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多角关系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多角关系-茅盾
多角关系一
“嘘嘘!有人来了——嗳,讨厌!你—文静一点不好么?”
和这说话声音同时,东边窗的白绸窗幔上两个人头影子也就分开。
高跟皮鞋阁阁地响了几下。影子中间的一个——像一个鸟窠的,移到那白绸窗幔的左边去了,晃了几晃,终于留半个在幔边上,却换成侧影:朝天鼻子底下张开着两片薄嘴唇。
随后是吃吃的一串笑音。
白绸窗幔的正中有一个寿桃式的影子,一只黑手移到那“寿桃”上,搔了两搔。
然后“寿桃”影子像一个足球似的,也滚到窗幔的左边去。一团黑影的跳动。末了,窗幔上一片白。
西边的窗没有拉上绸幔。斜射的太阳光发狠地晒着。好太阳!这半西式的小书房里全是一片金黄色。头发像一个鸟窠的女子现在是背向着窗,站的姿势像一个大写的S字母: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指着前面说:
“不要!——嗳,不能在这里;人家走进走出的过路。——你给我乖乖地坐在那边罢,不要只管想——动手动脚。”
“哈哈!依你依你。其实要什么紧!”
寿桃头的男子说是这么说,却依然朝那S形的身段走上了一步。
“啐!屁话!你们那吊眼皮的陈妈,还有癞痢小王,都是贼眉贼眼的,一股贼腔,——嗯,你这地方真不好。”
“那么,就照刚才说的,到上海去玩一天;马上就去!四点廿七分快车,还来得及。”
“啊哟!少见你这样性急的!”女的看手表,“三点廿分了,我还得回家去收拾收拾,——妈面前也总得撒个谎。哦,不行,我一件皮大衣叫裁缝去修改,还没改好。来不及!——今天总是来不及的!明天,后天。……又要过年了,爽性过了年再说罢。”
“你总是推四捱四,——皮大衣么,哦,我看见大街上一家铺子里有一件,狸猫皮的,我和你马上去买!还有一个钟头呢,怎么来不及!”
男的说着,便又走上半步,用一个很熟练的姿势伸出右臂去挽住了S形的中段,同时把他那寿桃头靠到蓬蓬松松的“鸟窠”旁边。这回,女的却不担心被人看见,斜过眼波去朝男的脸上一溜,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哦,那一件狸猫皮的么?——样子不好。”
太阳光忽然淡了一点。窗外的树叶子瑟瑟地作响。
男的上身一扭,将一条左臂也围到了女的腰间;两张脸正对了,男的脸只管逼过去,一面说:
“你穿上就好看!你是什么都好看!”
“喔唷唷!不要灌米汤了——”
女的脸上像红了一下,眼光避开,脸一偏,男子的嘴唇啄了一个空,同时女的用一只手托住了男的下巴,歪着头,格格地笑起来。
“好人!月娥!好——”男的低声叫着。但是女的一挣身就滑出了男子的拥抱,飞快地跑到门边,一手拉着门上的锁柄,回头朝男子笑着说:
“再会,唐——再会,过几天我来拜年。”
这时男的也抢步上来,嘴里哀求似的叫着“月——月。”女的似乎怕被他捉住,便一跳跳在一张大沙发的背后,上身靠在那沙发的背脊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那男子,噘起了人工的红嘴唇,摆出一脸的娇嗔来:
“对你说,文静点,文静点——你就坐在这里,我们规规矩矩说话。”
“那么四点廿七分的快车?”
男的似乎也觉得此时此地大概难以如愿,就坐在那沙发里,欠转着上身,脸对着女的脸说。女的笑着,不回答。男的把两手撑在沙发臂上,把上身再撑高一点,用了恳求的口吻:
“月娥,好妹妹!四点廿七分的快车罢!皮大衣,就买了那一件狸猫皮的。”
“嗳,缠死人了!——那一件,样子不好看,——此地不会有好的,——要好的,到上海去买。可是,可是,……”
“这容易得很呀!四点廿七分去,七点钟你就有了。”
男的赶快接口,就摸出表来看。女的咬着嘴唇笑了笑,居然伸下一只手去捏住了男的左手,低声说:
“那么,你打算住几天?”
男的全身一跳,——也不知是这句话的效力呢,还是那只手的效力,总之是两样都有一点;特别是手,此时竟和平时不同,像有电,把男的身体酥麻了半边。他恍恍惚惚回答道:
“随你喜欢,你打算住几多天就住几多天。”
“哦——上海呢,住一天也够了;买大衣再买点别的,——有一种新式的女人用的挂表,我好像见过广告,很中意;买买东西,一天也够了,上海也没有什么很好玩的,我们转杭州去多玩几天;——人家过新年,都到杭州去玩,赏赏梅花,——新年里我还没有到杭州去过。”
“好!你的打算真出色!”
男的高兴得跳起来,一翻身就隔着沙发扑过去;然而太猛了,那沙发脚下的滚轮又很灵活,女的身体一闪,那沙发就走了过去,男的险些儿跌一交。
女的掌不住格格地笑了,一边笑,一边又说:
“要是你没有那么多工夫,到上海买了东西,当天夜车也可以回来。”
“有工夫!有,有!”男的没口的叫了起来。他伸手到口袋里想掏出一块手帕来扑衣上的灰尘,忽然有一个东西在他的心头一闪,他忍不住便“呀”了一声。他工夫是有的,钱却不多;照那样的买东西再作“十日之欢”,他现在的钱袋是无法应付的。真是不凑巧,月娥这“提议”早两礼拜来就不用他发急了。然而他还能够只在心里着急,他赶快顺着那“呀”的一声转口说道:
“呀——那么,那么,还是乘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罢。打算多玩几天,你得收拾收拾;我,我也有点小事情要先去接洽。”
他这时倒真文静一点了,两手插在裤袋里,定睛朝女的看。然而这不是“看”,这是人有心事时候的发呆。女的立刻觉得了,这却轮到她在心里着急。她觉得皮大衣呀,新式的表呀,还有许多好看好玩的,都从她手缝中滑掉了,飞去了。她看着自己手上的红指甲,心里想道:“我一开口,他就支支吾吾的;哼!”但是她还想探一探。她绕过沙发,走到男的面前,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
“可不是,我知道你没有工夫,跑不开;过了年罢——”
“不是,不是!你听我告诉你呀——”
男的脸都涨红了,拉着女的同坐在那大沙发里,把女的一只手合在他的两片手掌中轻轻地搓着,似乎竭力定了定心,这才看着女的脸上说:
“我要去接洽的一点小事情,就是钱。我身边不多,一百块光景,这够什么用;——我,我再去弄点来,舒舒服服玩几天。”
女的笑了,暗暗松一口气;这几句话,一字一字她听着受用得很。她知道这不是假的。她知道这个虽然颇为荒唐然而并不滑头的唐少爷,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哦——何必。等你有了,我们再约日子不好么?”
她故意这么轻轻说,把一个蓬蓬松松的头贴着男的脸。“不,不,不!今天就是今天。”男的像是对了菩萨发誓。“我刚才知道,老头子是昨天夜里夜车来了的;此刻不在家,回头他回来,我就向他要;——快要过年了,此地的开销,四五百是少不了的:我这样说,不怕他不给。”
“日后对穿了,你可要挨骂呵!”
女的带笑说,说了又笑,手掩着口,直笑得把一个头钻在男的胸前。男的低下头去,也笑着。可是女的头拨不转来,突然她朝上露出半个脸来,那半个脸还在笑,男的脸就赶快落下去。格格格——女的笑得似乎转不过气来。蓦然她跳了起来,跑开一步,红着脸,瞟了男的一眼,就掠掠头发轻声说:
“我要回去收拾收拾了。几点钟,车站上?”
“八点钟——嗯,八点钟你再到这里来,好么?”
“不来了,这里不来了。你们的陈妈和小王全是鬼鬼祟祟的。”
“那么,车站上罢。不过,不过,——”
女的又觉得有点不对了,高跟皮鞋不耐烦地阁阁地敲着地板。男的走上一步,像犯人似的吞吞吐吐说:
“不过——没有什么。就只怕八点以前老头子还没回来——”
“喔喔,真讨厌!”女的把头一扭,钉着男的看了一眼,可是到底笑了一笑说,“那么,七点罢;七点钟我在公园里听你的回音。”
男的还想说什么,可是女的抿着嘴笑了笑,飞给他一吻,就阁阁阁地走了。
多角关系二
这位姓唐的青年,叫做慎卿,二十来岁。他的父亲近来常说他的尖下巴不像“福相”,但是他的母亲却中意了他的尖下巴上面有敞开的额角和平圆的头顶——所以是“寿桃头”,而“寿桃头”据说是一世吃着不愁的。
唐太太的“相法”也许是对的。因为唐慎卿的父亲近八九年来的确把祖传的家业扩充了好几倍;虽然没有经过会计师的正式核算,登报告白,但好事之徒喜欢代为估计,得表如下:
人欠:租米(本年份——民国廿三年的,以及去年前年的陈租),约计三千五百担,合洋二万余元。
应收的房租(连上海的市房也在内),一万二三千元。
呆账(主要是五年前放出去的),连复利应作二万三千八百元计。
贷款(已经倒掉的不算),四万元左右。
欠人:银行及钱庄到期押款,合共十六万元(本年份利息未清)。
到期空头支票(内有十分之八是付给王乐记营造厂的),一万二千元左右。
华光织绸厂名义所出期票(内转期者二万元,将到期者五万元),他名下应摊认的约一万四千元。
华光厂所借押款(他名下应摊认的),二万五千元左右。
华光厂所欠客家保证金(他名下应摊认的),一万八千元左右。
交易所经纪人处(上月新欠证金),二万四千元。
华光厂欠付工友薪水(他名下应摊认的),八千六百元左右。
华光厂失业工友遣散费(他和别的股东都尚未承认),约计六千元。
立大当铺(本年端阳节收歇)未付散户存款(他名下应摊之数),约一万二千元。(此款他已经肯认二成,但须分期无利拔还。)
资产:良田一千余亩,约计四万元(照上年田价)。
市房(本地的和上海的),连地皮,约计三十万元。(内上海房产地价暂依一九三○年工部局估价八折计算,应合洋二十三万许。)
祖遗住宅一所,约值二万元。
上海公馆一座(连地皮),约值三万数千元。
华光厂机器生财(估价二十五万元),他可摊得五分之一。
华光厂存货(估价十六万元),他可摊得五分之一。
家具汽车古玩字画等等,约共值三万余元。
现款——数目不明。
(附注)大太太和姨太太的私蓄,有人说是十万光景,有人说是六七万,应作别论,不在本表范围之内。
唐慎卿对于自己家里的经济情形,虽不及外边的好事之徒估计得那么清楚,可是他很觉得他的那些酒肉朋友恭维他的话语不是一顶高帽子。大约是一年前罢,他写出第一张“待父天年”的借据时,那位借钱给他的赵歪嘴就拍着他的肩膀说:“照老兄这样家当,一年花上这么一万八千,真也不算什么一回事;尊大人实在太精明了。”唐慎卿也觉得他的父亲当真不像样;去年只许他花了二千多,今年连一千也不满。而且大概也是老头子在外面有过“声明”罢,所以今年他连“待父天年”的款子也借不到。
现在,他有四五百元的急用,也只能向他父亲讨。
他看手表,还只有三点三十五分。他望着窗外,太阳光似乎特别金黄,园子里的两棵山茶花特别红;天气暖和得跟春三月相仿。他打了个呵欠,往沙发上一躺,但是立即又跳起来,跑到书房外的过道口叫道:
“小王,小王!老爷回来了么?”
可是他一看见小王的癞痢头慢吞吞地从客厅外的台阶升上来,他就改口道:
“老爷一回来,你就来告诉我!不要忘记!”
他再打一个呵欠,就缩进书房里躺在沙发上,闭了眼睛。他先在肚子里打稿子:回头父亲回来了时,指什么用途开口要钱呢?店账么?不妥。店账向来归家里的账房先生老胡经手。说是正月里自己要请客,母亲也要请客罢?也不大妥。菜馆里向来是记账的,而且请几次客也不用三四百。……最好是把这项用途做在母亲身上……他微微一笑,在心里对自己说:“小唐!你怎么会忘记妈在八月里生过半个月的病了?只说你特地请了外国人——一个美国医生,来诊过几次,不就哄过了老头子么?”
他得意地笑了一声,于是就忙着想像怎样同月娥去逛西湖;他觉得已经上了火车,而且一下里已经到了西湖,——多少游艇包围上来拉生意!嚷得真热闹!……他猛然睁开眼来,还听得大声的嚷。他侧耳一听,立刻跳起身来往外跑。
这是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回来了,他急忙看表,还好,四点还不到,长针指在9字上。他在客厅里碰见小王,他也来不及骂他误事,只顾飞步跑进了他父亲的“签押房”。
不错,这是“签押房”。这小三间的花厅,从他祖父芝轩公以来就叫做“签押房”。
现在呢,却是他的父亲子嘉二老板跟账房先生老胡在那里算账。
二老板的脸色很不好——七分生气,三分尴尬。“爸爸,刚才吃中饭时,我听妈说起,这才知道你回来了。
我正有点事要告诉你——”
慎卿正待把拟好的一个大谎说出来,二老板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头道:
“你没到外边去过么?不要出去乱说我回在家里过年呵!
懂得么?”
慎卿呆了一下,二老板却已经转过脸去朝着老胡,把雪茄烟的蜜蜡咬嘴指着一本厚账簿上的一行。慎卿赶快应了个“懂!”伸手搔搔头发,就鼓足勇气说道:
“爸爸!你给我五百块钱,——我经手过一笔账。”
二老板转过脸来,一对眼睛瞪出得跟金鱼眼睛一样。慎卿不慌不忙把编好的故事背了出来。二老板似信不信地听着,仰起了头,只喷着淡青色的烟气。他摇了摇头,冷然说:
“我不认这笔账!什么美国人,诊费要那样大!”
他吸了一口烟,回过脸去,又问帐房先生道:
“怎么到今天才来对我说呢?你没有提起过呀!”
“那是少爷——”老胡顿了一顿,慎卿在他身边悄悄地拉他的衣角。老胡便像想起了似的接下去道:“少爷自己陪了来的。我不会讲洋话,没有招待,——还当是少爷的朋友呢!”
“他是我的先生的朋友。卖面子才肯来的。”
慎卿也赶快接口说,松了一口气,觉得那五百元是九成有望了。
不料二老板却淡淡笑了一笑道:
“既然是情面上来的,送钱不如送东西。他们外国人喜欢中国古董,一只新窑的彩描瓷盘也当作宝贝。我有许多鼻烟壶在那里,等我闲了,挑一只送给他便算了。——其实不送也不要紧。”
“那——那怎么好意思!”慎卿急得满头是汗。
忽然二老板站了起来,双手在那本厚账簿上重重拍一记,就大声嚷道:
“钱么?钱在这本账簿里。有了田收不到租米,造了市房收不到房租,——你们母子两个倒只管向我要钱;难道我身上长得出钱么!钱都在这本账簿里,不要说是五百块,五千也不止;阿慎!你有本事去讨了来,就算是你的!”
“我从来不经手这些事,我——”
“可不是?你就只会花。自己有钱放在人家手里,单叫你去讨,你就不会了!”
“又不是我花的!爸爸——”慎卿也气上来了,似乎他忘记了什么美国医生的诊费根本是一个谎。“没有就没有,犯不上借着由头排揎我呀!”
“啊啊!慎少爷,你这笔钱回头再商量吧。二老板才来,许许多多账头全没理清楚呢。——这年成,唉,跟人家讨债倒要陪笑脸,说好话,莫说你慎少爷弄不来,就是我老胡也是走投无路。如今讨债竟比从前借债还难了!”
账房老胡一面说,一面用脚尖去碰碰慎卿的皮鞋,又朝二老板笑了一笑。
账房老胡刚才也吃过二老板几个软钉子,所以他那后半段的话,一半也是自己发牢骚。
二老板叹了一口气,仍旧坐了,看着慎卿那一张又像着急又像生气的“寿桃脸”,就慢吞吞地说道:
“慎卿,你们年青人真不知世故!如今这世界,钱放到了人家手里,就不算是姓唐的钱了。十万二十万的账,放出去容易得很;回头你自己要用,哼!你就是活巴巴要饿死,也没有人来睬你一下!算了,你这什么诊费,到底是不急之务,——到期的过期的债,人家还赖呢,——况且据你说,又是朋友情面,迟几天更不妨。你自去罢,我还要同老胡商量收租呢!你倒查查账簿看,佃户欠了我们多少?房客欠了我们多少?”
“可是我已经同朋友说过了,今天送去,外国人是最讲究信用的。我丢不了这面子!”
慎卿说得顶认真,似乎他背后当真有一个“朋友”,而“朋友”背后又站着那“美国医生”,都瞪大了眼睛在望着他。
二老板却笑起来了,闭着一只眼,摇了摇手,冷冷地说:“什么面子!一点小事情,也面子长面子短,还能做人么?阿慎!你将来老练点,就会明白,现在,——哼,上千万家当的什么大王也欠了一屁股的债,公堂里天天有他的官司,嗨,他老人家照样吃酒应酬,面子蛮好在哪里呢!去罢,不要耽误我的正事了!”
二老板的肥而且红的手指于是又落到那本厚账簿上。老胡侧过脸去朝慎卿使了个眼色,又微微一笑,便走近二老板身边,眼光跟住了二老板的手指,在那账簿的字里行间移上移下。
慎卿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摸着他的尖下巴,眼看着地下的方砖,转了几个圈子,他看见方砖上的太阳影子一个一个都像是月娥的蓬头。他低低叹了口气,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如此之窘,如此之糟!
“区区四五百块钱都弄不到,这个台,在月娥面前可坍不下哪!”慎卿咬紧了牙齿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失神似的踱出了那“签押房”,就转念要去跟他母亲想想办法。
多角关系三
二老板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移过。太阳光从椐木窗的回文格眼里射进来,二老板的手指映耀得赭红油亮,就好像一根上好的香肠。这“香肠”的中段有一个金黄的箍,豌豆大的一颗钻石在闪闪放光,耀得老胡的眼皮只管发跳。
二老板的肥手指忽然停住在账簿的一行上,嘴里轻轻念道:
“赵三保——民国廿一年欠租米五石;——廿二年,八石;廿三年,十一月十日收过一石五斗,廿二日收过八斗,尚欠十四石七斗。什么!(二老板的嗓子突然爆发了)什么!老胡!本年份赵三保户下竟是全欠么?太不成话!”
“催过两次,割肉似的拿了他们二石三斗来;可没有去第三次。”
老胡一面回答,一面他的眼光总离不开二老板手指上那颗宝光四射的大钻石。
“怎么没有去第三次?”二老板的声音尖而带冷了。
“太太叫我不要去了。赵三保的女人来求了太太,说他们是二三十年的老佃户了,还是老太爷手里做起的,一向不欠租;本年份实在是旱得厉害,他们实在没法,求太太开恩;赵三保那女人真会说话,——太太……太太就叫我不要去催了。”
“放屁!——哎!哎!太太真糊涂!搁不住人家三句好话!喂,老胡,——哦哦,我想起来了,这赵三保他家上代给老太爷当过轿夫,凭这一点小意儿,哄得老太爷欢喜,本该是一石租的上等田只收他们八斗。我也为的是老太爷手里那么办了,不便改动,哪里知道他们真黑心,还要欠租!真真刁猾!”
二老板的钻石手指就移到砚台前,拿起笔来在赵三保户名上打了两个圈子,一面说道:
“老胡!勒令他们退租!这样的好田一石二斗起租还怕没有人要么!”
“是,是。不过太太——”
“不关太太的事!你关照小王,以后不许放赵三保的女人进来!”
二老板弹了弹雪茄灰,揭过了一页,皱着眉头先看第一行,接着看第二第三第四行,接着把左右两面全都飞眼扫过,就摇了摇头说道:
“太不成话了!没有一户不欠的!陈租,新租,欠的比还的多一倍也不止!照这样下去,我还要田地来干么?喂,老胡——”
“二老板,这里的两图,一百多亩田,十三户,还算是好的呢!下边有几图,简直抗租!他们说今年天旱,粒米无收,——”
“没有那样的事!”二老板快刀似的斩断了老胡的话。“我知道今年天旱,有的地方是真真不得了,有的地方却比上年还好些。我的田全是靠近大港大河,哪会有粒米无收的事。这些刁民,非办几个不行!老胡,你说,哪几个最刁?”
二老板提起了笔,便歪着头看定了老胡的面孔。
老胡是一副为难的面孔。他迟疑地伸过手去,把账簿边轻轻地翻了两翻,便揭开一页来,吞吞吐吐地说道:
“二老板,这里是——××乡十七十八廿三图的佃户,他们——他们才是最刁不过的浑蛋!路又远,我去了一次,他们,他们几个村坊的佃户一哄而来,七嘴八舌不容我说半句话。他们,他们倒说,租米一粒也不交了,老板要田,他们全伙退租!”
“好!好!好!”二老板奋然把寸把长的雪茄烟头也丢在痰盂里了。老胡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跟着那雪茄烟头也钻进了痰盂去!他知道二老板吸的这种雪茄烟一元多钱一枝,也不过四寸来长,一个寸把长的烟头就值大洋三角多。二老板又吐了一口痰,这才接着说道:
“退租?好,好,好!叫他们清了欠就退租!”
“是呀,我也这么对他们说的呢,二老板!可是他们怎样回答!他们说:只有一条命,要——就来拿!这一伙,真是亡命之徒!”
二老板听着就哼了一声,却也不说话。他低头看着账簿,他的肥手指在账簿页上慢慢扫过,他好像在计数,但随即又不耐烦起来了,把账簿一推,阴沉沉地问道:
“那边一共有多少亩?多少户?”
“将近二百亩,倒有四五十户。”
“陈租和新租一总算来是多少呢?”
“大概有二百石光景罢。不过今年那边确是旱了,本来就定六折收租。”
“好,好!哼!老胡,你明天带几个警察再去一趟。谁要敢说一声退租,我就收田;看他们还说不说退租?我二老板拚着二百石租米不要了,赶这班杀胚滚!我们姓唐的放租田也有三四代了,碰到这种事倒还是第一次!”
“不过,二老板,那边的田,放租也实在不大容易。多下几天雨,就闹水大;多晴了几天,又怕没有水。二老板——
还是……”
“不,不!我宁可让田荒起来,不给那班杀胚沾点儿好处!”
二老板说着脸色都青了,把账簿一拍,站起来踱了几步,又吩咐道:
“我还有事呢!老胡,你去扎出几个最刁不过的来。抄一张横单给我。明天我去拜会公安局长,办他们一个抗租!”
“那——就怕要得几十罢,似乎太多?”
“你抄了名单来再看罢。哼!——这年成,有田也不够味儿。米价又贱,佃户又要欠,正税,附税,——附税比正税还重,一亩田收了租米完税还嫌不够,有什么意思!”
“可是,二老板,我们这里还算是好的。前街林府上,田有两千多,听说去年净赔了七百。林翁翁借债过了年。今年端阳节债头逼拢来了,焕翁拿田单出去抵押,竟没有人要。他情愿吃亏,两年前还是八十元一亩的,对折让掉,竟也没有受主。田地会这么不值钱,许许多多大户人家都要变成穷光蛋了,这世界!嗨!”
“莫说是田,什么都一样!”
二老板叹着气说,慢慢地摸出一根雪茄来,慢慢地点着了,衔在嘴里,出神似的朝窗外看着。他现在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是四成生气,六成尴尬。
“二老板。房租——今天不算了罢?”
老胡轻声说,从身边摸出一叠纸来。
“哦——哦!”二老板急转过身来,下意识地从嘴边拿下那雪茄来,又下意识地朝那雪茄看一眼;这雪茄的火头已经灭了,他就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火柴匣,可是伸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这当儿,老胡已经擦燃了一根火柴,送到二老板面前来了,二老板便凑过去吸着,他那拿着雪茄的手指上的大钻石又吸引了老胡的目光。老胡叹气似的低低哼了一声,丢掉了火柴梗,就揉揉眼睛。
二老板那时就说道:
“哦,房租么?你办得怎样了?我正要问你。横街上那几户——一个是裁缝铺,一个是剃头店,还有——还有一家是摆个花生摊什么的,都已经勒令迁移了么?”
“刚才都去过。只有那家摆个什么花生摊的,说话不讲道理;——咳!二老板,那摆花生摊的,听说本来是华光绸厂里的工人,厂里停工以后,坐吃山空,他的女人勉强摆个摊子卖卖花生什么的,一天卖不到五六百个钱,房租欠了四个月……”
“哦——管他呢!叫他搬!”
二老板不耐烦了。提起华光织绸厂,他总觉得心烦。
“是——后来叫了警察,才限定他明天倘不付一点,一定要让出。”声音放低了些。“他——他好像并没知道房东就是你二老板。”
“吓吓——还有那两家呢?
“那两家都限他们到明年正月半。裁缝铺付了五块钱。剃头店付了四块。”
“还欠了多少?”
“一家是两个月不到,一家是整整三个月。”
“怎么!还有三四个月!喂,你再去催讨。这班人刁得很,也贱得很,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前不是咬定牙根说一个钱也付不出么?要他们搬,就四块五块的塞老虎屁眼来了。蹩脚裁缝忙一冬,年关里剃头店哪有个不出生意的?就是脾气坏,拖得动一文是一文罢明。老胡。年前一定要他们再拔付两个月,两个月!”
“可是生意清淡倒也是真的。今天是二十六了,剃头店里椅子空起一大半。”
“明后天可就会热闹了。这班人——你不去逼他,他住了一世也想不到要出房钱的!哼哼!”二老板于是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踱了几步,两手反剪在背后。
“大街上和城外马路上的那些租户,我开了一个清单在这里。”
当二老板踱到第二个圈子,正跟老胡面对面的时候,老胡就一边说一边递过那一叠纸去。这是两张三十六行手卷式的信笺,写得满满的。二老板把雪茄衔在嘴里,接过那清单去,看了几行,眉头就皱紧了;他翻过去看后半页,草草瞥了几眼,再翻过去看第二页;末了,他又抡着他的肥手指,似乎大略算了一算,他放下了清单,就说道:
“真笑话!五六十家租户,越是那些大字号,越欠得多;平均算来统欠三个月!十几家大铺子竟有欠上四个月的,好像约齐了来和我开玩笑!哼哼!”
“当真他们好像约齐了的。小铺子倒还说,‘求老板宽放半个月,过了年一定拔还些罢。’小铺子听说老板要收回房子,倒还存几分怕惧。大字号啊,哎!软来不中用,硬来呢,他们就像约齐了似的说,‘市面不好,几十年的老店都拖欠半年八个月呢!要是房东们都像你们二老板那样顶真起来,叫一声让房子,那还有什么市面!’二老板,——他们还说:‘叫官厅来封门罢,我们巴不得!’哎,哎!我老胡干了廿多年的收租人,这还是第一次碰到。”
“哼,笑话,笑话!”二老板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这才吐出这几个字来。他的脸上现在简直是晦气色了。刚才他对付佃户剃头店裁缝铺,乃至对付摆花生摊的租户,那种的威风,完全使不出来了。
然而他的心里除了“尴尬”的感觉而外,还有点“气不过”的酸痛:他“气不过”这里(不是上海!)的大字号租户竟也学起上海那些租户的样来;他想不到他在上海碰过的那种钉子竟也在“这里”再碰一回。
老胡好像也懂得二老板的心事,但他又偏偏说道:
“不过,二老板,这里比起上海来,还算是好的罢?二老板在上海的市房,造好了一年半载没人租,租了出去欠欠也总得两三个月,这里到底没有空起来呢。”
老胡虽然会凑趣,这一次却几乎弄巧成拙。二老板突然站住了,眼睛一瞪,似乎想把一肚子的闷气都借老胡身上来泄一泄;可是人在“尴尬”时候就是对于账房先生之类大概也不能不马虎点,所以二老板只瞪了一眼,倒反干笑了两声,摇摇头说道:
“说它做甚!如今是欠债的反舒服罢了!总之是世道大变。”
于是二老板举手搔着头,出神了好半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地位真是“滑稽”:他欠了人,却又被人欠,他到底是应该属于舒服的呢,还是不舒服的?
这时有一条太阳光正射在二老板的钻戒上,闪闪的宝光反拨着老胡的眼睛,老胡觉得也是又舒服又难受。他想把眼光避开去,却又舍不得避开;正在为难,忽听得二老板说道:“老胡,你就赶快去把佃户里头最刁猾的抄个名单来罢。”
多角关系四
慎卿走进了他母亲卧房外边的客房时,就看见卧房门上的丝绒门帏拉闭得没有一点隙缝,又听得有轻轻的哼哼的声音从卧房里出来。然而慎卿就好像不曾看见,不曾听得,他冒冒失失打开门帏直冲进去,这才愕住了。唐太太是斜靠在贵妃榻上,胸前衣服解开,大丫头阿凤在给她捶腰背,专管太太房间的女仆张妈用一个包着药料的小小手帕包儿,在给她揉扖胸脯。
“妈!病了么?”慎卿走到贵妃榻前,站住了说。
唐太太睁开眼来,只对他摇摇手。
一个大火炉烧得很旺,就在慎卿的背后。慎卿觉得耳朵根热的受不住,头也有点发胀。大丫头阿凤满脸油汗,不住地偷出手来揩拭。
慎卿在唐太太头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了,心上倒好像一宽;他母亲这病,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他正要讨钱,巧的是可以借母亲生病来藉口,免得在月娥面前坍台。慎卿这样胡乱想着,渐渐地忘记了那不可耐的火炉热。
张妈的手术一会儿就做完,替唐太太扣上衣钮,就走出去了。唐太太似乎也好了许多,吐一口长气,就轻声说道:
“还不是老毛病发作么,胃气痛!”
“哦,哦。”慎卿随口应着,心里却想道,“那是一会儿就好的,局面又不同了。”他决定主意要试一试,就走到唐太太面前叫了一声:“妈!”唐太太抬起眼来,那眼光一点不像是有病的人。慎卿吞吞吐吐地说:
“妈,我有一个朋友,他——他也是,——他的母亲生了病,——又是年关了,缺几百块钱——五百块!他——向我借。刚才——我同爸爸说过了,他——没有。妈妈!——那朋友跟我是极要好的,我已经答应帮忙的了。爸爸不肯——”
“哼!他有钱还会到这里来么?他也是来弄钱的!哼,也许还是避债来的!”唐太太说的很快,慎卿只听进了一半。但父亲有没有钱,已经不和他相干,他只希望母亲有钱。他着急的要讲到正题上,不料唐太太偏偏有许多话来歪缠。她很生气似的又很快地接着说道:“照他这样乱来,——他自己要花,小老婆又要花,三个小的又要花,上海一个公馆听说每月要开销两千,我们还会有饭吃么?阿凤!你记记看,老爷今天早上怎么说的?”
“哦,老爷说,现钱都变成了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地皮市房机器货物却又抵押不出现钱来;老爷说他是僵住了。”
阿凤好比是唐太太的怀中记事册,唐太太自己记不牢的都交她。
“老爷不是说他还有许多亏空么?”
“喔喔!老爷说亏空大得很,都是造市房开绸厂弄亏空的。”
“听他的瞎说!还不是他和小老婆滥花了么!从前老太爷也买田地造市房,几时拉了亏空?我是亲眼看见的!”
唐太太霍地坐了起来,朝阿凤做个手势;阿凤就去倒了一杯洋参茶来。慎卿乘这机会,就赶快说道:
“不过,妈妈,我已经答应朋友了,可怎么办?妈妈有么?
数目不多。”
“什么?噢!”唐太太喝了一口洋参茶,便又躺下。“慎卿,朋友交情也只好自己量力。数目不多——哦!我一回借了第二回不借,也还是招怨!嗨!阿凤,谁在房门口张张望望的!”
阿凤还没去瞧,那边门帏一动,早塞进半个身子来,是那吊眼皮的陈妈。
“太太!圆通师太送疏头来了。”
“这人精,我猜她这几天里一定要来。”阿凤扁着嘴悄悄地说。
唐太太沉吟一下,便吩咐陈妈道:“请她上来罢。”
“妈妈!我已经答应了,总得应酬一回。”
“哎,老实孩子,你忙什么,明天我还要同你老子算账呢!他一个人花,还不够,还加一个小老婆,三个小的,我们娘儿两个难道就坐等着饿死么?”
慎卿还想求,可是那圆通师太特有的笑声已经从外房传来了。
看房里的“万年钟”,还只有四点十五分;慎卿想了一想,就走到靠窗的多宝橱后边,随便往一只沙发里坐下,双手捧住脑袋,闭了眼睛。
他竭力想“动动脑筋”,给自己的尴尬地位找条出路:“怎样可以弄到四五百元?弄不到时又怎样在月娥面前好好儿下台?”他现在倒是“坍台”的问题胜过对于月娥的恋情了。然而他的脑筋上像泼翻了一大瓶胶水,他的耳朵却特别灵活,他听得圆通师太像鸭子叫的笑声,听得接连一串的“阿弥陀佛,……罪过,”听得唐太太极快的说话声音:“……不错,还是胃气痛,……谈谈话儿不要紧。”
他用手指头塞住了耳朵,然而耳朵里又轰轰的响得难当。
他放开了手,忽听得窗外有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
“哈罗!阿哥!上海去!阿哥!”
他吓了一跳。赶快站起来朝窗外看,没有人。却又听得一声“哈罗”,正在他头顶上。原来窗外檐头挂着个鸟笼,一只翠绿的鹦哥侧着头很懂事似的在看着他。
“咄!你这扁毛畜生,也和我开玩笑了!”慎卿自言自语地说,正要再坐下去,却被那边的圆通师太看见了。
“啊哟,是慎少爷么?阿弥陀佛!唐太太!你看我真是眼钝!哈哈哈!”
慎卿觉得圆通师太的怪笑声比平常特别讨厌,可是他只好走过去招呼了一下。
这时唐太太在叫道:“阿凤!拿我的盒子来!”
盒子!这两字特别响亮地钻进了慎卿的耳朵。他知道他母亲的盒子是什么意思。他很焦灼地望着阿凤的后影,耳内却只听得圆通师太把“慎少爷”和“阿弥陀佛”颠来倒去叫,还夹着像鸭子叫的笑声。
阿凤懒洋洋地从大床背后走出来时,手里捧着一只黑漆乌亮描着金花的小小铁盒子。她开盒子上的暗锁。叮叮叮!慎卿和圆通师太的眼光都被这清脆的金属声音吸住。阿凤捧着这盒子站在唐太太跟前,依然是那样懒洋洋的面孔。
唐太太从盒子里拿出一卷钞票来了。这时满屋子就好像只有呼吸的声音。慎卿估量来这一卷也就和他所需要的数目不相上下,忍不住心有点跳了。然而唐太太只数了四张,微微笑道:“师太,小意儿。”
那钞票的形状不大,而且簇新。圆通师太往常从唐太太手里接来的钞票,都不是这样小形的;而且望过去那上边的花彩也不同。圆通师太嘴边的两个肉垂便不由的往下一拉,可是接到手时她一看,却又满脸堆上了笑容。她认识钞票上的“伍”字!
“阿弥陀佛!唐太太!不消的,不消的!菩萨保佑!”
唐太太笑了笑,慎卿却在心里叹一口气。
唐太太已经把那卷钞票还进盒子里了,却又取了出来。慎卿心头又一跳,希望之火又重新燃旺。然而这回唐太太只数了两张,仍旧递给圆通师太道:
“这一点,你替我新年里在观音娘娘驾前上供。”
这一回,圆通师太接得很快,一面说道:“啊哟!太太还要破费!阿弥陀佛!一分善缘一分银!太太!真是!积福积寿!”
又是叮叮的几响,阿凤捧着那盒子很轻快地朝大床背后去了。慎卿知道希望完了,朝他母亲看一眼,没精打采地落坐在就近一张椅子里。
唐太太似乎什么都不觉得,也不朝她儿子看一看,只顾回答圆通师太道:
“我老了,福也享过,不要积了;我就巴望我这位少爷靠托菩萨保佑——”
“啊哟!阿弥陀佛!菩萨千手千眼,什么都招呼得到呢!太太,不瞒你说,我天天早课夜课,哪一回不求菩萨保佑府上老爷太太和少爷!嗯!唐老爷是五十几罢?刚才我进门来,唐老爷刚好出去,劈面一见,我这老眼睛竟有点不认识了!唐老爷越发轻健了,看去顶多四十岁!那还不是菩萨有灵!阿弥陀佛!太太也——”
“嗯,人到五十半枝枯了。总算没有病痛,——就是事多,太忙。嗯,少爷呢,人也大了;再得一门好亲,我这一世便多谢观音娘娘照应。”唐太太的语调忽然放慢起来,幽幽地转眼看着她的儿子;儿子却自顾在那里出神。
“啊哟!慎少爷还没定亲么?太太!姻缘迟早,菩萨都有个数儿。菩萨还没选中一家百年偕老的一品夫人!喔喔喔!——太太不说,我也想不起;西城徐大人家里的九小姐,今年十九岁了,也还没放定。太太!这是菩萨给慎少爷留好了的一品夫人!”
“哦!西城徐府么?他家还有位小姐没有放定么?嗯,师太,徐府上是盐商,又开银行,我们不好高攀的。”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太太说哪里话!”圆通师太绝对正经地说,嘴边两个肉垂往下一挂。她的身子往唐太太那边一凑,伸过头去又低低说道:“徐府上近年来也不及从前了!”
“哦——”唐太太也轻声应着,不由的又转眼看看她的儿子。
于是圆通师太更加打起精神来,悄悄地报告着西城徐府的情形。她说徐府去年收歇了三个大铺子,两爿当,今年端阳节又收歇了几爿钱庄,上月就谣传那银行也不稳了;田地市房呢,可还不少,但是都变不来钱;现在就只有十几张“引票”算是活货,不过又听说这样聚宝盆似的“引票”也快要不值钱了。为什么呢?谁知道!末了,圆通师太忽然提高了一个调门,正经得比她念经还过分些,——
“告诉太太,他们外场是差一点,内货到底是旧家。那位九小姐是四太太养的,四太太手头,嗯,少说也有二十万罢!四太太就生了这位九小姐,将来还不是都给了这位小姐么!”
这几句,连呆在那边的慎卿也听到了。但是将来的二十万同他有什么相干呢?他现在只要五百!而现在的五百就是他的一切了。他只独自惘然苦笑。
唐太太也淡然微笑,她的淡笑却因为她忽然想到为什么许多大户人家都同她丈夫一样的“僵住了”。
阿凤又捧过一杯洋参茶来。唐太太一手托住了下巴,一手接过那茶杯来,却不喝,只管沉吟出神。圆通师太以为唐太太对于这一门亲有点意思了,便爽性把凳子一拉,像老母鸡似的伏在那贵妃榻边,又唧唧哝哝地说起来了。
慎卿看他的表,不好!四点四十分了!这四点四十分像一道紧箍咒,逼得他眼前火星直冒。他恨这多嘴的老尼姑。忽然他看见阿凤捧着太太的洋参茶壶走到外房去,他心头一动,这毫不犹豫地跟着也到了外房,急急忙忙低声叫道:
“阿凤!阿凤!”
但是他到了阿凤面前时,心里又有点后悔,觉得他的事要靠阿凤的力量,未免太不像样。
阿凤的狭长脸依然那样板,但是她那一双睫毛很长的黑眼睛却钉住了慎卿看,似乎在“嗳!怎么不说呢?”——这样地催促他。
慎卿可窘极了,他决定主意要对她说“没有事,你走罢”;然而不知怎地却说出了另一番话,——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地说出来了:
“我要的那一笔,被那老尼姑来一打岔,太太就忘了。我倒等不及。你把太太的盒子带到——带到后房,让我自己拿。
回头我再告诉太太。”
阿凤似乎没有听懂,长睫毛下的黑眼珠不住地转动。慎卿忽然由阿凤这长睫毛下的黑眼睛想到另一对差不多同样的眼睛,他有点惘然了。等到他再从惘然中醒觉过来,却正听得阿凤笑了一声说:
“那么,我去拿盒子来交给太太,提醒她一句罢!”
说着,她就反身要朝太太卧房走了。慎卿这一急,可又不轻;他慌慌张张拦住了阿凤,连连低声说:“不行!不行!
我不要了!”
长睫毛下边的黑眼珠又一转动,似乎说“你捣什么鬼,我全知道!”阿凤居然又笑了一笑,捧着茶壶自顾去了。
慎卿看着阿凤的后影,呆了半晌;然后他醒悟过来似的跺一跺脚,心里骂自己道:“真不中用!又错过一个机会!让她去一说要什么紧。说不定太太当真就给了!”
他匆匆跑下楼去,心里恍惚存着个再找阿凤来让她去提醒太太一声的意思。
但是既到楼下,他的主意又变了。他决定出门去找赵歪嘴什么的碰碰“待父天年”借款的机会。
多角关系五
出家人的话是靠得住的:圆通师太到唐府时,固然恰值唐子嘉二老板出门去。不过那时二老板脸上的气色可实在说不上有菩萨在那里保佑。
二老板出门去,也是想碰碰什么“机会”。自然他比乃朗要老练得多,而且他的“碰”法也比乃郎要大方得多。他所“碰”的对象也比乃郎的要高明得多。
二老板要“碰”的对象也不姓赵,却姓钱,也不叫歪嘴,却叫做芳行。
钱芳行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从前跟二老板也是好交情,现在也还是亲热得很。因为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宝源钱庄刚刚把放款如数吊回。
二老板到了钱芳行家里的时候,恰值这位“阿大先生”应酬了回来,满身还是酒气。一见是唐子嘉二老板,这钱芳行就哈哈笑道:
“有人说你要回来过年,果然来了。”
“啊,芳翁,是听哪一位说的?”二老板神色有点不自在。“我昨天夜车刚到,众亲友处都没有去拜会呢!你芳翁这里是首位。”
“啊哈!不是城里人说的。是上海朋友写信来,偶然提起说老兄今年过年怕的要出码头。我一猜,大概老兄别处也不至于去,十成里有九成是回家乡来静几天的。——哈哈,到底是老朋友,摸得着脾气。”
二老板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尴尬”情形,这位钱芳行肚子里已经头头是道了,便也不肯“见外”,略谈了几句,便落到他拜会的宗旨。
“咳,芳翁,这一回我唐子嘉非仗你老兄大力帮忙便会过不去……”
“啊!哪里话,哪里话!子翁,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请你直说罢。
钱芳行的肉里眼轻轻一溜,脸上的表情倒是顶诚恳的。“承情,承情。嗯——芳翁,我也不想绷补得挺刮光鲜了,反正如今像我这样尴尬的人,着实多在那里;我——不瞒芳翁说,只想稍稍挪动一点,把几张空头支票收回。数目不多,两万头。抵押品呢,你芳翁是明白的,田地,市房,再不然,华光绸厂本年秋季的新出品,——随你芳翁吩咐就是。”
钱芳行眯细着他的肉里眼,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沉吟着不开口;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道:
“子翁,你的事情我都明白。你子翁就是人欠的统统不算,单照你的身家来抵眼前这廿多万债务,也是绰绰有余;要调动一头两万,原也只要一句闲话就行。无奈这市面实在太怪了,嗯——‘信用,信用紧缩’,有产无受主,大财主倒变成了僵死!”
二老板一把抓住了钱芳行的臂膊,很感激地叫道:
“对,对!芳翁!你这真是知心之论,知心之论!”
钱芳行看着二老板的胖脸,又叹了一口气,绝对恳切地说:
“哎!子翁!可惜你迟来了一天。今天——刚刚两点多钟,城里搁浅了两家钱庄:裕丰和泰昌,你子翁也有过往来的。我们东家一看太紧,就马上交代下来,只收不放!就是拿金条来做押款,也不行!”
“什么!金条押不出现银子!”二老板跳起来叫着。“可不是!筹码不够,你有什么法子?不过也为的是节关,东家惟恐缺了头寸,那时叫天不应,岂不是要做了第二个裕丰!”
“啊!我早一天来就行?”
“嗯,早一天,东家还没扣得那么紧,我和子翁的交情好歹得买账的,可不是?”钱芳行的语气还是绝对的诚恳。
“咳!——”二老板叹一口气,心里不由不抱怨他自己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就来的,都为了姨太太一句话,便迟到昨晚才动身。
“那么,芳翁,你好歹帮忙转弯想想法子。”
二老板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钱芳行立刻满脸堆起笑容来,也欠着身体拱拱手,连声说:“哪里,哪里,你我至交——”这“交”字音一拉长,可就没有下文了。同时他的一对肉里眼夹紧得几乎没有一丝儿的缝,那眼睛上面的细眉毛也轻轻一皱,二老板看着不由得心不发跳。幸而钱芳行随即举起右手来在脸上一抹,居然把那副不尴不尬的嘴脸抹掉,依旧是绝对恳切的神气了。他大声咳了几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住地在椅臂上划着圈子,这才慢慢地说:
“那么,——这样罢,子翁,城里的××银行经理谢晋寿——啊,子翁大概和他不很熟罢?他——就是十年前在我这里帮忙过的谢老四罗!我还能够和他说几句话,——子翁,今晚上我做东,介绍他和你谈谈如何?”
二老板不转眼地听着,呼吸也有点不自然;等钱芳行说完,二老板刚刚心口一松,顺过一口气来,就满面笑容地拱着手,正想说“全仗,全仗”,不料钱芳行又接着说:
“不过——他那里,你子翁要做押款,地产田地恐怕也不行;——只有公债,还能够和他商量商量。……”
“啊——”二老板忍不住喊出了这一声。
“我和他情商情商,或者可以照市价六五折抵押。”钱芳行作了结束。这两句却说得很快而且像很有把握。
“哦——哎!——”二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满屋子好像只有二老板苦闷地喘气的声音。
二老板是在“苦闷”。第一因为他要抑制心头那一股无名之火,——因为讲交情的钱芳行的所谓“交情”原来只是这样;他二老板,要是手头有公债,也何必打恭作揖劳姓钱的驾!第二也因为他看来这一趟“拜会”大概没有结果,不要说二万便是二千也未必弄得到。
但是二老板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倒又并非为的他在“苦闷”。他这样的人不比他的令郎;他即使地位僵了,舌头不会僵。他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气之下便想回敬钱芳行“一杯冷酒”,——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这位钱芳行跟二老板“情商”提回宝源庄放款的当儿,却也就是二老板现在这副陪小心的嘴脸,那时二老板因为顾全“交情”,所以宁可让立大当铺的许多零星小款存户们吃亏些,竟买了钱芳行的“账”。
二老板在“朋友”跟前能够顾全“信义”的时候就这样总是“顾全”了的!
“子翁,——论理……呀,谢晋寿和兄弟的渊源似乎不比寻常,——他从前在我这里做过‘朋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上月里,住在子翁前街的林焕翁也拿了挺厚一叠红契来,托我转弯跟晋寿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碰了他的钉子。”
钱芳行十二分抱歉——又像十二分感慨似的又加着说;
他那肉里眼忽然睁得大一些了。
二老板一听这话就再也忍不住。他的鼻子里已经轻轻一哼,但他到底还是功夫好,赶快把“哼”的下半段转变为一声叹气,眼看着钱芳行这边,说道:
“然而,芳翁!这就是时髦漂亮人们‘做人’的法门!尽管你昨天朝人家磕头跪拜求过,——拉过交情,得过好处,今天轮到人来求你了,就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得一塌刮子精光!芳翁,我唐子嘉吃的亏,就是不能那样没有记性!啊,你说对不对?”
钱芳行刚听了开头几句时,还在很正经地点头,后来,头就不动了,他那对细眉毛的梢角微微一耸;等到二老板说到“对不对”,钱芳行忽然双手在大腿上拍一记,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跳起来哈哈笑着道:
“子翁,子翁!哈哈!你简直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哈哈!
子翁,骂得好!哈哈哈!”
二老板也笑了,也站起来拍着钱芳行的肩膀说道:
“芳翁!哈哈,骂你也是白骂;哈哈,反正你听过就忘记了!”
“不然!不然,”钱芳行的口吻忽又正经起来。“子翁,不是忘记得快,倒是为的记得牢。记得放款容易收款难:有时你朝人家磕头也没有人来睬你,就只好全勿管。——哎!总是这市面变得太怪!现在要‘做人’,竟没有法子讲交情了。
再说,我这里,上有老板,我竟做不得半分主!”
“哎!芳翁,你这里我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
二老板随口应着,心想钱芳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头支票一定要出丑了,倒反觉得心里泰然。
于是两人就谈着别的事了。二老板很爽直地把他那“清理房租”的计划——勒令迁移,约略告诉了钱芳行,问他行得去行不去。
“子翁,我劝你不必如此操急。你这么一逼,逼倒了他们,‘宣告’起什么‘破产’来,律师呀,会计师呀,一大套,闹上半年八个月,你子翁还是见不到半个边皮的。而且你请求官厅去封门,先就未必办得到;官厅里也不肯把市面弄得太难看。大字号不比得小小的裁缝铺,剃头店!”
钱芳行非常诚恳地说。二老板才知道账房老胡的报告不是假的。
钱芳行却又慢慢地接下去道:
“我这里也被他们拖欠得不少。也是软来硬来都没有办法,只好搁着再说。倒是今天刚才搁浅的裕丰和泰昌两爿庄,恐怕带倒的铺子不止三五家罢,此刻消息还没传开去,明天可就要满城风雨呢!——说不定你子翁也要受点隔壁损失。”
“哎!糟就糟在这上头呀!……”
二老板说着,就站了起来,看一看客厅里的挂钟,就出惊道:
“呀,五点了么?”摸出自己的表来一看。“哦,四点四十五分呢!——嗯,芳翁。再见罢!我约好了一个人,五点!”
“那么,今晚上给子翁在吴江春洗尘,子翁是一定要到的!”
“谢谢,谢谢!年前竟——哎,芳翁,过了年再领情罢。”
二老板眉头轻轻一皱,凑近钱芳行的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钱芳行连连点头,神气是十二分的诚恳。“子翁所虑极是,极是!不过那些失业工人代表倒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不可不防!芳翁,你想,他们上次还会闹到我上海的公馆里去呢!”
多角关系六
唐子嘉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在大院子的花坛旁边就看见一个人从客厅里走出来。二老板脸上立刻有了点喜气,就站住了招呼道:
“啊,福田兄,失迎,失迎!朱润翁也来了么?”
“也来了。我们也是刚来得不久。”
那唤做福田的中年男子回答。他姓金,是停闭了的华光织绸厂的营业主任。
当下金福田抢前一步,把嘴唇凑近着二老板的耳朵,正想报告什么机密事情,忽然在二老板的头顶像掉下来似的爆开了“哑”的一声。二老板和福田都吓了一跳。二老板朝外退一步,仰起头来看时,原来花坛旁边的一枝梧桐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两只黑老鸦正绕着巢在飞,一边飞一边又“哑哑”地叫了几声。
“小王真混账!这样大的鸟巢也没趁早拆了去!”
二老板皱着眉头说,无意中又看了看满地的鸟粪。从昨晚来了后,到此时为止,他走过这大院子已经有四次,然而现在方始发见那些青石板上有那么多的鸟粪。
二老板也无暇多管鸟粪或鸟窠,只朝金福田做个手势。于是二老板在前,金福田在后,倒又朝外走。二老板估量来金福田有机密话要避过了那位朱润翁先说,而二老板自己也有几句话要先问一问。他们抄过一道走廊,正想走到第一进房子的一个边厅里去,忽然听得癞痢小王的声音在二门外大嚷特嚷。
“小王真混账透顶!”
二老板嘴里咕噜着,便朝二门外吆喝道:“小王!什么事?”这当儿,二老板也看清了小王是和一位戴瓜皮帽穿大衣的人在争闹,这人高颧骨,大眼睛,有点面熟。金福田在后面也看清了,急拉一下二老板的衣角,可是那人也已经看见二老板了,立刻飞也似的跑过来:他那人字呢的中装夹大衣迎风飘开来,像一对大翅膀。
“唐子翁,唐子翁,好极了!——贵价可恶得很,还说你子翁在上海呢!”
那人已经到面前了,二老板只好问一声“贵姓”。
“他是北大街开洋货铺的李惠康——李惠康。”金福田在二老板身后轻声说,又用脚去碰二老板的脚。
那李惠康伸出一只大手来,挽住了二老板,一边说“有点小事要请教”,一边拉着二老板就朝里走。二老板的眼珠朝金福田溜了一溜,似乎在问:“你知道这姓李的来干么?”二老板一时间竟记不起自己和这姓李的有过什么往来了。
“李惠翁!我陪你到外边厅上坐一会儿罢。二老板里边有客。”
金福田笑嘻嘻说,也来挽住了李惠康的臂膊。
“哦,哦,那么就请唐子翁到外边厅上坐罢,我只有几句话。”
李惠康的口吻既没有绅士气,他的力气又大,二老板瞧来是不能脱身的了,就对金福田说:
“请你在里边招呼招呼,我和这位李先生谈几句就来。”
“对啊!我知道唐子翁脾气是来得爽快!我的事几句话就会完了的。”
李惠翁说着,拉了二老板就往外走。
他们的事情果然很简单:李惠康的太太有一千元的私蓄存在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里,直到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了,李惠康方才知道;那时李惠康曾经来找二老板谈过这笔账,可没有结果。今天他不知怎样打听得二老板来了,就特地赶来,希望捞回这笔落水账。
他拿出存折来给二老板看了,就轻而易举地说:
“要不是年关紧急,兄弟也不好来麻烦。前回和尊府的管账胡先生说过几次,胡先生一则推托不曾接头,二则,说是你子翁还没跟旁的股东商量好办法。……”
“对呀!还没商量好办法!立大当的股东除开兄弟不算,还有三位在那里,哎,——是不是,有什么办法总得他们三位也答应,兄弟不便一个人出头称好汉!”
“可是那三位却又说一切都听你子翁理直,你子翁是大股!”
二老板听这么说,就冷笑一声,仰起了脸,不作回答。“外边又说你子翁肯认还二成;这句话,兄弟就不大相信。
你子翁这样场面,存款又不比客账。——”
“嗨!二成不二成,我也没有说过。总而言之,人家欠立大的数目,也不算小呢,立大收得回多少,存户就可以摊还多少;然而从端阳到现在,一个钱也没有收回来。”
“哦——外场盛传已经收回了将近一万呢!”
“没有的事!谣言!”
二老板斩金截铁地不承认,又微微冷笑起来。
这时候,花儿匠老冯端茶进来。二老板随便抬了抬手,算是跟李惠康让茶,一面就叫着那花儿匠道:“金少爷在里边厅上,你去说,等一会儿我就来。”
李惠康惘然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茶太烫,他惊得直跳起来。二老板却也站起来了,朝李惠康一拱手,就说“少陪”。李惠康也忘记了舌头痛,跳上一步,拦住了去路,就强硬地掉动他那条烫痛了的舌头叫道:
“子翁!不!不——慢着。我——还有几句——话!”
李惠康比二老板高出一个头,又加之穿了那件道袍似的中装夹大衣,站在当前,就像一尊门神。二老板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位洋货店老板有几分蛮劲,只好捺住了性子。
“那么,哎——哎——李,李先生,请你快说罢。”
“好,我爽爽快快一句话:二成也罢,八成也罢,日后再谈;眼前我是过不去了,请你子翁借转几百块!”
“哈哈哈,李——李惠翁,对不起!——嗯,非是我不理立大当的欠款,实在我不好理得。至于向我借转几百块呢,惠翁,我上万银子的账收不起来,自顾不暇……”
“哎,唐子翁,你是哪里话!你这样场面,调动一万二万还有个什么为难的!不比我——咳,子翁,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算给你子翁听:客账,房租,伙食,朋友的薪工,家里的店账,样样都逼紧来。人家不欠我么?有的,有的!——咳,子翁这里的一笔提开再说,单是我店里放出去的账,只要有七成收回,也勉强够敷衍了,可是望过去三成也难。我是真真没有办法,这才来找子翁相商的!”
“呀——那么,李惠翁,这种市面,你本不该放账的!”
二老板忽然同情似的说起来了。
“啊哟,大老官,你有的不晓得没的苦呢!”李惠康也像带几分天真把双手一拍。“我不放账,只好关店!买主们有几个带现钱上门来?关了店,我一家人吃什么?不比你子翁,有田地市房,生意不顺手,收了就算数。——呵,今天我不是讨债来了,就是来借债罢,总要请你子翁救过这一关!”
二老板皱着眉毛摇一摇头,侧转身拱起手,又想“少陪”了。
“不,不,对不起!唐子翁,”李惠康张开了他的“大翅膀”当门站住。“你手头不便,那么请你出面做个保罢。城里一家钱庄,昨天我去接头过,只要有殷实的保人就行!”
“哦——哪一家呢?”
二老板好奇似的问了一句,心里却懊悔着不该见这姓李的,这姓李的其实难缠。
“就是宝源,阿大先生钱芳行,跟你子翁大概也是知交罢!”
“呵——哈哈!”
二老板不由得怪笑起来,却是无端觉得浑身的汗毛都根根直竖了。
李惠康却不知就里,以为事情有点眉目了,立刻走近一步,加着说:
“我也是转弯托了人去接洽的。不过宝源里不要他作保。
我的数目不多,五百。宝源里要我另外找保——”
“他们指名要我么?”
二老板又好奇似的问一句。这时他心里的味道再古怪也没有了。
“唔——不,呵,是的,是的!我知道你子翁跟钱芳行的交情也不差——”
“没有,没有!我跟他没有交情!”
二老板赶快说,就向旁边移过一步;李惠康马上也跟着移一步,张开了大嘴巴。二老板不等他再说什么,就冷冷地下起逐客令来:
“李惠翁,你既然有这门路,就赶快去想法找保人罢。兄弟是有心无力,对不起,真要少陪了,我那边还有客!”
“我就是特地来找子翁的!成不成,且莫管;只求你出张便条。这一点小事情,你子翁总得答应了。——我可以把存折留在这里作抵。子翁,存折上是一千,本年的利息还没算,——这,这倒听凭你子翁尊便的。”
“哎——”二老板的忍耐已经过了限度。“你这人,太不讲理了!”
“喔喔喔!”李惠康一时之间倒也怔住了,可是他立即狞笑一下。“好!那么,我们讲理罢,做不做保,由子翁的便;然而这笔存款,子翁是不能不理的。今天没有你一句话,我姓李的不走了!”
这句话把二老板气得脸色都变了。他瞪出了眼睛,朝李惠康看了一下,就朝厅外高声唤道:“来呀!”
那时三三两两的暮鸦正从门外天空飞过,哑哑地叫。可没有人来。
同时二老板也立刻想到即使人来了,也没有用;这李惠康到底不比剃头店老板。他深深地呼一口气,就改变了策略,怪恳切地说道:
“李惠翁!我们大家不要说废话。我这年关,也不好过。——你说我场面大,不错,我有的是不动产,可是市面上银根那么紧,我怎么掉得转?你这笔款子,过了年,我一定设法拔还你;此时实在只好对不住了!”
“哎哎!就是年前我等着救急呀!”
“再说,我有牢牢靠靠的抵押品,要是你李惠翁能够代我押到一万八千,莫说你的一千头尽管扣,再借你几百也不算希奇。喂,李惠翁,我说话说到这一步,你总该明白了罢?银根紧得作怪,没有一个人过得去!”
“哈哈,子翁跟我开玩笑了。我要有挪得动一万八千那样的手面,还来这里谈上半天干么?”
“不是这么说的。我说的是押款——”
一句话没完,门外跑来了两个人,齐声叫道:“二老板!
请你快进去!”
这两位是账房老胡和金福田。二老板应了一声,便想夺门而出。可是这小小边厅的一对落地长窗的地位原来并不怎样宽,李惠康的大身子塞在那里,二老板固然挤不出去,外边的两位也挤不进来。
“李惠翁!从长计较罢,二老板难道会少了你的!”
外边的两位齐声劝着。
李惠康一边把身子侧过些,拉外边的两位进去,一边就叹口气道:
“不是我不讲理,不顾面子,我实在是没法,只好找有辫子的拉!”
老胡挤了进来,一面朝二老板做了个眼色,一面就对李惠康说道:
“你听我一个办法好不好:二老板有的是方单房契,我劝二老板拿一两张放在你那里,总算是那一千头的担保;一面人家来逼你的时候,你可以拿出来挡一阵。呵——二老板,这位李惠翁实在也困难,请你照应照应他罢。”
二老板不作声。李惠康却也沉吟起来。乘这机会,眼明手快的金福田就保着二老板冲过了李惠康的“防线”,一面回头唤着老胡道:
“老胡!你同他商量好了,就去请黄医生来。刚才阿凤说:
太太房里火炉生得太旺,太太又头痛了。”
多角关系七
在里边厅上恭候二老板来说话的所谓“朱润翁”,是一个瘦长的将近五十的商人。他名为润身,从他祖父以来,就做绸缎生意;他本人现在还兼任三家绸缎铺子的经理。已经停闭的华光织绸厂,他也有一点股份。
他知道二老板在前面会客,也无非是债务关系。可是他不很明白那“关系”是二老板欠人呢,或是人欠二老板。他也不想弄明白。他这人,本来是随随便便的脾气,他一生遇到过无数次的债务纠纷,但没有一次他不是办得拖泥带水的。这是因为他家三代以来,都是一面替人家“经理”,而一面又独自有点“营运”,弄得地位关系非常复杂,每逢发生了稍稍重大的债务纠纷时,他在“职务”上或者是代表债主的,然而在“私人”方面他又是直接的或间接的“债户”。这使他为难得很。他永远不能弄清他自己的地位。而他久而久之,也就以“不弄清”为不二法门。
即如现在他恭候着二老板来谈判的一个“纠纷”,也是道地的“朱润身式”的纠纷。因为他一面在华光织绸厂有一点小股份,他的地位就是“债主”,然而他一面又是三家绸缎铺的经理,所以他同时又是自己的“债户”。
地位既然这样尴尬,无怪他在里边厅里等候着二老板再也不来,一点都不会心焦了。
他在厅里慢吞吞地喝着清茶,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看着梧桐树上那个很大的老鸦窠,听着老鸦们做晚课,望着天空的夕照一点一点变淡变灰,——他悠闲得很!
然而唐子嘉二老板终于来了,金福田像“掩护退却”的“部队”似的跟在背后。
二老板进厅来时,还是一脸的狼狈;但他拿出手帕在脸上一抹,便又像换了一张面具,眉目间饱含着锐气。
二老板让朱润身坐在上首,就先开口道:
“福田兄已经对润翁说过了罢,我这次回来,耽搁的日子大概不多,过了年就要回上海去;今天约润翁来,我们商量商量华光厂的事情。厂里停工已经四个月了,登在上海的几位股东屡次催我回来一趟,他们都说:‘既然开工困难,倒不如早点结束,僵在那里不是办法。’——呵润翁,你是绸业,照你看来,明年绸业能不能活动些呢?”
“难说,难说!”朱润身沉吟了半晌,只回答这四个字。“上海有一帮绸业的朋友说,‘物极必反’,近来绸价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厂也关了不少,以后出货不多,绸价或者倒可以回高些。他们又说现在所以大跌特跌,无非大家手里没有现钱;要现钱,就顾不到亏本,——这也是实情。”“可不是!”金福田看见朱润身还是沉吟,就插嘴说。“市面上的西施绉,只卖四角六;可是我们厂里批价也要四角四。
这不是亏本生意是什么!”
“四角六,也做不开生意。”朱润身慢吞吞地开口了,左手的中指轻轻敲着茶几边。“哎,子翁,出货固然少了,存货可堆积如山呢!而且新式的什么缎,什么绉,都搀用了人造丝,不经搁,大家只想快快脱手。”
“哦——嗳!福田,我们厂里存货还有多少?”
“停工的时候点存四百五十三箱,现在还是照旧。”
“嗨!”
二老板叹了这一声,就不说话了。
四百五十三箱堆起来真像一座山呀!二老板觉得这座山就蹲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他又恍惚看见这座山霉了朽了,——因为大部分是人造丝。可是朽烂了的这座山并不给他一条路,却反压到他身上来,活埋了他!
二老板又叹了一口气,猛醒过来似的朝朱润身说道:“为今之计,还是赶快结束。不过,华光厂名下欠出的债,毛算算也有二十万,真叫人动不来手。——福田兄,是不是,营业项下算来厂里并不亏,糟就糟在存货销不出去。润翁,我们不妨再跌些价,这四百几十箱的存货总得赶快出清它才好!”
“哦,哦!时候碰得不巧。春销是向来不多的,这年关又作梗;年后的市面真真没有一点把握!”
朱润身很提不起精神的样子说着。
二老板却提高了嗓子再追进一步:
“难是难的,可是一定得那么办了!润翁,你也是这边的股东,休戚相关的;——城里三家最大的绸缎铺子在你手上,一两百箱的担子你总挑得起罢?”
朱润身似乎本来就料到二老板会走这一着,但又似乎不防二老板竟走这一着,当下他不由不怔住了。不错,他也是华光厂的股东,然而这只有一千五百元的分量,并且前年华光厂一度假景气的当儿,股息红利派过四分,他的本钱也捞回一半光景了。至于那三家大绸缎铺子呢,却是他家祖传的“地盘”,他目前活动的“大本营”,要他为了已经停闭的华光厂去“危害”他自己的“老寨”,他虽然素来是“不弄清主义者”,此时却也不能不坚决地拥护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老板们的利益了。
他一手摸着下巴,一手就摇了一摇,干脆地回答道:
“我这边三个铺子里存货也是撑得足里足!”
“哦——”
二老板想不到朱润身忽然会那么“弄得清”,倒也一怔。
金福田在旁边再也耐不住了,就拿出“营业主任”的身份来说道:
“润翁,厂里并不亏!存货提开不说,单算放出去的账头,也有十万光景。润翁那边三个铺子里是大份,——我记得大约是四万光景罢!润翁,这笔账到底怎样弄弄清?”“喔喔喔!我也几乎忘了!厂里是有盈余的!还有账头!”
二老板说着就淡淡地笑了一笑。
朱润身也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想着,“这可来了,讨账!”这十来分钟里,先被作为股东——厂家方面的一人,继而又成为厂家销货的对象——客户,现在则又成为债户;然而同时他仍被视为执有债权的股东;这样的变化太多又太快了,他于是乎又要“弄不清”。
特别是金福田所说的“四万光景”的账头,不但他得过大大的回佣,并且他手上那三家铺子的账簿上实在已经付过三成,可是他那时恰值急用——他也做点标金,就随随便便挪借了,到现在还没归清;这特别的隐情于是乎又使得他此时只愿照旧法门“不弄清”。
二老板看见朱润身不开口,就有点不耐烦了;他直捷了当问道:
“润翁,四万头的账,年前可以清一清么?”
“我也只能去问问三家的东翁。”
“哎!润翁!你在那边虽然是‘帮忙’,可是你做得一大半主;三家几十年的老店,况且老板们又是数一数二的财主,四万块钱难道还为难么?”
“难说,难说;子翁——现在是家家都弄空了。”
“润翁,上海几位股东把账头看得非常重,他们说过,万一办不下来,只好请求法律救济呢!不过,润翁经手的事,似乎还不必如此操切,自家人总能商量出个办法来,是不是?”
二老板的口气紧到最后一步了,可是朱润身抱定他的“不弄清”法门,还只是皱着眉头苦笑,他心里并不着急。他看得很明白:华光厂的债务逼紧了时,挑肩子的应该是董事,二老板是董事,而他朱润身并不是。
二老板看看金福田,金福田也回看看二老板。厅里暂时很静。厅外有一阵一阵的老鸦叫,天色已经黑到六成。
金福田去开亮电灯,就走在二老板和朱润身前面的中间说道:
“润翁——嗳,二老板,我们都是自家人,通盘打算打算罢。银根紧,这是实情;润翁那边三个铺子要调动四万,恐怕也有点吃力的,不过厂里年前必付之款也不是少数,总得想法绷补。润翁,这样如何:你设法筹还半数,厂里再放一批货到润翁那边三个铺子,——一百箱嫌多,就是八十箱罢;这样一来,润翁向东家开口要款子也容易些,厂里也派着二万块的用途,存货也松动松动;这倒是面面俱全的法子。”
“啊,福田兄,你这算盘怎样打的?哈哈,存账未清,倒反放了新账呢!”
朱润身忽然笑了说,忽然他又站在股东的地位了。
金福田也哈哈笑了。但马上收了笑容,很正经地说:“这年成说不得,只好马马虎虎。不过,润翁,一言为定!”“也只能这么办了,都是自家人。”二老板也表示了赞成。
但是朱润身却答应不出来。他忽然又能“弄清”。他知道他手上的三个铺子要是这样一办,极迟到明年端阳节准得僵死;那时他就再没有“棒儿”可弄。
“难——难!子翁和福田兄不明内情,——那三个铺子早已只剩个空壳子。唔——是一个疯瘫症。现钱变了账,栈房里存货销不动。”
迟疑了一会儿以后,朱润身的口气还是绝对不松。
金福田朝二老板做了个眼色,又将他那靠近二老板这边的左手五指一伸,就赶快捏成一个拳头,意思是在催促二老板当机立断了。但是二老板只轻轻呼一口气,不能立刻有“动作”。二老板自然比金福田顾虑得周到,他知道这件事如果上了公堂,也未必爽爽快快有圆满的解决;即使有圆满的解决,可是风声一传开去,也许反倒刺激起了华光厂的许多债权人的“胃口”,大家一哄而来,那他可受不了。
二老板的“政策”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到一些,先派了用场。至于华光厂的债权人方面呢,依然可以用“厂方也被人拖欠”来搪塞。
但是二老板也觉得朱润身太“可恶”了,因此他斟酌又斟酌的结果,便干笑了一声,冷冷地说道:
“那么,润翁,只好照着上海几位股东的办法试一试了。——不过,润翁,我是总想和平了结的;就为的这件事认真起来,牵连太多,枝枝节节,于你润翁面上也不好看,——啊!福田兄,你说是不是?”
朱润身听到后来那一句,心头不免一跳。他知道这是二老板的恐吓,但又怕二老板当真会走这一步。这时金福田又更加露骨地说了几句话:
“润翁,那时,势必要调查账目;那么,厂里付过多少回佣,货码提得比别家高,——种种枝节,我们都包荒不来了!”
“嗯,嗯——”朱润身的呼吸有点急促,但脸上依然保持着满不在乎的样子。
“所以罗,润翁,我的意思,但愿这件事不必一定要经过法律手续!”
二老板轻轻地挑逗着,嘴角上有一丝极可怕的微笑。
朱润身这时心头就好像摆着一副天平秤:一端是答应了二老板他们的要求,则结果是极迟到明年端阳节他手上的三家铺子会搁浅,他祖传的“一根棒儿”就无可再弄;一端是不答应,则极迟一个月后,他手上的这根“棒儿”要被东家收回,不许他再“弄”;——这两者孰轻孰重,他不能不赶快弄个清楚。
他一只手摸着下巴,一只手摸着椅子角,眼光下垂,似乎在看自己的心,——横在自己心上那副天平秤;终于他看见天平秤的“不答应”的一端往下沉了。
“嗯,嗯,我去竭力想想法;或者还可以,——嗯,子翁,只是数目还求减少——”
朱润身不知不觉这样说了。
“哈,哈哈,润翁!——到底是自家人,顾全大局!哈哈!”
二老板高兴得跳起来,拍着朱润身的肩膀。
二老板这轻轻的一拍,朱润身觉得比千斤石压下来还要重;但是他除了承受还有什么办法?他的处境实在太尴尬。
金福田也在一旁恶意地笑,也连声说:“润翁真顾全大局。”
二老板重新坐下,摸出雪茄来,正想提一提神,乘势来解决究竟“还求减少”的“数目”是多少,忽然看见账房老胡在厅左的角门口探头一望。二老板一边点着雪茄,一边就叫道:“是老胡么?干么?”
“二老板!就是那个摆花生摊的欠租的房客一定要见你。——要当面求你。”
“哎!你真糊涂了!见我干么?你瞧着办就是了!”
“可是他一定要见。我被他缠得没有办法。”
“嗨!笑话!哦——”二老板因为刚得了胜利,脾气特别好。
然而他这一声“哦”还没“哦”出下文,那边老胡背后早挤出一个人来,慌慌张张竟跑进厅里来了。
多角关系八
进来的那人,穿一身蓝布棉袄,黑布夹裤;胁下挟着一包东西,似乎刚刚打开过,却又匆匆包好了的。这一包东西看来很有点重量。他一进来,就把朱润身认为主人,因为朱润身个子最高,而且此时是朝外站着。
“唐先生!你是识货的!你看看,这——这还抵不了三个月的房租么?”
那人一边说,一边就将他挟着的那包东西郑重其事地往朱润身手里送过去。
“我不是唐先生。是这位!”
朱润身说着用手一指,就懒洋洋地走开了。他忽然作怪地想:要是这人早几分钟来打岔,够多么好。
此时账房老胡也早已进来站在二老板身边,当那人转身朝着二老板的时候,老胡就说道:
“二老板,他就是欠了四个月房租的黄阿祥。他这一包是绸。他要抵作三个月的房租。”
二老板还没回答,那黄阿祥早把那包绸又打开来了;他双手托着,很郑重地展开在二老板眼前,请二老板鉴赏。
听说是有人拿绸来抵欠租,朱润身就踅过来看。
金福田也走到黄阿祥身边,本能地伸手过去捻一捻那绸身。这绸是白胚子。在电灯光下,这绸上提的菱形图案式的花纹特别亮晃晃地耀眼睛。“人造丝——”金福田自言自语地说;忽然他看清了那绸的机头上的一行字,便愕然朝黄阿祥端详了一眼,很有权威似的问道:
“喂!你这绸是哪里来的?”
“嗨!哪里来的么?”黄阿祥瞪了金福田一眼。“总不是偷来抢来的!”他转过眼去,恰值朱润身踅到他眼前来,他就像找得了一位值得告诉那绸的来历的人,很热心地接着说道,这绸——是关了门的华光绸厂出的货,我在那边做过工。这绸,是今年端阳节后当作工钱发给我们的。厂里发不出工钱——这一匹,这一匹,作了十八块钱呢!我一共得了三匹——”
“哦——十八块!嘿!这里不足一匹啊!”
朱润身把那绸捏了一把,随随便便地说。
“对了!一匹不到些,剪去了九尺的。喂,先生,光景你是内行,你说我应该作价多少?三个月房租,十五块——”
“咄!谁同你讲价钱么!我就是不用这种蹩脚绸!喂,老胡!”
二老板怒声说,却忘记了老胡就在他肩下,抬起头去找。“蹩脚绸么?唐先生!华光厂里出的货,这还算是正牌呢!”
“哎,阿祥!你不要多讨没趣罢!二老板说不要!你这种绸,二老板上百箱堆在那里,希罕你这一点!”
老胡慌慌张张一边说,一边就推着黄阿祥要他走。
金福田也插身上来唬吓道:
“二老板的市房多着呢!要是大家都像你一样拿了谁也不要的烂东西来抵欠,难道叫二老板摆旧货摊么!去,去!有话跟胡先生说去!”
黄阿祥似乎呆了一呆。一则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二则他暗暗诧异为什么这位房东唐先生家里会有那么多“内行”;黄阿祥自己是绸机上混饭的,他很知道他手里这种绸再搁一个梅天就会变成“烂东西”,然而无奈七个月前他从厂里当作工钱领了来时,的确作价十八块。
他一时倒没有了主意。二老板那种神气像会吃掉他;金福田和老胡又一边一个逼住他;那个“内行”的瘦长子又摇着头在鼻子里哼。他觉得自己孤立,他又感得了一种被人识破货色的惶恐。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
“各位先生,我也知道这种绸你们大公馆里不会要的。——可是我没有别的值钱的东西!……再说,这也是人家当作洋钱发给我的。——胡先生要叫警察来押我出屋子,我——我到哪里去呢?我的女人又在生病!……”
“少说废话!老胡,赶快带他出去!谁耐烦听这种废话!”
二老板的神气好像连老胡都会吃掉了的。
黄阿祥却像钉住在那方砖地上一样,老胡如何拉他得动。并且老胡忽然也觉得这姓黄的并不是来抢来偷,到底不好意思太不客气。
“唐先生,”黄阿祥又说,“我住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半年多,向来不欠,这一回是厂关了门,四个月找不到生意——”
“这不关我的事!——”二老板还是恶狠狠地,但“事”字音是拉长了,为的二老板此时突然意识到他自己和这个欠房租的黄阿祥中间还有点特别纠纷,——他自己也欠了姓黄的三个月工钱呢!但这意识,一闪就没有了,二老板转一个身,就摇手厉声吆喝道:
“去!去!我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
金福田他们似乎也感到了二老板所感到的那一点,他们也觉得有点心虚。
“不去么?叫警察来!——小王!”
二老板突然又转过身来,面对着黄阿祥了;二老板的脸色好像有不共戴天之仇。
“阿祥,你这人,真不通理!”
老胡气吁吁地说,又来拉黄阿祥。老胡猛可地记起这个黄阿祥原来还没知道“房东唐先生”就是华光绸厂的大股东兼董事长的唐老板,所以老胡又觉得把欠租的姓黄的轰出去,依然是理直气壮的一件事。
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也进来了;一边一个,站在黄阿祥的身旁。
黄阿祥咬一下牙齿,瞪一下眼睛,浑身都爆出一股劲——他不肯走;但这股劲随即松弛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他看见自己是孤立的。
并且他也相信自己是理亏。他确是欠了人家的租。
这两个感觉合拢来,使他不能挺起胸膛放开喉咙说出他的堂堂正正的道理;他只希望人家发慈悲,他用了哀求:
“唐先生!你老人家哪里在乎十多块钱呢!……”
“走罢!善门难开啊!”花儿匠老冯的声音像闷在甏里透出来似的,他一边说,一边就抓住了黄阿祥的一条臂膊。
“你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存心拖欠的。我不是拿了绸来作抵么?”
黄阿祥说时眼看着二老板,同时身子一挣,站得牢牢的;
似乎他觉得多站一忽儿便会多一分希望。
癞痢小王看见花儿匠老冯拉不动黄阿祥,就也抓住了黄阿祥的另一条臂膊,一面又像感慨又像嘲笑,轻声说道:
“啊哟哟!不要再提起你的绸了!你这绸,我和你是穿不起,老爷们是不要穿的!”
这时金福田也上前做好做歹了:
“喂,姓黄的,赖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正经是拿你这绸到小铺子里去兜售去罢!是绸,总有人要的!”
“可是胡先生限我明天一定要搬出去!”
“哦——那么,你同胡先生商量商量,通融你一天,你赶快去出脱这匹绸!”
朱润身忽然也来“帮着”黄阿祥出主意。这位手上有三家绸缎店的“经理先生”的态度倒比金福田恳切些;为的他从二老板说要叫警察那时,忽然又把先前他们谈判时二老板说要“法律解决”那番话,如数回想起。
“那么唐先生,要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宽到新年正月半罢。……”
“哼哼!”二老板冷笑着摇头。
“我家里还有一匹整的。年底下,可找不到买主。”
黄阿祥回过头来说。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把他拉离了原来的地位。
然而黄阿祥一使劲,又站得牢牢的。他这时几乎想不起什么别的思想来,就觉得多站一会儿也许有救,而且他那生病的女人的脸,又时时在他眼前晃动。
“真是笑话了!——喂,老胡!”二老板突然声色俱厉。“我看这人刁而且皮,没有别的话,只限他明天让房子!”
黄阿祥听得分明,就浑身滚过一阵冷噤,他的“多站一会儿”的希望破得粉碎了。他不由得腿上一软,就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着走了好几步。等到他再使劲站住了时,他已经站在原先进来时的那个角门口。
老胡却跟在背后一面推他,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他道:
“你真是害死人的!你瞧!有什么用?”
“胡先生,你做做好事,你看见的,我的女人生病。你宽放几天罢。我有绸。多少是值几个钱的。”
黄阿祥一面这么说,一面早被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拉出了角门去。
老胡也跟了出去。
二老板眼看他们走了,这才脸色似乎好些,他踱了几步,就说道:
“啊,润翁,对不起,对不起,倒累你久候了。咳!这班人就是这么刁而且皮!——啊,润翁,现在我们再谈正经。”
“嗯,嗯,哎——”
朱润身有气无力地应着。他心里同意二老板所说的“这班人刁而且皮”,但是他又自惭他自己还不够“刁而且皮”,以致不能不被逼住了听二老板“再谈正经”。
多角关系九
“小王!门灯的电泡坏了!小王!小王呢!”
慎卿在大门口怒声地叫着。慎卿是向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此时他从街上回来,因为找过了赵歪嘴之类结果不好,憋着一肚子的气,正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于是乎还没放亮的门灯就成为他发泄的第一个对象。
慎卿叫了一会儿不见小王出来,他就怒气冲冲朝里走。
这时的天色其实还没全黑。慎卿走到二门外的过道中,看见有个人影一闪,他还能立刻辨认出这人影就是吊眼皮的陈妈。
“谁呀?陈妈么?哼!小王呢?这狗头!门灯坏了!赶快!赶快!”慎卿厉声呼叱,还跺着脚;他那一股严厉的神气,就是上房坍了也不过如此。
陈妈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猛不防撞见了少爷,下意识地就将布包藏在身后,一面支支吾吾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啊哟!那可糟了!——呵,小王,小王——么?又不知道他在哪里躲懒去了!——哦!喔喔,小王是老爷叫进去了!
老爷会客!啊哟哟!门灯!当真没有亮!”
“哼!你们什么全不管,就只晓得一天到晚鬼鬼祟祟!”
慎卿的生气的对象由“小王”扩大到“你们”了;他想到月娥屡次说吊眼皮陈妈“鬼鬼祟祟”,就马上应用了出来。同时他就想到七点钟和月娥有约会,怎样回答她,怎样“不坍台”?他几乎要把过去一小时内所有的不如意全部归到这个最先碰到的“活东西”——陈妈身上。
陈妈也有她心虚的事,听得少爷又说她“鬼鬼祟祟”,她可真急死了;她以为少爷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布包,而且知道布包里是什么;她但愿此时全宅的电灯一齐都坏。她嘴里连声“啊哟哟!啊哟哟!”地哼着,一面就尽往墙角暗处退。“哎,哎,少爷,少爷,——门灯嗳——小王真害死人了!”陈妈一边支吾着,一边退,觉得已经退到适当地点了,正想把手里的布包放下,猛可地她“呀”的一声怪叫起来,就像无意中摸着了一条毒蛇。
原来她背后忽然有一只手把她的布包夺了去!
慎卿却没有注意。他只看见从陈妈背后——那通到厨房去的弄口,走出一个人来,是厨子包大。这厨子不慌不忙地说道:
“少爷,也许是门灯没有开罢?电泡刚换过不久,坏不了!”
“啊哟哟——嘻嘻!是呀!没有开罢?”陈妈也赶快接口说,不由她不笑;她立即明白布包是谁“接”了去,她没有危险了。
慎卿却大大不高兴。他不高兴他“发泄”的第一手就是个“扑空”。
“哼!哼!”他也不多说,赶快往大门跑。
他摸着那门灯的开关,像要揪掉它似的使劲一开,拍嚓!
门灯果然亮了。
“他妈的!这家伙当真还是亮的!”
慎卿自言自语地说着,就探头朝门外望一下。刚好离大门左首不远的小巷口,有个黑影在慢慢走来,慎卿立刻断定这是常来讨饭的小叫花了,这就立刻成为他“发泄”的第二“对象”。他两脚三步跳出大门去,准备痛痛快快发泄一下。
那黑影也站住了。因为天色尚未全黑,因为门灯又开亮着,慎卿看得明明白白,那不是他意想中的小叫花了,那却是一个女子,——他和她有过一段故事的李桂英女士!
李桂英在这时机出现,慎卿异常不欢迎。可是他已经跑不掉了。李桂英已经站在他面前,长睫毛下边的一对黑眼睛痴痴地看着他,像有一千句一万句话。
这两道又温柔又尖利的眼光把慎卿看得局促不安了,慎卿便低了头,心里却打算脱围的方法。
李桂英先开口了:
“嗳,慎——卿!我在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你。——你跑得那样快,我赶不上。——我,哎,慎卿,这一个月里,我的身子更加重了!怎么办哟?”
慎卿心头别的一跳。又是这“怎么办”来了!糟糕!如果那一对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刚才把他看得局促不安,那么,现在这略见苍白的嘴唇轻轻说的“怎么办哟”,就把他从“不安”转化深刻而为“害怕”。
不错,慎卿是“害怕。大约三个月前,他第一次听得桂英告诉他生理上起了变化,而且不放心地问他“怎么办”的时候,他还只是焦灼,他还和桂英商量办法;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老看见桂英那张阴悒的叫人不快活的面孔,老听得那一句似乎非要他负责不可的“怎么办”,他就由“焦灼”和“商量办法”很快地“进化”为“讨厌”和“干笑着不说话”。最近一个月前,因为桂英常在用种种法子找他,而找到了又怨恨他,“纠缠不清地”定要他想个办法,于是他不得不“害怕”了。
“慎——卿!哎!再过一个月,人家也要看得出来了怎么办?”
李桂英得不到回答,就再逼进一句,同时她那近来“更加重了”的身体就朝慎卿挨近些。慎卿“害怕”得浑身一抖,就赶快往后退。
“喔哟哟!看你那样子!难道我身上有了刺么?”李桂英的声音尖起来了,故意更挨近些。
“不是,不是!——人家看见了像什么样!”声音干燥得不像是“人”说的。
“哼哼!哎——喔,当初你为什么不怕?当初我倒老是怕人家看见,心里别浪别浪跳。现在你倒怕了么?现在——我还有什么可怕?反正再过一个月,大家都看得出来了!”
“偌偌偌!又来了!一见面总是骂我,怎么怨得人家——”
“噢!到底是谁的不是,一见面就吵嘴?人家着急得地洞里都没有钻处,你总是那股死腔!”
李桂英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已经是泪汪汪了,脸色更加惨白。慎卿觉心里似乎一软,便赶快别转脸去。他不敢看这一对发亮的黑眼睛。他恨这对眼睛!要不是这一对眼睛,他从前怎么会爱上了这个方脸的而且身段又像H字母的女子?
“废话说他干么!哦——桂英,此刻年底,我忙得很,过了年,我一定给你想个法子。”
慎卿此时只有这一条“缓兵之计”,可是他忘了这一条计他已经用过好多次,所以实际上等于没有“计”。
“什么法子?是不是早先商量过的打掉它?哎——打就打罢,你和我同去!到上海去!”
“不一定是这个法子,……可是,桂英,早先你不是不愿意么?你说你妈会晓得的,你妈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到上海去。——我慢慢地就会想出一个好些的法子。”
慎卿的口气居然温和起来了,像对一个情人的口气;不过他的心里却从桂英说的“到上海去”,便想到他要和月娥到上海去,而且再转杭州去;这一联想,猛又促起他“还没弄到钱”的心事,他不能不早求脱围,不能不把“缓兵之计”加浓着温和的情人样的口气。
李桂英似乎也受“感动”了;她的黑得发亮的眼睛又是爱他又是恨他似的看定了他的面孔。慎卿觉得时机已到,正想再说一二句情人样的话语,以便好好儿分手,可是李桂英却比他先开口:
“不!慎卿!慎——卿,我等不及。”
“呀呀——哎!这是性急不来的,怎么性急得来呢?”
“一定要性急的!要打就得赶快。已经有了五个月呢!”“哎哎,不是同你说过,慢慢地总还想得出别的好法子。”
“不!慎——卿,不会有别的好法子的!捱多了日子反而不好。”
“那么,也得先打听好门路;有许多医生,许多医院,都不肯干这件事。”慎卿还在极力忍耐着维持他的“缓兵之计”。“不用,不用!我有个要好姊妹淘在上海,她有门路。——
我只说到她那里去玩几天,爹妈面前也容易搪塞过去。”
“哦——”
“这一条路,我也是今天刚想起;为此我到处在找你,——”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慎卿忽然“福至心灵”起来,忽然由“缓兵计”改变为“催兵计”。“你今明天就走。我——
一过了年,就到上海来看你。”
“不,——还是要你同我去!我一个人——让他们动——
手,我怕的。”
“咳咳咳!你有要好姊妹在那里,怕什么!”
“不不不!没有男人同去是不行的!”
“哎,——年底下我实在没有工夫。”慎卿的忍耐已经到了顶点了,他心里想“催兵计”也不中用,只好什么计也不计,干脆转身就走。而此时李桂英也正在沉吟,慎卿瞧来是千钧一发的机会了;他正待说一句“过了年一定同去”,就可以和她分手,不料李桂英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说道:
“不同去也使得。不过,钱呢?”
“什么?”慎卿心上一跳,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哟!慎——卿!这要用好几百块钱的!”
“哦哦,哎哎——我随后寄给你。”慎卿这句话说了出来以后,他方才自己感到这句话真正应付的再得体再稳当也没有。他想这可应该“分手”了罢。
“不,慎卿!我不要寄!你此刻就给!”
这话是尖声的,又是含着强迫性质的,慎卿再也耐不住了,他用力将手一洒,洒脱了李桂英的手,反身就走,一边低声地然而沉重地说:“此刻我没有,没有!”
李桂英似乎早已看出慎卿时时在打算溜走,她的手刚被洒脱,她早已抢前一步,双臂一扑,上半身就缠住了慎卿的身体。
“呵!”慎卿叫了一声,但立即镇定了,低声喝道:“桂英!
算什么样子!有人来的!有人来的!”
“人来也不怕!”声音是又尖,又狠,又像带着哭声的。
“放了手再说呀!桂——英哟,当真我眼前没有钱,可怎么办呢?”
“哼哼!你骗谁?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要买那件狸猫皮的女大衣?哼!我远远地看见的!”
李桂英放松了慎卿,但是站得肩挨着肩地,气吁吁地说;
她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闪闪地钉住了慎卿的面孔,似乎说“不怕你逃!你逃到哪里去?”
慎卿的脸色变得死白。他去找赵歪嘴的时候顺路又看见那件女皮大衣,的确顺便进去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糟糕!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了!你——有了别人!怪道老躲着我——”
“桂英!——”
“——好,好!走开就走开!可是我肚子里这块东西,要你给我弄掉它!你想不管么?哼哼!”
一边说,李桂英又扑到慎卿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慎卿只急得一边想挣脱,一边慌慌张张求告说:
“桂英,桂英!不像样,不像样的!哎哎,桂——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你向来柔顺的,和我好的!哎!真是!”
“不错,我向来柔顺。就为的我向来柔顺,今天逼得我什么都只好不管!——你,你,给我钱,让我去打掉了,从此就不来找你,一刀两段!”
“我当真没有。有了为什么不给?——我没有买,没有买那件皮大衣。你不信,可以去问店里去!”
“不管你有没有,今天我一定要!”
“哎,这不是——哎哎,——嗳,桂英,迟几天怎样?要是你性急,一定要年前打掉它,你先去设法这笔钱,我过了年一定还,不还不姓唐!”
慎卿这几句话,确是绝对的真心。他不是舍不得花钱的。而且他也着急得声音有点发抖了。李桂英慢慢放开了他,叹一口气,朝慎卿看了几眼,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来。慎卿趁势倒反把头凑过去,附着桂英的耳朵,轻轻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这年关真过不去哪!老头子昨天夜车来了,我和他要钱,反被他骂了一顿;他说他身上背的债,还一点也没有办法呢!刚才我上街去,也是想借钱,——跟赵歪嘴借。你不信,可以去问他,我有没有借到。——桂英!此时我没有钱!你先去想法弄到一点,先到上海,进了医院,过了年关,我借得了钱,一定马上寄给你。——我向来不是小气的,你想想哟!这三四个月里,我实在干瘪透了!”
“哦,咳——”李桂英似乎也被慎卿说得心软了些。她用手指在慎卿额角上使劲捺了一下,好像恨他,又好像怜他。“咳——”她又叹一口气,就说道:“我哪里去弄钱?爸爸天天生气;店里生意清,放的账收不起,欠的债人家逼得要命;——妈妈有千把块钱的私房,存在当铺里,今年端阳边又倒掉了!我哪里有办法?”
“那么,桂英,还是过了年再打罢,不差这几天工夫。”
慎卿松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说。他以为这一幕活剧大概可以好好儿收场了。他很庆幸这一会儿竟没有人来撞见。他们站的那巷口是一条死巷,一边是他家的花园,一边是人家的当作菜园的空地;他家大门前本来不是过路要道,这时天色又黑,只有大门上那门灯在他们二三丈路外像睁大的眼睛似的朝他们看着。
慎卿机械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又打算走,他的身体已经挪动了方向。忽然李桂英恶笑了一声。慎卿听着这笑声,不禁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没听得李桂英这样恶笑过。
“那么,你出一个凭据给我。——喔,你不出也不要紧。
你早已有凭据在我手里。”
李桂英说着又来一声惨厉的狠毒的尖笑。
“哦——”慎卿又害怕又疑惑地看着那方脸上的一对黑眼睛。
这方脸现在更加方得可怕,这一对会说话的黑眼睛现在像是两个其深无比不可捉摸的小小的黑洞。
李桂英哈哈地狞笑着退后一步,就很得意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来,对慎卿照面一扬,又很恶毒地故意软声说:
“看清楚了么?慎——卿!”
慎卿是看清楚了。这是一张照!这还是他和桂英同在上海看海京伯马戏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们刚刚“发生关系”,那时他们暗中私订嫁娶。但最近慎卿已把那时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连他们曾经拍得有这一张双人合照的事,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呵!呵!”慎卿急得说不出话。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气。
“慎卿!那你总明白了罢”你尽管躲我有什么用?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
“哼哼!你——这人!”慎卿慌急中竟不知道“她这人”应该说是什么才配。桂英说的“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刺激得他太厉害了,他的心里乱滚着害怕和愤怒的火球,他是怕“棺材”的。
“我这人怎样呢?——啊,慎——卿,你自去想想罢,我当初——”
“你这人毒!你这人倒会摆毒计!你……”
“什么?我摆毒计!咄!你想想,是我要拍这张照呢,是你要拍的?嗨嗨!”
“我不怕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有这东西便可以要我长要我短什么都由你。”慎卿咬紧了牙齿说,脸色都青了,狼狈地四顾,似乎决不定一个主意。
“啊哟!要你长要你短?我从前要过你什么的?你把我当做什么,倒要你明白说一句?——哼哼!是我当初不生眼睛!哼哼!算了!再会!过了年寄不寄钱由你,寄多少也由你!哼哼,倒好像我是仙人跳,扎火囤!”
李桂英气得声音有点发抖,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涨红了。她将那照片放进袋里,转身便想走。可是这当儿慎卿也已经决定了主意,他突然一个虎跳,就扑到李桂英身上,想强夺那“可以要他长要他短”的凭据。
“喔喔——哟!”李桂英裂破了嗓子似的叫起来,她两手护住了口袋,死命的挣。要不是她“身重”,慎卿也许还不是她的对手。“救——救命!……”刚喊得这一句,李桂英一口就咬着了慎卿的手指,这手指正想来堵住桂英的嘴巴。——“喔唷!”慎卿叫着,不由不松一下手。李桂英乘势挣脱身子就跑。然而一则因为慌张,二则因为她站的地位关系,她一跑就跑进了那小巷口,而这小巷是一条死巷!
慎卿像一条疯狗似的追了进去。
这当儿,唐府大门口有人出来了。正是那失业的绸厂工人黄阿祥。他的胁下依然挟着他那包绸。他垂头丧气,似乎连腿都抬不起。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监视在后。
黄阿祥站在大门前,路当中,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天上已经有几颗星,亮得出奇。黄阿祥发狠似的跺一跺脚,忽然——
“救——命!”
声音是从左边来的。黄阿祥怔了一下。第二声又来了。这一声比较低,然而更惨厉。黄阿祥立即朝那小巷口跑去。小王的癞痢头也探出大门来了。黄阿祥刚跑到那小巷口,劈面就撞着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人猛不防有这一撞,扑的就跌倒了。黄阿祥正待把他扶起来,小巷里哭着叫着,又跑出来了一个人,这人,黄阿祥看清楚是一个女的。
“啊!好像是慎少爷呢!”
癞痢小王对他背后的花儿匠老冯说,也就走出大门来。
这时慎卿已经爬了起来,拔脚就朝大门跑。离他一丈光景,李桂英在追。忽然从那边街上涌来了三四个人,就把慎卿和李桂英隔开。接着又是五六人飞也似的跑来,连先前的一批就把唐府大门围住。乱哄哄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叫道:
“有后门么?赶快分几个去守住!”
“有的!有后门,也有边门!麻子!——喔,阿贵他们也到了,……我去!”
这时大门前的街口又拥出五六个人来,那叫着“我去”的汉子就迎着这最后的一批,狂风似的沿着唐府大门左首的水磨砖墙包抄了去。
慎卿站在大门上,喘着气,瞪出了眼睛,不知这一伙人是来干么的。然而他立即省悟过来似的朝自己手里一看,那“凭据”的照片果然在他手里,不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慎卿苦笑一下,转身就往里边走,这时候,大门外忽然嚷成一片。慎卿本能地回过身去看,只见刚才那批人正在和小王和老冯指手划脚地争论。从人缝中,慎卿又看见李桂英站在大门前,路当中,门灯的亮光照着她的脸青里泛红。她似乎在哭着讲说着;她面前站着两个短衣的汉子,似乎在听;一个是空手,另一个胁下挟着一包东西。
忽然那两个汉子一齐回过头来朝门里看了,两个的脸上都是一股怒气。
慎卿不由不打个寒噤,转身拔步就朝里边跑走。
多角关系十
刚刚才来的这批人,就是华光织绸厂失业工人的代表,来和唐子嘉二老板“算账”的。
靠了厨子老包的帮助,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总算能够把双扇的大门关上了一扇;老包来的刚是时候,而且似乎很有“应变之才”,他手快得很,一面用他的左臂帮着小王和老冯抵住了外面的人们,一面就用右手抽出嵌在墙里的笨重的檀木门闩来。可是那木门闩刚刚抽出一半,刚刚能够扣住了那已经掩上的一扇门,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已经败下来了,工人代表们中间已经有三四个挤进了那一尺多厚的门洞子,眼见这座“头关”要保不住了。
然而也正和几秒钟前代表们因为争先抢门自己人反倒挤住了一般,现在这三位又在那窄仄的半个门洞子里挤住了;这只是一秒钟的挤住,可就给了老包一个天大的机会。他双手抓住那抽出一小半的木门闩,用尽全身力气向左边一送,——“唷哟!”三个代表们中间有一位忽然狂叫一声,横冲过来的木门闩打着了他的腰部了;他不能不退,木门闩就在他面前擦身过去,可是这当儿他们三个中间最左边的一位已经扑开了还在抵抗的花儿匠老冯,全身进了门了,可是那木门闩也就在他身后冲过,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将他和外边的同伴们拦开。
这粗重的木门闩就成为临时的“铁丝架”,三位“唐家将”就据这临时的“铁丝架”继续抵御外边的进攻,一面又和拦在里边的那个工人混战。
“妈的!动手就伤人么!打破你这扇牢门!”
外边的人们乱哄哄嚷着,拳头和脚尖打得那关上的一扇门蓬蓬地响。
中间还夹杂着一个女子声音的发疯似的叫喊。这是李桂英,她也横了心了,一定要找到慎卿拚一拚。
“门——撞不开的!门——结实!很粗一个木闩!你们爬!——爬过那道门!”
拦在里边的那工人一面和癞痢小王扭做一团,一面撕碎了喉咙似的朝外边喊。
实在此时外边的工人已在努力想法克服那个临时的“铁丝架”。他们的战术却不是“爬”而是“钻”,——要从那木门闩下边钻进去。可是半个门洞子的地位不过两尺来宽,外边人虽多,惜无用武之地,而况老包和花儿匠老冯又在里边拚命抵抗。
拦在里边那工人,原来就是黄阿祥;他无意中遇见了那批“代表”,这才知道他的房东“唐先生”也者,原来就是欠了他三个月工钱的绸厂的董事长;原来他并没欠“房东”,反是“房东”欠了他;可是他刚才还拿了绸来抵押,还苦苦哀求“宽限”半个月,而且还终于得不到结果!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浑身突然长了千百斤力气,他扭住了小王只三四个盘旋,就把小王打倒。他转身就扑那厨子老包。然而小王又已经爬了起来,一头向黄阿祥的腰眼撞了去。黄阿祥猛不防,也就跌在地下了。小王随手抓起一条板凳来作武器。可是黄阿祥就地一滚,格开了那条板凳,扳住了小王的脚,——像闷在甏里似的吼一声,黄阿祥跳了起来,小王却被他跌出有丈把远。黄阿祥抢过那条板凳追上去,不防脚下一绊,险些儿也跌倒。乘这空儿,小王赶快爬起来逃进了二门,就把二门关上。
这时大门外的人也已经改用了“爬”的战术。有两三个人已经跳在那木门闩上,从上而下地向那花儿匠和厨子攻击。“唷!——”花儿匠似乎吃着了一脚,就往后退,厨子也跟着败了下来。
“头关”是破了,外边的人都纷纷从门闩下钻了进来。最后进来的是李桂英,她抱着黄阿祥那包绸。然而大门外还是密密地攒着人头,都是街坊听得嚷吵来看热闹的。
代表们拥在那关得铁紧的二门前,正在查问老冯和老包还有没有别的路可以进去,突然“喈——喈——”的警笛声在大门外由远而近,大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躲开了,三人一队的警察一直闯了进来。
“你们大伙儿在这里闹什么?知道么,侵入家宅是犯法的!”
警察中间的一个——似乎是班长之类,走到工人代表们面前吆喝着。
“我们是华光绸厂的工人代表,来这里讨欠账的,——”
“哈,那么你们就应该到厂里去讨呵!”
“咄!厂早已关门了——关了三个月了!厂里鬼也没有一个!这里姓唐的,——唐子嘉,就是厂里的老板。欠了我们三个月工钱!”
“还欠了我们三个月的遣散费!”
“叫唐子嘉出来!他欠了人家的,他不理,人家欠了他的——哼!他倒追得多么凶!”
最后说的,是黄阿祥。
那班长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得,他只一眼一眼地朝李桂英身上看。这年青的女人显然不是工人,也不像是看热闹的。班长用手指了一指,就叫道:
“喂,你——你女人家,来这里又是干么?”
“我么?——”李桂英顿了一顿。“不用你管!”脸上红了一下。
“哈哈哈!”那班长笑着。突然他放下脸,对工人代表们说:“去!讨钱是讨钱,我不管;闹事,我就得管一管!你们知道现在是冬防,不准聚众……”
“谁来这里闹事?是他们不让我们进来,这才闹起来的!”
代表中间那个叫做麻子的说,手指着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
“啊哟哟!你们要见唐老爷,唐老爷可不在家呀!”厨子老包一脸正经地叫起冤屈来。
“放你妈的狗屁!还说不在家么?刚才我亲眼看见他的!”
黄阿祥怒声嚷着,用脚重踢那关紧的二门。代表们也一齐动作起来。有一位看见了那条丢在一旁的板凳,就去拿了来当作撞门的工具。麻子和别的三四人抓住了厨子老包和花儿匠老冯,要他们说出有没有别的路进去。老包赖在地下撒泼。一个警察跑来干涉,另一个警察禁止撞门,然而如何禁得住?代表们人多。
“混蛋!混蛋!你们胆敢……”那班长咆哮着,跳得团团转,一面就拔出了手枪来。然而他不敢开枪。他是陷在十来个工人代表的阵中,他知道至多开了一枪,他自己就要被人打倒。他只能举起枪来威吓。
李桂英吓得浑身发抖,逃到了大门外。可是她不肯就走,便坐在大门外阶沿上远远地看着。
忽然那花儿匠老冯急口地喊道:
“好了!好了!放了我罢!老爷出来了!”
代表们都转身寻觅。当真那边一条不大看得见的夹弄口缩手缩脚走出两个人来了;一个是朱润身,一个却是账房老胡。
“不是!不是!唐子嘉是个矮胖子!”
黄阿祥第一个先叫了起来,别的代表们也大叫不是。然而他们都向这两个“不是的”围了过去。朱润身着急得只管摇手,自己报名说,“我姓朱,姓朱,我是客人!客人!”账房老胡却哭丧着脸连连作揖道:
“各位!不要闹,不要闹!二老板当真不在家!……里边太太有病!各位!有话好从长计较的!各位……”
但是老胡忽然看见有三位警察在这里,他就胆子一壮,也不再作揖了,也不再“各位”“各位”的了,而且口气也强硬一点了;他提高了嗓子,接着说道:
“二老板是股东,不错,他是股东,——他本钱也蚀光了,厂里欠你们的工钱,怎么好同二老板要?况且——一样的股东,也有好几位,你们也不好单找二老板要呀!……”
“他是董事长呢!不找他找谁?别人也找不到!”代表中间有一个高声叫着。
“你是什么人?我们只要姓唐的出来!”
“哎哎——可是二老板不在家呀!”
“什么话!我刚才看见他——你也在场的,你怎么当面就要赖?”黄阿祥怒气冲冲走上一步,挺起胸脯脸对着老胡的脸。
“啊啊啊——嗯,你么?哎,你走后,二老板也走了!”
“让我们进去搜!”那麻子的声音。
“吓!哪一个说搜?人家房子是你们可以搜的么?”那警察班长也插身上来了。“人家二老板不在家,你们还要闹什么!
去!聚众……”
“就是你们见着了二老板,他一个人也作不得主。要开董事会,要大家商量——”朱润身似乎也因为有警察在场便定了心,也帮着老胡说。
“不行!不行!停工的时候,董事会不是说过一个月后就能够发清么?后来又说没有钱,到年底一定发,这不是年底了么?董事会倒不知道哪里去了!我们只找唐子嘉算账,他是董事长!”
那麻子理直气壮地回答。
“工钱三个月!遣散费三个月!一共六个月!”
“年底了,我们过不去!”
工人代表们一边说,一边就紧紧地包围过去。
麻子和另外几位就从老胡身边冲过,跑进那条小小的夹弄。然而这弄又暗又长,麻子他们一边走,一边得防有“埋伏”。一会儿,弄走完了,一道门挡住。门是很结实的。他们只好出去。
这时黄阿祥正扳住了账房老胡的肩膀,厉声叫着:
“你是唐子嘉的账房,我们只问你要姓唐的!”
“啊啊,哎!——”老胡又想挣扎,又不敢挣扎,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黄阿祥,忽然苦笑一下,低声说:“喂,朋友,马马虎虎罢!你住的房子还是二老板的,多让你住个把月——”
“哼哼嗨!你不要捣鬼!你想收买我么?哈哈!你不要转错了念头!”
黄阿祥一边说,一边更用力地抓住了老胡的肩膀。
麻子他们也从夹弄里回出来了,一面嚷着“这里进不去”,一面又跑到二门的那一边去搜索有没有进去的路。代表们也有仍在想法撞开那二门的。两个警察挤来挤去阻拦吆喝,一点也没有效果。
“妈的!你姓唐的躲在里头一世,我们也守住你一世!”代表们愤怒地叫着。
黄阿祥已经把老胡拖走了几步了。那警察班长飞奔前来,大声喝道,“放手!你干么的!”举起手枪来对住了黄阿祥的胸脯。但是黄阿祥不怕,他不放手,他的眼睛红得发火似的直对那班长看,似乎说“哼”!你不要以为有一支手枪就是了不得。”
“喂喂,朋友,你吃住胡先生也没有用的;二老板不见得为了胡先生就肯出面!”朱润身又从旁排解。
“对呀!吃牢我是没有用的;——当真二老板不在家……”
“还说不在家么!”黄阿祥厉声说,手下一用劲,就把老胡轻轻提了过去。喈喈!——那班长立刻吹警笛。然而他的两个部下被更多的工人代表拦住了,不能来解救。
这当儿,忽然大门外跑进了几个工人来,气急冲冲地喊道:
“唐子嘉逃走了!姓唐的逃走了!”
“什么!逃走了?”黄阿祥转脸过去急口问。那班长乘这机会,就施展他“平生的绝技”,用他的手枪朝黄阿祥手上猛戳一下,便把账房老胡夺救了去。“妈的!”——黄阿祥急反手去捞捕,可是账房老胡同朱润身已经缩进那夹弄口了,那班长也飞步抢到那夹弄口,背对着弄,面对着黄阿祥,举起了他的手枪。
这时那几个报信的工人也到了面前。黄阿祥认识他们就是去守唐府后门的。那中间一个叫做阿贵的,正在对麻子说:
“逃走了!爬过了一堵短墙逃到别人家园子里去了!我们看见的!”
原来唐府的花园后身就接连着那位林焕翁的后园,只隔着一人高的一堵短墙;二老板先叫癞痢小王爬过去和林府接洽好了,然后两边用梯子接了他过去。
“你们看见的?嗨!怎么不捉他下来?”黄阿祥抢着问。“啊啊啊!你倒说得容易!隔着半个园子呢!看是看得见,过是过不去的!”
阿贵回答。随即他又跑到大门口,和别的代表们大声地嚷着。
这时的情势完全不同了。唐二老板果然溜走了,连老胡跟朱润身也逃脱,那警察班长却举起手枪守住了那条小小的夹弄,大有“一夫当关”的气概,他的两个部下也在他旁边。
这时那班长因为没有后顾之忧,一定敢开枪。
代表们集在大门内的过道上,乱嚷嚷地商量办法。
黄阿祥的眼光忽然落在大门外李桂英的身上。她还是坐在阶沿上朝里看,抱着黄阿祥那包绸。黄阿祥走过去从李桂英手上拿了那包绸,刚说了句“姓唐的逃走了”,就听得一阵整齐的步伐声音从街那边来。他撇了李桂英,跑到大门右首路前一看,就反身冲进大门去叫道:
“大批的警察来了!”
代表们都吃了一惊,立时静了下来。步伐声是愈来愈近了,听声音就知道人数不少。忽然那守在夹弄口的班长哈哈笑道:
“你们这伙混蛋!不要走!等老子来收拾你们,哈哈!”
这句话倒提醒了代表们。他们立刻想到那大批警察一定是逃出去的唐子嘉请了来的。姓唐的还想捉人呢!
再不用商量什么了,代表们赶快就走。黄阿祥在最后。他走过那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的李桂英面前时,就招呼她道:“喂,走罢!”
李桂英惊醒了似的站起来,就跟在代表们背后。然而抄过了唐府大门右首一带水磨砖墙时,就听得背后人声嘈杂,还夹着警笛的急叫,代表们立刻分做了两三个小队,影子似的没入了那边的冷街和小巷里。李桂英还听得他们乱哄哄地说:“到火车站去守他去!”但是也有人说,“留几个在这里前面街上,看他今夜回不回窠!”李桂英听出这仿佛是黄阿祥的声音。
这时忽然有一条狗从暗处跳出来,汪汪的狂吠。李桂英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进另一条街去。她梦游似的不知走了多少路,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好,她也忘记了疲倦,虽然她愈走愈慢,几乎是拖着一双腿走。
然而她面前的路却是愈走愈亮了。她看见一些铺子里都已经摆出夜饭来了;她看见那些店员吃饭慢吞吞地,——似乎很舒服,似乎又不舒服;她看见偶然有什么过路人在铺子柜台前望了一眼,就有两三个店员赶快丢了碗筷,立起来招呼生意,然而那人什么也没有买,就逃也似的走开了。她忽然想到自己家里的铺子一定也是这样生意清,她忽然也觉得肚子饿。
她在街角上站住了,认一认方向,打算回家去。忽然瞥见那边街上有一个人匆匆走过,好像是唐慎卿。刚才半小时内她所经历的一切,突然回来钉得她心痛。她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找回那“凭据”!她忘了回家,忘了肚子饿,转身就追寻那男子的影踪。
多角关系十一
李桂英猜到她自己家里的铺子也是一样生意清,可是她却没有猜到她家铺子里的店员此时并不能享受那慢吞吞吃饭的“清福”。
从下午四点半起,她家的铺子里就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债主。到了五点半光景,店主李惠康飞开了他那中装夹大衣的前襟,像一只大黑鸟似的跑回到店里,一幕热闹的活剧就此开始。
当下抢步上前包围了李惠康的,就有两个男子和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包饭作的老板娘,——虽然是包饭作的老板娘,却并不肥胖;她毫不客气地拉住了李惠康的大衣袖子,就咭咭各各说了一大堆,那两个男的竟插不上半句嘴。
李惠康嘴里是“嗯……哎”地应着,眼睛却望着店堂右后方的一个角落。李惠康从店里出去的时候,这角落上坐着一位戴着假獭皮帽子的人——唐子嘉已经回来了的消息也是他说的,他是一个手段最厉害的收账客人;但现在这角落上居然空了。李惠康看得明白,就轻轻地吐了一口长气,同时那位包饭作老板娘很急很快的一大篇话也有几句承他的耳朵容纳了下去。
“咳——呵!你们是小本生意!可不是!——”李惠康似答非答应着,很慌忙地旋一个身,就拂落了拉着他的大衣袖子的包饭作老板娘那只手。然而好像他又忽然省悟到那样的“似答非答”,不会使包饭作老板娘满意的,就又旋回身来,很正经地说道:“咳!你们那里的,到底是小数,不忙,不忙!”
“那么,让我带了去。我们的本钱小!”
包饭作老板娘这回例外地只说了两句,然而这两句比一大篇力量要强得多。
“嗯,嗯——”李惠康随口应着,就伸手到大衣袋里去摸;他可当真摸着一大把,然而不是钞票,却是账单,——一大把!代表的银钱数目够付整整一年的包饭作,可惜都在别人手里,不肯还他。这时候,两个男子中间一位黑脸络腮胡子的,再也耐不住了,就大声说道:
“喂!李老板!我等了你差不多一个钟头了,到底怎么样?”
“呵呵,对不起!张客人,——你的,你的,备好在这里了!”
李惠康慌慌张张回答,就“喂”的一声朝账台上打过招呼去。可是账台上没有人。管账的陆先生正在店堂左首靠后的一角,陪着两个人说话;这两个人不用说也是讨债来的,不过李惠康倒觉得面生。
包饭作的老板娘又逼近身来了,李惠康似乎怕她再是一把袖子拉住,立刻跑到账台上,抽开了账箱的一个抽屉,扑的一声,把抽屉里的零星现款都倒在账桌上,一面数起来,一面歪过头去朝管账的陆先生那边叫道:“喂,玉山兄!账箱里付出二十块了,——伙食账!”他检好了三张五元的,五张一元的杂色钞票,正要递给那又已逼近身来的包饭作老板娘,不料她早已听清只有二十元,就双手摇着说道:
“怎么只有二十块呢!刚才陆先生倒还肯付二十五!等了你半天,反倒少了五块了!嘿嘿!真希奇!二十块?一半里一半还没到呀!”
李惠康这才仿佛记得他刚一回来时那包饭作老板娘拉住了他的衣袖咭咭各各说的一大篇话里,好象是有几个“二十五”长“二十五”短的;他苦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就再检了五张零钞,加在二十块里,往账桌角上一放。
包饭作的老板娘不肯拿;她扭一扭头,似乎又有一大篇“演说”来了。李惠康赶忙摇手拦住她道:
“好了!好了!明天再付你些,还不是一样的?——近来菜也越来越坏了,照理也应该扣你一扣。”
李惠康忽然提出“菜太坏”的话来了,似乎他要表示他之所以拖欠着包饭作里一百多块钱,并不是为的手头紧。这项欠款,如果照李惠康的“商业习惯法”说来,倒是“相应”付之不理的。这还是中秋节前积欠下来的数目,可说是“呆账”了。至于中秋节以后呢,李惠康能够理直气壮说,他是一天也不欠的,——他天天是现钱交易,不,他简直是预付的!因为在中秋节的大交涉时期,包饭作老板有过口头声明:要是每天晚上来收碗筷时不把第二天的伙食钱带去,那么,第二天开不出饭来,就要请李惠康“莫怪”了。然而这样的“先付后吃”实行下来,每天的饭菜却越弄越坏,不但伙计们每饭必有“闲话”,甚至李惠康也以为太不像样;包饭作老板并不肯放弃那注“呆账”,他在每天的饭菜里零零碎碎扣。
事情就是这样似乎不复杂却又实在复杂的,所以李惠康提出“菜太坏”那话儿时,他心里老实是这么想的:“哦!这笔账,你们零零碎碎也扣得够了,怎么还要当一件事来讨呢!”
然而包饭作老板娘心上的算盘又是一种。她听得了李惠康那话儿,立刻满额角胀满了青筋,汹汹然争辩道:“李先生!话要说清楚了!怎么是‘照理也应该扣一扣’?
李先生……”
“哎——哎哎!”突然那黑脸络腮胡子“张客人”上前一步,横在包饭作老板娘和李惠康的中间,“李老板!请你快点吧!”包饭作老板娘后来还继续说些什么话,李惠康竟没有所得。
同时那另一位男子也皱着眉头,示威似的大声咳了几下。
包饭作的老板娘却也已经抄过那黑脸络腮胡子,又站在李惠康当面下,两手叉在腰间,已经摆好了又要来一大篇“演说”的姿势。
李惠康怕得头也胀了,赌气似的再检起一张五元钞票,连同那二十五块,赶快塞到包饭作老板娘的手里,大声说:
“这可好了罢?这可好了罢?真是!”
一面他就把账桌上余下的钱都放回抽屉里,嘴里却回答黑脸络腮胡子道:“对不起!——哎,张客人,对不起!……哦!叔清兄,还要请你候一候!”最后一句是隔着账台对那位咳嗽示威的男子说的。
包饭作老板娘把钞票数了一遍,终于走了,样子还是老大的不愿意。
“是三十块呢!”——李惠康郑重地找补了一句,心头松了一口气。
“不错的!”——回答的声音已在柜台外了,头也不回。此时那曲尺形的柜台边很匀称地排列着四个伙计三个学徒的“岗位”,都把上身伏在柜台上,朝冷清清的街上看着。李惠康也朝那七个“岗位”的背影呆看了几秒钟,然后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慌慌张张叫道:“哦,阿四!倒茶来!香烟呢?”
“不消得!都有过了!倒是——李老板,请你快点!”
那黑脸络腮胡子的张客人干笑着说,转脸望一下店堂外那黑下来的天色。
李惠康低低叹一口气,便又抽开账箱上另一只抽屉,取出一个钥匙,开了账桌的一只抽屉,从这里这才拿出一只祖传旧式的牛皮“护书”来,在一格里摸出两张纸,看了一看,又回进一张去,然后转身对那黑脸络腮胡子陪笑说道:
“张客人!种种全仗包容!实在敝店本街的账头也收不起。”
那张客人接过那张纸去看了一眼,就自言自语地说道:
“哦!裕丰的票子。”
“是呀!刚好是明天的期。三百五十块!”
“这不是只有四成多点么?兄弟回去也难以交代呀!”
“啊!今天只好请你照应照应了。张客人!城里和贵处有交易的,想来也不少罢,啊,阁下肚子里自然明白的,哪一家能够如数付清。”
“不过,连六成也不到,兄弟回去是不能交账的!”
“哈哈,那么相差也不多了!嗯,张客人,兄弟一句老实话,要不是贵厂的毛冷衫跟驼绒围巾市面上还‘欢迎’,那我连这三百五十块也筹不出来呢!敝店跟贵厂今年还是新做,不过,张客人,你去打听打听,兄弟的‘信用’向来不差!本年实在是银根太紧!偌!你看,多少账头!”
李惠康说着就从大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要给黑脸络腮胡子“过目”。
“哎哎——”黑脸络腮胡子不愿意管李惠康那些“账头”,然而脸色是可以通融的样子了。
“啊!惠翁!——”忽然那边陪着客的管账陆先生叫过来了。那两个客人一定也是等得不耐烦,而且陆先生的“应付”也一定没有使他们满意。
李惠康立即很爽气似的拍着张客人的肩膀说:
“那末张兄,你总还有几天的耽搁罢,过几天兄弟一定遵命补足六成。今天兄弟分身不开,过一两天还要请张兄赏脸叙叙。”
“那不必客气!——那么,就是后天我再来罢?”黑脸络腮胡子一边走,一边说。
“不敢劳驾了!还是兄弟到张兄旅馆里去拜候便当些。”
李惠康也“客气”着,送到店门口,就赶快翻身转来,跑到账台前,——这里有朝外摆着的两把椅子夹一张茶几,所谓“叔清兄”者就坐在其中一把里,手托着茶杯。李惠康在那空椅子里坐了,就很恳切地说道:
“叔清兄,我们是老交易了,彼此都明白底细。我也不多说废话。尊处是六百多罢,——这一个,”他从大衣里襟的袋里摸出一个折子来,“请你暂时收一收。——哎,现钱可实在无法筹措。”
李惠康摸出来的,原来就是立大当铺存款一千元的那个折子。李惠康付不出现款,说要先拿什么来担保一下,等过了年再备款赎回:——这原是“叔清兄”昨天来交涉的结果,而且是“叔清兄”含糊默认了的;但是他却料不到所谓“担保品”竟是立大当铺的存折一扣。他也不看折上存数是多少,立刻将折子推回李惠康手里,干笑着说道:
“惠康兄!你简直是跟我开玩笑了!”
“呵——那,那!……叔清兄!折子上数目是一千呢!”“一千?一万也不中用!倒账总是倒账!”那“叔清兄”还能够干笑。
“可是唐子嘉答应了还的,——嗯,四成!况且还有弄起一个债权团的风声。争一争,——六成是稳的,稳的!”
“这是你的如意算盘了!唐老二坍了!城里谁不知道!”
那“叔清兄”盛气地说,现在连干笑也没有了。
李惠康暂时竟无话可答。是“老交易”,而且“彼此都明白底细”的,竟还会有这方面比“新做”难弄,这却出于李惠康的意外。本来因为既然是“老交易”了,历届总不免有点拖欠,“信用”的范围越来越缩小,所以李惠康今年的政策专走“新做”这条路,——例如刚才去了的“张客人”,还有那边陆先生陪着敷衍的两位。
“惠康兄,昨天你说的办法,我也是为的多年老主顾面上,勉强通融下来的;哪里知道你今天拿出立大的存折来搪塞,是不是你李惠康太对不起我戴叔清?”
李惠康还是无话回答,只急得满头热汗;他凭良心说,不能相信“唐老二是坍了”,但他凭良心说,又不能不承认他这扣存折实在担保不了六百元的债。
“哪怕你先付这么六七成,余下的宕过年再说,那倒还像一句话。”
戴叔清又气冲冲地说;这话好像是放松,其实却是更逼紧了一步。
六七成?这是讨价,自然有还价。算它是四成罢?六百多元的四成,也不过二百多,账桌里那祖传的牛皮“护书”还藏有一张即期庄票,付戴叔清是绰绰有余的;然而这一张宝贝的即期庄票,李惠康是要留着应付“新做”的那边两位“客人”,不能胡乱送掉。
“惠康兄!到底怎样?请你照应照应我罢!”
戴叔清第三次追逼着,还附加一声冷笑。这连那边的两位“客人”也听得了,都惊讶地朝这边看了。李惠康叹一口气,不得不请出他最后的“法宝”来了。
这便是他用了近于无赖的手段在唐子嘉二老板那里弄来的“担保品”——两张房契。
他很费力地弯着手从皮袍子的袋里挖出一只皮夹来,手也有点抖了;他的高颧骨上泛出赭色,他的嘴唇却转成苍白。
戴叔清故意别转脸去。
“嗯,嗯,叔清兄,你再要挑剔的话,——我,连店连人,随你怎么办!”
李惠康气喘喘地说。戴叔清很不愿意似的回过脸来,恰好李惠康把两张房契递到他手里。他接来随便看了一眼,还没开口,在那边陪客的管账陆先生已经走到跟前,向李惠康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惠康立刻站起来,咬紧了牙齿似的再说一遍,“随你怎么办罢——叔清兄!”就同着陆先生走到那边去。
戴叔清摊开了那两张纸细细看着。这时电灯也亮了。陆先生走到戴叔清跟前,似乎打算说话。
戴叔清抬起头来,对陆先生淡淡一笑,慢慢地把两张契折起来,就说道:
“我也作不得主。——嗯,城里两间市房担保,……喂!陆先生,这两张契,我带回去问问东家罢!只要东家答应,我做什么难人?——啊,陆先生,对不对?”
“哎哎!你叔翁是明白的,明白的;全仗,全仗!”
陆先生很吃力似的回答,又很吃力似的笑着。
戴叔清居然走了。陆先生直送到街上。回进店里来时,陆先生看见店里的老司务坐在柜台外一个陈列着女人用的廉价妆饰品的玻璃拒旁边的一口肥皂箱子上,拿着旱烟管卜卜地敲着箱子角,一面在对着柜台里两三个伙计报告城里的“新闻”:
“什么市面!钱庄一倒,就是两家!……刚才我回来,走过升发杂货店的门前,嘿!收账的挤到门口全是了!哗啦,哗啦,比做戏还要热闹!再大些的铺子,也会逼倒啊!……”
陆先生立即站住了,正要问老司务,倒的是哪两家钱庄,忽然听得李惠康在里边账台上很着急地高声唤他。同时那两位客人中间一个戴眼镜的,也指手划脚地在满嘴乱嚷,——
可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话。
“……没有这种办法的!喂,李老板,没有这种办法!这,这七百块钱的期票,一定要劳驾付现的!”
陆先生走近了时,听得那戴眼镜的客人这样说。
另一个客人——紫棠色方脸的,看见陆先生走过来了,就一把拉住了陆先生的臂膊。
“喂,陆玉翁,刚才阁下再三恳商,说宝店里账头收不起,只能先付一个整数——一千块,余下的宕过年:我们是勉强答应了。不料李老板两张票子,只有三百块是即期,另一张是明年二月底的期票,——这,这,叫我们怎样通融得下?”
“哎哎,请两位听我说一句话:我这期票,也是人家付给我的,……”
李惠康满脸上找不出一点血色,手指更加抖得厉害,机械地按住了账桌上的两张庄票:一张是裕丰的,另一张正是泰昌的。这两张,都是今天上午才到他手里,都是费了不少口舌,——甚至于哀求,这才到了他手里。
“当真,当真李惠翁生不出法子来了!”陆先生也着急得什么似的说,眼光从那位紫棠色方脸的客人移到那戴眼镜的脸上。“小店里对你们两位,还是格外巴结的。刚才那位姓戴的是本街——本街的户头,爽性就只好不点缀。实在是市面太坏,放出去的账,一小半也收不起。”
“哎,请两位看看——”李惠康又拿出那一叠账单来了。
那紫棠色方脸的“客人”居然揭开那账单,约略看了几眼。他知道这账单不是假造的。要是在前两年,谁也不会相信一家铺子既然还有那么许多生意,却过不了年关;然而现在几乎家家如此。这也是紫棠色方脸的“客人”很了然的。他对于李惠康有同情,可是他又不能就此不逼紧。他皱着眉头,也像诉苦似的说:
“难道说你李老板是存心拖欠么?不过,锤子吃钉子,钉子吃木头,我们厂家放出去的账要是收不回点现款来,拿什么去付工钱,去买原料呢?现在做生意已经十分迁就。放在两年前,李老板,你想想,一共只有一千八百元的账,倒是八百元宕过年,有没有那种厂家是这样好说话的?”
“一千块里搭三百块期票,那还可以勉强通融;啊!七百块!”
戴眼镜的“客人”表示了最慷慨的让步。
“惠翁,有没有别的法子呢?”陆先生扯着李惠康的大衣袖子低声说。李惠康苦着脸搓着手,没有回答。他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呢?“钉子吃木头”,他近来还不是天天在逼紧他下面的,但在“钉子”的他下面的“木头”,不是铁一般硬,就是什么也榨不出来的干枯的木渣子。
包饭作的夜饭送来了;饭担就放在地上,一个火锅热腾腾地喷着蒸汽。有一个店员踅过去揭开来望了一眼,就又照旧盖好,回头朝他的同事们做一个鬼脸。
李惠康也朝那饭担看了一眼,就想出一个办法来。他拍着那戴眼镜的客人的肩膀,打起精神来笑着说道:
“请你们两位上馆子去叙叙,——今天是初会,初会;款子的事情,慢慢儿再好商量的。”
“不要客气!我们还有别的事。”
“啊——啊,一点小意思,两位总得赏脸!”陆先生赶快在旁边帮腔,又赶快把账桌上的庄票以及零碎东西都收拾起来。
李惠康不由分说,一手拉住了一位,很费劲似的笑着,就和陆先生合力簇拥着“两位”走出店堂去,“两位”嘴里还在客气。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黑脸络腮胡了的张客人匆匆忙忙跑了来,在店门口碰着那正要出去的四位。
“李老板——”黑脸络腮胡子的声音急促而又严重。
“呵!来得刚好,一同上馆子去叙叙!”李惠康一把又拉住了这位张客人了。
不过陆先生已经看出络腮胡子的黑脸上气色不对。他赶快抢前一步,正叫着“张先生”,正想把这位张先生拉过一边问问是什么事,这黑脸络腮胡子已经摸出那张三百五十元的裕丰即期票来,朝李惠康一扬,干笑着说:
“对不起!李老板,请你换一张别家的票子罢!”
李惠康一怔,不知不觉就放松了拉着张客人的那只手,口吃地问道:
“怎么?怎么!难,难道是空头票么?这这也是人家,人家,付付来……”
“听说裕丰钱庄出了毛病了!”黑脸络腮胡子大声回答。
“啊!啊!”李惠康惊叫着,手心里全是冷汗,他那高大的身材晃了一晃,就朝后退,直到那陈列着女人用的廉价妆饰品的玻璃柜抵住了他的背脊。
紫棠色方脸和那戴眼镜的也出惊地张大着嘴,同时在努力思索他们有没有收下过裕丰庄的票子。
“咳咳!原来一家是裕丰了!”陆先生一边叹息地说,一边跌着脚。“咳咳!张先生,还听得有别家风声不好么?”陆先生的声音有点抖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不是泰昌!”
“听说泰昌也坍了!”黑脸络腮胡子苦笑着朝紫棠色方脸他们两位看了一眼。
陆先生只长长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没有这样的事!不会有这样的事!哎哎哎!”忽然李惠康发狂似的叫着,疾忙地转动着头,朝四面看,似乎想找出什么他记得是有的,然而又记不真的东西来。
戴眼镜的那位客人对他的紫棠色方脸的同伴看了一眼;方脸也回看了他一眼,又朝李惠康射了尖利的一瞥,嘴角往下一拉,似乎说:“嘿,哼!原来你的两张票子一个屁也不值!”
柜台里的店员们这时聚成一堆,咬耳朵说着话,都把惊愕的眼光朝李惠康身上射去;他们都感觉到他们的“东翁”完了,而连带着也要“完了”的,是他们的饭碗。
饭担仍旧静静地蹲在地下,火锅仍在喷着热腾腾的蒸汽,吱吱地呻吟着;但是谁也不想到吃饭。
“不会的!不能是那样的!怎么会偏偏是这两家?不会的!
不会的!——”
李惠康自言自语地叫着,忽然克克地恶笑了,肩膀抖得非常厉害。
“哦!城里是这么纷纷传说的!不过,李老板,这一张且请你收回了罢!”
黑脸络腮胡子冷冷地说,又朝戴眼镜客人他们两位瞥了一眼,这两位此时正在交头接耳商量着什么。络腮胡子上前一步,便把那张票子递到李惠康手里。
李惠康像碰着了毒蛇似的浑身一跳,自己也不知所以然地只管把那张票子推回去。
“哼哼!啊!”黑脸络腮胡子惊奇得叫起来。陆先生在旁边看见,也觉得诧异,赶快过去接了那庄票,用劲逼出个笑容来,心里筹画着如何应付那络腮胡子的大概就要来的一场不轻的谈判。
这当儿,戴眼镜的和紫棠色方脸的两位,也似乎商量好了,一齐走到李惠康跟前。
可是也在这当儿,一阵哈哈的笑声从街头过来,两个人——一个步子慢些,一个步子急,也向李惠康包围了来。步子急的那一位正是戴叔清,他从戴眼镜的和紫棠色方脸的中间直挤过去,一伸手就把那两张房契呈现在李惠康面前,气急吁吁地说:
“惠康兄!这两张契是唐老二唐子嘉的产业,敝东恐怕日后有纠纷,不敢收下来!”
“哎?咳!”陆先生只叹得这一声。李惠康却连一声叹也没有,两只大眼睛不能相信似的瞪得很大。他下意识地接了那两张契,疾忙地纳进了大衣的里襟袋,忽然疯里疯气地笑了起来。这时他们一簇人的圈子外也有哈哈的笑声应着,一个戴着假獭皮帽子的人挨着那黑脸络腮胡子的肩膀挤了进来,这人一脸的酒红,猛拍着李惠康的肩膀,哈哈笑着说道:
“李惠翁!真真了不起!唐老二嘴里的东西也被你挖出来了!可是,唐老二的房契今年市面上不值钱!哈哈!唐老二本人倒还值几钱!刚才听说一大批绸厂工人吵到他府上口口声声要他这人呢!哈哈!”
“喂,喂!你说,你说,”李惠康忽然跳起来抓住了那人的臂膊,厉声嚷了起来。“你说!裕丰和泰昌都坍了么?你说!”
“怎么不坍?明天城里带倒的铺子少说也有十来家罢!哈哈!这年头儿真好玩!”
李惠康一字一字都听得明白,他的耳朵里轰的一声响;要不是他两手撑住了那玻璃柜的木框,他准得蹲在地下。
黑脸络腮胡子以及戴眼镜的他们两位也都齐声“啊”了一下;他们直觉到“带坍”的铺子中一定缺不了这李惠康的。
他们不约而同挤前一步,同时叫起“李老板”来。
陆先生在一旁也急得面如土色。他觉得这位戴假獭皮帽子最厉害的收账客人分明是敲“丧钟”来的!
李惠康失魂似的只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嚷着逼住他,他一声也不出,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有几个过路人也围上来看。陆先生急得团团转,只想把这班讨债人弄进店堂里去,但是李惠康木头似的站着不动,讨债人也不肯走。只有那戴假獭皮帽子的站在人圈子的最外边,醉了似的哈哈地笑着。
这首尾不过只有二三分钟的时间。这短促的时间内,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债权人的嚷闹实在和李惠康的木然发怔同样是自己也不觉得的“失态”。那时满身酒气的戴假獭皮帽子的实在倒是不“醉”,他似乎在回答一个看热闹的人,忽然大声说道:
“带坍是带坍了!此时逼他,有什么用。坍了有坍了的办法!”
这句话立刻提醒了黑脸络腮胡子他们四位。他们立时一个一个静下去,都转身看着那戴假獭皮帽子的,似乎打算跟他合起来商量“坍了的办法”了。
戴叔清手脚最快,一转身便拉住了陆先生,做一个手势,显然是要“吊出账来看”。其余的四位也立即拢了过来,不由分说,拥着陆先生向店堂里走。戴假獭皮帽子的人又是酒醉了似的哈哈笑着。
这一切变化,李惠康似乎都没有觉得,他只觉得眼门前没有那些汹汹然的嘴脸了,他失神似的晃了晃他的高身架,就信步走出了店门。
多角关系十二
李惠康走在街上时,最初似乎有个目标。那时他眼前打秋千似的轮替出现着裕丰和泰昌两家钱庄的经理的面孔。但是他走了不多几分钟以后,他眼前的面孔就多起来了,而且风车般转着;这里就有黑脸络腮胡子,有戴眼镜的,有紫棠色方脸的,有戴着假獭皮帽子的;——有许多欠了他账的各式各样的嘴脸,乃至唐子嘉二老板的胖胖的油亮赭红的脸。
这时他也觉到自己是在街上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在街上的,他觉得所有过路人,所有街旁店铺子里人们的目光,都注射着自己。他懂得这一切目光的意思。他似乎听得空中塞满了嘈杂的声音,都说着一句话:“哈!李惠康坍了!”
然而他像一架失了驾驭的机关车似的,还是朝前走,无目的地走。
渐渐他的路愈走愈暗了,他也愈走愈慢了。他恍惚觉得和三四人的一伙擦肩而过,他听得“唐子嘉”“姓唐的”——这样字眼的声音从那一伙里跳出来;他蓦然心一震,然而他还是机械地朝前走。
他面前的路忽然较为亮些了。他本能地绕着弯朝那亮些的地方走。他似乎又是他自己的了,他眼前没有了那些幻影,他心上却摊开了一把大算盘,这把算盘上的账可复杂得很:他欠人家的,人家欠他的,他被人家倒掉的,——都混成一个大墨团儿。
最后那一“柱”却变成个大铁棍子。他本能地叹了口气。在一个街角上,他不知不觉地站住了。他努力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打算打算他到底应该怎样办。
街角左旁一家小酒店,此时正在闹泛。一半已经摆在街头的小板桌上也有几个人在喝酒。有这样的一段话落进了李惠康的耳朵里——
“真作孽呀!被他们带坍的,才是真正的不得了呢!全是些小铺子,一家人靠着吃用的;偌!你听我报出来……”
一串的店名从那人的呷酒的唼唼的声音中陆陆续续滚了出来,中间还夹着另一个声音的惊讶的复问,又一个人的声音的“校正”和“补充”。
这一串的店名飞到李惠康的耳朵里大半是熟得很。他浑身都抖起来了,他的纳在大衣袋里那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一叠东西,——一叠纸,一叠账单。他觉得好像已经抓住了大部分被“带坍”的小店铺,——欠他账的本街的店户。他很明白他这一把抓住的,该他的数目可不小!然而现在实实足足成为了纸面上的数目!
他不自觉地怪叫了一声,掉转身子就跑。这回是意识地在跑了,——他似乎要跑掉那死钉住在他心上钉得怪痛的一句话:“一家人靠着吃用。”他而他这回的跑却真正是乱跑。他眼前的街道忽而明一段,忽而暗一段,终于他的腿和他的心一样沉重,他停住在一个较为空旷的掩映着几点灯光的地方。
苏苏的簌簌的响声忽然从四面逼来了。他面前的灯光忽然没有了,忽然又探出来,正射住了他的眼睛。他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
他认出来了,这是公园。他不知怎地已经跑在公园里了。风在幽幽地吹,满园的树叶像在叹息,像在哭。蓦地一件不多几天前的城里的“新闻”电光似的击中了他的思想:曾有一位负债的可怜人儿在这里的一个凉亭里上了吊。他的心跳了;跳一跳便像窄一些,顷刻之间只剩那“上吊”的一件事在他心上发狠地咬着。他不知不觉朝那凉亭走去了,不知不觉朝那凉亭的一根横梁看了一眼,就去解他的腰带。
然而有脚步声在亭子外左边来了。他全身一震,就忽然清醒了似的在心里说道,“干么?我来上吊么?”脚步声逼近在前面了。这里亭外树上刚刚有一盏灯。他看见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他认得是唐子嘉的少爷,女的身段像三曲的水蛇。
他们并没进亭子来。他们背向着亭子,站在那树下。李惠康听得唐子嘉的少爷说:
“哎!可不是真真不凑巧?被他们这批人来一闹,老头子爬墙走了,——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的妈吓出病来了!——哎!月娥,今夜我也不敢回家去了,——也许那班人再来,——我是在警察轰走那班人的当儿捉空儿逃了出来的!——嗳,月娥,到城外铁路饭店去开一个房间罢?
……”
“嘻嘻嘻,我不!不……要!”女的带笑的声音。
唐子嘉的少爷突然抱住了那女的了。亭子里的李惠康心里骂一声“不要脸”,吐了一口唾沫,掉转身子正想走开,忽然听得前面又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劈空爆了出来。
“没良心的!你好,你好,——不要脸,骚货!”
李惠康看见一个身段颇为粗壮的女人飞也似的扑到唐慎卿的身上。那一个水蛇型的女子“啊啊”惊叫了一声,便避在一边。李惠康看不见那后来的女人的脸,但是他觉得她那身段十分面熟。唐慎卿在发狠地挣扎。“桂英!”厉声的吆喝。李惠康听得这两字,浑身就一跳。他飞步抢出亭子来,一手先抓住了那女的,不是他的女儿还有哪个!
“你,你,不要脸!”
李惠康破口骂着,再一手就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恶狠狠地瞪住了他。李惠康做梦也想不到会亲跟看到这样一件事,他气得一时说不出话。
唐慎卿挣扎着想逃。但是李惠康的大手比一把老虎钳还要坚牢。李桂英倒在她父亲脚边呜呜地哭。
忽然一阵高跟皮鞋声匆促地隐入亭子后面去了。唐慎卿忍不住回过脸去瞧。
“哼!哼!你的老子害了人还不够,你——你胎毛还没退净的小畜生,也在害人了么?”
李惠康咬着牙齿骂,气得声音有些抖。他放开了抓住女儿的那只手,眼睛里爆出火来似的看着唐慎卿,就扬起那只手来,要打下去了。这时李桂英突然跳起来,发狂样打着唐慎卿,一面哭叫道:“没良心的!杀千刀!还我凭据!凭据!”
唐慎卿一面招架,一面带哭似的急叫着:“桂英!桂英!
有话好讲!”
“凭据?什么!呵呵——哈!”
李惠康忽然恶笑了起来,他用力把唐慎卿摇了几摇,似乎要摇出那什么“凭据”来,然后他又忽然省悟了似的放声狂笑起来;愈笑得响,他那抓住了唐慎卿的手愈箍得紧。
唐慎卿虽然已经急得昏了,而且被桂英的打骂逼得昏了,可是他还仿佛觉到李惠康那怪笑异常地可怕。
“桂英!不要打!”李惠康突然止住了笑,厉声说。“对了!有话好讲!哼!唐慎卿!我们两家的账可真是算不清了!你的老子跟我,前账未清,你跟我女儿又是一笔糊涂账了!哈哈——哼!有话好讲!账且慢慢儿算!眼前可要委屈你做一做押头了!我的店里挤满了讨债人,我正在没有办法,——来得好!请你去挡一阵!哼哼——哈!唐子嘉本人还值几钱,唐子嘉的少爷想来也值几钱罢!”
李惠康说完了又狂笑,一边笑,一边喝道:“走罢!”
李桂英睁大了眼睛发怔;她的父亲已经拉着慎卿走了一步,她还是站着没有动。
“还不走么?桂英!”李惠康回头来叫着。
“呵呵!”李桂英也想过来似的忍不住笑了笑,赶快赶上一步。父女两个一边一人,挟着垂头丧气的唐慎卿就走出公园,走上了一条不大明亮的街道。
他们走得不多几步,迎面就来了三四个人,已经擦肩过去了,忽然那伙人中有一个回头叫道:“嘿!那不是姓唐的儿子么?”
立即又有一个声音说:“找不到老的,小的也好!”
李惠康都听得明白,正纳罕着这一伙人是干么的,可是那伙人已经转身围了上来,其中有两个直扑唐慎卿。一个是桂英认识的黄阿祥。
“干么?”李惠康急忙地叫着,就放丁唐慎卿,出手去挡住扑来的两人。然而早有另外二人从他背后冲过来。他急疾地旋转身去,他那道袍似的大衣前襟飞了开来,把他自己和来人中间的一个都卷住了,噗的都倒在地下。其余的二人一哄上来,揪着拉着,有一个还在嚷道:
“妈的!难道是保镖的么?”
“啊哟!逃了!”一个人猛喊将起来。另外的两个人都扭转身去,地上的两个也跳起来。
唐慎卿果然不见了,连李桂英也没有了。
这里恰是个冷静去处,左近有三条小弄。那四个人乱嚷着,一时没个计较。
“你们这伙粗胚!”李惠康跺着脚,抓住了其中的一个。他忽然想起这伙短衣的大概就是听说吵上唐府的绸厂工人。“我也是唐老二的冤家对头呢!我保他妈的镖!你们怎么不问情由就动手?好!小家伙倒逃走了!你们这伙该死的!”
“哦!哦!可是他逃不远的!我们去追!”那被李惠康抓住的工人就挣脱身想去追。
“不忙!不忙!我们分三路去追!阿贵!你和这位先生上南,这条弄里去。他不是朝大街逃的!我和麻子到那两条弄里去搜。快走!”这话是黄阿祥说的。
“对了!快追!谁追到了就回到这里来等候!”
李惠康一边大声叫着,一边就同阿贵跑进一条小弄去。
这条弄可巧是长的,又暗。李惠康一路留心看着两边人家的墙门膛,他就落后几步了。他们跑到了弄的中段,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子。这里有一个曲口,好像是人家的边房凸出来构成的。他们已经跑过了这曲口,李惠康突听得一个女人的惊呼声。他站住了。然而此时阿贵也瞥见前面有条人影,他回头招呼一下李惠康,就飞步赶上去。
“唷!唷!”又是那惊惶的女子的声音。
李惠康立刻认出这是他的女儿。他赶快回头跑,抄过那曲口。可是声音又来了,在背后。他再翻身转来,就一直奔进了那曲口。原来却是一条狭小的横弄。他看见了有人,正是他的女儿和唐慎卿扭做一团在那里。李惠康这一喜比中了航空券头奖还过分些,他也不说话,就伸开他的大手像一把老虎钳抓住了唐慎卿的臂膊。
这当儿,曲口外有阿贵的声音,一边在跑一边叫道:“前面断头弄!喂,这位先生呢?往回跑!往回跑!前面不通!”
李惠康屏住了呼吸似的一动也不动。他脸上有一条得意的狡猾的笑纹。他朝横弄的里边望了一眼,就低声警告他的女儿和唐慎卿道:“不要作声!”他带着这一对儿悄悄地走进去。忽然转一个弯前面灯光明亮,又是大街。
“好了!天保佑!”李惠康松一口气,忍不住笑了。
是在比较热闹的大街上,他不怕他的“押头”再被人家来抢夺了去。
多角关系十三
唐慎卿想“开房间”乐一下,没有成功;但是他的父亲子嘉二老板却已经舒舒服服住在城外铁路饭店一间最阔气的房里了。这是那天晚上八点钟光景。
两个茶房很忙碌地正在收拾一桌吃残的酒席。火锅下面的火酒早已烧完,然而那一大锅“好汤”还是热腾腾地喷着香味,和房里的三种烟味——纸烟的,雪茄的,鸦片烟的,再加上各位先生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就混成一种奇怪的气味。
靠窗一角的一张小小的圆桌上,摆着个精致的麻雀牌盒子。金福田坐在这圆桌子旁边,似乎肚子里撑得太足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里弄着当作“筹码”用的彩色小圆片。
唐子嘉二老板躺在铜床上的鸦片烟灯旁边,闭着眼睛,让胃里的鱼翅鸡鸭之类且消化一下;他那“上好香肠”型的手指中间依旧夹着一枝值到块把钱的雪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右手的大拇指机械地拨转着中指上的钻石戒,然后——慢慢地喷出一口烟气,慢慢地半睁开眼皮,向对面躺着的那人说道:
“真真笑话!闹到我门上来!——打算来清清静静过个年,不料碰到这种事,真是太不成话了!——在上海呢,虽然有点麻烦,倒还不至于如此狼狈!——嗳,芳翁,我想乘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回上海去罢?”
躺在唐二老板对面的那个人,正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钱芳行。二老板从家里爬墙出来后就到了这位“老朋友”府上,急忙地打了电话到公安局请派“大队去维持秩序”,就和钱芳行来开了这房间。二老板倒还不愿意太“惊动”朋友们,然而钱芳行哪里肯?到底摇了几个电话出去,约了两三位“知交”来叙叙。
刚才那桌酒算是钱芳行的;他本来要替二老板“接风”,但现在却要变为“送行”了。
当下钱芳行听得二老板说要赶九点四十六分的特别快车走,就把他的细眉毛轻轻一挺,他嘴里一筒烟还没抽完;好容易抽完了,他把烟枪一放,呷了口滚热的浓浓的红茶,就笑道:
“何必那么急!打完二十四圈麻雀,你趁南京来的夜快车走,不是从容得很么?——喂,陈景翁!……”钱芳行掉过头去朝那离铜床不远的大沙发看了一眼。“哦,陈景翁到哪里去了?——嘿,连小桃红也不见了!哈哈!陶乐翁他们也躲着我们窝心去了!哈哈!”
说着钱芳行就坐了起来。
那边的金福田虽然肚子撑得太饱。有点懒洋洋地,却还能够“眼观四处,耳听八方”。他听得钱芳行在找陶乐翁他们,就赶快走过来,笑嘻嘻做着鬼脸说:
“陶乐翁么?又开一个房间在那里了,花宝宝是同去的。
……”
“哈哈哈!”钱芳行笑得脸上的肥肉都抖动了。
二老板也笑了起来,然而他的笑总还有点不大自然,他还有点忘不了“闹上门来”那班人的“可恶”,而且他特别不能“释然”的,是“那班人”一闹以后,他“回来了”这消息一定满城都知道了,那么,立大当铺以及其他许多方面的零星小户的债权人也许竟会来一个什么“债权团”,也上门来麻烦;这后面的一个“也许”,就是逼他不得不立即回转上海的主要原因。
“那么,陈景翁呢?也去开了房间么?哈哈!”钱芳行又问,一对肉里眼眯紧得简直看不出有缝了。
“呵呵!”金福田笑得更加怪样。“恐怕——恐怕是到后房小解去了!”
钱芳行突然跳起来,在二老板的大腿上重重拍一记,就像一个馋嘴的人听说起奇羞异味似的格格地笑着说:
“嗳,子翁!了不得!陈景翁的算盘越来越精了!真是无孔不入!哇呵呵!——真是无孔不入!”
二老板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这回是笑得很有劲了。他叫着金福田道:
“喂喂,福田!你看钱芳翁馋涎也滴下来了,还不赶快去打个电话催老五马上就来么!——怎么转一个局转到此刻还没完!——哈哈,芳翁……”
“哦——子翁,你没有熟的,我给你介绍一个,免得你也——”
“算了罢,算了罢!芳翁!回头朱润翁来,我还有点事和他谈谈呢。”
“不碍事!——你怕冷落了人家么,我代你招呼;哈哈,况且还有福田兄!”
金福田听得钱芳行这么说,也涎着脸笑了。
这时有轻轻的几声咳嗽从床后传来。陈景翁摇摇摆摆像个没事人儿走了出来。此公四十过头,五十不到,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在朋友辈里是很出名的。
钱芳行一看见他,倒忽然不笑了,满脸摆出非常至诚的样子,对他说道:
“嗳嗳!景翁,我们正在提到你呢!我们说,你景翁这才不愧为数一数二的米行老板——那,那,‘方寸之地’,你总放不过它,一刻也不肯荒废的!”
“哪里,哪里,”陈景翁先还客气,但是猫头鹰眼睛忽然一转,“哦!——呵呵!岂有此理!芳翁,真岂有此理了!哈哈!”
大家都很痛快地笑了起来,陈景翁往那床上一躺,就拿起烟枪,装起极大的一斗烟。钱芳行自去写条子给二老板“介绍一个”,又叫金福田去打电话。
陈景翁一边装烟,一边就和二老板夹七夹八谈着生意场中的事。二老板好像很感慨地说道:
“这年头儿真古怪!有多少‘事业’,——多少商家厂家周转不来,僵在那里;然而银钱业也说他们有多少现款活动不来,也是僵在那里,——他们是要胀死!刚才和钱芳翁谈起,他也就说:要是明年市面没有转机,他那里也只好胀死了!嗨嗨!”
“可不是!”陈景翁在把烟扦通着眼。他丢了烟扦,他那对猫头鹰眼睛很有精神地望住了二老板的脸,继续着说,“不过,他们要是怕胀死,放一放罢,呵呵!市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时,一个筋斗栽下来,可不是玩的!这次裕丰和泰昌,每家不过短了三四万银子,——毛病就在中秋节后那一放太大意了点儿!”
陈景翁把烟枪顺过来,想要吸了,但又放开,很有把握似的加说一句:
“明年要是再这么一年,大家都没有生意可做!”
“——不过,今年贵业是好的!”
“哪里,平平而已!”陈景翁就吱吱地抽起烟来了。“嗯,”二老板点着头说,“虽则是旱荒,米价却也涨不起。”于是他忽然兴奋了。“咳,陈景翁!说到米价,要叫人气死的!我们放租田的人,收了租来完粮,竟要赔贴呢!几千亩田不给你生利,倒给你耗费!景翁,这都是洋米进来太多之故。近来年年要进三四万万块钱的洋米,无怪民穷财尽。”
“哈哈!”陈景翁等不及一口烟舒舒服服下去,就笑着叫了起来。然而他呛住了,他放了烟枪,呷了一口热茶,就又笑着大声说道:
“呵!子翁!你几时学了报馆主笔这种调门的!本国米够吃么?没有洋米,大家准得饿死!”
“那——那又不尽然……”二老板有点不肯认输,他此时忽然“忧国忧民”起来了。然而他既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并且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地说下去,小桃红已经从后房出来,忽然就站在面前,一出手就拧了陈景翁一把大腿。同时那边方桌上豁剌剌一阵响声,麻雀牌倒出了盒子,钱芳行在大声叫着“子翁!景翁!来——”
“我还要抽一两筒烟呢!”陈景翁也大声回答,却又对小桃红说,“老八,你先去代几副。”于是又大声向钱芳行那边叫着“就来的!就来的!”
二老板走到牌桌边,就问道:“啊!陶乐翁呢?”
“叫过了!一会儿就来的!”钱芳行兴高采烈地就洗起牌来。“福田兄,先代他打几副罢。”
扳定了座位以后,二老板就又想起怎么朱润身还不来。但是他立即没有闲暇再多想了,他一起手就是罕见的好牌风。
二老板连和了两副,他渐渐觉得五脏六腑里像有一只熨斗在那里很细心地工作。
那时陶乐翁也带着花宝宝来了;钱芳行的老五以及介绍给二老板的一位也都先后坐在各人身旁;陈景翁也已经过足了瘾,满房间是烟香和脂粉香,满房间是笑声和牌响。茶房进进出出忙着伺候,金福田也很忙。
然而到第二圈开头,二老板的牌风坏下来了。二老板渐渐觉得肚子里的“熨斗”已经停止了工作。他叫他的“那一个”替他代几副,就拉着金福田到一边去说道:
“怎么朱润身还没来?你去找他一找。我极早是南京来的四点钟夜快车走,——也许迟到明天夜车。他这面的事,我一定要办个了结的。还有,你带便把老胡也找了来。我还有几句话吩咐他!”
“啊!三抬!满贯了!满贯了!”
忽然那边牌桌上轰起了这样的叫声。
“谁的三抬?谁的三抬?”二老板撇了金福田,大声问着,就匆匆忙忙跑到牌桌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