。
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来往和分别后想念的前提
当我们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时候,我们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面,而是想着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现而会心一笑
当我们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那里突然一笑时,我们就应该知道:他一定又在那里想到朋友的缺点了
……
这时我们突然明白,原来通过私情和个人化的渠道,同样可以达到深明大义雄才大略和坐而论道的境界。它们之间并不矛盾有时恰恰十分相通。同时,当姥娘和留保老妗在东西庄的桥上开始露出她们庸俗和市侩──亲切和温暖──的一面时,这种话题转移的本身,也开始显露出它另一方面的深刻含义。它在向我们说明:历史和现实的沉重是微不足道的,张家长李家短的隔岸观火和幸灾乐祸才使我们的心更加相通,我们眼前出现的,才是广阔、宏大、前瞻和放眼未来的夕阳。它们是: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老太小桥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杯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谈笑中
……
这时夕阳已掉到山凹里了。接着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谈话结束和收场的问题了。整个下午的谈话都是成功的,最后如何把这谈话和下午的温暖时光给揪断然后像捆谷草个子扎香肠的头尾和系住布袋的口一样给它们归拢到结束呢?香肠是不错的,布袋里装的货都是货真价实,但是如何让这香肠和布袋、下午和谈话由中段向尾部过渡,由粗向细过渡,由有向无过渡,由波涛滚滚过渡到如线的游丝,余音缭绕又突然掀起一个意外的高潮和盘石压住它们,给谈话者双方,往往也提出一个难题呢。揪断和告别,又不让人感到突兀,并不比谈话内容的操作让人轻松──有时更需要雄才大略呢。越是精彩的下午和谈话,往往越是难以收场和扎口呢。话不投机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亲密无间话越说越多线越扯越长香肠眼看着越来越粗布袋眼看着越胀越大──弄不好就要胀破了──形式已经容不下内容了──这时你怎么办呢?──面对一场投机的谈话双方已经将心窝子话和肺腑之言都掏出来了,你怎么好站起来就走呢?这才是我们经常遇到的人生难题。我们不怕话不投机,我们就怕掏心窝子──就像我们不怕阴谋诡计就怕光明正大一样。──这样一个灿烂辉煌的下午,这样一场温暖和开阔的谈话,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该如何收场呢?──我们都替你们担心。因为稍有不慎,你们就会使一场精彩的谈话变成秃尾巴鹰──这是有历史教训的。──当然,按照我们在生活中的经验,结束这种谈话的最好方式就是来一个外在的硬插──当你在饭店的大堂和一群朋友进行亲密无间谈话的时候,你无法突然离去──如果你生硬地离去就对这种气氛、场合、情感构成了破坏成了这个临时结伴的小团体的叛徒。这时你多么盼望你的呼机突然生硬地响起来啊,你是多么盼望你的无线电话突然蜂鸣啊;一般情况下你的手机是不开的,现在你已经把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把它打开了。但是你的bp机还是没有响,你的手机并没有蜂鸣,这时你对不在你面前的其它朋友是多么地仇恨和暗中求救呀──平时你们打来的电话不是很多吗?用不着你们的时候你们电话不断,用得着你们的时候怎么一个都不来呢?当你听着面前的朋友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和情绪激昂谈话的时候,你还不能做出分心的样子,还得做出那么倾心和点头地呼应:「哼,哼。」
或是:「好,好。」
或是:「请说下去,请说下去。」
……
但是这个时候你是多么盼望能有一个意外和生硬的插入让你体面和天衣无缝地脱身和解脱呀。哪怕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从你身边路过随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暂时放下呼机和无线电话找到一个意外闯入的理由:
「哎呦,几点了?」
接着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这时你可以做出夸张和意外的样子:
「我的天,都凌晨一点了,可该结束了──当然,这也证明我们一个晚上的谈话是多么地投机和投入呀──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但是,今天该结束了,咱们改天再找一个时间谈好吗?」
既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谈话,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场美好的关于谈话和交流的记忆,就开始永远地刻在我们心间。非得说到凌晨三点吗?非要说到精疲力尽把一场谈话像嚼甘蔗一样嚼到没有一点水份和意义的时候才结束吗?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时候才由人民赶下台你自己就不能见好就收和激流勇退吗?──那样对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处地结束这一切,在世界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远见卓识之外,还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插入是否会适时到来──谁知客观给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插入呢?当然意外的插入你可以自己创造,你可以事先约定让另一个朋友在凌晨一点给你打电话,但是问题在于,你怎么能事先知道这场谈话的精彩部分会出现在凌晨一点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预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见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谈话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们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寻找一样,但是好的结尾和结束,就像我们好的老年和下场一样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凌晨一点了。而我们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将自己和别人都付诸谈笑之后,在她们的谈话和交流到了两情相洽和恰到好处的地步,她们是如何收场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谈话已经到了三十里坡的顶点,再往前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温度,太阳就要下山了,环境也已经没有热情了──30年后我们想,当时姥娘和留保老妗虽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因为她们谈话的列车刚才过于急速现在还需要一个缓慢的滑行呢──强行煞车并不能起到预想的结果;但是任着滑行就破坏了刚才谈话的筋骨和维生素──就像一把嫩绿的菠菜一下倒入滚烫的开水之中──这时她们也像30年后的我们一样,多么盼望现在有一个意外的强行插入好让她们把这灿烂辉煌的下午和谈话体面和同样辉煌地给结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没有那么凑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种偶然,共同创造了这一个下午的辉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谈话达到恰到好处灿烂辉煌的顶点的时候,一个震天动地的插入就那么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地出现在她们面前──在她们走投无路和找不到结尾和意外的时候,东庄和西庄的村子里突然──当时也让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惊呢──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大锣。──这就是可以结束的信号。而这个信号提出的结束理由又是多么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个中年男人,也就是我们村的支书王喜加──开始随着锣声在那里喊:
「妇女们赶紧回家做饭,大家吃过饭,都在东庄土台子前看样板戏了!」
接着村中的大喇叭就开始了重复的广播:
「今天晚上有戏!」
「吃过饭一给牲口添槽,马上就开始!」
「剧团已经进村,剧团已经进村!」
……
再也找不到这么精美绝伦和巧夺天工的理由了。于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听到上帝的福音一样,都不约而同地从桥上站起来,马上抓住这个契机和理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场谈话──为了这个插入,30年后我们又是多么感谢当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样板戏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对于历史机遇的适当把握和当仁不让,让30年后的我们从另一个方面对你们又是多么地崇拜呀──30年后我们因为自己的迟疑让多少历史机遇从我们面前白白流过──姥娘和留保老妗斩钉截铁地说:
「婶子,咱们今天就这样吧,咱们赶紧回家做饭!」
「他妗,今天就这样。晚上大家还等着看戏呢。」
……
结束得毫不留情和毫不拖泥带水。就像谈话之中现实对于历史的拋弃一样。连一个让人遗憾和惭愧的过渡的空间都没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们是大将风度。从此,一个精美绝伦的下午,像那灿烂的夕阳一样,开始保留在我们东西庄的桥上。同时,当姥娘和留保老妗果真急急忙忙分了手回到家,回到家赶紧做饭,做了饭我们一群小捣子赶紧「呼噜呼噜」地吃饭,吃了饭赶紧看戏──在看戏的过程中,为了这共同的利益和兴奋我们甚至都忘了下午因为一块艮肉而和姥娘的面和心不和,这是不是也是这精美绝伦的下午和谈话、收场和结尾的一个余音呢?
卷四06东西庄的桥 附录
附录一:
东西庄的小桥在经过那次下午之后,从此休息。它并不是不夜的城24小时营业的店──桌椅、盘碟、从来不得休息,那是一个多么惨白和疲劳的店呀。
附录二:
1969年东西庄的桥的真实故事是:我从镇上捎回来一块熟肉,姥娘切下来一块送到了东庄留保老妗家,然后留保老妗将姥娘送到东西庄的桥上。接着留保老妗急着回家去喂猪,姥娘急着回家去照顾小弟──记得小弟那几天正在发烧──两个人匆匆忙忙就分手了,并没有在桥上坐下来。小弟现在还常说,1969年发烧不是闹着玩的,记得姥娘给他炒了一碗平日不见的鸡蛋,但是这时只看到眼前黄黄的一片在那里飘,最后一点也没吃下──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最后还不是被你们两个捣子给渔翁得利地吃掉了?──30年后让我们惭愧一笑。
附录三:
还有一种可能,那块熟肉并不是俺姥娘送去的,而是我代她送到了东庄留保老妗家。记得当时留保老妗还不在家,正好到邻村闺女家串亲去了,只剩下她孙媳妇在院子里刚收工回来──好象在用盆里的水擦洗身子,看着这块肉,不住地笑着说:
「还是让老奶(她的老奶,就是俺姥娘。)吃吧。」
一边就接过了那块肉,嘴里还说:
「你看老奶,有什么都想着我们。」
等等。也是一片模糊──肉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她孙媳妇撩起褂子擦身的那一剎那,两个晃动的白奶,让我一阵晕眩。
附录四:
比这更重要的是,30年后留保老妗和俺姥娘都已经去世了。一切都人去桥空。记得姥娘生前,留保老妗确实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卷四07王喜加.1
与女兔唇的通信已经无缘无故中断好长时间了。甚至你已经想不起因为什么引起了书信的纠葛和中断。芥蒂已经存在,但是我们找不到引起芥蒂的原因。再与这朋友见面,我们的苦恼已经不是与这朋友结下了面和心不和的芥蒂,而是想不起与他结下芥蒂的原因。我们看着他在那里说话,看着他的嘴在动,其实我们在那里努力回想裂缝的源头。同时我们找不到一个能打断谈话和站起来就走的理由。也许我们突然兴奋和惊喜地想出一款──是它引起了我们的芥蒂,但是惊喜过后,我们又感到绝对不是这样,这一条线绪的抽出太说不出口。不但放到朋友身上不当,就是放到自己身上也显得太轻飘──这样的理由怎么能使我们断绝一个朋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我们为什么要结识这样的朋友呢?原因倒不在朋友身上而在我们结友上了。接着我们又感到一阵惊喜,又找到一个理由和缘起,这次可比上次的理由要五彩缤纷和有说服力;但是我们接着再往深里想,我们又有些无精打采了。原来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貌似压得住阵脚其实还是缺乏广阔的社会背景啊──也许还不如第一条理由呢;第一条理由虽然有些单薄但是听起来还有些自然第二条理由乍听起来电闪雷鸣仔细一推敲就有些虚张声势连基本的朴素、自然和可爱都失去了。这时你甚至都不敢想第三条理由了。你算是砸在这朋友手里了。──因为芥蒂永远不清不就等于它永远存在吗?你和这朋友不就要永远藕断丝连和永远不能打断他的谈话站起来就走吗?面对好朋友你可以来一个硬插:
「对不起,我现在还有别的事。」
当你面对存在芥蒂的朋友,这句话还真无法说出口。如果你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说出这句话,那么它就有可能出现比目前还要糟的情况:当旧的芥蒂还没有理出头绪的时候,这个新的中断和站起,又会成为你们之间一种新的芥蒂。就等于病中添病和雪上加霜。一层一层的冰霜加到你们中间,什么时候才能解冻和开春呢?你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越是想着中断和站立你就越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越是在心里存在着漫天的迷雾和仇恨,你越要和他故作亲热。这样做的好处在于:也许这更有利于你们之间的解冻、化冰和找出你们芥蒂的根源到了那时候你不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中断和站立了吗?但是这根源你永远找不到。因为它已经成了历史和时间。──这还不是令你苦恼的主要方面和关键所在呢。令你苦恼的主要方面和关键所在,是因为由于芥蒂在你心中的长期驻扎,你就要在心里对这个朋友琢磨个不停。吃饭的时候想他,睡觉的时候想他,想得脑仁都疼了,你还没有把他从心中消化掉。世上再没有我们的敌人跟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倒是那些亲密无间和俯首贴耳的朋友,一天天远离我们而去。找不到芥蒂的朋友,就是那无形的敌人,使我们欲罢不能和欲说又止。本来我们还想把他交给时间,现在时间却提醒着他无时无刻和无孔不入的存在,一经提醒,我们又开始揪心扯肺和欲舍不能了。我们一定要徒步找到芥蒂的源头就像找到黄河的源头一样。否则我们的心就要向我们自己反攻倒算──长久没有音讯的朋友,因为芥蒂我放不下你给我们带来的心理负担是多么地沉重啊。现在的白石头想起女兔唇,就是这种情况──而她又远在巴黎不在你身边。如果朋友在你的身边,他对于你还是一个看得见和摸得着的活物,你虽然找不到和他存在的芥蒂,但是起码你还能看到他在你面前说话他的嘴还在动,你的想象和欲找芥蒂的努力还有一个面对,你看着他一举一动的外在表演寻根求源还有一个相互关联的根据,他的外在表演起码还能给你提供一种启发你看着他的某些习惯性动作突然会有一种灵感或者是恍然大悟,虽然恍然大悟过后又觉得对于真正的芥蒂还是隔靴骚痒,还是没有打在点上和摸着真谛,但那毕竟给你提供了一个虚假和偷闲的片刻,而现在你和女兔唇远隔万里,你在穷根索源的时候连一个活物都看不到,你听不到她说话看不到她表演虽然不管任何和你存在芥蒂的朋友在你面前说的话和这话的指向都和你们以往的芥蒂似乎有关系但往往他又聪明得毫不相干,你们只是一种面和心不和,但当你现有和女兔唇面对都不可能,你连看到她说话和嘴动的具象都不可得,甚至你在脑子里因为这种芥蒂的存在和苦恼而对她长时间的过于想象和思念,她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脑子里一个看不见的形象经不住这么不断的闪现、消化和磨损,于是久而久之你连她的样子都想象不出来她在你脑子里成了一片模糊──越是想不清你越是着急,越是着急反倒更加想不清,你面对的只是她来过的两封信──换言之,你和她的芥蒂甚至不产生在现实而产生在想象的无有,芥蒂的存在似乎和形象没有关系──你还怎么穿过时间的挡板到无有的大海里去打捞呢?这时你所依靠的,只有那两封孤独而可怜的信──你一遍一遍地重读和背诵,试图从字里行间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这时你又陷入了另一个圈套,那就是:当你或他写信的时候,只是你和她创造的一个虚假的临时状态,当信到达对方手里的时候,你们已经焕然一新和进行了改变,你们已经不是写信的那个人;而接到信的那个人,一下却回到十几天前拿着写信状态的你作为物质基础来揣测和度量呢。他接着给你的回信就是对你十几天之前的一种揣测而做出的回音,,而当你在大洋彼岸又收到这封回信的时候,他也早不是回信的他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对你已经是二十几天的来信有了一个新的认识?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回信已经发出了。信中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和不可更改的,而你们的心却永远在时间中飘浮不定。于是不管是她十几天之前的来信和他二十几天之后的回信,白纸黑字上的一切恰恰是不准确的,一切都是用暂时来代替长远,用固定来代替漂浮──当两个人面对的时候,他们之间的谈话虽然虚假而违心,但是从时间和状态上,在气氛和气场上还有一种统一;而这背对背的文字通信,在时间上都阴差阳错,哪里还有什么准确可言呢?──于是你的打捞就成了不见棺材不掉泪和不见黄河不死心──而棺材和黄河是不存在的──但愈是这样,愈让人放心不下呢。于是白石头和女兔唇由通信引起的芥蒂想不清楚还是次要的,比这更要命的是:他们连暂时的情绪和状态还无处打捞呢。相对于这暂时的状态和情绪来讲,芥蒂的寻找还是一种具象,现在还要通过具象来寻找状态,寻找的过程成了本末倒置,这寻找的前途不就格外艰难和让人望而生畏了吗?芥蒂通过语言和文字还有寻找的可能,一时情绪和状态的差异,你如何通过芥蒂的具象恢复当年呢?但是,找不清楚这一切我们就食不甘味和寝不着眠。找也找不清楚又让我们格外苦恼和兴奋。当一切都找不清楚的时候,──具象找不清楚,漂浮也找不清楚;固定找不清楚,假想也找不清楚──白石头也就发现了苦恼和寻找的根蒂的魅力。漂浮是不可捉摸的,流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通信时的情绪和状态早已成了过眼云烟──就是你现在开始分析和寻找的心情也飘乎不定,于是我们在把握不住漂浮的时候倒是要从具体入手了。虽然我们知道这种寻找对于漂浮和流云是南辕北辙──寻找还不如不寻找,不寻找离我们的目标还更近一些,但是就像我们知道人生到头来都是荒冢一堆草没了但是我们还是不能虚度我们的一生一样,我们的白石头对于这种漂浮和具象的寻找就要明知故犯地错误地走一遭。白石头,你对女兔唇是放心不下了。两封来信就摆在你的面前,漂浮是我们瞬息万变的心情,信中表现的是一种虚假的具体,而你通过这种具体会在什么地方落脚、沉淀和与她相遇呢?──寻找的困难还在于,有时虚假的具体也像你一时的情绪和状态一样是漂浮不定的。就像当我们将火发到一个具体事物和人身上时,发火的动因却往往不是因为这事物和人而是因为另外具象在窝火上的反射。曲折的反射打在了反光板上,最后就映照出了你扭曲的身子和变形的心。白石头,苦了你了。两封来信给你拽上了艰难地新的征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早知扭曲,何必通信呢?不知道生活复杂吗?不知道女兔唇招惹不得吗?当初的一时感慨和思念──当初你是思念女兔唇吗?是不是就像打孩子一样是因为别的委屈曲折映照到她身上呢?──现在就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你也是活该。你也是自作自受。你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我们在隔岸观火看着你在情感的泥潭中挣扎眼看就要没顶我们对自己好庆幸──我们没有没事找事。──当然,对我们这种也是不知从何而起经过几道曲线折射出的幸灾乐祸的情感,当时我们的白石头也只能报以苦笑──事后白石头对说起来也是他的知心朋友当然就更加不是知心朋友正因为不知心所以显得更加知心的小刘儿说──正在火红的炉边促膝谈心──边说还边做出知心的样子拍着小刘儿的膝盖:
「老前辈,过去──也就是1969年──有一首老歌儿你还记得吗?」
小刘儿被这提问吓了一跳,接着就有一阵惊醒和警惕──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和云中的漂浮呢?千万不能上他的当同时又不能与他结下芥蒂,不然我也要象他一样寻找不清了,于是在那里警惕地同时又要掩盖这警惕故意用调侃的天津口音问:
「嘛歌儿?」
白石头这时倒真把小刘儿当成了知心朋友,真没有给他下什么套和想让他上什么当,但他也看穿了小刘儿的心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于是就不再在那里与他兜搭,一下就将事情给挑明了和说白了──最好的挑明和说白就是直接唱歌而不加什么述叙──一加叙述事情就变向了,于是在那里彼此心照地径直唱道──只是在表情上提醒小刘儿:
「当时的歌儿是这样的,你仔细听着。」
浏阳河
你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潭?
……
唱完说:
「歌儿就是这么一首老歌儿,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小刘儿这时傻呼呼地问:
「这首歌怎么了?」
白石头这时就对小刘儿有些不满意了──芥蒂马上就要产生──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因为怕上我的当故意做出大智若愚的样子在那里装孙子呢?──也是由于对芥蒂的畏惧,接着叹了一口气,又径直告诉他谜底:
「过去我们总是一口气就答出来了,九十九道弯。现在看,这是不对的呀。」
小刘儿:「那是多少道弯呢?」
白石头:「九十九道只是具象,谁知道漂浮在其上又有多少道弯呢?」
接着又深有体会地叹息一声:「可你不从九十九道弯的具象入手,又能从哪里说起呢?」
又叹息一声:「也是难为了1969年的人民群众了。」
……
──白石头最后从字里行间的具象中挖掘出和女兔唇之间的芥蒂──也是无可奈何,也是九十九道弯──产生于漂浮通信中的面包渣或曰馍星里。──当这种判定产生之后,白石头也是一阵惊喜,虽然五分钟之后就知道这种挖掘也是无功而返和作困兽犹斗──但在五分钟的惊喜之中,由这具象的馍星,他一下还深入到历史回到了1969年呢──他把这五分钟拉得是多么地长啊。当时他在镇上中学的课堂上偷吃东西。同桌的王老五看到这一情况,禁不住在那里问:
「你在那里吃什么呢?」
一下把白石头逼上了绝路。本来他正在那里偷吃一把葡萄干,这时反倒不好说是葡萄干了──既然是葡萄干,为什么不分给王老五一把呢?上次王老五可是让你吃过地瓜干──于是只好慌乱地临时苟且地找到一个理由就像30年后为了漂浮而临时抓住一个面包渣一样,他在那里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喃一把馍星。」
「昨天将一块馍装到了口袋里,今天口袋里就落下一把馍星。」
接着为了证明馍星,又开始将这虚假向远处和深度延伸,就好象埋伏在山岗后的疑兵为了虚张声势除了将虚张的旗帜露出来还故意弄一队骑兵拉着树枝在山后乱跑,让它荡起一道道烟尘,显出大队人马即将到来现在已经尘头先起,又故作轻松地在那里说:
「昨天的馍星,今天喃到嘴里,就有些尘土的味道了──昨天咱们玩接煤车的时候,我将褂子扔到三十里坡的土窝里了吗?」
「这次的馍俺娘没蒸好,碱大了,除了有些土味,还有些苦味!」
但他接着发现,他的虚张声势和尘头先起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因为他的过头表演,已经被王老五识破了──还没等白石头虚张声势完,王老五已经虚张声势得像被强奸一样「哇」地一声就哭了:
「操你妈白石头,不管你现在偷吃什么,我都没说要吃你的,你为什么要骗我呢?──口袋里明明不是馍星,为什么非要说是馍星呢?」
然后一头趴到课桌上大恸,留下一个复杂的局面让白石头处理。也是平地起风波,也是漂浮出具象,也许王老五当时并不是要指责馍星和葡萄干而仅仅出于西葫芦的反射──谁知道这个满头疙瘩梨的王八蛋当时漂浮些什么呢?──于是抓住目前的馍星和葡萄干把白石头打成了强奸犯。一下就将白石头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正因为这个措手不及呀,正因为1969年的一把馍星突然在白石头头脑里产生了联想和灵感呀,于是他在寻找女兔唇信中漂浮的芥蒂时,突然仿真和联想地想,当年王老五曾经这样将漂浮强加在馍星头上,现在女兔唇飘忽不定的芥蒂会不会又是当年历史的重演呢?是不是也像当年的王老五一样对漂浮的附着物──大海上漂来的馒头和馍星──情有独钟呢?──因为她在以前的来信中恰恰提到过巴黎的面包渣和馍星,说整天在家里的任务就是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将地毯上的馍星捡起来放到自己嘴里──我们终于看到她的嘴在动了──想到这个具象,甚至女兔唇本人的形象和具象本来在白石头脑海里已经模糊和飘忽现在也开始一点点聚集起来──哟,她原来长得是这个样子──同时,看到她在信中写到馍星的时候,也像当年的王老五一样有些愤怒呢。于是我们的白石头就大喜过望像在深水中抓住一把稻草一样要乘胜追击了──于是又顺水推舟和顺藤摸瓜地想:当年王老五因为愤怒的漂浮抓住了馍星,现在我们抓住女兔唇愤怒的馍星反过来能不能抓住她的漂浮呢?1+1=2现在我们2-1不就等于1了吗?当年王老五对我们用了加法和进位现在我们在女兔唇身上用一下减法和退位不就成了吗?──于是当白石头抓住信中的具象馍星之后,他感到自己一下抓住了事物的本质,一下就抓住了漂浮的牛鼻子:我能抓住你的馍星,还能抓不住你的漂浮吗?我能抓住你的漂浮,还能找不出因为通信引起两个人之间芥蒂吗?只要找到芥蒂的存在,这疙瘩还能解不开肿痛还能不消除吗?芥蒂消除了,我们不就又重新成为大洋此岸和彼岸的两个好朋友了吗?不就又开通中国到巴黎的一条通信热线了吗?那个时候我不又可以说欢迎你到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了吗?──对,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在上海开一个法式酒吧──当白石头突然想到这一点,又像找到馍星和海上的灯塔一样兴奋了。让我们在那里相会吧。让我们在酒吧像老朋友一样碰杯吧。我们心里不存在芥蒂。就是我们以前出现过芥蒂,现在也因为消除而更加亲密──当我们亲密无间的时候,我们在心里就可以不再相互惦念和想得脑仁疼了,我在心里就可以将你放下而不是放不下,在我们谈话的时候我说中断就中断说走站起来就可以走了──那个时候我们通信与否都显得无所谓了──不像现在一发现中断就一定要找出漂浮的芥蒂恢复通信不然就食不甘味和痛不欲生。我们就可以该干嘛就干嘛了。──白石头,本来你是给女兔唇回过信的呀,你在信上已经说过欢迎她到上海来开酒吧;但是不行,那个时候的心情不足为凭,那个时候的心情是绝对盲目和幼稚的,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产生了漂浮和芥蒂我还毫无察觉我还厚着脸皮欢迎她到上海,而这种欢迎让女兔唇看起来是多么地可笑于是当我重新认识到这漂浮通过具象的馍星找到芥蒂之后一定要重新来一次欢迎。这时的欢迎和上次的欢迎虽然在欢迎的形式和语言的运用上看似一样,但是它们在内涵上又是多么地不同呀。第二次的欢迎和握手已经得到了严格地校正和重新的培养。欢迎已经又出现了新生。──当然,事后白石头又自嘲地说,不管是以前的欢迎还是后来的欢迎,当时我还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虽然内容不同,但是在欢迎的口气上却非常一致──都显得大了一些:好象我是一个共和国的总理,我想欢迎谁就可以欢迎谁──欢迎你到上海来,欢迎你到巴黎来──以后当我们再这样给友人写信的时候,我们也像白石头一样不禁哑然失笑。虽然他们在信中没有漂浮和芥蒂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来说是一场扯淡,有没有都无足轻重,有和没有是一回事,但是1996年的白石头却因为自己的寻根求源到达了黄河的源头而在那里可爱而天真地「咯咯」地笑起来。好象他终于抓住了生活的狐狸尾巴。哈哈,这下我可抓住你了。──当然,平心静气的追寻和静水深流地溯流而上对于我们这个世界又是十分重要的──当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时候我们说不了上海和巴黎我们起码可以说我们曾经认真活过,于是我们又开始拋弃我们的虚无和浮躁,和白石头一起,重新对寻找到面包渣和馍星在五分钟之内进行一步步的深入和考证──这时我们又发现,白石头说得也有道理哩,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当你在生活中想起一个偶然的时候,另一个偶然也接踵而来──如果一个个偶然像一串乒乓球似的出现在生活中我们将它们连接到一起不就成为一种必然了吗?抓住一个面包渣和馍星,接着就会出现一串油焖大虾和红烧牡蛎。记得女兔唇没去巴黎之前,你们不是还因为另一个面包渣出现过芥蒂吗?那么她信中说的面包渣到底是说如今巴黎的面包渣,还是用这种巴黎的面包渣影射以前中国的面包渣于是看着她在说面包渣其实就不是在说面包渣而是在说着一个人呢?信中的面包经过十几天到达你的手中已经是一个剩面包了,现在她说的连这个剩面包都不是而是在说几年前那个早已经在现实中不存在连大便都已经风化的旧面包──于是她就不是在说面包而是在说人了,她就不是在说面包渣而是在说人渣了。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日子,在一条中国的江边,白石头和女兔唇在历史上第一次会面。──为了这种对往事的深入追寻,白石头事后还有些矫情地说,他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从来不否认他幼稚的历史,历史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就是因为这个吧,我才赢得了那么多朋友和历史对我的信任呢,这才是我所以能够取代小刘儿在第四卷对历史操刀的掌握着对你们的生杀予夺大权的根本原因。权不可谓不重,威不可谓不严,位不可谓不高,枪不可谓不打出头鸟和高处不可谓不寒,但是我对于历史还是不悔少作和不改初衷──于是我就赢得了历史和人们对我的爱戴和尊敬。记得当时小刘儿落马的时候,也是群情激昂啊,想取小刘儿而代之的大有人在。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多了,老曹和老袁,大猪蛋和刘老孬,冯·大美眼和巴尔·巴巴……大家都在那里信誓旦旦地张扬着自己在历史上的光辉业绩。历史在听他们诉说的时候都很兴奋,但等历史退下来重新思量的时候又对他们个个不放心。也太张扬了吧?也太创造了吧?对于历史都不能忠实怎么能保证他们对于现实描摹的真实呢?真把他们弄上去,不又是一个小刘儿吗?那么我们的换马还有什么意义呢?让历史上的伟人都见鬼去吧,我们就是要把历史交到一言不发的默默无闻的白石头手里。当你们把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当作一种资本的时候,我们偏要让它们成为一堆垃圾;在历史上一言不发的默默无闻的人,反倒能忠于历史。这次我们选接班人,就是要找那个不想接班的人来接班;那些对历史跃跃欲试的人,反倒要让他们向隅而泣。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不说明什么,等历史翻过这一章它们就成了一堆鸭子屎,稀的!──历史一边在那里转着手上的钥匙链──它能打开通往历史和未来的门啊──一边在那里振振有词地说──这时连历史都有些矫情了:
「我们就是要选那个不想跃跃欲试的人!」
「我们就是要让那个远离历史的人掌管历史!」
「我们就是要把历史交到那个从来与历史无缘的人手里!」
「我们就是要来一个历史的意外!」
「历史不是从来都迈步在富丽堂皇的大厅吗?现在我们就是要让它走到故乡的牛粪堆上!」
「历史从来不都是掌握在衣着干净的人手里吗?现在我们就是要把它交到那个鼻涕流水一搔头就落下一地头皮屑的人手里!」
……
于是这历史的重任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一开始也没有落到我头上,历史一开始就选定了两个人,俺爹和我──白蚂蚁和白石头──也就可见我们父子在历史上的遭遇了──接着再优中选优,两者挑一──要来一个双保险。这时慌里慌张的大家又有些清醒和恢复了理智。大家开始明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谬误,我们对于历史掌门人的挑选也不能太随便和随心所欲。并不是越远离历史越好,并不是你身上越脏就越干净──当历史的聚光圈只打在我们父子两个人身上时,大家就开始发现俺爹在历史和现实中的种种毛病。首先,俺爹年纪已经大了,自己的历史都说不清和爱张冠李戴,怎么还能让他去掌握众人的历史呢?自己都已经喃喃自语和患了老年痴呆症,怎么能让他去牵动历史的牛鼻子呢?自己的命运在历史上一次都没有把握好,现在怎么能把大家的命运交到他手上呢?何况俺爹品质上也有很多欠缺,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无事生非和夸夸其谈,有了好事归到自己头上,出了坏事和麻烦一下推到别人身上,如果我们把我们的命运和历史交到他手上,我们马上就能想到我们和他的历史命运会是什么,我们就知道他会把第四卷糟蹋成什么样子──那就是:我们成了一堆历史的牛粪和垃圾,牛粪和垃圾上就怒放着他一朵鲜花──说不定这不算完呢,他还要在那里愤愤不平地责怪牛粪呢──怎么没有给他的鲜花提供更多的营养呢?怎么让他的鲜花有些长偏呢?怎么不是一朵茂盛和美丽的鲜花而和他人生的长相一样有些削头尖耳呢?──同样他不会想到是自己在成长和书写自己历史的时候出了什么偏差,而会转过头把这一切愤怒发泄到我们头上。当我们没有认清他历史真面目的时候,我们和他一样对历史糊里胡涂,当我们认清他历史真面目的时候,我们才不能糊里胡涂只凭一时的情感和冲动就把命运和历史交给这样一个不着腔调的人呢。纯粹是用了一种减法,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对我进行论证,就已经齐心协力和异口同声地要把他们的历史和命运交到我手上。当时大家取得的共识是──我这样书写的本身,也是我忠于历史的一种表现──白石头虽然和他爹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真让你挑人的时候,你们才发现对人人不放心──但是白石头在历史上起码有一点还是令我们放心的:那就是他对于过去的历史特别是自己的历史,再是幼稚和见不得人,从来都是一揽子买下,从不委过于人,从不讨价还价;这一点连我们都做不到,现在让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做到了。说孩子聪明谈不上,说孩子有历史眼光谈不上,孩子不可能有身处高位的经历,但是我们偏偏看上他憨厚和老实这一点──当我们把历史交到他手上时,起码我们在心理上感到可靠。当时我也是没有想到呀,当这样一个历史重任交到我手上时,──,我正在家里呆呆地看雀儿打架和蚂蚁上树呢。──当我在众人的簇拥下真去和小刘儿交接历史和上任第四卷的时候──这又是一个多么难忘的历史镜头啊──我拿着手里的刀面对着历史的云烟还由衷地说: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
「就是把刀交到我手里,把历史像女人一样摆到我的面前,并不证明我的能力或性能力有多高,我的水平还是原来的水平。」
「一切都是机遇使之然。」
「一切都是叔叔大爷培养的结果。」
……
当我说完这句话,历史的大厅里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叔叔大爷们再一次发现他们对于换马选择的正确。历史老人当即接着我的话碴对众人说──也是为了证明它选择的正确──:
「听了刚才白石头一场开场白,我们就知道他是一个合格的接班人!」
众人又掌声如潮。大家也纷纷举着酒杯说:
「我们还是选对了!」
「历史还是有眼光。」
「一开始对他还有些怀疑,听了他这几句话,我们就彻底踏实和放心了。」
虽然事后你们才知道你们当初选择的错误和失策,就像当初刘老孬选择小刘儿一样,也是失之厘毫谬以千里呀──这时就该你们痛心疾首地说:
「我们不会选择人。」
「我们总是选错。」「我们的历史是不错的,就是糟蹋到了掌管历史的人手里!」
于是你们倒把责任给推干净了。这时唯有俺爹,还在牢牢记着我上任那一天的风光,仍在那里愤愤不平和向隅而泣,见人就说:
「机会离我也只有一步之遥。」
……
──当白石头针对现在和过去的面包渣分不清信中的芥蒂到底是现在巴黎的面包渣还是几年前中国的面包渣引起的,是指面包还是指人,是指面包渣还是指人渣的时候,他因为自己的不悔少作和忠于历史倒是坐着面包一头回到了几年前的中国江边──他一厢情愿地就暂时断定女兔唇在信中是借现实巴黎的面包渣影射几年前的中国面包渣。于是他又有些惶恐不安和战战兢兢了──恐怖再一次到来──因为几年前和女兔唇在江边相会的时候,白石头觉得已经能够对女兔唇捉刀动枪和动手动脚了──可一付诸实施,女兔唇马上尖叫起来。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第二天开始背后对朋友们说:
「睢他那德行,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看着他在那里苦恼和费尽心机,我只想发笑!」
「看他吃面包的样子,能吃一身渣!」
「不知他口袋里,是不是还是一兜馍星呢!」
……
多么形象,吃面包还吃一身渣。于是不但女兔唇奚落白石头的时候白石头完了,朋友们听到女兔唇的奚落朋友们觉得白石头完了,当这些面包渣通过曲折的反打撒落在白石头身上时,他一下觉得自己也完了。我是不是吃面包吃得一身渣呢?如此形象的比喻,在别人没有提起之前,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呢;现在经别人一说,他突然也觉得自己吃面包好象是吃得一身渣。不经别人提醒白石头还不以为意,一经别人提醒白石头心里倒是放不下面包和渣了。为了验证别人也是为了验证自己,白石头到商店又买了一个面包,自己关起门重新吃了一遍。吃完一看,果然是一身渣。白石头彻底失望了。如果不招惹女兔唇,白石头还信心十足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一招惹女兔唇,他的一生就原形毕露。现在女兔唇信上重新说起面包渣,虽然表面上说的是巴黎的面包渣,但你怎么能够保证她不是旧事重提和春秋笔法呢?──她吃起面包来倒是一渣不掉,于是看到巴黎地毯上的面包渣──这是谁掉下来的呢?──一下就想起了当年的白石头开始在那里哑然失笑──那毕竟是她留在中国的得意之笔呀──于是就要在信中再一次的将自己的欢乐建立在白石头的痛苦之上以表达几年以后对白石头的幡然悔悟和思念之情──亲爱的白石头,我是多么地没有忘记历史啊。并不是故意寻开心呢,纯粹是为了拉着白石头共同回到几年之前;而他们在几年之前给历史留下了什么?就是一身面包渣。现在不说面包渣说什么?不通过面包渣怎么能打捞出那莽撞可爱的青春时代呢?──而白石头并没有跟上女兔唇的思维。──如果芥蒂仅仅存在于这个地方,仅仅因为两个人在对面包渣的理解上出现了歧义,白石头还算是失之东隅而收之桑榆呢;虽然再一次丢掉了几年之前,但是却一下收获了现在,一下就解开了萦绕在我们心头的难解之谜和拨开了笼罩在我们上空的乌云。原来你在这里藏着。为了现实,我们再牺牲一次对于现在并不重要的历史也不算什么。甚至,过去的历史和苦难,经过时间的装扮,已经像被夕阳映照的陈宫故瓦一样开始滋生出一层美感──几年前的一身面包渣──当时是切肤之痛,几年之后白石头自己不也开始拿他开玩笑了吗?碰到他激动的时候,他常常指着自己问大家:
「白石头是什么?」
接着就自问自答:
「就是吃面包也吃得一身渣的那个!」
马上就使演讲取得了轰动的效果。大家笑了。白石头自己也笑了。过去的一种耻辱,现在竟演化成对于历史材料智能运用的体现。如果女兔唇在信中将面包渣确实是打向这个方向而不是在说面包渣的时候另有所指──对于面包渣是虚晃一枪,看似说面包渣虽然也回到了几年之前的中国江边但是具象的漂浮还是另有所指和皮里阳秋──皮里阳秋并不在这一层还有第二层──虽然我们在第一层的寻找上没有错误但是当第二层出现错误的时候第一层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就像你在县城虽然是一个美女但当你来到京城的时候你的服装和做派马上就显得有些憋脚和可笑一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能够侥幸把芥蒂局限在第一层上,那么我们对于字里行间芥蒂的寻找也就不是无功而返。我们就可以对更深层次的意义和幺蛾子视而不见,单单从几年前的江边入手就能够找到我们中断和停顿、芥蒂和漂浮的原因。──他就可以大胆地给女兔唇回信重新接通这中断在信中就从江边入手检查就从这里写起让面包渣重新搭起接通他们心灵的彩虹──当芥蒂找到之后,谜一般的迷团原来也这么简单呀──我们也就可以重新跳起来和唱起来了。剩下的──给白石头留下的──难题仅仅是:
好久没有给女兔唇写信了,这信的开头该如何写呢?内容好办,帽子难戴;小曲好唱,小口难开。──如何打破久不通信的僵局呢?如何像几年后开面包渣的玩笑一样去开这僵局的玩笑呢?
……
白石头现在苦恼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大的苦恼已经没有了,仅仅剩下在小的开头上兜圈子了。当然,等白石头真的一头扎到信的开头里去盘桓和幻想的时候──兴奋仅仅停留了五分钟──他又开始对内容产生了新的怀疑和苦恼。他又觉得把深入停留在皮里阳秋的第一层是自欺欺人。他对面包渣又有些不太自信了。满天的乌云,你怎么就能料定这块云彩有雨呢?世界的真相往往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你认为应该产生芥蒂的地方,它恰恰不会出纰漏;你认为这里寸草不生,它就长出了密麻的毒蘑和肿瘤。她的话在说,她的嘴在动,两片嘴唇一碰,就把你扔到了云里雾里之中。你可以自信地说,就是这片林子,就是这片乌云,就是这片面包于是你的一切分析和深入就围绕着这个中心开始高速旋转,你期待得出来的结论和论断就能够使天空云开雾散和雨过天晴,芥蒂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个人携起手来重新开始;这个时候你还安慰自己:从信的内容看也没有露出什么别的锋芒和苗头呀,就是在这面包渣上还流露出某些不满现实的情绪那么是不是因为这现实就追究到我的历史了呢?问题只能从这里产生,芥蒂只能从这里消除──当我们找不到芥蒂的时候,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着急;当我们找到症结和芥蒂的时候,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万一不是怎么办呢?我们突然又感到有些后怕。我们的自信开始一点点消退。怀疑又开始一点点从新的霉点和角度冒出。这些角度和霉点我们一开始怎么没有发现呢?你怎么就料定会是面包渣呢?怎么就不会是米粒、饭粒、菜帮或是菜叶呢?在论证的过程中,看着这面包渣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排除了其它;现在结论出来了,别的怀疑又排山倒海地来到了你面前。寻找和论证的时候看着别的都不像,现在看着结论又开始排斥面包。当初随便找一个饭粒或菜叶,都比面包渣要更接近事实。我们可能是太性急了,我们可能是太匆忙了,我们可能是太盼望了,我们可能太想早一点把这芥蒂用稀泥在心灵上抹掉,接着我们就可以心无芥蒂地欢迎我们的女兔唇来上海开法式酒吧了,我们就可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谁能想到仅仅是因为性急,我们一下就南辕北辙越走越远了呢?本来我们应该扎到米粒里、饭粒里、菜帮里和菜叶里,现在我们因为一时冲动就一头扎到了面包里如果你仅仅是扎到目前和现实的巴黎面包里还好一些谁知你矫枉过正朝着错误的方向撒丫子跑得那么远呢?──你一头扎到了几年之前的中国江边。这还有什么回旋和改正的余地呢?结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我们对回信充满了信心──我们担心的仅仅是一个开头;现在结论出来了,我们因为对寻找的怀疑就更加无法下笔。你就更加战战兢兢和如履薄冰了。
对还是不对
是还是不是
开始还是不开始
行动还是不行动
死去还是活着
……到底还是不是面包?
到了最后,你甚至有气无力地翻着白眼开始向我们求救了。你倒成了一个没有主意的人。但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对你远离。当你没有遇到这种世界性难题的时候,你还身不在其位──你还没有掌握着世界的发展方向和这么多人──一个个还是熟人──生杀予夺的大权,当世界和众人熟人和乡亲们亲人们把一切交到你手里的时候,你一下就感到高处不胜寒和伟人的孤独了──你遇事无商量。你感到身边没有可说话的人。无人商量并不是找不来人到你跟前,你找小刘儿也好,你找老曹和老袁也好,你找猪蛋或是刘老孬也好,他们都会乐意做出前辈的样子给你以指教,但是你又知道这些前辈的指教等于一切都没有说或者说还不如不指教。因为已经退休的长辈们这时都患了喃喃自语症和老年痴呆症还在其次,问题是他们已经身不在其位,他们对你难题的思考和深入也只能按照他们过时的经验在外围打圈圈就像一条外来的狗在你家园的周围瞎蹓跶一样──它对环境和地理并不熟悉,接着它的吠叫怎么能叫到点子上呢?好象他说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好象已经深入了──这些长辈们处理起问题是多么地驾轻就熟啊,但是他说的一切都是隔靴搔痒甚至是南辕北辙,就好象你一开始就觉得芥蒂产生于面包其实产生于菜叶一样──我们都围绕在你的周围,但是我们更加对你远离。长辈们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和诲人不倦呢。你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嘴,──一开始觉得他已经深入出一个螺旋式的上升于是你们在一个制高点上有了会合,可五分钟之后,你像当初怀疑自己一样看出他的深入是离目的越来越远了──原来他抓的也是一个面包。但他还在那里洋洋得意和吹胡子瞪眼呢。他以为他又抓住了世界的根本呢。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上面和下面是什么关系了。他的得意在于他的重复,你的苦恼在于你深入的迷向,最后你们倒是在结果上再一次相遇,这才是让你感到啼笑皆非的地方呢。──当然更让你感到啼笑皆非的是,你在大风大浪里都没有翻船,在故乡大的走向和把握上都没有出问题,顺利的把握了煤车和三矿,把握了花嫂和五矿,把握了春夏秋冬和引吭高歌,把握了老梁爷爷和他的鞭笞,把握了口号和面瓜又把握了东西庄的桥──要说无可挑剔也不现实,历史上哪一个伟人对于世界的把握是无可挑剔的呢?总能找出他的纰漏和缺点,总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但是在大的历史走向上和每当历史到了关键时刻,总是没有出大的问题和纰漏,就好象一场盛大的宴会,开始之前和运行之中我们提心吊胆,等宴会终于结束了,人都散场了,桌子上就剩下狼藉的杯盘,这个时候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说──当然一开始还是很谦虚:
「还是有安排不周的地方!」
「总是有意想不到的纰漏!」
「生活真是遗憾的艺术!」
「不能否认,杯杯盘盘,出了不少的问题!」
「宴会进行中间,不管是菜或是酒水,热呀凉呀,多呀少呀,还有对于来宾位置和发言顺序的安排甚至对于邀请的遗忘,问题层出不穷!」
但我们庆幸: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什么事情都有一个结束!」
「在大的方面总算没出问题!」
「宴会进行中间,总算没有出现停顿和冷场!」
「总算圆圆满满地给下来了!」
「还要怎么样呢?」
「可以松一口气了!」
「可以打八十分了!」
……
于是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现在白石头在大的历史运作和第四卷总体结构的安排上,他也是可以自慰和举额称庆的,从自行车煤车到东西庄的桥,一切都正常运转下来了,中间没有出现停顿和中断,但恰恰在一个小小的阴沟里,在一个节外生枝的和女兔唇的通信芥蒂上翻了船──本来有她没她并不影响大的历史结构和运作──本来她可有可无,她的横插纯粹为了在花容月貌的姑娘头上再加上一朵装饰花──谁知道最后主体和钢架没出问题倒是这个横插和装饰出了问题呢?──倒是在可有可无的几封信上出了毛病、中断和芥蒂呢?──你还费尽心机找不出这芥蒂的具象和漂浮。问题是当初你不招揽它也就罢了,既然兜搭了它现在中途放下又会出现整体的遗憾。本来没这朵花也就算了,现在花儿出了毛病你粗暴地将花儿从姑娘头上摘下来姑娘会如何想呢?杯杯盘盘虽然不影响宴会整体的进行,但是在宴会的大厅里突然摔了一摞盘子也会破坏整体的气氛呢──这时它就演变成了我们行进的一个障碍。不把这障碍推开,大军就无法继续前进。本来它不是全局,现在因为这停顿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样它就成了阻挡我们全局的山峰这时它不就演变成全局了吗?
我知道你是不重要的
但我在心里放你不下
我知道你是局部
但我现在把你当成了全局
不管你是面包还是米粒、菜帮或菜叶
面包的深入就让它白费吧
我现在重新捡起米粒
米粒之后菜帮
菜帮之后就是菜叶
我要索根求源和溯流而上
我要像梳头发和翻毛根一样翻遍大地
为了局部我要折腾全局
不管它宴会是不是开得下去
当然一想到米粒、菜帮和菜叶我也有些发怵
因为它们前边也像面包一样有着多么湍流险滩
正是:
路漫漫其修远兮
穹庐之下
就剩我一个人在求索
就不能让我收工吗?
特别是当村庄出现炊烟和暮色之时
……
于是,当面包和面包渣被白石头自己──不是别人,别人在这里没有插足之地──否定之后,当他面前又重新摆上了米粒眼看着自己过去寻找面包的心血付之东流现在为了一个米粒又要穷其心智和苦其筋骨重新寻找的时候,他不禁也有些委屈和畏难的情绪了。而且更大的担心在于:
假如一切毛根都翻遍了,那个毛毛虫不藏在这里怎么办?
比这更可怕恐怖的是:
假如米粒、菜帮和菜叶都深入和翻遍之后,突然又发现芥蒂还存在于面包怎么办呢?
……
这时白石头才知道,不登其位不知其位之难,不吃鸭梨不知鸭梨的滋味,作为一个身居高位对众人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作为一个革命先行者和道路的探索者,如果一场探索归于失败革命最后归于流产,他在像潮水一样涌向自己阵地的敌军面前不将最后一枪留给自己不将手枪调转头伸到自己嘴里扣动扳机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呢?
这时白石头连自杀的心都有了。
当然白石头也知道,如果他现在自杀、卧轨和跳江的话,他在历史上又会陷入另一个覆辙:他就真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跟牛根哥哥可不一样。因为他在大局上是问心无愧的。他的跳江不是因为大局而是因为局部,不是因为宴会而是因为杯盘,不是因为信而是因为查不清信中的芥蒂产生于面包还是白菜──如果你跳江之后,整体和大局的屎盆子可不就扣到你头上了吗?你不就成了历史的替罪羊了吗?不是大局也成了大局,不是宴会也成了宴会,不是因为信也成了因为信,过去的大局毁于一旦,第四卷难道再还到小刘儿手中让他继续操作吗?──如此严峻的形势而白石头还没有自杀,唯一的原因是他还在顾全大局──他不能让牛根的悲剧在历史上再一次重演。
……于是白石头最后就没有自杀──没自杀并不是白石头通过米粒、菜帮和菜叶寻找到了信中的芥蒂,信中的芥蒂并没有找到;没找到并不是他半途而废到面包就停止了,面包之后,他也翻找了米粒、菜帮和菜叶──但是当你把箱子里所有发毛的东西都倒出来的时候,各种毛发的东西杂在一起你就更不好翻找了。过去的线条和思路,重新进行了杂交。记忆像旧物中的虫子一样随着翻出的杂物在到处乱爬。面对着遍地乱爬的虫子,白石头大叫一声离精神崩溃只差一步之遥。但历史既然降大任于白石头,虽然也苦其心智和劳其筋骨,但历史并不想在这里将他像用鞋底抿虫子一样将他抿掉──流出一滩多么清澈的绿水啊;这时历史又拍了拍白石头的肩膀感叹说:看来你真是一个老实人呀,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呀,大江大海我不折腾你,小小阴沟我让你喝个肚圆──多少英雄毫杰,大江大海他都蹚过来了,不都是在小小阴沟里英雄气短?──你也不是孤立的。我这样折腾和绞榨你也只是为了给你提个醒:对世界万物的分析和深入,一切还是从自误入手吧孩子,一切都不要大意,一切都不要心存侥幸;翻遍旧物还没有找到头绪并不怪你,而是头绪根本不在旧物之中。就好象你跟你一个妖怪打了半天发现妖怪并不在你所处的人间而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根拐杖罢了一样。芥蒂在哪里?芥蒂并不在面包、米粒、菜帮和菜叶之中,也不在信中或中国和巴黎,也许这个芥蒂并不存在而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也许这个芥蒂确实存在而不是你现在的感觉和能力、思维和科技所能发现的。芥蒂感觉的存在,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突然的一种伤感和恐惧,突然的一种茫然和犹豫,并不是我们内在和外在的原因造成的,它永远超于时代和我们的感知水平,表现出来也许才是我们经常说的恐惧?将你的芥蒂和担心从旧物中翻找一遍而一无所获,你这种做法的本身已经在谬误的道路上走得不近了。你已经开始在你的岔路上挖掘自己的坟墓比起这一点你提前自杀说不定还要好一些?那起码说明你还有一种自知,你还知道自己已经误入歧途──同时它也说明行动十有八九是错误的,就好象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一样而我们的行动钻入谬误也十有八九。一切的言语和行动都受当时气氛和时间的影响,我们都有讨好和迎合气氛和时间的习惯。信是一时的情绪和冲动之作,当你面对信的时候其实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不存在,你还明知故犯地把这不存在当成一种真实,对着这不存在和虚假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对应,这时你的对应不也显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吗?──何况你的对应也是一时的情绪和冲动呢。──双重的镜子映照着误会的面孔,来往穿梭以至无穷,哪里还有真实的她和真实的你呢?哪里还有真实的芥蒂让你寻找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断和停顿,往往离两个人的岔路还要更近一些呢──但是我们的白石头在此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历史,当他面对着和女兔唇通信中断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碾转反侧和把小局当成大局──他忘记目前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处理呢,他忘了我们还有多少人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中呢,他倒在那里对一个小节放心不下于是这小节就真的被他弄成了大局如果我们不跨越这个大局就走不到真正的大局和历史之中──于是他和女兔唇私人通信的中断就成了我们所有乡亲为之烦恼的主要生活内容了。当我们看到白石头在那里放心不下,我们也一齐跟着他在那里焦急和放心不下。我们甚至想发动大家一齐来帮白石头在旧物中寻找;能早一点找到他们之间信的中断的芥蒂──虽然我们和历史一样知道这是永远寻找不到的──白石头就可以有信的开头和检讨的开始,我们不就和白石头一块走出这误区和岔路重新踏上我们的康庄大道了吗?──同样,虽然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往往比不中断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就好象我们在生活中什么都不说往往比滔滔不绝还要更接近世界的本质和真理一样──本来我们离世界的本质和真理只有50里,滔滔不绝的结果,会使我们后退本质和真理100里──我们知道信的中断和放弃比对旧物的寻找──这种无谓的努力──更能改善白石头和女兔唇的关系和他们的通信,他们什么都不通和什么都不写才是世界上更好的通信,不通信才能证明你们的感情──虽然你们过去有过诸如面包和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的种种误会,但正因为这样,你们现在什么都不通不就证明你们的一切改正和重建了吗?不就证明你们重建的情感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尽的吗?──虽然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们因为目前的利益和为了使我们早一点走出误区踏上康庄大道,我们还是赶紧集合起来与白石头站到了一起。──但是,真等我们集合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要把一个个在各自岔路上已经走得不近的人们回头集合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实现起来也和说服白石头一样困难。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和白石头没有什么区别。当我们在责备别人的时候,我们本身也在误区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已经走得太远了。
当我们想回头集合的时候
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切都木已成舟
让我们怎么还原根深叶茂的大树?
一切都生米煮成了熟饭
让我们怎么还原成那甩手无边波浪翻滚的稻田?
我们都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了
让我们如何再回到黄口小儿呢?
于是我们只好象儿童一样喃喃自语
我们只好在面包渣和米粒的旧物里极力翻捡
……
这时我们连帮一下白石头都不可能了。我们站在各自的岔路上面面相觑。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怎样一个了结。这时我们才感到当你走到天地的尽头能仰面大哭驾车而返是多么幸福啊,因为你还知道回去的路;而我们却只能停留在自己的岔路上嘤嘤而泣。当然,我们从历史经验又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事情总要有一个了结,上帝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当我们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也就是上帝和历史出现的时候;当我们嘤嘤而泣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时候,这原地踏步和嘤嘤而泣的本身,就已经把自己的一切烦恼和不可知交给了上帝和时间。当我们的白石头和我们的全体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和找不到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的时候,上帝和时间也就毫不失约地走到了我们面前。是你,唯有你,上帝,才能将我们这群在歧路上嘤嘤而泣的羔羊给解救出来,虽然我们转头就背叛上帝以为是自己从岔路上又回到了康庄大道──我们觉得自己又从局部回到了整体,又从枝叶爬回了主干,一切都解决了──你可知道这解决的本身是不是在另一条歧路上越走越远呢?说不定你的回头就是一种倒退呢?但是当我们和上帝和时间又一次重逢的时候,我们看到白石头信的危机也是我们的危机被上帝暗渡陈仓之后,我们还是鼠目寸光地在那里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将过去的一切烦恼丢到了脑后。──白石头的信的危机的解决并不是因为我们一起在信中、在字里行间、在面包渣里、在米粒里、在饭粒里、在菜帮里和菜叶里找到了我们根深蒂固认为的芥蒂,而是因为在白石头苦恼得真要自杀的时候──他已经将安眠药和管枪给准备好了──突然接到了上帝的电话──而这个上帝的化身竟是女兔唇本人──她在电话中笑吟吟地说──好象世界上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地问白石头:
「亲爱的白石头,你想见我一面吗?」
白石头诚惶诚恐地说:「我还没有给你回信呢!何况我现在也去不到巴黎!」
女兔唇:「我们已经不用通信了,你也不用去巴黎,因为我现在已经来到了上海。我离你只有几步之遥。」
白石头急忙说:「那么我们现在的问题只剩下:何时在上海开酒吧,对吗?」
女兔唇又笑吟吟地说:「酒吧也不用讨论了,我的酒吧已经开好了,现在是请你来跟我喝一杯!」
……
操你娘的!白石头一下就瘫到地上。晕眩过去,白石头虽然感到肚子像被掏空一样轻松──过去的一切芥蒂都不存在了,但是他也像肚子被掏空一样感到失落。因为这一切掏空表明着:他过去挖空心思和费尽心机的所有寻找都是在瞎子点灯白费蜡。当我们知道芥蒂不存在了,漂浮不存在了,具象不存在了,面包渣不存在了,米粒不存在了饭粒不存在了菜帮不存在了菜叶也不存在的时候,我们觉得世界也像我们的肚子一样被掏空了──那我们和这个世界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个和我们心存芥蒂的人突然遇到车祸,我们看着车轮下血泊中的他除了感到轻松之外,也感到一些失落呢。这个时候我们对一切的芥蒂和芥蒂的附着物面包渣和那倒在车轮下的人是多么地怀恋呀──就像怀恋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一样,它毕竟是我们生命记忆的见证。于是白石头接到女兔唇的邀请之后,并没有马上赶过去与女兔唇会面。他需要在会面之前安排一段闲隙,好把他认为存在的芥蒂和嫌疑,漂浮和具象,面包和面包渣、米饭和饭粒、白菜帮和白菜叶把空间给重新填充起来──他在电话里的推却之词却是:
「亲爱的,我是多么地想马上赶过去呀,但是,这两天我患了病毒性痢疾。」
……
当面包渣和芥蒂退去之后,我们应该书归正传的说一下1969年刘老坡的那件黑棉袄了。当我们刚才在说着信和面包渣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当我们说着刘老坡的黑棉袄的时候,其实我们要说的是就要到来的王喜加。──我们和王喜加表哥相处了那么长时间,他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就是从来没有把我们放在心上──这是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而我们对世界上发生的一点一滴的往事又是多么地关切呀──而这个缘起和对比是不是一定要追溯或后退到白石头和女兔唇信的芥蒂上,倒是值得讨论──但是从他对世界的态度上,从他对我们的态度上,从他对老婆的态度上,从他对玩笑和看戏的态度上,从他对喝酒和性的态度上,从他对他的信、落在他面前饭桌上的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的态度上,我们还是有理由提出,他对于我们村庄的执掌,和白石头对于第四卷的执掌──两人在心理出发点上又是多么地不同啊。现在将悖反的信、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作为王喜加出场的一个前奏──让它们摇着小手戴着面具出现在舞台上,对于后来王喜加的米粒和菜叶的出台又有什么不好呢?──我们以为刚才对于白石头和女兔唇芥蒂和面包渣的寻找已经是枉费心机和瞎子点灯白费蜡,谁知道现在又被白石头移花接木废物利用当作他第四卷第七章的一个前奏了呢?──这时他倒没有浪费任何米粒。为了填充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甚至还拿出了1969年刘老坡的黑棉袄,让我们重新跟着焦急和寻找。本来往事已经成为行尸走肉,现在在前奏的引导下又重新登台和卷土重来,在新的一轮演出中烨烨生辉和大发异彩。我们在选择接班人的时候还不知道白石头是这样一个节约自己和世界的人──也是他在进行之中受到上帝的启发吧──现在他开始从小处入手,连一个面包渣、米粒、饭粒、菜帮和菜叶都不放过──直至刘老坡的黑棉袄──如果放到过去,我们会把这看成目光短浅和不着腔调──甚至在大而化之方面还不如白蚂蚁呢──使我们感到庆幸的是,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胡涂呀,这种胡涂使我们误选了白石头现在就成了我们具有历史眼光的一种体现──废料就这样成为历史的珍宝。随心所欲的自然一划,现在就成了历史的遗迹。历史在哪里?历史就一定要在富丽堂皇的大厅迈步和掌管在衣着干净的人手中吗?现在我们的白石头从他的阶级本性出发,就开始了小鸡觅食认为历史也在随意的一堆杂草之中和一条地缝里面。我们寻找历史不用跑那么远的路,我们看我们的身边也就够了。寻找一下地上的面包渣、米粒和饭粒、菜帮和菜叶,同样能够找到历史的源头。我们随意拿出几封信,就是历史的档案。我们运筹帷幄在自己的鸡窝旁,同样能决胜于千里之外。当我们骑着自行车要楔入街上人流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该把握一个怎样的楔机;当我们拿着一件多年之前普通的刘老坡的破棉袄时,我们不知道怎么让它接通历史──但是当把这一切放到白石头手里,短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就那么驾轻就熟和无师自通了呢?──一下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队。白石头,你干得不错。虽然我们也看到你在操作的时候有些胆怯和生硬、被我们的历史和你自己的私生活折磨得就要自杀,最后问题的解决不是因为你的无师自通而是因为上帝的意外出现,但是我们对你这种回过头来马上废物利用一点都不浪费我们和你自己情感的做法──一点一滴的情感都要滴落得恰到好处和能听一个响儿──在王喜加之前楔入你的面包渣和刘老坡的黑棉袄的举动,还是由衷地欣赏和佩服。白石头,接着说你的黑棉袄吧,我们心服口服地洗耳恭听。
卷四07王喜加.2
刘老坡的黑棉袄是对襟布扣,袄上已经布满了油渍。一件黑棉袄在生活中非常平常,但是就是这样一件黑棉袄,在1969年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就被我们的刘老坡──也就映照出了白石头吧?──推向了极致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事先刘老坡也没有料到。一件棉袄不会说话,一件棉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道具,但是到了非常时期,黑棉袄就像精灵一样出现了超拔和飞升发出了它极品的光辉这时黑棉袄就不是黑棉袄刘老坡就不是刘老坡了。──原来他是一个挺有谋略的人。──虽然我们知道这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但是当老鼠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忘记了猫是瞎猫开始觉得不管白猫黑猫撞上老鼠就是好猫──这时它那只瞎眼倒被我们忽略了甚至我们觉得瞎眼也能照亮我们认识不到的盲区呢。这时刘老坡就不是盲目的突破而是在历史的岔路口适时地将他平生的积累用力一掷,用他积累的爆发扇了我们──我们日常对他的看法是多么地错误啊──一记响亮的耳光。因为一件黑棉袄,一下改变了一个人──同时也改变了大家──刘老坡登上了世界高峰──这时他的胸怀是多么地开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界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的。过去觉得登上世界顶峰是那么艰难──一辈子生活在别人和前人的观念、习惯的阴影下,现在看跨出这阴影到达世界顶峰拥有自己的价值系统和看法也就是一步之遥和举手之劳。单单因为一件黑棉袄就可以改变我们的世界。刘老坡过去算什么?他在我们中间不过是一个道具和陪衬,当我们需要说到风雪的时候,他仅仅能腰里勒着草绳在雪地上匆忙地走一趟;现在因为一件黑棉袄,他就成了影响戏剧结构和节奏的主角。过去觉得配角变主角是不可能的变换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看也就是举手之劳关键看你找没找到自己的黑棉袄。这就是生活对我们的启示。日常的黑棉袄普普通通,但是当这件黑棉袄被刘老坡加上预料的激素之后──从这个角度看,说刘老坡的黑棉袄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也是不对的,他还真是明明白白有事先的预料──黑棉袄的肾上腺就开始上升了,黑棉袄上就附着了灵魂黑棉袄中就飞出了云雾和精灵,它就不是原来的黑棉袄而成了超脱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的特殊的棉袄。它对我们的戏剧和村庄就起到了转折作用──而它的作用和影响,并不局限在它本身呢──正是因为它,我们才明白:既然一件事先预料的黑棉袄,能给人带来那么多飞升和转折,那么作为一个村庄政治家王喜加,怎么就不能通过看戏、喝酒、谈话、如何对待我们和他自己的老婆,来把握和运作这个世界呢?这时它的意义就不同一般了。就像黑棉袄上方浮着一个预料它马上就具有灵魂一样,当刘老坡浮到了王喜加和村庄的上空,我们的王喜加和村庄也开始在另一个世界的渠道里飞升──不要小看激素的力量──一瓶普通的蒸馏水,往里加了激素,蒸馏水就变成了起死回生的药液;一群普通的群众,给他们注入了思想,群众就变成了统一行动和步骤一致的大军。当然我们不知道把刘老坡和王喜加这样摆在一起他们两个之间会怎么想,就像我们在贷币上把几个伟人笑眯眯地摆在一起他们生前会怎么想一样──估计让刘老坡解下草绳他倒没有什么,王喜加会不会把这看成是自己的一种堕落呢?不过我们考虑到王喜加晚年的自暴自弃──如果把刘老坡放到王喜加人生的前期他肯定不会同意,但是把他放到他落魄的时候他因为虱多身不痒是不是会无话可说呢?──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有一张笑脸和好脾气──那么我们就把刘老坡摆到王喜加的后期吧。──谁知王喜加在他的后期,恰恰又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举动呢。──你嘴里抽了半天烟,可你的舌头怎么还那么甜呢?──你用我的匪夷所思放射出你特殊的魅力和味道一下就勾起了我对你的思念和怀恋。你用你的模糊和犹疑让我觉得要对这个世界重新认识。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感到我们当时的担心是多余的。刘老坡,当你的黑棉袄有一天成了遗物的时候,也许我们才知道历史出现了断文件和空白。那是1969年春暖乍还寒的天气,当时你已经年过花甲──也是时势造英雄,也是迫不得已,你和两个楞头青小伙子──也就是刘黑亭和李大春之类──结伴到三矿去拉煤。出发的时候春暖花开,太阳照到我们的头皮上发出牛皮的暖烘烘的味道。小伙子们看着头上的太阳,穿著身上的单衣裤就出发了。而在临出发之时,你出人意料地又多拿上一件黑棉袄。因为这件黑棉袄,当时还引起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的嘲笑。太阳这么高,头皮这么热,为什么还要带棉袄呢?不是一个累赘吗?现在是大好春天,你还要回到冬天吗?是外在的寒冷呢,还是心理的阴暗呢?面对别人的嘲笑,记得当时的刘老坡并不是多么自信,对这趟征程要不要带上这个油渍麻花的黑棉袄也显得犹豫起来。如果一趟煤拉下来棉袄毫无意义,那么它的荒诞就超出了棉袄本身。证明着你不但是对天气和棉袄的不懂,也同时包含着对征程的不懂──那样事情就大了。就像当年我的接煤车一样,黑棉袄可以让人飞升,但黑棉袄也可以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这时刘老坡的犹豫就成了: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飞升还是堕落
……
问题是现在带和不带,都已经在累赘之上对他构成了影响。拿上累赘是一个累赘,不拿累赘累赘也已经形成开始在大家心理上构成另一个累赘了。──就好象我们冬春换衣的时候对着衣柜在那里犹豫:
「换还是不换?」
「冷还是不冷?」
这种换与不换的本身对我们的心理折磨一样。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也是一时的热血沸腾,也是一时的超越本我,既然带和不带都是累赘,就好象到了长城是死不到长城也是死的民夫一样,他就要揭竿而起和撞个鱼死网破了。在众人的嘲笑面前,他一下就超越了凡俗之口和凡俗之心勇敢地大将风度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开始在整个戏中变换了自己的角色,由一个默默无语的群众演员,开始有了自己的声音和台词:
行动
带还是不带

累赘还是不累赘
累赘
……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知明──甚至刘老坡舅舅当初对于棉袄的犹豫和尴尬也被我们一笔勾销。我们和刘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头子们在吸着旱烟,老婆子们在纳着鞋底──在那里说: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走的时候就说让他们带上棉袄,他们就是不听!」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现在看出结果了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发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昏迷!」
「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呢!」
「活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连刘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坚持不住了──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开始反戈一击:
「早就给他们说过,饿不饿带干粮,泠不冷带衣裳,他们就是不听!」
「棉袄都给他们扔到车上了,又被他们给扔下来!」
「你说这是跟谁赌气呢?」
「现在后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齐声称赞刘老坡,说:
「还是老坡高明!」
「还是老坡有先见之明!」
「当时那么多人反对他带棉袄,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会证明老坡是正确的!」
……
过去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现在就大放异彩。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洋洋得意地说:
「当时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谦虚:
「其实决心带那件棉袄的时候,我也是恼羞成怒!」
虽然有些矫情和虚饰,但是30年后我们也心虚的想,如果当时我们村庄里缺少了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我们故乡也少了一个飞升呢;假如我们村庄在忘记上少了这件遗物,那么损失的就不单单是刘老坡也有我们的历史呢。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觉得已经翻身的刘老坡对于往事有些矫情和道情,有些夸张和虚饰,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过去30年之后,等一切都心平气和了,刘老坡的黑棉袄随着时间的延伸已经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刘黑亭和李大春成为大家的笑柄已经像甘蔗一样被大家嚼尽剩下的一点干渣渣也该吐出来了,一切都在说明当年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没有必要再虚构和夸张下去应该还它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时,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刘老坡舅舅──这时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经有些跑风当然吃饭的时候就有些跑食了──又旧事重提地说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袄──当然一开始刘老坡还有些激动,一下又回到了虚饰和夸张的当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这个阶段上的感情过去以后,等他认识到当年的虚饰和夸张已经没有市场了,当年的明星,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老珠黄的旧人了,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才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刚才的冲动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现在开始矫枉过正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就显得更加安静和老实。可爱的刘老坡,因为一件黑棉袄,30年之后才恢复你的本色──原来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种表演──我们等待得也够久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提问:
「舅舅,当年过了三十里坡,当刘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时候,你披着一个大棉袄在那里低头吃干粮,你真是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地一言没发吗?」
如果换成过去──无论30年中的哪一时刻,他都会振振有词和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
「绝对没有!」
「这个时候还用我说什么吗?」
「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谴责!」
……
接着说起车毂辘话就没有完──但是现在心平气和了,要矫枉过正了,刘老坡第一次陷入了历史的深思,开始重新回顾当年的历史和当时历史中的种种细节。思考半天,像刚刚出狱的政治犯一样──外面已经时过境迁了,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舞台上已经没有你的插脚之地,这时终于对入狱之前的辉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认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监狱生活对他有着多么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让历史褪色和褪毛的过程,现在终于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鸡皮──于是他在那里抚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鸡皮第一次说出了历史的真相──一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在我神色的鼓励下他才继续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都是大家和历史给我加工得变了形──当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时间和历史,相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我还是短浅和肤浅地认为有声还是比没声好──看着他们在那里索索发抖,我觉得雪上加霜还是要比这里黎明静悄悄要解气。于是我就不失时机地向他们甩了一个砖头和说了一句风凉话。」
我接着问:「当时你说什么?」
刘老坡: 「当时我说──甚至我还幸灾乐祸地点上一袋旱烟──:该带棉袄的时候你们在那里逞能,现在我就一个棉袄,只能顾住我自己!」
这才是当时真实的刘老坡呢。当时的风凉话说得并不怎么高明──你这句话并不幽默──但历史上的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却戴着漂浮的超升和光环,永远照耀着我们的村庄。──虽然是一种误会,虽然是一种虚饰和夸张,但是这才是我们历史发展的需要呢──这才是群众的创造呢,这才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呢,这才是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辩证法的体现呢──这也才是刘老坡的黑棉袄和王喜加表哥通过日常看戏、喝酒、说话、对我们和他老婆的态度就把握了整个世界所相通和相连的地方呢。
王喜加表哥是我们村的支部书记。和当年的老梁爷爷一样,他在村庄一直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他从来都是一个主角──这是他和刘老坡在剧中的区别。刘老坡时刻都想着王喜加,而王喜加在脑海里一个月也不一定能闪回刘老坡一次。就算后来因为黑棉袄事件刘老坡的社会地位在村庄里有所窜升,王喜加也看在眼里和记在心里,但那只能增加他自己对世界的附着和预见──他重视的只是一个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刘老坡在他心目中跟过去的不闪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把戏是我玩剩的──他甚至会这么想──这时我们的刘老坡舅舅的一切辉煌、矫情、虚饰和30年后的幡然醒悟,都显得有些可怜了。后来刘老坡不就果真成了一道闪光,从村庄上空转瞬即逝了吗?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脑海里时刻想着的,却是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这和刘老坡的层次又是多么地不同啊──虽然他们并不相识在时空上从来没有过交叉并不生活在一个时代和社会制度下,但是他对他的思念和回想,却比眼前活生生的所有人──不仅是刘老坡──还要更多一些呢。但是他在对待世界的态度上又和百年之前的老梁爷爷是多么地不同啊,他没有老梁爷爷当年对村庄的深入温情和仇恨,对人们以牙还牙和展开的一幕幕对人们的血泪提醒,而是对1969年──我们充满感情的年头──和村庄的一切都不以为意。──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最大不同,而当时我们还认为他和老梁爷爷没有什么区别呢。他的不以为意并不表现在我们当面,他的当面和老梁爷爷的当面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而在他的内心,却开始和老梁爷爷分道扬镳──这是我们在历史上受他迷惑的根由。他是一个爱把自己大手上的灰尘抹到别人身上的人。每当他手上有了泥和有了尘土,而你又与他巧合和相遇,他就会假装亲热地走到你面前──他是我们村庄的支书啊──他掌握和支配着我们的命运啊──俺爹的转正表上就需要他盖上红牙牙的印章──开始用手搂着你的肩膀和后背──你以为他真在那里跟你亲热呢,其实他只是为了把自己手上的泥土和灰尘抹在你后背上。──当老梁爷爷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的时候,他只是把自己手上的灰尘抹在我们的肩上──虽然程度比老梁爷爷肤浅,但是手段比老梁爷爷恶劣。──从他们对待自己老婆的不同态度上,也可以看出这一点。──他们在对世界轻重缓急和什么是重大问题的看法上是多么地不同呀。而他们统治的正好又是同一个村庄。于是我们轻重缓急的步子,一下子还有些不好调整呢。老梁爷爷细致而深入,王喜加表哥飘忽不定;老梁爷爷能和我们同甘共苦,能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当我们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还一个人推着盐车在世界上深入──他时刻走在我们队伍的前面,我们无时无刻都感到他的存在对我们形成的威胁我们在对他的恐怖中就深刻地体会到他对我们的亲切和温情──我们对他放心不下一见到他铁一样的面孔就像白石头看到女兔唇信中的面包渣一样惶惶不安,我们不知道我们中间产生了什么这个芥蒂又在哪里,所以当我们没有见到他的时候,由于这种不放心就更加担心──不放心也说明着我们对某种事物的思念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对老梁爷爷的思念无时不在,就是在他死去多年之后,他的阴魂还笼罩在我们的头顶;而王喜加表哥虽然也和我们相处了几十个春秋,虽然我们每天都能看到他,听他在那里说话和看着他的嘴在动,他也像老梁爷爷一样高高在上,但是30年后我们突然感到,他在和我们几十年的相处当中,原来对这生活从来没有沉浸过;他在我们身边,但他的心从来不在这里;看着他在和我们说话嘴也在动,其实他在想着别的事情──当时我们是多么地肤浅呀,我们却把他的这种飘忽和不定当成了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现在看,它就不单单是一个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的问题,它还牵涉到一个他不在我们身边的大问题。他看着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其实他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看着是夫妻一场,其实一辈子没有性交──他和白石头对女兔唇信中芥蒂的寻找正相反,他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他的心上。他可真是高高在上。他从来没有和我们一块推着盐车周游世界──就是推着盐车和我们走在一起,他也并不在盐车上和我们相交。我们看到他迷离的眼光,我们看到他变形的面孔,我们看到他在说话和嘴在动,但是,他突然就和话题毫不相干地「扑哧」一笑或是「唉」地一声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知道他的心并不和我们和话题在一起。他在推着盐车的时候就离盐车更远,他越是在爱护和关心我们,就对我们更加厌恶只是用这种反向的爱护和关怀来减少我们对他的麻烦。他和我们的最大区别是他走到天际的尽头能大哭而返,而我们进入岔路和歧路却找不到回头、回去和回家的路──因为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是他的身,现在寻找回去的路就是寻找他留在原地的心;而我们身子出发的时候也同时带上了心,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寻找呢?──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从来就没有跟我们上过路。1969年我们对于世界和王喜加表哥的认识是多么地一厢情愿相互之间存在着多大的误会哟。而王喜加表哥却让这种误会在历史上谬种流传而不加以矫正,恐怕也像他在日常生活中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一样,是一种更大的对我们的蔑视吧?他已经到达了和我们没有什么好说说也说不清楚的地步于是也就不和我们说也不和错误的历史争论了。错还能错到哪里去呢?看着他在村庄里行走,其实他考虑的不是我们的村庄;看着他在关心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其实他已经拋弃了我们独自走进了他的内心世界。他在不拿我们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村庄当回事呢?他在不拿我们和村庄当回事的时候,他怎么能拿我们的日常和存在当回事呢?他对我们和村庄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在应付──当时我们还蒙在鼓里呢。当我们和他一起坐在那里听戏──是他把剧团叫过来的,是他给我们带来了欢乐──的时候,我们还真以为他在那里听戏呢──不是明明看着他对剧情也很投入坐在前排随着剧情的变化在那里「嘤嘤」而泣或是抚掌大笑吗?但是30年后我们才知道,在这戏的背后,原来还蕴藏着他那丰厚和幸酸的心──戏中还有一个我们从来没有跨入的门槛──他和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心灵的电话线所要接通的是老梁爷爷──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再重新来考察听戏的话,而在历史上许多伟人听戏的时候,往往就是刀光剑影和血溅荒丘的开始──大军已经行动了,你的听戏就成了对敌人的一种迷惑。看着是听戏,其实剧场之外正在发生着改变世界和民族命运的大事。战争开始了,兵谏发生了,从此世界就改换个模样或者什么也没有改变就成了白茫茫大地都干净了──这时的王喜加表哥和这些历史上的伟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这些伟人都生逢其时如愿以偿听戏的时候真让世界发生了战争和兵谏,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他听着戏只能让一股愤怒的乌云在内心里翻滚。这才是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日常听戏的日常和人生中存在的最大痛苦呢。当他听戏就真的成了听戏之后──他也是欲哭无泪呀,他也是报国无门呀,你还能指望他对我们这些芸芸众生会有什么关怀和思考呢?他自己如山的痛苦还排解不开,他是一个在出发时候忘了带棉袄寒风起了连自己都顾不住的人──从这一点出发,他又是一个连刘老坡都不如的人──你怎么还能指望他来顾及我们呢?当他顾及不了我们的时候,他除了对我们做出爱护和关怀的举动──除了更接近我们还对自己有些麻醉,别的还能做些什么呢?面对周而复始的村庄的漫漫长夜,他突然会有一声深长的叹息──当时我们和他的老婆还不理解,现在看起来就毫不奇怪不可理解的倒是我们了。从这个意义上说,30年前不管他对我们采取什么态度,错误都在我们而不在他。这时我们倒能把他当年对我们的爱护和关怀当成爱护和关怀本身了。当我们还是一群小捣子的时候,王喜加表哥横披着棉袄从一群红红绿绿的猪狗和我们游戏圈中穿过,当我们胆怯地与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和面孔严肃令人生畏的麻六哥和牛三斤可不一样,他没有对我们幼稚可笑的游戏视而不见,而是看着我们的游戏和蔼亲切甚至是由衷地说:
「好,真好。」
「你们玩得可真有意思。」
「你们可真行。」
甚至:「你们玩得比我强多了!」
……
接着我们倒是看出他有些怅然若失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样子,就像我们到了歧路上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样──这时我们倒是对他产生出些许爱怜和同情,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我们的眼中想冒泪,我们想上前拉住他的手重叙亲情──但是还没有等我们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突然又像麻六哥和牛三斤一样严峻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拋开我们迈开大步朝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走去。我们已经伸出的手,倒被他尴尬地晾在了那里。这时我们才体会到,我们永远不要想在王喜加表哥身上再找到我们熟悉的老梁爷爷的身影了──30年后我们甚至想──这时就有些恐惧了──如果是王喜加表哥在前而老梁爷爷在后,世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就会更加混乱当然也就更加清静呢?当时王喜加表哥对样板戏的张罗是多么地积极呀──当我们还没有认清这戏的内涵时,戏的欢乐就是欢乐;当我们认识和理解王喜加表哥之后,我们又觉得这欢乐也像刘老坡的黑棉袄一样有些廉价和贬值──没劲。从客观上看,如果没有当时的王喜加表哥,就没有样板戏在我们村庄和我们欢乐上的落实──如果换一个人,谁知道你们在其中要夹带什么和多少私贷呢?当戏就要开场大幕就要拉开我们在台下大呼小叫的时候,当我们在幕后和野地里对女演员解手担心的时候,当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无穷的毫无负担的欢乐原来都是别人给我们带来的他们还心不在意其心并不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只能像过了三十里坡的刘老坡对于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他后来交待的带有真情实感的话:
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们都只能顾住我们自己
……
当然真是这样也就好了,问题是30年后我们对王喜加表哥复杂和深奥的内心还是放心不下──我们一定要找到那复杂和深奥的迷团──这时我们又成了面对面包渣的白石头了。亲人,说是放得下,还是放不下;你们能放下,我们放不下──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这就是芸芸众生和高高在上者的区别。你们对于一种当时是只顾当时,你们都是把当时做好了再说将来,我们嘴上能在当时先顾住自己再说,但是我们对未来和问题的底蕴──如果我们不知道还好一些,一知道就成为我们担心、担忧和恐惧的开始──我们还是放心不下做不到先顾住自己毫无负担地把当时先做好再说──现在我们放心不下和想追寻的就是:既然王喜加表哥在当时的日常撇下了我们。那么他在当时和日常都在思考些什么高邈深远的事情和问题呢?你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到心上,那你心里放的到底是什么呢?──当然这个时候我们又觉出自己当年的肤浅和短视──30年前该弄清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对这一切毫无察觉;30年后想弄清这一切的时候,一切又时过境迁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已经老了和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对于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如果你去追寻他似水流年的生活细节还好一些,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据可依,现在你要追寻他30年前飘忽不定的思考和感觉,就像捕捉30年前的一朵流云一样比登天还难。想法固然都附在物质上,但是一种物质发生物理变化能折射出多种想法,何况他看着这物质他的心并不一定在这个物质上呢;如果他是一个平常的人我们还可以将心比心,他几十年高高在上最后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个符号和象征,现在你到飘忽不定的符号和象征中去追寻他流云一样的思想的足音──不是足迹──,得出来的一切怎么能会不是一种猜想和假设呢?──你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路。──王喜加表哥,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笑眯眯的仍对我们不管不顾的你,还是没有百年之前不断对我们进行具体的血泪提醒的老梁爷爷显得亲切和平易近人啊。老梁爷爷,当你青春年少的时候,你是一个上马杀人的土匪,当你成为老年的蚂蚱时,你还原成一个下马买盐的老汉,你怎么能料到你的将要和你平起平坐的后人会是一个笑眯眯的蒸不烂的煮不熟的铜豌豆呢?──你能开创一个村庄,但你不能预料你的后人──伟人很难料到自己的继承者是一个什么东西,恐怕也是一个世界性的规律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刘老坡舅舅在过了三十里坡针对自己的黑棉袄说出的那句真情实感的话:
到了这种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
是一种多么精辟和深刻的见解呀。──王喜加表哥,当时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和飘忽些什么呢?30年后你已经不是支书,村里换成另外一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人当村长,一次我从都市回到村里──刚刚受到女兔唇信的打击,我们各怀心事心事又截然不同,当我向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倒是喃喃自语地在我面前发表了一句言论。但是──当时我只顾听着这话看它对于解决我和女兔唇的危机是不是能有启发──当一个人陷入绝境的时候,任何人发出的信息都是他如获至宝的救命稻草──我就是忘了当时针对你这些看起来也并不怎么痴呆嘛的言论再对你本人进行一些分析和调理。你当时行走和思考的语言主要有:
「想来想去,手里也没有几张好牌。」
这话说得是多么地好呀。当时我寻找女兔唇信中的芥蒂也是这样。而且还不单是自己手中没有好牌的问题,别人手中的牌整个牌的形式和庄家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但我从你的话中突然明白,原来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可以用一个牌局来观照的──30年后另一个自以为伟大的朋友常常告诫我们:你总不能没有一个观照;大象和鼹鼠是近亲,不知鼹鼠,何论大象?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虽然你们在世界上并不认识,但是你们在对世界的认识上殊途同归。就像我们对于黑棉袄的认识最后和刘老坡殊途同归一样──当我们回到童年的故地,虽然我们知道曾有一片领域和感情丢在了那里,但是我们还是任它在那里自生自灭无功夫打捞──因为我们只能顾住匆匆忙忙的现在──当我们需要宁静的时候,我们就回到了过去;当我们需要匆忙的时候,我们就回到了现在──刘老坡舅舅披着自己的黑棉袄在冷风中对别人说:「事到如今,我只能顾住我自己。」──事到如今,我们只能顾住今天不管过去,我们只能顾活不顾死。没有观照就没有进步,没有对比就没有高低,不临山不知山高,不临水不知水渊,不深入王喜加就不知道王喜加想的是什么──可当你临到王喜加的时候,你为顾住女兔唇脑子中哪里还有王喜加呢?──本来你通过老年的王喜加还可以顺滕摸瓜寻觅出30年前他脑子里飘乎的到底是什么──虽然一切有可能失真,就像我们任何人说起过去的青春往事难免有些夸张和创造的成分,但是你毕竟还能摸出一个大概和模糊的方向──往事和飘乎虽然失真,但是他此时此刻的表演总是真实的吧?──但是这样一个模糊的机会,也被你因为女兔唇近在咫尺地给放过去了。你明明听到了他关照世界的话,但你当时没功夫和心思深入他话的语境和延伸的神经,现在当你想深入的时候,那话的口吻、气氛和语境因为时过境迁也无从打捞了──那话的本身对于现在也已经成了往事在你重提它的时候也会出现创造和夸张了。这时我们对王喜加飘乎的考察就有了双重的误会和偏差。我们似乎摸着了王喜加,但我们摸着的是王喜加双重的影子,就好象我们和一个人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我们摸着他的腿,就跟摸着自己的腿差不多,我们在意识上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但我们在理智上还明明要说他是我们的亲人一样。──想来想去,手里没有几张好牌。──现在我们能够拋开女兔唇了──我们接到了上帝的电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又是多么地对不起王喜加表哥,本来你和女兔唇不相识,却因为白石头的个人烦恼让你跟着吃了挂落──当他听着你的话想起女兔唇的时候,其实他在内心已经把你给出卖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年你当支书高高在上的时候整天与我们耳鬃厮磨而你的心从来不在我们中间也是完全应该的──30年后我们才跟你打了一个平手或许30年后白石头这样做也是心灵感应地受到了你当年的启发?──30年后白石头面前也是人来人往啊,但是他面对着我们也像面对着你一样他的心并不在这里和中国而在巴黎;他的心并不在我们身上而在女兔唇身上,这才有了面包渣和芥蒂的苦恼呢。──为了这个,白石头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原来他和30年前的王喜加表哥一样,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苦恼证明着伟大。纠缠证明着智能。──但是,当你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你知道你的心在巴黎,那么当王喜加表哥当年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他的心又在哪里他的飘乎又是什么呢?对女兔唇的苦恼因为上帝的电话你已经得到了解决显得一身轻,现在让你深入王喜加你到哪里去找另一个上帝呢?还会出现一个意外吗?──这时意外果然就出现了,又一次解白石头于倒悬和水深火热之中。焦头烂额之日,就是奇迹出现人间之时──白石头过后又得便宜卖乖地说。但是这次来的不是上帝,而是也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脏兮兮的小刘儿。──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前辈呀,当我在村里找不着人说话郁闷和忧郁得都想自杀的时候,我只能把他看成一个远方来的朋友听他在那里瞎唠唠了──对他的接纳和爱护表明着我对他的更大厌恶──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高处不胜寒地豁然开朗地理解了当年的王喜加。重新寻找王喜加当年的飘乎──而且影子是双重──并不是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小刘儿所能胜任的,但是正因为他的痴呆和固执,他的喃喃自语和胡言乱语就对我有了启发。疯子一样的思维,就需要疯子一样的人来把电话接通。我们的讨论马上就进入了正题。听了我对情况的陈述之后,小刘儿把着自己的山羊胡子,马上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当年的王喜加表哥在想什么了。」
我问:「想什么?」
小刘儿:「既然他说到了手中的牌,那么他肯定在想着一个牌局。」
这话等于没说。我一下就泄气了。谁都知道他在想着一个牌局,但是这个牌局意味着什么,才是问题的关键呢。──这时小刘儿也发现了自己回答的匆忙和肤浅,又在那里努力思索。突然又是一阵激动,把着我的手说:
「既然说打牌不是想牌,那么肯定就是想一个人──就像你想巴黎不是想巴黎而是想女兔唇一样。」
我问:「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小刘儿:「你刚才在文字中已经联系到了老梁爷爷,我觉得也在道理,那么就一定是想老梁爷爷吧。」
这话也等于没说。你只看到了他和老梁爷爷的相同,你却没有看到他和老梁爷爷的不同呢。我已经准备把小刘儿送回去让他上山放羊了──这时小刘儿也是急病乱投医,也是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又在那里努力挣扎着崩出一句:
「既然不是老梁爷爷,那他就一定是在想着当时的世界伟人了──再无法出其右了!」
这样的回答,却让我吃了一惊。但也让我豁然开朗呢。是不是在想着当时的伟人呢?他们倒都是些高处不胜寒的人。就像他跟老梁爷爷一样。但接着我又想,虽然都是高处不胜寒,但是一个村里的高处,比起当时的世界,毕竟有天壤之别呀。他跟伟人又不在一起生活──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这是和老梁爷爷的不同──但是他跟伟人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想有什么用呢?伟人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宴会,也不会带上他呀。想也是白想。想一回两回可能,但是整天沉浸其中,想得多了,他自己怕也觉得没有意思了吧?于是我兴奋过后,又断然将小刘儿的结论给否定了──甚至因为刚才的一时上当还对他有些气愤呢。但他还在那里极力挣扎和挽回呢──他头脑里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也不容易──:
「正是因为白想,他才在那里不断地想呢。近在咫尺的东西谁也不会想──这也是他拋弃我们的原因,偏是那些吃不着和摸不见的东西才在那里抓耳挠腮呢。伟人当然一辈子不会想起我们的故乡还有一个王喜加,但正因为这样,他才想着伟人呢。」我刚要插话,他又找到旁证说:
「当时的1969年的小姑娘,哪一个人心里不想伟人呢?──有多少人叫艾伟人。」
那么当时王喜加想什么呢?他又不是小姑娘……他有那么大的提前量吗?这是他孤独的原因和根蒂吗?这就是他和我们格格不入在面包渣里存在的芥蒂吗?于是他就只好做出爱护和关怀我们的样子开始整天看戏和喝酒了吗?看我在那里心动和动心了,小刘儿自以为得计,又在那里苦口婆心地继续给我做工作:
「看他当时的屋里,到处贴满了伟人像!」
这我倒有些不同意──看小刘儿在那里那么兴头,我也夹带私贷想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于是做出从动心状态收回来的样子,故意视而不见开始不咸不淡地说:
「这不说明什么老前辈,1969年,谁家不是贴满了伟人像呢!」
小刘儿还在那里不甘心:
「如果让我操作这一章的话,我就顺着这条路挖下去!总不能老写那些太阳花嫂和接煤车之类!」
我马上就有些不高兴了:
「我不还写过面瓜与口号和春夏秋冬吗?为什么事事非从大处着手和大处着眼呢?历史告诉我们和未来,有时倒恰恰相反,小的才能代表大的大的倒是不能代表小的就好象是具体才能体现一般一般怎么去体现具体呢?──这才是世界的本相这样入手才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质、具象和漂浮呢。」
当然接着话就对不下去了。像我们历次会面一样,一开始是兴冲冲而来,最后是不欢而散。但当小刘儿像鬼影一样在我面前退去和隐去之后,我重新思量小刘儿刚才的话,身上又出了一身冷汗:也许小刘儿说得有些道理?──但五分钟以后,就像和女兔唇通信的芥蒂一开始想着是面包渣,后来想着想着就成了米粒、菜帮和菜叶一样,又开始对这想法有些含糊、模糊和不自信了。王喜加表哥,当年你脑子里倒底漂浮些什么呢?──30年后就成了我们脑子中的漂浮。当时你在村庄里虽然身在高处,你的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都对我们和1969年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是你总不至于想中国向何处去吧?这是你对我们和村庄不投入的原因吗?你看戏的时候神采飞扬,后来你喝酒的时候是那么投入次次喝得酩酊大醉──你宁愿沉浸在醉乡也不愿清醒时分看到的仍是我们──也许这个时候你才流露出一点真情?你醉眼里满目凶光──一点没有平日对我们的亲切和微笑──你乜斜着眼睛趔趄着脚步就从村庄里穿过──30年后我们能够想象这时在你晃动的对影成三人的目光里,村庄算一个什么东西,我们算一些什么东西,电线杆算一个什么东西,日月树木和粪坑又算一个什么东西──那么当你真情流露的此时此刻,什么在你心里才算一个东西呢?──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当你喝醉了酒时你的醉态是那样可爱,你平日滔滔不绝,但一喝醉酒就开始一言不发;走着走着,又突然一个人抱着头在那里像mu牛一样「呜呜」痛哭──你抱头痛哭的地方毫无选择──从你对地方的毫无选择上也暴露出对我们的毫不在意──土岗上,粪堆里,杂草里和打麦场上,或者是任意人家的土坑上,你说哭就哭──哭着哭着又突然一言不发,横楞着那凶狠的醉眼警惕地看着我们。──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沉浸在醉乡而把我们和故乡拋在一边。当时我们虽然为这种情形而伤心但是我们还自我安慰没话找话地排遣自己的尴尬呢:
「这是他喝醉了。」
「谁没有喝醉的时候呢?」
「等他酒醒了就好了。」
「他酒醒时对我们好着呢。」
「平时他见了谁都笑。」
……
当时我们还眼睁睁地等你醒来以为你醒来世界就变好了30年后我们才醒过闷儿来原来你酒醉时对我们穷凶极恶你的心离我们还近一些,你酒醒时对我们的微笑、爱护和关怀才是拒我们于千里之外呢。后来你喝醉和酗酒的间隔越来越短,夹在我们中间的一次次爆发让我们心惊肉跳──当时我们还以为这是你对生活和我们的失望我们还怪自己和村庄不争气,我们觉得你一次次的喝醉是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看你一次次酒醉间隔的拉近,才说明着对我们的接近呢;而当时的我们又是多么地胡涂和肤浅,当你想跟我们亲近的时候,我们却以日常的面目来要求自己退了一箭之地;当你清醒时想跟我们疏远的时候,我们却渐渐地围拢上来。──当时我们在世界距离远近的概念上,存在着多么在误会和偏差呀。一个外表的假像,就迷惑了我们的双眼,当你高高在上坐在我们这些糊里胡涂的人的头上时,你怎么能不感到孤独和悲哀呢?30年前我们对你的最大误会就是把你看成了我们,而忘记了世界是由一些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来控制的──我们把正常看成了不正常,而没有把不正常看成正常──不懂得事物总是走向它的反面才能焕发出光彩和欢乐,不管是酒醉或是关于我们──不懂得世界上只有人道而没有兽道──当我们在人身上做细菌试验时我们就是法西斯,而当我们在猴子身上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都习以为常和掉以轻心;人吃人就出了大问题,而人天天都在吃兽兽又说什么了?当人之间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还往往把责任一股脑推到兽的身上──本来那是一种人性的复发呀,我们却说:
他禽兽不如
他兽性大发
猪猡
狗屎
……
对,「狗屎」作为一个形容词,也是女兔唇当年在中国爱说的一句话──或者就是「狗屁」。王喜加表哥本来是一个和我们相反和不同的人──你诞生在我们村庄也是百年不遇,而我们却掉以轻心地把你当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中间怎么会不出现貌合神离和同床异梦呢?这就是我们虽然和王喜加表哥生活在一个时代共同在一个村庄里相处了几十年,而实际上我们水火不兼容的原因。虽然生活在一起,但早已心身分离──我们之间的心身分离,就带来了你本人的心身分离──离他距离最近的王喜加老婆就是我们人群中的代表。在她在1989年去世的时候,王喜加又喝醉了──站在老婆墓前发表了一句谈话──从这句醉话中──这也是格外清醒的话了──现在我们可知道了──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发表谈话之前,王喜加表哥还像别的酒醉时一样伤心地大哭了一场呢。哭完,才喃喃自语地说:
「墓里埋着的,原来是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
而当老婆生前,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是多么亲密无间和相敬如宾呀。两个人从一而终地生活了一辈子,相互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和吵过架。当时听到这话我们大吃一惊,我们胡涂和肤浅地像听到他别的醉话一样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这时说的是胡话,是气胡涂的话,是酒醉的话因为他和墓中人的亲密才物极必反说出了这样痛心伤骨的话,就像我们对着亲人才会毫无顾忌地大骂一样──你这挨千刀的,怎么撇下我就走呀──现在看,他这貌似胡涂的话,恰恰说出的是他心里的真言啊──看似穷凶极恶,恰恰是轻轻的絮语。他当着我们的面这么说还是看得起我们。老梁爷爷,不管你当年怎么威风八面怎么对我们进行血泪提醒对村庄的开创起着多么大的作用,你的后来者王喜加表哥对村庄是多么地不在意和将村庄搞得多么地民不聊生和国民经济到达了崩溃的边缘,但是我们还是要说,在内心的极品上和性格的伟大上,你还是比不过后来的1969年的王喜加表哥呀──你们的主要区别在于:老梁爷爷不管说什么还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正常人你的杀人放火和动不动就埋人将牛力库老奶鲜血淋漓鞭笞致死还只能说是一种异样的特征和标志,而我们的王喜加表哥生不逢时也正是生逢其时时势造英雄地一跃而起和彻底堕落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不正常者了。──历史上哪一个伟大的君主又是一个正常者呢?如他神经正常就不是他而是我们了,而我们恰恰是我们不需要的我们需要的是他──所以他的出现并不仅仅是他自身能量的爆发还是我们对于时代的一种要求──当世界上缺少王喜加和女兔唇让我们思量和百思不得其解一直到要痛苦得自杀的地步我们还要感到不舒服呢──你们就是我们的精神鸦片。──而王喜加表哥的悲剧仅仅在于他的以小做大──他仅仅当着我们村庄的一个支书,这时他怎么会不想念伟人呢?──这时小刘儿的话也突然显示出它本来不曾具有的意义呢──从这个角度说,王喜加表哥也许真是生不逢时呢。我们能在一个村庄里于冥冥之中寻找到他说起来也是一种历史的机遇和幸运呢。这时我们就可以把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墓前说的那句醉话具体解释和延伸为:
你的悲剧在于,你是和俺表哥过了一辈子,你是和一个男人过了一辈子,但是你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过过一天。
这时我们就觉得他不但说的是表嫂,也同时在说着我们。在他的一生中,不管是表嫂还是我们,对于他都不过是一个物存罢了。他对世界的爱和恨、亲切和厌恶──这些大而无当的一切──无处发泄,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地落脚到我们和表嫂身上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亲爱的表嫂,你还替我们担着干系呢。你竟代表着我们和他在性的问题上相处了一辈子。当你举案齐眉无风无火地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时候,谁知道恰恰是苦了你的一生呢?在你的生前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也已经去世十来年了──你在土下的灵魂都不得安宁。当我们和你在他眼里没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们像刘老坡针对他的黑棉袄一样各人只能顾住自己从来没有对整体进行过考察;当我们一步步失去对整体觉悟和关心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给了王喜加以可乘之机──于是我们就被他各个击破最后整体倒是砸到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仅仅因为你离他距离最近,所以你就承担了更大的责任和干系。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谈话针对你一个人──我们还因为逃出他的语意圈有些沾沾自喜,现在我们才知道当时在墓前就被他一网打尽。接着我们又想起王喜加在表嫂没死之前说过的几段话──当时我们听着同样觉得没头没脑是一另段醉话,现在想起来也是他思想系统中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一次他没头没脑地说:
「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单凭感情用事是不行的。」
当时我们正在地里刨萝卜,我们边劳动边说着别的话题──和你和他、和我们和表嫂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只是把它看成王喜加表哥突然又跑了题──是他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漂浮和思考里──思考到顶点和趣处,自言自语说的另外一句疯话。没有上下语气和氛围的连接,只是一种生硬的插入。当我们再一次对他的话无以为意的时候,王喜加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
「以为对他(她)好,他(她)就对你好,最后是谁都不好;你不对他(她)好,就能对他(她)好,最后是两个人都好。这才是世界的本相!」
我们就更加摸不着头脑。难道他又喝醉了吗?──本来是一个可以深究摸着他漂浮的契机,现在又被我们毫不在意地给放了过去。还有一次,我们村的付支书牛大圈和他老婆老朱闹家庭矛盾,牛大圈将老婆的鼻子打出了血,老婆将他身上抓出了许多血道道,据说在他身下的时候还抓了他的蛋。当牛大圈到王喜加表哥面前去诉苦时,一边撩起身上的衣服让他看血,一边愤愤地说:
「这个老婆是要不得了!她是一个感情冲动的人!她是一个麦秸火性,一着起来就没个救!」
谁知王喜加表哥在那里淡淡一笑。接着还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说;
「其实要不得的是你呀。」
牛大圈当时一楞,这时王喜加表哥语重心长地说:
「其实你要将老朱哄好,她还是挺能拉套的。感情冲动是一件坏事,但你将她哄好,不就变成好事了?」
当时牛大圈对这话也没有理解,所以他一辈子都在和老婆打仗,一辈子没有一天像王喜加表哥那样和老婆相敬如宾。而在王喜加表哥和表嫂相处的历史中,我们甚至还肤浅地认为他有些懦弱呢。因为他在我们面前威风八面的同时,在家里却从来没有和王喜加表嫂产生过不同的看法。于是他另一个没头没脑的想法就是──也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们:
不要交头接耳
于是我们看到,王喜加表嫂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是对于世界或是对于个人,对于娘家还是婆家──王喜加表哥没有看法,王喜加表嫂的看法就是他的看法。她一说天黑王喜加表哥就赶紧捂眼,她指鹿为马王喜加表哥就赶紧说马怎么长得这么俏丽呢?她说娘家好他就赶紧说那是村里唯一的文明户,她说婆家可恨他赶紧说我现在就拿一把刀去杀了他们──当时我们因为对王喜加表哥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又失去一个深入和了解他内心的机会。30年后当我们把他的所作所为和他在王喜加表嫂墓前的讲话联系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明白过去的理论和做法的深意这时我们的后脊梁上就起了一身冷汗──这时我们就知道他不是一种懦弱而是一种阴毒和耐心了。原来他在用他的人生去耐心地等待时间。他在捂眼和指鹿说马的时候,就一定料到终有一天我会站到你的墓前──于是他的等待因为来日方长就格外的平心静气。──这时他等待的就不仅是表嫂也包括着我们了。──但是,当我们通过这些只言词组和往事开始一步步接近王喜加时,我们对这些只言词组──阴毒和耐心──的来源和他内心的飘浮就更加不清楚了。正因为你是一个和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人,所以你异样的漂浮就让我们更难把握就像你离开我们越近其实离我们越远一样。我们中间的误会和差异是那么大,现在你患的老年痴呆症倒和我们相同──这也是相同和不同给我们出的难题呢。当白石头又陷入新的一轮苦恼和从困境中走不出来──王喜加表嫂不出现还要好一些呢──时,鬼魂一样的小刘儿又出现了──他对白石头还有些不死心呢,就像白石头对王喜加不死心一样──再一次幻想能以老前辈的身份解白石头于倒悬和水深火热之中。看着白石头在那里一筹莫展,他竟在那里笑嘻嘻地说:
「还在想哪?」
白石头愤怒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小刘儿继续说:
「你没有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却弄清楚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不提他与我们的不同和异样我还不清楚,现在你一提到这一点,我就全清楚了──这和刚才我救你的时候可不一样。」
白石头也是日暮途穷,这时再一次放下自己的架子问:
「那你说,他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什么?」
这时小刘儿确实说出一段非常精彩的话,连白石头也真的豁然开朗了。小刘儿说:
他整天想的都是他的病啊
既然他是一个与我们不同和异样的伟人,虽然他有些小做大──仅仅统治着一个村庄,但是从他的所作所为,又和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没有区别,就像世界上许多伟人一样,这种异样和超常就不会仅仅表现在人生的外表和他内在的思想和漂浮,一定在生理和身体结构上也会与常人不一样。这时他才能飘浮出与常人不同的云朵和耐心呢──别人想到的,他压根就没有想;别人没有想到的,他都想到了──这个时候他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能不孤独呢?──他的孤独一定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外表给体现出来以证明着他在世界上的不孤独;而当这个孤独者只是统治着一个村庄的时候,他剩下的可不就是借酒浇愁和耐心地等待站到他老婆墓前那辉煌的一刻吗?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在等待老婆的时候也同时在等待着我们也就毫不奇怪了。这些孤独的历史上的大人物在生理和身体结构上的异常常常是:
1·非男非女的阴阳人──如希特勒。
2·坐轮椅的残疾──这已经是最体面的不正常了──如罗斯福。
3·同性关系者──如……
4·虐待狂──如……
5·疑心病者和怀疑论者──最大的表现是认为他身边的人都想谋杀他。
6·患有急躁症。
7·患有多动症──最大的表现是在主席台上不断扭动他的身体、屁股和挥舞他的手臂。
8·患有中风
9·患有老年痴呆症。
10·患有花柳病。
11·患有其它不可告人的病症。
12·什么病都没有,他怀疑自己患有多种疾病。
……
那么我们的王喜加表哥,患的到底是哪一条病症呢?当白石头和小刘儿对王喜加表哥的具象和漂浮终于前所未有地统一起来之后,他们对真理细部的划分,又因为各自本相的还原开始争论不休和各执一词了。他们各执一词的坚定、坚决、坚硬、坚强、坚持、坚固、坚信、坚实、坚守和坚韧的区别仅仅在于:
小刘儿坚持病症的第三款──同性关系者──这就有些借王喜加病症想挟着他的前三卷卷土重来的嫌疑了──是想借此翻自己历史的案吗?
白石头坚持第十一修正案──患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病症──不然他就解释不通自己花那么大功夫为什么还对王喜加的具象和漂浮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让小刘儿这个老杂毛把自己从深渊中解救出来了呢?
……
但是他们恰恰共同忘记了一点,那就是:对于这个复杂的世界和王喜加表哥来说,既然统治一个村庄和统治一个国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历史上的伟人时刻都在思索和漂浮、烦恼和叹息,那么这些条款中的一条,是不是能概括他们复杂和异常的生理和身体结构呢?也许世界的伟人之超常倒是表现在:
这不正常的十四条,他可能全部占有
……
这才是他在本卷第九章终于领导我们血流遍地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心理基础。
这时他才终于显示出他具象和漂浮的风采。
风声鹤唳的一九六九啊。
卷四08娘舅.1
说过王喜加,现在该来说说俺的娘舅了。提起娘舅,我就想起了中国通俗小说《水浒传》中的娘舅。那里的娘舅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像后来的王喜加表哥一样,而俺的娘舅最后却窝囊得被亲人逼得上了吊。一声「娘舅」,救了一个无赖──书中叫「好汉」──的性命。刚刚他还喝了两口黄汤将自己的破衣服团成一卷当枕头赤条条地睡在破庙里呢。接着娘舅和无赖又纠合了一个文理不通的乡村教师──当初我们也在村里上小学,他就是一个孟庆瑞;接着找到几个打鱼的,一个跳大神的巫汉,一个赌钱的老鼠──担了一担黄酒,就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黄泥岗上成就了一番大业。虽然看起来有些好笑,但这就是历史。人家的娘舅和俺娘舅的区别仅仅在于:人家的娘舅在生活中有一个突然爆发,敢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我们要再一次提到干系──而俺的娘舅一辈子没有干系倒是一身轻于是别人的娘舅就成了大碗喝酒和大块吃肉的山大王或是首相总统都料不定,而俺的娘舅到了晚年儿孙饭都不给他喝于是只好上吊。活该。你生前身后都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唯一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就是平淡的一生从来不担什么干系──于是我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但是从你最后的结局看生前不担什么干系最后也不一定平淡呢──你恰恰在自己制造的阴沟里翻了船。别人的娘舅在说:
时不我待
该取不取,日后生悔
一不做二不休
脖子里这腔热血,就是找不到买主
连那个老鼠担酒都唱:
烈日炎炎似火烧
田里禾苗半枯焦
农夫心里如汤煮
公子王孙把扇摇
……
一群乌合之众,取起那套生辰的富贵就享用去了。昨天还是一个穷光蛋,今天就成了百万富翁。托塔天王晁盖──他们那里也分东村和西村──东溪村和西溪村,西村镇妖的宝塔,他托过来放到自己村头,这就是托塔天王了?后来上山打仗,也是意气用事,战争的原因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连俺村王喜加表哥的水平都没有,梁山泊最后怎么能不像俺的娘舅一样在阴沟里翻了船呢?──他最后被人一箭射死,也是意气用事在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俺的娘舅也没有什么区别了。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打鱼的穷汉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就不要说了──爆发户的嘴脸和几百年后的今天没有什么区别;令人感兴趣的是那个白日鼠白胜,本来是一个在酒馆和赌场喃喃自语的人──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也经常到镇上赌钱,阮小五还偷他娘头上的簪子──后来因为历史的机遇和贼胆包天也跟着别人成了闯荡天下的英雄;偷了东西埋在自己的床下──连东西都不会藏匿;事情发了还蒙在鼓里,人来捉他他只会躺在床上装感冒,拉出来又面皮红润,一进大牢什么都招了;后来被别人救出大牢──不是他自己破牢而出──上了山,也是跟着别人瞎混──他是一个被别人带着的人。但就是被人带着在世界上瞎混,也比毫无干系地孤独活一辈子要好呀。──但是俺的娘舅在人生的最后突然又与这些人有些相通,那就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刻,他还敢于一根麻绳上吊自杀。当他在外部不敢担什么干系的时候,他在自己身上还是敢担一些干系的。自己就把自己给解决掉了。但是他临死前呼喊的语言又让人多么替他惭愧──他在那里喊:
「让我吃一口干的。」
……
我对黄泥岗上起事的日子也很感兴趣。烈日炎炎下的一个普通土岗,看起来也和别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到了正午,大家像过去一样容易困倦和打不起精神,当你不想改变什么的时候土岗就永远是土岗──杂草和荆棘中的蝈蝈和蟋蟀永不停歇地在唱歌,当你不想进入状态的时候世界就永远是原来的样子。但就是在这种貌似平庸和慵懒的日子里,哥儿几个就像几百年后伟大的球星一样,刚刚在球场下还是一副生活的懒洋洋的样子,上了球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就能进入状态成为前突后奔的箭头──这种马上能从一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马上能从一种日常转为一种特殊,马上能从一种漫长和慵懒转为一种清醒和巨龙出水一样的超越而在一个貌似平常的正午和貌似平常的炎热的黄泥岗上掀起一场风暴,这些别人的娘舅们比起咱的永远在生活中打不起精神产生不了浮出和超越、背叛和叛逆只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关头才勇敢地来了一个血淋淋的猛烈结尾的娘舅──确实要鲜活和生猛多了。──这此些娘舅在干了这件大事之后,倒是又回到的生活的日常状态,一边躺在村头的大柳树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似睡非睡和似梦非梦──生活让人瞌睡──,一边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倒对世界吐了一下舌头说:
惭愧!
接着又瞌睡去了。这时身边发生的一切,阿猫阿狗的纠纷,张冠李戴的误会,婆媳妯娌的厮咬──过去本来还是一些大事在烦恼着我们的心,现在在大的黄泥岗面前,一下就不算什么在心中就不停留和装卸了。而俺的娘舅因为没有经历过黄泥岗所以不知道什么是大事于是就把他身边发生的一切当成了大事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娘舅面前也活该倒霉。表现出来就是他一辈子都在跟我们斤斤计较他倒是不让我们打瞌睡把我们撩拨得时刻像惊醒的兔子于是我们就更加慵懒和破碗破摔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黄泥岗上的娘舅因为有过大的丢弃和占有对我们的小打小闹和阴谋诡计从来都是睁一只眼和闭一只眼,而俺的娘舅一辈子对我们不满意我们看着他一辈子在那里着急和急燥满院子旋转像一个陀螺带得我们也高速运转永不能停歇──等你到了晚年我们对你恶毒报复和拋弃也就不奇怪了。他常说的一句话不是「惭愧」,而是坐在石头上一边看着我们在那里运转──其实一多半都是空转──但他看到我们在运转他才放心,觉得这样才符合世界发展的规律──一边恶狠狠地对我们说:
「不要想往我眼里揉什么沙子!」
「一切都逃不过我的眼!」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子的洗脚水!」
「我非看着你把这事做完不可!」
「我就是不离开你!」
……
于是我们累他也累──或者他比我们还累。生活中的人盯人比球场上的人盯人要累多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躺在大柳树下让凉风吹一吹他的肚皮。他把精力都用在对付我们──这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亲人──身上了。我们一辈子被他盯得好紧。既然俺的娘舅是一个在生活中斤斤计较的陀螺,在他的翅膀和阴影下还能成长出什么胸怀宽广的伟人呢?等我们到了娘舅的年龄,也不过像他一样整天在那里低头生闷气罢了。世界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压在你的心呢?你时刻在那里计较什么和算什么呢?你在那里担心、担忧和恐惧个球!──如果你一辈子像娘舅一样没有大的丢弃和占有,到了晚年你不患老年痴呆症不在街上捡破纸才怪呢。娘舅,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你晚年的自杀才不能和人家娘舅生前的壮举相提并论呢。人家娘舅的壮举起码改变了一个外部世界,而你晚年的自杀也成了对自己后人进行小肚鸡肠教育的一种方式。如果连你最后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有继承人,这种勇敢不也因为秤砣和秤杆的失衡显得有些滑稽吗?何况最后你对秆杆还有一个滑稽的伴音呢,那就是,
「让我吃一口干的!」
这就是在别人说「惭愧」的时候你对世界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别人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都在生前说了和干了,而你直到临死之前,才说出了自己对世界的肺腑之言──它怎么能不显得滑稽呢?就是这场滑稽的表演,观众也只有等着给你掘墓的几个亲人。去你妈的,娘舅。去你妈的,我们。我们这些──一把子在历史上从来没有担过干系的家族和子孙,在炎热的正午只会在自己家里高速运转的陀螺们,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才能出现一次链条的中断从疲软状态中突然爆发从慵懒状态中突然昂扬从无事生非中突然担一次血海般的干系上一次黄泥岗呢?──虽然对已经上了黄泥岗的人白石头还有些看不上呢──事后白石头倒打一耙地说,引用这样的通俗小说并不是我操作第四卷的本意,而是一时胡涂采纳了村里另一个民间艺人赵老银的建议──一个如吴用那样的人,能有什么大的见识呢?──事后才知道有些丢份,但还是不知不觉上了1969年的当──1969年的赵老银,也是对我们起着举足轻重影响的人物啊──又把责任推到了时间和年份头上。──但就是这些被我们看不上的人,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自老梁爷爷之后,也已经失传了──再也没有出现这样一触即发、敢担干系、生当做人杰、死也为鬼雄的亲人。血性对于我们已十分陌生。如果说什么人更能代表我们的亲人和家族的话,那么历史的真相恰恰是:俺的娘舅更能代表我们子孙中的绝大多数呢。老梁爷爷对于我们不过是一种理想。在我们的家族中,一代代亲人从来没有将精力向外转移过,我们把目光盯在亲人身上还不够用,遑论其它?我们像是装在一个罐子里的毒蛇,相互噬咬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还不够劲──人人还显得不解恨,我们怎么还能想到黄泥岗上会有人呢?当别人在那里大碗喝酒和大碗吃肉的时候,我们却因为谁碗里多了一粒米而在那里相互怒骂──世界怎么能这么分配呢?你怎么这么不懂平均呢?一粒米事小,但已经反映出了你的品质──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怎么这么不是东西呢?不但你不是东西,你爹也不是东西,你娘也不是东西──接着是他爹和他娘的名和姓──愤怒地揭竿而起,倒是在这个地方给用上了──他们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种!……接着就是「嘤嘤」地哭或是突然将米饭扣到了对方头上。轰轰烈烈的闹剧倒也划地为牢,直到临死的时候,我们还向对方要求着说:让我吃一口干的。去你娘的,娘舅,从这个意义上你死有余辜。只有在你死了30年后──由于我们的家族和亲人的历史上仍然不断地上演着你的流传我们的唱腔和台词和你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毫无二致,我们上演的还是你过去演过的老戏,变换的只是角色和伴奏──死者已逝,但又有了新的替身和亲人──这时我们就已经成了你,我们在仇恨着你的仇恨幸福着你的幸福,我们在梦着你的梦醒着你的醒,我们在血着你的血盯着你的盯──这时我们倒在恶毒这一点上终于相会我们倒突然感到你还是我们的亲人你还是俺的娘舅你身上的气息和味道我们那么熟悉你身上的血脉和我们那么相通──我们才对过去仇恨的你有了格外的超乎温情的思念。这时我们想起你当年的音容恶貌是那样地亲切,想着想着我们就流了泪,我们就轻轻地对着30年前的历史说:
「娘舅,你好。」
「当年多亏你没有上黄泥岗!」
「于是你也就开创了咱们家的特征。」
「早知这样,我们在你临死的时候,就让你吃口干的了。」
「但是正因为没有让你吃干的,才让你在临死的时候还能闻得见咱们家族的气息和味道;这样你不就能更加放心地离去和感到身后自有后来人吗?──让你无奈的尸首在我们恶意的福尔马林水中再浸泡一次,然后用白色的裹尸布紧紧地将你围裹起来──你是一个终生都缺少围裹的人呀,现在让你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子孙后代替你想的不算不周全!」
……
这时我们才知道,亲切的俺的娘舅,原来也是我们家族中不可缺的坚固的一环。假如把这个链条和索链丢失了,我们还在世界上感到举足无措呢。正因为我们没有丢失,正因为我们气味相投,当我们在30年后再一次相见的时候──就像两个热爱土地和庄稼的亲人相会在飘着麦香的地头一样,我们看着对方的眼和拉着对方的手,我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们只是闻一闻麦香和看一看甩手无边的庄稼,我们就欣然相识和将我们的脑电波给接通了。
丰收的喜讯到处传
……
我们相会在麦季
……
俺的娘舅小名叫老胖,当1939年他16岁结婚的时候,离他1969年上吊自杀还有30年好活。他也算英年早逝。16岁结婚也算是少年早熟──据俺大姨说,那时就开始在腰里勒着一条蓝布带俨然像成年人一样在家里跳着脚大骂。记得他老人家生前还有爱眨巴眼的习惯。如同30年后一个著名的中国影星。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种跳脚俨然转移到黄泥岗上,我们村庄和家族的历史就要重写;但是正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才使我们的家族上演了许多曲折动人的悲剧故事才使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在记忆上有了许多可供在现实中横插的触发点。每一个触发点都充满了电流。他是这些线路板的制造者和话剧的总导演。──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后代也成了发黄的老年的蚂蚱的时候,我们的记忆不就成了空白吗?──我们坐在一起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一个一团和气的家族,因为它的无可回忆还显得有些苍白呢。这时我们对在历史上能拥有这样的娘舅还有些庆幸呢。是他使我们的家族在故事上流传下来。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过去的温暖就开始出现褪色,而过去的苦难却放射出辉煌的温暖的光芒。于是我们就要把悲剧刚刚演完一轮,接着再上演一次。──最后家族的话题就开始收缩和集中,当我们这些发黄的老蚂蚱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不想谈别的了,一谈就谈到了老胖娘舅。他所导演的那一幕幕悲剧,在我们家族话题上就成了经典。我们已经不需要再创造和排练别的话剧了。人生到这里已经算到头了。我们只去咂摸过去的人生就已经像蚯蚓一样够我们现实的营养了。我们的娘舅虽然没有到黄泥岗上去担血海般的干系,没有成为山大王和国家总统,但是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家庭悲剧的制造者,还是很有艺术天才特别是戏剧的开始、开端、开头和发刃能力的。他随手一甩就是一个辉煌的开始,他倒插着笔就能展开横七竖八的矛盾。这种天生与俱生来──他虽然不是一个伟大的政治家,但他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倒是无可怀疑的。这是他和老梁爷爷的区别,也是他能和老梁爷爷在历史上比肩的原因。他和黄泥岗上的一帮人还有一拼呢。无非他们对于生活所深入的侧面不同罢了。他虽然选择了小的角度关起门来一个家庭都成了演员,但是他落笔的大气──是那样高屋建领瓴──一下就显出了他不凡的实力。我们不必用政治家的标准来要求他──当一个事物开始出现走不通和难以深入的情况,只要我们换一个角度,事物马上就会迎刃而解和峰回路转──当我们按着黄泥岗的思路来要求我们的娘舅的时候,我们的娘舅就一无是处;如果我们把他当成一个艺术家、悲剧的制造者和总导演──按照这些标准来要求的话,那么他在我们故乡的历史上也是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你看他悲剧的开头是多么地横七竖八、大气磅薄和有戏呀,是多么地符合戏剧的因素呀──一直到他最后的结局是上吊自杀──导演最后都自杀成了另一种行动艺术──悲剧所必需的各种因素像烧菜的各种调料一样不都全具备了吗?──这大气磅薄的开场是:
爹死了
娘也死了
17岁的姐姐已经出嫁两年现在都添了一个孩子了
家里的一切由他做主
他一不做二不休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卖到五里之外的鲁邱村(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卖到30里之外的冯班枣庄(也做了别人的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卖到10里之外的西老庄做了别人的女儿(这个别人的一岁的女儿就是后来的俺娘,于是俺就有了后来的慈祥的新姥娘。于是我们就有了村庄、世界和这第四卷的一切)。
……
30年后我们甚至觉得,这样磅薄的开场对于戏剧的因素还有些浪费呢。将哪一条线索展开来都是一场辉煌动人的话剧,而他却毫不在意不拿历史和话剧当回事地一下就这么多头并进将诸多开场塞到一个罐子里让他们相互撕绞和变化,于是出来的过程和结果,能不五彩缤纷和让人眼花缭乱吗?信息似乎是太满了,都要将戏剧的裤子给撑破了,这个时候如果戏剧再不根据自身的演变产生出一种新的形式和节奏,还有些对不住娘舅的开场呢。这时我们也明白了,没有金钢钻,娘舅也不揽这瓷器活,如果俺娘舅没有足够的艺术才能和自信心──让结构在戏剧的前后组合上显出力量──他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来进行这样的人生开头的。爹死了娘也死了接着一口气卖了三个妹妹──如果没有气吞山河的自信,他是不敢铤而走险进行这样的艺术安排的。齐头并进的线条,最后交织出一个戛然而止的高潮:导演最后也入戏了,导演在那里上吊自杀了。临自杀之前,还说出了一句动人心魄又有弦外之音的台词: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说完这句话,大幕猝然拉上了。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经典诞生了。一个话题流传了。当我们还像看一般话剧那样傻呵呵地等着导演和演员们来给我们谢幕的时候,导演已经不存在了。这就成了他的绝唱。这时我们才欲言又止和欲罢还休地体会到,原来好的经典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辉煌的顶峰和高潮只有在回味的时候才出现了它的膨胀。当我们在以后的历史中对这场话剧重新进行排练的时候,我们因为失去天才的导演只能针对回忆进行拙劣的模仿──能模仿出外在的眨巴眼的自作聪明的导演多的是,但是能再次像老胖娘舅那样去以身殉道和以身殉艺术的人并不多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过去对以自杀作为行为艺术的结束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不理解,现在当我们看到这种行为给戏剧带来的整体效果,我们就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娘舅,你的自杀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如果没有你最后的自杀,说不定我们对这题材和经典还没有足够地认识呢,还没有我们接下来的回忆、重温和拙劣的模仿呢。回忆、重温和模仿过去,对于我们是多么地温暖和激动人心啊。亲情、仇恨、欢乐、愤怒、担忧、恐惧,人世间所具有的一切情感,我们一个也没拉下。这就是戏剧和回想的魅力,这就是我们模仿和观照的初衷。你是一个梦,你是一股烟,你是一朵云和你是一枝花,当你愈是噩梦、愈是狂风巨浪、愈是阴云密布和愈是恐怖的梦中的鲜花遍地,对于我们在现实中的挣扎愈是一种解脱啊。再给我们一个脱离现实回到戏中和梦中和你已经死去的爹娘──也就是俺的旧姥爷和旧姥娘、已经出嫁的你的姐姐──也就是俺的大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你8岁的大妹妹──也就是俺的二姨、已经卖给别人做童养媳的你的5岁的二妹──也就是俺的三姨、已经出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也就是俺的娘──在苦难中相会和相聚的机会吧。让我们在苦水的浸泡中再一次显示现实的幸福。
老胖娘舅,请你再一次拉开戏剧的帷幕
……
……据俺娘说,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好强争胜的中国农村妇女。──当然俺娘在这里已经开始给自己的母亲在历史上增添美感和添枝加叶了──这就是历史和叙述和区别──这种添枝加叶除了在出生上能给叙述者增添砝码和带来好处外,恐怕也是为了叙述的方便开始在艺术上欲左向右了吧?在她的叙述中,1939年她娘家好象家道还没有中落,于是后来的一幕幕剧情转折不就显得更加悲惨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观众和后来的叙述者──当他们开始跟着导演入戏的时候──都毫不犹豫拋弃自己站到对方──导演和戏剧的立场上,一下就按照唯美倾向主动加入了创作。──60年后引起我们怀疑的是:你当时仅仅是个一岁的孩子,你怎么知道你娘的模样和品格呢?俺娘听到这个疑问马上就红了脸──她还是一个老实人呀,她还不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或政治家,她没有厚颜无耻地在那里咬着牙坚持──如果你一味地坚持自己我们又能拿你怎么样呢?恐怕久而久之我们也就认输和相信了──而是马上老实地找了一个旁证:
「我也是听你大姨说。」
等她再次叙述的时候,她就开始在戏剧开场的时候──没等我们怀疑,主动先把1939年的漏洞给堵上,这时开头就变成了:
「我听你大姨说……」
然后再说她的亲娘也就是俺的旧姥娘长得什么样是怎样一个为人──大姨当时已经17岁,当然她是有资格来给俺娘的叙述做旁证的。──1939年俺的旧姥娘是一个干净体面、争强好胜的中国农村妇女。──故事就从这里展开。──在她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她的17岁的大女儿也就是俺的大姨在20里外的村庄生了她出嫁后的第一个孩子。这时俺的旧姥娘已经病入膏肓,但在孩子九天──做九──的时候,她还是强撑着身子从20里外来看望女儿。这时她的身子和腿已经浮肿,她在家里已经不能起床和走路──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是肾病还是肝病,是生俺娘时得的月子病还是和这毫无关系的腹肿和腹胀,俺娘直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个故事原来是建立在不可知的物质基础之上──不能说不是俺娘的大意。可是,这内核的不可知是不是戏剧对于艺术的另一种要求呢?这时我们又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就没有贸然像戳穿她开场一样深究旧姥娘的病因。──来看望女儿这天,虽然已经病入膏肓,身子已经浮肿,已经不能下床和走路,但她还是五更起床,对着镜子在那里梳妆──从五更一直梳洗到天亮,共梳了三个小时,接着又将自己最体面的长裙从柜底找出来,抚平它的皱折穿到自己身上──这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呢?是不是预料到这是自己在世界和亲人面前──一个正规和严肃的场合──的最后一次亮相呢?是不是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次绝唱呢?──于是就一定要给世界和我们留下一个坚强不屈的印象好让它以虚假的坚强来代替真实的虚弱而让自己的尊严永不遭到侵犯和磨灭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能以痛苦维护体面,能以强迫来抑制自己──她可真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也许在这次出征和亮相之前,她就想到了自己最后的出路,想到自己身后的大女儿、八岁的二女儿、三岁的三女儿和一岁的小女儿,想着想着就流了泪,这反倒更加增加了她出征的信心。她把对世界的一切无奈、愤怒和深情,都寄托到了自己的梳洗之中。等到东方动了,天大亮了,她竟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为了这次出征,她还专门让人到镇上雇了一辆骡子轿车──几年后俺娘的新爹──俺的新姥爷在大户人家赶的就是这种威风的轿车──这样的骄车俺的旧姥娘平生没有坐过,现在去坐甚至显得有些夸张和做作──但我们想俺的旧姥娘当时想:夸张就让它夸张吧,做作就让它做作吧,我就是要用这种夸张和做作,来完成我生前的最后一次壮举。于是当俺旧姥娘的骡子骄车──三匹漆黑挂红的骡子──停靠在20里外俺大姨婆家门口时,它一下给俺大姨在婆家的社会地位提高了多少百分点啊。娘家的骡子骄车来了。从骄车上下来的旧姥娘,神采奕奕,头发油光水滑,身着拖地长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干净的麻丝手巾──本来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现在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就开始显出贵妇人的模样了。甚至她下车的时候,不要任何人搀扶;下车走路,也是风度翩翩和顾盼有神──她以坚强的意志,一步一步走完从骄车到女儿婆家的20米路程。婆家和村里的观众,都开始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这贵妇人生命的辉煌和潇洒。旧姥娘的一切设计和虚假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甚至比设计的还要好──出发的时候还是阴天,现在云开雾散,一束阳光──和追光──恰到好处地打在她脸的一侧,真是风度逼人啊。这时开机正是时候。──甚至,当她亲眼看到自己的表演取得了超乎意料的艺术效果,她浑身真的感到一阵轻松了。她用自己的艺术创造暂时改变了她的病体和人生。本来她是一个急躁的人,现在连性格都改变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旧姥娘──对着镜头的表演耐心细致,微笑出的表情深入持久而毫不匆忙──一切的感情似乎是从心里自然而然流露的──这就是她的本色而不是一种做作的表演──她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么多表情和动作──她这20米完成了对自己过去一生的改变和否定。──在你行将就木前的一个月,借着女儿孩子做九这个微小的历史契机,你竟从一个拉里拉杂、蓬头垢面、絮絮叨叨和婆婆妈妈的中国旧农村妇女的形骸中脱颖而出,表现出你本不具有的大家风度,我们的旧姥娘,这时你就不单改变的是你自己,你也一下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历史呢。世界上多少伟人一辈子叱宅风云,但是到了临终还是露出了他们怯懦和自私的本相,在那里大呼小叫和节外生枝,而你在人生的最后关头,却能抑制住自己以坚强的意志上演的一出恢宏和光彩的话剧,你也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超人和伟人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本来是恢宏和光彩的,现在露出了猥琐;而你的本像是卑微的,临终却露出了光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俺的旧姥娘,和俺的新姥娘一样,在告别世界和离开我们的时候,都是光彩动人的──你们是世界可遇而不可求的两道彩虹。阿门。亲爱的我的先人们,你们是多么光彩的人和女性。请你们保佑我。──这时俺大姨的婆婆──那个斗鸡眼的亲家母──还不识趣地问:
「亲家母,听说你病了,现在看这样子,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这时俺的旧姥娘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了,确实已经是好了。」
当然接着问题还是出现了──物质的病体还是对她接下来的表演形成了障碍。在招待俺旧姥娘的宴会上──在30年代的旧农村里,一个招待亲家的宴会还能出奇到什么地方呢?──它肯定对不住俺旧姥娘的骡车──大不了就是几个肉碗,说不定肉上还长着几根没有拔净的猪毛。本来婆家觉得已经够好了,但是当他们看到俺旧姥娘的骄车、风度和做派,他们又重新觉得不好意思──他们在宴会开始之前不好意思地搓着自己的手:
「小门小户,拿不出成样的东西招待亲家,亲家今天就受些委屈吧。」
这是屁话。但俺的旧姥娘仍延续刚才的大度朗朗地笑了:
「这就挺好,看到肉碗,我就来了胃口。」
但等到拿起筷子的时候,旧姥娘才突然有些醒悟,才从戏剧的角色中回到了她的现实,因为她一口馒头和一片大肉都吃不下去──她浑身已经发抖快要在戏剧中坚持不下去了。桌上的一切倾刻间对她失去了意义。接着的问题是当本色真的卷土重来要求你以坚强的性格将刚才的表演继续下去的时候──你能不能坚持下去呢?这才是对你是不是一个明星的残酷考验。但俺的旧姥娘到底是那百分之一中的精英呀,到底是一个争强好胜和意志坚强的大演员呀,她已经痛苦得浑身冒汗了,但是她还是谈笑风生地一个馍星一个馍、一个菜叶一个菜叶的往嘴里送──这样吃了一个时辰,她等于什么都没有吃──本来婆家的人已经看出事情的真相来了,但是他们已经被旧姥娘的表演和气概给震慑住了,这时他们倒是开始怀疑自己,认为贵妇人本来就是这样吃饭的。宴会终于结束了,该到闺女房里看女儿和刚刚生下的小外孙了。俺的旧姥娘又支撑着病体来到闺女房中──当她见到自己的女儿知道这是在世界上的最后一面时,她的眼中并没有流泪──可见她是一个多么坚强和通达的人呀──她不因自己的私情去影响大局,仍在那里高谈阔论和笑语欢声。──俺娘叙述到这个地方往往十分得意──俺的旧姥娘坐在床边对女儿说:
「今天真不赖,吃了两个馍还喝了一碗汤。」
「等孩子满月的时候,让你哥来接你回门。」
……
看完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又谈笑着款款走出亲家的院落,一步一步又向回走了20米,上了骡子骄车。──俺娘说,──上了骄车,她还微笑着向车下招手呢:
「亲家,回去吧,不要送了。」
一直坚持到车子出村,四周已经是一片田野,再也没人会看到她了,才一头栽到了车上,──当然,看望女儿的举动加速了她死亡的进程,夸张和做作的表演更加损伤了她身体的元气;如果不是这样,她也许还可以多活一阵呢──但是,60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旧姥娘虽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又想,能在临死前导演一场辉煌的话剧给亲人们留下一个纪念,比多苟活几天更能接近这些亲人啊。──小节和大局,她在临死之前竟认识得这么清楚──当我们想到这一点的时候,60年后我们对你当年的举动和风采都充满了神往。一个月之后,她就离开了我们。听俺娘说──总是听俺娘说她娘,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她爹也就是俺的旧姥爷的生前和死去呢?这在我们的家族中也是一个不解之谜。──最大的可能是:也许这个旧姥爷是个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料不定呢;不然他怎么从来没在历史的天空中出现过?他在临终的时候,肯定没有做出像俺旧姥娘临终前的大举动和大手笔,于是他也就无声无息和无声无臭了。──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似乎听到窗外响起田野上浇地和人在说话的声音,顺着这声音,我一下又回到了故乡。一想起故乡和亲人,我痛彻骨髓的悔恨就是:
事情该那样处理的时候,我们不懂
当我们懂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
……
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旧姥娘能在临死之前雇着骡子骄车去看望女儿,行动起来又那样义无反顾和奋不顾身,她真可谓大智大勇和当机立断──当你处在人生的岔路口上,往往是过去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了──你伸手抓住历史的机遇,以你的痛苦和坚强,以你的夸张和做作,就在30年代的黑暗天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闪电。如果说你的儿子我们的老胖娘舅在将来的历史上也是一个人生悲剧的大导演──而在生活中恰恰是一个蛆虫、蚯蚓和不敢担任何干系的人──的话,那么你这最后的闪烁的担待──担待着我们多少人啊──倒是足以和黄泥岗上那帮娘舅相提并论了。──从一种生活细节和意志坚强的角度看,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你还要胜他们一筹呢。时机选得恰如其分──黄泥岗上还有些误差──就选在你去世前的一个月。你对自己病体的把握也恰到好处。多种机遇的宏观把握和归拢,促成和造就了这个绝唱。──当你离开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吗?──听俺娘说,──你离开我们之前,已经七天水米没打牙,腿肿得有水桶那么粗;旧姥爷已经先你而去,你的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成年亲人。当你就要离开我们的时候──你已经不行了,你已经上路了,又被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娘」「娘」的给叫了回来。这时俺的旧姥娘倒是显示出她本色的软弱和怯懦──回来倒是回来了,但她一把抓住八岁的二女儿俺的二姨的小手恳求道──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一群围床而哭的孩子了,缘分已经尽了,一切都到站了,该分手了──这时她只能顾住她自己了──:
「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我了。实在是受不上了。娘在梦里都走不动路,身子是太重了。但是走呀走呀,突然就到了一个河边,我的腿突然就轻松了,走起路来跟好的时候一样。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有洗脸了,蹲在这河边洗个脸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你们在那里哭着喊『娘』,我突然想起怎么把一群孩子扔到家里了呢?还没有给他们做饭呢。于是我就回来了──一回来娘就又躺倒在这病床上了。妮儿,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实在是受不上了。……」
接着眼中露出的,是恳求一群发楞的孩子对她原谅的神色。于是下次在娘走的时候,他们就尊敬娘的话没有再喊她──于是娘也就无声无息和毫无牵挂地去了。从让娘去这一点上,60年后我们对这群孩子也肃然起敬。你们不亏是旧姥娘的后代。娘不让你们喊她,你们就没有喊她;娘要走的时候,你们就让她走了。你们对娘的尊重,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至。你们和旧姥娘联起手来,共同演奏出这人生最后一幕的辉煌篇章──同时也照亮了我们家族本来还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亲爱的旧姥娘,60年后当我们想着历史上还有你这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亲人时,你的一举一动和一颦一笑,那短短20米的款款的步子,顾盼有神的神采和谈笑自若的朗朗笑声,包括最后的软弱和恳求,河边的流水和花草,就共同组成了一首娓娓动人的叙述和合唱。合唱轻轻地起,合唱又轻轻地落。听众和叙述者本人到了这里都有些感动了。俺娘叙述到这里往往会说:
「俺娘死的那天是八月初十──离中秋节还有五天。」
……
接着就会有半天冷场和不说话。大家都在思考和回味,大家都在惶惑和感慨,大家还沉浸在当年的情绪和气氛中不能自拔。这时天上的星星已经有些发寒和发冷了。已经是深秋了。就要下露水了,月儿已经偏西了。树影在院子里随风摇动的婆娑。今天就不要再说了。中间应该有一个停顿。让一个美好的结尾就停留到现在。有什么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呢?好。明天再说。但是,亲人们能在一起呆几天呢?这时俺娘倒是语重心长地说:
「我的儿,我在那里算过,我们一年如果能呆在一起十天,那么十年才能呆上100天就算我还能活40年,才能和你在一起呆上400天──也才一年多一点……」
接着话题就转移到了别处。关于历史我们心照不宣地要给旧姥娘留一个余地。有什么可以明天再说。你明天不是还不走吗?你后天在家里再多呆一天就不行吗?但是,当我们说着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预感到随着明天的到来,随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混乱的时代也就要开始了。戏剧要求我们在一场感动和单纯之后,接着来一场混乱。旧姥娘完美无缺的结束,也给另一场话剧的导演老胖舅舅的登场扫清了道路。旧姥娘随着流水和花草退去和隐去之日,就是混世魔王俺的老胖舅舅跳着大神的步子开始登场之时。第二天我们对这开场还有些吃惊呢。这也太荒诞了吧?这也太有些脸谱化了吧?但是新的导演老胖娘舅说:
「夸张是气魄的开始呀。」
「俺娘刚才不是也有些夸张吗?──效果不是很好吗?」
「脸谱化有时也是戏剧的必然要求呀。」
「不一定非要遵守三一律。」
「不破不立。」
「没有现在的夸张和脸谱,怎么去破坏俺娘刚刚留下的缭绕的余音和款款的一步一步的温情呢?」
「不拿起现在的大扫帚,如何清扫过去舞台上留下的气氛呢。」
「没有现在的张牙舞爪和家破人亡,怎么会有一个新的戏剧结构和悲剧的开始呢?」
「破坏是戏剧的前提。」
……
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老胖娘舅就结婚了。悲剧的喇叭刚放下,喜事的喇叭就吹响了。老胖娘舅让这一段变化得挺快。他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过场。──新娘长得什么样60年后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想她到了晚年肯定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因为1969年老胖娘舅所以要上吊自杀,一方面是儿孙对他的拋弃不但不给他吃干的他想喝稀的也没有──他已经走投无路,另一方面是他对已经去世的老胖舅母的怀念和前瞻──他觉得另一个世界有幸福和温暖的生活在等待着他。本来他自杀的物质基础是因为干的或稀的,但是他表现出的方式却上升到精神似乎是在怀念舅母想早一天与她相聚──那才是他的亲人呢──于是对我们的反拋弃和回击就更加有力了。我们给他出的难题是在物质上,我们要看他是怎么一个反映或回答──但他到底是大导演呀──并没有在临终的时候上我们的当,没有让戏剧按照我们规定的方向发展,而是绕了一个圈子陡然将我们撇开上升到了精神──他可真是一箭双雕呀,一方面撇开了干的和稀的逃出了我们的圈套,同时也显示出他的独立独行让戏剧有了一个意外的结尾──单是在临终的时候甩了我们一下和闪了我们一下,我想老胖娘舅就够暗自窃喜能够闭上他的双眼了吧?──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当干的和稀的问题出现危机的时候,他并没有在干的和稀的问题上跟我们兜圈子,而是开始在每天下午的两点──当太阳最热烈和最恶毒的时候,一个人走到野外已经去世三年的老胖舅母的坟上,在那里凭空吊念甚至是一言不发。一下就超出了我们的意料甚至让我们有些尴尬。对死者的吊念就是对活者的谴责,他的一言不发比他在那里滔滔不绝对我们进行控诉还要有份量呢──如果他滔滔不绝还有一些具体,还给我们一个反驳的机会和余地,现在他一言不发就让我们只有招架之式而无还手之力;而且这种无言和沉默的本身也加重了我们的罪行──还不知这一把灰孙子是多么地罄竹难书呢,还不一定仅仅局限在稀和干的问题上呢。稀的和干的──本来是我们藏在暗处对他放的一支冷箭,现在他运用上坟和一言不发就使剧情发生了变化和陡转,逼得我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接着还不知他要对我们发什么冷箭呢──但他又引而不发,于是就让我们更加不安和提心吊胆。──到了剧情临终的时候,俺的娘舅和大导演,就是用这种反打有手法,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他把简单故意变成复杂,于是就使一在无形中变成了十,接着像原子弹的铀一样开始连锁爆炸。当我们在心理上都被他炸死的时候,他才心安理得以胜利者的姿态又在物质上上了吊。──他上吊的意义影响深远,直到30年后,我们的家族还担着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生前虽然自己不敢担什么干系,但是在临终的时候倒是给我们制造和加上了一个血海般的干系。──30年后人们还说:
「这家人可不怎么样,他爹是上吊死的!」
「他爹是被他们逼死的!」
「他爹上吊前一个月,天天到他娘坟上去哭。」
问:
「到了坟前哭什么?」
答:
「一言不发!」
接着就是共同的「啧啧」声:
「看看,把他爹逼成了什么样子!就是到了死鬼面前,也无话可说了!」
「大悲不言,大辩不语呀!」
……
他们倒是洒下了一掬同情之泪。──看老胖娘舅最后恶毒成什么样子。他自己在生前对我们反打还不算完,死后还让别人对我们万箭齐发。他在自己的坟墓里还埋藏着弓箭。──当然,如果从戏剧的艺术性出发,他又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导演呀。一开始我们还拿他和黄泥岗上的几个捣子作比较呢──我们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才叫血海般的干系呢。他用的手法比黄泥岗上的娘舅还要技高一筹呢。黄泥岗上的干系漏洞百出,于是刚刚得手,事情可不就爆发了吗?你们不就有家难回和有国难投了吗?不就丢下祖宗的面目上山当了草寇吗?而俺的娘舅制造的干系又是多么地丝丝入扣啊──既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最后这干系又与他无干落到了我们的头上。既把戏剧推向了高潮,同时他身上又纤尘不染和没有血迹。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你看俺娘舅对于戏剧规律的把握是多么地艺高人胆大呀。一开始我们还为了稀的干的物质制造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现在和娘舅的反打比起来,我们一下就汗颜、出汗和有些狼狈了。娘舅高明还高明在,他在制造和准备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浑然不觉──哭就让他哭去,上坟就让他上去──等他回手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兜头扣到我们头上时,我们才刚刚醒过闷儿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已经上吊了。大幕已经落下了。重新找补剧情已经来不及和无事于补了。事情已经定性了。一切都无可更改了。我们只有将这血海般的干系和沉重的历史负担给担当起来。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呢。俺的娘舅还不仅仅满足于对我们的反打和制造呢。他的哭坟和上吊,还蕴藏着另外的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他在一个情节结束的同时,还在展开着另外的情节和阴谋呢──他到老胖舅母坟上的凭吊和一言不发,除了要将被动变主动,拋开干的或稀的,把血海般的干系强加到我们头上──他在做了这一切之后,这凭吊和一言不发又引出了另外一种艺术效果──那就是:
已经死了三年的老胖舅母是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人呀
他们的一生是举案齐眉的一生
他们之间有无数的温暖可供怀念
当我在人生中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起码可以来找你
你是一个远方的朋友
假如我把和你的再次相会和重温旧情当作一个目的的话,我的上吊也就义无反顾了
她的晚年慈眉善目
她做姑娘和少妇的时候柔情似水
她的眼睛像弯月
她的身条像杨柳
……
他用一个简单的事实,一言不发一下就总结了她的一生。──同时他又在用这个事实──再一次一箭双雕地──向历史说明,60年前他在俺的旧姥娘去世半年之后,娶进来的是一个多么温情可人的丽人呀。──但是当年接着发生的事实是:
八岁的大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
五岁的二妹妹被他们卖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瞎子做童养媳
一岁的小妹妹被他们二斗谷子卖给了人拐子,接着到了俺的新姥娘手里。据俺姥娘说,俺娘抱过来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吮得露出了白骨
……
仅仅因为那个时候也没有干的或是稀的吃吗?还是因为戏剧因素──一场威武雄壮的话剧就要开始了──对于生活的必然要求呢?比这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据俺娘说──她又是听俺大姨说──,她的那个新过门的嫂子并不是一个美丽贤良的人──这是生活和艺术的悖反?──恰恰相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母夜叉。我们犯到她手里也是活该倒霉──这时我们就明白了,原来她也是这场话剧的导演之一,原来他们是联合导演。
她的晚年虽然慈眉善目──俺娘说,那是作恶作够了
但她做姑娘的时候是出名的搅家不贤
她做媳妇的时候无一日不生是非
她的眼睛像豌豆
她的身条像草蒌
她没有腰也看不出小腿
她是平胸
她是丑陋的尖屁股
她是一个恶魔
她是我们悲剧的制造者
……
卷四08娘舅.2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和版本与此不同──你想俺的老胖娘舅都已经上吊30年了,一切还能不众说纷纭吗?──这种说法觉得三个妹妹的出卖和老胖舅母没有什么关系,她过门刚刚半年,就是搅家不贤作恶多端,怎么能在半年之内恶到这种程度呢?情况还不熟悉,怎么能一口气卖掉婆家三个妹妹呢?说不定她看着这些妹妹倒是觉得活泼可爱,她倒不同意出卖这些妹妹还和老胖娘舅发生了争执而成了这些妹妹的保护神呢──她的心没有这么硬,她的人品没有这么坏,她的模样虽然不算好但是也不算丑,她的脸不胖也不瘦,她的腰不细也不粗,她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她的小腿不长但是也不是没有……,她不是一个天使但也不是一个恶魔,她不是大团圆的组织者但也不是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她是什么?──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939年的中国农村妇女。她刚嫁过来的时候18岁,该懂的事情她还有些朦胧,该行动的时候她还有些羞涩,她对人间的一切都还担不起血海般的干系也没有一锤子砸破天的气魄。她虽然不是一个建设者,但也不是一个破坏者;就算她看着这些妹妹不顺眼,但是你让她把她们一个个都亲手卖了就像让她连着宰鸡一样她又没有这个勇气。她成就不了大事但也破坏不了大事──说到底她在这出戏中只是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只能跑跑龙套──她连一个主角都不是──哪里能把握得了历史去当这出戏的导演呢?──她没有与老胖娘舅联合──而在当时唯一能当这导演和能担这血海般干系的人,也就是俺老胖娘舅一个人了──从他1969年在老胖舅母墓前给我们制造的反打就可以看出,他才是一个心狠手毒的人,而已经躺到坟墓里的老胖舅母,不过是他剧情中的一个道具罢了──在他就要上吊的时候,老胖舅母对于他还不过是一个利用,何况当初──1939年在大幕刚刚拉开和妹妹就要出卖的时候呢?老胖舅母可以忽略不计──这时制片主任及时站出来说,既然这个角色在剧中无足轻重,那么这个角色随便找一个群众演员来扮演一下就可以了,就用不着再出高薪找一个明星了。──于是俺的老胖舅母──如果这个观点成立的话──就卸下了她历史干系成了一身轻,三个妹妹的出卖,成了老胖娘舅一人所为。──为了论证当年的历史,还当年出卖亲人一个历史的真面目,60年后我们曾专门调查过俺二姨──当年她仅仅八岁,就被卖给一个比她大15岁的麻子做童养媳──但八岁应该有记忆力了,她可以有发言权能够见证历史──当1996年我向她请教到这一点时,她倒毫不犹豫地支持叙述的第二种版本──她马上信誓旦旦地说:
「你大姨和你娘说得不对,当时卖我们姐儿仨,并不怪俺胖嫂──主要还是怪俺胖哥!」
我:
「为什么非要怪你胖哥?」
二姨操着她的假腔──她一跟人说话就有些夸张和做作──也是童养媳时间做得太长了,养成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习惯,到了晚年还没有改过来──1969年我曾到她家串过亲,见她刚刚还在院子里恶狠狠地打狗还是骂鸡:
「操你们娘的,一个个扔到滚水中退了你们!」
转眼看到我的到来,又满脸笑容和操着假腔说:
「我的乖乖白石头,刚刚我还在说你,可想死你老姨了!」
而你刚刚说的恰恰不是我而是畜牲──不但我对二姨有这种华而不实的看法,我们家族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都认为她有些浮燥和悬空──于是我一边对她进行调查,一边对她娇滴滴地腔调和证词又产生了怀疑。但事到如今,历史的见证人越来越少,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已经快死去30年了,你不去找二姨又去找谁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两个已经死去快30年的人,能对历史的真相和事实调查出一个大概──就是中间含一些水分──也算不错了。我的娘舅和舅母,如果我们不是从功利目的出发为了把你们这场威武雄壮的话剧重新排练我们才这么务实和认真,单是为了你们的人生对于荒冢一堆早没了的你们我们才不会这么做呢──就算单是为了艺术──60年前虽然你们风云翻卷但是60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这一切说不定有时发生的比你们还要波澜壮阔和具有历史意义呢如果现在不是你外甥白石头暂时操刀掌握着寻找历史的权利,谁对于你过去的一切──就算你担着血海般的干系或是你制造了血海般的干系你没有担着而让我们担着──能够回首一瞥?──它不早让历史的巨大车轮碾成一滩烂泥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马虎的寻找担待一些吧。从这个意义上,虽然俺二姨对于历史有些夸张和习惯性的矫情──谁让60年前你们卖了她让她当上童养媳呢?──我们也只能凑合和原谅了。因为假腔和做作,不一定非要责怪俺二姨。我们倒是要说:
「二姨,谢谢你──对于今天的调查和澄清──当年历史是什么样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准备再进行别的调查和旁证了!」
于是二姨操起她的假腔将历史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她哥哥也就是俺的老胖娘舅身上。三个妹妹的出卖都是他一人所为。他是这场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导演。当我们接着追问原因的时候,俺二姨仍操着她的假腔坚定地说:
「因为他是一个赌徒!」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还有人管着他,后来俺娘死了没人再管他,半年之中,家里的房子和地都让他输光了!」
……
这个解释具有历史说服力。我不禁频频点头。虽然这个原因用在戏剧上有些大众化和重复感,但是哪一段历史和往事又是不大众和不重复的呢?使我感到愤愤不平的倒是另外一个问题:光彩照人有着临终绝唱的旧姥娘,怎么养出这么一个不争气辱没祖先的灰孙子呢?但也就是这样一个灰孙子,却又成了我们家族历史上威武雄壮话剧的唯一大导演──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如果说他是一个流氓,那么流氓也有流氓的气魄呢──我们家族在历史上也出现过另外的卖人,1942年河南旱灾的时候我们在逃荒的路上就卖过一个小姑,但是像他这样连家门都不出一口气卖了三口人的举动,查遍我们家族的历史,独一无二。──好胆量,好气魄。于是我对二姨大众而通俗的叙述也听之任之了。看着我在那里频频点头,俺的二姨倒是来劲了,对60年前的老胖娘舅继续展开了控诉:
「当时他到赌场去耍钱,就把我们小小的姐儿仨──我最大才八岁──扔在家里。」
──单说赌钱这个习惯,他倒是和黄泥岗上那帮流氓有些相似,但谁知道他们在另一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了呢?──俺的二姨接着说:
「有时几天见不着他的面!」
「你娘当时只有一岁,就让我整天背着她!」
「一天给我们一个馍头,让我嚼嚼喂她!」
「一次他钱赌输了,回来看着你娘在那里哭,提起你娘的腿就摔到坑上,一下将你娘摔了个没气儿!」
操你娘的,老胖娘舅,60年后我都想跟你拼了──俺二姨看把我的情绪给调动起来了,又在那里知心地──似乎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着相同的秘密的默契──向我眨了眨眼,接着又加重语气──这个时候我就看出她有些夸张和私心了,她要往叙述之中夹带私货和贩毒走私了。于是我赶紧收敛了一上自己的情绪和怒容──她在那里加重语气说:
「守着这样一个败家子,最后能不家破人亡吗?──本来俺娘家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你旧姥娘临死之前去看你大姨不还雇得起骄车吗?──守着几十亩薄田还能过不下去吗?但是转眼之间就被他祸害尽了。爹死了,娘也死了,家里的哥哥做主了,哥哥是一个赌徒,当家里被他祸害得饿死老鼠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时候,他可不就要铤而走险一口气卖掉三个妹妹吗?」
我有些恍然大悟。二姨分析得入情入理。何况这也符合老胖娘舅临终之前关于稀的和干的以及到了这时候我只能顾住我自己的理论。我已经准备对她的分析全盘照搬就这样将这段历史给定案了,这时俺娘又站出来提醒我──当我从二姨那里兴冲冲归来向她汇报和展示这一天成果的时候──:
「不要太相信你二姨的话,你老胖娘舅生前,他们两个人之间矛盾大着呢。」
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倒使我有些犹豫起来。但我还有些不甘心,在那里试图挣扎和挽回──我怎么这么容易上当呢?──地问:
「为什么闹矛盾?还是因为60年前吗?」
俺娘:
「这次不是因为60年前,是因为35年前──你老胖娘舅家的母猪下了10只猪娃,你二姨想从他家捉两只──捉两只又不想给钱,被你娘舅当场给拒绝了。」
我哑然失笑──哑然失笑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因为两只猪娃,就要改写和重塑历史吗?──但我也知道,这种例子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也不鲜见呀。但是我又明白,当事情的结果已经铁定以后,事情的起因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就好象影响和改写历史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猪娃是不重要的一样。你过于固执反倒有些可笑呢。就算没有猪娃,两个人之间没有矛盾,当本性就爱夸张和做作的二姨来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纯粹从性格和爱好出发,从兴趣和习惯出发,由她嘴里说出来的历史就是真实的吗?她就不往酒里兑水和不往醋里加酱油了吗?她的老毛病在现实的重逢中都能一犯再犯,现在涉及到历史她就不按自己的兴趣添枝加叶和添油加醋了吗?她就不让历史按照她的兴趣和利益──有时并不一定是猪娃的具体利益,而纯粹是为了她叙述的方便或者纯粹是为了在历史上把自己从配角改写成成主角于是就以她的角度和视线──以她为主和她的眼睛的所见所闻──发展和创造下去了吗?──这时历史不就成为她的历史,她的思想不就在历史中占主导地位了吗?──这时我们从她口里得到的一切同样不是本来的历史而是她个人的一种成长史了。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人物的自传而不是对历史的全方位考察了,战争和历史,战争和回忆就成了他一个人性格形成和成长的背景和衬托。有了猪娃只能在褒贬和观察历史所站的角度上有所侧重,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历史的篡改。──同时你怎么保证俺娘对历史就十分忠实呢?──她怎么就不会像二姨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来偷换概念和篡改事实呢?──60年前的历史可以篡改,35年前的猪娃就不可以篡改了吗?──单是看我从二姨那里回来那么兴奋,收获那么大──本来这收获和兴奋对她没有太大威胁不会影响她在历史上的地位也不会影响她对历史的叙述,她还可以另换一条思路,但是单单看我在那里兴奋,她就会觉得历史已经投靠了别人对她在世界上的存在造成了威胁,她就会气冲冲地站出来兜头浇你一瓢冷水,在本来已经够混淆的历史上再加上新的疑问和迷雾──本来你在苦恼的深渊终于从二姨那里看到一线光明,她马上张开自己巨大的翅膀又重新遮挡住你的眼睛──让你仍然生活在阴影之下。问题的复杂还在于,她们每个人都对历史这么随意编织,久而久之,不但我们陷到历史的深渊不能自拔,她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编织的历史了。俺娘对俺二姨的反驳,也像二姨一样信誓旦旦──你让我相信哪一种历史呢?但是这时我也明白了,对于历史和猪娃,就不要过于认真和推敲了──让它们都见鬼去吧。比这更重要的是:历史已经发生了,三个妹妹确实被出卖了,话剧已经开始了,人生已经分岔了。我们现在关心的重点应该是出卖之后的妹妹怎么样了而不应再追究这妹妹是如何被出卖的。既然起因和开头是胡涂的,我们就把这胡涂反打给她们吧──让她们自己苦恼去,我们要绕开这起因进入过程了。对于艺术的美呀,你在过程而不在起因,你在过程也不在结果。不管三个妹妹是怎么出卖的,是老胖娘舅的责任也好,是老胖娘妗的责任也好,卖已经卖过了,还问它干什么?问有什么用?不管是怎么卖的,他们的主要贡献是:
三个妹妹已经被他们一口气给卖掉了在这雄壮和使人震惊的历史面前
起因已经显得不重要了
……
从此三个妹妹就天各一方成了天涯路人了。一个是八岁的孩子,一个是五岁的孩子,一个是一岁的孩子──那么我们接着展开的历史,将会怎样的凄切动人呀。──但俺娘还坐在我面前对起因不依不饶呢。在否定了二姨的观点和理论之后,她还没有提出新的论点和理论呢──那么她刚才对别人的否定不就白否定了吗?她也想借着否定和重建在这场话剧中由配角上升为主角呢。但是一场雄壮的话剧,我们能让它掌握在一个当时仅仅有一岁的孩子手里吗?──但是60年后她又是俺娘啊。你对别人的脸色和意图可以不管不顾,但是你对于娘呢?──她又会提出什么新的观点和理论呢?──于是我对历史叹息一声,只好又将戏剧煞住车重新回到起因──当然这时也有些应付娘了──我在那里问:
「娘,既然你因为猪娃否定了二姨,那么据你看,当时你们姐仨儿被出卖的主要责任者应该是谁呢?」
她的回答倒也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她果然提出了第三种观点:
「虽然你老胖娘舅和老胖舅母是出卖我们的操作者,但是他们还不是最令人生气的,最令人生气的还是你大姨──60年前全怪你大姨。她那时都已经出嫁了,孩子都已经生出来了,难道就不能对三个无依无靠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有所照顾吗?就任着三个孩子被人家一个个买走吗?兄弟不懂事,弟媳不懂事,姐姐也不懂事吗?」
她在那里依然信誓旦旦。──但她的阴谋还是被我一眼看穿了。因为我知道她25年前和生前的老胖娘舅已经重修旧好,但是因为一件祖传的夜婆子却和俺大姨结下了血海般的深仇和干系──果然她又篡改了历史。历史在你们手里就是这样被随意涂改和重塑吗?但是幸好有二姨的教训在前面,接着我也就没有上俺娘的当。──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们现在对历史的起因就是不深究了。我们就是要撇开起因也就是撇开你们进入正题了。──二姨,娘,当你们要在话剧中充当主角的时候,你们一定也要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起因观众并不关心,你们被出卖之后怎么样,才是悲剧的真正开始呢。如果我们在原因上盘桓太久,戏剧开场半个小时还进入不了正题和情节,观众就要「忽拉」「忽拉」站起来开始退场了;当你进入精彩的过程和情节时,舞台下也已经空空荡荡这时你们表演起来还有什么情绪呢?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从戏剧因素考虑,我们就不要在出卖的起因上过于纠缠和深入了,大幕一拉开就应该进入主题,戏一开场几个妹妹就已经被卖到了别人家──这才给人一个意外和震惊呢,至于你们是如何被卖的和家道没有中落之前你们几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如何围着旧姥娘绕膝而坐和笑语欢声的情形,只在演员台词里露出几句就行了。让人们在冥想中和目前的悲惨有一个对比就成了。说不定直接展开倒会受到限制,几句台词一带而过倒能对比出更加深刻和鲜明的艺术效果呢。倒是能一箭双雕和事半功倍呢。在冬天的雪地里三个衣衫褴褛负着重荷在那里光着脚走路的小女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一个一岁,这时再回溯两句当年穿著整齐的衣服在自己家里围着火炉和娘笑语欢声的台词,不是比一上来就平铺直叙在艺术效果上要好得多么?这时剧情不就更抓人了么?观众不就聚精会神了么?即节省了篇幅,又烘托了气氛;即抓住了观众,又突出了你们,何乐而不为呢?──也许我们看第一遍的时候,还不了解导演的良苦用心,我们觉得这戏有些没头没尾和没着没落──一切都没有交待清楚嘛。没有来龙去脉嘛。没有原因和结果嘛。只有过程,没有头尾,不要说是一出戏,就是一个动物和爬虫,动物和爬虫的中段能在世界上独立存在吗?这就是先锋吗?这就是后现代吗?怎么不能照顾我们的欣赏习惯平铺直叙把原因和起始都交待清楚让我们看起来轻松一些现在你们一先锋一后现代把消化和理解的任务都交给观众那还要你们导演和演员干什么?轻松的进入我们倒是能安静下来。面对吃力的切入和消化我们倒是要站起来走人了。──但这是看第一遍的感觉。等观众再看到第二遍和第三遍的时候,就和第一遍的理解大为不同了。还是没头没尾好。还是拦腰斩断好。还是把一切权力还给人民和我们的观众好。还政与民还是一种民主和进步的体现呢。先锋和后现代得有道理。这并不是历史和导演的思路混乱,而是一种艺术上的大手笔。以为是胡涂乱抹吗?你给我再涂一个看一看?以为它没有起承转合就是几个方块的堆积吗?恰恰相反,这才能让艺术在大块结构的冲撞和对比之中显出它的力量呢──以为结构只是情节和细节的延续吗?恰恰相反,它是块状和块状之间的冲突呢。以为是随意,其实一切过程都经过精心安排。包括后来导演走上舞台到一个坟前上吊自杀。高潮一下就推上去了。大幕陡然落下。观众开始欢呼了。人民走出剧场开始奔走相告了。一出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辉煌篇章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戏剧的新纪元就这样开始了。它标志着一个戏剧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戏剧时代的开始──我们简直可以说:
这是一轮太阳浮出了地平线
这是一座冰山浮出了海面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接着要说:
老胖娘舅,你真是一个生活和戏剧的大导演
你是一个大手笔
我们愿意跟随你拋开事物的起因直接进入正题
英雄不问出身
……
但等真到进入正题的时候,我们也发现艺术也不是全能的──艺术总有挂一漏万的地方,艺术并不能照顾到方方面面,艺术的本质就是拋弃──首先遭到这种拋弃的就是二姨。如果将她从叙述人中剔出来的话,她浑身就不剩什么马上就由主角退到台侧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甚至连一个配角充当一个幕后合唱队的队员也不得。剧情马上就彻底撇开她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我就突然明白她对导演和这戏剧本身的啧言和不满并不仅仅是因为两头猪娃呢。还另有深意和更加根本的原因呢。比较起来,俺娘对剧情和导演的指责就显得漫无目的和肤浅多了──因为她在剧中还有戏可唱。──最悲惨的是二姨──因为老胖娘舅在剧中给她安排的出卖相对于其它两个妹妹来讲是最好的──她在以后的生活中并没有遇到多少挫折和波折,她仅仅是嫁了一个比自己大15岁的麻子──而麻子家又是一个平淡而善良的人家──没有多少故事和灾难可以发生──60年前她在生活中占了便宜,60年后作为一种悲剧来要求的话,她就明显不占上风反倒吃了历史的挂落了。过去的幸福生活,时过境迁就没了分量。过去的便宜,现在就成了没戏。过去相对于另外两个被出卖的妹妹来讲她的下场已经是一种万幸和庆幸,现在这种万幸就变成了历史灾难呈现在她的面前。这就是生活和艺术的区别。这就是现实和回忆的分水岭。在艺术规律的支配下,俺的三姨和俺娘倒马上脱颖而出,过去的辛酸经历和频繁的灾难,就使她们成为我们话剧和话题中的主角──说起当年就是她们,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她们展开,她们浑身是戏,她们举手投足都和历史联系到了一起,最后她们就光彩照人和熠熠生辉,而俺的二姨因为嫁了一个平淡而幸福的麻子──幸福不就是平淡吗?──而在我们的视野和话语里──在我们的舞台和脑海里──默默穿过。──这时她不在后台和幕后节外生枝大而化之地针对整剧和导演发泄一下她的愤怒还能干什么呢?幸福了一辈子的二姨,没想到晚年你在我们家族的话题中竟落得这样凄凉。过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凄凉境遇,现在竟成了三姨和俺娘充当主角的资本。福伏祸焉,祸伏福焉,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我想这也是当俺娘成为明星之后抓住猪娃指责二姨有些漫不经心──她可以对世界居高临下了──的原因吧?她们对导演和戏剧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作为我们这些对历史并不深究只是要看一个生动故事的观众,我们对她们在生活和艺术上的不同遭遇更是浅尝辄止──如果是60年前去讨饭的话,我们可能去找幸福的二姨──比二姨大15岁的麻子我在30年前见过一面,除了脸上有些麻点,耳朵有些招风,其它方面无可挑剔──忠厚和蔼,对二姨的关心和呵护有些像类知识分子,二姨有些夸张和装腔作势的毛病,说不定也是被他给怂恿出来的──但现在我们作为观众注重的是戏中的波澜和起伏,要的是残酷和刺激,这时你的幸福就默默无闻和一钱不值。
拿你的经历卖不出票
我们只能扑向我们的明星也就是俺的三姨和俺娘。
二姨,当我们扑向戏剧之时,请你原谅我们。
……情节先从三姨展开。1939年,五岁的三姨被导演老胖娘舅以五斗谷子的价格卖到了30里外冯班枣村王老四家做童养媳。王老四当年28岁。30年后我见过王老四一面,这时他已经到了晚年。──当取不取,果然日后生悔。果真是走了的马大死了的妻贤。你大失水准的表现使我们大跌眼镜。南方来的客人。──小刘儿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而在一边拍着大腿聒噪说。白石头坚持着没有理他。──虽然我见王老四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晚年,但是见了晚年也就知道他的青春。老人家年轻时──当然老年时也一样──长着一个方头,圆脸──脑袋很大,类似冬瓜,但是身子很短──是一副典型的东方男人的长相;一辈子拉排子车使得腿上暴满青筋,腿的形状已经弓成了S型──虽然到了晚年双腿瘫痪,但是你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走起路来还是双腿生风;眼睛大而无神,头发连着眉毛;遇事话都说不明白,但是急起来就要放火烧房;黄泥岗上他就是一个走卒,到了家里却是一个暴君。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俺三姨童养给他也仅仅有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公婆又把她童养的目标改成了王老五。王老五还不如王老四,因为王老五是一个瞎子──他更不好找到老婆,于是他就更有理由童养媳妇。本来嫁给王老四还有一些气魄,现在嫁给一个瞎子就一辈子没了指望。一个瞎子在家中无足轻重,何况她是一个瞎子的童养媳呢?跟着膀大腰圆的王老四心理上还能得到些保护,现在要拉着一根竹杆牵瞎子走路她的前途又在哪里呢?──也是墙倒众人推,在她改嫁瞎子的第二天,婆家人便把所有的家务活一股脑推到了她的头上──他们哪里想到50多年之后,这更会使俺的三姨成为一个明星呢?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冬天要到河边敲冰洗全家的衣服──万一掉到冰窟窿里怎么办?五更鸡叫全家还没有醒,她就要爬起来到灶下做饭──万一这个五岁的孩子一时朦胧让火着了房子怎么办?据俺三姨说──她与二姨不同,她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夸张,她就是一个本色演员,在台上念台词的时候朴实无华,向我们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还是60年前的原版──朴实无华就取得了最佳的艺术效果,朦胧的眼睛里就跑出来一匹骆驼。她说──说之前还故意谦虚一下,于是就更加欲左先右地增加了台词的真实性:
「一个五岁的孩子,60年后还能记得什么?也就记得一个大概!」
「看一下你们自己的孩子,五岁能记得什么?」
接着就将谈话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不是万般无奈和娘家混帐,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童养给人家吗?」
「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你们能忍心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大冬天砸冰洗衣服吗?」
「你们会让自己五岁的孩子五更天起床做饭吗?」
她说得我们都有些惭愧了。但戏剧是不能这样反打和拖下去的,我们虽然对三姨有些同情,但是我们正色要求她将话题给绕回来:
「三姨,赶紧念你正经的台词吧,虽然我们现在的孩子有些不懂事和生在福中不知福,但是他们还是不能代替你回到60年前。你还是不辞辛苦地自己回去吧,赶紧说你五岁的时候王老五一家是怎么压迫你的吧──就算你对五岁的往事只能记一个大概,但是这个大概对于我们的剧情也是十分重要的──是它使你成为了明星而不是其它──现在的孩子虽然不懂事,但他们也只是一些默默无闻的孩子不是一个百年不遇的童星啊!」
三姨想了想──觉得我们说的也有道理,这才善罢甘休,开始一个人独自迎着风回到60年前和在戏中进入了角色。但她在沉浸到自己的往事之前,又从月蓝棉袄里抽出一杆旱烟袋,点上火先让历史的云烟在自己脸前缭绕了一会儿──从舞台气氛讲这样做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导演和道具就没有阻止她剧情之外的抽烟──接着灯光才暗了,布景才转换了,舞台上成了60年前的三姨婆家。但等真到回忆往事的时候,三姨也才发现,刚才的谦虚还真不是虚与委蛇,现在对60年前的事情还真是只能记住上个大概。往事如烟。五岁的记忆力并不健全。她所能记得的和说出的就是:
「记得当时到河边洗衣和砸冰,手指头冻得跟红萝卜似的,连衣服都抓不住──记得一次没抓住,俺婆婆的绑腿带子让水给冲走了,回到家里就挨了她一顿打!」
是为洗衣。那么五更和锅台呢?
「锅台?我只记得锅台特别高?我做饭洗碗,都得垫一个板凳;那锅特别大,光往里添水,我拿着水瓢能舀一身汗!」
洗衣和做饭之外,还要干什么?
「什么都干,一刻不让你消停──让你喂猪、喂鸡、到地里割草、到山上放羊、到荒地里拾粮食和到垃圾里捡吃食。到了晚上,还让我坐在公婆的纺车前给她搓棉花。有时我搓着搓着就在那里瞌睡和栽嘴儿,俺公婆拔下头上的簪子就扎我的腮帮子!搓棉花搓到半夜,头刚刚挨上枕头,鸡就叫了,我又得爬起来给他们全家做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被别人抽着转!」
平日挨打多吗?
三姨听到这里,立马就脱下了浑身的衣服──后来在话剧审查时因为有裸露嫌疑在正式演出中被有关部门删掉了──:
「看看,看看你三姨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这全是我从五岁到25岁的岁月中落下的──现在天一阴,全身都疼。」
──但在话剧排练时我们还是看到了。浑身上下确实没有一块好肉。我们让她穿上衣服又问:都什么人打你?
「什么人都可以打,从公婆到公公,从王老一到王老五,还有上边三个嫂子──不是说老嫂如母吗?狗屁,她们更是毒如蛇蝎──谁想打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有时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一个五岁的孩子,能每一件事都做得不出差错吗?──55岁还做错事呢──他们打,有时我什么也没做错──是他们做错了──纯粹为了出气也打;更奇怪的是有时大家都没有做错事,单是某人看着我不顺眼也打。打我成了家常便饭。后来我甚至发现,打我已经不单是为了出气,简直成了他们全家找乐子的一个方式!」
他们怎么打你?
「打、扇、扎、扯、拧、掐、撕、拉、拽、拖、撞、挑、踢、踹、跺、扔、捆、吊、礅、骑、跨、摁……一直打到你昏迷和昏死!」
这时我们就开始佩服我们的导演老胖娘舅了。他竟把我们的三姨放到这样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环境。但这还只是剧情展开的一种背景和前提呢。正是因为这种背景和前提,接着俺的三姨和老胖娘舅之间,就上演了特别富于动作性、特别煽情和动人的一幕──戏剧这时才真正开始了。──请观众试想,一个五岁的孩子处在这样一个人文环境,她怎么能够不想娘家呢?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去世的那么风采动人和大家风度的娘呢?半年之前还生活在娘的身边,半年之后就开始寄人篱下过着没有一天不挨打受气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头呢?夜深人静和一个人在地里割草的时候,她怎么能不想念已经出嫁的大姐已经同样童养给别人的二姐和已经卖给别人的一岁的小妹妹呢?一个五岁的孩子随着冰冻的河流和五更的锅台和众人的打骂开始强迫性地提前成熟了。三姨说:
「在地里割草的时候,我常常望着村东的路口,我在那里想:说不定哪天俺大姐就来看我了。」
这个时候她甚至有些想念把她出卖和童养给别人的老胖娘舅了。她说:
「我有时想,俺姐刚刚生了孩子不能来,俺二姐八岁不知道路,俺妹妹一岁不懂事,说不定俺哥哪天会来呢。」
但是大姐没有来,她哥也没有来。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如果再这样憋下去她就要爆炸了──这天下午她正在地里割草,割着割着,突然扔下手中的草筐和镰刀,一个人疯了一样开始向娘家村庄的方向跑去。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口气跑了30里──她竟没有迷向,可见历史和天地都为之感动了──当她气喘吁吁终于奔跑到自己村庄的时候,她说:
「我当时记得很清楚,当我跑到娘家村头的时候,看着村里的地是亲的,看着村里的庄稼是亲的,看着鸡狗是亲的,看着土岗和听见声音都是亲的。」
说到这里和演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泪。这确实是一个打动观众的关节。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导演就在场外或是台下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但是当她到了娘家之后,「匡」地一声撞开了院门看到过去曾经欢乐和熟悉的一切时──还没容她喘口气和喝口水。既是导演又是演员的老胖娘舅就上场了。他看着三姨的出现第一个表情是楞在了那里。当三姨还在那里亲切和激动的时候,他倒奇怪地问:
「你回来干什么?」
三姨这时也楞住了。她以为自己通过奔跑已经找到了情感和温暖的源头,她以为当她出现在娘家的时候,她可以一头扑到哥哥怀里激动的哭道:
「哥,熟悉的地方,温暖和回忆的地方,我可回来了。」
哥哥也搂着她五岁的骨瘦如柴的小身子在那里像她一样哭:
「妹妹,你可回来了。」
「想死你哥了。」
「你在外头受苦了。」
「你还活着回来了。」
……
接着就会给她提供一个机会和场合──让她将在婆家所受的一切委屈──从冰河到灶下,从割草放羊到夜里搓花,从拧到掐,从蹬到踹──将肚里的苦水一下倒个净──当你的苦水倒出来了,你的负担也就卸下了;接着贤良的嫂嫂再给你做一顿热饭──不用你上灶和垫着板凳往锅里下米,看着你在那里狼吞虎咽的吃;然后再给你铺一床温暖的被窝,让你早早上床睡觉再不用搓花。你想把这里当成你补充给养的宿营地,你需要补充亲情和温暖对身体进行修整,你已经酝酿好了情绪和感情,你等着这温暖和亲情铺天盖地向你扑来──但是戏剧不就讲究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吗?本来你是朝这个方向努力观众也和你一起做好了这方面的思想和情绪准备,但是戏剧的规律却要求我们不能这么做,戏剧需要的不是顺延而是陡转。这个时候你才感到艺术和生活对于你的扭曲。当一个骨瘦如柴的五岁孩子跑了30里──她在路上跑动的时候情绪是多么地投入呀,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掌握着她跑动的幅度和方向,就像小鸟用尾巴来控制自己飞翔的方向一样。她以为自己已经是飞出笼中的鸟了。她张开自由和欢乐的翅膀现在终于见到熟悉和亲爱的家了──亲爱的猪狗和亲爱的哥嫂,她以为哥嫂就要给她提供一吐为快的场地和时间,给她提供热的饭和温暖的被窝──就是这些都不提供,起码会问一下她奔跑了30里是不是有些饿了和乏了──但是出乎三姨和我们意料的是,我们对于这期待的情绪原来是白酝酿了,哥哥并没有为她的到来而动容,反倒在那里板着脸有些奇怪的问:
「你怎么回来了?」
原来她只是从一个笼中飞到了另一个笼中的鸟,两只笼中都充满了荆棘。还没等她对哥哥的问话反映过来,哥接着又问:
「是你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你婆家点头同意的?」
五岁的三姨被当头打了一棒,一下就被哥哥打懵了。但是哥哥的问话也突然提醒了她──你是自己偷跑回来的,还是婆家同意的?本来在30里外偷跑的时候她只是盼望将要到来的亲情和温暖一时冲动就忘了这一点,现在经哥哥的提醒她马上想起了奔跑的性质原来这性质也是至关重要的──对于一个五岁的童养媳来讲,偷跑也是担着血海般的干系的,于是刚才所期盼的亲情和温暖──那不过是一种情感──现在在理智的问题面前──马上就像潮水一样从心里退去了,──原来亲情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是不是偷跑──这个血海般的干系像冰山一样浮出了海面。偷跑回来的后果会是怎么样?等你重返婆家的时候,怕就不是从拧到掐和从蹬到踹了吧?对你的惩罚就要动用烙铁和大针了吧?──后来果然公婆就对她动用了大针,开始愤怒地将大针往她肚脐眼里扎──她哆哆嗦嗦在公婆面前脱下了衣服,这时对人的畏惧就战胜了对针的畏惧──老胖娘舅对她提出的问题,并不比后来公婆的大针缺乏威力──我还没有见过比老胖娘舅更具穿透力的人呢──于是她一进娘家的院子不但迅速退去了休整和补充的奢望,而因为偷跑她在面对公婆之前先要面对哥哥了。这个时候哥哥就成了公婆的化身。她已经浑身打哆嗦了。她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她的这些表现,恰恰说明她是偷跑回来的而不是经过婆家同意的──你一切的表情怎么能逃过洞察秋毫的老胖娘舅的眼睛呢?于是在血海般的干系和大是大非面前,还没有等三姨交待,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为了这判断甚至还有些得意:
「看你那样子,我就知道你是偷跑回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等你婆家知道了──知道你是逃到了娘家,他们还不跟我急?」
「你这不是把我也搅进去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暴跳如雷:
「你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这不是存心害你哥吗?」
「你让我在你婆家人面前还怎么站?」
「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三姨没想到的。在这连珠炮的问题面前,三姨一下被吓傻了。一个五岁的孩子,确实没有承担起这一切干系的能力。接着老胖娘舅又提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现在怎么办吧?」
怎么办呢?──三姨在那里惊惶失措。这个时候她不但不敢奢望在路上预想的温暖和深情,不敢设想明天回到婆家会如何,就是现在如何回答哥哥和将哥哥应付过去,对于她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糟糕到了如此程度,她也是破碗破摔和得过且过──也就过了今天不说明天了,她在那里用乞求的目光和结结巴巴的口气试探着说:
「哥,让我在家住一夜吧。我可以跟猪睡在一起。」
当一个孩子在世界上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她就知道主动降低自己的要求了。孩子倒是一下成熟和长大了。本来以为在婆家是寄人篱下,现在回到娘家才知道世界上就自己一个人。但娘舅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呢,以显得自己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坚决──我们觉得演员在这里戏有些过了──他马上在那里像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做出了自己的决策:
「不,你马上给我滚回去!」
「我不给你背这个屎盆子!」
「你怎么跑回来的,你再给我怎么跑回去!」
这时三姨就真的走投无路了──这时她才想起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招,她在那里压抑着声音小声的哭了──她这时哭的已经不是娘家收留不收留她的问题,也不是担心她跑回去公婆会在她肚脐眼上扎大针,甚至不是担心自己肚子是不是饿了口里是不是渴了体力能不能支撑她跑回去──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她都跑不回去,而是在担心和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目前的时间和天色。她哀求地在那里哭道:
「哥,天已经快黑了,让我跑回去我害怕。」
……这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温暖和熟悉的娘家──窗户上也透出桔黄色的灯光啊,是娘在那里做针线吗?──和猪睡了一夜。和猪在一起的时候她并没有睡好,她没有睡好不是因为对现实的失望、痛心和伤感,也不是对明天公婆大针的恐惧──在这一点上60年后大家还有些争论,我们都通俗地认为她是在那里伤心哥哥和恐惧公婆──而当事者本人俺的三姨却说:她当时担心的仅仅是,她昨天在割草的时候慌里慌张就逃回了娘家,那么扔在30里外荒野上的草筐和镰刀头,现在会不会丢失呢?这个现实的问题,比哥哥和公婆还让她恐惧。于是在她断断续续五岁的睡梦里,到处都是飞满天空的草筐和镰刀头。镰刀长出巨大的翅膀,突然笼罩到她身上,把她吓出一身冷汗。我们这时又通俗地想她一定会在梦里喊:
「娘!」
「娘啊!」
或不是喊娘纯粹是一个习惯性的惊呼:「我的天!」
但俺的三姨说喊的恰恰不是这一切,而是:「我不了,我再也不了!」
……
但就是这样,从五岁到七岁──俺的三姨说──她又偷偷跑回到娘家几次。惹得老胖娘舅一次比一次光火。事情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于是等三姨再偷跑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客气地开始拿鞭子往外抽了──哪怕我将你赶不回婆家,我起码也要将你赶出家门。这时他的妹妹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只猴子了。在他越来越光火越来越狠毒的时候,其实三姨和我们也已经看出他对这偷跑的事实也有些妥协了。他的意思是将妹妹赶出家门他就不管了。出了门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他想摆脱的仅仅是收留的责任。在这种情况下──俺三姨说──有两次他被哥哥用鞭子又抽回了婆家,当天下午跑回来,当天下午又跑了回去──来回60里,她在奔跑的速度上已经本能地加快了。还有一次眼看着天黑──而且马上就要下雨──远处的天边已经「轰隆隆」地响起了雷声──实在不敢回去,就在村边打麦场上的麦秸窝里藏了一夜。我们问:
「当时你一个人藏在打麦场上就不害怕吗?」
三姨:「当时觉得麦秸也是亲切和熟悉的,也就顾不上害怕了。」
……
剧情在这里又有一个转折──三姨八岁那年,她又偷着跑回来一次。这次进了娘家门,哥哥没有往外抽她。一开始她以为哥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些惊喜,但接着她发现这和哥哥态度的转变没有关系,哥哥还是原来的哥哥,而是因为哥哥正在发愁三年前的猪娃现在已经养成了一头大猪对它无法处置而顾不上三姨。──这头大猪是一头老母猪,小的时候看上去活泼可爱,三年前三姨头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还和它睡过一夜。那时三姨还把它当成娘家唯一能够收留她让她跟它睡觉的亲人──看来老胖娘舅有养猪的习惯,25年后也是因为一头猪娃,和二姨结下了血海深仇──夜里在搂着它睡觉的时候,还把它当成温暖的哥嫂对它倒自己冰河和灶台的苦水呢。第二天临走的时候,还一步一回头的看这猪娃:
「小猪娃,我真想你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呢?」
想着想着都流了泪。那小猪娃也在那里呆呆地看三姨,仰着小脑袋似乎说:
「三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搂着我睡觉呢?」
但这是小猪娃没有长大的时候。三年之后它长大了,于是性质也就变了。它就不那么温顺和对你亲切了。它渐渐丧失了人性而开始恢复自己的兽性,于是就像狗和狼一样开始吃人咬人。现在娘舅要出卖这头猪,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跳到猪圈里把它赶出来。当三姨再一次偷跑回来的时候,老胖娘舅正在发愁猪而把三姨给忽略了。他在那里发愁赶猪而忘了拿鞭子赶人。是猪救了我的三姨。三姨这时虽然发现了不是哥哥的转变是猪遮挡了人也正是这样她更要感谢三年前的猪娃呢。多亏你长大了,多亏你开始咬人了。但是她哪里能预料到我们的导演和男主演这时在思维逻辑上倒是突然来了一个陡转呢?本来他看看猪就忘记了妹妹,现在看到妹妹他头脑里突然就产生了灵感想到了猪。猪和妹妹都是难题,现在把这两个难题连到了一起,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呢?这可真是一箭双雕,这可真是以夷制夷,这可真是数罪并罚──你不是又偷着跑回来了吗?你不是本来也要挨我的鞭子吗?这猪不是吃人咬人赶不出来吗?那么现在我把鞭子交给你,由你──一个八岁的孩子──仍是发育不良一头黄毛啊──跳到这猪圈里,把这吃人咬人的大猪给我赶出来怎么样?──没想到这万全之策他还在那里苦恼,一想出这一箭双雕的伎俩他的神经是多么地兴奋呀,他甚至要在那里叫起来和跳起来了。他兴奋地一叠连声喊:
「三妮,你回来得正好──你过去不是跟这猪娃亲吗?现在马上跳进猪圈把猪给我赶出来!你赶出来我就让你在猪圈再住一夜,你不赶我马上拿起鞭子抽你回去!」
俺三姨听到这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就跳进了娘家的猪圈。她还为这样的条件交换而有些兴奋呢。她还认为自己占了一个便宜呢。不就是把那个跟自己像亲人一样的小猪娃从猪圈里赶出来吗?将它赶出来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娘家呆上一夜了。天大的便宜就这么降到我头上了吗?斗大的元宝就这样凭空而降了吗?听到哥哥一声喝,三姨甚至顾不得擦掉头上的汗──刚刚奔跑了30里──忙不叠地──生怕晚了哥哥再发生反悔呢──就跳进了她所熟悉的猪圈。但是三姨恰恰忘记了一点,这猪圈她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了;当年的小猪娃,现在已经不是小猪娃了它已经成长为吃人咬人的狗和狼了,你怎么不调查一下就像三年前一样往里跳呢?一个八岁的孩子,还是上了已经成年的你哥的当了──当然从长远的艺术效果和你要当明星的历史角度看那又是你哥和导演成全你了──,当你跳进猪圈还没来得及接近你所熟悉和亲爱的小猪娃时,这头陌生的大猪一下就跳到你身上,六亲不认地「嗷」地一声照你的胸脯上就吞了一口。你胸前的一块肉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被它撕咬下来接着就露出鲜血淋漓的创面你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昏迷过去。
……
三姨说到这里,往往有些伤感突然也有些决然──以显示自己开始觉悟──地说:
「从那以后,从9岁到19岁,我再没往娘家迈过一步。」
「人没让我伤心,但这猪的一口,真让我有些伤心了。」
「从此就死心踏地地在婆家砸冰、倒灶、割草、放羊和搓花了,一直到16岁圆房嫁给瞎老五。」
……嫁给瞎老五的第二年,三姨生了一个孩子。第三年和第四年又生了两个。有了三个孩子在手,俺的三姨才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有了亲人,有了温暖,有了相互体贴和交流。人儿虽小但毕竟不是猪娃,他们开口就会叫你「娘」。一岁两岁就跟娘一起去砸冰,一起去倒灶,一起去割草和一起去放羊,夜里娘在灯下搓棉花的时候,他们就睡在娘的怀里和身边。三姨说:
「你们可不知道,我是多么感谢瞎老五。」
「是他使我有了孩子。」
「王老五虽然瞎,但他会让我生孩子。」
「有了孩子,我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叫心疼。」
「我才感到世界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有时我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话比以前会说,人比以前懂事,我就感到日子有指望了。」
「有孩子真好。」
「我感到瞎老五是俺娘派来的!」
「于是我就和瞎老五拼命地生孩子,我一口气又生下来六个──你三姨一辈子生过九个孩子,虽然中间死了三个,还剩下六个。」
但在三姨三十多岁的时候瞎老五──这时五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俺三姨的大孩子已经15岁了。瞎老五似乎是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任务现在该回去了。这时三姨最小的孩子,也已经知道心疼娘了──当三姨在冬天的日子里以一个寡妇的身份清早五更起来到大路上拾粪的时候,他会突然醒来趴到床沿上说:
「娘,你头上多勒两层头巾,护着脸不冷。」
……三姨在35岁的时候又嫁给了瞎老五的弟弟瘸老六。她和瘸老六倒感情甚笃。但在一起过了10年,瘸老六也去世了。这是她幸福的10年。瘸老六这人我见过两面。他个头挺大,仅仅因为腿瘸没有多少力量──甚至因为腿瘸在人前还有些惭愧和自卑──所以对人就更加和善。我见他的时候也就八九岁样子,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往五矿接过煤车也没有往三矿打过电话,也同样处在惭愧和自卑的人生阶段,于是我们两个就格外惺惺惜惺惺地谈得来。我谦虚地问了他许多世界和人生的道理,他都不厌其烦甚至有些兴奋和感激地──一辈子没有人这么向他请教过──向我谈了他许多的人生理想和抱负;谈到趣处,有些眉飞色舞。记得瘸老六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到县上搬运站当一个赶大车的车夫。那时乡村还没有修第一条柏油马路呢,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还很少看到汽车,经常威风的摇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的,就是县上搬运站──上面堆着高高的货物──的马车。车前套着三匹高头大马,车夫坐在车前专设的驭座上,腰里束着蓝栈带,在三头大马一伸一伸的脖子之上甩着鞭花,显得是多么地威风和体面呀。经常会有人在路上招手请求搭车,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但你能不能搭车,权力握在车夫手上。于是那时能在县上搬运站当一名车夫,也和俺爹在镇上拖拉机站当一名「东方红」拖拉机手一样风光甚至比拖拉机手的社会地位还要高出一截呢。因为「东方红」拖拉机只能在田野里奔跑,而无法到大路上让人搭车。于是瘸老六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当车夫也就不奇怪了。那是我们故乡一代男人的理想。因为这种理想,当时瘸老六虽然有些瘸,但我从心里还是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尊敬。──谦和而自卑的人,并不一定没有远大的理想──我能得出这样一个人生规律,还是从瘸老六身上受到启发呢──你是源头,你是引信,你是青春不在的信心,你是16岁的花季──我们在那里共同畅想着,最后就跟实现了一样畅快地笑了。这时他知心地、低声地对我说:
「如果我到了搬运站,一定让你搭车!」
「你在路上一招手,我不管当时马车跑得有多快,『吁』地一声踩住煞车,立马就得让它站住!」
──这是我在接煤车和打电话之前,世界上第一个拿我的招手和招呼当回事的成年人。我对他心存感激又无以回报,最后只能以自己的谦虚来感谢他对我的信任──关于他对我的承认我一下还有些胆怯和不敢全盘接受呢──我握住他的手说:
「姨夫,放心,没事我不乱搭车!」
「没事我不乱招手!」
这时瘸老六倒有些不满意了: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乱搭车,什么叫乱招手?没看是谁赶着马车吗?你要这么说,就好象我对马车做不了主似的──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瘸老六甚至人戏不分地噘上了嘴──三姨,你婚姻的后10年怎么嫁给这样一个可爱而伟大的人呢?──于是我马上安慰他:
「姨夫,今后我乱搭车,我乱招手,没事就到大路上去跟你捣乱,好了吧?」
瘸老六这才高兴地「呵呵」笑了,把他的一双大手,拍到了我的头上。也是受到瘸老六的传染,最后弄得我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到县上搬运站去赶马车。俺爹在镇上开拖拉机,我在县上赶马车,一个家庭出了两个无以伦比的人物,那我们家族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当我赶上马车在大路上飞奔的时候,村里那帮小捣子们能不能招手搭上我的马车可就难说喽。于是在我这两年的梦中,都是如何到县上赶马车。在梦里那搬运站还特别大,我的车子一跑起来就煞不住闸,让我从梦中惊醒。醒来之后,就在那里盘算让谁搭车和不让谁搭车。这些能不能搭车的村里人随着现实情况的变化而变化。像一个新上任的总统在筹划他的内阁一样。──在这一段时间里,我甚至都有些崇拜瘸老六了。虽然我知道他一辈子也赶不上马车。──记得当时我们除了谈马车──在这个主题之外,还经常谈些别的。有时他会直接地给我出题: 
「一只扁嘴两条腿,三只扁嘴多少条腿?」
这和大椿树他老丈人后来给大椿树出的问题差不多了。但我和大椿树可不一样,我马上斩钉截铁地答:「六条!」
瘸老六也不是大椿树的老丈人──没有进一步在扁嘴的腿上难为我,马上朗朗地笑了,把他的大手拍到我的脑袋上:「聪明!」
接着还对我进行了恭维:「看外甥这聪明样子,长大必有出息。」
我马上还了一个礼貌:「看姨夫这样子,必能赶上马车!」
于是我们两个都心满意足──当然也共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就是小朝廷。虽然我们都明白这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它经受不住实践的检验,但是这并不妨碍它是我们交谈之中永不衰竭的话题。到了临分手的时候瘸老六还不忘严肃地告诉我:「记着好好查数!」
我也严肃地点点头:「记着让我搭车!」
这才默契地分了手。以至于30年后我还问三姨: 「你后来所以嫁给瘸老六,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
谁知三姨的回答却让我很失望:「他有趣吗?我怎么没有发现?我当时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再不想冬天五更起来拾粪──我只是想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卷四08娘舅.3
……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搓花的人!」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色──不要惹我不高兴,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日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性格还是转得太突兀和缺乏铺垫。在排练的时候我们为此向导演提出了置疑──问题是还没等老胖导演开口,事实的制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里说: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气,现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一报还一报。」
又说:「一物降一物。」
又说:「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三姨说完这些,还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说完这个理论,我们也无话可说甚至我们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们对一切不再怀疑了。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无用的导演。三姨,虽然你历经苦难,但是你终于成熟了──现在把你比作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都不过分──而我们和你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在历史上虽然也有苦难但是我们让它白浪费了,我们没有把苦难变成财富,我们没有以眼还眼和以牙还牙,我们没有一报还一报和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于是我们就永远受制于人。三姨,你才是三点论呢。于是戏剧接着就有了10年之后瘸老六编藤筐和临终托孤的结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这里只是一个平常。她是以那样轻松的口气说出了我们的重要。她是以那样不动声色的从容比较出了我们的缺陷。当三姨30年的苦难没有白受最后让它落脚到瘸老六头上时,我们却永远是三姨而没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谁都想寻找的人物,但是你有这种重新开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气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你又是一个永远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当我们一辈子都在一条隧道里寻觅的时候,你已经拋弃我们在另辟一条蹊径了,你敢于让自己在中年的时候从自身走向反面──而当一个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时候,必须像已经死去的鬼一样重新寻找一个自己的替身,这时你才能拋弃你本来的空壳和面貌呢──就像瘸老六之于三姨。而我们不但没有拋弃自己去找瘸老六,我们连以对公婆的颠覆都不敢想于是我们只好抱着自己的僵尸在那里苟延残喘了。──三姨,在这出戏剧之中,你是一个最富有变化和戏剧性的人物──你风风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后反差和卷土重来。本来一阵风沙过去看着已经没什么戏了,现在它卷土重来和劈头盖脸──又给我们杀了一个回马枪,就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猝不及防。看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倒腾着小脚向娘家偷跑的时候,看着她在那里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时候,看着她在纺车灯前搓花栽嘴的时候,谁能想着她后来会重塑历史呢?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就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按照常规和我们自己的经验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三姨就钻了我们的空子发生了变化接着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本来戏还不怎么好看,现在就变得动人了;本来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泪史,现在就变得富有新的含义和寓意了──从人物性格的转变看,这是一个谁演谁红的角色,这是一个戏中有戏的人物,谁演起来都会顾盼有神和挥洒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后的对比太鲜明了,本来我们还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现在我们在佩服三姨的同时,也开始佩服编剧和导演的安排了。老胖娘舅这时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尸还魂,也开始在那里洋洋自得──而且还故意用一种不在意和平静的口气,好象他已经越过了张扬和表演给别人看的阶段,对我们开始的幼稚和现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经是见怪不怪──这时他躺在幕后的一块幕布上,打量着自己手上已经修好的指甲,在那里不紧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说:
「这才叫出水才看两脚泥呢。」
「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这才叫欲东先西呢。」
「知道你们在那里慌张和着急──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以为猪咬人胸脯只是一种苦难本身吗?错了,猪咬并不是为了猪咬,而是为了瘸老六呢。」
「没有苦中苦,哪能体会出甜上甜呢?」
「这才叫戏剧呢。」
「演员再好,还是得听导演的安排呀。」
「我现在不是后悔让她反打和压迫瘸老六,而是后悔当她5岁偷着跑回来的时候,我的鞭子下去得还不够狠呢,猪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还不够斤两呢──本来我要求一两三,现在看来四两四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后来的反差是不是会更感人呢?……」
接着又在那里故作谦虚地说──这时我们看起来就有些矫情了,戏又有些过了──:
「三姨这个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说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盖了它一些遗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当三姨后来嫁给瘸老六之后,两个人除了狠毒和压迫之外,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些温情,这就不对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剧情会不会更深刻效果会不会更感人呢?……」
我们对他的这种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肤浅的时候。他在导演出精彩戏剧有同时,又开始不懂戏剧了;他在说着狠毒的时候,就开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还怎么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刚刚自己否定的苦难之中还能出什么苦难一样;恰恰倒是这些温情,才让我们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杀人不见血呢,而不是简单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胖娘舅接着又说:
「本来我还是想将三姨和瘸老六的结尾做一些修改……」
让我们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说:
「只是后来时间不允许,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罢。」
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你不这样修改也好。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话剧──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点温情。这才有了瘸老六的临终托孤和他手里的藤筐。我们还觉得这样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这样的温情越多,我们越能看到什么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们越能看到刀光剑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独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虽然一辈子──当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没有让我坐过你所赶的马车,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戏剧之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是为了显示三姨转变的一个摆设,就好象我们在日常之中为了显示一种社会和历史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种道具一样,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温情和感动,一点也不比马车小呀。甚至,没有你瘸老六,哪里会有转变的三姨呢?你也是戏剧因素中的一根杠杆呢。导演对你的疏忽,就使你在临终的表演熠熠生辉。──导演在有意的时候,我们往往看到了暴露,导演在疏忽和后悔的地方,我们就看到了戏剧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总是大于戏剧呀。──于是当我们看到后来的一岁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运而为之感动的时候──本来俺娘在老胖娘舅的戏剧中也不是一个主要角色──他怎么能把一个一岁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这种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娘的命运出现了一波三折和一种感人的原生况味。当俺娘后来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你二姨说得对,老胖真不是东西!」
的时候,连俺娘也蒙在鼓里忽略了:她的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给造成的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导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时候,会使戏剧出现一种直露和偏差。于是等到了戏剧结尾──俺的娘舅作为导演自己跳出现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是黔驴技穷和水落石出的表现。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导演导着自己的时候。戏剧里的潜台词和人物的下场以为都是指别人吗?最后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呢。当然,这才叫行动艺术呢。当我们搞艺术搞到最后和黔驴技穷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躺到病床上还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来临终编藤筐的瘸老六,灯下的光辉和温情那才叫楚楚动人呢。藤筐他当时编了两个,一个用来处理自己,一个用来托孤。当时他的台词是这样的──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用要平静和不在意的口吻,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的灯光要打出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们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灯油熬尽了──写到这里我对导演还有一些怀疑,他这样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运,演起来就不怕做作吗?先嫁了一个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后嫁一个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会让人有一些怀疑:这个三姨是不是有些克夫呢?──这时瘸老六姨夫──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去赶马车──指着地上已经编好的两个藤筐说: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高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高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脱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脱离自己和进入──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戏剧和艺术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当演员的料;我对这出戏唯一不满的就是,导演在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轻了,不是让我脱离自己远了而是近了。于是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别人和你演对手戏的时候,怎么能不对你百依百顺呢?──可给我一个脱离自己和消灭个性的机会,于是你说砸冰就砸冰,你说倒灶就倒灶,你说拾粪就拾粪,你说搓花就搓花,你说干什么我马上就干什么,说让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这样10年下来,我们怎么还会发生冲突和脸红呢?当然,我在扮演别人的时候也会出一些毛病──一下还进入不了角色呢,一下还调整不过来情绪呢,一下还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跟我脸红,但是你跟我脸红的时候,我却开始把它当成另一出戏──是戏中戏和戏中的另一个枝岔,本来我还在那里着急,本来我还在为了扮演不好别人而在那里焦躁,现在你一脸红和生气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了,一下拋弃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进入我本来的日常和熟悉了,于是我一下就轻松自如了,这个时候我不但不会和你去同样生气和顶牛,反倒更要将我牛鼻子的缰绳交给你赶紧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时候我又更换了一个新我我更加快乐,10年下来──我们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间怎么会出现脸红和生气的局面呢?──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们这10年幸福的根蒂,本来我只想埋头拉车而不愿抬头看路,我只想演戏而不愿回到生活──但正因为我们夫妻10年──虽是舞台上的一对米面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占,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临终之前把10年生活的谜底告诉你吧。──说起来我还不愿下台呢,我还想和你一起将对手戏继续演下去呢,但是──铃响了,钟撞了,这场戏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怀好意的导演已经另有安排了──我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时候就被人赶下了场,我在还没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负的的情况下就英年早逝──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历史上最不该退场的时候退了场──但我也知道,也许这才是艺术的最好收场?留一点遗憾在人间就是你死的最好时机?──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这样不如意的庞大收场还是世之罕见──于是我从艺术的角度反倒想通了──这是那个肤浅的导演也没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们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作为一个句子的转折,在艺术中还是能够成立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经常这样相互没有联系地寻找自我平衡吗?──死到临头,我也就从俗一次吧……」但是艺术在这里又对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为瘸老六把话说到这里,话题还没有涉及正题呢──还没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语意所指的两个草筐呢,他还要脱离草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发挥和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呢,但是导演已经等不及了,钟就要响了,幕就要落下来了──昏惨惨似灯将尽,瘸老六姨夫眼见得出得气越来越大和进的气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编了,漫无边际的议论最后就没了落脚处──议论和结果,你到底要哪样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两端哪头轻和哪头沉呢?再这样在台词上拉大车你就可能因小失大只图一时痛快而丢了一生──扮演别人一生的价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涂君主一样──江山不存,美人还何在呢?──想来想去,瘸老六到底还是临终清醒──就像他漫无边际的议论一样,开始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腾的议论而顺应历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终于没有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多少年后,当他从舞台上退下来成了一个光杆和本身──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时,他还在村西土岗上捋着自己的三绺胡子说:
「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犯过不少错误,但在大的历史关头,在大是大非和给予取舍上,我从来没有胡涂过──我是一个能及时煞住马车的人──虽然命运让我一辈子没有赶上马车!」
于是当他看着灯将尽了,油将干了,钟就要响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赶紧拋弃议论回到了草筐。已经是时不我待了,哲学的理性的思考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该交待具体和现实了──于是又指着地上的两个草筐说──这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和有气无力了,于是看上去听起来倒是更加感人──艺术在这里又歪打正着──说着说着,他的眼角还淌出两点昏花的最后的老泪──不是剧务上去点的眼药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编个草筐。本来还盼着有朝一日能赶上马车,也让你们娘们坐在马车上风光风光,但是从剧情规定的时间看,在这出戏里是永远不可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虽然在别的剧组对导演挺尊重,但是现在我禁不住要骂:导演,我操你个娘,死到临头也没让我赶上马车。于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粪、搓花之余,唯一能表现我个性和给我剩下发挥余地的,也就是一个编筐了。就连这编筐的临终动作,也是我自己争取上去的呢。老胖娘舅还不一定能够理解呢──他还在那里说:死都死了,再编一个筐有什么用呢?──他就是这么一个实用和固定、不懂发挥和功夫在戏外的人。岂不知真正的艺术,恰恰讲究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对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和固执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协,但是当我在艺术上认准一条道的时候,也是一个棒打不回头的主儿呢──他越不让我编筐,我就越要编筐;我可以出卖人格,但是我不能出卖原则──最后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他觉得无可无不可,才让我临终发挥和能够编筐。他本来以为我只编一个,我本来想着也只编一个,但是编着编着我就从一个发展到了两个;本来我只想编一个小的,现在编着编着,也同时编了一个大的──我编这两个筐不单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发挥和功夫在戏外,而是要用这戏外的功夫来表现和烘托整个剧情──而是从这样一个大局出发的,而导演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马上就要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考虑的还是你们──当我想到我死后你们还要替我办丧事的时候,我就在编小筐的时候同时编了一个大筐。剧情规定我们一辈子过得是苦日子,一个是童养媳出生的人,最后10年又跟着一个瘸子,现在家境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家里除了有个砸冰锤,有个拾粪筐,有个烧火棍和有个纺花车,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于是我死了以后你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将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装我尸体的棺材呢?──这才是你们发愁的关键所在。于是我在临死之前,就编了这个大筐──本来想只编一个小筐,现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后,你不用发愁,你就用我已经编好的大筐,当作棺材来装我的尸首吧。──导演还问,你临终编筐就编筐吧,还怎么一边编筐一边流泪呢?是不是有些跑题呢?──现在你们就明白了吧?一点都不跑题,泪没有白流,我是在替你们处理自己呀──我不想给世上的亲人留任何难题。用藤筐当棺材,世上无双;生前想身后,百感交集──这时热泪能不双流吗?当一个藤筐抬着我出了门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时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观众会不感动,我就不信作为主角的你这时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给这样的配角烘托一下吗?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这样的大筐还从来没见过──但是且住,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哭;现在还没到爆发的时候,你还要再压一下和憋一下,压得久了和憋得长了,到了真正爆发的时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样喷发和瀑布一样倒流呢。──我让你们感动的还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现在你们听了大筐再听小筐。──大筐用来装我,小筐用来干什么呢?──既然大筐是留给我自己的,那么小筐就一定是留给你们的了。当然我留小筐并不是让你们拿着它也去装你们的尸体,而是用它来装你们的活人。这是我和你们在剧中角色和时间的差别,也是因为这个我来区别小筐和大筐的用处呢──我死了之后,你们就无依无靠了──没有我可以依靠,你们又生活在一个不信上帝而只信绝对真理的1969年,那么你们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们就将小筐藏到屋里──千万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们就担着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时候,你只能一肩担两头了,前面担着家里的包袱细软和锅碗瓢盆,后边担着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你们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遗产,也是我留给你们它们不同的用途……」说完这个,瘸老六的台词就彻底完了,接着再没有台词了──导演再不会给增加时间了──瘸老六说不出话来了,仅存的也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开始看着三姨等着她来给配戏。于是他的命运一下又交到三姨手里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词也很动人──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在那里用坚强的毅力编着藤筐──一个用来处理自己另一个让我们去逃荒呢?本来我们还不感动,现在我们看着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动了;本来我们还不拿他的死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一辈子想赶马车最后连马车也没有赶上的瘸老六吗?──现在我们觉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两个藤筐,使他的临终产生了超然和飞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临终的退场和自我固执的发挥不但出了导演意料也出了我们这些观众意料──确实是神来之笔。再也没有一个死亡能这么落实到藤筐上了。──但谁能想到这也只是我们这些观众的一厢情愿,等这两个动人的藤筐打到配戏的三姨身上,她可不这么想。不听藤筐的用处她还有些感动,一听藤筐的用处她倒是在那里按着本性发怒了。她发怒的原因不是说这藤筐编的不好,拟或是说这藤筐的用处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这一辈子藤筐见得多了,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背着藤筐割草,但是临终的藤筐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这一点上瘸老六还是成功了,不但出我们的意料,也出了因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变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意外,就惹得三姨愤怒和生气了。去你娘的瘸老六,过去10年来都是老娘说一不二,这个说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动上去干譬如砸冰、倒灶、拾粪和搓花这些艰苦的杂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头和想法呢。说什么10年来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吗?老娘永远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长树,撒粒种子就结果,连一个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获累累,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颗粒无收呢?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恼,你一说这句话我倒要追究这没有一男半女的责任了。我们不能让历史在你临终的时候变成一笔胡涂帐。老娘拳头上站得人,肩头上跑得马,老娘的眼里不揉沙子,现在你胡吣些什么说些什么胡话和昏话呢?你这是在临终之前讨好我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没有一男半女怪谁呢?这里我不准备承担任何责任。不把我惹恼咱们万事全休,把我惹恼我可有好听的在等着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样是个没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还说过些什么?──还说虽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们没有红过脸;把没红脸的原因又归结到自己要脱离自己,自己要扮演别人的理论上──这也是屁话,老娘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掉书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以前是被你们家压得那个西,现在就成了开始压你的东──但我过去还蒙在鼓里呢,过去我以为压着你是从里到外,现在从你交待的藤筐用处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头和想法上还是有些游离老娘──看着你几天来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编筐子我没有理你,谁知道你在筐里还藏着这么多念头和私货呢?我以为你编筐子是为了让我们拾粪,谁知道你到头来是为了往里面装死尸和让我们逃荒。你没有这些想法我觉得你的编筐还有些憨厚可爱,你有这些想法我透过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诈和算计。原来你还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原来你还是一个善于往藤筐里装私货的人。本来我以为我们10年来没有脸红十分正常,现在看这没脸红倒是颠倒和有些反常了──我东风刮起的还不够猛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临终还在那里编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么历史猫腻!过去我总以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运站的马车,没想到你临终的时候还会有两个藤筐。没有藤筐我在你临终的时候给你配戏也没有什么──为了朋友我也会两胁插刀,现在认清你的本质我再给你捧场就是狗娘养的!──我不能让你的阴谋在临终得逞,我不能让你把想法在临终变成现实;现在你说朝东我偏要朝西,现在你说打狗我偏要打鸡。──这时我们在台下的观众也有些清醒了。本来我们听着大筐和小筐的用处和临终托孤已经感动的热泪涕流,现在经三姨一声断喝我们也恍然大悟开始将情绪从戏中的感动拔了出来。原来又是一个戏中戏。原来一切还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动,我们先跟着感动个屁。这时我们担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经摆在了那里,配角变主角已经将台词给说完了,接着三姨怎么把这瘸老六和藤筐给收场呢。能不能强中更有强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这时我们担心和拭目以待的仅仅是这个。这时我们也看出,三姨发过一通火后──等到她该收场了,她也有些犹豫和发怯了。到底是一个五岁就被出卖的童养媳,反弹的10年时间还太短,她会不会也是挑得起头收不了场,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着剌猬而无从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词和藤筐,你按着10年的惯性在临终占了一个上风和抢了一个制高点,你对藤筐的意义重新做了修改,现在历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了,接着你要将历史引向何处去呢?当你在否定了10年历史的同时,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三姨突然又有些伤心和生气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后的关头把老娘逼上了绝路。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容易吗?在死了一个丈夫又在死了一个丈夫的关头。你编一个藤筐藏了一个谜,最后就把老娘扣到了里面。──但是剧场的时间不等人──时不我待,落幕的铃声再一次响起,钟声又在那里催了,已经容不得她思考了──导演已经在后台发脾气了,接着还有一幕呢,怎么能前戏压后戏呢?结构上不就乱了吗?已经让剧务不顾一切地把幕布从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样在大幕落下的最后时刻闪现出她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和智能──他们真是天作合一──这个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头顶着已经从天上落下来的幕布,用手指着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后落在瘸老六已经就要咽气的尸首上──多么地见缝插针和恰到好处呀──而且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边说还边在那里点着头: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两个藤筐。既然你人为规定的道具给我摆到了这里,如果我一点不用也显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虽然本来结尾不是这样的,本来的结尾我已经都想好了,现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导演已经在那里嚷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来结一下尾了。我接受你这个挑战,我不用原来的结尾也同样能达到辉煌。两个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吗?也许你把这藤筐突如其来地放到别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气氛不对道具不对台词也不对,一下就塌了台和现了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高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阴谋通过两个藤筐把自己由配角变成主角的时候,我就按照你的临终遗言把自己从主角变成配角给你配戏和捧场,给你呼应一把和衬托一把──这样的效果也不一定对我绝对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阴谋还故意上你的当和给你配戏,也可以显出我的大度呢──见得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不在最后和你争长道短了。──但我明告诉你小瘸六,这种方法虽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种办法也会让观众感动──这种结果就是你所期待的──为了这种阴谋的得逞,你还用临终托孤来感动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娘并不是这样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时间已经让我养成宁折不弯的性格,我不准备具有这样的气度,我不想让戏在落幕的时候自己由主角变成配角──既然你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你要由西风变成东风,那么我这个东风就一定要卷土重来再压倒你西风一次──这样老娘才能面对你的挑战出一口气呢。当然这样卷土重来和重新改变世界的格局,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也确非易事呢。──特别是在他把藤筐当成既成事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接受他的挑战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难了。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事情无可改变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因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发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难提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机遇呢──这样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吗?──现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变和压倒你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办法告诉你吧。那就是:本来你不是安排大筐装你的尸首小筐让我们逃荒吗?现在我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一下,也就让你的阴谋彻底破产了。藤筐我还是要用的,你在临终之前把它们编起来也不容易,岂能轻易放过?但是它们的用途我要针对你的思路颠倒一下:小的藤筐我准备装你的尸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来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
卷四08娘舅.4
在这一片赞扬声中,唯有我一个人站在熙熙攘攘的观众中对导演和老胖娘舅产生了愤怒。戏剧固然动人,但是它符合历史的真相吗?我们这一派系在家族中的流传和在戏剧中的地位呢?你们人人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们却在历史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娘舅,如果戏剧不是这样,我们在审查的时候就让它通过了;但是你们要这样置历史于不顾,我们就一个派系的人集体躺在舞台上不让你们上演──让你们这场恢宏壮观的话剧仅仅处于排练阶段──仅仅是一个戏胚子,让你们的感人胎死腹中。同时,我们还要通过另一场话剧和叙述,把被你们遗忘的、匆忙的、毛糙的、拉下我们派系的历史流传再重新演一遍。
事后,我同样会有些矫情地说:
「怎么知道我就不会来一个反打呢?」
附录一:
对于我的提议,俺娘道首先站起来赞成──甚至还有些哭天抹泪──边哭边说:
「我的天呀,历史怎么能这样任意涂抹呢?」
「到底谁是这场话剧的主角呢?你们还没有看到我的全部表演,怎么会知道我的故事不感人呢?」
「我是被人耽误的呀!」
「到底是俺白石头懂事了,现在知道给你娘报仇了!」
「儿啊,你可长大了!」
「我可等到这一天了!」
这时又恶狠狠地说:
「现在我才认识到老胖的真面目!」
「他最后没有干的也没有稀的只好上吊自杀也是活该!」
「他死有余辜!」
这时我倒阻住了娘:「我这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生活和报私仇!」
娘倒楞在了那里:「那你为了什么?」
我冷冷地说:「为了历史和艺术──或者说,为了自己再当一遍导演!」
附录二:
为了历史和艺术,从俺娘被出卖开始──我们派系在流传上被老胖娘舅匆忙、毛糙、皱皴、弄错、拉下在我重新排练话剧时又给加上,荒谬的地方又被我重新修正过来的内容有:
一·卖俺娘的月份原来的导演给弄错了。本来卖俺娘是在腊月,匆忙的导演在戏中给弄成了六月──当时他们纯粹是为了赶时间,萝卜快了不洗泥,顾不得在场次衔接的时候换布景──对于演出倒是方便了,但是将同样的出卖放到不同的背景下出来的艺术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六月份卖人阳光充足,哪里有大雪纷飞之中卖一个孩子出气氛呢?明显违背了历史的真实,也破坏了事实本身蕴藏的艺术养分。怎么会是六月呢?旧姥娘死的时候是60年前的秋天,半年之后,俺娘就被出卖了,不是冬天是什么?冬天缺吃少喝,俺娘日日靠一个馒头──二姨在嘴里嚼嚼喂她──过活,手腕上的一块肉都被她吮掉了,露出累累的白骨──这是被你出卖的前提,到了戏中你还想用阳光明媚来摭挡你什么罪恶吗?──俺娘先是被老胖娘舅以两斗谷子卖给了一个人拐子,人拐子从我们西老庄路过,大慈大悲的新姥娘──也就是俺姥娘──看着这一岁的小姑娘实在可怜,就出了10斗谷子把她收留下来。为了让俺娘好活命──命贱好养──,俺姥娘还让人先把俺娘放到打麦场的一个雪窝里,然后由俺姥娘像拣小猫小狗一样把她捡回了家。为了收留俺娘,在老梁爷爷的后代我们的家族中还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冲突;为了排斥俺娘的到来,俺二姥爷家六岁的梅宇小姨就让老鼠疮生生地疼死了──这些出卖和收留过程中种种生动感人的情节,在演出中也被老胖娘舅统统给删掉了;本来在恶毒的时候描写一些温情更能显示恶毒,但是他为了自己早一些亲自登场,就把这些温情统统删掉直接露出了白骨。这就显得太直奔主题了,这就显得对我们太可以忽略不计了。我们也是历史的一部分,怎么六月腊月都分不清删掉我们的枝叶抬着一个树杆就上场了呢?如把白骨放到六月,俺娘小胳膊的创面在炎热的天气里不就要溃疡和发炎了吗?苍蝇落上去不就要下蛆了吗?孩子不就要得败血症吗?不就活不了几天也没有我们这些后代了吗?──你这是为了缩短剧情有些大意,还是几十年后还不解恨又要将创面由腊月移到六月非要置我们死地而后快呢?──这就不是作为一个导演大意和粗糙的问题,而是生活中的心狠手毒在艺术上的反映吧?──把戏剧和历史交到这样人的手里我们不放心,历史──连基本要素时间──都没有真实可言艺术不就成了无本之木和无源之水了吗?
二·当俺娘被俺姥娘收留之后,对于她们日常生活的忽略。而日常生活的魅力,恰恰是支持我们横向运作和纵向流传的力量啊。现在说省略就省略了,说割掉就割掉了,俺娘作为主角在戏中还怎么能站得住呢?──她没有一个成长和转变的过程──可不剧中最后就剩下三姨和导演本人了吗?──这些被他在戏中忽略的和割掉的情节主要有:
1·俺娘四岁看疮的过程──在戏中被一笔提过,其实在生活中比这复杂和感人得多。那是1942年的春天。俺娘手腕上的创面已经大好,累累白骨之上,又覆盖上新的血肉。来时耷拉着小脑袋,现在昂起了头;来时不会说话,现在小嘴巴也「叭啦」「叭啦」地会跟人吵嘴了;本来是一头小黄毛,现在也梳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小黑辫子。在街上不但跟人吵嘴,有时还跟人打架。据俺姥娘说,那时她女儿已经很有心眼了,与人打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往家跑,边跑边还回头骂人──等她跑到家,俺姥娘正在面盆里和面──一边挥着面手,一边斥责女儿:
「疯头野脑地跑,又跟人打架了吧?停会让你爹打你!」
这时俺姥爷──那个永远留着山羊胡子的慈祥老头──一把将俺娘搂到怀里:
「多亏俺妮的腿长,能一口气跑回家,跟人打架不吃亏!」
可见当时俺娘已经恢复了原气──已经很有些生活味了嘛。再也不是被老胖娘舅出卖时处于生活边缘的尴尬模样。16年后──1958年,俺娘失去了她山羊胡子的爹;后来在1995年,俺娘又失去了她95岁的娘──这时俺娘又形影相吊地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1996年春天,俺娘还若有所思地告诉我:
「过去不知道没娘是啥滋味,等你真的没了娘,想叫声『娘』都没有答应,才知道自己又成了个孤儿。──俺娘死了一年多,可我有时过着过着就忘了,想着俺娘还拄着拐杖在门口坐着呢,脱口就是一声:『娘,该吃饭了,给你端过去吧?』过去喊这话的时候有娘答应,现在饭盛到碗里门口是一场空,我的泪『啪啦』『啪啦』就掉到了碗里。──从此三天像心疯一样,不管你在做什么,『忽』地一阵想俺娘,眼里的泪就跟把推一样!……」
这时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
俺娘又说:
「过去俺娘在的时候我老吵俺娘,现在俺娘不在了我直想打自己的脸!家里纵有千贯万贯,还是不如有一个老娘呀。」
「哪怕俺娘再活上三个月呢。」
在俺姥娘还没有去世的日子,有一次大家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就睡着了──俺娘有这样的习惯,说着说着她就一个人睡着了,让跟她答话的人有些尴尬──但这次俺娘突然又醒了,爬起来对俺姥娘说:
「娘,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俺爹了。我还是4岁的样子,趴在俺爹的背上。我搂着俺爹的脖子说:『爹,爹,我天天想你,今天可见着你了。』……」
待俺姥娘去世不久,一次大家又在院子里乘凉。话正说着,俺娘又睡着了。这次在梦里似乎被魇住了,在那里不住停地喊「娘」。我们马上将她推醒了。但接着我们没有问她什么──对于一个失去了爹又刚刚失去娘的人。
……在俺娘四岁的时候,俺娘已经在身体上恢复了原气。但这个时候她大腿根上又长了一个「黄皮疮」。「黄皮疮」白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到夜里就疼,俺娘在那里「哎哎」地哭。俺娘后来说,为了这个「黄皮疮」,姥娘和姥爷三个月睡觉没脱衣裳,在那里用秫杆撩一沙锅热水,给她洗疮。一开始是夜里疼,后来发展到白天也疼。跟人在街里玩,腿都是岔撒着跑。于是姥娘和姥爷决定到三十里之外的罗滩村给俺娘看疮。那里有一个专门看疮的中医。去看疮那天,俺娘似乎也闻到一些气氛──当俺姥爷推着小车,俺姥娘和四岁的娘坐在车上向罗滩村走时,俺娘一个劲儿仰头问:「娘,咱们干什么去呀?」
姥娘说:「咱们到马庄去赶集。」
娘:「不是给我看疮吧?」
姥娘:「不是。」
俺娘才放下心来。──这是世界中国1942年乡村土路上的一幅母女和父女看疮图或行走图。路两边长满泛着青气的茂密的庄稼。河边的杨柳拂着春风。娘在车上已经迷糊了一觉。醒来问:「娘,集怎么还不到呀?」
姥娘:「看到前边的村子了吗?过了那村子也就到了。」
后来到了罗滩村。到了中医的家。这时四岁的娘闻到了药的味道,知道终于还是上了姥娘的当此行的目的是来看疮,于是「哇」的一声哭了。戴着老花镜的中医那天正好在家。他让俺娘脱下衣裳──当时俺娘大哭大叫,姥娘强行箍住她把裤子给脱下来了,中医看了俺娘的疮,用手按了按;按完又洗了洗手,坐到太师椅上,点上水烟,吸了两口才说:
「这疮也就是今天来看,再晚来几天,就不中用了。」
俺姥娘和俺姥爷马上从条凳上站了起来,姥娘紧紧地搂住俺娘,眼睛里共同放射出对中医和时间感激的光芒。这时中医站起来拿出两贴药膏说:
「这是两贴膏药,一贴是去药,去这疮里的毒水;一贴是长药,让去毒之后长新肉用。你回家先贴我的去药,三天之后揭下来,如果这时毒水和脓已经去了,你再贴长药,她的疮就算好了;如果三天揭下来还是原来的烂疮,你们也不用再来找我了,这姑娘就算没救了。」
接着又「咕噜」「咕噜」吸起水烟。这时姥娘和姥爷面面相觑,又不敢提出新的问题。告别中医,拿着两贴膏药回来──这时姥娘和姥爷都有些狐疑呢,当天晚上就照中医的吩咐,开始给俺娘的疮上贴去药。去药贴了两天,俺娘在那里扯着嗓子「哇哇」地嚎叫。姥爷和姥娘围着那疮和俺娘转,该不是女儿不行了吧?该不是这药上反了吧?──甚至,要不就是这中医不管用,不贴药还好一些,一贴药「黄皮疮」怎么倒更疼了呢?这时姥爷说:
「孩子既然这么嚎叫,要不先把这膏药给揭下来?」
他用的是征求俺姥娘意见的口气──由此看来,在这个三口之家,大事的决策权还在姥娘。姥娘这时也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觉得姥爷说得有道理,于是一言不发上去就将这膏药给揭了下来。没揭下来姥娘还在生闷气,一揭下来姥娘开始在那里大叫:「他爹,快来看!」
这时老两口感到一阵惊喜:原来疮的黄水和脓液都已经化成了稀汤,正在那里蛊蛊地往外流呢。姥爷赶紧用一个水碗去接,一下竟接了大半碗。这时姥娘也顾不得俺娘的拼命喊叫,又伸手按住疮口拼命在那里挤,一下又挤出大半碗。这时再看那疮洞,里面竟露出了新的肉芽。这时姥爷「嘿嘿」地笑了起来,姥娘在那里擦着汗说:
「我说她怎么在那里像狼一样嚎呢?原来是疮熟透了!」
姥爷也在那里随声附和──这时还讲什么原则呢?──:
「疮熟透了还在那里用去药,可不就该扯着肉了吗?可不就更疼了吗?」
接着又自言自语──当然我们还是能听出这话是说给姥娘听──是在讨好姥娘呢:
「我说贴上去头一天妮儿不嚎,怎么到了第二天就嚎上了呢?我当时就感到有些奇怪!」
姥娘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并没有反对姥爷的话:「本来说贴上去三天疮才熟,怎么两天就熟了呢?」
接着又指挥姥爷:「既然这样,咱们就不要再用去药了,咱们接着再用长药就是了。黄水和脓已经流完了,还用去药干什么呢?」
姥爷也拍着巴掌说:「是呀。看来这药还真管用,这先生还真成!」
姥娘瞪了姥爷一眼:「当初我让闺女去看疮时,你还在那里打滑溜,怕你闺女受罪,看,现在好了不是?」
姥爷说:「是呀,当初还是你说对了。」
接着又建议:「换长药之前,还是烧一沙锅热水洗一洗疮口吧?」
姥娘又责备他:「这还用说吗?还不赶紧去抱柴禾?」
姥爷就一溜小跑去抱柴禾去吊沙锅和烧水。低矮的小草房里充满的欢声笑语。
长药上去,又三天,俺娘的腿马上就不疼了。半个月之后,疮好了。俺娘又开始在街上奔跑、和别的孩子打骂。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真正结束是──俺姥娘生前说:
「去看先生的时候,你姥爷带的钱不够。但是先生还是让我们先把去药和长药拿回来了。先生说,如果看好了,就再给我送钱;如果疮没有好,剩下的钱我也不要了。最后咱们把疮看好了,可是家里又没有钱,你姥爷就连明打夜给他熬了一池子好盐,晒干之后,装了满满一车给他送去了。先生一见也喜欢,说病好了就好,欠的几个钱,值不得这一车盐。但你姥爷还是执意把那车盐给卸了下来。」
多么温馨和令人向往的人和人交往的场面啊。大家心里都洋溢着感动和温暖。艺术的真善美在哪里?就在这里──没有真善美,哪里能比较出假丑恶呢?──但是这一幕幕的日常温情都被老胖娘舅粗暴和自私地给删掉了。──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俺姥娘又说:
「12年之后,你姥爷有一次去赶集,又在集上意外地遇到了这先生。这先生这时已经不看病了,蹲在那里卖葱。看到你姥爷之后,他一下就塞到你姥爷怀里一捆大葱。」
我是多么地想去会一会这个先生和集市啊。可惜我生不逢时──人生最大的生不逢时不是你错没错过那些虚张声势的大的历史机遇,而是你错没错过这种让你感到温暖的偶然的相遇。但这一切也被俺的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他到底懂不懂生活和艺术中大和小的概念呢?由此出发,他的话剧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单说你,你就不需要我们的烘托吗?
被老胖导演忽略、毛糙和皱皴的我们这派家族的情节还有:
2·1945年春天,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俺姥娘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村「拾庄稼」──说白了也就是偷庄稼。──这事件本来也可以发挥,但老胖娘舅仍是简单地、笼统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说了一声「偷庄稼」完事,岂不知这「拾庄稼」之中也有许多戏剧性的情节和温暖呢。这种颠倒黑白的做法,只好让我们在重新排练的话剧中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这时俺娘已经7岁了。俺姥娘带着她到孙庄去「拾庄稼」。但庄稼拾着拾着,就被人给捉住了。姥娘也是急中生智,这时想起孙庄还有一个亲戚叫刘川,就对捉人的人说:
「孩子小,想吃一把青麦,我想着这是刘川家的青麦,谁知道就错拾了大哥家的呢?」
在大哥一楞的情况下,她赶忙又补充道:「刘川跟俺家是亲戚。」
这个理由是无可辩驳的。这种事情生活中也是经常发生的。谁没有认错地头的时候呢?于是大哥也就松了手,嘴里还无奈地说:「既然是刘川家的亲戚,今天就算了。」
在俺姥娘往草筐外掏青麦的时候,大哥甚至豪爽地说:
「一把青麦,不要掏了,拿回去让孩子给火上燎燎吃罢。」
青麦在灶火上燎熟,接着再在手里搓成一粒一粒的麦粒,在生活中散发着多么纯净的麦地和田野的清香呀。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事情的结束是,青麦的主人大哥已经没什么了,倒是我们的亲戚刘川的老婆听了不干了,以后逢人就说──而且慷慨激昂:
「老庄的亲戚是什么意思吗?一被捉住说成是刘川家的青麦──难道刘川家的青麦,就是可以让人乱拾的吗?」
等等。这个过了花季的老杂毛娘们──60年后我们这派家族的子弟听到她的话,还有些愤愤不平。说成你家怎么了?拾你一把青麦,还你一个感激,孰重孰轻?──我们家族的荣誉,还值不得你一把青麦?这也就是放到当年,如果放到现在,我们的白石头兄弟几个,马上就会让你知道你这话应该承担的历史责任。──上升到艺术,这也就是日常错误和误会的魅力呀。但是这些富有魅力的地方,又被老胖导演给忽略和折叠了──不由分说一下就打到历史的皱折里去了。留下的仅仅是错误。这时的导演,就和这个情节之中的刘川老婆一样,再一次遭到了我们这派家族和几个虎背熊腰弟兄的唾弃。──甚至,老胖导演还有比刘川老婆可恶的地方呢:他不但忽略了我们正常错误的温暖和魅力,而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都给搞颠倒了。
3·1943年俺家被土匪洗劫事件──也被导演给粗糙的忽略了。据俺姥娘说,那时俺娘还穿著连脚裤。没有1943年的土匪洗劫,还没有1945年的孙庄「拾麦」呢。前因后果在这里被导演给颠倒了──他安排的是「拾麦」在前,被土匪洗劫在后;其实情况恰恰相反。就被土匪洗劫本身来讲,他也只把它当成了一个简单的可以使情节发生转折的灾难,岂不知灾难对于当时是灾难,对于后来就是一次永远深刻的话题和温情了──你事后居高临下的安全的叙述,不就存在于对当时灾难的回顾之中吗?──对于直接的赤裸裸的温情你忽略不计还可以理解,对于灾难之中的温情你也掉以轻心只是采取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应付了事就可见你所包藏的祸心了。你让什么给搞昏了头呢?艺术中的隽永又从何谈起呢?这时对你的责备就和前几次的责备在意义上不同了。──于是我们在把这个故事重新叙述的时候,就将叙述人选成了当年的事情经历者俺姥娘。姥娘倒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对这段历史──灾难和灾难之中包含着的温情──叙述得绘声绘色。她上来就是:
「民国三十四年冬天,咱家遭了强盗的抢劫。那时你娘还穿著连脚裤……」
开头就不俗,开头就富有悬念。屋子里一片鸦雀无声。我们知道现实自身的安全,于是我们对历史更加紧张。既安全又紧张的艺术张力,就存在于我们对灾难和历史的回顾之中。而这样含有戏剧因素的紧张开头──在你的戏剧中怎么就成了平铺直叙呢?──俺姥娘接着说,──那天半夜,全家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就听到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姥爷以为是二姥爷来送牲口呢,问:「谁呀,是老二吗?」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当兵的,号房。」
队伍路过村庄,要到老百姓家号房,这种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景啊──而这样的时代背景也被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于是姥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披起衣服点起一盏麻油灯就来开门,但门一被打开,姥爷兜头就让人用被子捂住了头,接着姥娘和穿著连脚裤的俺娘也被人捂到了被窝里。接着家里就遭到了土匪的清洗。柜子打开了。姥娘长年织下的布匹被土匪抢走了。粮食被掏空了。杆子上的棉衣和单衣也被人卷起扔到了一个大口袋里。牛圈里的牲口也被人「哞哞」地牵到了门外。入睡之前我们还是一个殷实的人家,眨眼之间就变得一贫如洗。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或者说仅仅是事情的开始。接着就出现了错中错。本来姥爷的态度是劫了就劫了,倒霉就忍了,一切从头再来。但第二天早上俺的二姥爷插手了。他的一个著名的理论是:
「这次你不弄个水落石出,下次别人就更要欺负你了。」
他把事件放到了一个主观的人文环境中来观察──于是理论是正确的,但步骤是荒唐的──同时他还在其中夹藏了私货──三里之外的村庄有一个莽汉吴金发──嘴里镶着金牙,二姥爷平日就看他不顺眼,于是就断定这次抢劫是他领人所为──让我们家出了二百大洋,雇了一帮真正的土匪又把吴金发家给洗劫了。其实这次抢劫跟吴金发无干。这样事情就闹大了。吴金发家不干了。而这时二姥爷像老鳖一样缩回了头──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你不具备勇敢的心,剩下一个复杂的残局让姥爷和姥娘收拾。这时能怎么办呢?姥娘和姥爷只好把我们家的几间瓦房抵给了吴金发,这可就真成了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没有这场灾难,1945年俺姥娘还不会带着俺娘到10里之外的孙庄去「拾庄稼」。──被土匪洗劫的时候俺姥娘没哭,现在看着别人来扒自己的房子,姥娘抱着还穿著连脚裤的俺娘,坐在自己的牛圈里放声大哭起来──从当天上午八点,一直哭到月牙偏西──这时哭的就不仅仅是抢劫甚至不仅仅是扒房子了──这才是这段情节的落脚处呢,60年后我们想起来都怅然若失──而老胖娘舅只把抢劫当成了抢劫一带而过──这时你就和俺家二姥爷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样不具备勇敢的心──你不敢正视我们的情感──我们蔑视你。
──被我们蔑视的老胖娘舅在以后的叙述中对我们情感忽略的地方还有:
4·1946年,俺家买了一盏新兴的马灯。一个小火头被罩上灯罩,就发出了比原来油灯亮10倍的光芒。马灯买回来八岁的俺娘爱不释手,夜里睡觉也让放到她的床头。但在马灯照耀着我们的第三天晚上,俺娘脱光了小身子上床睡觉,突然又起来扒拉桌子上的一团黑糖;黑糖没扒着,却扒翻了马灯。扒翻马灯倒没有什么,但是马灯的灯罩一下滚落到俺娘的被窝里;俺娘的前胸上,立刻被滚烫的灯罩烫了一个大疤。俺娘像鬼嚎一样哭了起来。接着好几天家里又是神鬼不安。──虽然接着姥爷姥娘领着俺娘看烫伤连续几夜轮流抱着她在地上行走的情节和以前带她看大腿根的「黄皮疮」有些相似──由此也可以看出,俺娘打小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是对于这个马灯的细节你忽略到连提都不提的程度,也有些太过分了。──对俺娘的戏份删得太重。──看似在历史上有些重复,但是到了60年后我们重新叙述的时候,它却是区别于「黄皮疮」的的单独一章呢。──因为这里的重点是灯罩。──直到今天,我们还常常把它当作一个折子戏来说:
「1946年,俺家买了一个马灯,马灯上有一个灯罩……」
5·布袋拾钱事件,也被忽略了。1948年故乡发大水,俺娘和几个孩子到后岗割草,却发现水边的路上有一个布袋。由于俺娘的腿快,就跑到前面先于其它几个孩子捡到了手中。为此几个孩子还产生了纠纷,金枝小姨说这布袋是她首先看到的──为了这个,二姥爷还有些不高兴呢。布袋拾到家里,姥娘先是在那里埋怨俺娘:
「拾到家里一个布袋干什么?拾到布袋是气!」但等打开布袋一看,全家人都傻了眼。因为布袋里「哗啦哗啦」滚出来三百块现大洋──这么多大洋,俺家从来没见过。过去请土匪洗劫吴金发,也只花了二百大洋。到了晚上,一家人关起门来不说话。姥爷第一次抽起了旱烟。抽完一袋,就在门框上「啪啪」地磕烟袋。月牙偏西了,他终于看着俺姥娘的脸色开口说:
「我的意思,这布袋钱咱不能要,还不知是哪个卖买号的人丢的呢。如果丢了钱找不回来,老婆埋怨他(这个时候姥爷有些设身处地了),他一下想不开上了吊,咱不就作孽了吗?」
觉悟就是这样一个觉悟,这和当时由谁统治着中国和对我们进行什么教育没有关系。姥娘也说:
「这布袋钱咱先不要动──等有人来找,咱就还给人家。」
第二天,村里的村丁老狗老舅就领着牛市屯的一个粮食贩子到了我们家。是他到百里之外的焦作府也就是几十年后我骑着自行车去接煤车的三矿所在地去粜粮食,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让钱捎子从马车上滑落下来。当他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布袋和钱时,哽咽一声,泪就下来了。看来昨天夜里他真受老婆埋怨来着。接着从布袋里掏出30块大洋,一定要让姥爷收下。这时俺姥爷和俺姥娘都被一种崇高笼罩着──其实要了也就要了,要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照俺二姥爷的话说,我们家就是傻孙,「换了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他!」──但俺姥爷和姥娘一把将粮食贩子的手打了回去:
「这叫什么话,这不是看不起我们吗?」
「要是我们丢了钱让你捡着,你还给我们打折扣吗?」
粮食贩子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又将钱放回了布袋。这时看了看拾布袋的俺娘说: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呢,我就要跟他拜一个朋儿,但她是一个女孩子,回头我就给她扯一身衣裳吧!」
两天以后,又亲自给俺娘送来两匹在集上扯的花布。但这还不是事情的结束呢。一年之后,俺姥爷去赶集,又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俺姥爷回来给俺姥娘说──「那先生」戴着一顶礼帽,穿著长衫,手里提着一根文明棍,当他看到长着山羊胡子的俺姥爷,一把就抓住了他。接着拉俺姥爷到了一个牛肉摊,让肉贩子切了一大方通红的牛肉,像给俺娘看「黄皮疮」的中医塞给俺姥爷一捆大葱一样,塞到了俺姥爷怀里。──接着「那先生」对牛肉贩子说:
「记到我账上──以后什么时候见到这大爷,什么时候替我给他塞牛肉!」
那牛肉贩子点头哈腰地说:
「张先生,您尽管放心!」
──一个集市上的人都看俺姥爷。这时牛肉就不是牛肉了。牛肉──一年前的三百块大洋──让我们家族挣足了在当时和历史流传上的地位。──但这样感人的情节,老胖娘舅在剧中只字不提──恐怕他只是把它当成生活中一件普通的好人好事了吧?──他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细节对于塑造我们家族的意义──或者明知意义更要压低我们在剧中的分量好衬托他匆忙的出场。为了表达对老胖娘舅的不满,我们在家族的重新回忆中倒是更屡屡提起。
「1948年,你娘割草时拾到一个布袋……」
这是俺姥娘在世前的口气。俺姥娘去世之后,娘做的好事娘本人不好主动提起,我们在乘凉的时候往往会主动地说:
「1948年,咱娘割草时拾了一个布袋……」6·俺娘当年出嫁的细节,也让老胖娘舅给忽略了──也让俺娘感到愤怒。出嫁之前,俺娘拿着定礼钱到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在这个集市上,俺娘和俺姥娘产生过一次思想冲突──如果温情不是戏剧,冲突还不是吗?──当俺娘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和俺姥娘产生分歧时,都会习惯性地倒退到当年,旧事重提那次在集上扯新衣和置嫁妆──俺娘往往会说,当年你姥娘跟我到集上去置嫁妆,置完回来对你大妗说:跟她到集上置了一趟嫁妆,也没说请我吃点什么。俺娘这时往往会说:
「钱装到你口袋里,你不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吗?还用我说:『娘,我给你买点什么吧?』」
……等等。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姥娘当年做的虽然有些不对,但是几十年后我们揣想,当时的俺娘,恐怕也有自大和自私的地方──这是她通过自己出嫁换得的第一笔属于自己的钱。钱虽然放到俺姥娘口袋里,但是你不主动开口,姥娘怎么好自己首先开口要吃的呢?俺姥娘是那样的为人吗?──她老人家倒是跟你一头汗水和尘土地在集市上钻来钻去和讨价还价。──如果俺姥娘当时那样做了,过后你又要说:
「当年我出嫁的钱,她还拿出来买嘴吃。」
但是这样的矛盾冲突和心理较量──语言、动作、眼神、变化,能给剧中的演员提供多么大的发挥余地呀,环境是熙熙攘攘和人来人往的集市──再一次被老胖娘舅删得一乾二净。──这能不说是这场话剧的硬伤吗?
……
三·对于戏剧能起作用的情节还不仅包括前边那些被老胖娘舅粗糙和删节的当年发生的种种现实,而且还应包括由于前边剧情引起的多年之后的袅袅余音和荡动的余波──虽然这时候你已经自杀了──虽然这些余音和余波在当年的历史中老胖娘舅压根就没有经历,但是我们在重新排练的时候也要一并加上。──让你得罪我们的得不偿失,你虽然得罪我们的是当年,现在我们对你反击和报复的时候却要加上你的身后──虽然你会在地上高声喊冤,但是我们就是要让你死后也不得安宁──这些因为你不知道所以被你忽略的经典细节还有──这时俺娘已经是50多岁的女人了,姥娘已经有八九十岁了──:
1·1978年,白石头和他的弟弟都已经上大学了。他娘中午到地里剜菜养鸡给哥俩儿攒学费。中午的日头是那么毒,他娘在舞台上剜得大汗淋漓。
2·1980年他娘到重庆去看正在那里上学的白石头的二弟。一千多公里既有旱路,又有水路。旱路火车上买的是站票,水路轮船上买的是五等舱。到了重庆一站一站找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倒正好撞到二弟。住了几天往回走,二弟将她送到码头。汽笛「呜──」地一声长鸣,娘在船上,儿在码头。好多年之后娘还说:
「『呜──』地一声船开了,我看到俺儿一个人站在码头上。我的泪『刷刷』地就下来了──我使劲向着码头喊:
『大肚(白石头二弟的乳名),回去吧。』……」
其实大肚一点也听不见。当他娘在院子里作为一个经典节目屡屡提起的时候,所有的听众一次次都受到感动──一次次都不说话。这时他娘往往又说:
「回到家好多天,我都后悔去看俺儿。不看俺儿俺儿还好一些,看了俺儿俺儿不就更想家了?」
3·他娘到重庆去看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贪图便宜买处理东西。她当时用粮票换回来七蓝子货物:有柑桔、有芦柑、有皮蛋、有豆瓣酱……还有两领凉席和四把小竹椅。叙述到这里,她倒有些不好意思:
「船走到江津,让人上岸喘气,这时天快黑了,集快散了,东西要处理了,于是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多。」
问题是她怎么将这些东西从水路和旱路给弄回来的呢?他娘现在还说──这时叙述的意思已经发生了转折,开始用这件往事来怀念她的母亲了──她说:
「当时我浑身挂满大蓝小蓝回来──一进家门,你姥娘就心疼地说,『哎哟,一个人身上挂的东西能装一架子车──还不知俺妮儿在路上怎么受罪呢!』」
这时凉风习习,大家都不再说什么。
4·他娘在怀念她的母亲的时候往往还会说:1992年,他们家已经从村庄搬到了县城,这时他娘在县城一个糕点厂上班。从他们家到糕点厂有一个大陡坡。这时他娘说:
「当时俺娘已经92岁了。她怕我遇到下雨天在那陡坡滑倒,就天天一个人拿着一把小铲子到那陡坡去铲土。一个月下来,她硬是把那陡坡给铲平了。当时觉着没有什么,现在一没了俺娘,我再上班看到那陡坡,就干哆嗦嘴说不出话──这还是俺娘给我铲的坡呢。」
……
这时大家也不说什么了。
5·……
6·……
7·……
8·……
如果接着说下去,这样的情节还有20多个。──现在就可以看出,当年老胖娘舅导演的那场威武雄壮的话剧──虽然也不乏创新和有许多精彩之处,在舞台上和社会上大获成功──但是它在我们的家族中却是失败的──遭到了我们全体唾弃。用虎背熊腰的俺三弟的话说,那就是:
「老胖,幸好我没有跟你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不然我立马就去把你个丫挺的!」
卷四09村庄违背誓言.1
1969年,16岁的牛顺香从我们村庄出嫁。牛顺香是我异性舅舅牛文海的小女儿。──你平和亲切的口吻让那些孤傲的朋友也心平气和起来。正因为是你的朋友,他与你在心理上就有了一段抵牾和较量的过程。但你平和亲切故意站到低处仰视他的态度,使孤傲的他也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就还原了他的心平气和──这时你不但征服了一个朋友也同时征服了一个世界,你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人的魅力──这种魅力不知不觉在你身上发展得那么全面。从你的举止到你的笑容,从你走路的步态和到你停下来抱肩而站的样子。──当然这一切跟牛文海和他女儿牛顺香出嫁没有任何关系,但是白石头啊,你的魅力却开始贯穿在叙述他们的口气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也是一个阴谋家呀。──牛文海日常憨厚的笑容,他那焦黑的皮肤,在生活中像蚂蚁一样锲而不舍的精神,就像你在卡拉奇机场见到棕色皮肤的搬运工──一切都搬运完了,行李全部给你装上汽车了,这时叉撒着手在那里等着你付给他小费,焦黑的皮肤下含有憨厚的期待,你在开走的汽车上还能看到正在转身的他们,这时你才感到憨厚也能让人感动。这时你就想起了村里的牛文海舅舅。牛文海舅舅大约1·75米的个头,瘦黑,憨厚──当然,如果仅仅是憨厚,他就完全是机场的搬运工了虽然你的憨厚让我们感动但是转眼之间我们就把你给忘记了我们对于憨厚的认同也只是闪念之间其实憨厚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没有什么位置的──憨厚在人生和历史上不起作用。它仅仅是我们在富丽堂皇的大厅──燥热的天气里,大厅的温度为什么调得这么阴冷呢?──搞过一切阴谋诡计和见不得人的男盗女娼的勾当之后,临上飞机之前对日常情绪的一种补充、调剂和关照罢了。看,40多度的高温下,焦黑的搬运工是多么地憨厚。但是我们转眼之间就把他们给忘记了。我们对与我们命运相同的人有着一种天然的排斥。这时我们的牛文海舅舅的憨厚就显示出与这种憨厚的不同。1969年,他在日常的憨厚之外,突然有了一次爆发性的突破,这种爆发接着竟在村庄里引起了连锁反应,引起了一场村庄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这时憨厚就不仅是憨厚了,就使牛文海舅舅一下从成千上万的憨厚之中脱颖而出──甚至映衬得他以前的憨厚也是一种风采了。虽然这一切并不是牛文海舅舅有意为之──也许是憨厚之中的反常,甚至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我们在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如同那位孤傲的朋友了──所以后来牛文海舅舅说了一句特别不憨厚的话:朋友还是认识得越少越好呀──但是历史在那偶然的一剎那已经把他给超拔出来推到了历史的前台,这时牛文海就不是牛文海了,你的这种评价也就没有根据了;这时他的黑瘦就不仅仅是黑瘦黑瘦也开始具有历史意义了。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白石头重新考察村庄的历史标本。憨厚老实的牛文海,这时也和白石头一样成了阴谋家。憨厚成了他可爱的外表和画皮。而牛文海在1969年做出的爆发性举动却仅仅是:在他临死之前,他给就要出嫁的16岁的女儿牛顺香交待道:
在你出嫁的时候,请记着戴上避孕环
后来引起的连锁反应──当牛顺香遵守这个遗嘱带上避孕环出嫁三个月之后,我们做得比牛文海还要过分,干脆连这样一个带着避孕环的女儿也不放走了。于是引起了我们村庄和另一个村庄的集体械斗──那规模是多么地壮观呀。成千上万的人,手里拿着日常劳动的工具──棍、棒、锹、杈、铲、杴、铡、斧、犁、耧……此起彼伏满腔仇恨地拼命砍杀,千万股不同的鲜血冲天而起,千万种不同的情绪通过这一集体行动共同得到了发泄。村西300亩的庄稼都被踏平了。村西的河水都被鲜血映红了。于是它在我们的村庄就开创了另一个深刻的令人传颂的话题。我们的生命和鲜血,能和一个历史流传的话题联系在一起,也使我们的后代子孙欢欣鼓舞啊。而拋出这联系引线和源头的人,竟是当年憨厚可爱的牛文海。这也是历史让我们感到意外的地方。我们的集体行动,又把他事先的预言给神化了。他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搬运工而开始成为我们的精神领袖。没有他我们还见不了血呢。而这领袖的深刻预见也让我们折服:有几个憨厚的搬运工,能够预见到16岁的女儿婚姻后来的不幸呢?就是你已经预见到不幸,又有几个能给不幸的女儿指出一条──埋下──保护自己的方法和伏笔呢?那就是:
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
1969年的牛顺香我还是比较熟悉的。1969年我已经到了怜香惜玉的年龄。看着村里的表姐们一个个出嫁,我常常有一种少年的莫名伤心。本来她们在与我相处的时候,她们都是些毫不懂事的丫头片子,怎么在一天之内──当她们被蒙上盖头布的时,她们就变得那么成熟和羞涩了呢?──这时她们就不是她们了。她们一下就与我拉开了距离。由于这种距离的突然感,我甚至对她们还有些惧怕呢。这种已经到来的分别,还让我鸟语惊心甚至是痛不欲生呢。过去我们在一起拾麦或搂草的时候,因为一块烤白薯或是一穗烤玉米我没有让她吃,我们之间还产生过龌龊和下作;现在她要出嫁了,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过去的麦茬地里,我真有些追悔莫及。也许就要出嫁的她们已经忘记和想不起这一切,但是剩下一个1969年的11岁的孤独少年我,却在那里瞻前思后和万箭穿心呢。有时想着想着又感到委屈,委屈还不仅是因为一个白薯或是玉米,而是开始由具体的往事上升到虚无。时间是多么地无渺。空间是多么地巨大。一切是多么地深不可测。未来是多么地不可预料和把握。十七八岁的如花似玉的表姐们,你们说出嫁就出嫁了,剩下的白薯地、玉米和我还依旧如故,空间还是原来的空间,但时间已经发生了变化;当你单独面对你自己时,你的憋闷和委屈油然而生,你不知不觉眼中就流出了泪感到满腔的委屈都无处诉说。少女的皮肤能吹弹得破,少年的心也是能回荡得酸的呀。你用镰刀拼命刈着桑柳趟子和庄稼头。然后你整整三天不理人不与任何人说话。家里的亲人还有些担心:白石头是怎么了?怎么的原因说出来你自己也会破涕为笑,但是为了这个原因你趴在姥娘怀里大放悲声。出嫁的表姐和你素不相干,但是一天的变化却让时间发生了膨胀和改变。就像白石头长大以后到外地和外国出差一样,出外一天,长过在原地徘徊10年;这种在感觉中的时空拉长,一下就使自己和往事摆脱个干净。但这种情绪又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三天之后,他又发现自己的心还是留在原地。但他不会接受以前情绪的教训,当他下次遇到没有出嫁的表姐时,他为了烤白薯和烤玉米照样与她们斤斤计较──甚至还对表姐玩了一个恶作剧──他又恢复如初。世界生养和哺育了白石头,现在世界在白石头手里却成了一个任意玩弄的橡皮糖。玩弄橡皮糖之后,突然又产生些崇高和伤感,于是我们就看出白石头打小就是一个言行不一的人了。他浑身充满了毒水。毒水满了,他一定要用恶作剧的方式爆流出来让我们看一看。不管我们对这毒水和恶作剧是多么鄙视,他照样厚颜无耻地在那里自得其乐。但在他以后的叙述中,他就忘记了自己的卑劣而只记起了自己的崇高。他向人倾诉的仅仅是他少年时代的伤感和眼泪。朝夕相处和耳鬓厮磨的表姐们,现在一个个都从村庄出嫁了,最后田野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一个拿着镰刀头黑黑的11岁的少年。一开始我们真为这种动人的往事给感动了。让我们一下也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但是白石头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点是,真理是不能在一个历史时期经常重复的,谬误说着说着就成了真理,但是真理说着说着也成了谬误呢。这时我们就发现了这种诉说的种种漏洞和它丑陋的尾部和底部。我们就发现它背后运作的初衷和复杂的动机。表现出的仅仅是压抑的一缕,藏到背后和底部的往往是一粪窑蠕动的蛆虫呢。──当他的底牌和尾部被我们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他往往又厚颜无耻地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呀,这也就是肮脏和清洁的关系啊;就像一朵不染的荷花出于污泥──往事的一缕情绪啊,你是荷花;就像纯朴存在于肮脏憨厚的劳动人民一样;反之,肮脏也往往产生于清洁也就是那富丽堂皇的大厅。当一种清洁的情绪升发出来以后,我们就不要管他背后藏的是什么了;一个少年面对着出嫁的表姐在那旷野上伤心,就不要管现实中的白薯和玉米了。如果敝下高尚还要跑到事物的背后去看尾部反倒是一种龌龊了──世界上没有漂亮的尾部。1996年的白石头面对1969年牛顺香的出嫁,他开始叙述的又是一种崇高──阿门,上帝,请你原谅我,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何况她那时刚刚16岁。16岁的少女像花朵一样开放。而现在她开始在那冬天的日子里──我们已经从1969年的春天走到了1969年的冬天,我们就知道1969年终于要从我们眼前穿过了──蒙着红盖头,骑着小毛驴,一步一回头其实她的头一直被盖着这时回不回头都看不到什么这只是一种情绪的转动和对村庄的留念而这种转动和留念却深深打在白石头的心上──渐渐地远去了。最后,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我们只能看到一个红点终于连这小红点也看不见了──让我们替30年前的白石头感到悲哀的是,当他看着这一切开始产生崇高情绪的时候,就像我们不知道他当年的底牌一样,他也不知道当时牛顺香的底牌和尾部呢,他只是看到污泥之上的荷花和她骑着毛驴踏在雪地上一步步远去,而不知道:
在她出嫁的时候,她身体里已经藏着避孕环
……
于是多年之后白石头在那里感叹:
「生活真是复杂呀。」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我一个人在田野上伤心和伤感,让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好笑。」
「我还是被生活欺骗了。」
接着也开始承认自身的毛病:「我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接着又厚颜无耻地笑了笑:
「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现在我再碰到出嫁的女人,就不像当年那样在内心伤感了,也不像当年那样围观了,马上就从情绪中跳了出来──甚至想着想着都恶劣了:不就是马上要发生一场公开的关系吗?有必要这么虚张声势和招摇过市吗?讨厌嘛,肤浅嘛,不符合精神文明的实质给交通添乱嘛。甚至最后会说:这一切都是成心!──甚至:这次你戴没戴避孕环呢?──我要这么说和这么想,是不是就比当年成熟一些呢?……」
1969年,牛顺香穿著大红袄,头顶一顶红绸──一切都是血的颜色──包括我们逢年过节贴的门神,也都是红色的──可见我们是多么崇拜血液的民族呀──骑着小毛驴在雪地上渐渐远去,在旧有的村庄里留下一个多愁善感的11岁的少年。──在牛顺香没有出嫁的时候,我和她虽然比较熟,但并没有实质性的接触。当时我们一帮捣子的心思都还在吕桂花身上,这些并不像吕桂花那么丰腴、妖娆的表姐们──她们看起来简单是一群柴鸡──并不在我们眼里。只是到了她们出嫁的时候我们才突然感到这种走失给我们带来的损失,而这种损失和给我们留下的空白并非吕桂花一个人所能填补上。这时我们才感到我们日常的忽略和缺憾。当然,三天之后我们就把这种忽略和缺憾再一次忽略了仍和吕桂花笑语欢声──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以后和妇女接触不会长久的一个根源吧──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妇女都骂他: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听到这种骂声白石头还有些得意:这是我从小坐下的毛病,你们能奈我何?何况,这也是一种觉悟的体现呢──1969年我和牛顺香并没有实质性接触,只是1967年或是1966年的时候──那时吕桂花还没有来──我们一群小捣子和一群小丫头在地里割草的时候玩过家家,在分配夫妻的时候,把我和牛顺香分成了一家,两个人才像模象样地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记得游戏开始,我先背着手在田野上绕几圈,走了一个过场就像远行之后已经回家,对坐在那里的11岁的牛顺香说:
「孩子他娘,家里还有米面吗?」
牛顺香翘着黄毛独角辫,不时将流到嘴唇上的一道鼻涕给吸溜回去,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团着一堆杂草和土粒──一边用树枝搅拌着一边说:
「孩子他爹,家里米面还有。」
我问:「盐呢,盐还有吗?」
她拿起一个土坷垃:「你看,这不还有一大坨吗?」
我问:「油呢,油还有吗?」
她拿起割草喝水的一个小瓶子摇了摇:「还有半瓶子呢。」
我问得越发详细了──得让人看出和对家庭的关心:
「酱油呢?醋呢?总不能家里什么都不缺吧?如果家里什么都不缺,还让我回来干什么?」牛顺香马上会意地大叫:
「多亏你提醒,家里的酱油醋倒是没有了。你到秃老顶家去打半瓶酱油醋吧!」
1996年,秃老顶他爹刘老坡在村里开了一个杂货铺。于是我就拎起水瓶在田野上转。转了两圈,就从秃老顶家的杂货铺里打回来了半瓶酱油醋──那时村里还时兴把酱油和醋混打在一个瓶子里。回家后我突然又想起比酱油醋还要重要的的问题──我在那里大声尖叫:
「孩子呢,我回来半天,怎么没看到孩子呢?」
牛顺香这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把这么重要的问题给忘记了呢?于是她一边抱歉地看我一眼,一边赶紧在地上现拔了几束死不了,一束束放到地上:
「看我这记性,把孩子都忘了──孩子这不好好的睡在炕上吗?」
接着把一束花放到我怀里:「这个老闺女,平常你最亲的,你就抱着她亲个够吧!」
我就抱着这束死不了在地上转。边抱还边装模作样地说:「几天不见,孩子长这么大了。」
本来戏演到这里就有些走不动了。但是牛顺香在这里突然来了一个聪明的转折──于是我们的游戏就比他人有意思了,她真是一个聪明的智能的女人呀──她把手放到高高的小额头上看了看天,脑后垂着她的小黄毛,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发现恰恰是戏剧转折的必要因素啊──像一个家常的温柔的但又有些大意和粗糙的女人那样惊呼:
「吆,天都黑了,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不要先管孩子了,还是自己先洗脸和吃饭吧。把孩子给我。」
于是我把孩子给他,开始洗脸和吃饭。这时牛顺香已经将孩子放到地上,在那里空对空的给我们炕上铺单子。接着又装模作样地点上灯。这时有些羞答答地说:
「孩子他爹,咱们都洗一洗赶紧睡吧。」
于是我们就空对空地各自洗了一把,开始上炕吹灯睡觉。记得上炕之后,我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夜晚在她瘦瘦的小身子上趴了一下呢。记得她在下面说:「好了好了,该下来了。」
……
这是我和牛顺香在1966年或1967年的全部接触。1966年或1967年之后,双方似乎就没有什么来往了。是什么原因阻隔了我们在田野上继续做这种饶有兴味的将全部人生浓缩到一个下午的游戏呢?如果放到1969年,原因主要怪我,我和小捣子们开始把心思转移到吕桂花身上;但1969年和1967年之间的空白,到底靠什么来填补的呢?难道它真是一个历史的空白吗?──当然,就是1966年或1967年我们在一起玩过这种夫妻游戏,也不证明我们当时的关系多么亲密。我们两个相遇到一起纯粹是一种历史的偶然。那么多捣子和黄毛丫头们在一起配对,相互的交叉是经常发生的;记得当时让我伤心的是,当她第二天换成和秃老顶或是大猪蛋配对时,玩起来也与和我在一起时同样投入,和秃老顶在一起玩起打酱油还要更方便一些呢。最后的上炕就是对我上炕的重演。昨天的我对于她不过是游戏中的一个对象和道具罢了。到了1969年她出嫁的时候,我们已经共同将几年前的游戏忘得一乾二净;而真正回忆起这些游戏已经是30多年后的今天。这时白石头已经进入中年。1966年在1969年面前微不足道,只有到了1996年因为时间的拉长它才突然爆发出它的美感。回忆都是隔代和隔茬的事。于是在1969年牛顺香16岁出嫁的时候,白石头的草惊木泣的伤感和他们在1966年或1967年的交往毫无关系。牛顺香的出嫁像其它表姐出嫁一样对于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世界产生了这么一个事实让他上升到了虚无。他和牛顺香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萍水相逢。也正因为这样,白石头对于牛顺香穿著大红嫁衣骑着毛驴走在雪地上蓦然回首的深刻眷念和剌痛才显得更加公正和无私。这和他到了中年之后还在计较为什么在1969年和1967年之间就是一个空白呢(?)这样一个情结不可同日而语。你的剌目和刺心的格外──说起来也应归功于那场茫茫的大雪──就像当年的牵牛嫁到我们村庄一样──难道在大雪中出嫁的女儿都没有好下场吗?──在雪地上的红嫁衣和蓦然回首就和大好晴天在气氛上不同了──更加显示了你们关系的大气;本来你们还是小肚鸡肠的鸡,现在就成了直冲云霄的苍鹰了。但是到头来白石头还是上了牛顺香的当呀。白石头还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呀──虽然他并不想这样做倒是要处处显示他的聪明,但是当铁板一样冰凉和残酷的事实摆放在他面前时,他也就措手不及和目瞪口呆了──因为他不知道那么清纯和在雪地上蓦然回首让他草木惊心的牛顺香已经俏俏戴上了避孕环。
……
于是他就有些气馁和摇头。甚至一下有些矫枉过正地认为1966年的过家家也没有意义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深渊有底人心难测呀。最后他自己承认──就1969年来说,他对牛顺香熟悉的程度,还不如对她的爹爹牛文海更加深入。当他作为一个作狂放得意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在1969年新修的柏油路上飞奔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发现牛文海在路边庄稼的海洋里顶着烈日在劳作。他多么像海洋里的一叶小舟呀。但是当时他对这叶小舟也是视而不见,只想到他是牛文海,而没有联想起他同时也是牛顺香的父亲──就证明当时的牛顺香并不在他心上。1969年在他心中占主要位置的或者说什么是1969年的象征的话那么就是吕桂花。吕桂花遮挡了牛顺香于是也就遮挡了牛文海。只有等到30年后吕桂花已经成为往事1969年也已经褪色这时吕桂花和牛顺香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1966的牛顺香和1969的牛顺香才浮现到他的眼前──这样说起来1969和1967之间怎么会没有空白呢?──这时他才意识到牛顺香对于他也十分陌生倒是她的爹爹牛文海驾起海洋中的小舟首先浮现在他的面前。30年后为了这浮现他对牛文海舅舅还有些感激呢──这是打开往事之门的钥匙,这时他才想起要说一声:
牛文海舅舅,你好!
接着就有了我们整个村庄的反叛和对诺言的违背。一场轰轰烈烈的雄壮的械斗,就发生在牛文海舅舅以前的汪洋中──从此给我们村庄留下了一个巨大的伤疤纪念我们的村庄也就有了一个新的开始。牛文海舅舅,你在历史上也是一个起过关键作用的人呀。你的临终遗嘱,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伟人的遗嘱更对身后的推动作用小。你是我们的开局,你是我们的谋略,你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你语录的指引作用能延伸30年──当我们知道世界上还存在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时,我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们都不能忘记你。你一生的劳作和汗水也许分文不值,你穷苦一生也没有让我们感动,但是你在1969年临终的时候,却给世界留下了那么大的伏笔。你的一生都证明不了什么──当然倒过来看也许没有这一生的努力也就没有这临终的结局了──但是你这临终恢宏的一笔,最终却改变了我们和世界。而你采用的方式又是那样地见微知着和四两拨千斤:
你仅仅在你就要出嫁的16岁的女儿身上放上了避孕环
这时你将避孕环就不单单是放到你女儿身上了,而是放到了我们全体和我们村庄身上。一扯连环,才有了后来的改变;当1969年的前人们由于对村庄诺言的违背制造了遍地鲜血,我们这些后人才有机会把每年的这个日子当作村庄的标志来纪念──我们村庄也有了纪念日──于是我们这个无名小村也就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地名声大震,我们就有资格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起集和起「会」了,人们开始像蚂蚁一样聚集到我们的村庄──从老梁爷爷开创村庄开始,这时村庄才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和老梁爷爷对历史的贡献也不分仲伯了。你临终的突然挥洒,使你荒唐的一生和过去所有的往事都重放光彩。本来你的一生都是无意的,现在因为这临终的辉煌也使其变成了另外一种埋伏和准备了。当我们认为你一生的准备都是为了这一天的时候,这一天也就使你的一生具有了意思。包括你平日的憨厚和瘦身子作为一叶扁舟在那汪洋大海游荡的动作,本来当年我骑在自行车上看到你还熟视无睹,现在我们就要重新考察这动作它就开始成为一种历史的见证。甚至对于发现你当年骑在自行车的我,作为历史的见证人也一下有些飞升呢。当时你在庄稼棵子里用铲子使劲地铲着杂草──在那太阳正毒的中午。你的一生从来没有歇过午休。你的汗水滴落在你脚下的土地上。你一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当你进行这些重复劳动的时候从来没有万念俱灰过。当你面前出现人生和心理障碍的时候,你总是通过自己的途径能给排解掉。这个排解的最好方法是:你总觉得前边还有希望,于是你就没有在目前的挫折上马前失蹄。当你的汗水被一次次证明白流之后,你感到沮丧的只是以前事情的失败,但是你仍然相信今后的汗水。你是一个从来不在往事上过多停留的人。你是一个相信未来的人。你是一个乐天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果真是一个具有大将风度的人,这才有了你临终的爆发和发挥。甚至当你临终的时候,你对世界的信念也从来没有动摇过,从这种精神出发,你才让16岁的女儿牛顺香带上了避孕环于是就给以后的日子和村庄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对于你后来的得益只是一个事实,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一切来源于你的信念和决心。你是一个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失败的人。你是一个能从跌倒中自己爬起来的人。你是一个坚定的人。你是一个不屈不挠的人。──当然这都是我们30年后对你进行理性分析时所得出的结论,而在我们和你共同相处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却愚昧和懵懂地从来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当我骑着自行车从你庄稼的海洋之中穿过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只会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的人呢。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流汗而心里没有主张呢。只是当后来的爆发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你在默默干活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劳作之中,心里已经在积累生活的目标和给我们规划出一个宏伟的蓝图。事实教育我们知道了这一点。而当时的我们是一群多么自以为是和容易忽视别人的人呀。我们差一点就要和牛文海舅舅擦肩而过──如果牛文海舅舅日常积累的宏图大志在后来的现实中没有实现,那么我们不就真的以为他是一个没有主张和没有蓝图的默默无闻的人了吗?我们在忽视牛文海的同时,不也就忽视了我们自己和村庄了吗?──我们的村庄差一点又要在几十年原地不动。原来我们是一群得过且过的人。原来我们还活在生活的表面一层。但我们却认为自己已经接近了事物的本质和已经快到达世界的核心了呢。我们还处处为自己在生活中突然说出一句俏皮话而在那里沾沾自喜呢。我们还以为通过自己的思索已经把握了真理呢──这时我们就应了世界上的一句话:我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过去我们以为是自己和世界或是上帝的关系没有处理好,现在我们才明白那仅仅是出于对牛文海舅舅的忽略。你这个表面憨厚得让我们感动的夏天热风季节气温能高达摄氏48度的卡拉奇机场上的搬运工,我们以为你真的胸无点墨和别无所求呢,谁知你在这憨厚和恳求的笑容之下,还包藏着对世界的祸心和阴谋呢。你忽视了他们就是对上帝的忽视,你冷落了他们就已经表示你对世界的拒绝。而在1969年我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正午阳光的庄稼地里牛文海舅舅身边穿过的时候,恰恰就是这样一个肤浅的人。胸有大志和腹有良谋的牛文海舅舅,30年后请你原谅我吧。当我看到你在摄氏48度高温之下铲草你通体流汗的身子在我眼里缩得越来越小,我骑在自行车上也已经通体流汗眼睛里已经爬满了咸涩的汗水原谅我也有些看不清──我骑着自行车迎着风前进还通体流汗,那么你在48度高温之下藏在庄稼棵子里一动不动地铲草一待就是五六个小时你不等于后来在世界风行的洗桑拿吗?我从你身边一穿而过我无动于衷于是你就对我的穿行也无动于衷,几十年后我们才知道我的无动于衷是一种肤浅而你的无动于衷其实是在表示着更加坚定地奔向你既定的目标这是世界上一切优秀的人必须具备的一个前提和素质呢。我的无动于衷是在表示着对于世界的一种绝望,你的无动于衷其实是在心里唱着对于世界的赞歌这时你的心中倒是一片世界的绿洲和荫凉呢。当我在思考一个行走和穿行于干热沙漠上的人或是骆驼他或它身上的水分到底有多少,或者说在40多度高温的干热的沙地上一个蚂蚁在那里匆忙地爬来爬去它稍微停脚就有可能被沙地给烤干它身上的水分还能支撑它生命多长时间的时候──30年后我在蒲干的沙地上就看到这种蚂蚁我就马上想起了沙漠上行走的人和骆驼接着──我就想到了你──30年前的牛文海舅舅。你当时是村里唯一一个不午休的人。当正午的太阳正是毒热烤人的时候,别的人和狗都在家里和荫凉下吐着自己的舌头歇息,你却拿着自己的铲子背起自己的草筐,戴上一顶破草帽,来到田野一头钻到庄稼棵子里就去铲草。我们当时以为你是一种憨厚和本能,30年后我们才知道这是你要区别于我们和保持你对于我们的一种优势──只有保持一种优势,到了晚上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和我们坐在村庄的饭场上一起吃晚饭呢。你本来是要超越我们。而我们却傻呵呵以为你是要和我们平起平坐。我们的误差出现了里外里,这时我们跟你拉下的距离就不是一星半点了。到了晚上凉风习习,我们看着你与民同乐地端着饭碗也坐在我们中间,我们已经忘记了中午的差异──这个时候我们往往还以为是我们对你的格外开恩呢──而把你看成我们的同类而在那里为了一个笑话共同开怀大笑──谁知道这时你在心里已经暗自窃喜我们的上当而对我们暗自发笑呢。──虽然你这样做也有些不道德,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当时的我们是一群多么肤浅和自以为是──被人蒙在鼓里还不自知──的蛤蟆!倒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这时不与我们一般见识在我们笑的时候他也跟着我们笑──不是我们跟着他笑──他的这种阴险的包藏就让肤浅的我们上了当。一个中午的劳作,就使他对世界保持了这么大的人生优势。如果你早说出这一点,我们个个都不睡中午觉呢。我们个个都要违反天性和自然越是在烈日炎炎的时候越到庄稼地里去劳作呢。让那庄稼叶子刮擦着我们的脸,让杂草密密麻麻缠绕着我们的身。当我们不知道一个流氓仅仅凭流氓的手段就可以占据从来都有午休的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我们也不知道仅仅以一种烈日下的劳作就可以和流氓在世界的占据上平分秋色和殊途同归。当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只是向往和崇拜着流氓,当我们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还是崇拜流氓而对后一种道路望而生畏。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更觉出牛文海舅舅的伟大和可望而不可及。你的可望而不可及是因为你一切的做法就在我们身边,而流氓们的可望而不可及是因为他们远在天边我们捕捉不到他们的身影。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呢,比这更让我们感到惭愧的是,当你在我们身边明明白白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却熟视无睹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远方。你汗水的滴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身体水分的补充只能靠井里的凉水。你甚至一辈子很少去吃酱油醋,你身体的营养和维持仅仅就靠三样东西:
粮食
水 

……
维持人生存的世界上最基本的物质,只有到了你那里,才能焕发出它们精神的光彩。在你的吃食面前,流氓们日日虚张声势的煎炒炸煮发酵和酿造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过去我们认为你让16岁的女儿出嫁时戴上避孕环只是灵机一动,现在看它就不是灵机一动而是你对世界的根本认识和长期积累的爆发。你像蚂蚁一样劳作在庄稼棵子里冒出汗水的味道是多么地纯正──因为你的汗水除了发咸再没有别的味道了;而流氓冒出来的汗水味道混杂说不定还带着爱滋病。如果作为艺术来讲混杂肯定更符合艺术的本质,但是从汗水纯粹是汗水的角度和你在世界的终级目标上殊途同归的流氓就无法望你项背你的汗就是世界的第一汗。但是当时我们对你的汗就像对你本人一样给忽略了。我们认为你滴落得还是跟我们一样的普通的汗呢。你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憨厚说起来还有些冒傻气的普通村民,我们怎么能想到这时的你就撇开我们开始腹有良谋了呢?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村庄的饭场上已经看不到你了。因为这个时候你连粮食都不吃了,维持身体运转的吃食还原得更加原始和粗糙。煮了一锅红薯毂辘或红薯块子,就当成一家人的晚饭。一家人捧着这样清汤连水的红薯毂辘还吃得大快朵颐。当时我们虽然比不上流氓的煎炒炸煮,但是我们还在吃着粮食;当我们怀揣着装了粮食的胃走到你们家时,你们正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往胃里送着你们的单调呢。使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你一点也没感到不好意思──当然我们还是看出了你的心虚──当一个11岁的少年走到你家的锅前和碗前的时候,你还是因为这些红薯毂辘的单调而有些自惭──因为这种自惭你就自动将自己成年人的地位降低了同时将这少年的地位提高了,似乎你们是可以平起平坐的同龄人──甚至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可以把握国计和民生的人,你说话的口气都开始诚恳和推心置腹──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白石头才知道什么叫乘人之危了。借着这个机会他确实有利可图能让自己出现飞升,虽然这飞升一脱离这环境也就烟消云散和成了过眼烟云。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你们在胃里装载了不同的食物。当你怀揣着粮食走到一个正吃着单调红薯的人面前,你的地位无形中就上升了他的地位无形中就降低了。就好象五星级酒店走出来的人和一个街头旅馆走出来的人突然相遇一样。这时相互不用启发,两个人会无师自通和心领神会大家还不用捅破这层窗户纸。于是正在端着红薯毂辘在那里大快朵颐的牛文海舅舅──这个时候你还处在没有看穿他的时期,你还无知的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憨厚的舅舅,不然就没有这两个人地位的扯平──30年后想到这一切你又是多么地脸红和感到当时的肤浅呀。你和牛文海舅舅因为一个红薯毂辘和粮食的差异果真就平起平坐了吗?他给了你一个棒槌你就当成针了?当时你因为无知是多么地厚颜无耻甚至得理不让人呀。端着这单调的红薯毂辘的牛文海舅舅已经看出你的肤浅但是他没有挑破这一切而自动将自己的地位降低将你的地位抬高你也就大言不惭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在你心中将自己的位置抬得比牛文海舅舅已经给你的位置还要高一些呢。你甚至对牛文海舅舅自谦和自退的距离还有些不满意呢。你因为对这种地位的不满意还有些大刺刺的呢。当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牛文海舅舅又是一个多么会搞阴谋和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人呀。──他端着红薯毂辘对着我的粮食肚子马上不好意思和将身子哈下来说:
「老弟,吃过了?」
我马上肤浅地接受了这一切。一个11岁的少年,在那里腆着肚子和有些大刺刺地说──甚至还掐了一根扫帚棒在那里剔着自己刚刚换过的奶牙:
「吃过了。你们刚吃呀?」
牛文海马上自惭和心虚地说:
「刚吃。」
接着高声叫:「小孩他娘,给老弟看凳。」
但这时给我看凳的,却是几年前跟我玩过过家家的「小孩他娘」牛顺香──但这时我已经将这不重要的往事给忘记了──我认为重要的是目前和红薯毂辘。于是我在牛顺香搬来的条凳上──我怎么能预料到她后来在雪地上那蓦然回首的动人一幕呢?──心安理得地坐下,我又没有因为一个条凳而忘记自己的原则──虽然我去别的地方从来没人给我看凳大家对我都是视而不见──反而因为条凳在这里对我的承认增加了我进攻的勇气,于是我就毫不心慈手软地明知故问──这也就是白石头成人之后永远缺乏大家风度的原因:
「你们家今天吃什么呀?」
一下就将牛文海舅舅和他全家逼上了绝路。因为按照我们的肤浅理解,吃着粮食就像流氓们在吃着山珍海味一样那才是一种人的生活──饭桌上全是其它异类的尸体──,关起门来吃着单调的红薯毂辘只能说明对自己非人的承认──那你接着不就要被人吃了吗?可你哪里知道这暂时的非人却是牛文海舅舅一种更大阴谋的开始呢?肤浅的我们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愚蠢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然这问话也是牛文海舅舅没有想到的。一个11岁的孩子怎么这么心狠手毒呢?地位的提高和降低,凳子的搬来和坐下,并不能影响一个孩子的思路,也仅仅从这一点上,大阴谋家牛文海还稍稍有些佩服这孩子呢。真是革命自有后来人呀。真是后生可畏呀。于是面对着可畏的后生,牛文海突然胸怀宽阔显示出他固有的大度风采来了。也许本来他还想用地位的上升和板凳的搬来糊弄一下孩子,现在看到孩子这样狠毒他倒是一下子要和孩子开诚布公了。──这也是阴差阳错的一种。如果这孩子不肤浅倒是永远没有和牛文海平等交流的机会,牛文海安排的平等之中有着更大的不平等,现在因为孩子的肤浅和乘胜追击就使他们真的平起平坐了。牛文海脸上马上展开了真情的笑容,一下把「孩子他娘」因为不好意思已经盖上盖子的那锅红薯端到了白石头面前。那意思是说:原来我们真是平等的,既然是这样,我就把我的背后和尾部彻底暴露给你,接着让你看着办。甚至,这时的牛文海舅舅,脸上真的露出了他本相的憨厚──但问题是肤浅的白石头这时能对牛文海舅舅脸上这并不多见的憨厚认识多少呢?他也是瞎猫撞上个死老鼠,于是他倒是把这种憨厚和牛文海舅舅平日的憨厚相混淆了。岂不知憨厚固然都是憨厚,但这后一种憨厚和前一种憨厚比起来有天壤之别呢。但是白石头当时就是把这两种憨厚给混淆了。因为在他心里,这牛文海──这个时候干脆就可以叫他老牛──有什么时候是不憨厚的呢?于是他就把认识牛文海舅舅在历史上第一次真诚地显露出他的本相的机会给大刺刺地错过了。30年后白石头想起来直想拿起巴掌扇自己的脸,而这时牛文海舅舅已经死去30年了历史再也不会给白石头这种机会了。记得当时他看到牛文海主动端来的整锅还居高临下地说:
「原来是吃红薯毂辘呀。」
说完这个,还做出一种抽烟的样子。虽然他手里并没有夹着烟。那种丑恶的表现30年后他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就要不由自主地懊恼地「噢」上一声,接着就想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于是逼得牛文海舅舅只好在那里大大方方──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和大言不惭地说:
「红薯毂辘说起来也挺好吃呀,吃起来甜滋滋的,既有汤又有水,连汤都不用做了。」
接着还像普通人一样在那里替自己遮掩:
「过去没吃过不知道,自从吃了一次,一到吃晚饭就不想再改样了。」
这也是牛文海舅舅真正憨厚和尾部的一时展露呀。但这机会再一次被白石头给错过去了。──牛文海舅舅接着还对他有些讨好地说:
「你也来一碗尝尝?」
如果这个时候白石头能尝一碗牛文海舅舅的红薯毂辘,他也就在人生的憨厚上得道成佛了。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这一绝好和绝妙的机会──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白石头提供机会──牛文海舅舅从本质讲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又一次因为他的肤浅觉得自己已经吃下了粮食而轻而易举地给拒绝了。他仍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呢:
「我肚子已经吃得饱饱的了,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
接着继续肤浅地补充道:
「我已经吃过韭菜炒鸡蛋了。」
「我已经吃过白面馒头和小米番瓜稀饭了。」
「我已经吃过西红柿面条了。」
「我已经吃过羊肉烩面了。」
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接着他又本能地加上了一些夸张──不是离红薯毂辘越远,就对红薯毂辘越不利吗?──说着说着就不着边际了,就开始在那里想象和发挥了:
「我已经吃过大饼卷牛肉了。」
「我已经吃过土豆炖牛肉了。」
「我已经吃过五花烧肉了。」
「我已经吃过西餐了。」
「我已经吃过日本饭了。」
「我已经吃过阿拉伯饭了。」
「最后再回到中国,我已经吃过满汉全席了。」
……
当然最后的结果就是,白石头吃过的一连串煎炒煮炸的食物,就使牛文海舅舅正在吃和准备让白石头头吃的红薯毂辘──如果你也吃了我的红薯毂辘,是不是就和我平等了呢──相形见绌,红薯毂辘的主人牛文海终于叉撒着手无言以对尴在了那里。一个11岁的少年,用现实和虚构,终于战胜了50多岁的牛文海──当时他觉得是战胜了整个世界呢;当时他倒不一定是针对牛文海──事后想起来他还这么安慰自己──无非是在证明自己存在的时候,碰巧将证明的竹杖打在了牛文海头上。当时看倒霉的就是牛文海,现在看他是多么地有眼不识泰山世界上那么多人可以让你证明而你为什么偏偏打在牛文海头上呢?──你夸张地说了那么多,无非是说:
我在世界上什么都吃过了,于是就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
你怎么知道你吃过别的和想象中的一切,就不用再吃红薯毂辘了呢?如果你当时吃了这红薯毂辘,你就脱离了苦海拉住了牛文海舅舅的大手;而你肤浅和轻率的拒绝,等牛文海舅舅以他的真相出现在世界上时,你就开始和众人一样瞠目结舌和后悔不叠了。这个时候吃亏的是你而不是牛文海。这种历史机遇的丧失,就使聪明透顶的白石头迟迟觉悟了20年。以至于30年后──这个时候白石头倒是变得憨厚了──常常深有体会地对朋友说:
「我是一个迟觉悟20年的人。」
「20年前该干的事,仅仅因为我的迟觉悟拖到了现在。」
「现在的生活蒙受着过去的耻辱。」
「我不是用话吓唬你们,稍不留神,我就有可能活不下去呢。」
而他的朋友又把这种表述当成了一种矫情,还要委婉地劝他一句:
「石翁,你也不要过谦吗。如果你还是个迟觉悟的人,我们又该怎么样呢?」
「如果你还这样瞻前顾后和痛不欲生,还让我们怎么活?」
而这时白石头就像当年一样来了劲;朋友越在那里劝,他越要借酒撒风:
「如果当初不是那样的不觉悟,我现在怎么会和你们在一起呢?」
这就让朋友瞠目结舌──像当年的牛文海面对红薯毂辘一样。但在朋友们默默无语要自行告退的时候,白石头又见好就收──一切也不能太过分,太过分了大家就真要解散了,自己就真没有朋友和追随者了──在弦就要崩断大家就要解散之时──他又恬不知耻地用玩笑的口气把话题兜了回来:
「当然,我也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因此有所损失,肯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众人马上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玩笑,原来一切当不得真。既然是这样,大家马上一倡百和,个个点头如捣蒜地说:
「当然,那是当然的了。」
「谁不是厚颜无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
烈日炎炎下的割草错过,晚饭告别粮食还原成红薯毂辘错过,大家并没有认清牛文海舅舅的真面目。大家只知道牛文海舅舅是村里汗水流得最多当然水分也是补充得最多的人,他是一个新程代谢加快的人,他是一个不吃粮食的人,大家并不知道这其中对我们包藏的祸心。多年的积累我们没有在意,于是等积累终于爆发的时候──牛文海舅舅要飞升要超拔了,要给我们亮相了──积累和隐藏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一天──而这一天在多少人面前只是一个苦苦努力的等待从来没有实现过而在牛文海舅舅面前它就真的变成了现实。为了这一天,就是让我们赴汤蹈火和九死一生又有什么懊悔的呢?当他以真相暴露在世人面前有机会将他的爆发显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他的眼里饱含着对上苍感激的泪花,他半夜睡不着觉还要爬起来在院子里摸一摸和转一圈,想一想和掐一掐自己的大腿,这一切不是在梦里吧?──而这显示和超拔他一切──汗水、水分、烈日、粮食和憨厚──的奇迹仅仅是:
憨厚如斯的牛文海,在1969年的秋天,突然在村里起了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
──就让我们措手不及。村里第一座青砖瓦房历史的开创者,不是村里的队长刘贺江舅舅,不是村里的支书王喜加表哥,不是在五矿工作的牛三斤表哥,不是村里的任何其它人──和憨厚得都让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比起来,任何人在村庄的历史上第一次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都会让我们更加不感意外,而事实却与我们的意料恰恰相反,任何人都没有开创村庄瓦房的历史,现在开创这个历史的,却是被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撇开我们和要赶超我们的后路呢?他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村庄还有瓦房这样一个突破口呢?我们像是集体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一样,现在我们看到牛文海舅舅的突然超出──就像临到终点的运动员看到身边的竟争者突然加速一样──都有些痛恨牛文海舅舅了。是他日常的憨厚,使我们对生活有了忽略上了他的当。原来他一直对我们怀揣着阴谋。──青砖到顶的瓦房,在老庄短短的历史上,仅仅离我们只有30年──而这纯砖的物质结构,竟是由我们忽略的牛文海舅舅创造的。──我们甚至还替历史感到些屈辱。因为我们对青砖到顶的瓦房本来还很陌生,现在仅仅因为他,我们就开始接触和熟悉了。这时我们不无嫉妒地想,从村庄的物质结构讲,他对我们村庄的开创,其意义并不亚于我们村庄的创始人老梁爷爷呢──因为一座瓦房,他甚至可以和老梁爷爷平起平坐了──历史也就是这样告诉未来的,事到如今,当我们开始给别人讲述我们村庄历史时,我们首先说:
「我们的村庄是由老梁爷爷开创的……」
我们接着会说:
「村庄的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是由牛文海舅舅盖起来的……」
这时我们就觉出了第一对于世界的重要性。牛文海舅舅在历史上的地位一下就超越了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同时他们对于世界的展现方式也十分不同呢。不管是老梁爷爷也好,刘贺江舅舅也好,还是王喜加表哥也好,他们地位的取得在于他们对我们的当面表演,他们用一次次的当面表演在我们心中加深着印象和窃取着位置,而我们的牛文海舅舅仅仅依靠他在庄稼棵子里和红薯毂辘面前的默默积累让我们毫无知觉;老梁爷爷刘贺江舅舅和王喜加表哥是用一种非人的方式在证明着自己,而牛文海舅舅恰恰反其道而行之,用一种突然爆发来反打日常的日积月累。或者反过来说,老梁爷爷们在内容上用的是日积月累,而牛文海舅舅在内容上用的却是突然爆发。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就突如其来地在我们面前矗起了村庄历史上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他可真够贼胆包天的。他可真够卧薪尝胆的。他可真是蓄谋已久。说着说着他都让我们替他感到后怕了──如果你的卧薪尝胆因为一着不慎到头来落了空,那么你长年的默默积累和庄稼棵里的汗水不就付之东流了吗?你的红薯毂辘不就白吃了吗?老梁爷爷们是用一种血泪的提醒来告诉我们村庄的方向和政治,而牛文海舅舅却用一种物质的事实来告诉我们村庄的方式和未来。老梁爷爷们一辈子把心思都用到了别人身上,而牛文海舅舅一辈子集中精力在对付自己──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在用一种与人无关的态度,来显示对我们的更加关心──但我们还执迷不悟认为你真是与我们无干呢。只有等瓦房以挑战的姿态矗立到我们面前时,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我们又从来没有分别过。你在庄稼棵里铲草的时候,我还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穿过呢;当你吃着红薯毂辘的时候,我还以自己肚子里的粮食居高临下地看不起这一切呢。当牛文海舅舅腼腆地──我们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发现,那就是胸有大志和腹藏良谋的人,憨厚之中,往往还带一些腼腆──请我一块品尝他的红薯毂辘的时候──他是要拯救我一把将我也一块带入这大境界,而我因为自己的自高自大和自以为是再一次错过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历史终于出现爆发、奇迹和瓦房当然对于我们也就意味着是空白的时候,我们再追悔当时可就来不及了。当时我们认为红薯毂辘就是红薯毂辘,谁知道红薯毂辘之上还有漂浮呢?──当我们怀揣着粮食、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出现在牛文海舅舅面前时,我们以为在庄稼棵子里流着纯粹的汗水的牛文海舅舅怀揣的仅仅:
红薯毂辘


……
卷四09村庄违背誓言.2
而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他的体内已经发生了变化超越了我们的山珍海味和煎炒煮炸。物质和精神的演变在他身上发生着如此剧烈的变化,而我们身在其中还不自知到头来吃亏的就是我们自己了。量变就是这样达到质变的。腐朽就是这样化为神奇的。当我们遇到烈日和红薯毂辘的时候,我们往往不会像牛文海舅舅那样自身努力而在责备客观,我们往往不去要求自己而去要求别人,我们往往不对世界接受而在那里横加指责──虽然经过一番较量之后,最终的苦果我们还是得吞下去;但是这里就有主动和被动的区别。这就是我们不能和老梁爷爷和牛文海舅舅同日而语的原因。我们是一些大事做不来──像老梁爷爷那样,小事又不做──像牛文海舅舅那样──其实大事和小事都是殊途同归的大中有小和小中有大啊──的人呀。这就是我们一辈子碌碌无为和生活在别人的村庄里的根本原因。当牛文海舅舅青砖到顶的瓦房在我们的村庄像都市的摩天大楼一样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虽然30年后看这瓦房盖得还是有些因陋就简和偷工减料,矗立起来的模样也有些古里古怪,墙上留着中国三四十年代土地主的楼房上常见的楼马门──我估计1969年吕桂花娘家的土楼就是这样;当我们走进屋子也可以发现梁檩并不那么整齐,砖头也不是全新还有些是从旧房上折下来的在废物利用──但是这些30年后暴露出来的缺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村庄历史上开始拥有第一个青砖到顶的瓦房──它就这么谁也没有商量地矗立到了我们面前。──在我们感到不解和愤怒的时候,我想当时的牛文海舅舅也就沈浸在一片欢乐和兴奋的海洋中了吧?当他一生的积累得到爆发他一生的阴谋终于得逞之后,他怎么能不抚今忆昔和百感交集呢?问题是他越是这样,越是增加了我们的痛苦呢:他靠着日常的积累就在历史上和老梁爷爷达到了同样的高度──他日常所做的这一切本来我们也可以做到,说不定我们做的比他还好,但是到头来我们碌碌一生什么也没做而让他断绝了我们的后路──这时我们想起人生更加没意义。并且这个时候牛文海舅舅也还原得跟我们一样肤浅──他的阴谋已经得逞,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隐瞒和顾及的了,他已经可以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了──于是就更加增加了我们的痛苦──他像一个阴谋得逞的孩子在幼儿园兴奋地奔跑一样,开始在他新近落成的瓦房里跑来跑去。从他奔跑的幅度和甩动的手势,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极致──当然这是不是也在预示着他已经死到临头了呢?你怎么可以做出你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已经做完了的样子从此再无事可做了呢?你怎么在上帝面前表现出至高无上的样子呢?──从这一点看,他的超拔还不够分量,他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他在忽视了我们的时候也忽视了上帝,于是他就要大祸临头也就不奇怪了。上帝,阿门,原谅我们这些胡涂无知而又自大自负的人吧。本来我们不该有任何私心杂念,我们想什么您都发笑;可是我们还是不断地在转动着我们的小脑筋,总觉得我们能逃过您的眼睛──但是到头来怎么样呢?亲爱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一例。──当然这也是我们不无嫉妒地把他和上帝联系在一起所得出来的结论。真要把他和上帝拿开,他对于我们又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上帝了。就是他像孩子一样在他的新房里乱跑,我们也觉得理所应当──在青砖到顶的瓦房面前,他是有资格这么做的。同时,一个50多岁的老汉,一下还原成了幼儿园的孩子,不也有些天真可爱吗?──当然这个时候他包藏的祸心也就暴露得更加明显了。当我们问他:「牛文海舅舅,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他像一个明星对着镜头那样说:「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我们问:「你接着还要干什么?祝你成功。」
他:「我要干的都已经干完了。我已经成功了。」
这就是死期就要到来的语言。我们又逗他:「你对村庄所做的贡献是不言而喻了。你觉得你在以后村庄历史的地位上,能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他可能是一时激动,也可以是一时的贼胆包天──就像某些人在大街上的色胆包天一样──他回答得竟像他的瓦房一样让我们瞠目结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爱的牛文海舅舅,这就是你的肤浅无知了。1969年的毛主席都不敢说这个话,你因为盖了一个破瓦房,怎么能这样气吞山河呢?──你怎么能用30年后一些张狂文人如小刘儿的口气呢?你不能就把自己的目光稍微放远一些吗?距离一近你觉得自己特别伟大,目光一远是不是就会还原自我一些呢?你可知道你头顶上还有一个上帝呢。这时连给他提问题本来是逗着他玩的我们都有些不服气了──当然我们不敢举上帝的例子,只是拿着我们生活中的榜样在追问他:
「我们都知道在我们村庄的历史上,老梁爷爷也是一个富有创建的人──是他创立了我们的村庄,你现在说前无古人是不是也包括他呢?」
这个时候牛文海舅舅倒是突然有些清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但是已经晚了,你这时意识到什么和不意识到什么已经如出一辙了;可能他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着的回答一方面有了理智,另一方面也有些有气无力:
「当然,对于他我是十分尊敬的。」
接着又为自己的有气无力和意识到什么而生他自己和我们的气,马上挑战似的又对刚才回击道:
「就算我对他没有超越,起码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吧?」
这句话就有点像30年后白石头那些张狂朋友所说的话了──你已经恭维他是精英了,他还在那里不满地反问:
「我已经在精英之上了吧?」
牛文海舅舅,这时你可上了生活的当喽──你的憨厚和腼腆已经隐藏了那么多年,现在就不能再隐藏和延伸一会儿吗?──但是不能。我的那么多的朋友们。他们的失败并不在充满艰难的漫长的征途上,而是在瓦房已经建成的最后亮相上。──最后牛文海舅舅已经自我痴迷到这种程度,对于刚刚建成的青砖到顶的瓦房,他不但白天要围着它奔跑,就是到了夜里,也开始一圈圈围着它转──就像刚刚分到土地的农民一样,不但白天往地里跑,五更鸡叫,就开始推着小车往地里运粪或是堆雪──像得了夜游症和神经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又说,他最后的死到临头,也是这瓦房给害的呀。他毕生的积累和努力──烈日炎炎下的铲草和吃下几百吨红薯毂辘,最后也只是给自己掘了一个墓坑──如果他是在精英之上,最后他的打倒者和掘墓人也就只能剩下他自己了。
牛文海舅舅患病在1969年的秋天。当秋叶飘落的时候,牛文海舅舅突然躺倒在刚刚盖起的青砖到顶、高大明亮的瓦房里。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大祸临头,他以为这只是一般的感冒和发烧,半夜时分,还强撑着身子继续围着自己的房子转呢;白天还继续到庄稼棵子里去铲草呢;中午还照样不午休呢。担是后来不行了。硬撑的结果,是一次在转房的过程中突然摔倒,接着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吃饭也出了问题。红薯毂辘开始吞咽不下去了。放下红薯毂辘还原粮食,粮食也吃不下去了。嗓子也开始出现问题。拉到县城医院一检查,原来患了食道癌已经到了晚期了。已经病入膏肓了。再努力已经没有必要了。这就是苍天无眼──流氓们吃着山珍海味煎炒煮炸嗓子没有出什么问题,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吃着纯洁的粮食、水和盐最后又纯洁到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程度倒是嗓子出了毛病。那么多吃肉喝酒、杀人如麻的人放下屠刀立地就成了佛,坐在那里吃斋念佛、守身如玉的人忙忙碌碌也穷其一生。这就是人和佛的关系。这就是干净和肮脏的关系。这就是牛文海舅舅和我们的关系。这就是他以身殉道的结果。这时牛文海舅舅一个人躺在高高的新造的瓦房里眼望着天花板思前想后,这时补充他身体养分的就已经不是粮食、水和盐也不是红薯毂辘、水和盐了,而仅仅就是

想着想着他甚至有些伤感:「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和我做伴的也仅仅是水。」
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像白石头他娘舅一样,临死的时候再喊一句『让我吃一口干的』了。」
说完这个还笑了一笑。这时他倒露出憨厚的让我们感动的本相来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对牛文海舅舅还处在误会和不解的阶段呢。我们还在那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我们以为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瓦房已经到顶了。牛文海舅舅已经得了癌症了──一切都该结束了,戏该散场了,人该谢幕了,这个时候的他除了躺在瓦房里思前想后、解嘲和自嘲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但是我们再一次低估了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因为我们忘记了他的历史──他穷其狡黠的一生──于是我们就再一次上了他的当和误入了他的圈套。我们以为他身患绝症就一定是悲观的了。他躺在瓦房里除了想一想往事一定就不会有前瞻了。但是我们恰恰在一个重要的地方忽略了牛文海舅舅,那就是:牛文海舅舅说到底还是一个习惯于进行自我积累的精英,当他要自嘲和解脱的时候,他会露出一种憨厚;但是当他进入积累的时候,他依靠的却永远是前瞻呢;就像过去当他在烈日下铲草的时候,对得意洋洋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的人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这时他心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和瓦房最后这未来和瓦房就真的让他给实现了。他在某地的时候,他的心恰恰不在某地;他在目前的时候,他的心恰恰是在未来。因为我们忘记了历史又一次大意和忘形地抬高了自己而忽略了病中的他,于是到头来吃亏的仍然是我们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他的当。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们倒是无可救药了。我们以为病中的他已经无可提防,他除了现实已经没有未来,他除了想一想食道癌和瓦房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了,谁知道就在我们不注意和对他稍微松懈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他的小女儿牛顺香身上打起主意来了。牛顺香从我们眼前回转过千百遍,怎么我们就没有想起这一点呢?──于是到了他将谜底揭开的时候就像当初瓦房突然矗立在我们面前一样让我们直想拿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又像上次在烈日下铲草一样,在一个我们最司空见惯的空档下了手。在我们眼睛都能看到的地方,恰恰是他最能够隐蔽行动的地方。他用的是灯下黑。他用的手法还是老一套。我们仅仅因为自己的懒惰和大意,就像当年我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穿过而对他的阴谋熟视无睹一样,对他在我们身边的行动和阴谋再一次视而不见让他轻易得了手。当他将自己的黑手俏俏伸向自己的女儿时,他倒有些暗自得意再一次对我们引而不发。只是到了他临终的最后时刻,他才和盘端出他最后的阴谋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瞠目结舌,于是他给我们和村庄留下的最后挥洒和伏笔说起来比瓦房还要恢宏呢──有了这个手笔和伏笔,接着才有了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这是一次比瓦房还要重大的举措。这才是他人生积累的最后亮相。以前纯洁的汗水和宏伟的瓦房,说起来还是这举措的一个伏笔呢。换言之,如果我们因为他在瓦房上的动作和阴谋还对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有所怀疑觉得他不能和我们老梁爷爷相媲美的话,现在有了这个牛顺香的伏笔和后来我们村庄对于诺言的违背就使他以前说过的狂言瞻语变得恰如其分和天经地义──他与我们的老梁爷爷在历史上坐到一起不是这位置给他带来了荣誉而是他给这地位和已经坐在那位置上的人带来了荣誉、地位和新的活力呢。过去的位置本来是一潭死水,现在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绿水长流和四季常青了。当然,我们也能想象出当他躺在高大明亮的瓦房里正在感到绝望的时候──一切都要过去了,一切都要成为过眼云烟了──突然看到、想起、抓住小女儿牛顺香这棵稻草时的冲动和兴奋。有了这棵救命稻草,一下就使自己获得了新生。在新生就要到来的时候,瓦房和癌症也已经不算什么了。于是他又在那里秘密酝酿而让我们毫无察觉,只是到他临终的时候才给了我们最后一次打击和重创。他临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嘲笑。我们在他的面前,就是一次次咬着钓饵的愚蠢的鱼儿。他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终于可以放心而去。他对这个世界不是没有交待。他预料到这些交待会一件件落到实处。如果说他生前的瓦房对于他还只是一种证明的话,那么他的临终遗嘱就是对这个世界的控制。而这控制采取的方式又是多么有别于瓦房啊──如果说瓦房还有些虚张声势地话,那么这控制只不过是对世界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女儿──说了一句轻轻的絮语──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那一天,请你带上避孕环。」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这只是一句家常话呢──甚至是父亲对女儿的私房话呢,只有到了真理和预言开始向我们显灵的时候,当这句絮语开始演变成一场违背诺言的集体行动时,我们才知道当初他趴在女儿耳边说的这句家常话的分量和历害了。这时我们上牛文海舅舅的当就是不单一而是双重的了。避孕环不但戴到了他女儿的身上也戴到了我们村庄所有人的头上。当这避孕环要摘下来的时候,村庄违背诺言的行动也就开始了──这时我们的村庄也就获得了新生和走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从这个意义上,牛文海舅舅,你可真是运筹帷幄和处事不惊;你临终的目光,对我们充满着慈祥也充满着不屑与同情。你生的伟大和死的光荣;你对我们的欺骗,就是对恶梦中的我们进行了最大的摇撼和提醒。
……当白石头在那里因为认清了牛文海舅舅的真相而开始激动的时候──当我们没有认清一个东西、一个人或是一个事物的时候我们之间相处得那么平静,当它以真相向我们开始展示的时候──这种平衡的打破马上就让我们吃了一惊,接着平和的相处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对和牛文海舅舅今后如何相处也有些发愁。但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上帝的来信又一次救了他──上帝又是女兔唇,信中夹着一个烫金的请柬,请柬上说,她在上海的法式酒吧已经开业一年了,现在秋高气爽,三天之后──在酒吧开业一周年纪念日里,她想请白石头去喝一杯。白石头这时才对日常生活有些恍然大悟。真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正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整天只顾和牛文海舅舅泡在一起,连正常的生活和生理需要都给忘记了。连现在是几月几日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泡着泡着,怎么一下就过了一年呢?日日与吃着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舅舅待在一起,连正在身边张罗着酒、面包、牛排、牡蛎和土豆条的那个腰肢可人面孔也可人的几年前还是你梦中情人的女兔唇都忽略了。一想到这一点,白石头自己也有些哑然失笑。真是到了人戏不分和执着的地步了吗?真是像牛文海同志那样要拋弃日常生活了吗?真是只能在一个特殊和伟大的事件制造中寻求刺激而忘掉和拋弃日常生活的魅力的刺激了吗?在感到自己好笑的时候,就是心平气和和幡然悔悟的时候。于是白石头在接到邀请的当天,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当即决定去洗澡堂子冲一个澡──在那里找一个搓背的大爷给搓搓泥,然后再找一个可人的穿著三点式的姑娘给按一下摩──暂时告别一下雄才大略的牛文海舅舅,恢复一下对日常生活魅力的感受,做好三天后赴宴的准备。恢复一下体力吧。冲刷一下思想吧。洗礼一下感受吧。从复杂回归到简单吧。这时简单就开始复苏放射出它固有的魅力。他对简单的向往都有些迫不及待了。看来特殊和伟大也不是那么揪人心魄,牛文海躺在瓦房里的形象马上变得分文不值──你的食道癌并不是我造成的;日常和简单的光辉冉冉升起──女兔唇在白石头心中苏醒的魅力似乎比当年还让他如饥似渴。当他趴在洗澡堂子的大木凳上让大爷退猪一样地给他搓泥时,他对三天之后都不些等不得了。于是接着在按摩房让一个眼睛斜睨的姑娘按摩时,他的下边就有些按捺不住。斜睨姑娘把他的这种表现当成了别人在按摩房的表现,一下就停住手,开始在那里捂着嘴「吃吃」地笑。一边笑一边斜睨着眼睛问:
「先生,你要怎么样呢?」
白石头这个时候就有些有口难辩。你能对一个按摩女从头到尾再讲一遍女兔唇的来龙去脉和中间怎么夹着一个牛文海吗?你能说一切与她无干吗?她的手指和身体的运行,不也是一个原因吗?他和女兔唇之间夹着一个牛文海,牛文海和女兔唇之间又夹着一个按摩女──一个下边的表现内容是如此地复杂──白石头这时所能采取的方法只能是将错就错──对生活将错就错也是我们在处理复杂问题时所惯用的──但这个手法一般是运用在如何驾驭大海之上的万吨巨轮和航空母舰身上,当我们遇到船大难调头的时候;没想到这样一个伟大的经验,现在要用到河沟中的一叶小帆船身上。但这就是大和小、特殊和伟大与日常和细末的辩证吧。于是他只好杀鸡用牛刀地将一个伟大的经验运用到如何处理和一个按摩女之间的关系上了。他将错就错地对斜睨姑娘说:
「我现在想说的是,能两个姑娘同时给一个客人按摩吗?」
斜睨姑娘当时就楞在了那里。看来这是她从事皮肉生涯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提问。但在气氛的感染下,她竟也无师自通地只是从气氛和表情和语言信号的传递上马上就跟白石头学会了将错就错。她在转念之间,就停止了自己的吃惊和发楞,而在那里笑吟吟地说:
「我的妹妹现在正好闲着。」
于是两个人就会意地相互看着笑了。萍水相逢的人,能这么快地心领神会和相互默契,能一句话穿过好几个层次的双关语和多关语,人世之间,也只有在这种场合了。这种场合真让人感动。白石头简直想说:
这是一个多么人道和让人放松的地方呀
……于是等白石头精疲力尽地从按摩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个同样精疲力尽的按摩女真诚而又无奈地说:「先生,你各方面都是一个伟大的人。」
这时白石头倒突然有些想念牛文海。甚至牛文海一下就超越了女兔唇──你躺在病床上的伟岸的身躯──来到了他面前。于是他有些黯然甚至突然有些愤怒地说:
「我还代表着另一个人呢!你们是两个,怎知道我就是一个呢?」
把两个按摩女吓了一跳──认为他神经出了毛病。当然,等他告别了按摩女和牛文海之后,女兔唇又越过了按摩女和牛文海回到了心中。他还是那么向往简单和想摆脱复杂。他还是那么迫切地想见到几年前的梦中情人。一段未了的姻缘,原来却在这里。这个动不动爱说「狗屁」的女人。三天之后会怎么样呢?当我们会面在你的法式酒吧里。是在房车里呢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是在人群涌动的吧台背后后还是在人去楼空杯盘狼藉的现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你是一个有情调的人。你是一个住过巴黎的人。你是一个固有的梦想──记得10年前,一次在山中闲走的时候还想起她呢──本来已经淡化现在又被你重新提起于是像老房子着火一样就没个救了。──你是一个不同于按摩女的人而这两个按摩女恰恰是因为你在生活中的提起而带来的──生活的辩证法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她们就是你的准备和开始──虽然她们是庸俗的妓女,你是优雅的巴黎女人。为什么庆典非要等到三天以后呢?明天就不成吗?白石头这时竟有些跃跃欲试和急不可耐。但等到了第三天早晨,在他准备去赴庆典的西服时,女兔唇的请柬却突然找不到了。记得是放在一个口袋里,现在它却不翼而飞。没有请柬就没有地点,没有地点就没有方向,没有方向就没有出路,没有出路就没有指望。女兔唇远在巴黎的时候,你们还可以天天通过通信来娓娓谈心──虽然这心谈的也是阴差阳错每个人面对的都不是对方而是十几天之前的过去和死去;你们越是谈心,越是什么也没谈──但那毕竟在形式上还在说着什么和找着什么,就像我们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喃喃自语和盲目寻找一样──虽然我们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们的嘴唇起码在动;虽然我们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但是我们还在寻找──现在你们近在咫尺因为一个请柬的丢失在该见面的时候却见不了面。如果一切没有丢失,也许多年后的重逢也就那么回事──不管是在后台或是在卫生间,不管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房,没见面的时候觉得一切都很新鲜,真见了面觉得它也就是世界会面的一种──说不定还会感到失望呢,说不定还不如上一趟按摩院呢,看上去高雅和优美的巴黎女人,还没有庸俗的妓女更加孟浪和狂放呢。──但是现在因为请柬的丢失就使这会面变得格外神秘和宝贵。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真是走了的马大和死了的妻贤。你在那里感到没着没落。你在那里感到失魂落魄。你在那里感到生活的机会全让你给错过了。这时你连按摩院和牛文海都没有重新提起的精神。不重新寻找回来这个请柬你就等于丧失了整个世界,为了找回请柬白石头在屋里东奔西突和掘地三尺。找着找着,突然想起应该在什么地方,但是真到那里去找,一切还是一场空。这时白石头为了自己的大意和孟浪直想扇自己的脸。最后该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请柬还是没有找见。本来觉得等待的三天时间很长,现在因为两手空空觉得赴宴的当天时间就特别短。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中午到了。下午到了。太阳已经偏西了。已经是五点了。女兔唇法式酒吧的周年庆典就要开始了。找了一天一无所获的白石头这时绝望地倒在自己床上,一切都没有指望了。如果再迟一个小时,就是再找到请柬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知道口渴也不想喝水是什么滋味吗?知道饥饿也不想吃东西是什么心情吗?请看一看现在没有找到请柬的白石头──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呀,大江大海刘贺江牛文海都没有难住他,现在竟在一个小小阴沟里翻了船。事后白石头说:
「如果当时不来那个关键性的电话,我还不知怎么样呢。」
「我不是吓唬你们,谁都有被一个生活关节扣到里面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个救命电话,现在你们都不一定能见着我呢。」
「我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呢。」
就在白石头对世界感到绝望就要干出什么来的时候,电话铃在他身边突然响起。一开始他连接电话的心思都没有。请柬没有找到,电话还能有什么意思?肯定是电无好电话无好话人无好人不接也罢──这跟当年往五矿打电话可不一样。但等铃声响到最后一声时,当对方和他一样感到绝望就要把电话挂断时,他灵机一动还是把耳机给摘了下来。这时电话里马上传来一个从绝望转为惊喜──原来电话还有人接──接着才恢复到平静的娇滴滴的女声──但等恢复平静之后,对方说话之前,先「扑哧」一声笑了。笑完才在那里问:
「你能猜出我是谁吗?」
原来是一个猜谜的游戏──就让白石头在绝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恼怒──这电话还不如不接呢。于是对着话筒大声和愤怒地喊道:
「我能猜出来,你是一个婊子!」
令白石头感到惊奇的是,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回答而在电话那头恼怒接着与他展开对骂──而是显得有些吃惊,接着怯生生地问:
「你怎么那么伟大呢?你怎么一下就能听出我的声音呢?我确实是一个婊子。」
这就让白石头瞠目结舌了。本来感到震惊的应该是对方,现在感到震惊的倒是白石头了。仅仅因为这个震惊,白石头倒暂时忘记了请柬和女兔唇的酒吧庆典对电话那头的婊子感兴趣了。震惊使他的神经发生了转移,他就暂时忘记了目前的痛苦──说起来白石头也是一个如我们一般的凡人并不见他骤然临之而不惊啊。──白石头开始兴奋地问:
「我真猜对了吗?你真是一个婊子吗?」
电话那头肯定地说:
「你真猜对了,我真是一个婊子。」
白石头搔了搔自己的脑后根──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又谦虚道:
「说我猜对了,其实我还是只猜出一个大概──我能猜出你是一个大体的婊子,但是还猜不出你是哪一个具体的婊子。具体的你能告诉我吗姐姐?」
这个时候白石头已经还原成一个顽皮的儿童了。对方也跟着放松了,在那里「咕咕」地有些淫荡地笑了。说:
「能猜出一个大概,能从电话的声音里分出婊子和良家妇女的不同,你已经算不错了。」
白石头:「哪里哪里,一切还需要提高──现在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对方这时如实回答:「我就是三天前给你按摩过的两个人中的一个。」
不揭这个谜底白石头还在那里顽皮,一揭这个谜底白石头又重新感到愤怒和痛苦了。不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还自得其乐,一说三天前的按摩白石头又想起了请柬和女兔唇──刚刚忘记的痛苦,现在又卷土重来──因为三天前的按摩,毕竟是给今天和女兔唇准备的。──如果你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婊子就可以在电话里给白石头排忧解难,你是三天前的婊子就等于重新揭开了伤疤的创面──比不揭开它让它溃疡下去还要疼痛呢。本来白石头的情绪已趋于稳定,现在又重新对着电话发火:
「原来是你!不说是你我很高兴,一说是你我气不打一处来──你他妈的没事给我乱打电话干什么?没看到我在这里窝火吗?没看到我把请柬弄丢了吗?没看到我把地址丢失了吗?没看到我再也见不到女兔唇了吗?没看到我将失去整个世界了吗?没看到我对于活着还是死去都没有把握了吗?死到临头我连许多未竟的事业都不管不顾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理三天前给我按过摩的两个小婊子呢?你趁我把握不定之时给我来电话是什么意思?是要给我临终之前添一点腻歪吗?看人家牛文海是怎么临终的──临终前还做了一番大事,你再看我就要到来的下场──窝囊憋气,无的放矢,生不如死,死也如豕──恰恰在这个时候,你又无头无绪地给我添乱。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对你的回答大概你现在也能猜出来,就像一首摇滚曲里所唱的:去你妈的!……」
但是电话那边的应答再一次让白石头吃惊。婊子并没有像白石头想象得那样恼怒或与他对骂,而是再一次像银铃一样「咯咯」地笑了。笑完才说:
「急什么,恼什么,你叫什么又骂什么──看,急了不是?──但我敢担保的是,我接着一说给你打电话的缘由,你也就不急和不恼了,既不闹上吊也不闹自杀了,马上会对生活重新唤起热情。叫我一声好听的,我马上就告诉你!」
白石头果然停止了激动和叫骂,楞楞地在那里问:「为什么?……」
接着又迟迟疑疑地补充道:「……姐姐。」
这就反映了白石头求生和重新开始的欲望。于是那边得意而不张狂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想去和要去、疯了一样掘地三尺寻找的酒吧的地址。」
白石头浑身像过电一样惊喜:「你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那边:「因为你的请柬现在在我手上。」
这时白石头像过去村庄里的泥一样瘫在地上。等他听着电话将地址重新抄写到一张纸片上时,他对着电话语无伦次的说:「哪天我再去按摩,哪天我再去按摩。」
又说:「你们可真是女兔唇的准备,你们可真是女兔唇的开始。」
接着像兔子一样从地上跳起来,像鹰一样窜到车流滚滚和弥漫着废气的大街上。本来应该去上吊,现在情况不同了。地址找到了。女兔唇回来了。迷雾扫清了,雨过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天空还原得那么晴朗和美好,急急忙忙还飘过几丝流云。时间还来得及,一切都赶得上,他要去的地址,就写在一张纸片上,这张纸片现在就揣在他的怀里。他想唱一首歌,他想对着天空念一首赞美诗。赞美时间和天空吧,赞美一切契机和遭遇吧。总是在最后的关头,契机和上帝没有拋弃他。同时也赞美女兔唇和两个婊子吧。是她们给了你紧张和紧张之后的轻松和自在。没有紧张还没有之后的轻松和自在呢。是她们有意这么做的吧?是在吧台后还是在卫生间?是在堂皇的宾馆还是在凌乱的私室?牛文海和伟大的村庄,你们都见鬼去吧。我现在要去的是女兔唇的法式酒吧。随着地址越来越近和时间越来越紧迫,白石头已经将那纸片从怀里掏出来捏到了自己的手中。等他随着地址走到那熟悉的地方时,周围的环境一下又变得十分陌生。本来应该是一个热闹的场所,怎么一下变得那么宁静?按着纸片上的门牌号码一个个查找过去,纸片上所写的地址,恰恰不是一个酒吧,门前却放着两个安静的废汽油筒。别说法式酒吧,连一个中国酒馆也不像。但等白石头小心翼翼推开门时,轰然一声巨响迎面撞来,把白石头头吓了一跳。原来里面正锣鼓乱响──安静的外表之下,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正在随着音乐在那里群魔乱舞。原来这不是一个酒吧,而是一个新兴的迪厅。迪厅被改装得像一个旧仓库,木制结构上下两层,到处吊着废旧的马车轮胎,迎头的舞台之上,还用铁链吊着一架弹痕累累的旧战斗机。中心是一个音响和灯光控制台,几个袒胸露背的小姐,正在那里用手乱抹着片刻闪烁的灯光和唱盘──不时用手往回抹一下;台上放着一个圆桌,圆桌上站着一个混种的黑人,正在那里捉着麦克风领唱。楼上楼下都挤满了人,人们都在旁若无人地随着音乐或不随音乐故意跟音乐较劲地扭着自己的屁股和身躯。片刻乱闪的镭灯,时刻将他们的动作固定在空中。片刻乱闪的灯光下,还看到仓库四壁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
在这里不要干那种事
冒点傻气可以,千万别干傻事
这里只有你
放心,到明天四点才关门呢
……
这时白石头就有些晕头转向。不是明明说好是一个酒吧吗,怎么现在改成迪厅了?就好象明明说是一个饭店,现在变成了厕所一样。何况人头攒动之中,哪一个是女兔唇呢?白石头有点像掉入牛文海的圈套一样,现在又掉进了女兔唇的圈套。再看一下纸片,地址并没有错。生活中真是处处是陷井啊,生活中真是寸步难行。以为脱离了牛文海到了女兔唇这里就像从烈日炎炎的庄稼地进了按摩院一样可以让人放松和不用思考,现在到了女兔唇这里原来也和牛文海那里差不多一切也让人颇费思量。世上原来没有轻松的场所,就像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样。和女兔唇通了那么多穿洋过海说起来也是犬牙交错的信,等来的最后结果竟是这样吗?当年的温柔和梦想都哪里去了在这糊里胡涂的现实面前又值什么?就永远是残酷和严重吗?为了片刻的现实,我们的脑子一热宁肯牺牲过去的一切让自己从正在飞速奔跑的汽车上给摔下去吧,谁知现实并不因此改变仍像汽车一样在加速奔跑。站在门口的白石头不知如何是好,捏着纸片周围的环境又是那样陌生,白石头眼中突然就涌出了对于现实的屈辱之泪。这时一个保安开始踱过来盘问他:
「先生,你有票或是贵宾卡吗?」
白石头一阵恐慌。他没有票也没有贵宾卡。慌乱之中,他只好将手里的纸片递给了保安。谁知保安看了看那既不是票证也不是贵宾卡的纸片,并没有将他赶出去或是扔出去,而是满脸堆笑弯下腰往旧仓库里面伸了一下臂说:「请。」
这又让白石头有些似懂非懂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他只好迈着自己的脚步走进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的迪厅。临进入胡涂之前他趁着自己的片刻清醒像镭灯的片刻闪烁一样急着问保安:「我纸片上的地址没错吧。」
保安笑吟吟地说:「先生,没错。」
白石头:「不是我今天找错地方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没法活了。」
保安倒没有感到奇怪:「一点没错──大家刚时门的时候,全都这么说,但是大家最后都活下来了。」
这就有些像话剧的腔调了。但白石头还是在细节上有些疑问:
「不是说这里是一个酒吧吗?」
保安:「里面是有酒吧的。」
白石头:「有一个从巴黎来的女人叫女兔唇吗?我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跳舞,而是为了找到她。」
保安:「跳了舞之后,你自然会找到她。」
白石头就有些放心了。接着才感到自己有些干渴。生活的票终于打下了。为了感谢素不相识的保安给他的提示,他将自己刚刚想起的一句生活的箴言或警句告诉了他──在此种情况下白石头发现,赠送物质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现在只剩下赠送警句和箴言了;在赠送箴言的时候,他突然又发现这样一个箴言:越是素不相识的人,越容易成为贴心和无话不谈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容易相互较量和离心离德──于是他告诉那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保安说:
「你是一个星空下的孩子,你认识的人虽然很多,但他们都不认识你。」
又说:
「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从小都是看别人的眼色长大;长大以后,习惯难改,于是就易于从事观察别人的工作──譬如讲,替别人记录历史或是给别人看门。」
说到这里白石头有些眼泪涟涟,他一时激动又抓住了保安的手: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世界上还有录可记和有门可看──否则我们该怎么办?」
保安这时往上推了推自己的大盖帽──接着向白石头笑了笑:
「但你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找我。」
保安的这句话又提醒了白石头,白石头马上又知心地拍了拍保安的肩膀:
「你这句话也说得传神,就算是回赠给我的警句和箴言吧。当然我还可以给你发挥一下,那样就更加精彩了:我们在生活中并不是为了寻求相似而是为了找到不同。最大的例子就是:当我们是男的时,我们就需要寻找女的;当我们是石头时,我们就需要寻找温柔。」
但在这时,旧仓库里正好出现了与白石头理论相悖反的场面:一队队戴着京剧面具的男人,穿起古希腊时代的长匏服装,迈着女人的小碎步,甩着水袖,合着京剧胡琴的节奏──本来是激烈的迪厅音乐,什么时候节奏缓慢下来了呢?──开始从楼上走到楼下,又从楼下走到白石头身边──他们在寻找什么?但这时白石头已经彻底胡涂了,已经认贼作父了,已经忘记自己的人生原则和生活准则了,已经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同类了,马上忘掉身边的保安,不由自主接过一个面具套在头上,接过一件红色的匏子套在身上,无师自通地迈着京剧的节奏和小碎步加入历史的大洪流。本来这地方还很陌生,现在走动起来就显得那么熟悉;从楼下走到楼上,又从楼上走到楼下,在这奇形怪状和突兀疙瘩的旧仓库里,如同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庄。突然一声锣响,京剧的音乐停止了,迪厅里又还原成当初的激烈音乐。闪烁的镭灯下,上到中间桌子上两个露着大腿戴着胸罩的女人在狂劲地领舞。白石头又不由自主地随人跳起了疯狂的迪斯科。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世界的一切都被他忘记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又一声锣响,快速的音乐没有了迪厅里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哑嗓子唱出的有些伤感和慢节奏的歌声,歌曲的名字就叫「回家」。这时身边的男男女女都开始搂抱在一起,相互跳起了贴面。这是温柔的慢板和恰似你的温柔。白石头也忘我地、自然地和毫不在意地随便搂起身边的一个女的,开始在那里走起了情人的步子。走啊走,走过了一山又一山,走过了千山万水,走过了草地和花朵,走过了明朗的星空和清澈的小溪,等一切都停在那里,白石头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人,这时他大吃一惊:
原来和他贴在一起的女人,正是他日思梦想、经过千难万险到处寻找的女兔唇
……
原来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对这猝不及防的到来白石头一开始还在那里傻笑;等他的脑子随着一道雷闪突然清醒之后,他开始激动地大叫:「女兔唇,原来是你呀!」
「我找得你好苦!」
「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了!」
「这就是你开的酒吧吗?」
「为了找你,我连牛文海都扔下不管了!」
「这就是我们写信的结果吗?」
「这就是我们的见面吗?」
「刚才的舞跳得太好了。」
「这样的见面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它真是太好了。」
「我们能重新再跳一遍吗?」「你写的信我都收到了,我写的信你也都收到了吗?」
「我们是到后台呢还是到卫生间呢?是到堂皇的宾馆呢还是到你的私房呢?」
……
但令白石头没有想到的是,那美丽妖娆的女人却突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开始整理她的云鬓和衣服,接着对白石头冷冷地说:
「我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信。」
「我不认识你。」
……
让白石头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说起来也和我们常人一样──慌忙对她的回答进行反驳、证明和大喊大叫:
「女兔唇,你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你怎么能不是女兔唇呢?」
「你怎么能说没给我写过信呢?」
「你的那些信──虽然我都是十几天之后才收到的,但是我现在还叠放得整整齐齐呢。」
说过了历史,又开始在目前找证据:
「你不是一年前从巴黎归来的吗?」
「这里不是你开的酒吧吗?」
「不是你给我发的请柬吗?」
「为了地址的丢失,我还差点上吊和痛不欲生呢!」
……
但等他清醒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站在灯光稀疏的大街上了。迪厅不见了,音乐不见了,镭灯不见了,男男女女也没有了,当然引起他喊叫和痛不欲生的女兔唇也荡然无存。他的脚下成了一片废墟。月明星稀,这时都市没有一点声音。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但这还是不是令他感到恐怖的,令他感到恐怖的是:既然这一切都是无有和虚无,那么他已经收到的那些女兔唇的来信,又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这时世界就成了一个旋转的黑洞。白石头开始在那里一点点沉伦和陷落。这时白石头又是多么由衷的叫道:
当年在烈日下庄稼棵子里铲草肚子里只有红薯毂辘、水和盐的牛文海大哥,你是多么地幸福和知道世界的底蕴呀
你临终的遗嘱给我们村庄带来的变化又是多么地伟大呀
我们对于现实的描述和渴望又是多么地肤浅啊
我们一思索,你就发笑。
卷四09村庄违背誓言.3
……记得1969年牛文海舅舅有两男两女。他的大儿子叫牛长顺──1969年的春天,我和他一块骑着自行车到三矿接过煤车。他的二儿子叫牛长富,面皮白净,走路爱抬高胳膊──小时候左腿骨折过一次,长大走起路来没有反映到腿上却反映到胳膊上;常常见他高抬着胳膊、拿着一个镰刀头急急忙忙从村庄穿过。他的大女儿叫牛金香,大眼,扁脸,爱拿着一块玉米饼站在土岗上大口地啃──我和她没什么交往。牛顺香是他的小女儿。牛文海在处理儿女婚姻上也颇有韬略,就像他处理烈日下割草和后来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一样。牛长顺和牛长富都是好人,当年我除了跟牛长顺一块到三矿接过煤车,还共同和牛长顺牛长富一块到老得舅舅的瓜园里偷过瓜。偷瓜的时候他们都很勇敢,分瓜的时候他们也都有私心杂念──但是当他们的阴谋得逞之后,脸上又露出憨厚和质朴的笑容,就像牛文海舅舅的憨厚一样让人感动──世界上还有一些阴谋得逞仍在那里板着脸的人呢,就让我们感到恐怖了。你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两个女孩子在婚姻上没有给牛文海舅舅出什么难题,使牛文海舅舅感到为难的是两个儿子──当然,如果没有这些难题,还显不出牛文海舅舅的雄才大略呢──难题对于他还是一棵救星呢。──后来我们也认识到:如果当时没有两个儿子的难题,牛文海舅舅还没有烈日下的积累盖不起青砖到顶的瓦房呢。这是他积累和爆发的最基本动因。两个儿子都很聪明,问题出在他们的长相上──个子低矮,鼻孔朝天,头发和眉毛连着,下巴上又各长着一绺黄髯──成了他们家族的特殊标志。也是奇人异相,但是这异相就像牛文海的烈日下铲草一样,当时我们浑然无觉并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等青砖到顶的瓦房作为一种奇迹矗立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才对牛文海舅舅以前的积累有所认识,这时才对鼻孔和黄髯恍然大悟了呢──它们之间也有一个木与本、流和源的关系──接着才有了临终遗嘱和村庄天翻地覆地变化呢。这时你才知道什么叫蓄谋已久和丝丝入扣,你才知道什么叫日久见人心和路遥知马力。──正是因为这鼻孔和黄髯,正是因为我们的对面不相识,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才殚精竭虑运筹帷幄割草本是一种体力劳动但我们的舅舅一边割草一边还在飞速转动着他的脑筋等盖起青砖到顶的瓦房的时候他怎么能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得了食道癌这样说来我们还是杀害牛文海舅舅的凶手呢于是我们也就成了这一切奇迹的开头、原始、木之本和流之源了。一切倒是从我们开始的。过去我们不知道凶手就是我们的救星,困难和敌人就是我们创造一切的原动力──通过牛文海舅舅身体力行的实践,我们知道了,是我们害了牛文海舅舅,也是我们创造了牛文海舅舅。──因为按照我们从老梁爷爷流传下来的习惯的、固定的从村庄角度观察人相貌的观点来看,头发和眉毛连着、鼻孔朝天和腮下一绺黄髯是委琐的象征,个头低矮也和雄伟壮大相矛盾;这样两个鼻孔朝天、一绺黄髯的小矬子幼年的时候我们觉得十分好玩,但等长大之后看上去就没有那么可爱了。我们错过了认识奇人的伟人的机会。于是我们的表姐们一个个出嫁到外村庄和出嫁给别人,没有一个提出来要嫁给牛长顺和牛长富。──表姐们,我们肤浅,你们也肤浅吗?从这个意义上,我当初对她们的出嫁还草木惊心嗟叹落泪现在看起来也幼稚得让人发笑了。你们让人发笑。就好象女兔唇因为看不惯东方人扁平的鼻子而远嫁巴黎一样。原来你们是一丘之貉──本村的表姐是这样,外村的表姐也像本村的表姐一样肤浅,当世界上没有一个目光长远的妇女要嫁给牛长顺和牛长富的时候,大家也就联合起来把把牛长顺和牛长富婚姻的一切负担和烦恼强加到牛文海舅舅头上。牛长顺和牛长富的鼻孔和黄髯都已经成熟,你让他们的性到哪里去排遣呢?──幸好牛文海舅舅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牛长顺和牛长富,你们能在世界上拥有这样的父亲是你们几辈子的造化──因为他在烈日下庄稼棵子里的积累,整整比1969年提前了10年。──从这一点看牛文海舅舅也是一个可交的人,他的目光能看穿10年──而我们在10年之前看到一个农民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铲草就以为他是在铲草怎么会把铲草看成是一种积累看成是一座瓦房接着就和女人的乳房连在一起呢?当牛文海舅舅对世界殚精竭虑精心编织的时候,我们却在世界上慵懒和迟钝地睡大觉。最后我们在牛文海舅舅的陷井里全军覆没也就不奇怪了──当然,也正是我们的全军覆没,才使后来的牛文海舅舅的遗嘱落到了实处,才使他的既定方针和宏图大略得到了施展,才使我们的村庄走上一个新的台阶──还是我们的胡涂成全了他的远虑。当我们对他心服口服的时候,我们还要什么人格呢?心服口服的投诚,往往比自己枉费心机还要更接近我们的目的呢。──当我们村庄里全是如表姐一类人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说,表姐们,你们是生活中的害人精,你们同时又是我们村庄的救星。如果当初你们知人善任地认识到了牛长顺和牛长富的价值和长处争先恐后地嫁给了他们和他们一起过着买盐、买粮、买酱油醋和担水──就像1966年我和牛顺香玩的游戏一样,生活的内容不过涉及到:
粮食
水盐
──生活的同时解决了他们性的问题,那么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殚精竭虑地绞尽脑汁运筹帷幄的积累和铲草顷刻间也就失去了意义。也许这样他就不用鞠躬尽瘁和死而后已了。但是在他正常如我们活着的同时我们的村庄也就永远没有光明和指望了直到30年后还徘徊在黑暗中也说不定呢。幸好你们置他儿子于不顾也就是置他于不顾你们这样做虽然害了牛文海一个人但是同时也救了我们大家和村庄呢。──这就是你们的短见给我们带来的长远幸福。──和一个目光短见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么地幸福呀。连后来的王喜加表哥站在他老婆的坟前,都在说着同样的话。
于是,已经成人的牛长顺和牛长富遇到了性的问题。这从他们夜里睡觉的时候──偏房草屋里传出来的声响就能听出这一点。别的父母听到这种声响提心吊胆,我相信牛文海舅舅听到这种声响却不在意地笑了。因为他早有准备,因为他已经运筹帷幄在先,他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已经整整积累了10年。现在的事实无非证明了他10年之前的想法和10年之中积累的正确罢了。这时他不会像别的父母一样唉声叹气,他要说的仅仅是──甚至对着世界狡黠地笑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于是积累也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青砖到顶的瓦房恰到好处地在这个时候盖起来了。这瓦房30年后看起来虽然有些怪模怪样,但是30年前毕竟是我们村庄──我们是一个仅仅拥有100年短暂历史的村庄呀──第一座青砖到顶的瓦房呀。当我们看到这座瓦房在我们面前平地拔起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识到它深刻的含义呢;我们只是感到了牛文海舅舅的积累,而没有看到这种积累的意义和意图指向;我们只知道瓦房就是瓦房,谁知道它还直接指向着性呢。特别是当这种指向竟也出乎牛文海舅舅的意料一下走向失败就像一个国家和政权很快也像它的前身一样走向覆灭,我们也就更加忽略它的含义和宣言了。说到这里,我们甚至连牛文海舅舅突然患了癌症的原因也给找到了。原来我们以为是他运筹帷幄和殚精竭虑10年积累的必然结果,多少前人和仁人志士不都让生命走上了这条道路?但是我们恰恰忽略了他运筹帷幄殚精竭虑的时候精神勃勃,当瓦房的指向在生活中又一次遭到挫折和失败的时候却突然一病不起。如果这宏伟蓝图的前一半──瓦房──不实现还要好一些,现在瓦房实现了性却失败了不就证明着瓦房也是白盖了吗?当你在根本上已经失败的时候,人们还在围着瓦房欢呼,这时你连宣告自己的失败都不得,痛苦和真相只能深深地埋藏在你一个人心里,这时你怎么会不得癌症呢?因为当时的客观情况是: 牛长顺和牛长富两个人的婚姻,并没有因为牛文海舅舅青砖到顶瓦房的拔起而马上得到解决
本村和外村的表姐们并不因为外在的瓦房而对牛长顺和牛长富趋之若鹜
表姐们再一次有眼不识泰山地错过了挽救牛长顺和牛长富也就是挽救牛文海舅舅的机会
当然,最后吃亏的是她们自己
但是,它也同时证明着瓦房和你烈日下的多年积累是白白爆发
这才是牛文海舅舅对自己多年积累的爆发我们感到是一种胜利而他感到是一种失败的原因
于是他就得了食道癌
牛文海舅舅是被我们这些姐姐们害死的
……
但是你认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牛文海舅舅就没有办法了吗?你以为牛文海舅舅的运筹帷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如果你这样看,那就再一次在对世界和牛文海舅舅的认识上大错特错了。牛文海舅舅这个时候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他还在那里喃喃自语地冷笑着对我们说:
事情还没有完呢
于是:
姐姐们对他的迫害,再一次转化成他挽救我们和村庄的动力
……
接着就出现了牛文海舅舅在我们故乡发明的──就像瓦房第一次出现在我们村庄一样──解决家族之间性问题和性冲突的「换亲」事件。当瓦房不能解决牛长顺和牛长富的性危机时,他再一次从日常生活细节中受到启发──当他围着新盖的瓦房在焦头烂额和一筹莫展转圈的时候──过去我们还以为这种转圈是一种自我迷痴和欢庆呢──突然看到他的大女儿牛金香和小女儿牛顺香迈着轻盈的步子满面春风地从他面前穿过于是这轻盈和春风一下又激发了他的灵感──山穷水尽疑无路,两个自己的女儿却给他带来了柳暗花明──说起来也是两个脏兮兮浑身充满腥味的农村女孩呀,长得也是萝卜腿迈得也是萝卜步呀,但是当时他感到她们就是干净体面的巴黎少女,穿著长裙从海面和湖水上掠过一阵清新之风。于是他的头脑「唰唰」地就清醒了。挽狂澜于即倒的思路和蓝图再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当我们还处在糊里胡涂连瓦房的胜利都没有认清的时候,他就已经将瓦房的失败挽狂澜于即倒使我们获得了新生。这就是铁幕和竹幕的好处。一切都不用我们操心,一切在暗中都替我们安排好了。30年后我们想说的仅仅是:当时苦了你了,牛文海舅舅;在你的面前,我们就是一群傻冒,而你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伟人。──也许这才是你得癌症的原因?癌症并不出现在你焦头烂额之时,而伴随你在柳暗花明之中?──接着就有了你的临终遗言和我们村庄翻天覆地的变化。你是一个智者、勇者和胜者。牛文海舅舅,你的大智大勇就是这么不显山不露水从容镇定。牛金香和牛顺香从我们身边千遍万遍路过我们对她们熟视无睹,而你在困难的时候只是无意中瞥了她们一眼,一个解决世界根本危机和难题的方案就出现在你的脑中。怎么一下就想得那么地周全呢?怎么一下就安排得那么地健全呢?怎么一下就由浅入深和由表及里了呢?怎么一下子就从一到二和举一反三了呢?当他看到他的两个女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马上就想到了:
当瓦房不能解决牛长顺和牛长富性的危机的时候,他的妹妹们难道不可以帮他们解决吗?
瓦房是我创造的,他的妹妹们就不是我创造的吗?
当然近亲是不能结婚的,但是当我寻找到世界上还有和牛长顺牛长富一样或类似的情况,而他恰恰也和牛长顺牛长富一样有着妹妹或是姐姐的时候,这个交换不就成立了吗?
我把牛长顺和牛长富的妹妹嫁给另外的牛长顺和牛长富,我把另外的牛长顺和牛长富的妹妹嫁给现在的牛长顺牛长富,冠冕堂皇而又顺理成章,名正言顺而又不犯人伦,恰到好处而又各得其所,何乐而不为呢?
──世界的重大危机,就这样四两撬千斤地让牛文海给解决了。
出乎牛文海预料的是,他想出的这个解决家族间性危机的办法,何止仅仅解决了他儿子的危机呢?从此──这种「换亲」的办法,就在我们的故乡绵延流传蔚为壮观──同时,它对于社会的安定和经济的繁荣,精神文明的复兴和犯罪率的下降,都是当今世界上最优秀的政治家想出的治国方略所不能比拟的──你解决的也是一个社会危机──你穷其一生的努力,大不过一个牛文海。
……没想出这个方案牛文海还在那里苦恼,一想出这个方案牛文海也像我们一样激动了。这时他就停止了转房。看来世界上不存在永久性的难题,任何事物都不是铁板一块,任何铁板都不可能没有逢隙。这时牛文海像牛顿一样对世界充满了豪情: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这时瓦房已经不算什么了。有两个女儿在,也许过去烈日下庄稼棵子里的积累和瓦房的盖起都没有意义;早知如此,你像常人一样慵懒和对世界无动于衷也不会损失什么;但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又不这么认为他的认为恰恰相反:也许没有前边的努力和准备,还没有现在的灵感呢;也许没有瓦房让你围着它乱转,你的女儿从你身边走过,你也会像常人一样熟视无睹呢。对于过去的努力他并不后悔,过去的努力对于现在并不显得徒劳。接着令他感动的是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儿子是两个,他的女儿也是两个,对于「换亲」来讲,一个换一全,不正好各得其所和天作之合吗?从这个意义上,牛文海又真诚认为:
从事情妥帖体当和天衣无缝来看,这并不是单凭人力所能达到的
我总感到似有神助。
在神的面前,我本人倒显得微不足道
……牛文海又成了一个富有美德的人。但是我们也知道,当一个事情达到天衣无逢似有神助的程度,你离自我消亡的日子也就为时不远了,当时我们对「换亲」充满着多么大的热情啊。它不亚于在世界上开辟了另外一条通往幸福的渠道和创立了另外一个通往理想社会的政治制度。你真是独辟蹊径,你真是未卜先知,你真是大智大勇,你真是巧妇能为无米之炊。牛文海舅舅,你爆炸了一颗精神原子弹。牛文海舅舅,唯有你。这时牛文海舅舅像瓦房刚刚盖起一样,倒是在我们面前露出了他片刻的肤浅的本相,在那里捧着手里的水烟袋说:
「想来想去,『换亲』这个名字起得好。」
我们马上附合:
「那当然。」
吐出一口烟又点着我们说:
「能给一个新事物起一个好名字也是很重要的。有时它的作用不亚于事物本身──就像商标对于罐头,旗帜对于军队。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我们马上会意:
「那当然。」
接着我们又有些不解:
「那么这次名称的意义在哪里它又好到什么地方呢?」
这时牛文海压低声音说:
「你们看,明明是个『性』的问题,现在因为一个名字,就转换成了『亲』,还不够好吗?」
接着在那里「咕咕」地笑起来。我们马上恍然大悟,也随声附和地跟着他笑──虽然有些尴尬,但也似乎成了他的同谋。
牛文海接着又谦虚地说:「当然,事情还不够完善,一切还可以发展。」
我们固执地说:
「已经够完善了,已经不用发展了,再发展事物就过了头我们的思想也跟不上趟了──就像上次的瓦房一样。」
但牛文海还是拋弃我们继续在那里发展。看来他是赞成精英治国的。本来一对一的换亲我们觉得已经够成熟了──既解决了各自的「性」双方又换了「亲」,但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还是觉得这种交换显得简单和原始了一些,不是不可以继续发展和完善。他是一个勤于耕作的先行者呀。他在烈日下的庄稼棵子里有锻炼。于是他拋弃我们接着想:
完善还是可以完善
完善就是复杂
复杂就是完美
一对一换亲固然好,但是一对一的换亲是不是显得太粗糙和单调了一些?
慢工出细活
能找到另外的牛长顺和牛长富及他们的妹妹,怎么就不能找到第三个或是第四个牛长顺和牛长富及他们的妹妹呢?
一对一的交换可以成立,张三换到李四家,李四换到张三家,怎么不可以再发展成王五家呢?──让张三的妹妹到李四家,让李四的妹妹到王五家,再让王五的妹妹到张三家──这样既解决了各自的「性」,又比一对一的交换更加隐蔽使「性」更富于美感
这样就将「换亲」画了一个圆
而过去的一对一仅仅是一条原始的直线
能找到王五家,接着是不是还可以再找出一个赵六家呢?
当然这对操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画出这样的连环图需要去做大量的艰苦的细致的组织工作
并不比开一个三国四方会议更加简单
它对客观的要求是:
和牛长顺和牛长富情况相类似的几家人家要在世界上同时存在
他们必须明白讨价还价的条件不是针对对方而是针对第三者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连环最后达成的协议其实和对方毫不相干
一方出现异议就针全盘皆乱
问题的难度还在于:各方的主观条件在生活中不可能完全对等,其不对等之处又不是对方所能负责的这时第三方或第四方通过什么途径去相互弥补和补偿呢?
谁来做这些穿针引线和相互平衡的工作呢?
……假如这一切都做妥了,最后对于性的落实也必须提出严格的要求:
三方或四方必须在同一天结婚
要严防有人在关键的时刻不守连环和联合的宪章让他钻了时间和空间的空子
就像公正的联赛必须要求各个球队在相同的时间开球一样
……
多么复杂的一盘棋啊。让斯大林处理他都会望而生畏──他宁肯再去打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那毕竟是一对一。但是在难倒了斯大林同志的世界顶级难题面前,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却知难而上。因为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就是为了解决世界上的难题而来到人间的。没有复杂还要牛文海舅舅干什么?没有复杂他倒是觉得百般无聊。就像他围着瓦房焦头烂额乱转的时候;现在有了复杂他倒亢奋起来。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牛文海舅舅就最讲认真。──复杂是我自己找来的,并不是别人强加到我头上的──我向往复杂,没有复杂哪里还有魅力?没有复杂哪里还有美感?──当然,等这座庞大的机器真的运转起来,牛文海舅舅还免不了挂万漏一,最后又被这机器反咬一口也就不奇怪了。就像聪明的政治家革命到了最后总是革到自己头上,就像聪明的市民搬起石头最后总是砸到自己的脚上一样。──「换亲」的连环术,也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它也是一团火,玩不好也会烧着自己呢。
事情发生在金秋十月。这时牛文海通过四个连环已经用大女儿牛顺香给大儿子成功地换回来第一个老婆。在四家人同时嫁人娶亲的隆重时刻,牛文海舅舅百感交集而又踌躇自得。经过艰苦的网织、谈判、走马换将和穿针引线,世界上第一例换亲术竟在人生的试验场上取得了成功。在白石头又一次感到草木惊心的时候,村里的牛金香第一次不同于别的表姐出嫁了──这个不同在于:过去的出嫁是有去无回,这次我们刚刚出嫁了一个牛金香,马上又娶回一个「牛金香」;无非过去的牛金香和牛长顺是兄妹,现在的「牛金香」和牛长顺就是夫妻了──白石头又破涕为笑,也不禁为牛文海舅舅的鬼斧神工而击节称叹。你解决的不仅是家庭内部的性的问题,还放下了一个11岁少年对世界悬着的心啊。换亲的所有过程都和设想和预定的毫无二致。性的问题真的很好的解决了。「性」已经换成「亲」了。世界从此太平了。牛文海看到自己一个念头和设想,一个思想和主义在实践中得到了实现,就像一个政治家从一个想法和主义出发经过实践真的得到了天下时一样心胸开阔和春风扑面。他以为改变世界就是这么容易。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后,这种成功的实践就又回过头来反咬了他一口呢?──就像政治家青年时期以为自己改变一个世界易如反掌但是到了晚年也悲叹自己仅仅能改变一片小树林一样。于是到了临终的时候等他通过四个连环用自己的小女儿牛顺香给自己第二个儿子牛长富去换第二个老婆时,他就显得有些胆怯和不放心了。他就不那么抱负宏远和满腹经纶了。他开始有些游疑和不确定了。他的口气显得不那么有底气了。就感到事情并不像自己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于是就开始未雨绸缪和把事情可能出现的漏洞提前补上。就开始预先防范、语重心长地对16岁的小女儿牛顺香作了谆谆教导──那就是:
妮儿,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这一切的潜台词是:
爹过去认为自己的实践是成功的,但是短短几个月──从大女儿牛金香身上看,生活就证明它是错误的。但是四连环的换亲机器已经开始疯狂运转,到了他的发明者你爹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一切都难以预测。它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箱。现在该你下地狱了,临死的爹爹所能做的仅仅是:让你对未来的不测事先有所防范。我的16岁的小女儿,对不起,请你原谅爹。
……
说起来都有些悲凉了。但这往往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的最终下场。世界上不少伟大的思想家和先行者,最后都会在这个黑箱里相遇。也仅仅从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才能排遣他的一丝孤寂──通过大女儿牛金香换回来的大儿子牛长顺媳妇「牛金香」一开始看上去还不错。──那个时候牛文海舅舅还处在肤浅和踌躇满志的阶段,见了我们表露出来的神色还是:看,我这个连环计怎么样?我这个四换亲怎么样?我这个「换亲」的名称、旗号、主义和思想怎么样?可以说是旗开得胜吗?当时我们也是目光短浅──我们的眼圈子能有多大?──就对他的主义和实践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的沾沾自喜也认为是理所应当。我们随声附和地说:
「舅舅,你这个主义真是不错。」
「你这个口号旗帜鲜明。」
「一切都是名正言顺。」「一切都是所向披靡。」
「你开创了故乡一个新时代呢。」
……
当时的牛文海舅舅,也肤浅地对这些恭维全盘照收。但等几个月的实践证明这一切的主义都是失败的,一切的旗帜都倒下了,大家都处在树倒猢狲散的境地,牛文海舅舅就感到失望和孤独了──我们也就墙倒众人推地将失败的责任都推到牛文海头上哪里还记得当初自己的拥护、吹捧和随声附和呢?还有人站出来放马后炮呢──以别人的失败来证明自己的未卜先知。这时在我们的村庄里唯一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说出了与大家不同的声音从一处狼藉的废墟中捡起了已经倒下的大旗拾起了已经被我们拋弃的牛文海舅舅的思想遗产,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重新发现了四连环的光明之处,用历史为现实服务的手法将四连环提高到了超越四连环的境地,将过去仅仅是局限在解决性的问题上的牛文海思想变成了解决一个村庄问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看来思想是要发展的,遗产是要继承的──他按照这种真理用违背诺言的方式才不但真正改变了我们的性,从而也使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这时我们的村庄才迎来了一个新时代呢。这个人是谁呢?他就是我们但愿长醉不复醒的王喜加表哥──这时他倒有了偶尔的清醒。思想的起事,离我们牛文海舅舅的去世仅仅四个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只有当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开创者老梁爷爷站到一起的时候,我们村庄的上空才能出现绚丽的彩虹。
……说起牛长顺和他媳妇「牛金香」一开始过得还不错。当时牛文海舅舅满意大家也满意。故乡已经出现了群起效仿和一呼百应的状态。他一下就解决了故乡的苦闷和忧郁──过去我们的故乡,是一个忧郁的地份呀;现在由于「换亲」的出现,大地才出现了光明。牛长顺因为自己是爹爹思想的第一个实践者说起来也是行动上的先行者,他在村里的地位甚至也出现了超越和飞升呢。他开始有些飞扬跋扈和趾高气扬。他不再是跟我一块去接过煤车的那个和蔼可亲遇事可商量的牛长顺了。他从村庄里穿过和与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些武断和独断专行了。如果不是这桩「换亲」很快归于失败和流产,他还不定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很快成为一个暴君和独裁者也料不定。牛长顺还是一个肤浅的毛头小伙子呀。在他趾高气扬和傲视群雄的时候,他恰恰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危险并不出现在众人之中,危险往往出现在你的身边
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
于是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后,他身边的「牛金香」就突如其来发动了政变,「牛金香」从他身边跳之夭夭而他还蒙在鼓里和一无所知,他马上就被人从神话的祭坛上给推了下来成了孤家寡人也就不奇怪了。这个时候我们才有些称心呢。活该。这就是他飞扬跋扈和掉以轻心带来有结果。他在内心得意的时候,往往忘记了自己的外表;他在白天高兴的时候,往往忘记了夜晚。这样的忽略所遮挡的客观事实是──就像面瓜哥哥之于牵牛:得意的牛长顺形容猥琐,新来的「牛金香」如花似玉;得意的牛长顺鼻口朝天一绺黄髯,新到的「牛金香」面如满月腰如柳枝;得意的牛长顺一米六五,新来的「牛金香」一米六七。不要说我们,就是陌然间突然闯过来一个人,看到这种配对,如果他不知道这是一场伟大的话剧「四换亲」之中的角色的话,他立马脱而出的就是:
「真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真是好汉妻子不上堂,孬汉娶个满堂光。」
……
接着你会不由自主地乜斜起眼睛看那「牛金香」看着看着嘴里都流出了涎水。如花似玉的「牛金香」,这时也常常一个人孤独地站到街头,有时站着站着,眼里竟流出了莫名的泪。这时我们往往会说:
「她一定是想家了。」
「她一定是想她娘了。」
「谁刚刚出嫁,都是这样。」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于是我们就大意了。其实我们恰恰说错了。这个时候她想的并不是娘家,而是看着从她眼前不断晃过的三寸丁谷皮一绺黄髯鼻孔朝天的牛长顺,不禁在心里骂道:
「可是作孽呢。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三寸丁谷皮!」
「他还没有我高!」
「晚上跟他睡在一起,让老娘如何耐烦!」
她对奇人异相的认识,像过去村里的表姐们一样无知。她和奇人和伟人也是对面不相识。于是她后来拋弃奇人和伟人既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也正是因为她的无知,最后倒是挽救了我们的村庄呢。──这时她对雄伟就有一种特殊的向往。本来她看不上铁塔一样的黑汉,觉得那样的长相是一种蠢憨,中意的还是清纯的白面书生;现在不那么看了,现在的看法与以前正相反──一切不经过实践,还是不要轻易地下断语呀──这时看一个白面书生从街上走过,她像看到三寸丁谷皮的牛长顺丈夫一样恶心刺目;而一见到铁塔般的蠢汉,马上像久别战场的儿马听到炮声一样,一下就激动、昂扬、前蹄奋起地在内心「咴咴」地喊叫。缰绳都勒不住它。激动的她,下边马上就湿了──本来不是这么容易激奋和下作的人呀,现在竟被牛长顺改变成这样。这时她一边直勾勾地看着那铁塔一样的人,一边在心里想:
「这样的身子,必是好力气!」
……
话语对于挣脱和向往的指向多么明显。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失踪,跟着一个村里来打铁的铁塔一样的小炉匠逃之夭夭──一开始我们还感到吃惊: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怎么发展的呢?那个铁塔一样的小炉匠真不是东西,他竟敢拐带良家妇女让我们的牛长顺和牛文海舅舅竹篮子打水落了一场空──30年后我们才明白,那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跟小炉匠倒是没有关系。小炉匠只是「牛金香」选择的一个外在偶然罢了。如果那天来的不是小炉匠而是一个粗壮的换马掌的人的话,她一样会跟换马掌的逃之夭夭。我们还是失算了。骄傲的牛长顺还是失算了。我们的舅舅牛文海也同时失算了。但这还不是问题和失算的关键呢,问题和失算的关键是:因为「牛金香」是通过四连环的换亲术换过来的,现在对于这种逃跑的责任还无从追究──就更加让人恼火。如果仅仅是两换亲,张三跑了一个「牛金香」,张三就可以到李四家把自己的牛金香同时叫回来,一切还能物归原主──因为两家的牵制说不定「牛金香」还不敢逃跑呢。但是当初的两换亲已经被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发展成了四连环──看来生活中还不能过于激进呢,一切还得有所牵制呢──简单就有牵制,复杂就使牵制出现了漏洞──于是「牛金香」的逃跑就让我们束手无策只好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张三李四之间,还夹着一个王五和赵六呢,你如果通过赵六去牵制李四呢?趾高气扬的牛长顺,这时就还原成草鸡在那里「嗷嗷」地痛哭;而在内心里真正感到痛苦的,还是这思想和主义、四连环的发明者牛文海舅舅呀。这时他虽然没有对人──包括对正在痛苦之中的儿子牛长顺──说任何话,但是我们能够感到当他一个人躺在瓦房里时,痛苦和疾病,衰老和癌症就开始悄悄地降临到他身上──这才是他得癌症的原因呢。──这时他可能会对自己哀叹:
「一切还是怪自己呀。」
「是我没有适可而止。」
「是我在自作聪明。」
「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接着就开始用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一个伟大的孤独者看到自己的思想归于失败的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除了打自己的脸,只能在下一次的实践卷土重来的时候,进行未雨绸缪和事先防范了。于是当我们的16岁的牛顺香接着出嫁──给她的哥哥牛长富进行另一轮四换亲时,他就把她叫到已经病入膏肓的自己面前,小声地只能两个人听见地说:
「妮儿,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在牛顺香出嫁和另一个「牛顺香」娶来第四天,牛文海舅舅终于灯干油尽撒手人寰。他的历史使命终于结束了。你辛苦了。虽然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就好象历史上许多伟人和先行者一样,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正如你之所料──这时就又显出你的伟大来了。当第一波失败之后,你能从第一波的失败中预料到了第二波,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我们常常做的却是,当第一波失败之后,转眼又被第二波海浪彻底席卷和淹没。当一个人在临终之时还能预料到他的身后,一切还有所绸缪和预防,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于是你就给后来的王喜加表哥提供了一个发挥和超越的基础。你的临终遗言和思想遗产句句落到了实处,不但改变了你本人而且给我们换来了一个新的村庄。当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带领下当然首先是在你思想的启蒙下违背诺言的时候,当我们举着粪叉和农用工具开始在那里大规模械斗的时候,当这一个伟大的场面和历史性的镜头出现在我们空旷的田野上虽然当时我们只顾打斗而没有想起你,但是当我们开始享受违背诺言的成果我们开始进行历史反思痛定思痛追本溯源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找出支配我们这一切行动的思想者和启发者的时候,我们还是从我们的领导者王喜加表哥身后看到了你。虽然王喜加表哥一开始还在有意对你进行遮挡──这时他就有贪天之功归已有的嫌疑──,但是我们还是通过历史的弯道终于在它的尽头寻找到了已经处于黑暗的你。历史不容歪曲。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当纸终于包不住火的时候,当乌云终于遮不住太阳的时候,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只好在历史的面前给你平了反。你才有了思想家和先行者的地位。这时的王喜加也是欲盖弥彰啊,当我们已经通过历史的遂道和你的思想会师的时候,他才像刚刚发现一样说:
「原来我觉得这一历史性行动是自发的,后来我才和大家一样发现:原来我们的村庄早就有准备和积累。」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盲目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才知道我们一直都处在牛文海舅舅的思想照耀之下呀。」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平地起风雷,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站着一个巨人给我们留下的废墟上当然也就是他的肩膀上。这个巨人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
「原来我以为是我自己走活了一盘棋,后来才知道,开局时分还是牛文海舅舅给我们打的眼啊。」
说着说着他就激动了:
「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我们怎么能将革命的成果独吞呢?」
「我们怎么能忘记我们的前人呢?」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问题是当有一天我死之后,你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接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大家。好象忘恩负义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但他在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有些自我反省呢──并且,说着说着他的胸怀还真让自己给说开阔了,说着说着他就真的站得高和看得远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喘上了──这就是说的重要──当然说着说着他又把自己摆进去了,挥着手臂作为历史结论在那里拍板:
「看来历史发展的规律是这样的,只有当我和牛文海参舅舅、还有历史上的老梁爷爷──在思想和感情上,在对待世界的态度和找到历史发展的逢隙和契机上──站到一起的时候,就好象出生日不同去世日也不同的三个伟人共同印刷在一张钞票上的时候,历史的天空才能出现那灿烂的彩虹、我们的村庄才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呢……」
你不能说他说得不符合历史实际,你不能说他表达得不符合村庄发展的规律。不用修改就能加载历史的史册后来也就真的这样加载历史史册了。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仍让王喜加钻了空子,因为他在历史上还是对他的两个前任和先行者的思想进行的阉割和篡改现在就让这样的历史结论掩盖了历史真相我们也就永远处在蒙蔽之中。我们看到的王喜加在历史上的形象无比高大,我们哪里会想到他屁股上也有两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屎呢?当他领导着我们村庄违背着诺言的时候,我们哪里知道他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呢?特别是当我们的村庄因为他的酒醒真的发生了一种变化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的伟大已经掩盖了他的阴影,我们也就挂一漏万的站在历史的主流而对历史的阴影大而化之地一抹而过──不能说没有我们自身懒惰的原因,就让王喜加表哥趁虚而入擦干净了他的屁股。三个伟人之间其实是不一样的,倒是我们大而化之地对历史一锅烩接着就端到了后人面前。30年后当我们重新怀念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就三人一面地没有什么区别了。──历史的深刻误会,恰恰在这个地方呢。因为1969年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领导下所进行的对村庄诺言的违背的伟大行动恰恰是对牛文海舅舅身后他家里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利用呢。而这些后来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恰恰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在他临终之时所预料到的──他一生对于世界的态度都是乐观和向上的,他一生都在顶着烈日在庄稼棵子里铲草他相信的是积累;但到他临终的时候,他从瓦房和四连环的失败中翻然悔悟,他对世界的看法开始变得悲观。病痛交加和就要玩完之时,他看到的身后不再是鲜花和绿草,阳光和雨露,而是一场场的腥风血雨──虽然他不知道这些风雨是什么,但是他已经闻到了风雨到来之前的腥潮味道。正所谓「风是雨头」和「屁是屎头」。于是他给他贴身的小女儿交待了一句临终遗言。那是一句多么深刻动人的亲人之间的话语呀。在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感到对世界没有把握的时候,正是他对世界把握的开始。他生前对世界从来没有把握好过,但是他死后却对世界控制得牢牢的。于是他伟大的思想所照射出来的万丈光芒哪里是一个王喜加这样的乌鸦的翅膀所能遮挡的呢?王喜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特别是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我们看到的世界是那样的和风细雨和风平浪静,是那样的阳光普照和大地回春──哪里有一点腥风血雨的样子呢?我们的先行者和导师是不是预言有错呢?我们说他死都死了他的思想还能不过时和背运吗?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思想甩开我们照直前进呢?当我们产生这种想法时,我们把自身的积蓄和负担都给甩开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腥风血雨说来就来,历史和天气的变化竟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和细节的撬动就让整个天空出现了错位,接着就发生了目不暇接和风雷不及掩耳的风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条规律:
历史的变化总是在微小的原因下激活的
上帝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只有过时的我们,没有过时的思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牛文海舅舅,在短暂的时间里,是无法证明你思想和预言的伟大的,只有将你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考察,才能显示出你思想的巨大威力
你在我们身边,也是欲哭无泪
于是你在生前没有把握,你就把把握留到了身后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你简直是一个隔着时代的活雷锋
……
1969年冬天,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村子里风平浪静。世界还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在发展,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扩大,也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缩小。不因其长也不因其短。世界上的换亲术照常进行。他的小女儿牛顺香在雪地上出嫁和蓦然回首的样子仍让我们心动。她出嫁之日,就是另一个「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之时。我们的鼻孔朝天、一绺黄髯、走路爱抬高胳膊的牛长富干净利落地和新娘进了洞房。在他们进洞房那天,我和一群小捣子对出嫁的牛顺香雪地伤怀之后马上丢爪就忘地去看新来的「牛顺香」。我们也是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不要太相信我们伤感的毅力。记得新来的「牛顺香」颔首敛容,有些羞涩──我喜欢这样的人;头盖没有揭开的时候,一直在炕角里缩着。牛长富在那里高抬胳膊趾高气扬地出来进去。我们在那里唱着莲花落:
帽儿光光,今天做个新郎
衣儿窄窄,今天做个乖客
……
这时缩在墙角的「牛顺香」突然唱道:
月儿光光,今天做个新娘
衣儿窄窄,明天怀个小孩
……
因大出我们的意料而让我们乐不可支。接着事情发展得也非常正常,没有任何晴转多云和枝叶分杈的迹象──这样几个月过去,我们就放松了对日常的警惕忘记了牛文海舅舅对我们的临终遗嘱了。于是历史的惩罚接着就出现了。在我们放松一切的时候,我们所预料不到的灾难就来到了我们的身边:这时牛文海舅舅家开始出现神秘的意外死亡。这个时候「牛顺香」已经怀孕了。她没有像上一个「牛金香」一样随着小炉匠逃之夭夭,而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牛长富。也许是牛长富和牛长顺的差别,也许是「牛顺香」和「牛金香」的差别,也许是日和月的差别,也许是白天和黑夜的差别,牛长顺和「牛金香」最后鸡飞蛋打,牛长富和「牛顺香」生活的幸福美满。他们心平气和。他们相敬如宾。他们在日子面前是微笑,日子在他们面前是从容。谁说四连环的「换亲」因为复杂是失败的呢?谁说四连环在主义和思想上是激进的呢?如果说牛长顺和「牛金香」的实践对于过种主义和思想是一种反动的话,那么现在的牛长富和「牛顺香」的实践对于这种主义和思想就是一种证明。大好阳光,锦绣河山,朗朗乾坤,荡荡世界,可爱的1969年。每当我们看到牛长顺和他的老婆「牛顺香」幸福地一人拿着一个镰刀头从街里穿过的时候,我们差点都要忘记牛文海的临终遗嘱觉得他关于四连环的早期思想和主义已经完美无缺了。思想可以停止在这里了,再也不用发展于是哪里还能想到它的反动和会回过头来对大好的阳光和日月反咬一口呢?苦就苦着那些在家里没有「牛顺香」这样姐姐或妹妹的人,他们以后的人生还怎么交待和安排?本来牛文海舅舅创建的思想和主义是大家共有的,现在却因为你有姐姐或是妹妹就能受到这阳光的普照而我仅仅因为父母交配没有姐姐或妹妹就要一辈子躲在阴暗的角落。我们是幸福的一群我们又是失望的一群。在一些人笑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些人在哭。我们这些没有姐姐或妹妹的苦人儿,世间的痛苦就将要展现在我们面前。甚至村里开始形成这样一种社会风气,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在我们中间就高人一等,没有姐姐或妹妹的小捣子就矮人一头。因为这标志着我们今后的不同人生呢。──但是,当那群高人一等和趾高气扬的小捣子在得意的时候,想没想到历史和生活的辩证法已经像进野兽一样扑到你们脚下了呢?当你们已经发展到生活的高峰和极限时,你们意没意识到生活马上就要折过头来反咬你们一口呢?当牛长富因为四连环已经成为我们心目中的大哥大时,他的生活马上就要出现灾难和开始走下坡路了呢?当我们只局限在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当这种思想的阳光普照到我们身上我们在那里尽情欢呼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忘记了他思想的另一面也就是更重要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呢?我们是不是忘记了这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恰恰是对他前期思想的否定和修正呢?我们知不知道这才是世界上伟人们思想的一个发展规律呢?──我们大意就大意在:
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我们往往忘记带一把雨伞
当我们在注意一个伟人前期思想的时候,往往忘记了他后期对于前期的否定
我们在上路的时候,往往忘记前人教导我们的一句话:饿不饿带干粮和冷不冷带衣裳
……
这时牛长富本人也一直蒙在鼓里呢。他还在那里为自己的大哥大地位趾高气扬和沾沾自喜呢。他也和常人和过去的人一样,一下就陷入了固步自封的陷阱。他在那里尽情享受着牛文海前期思想的阳光和雨露,而忘记了他的临终遗嘱──像懒惰的蝈蝈一样爬在前期的叶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老婆都怀孕了,接着还会发生什么变化呢?大好阳光之下,他没有预料到彤云密布已经形成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像锐利的尖刀一样已经游到我们身边接着就要扎入我们的心脏。尽管我们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相同的遭遇,但是我们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生活的辩证法开始卷土重来和反咬我们一口时,我们也习惯于按照过去的思路水来土屯和兵来将挡,而不知道事物的前期虽然都是重复的,但事物的后期每次都有创新让我们防不胜防。世界给我们带来的光明总是重复的,世界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却千差万别。当「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的时候,我们按照「牛金香」灾难的思路去预防也仅仅想到她会不会跟着第二个小炉匠逃跑──看到她没有逃跑而怀了孕我们就感到万事大吉,而没有想到恰恰在这个时候,世界又花样翻新地让牛文海舅舅家出现了百年不遇的神秘死亡。仅仅在「牛顺香」怀孕两个月之后,仅仅是怀孕之后的一次肚子疼,牛长富用上次牛长顺和我一块接煤车用过的同一辆自行车载着「牛顺香」到镇上看病,她──也就是他──就遭到了灭顶之灾。──牛长富事后说,去看病的路上,两人路过一条小溪,穿过一趟桑柳趟子,边走还边说着相互安慰的话呢──多么温暖和可爱的新婚夫妻图呀。牛长富:
「现在怎么样,肚子还疼得那么厉害吗?」
「牛顺香」捂着自己的肚子:「好多了。别大惊小怪,不就是一个肚子疼吗?」
牛长富:「这种肚子疼以前有过吗?」
「牛顺香」的脸上突然有些羞红,「扑哧」一笑说:「当闺女的时候有过。」
牛长富:「当闺女什么时候有过?」
「牛顺香」:「那个时候有过。」
牛长富:「出嫁以后还有过吗?」
「牛顺香」:「出嫁以后还真没有过。」
牛长富:「出嫁之后怎么就没有了?」
「牛顺香」脸上又一阵飞红,朝牛长富背上打了一小拳头:「还不是让你……」
牛长富事后说,当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的下边甚至有些骚动了。多么和谐的一对男女呀。牛长富还不依不饶呢:「既然让我那个了,既然已经没有了,现在怎么又有了?」
「牛顺香」:「还不是又让你……」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自行车来了个急转弯,两人只顾说话,「牛顺香」也是猝不及防,一下就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头一下就磕到地上的一块石头上,当时就磕出个脑溢血,立马就「格儿屁」和见了阎王。本来是因为肚子疼去看病,现在去见阎王却是因为脑溢血。历史的辩证法就是这样扭曲。事情发生得就是这么急速。牛长富事后在坟上痛哭道:
「早知这样,我就不带你去看病了。」
「肚子疼的时候我们还有说有笑,怎么摔下来就成了脑溢血呢?」
「都怪我转弯太急。」
「肚里还怀着我们的孩子呢。」「以后我平生最大的志愿,就是要消灭世界的急转弯!」
……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当我们看着进着坟墓的「牛顺香」和戴着白帽子在坟前痛哭的牛长富,我们才感到世界上阴风阵阵和这个世界的猝不及防。我们才感到只相信牛文海舅舅的前期思想在那里盲目地乐观对他的后期思想和临终遗嘱有了忽视是多么大意吃亏就在眼前。你不注意还真不行呢。你不跟着提高最后吃亏的就是你自己。但事情还没有完呢。世界给我们的预兆和警告还在继续发出。当我们在为「牛顺香」的突然死亡而瞠目结舌的时候,当我们还没有从同情牛长富的气氛中走出来时,让我们更加吃惊和猝不及防的是:牛长富也突然「格儿屁」和不见了。我们刚刚还能闻到他在坟头哭「牛顺香」,现在就该真正的牛顺香来哭他了。上次「牛顺香」得的是脑溢血,这次牛长富得的是羊羔疯。在「牛顺香」去世两个月之后,他正在地里像他爹一样铲草,突然就像着了魔症一样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身子像被剁了头的鸡一样在那里蹦跳,接着就恢复了平静,两腿一伸,完了。一切还是那么突如其来,就像他的媳妇「牛顺香」从自行车摔到地上得了脑溢血一样让我们猝不及防。我们刚刚还在吃惊世界的预告,接着晴空又打了一个霹雳。我们从小和牛长富在一起割草,也没见他犯过这个病呀?我们倒是见他高抬胳膊拿着镰刀头在街上匆匆走过,这能说是将来神秘死亡的一种预兆吗?──比这更让我们吃惊的是,当神秘死亡接二连三地降落到牛文海家族时,我们看到当初穿著红嫁衣在雪地上蓦然回首的16岁的牛顺香就开始在四个月中不断从另一个四连环的村庄回到我们的村子来哭她的接二连三死掉的亲人。先是她的爹爹牛文海,后是她的嫂子第二个「牛顺香」,接着就是她的哥哥牛长富。这个让我们接二连三替她伤感的姑娘。我们亲耳听到她趴在最后一座新坟上说出这样的名言:
「在四个月里我死了三口亲人,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再逼我什么了!」
──这句话成了我们村庄以后违背诺言的借口和行动时常常要引用的话。
「当第一个亲人死的时候我还伤心,等到第二个第三个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麻木了。」
──这证明着她与我们的不同,她并不是猝不及防呢。
「我已经是欲哭无泪了。」
──说明着她的决心。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四连环是彻底失败的吗?」
──是这样的。
「如果是这样,不就证明俺爹前期的思想是错误的临终对我的遗嘱恰恰是正确的吗?不就证明历史的发展不幸被俺爹所言中了吗?」
──是这样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四连环是失败的,俺爹没有了,换过来的嫂子没有了,俺的哥哥没有了,我身上又带着一个避孕环──说起来我还是一个姑娘身,那么我还回那个素不相识的四连环的赵六的村庄干什么呢?」
──好,我们要听和要利用的就是这句话。当然一开始我们对这句话并没有觉察和觉醒,还是在我们村庄以小做大的政治家王喜加表哥听到这句话之后,马上像闻到腥风血雨之前的潮湿空气一样,像战争开始之前发现失踪一个士兵一样──发现:这是多么好的进攻由头和改天换地的借口呀。他的酒一下就醒了。本来牛文海、「牛顺香」和牛长富的死亡不管它们多么神秘对于这个世界也只是一个神秘,现在戴着避孕环出嫁的牛顺香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就使他们的死亡马上具有了新的意义这时神秘就不单是一个神秘而且还可以和牛文海的后期思想联系起来让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时我们才认识到牛文海的前期思想对于我们的故乡只是一种实验他的对于前期思想的反动的后期思想对于世界才是一种拍板呢──这才是我们的既定方针和经受了实践检验的真理和箴言呢。──当我们的认识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时,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如果不是接二连三也没有这种气氛,就像」换亲」如果不是四连环而是一对一就显得有些单调和不成熟一样──就不是死亡而是上帝捎给我们王喜加表哥和我们村庄的一个口信和启示:他们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完全可以成为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一个借口。──这才是他们神秘死亡的真正意义呢。当他们的神秘死亡单独存在的时候,它们只是死亡;当它们和一种思想和启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才显示出神秘的特殊意义来了。16岁的牛顺香,这时就扮演了上帝的角色。本来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在我们村庄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长期的酒醉不醒,过于的漂浮和远离,已经使村庄人心不古和风雨飘摇,现在听到上帝的启示他的神经马上有一种兴奋接着就要不失时机地利用失踪的士兵发动一场民族战争来转移村庄和人民的视线。──不能说他没有在上帝的箴言中夹带了自己的私货,不能说他没有对牛文海舅舅的后期思想进行了阉割和篡改,但也正因为他这些私心杂念,也就引导我们的村庄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呀──这也是历史辩证法的一种呢。牛顺香,到头来你也被蒙在鼓里。──等王喜加表哥临终的时候──他思前想后和浮想连翩,这时突然欣慰和由衷地说:
「我一生恐怕也就做了两件事,一件是一辈子平安地送走了我的老婆,另一件就是受一个16岁姑娘的启示,领导村庄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不然前者会导致我在家里下台,后者会导致我在村里下台。」
「刘贺江和牛来发对我虎视眈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牛文海家里的危机,恰恰解救了我的危机。」
「现在想起来,牛文海舅舅才是一个伟大的人呢。过去我还有些不服气,现在死到临头,我想明白了这一点。」
「当时接二连三的神秘死亡,就像「换亲」的四连环一样,来的恰是时候呢。」
「别看牛顺香当时只有16岁,她却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呢。」
「她怎么就产生出那么伟大和悖逆的想法呢?」
「我马上就抓住了这一点!」
……
于是,当牛顺香第三次回来哭坟产生了违背四连环诺言想法的时候,马上就得到了我们王喜加表哥的响应把它变成了一个村庄的行动。我们村庄的情绪马上就被王喜加表哥──利用一个16岁姑娘接二连三的不幸──给挑动起来于是就万众一心地同意16岁的身上还戴着避孕环的牛顺香不再回到四连环的赵六的陌生村庄。──当然这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一种挑战和对于牛文海舅舅前期思想的彻底否定,我们用他的后期思想武器──已经夹杂着王喜加表哥的阴谋诡计──在打倒他的前期思想利用牛顺香这样一个不幸的事实来对抗整个世界。──我们要违背牛文海开创的四连环中各种规则和诺言,我们要违背对整个世界曾经做出的承诺。一个牛顺香事件,马上演变成一个村庄的事件。牛顺香这时有一个村庄作为后盾──这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因为我们不明就里,在王喜加表哥的阴谋挑动下,还表现得特别众志成城。那雪地上蓦然回首的身姿,16岁的身上还戴着避孕环的事实,还有你身染重病的爹爹的临终遗言,都浮现在我们眼前和响彻在我们耳边。你四个月死了三口亲人。你接二连三地趴在新坟前痛哭。现在你的亲人没有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可以留在我们身边。你可以解下你的避孕环。我们是你的坚强支柱。这种力量谁也不可阻挡。这和当初不让你吃烤白薯和烤玉米的伤感可不一样。我们就是要违背我们的诺言。我们就是要和整个世界发生对抗。──本来四连环中的对方和我们发生的神秘死亡毫无干系但是四连环的末尾赵六和赵六那个陌生的村庄,现在就要啼笑皆非地承担起我们村庄违背诺言的后果。我们才不管这中间的曲折和弯弯绕呢。我们就是要让牛顺香留在我们身边。当然,对抗的结果可想而知。赵六和牛文海舅舅家发生了冲突。村庄和村庄之间发生了冲突。械斗开始了。血流遍地。在村西的土岗外和原野上,我们举起了镰刀、锤子、大铡、铁锹、皮鞭、犁头、斧头和各种农具。素不相识的人那么紧密地扭在一起,打了个脑袋开花和血流遍地。村庄开始更加众志成城地团结在王喜加表哥周围。当然,如果王喜加表哥只是领导我们走到这一步,那还不是王喜加表哥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刘贺江舅舅和牛来发表哥对王喜加表哥位置的觊觎和虎视眈眈真是瞎了眼。你们哪有王喜加表哥那两下子呢?──如果王喜加表哥对于牛顺香事件的利用只是局限到领导我们村庄违背了四连环的诺言,他还是一个一般的政治家呢;他在牛顺香事件取胜之后──械斗过后,牛顺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我们村庄了。鲜血能说明一切问题。避孕环可以解下来了──接着又把违背诺言的成果给扩大了,顺着历史一下找到老梁爷爷头上──一下就显出他的纵深感和他的伟大来了──这才是他长时间漂浮和远离的爆发呢。老梁爷爷在当初开创我们村庄的时候,对周围村庄有一个承诺──那时周围都是大村,我们是一个新起的小村,周围的村庄都有「会」──每年在一个规定的日子里,村里兴起一个大集,周围村庄里的人都到这里来赶集──也就是「会」了;一年之中村里走动的都是熟悉的人,但到了这一天,街上熙熙攘攘走动的,全是陌生人。有卖货物的,有卖牲口的,有唱皮影的,有吹糖人的,周围村庄的亲戚,都到这村来串亲;村里突然出现一种聚集和陌生,对于日复一日的村民来讲,是一种多么大的反动和刺激呀。──但周围的村庄历史悠久,我们的村庄刚刚开创,就好象一个年轻的政治家刚刚上台老一辈总要对他提出许多要求──你什么时候违背了这些要求,你就违背了你的诺言要自动下台──一样,周围村庄对我们村庄的要求或者说是老梁爷爷对周围村庄做出的承诺是:周围的村庄都有「会」,而我们村庄永远不能起「会」;就好象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不准另外的国家发展核武器一样;迫于当时的形势,为了我们的村庄像幼儿一样能够诞生,老梁爷爷就答应了这个屈辱的条件和为此做出了承诺,从此我们的子子孙孙就生活在别的村庄有「会」而我们村庄没「会」的屈辱和渴望之中。我们的村庄虽然生存下来,但是我们是一个永远没有「会」的村庄。我现在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到别人村庄去赶「会」的情形──在别人规定的日子里,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和街巷,一下就藏头藏尾大气都不敢出,这时看到别的村庄的孩子仅仅因为他们村庄有「会」──及对于自己村庄地貌的熟悉──以主人的身份在那里自负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我们就感到气馁和压缩──买东西时连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没有了。从「会」上返回我们的村庄,半天还自在不过来。──于是等到我们的王喜加表哥利用我们在牛顺香事件上的胜利──不违背诺言就团结不起来,一违背诺言就众志成城──又用政治家的眼光的魅力,要乘胜追击一下将百年之前的历史翻个底朝天,要违背当年老梁爷爷代表我们村庄所做出的「永远不起会」的承诺在我们村庄起「会」的时候,首先就得到了我们这群流氓无产少年的拥护。太让人痛快了。你的背叛代表了我们的心声。我们要利用我们在牛顺香事件上的鲜血,来抹掉我们在百年历史中所积累的屈辱和不平。老梁爷爷在当年签下屈辱的不平等条约时,他想到翻天自有后来人吗?违背的后代才是好后代,继承的后代是一个窝囊和没有出息的民族。不背叛就永远受着别人的欺负,背叛就意味着我们要从屈辱的历史中站起来了。王喜加表哥啊,你是多么地伟大。30年后我们还是要说:只有当我们的王喜加表哥、老梁爷爷和牛文海舅舅的灵魂在历史上站到一起和印到一个钞票上时,我们的村庄才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时机也选得恰到好处,我们刚刚流过鲜血──有时刚刚流过的鲜血也是一种巨大的资本呢,它可以让世界发生连锁反应──我们连血都不怕,还怕什么?我们已经用鲜血违背过一个诺言,为了新的违背我们再流一场血又算什么?这样的决定和决心的本身,就对周围那些还没有流血处于安定和平的村庄是一种威慑。不行我们就搞恐怖活动。不行我们就来硬的。不行我们就以牙还牙和以血还血。这个时候起「会」和违背诺言是顺应天人,不起「会」和不违背诺言我们就会亡国灭种──让我们流血。当我们听到这个决定时,全村没有一个人不拥护。虽然一些人也怀有各种各样的私心杂念,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站出来反对──你敢逆历史潮流而动你就是村庄的千古罪人和汉奸,我们首先就会让你流血。在巨大的鲜血和誓言面前,周围的村庄也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站出现的反对──虽然没有一个村庄公开表示同意,但也没有一个村庄要公开站出来与我们较量最后的结果是一片沉寂。这也就够了。我们不要求别人的拥护,我们只要求没人阻挡我们的背叛和前进。──这时我们倒不用流血了。──王喜加表哥,30年前你能从一桩私人事件出发把我们引导到对百年之前村庄诺言的背叛上去──这种从小到大的转折你是怎样把握的呢?一开始我们对这一转换还有些措手不及呢。等到我们弄懂这转折的意义之后,我们就万众一心和众志成城。全村一下沸腾起来。这种沸腾对于周围的村庄又是一种威慑。──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像王喜加表哥那样伟大的政治家了──你的长期等待也像牛文海一样有了回报,再也没见过我们村庄像当年那个日子说起来已经突破了1969年这时已经是1970年夏天那样万众一心和热火朝天的局面了。我们这群小捣子怀揣利刃在村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走去──我们终于要在
卷四10插页 四部总附录 其一 投宿
日常生活的魅力──对几段古文的摹写
小刘儿得做太尉,选择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刘殿帅一一点过,于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白石头,──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不曾入衙门管事。刘殿帅大怒,喝道:
「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系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白石头家来捉拿白石头。
且说这白石头却无妻子,只有一个姥娘,年已六旬之上。牌头与教头白石头说道:
「如今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病患状在官。刘殿帅焦躁,哪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
白石头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得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了个喏,起来立在一边。小刘儿道:
「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白蚂蚁的儿子?」
白石头禀道:
「小人便是。」
小刘儿喝道:
「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观我,不伏状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
白石头告道:
「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刘太尉骂道:
「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白石头又告道:
「太尉呼唤,安敢不来。」
刘殿帅大怒,喝令:
「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白石头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
「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刘太尉喝道:
「你这贼配军!且看众人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
白石头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小刘儿;出得衙门,叹口气道:
「俺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什么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小刘儿!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做得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
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姥娘说知此事。祖孙二人抱头而哭。姥娘道:
「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
白石头道:
「姥娘说得是。外甥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外甥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之处,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祖孙二人商议定了。其姥娘又道:
「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
白石头道:
「不妨,姥娘放心,外甥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白石头先叫张牌入来,吩咐道:
「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去一处干事。」
张牌道:
「教头使小人哪里去?」
白石头道:
「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柱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吩咐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柱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当夜祖孙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打挟了;又装了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白石头叫起李牌,吩咐道:
「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白石头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到后门外,扶姥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
且说两个牌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里等到巳牌,也不见来。李牌心焦,走回到家里寻时,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看到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里,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姥娘。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家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
「白教头弃家在逃,祖孙不知去向。」
刘太尉见告,大怒道:
「贼配军在逃,看那厮侍头哪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白石头。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白石头祖孙二人自离开东京,免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在路一月有余。忽一日,天色将晚,白石头挑着担儿跟在姥娘的马后,口里与姥娘说道:
「天可怜见!惭愧了我们祖孙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刘太尉便要差人拿我也拿不着了!」
祖孙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
「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哪里去投宿是好?」
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白石头看了,道:
「好了!遮莫去那里赔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当时白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白石头放下担儿,与他施礼。庄客道:
「来俺庄上有甚事?」
白石头答道:
「实不相瞒,小人祖孙二人因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头,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道:
「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白石头又道:
「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
「庄主太公教你两个人来。」
白石头请姥娘下了马。白石头挑了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了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祖孙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白石头见了便拜。太公连忙道:
「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白石头祖孙二人叙礼罢,都坐定。太公问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
白石头答道:
「小人姓张,原是京城人。今来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路程,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假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
「不妨。如今世上人哪个顶着房屋走哩?你祖孙二人敢未打火?」
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太公道:
「村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白石头起身谢道:
「小人祖孙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
「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白石头祖孙到客房里安歇。白石头告道:
「小人姥娘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
太公道:
「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到后槽,一发喂养。」
白石头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太公自回里面去了。白石头祖孙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白石头姥娘在房中声唤。太公问道:
「客官失晓,好起了。」
白石头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
「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
「谁人如此声唤?」
白石头道: 
「实不相瞒太公说:姥娘鞍马劳倦,昨夜心疼病发。」
太公道:
「既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姥娘且在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疼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姥娘吃。教她放心慢慢将息。」
白石头谢了。
话休絮繁。自此,白石头祖孙二人在太公庄上,服药,住了五七日,觉得姥娘病患痊了,白石头收拾要行。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膊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白石头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
「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
「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
「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
「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
「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白石头道:
「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
「是老汉的儿子。」
白石头道:
「既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拔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
「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
「来拜师父。」
那后生哪里肯拜?心中越怒道:
「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赢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白石头道:
「小官人若不是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白石头道:
「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
白石头只是笑,不肯动手。太公道:
「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白石头笑道:
「恐冲撞了令郎,须不好看。」
太公道:
「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也是他自作自受。」
白石头道:
「恕无礼!」
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径奔向白石头。白石头托地拖着棒便走。那后生抡着棒又赶入来。白石头回身把棒往空地里劈将下来。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白石头却不打下来,将棒一掣,却往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白石头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
「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旁边掇条凳子纳白石头坐,便拜道:
「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白石头道:
「我祖孙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到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了一个羊,安排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白石头的姥娘一同赴席。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
「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一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
白石头笑道:
「『奸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白石头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搏弄。为因新任一个刘太尉,原被先父白蚂蚁打翻,今做殿师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白石头。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祖孙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不想到这里来,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姥娘的病患,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重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
「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白石头。太公道:
「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延津县界,前边便是老土岗,便唤做老庄。村庄总有三四百家都姓猪。老汉的儿子从小不负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着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花俏肩膊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小猪蛋。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白石头大喜道:
「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白教头祖孙二人在庄上。小猪蛋每日求白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猪太公自去延津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小猪蛋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涧、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耙,一一学得精熟。多得白石头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白石头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小猪蛋哪里肯放?说道:
「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们祖孙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
白石头道:
「贤弟,多蒙你好心,在此十分好,只恐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小猪蛋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筵席送行,托出一盘──两个缎子,一百两花银谢师。次日,白石头收拾了担儿,备了马,祖孙二人,相辞猪太公、小猪蛋。请姥娘上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小猪蛋叫庄客挑了担子,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小猪蛋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白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祖孙二人自取关西路里去了。
──《水浒》第一章
卷四10插页 四部总附录 其二 敌人
众官疏奏,刘老孬不悦。又大兴土木,作昭明官,令文武各官入山采木;又召术士脏人韩,令筮蓍问取天下之事。韩对曰:
「陛下筮得吉兆: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
孬大喜,谓中书丞曹成曰:
「先帝纳卿之言,分头命将,沿江一带,屯数百营,命老将袁哨总之。朕欲兼并汉土,以为蜀主复仇,当取何地为先?」
曹成谏曰:
「今成都不守,社稷倾崩,司马六指必有吞吴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吴民,乃为上计。若强动兵甲,正犹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愿陛下察之。」
孬大怒曰:
「朕欲乘时恢复旧业,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旧臣之面,斩首号令!」
叱武士推出殿门。曹成出朝叹曰:
「可惜锦绣河山,不久属于他人矣!」
遂隐居不出。于是孬令镇东将军白石头屯兵江口,以图襄阳。
早有消息报入洛阳,近臣奏知晋主司马六指。六指闻白石头寇襄阳,与众官商议。刘全玉出班奏曰:
「臣闻吴国老孬,不修德政,专行无道。陛下可昭都督小刘儿率兵拒之,俟其国中有变,乘势攻取,东吴反掌可得也。」
六指大喜,即降昭遣使到襄阳,宣谕小刘儿。小刘儿奉诏,整点军马,预备迎敌。自是小刘儿镇守襄阳,甚得军民之心。吴人有降之而欲去者,皆听之。减戍逻之卒,用以垦田八百余顷。其初到时,军无百日之粮;及至末年,军中有十年之积。刘在军,尝着轻裘,系宽带,不披铠甲,帐前侍卫者不过十余人。一日,部将入帐禀刘曰:
「哨马来报:吴兵皆懈怠。可乘其无备而袭之,必获大胜。」
小刘儿笑曰:
「汝众人小觑白石头耶?此人足智多谋,日前吴主命之攻拔西陵,斩了猪蛋及其将士数十人,吾救之无及。此人为将,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内有变,方可图取。若不审时势而轻进,此取败之道也。」
众将服其论,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小刘儿引诸将打猎,正值白石头亦出猎。小刘儿下令:
「我军不许过界。」
众将得令,止于晋地打围,不犯吴境。白石头望见,叹曰:
「刘将军有纪律,不可犯也。」
日晚各退。刘归至军中,察问所得禽兽,被吴人先射伤者皆送还。吴人皆悦,来报白石头。白石头召来人入,问曰:
「汝主帅能饮酒否?」
来人答曰:
「必得佳酿,则饮之。」
白石头笑曰:
「吾有斗酒,藏之久矣。今付与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白某亲酿自饮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猎之情。」
来人领诺,携酒而去。左右问石头曰:
「将军以酒与彼,有何主意?」
石头曰:
「彼既施德于我,我岂得无以酬之?」
众皆愕然。
却说来人回见小刘儿,以白石头所问并奉酒事,一一陈告。刘笑曰:
「彼亦知吾能饮乎!」
遂命开壶取饮。部将瞎鹿曰:
「其中恐有奸诈,都督且宜慢饮。」刘笑曰:
「石头非毒人者也,不必疑虑。」
竟倾壶饮之。自是使人通问,常相往来。一日,石头遣人候刘。刘问曰:
「白将军安否?」
来人曰:
「主帅卧床数日未出。」
刘曰:
「料彼之病,与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药在此,可送与服之。」
来人持药回见石头。众将曰:
「小刘儿乃是吾敌也,此药必非良药。」
石头曰:
「岂有鸩人刘叔子哉?汝众人勿疑。」
遂服之。次日病愈,众将皆拜贺。石头曰:
「彼专以德,我专以暴,是彼将不战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无求细利。」
众将领命。
忽报吴主老孬遣使来到,石头接入问之。使曰:
「天子传谕将军:作急进兵,勿使晋人先入。」
石头曰:
「汝先回,吾随有疏章上奏。」
使人辞去,石头即草疏遣人赍到建业。近臣呈上,孬拆观其疏,疏中备言晋未可伐之状,且劝吴主修德慎罚,以安内为念,不当以黩武为事。老孬览毕,大怒曰:
「朕闻石头在边境与敌人相通,今果然矣!」
遂遣使罢其兵权,降为司马,却令左将军吕伯奢代领其军。群臣皆不敢谏。吴主老孬自改元建衡,至凤凰元年,恣意妄为,穷兵屯戍,上下无不嗟怨。丞相郭老三、将军小蛤蟆、大司农白蚂蚁三人见孬无道,直言苦谏,皆被所杀。前后十余年,杀忠臣四十余人。孬出入常带铁骑五万。群臣恐怖,莫敢奈何。
却说小刘儿闻白石头罢兵,老孬失德,见吴有可乘之机,乃作表遣人往洛阳请伐吴。其略曰:
「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因人而成。今江淮之险,不如剑阁;老孬之暴,过于牛根;吴人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力,盛于往时:不于此际一平四海,而更阻兵相守,使天下困于征戍,经历盛衰,不可长久也。」
司马六指观表,大喜,便令兴师。巴尔·巴巴、基挺·米恩、横行·无道三人,力言不可,六指因此不行。刘闻上不允其请,叹曰: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今天与不取,岂不大可惜哉!」至咸宁四年,小刘儿入朝,奏辞归乡养病。六指问曰:
「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
刘曰:
「老孬暴虐已甚,于今可不战而克。若孬不幸而殁,更立贤君,则吴非陛下所能得也。」
六指大悟曰:
「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
刘曰:
「臣年老多病,不堪当此任。陛下另选智勇之士可也。」
遂辞六指而归。
是年十一月,小刘儿病危,司马六指车驾亲临其家问安。六指至卧榻前,刘下泪曰:
「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也!」
六指也泣曰:
「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吴之策。今日谁可继卿之志?」 
刘含泪而言曰:
「臣死矣,不敢不尽愚诚:右将军金银贵可任;若伐吴,须当用之。」
六指曰:
「举善荐贤,乃美事也;卿何荐人于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
刘曰:
「拜官公朝,谢恩私门,臣所不取也。」
言讫而亡。六指大哭回宫,敕赠太傅、巨平候。南州百姓闻小刘儿死,罢市而哭。江南守边将士,亦皆哭泣。襄阳人思刘存日,常游于岘山,遂建庙立碑,四时祭之。往来人见其碑文者,无不流涕,故名为堕泪碑。后人有诗叹曰:
晓日登临感晋臣,古碑零落岘山春。
松间残露频频滴,疑是当年堕泪人。
卷四10插页 四部总附录 其三 有朋自远方来
琵琶引
白石头(又名白居易)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小刘儿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名曹小娥。尝学琵琶于瞎鹿,年长色衰,委身于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宫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索索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舟西舫悄无声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幕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汝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做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坐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洲司马青衫湿
──《白氏长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