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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彩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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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彩的乡村-何申
第一章
庚午年(1990)六月初六这一天,是青龙河畔三将村赵德顺老汉六十六岁生日。一清早,德顺老汉皱着眉头,脸拉得老长,磨磨叨叨地说这几个月快把人憋死啦,说啥今天也得到外面溜达溜达。老伴正在堂屋烧火温泔水。忙扔下烧火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得比这多养些日子。德顺老汉一下子就火了,用拐杖噔噔戳地,喊道:“养你娘个球!你们是活糟践我呀!”
老伴瞥他一眼,暗骂声这老驴脾气,赶紧抓件汗禢子给他披上说:“你要非去就去走几步,发那大火干啥,吃了早饭,国民他们都回来给你过生日,你给人家个好脸。”
赵德顺跨出院门,老伴要扶他下台阶,他说我自己还中呢,一把甩开老伴的手。他一步一步挪下六级青石台阶,嘴里说:“过生日,哼,早干鸡巴啥去啦!”
老伴笑道:“六十六,掉块肉,今天闺女一准给你补上。”
赵德顺看看自己的右腿:“咋不正月里给补?”
老伴说:“都是过生日补,补早了,不管用吧。”
赵德顺说:“那就让我躺这一春天,啥良心呀!”
他恨恨地说罢这句话,就一拐一拐地往村东走去。此时,三将村的街上很是安静,树梢不摇,绿叶不动,小南山那边的青龙河水哗哗地流,远处山谷里放羊人在骂骂咧咧地吆喝。日头从东山凹里冒出有一小会儿了,红通通的一个火球,滚烫滚烫的往高里爬。天上竟然没有一丝丝云彩,比在青龙河水里洗过的豆包布还干净,还豁亮,分明是豁出来让那火球使劲耍把,大抖威风。一只公鸡站在墙头子上打鸣,刚叫两声,从窗户里飞出一只鞋,说你叫个啥叫,毁了老子的觉……
赵德顺连看看这是谁也不想看,一拐一拐就出了村,心里说完啦,这年头变得可真邪乎,正经庄稼人没几个啦。
他叹口气,却又顾不上再往下想,他恨不得扔了拐杖,像年轻人一样往地里跑,他要看看大块地里的庄稼。大块地,是村东一块面积有四十多亩的缓山坡地,也是三将村最好的一块地。这地在联产承包初期,分给了二十多户,每户两条垅。开始还行,村民们都当眼珠子似的伺候着,没过几年,情况变了,乡里村里办企业,个人做生意,一来二去,不少人就看轻了这庄稼地,也有撂荒的了。后来,村里开会,研究这事,村民同意把土地集中起来管理,招标承包。赵德顺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使个大劲就给包了下来,而且一包就是八年。眼下已经过了三年,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村民的收入多了,给国家交的粮更多了,他还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售粮模范。本来,他计划好了,今年要底肥下足,种子选精,春菌保住,夏作要细,再趁着“牛马年,好种田”的好年景,争取来个大大的丰收。不成想,正月十六,大姑爷孙家权在乡里开农业上的会,非让他去讲几句,赵德顺抹不开面子,就去了,结果回来时路滑,摔沟里去了,伤了右腿,一下子把整个计划都打乱了。该种地的时候,赵德顺还躺在炕上连窝都挪不了呢,把他给急的,满嘴起泡,后来,当村主任的二儿子国强说您放心,这地我给您经营,赵德顺这才略微放下点心。一晃好几个月过去了,春雨春雷,夏日骄阳,眼瞅着后院的国强早出晚归的忙,问他地里的活做得咋样,他总是说您老放心吧,等着好吧,说得倒让人宽心,可实际到底是个啥样,德顺老汉心里没底,他琢磨着,只要右腿一能落地,我就得去地里看看。
“六月六,看谷秀”。在赵德顺生日这一天,他终于拄着拐来到他的大块地旁。
不看则已,一看差点把他气死:本来说好了种谷子,眼前却是棒子,而且长得稀稀拉拉高低不平,跟豁牙子的嘴似的,反倒不如山坡子上、沟膛子里旁人的庄稼。赵德顺只觉得血往头上涌,嗓子眼发紧,不由地干咳几声,冲着庄稼地骂:“杂种操的,败家的东西!败家的东西!”
半高不矮的庄稼不吭声地听着,闪光的露水珠随着日光的到来迅速蒸腾,干巴巴的叶子犹如孩子的小胳膊小手,软弱无力。
赵德顺好心疼呀!
“我说老哥,一大早跑这喊啥?”
从沟膛子里走出孙万成老汉。他和赵德顺沾点亲戚,德顺的三女儿玉琴嫁给万成的亲侄儿孙二柱。但万成不省心,他自己的儿子头年出去做买卖,一去没了音信,八成是让人给害巴了;侄子孙二柱呢,也不知叫谁拐带的,不学好,又馋又懒,气得玉琴跟他闹了好几次离婚了,若不是德顺和老伴说看在两个孩子面上,再看看再等等,玉琴早就跟他散了。这么一来,就可怜了万成老两口,自己的儿子没了,侄儿指不上,老伴又有病,下不了炕,屋里屋外,全靠万成一个人。
赵德顺见来了人,也不好意思再骂,国强虽说是自己的儿子,可毕竟是村干部,骂寒碜了,传出去对自己也不光彩。赵德顺忙打个岔问:“这一大早,你钻沟里去干啥呢?”
万成抖抖裤脚上的露水,说:“去看看我那几垄豆子。”
赵德顺苦笑:“想吃豆腐?上我那去,拿现成的,你老嫂子没断了做。”
万成摇摇头:“唉,二柱没正形,没脸蹬你的高台阶哟。”
赵德顺说:“瞧你说的,外道了不是。这阵子,你屋里的病咋着了?”
万成说:“怕是熬不到秋下了。我老伴说得攒点三子,发送人那一天,咋也得给人家做豆腐,不能亏待了人家帮忙的……”
赵德顺鼻子发酸,他一扬拐说快拉倒吧,别说丧气话,好日子才来,还得正儿八经好好活。万成叹口气,说要是像您老家里那样,敢情是越活越想活,越活越活不够呀,三将村,像您这样的能有几户。说罢,万成老汉颠颠地往村里走去,日头从他的身后照来,照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不管沟沟坎坎,一头撞过去。
赵德顺摸摸汗榻的口袋里,有烟,他乐了,心里说还是老伴,比这两窝子少的都强。他拣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抽着烟,不由地就想想自己这一家子的烂事——真的是烂事,可不像刚才万成老弟说得那么光堂,想起来,还真叫人头疼。
要说清赵家的事,还就得从三将村说起。三将村为啥起了这么个名字,三个啥将?这里有这么一段事,说是在康熙年间,京城发下一道令,就把青龙河两岸的好地都留给了哪位王爷,王爷在当地放下管事的,也就是庄头,具体管理收租子进贡等事宜。庄头富呀,建起高大的宅院,穷庄稼人看着都眼晕。可到了光绪年间,打口里来了几户人家,为首的姓赵,人称赵大个子,有力气,有手艺,更有心计,联合着钱家孙家李家,光捡边边溜溜没人要的坡地种,打了粮食把人肚子填饱了,就倒腾牛羊,办小烧锅,伐木头往口里卖,一来二去,还就成了点气候。那时,王爷在京城忙自己的事,顾不上乡下了,庄头的后代又净是些吃干饭的家伙,干挓手行,动真格的就没大招儿了,结果,才进民国,赵家就发达得连庄头的宅院都给买过来了。平静下来就想得给这村起个新名字,不叫原来满人起的说不清啥意思的名字,正巧这当口来个风水先生,他看了青龙河水碧波粼粼,盘龙一般从村南绕过,这村庄后有靠,前有照,东面有路,西面有林,他脱口便说:“此地风水好,日后当出三名大将!”
村人便当了真,赵大个子说就叫三将村吧,有朝一日,封官居显,也耀祖光宗。但随后连年战火,兵匪难分,青龙河泛滥,吞了半个村子。连年干旱,毁了不少人家。人们疲于顾命,早已忘了风水先生的预言。但后来三将村出了木匠影匠豆腐匠,却是远近闻名:赵大个子的儿子,也就是赵德顺的父亲,耍了一辈子木工手艺,方圆几十里的房子,没有没沾过他的手的。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青龙河两岸不少新房子都歪巴了,惟独有许多黑不溜秋的老房子纹丝没动,有关防震专家来考察,发现这些房子都是当年经德顺他父亲的手建成的,许多妙处都让专家记到本里,照到相片里。后来人家就找设计者,一打听,德顺他爹吃食堂时给饿死了。再问后人手艺如何,赵德顺自己就说黄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但不管咋说,赵家的高水平木匠,在三将村是一大骄傲,起码是曾经有过。影匠是钱满天他爹。钱满天是赵德顺的二姑爷。满天他爹年轻时好俏,跟跑江湖戏班子里的女角相好,后来争风吃醋让人弄瞎一只眼,没法出头露面了,就回老家唱皮影。他嗓子好,专唱旦角,人称钱小娘子,隔着影窗,听他的唱,把人魂都勾过去。可惜他旧习不改,剩下一只眼还专盯人家大姑娘小媳妇,不知使了啥手段,还就能勾引成。后来事情败露,定个坏分子,把钱满天哥几个坑个不轻。不能出去念书,不能去当民工,当兵更没他们的份。要不是钱满天聪明能干,媒人又下大力气,加上德顺的二闺女玉芬小时候因家贫没念几天书,人大憨厚,德顺说啥也不能把玉芬许给满天。当然,说这些话都是运动还没结束的事。眼下可不一样了,钱家富了,钱满天他爹下去时,几个儿子张张扬扬地办了一场,发送时搞得惊天动地的,光影人就烧了好几大箱子,叫旁人看着直心疼,说不如留着演演给大家看,钱满天说有电视啦,没人看啦,大火烧得那叫一个旺,满坟茔地都是焦驴皮味,引了不少老鸹来。至于豆腐匠,名气就不如前二者了,但也是一提就有不少人知道。豆腐匠是孙二柱的爹,刚解放那阵,他当村长,爱吃豆腐,但不是压成方块的豆腐,他爱吃当地的水豆腐,就是豆腐点得嫩嫩的,连豆腐带汤一起往外擓,放在柳条编的筚子上,下面搁个盆,汤往下流,嫩豆腐留在上面,撒上盐晶(作料),就高粱米饭吃。那时上面经常有干部到村里来,孙二柱他爹管派饭,妇女有时间做啥呀,他就说水豆腐,一来二去,人家一见他来派饭,就主动说做水豆腐,豆腐匠外号也随之叫起来。不过,豆腐匠这点令人佩服,他爱吃豆腐,派饭派水豆腐,可他从不跟着吃人家一口豆腐。后来,三将村的干部讲起向前人学习,往往就提到豆腐匠。可惜豆腐匠死得早,死之前特想吃口豆腐,没吃上就走了。豆腐匠老哥仨,他老大,老二就是万成老汉,老三叫万友,抗美援朝时伤了一条腿,文革后他要求落实政策,县里给他安排在医院把大门,八五年刚兴起单位办公司时,他说能给单位买紧缺的医疗器械,单位领导给他钱让他去北京买,东西没买来,钱却给花光了,结果,把他给开除回村里来了……
三将村的事若往下说,还有得是呢。可眼下赵德顺老汉一想自家的烂事,右眼皮不由自主跳了几下。他自言自语:“左跳财,右跳灾。”他心里这叫别扭,暗想,摔腿这倒霉的事就算蹚上了,往下还有啥事呢?大儿子国民,是先头老伴生的,在县城教书教得好好的,天上掉馅饼,死拉硬拽让他当副县长,一晃当好几年了,当得头发掉了,肚子鼓了,说话办事圆圆滑滑,全没了当初的实诚劲。再有就是他有个不省心的老婆,南方人,说话叽叽喳喳的,天底下好像就没有她不掺乎的事,不回三将村倒好,她一来了,就跟老太爷似的,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对,就她一个人明白。国民肩下的一男四女,都是现在这老伴生的,大闺女玉秀,跟着孙家权住在乡里,日子看着还中了,可玉秀一回家就嚷嚷乡里开不出工资,嚷得人心烦。二闺女玉芬,按说该跟着钱满天享福了,可钱家也不省心,事太多。玉芬肩下是二小子国强,本来当兵回来在金矿上干得好好的,都转了正了,不知是咋搞的,乡里三番五次找他回来当村主任。全家人没一个不反对的,为这,德顺还跟家权干了一架,家权也草鸡了,说另择他人吧,嘿,你说活气死人不,国强说自己愿意回村里干,卷起铺盖卷儿回家了,还就走马上任当了村主任。德顺曾跟他说过,说过去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眼下乡下讲得是人往外头走,当工人当干部,才有出息,回村里再使劲干,三将村还能好到哪里去。国强眨眨眼睛,动动挺单薄的身子,笑着说爹您咋忘了我是个党员呀。德顺说我没忘我也没少见,现在不是都思想解放了吗。国强往下就不再说啥,打个岔去忙他自己的事去了。要说当爹的嘴虽硬,但心里疼儿子,尤其疼老儿子。国民从念书就在外面,跟这几个又不是一窝的,感情上就差得多。国强除了在部队那几年,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德顺眼皮底下活动,住也住前后院,德顺何尝不想国强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老婆孩子高兴,闲下来还能过来跟爹娘唠唠嗑儿。眼下是不可能了,国强一天到晚忙得跟下山的猴子一样,没一点闲工夫,急得累得小脸瘦得快成狗舌头一条了,德顺真担心把他折腾垮了,到那时老婆孩子指望谁,那不是活把人愁死的事。国强往下,是玉琴玉玲姐俩。玉琴是属马的,是四月初八快晌午头出生的,那时令正是春耕大忙的季节,牲口也是干活干得又渴又累的时候。当时有人就说这丫头是个受累的命,果然,玉琴从小就能干,在家女孩子中又行三,特别能帮着父母操办事,因此,也比旁人多受累。嫁给孙二柱,算是倒了霉了,八辈子的累都受过了,往下,还不知咋个结果呢。玉玲是老末,嫁给了满天的兄弟满河,满河倒是老实,老实得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他俩当初是怎么说成的,德顺老汉一直也不大清楚,只记得那年玉玲去她姐夫刚办起来的加工厂当会计,没去几天,满天就托人来给满河说媒,一下子就成了。这二年玉玲人前人后的,常说满河是个窝囊废,不及他哥满天一个小手指头的。她娘曾说玉玲你咋能当外人面夸大伯子,又贬自己的男人。玉玲说实事求是嘛,你们瞅着,说不定哪天,我就蹬了满河。这事虽然没见她做出来,但让德顺两口子提了着心。玉琴和孙二柱过不到一块儿,那是早晚的事,再加上个玉玲,不是火上浇油瞎凑热闹吗……
德顺老汉把家里的事在心里理了一遍,并使劲地想从中理出个头绪来。可越理越是乱麻一团,啥主意也冒不出来,都是这正月里伤腿给闹的。
这工夫,太阳就升有一竿子多高了,大地的气温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而此时大块地东边的公路上,车辆已经像流水一般走动起来,震天动地,尘土飞扬;身后的三将村街上,人来人往,音乐声起,地摊车摊一个连一个摆起来,跟乡政府所在地的集市一般。南河套那边,隐隐约约地好像有机器的轰轰声,虽然看不见人影,估摸着有人在那干着什么工程……
赵德顺感到脑袋和眼睛都不够使了,他暗暗问自己,这是咋啦?咋折腾得这么欢实?不想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了?
不知啥时,家里的大黑狗已经悄悄地来到他的身边,并用嘴巴蹭德顺老汉的拐。德顺扭头一看,地边上站着国强媳妇桂芝,桂芝说:“爹,我娘让您回去呢。”
德顺忙瞅着狗说:“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桂芝说:“街上人多,我扶您回去。”
德顺说:“不用,我自己走得了。”
桂芝说:“孩崽子骑车不长眼,你不撞他他撞你,再撞了可不得了。”
德顺说:“我从后街绕过去。”
桂芝说:“后山开石头,堵了路。”
德顺说:“那就从河套撇过去。”
桂芝说:“河套垒坝开稻田,更过不去。”
德顺不由地火往脑门子撞:“那你弄个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去吧。”
桂芝乐了,说:“这您难不住,二柱做个花轿,抬新媳妇,一里地三块钱,您要坐,他不敢要钱,您等着,就在村部放着。”
桂芝是麻利人,说干啥就干啥,她说罢扭头就往村里走。急得德顺老汉扬起拐杖喊:“你给我回来!回来!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桂芝于是就返回来,护兵一般离德顺二尺远,两个大人,一只狗,慢慢地朝村里走。走到村东街口上,就看见东庄亮亮的一街筒子人和东西,人是晒得脸上发黑、精神头十足的人,东西是摆在地上车上鲜灵灵红红绿绿的青菜、吊在绳上随风摆动的令人眼睛发花的服装、还有只要你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各种物件。赵德顺不由得使劲揉揉眼睛,心里忽悠一下就有些发急,暗想,难道是到了梦境里啦?三将村这不变成十八匠村啦!富起来的人,这回肯定是要成筐成篓的出,我这个赵家当家人,不就被他们给超过去,给淹没,给挤兑,给晾晒,给寒碜到八里沟去了吗!
赵德顺把汗禢子从身上拽下来,仰头瞅瞅太阳,鼻子一阵发痒,然后,冲着满街的阳光和人群打了个喷嚏,像雷一般响,弄得好多人都愣愣地瞅他,心里说这老爷子要干啥。
赵德顺把拐嗖地撇到谁家房后去了,他抬腿噔地给大黑狗一脚,大黑狗兴奋地叫着窜高,撞开人群往前走。
赵德顺的心里好像有主意,但又不明了,只听他嘴里磨叨着四个字——这么不中!到底是啥不中,咋不中,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从三将村东西走向的正街往北走,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道,小道一边是河沟子,另一边是院墙和房山子。小道是个上坡,有三四十步长,就朝右拐了,三将村的老街就在这里。赵德顺家的“庄头”大院正居其中。说来前街上的这片房子,早些年间是不存在的,一直到七十年代末,那地方还是一片空场。大队开全体社员会,小学生上体育课,秋天做场院,全使这个地方。直到联产承包以后,用不着开大会了,小学校也搬家了,一家一户也不需要大场院了,村民们开始觉出这块地得干点啥了。干啥呢?盖房。庄稼人一辈子的大事就两件,娶媳妇盖房。何况祖祖辈辈为吃饱肚子发愁,终于赶上了好年头,把农民给救了,把穷人给成全了,趁着喜庆不盖房,还干啥。村里往上报,上面就批,新房咧地一下,就比着赛戳起来。而且个个要建得又高又大。幸亏村里统一做了规定,高不能超过两丈二,宽不得超过六米,要不然,别看老街上的房子地势高,前面新房他就敢垒二层楼,压过你老房子。为这件事,赵德顺老汉心里成是别扭了一阵。
赵家的院子是青石条做基的,早年高墙上还有风雨檐,大门楼子也很讲究。现在墙还在,只是矮了,上面抹泥,插些碎瓶茬子,门变成两扇铁门,开关叮咪响。院内的房还是老格局,东西厢房各两间,正房三间,后院跟前院一样。前院住着德顺老两口,住正房东屋,西屋空着放点粮食啥的,儿子闺女谁回来了,也能住。东厢房改成牲口棚了,有一头牛和一头驴。西厢房塌了一间,剩下一间放犁杖等农具。后院和前院通过东房山旁的夹道通着,赵国强住在后院,为了出入少打扰前院,在自己东院墙上开个门,一般出来进去,就从那头走了。
赵国强是在他老爹去看大块地的时候,从南河套工地回家的。进了屋他就问桂芝,听见前屋爹起来没有。桂芝说听见骂来着,出去转了。赵国强赶紧跟桂芝说快把咱腊月宰猪剩的肉啊啥的都煮上,如果不够就从街上买新的。桂芝知道老爷子要过六十六,就说你家有那么多闺女割肉,还用得着咱显勤。赵国强笑笑说让你做你就做,今天大哥大姐夫二姐夫都回来,我得请一顿。桂芝说准是为你的水泥和铁丝。赵国强一指灶坑边的火,说真有你的,小心火。桂芝用脚尖一挑,就把蔓出的柴火弄回灶坑里去了。
赵国强身上都是汗。一清早他就去南河套了,垒坝建稻田的工程进展得不够顺利,缺钱缺物是一个方面,更叫人头疼的,是村民思想不统一。有人从一开始就反对,说跟龙王爷争嘴,没有好果子吃,早晚架不住龙王爷一口唾沫,白受累。村干部中也有人认为,又不是过去大队生产队了,搞这么大工程,太担风险,万一砸手里,谁负得起责任。村支书李广田外出瞧病前,跟赵国强说三将村人难弄,不好整咕,自己当干部几十年的体会,就是淡白他们,少搭理他们,你若热心给他们办事吧,他们准蹬鼻子上脸给你找麻烦,自己这病,就是想给村里办个粮油加工厂时气的。李广田五十多了,他说的是真话。赵国强不能当面反驳支书啥,但事后他想自己毕竟从金矿回来了,要是啥也不干,还回来干啥,所以,李广田前脚走了,他后脚就开会研究垒坝的事,还算不错,多数人赞成,赞成的原因也很说得过去,三将村地少,要不咋把当街的空地都盖了房子呢。垒坝能把河滩地改成旱涝保收的稻田,还能护村子,大水来了,冲不了人家。持这种意见的村民,大多是姓赵的和姓李的,为啥呢?原来这两大姓绝大多数住在东庄,也就是新街老街这一片,这片地方,从德顺老汉的庄头大院往下,犯水,所以,前人才给留下那么一片空地。青龙河水大了,小南山两边就是进水口,说泡半个东庄就泡半个东庄。
可是,三将村除了东庄,还有两个自然村,一个是河西,就是青龙河在未到南河套拐弯之前、从北往南流的西岸上。河西有几十户人家,钱家是那边的大姓,钱满天就紧临河边住。还有一个小自然村是从河西村北头再往里,就叫沟里,有不到十户人家,孙二柱和玉琴就住在那。历史上,因为东庄人多,地势相对开阔,大队部、小学校都在这儿,所以,这边就被公认为主村。赵国强垒坝的主意,河西和沟里的村民不反对,但也不那么积极拥护。因为河西和沟里地势高,发水冲不着他们。就不爱参与这事。赵国强和村干部开始想主要用集体的钱干这项工程,后来算算账钱不够,又想多摊些义务工,可摊多了群众又有意见,想来想去,就想出入股的主意,就是把工和钱都变成股,入股多的人,将来多得稻田,入得少,就得的少,不人没有。这办法挺灵,不少人都入了,但工程大,得垒近一千多米的大坝,水泥灌缝儿,铁丝网的坝牛子,还差二十多万缺口,没处安。赵国强就希望钱满天他们那些有钱的也加入进来。虽说满天是国强的二姐夫,但因为满天办木板加工厂占地占道的事,跟村里一直弄得不和气,所以,国强不好意思上门去说,他想借满天来给老爷子过生日的机会,把这件事办一办。此外,他还想从大哥国民、大姐夫家权那争取点支持,得着点是点,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
听到前院有桂芝的声音,国强就知道她把爹接回来了。他赶紧从柜里拿出两瓶酒一条烟,这是前些日子大妹妹玉琴趁国强不在家硬搁这的,起因是玉琴住在沟里,养了几头肉牛,效益不错,她想再往大里干,需要些贷款,国强跟乡信用社的人熟,帮她办了。玉琴挺好外面儿,虽说是亲哥哥,该谢也得谢,就拿这东西来。国强为这还好埋怨桂芝,说你不该收,桂芝说你不收就送回去,咱俩一推让,反倒让人知道了。国强忽然想起爹要过生日,问桂芝咱送点啥,桂芝说钱都让你拿去垒坝了,非得送,缸里还有腌的肉,快起哈喇味儿了,你爹不嫌弃就给他吃。国强说快拉倒吧,干脆用这烟酒当生日礼物吧,就留下了。
桂芝从东房山的夹道往后院走,正碰见国强抱着烟酒过来。国强小声问:
“回来啦?”
“回来啦。”
“咋样?”
“不咋样。”
“因为啥?”
“弄不机密。”
“笨样。”
“哼。”
这两口子之间的对话,实在是太简练了,但彼此都充分知道对方问的答的是啥意思。青龙河畔的人有点自己的方言,比如这事弄不清楚,可以说成弄不机密;这味道不好闻,说成不好听;问你干啥去呀,说成你干啥勾当呀。这些词在年轻人中用得少了,怕出去说让人家笑话,村里的老人和妇女说得多,也不觉得不合适。
国强抱着东西进了东屋,爹和娘都在屋里。他把东西轻轻地放在柜上,笑呵呵刚要叫爹,忽然德顺老汉瞥了一眼问:“干啥?”
国强说:“给您老过生日。”
德顺说:“你咋拿来,咋拿回去。”
国强心里格登一下,忙笑上加笑地说:“爹比我们当干部的还廉洁。”
德顺说:“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
老伴说:“你爹呀,你中啥邪啦,儿子好心好意孝敬你,你咋好赖不分。”
国强说:“没事没事,我爹可能哪不舒服。”
德顺说:“我身上舒服着呢。”
老伴说:“是舒服大劲了吧。”
德顺指着国强问:“你说,那大块地,你是咋给我经营的?种成那个属样?”
国强这才明白爹为啥生气。他刚要说实在太忙顾不上,忽然院门咣噹响,大黑狗汪汪叫着跑过去。原来,国民两口子,二柱和玉琴,还有玉秀、满天和玉玲,前后脚拎着东西进院了。顿时,这饱经岁月沧桑的老院就热闹起来。
按习惯,赵家闺女都给爹割肉来。割肉是有讲究的,你跟卖肉的说给老爷子过六十六,旁的你就甭管了。人家给一刀,割多少是多少,不能再动第二刀。一般这一刀也就三四两,咋着?因为这肉得让老爷子一顿吃了,一刀割五斤,那不把人撑坏了。今天,大闺女赵玉秀割的是肘子肉,是熟肉,二两多。四姑娘玉玲割了有三两瘦猪肉。二姑娘玉芬没来,托玉玲捎来一小条猪肉。惟独三女儿玉琴,用马莲草拎着足有十斤新鲜的猪肉,进了娘家的院。
德顺的老伴把东屋的窗户开了条缝儿,大家明白这就当过去的窗户眼了。过去是纸窗户,姑娘割的肉,是捅个窗户眼儿扔进去,眼下全是玻璃了,不能拆玻璃,就得想法儿变通。玉秀和玉玲把肉扔进去,德顺在屋接着。这活得他自己接,旁人不能帮忙,六十六,你掉块肉,所以闺女给你补上。玉琴这十来斤,就麻烦了,窗户不都打开进不去。桂芝说:“你咋割这些?”
玉琴说:“买肉时忘了说啦,一刀下去就这些。”
说罢,玉琴狠狠瞪了二柱一眼。二柱装没看见,抽着烟卷跟国民说大哥别看你当县长,论收入你不如我,我一头肉牛挣好几千块。
玉琴说:“在家咋跟你说的,少吹牛。”
二柱扭着头说:“在家管,在这还管我……”
大家都乐了,国民说今天政策放宽呀,男女平等。国民的妻子黄小凤,操着她的浙江方言,说:“就似(是)嘛,就似(是)嘛,在我老家温州,男人说话,女人似(是)不能插话的。”
玉玲说:“那是你们温州。”
德顺在窗户缝里喊:“啥热粥温粥的,还有肉没有?没有我可不等着啦!”
众人互相看看,国强说快扔进去吧。玉琴点点头,上前把窗户一把拉开,说:“爹,我给您多补点!”
德顺哈哈笑:“好,好呀。”
国民说:“您可别一顿都吃啦。”
德顺说:“我不傻,都啥年月啦,我慢慢吃。”
黄小凤举起胳膊,像她在县妇联给妇女做报告似的说:“对,改革改革嘛!我们温州人过去是不经商的,现在不然,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我们温州人……”
白净脸的钱满天从进院还没开口,这会儿说:“嫂子,是不是进屋再说,我这胳膊都酸啦。”
钱满天拎的东西最多,有人参酒、大补膏,还有不少吃的,鼓囊囊一大包。孙二柱一手端俩铁球,一转噹噹响,一手拎着鸟笼子,里面有俩欢蹦乱跳的小玉鸟,不用说,他孝敬的跟他爱好的一样,也是玩物。国民手里拎盒生日蛋糕,黄小凤两手空空,却一点也不闲着,比比划划比人家拿东西的还忙,她冲钱满天说:“你们北方,搞事情太复杂,在我们温州,比较简单。”
国民有点挂不住了,有意放慢脚步,待众人进了屋,他拉了拉黄小凤的衣襟,小声说:“今天我爹过生日,你别总跟粥使劲,少说点。”
黄小凤倒也不生气,她是直性人,她点点头:“对,我似(是)儿媳妇,得少说话,多干活,对不起,这个意似(识)太差啦。”
赵国民这才松口气,转过身,仔细打量打量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老家。国民跟下面的弟弟妹妹身型不同,国强他(她)们都是瘦溜人,个头不高吧,但长瓜脸,细身条,看去都挺精神。国民可能随他的生母,圆头圆脸,身子也是横粗短胖,自打从教员的岗位到了副县长的位置,累没少受,好吃的好喝的也没少造,结果就造得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走道多一点就喘,工作忙一些,血压就上去了。
国强从屋里出来说:“大哥,想啥呢?”
国民笑笑说:“看看这院子,就想起小时候无忧无虑多开心。”
国强说:“可不是嘛,那会儿,你净带我们掏家雀,用泥糊了烧着吃。”
国民说:“可惜呀,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可能是嫌屋里闷得慌,孙玉柱叼着烟卷儿也出来,喷了口烟说:“甭想那些日子,我连做梦都不想。”
国民说:“也不是想别的,就是想那时多省心,哪像现在呀。”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的大舅哥,你县太爷当着,小车坐着,还嫌不舒服?要不,咱俩换换,在沟里喂肉牛省心。”
钱满天迈着四方步也从屋里出来:“二柱,你别买牛似的跟大哥讲话,多日不见,咱得听大哥讲讲,上面是个啥精神,日子咋往下过。”
国民向满天投过赞许的目光。在这些亲戚当中,国民一直认为满天是把好手,满天属于有心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像孙二柱,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一张没门的嘴,到处嘞嘞。国民于是面对满天问:“你在咱村也算首富啦,往下你有啥打算?”
钱满天眼睛都没眨,嘴皮略动动:“没想。”
国民习惯地摆摆手:“没想可不行呀,中央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可不是让一部分人小富即满小富则安,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就得坚定不移地搞下去。”
孙二柱说:“对,使劲折腾他娘的,啥集体经济,就搞个人的,往过去地主老财那上使劲。”
国强忍不住了:“我说二柱,你别往邪里使劲,谁说过地主老财是目标?咱搞得是社会主义。”
孙二柱说:“哟,我的村主任,我闹不清啥是咱农村的社会主义,人民公社还是生产大队?是,咋都没啦?”
玉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菜:“我说你少说两句中不?咋这么多人就听你的?”
孙二柱说:“我最近让税务所收税收蒙啦,我想研究研究这些事。”
国民冲玉琴说:“你去帮妈做饭吧,我们在一起研讨研讨挺好的,二柱兄弟要是把心思放在这上,也是正道。”
国民这话说得孙二柱不言语了,很显然,众人对孙二柱以往的行为是不满意的。孙二柱蹲下抽烟,小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在想什么。
赵国强心想机会来了,赶紧说:“大哥,您说说,要想个个村民都尽快走上致富路,村里是不是也该搞些公益性的项目?”
国民说:“那是当然的。”
赵国强说:“所以,我就想咱三将村当前最重要的是建大坝,开稻田,这么一来,农业就有了保障,往下再抓些挣钱的小工厂啥的,心里也就有了根。”
国民说:“你这个想法挺好嘛,那会儿我看南河套不少人在干活,就是垒坝吧?”
赵国强说:“就是,已经干起一阵子了,村民的积极性挺高的,眼下缺水泥铁丝啥的,大哥你能给我想点办法吗?”
国民想想说:“啥办法?三将村不是受灾村,上级不能白给。买的话,找找熟人可以便宜点,可也得花钱呀。你估摸差多少钱?”
赵国强说:“起码得二十万吧。”
国民乐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呀。对啦,让满天帮帮你嘛。”
国民这么一说,一下子把满天给推了出来。满天的白净胜有些发红,他说:“不是不想帮,我最近多收了些原木,把钱都押了进去,我这还周转不开呢。”
赵国强刚想说你这话可不是实情,从屋里出来了黄小凤,说:“老爷子问旁的人怎么还不来?”
玉秀在西屋说家权带人去拔计划生育的钉子户,一会儿就来;满天说满河开车去县城拉货,玉芬坐车去县中看大丫头,大丫头今年考大学,好几个星期没回来了。
黄小凤说要那么着就等家权了,他来了咱就开饭,吃了饭我们还急着回去呢。国强说既然回来就住一宿嘛,也有地方住。黄小凤说地区来考察班子,你哥不回去不行。国民皱着眉头说我不想回去,他们爱用不用,我都干够了,你不用跟着瞎操心。黄小凤说怎么叫瞎操心,你已经干了两届副县长了,在你后头上来的人都当了常委,这一回他们不让你当副书记,就大欺侮人啦……
坏了事啦。
把这话题一勾起来,国民就立刻觉得脑袋发大。他知道肯定是血压上来了。他回家之前就跟黄小凤讲好,回去给老爷子过生日,别提不高兴的事,特别是别提职务升呀降呀这糟心事,说了自己也左右不了,还给旁人添堵。不成想黄小凤她哪壶不开提哪壶,弄得国民有些头晕,看地上有个凳,一屁股坐上去,那凳少了一条腿儿,一下子就把国民弄翻了,旁边蹲着孙二柱,就势也给碰个屁股墩。
国强和满天赶紧上前拉起国民,孙二柱拍拍裤子上的土,说:“关键时刻,看来还是救领导呀。”
国强说:“谁叫你苗条呢。”
黄小凤知道自己失言,忙说:“得啦,走不走的,由你的便,我不管了。”转身进屋。
屋里这时已经很忙了,德顺老伴将早已准备好的肉呀菜呀全拿出来,三个女儿一齐上手,洗的洗切的切,灶里架上柴,风匣拉动,呼啦啦火就起来。
赵德顺从东屋出来。他穿了件新汗衫。这汗衫本来是雪白雪白的,是国强头年从县街上给他买的,但他觉得太白,说啥也不穿。搁了一冬天,前些日子老伴说天热了该穿了,他说穿行,但得过一遍水,把那白劲往下去去。老伴说你抽疯呀,人家要那干净劲还要不过来呢,你弄块年糕非蘸点黄土吃。赵德顺说要那么着我就不穿,我就穿那破汗禢子。老伴没法儿,只好依了他。下了水的新汗衫有些褶子,赵德顺又把硬挺的领子往下按趴下,这才挺不舒服地穿上试试。今天,儿女们都回来,他主动地换上这件新衣服。他想起刚才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不由地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他要在儿女面前有个新模样。
“哟,你们看爹多帅,像个大干部。”黄小凤眼尖,一边拉风匣一边喊。她不会做庄稼饭,也使不好那些家什,每次回来她都拉风匣。
玉玲正在切熟肉,大嫂的一声喊,把她吓了一跳,菜刀格登一下切在指甲上,幸亏刀不快,切了个白印子。
旁人都随着黄小凤的话音恭维老爷子。赵德顺晃晃脑袋,走到当院,看看大门说:“家权咋还不到呀?计划生育那活计,可不是好干的。”
国强说:“你放心,我大姐夫有经验,不会有啥事。”
孙二柱说:“难说,到这会儿,都是铁杆顽固分子,一个顶十个。”
国民叹口气说:“前几年我主管这工作,可难死了,现在还是顺过劲来了。”
满天说:“大部分顺过来了,还有隐藏的。是不是,二兄弟?”
孙二柱抬起头:“说我呢?”
满天乐了:“不是你是谁?”
国民吃了一惊:“你不是俩孩子了吗?”
孙二柱说:“是俩闺女。”
国民说:“男女都一样嘛,这年头,姑娘好,你看咱爹,这么多割肉的。”
国强说:“咱村可是无计划外指标,你可别……瞎!我妹她……”
国强不好意思往下说了,玉琴已经做了节育手术,不能再生了。
不料玉琴在屋里听见了,隔着窗户喊:“孙二柱,你胡唚啥!给你养俩闺女,你烧高香吧!”
孙二柱说:“万一将来钱挣多了,没个儿子,谁继承呀。我不能都拿出去耍了。”
大家都笑了,连大黑狗都跟着欢跳,把一群鸡吓得支愣着翅膀跑到墙根柴垛边。赵德顺说:“二柱,你要是真有出息了,把你家的肉牛养好,成了气候,到时候,我帮你说情。”
看来德顺有点犯糊涂,或许当爹的,不大过问女儿家的事,他弄不大清楚玉琴还能不能生了,他只是希望这个三姑爷能往好道上走。
屋里已经热气腾腾了,两口面对面大锅,一口里是豆腐。豆浆已经哗哗开,玉琴猫腰撤火,用铁铲把火炭铲另一灶里,然后抄起水飘扬几下豆浆,要不然,豆浆就溢出来了。待豆浆稍温下来,德顺老伴端来卤水,问玉琴:“让二柱点?”
“您以为他点得好?”
“人家祖上有那手艺。”
“世道变了,上辈子有啥,下辈子缺啥。”
玉琴很麻利地把卤倒在碗里,用铁勺汇半下,慢慢地点进豆浆里。真是一物降一物,豆浆转眼间就变了,水往上浮,浆往一块聚,慢慢成了很嫩的豆腐。至此,就不能再点卤水了,再点就老了。
玉秀看见玉玲把手指头往嘴里含了一下,问你咋啦,切手啦。玉玲说没事,伸手去抓碟子,不料没抓牢,叭地掉地下摔成两瓣。黄小凤转身说岁岁(碎碎)平安。旁人也跟着这么说。玉玲脸色发红,进了西屋。玉秀跟了进去,问:“老妹子,你咋啦?”
“没咋着。”玉玲说。
“没咋着这慌乱。”玉秀说。
“我,我心里不痛快。”玉玲说。
“还跟满河生气?”玉秀问。
“不是他,还是谁。”玉玲说。
“凑合吧,都这么多年了。”玉秀说。
“我不想凑合了,我还要离。”玉玲瞅着大姐,“要是跟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也就忍了,你看现在变成啥样了,跟这么个窝囊人,我不甘心。”
“哎呀,今天爹过生日,你可别提这事,小心惹他生气。”玉秀瞅瞅外屋,“你这想法,跟满天说过没有?”
“没,没有。跟他说干啥。”
“你不是帮他管账吗,你走了,谁管?”
“也不见得非得离开他家……”
“你说啥?那叫怎么档子事。”
“走着瞧吧,到时候你帮我说句话。”
“咱们亲姐妹,那当然。不过……”
院里大黑狗叫,把她姐俩的话打断。原来是孙家权来了。孙家权捂着流血的手,抬腿就给大黑狗一脚,骂道:“刚才已挨了一口了,你也跟我龇毛。”
众人都围上来,问伤得重不重,去没去医院打针。孙家权说大意啦,没留神那家的狗从柴垛后蹿出来,焉不唧给了一口,叫我手下的一镐头就给打瘸了。同行的卫生院大夫,立刻就给我打了防疫针。
黄小凤惊讶地问:“你还带着医生呀?”
孙家权说:“教训,以往的教训,不得不防。另外,有大夫跟着,做工作也方便,她说她做了,大夫当场就可以检查。”
玉秀看了看家权的手,说:“中啦,别提你那些烂事了,说点别的吧。”
孙家权挠挠刷子似的平头:“说啥呢?各位都挺好?爹好。我这阵子忙活撤区并乡,五个乡一百多口子聚到一块,事太多。”
赵德顺早就听说这档事,却不明白其中根由,就问:“挺好的乡,撤他干啥?”
孙家权说:“小乡二三十人,干不了大事,合起来,可以办大事,也精减了机构。”
国民说:“这是件好事。”
孙家权说:“也难呀,人吃马喂,得点银子呢,工资够呛呀。”
国民说:“哪都够呛,县里也紧张了。”
大家这么聊着,日头就快爬到脑瓜顶上了。在六月的天气,庄稼人吃三顿饭,遇到请戏呀过生日呀,又都习惯把午饭往前提提,一是为吃饭的时间宽裕,二来后半晌回家的人不至于贪黑。赵德顺这顿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日饭菜,就在上午十一点多钟开始了。尽管是过六十六生日,拿到这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里,也依然是农家风味。没有城里人家或饭馆里的那些煎炒烹炸,搬上几碟下酒的小菜,然后就是大碗的猪肉炖粉条子,油汪汪,香喷喷,还有就是鲜嫩雪白的水豆腐。由于是德顺老汉六十六的生日,他要吃女儿给割来的肉,大家怕老爷子撑着,便说以前日子不好吃不上肉,所以,得让老爷子吃个够,眼下日子好了,吃肉不当回事了,让老爷子象征性的吃点吧。
赵德顺望着满堂儿女,心里热乎乎的,他端起酒盅,就想起一早在东庄口看到的情景,他说大家喝了这杯酒,我想问你们点事。大家立刻把酒干了。眼睛都瞅着老爷子。德顺放下酒盅,说:
“想当初我爷在这大院里立业时,是想把日子过得红火上加红火,做个有钱的人。这话今天敢说了,早几年还是犯歹的话。可我爷越过日子越落套。是他不勤快吗?不是,是那年月兵荒马乱。我爹挑门户过日子,刚舒心了几年,又赶上归大堆儿,吃食堂,瓜菜代,差点没饿死。轮到我了,十多年前,是个啥形势,大家都知道,也不让咱个人富,有能耐也使不出来。眼下,政策变了,对了咱老百姓的心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我这把老骨头是没几年折腾头了,往下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不知道你们都有些啥想法?”
众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国民说没想到爹要考考咱们。家权说那就说说呗,谁心里没个小九九。孙二柱说对对,从大哥说起,一家一个代表,简单点,可别像你们当官做报告,死长死长的。玉琴狠狠瞪他一眼,给老人过生日,提死字是很忌讳的。孙二柱也觉出说走嘴了,赶紧夹了块肉嚼嚼就咽,卡在嗓子眼,噎得他直伸脖子。
国民说:“我先说,我在县里工作,我得给老百姓多办些实事,比如小学校的建设和失学儿童的返校,还有我主管的社会治安的综合治理,还有……”
黄小凤说:“别成了汇报工作。”
孙家权说:“大乡成立了,我想把三将乡建成全县第一经济实力最强的大乡。”
钱满天说:“我家的木材加工厂啥的,经营得还都不错,钱也够花了。往下呢,我想再开发点新项目,干啥,还没想太机密。”
赵国强说:“我的目标最明确,我想让三将村成为全县第一个小康村。”
孙二柱想想说:“我家……还是让我家当权派说吧。”引得众人一阵笑。
玉琴叹口气说:“我的目标也明确得很,争取成个养牛大户。”
轮到玉玲了,玉玲突然两眼里含着泪,低着头不言语。钱满天说玉玲就不说啦,我们还没分家,现在所有的账都由玉玲管,往下做啥都离不开她。
这么一轮下来,尽管在玉玲这别扭一点,但总的还是让德顺老汉心里痛快了,他连着跟大家干了几盅,身子觉得发热,话也多了起来,说起众人知道或不知道的往事,桌上显得十分热闹。赵德顺似乎感到赵家兴盛的日子快要到来了。
偏偏此时黄小凤阻止赵国民喝酒,她说:“少喝点,一肚子难事,还有心喝。”
赵国民红着脸说:“有难事才喝,喝了就不愁了。”
德顺说:“这好日子,有啥好愁的。”
赵国民说:“爹呀,您可不知道,难事多着呢。从工作上讲,需要办的事很多,钱却少,干嚷嚷动不了真格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工作更复杂,一沾就让人头疼……”
孙二柱问:“为啥?”
黄小凤说:“为啥?叫人心里不舒服呗!有的人啥事不干,官还一个劲升,有人整天打麻将,送礼,他就得重用。像国民,累得够呛,却总也……”
国民忙摆摆手说:“打住,打住。说这些没意思,没意思。”
孙家权说:“说说也没啥。就像我在乡里,咱受得那些累,才挣多少钱,比起人家早下海的,九牛一毛呀。县里答应给各乡镇一把手每人一分三的建房地,我都没钱去建。”
玉秀说:“可不是嘛。人家都在县城把安乐窝筑起来了,就我们没动手。”
孙二柱说:“别看没动手,将来一动手,肯定超过他们,建个洋楼就是了。”
玉秀说:“建个茅楼吧。”
大家都笑了,互相让着,“喝酒,吃菜。”
钱满天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说:“吃口菜,不算赖。又轮到我这了,不说不合适。可给爹过六十六,说那些心烦事,又觉得没劲。”
孙二柱说:“没事,咱老丈人开明,言论自由嘛!”
玉琴说:“你还想啥自由?”
孙二柱坏坏地笑:“那自由,心里敢想嘴里不敢说。”
黄小凤还听不出来:“有啥不敢说的,说说嘛。”
赵国民忙给她使个眼色,冲德顺老汉说:“还是听满天说吧。”
德顺点点头,说孙二柱:“你呀,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孙二柱乐了:“还是老丈人英明。我留着回家跟媳妇汇报吧。”
闲话都停下,钱满天干咳了一声,终于开了口,他说:“其实眼下最让人难受的,对我来讲,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上级把各种负担,都往我们个体户身上摊,压得喘不过气来……”
孙家权不爱听了:“满天你把话说明白了,哪级领导把你压成这样儿?”
钱满天笑道:“得啦,我不说了。”
孙家权说:“你别不说呀,在你们眼里,我们乡干部好像就知道喝酒,喝完跟你们要钱,跟上匪差不多,是不是?”
钱满天说:“我可没这么说。”
孙家权说:“肯定有这个意思。”
钱满天说:“要是大姐夫非要问个清楚,我可以给您算笔账。像我家开木材加工厂,有执照,按期纳税,各种统筹提留一概不少一分交上。可这几年,乡政府盖办公楼,乡干部盖家属房,乡中学房屋改建,春节花会,端午节登山体育运动,重阳节老干部慰问品,还有……”
玉玲说:“这么说吧,县里村里的不算,去年一年,乡里用了我们大约六万块。我一笔一笔都记着呢,想看可以拿出来看。”
众人都有些发愣,谁也不动筷子。
孙二柱幸灾乐祸说:“乡长表兄,这回你还有啥说的。”
孙家权瞥了二柱一眼,他们是本家兄弟,但已经出了五服。孙家权说:“六万?我得回去查查。”说罢,起身就走。
国民拉住他:“干啥去?”
孙家权倔得很:“我吃不下去了,让我去查查账,看都是谁背我使人家那些钱。你们等着。”
德顺老汉愣了,他没想到这位大姑爷这么大脾气。德顺老伴忙指指玉秀,玉秀却无动于衷,眼瞅着家权怒冲冲走了。这下子可把德顺老汉弄得不高兴了,德顺说:“这是咋回事呀!咋说翻脸就翻脸呀!这是跟谁使气!”
玉秀说:“他就是那个驴脾气,少理他。出去好,要不在这儿,他也消停不了。”
钱满天说:“都怨我,都怨我呀。”
国民说算啦算啦,还是乐呵起来。众人都说是,便接着喝酒吃菜。但情绪显然不如先前。国强本来肚子里有不少话,也不敢说了。孙二柱刚说养肉牛挣钱不假,可实在受累。玉琴没鼻子没脸地就把他的话给噎了回去。大家就这么闷着头吃,后来玉玲低着头说我说我的事吧,正好大家都在这儿。国强心想也好,她开了头后,自己也好说修坝的事。国强说玉玲你这阵子精神不好,有啥心事,跟大家说吧。
玉玲抬起头说:“我说……”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别说。”
玉玲说:“我偏要说,我偏要说。”
玉琴说:“妹子,你说吧,是不是在他们钱家受气?”
玉玲摇摇头:“不是受气,是憋气。我实在不想跟满河过了,我要跟他离婚!”
像从屋外扔进块大石头砸饭桌上,除了玉秀,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玉秀因为那会儿在西屋听玉玲说过,心里有点准备,故比旁人显得冷静些,她拦住玉玲的话,可玉玲流着眼泪,还想要说下去,玉秀就拉她去了西屋。
作为大儿子,国民想重新把局面扭转过来,可已经办不到了。德顺老汉把酒盅子往地下一摔,骂了句:“你们要干鸡巴啥呀!是想活气死我呀!”起身就往外走。大家哪能不拦呀,好说歹说,他才没出院子,坐在凳子上喘粗气。
三将村的街上一片喧闹声,白亮亮的太阳下,刮着热辣辣的风,刮得院东南角老槐树的枯枝新叶轻轻摇动。国民上前轻轻说:“爹,都是我们不懂事,让您老生气了。”
国强说:“您老消消气。”
德顺说:“我估摸着,往下,烦人的事还多了去吧?”
国民说:“不会。”
德顺说:“难说。我看出来,心眼子都不往一块儿想了,跟哥们分家前一样呀。”
国强说:“分了家,日子都过好了。”
国民说:“还是尽量别分的好。”
德顺叹了口气,指着门外说:“中啦,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了。你们都有事,忙去吧,让我消消停停呆着。”
正好大黑狗从外跑进来,碰了半掩的铁门,铁门嘎吱吱就敞开了。众人不约而同地说:“那好,您老歇着吧……”
第二章
连天的阴雨,把三将村带进了闷热潮湿的七月。青龙河明显地变了颜色,往日清澈的河底不见了,混黄的河水像大酱汤一般,往河套两边的山坡根儿上漫着。新垒的护坝起了作用,但也经受着考验。有一段来不及垒了,只能用草袋子挡着。一旦决口,东庄前街肯定要被泡汤。
赵国强急得嘴角上起了泡。他整天在河坝上盯着,组织抢险队这堵堵那垫垫,然后,就盼着老天爷发发善心给个好脸,别一个劲稀里哗啦地往下倒水了。
但老天爷不给面儿,连着一天一夜的大雨,就把青龙河灌了个满槽。上游的山沟子肯定是冲了,河水里时不时地漂着死猪死羊,肚子鼓鼓的,蹭得光亮亮,忽悠悠就下来了,还有房木,檩子椽子,破箱子烂柜片子,一看就知道那是水进了屋。村里有贪小便宜的人,找根长竿,站在河边捞洋落,捞点小东西,房木一般在河当心,在激流中裹着,水中石头都在滚着,村民们都知道那里的危险,所以,眼睁睁地看着木头往下漂,干着急没办法。
后半晌了,赵国强才回家吃了口饭。河边噹噹噹敲起锣来,吓得他把饭碗往桌上一扔,下炕就往院外跑。桂芝抓了个馒头追上去,硬塞进他口袋里,说你抽空吃了,好有劲。赵国强甩开她的手,说吃个鸡巴,也不看看啥时候了,三步并作两步就窜到前街。
前街的人家早就是惊弓之鸟,从打雨天一来,就提心吊胆。心细的,早早的把值钱的东西转移到旁人家,还把自家的院墙用水泥抹一遍,门口预备好沙土袋子,那意思是要院自为战,把水拒于院外;还有的人家院墙是用碎石头垒的,那是肯定挡不住水了,他就在院里支个架子,把被褥啊缝纫机自行车钟表啥的放在架子上,再留些地方,准备水来了把老人孩子也搁在上面。尽管各家都做了些准备,但锣声一响,还是把人都惊动到街上,你说这他说那,等见到赵国强,众人就跟联合好了似的,一顿言语跟炮弹似的劈头盖脑砸过去。
“为啥敲锣?是不是要决口子?”
“赵主任,我们集了钱修坝,再淹了,你得负责!”
“你们当干部是干啥吃的!”
“水淹我家,我就住你们干部家!”
“老天爷呀,我这新房,才住上一个月不到呀……”
“国强,你得想办法呀!”
众村民扯着嘴子朝赵国强喊,唾沫星子都飞到国强脸上。赵国强一肚子火,也就憋不住了,把小腰板一挺,脖子一仰,说:“喊!喊!把天喊破了,雨下得更大!把三将村变成蛤蟆坑!你们现在着急啦?早干啥去啦?前街这地方犯水,谁不清楚,正经庄稼人,能看不出来?拼死拼活,非要占这块地,村里咋说也不中,不答应,就闹事。这回好啦,盖上啦,也搬不走啦,水来啦,你不沾点湿,你还能咋着。”
赵国强这番话,还真就把人们给镇乎住了。之所以众人闭上了嘴,全因为他说的是实情。当初,村委会确实是不同意在这地方建房,架不住这些人一个劲闹,才不得已在报乡里批准的一份份建房许可证上盖章签字。
人群中,孙万友拐拉着右腿走过来,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两声,说:“国强,是不是有两段坝没修上?”
赵国强点点头:“缺钱呀,那段没修上,用草袋子顶着呢,就伯那里决了口子。”
孙万友说:“别看我不在前街住,可我也得为大家说几句话。甭管当初他们有多少个不是,毕竟这些房子戳在这了,这些年的积攒,还有拉的饥荒,全垒在这了,一旦淹了,确是很大的损失呀。”
赵国强不由地点头:“谁说不是呢。”
众人一下子从刚才的话扣里解脱出来,说万友说得在理呀,国强你当村干部,就得保护群众的安全。
赵国强说:“我这不正带人护坝嘛,可水火无情,就怕是水太大,实在挡不住呀。”
孙万友说:“把剩下的那一段垒上,再统统加高两米,水再大,也漫不过来。”
赵国强说:“您老一张嘴说得轻巧。统统加高两米?眼下缺的这段,我还不知道拿啥去垒呢。”
赵国强边说边瞅这些人。这些人就往后缩缩,没人接他的话茬。很明显,要是增加工程,就得加大投入,就得集资,而前者的住户首当其冲,非得多出钱不可,因为你是主要受益者。像其他住在后街、住在河西、沟里的人,在垒这坝之初,就不大愿意出钱,全靠稻田利益吸引着,才勉强按村里的要求办了,现在让他们再出一笔钱,即使不多,他们也肯定不会接受。赵国强心里明白,这并不是说这些人自私自利水平低,实在是村民口袋里的钱还不多,大部分甚至在盖了房娶了媳妇后,还拉着饥荒。这些年从乡里到村里,敛钱收款也弄得怪邪乎,群众确实有些不堪重负了。
南河套的锣声一阵比一阵紧。人们的脸色也被敲得一个比一个低沉。阴乎乎的天空像口大黑锅,在人们头顶上悬着,似乎随时都会扣下来。
赵国强说与其在这戗戗,还不如上坝上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挡住了水,大家都受益,靠自己挡自家大门,那是挡不住的。孙万友说对呀,你们他娘的弄点子草袋子挡自家院子,那纯粹是想在尿罐子里捞出干豆腐,你们想想可能吧,快他娘的抄家伙拉东西去坝上吧。
孙万友虽然被开除工职,但在村里还是脾气不改,动不动就说自己当过兵扛过枪,跟现在中央谁谁谁认识,跟谁谁谁是老战友,早晚有一天得发达一下子。再加上他光棍一根,即使惹出事来啥也不怕,所以,村民们都避他三分。他好骂娘,有时是酒后胡骂,有时也能骂到点上。眼下,他就骂到点上,把前街的住户骂得不敢吭一声。
赵国强当然是巴不得了。因为眼下不像先前生产队大队,吆喝一声就都跟着走。就是上坝的抢险队,也得事先讲好报酬,讲好是顶义务工,还是给现钱。借着孙万友的这一通数叨,赵国强说走吧走吧,万友叔说得对,鸡窝打烂了,甭想捡着整鸡蛋。
于是,人们就扭头回家,去拿家什。赵国强赶紧往南河套走。孙万友拄着拐紧撵两下,喊道:“国强二侄子,你等等。”
赵国强站下:“啥事?”
孙万友笑笑:“国强呀,我寻思着,咱村这大坝要想建个万年牢,还缺钱。我想出去帮村里弄点钱来。”
赵国强心里发紧:“是不是您想让村里给您去北京的路费?”
孙万友戳戳拐:“嘿嘿,要不大家咋选你当干部,你脑瓜就是灵呀,我一张嘴,你就知道我要说啥。”
赵国强摇摇脑袋:“三叔呀,不是我驳您的面子,您上一次说去地区上访,村里借给您的钱,您啥也没弄成,可车票都在我那压着呢。”
孙万友瞅瞅四下,神秘地说:“这回我不去地区,连省里也不去,我直接去北京。我看透了,这年头,胆子大就能挣大钱,我直接找中央领导,勾上一个,他省里、地区,还有县里,他就得敬着我。到时候,甭说给咱村弄点钱修大坝,就是修水库,也是小菜一碟”
赵国强叹口气:“您老先别把话说那么远,我也不指望您给咱村修水库,我倒是挺发愁您那房子,万一哪天塌了砸着您,我也担责任。”
孙万友说:“就是,就是,甭管从哪方面说,你都该帮我一把。”
赵国强说:“可眼下我手里没钱,这么着吧,您等个一两天,我借来钱,就再支持您这一回。可说好了,就这一回。”
孙万友点点头:“中,就这一回,这回我要找不出个子午酉来,我也不回来给你添麻烦了,我他娘的就去海南打工啦,死了扔海里喂鱼。”
赵国强苦笑:“别说得那么吓人,我得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回头一瞅,村民已经哄哄地推着扛着追了上来。这使他心里宽绰不少。
大坝上的局势很严峻。急需大量的草袋子,可村里提前准备的都已使上了,向乡里县里求援,人家说目前还有更大的防洪工程需要这东西,拿不出来支援你们,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了。
赵国强放下电话,和民兵连长柱子合计一下,柱子说只能求钱满天啦,赵国强一声没吭,就朝外走。柱子说这么大水你也过不去呀,赵国强说河西上游沟口子河套宽,水缓,能蹚过去。柱子说我给你保驾,赵国强说你还是去南河套吧,那边离不开人,无论如何得坚持住,不然稻田冲了前街泡汤,咱吃不了兜着走。柱子一听说也是,拔腿就走,临走说你多加小心,看准水里没有东西再蹚。
赵国强想此次过去见钱满天,一是让满天先把钱垫上,二是还得用他的汽车,从外县拉两千个草袋子来。
走到河边,赵国强望着滚滚流淌的河水,不由自言自语:“有那天,我在这儿架座桥!”
不料身后有人接着他的话音说:“那敢情好,那是积德行善的事。”
把赵国强吓了一跳,麻滑扭头看,原来是在前街租房子住的冯三仙。冯三仙是年近五十的半大老婆子,本不是三将村的人。这二年,她靠“看仙”挣钱,硬是在前街扎下营盘,过起了日子。
冯三仙抽烟抽得厉害,嘴唇发黑,她嘿嘿一笑:“哟,这不是村主任大侄子嘛!你看看你,心里总是装着老百姓。你是一个人在这看地形,准备架桥呀。”
赵国强心里堵堵地怪不好受,这冯三仙也不知从哪论的,竟论出大侄子来。不过倒也好,要论出姐姐兄弟来,更让人接受不了。赵国强说:“前街弄不好要进水,你上这来干啥?”
冯三仙说:“莫要紧张,休要害怕,我有南海观世音保佑,再大的水,也伤不着我,我是来看水的。”
赵国强笑道:“敢情,那是你租的房子,泡倒了你也不心疼。”
冯三仙抽着烟说:“对啦!叫你说到点子上啦。我交房租住房,漏塌歪倒,烟熏火燎,只要不把我埋里头烧里头,我就不操那个心。”
赵国强摇摇脑袋说:“你在这看吧,我走啦。”
钱家院里院外全是东西,快让人插不进脚了。院外主要是木料,从一人搂不过来的原木,到做镐把铣把的木棍子,堆得小山一般。后院还堆着破好的板子,跟房脊一般高。好几台电锯比着赛的响着,吵得周围半里地树上都站不住鸟。前院呢,住人。住人的地方严实些,放了许多怕丢的东西,像汽车轮子呀,汽油桶呀,水泥白灰砖瓦啥的,圈里还养着不少猪,满地跑的鸡。狗……
钱家的日子富得流油。钱家也乱得有点出圈了。这么说吧,头年腊月,他家孩子买来鞭炮就放,二踢脚崩猪圈里,炸了窝,猪都跑河套上了,后来找回来,就觉得数有些不够,可问谁谁也闹不清有多少头。结果,这事就拉倒了。后来,听说河套有三口百十多斤的猪,都让手脚利索的村民弄家宰了吃了。玉玲也不知从哪知道了,心里憋气,有一天吃饭时说咱们的日子也不能这么胡造呀。玉芬不高兴,扔下饭碗就走了,剩下两个妯娌——满地媳妇高翠莲、满山媳妇梁小秋,都眼睛瞅着房顶,说这么过不是挺好的嘛。就把玉玲给气的,真想上去给她们俩耳光。后来满天他娘说就这么过吧,乱哄哄小鬼懒得来,太四致了,弄不好来个二次土改,咱罪过更大……
赵国强来到钱家大院时,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辰。赵国强进了院里,铁链拴着的狗汪汪叫。钱满天从屋里出来,见是国强,拍手道:“哎呀,你来得正好,你来得正好呀!快进屋来,进屋来。”
俩人说着就进了上房西边钱满天住的屋里。他家的上房一共是六间,三间一个门,东面三间现在住着老娘和满河玉玲,西三间就是满天住,东西厢房各三间,住着那俩兄弟。做饭呢,以满天这屋为主,旁的屋也不闲着,为的是烧炕,反正有的是碎木头,不愁烧的。
赵国强不知钱满天说的你来的正好是什么意思,他并不想掺和钱家的事,于是,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姐夫,我今天来,是想求你件事,咱村南的大坝缺石料,眼下全靠草袋子支撑着,可草袋子也不够使的,万一大水再下来,就麻烦了……”
钱满天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让我拉草袋子,这好办。”
赵国强说:“那太好了,你先给垫上,回头村里一定还你。眼下,咱村里日子不好过……”
钱满天摆摆手说:“不用说了,不就是几千块钱的事吗,兄弟你说咋办就咋办。”
赵国强乐得直想往回跑。可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他抓起烟让满天换一根,又划火柴点着,然后小声说:“没啥事,我看看亲娘,就回去了,那边的事还不少呢。”
钱满天说:“你别这么快就走呀,我还没跟你说呢,我这出了事了,你得帮我的忙。”
赵国强一愣:“出了啥事?”
钱满天说:“玉芬和玉玲闹意见,弄得我左右不是,旁人又跟着瞎嚷嚷,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赵国强愣了愣说:“她们姐俩闹啥意见,那不叫人家笑话吗。”
钱满天说:“可不是咋着,我这一大家的日子全靠她俩,那个翠莲和小秋,都是跟着唱一二一的,恨不得这个家败了才好。她们姐俩这一闹,闹得我都没心境过日子啦,真想一跺脚把这个家分了,各顾各得啦!”
一提起分家,赵国强心里就明白了点啥,影影绰绰听村里人说,钱家钱多得要在一起过不下去了,主要原因好像在这几个儿媳妇身上,尤其在满地和满山的媳妇身上,说这俩媳妇好吃懒做,还爱往娘家捣弄东西,在一起过受大伯子管着不自由,总想挑起自己的小日子,想咋过就咋过。
赵国强特别是不愿意沾钱家这些烂事的边儿,自己大小是个村干部,到时候说多说少都不好办。他笑笑说:“我对过日子的事,外行,嘿嘿。”
钱满天精透了,小眼睛一眨说:“咋着,不想帮我的忙?”
赵国强说:“不是不想,是没那个能力。”
钱满天说:“你有没有能力,我还不知道。也罢,若是这么为难,就算啦,草袋子嘛,我得另考虑考虑,大雨天的,山道滑呀……”
他说着发坏地笑起来,显然是半真半假地跟赵国强逗气。赵国强明知道他不会不去拉草袋子,但受不了钱满天的这个架式。赵国强叹口气,点点头说:“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让我求着你呢,等哪天我把村办企业办得好好的,你还想求我?没门。”
钱满天乐道:“你不是还没办好吗,先按我说的办,你去找玉玲谈谈。”
国强转身向东屋走去,恰巧玉芬从屋里出来。赵国强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自己的二姐了,老爷子过六十六时玉芬没去,打那往后玉芬捎过口信儿说要回娘家,却一直也没回成,老爷子不说啥,娘都生气了,常跟国强说你二姐也不知瞎忙啥,隔着一条河,好像隔条天河,把爹娘都忘了。
玉芬看来真是够累的,脸上皱纹多了,鬓角花白,看上去要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不少。玉芬见了兄弟赶紧问:“咱爹咱妈好吧,我可有一阵子没回家了,等水下去,我说啥也要回家多住几天。”
赵国强说:“可应该啦。二姐,有个事我想问你,你跟玉玲咋的啦,弄得满天那么不高兴?”
玉芬说:“没啥,我们姐俩,再打咕,也是一个娘肠子爬的亲姐妹,你放心。甭管她咋闹,我也不会跟她生气。”
赵国强说:“问题是,满天为你俩的事,都急坏啦。”
玉芬说:“你别听他诈唬,他心气不顺,卖出去的板子,收不回钱来……”
才说到这,玉玲沉着脸从后院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她站在当院喊:“都出来!都出来!”
玉芬赶紧说:“你别嚷。”
赵国强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忙说玉玲有啥话回头再说吧,我要回河东,你有啥事吗。玉玲摆摆手,把包袱往地上一摔:“这是谁的?往木头垛里塞!”
她这么一喊,把钱满天哥几个也从各家屋里喊出来了。他们这哥四个,论脾气秉性,跟旁人家哥们不大一样。乡下人都说老大憨厚老二精,老三嘎咕,老小灵通。钱家是老大又精又灵通,老二是馋加懒,老三是贼嘎咕,只有老四是太憨厚了。正因为钱满天有头脑能算计,家里这份产业又是他领头创下的,所以,有他在场,旁的哥几个都不敢多言多语。可话说回来,不多说不等于人家心里不想说,日子过到这份上,实际就是心里有话又说不出来,憋的。
玉玲猫腰就把包袱打开了,里面是衣服,男人衣服有两三件,剩下的全是女人的,还有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如乳罩、尼龙丝袜子、发卡、铅笔盒啥的。
梁小秋上前抓过乳罩就骂:“这是谁干的缺德事!偷我的东西,害得我找了一天,我还以为让狗叼走了呢。”
钱满河指着说:“那是我的上衣,前天洗的,晾绳上就没了。”
玉玲不依不饶:“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干的?”
赵国强忍不住劝玉玲:“算了吧,有啥事听你大哥的。你消停点。”
当哥的说妹妹,一般情况下还是管用的。玉玲果然闭了嘴,瞅瞅钱满天,意思是看你的。
钱满天犹豫了半刻,转过身指着房后,问他三个兄弟:“你们说,这些木头堆在那怪碍事,想不想一把火燎了?”
三个兄弟都说:“不,不想。”
钱满天点点头,又转回身问女人和孩子:“你们呢?”
玉芬说:“你糊涂啦,谁盼自家着火。”
钱满天叹口气:“那好,这东西,是谁的谁拿回去。”
梁小秋说:“不中,贼没查出来,东西不能拿。”
玉玲说:“对,不能拿。”
钱满天脖筋鼓起来:“不拿,是不是?满河,把柴油拿来,我点了!”
赵国强说:“满天,你算了吧,这点事,你上那么大火干啥!”
满地给众人使个眼色:“你们还愣着干啥。”
玉芬说:“都快拿走。”
女人和孩子上前七手八脚把各自的东西拿走,只剩下块包袱皮。玉玲说那把这闹事的东西烧了吧。三丫头给扔灶坑去!
三丫头一手抓着铅笔盒,一手拎起包袱皮,她看看说:“老婶,这好像是我二婶的……”
玉玲说:“甭管谁的,烧!”
高翠莲忍不住了:“你敢!那是我娘给我的嫁妆!”上前一把夺过来。
玉玲上前抓住问:“你的包袱皮,咋跑柴垛里去啦?”
高翠莲:“我哪知道!没准是你偷去的呢!”
玉玲:“谁偷东西谁心里明白,包袱里咋没你家东西!”
高翠莲:“有谁家东西,跟我也没关!你别你哥来了,你就不知道老几啦!”
一句话把赵国强给捎上了。赵国强又气又恼,跟钱满天说我走啦,抬腿就走。钱满天说我也不留你,改日再坐。玉芬上前要拉国强,玉玲说让我哥走吧,要不天黑了过不了河。
走到院门口,赵国强扭头说姐夫别忘了去拉草袋子。钱满天说放心吧,吃了晚饭我连夜去。
出了钱家大院,赵国强浑身轻松不少。他朝西边瞅瞅,稍亮的那一片天已经远远地隐在山后,日头依然是不肯露一面。他有些担心这雨可能还要下,那么,河南岸的大坝就危险了,稻田就危险了,前街就危险了……
第三章
揪人心肝的锣声又响起来。这一回把锣敲破啦!南河套大坝决了口子,水进了东庄,不仅把前街给淹了,连后街赵德顺家的六个高台阶也没了五个,差一点就进了屋里。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全村人都傻眼了。老老少少瞅着河上游骂,王八羔子操的,哪来的这么多水呀。他们不知道,上面一个小水库崩库了,离水库近的地方,冲得更惨。
前街的村民把火全泄到赵国强身上了。先是有两户扛着行李到了国强家,气呼呼地说,反正房子泡了,钱也白扔在大坝和新开的稻田里啦,这一切都是听了村干部的话,所以,往后的吃住就全靠村干部了。
桂芝是心软的人,看人家老少没个窝,心里也跟着难受,就忙着让人家安置东西,又腾房子让人家住下。民兵连长柱子听说了赶来看,说你们都挤国强家叫怎么一回子事,水大也不是他放下来的,这会儿国强还在大坝上玩命呢,你们跑这来捣啥乱。说罢就撵那两户人。按说柱子说得有理,国强已经连着好几天没下大坝了,跟壮小伙子一块装草袋堵口子,人都累得快不行了,这边再不讲情理通弄人,也太不够意思了。
赵德顺老汉从前院过来了,拦住了柱子,说柱子你回大坝上去吧,这边的事听我的。柱子知道老爷子要干啥,小声说您老要发善心也别这会儿发,这会儿前街还有好几十户呢,您这都腾出来也住不下。赵德顺说这你就差了,甭说新社会,就是过去的年月,遇到水涝旱蝗,也得众人救济。这么办吧,你把后街的人都给我召集来,我跟大家说说,各家腾出一铺炕,把挨淹的安置了,咋也不能让乡亲睡露天。
前街的那两户人家听了脸都红了,直给赵老爷子道歉。柱子点点头,就按老爷子说的去办,等到赵国强从大坝上回来,后街已经人来人往炊烟袅袅,一切安置妥了。把赵国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前院看老爹。老爹的西屋和厢房都住满了,东屋还有两个半大小子。赵国强不好意思地说:“爹,这事,多亏了您……”
赵德顺低头抽烟,看也不看他说:“我用不着你表扬。一个村干部,让乡亲淹成这样,算是干啥吃的。”
赵国强揉揉眼睛:“水太大呀,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我估摸是哪个水库崩啦。”
赵德顺说:“也不知河西和沟里咋样了。”
赵国强说:“河西冲了几家,沟里没事。”
赵德顺说:“等水下去了,你得去看看,谁叫你是村干部呢。”
赵国强说:“我歇会儿就过去。这会儿水小些了。”
德顺老伴进屋说:“国强你快在这躺下,我看你走道咋有点打晃。快上炕,哟,眼眶子全是青色的。”
赵国强说;“没事,就是在大坝上……”
赵德顺指指铺在炕梢的毡子:“躺下,歇一会儿再说。”
赵国强无可奈何把身子往毡子上一撂,立刻就觉出浑身的骨头节要相互脱离似的,又酸又疼,连翻身的劲都没有了。眼睛冒了一阵金星,然后就昏昏睡着了。
桂芝等了一阵,不见国强回来,就想去前院看看。正在这时,自己的娘家兄弟小山来了。小山在金矿上开车,国强在矿上那阵子,没少搭他的车回家,后来国强离开金矿,小山来的机会也少了。桂芝见了兄弟好高兴,说你咋来了,咱爹咱妈身体好不。小山说好着呢。然后,搬了一箱子白酒,还有一个猪后臀尖。
桂芝问:“来看看,你拿这些东西干啥?”
小山说:“是矿上给我姐夫的,金矿长说那二年抓安全抓得好,一个伤号都没有。自打他一走就完啦,前半年就砸死俩,伤一个。矿长说怪想他,让我给送点东西来。”
桂芝心头一动:“是不是想让他回矿上?”
小山说:“有那意思,金矿长说只要我姐夫愿意,矿上的工作,随他挑。”
桂芝小声问:“矿上工资开得多吗?”
小山说:“眼下还好,金货直往上涨价,矿上的日子就好过呗。姐,你劝劝我姐夫,在村里当个干部有啥意思,不如回矿上,再弄几年,你都能跟着农转非。”
桂芝想想,问:“咱爹咱妈的意见呢?”
小山说:“那还用说,一提起姐夫回村,爹就来气,妈差点,可也为你鸣不平。”
桂芝点点头:“兄弟,你回去告诉你们矿长,国强一定得国矿上,让他等几天。”
小山笑了:“那太好啦,姐,我走啦。”
桂芝送他到门外,嘱咐他慢慢开,眼瞅小山从地里绕过前街到了村东,开车走远了。
西边的天上又压过一片黑云,还夹着隆隆的雷声,空气突然变得又问又热,桂芝知道,这是又要来雨啦。
此刻,她的心情却变得很舒畅,腰身显得直挺,两腿格外有劲,连胸脯子也比以往支愣得多了。桂芝深深吸了口气,又像吸着啥甜汁似的,紧麻溜地往肚子咽咽。她真是高兴,高兴得是这些感觉,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曾有了。啥时候有过呢?好像是在结婚前有过。那时听了解国强的人介绍说他聪明能于,为人脾气秉性又好,心里就有股甜美的感觉,觉得就要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了,自己这辈子有了依靠,多幸福呀。还有呢,大概是国强到金矿上工作并转了正,自己心想,这辈子大概还要吃商品粮,住家属院,或许自己还能在哪里做个临时工,一天就能挣个块八角的,那多神气呀……除了这两回,旁的时候就没有了,伺候公公婆婆,拉扯孩子,下地干活,烧火做饭,日子过得像没放盐的菜,淡啦巴叽,一点叫人乐的滋味都没有,尤其是国强回来当村干部,整天灰头巴脑地回家,急急火火又被人找走,要不就是嘬着牙花子想事,或者猛劲抽烟,满脑子全是村里的烂事,把桂芝弄得这叫心烦。有那么几个晚上,桂芝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好起来,并逗着国强也乐起来,关了灯,俩人说点私情话,毕竟岁数还在当年,不知不觉就有了那个意思,宽宽的大炕上才动动身子,外面就有人敲门,叮咣叮咣,能把人吓出毛病来……
桂芝现在明白了,自己要想心情愉快,关键是在国强身上呀。而这个理,好一阵子啦,自己烦得全然弄不机密。
“呼——”
一股风带着响刮来,把烂草片子啥的卷上了半空,桂芝的衣襟也掀了起来,她赶紧拽住,扭头就往家里跑。
院里很热闹,前街的受灾户在张罗做饭。九十年代的村民,在大灾面前虽然也火烧眉毛般的跳高,但只要没伤着人,过一阵就能平静下来。反正也是那么回事啦,冲也冲啦,淹也淹啦,把自己急死也没用;反正有粮吃,有肉吃,还有酒喝,水退了再说,政府肯定给救济,头年冬天坝上受雪灾的,不是都穿上嘎巴新的绿大衣了吗,还有的喝上联合国给的奶粉,加拿大的面粉。娘的,面粉里有几粒麦粒子,跟晾干的枸杞子那么长,你说能不多出面吧!那是高科技、优良品种。受一回灾,还开了开眼界,这不邪了门了吗。
桂芝悄悄来到前院窗根下,朝里面望望。德顺老伴出来抱柴,说你是找国强吗,他睡着呢。桂芝说睡得好让他睡。说罢扭头就走,她怕惊醒了国强,国强睡觉轻着呢,一点声响都能弄醒他。
挤在后院这户人家男人叫福贵,媳妇叫金香,冯三仙租的就是他家的房。福贵是挺精明的庄稼人,会算个小账。但他媳妇比他更能算计,不光租房,还给在前街摆摊的人存车存案板子存货。有的收钱,有的就收些东西。她最得意的是招来冯三仙,有冯三仙在这,谁来看病求仙,需要香烛之类的物件,就得到她那去买,一来二去,金香索性开了个小卖部,和冯三仙联起手来挣钱。所以,即使大水淹了房子,金香也不让冯三仙走,硬是把她也带到桂芝家来。
冯三仙可不是能闲着的衙役,她到哪儿就把热闹带到哪儿。她不知啥时到了桂芝的东屋,盘腿坐在炕上,磨磨叨叨给几个找她算卦的妇女说啥。说今年雨水大,是龙王爷的小舅子到了本命年,本命年是折腾年,折腾得龙王爷也跟着不消停,所以把雨水就折腾大了;说前街经过这么一淹,就生蛤蟆,蛤蟆是宝,金蟾嘛,水退了,这街上一准更变成挣钱的好地方……
金香说:“要听你这么一说,还淹好了呢。”
冯三仙说:“淹得好呀,水漫金山,财源滚滚往里钻。”
桂芝进屋里笑道:“拉倒吧你,鱼虾老鳖往里钻吧。”
冯三仙看出桂芝心情挺好,她转一下眼珠说:“桂芝你今天有好事,你还不来算一卦。”
桂芝说:“我不算,我从来不敢算,算了心里犯膈应。”
金香说:“没事,让她往好里说。”
桂芝说:“往好里说,还有啥意思,说我能挣八百万,回头啥也没有,那不是跟挨蒙骗一样。”
冯三仙点着烟深深吸着,等到那几个妇女走了,屋里只剩金香她们三个人,她说:“桂芝,你这就说得不对啦,你还从来没找我算过,咋就当大家的面,说跟挨蒙骗一样?我要是算差了,你再说,算对了,你就得服我。”
桂芝想想,瞅瞅前院。她怕国强过来,国强最不赞成看仙算卦啥的。估计国强还在睡,桂芝说:“也中,我就破了戒,算一卦多少钱?”
冯三仙笑了:“给你算,不要钱。”
桂芝说:“那好,算对了,我请你吃饭。”
冯三仙说:“对,那块后臀尖炖着吃好,这死热的天,放不住。”
金香给她使个眼色:“快算吧。”
冯三仙噢了一声,就问桂芝的生辰八字,问罢沉思片刻,就说桂芝从小在家中受苦,跟着爹娘为日子操心。桂芝打断她的话,说太远的事就别说啦,我在家行大,那会儿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当老大的都跟着受累,你还是给我算眼巴前的事吧。
冯三仙说:“眼巴前就眼巴前,眼巴前嘛,你是……你是……”
桂芝皱着眉问:“是啥?”
冯三仙咽口唾沫,慢慢地说:“眼巴前,你是人在三将村,心已经飞出去。”
桂芝问:“飞到哪儿?”
冯三仙指指手指头上的金镏子:“瞅见没有?你就飞到产这东西的地方了。”
桂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哎呀,这,你是咋算出来的?”
冯三仙得意地晃晃脑袋:“你不是说我是蒙骗人吗?这回给你露露真货,你服气了吧。”
桂芝连连点头:“服服,你接着给我往下算。”
冯三仙说:“往下的事嘛,你是一个火盆心里揣,旁人却用冷土埋,大雪天里喝盅酒,是喜是祸随你猜。”
桂芝摇摇头:“前两句还中,后两句啥意思,到底是喜还是祸呀?”
金香在一旁说:“不能都点透了,那就没意思啦,往下的事,你就得自己动脑筋了。”
桂芝说:“我想让国强回金矿上去,他要是不去,我有啥法儿?”
冯三仙说:“法子嘛,倒是有一个,不知你肯使不肯使。”
桂芝说:“只要能让他离开咱村,啥法子我也敢使。你快说吧。”
冯三仙张张嘴,又闭上了,接着把眼也闭上了。突然打了个哈欠,脑袋筛糠似的抖动,嘴里又嘟嘟嘟磨叨起来。
桂芝吓了一跳:“嗨,你咋啦?”
金香说:“这是来仙啦,赶紧得找东西供上。”
桂芝转身就掀柜,掏了一阵又关上,说:“家里也没啥点心,供啥呀?”
金香说:“搁俩钱吧。”
桂芝忙掏出两块钱放在冯三仙的腿上,金香拉冯三仙的手按住,说大仙您歇歇,人家给您送钱来啦。冯三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睁开眼跟啥事没有一样,说:“这是哪来的钱?我不要钱。”
金香说:“不是给你的,是给刚才那位大仙的。”
冯三仙说:“噢,那我就替她收下吧。桂芝啊,谢谢你。”
桂芝说:“你别谢我呀,你还没告诉我,该使啥法子呢。”
冯三仙把嘴对着桂芝的耳朵轻轻说了几句,说得桂芝直皱眉头。一旁的金香假装啥也没看着,说我得去做饭啦,不管水多大,不能把肚子里也淹了。说着就出了这屋。桂芝眼睛瞪着冯三仙,说这法子不中吧,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呢。冯三仙说舍不得八两肉,养不出胖小子,干不干由你。桂芝犹豫了一阵,说我请你吃炖肉,我去切肉。撩起门帘出去了。
好香的炖肉味儿呀……噢,要过年了,要穿新衣,要放鞭炮……还要干啥,粉条子炖肉,高粱米干饭,管够造他一顿,太美啦……
赵国强在梦中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嘴,他吃得好香,但又舍不得再往下吃,爹娘还没吃呢,姐姐妹子还没吃呢。他把肉端起来,要递给旁人,不料手一滑,碗掉在地上……
他醒了。那是一个响雷把他炸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抬头望望窗外,阴沉沉的天,好像一口大锅倒扣着,那黑云,就像烧蝴了的黑烟,轻易不肯散去。他暗道一声坏啦,咋还下呢,连忙下炕。娘站在屋门口说你才睡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忙啥。国强说可不能睡啦,这时候再睡觉,我就是犯罪呀,我得去大坝。没等他出屋呢,桂芝匆匆跑来,说有事跟你商量。国强说没空儿跟你商量,你不是炖肉吗,炖好了全送大坝上去,那的人还都饿着呢。桂芝说这可是我兄弟刚送来的,是金矿领导给你的。国强说那更好了,领导知道我带人抗洪需要好吃的,就送来了,你快麻溜炖好。
这时候,孙家权来了。他告诉国强,这次因为上游水库崩了,把整个青龙河下游冲苦啦,县里要求各级干部务必保护群众生命财产,尤其是不能死人。国强说哪年发水也免不了冲走个把人,今年咋这么怕死人。孙家权说可能是领导怕担责任,不崩库,死人是天灾,崩了库,就成了人祸。
赵德顺说:“这责任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起。”
德顺老伴问:“咱国民不管这事吧?”
孙家权皱了皱眉头,刚要说啥,赵国强忙说:“不管不管,我哥到县委大院去了,不抓这工作。”
德顺老伴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给你们做饭去。”
孙家权说:“不忙,我和国强去大坝上看看。”
大坝上有百十来的村民,这是村里组织的抗洪抢险队。这会儿抢险队已经把决了的口子用沙土袋子给挡住了。浑浊的河水打着旋窝从上游流下来,像万马奔腾,势不可挡。孙家权抄起块石头往河心处扔,石头到水面上竟然不马上沉,而是被浪头推着往下窜了好几米才沉下去。孙家权倒吸一口冷气,问赵国强:“见过这么大水吗?”
赵国强说:“没见过。”
孙家权说:“我听说,哥还在政府这边。”
赵国强说:“我也知道。”
孙家权说:“你是怕老人着急。”
赵国强说:“可不是嘛,你听见啥啦?”
孙家权说:“水库责任到人,县长和哥包了一个,最大的。不知道这水是不是……”
赵国强说:“有县长就好啦。”
孙家权摆摆手,小声说:“你是不知道,有县长更坏了,那个小县长,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将,根本不干正经事,哥跟他包一个水库,晴等着吃瓜落吧。”
赵国强对县里的事不大清楚,村干部上面有乡,轻易接触不着县领导,但有大哥在县里,他或多或少还知道一点,他说:“县长不是从上面派来的吗?”
孙家权说:“倒霉就倒在这派来的。他是领导的秘书,下来镀金,就知道吹牛给自己脸上抹粉,其实狗屁不懂。”
赵国强吓了一跳,心里说坏啦,这位咋这么大火,万一传到县长那,还了得吗。他瞅瞅远处的人,小声说:“姐夫,你咋啦?你不是跟县长玩过麻将吗……”
孙家权把烟狠狠地扔到河里:“可不是嘛,他娘的,我还主动给他点炮,输他好几百块钱呢!原以为他能记住我,这回县里安排干部想着我。狗屁!他到哪都赢钱,眼里就认钱,不认人啦!我还不如把那钱买肉喂狗!”
赵国强浑身发冷,不由打了个激灵,说:“姐夫,你回家歇着吧,我跟他们再干一阵。”
孙家权说:“要干我也跟着干。别看我对那县长有意见,我对老百姓没意见,淹了谁我都心疼,就不心疼淹那些当官的。”
赵国强说:“姐夫,你说话可得注意,我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孙家权说:“没事,你是没听我们乡镇头头在一块聊啥,听了吓你一个跟头。不过,还是少说为佳。走,干活去,晚上我不走,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赵国强如释重负:“好,晚上咱好好喝几盅。”
俩人说着就过去抄起家什。村民们见了孙家权就跟他打招呼,毕竟他也是这村人,只不过爹娘没的早,他一个人从小就出去了,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了乡长。典型的乡镇干部作风,干工作风风火火,不高兴了就骂娘,高兴了呢,跟谁都逗,这时候人们又觉得他很平易近人。
村民们边干活边问:“孙乡长,听说这一合并,你官又大了。”
孙家权说:“大个蛋,就是人多了,麻烦事多啦。”
村民说:“把那些乡都合并过来,人家要起个结婚证也得跑几十里,多累呀。”
孙家权说:“想娶媳妇还怕累?那本来就是累活。”
不知谁说:“没错,四大累嘛!”
又有谁问:“当乡长,算几大累?”
赵国强说:“别胡扯!”
孙家权说:“算五大累吧。别的不说,就说陪客人喝酒,天天喝,顿顿喝,把胃都喝残废啦……”
村民说:“我想喝还喝不上呢。”
孙家权说:“哪天让你去陪酒。不过,不能光喝,还得说话,得恭维着人家,奉承着人家,得让人家喝高兴。”
村民说:“那不等于伺候老爹喝酒?”
孙家权说:“爹不中,起码是爷爷那辈,赶上求人家求得厉害的,就是祖宗!”
村民笑成一片,有的说:“我的天,要那么着,这酒可不好喝,不如咱坐炕头上,小酒壶一捏,皇上老大,咱老二。”
孙家权说:“现在没皇上了,你就是老大。”
村民说:“对,我是老大!”
孙家权说:“不对,还有你爹娘,你喝酒得想着他们。我可告诉你们,最近咱乡里闹股邪风,不养老人,让我整治了几个。你们别不当回事,谁要是就想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让老人喝粥吃咸菜,睡凉炕,我非整稀了他不可。”
村民吓得直吐舌头,麻溜低头干活,都不吭声了。
赵国强小声说:“刚才说得那么热火,咋一下就变脸训人了。”
孙家权挠挠脑袋:“一沾这事我就来气。嗨,你们咋都跑啦?我能把你们吃了咋的……”
村民喊:“快看,水里下来东西啦!”
赵国强和孙家权忙站在坝上,朝河当心一望,可了不得啦,河面上白茬茬漂着一层木板子,就跟顺水的鱼一般,嗖嗖地往下窜,板子后,有两个黑乎乎的大东西在水中扑腾,眼尖的人喊:“牛!是牛!看,牛头!”
太可惜啦!
又是好板子,又是大活牛。对庄稼人来讲,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
几个年轻人挽起裤脚想去试巴试巴。孙家权说别冒险,万一捞不上来,淹着人就不合算了。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没往前走。
赵国强看着水里的木板还有那时隐时现的牛头,忽然,有一股不祥之兆涌到心间,木板……牛……牛……他使劲揉揉眼,发现牛后头还有个黑东西,像根树枝子在水里半沉着……
“有人,水里有人!”
赵国强不顾一切飞身跳下水,后面的人也就跟着跳。紧接着,有人撇下绳子,水中的人拉着拽着,好不容易扑腾到河当心。眼看着牛带着人就要顺流而下,赵国强一下子扑到牛和人之间。天哪,牛头和人之间有绳子,肯定是缰绳,不用说,是人想拽牛反被牛拽下水。赵国强拼了命把绳子从那人手腕上解开。
牛随着水漂远了,赵国强把那人从水中拉起来,仔细一看,把他吓坏了,原来是妹妹玉琴。
“玉琴!玉琴!”
上了大坝,众人连喊带叫,又给她控水,玉琴命真大,吐了几口水,慢慢醒来,问:“我的牛呢?”
孙家权喊:“牛重要?人重要?”
玉琴说:“牛重要。二柱让我把缰绳系手上,不许我松开。”
孙家权问:“他呢?”
玉琴说:“他说他怕水……”
赵国强问:“他就眼瞅着你冲下来?”
玉琴说:“喊来着。”
孙家权问:“没救你?”
玉琴说:“他让我坚持住……”
孙家权听得脸发白,还想问啥。赵国强看看周围的村民,心里说家丑不可外扬,有啥话还是回家说去吧。正在这时,桂芝和几个妇女送饭来了,赵国强说去吃饭吧,这儿没事了,众人便散开。孙家权还是难解心头之怒,告诉众人谁也别给二柱报信儿,看他怎么办。众人都说是该这样,天底下哪有老爷们让老娘们冲锋陷阵的,这回得让孙二柱好好着着急。
一夜过去,天空晴了,蓝汪汪像块大镜子,罩在人们的头上。河水也骤然下降,将近中午时分,拣浅的地方,裤子挽到膝盖以上就能膛过去。山里洪水就是这么邪,说来就来,说大就大,说小还就小。
前街的水顺着新挖的几道沟都流河里去了。但却留下了一个泥泞的世界。
用不着谁去招呼,前街的人手脚不停地收拾残局。房子的损失不算严重,但几乎所有人家的炕都泡塌了,人们忙着铲淤泥,冲家具,晒粮食,重新搭炕、垒灶、生火做饭。
赵国强送走姐夫孙家权,就去看小学校。小学校的房子还是土坯房,村里一直想翻盖还没盖成,幸亏大水没再往村里灌,否则肯定是一泡就塌,那可就麻烦了。但就是这样,教室里也漏得不像样子了。学生们都停课在家,校长丁四海是公办教师,外派来的,他没好气地对赵国强说:“这教室再不翻盖,可要够呛。弄不好砸死人!”
赵国强说:“再坚持一冬天,来年春天准翻盖。”
丁四海说:“李支书说了好几年了,新教室没盖成,砖却让他借走给儿子盖房了,这叫啥事呀!”
赵国强没吭声。这事他清楚,那是头年春天,村里张罗翻盖小学校,拉了几车砖来,后来有点啥情况给耽搁了。有一天李支书请赵国强去家里喝酒,就他两个人,喝到一半李支书便唉声叹气,说儿子要娶媳妇,想盖房子缺钱。赵国强说不用发愁可以帮着去借。李支书说眼下都手头不宽裕,不好意思张口,赵国强说自己还有几千,您拿去使吧。李支书说你的钱我更不能使,你回村给我拉套,我感谢你还感谢不过来呢。赵国强说那咋办,李支书举起酒盅说小学校的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发话借给我,来年我一准还上。赵国强那时已经半醉,又没法回绝支书的面子,一咬牙就给应下了。结果,支书儿子的新房建起来了,翻盖学校的砖却迟迟不见回来。他几次婉转地跟车支书说,李支书说手头紧,后来李支书的老伴得了毛病,弄得他们全家到处借钱瞧病,赵国强就不好再提砖的事了。
丁四海说:“赵主任,我知道借砖的内情。你不能再给支书背黑锅,哪天上面来调查,让我们咋说?”
赵国强说:“咋说?人家是借,借了肯定还,你别太着急了。我这不是来看看嘛,若是村里有能力,我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丁四海满不在乎地说:“那就看您的责任心啦。教室戳在这,我就当这三个老师的校长,教室塌了,我正好调走,兴许离家近点。”
赵国强的火突突直往上撞。这要是换个旁人,他早急了。可丁四海是公派的老师,工资和关系都在县教育局,村里管不着人家,可小学校又需要他,所以,你还就得敬着三分。
赵国强使劲把气往肚子里压,强笑笑说:“丁校长,我先找人拉点干土来,把地垫垫,您先把课给恢复了吧。”
丁四海说:“这您放心,当老师的,见不到学生,心慌。”
赵国强说:“那好,那好。”就到村委会去,立刻找柱子安排人拉黄土垫学校院子和教室,又嘱咐柱子,不管了校长说啥,你也别跟他来气,忍着就是了。
柱子走了以后,赵国强一个人呆在村委会里。
由于发水,报纸有好些天没送来了。赵国强顺手抓过一张旧报纸看,上面就有南方某某农村人均收入达到多少多少钱的内容。他看了一阵,把报纸扔到一边,心里就问自己:我一盆火似的把矿上的饭碗给扔了,我回来图个啥?就图在这黑屋子里有一张办公桌,走到街上人五人六地让人喊声主任?我美在哪儿呀!你瞧瞧这村里,集体的,除了山上还有片林子,还有这两间村部,那几间破教室,旁的就没啥了。村民呢,倒是吃饱肚子了,衣服也整齐了,可人均年收入才五百多块钱,离小康标准差一半还多呢。就说也有几户富了的,像钱满天他们哥几个,可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变化不大呀……
赵国强觉得脑袋有点疼,他点着烟使劲地抽,又使劲地让烟从鼻孔喷出,好像要用烟带走心中的烦闷。良久,他朦朦胧胧地想清楚这么一个问题,就是原先认定的村干部只要肯干就行,就能把工作做好。这样的观念不行了。眼下不是土地承包前,干部带头治山治水,群众就跟着干,也不是刚承包之后那几年,只要把地界房山子矛盾解决了,农民自己就把粮食打了,用不着干部操心。如今是农村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各类新矛盾冒出来了,你当干部的没有新招子,你就把握不住局面,你就面临种种危机。比如这个防洪水,你就得修坝,修坝就需要钱,钱从哪来?找村民要,穷户肯定不愿意交,而且,敛钱的名目又太多,村民也确实有些招架不住。找富户要,富户也不愿意总行善,也行不起。村里出,拿啥出?
“我的天呀……”
赵国强自言自语,只觉得墙上的奖旗奖状都旋转起来,转得他眼睛发花。
“二舅……”
孩子的喊声,使赵国强回过神来,他看见眼前站着玉琴的两个女儿,小名叫大丫二丫,都在念小学。
“你俩咋来啦?”
“我娘叫水给冲下去啦!”
“二舅,快去找我妈。”
两个孩子哭起来。她俩脚上都是泥,显然是蹚河过来的。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头发乱草一般。
赵国强奇怪地问:“没人告诉你们?”
大丫问:“告诉啥?”
赵国强说:“你妈没事,捞上来了,在你姥姥家。”
二丫蹦起来:“我妈没让水冲走!太好啦!太好啦!”
赵国强问:“你爸呢?”
大丫说:“在外等着呢。”
赵国强说:“那就一块去你姥姥家吧。”
他跟俩孩子到了门外,外面根本也没有孙二柱的影子,他想找找,俩孩子等不及,嗖嗖往后街跑。赵国强心里说这个孙二柱呀,你可真沉得住气,说不定跑哪喝酒去了呢。
真正让赵国强给说着了。
孙二柱看俩孩子进了村委会,他一转身就奔了前街金香家的小卖部。一进门,屋里的人就是一愣。这边几乎都知道玉琴叫水给冲过来,又被大伙给救了这档事。可没等有谁开口,金香便给呆在一旁的冯三仙使个眼色,冯就先来了一句:“这位大兄弟,你脸上有凶气,必有大难临头呀!”
孙二柱指着货架上的酒瓶说:“你算差了,啥临头呀,都鸡巴砸头上了!”
金香故作惊讶:“咋啦,二兄弟?”
孙二柱说:“我媳妇让大水给冲走啦!”
金香说:“冲走啦?”
孙二柱说:“还有两头牛……”
他说罢就要了一瓶酒和一小袋花生米,咬开瓶盖,对着瓶嘴喝起来。他只顾低头喝,根本没注意金香跟他身后的人一通比划,众人立即都明白该咋做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就问,二柱呀,这会儿你打算咋办?孙二柱倒也实在,咽下一口酒说:“能咋办,这就去给她娘家报丧呗。”
“报完了呢?”
“报完了就报完了呗,还能咋着。”
“咋着?你这么年轻,也不能一个人过呀。”
“不是还有俩丫头嘛。”
“俩丫头更得有人照顾。”
“你是说我……再找一个?”
“没错,你还有好几十头牛。”
“这事我还没想呢……”
“这,你得想呀,这是关键时刻。”
“我琢磨着,咋也得等些日子再想,那么着合适。”
“等多长时间?”
“半年。”
“太长”
“三个月?”
“也长。你得往前看,过日子要紧。”
孙二柱转身瞅瞅,叹口气说:“这没他们赵家人,我跟你们说吧,玉琴一冲下去,我一看就完啦,我就想往后的事了。就像你们说的,我还得往下奔呢,我还有那些牛呢,要是没那些牛,我也就拉倒了。”
金香笑道:“你是冲牛活着呀,没牛的人还不娶媳妇了呢。”
孙二柱嚼着花生米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狗屁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
金香说:“倒也是。不过,你当初别说有牛,你连牛毛都没有,人家玉琴却跟了你。就现在这些牛,也是人家玉琴操持的,你可别忘恩负义。”
孙二柱点点头:“那是,那是。没有玉琴,我家也养不起那些牛。可她没了,这些东西也就归我了,是不是呀。”
冯三仙说:“归你了,你也不能独吞呀,你不给人家娘家几头。”
孙二柱摇摇头:“不给,我谁都不给,一头牛值好几千块钱呢。再者说,玉琴也没给我养个儿子,我再娶媳妇,也得花钱呀。”
众人相互瞅瞅,一片哄笑,说闹了半天你小子还想生儿子呀,八成是你把玉琴推到水里的吧。孙二柱说你们别胡说八道,玉琴没被水冲走之前就商量过这事,可惜她不同意,这回重打锣鼓另开张,我就得把这事摆到首要的地位上来。说完,孙二柱挠挠后脖梗子说我得走了,俩孩子还在村部呀。一转身,他拎着酒瓶子就走了。众人愣了一阵,有人就埋怨金香,说你可够坏的,玉琴还活着,你让二柱说娶媳妇的事。金香说我想看看男人打光棍子能忍多长时间,娘个蛋的,平时都说白头到老,跟真的一样,这边生死还没弄清楚,那边连娶媳妇生儿子都想好了。
冯三仙说:“可怜天下女人的心呀,都让那些狼狗不如的男的吃了。”
有人问:“三仙姑,你的心被哪条狗吃的?”
冯三仙骂道:“放屁!我能让谁吃,我早算计到,我避开了。”
这时福贵喘着大气背货进来,货上沾了不少泥。金香说咋弄这些泥。福贵说过河摔了一跤。金香骂道:“你想啥啦,你摔较!”
福贵说:“我没想啥呀。”
村民说:“想娶媳妇吧?你说娶媳妇,是快好,还是慢好?”
福贵说:“当然是越快越好,一天都不等……”
金香手里收拾着货,嘴里骂道:“滚滚!不买东西的,滚蛋!”
众人哈哈笑,就往外走。这时有人过来说坏事啦,孙二柱拎着个花圈去后街了,这不是要闹出乐子来吗。有人喊快去看热闹,呼啦一下,人全走光了。
孙二柱在村委会没找着大丫二丫,却找了一个半新不旧的花圈。那花圈是清明节给后山烈士墓扫墓时用的。后山上有两个八路军战士的坟,虽然年头多了,但老百姓忘不了他们,年年都给他们上坟。今年,清明节,学校就组织学生扎俩花圈去扫墓。后来,一个花圈让福贵拿他爹坟上烧了,旁人看了有意见,就把那个拿村委会来,放在外屋了。
孙二柱正愁怎么把玉琴遇险这事做得隆重点,一眼看见花圈,麻溜拿出来,把上边的土扫了扫,然后,就端着去后街。按说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碰见,谁说一句话,就把这麻烦给解决了,倒霉鬼孙二柱使劲装出一脸沉痛的样子,也不瞅人,低着头眯着眼往前走。再加上这家伙人性不是太好,有人也就存心想看他的笑话,还拉着旁人不让说话,结果,孙二柱就这么一路顺风到了后街玉琴娘家大院。他身后呢,跟着足有好几十村民,谁也不吭声,蔫不溜地,咬着嘴唇,等着看这场热闹。
快进大门时,孙二柱哇地一声就哭了。他说我好命苦啊,嚎着就举着花圈进了大门。
院里是毫无准备呀!
赵德顺老汉正在院里树阴下乘凉。屋里,玉琴在炕上坐着,大丫二丫进屋见了妈妈,又哭又抱又搂又亲的,德顺老伴一看闺女和外孙女这样,也忍不住流泪,国强和桂芝也跟着高兴或抹眼泪。桂芝就说这也太不像话了,两个孩子自己跑来,当爹的不露面,他干啥去了。玉琴说那是个没星的秤,干啥事都没准儿,说不定跑哪儿喝酒去了。国强说也许他知道你没事,他心里踏实了……
就这工夫,孙二柱进院了。进来他咕咚跪下就喊:“爹呀娘呀,可不得了啦!我媳妇没啦!”
赵德顺毕竟年纪大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指着孙二柱,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你……
孙二柱说:“完啦,我老婆给大水冲下去了,我没法过了。”
赵国强和桂芝从屋里跑出来,先扶住老爷子,防止他摔着。桂芝就问:“你咋没死?咋让她死了?”
孙二柱一听话茬儿不对,心想反正从此往后和这家人也没啥关系了,把花圈往旁边一扔,拧把鼻涕说:“嘿,你要这么问,我可就得把话说清楚,是大水冲走的玉琴,不是我把她推水里去的。”
桂芝问:“要紧的关头,你一个老爷们为啥不上前?让老娘们冒险?”
孙二柱点点头:“哎哟二嫂子你猜得还真是那么回事,关键时刻,我不是护着孩子嘛,那是革命后一代,把她俩冲走,损失太大。”
桂芝说:“噢,我明白了,孩子是自己的,冲走了就回不来了,媳妇是旁人家的,冲走了还可以娶个新的。”
孙二柱说:“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来得及想这事。”
桂芝说:“没来得及?这会来得及了吧?”
孙二柱脱口而出:“这会儿倒是想了点……”
赵国强听着不对劲,忙说:“二柱,你这是啥意思?盼着人死,还盼着再娶媳妇?”
孙二柱心一横,两只手叉着腰说:“咋着?你们跟我兴师问罪?我可跟你们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玉琴也不在了,我啥也不怕了!不瞒你们说,都有人给我介绍了,发送完玉琴,我就再娶一个,娶个大姑娘,生个大胖小子,看你们能把我咋样!”
德顺老汉胳膊颤抖着骂道:“牲口!牲口呀!你是想气死我呀……”
孙二柱鲁劲愈发冲了:“老丈人,您老别动火,往后,你想让我气你,你还气不着了。”
赵国强上前抓住孙二柱的衣襟:“你是个啥东西!”
孙二柱毫不示弱,伸手就给国强一拳:“我揍你!”
俩人就厮打开了,村民们呼啦一下就围上来,有人上前拉扯,没让他俩再往下打。但整个院里已经是热闹得开了锅了。有人偷偷捅孙二柱,说你瞎嚷嚷啥,你睁眼朝屋里瞅瞅。孙二柱听不明白,说谁这么缺德瞎鸡巴捅,捅我肋巴骨上了,我才不往屋里院里瞅瞅,老子就瞅我自己。村民哈哈笑,有人说你就低头瞅你自己那俩蛋吧,孙二柱说有那俩蛋就不愁再寻个媳妇……
坏了事了。
孙二柱借着酒劲,又跟旁人话赶话往下胡扯白扯,话就说得越来越离谱儿,越来越不像话。赵德顺老汉本是十分爱面子的人,平时谁在他面前多说一句都不愿意,如今这个不着调的姑爷竟敢当这么多人满嘴胡唚,简直是想要他的老命。赵德顺觉得自己不迷晕了,便挺挺身子喊:“你们都给我静下来,别老母鸡报窝似的!”
众人不吭声了,都瞅着德顺老汉,看他要说点啥。惟有孙二柱满不在乎地从谁手里抢过半截烟,叼在嘴里抽着,说:“老支人,有啥话,您老就说吧,要不我就回去啦,我得卖头牛换俩钱花。”
猛然间,屋里有人喊:“你敢!”
话音未落,玉琴气呼呼地到了门外,她的一双眼珠要冒出火来,狠狠地瞪着孙二柱。孙二柱傻了,眨眨眼,两腿一软,坐在地上,嘴里说:“玉、玉、玉琴,孩她妈,是,是你呀?”
玉琴说:“不是我是谁?”
孙二柱说:“你,你不是冲走了吗……”
玉琴说:“你就盼着我死呀!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孙二柱站起来,拍拍屁股,全是泥,他扭过脸说:“你们咋这么缺德,不告诉我一声,哎哟天呀!这不是坑我吗!”
众人愈发开心地笑,并说:“你小子光想着娶小媳妇啦,你也不听我们的呀。”
孙玉柱转回身:“玉琴,别听他们的,我,我没那心,真的没那心……”
玉琴说:“拉倒吧,我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走吧,咱回去把家分了,你自己另找人过吧。”
孙二柱说:“那哪行呀,我哪能干那事。”
赵国强一看往下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就不好在村民面前收场了。他赶紧上前说中啦中啦,都别说了,该忙啥都忙啥去吧。村民们这会儿也笑够了,家里还有不少活等着呢,一转身也就散了。
玉琴是很要强的人,进屋把俩孩子拉出来,问孙二柱:“咋着,这俩孩子,咱俩是一人一个呀?还是你来个省心,光身一个人走呀?”
孙二柱蹲下抱着脑袋不说话。桂芝说:“说呀,你刚才那能耐都哪去啦?不是有人给你介绍大姑娘吗。”
德顺老伴是个软心肠人,见此情景说:“算了吧,二柱那嘴没把门的,别较真了。”
孙二柱,扬起脸说:“就当我放个奥屁,熏了一下,这会儿让风给欢走了,中不?”
赵德顺这才出了口气,但仍皱着眉头问:“二柱,你往后还敢起那歹心吗?”
孙二柱说:“不敢。”
赵德顺说:“你要起了呢?”
孙二柱说:“起了顶多也就起起,也不敢动真格的。”
赵德顺说:“为啥?”
孙二柱说:“我没钱,钱由她管,想买盒烟都得现要。”
大丫说:“他翻我妈的钱,用铁丝子往柜里钩。”
孙二柱噌地站起来:“胡说,我啥时干过那事!你也跟着气我,回头分家把你分给我!”
大丫说:“咱家狗都不跟你,我更不跟!”
二丫说:“我也不跟,你睡觉打呼噜,还咬牙吧嗒嘴。”
孙二柱瞪着眼说:“你;你这小丫头片子,今天造反啦!”
赵国强说:“看看,连孩子都不待见你,你可得注意啦。”
孙二柱点点头:“注意,注意。”
赵国强心里想见好就收吧,玉玲那已经闹起来了,玉琴这再闹起来,实在让老人受不了,他对玉琴说:“不管咋着,二柱还给拿个花圈来,也是一片诚意,算了吧。”
玉琴说:“不中,今天说啥我也不跟他过了。”
桂芝给孙二柱使个眼色:“你还愣着干啥?还不把那东西扔外头去。”
孙二柱捡起花圈就往外跑,又喊:“玉琴,你们娘仨等着,我背你们过河,河里都是泥!”
玉琴低头看看大丫二丫的脚:“咋过河的?”
大丫:“自己过来的。”
玉琴问二丫:“你爹没背你?”
二丫:“我让他背,他给我一脚。”
玉琴跺着脚骂:“王八蛋!我还没死呢!他就这么干!不中,我得好好活着。”
桂芝乐了:“对,真得好好活着。”说罢,她忽然想起了啥,脸色渐渐沉下来。
桂芝病了,躺在炕上起不来。
赵国强很发愁。他本来想立刻去乡里一趟,看看上面有没有拨下来的救灾物资,还想去县里找大哥,想请他给村里些帮助,可是,家里老爷子腿脚不利索,让孙二柱那家伙气了一下,又犯了头迷晕的老病,这边桂芝又跟着凑热闹,院里猪鸡狗,还有念中学的孩子,都离不开人呀。赵国强愁得两个眼珠子发蓝,他跟桂芝说咱村里没医生,你赶紧去乡里看病吧。桂芝说我就是浑身没劲,看也看不出个啥来。赵国强说你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事,我都没法子出去了。桂芝说那你就别出去,甭干那个破村主任啦。赵国强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瞅着窗外说你别胡说啦,都啥时候啦,水淹半个村,大坝冲个稀里哗啦,稻田也没了,你还有心思说这话,不是看你有病,我饶不了你。
桂芝知道赵国强的脾气,麻溜把身子一转面对墙哼唧,赵国强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啥了,毕竟人家有病在身。忽然间他见窗外有人跟他招手,是娘,他赶紧出去,跟娘到了前院。他紧走几步,问:“娘,啥事?”
娘指指西屋:“屋里说。”
赵国强说:“屋里怪热的。”
娘说:“那是你心里热。”
赵国强说:“能不热吗,这时候她来病,弄得我出不去。”
娘压低声音说:“你出不去……你得留个心眼……别傻乎乎的。”
进了西屋,赵国强问:“我咋傻乎乎的了?”
娘说:“我琢磨着,你媳妇这病得的怪邪应,咋来得这么快呀……”
赵国强说:“我又不是大夫,我咋知道,要是知道早给她吃药预防了。”
娘说:“只怕这病不是吃药就能治好的……”
赵国强问:“那您说这是咋回事?”
娘揉了揉眼说:“我想,可能还是为了那财礼钱,干脆,咱给人家得了,省得让人家心里别扭。”
赵国强一听差点蹦起来,忙说您想到哪去了,那是哪个驴年马月的事,亏您想得起来。原来,当初国强和桂芝结婚时,正赶上农村搞婚事新办,讲究女方不要财礼。所以赵家也就没送。桂芝对财礼之事没说啥,桂芝的爹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只要两头老人聚到一起,桂芝爹总提这事,说可惜我一分钱没得着,你家就得了一个媳妇。赵德顺哪受得了这话,曾拿出六百块钱给人家,人家说那时的六百到现在得翻多少倍,你算好了再给我吧,说完哈哈笑,也不知是扯闲淡还是真格的。反正弄得德顺老两口心里挺别扭,一想这事,心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赵国强曾跟他老丈人暗较劲,心里说旁的给你啥都行,就是不给你这个财礼钱,叫你心里总记着是你们上门找我的。后来他和桂芝处得挺好,家里家外看得出桂芝贤惠勤快,一儿一女又都令人喜爱,再加上国强自己主动从矿上回村里来,他慢慢就没了当初的那点别扭,但也不愿意再提旧事,觉得城里年轻人结婚都朝彩电和冰箱使劲了,农村也得朝小康上使劲,再提那六百块钱财礼,丢人。所以,当娘突然提起这档事,弄得国强差点反了胃口,连说没那回事。
娘是极厚道的人,但多好的婆婆和儿媳妇也是两个心眼,两家又前后院住着,有老爷子在,日子上有的地方也分不大清谁是谁家的,但老太太心里还惦着她的四个女儿,桂芝则想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对此,国强又清楚又不清楚,两个院的饭他都吃,两个院的事他都觉得是自己的事,在某些方面,他甚至觉得前院更重要更该放在心上,毕竟那是自己的父母,甭管到啥年代,孝敬老人总是不该忘的……
娘说:“你信不信的我不管,反正,打小山子来之后,我看桂芝就有心事。”
赵国强说:“我没看出来。”
娘说:“你心里除了大坝稻田,还有啥?你要看出来,傻子都能看出来。”
赵国强乐了:“那更省心,该咋着咋着,也犯不上费心啦。”
娘说:“该费心的事,早晚都得费心,你还是加点小心吧,你那媳妇,有啥话都搁在心里不说,让人不好琢磨。”
娘说罢朝后窗瞅瞅。后窗户高,窗台上还放着些破瓶子烂罐,透过两个破窗眼儿,只能看见后屋檐和远处的一道子天。但娘是在用耳朵去听,后院有声响。赵国强反应很快,随手拽过一个凳子站上去,看看后院是谁在走动,一看是桂芝头上蒙块毛巾在西厢房前干啥,一边干着,一边朝这后窗根儿挪来。
赵国强心里这叫来火,桂芝这是在“听声”呀!这多没劲,没想到她会干这事。赵国强强忍着不吭声,他要看看桂芝到底要听啥。不承想脚下嘎吧一声响,破凳子的一条腿折了,把赵国强咕略一下就摔下来。
娘吓了一跳,紧忙拉他。国强还算灵活,手一撑地没摔实,。曾一下站起来,就往外走,娘拉他又摆手,意思是别出去,国强把老娘的手一甩,噔噔就蹽到后门外。他想自己不能让娘跟着受这窝囊气,从这上面,没准还能弄清桂芝她“闹病”的因由,若是她玩花活,非得好好收拾她一顿不可……
可是,后院、后窗根没有桂芝的人影。猪羔子和老母猪安安静静地在圈里,红冠子的大公鸡和十几只母鸡,悠闲地在树阴里刨刨啄啄,大黑狗趴在院当心,时不时地朝四下望望……
“桂芝,你猫哪儿去啦!”
赵国强气呼呼地站在院里喊。娘从后边撵上来,说你这是干啥呀。国强说您别管,今天我得收拾收拾她。
桂芝从西厢房后出来,两手抓着裤腰。那后面,是他家的茅房。桂芝说:“咋啦?我解泡溲。”
赵国强一愣:“你解溲?”
桂芝说:“解溲咋啦,还差点摔在里头,头晕坏啦。你有空儿,把坑边石头整整,都活动了。”
赵国强问:“你是真有病?还是假有病?”
未等桂芝说话,娘说:“你混啦,人家桂芝不有病能这样!你啥时看见她白天在炕上躺过。”
桂芝用眼角瞥了瞥这娘俩,声音不高地说:“你们别一个白脸一个红脸这么编排我,我有病,没劲说话,等好了,你们再训斥吧。”
说罢,桂芝就回屋里,但眼泪却唰地流下来。她怪心酸,倒不是心酸丈夫婆婆对自己一高一低硬的软的说斥,她心酸自己这张嘴,平时帮旁人个啥事,成是有话呢,那时就跟前些天青龙河里的水,哗啦哗啦可劲往外流,想闭嘴不言语,根本就做不到,憋得浑身难受。可一沾自己的事,这嘴就变成棉裤腰了,要多笨有多笨,掐死的鸟,打蒙的猫,长八只嘴也没人瞧。这是咋回事呢?而且一到这时候还就来眼泪,咋忍也忍不住,跟夹着尿膛河一样,说啥也憋不住呀,非流出来不可……
赵国强跟到屋里,桂芝只给他个后背,但柜上的靠山镜把她照个清清楚楚。赵国强火了,冲着桂芝的屁股噔的就是一脚,骂道:“你哭个啥!谁委屈你啦!叫你甩鼻涕抹眼泪!咒我死呀!”
桂芝挨了这一脚,身子一晃,差点趴在柜上,摇摇脑袋,忽然明白过来。她转过身,瞪着赵国强说:“你踢我?你敢踢我……”说着就向赵国强扑来。
她的样子很凶,赵国强有些害怕了。自打结婚以来,他们两口子尽管有抬杠拌嘴的时候,可从来没动过手。
赵国强背靠门框,指着桂芝问:“你要干啥!你站住!”
桂芝往前走:“我就不站住!”
赵国强:“你再走一步,我打你找不着北。”
桂芝说:“我压根就不想找!我要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桂芝的个头不比赵国强矮,她一下子就揪住了赵国强的脖子,使劲一拧,国强叫着跳起来,喊:“你个黑心老娘们,你真拧呀!这是脖子,不是腚!”
桂芝格格笑:“不挠你,就不赖!”
赵国强无心再打下去,转身出了屋子,见娘站在前屋后门口朝这边望。他瞅瞅桂芝没追出来,连忙揉揉脖子说:“哼,今天要不是我事多,我饶不了你,不给你打出屎来,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说罢,他就出了院门来到街上,边走边想,坏了事啦,这个平日老实巴交的桂芝,今天是咋啦?吃了枪药了,敢跟我动真格的,哎哟,这年头真是叫人有点费琢磨,日子越来越好,水越来越大,人越来越不好管,往下变成个啥样,真是想不出来啦。
第四章
青龙河发水,钱家大乱。乱不是乱在冲走几垛板子,几垛板子在旁人家算个事,在钱家就跟吃罢饭泼菜汤一样,没人心疼。钱家大乱,乱在钱满天把全家过日子的大权给了玉玲,或者说,玉玲把她姐玉芬的权夺了过来,玉玲想整顿朝纲,把这个大家庭乱糟糟的日子好好收拾一番。
青龙河水最大的那天,从沟里下来的水被大河的水往回一涨,就涨到钱家院外,院外的板子垛顿时就垮了好几个,白花花直溜溜的板子漂了半沟筒子,当时要是下去赶紧捞,能捞上来不少。钱满天那会儿正陪朋友喝酒,就跟满地说你去看看,满地夜里耍钱耍输了,不愿意去,到院里就喊满山去,满山两口子在屋里,窗户门都挡得溜严,正在看他借来的录像,自然也不愿去,就得满河去,满河鼓捣他那猎枪,正上瘾呢,也不动。玉玲架不住了,叫上几个妯娌去,一看那些板子,她怪心疼,问众人咋办。梁小秋说水火无情,不能因小失大,绝不能拿性命冒险,高翠莲说他们老爷们都不管,咱女人更不用操心,玉芬说倒是怪可惜的,可算卦的说咱家今年运气不好,还有凶气,破点财就没事了,这板材和那个财同音,兴许就应在这上,千万别下去捞。
玉玲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冷冷一笑,转身就去找钱满天,说咱们分家吧,我一天也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过了。当着外人的面,钱满天的白净脸让玉玲说得变成了红脸。客人很识趣,连忙告辞了,钱满天埋怨玉玲你这是干啥,家丑不可外扬,传出去多丢人。玉玲说纸里包不住火,咱家的日子垮台,那是早晚的事。钱满天说我不是不知道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了,问题是老娘岁数大,管不了日子,你姐又是那么个人,啥事也不敢做主,我整天忙着生意,你说咋办。玉玲说那就分家,各过各的。钱满天摇摇头说不到万不得已,家是不能分的,爹临死时托付我一定要带着几个兄弟把日子过好,把老娘伺候好,我不能早早就把家分了,让爹寒心,也让村里人笑话。再者,老二老三媳妇都不是过日子的人,满地满山也不着调,在一块过,还都像正经人家,分了过,用不多久就得糟践不像样,到那时我还得跟着操心。
钱满天一番话,说得玉玲这叫不是滋味儿,不由地勾起了她的一桩心事。本来,玉玲是不愿意嫁给满河的,她嫌满河没文化,也没啥志向,就知道傻干活。找对象嘛,女孩子心气都挺高的,谁也不愿意嫁给个窝囊人。但玉玲当时因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一再耽误,年龄越来越大,有点耽误不起了。玉芬跟她说钱家日子好,过去不愁吃不愁喝,在三将村这是第一户。玉玲虽被说得动了心,但却发愁到钱家后那种大日子没法过,老儿媳妇,要么把尖,要么受气。这时候钱满天亲自登门,说玉玲你放心,你过去以后,不仅受不了气,你还得帮我管理这个家,我正缺你这么个帮手。这一说就把玉玲说得心里欢喜,答应了这门亲事。可过了门之后,钱满天只是让玉玲帮着管账,加工厂出多少货,进多少钱,过日子花多少钱,这些细情她倒是都清楚了,但越清楚她越着急,她发现这家的日子就是两字——乱造!花钱没个章法。谁想买东西,就找玉芬要,玉芬没主意,该花的给钱,不该花的,也让高翠莲和梁小秋骗到手。为此,玉玲埋怨玉芬,玉芬说我当大嫂子的,宁愿自己吃差的穿旧的,也得让兄弟媳妇们满意,玉玲说你那叫拿大哥挣的钱打水漂儿玩。玉芬说我不能为几个钱闹得家里不和气,老二老三闹分家,不能因为我把这事给成全了,那么着我不成了这家的罪人吗。
就为这,她们姐俩干了一场架,也就是赵国强蹚河到钱家那两天。
钱满天那天晚上眯着小眼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把全家老少叫到当院,宣布从现在起,我主外,玉玲主内,家里日子咋过,全听玉玲的,谁要是不愿意,可以分出去过,但房子和加工厂都是我一手置办的,不能动。非要分出去过,给盖房子的钱,自己到外头去过。看他那个决心已定的样子,众人都没敢吭声,但心里都各揣着小九九,要看看你玉玲有多大能耐。
玉玲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心里先是慌了一阵,很想当场拒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事后,她想找满天好好说说,但又没好意思。直到钱满天要出门谈生意,在院里碰见,玉玲才直截了当地说:“大哥,那事我干不了。”
钱满天更干脆,说:“干不了,也得干。”
玉玲说:“咋干?”
钱满天说:“随你的便。”
他说完就开车走了。
玉玲没了退路,去见婆婆,婆婆说我是土埋半截的人,管不着那些事,饿不着我就中。
玉玲去找玉芬,玉芬说这下子可好啦,我就盼着省省心,不过,你可别惹着那俩,那俩不是善茬。
玉玲去找高翠莲,高翠莲说谁当家我不管,反正姑奶奶我从小到大没受过气,你肯定也不会让我受气。
梁小秋则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可不能让钱家挑得自斗自,那么着不合算,咱们还是合起手来,多给自己搂点,给娘家弄点,也算是扶贫。
玉玲转了一溜遭,没有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她回到自己屋里,问满河:“你说大哥说的这差事,我干好呢,还是不干好?”
满河正在锯猎枪的枪托,因为后山上有一片林子是县林场的,有人把着,扛着猎枪人家不让进,把枪托子锯短,用衣服挡着,能混进去。满河生性孤癖,不愿意跟旁人交往,就喜欢自己鼓捣点啥。他这会儿心思全在猎枪上,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定。”
玉玲火往头上撞:“你挺大一个男子汉,整天就知道鼓捣这些半大小子玩的东西,你掉价不!”
满河还是不抬头:“啥价呀?掉不掉那是旁人说的,我才不管呢。”
玉玲强忍着说:“满河,不管咋说,咱们是一家人呀,你不能把我当两姓旁人……”
满河这才抬起头,眨眨眼说:“一家人?你不是想离婚,把我甩了吗?”
玉玲愣了,她虽然早有这个念头,并在爹六十六生日那天说了出去,但当时家里人反对,满天又极力劝说,再回到河西家中,玉玲也就没再提,她想过一段再说吧。不成想满河知道了,玉玲问:“这是谁跟你说的?”
满河说:“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你有这心,还说过这话。你敢不承认?”
玉玲把心一横说:“没啥不敢承认的。可是,你也应该想想,我为啥有这个念头,你要总这样下去,咱俩的日子,说不定啥时就得散伙。”
满河嘿嘿一笑:“散就散,我才不怕呢。要是前几年,我还真怕,眼下,有钱啥事都能办,甭说娶一个,街上那帮开车的,都是俩老婆,外头还有相好的。”
玉玲气得手都哆嗦了,她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满河了,他怎么能说出这么一套话来,这根本也不是他嘴里能说出来的话,不用猜,肯定是哪个没长好心的人教给他的。是翠莲,还是梁小秋,或者是满河在外面有了相好的……
玉玲到外屋擓瓢凉水喝,心里的火好像也跟着被压下去些。她笑着进屋说:“满河,你思想挺解放呀,你也想学那些开车的?也要娶俩老婆?”
满河一下子嘴变笨了:“我,我啥时想娶俩老婆,就你一个,我还看不住,还娶俩?吓死我吧。”
玉玲说:“可你刚才那通话,说得可厉害,知道的,是旁人教你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出于你的本心呢。”
满河上了圈套:“叫你说着啦,那话哪是我说的,是二嫂三嫂跟我说的,你给你爹过生日说的啥,她们全知道。”
玉玲眼前直冒火星子,看屋里的东西全是双影的。她赶紧扶着门框深深喘口气,闭上眼静了一阵,然后,她就慢慢地来到院里,喊各家的人出来,拣个阴凉地,都坐下,她说:“大哥说的事,我打算办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把日子过好了,大家都跟着沾光,把日子过坏了,也好拣出负责任的人,我呢,就要当一回负责任的人。”
玉芬说:“那你就是当初的生产队长,你说每天干啥,我们跟着干就是了。”
高翠莲说:“对,队长拉头锄,我们拉不下就是了。”
梁小秋说:“我孩子小,我可跟不上趟。”
婆婆说:“嗨,一家人嘛,又不是挣工分,犯不上那么较真。”
玉玲见院墙旁的树上有几个家雀喳喳叫个没完,猫腰抄起块石头撇过去,家雀呼啦一下全飞跑了,院里显得静了许多,但后院的电锯还在铮铮响,玉玲朝那边喊:“把锯停一会儿,我们要说事,太吵。”
那边人说:“停了中吗?”
玉玲说:“有啥事,我负责。”
电锯戛然停止,偌大一片院子,顿时安静得像是一片无人打扰的田野,只有母鸡寻食时嗓子里冒出的咕咕声,以及猪圈里老猪的哼叽声和小猪羔子的尖叫声……
天色很好,干净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的确良蓝布,平平整整地悬在群山河川之上,让人看着心里那么舒坦。山色是一片翠绿,充足的雨水,把庄稼树木花草激得生性勃发,竞相展示着发育壮大的本能。河套则是愈发宽阔了,泥沙抹平了坑洼和乱石,宛如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坦荡大道,村子里处处清新,潮湿的气味在炊烟的裹卷里升腾,忙碌的人则一刻不停地在收拾着自己的家园……
玉玲的心情在经过一番冲动后,在这大自然的和谐的景色里,终于恢复了平静。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两个闸门,刚才被愤怒冲开的那块闸门,已经关上了。现在启动的闸门,则是充满热情和理智,充满爱和恨。爱是爱这个家,爱这家里的每一个人,若无缘分,为何能到一个锅里抡马勺,在一个院子里唠家常,为同一件事动心思想点子;恨则是恨这家的日子太没有章法,缺少规矩,再勤快的人,在这也得变懒,再能吃苦的人,慢慢也变成爱吃爱喝爱抽爱赌的人。这么下去,对孩子们的影响太大啦,这院的孩子,在学校都是花钱的好手,念书却是二五眼。
玉玲心平气和地说:“我主持这个日子呢,就得有点新章程,首先呢,要把基本生活费和零花钱分开。生活费,主要是孩子念书,大人孩子做衣服这一类钱,这些钱按户头分,都一样……”
梁小秋着急了:“我三个孩子,平均咋行,那我不合算。”
玉玲说:“不合算,就得从其他活上补了。”
高翠莲问:“咋补?”
玉玲掰着指头说:“咱们把家里女同志干的活儿,像做饭、喂猪、整院子,还有地里的活儿,都标出价码,实行招标承包,谁干啥,谁得哈钱,不干,就没有。”
高翠莲脸色煞白蹦起来:“你这不是搞外面土地承包吗?这是家里,搞这一套干啥?”
玉玲说:“翠莲,你别急。好的法儿,甭管是哪的,都该学习。我觉得这法儿好,按劳分配,打破大锅饭。”
梁小秋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包了活计,当中要有个事咋办?回娘家,赶集,猪就不喂啦?饭就不吃啦?”
玉玲说:“那可以请旁人帮忙,把那天的钱给人家。”
玉芬沉不住气了:“玉玲呀,一家人,干啥要分得那么清,那还叫一家人吗。”
高翠莲说:“大嫂说得对,过去都是大嫂做饭,我没少去帮着切菜,也没要过钱嘛!”
玉玲说。“你凭啥帮着切菜?本来就有你的一份活。”
高翠莲脸变成红色:“你这话咋说的,凭啥就得有我一份活?姑奶奶我在家从来就没干过那活!”
玉玲说:“那是在你家,现在你是在这个家过日子,想啥活都不干,这回就不行啦。”
高翠莲喊:“咋着?还改朝换代啦!还让不让人活啦!我就不干,看你能把我咋着!”
玉玲很镇静地说:“你不干,就别想挣钱,明天,我要拿出个价格表,谁要承包哪一项,及早打招呼,还可以压价,谁的价低,就承包给谁。不过,大家尽管放心,价格都低不了。但如果都不承包的话……”
梁小秋问:“对,那你咋办?我们都不包,你一个人干吧。”
玉玲乐了:“那我就对外承包,肯定能省一半钱,要不挤破门槛子,我把眼珠子抠出来,给你们当泡儿踩。就这些,散会。”
然后,玉玲朝后院喊声干活吧,电锯立刻又欢叫起来。玉芬站起来,腰酸痛酸痛的,这些天阴雨连着下,把她腰疼的老毛病又给勾起来了。来到钱家十好几年了,操心受累的就数他们两口子了,满天操持外面,开车拉料送货,跟乡里县里各管事的人低三下四,跟客商赔着笑脸,谨慎小心忍气吞生把这摊子给维持下来。当初,这村里办木材加工厂的不只一家,坚持到现在,就剩下钱家一家了,旁的都垮了,有让假客户给骗了的,有让工商税务给吃垮了的,还有得罪了哪位领导,穿小鞋给穿完了的。幸亏钱家早年受难,磨得钱满天能伸能屈,才跟头把式地抗了过来。可玉芬呢,玉芬可没有满天那么个结果,玉芬当家过日子,上有婆婆,下有这些兄弟和媳妇,还有一帮小孩崽子,小二十来口子人,就说做饭吧,熬豆角子就得熬两挑筐,要不然不够吃。更何况日子好了,人变得或娇嫩或挑剔。这个不爱吃啦,那个味儿受不了呀……在这个家里,别人咋看都中,惟有玉芬一切都得为旁人着想,她没有多少文化,嘴也跟不上趟,身处大嫂的位置,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两横加一竖——干,凡事都自己带头干。赶上逢年过节,从天亮到天黑,忙得没空直起腰,忙得不知道自己吃没吃饭喝没喝口水。像老爷子过世那几天,忙得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了事,人都见傻。玉玲曾多次暗地里劝玉芬,你这是何苦呢,玉芬笑笑不回答。她觉得人活在世上,名声二字最重要,苦点累点又算啥,当闺女时,娘是咋干的,也不是没见过。
玉芬轻轻地进了玉玲的屋。玉玲爱干净,全家人都知道,平时谁轻易也不进来。玉芬对自己这个老妹子有点怵头,她甚至后悔当初拉玉玲进到钱家,玉玲与满河在一起不愉快,自己应该负责任。
玉玲听见身后有声音;转过来见是玉芬,忙说:“二姐,你说我刚才说的中不?”
玉芬笑笑,说:“老妹子,我正为那事来找你,我琢磨着,今天你办的这事……”
玉玲问:“咋着,不在理?”
玉芬说:“在理当然在理,没理的事,你也不能做。可说了一溜遭,这倒了是在家里,搞出气来,传出去多叫人家笑话。”
玉玲乐了:“咱们过咱们的日子,管旁人笑话不笑话,要那么着,不是给旁人过啦。”
玉芬摇摇头说:“话是那么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脸面上不好看的事,谁也都知道寒碜……”
玉玲想想说:“咱们想办法,别闹出气来不就行啦。”
玉芬说:“你订的这些章程,除了我,这院里怕是没有人能想通。算了吧,翠莲和小秋都不是善茬儿,惹她们干啥,咱姐俩一使劲,那点活就干了,甭指望她们。”
玉玲晃晃头说:“不行不行,这不是谁跟谁过不去,也不是非指望她们,这里面……嗐,事多着呢!现在还不整治,这家非败了不可,你没看这哥几个都忙啥,打麻将,看录像,玩猎枪,除了大哥真心实意地拉车拽套,旁人都咋干呢,你得看清这局势。”
玉芬低下头,就势坐在炕沿上,叹口气说:“我只是想,日子好赖,是他们老爷们的事,犯不上咱跟着着急。”
玉玲说:“等到没米下锅那天,你想不跟着着急,行吗?孩子念书要钱,你不得给张罗?到时候,老爷们脚底下抹油,溜啦,找人家相好的去了,你不得一个人支撑着日子。”
玉芬忙朝窗外望望,皱着眉头对玉玲说:“你个死丫头,嘴上一点把门的也没有,你还盼着他们在外面搞破鞋呀,那不活糟践死人呀。”
玉玲笑了:“看把你吓的。不是我盼,是咱得提防着点,都啥年代了,咱不能脑瓜子不开窍,糊里糊涂让人当傻子卖了。”
玉芬小声说:“玉玲,你说你大哥整天在外面跑,认识的人也多,你说,会不会有哪个女的缠上他。”
玉玲说:“完全有可能。大哥能耐大,牌面又好,又都知道他有钱,女的不追他追谁。”
玉芬嘬着牙花子说:“那可咋办?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他,他也不干呀。”
玉玲想笑又不敢笑:“我倒有个法儿,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玉芬说:“快说,快说。”
玉玲说:“我说了,你咋报答我。”
玉芬说:“你大哥给我买个镏子,回头给你。”
玉玲说:“那是大哥给你的,我不要。我要你支持我,明天你带头包一项活。”
玉芬说:“那没问题,往常没包,不也是我干,这回单给钱,我更干。你快说吧。”
玉玲小声地说:“钱。关键是钱。你没听人家说,现在是男人一有钱就学坏,女人一学坏就有钱。你想法子把钱管住,他手里没有闲钱,那种事就少了。”
玉芬听了连连摆手:“过日子的钱原来归我管,这回归你了。做生意的钱,一直是他把着,我也沾不着边。花多少,咋花的,他也不跟我说呀,你管账,你应该清楚。”
玉玲说:“咱家的账就是豆腐账,他把板子拉走了,回来说记上两千,我就记两千,说记三千就三千,实际上是多少钱,我也不清楚。”
玉芬抬头看看屋顶说:“没法子,咱没法从钱上管他。”
玉玲眼珠转转说;“除非,做生意的钱也经我手管,我就能给你把住。”
玉芬噌地一下站起来,瞪大眼睛:“玉玲,你还想把后院的事管起来?你想干啥?”
玉玲拉玉芬坐下:“瞧把你吓的,我不是想帮你管住大哥嘛,都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愿意,我还省事了呢。”
玉玲说完就从柜上拿过一张纸,在上面算计那些家务活的承包费。玉芬坐了一阵,见玉玲不说话,觉得怪不好受的,抬起身说我走啦,玉玲头也没抬说不送啦。玉芬心里愈发堵堵的,站在门槛处说:“老妹子,你咋变成这样啦。”
玉玲说:“啥样啦?”
玉芬说:“啥样……有点那样儿……算啦,说了让你不高兴……”
玉玲说:“是不是说我跟小时候一样,事事都把尖?”
玉芬说:“要光是把尖也好,眼下比把尖还多点啥,我一时也想不出来。”她看看干净的炕和垛得有棱有角的被子,心中一软,说,“玉玲啊,姐姐问你一句,你咋还不要孩子,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玉玲手里的笔顿时就停下了。这是个刺她心痛的话题,已经好几阵子,没人在她面前提了。原来,玉玲过门后对头一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长得白白的,大眼睛高鼻梁,很招人喜欢,那会儿,这院里除了玉芬有一个儿子两个闺女,高翠莲是一个丫头,梁小秋是俩丫头。所以,玉玲得儿子,从二位老人到满天玉芬,都很高兴。但话说回来,老二老三两家嘴上说高兴,心里却不自在。尤其是梁小秋,她怀老二原以为是儿子,为了生下来壮实,也不知听谁说的,怀孕时吃了不少钙片,结果,生时就费了劲了,差点没把梁小秋折腾死,等出来了,一看还是少那二两肉,把梁小秋气得差点窜窗户外去。你想呀,她费那么大劲又养个丫头,看玉玲没当回事养个大胖小子,心里能不别扭吗。话里话外的,也就断不了念三音,说点用不着的话。玉玲呢,也是年少无知,得了儿子便觉得身价高了,加之本来就瞧不上那二位没啥文化的劲,也就不买账,明着暗着横着竖着跟那二位较上了劲。老人们自然向着点玉玲,玉玲占了个上手,但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玉玲的孩子病了,得了肺炎。一岁多小孩子得肺炎,又治得不及时,一下子夭折了,这事对玉玲刺激不小,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后来邻居大娘大婶一个劲地劝,说没有哪一个不伤耗过小孩子的,说那是那孩子的命太软,小鬼把的小关口也闯不过去。没了,将来再生一个就是了。慢慢地就说得玉玲把这事给淡却了许多。但绝不愿让人提,一提她就急。
玉玲待心头那股堵劲松快点,瞅着玉芬说:“要孩子?我一想就害怕。”
玉芬说:“有啥可怕的,下次就有经验了。”
玉玲说:“要了孩子,不就得跟那位摽上一辈子,我心不甘。”
姐俩后来又说了点啥,玉玲说你别干扰我了我得算账了,玉芬说我也该做饭去了,老太太要吃饺子,我真发愁,光菜馅子就得剁好几盆。玉玲说以后把伙食包给你,谁帮你包饺子,你付人家工钱。玉芬说拉倒吧,我还成了雇工的地主老财了呢,再来个二次土改,就麻烦了。说完就走了。
这天中午的饭是饺子,茵香馆的,玉芬特意多放了不少肉,拌馅的时候,玉玲看香油瓶子里剩不多了,就全给倒进去,说大锅饭的最后一顿饺子,香着点吧。满天他娘不高兴,说咋啦不过啦,玉芬说玉玲要改个法儿过。老婆婆也怪明白的,指着窗户说那俩姑奶奶能听你们的?玉玲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有香油饺子就香,有好处就不怕没人干。
可结果整整让玉玲给猜差了。打包饺子,翠莲和小秋就没露面,饺子煮出来了,招呼她们大人孩子吃饺子,还没人出来。大人不出来,较劲抗着,孩子饿呀,嚷着叫着要吃饺子,翠莲和小秋这两个人狠不狠吧,把门倒插上,搂着孩子在炕上嚎,嚎一阵说:“完啦,这回没咱们娘们的活路啦,咱们饿死得啦!”
玉芬敲着窗户说:“有啥话吃了饭再说,不能让孩子饿着。”
高翠莲说:“南来的鸟呀北来的雁,谁给我往娘家把信儿传,就说女儿要饿死,再不来人就见不到面!”翠莲在村办剧团演过戏,这会儿也不知把哪的词给用上了。
梁小秋喊:“平地一声惊雷响,我就是绝食的女共党……”她鼻子吸了吸气,又接着喊,“妈了个×呀!苞香馅的,香油没少放呀,你们要馋死我们娘们呀!”
玉玲要跟这二位姑奶奶较劲,自己猛吃饺子,吃完了胃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
钱满天是转天下午回来的,一进院就看出情形不对,都到做饭的时候了,咋还清锅冷灶,一点烟火都没起,就跟不过了一样。他刚要问问出了啥事,老二满地老三满山从屋里出来,说大哥呀咱家这日子可没法过了,您要嫌我们哥们就直说,别这么着整人呀。满天还算明白,没顺着这哥俩的话往下走,而是问:“你们不是都进山里弄木头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满地说:“昨天夜里回来的,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满天说:“有啥事说啥事,不吃饭干啥!”
满山说:“吃啥呀!都要闹出人命来啦,还有心思吃饭。”
正说着,高翠莲和梁小秋怀里抱着手里拉着孩子哭哭咧咧从屋里出来,高翠莲说:“大哥呀,您行行好,放我们娘们一条生路吧,让我们回娘家吧,我们一辈子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呀!”
梁小秋说:“要死也得死在我爹娘面前,省得给大哥您添麻烦!”
钱满天向后退了一步,掏出烟点着,当风把烟刮到他的眼睛上时,他就势把眼眯上,看似避烟,实则不正眼瞅这两个兄弟媳妇。这就显出钱满天遇事沉着的本性。当他把事情的起因听个明白之后,他心却不由的对玉玲既有点佩服,又有些埋怨。佩服的是玉玲真有招子,敢动真格的;埋怨的是,玉玲的改革步子太大了,弄得家里不安定,万一人心大变人走屋空鸡飞蛋打的,自己还得费心巴力回这个场。想到这,钱满天笑笑说:“中啦,都听明白了,不就是玉玲要定点新章程,你们不同意吗?这好说,回头我跟玉玲商量商量,研究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
高翠莲说:“啥方法也不中,还是按老法子过吧,起哈新么蛾子!”
梁小秋说:“嫁到你家,就是为了穿衣吃饭。受苦受累,我还不来呢!”
钱满天听着不舒服,皱起眉头。
钱满山叼着烟卷说:“大哥,当初,咱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是你亲口说的。”
梁小秋得意地说:“就是,当时有多少媒人等在我家门外,你当大哥的要是不吐那句话,我一吭声,八抬大轿说不定把我抬哪去呢。”
高翠莲说:“我也是,我演戏时,多少小伙子追我,让我跟他们跑。”
钱满地说:“你还没跟他们跑咋着?”
高翠莲瞪他一眼:“不就跑过两回吗?”
钱满地说:“两回还少呀,再跑一回,说不定就让人家给你卖了。”
高翠莲急了:“放屁!把你才卖啦。”
钱满天心里烦了:“别嚷嚷啦,我看你们这劲头,也不像饿了几顿,倒像是吃多了撑的!”说罢,扭头进屋了。
众人互相看看,高翠莲埋怨满地都怨你,揭我的秃疮疙疤儿,满地说谁叫你吹那么多小伙子追你。满山摆了摆手,他们两口子才不打咕,然后备回各的屋,院里安静下来。
钱满天进了屋里,看玉芬没在,他就奔娘的屋,娘一个人在屋里,见了满天说你可回来啦,咱家这唱大戏了,你还有心思在外面呆着。满天孝顺,不敢驳娘的话,忙说我这就把这事了啦,您老只管放心吧。正说着,见院里有一大团子绿的东西在走动,往绿的下面瞅,是玉芬,她打猪草去了,用背筐背着比人都高。
钱满天一看这猪草来火了,几步到了当院,喊道:“我说你咋还有心思去打草,家里都乱成啥样啦。”
玉芬愣了一下,因为背着草,扭头也看不见,便把背筐放下,站起身问:“你啥时回来的,不是说得多去几天吗。”
钱满天说:“你盼我死在外头呀,我愿意啥时回来就回来,你管得着吗!”
玉芬的眼泪顿时就在眼里汪起来,她强忍着没让掉下来,小声地说:“有啥事回屋说不中,在这嚷嚷啥。”
钱满天说:“我偏在这说!我偏在这说,你当大嫂的,咋管的……”他越说越来气,一脚把猪草筐踢倒,又一脚,踢了玉芬一头一脸草。
玉芬浑身哆嗦,嘴里说不出话来。
高翠莲和梁小秋躲在屋里,心里这叫痛快。满山想出去劝劝,被梁小秋一把拽住。
就听东房西屋屋门咣噹一声响,玉玲噌噌跑出来,指着满天说:“你,你敢动我姐一个手指头,我就……”
满天不得不接着问:“你要咋着?”
玉玲说:“我一把火燎了这前后院。”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房子漏少提下雨,瘸子面前别嫌地不平。你当着钱满天,提放火,那不是捅他心肝吗!
钱满天再沉着,此刻也忍不住。他训斥玉芬,多少也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可话赶话火冒上来说过头了,也在所难免。但兄弟媳妇当面跟大伯子叫板,这就少有了。何况是在钱家,是从来没有的事。
钱满天说:“你闭嘴!说这话,少在这家呆着。”
玉玲眼里要冒出火来:“撵我?不用你撵,我早就不想在这呆啦!”她上前拉玉芬,“姐,咱走!这地方,好人活不下去!”
玉芬推玉玲的手:“玉玲,你快回屋吧。”
玉玲说:“你咋这么窝囊!爹娘养你就为你到人家受气!丢人不!”
玉芬捂着脸跑回屋去。
钱满天不能跟着进屋,那太掉价,好像去说小话。他使劲眨了一下眼,去后院看做活的去了。将近中午,满河慌慌张张找来,满头是汗说:“大哥,不好啦……”
钱满天讨厌旁人这么说话,忙说:“咋说话,我这不是挺好。”
满河连连点头:“您挺好,我是说家里出事了,我媳妇跟大嫂子走啦!”
钱满天把手里拿的木头往地下一扔:“你们咋让她们走!快挡住!”
满河说:“拦不住!死活要走!”
钱满天问:“这会儿到哪了?”
满河说:“估摸过河了。还追不?”
钱满天摇摇头说:“算了吧。”
这时电锯碰上木头里的啥硬物,叮啷一声就断了锯齿。钱满天气得骂:“你们长眼干啥吃的,有钉子不弄净,出人命咋办!”
干活的人过来说:“您看,钉子没帽,钉得挺深,肯定是有人跟咱过不去。”
钱满天一看果然如此,他心想,这是谁呢,这么缺德……
第五章
玉芬和玉玲回娘家已经十多天了。
钱家那边没来人,也没捎过啥口信儿。赵家人断定:这是较上劲啦,要看谁先说软话。
赵德顺老汉虽然表面上没把这当回事,但心里是挺别扭的。他的腿还没有好利索,本来就烦,但当着家人的面,他说啥也要显出啥事没有的样子,瞅着旁人不留神,他就拿着家什到地里去。大块地里的棒子已经窜有半人多高了,请人耪了三遍,又耥了一遍,再施了化肥,棒子叶都变成墨绿色。当初没有种满的缺口,是赵德顺自己种上些豆子,这时也一簇簇长得挺茂盛的。
大块地和她周围的山地静静的。自打土地承包到村民个人手里,地里就绝少有当年那种一群人呼呼拉拉做活的场面。赵德顺喜欢如今这个样子,庄稼是做出来的,不是诈唬出来的。庄稼要好,老话是人勤地不懒,得伺候到家,现在也不能懒,那化肥和农药,很是有神力。最让人服气的,是种子,是乡种子站供应的优良品种,好家伙,变戏法似的,一般大的籽,长出来就多出粮食。那简直是金种子呀。
赵德顺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心情变得很舒畅。他把这一阵子家里家外的烂事使劲往脑子外撇撇,又接着想自己的宏伟计划。这个计划看来要比过六十六岁生日那天想得更具体一点,那天想的是自己要重振赵家的日子,自己要带儿女们大干一场。现在看,那个想法有点不符合实际,主要是年轻人,没人愿意听老人的摆布了,你指挥不了人家,要干,还得自己干,自己干出点名堂来。
赵德顺想好了,明年在这块地上搞制种,全部上缴国家,收入高,还给国家多做贡献……
赵德顺在垄沟上坐着,整个人要和庄稼融为一体了。这是他从年轻时就找到的一种办法,比如肚子里饿得难受,就找个没人的垄沟坐着,心里想满桌的肉呀饭呀,管够吃,吃得东西到嗓子眼,美得忘了姓啥,然后,肚子的饿劲就过去了,精神上又得到安慰。但他不敢把这招子告诉旁人,他怕旁人笑话自己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
隔着几条垄的道上有人走动。赵德顺讨厌这个时候过来人,希望那人快点走过去。但那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出来,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且,走到这里,那些人站住了。就听一个女人问:“咋不走啦?”
男人说:“你们先走吧,我俩在这歇会儿。”
又一个女人说:“要歇回家歇着,在这歇着干啥。”
又一个男人说:“我俩那会儿喝啤酒喝多了,撒泡尿,嘿嘿。”
女人笑道:“没出息,那我们先走啦。”
赵德顺听着很耳熟,但就是想不起来都是谁。他慢慢将身子往垄沟里缩缩,心想谁也看不见谁,就当没这回事罢。
两个男人哗哗地撒尿,看来肚子里真没少灌那黄汤子,赵德顺直想乐,他听着就像种地时大叫驴撒尿一个样,大叫驴头往水桶里一扎,能喝半下子,这俩男人咋这个样子呀,要是年轻时,非钻出去给他们两土坷垃,叫你们尿个没完,别滋倒了我的棒子。
两个男人尿完了,却没有走,而是点着烟,一个说抽着抽着,另一个说多谢你帮忙,一个说这是小事一段,北京各大医院,我认识的人多啦,另一个说现在看个病真叫难呀,没有人你就得干等着……
赵德顺终于辨出了这俩人,一个是村支书李广田,一个是孙万友。不用说,是孙万友帮着李支书给他老婆看病,孙万友过去在医院工作过嘛……赵德顺只能想到这儿,旁的如孙万友上访要求落实政策等等,国强没在家提过,他自然也不知道。
李广田问:“我走这阵子,村里咋样?”
孙万友说:“不咋着,发水啦,冲了大坝,冲了稻田,淹了前街,涮了沟里,没得好。”
李广田说:“这个国强,咋搞的,我说稻田那活不能干,守着河套,那不是在龙王爷嘴下玩胡子。”
孙万友说:“是啊,国强这小伙子,净玩邪的,旁人的话,他也不听呀。”
李广田说:“看他那架式,是不是想替代我呀。”
孙万友说:“有点那个意思,现在年轻干部吃香,要不,他也不能从矿上回来,孙乡长也不能使那么大劲让他回来。”
李广田好一阵没吭声。
孙万友说:“书记,我那个事,有点眉目了,现在就差找中央军委的领导了,只要领导一点头,我的军衔、军龄、工资就全到手,到时候保证亏待不了您。”
李广田说:“有那么大把握?”
孙万友说:“当然,没把握我也不敢说呀。您无论如何再支持我几个钱,我还得在北京住一阵,办这种事,得有耐力,人家领导不等你,得咱瞄准机会,在人家高兴的时候奏一小本,人家一吭声,咱就得大好处了。”
李广田说:“国强不是借给你钱了吗,你不能要起来没完。”
孙万友说:“原来是要借,后来不是发水了吗,都拉鸡巴倒啦,我找他,他不认账。”
李广田说:“可是,现在村里他管钱呀,我想办点啥事,也得经他一枝笔。不好办呀……”
孙万友说:“那您就想想办法呗,您是一把手,一把手得有实权呀,要不,咋叫一把手呀。”
李广田说:“老兄,要不然咱这么着,咱想办法让国强回金矿上去,那么着,他挣钱多,我在村里也说了就能兑现。”
孙万友说:“好,这村里,还得您说了算呀,国强不中……”
李广田说:“走,到我家喝酒去。”
两个人终于呱唧呱唧往远处走了。赵德顺却坐在垄沟子里起不来啦。虽然他耳朵听啥不太清楚,但李广田和孙万友刚才离自己太近,就跟在眼前说一个样。这可应了那句老话,路边说话,草中有人听。他俩把注意力都放在路上,怕有人过来,根本就没想到几垄棒子之外,早有一个人呆在那里。
赵德顺费挺大劲从棒子地里钻出来,啥也不顾就往家走,他要回去给儿子报个信儿:傻小子呀,你拼死拼活地在那干,人家不但不领你的情,还要拆你的台,撵你走呀!天呀,这也太不公平啦,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儿子,明枪好躲,暗话难防呀,老爹平日里不掺和你的事,今日不得不管啦,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老爹得帮你一把了。
一进自家的院,赵德顺心口就堵堵的。正房西屋里是玉芬在哭,一边哭一边说你们可别拦着我啦,让我回去吧。玉玲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回去咱们就输啦。桂芝说一定得坚持,用不了多长时间,满天满河准得来请你们回去。
老伴从西屋出来,手撩衣襟擦擦眼睛,朝外一瞅,把她吓了一跳,忙问:“你不吭一声上哪儿去啦?让我们好找。”
赵德顺没好气地说:“我上坟空地啦,看我死了以后埋在哪儿。”
老伴皱着眉头说:“瞧你,闺女遇见点烦事,你不管也就是了,何必生那么大气。”
赵德顺说:“咋着,玉芬要回去?我看回去也好,不就是吵几句嘴吗?说走就走,撇下老人孩子不管,也不咋着。”
西屋里没了声音,桂芝蔫不溜地出来要回后院。
赵德顺说:“你不是有病吗?”
桂芝只好说:“是啊,头疼得厉害。”
赵德顺说:“头疼还有心思掺和她们的事,她们往娘家跑,不是啥好事,你就别给她们再支招儿啦。”
桂芝说:“我支啥招儿呀,我看二姐怪难受,过来劝劝她。”说罢,身子一拧,从夹道跑后院去了。
玉玲从屋里出来说:“爹,您老别心烦,谁叫您养了我们,到啥时候有灾有难,小鸟也得往自家窝里飞,要不然,让我们依靠谁?”
老伴说:“那是呀,女儿都是爹娘心头肉,你们不回来,我和你爹还想呢。”
赵德顺说:“就是不想看你们这个样子回来。”
玉玲说:“都像过六十六拎着肉回来,把您老撑着可咋办。爹,您发句话,劝我二姐安心住几天。”
赵德顺叹口气:“爹老啦,说不过你。”他大声冲屋里说:“玉芬呀,既然出来了,就别惦着,就算住娘家,也该多住几天。”
玉芬很懂事,忙出屋说:“倒了是生气出来的呀,我从来也没经过。那一大家子的活,那一院子的活物,我不在那,谁受那个累,非得全乱套了不可。”
玉玲笑道:“没有你,地球还不转啦,早晚有一天分家,到时候,人家小日子过得更滋润。”
玉芬说:“这不是没分吗。”
赵德顺忽拉想起心里惦着的事,忙跟玉玲说:“你腿快,快去村部把你二哥找回来,我有事。”
老伴说:“一早去乡里啦。”
赵德顺:“我咋不知道?”
老伴说:“没来得及跟你说,说是家权让他快去一趟。”
赵德顺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找他有啥事……”
今天吃过早饭,赵国强骑辆自行车奔了乡里。他边骑边想,自己这几天工夫总算没白下,到了把桂芝心里的话给套出来了,招子呢,也不很复杂,主要是黑天跟桂芝表现得亲热些,就着热火劲,就把桂芝的话给诓出来了。听了以后他直想笑,说你这是何苦,你直接跟我说就是啦。桂芝说我怕你一棍子给我问回来,还是冯三仙给我出的招儿,让你没法干事,慢慢地就淡了村里的心思。赵国强说放她个假明白的草驴屁,你装病只能让我更着急村里的事。桂芝说这回我坦白了,你就答应了回金矿吧。赵国强说这么大的事,你得让我想几天。说是想几天,但他心里早就定下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去个蛋呀!桂芝问我这病还装不,国强说别一下子就好利索,装着慢慢好起来,万一老爷子老太太察觉出来,往后你真有病可咋办。说得桂芝还怪感谢国强的。国强想的是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量减少麻烦是真格的。
乡政府大门口有几个人正往墙上刷标语,一条写得是“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另一条是“深入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还没写完。
赵国强看看写标语的人都面生,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这时,从院里走出嫂子黄小凤,正在刷标语的一个人说:“黄队长,您看这标语刷得行不?”
黄小凤很郑重其事地上下左右瞅瞅:“还可以,当初没少刷吧。”
刷标语的说:“没少刷了。”
一回身,黄小凤和赵国强打个碰面,赵国强想叫嫂子,一看这阵势,没敢叫,点点头说:“您,您回来啦。”
黄小凤忙点点头:“搞社教,县里派我到这抓试点。你啥时来的?”
赵国强说:“刚到。咋着,又要搞运动呀?”
黄小凤指着标语说:“不是运动,是活动,你看……”
巧啦,刷标语那位可能当初刷习惯了,把活动那两个字刷成运动了。还没察觉出来呢。赵国强指着说:“这不是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嘛。”
黄小凤噌噌奔过去:“错啦!错啦!说了多少遍,是活动,不是运动!你这是怎么搞的!”
刷标语的脸都白了,拿板刷的手哆嗦起来:“快,快拿水来,快拿水来!”
幸好及时发现,用水冲着刷着,总算把“运”字给抹没了,黄小凤说快用干布把墙擦净,在县领导到来之前,务必把字写好。说完,扭头就进了乡大院,把赵国强都给忘了。
各村的支书或村主任这工夫陆续也到了。乡大院里摆着桌椅,赵国强跟旁人一打听,才弄清这是要开动员会,会后还要接工作队员一起回村。赵国强问乡政府的秘书:“接工作队咋不说清楚,村里也套个车来。”
秘书说:“用不着,有车送。”
赵国强问:“去了吃住咋办?”
秘书说:“一会儿开会就知道了。”
看来这个会要有县领导参加,领导没到,众人都得等着。各村的干部住一群伍一伙蹲着抽烟闲聊,对既将进村的工作队表现出一种茫然和疑惑,谁也弄不清是吉是凶。赵国强一眼瞅见孙家权在哪个屋门口探了一下头,就蔫不溜地绕过去,轻轻敲门。孙家权把门拉开,一见是赵国强,急赤白脸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
赵国强进屋坐下说:“来了一会儿啦,在外面抽烟。”
孙家权说:“都啥时候啦,你还有心抽闲烟,一会儿,工作队就来啦。”
赵国强说:“来就来呗,跟咱有啥关系。”
孙家权说:“没关系?说的轻巧,工作队来干啥?”
赵国强说:“听他们说,防和平演变,还防啥?这阵子净防洪水了,没咋看报,闹不机密。”
孙家权把门关严,用后背顶着门说:“防和平演变?那是到咱这来防的吗?那是苏联的事,是戈尔巴乔夫的事。这都是大面上说的,实际,还是要整人,特别是整干部,妈的……”
赵国强小声问:“整啥呢?”
孙家权说:“整啥?大吃大喝,到哪都喝酒,以权谋私,给亲戚批房基地。国强呀,我叫你早点来,是想告诉你,把手里的白条子啥的,赶紧处理好,别让工作队抓着把柄……”
赵国强说:“刚才见着了,是嫂子当工作队长,没事吧。”
孙家权说:“她来了更坏事,她太左,一沾搞运动特来劲。”
赵国强说:“是活动,不是运动。”
孙家权说:“都鸡巴一回事,反正,这回是干的不如不干的,不干的不如捣蛋的。国强,闯过这一场,咱俩去金矿上干吧,金矿长让我当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又有权又实惠。”
赵国强愣了:“你也要上金矿?”
孙家权问:“咋着,他们也找你啦?”
赵国强说:“找我媳妇桂芝了。”
孙家权说:“咋样,想好了吗,咱一起走了得啦。”
赵国强说:“我不想去。”
孙家权说:“你别不高兴,当初是我死乞白赖把你弄回来,那时有那时的情况,那时我心气高,想干出点名堂来。现在不是那回事啦,谁都想给自己划拉,你想干点事,比上天还难,我受不了这个罪了。”
赵国强问:“你要走,我姐同意不?”
孙家权说:“甭管她。到那多挣钱,她干啥不同意。”
有人从外面猛地推门,孙家权毫无防备,差点给撞趴下,他扭过身刚要发火,一看进来的是玉秀。赵国强赶紧站起来说:“大姐。”
玉秀惊讶了:“是国强呀,才来的吧,咱爹咱娘身体咋样?这些日子太忙,一直也没抽出空回家看看,还有玉琴,听说她让水给冲下来,好险呀,没冲出个好歹吧……”
孙家权说:“暂停暂停,你这连山炮似的,还是回头到家再说吧,我和国强要开会。”
玉秀说:“我和我兄弟说话,你管得着吗!”
赵国强怕玉秀说起没个完,忙说:“姐,回头开完会,我去你家。”
玉秀点点头:“也好……”
孙家权问:“你有啥事,这会儿跑这来,叫人家看见多不好。”
玉秀说:“我兄弟也不是外人,我就说啦,我搁在供销那几条子烟,昨天让他们主任给清点出来啦,你说咋办,是跟他们挑明是咱们的,还是不说。”
孙家权脸变红了:“代卖几条烟,他清查个啥?”
玉秀说:“听说进工作队,供销社内部先清理,个人的东西上公家柜台,一律没收。”
孙家权呼呼喘粗气:“好啊,这简直是跟我过不去。”
玉秀掏出两张白条子:“还有呢,饭馆老板刚才找我,说你这饭条子压有一年了,再不还,就怕工作队一来查着。”
孙家权问:“你咋拿过来的?”
玉秀说:“没法子,我拿钱给垫上了。”
孙家权说:“这,这是招待县电力局的,也不是我个人花的,是为解决全乡电不够用……”
玉秀说:“行啦,甭管咋的,上面是你签的字呀,你快报销,我可是用公款垫上的。”
孙家权更急了:“你,你咋用公款,那不是添乱吗,赶紧用咱自己的钱。”
玉秀说:“你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我哪来的钱……”
赵国强忍不住了:“多少钱?要不,我帮你们出。”
孙家权说:“用不着,用不着。玉秀,你回去吧,那烟咱不要了,这钱公家报不了,我也认掏了,咱往后走着瞧。”
玉秀跟国强说散了会你一定到家去,国强答应了。玉秀拉开门,却见黄小凤站在门外。玉秀说:“昨天就听说你来了,咋也不上家里去坐坐。”
黄小凤朝左右瞅瞅,又抬起手腕看看表,进了屋说:“正好,你们都在这儿,我想跟大家说个事。”
玉秀说:“啥事?”
黄小凤说:“这一次县里搞试点,我没想到是三将乡,要是知道,我也不参加了。可现在已经变不了啦,就请你们多支持我。”
孙家权说:“支持谈不上,是你领导我们。”
黄小凤说:“这次活动,还是在各级党委的领导下进行,跟那个社教,就是六四年的‘四清’不一样。”
玉秀笑了:“是啊,吓了我一跳,我们单位有人说这是二次土改呢。弄不好,贫农都划不出来了,起码是上中农。”
孙家权说:“行啦,你回去吧。”
黄小凤说:“别,我还没说完呢。我想说,今后这一段,为了工作,咱们都称呼同志,别哥呀嫂呀这么叫。再有呢,在统一思想认识时,你们要带个头,多联系自己的实际,表现出一种积极的态度……”
孙家权说:“咋着,先检讨我没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检讨我没经受住改革开放的考验?”
黄小凤把脸一绷:“家权同志,这可是大是大非的问题,你可要不得情绪。”
孙家权急了:“我干得好好的,干啥拿我当试点?来了就要吃派饭,不喝酒,还不认亲戚了,离我远远的,这不是要拉着架子整我吗!告诉你,我不怕!我脚正不怕鞋歪,顶不济我不干这个破乡长啦,让你们干!”
坏啦,孙家权越说越来气,越说声越高,最后终于喊起来,而且谁也拦不住。黄小凤脸气得煞白,玉秀死死拉着孙家权,生怕他跳到院里去喊,赵国强一见大事不好,赶紧推黄小凤走,免得他俩争执起来。但可怕的局面还是没有防止,当大院里的人都好奇地聚到这屋外时,县领导坐着车来了,一看这乱哄哄的样子,脸色就沉下来,县委副书记苏海峰说。“看来选三将乡为试点是选对啦,开个干部会都这么乱,开群众会是啥样,可想而知呀。我们的工作队,也缺乏经验呀。”
赵国民也跟着来了,他怪着急,暗想黄小凤你咋搞的,放着你自己的妇女工作不做,非参加这工作队干啥。
赵国强有点发傻了,他看见又来了好几辆面包车和一个大卡车,面包车上是工作队员,卡车上是行李。赵国强看看旁的村干部,那些老兄老弟也跟自己一样发愣。乡政府的大院平时看很宽敞,今日里却显得小了,人、车和桌椅板凳把空地占得满满的,一圈平房的窗户门都大开着,靠里边的伙房切菜声叮噹响,炖肉的香味儿已经飘出来。乡政府秘书小声说:“中午都别走,有饭。”
开上会了,台上的领导叨叨叨讲的是啥,赵国强听个糊拉半片,他一直在走神,他总是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会变吧,要是变的话,当初我从金矿回三将村,可真就是个大错误啦。可那也不对呀,老百姓要的就是把经济搞上去,把生活搞好,奔小康日子,这些目标,不是靠开会动员喊口号表决心能达到的,推一的办法就是苦干实干再加上科学的干……
台上的苏海峰讲得很激动,两手情不自禁地挥动起来。他是县里的老干部,本来快要退二线了,最近,县委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一年,县长又出国考察,上面正在此时要抓社教活动的试点,只有让苏海峰来主抓,这令他暗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赵国民坐在台上,心里却不自在,按县政府领导的分工,他已经不管农村而去抓文教了。本来,他极有可能接苏海峰的位子,去当副书记,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洪水崩了一个由他负责的水库,差点丢了乌纱帽。社教活动一来,把苏海峰又推到前台,看不出退的意思了,自己这会儿却成了工作队副总队长,跟着哄哄这档事。为这,他还和黄小凤干了一场架,他不愿意黄小凤参加工作队,说不管咋着,咱两口子都当工作队,是不是有点那样。黄小凤说哪样呀,这是锻炼人的好机会,妇联工作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我早就想离开那了。赵国民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有工作热情,闲着难受,可你也别太积极啦,人家也没抽你,你主动报名呀申请呀,是不是有点过分。黄小凤说我才不管别人咋说呢,你倒是处处加小心注意呢,你的副书记也没得到,依我看社教是个好机会,你认真抓抓,说不定能干出成绩,上级提拔了你。赵国民说我不赞成带着功利心去干某项工作,那不显得太自私了吗。黄小凤不高兴了,说反正咱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谁也别干涉对方的权利……
黄小凤此时也在台上,但坐在边上。本来,她的位子与赵国民是挨着的,可她说啥也不过去,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是谁谁谁的爱人,咱黄小凤就是黄小凤,这一回当工作队队长,一定得干出点样来,从而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
苏海峰讲的是车轱辘话,这时又讲到农村的信仰危机,他说:“就说那个修庙吧,哪个村都有,修不起大的,修小的,田间地头哪都是,像话吗,你们都说说,庙该修不?”
苏海峰有这么个习惯,讲话讲到一定时候,爱和台下的人沟通。这也许和他年轻时在公社当干部有关。公社时跟大队干部净在伙房呀小学校呀这些地方开会,面对面,开着开着就分不清谁是领导了。后来,也不知哪位上级来视察,表扬了苏海峰的讲话方式,说他有群众观点,坐在台上想着台下。苏海峰乘烟上,每次讲话,总要跟下面聊几句。
可这时台下却没有人呼应,苏海峰看着台下,指着赵国强问:“你是哪个村的?”
“三将村的。”
“你村有庙吗?”
“没有。”
“小庙呢?”
“也没有。”
“不可能吧?”
“不信您去调查。”
苏海峰只觉得火往脑门子上撞,心说好你们个三将乡,还有三将村,真跟我过不去呀,他喝了口水,使自己镇静镇静,一字一句地问:“看样子,你们村不用搞社教了?”
赵国强心慌了,他心里说你讲你的,咋把我给拉上了,但不回答也不行呀,他只好说:“我可没说。”
苏海峰紧接着问:“那你说,你村当前首先要抓什么工作?”
赵国强问:“我们村?”
苏海峰说:“不让你说全县。”
赵国强点点头:“救灾,恢复生产,还有就是改变目前的生产局面。具体讲呢,就是咱农民种的这些地,干的那些副业,没少受累,却挣不来多少钱,全让人家二道手给挣去了,像山楂,咱几分钱一斤就卖了,人家一加工,一瓶子好几块,还有像木板子,破成板子卖给人家,人家……”
苏海峰沉下脸:“看来,我刚才讲的,你是一点也没听下去呀!你身为村干部,就知道抓这个抓那个,偏偏就忘了人的思想,连个庙该修不该修,都不知道……”
从大门口一拐一拐进来了孙万友,他一摆手说:“这事我可知道,你问我好了。”
苏海峰以为他也是村干部呢,生气地说:“你干啥去啦,咋才来?”
孙万友说:“我刚从北京回来。你不是说修庙吗?我说那是个好主意,南边,哪儿都有庙,有庙就有香火钱。”
苏海峰一拍桌子:“香火钱是正经钱吗?”
孙万友笑了:“钱,只有真假,还有啥正经不正经的钱,笑话。要我看,咱乡,起码我们三将村,得修个三将庙,准能招财进宝,听我的没错呀……”
会场人都哈哈笑了。
苏海峰问:“你是谁呀?”
孙万友说:“我是三将村的孙万友。”
苏海峰问:“村支书?”
孙万友说:“领导下的。”
苏海峰问:“村主任?”
孙万友指赵国强:“在那呢。”
苏海峰问:“你到底是谁?”
孙万友把拐往地上一戳:“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八纵队独立团二营三排尖刀班战士孙万友。”
苏海峰想发火,又怕这位是个啥功臣,忍着火问:“这开会呢,你来干啥?”
孙万友说:“我找我们村主任。”
黄小凤说:“还没散会呢!”
孙万友说:“村里出事啦,让他快回去!”
赵国强站起来问:“出啥事啦?”
孙万友说:“你媳妇让人打啦!你快回去吧。我坐拖拉机来的。”
赵国强赶紧往外走,边走边想,今天咋这么不顺当呢,今天是啥日子……
第六章
赵国强觉得不对劲,他发现李支书变了,跟前些日子带着媳妇出去治病时不一样了。李广田过去为人直爽,有啥说啥,不弯着绕着的,旁人与他处事,倒也痛快。但自打带着媳妇出去治一回病,他就爱皱个眉头,遇事轻易不开口,尤其是跟赵国强,更是没话。赵国强开始还问你有啥心事吗?李广田摇摇头不吭声。后来赵国强想人家很可能有啥个人的事不愿跟咱说,索性也就不问了。
这时候黄小凤就带着工作队进村了。这是黄小凤主动要求来的。说是工作队,其实连黄小凤总共才三个人,老马是县水利局的干部,五十好几了,股长都没混上,小侯是个女孩子,中专刚毕业,学医,分到乡卫生院当大夫。他们三个人,正好是地区、县、乡三部分人组成。黄小凤自然是队长。进村后,就住进村委会,黄小凤和小侯住里屋,老马在外屋搭个床。赵国强对此很不赞成,他想,你黄小凤的婆家毕竟在这村,家里房子又有得是。放着自家不住住这里,知道的说你黄小凤要表现自己的公私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婆家人多没情义,硬让儿媳妇在外面受苦。再说,也影响工作,村里开个会啥的多不方便。
为此,赵国强让桂芝来找黄小凤,说回家去住吧。黄小凤说我们似(是)来工作的,似(是)要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回家里就不合适了。把桂芝给说回去了。后来,德顺老伴又来一趟,也没说动。这边没动,工作队简报却出来了,说黄小凤不到亲属家吃住,深受群众欢迎。老马把简报偷着给赵国强看,说你嫂子这是要出风头,天天吃派饭,一滴酒也不让沾,这么着我可要跑了。赵国强说你可别走,你要想喝上我那去,不管咋说,你得帮我嫂子把这场戏唱下来,我们全家宁愿当陪衬啦,只要她好就中呀。
黄小凤风风火火开展工作,先要开一个群众大会。为此,她先要开党员会,干部会,骨干会,然后才能把大会开起来。她让李广田和赵国强去通知,李广田说:“既然上面讲,要在各级党组织领导下开展这个活动,这么办吧,我配合黄队长抓这事,国强你接着把大坝和稻田的善后工作做完吧。”
黄小凤说:“对,这个分工挺好。”
老马说:“李支书爱人有病,是不是让赵国强也参加……”
李广田说:“我爱人再有病,我也不能放弃工作呀。”
小侯根本不明白内情,认真地说:“李支书你爱人的病还得抓紧治呀,停不得药……”
李广田说:“没问题。”
赵国强还说啥,他只能服从了。不过,他也真不想整天跟着开这个会那个会,他还有不少事呢。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稻田的损失由谁来承担这个难题。那天,孙万友坐拖拉机到乡里搅会场,说桂芝让人家给打了,就是那件事。当时,赵国强到家一看,满屋满院全是黑泥和烂稻秧,连锅里炕上都是,桂芝在炕梢躺着光哼哼不说话。赵国强一看急了,问这是咋啦,弄成这个样子。娘过来说可别提啦,那些人都跟疯了似的,非让你赔修坝造田还有在稻田里搭那些工和料的损失。赵国强不相信,说发水那么多日子,也没见谁找这事,咋我出去这么一会儿,就立马闹腾起来。赵德顺过来说多亏了李支书回来,要不然,还收不了场呢。
赵国强这才知道李支书回来了。他当时立刻就去看李广田,倒不是为这事去看,人家出去带老婆治病,回来了咋也得去问候问候。见了面李广田很热情,说我没在家这一阵子你受累了,赵国强说受累不怕,就怕没干好工作,这不,人家把稻秧都甩我家去了,还多亏了您。李广田说吃一堑长一智吧,太大的工程,一定得好好的反复琢磨,才能下手干。赵国强心里奇怪,怎么也不问问咋回事,就总结起教训来了,这不等于说自己把事给干差了吗。但考虑到支书大老远刚回来,还是别跟人家较啥真,他也就没说啥拉倒了。后来是爹挺神秘地把他叫过去,告诉他你得加小心,防着点旁人给你下绊子。赵国强说不可能吧。爹就把他在大块地里听的那些话告诉了他,并说千真万确。赵国强对此还是半信半疑,因为当初自己从金矿回来,李支书是非常支持的,他要是反对,那会儿干啥还费那劲。虽说赵国强觉出李广田跟先前有些不一样,也没咋大往心里去。赵国强是善心人,他没有多往别处想,赶紧到大坝去张罗,看看咋补救。
李广田与黄小凤不是很熟。黄小凤逢年过节到三将来,见过李广田,知道他是支书,但没太深的印象。毕竟黄小凤和赵国强是嫂子与小叔子的关系,李广田不得不防。他知道工作组有整顿基层组织的任务,别稀里糊涂让他们给自己整下去,因此,李广田下了狠心,搞这个社教,尽量不让赵国强和黄小凤多接触,哪怕自己老婆病情加重,也不能离开三将。
村里已经有些年没有派饭了,上面来人,一般都在村干部家吃,后来去饭馆吃。现在为工作组派饭,从村东轮,一家一天。于是,三将村出了一道风景线,黄小凤带着一老一小,每天三次在村里走,走到派饭的人家,先喊看狗,然后进去,有说有笑,村民们感到挺新鲜。
李广田对此不怎么对心思。他有点不大愿意村民和工作组接触太多。若是像往常那样,领导坐车来,来多少他也不心慌,反正你是走马观花,主要是听干部介绍。至于你给准备的烟啦茶啦水果啦,人家根本都不动。说是工作很忙。连杯水都没喝就奔下一个地方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人家那是怕咱的杯子壶呀不干净,再细看看,恐怕连咱的水都怕不合格,要不秘书咋都不辞辛苦给领导端着带盖的大茶杯,渴了就唱自己带的水呢。要那么说,人家领导上村里来干啥?李广田看出门道,他觉得人家除了要保持深入实际的作风,主要是为了录像,做给旁人看。你瞅呀,领导未曾下车,扛机器的打灯的照相的先呼啦一下下来一大帮,从领导一下车就开始录呀照呀,众星捧月一般。
可像黄小凤这样的工作队就不一样了,他(她)们真到老百姓家里去,炕上一坐,就准得说点啥,说啥?聊村里的事呗,这年头老百姓肚子里有油了,底气足了,地在手里攥着,树在地里长着,哥们弟兄里还有有钱的,在外面认识有权的,都牛气着呢!要不然,他咋就敢把稻秧扔赵国强家一屋一炕呢。搁早些年试试,吓死他他也不敢,还想要工分吗?还想盖房娶媳妇吗?还想生孩子过满月吗?一个大红戳子,全封杀了你!到屁眼门子的屎全都让你给缩回去。当然,那时的干部也有点霸道,但好歹能把人镇唬住。现在完啦,上头特别讲农村什么法治、民主,一下子把干部都给治了。
李广田想,准是中央的大领导有明白的,知道下面爱弄虚做假蒙骗他。村骗乡,乡骗县,一骗骗到国务院。人家明白,人家不上当了,人家派工作队来,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就把你们给治了。老百姓说话不客气,说给你揭了底就揭了底,就是这么个招子,你不服不行!
李广田以看看派饭做得咋样,时不时地跟着黄小凤他们去村民家。老马爱喝酒,一到饭桌上就馋,黄小凤又坚持不上酒,老马的饭就吃得索然无味。村民呢,炒俩菜,老爷们陪着,上来就吃饭,有两碗就吃饱了,快时也不过十来多分钟。这时,李广田往往坐在一旁抽烟,说些用不着的话。黄小凤开始还不明白是咋回事,还感谢李支书陪着,直说你忙你的去吧。后来老马说不是那么回事,他是在监视呢,村民都不敢和咱说话,黄小凤才明白过来。有一天,黄小凤对李广田说:“你不要陪我们吃派饭啦,长了不好。”
李广田问:“有啥不好?我也不吃。”
黄小凤说:“反正是不好,咱们干工作在一块,吃饭就别在一块了。”
李广田不说啥,再派饭时,人家问做啥好呢。李广田说城里人爱吃新粮食,特爱吃棒渣儿粥。那家人就给熬粥。那粥头一顿吃得是挺香,黄小凤和小侯说这粥好,爱吃,这家人就美滋滋跟下家说,又传下去,结果,黄小凤他们连着吃了十来天棒渣粥,喝得老马请假回城里,小侯胃疼起不了床,也回卫生院了。于是,吃饭的三人小组,变成黄小凤光杆司令一个人了。
赵国强有些看不过去,把大坝和稻田的事处理处理,他去找黄小凤,他想跟嫂子说说,这次社教既然跟原先的社教不一样,你就犯不上搞得那么紧张,尤其是吃派饭,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老百姓都精米白面地吃,你干啥吃棒渣粥,再这么弄下去,人家还以为你爱吃忆苦饭,给你蒸糠饽饽啦……
村委会门前蹲着几位老人,赵国强一看,全是党员,他心里就明白,这是要开党员会。”他有些纳闷,心里说开党员会咋不通知我呢。这么想着,他就走过去,就有人问他道:“我说国强呀,工作队剩一个人啦,还开啥会呀?”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我在南河套干活呢。”
又有人问:“这次社教,搞到啥程度呀?”
赵国强一愣:“咋着,还怕走过场?”
那人说:“这可是你说的。我说每一次搞,都说准能搞成啥样,结果呢,说的和做的总差着一骨节,让我们脸面上怪不好看。”
赵国强问:“你们脸面上咋不好看?”
几个老党员争着说:“这不是回回把我们摆在头里,让我们表决心,把大话说了,达不到,可不就把我们这帮老头子装进去了……”
赵国强头皮有点发麻,皱着眉头说:“可,可你们是党员呀!”
人家立刻说:“党员更得实事求是,都九十年代了,我们说啥也不说假话了。”
赵国强心里说坏了事啦,这些历次搞运动的老积极分子,这是咋啦?不想配合啦?这不把嫂子坑了吗!
他赶紧进屋,见黄小凤把里外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土都没有,桌上还摆了茶杯,放上茶叶,等着沏呢。黄小凤一见赵国强,很高兴地说:“今天开党员动员大会,来了几位老同志,还不肯进来,非在外面蹲着,你帮我招呼一下。”
赵国强摆摆手:“别忙。”
黄小凤问:“开会,不进来干啥?”
赵国强说:“我听他们发牢骚,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黄小凤说:“没关系,有点牢骚也没关系。”
赵国强说:“你别小看这七个党员八个牙……”
黄小凤问:“你说啥?你说啥?”
赵国强解释,说有那么一个村,好多年没发展新党员了,党员年龄老化,召集一次会,来了七个老党员,合起来只有八颗牙。这里肯定有人给加工了,但村里年轻党员少,却是个事实,所以,这话就被传开来。赵国强说:“年轻的少,又不会说套话,以前一直靠这些老同志,他们要是不配合,你的工作就难做了。”
黄小凤不赞成:“反自由化,反和平演变,他们怎么会不支持?我不这么认为。”
赵国强心凉半截,暗道走着瞧吧,他就坐在屋里不吭声了。黄小凤是个要强的人,见此情景,也就不搭理赵国强,干脆自己出去招呼。等她一出去,才发现真出了麻烦,那些老爷子不肯往屋里挪动,还问这次活动,说到底你是要搞啥,达到啥目的。黄小凤说这很明确,是要达到社会主义思想教育的目的,使大家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防止和平演变和精神污染……
有人问:“那都是文件上的话,你说点具体的,总不能喊一通口号就拉倒吧。”
黄小凤一下子卡壳了,想想说:“这难道还不具体吗?还要咋具体?”
有人说:“见过种地吗?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还能砍养麦,你这一期半年,没几天,到底想于点啥,我们心里想有个底。”
黄小凤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但心里已慌得不行。原以为村里的工作好开展,你说啥众人跟着说啥,没想到平时挺不起眼的这些老爷子,竟然能问出这些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这次下来之前,上级也只是讲加强思想教育这类大话,当时听着觉得好像有不少内容,怎么叫他们一问,给问空了呢,看来,老百姓需要的是比这些大道理更实在的东西……
李广田来了,才把这叫黄小凤尴尬的场面给打破了。李广田说你们较个啥真儿呀,上面让咋搞就咋搞,问那么详细干啥,是工作队干还是你们干。
他这么一嚷嚷,还就把那些老爷子们给镇唬住,都不吭声了。但黄小凤心里不是滋味儿,暗道做群众思想工作,咋面对面讲道理不管用,反倒是训斥起作用,过去不是这样呀。
党员动员会总算开上了,黄小凤把现成的宣讲提纲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两行,她心里突突发慌,眼睛都有点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她知道自己的低血糖要犯了。她有这毛病,平时身边总备着点吃的东西,甭管是两块饼干还是一块糖,赶紧嚼巴嚼巴咽下去,就管事。眼下,这些吃的东西她也备着,可这一屋人,没法吃。再有就是这几天棒渣粥喝得太多啦,喝得人浑身发软,要是吃点油水大的饭菜,也不至于一个劲犯低血糖。
好不容易念完了,黄小凤的汗都流下来。李广田说这天真闷热,八成又要来雨吧。众人说可别下了,龙王爷要是再勤快,就把老百姓坑啦……
大家就这么瞎戗戗,谁也不正儿巴经发言。黄小凤擦把汗对李广田说:“大家讨论讨论,你先发个言。”
李广田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说:“这个社教嘛,很好,防止和平演变,可是大事。要不然,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难受。”
屋里一下静了,都不吭声,猛抽烟。李广田看着赵国强:“你来几句。”
赵国强摇摇头:“来不了。”
黄小凤说:“干部要带头。”
赵国强不情愿地说:“要我发言,我想问问,中不?”
黄小凤说:“那有啥不中的,我答不了,还可以大家讨论嘛。”
赵国强说:“那好,我想问问,这个二遍苦,二茬罪,假如不小心给闹出来了,是可怕。问题是,是谁在那享福,是谁让咱受罪。”
李广田笑道:“你刚才没好好听,是帝国主义预言家呗。”
一老党员问:“人家能到咱庄来收租子?”
又有人问:“总得有二地主才能成吧,就好像过去的庄头。”
李广田自言自语:“要是那么着,咱村里会是谁呢?头一户,大概就是钱满天了,哈哈哈……”
看似开玩笑,但让赵国强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旦真把目标对准钱满天,会是个啥结果,可想而知呀,村里准得乱了套不可。
幸好黄小凤还算冷静,没顺着李广田的话往下说,但她对赵国强也不满意,你提的这叫啥问题,这不是给添乱吗。于是,她深深吸了口气说:“不要追究谁在那享福,谁让咱受罪。文革结束这么多年了,阶级斗争也不再提了,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紧张,搞得人人自危。我们说的防止和平演变,目的就是让大家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
赵国强也犯了倔劲:“问题是哪些东西才不是社会主义,哪些才是?”
黄小凤说:“公有制,按劳分配,这些原则总不会变吧。”
李广田说:“黄队长说得对,像钱满天他们根本不劳动,全靠雇工,钱挣得又那么多,那就是不劳而获……”
赵国强说:“不对吧,要是那么着,全国那些个体企业、商业,都有问题啦?”
李广田说:“我看就是有点问题,共产党带领人民大众闹革命,不就是要破私有制,建立公有制吗?这个原则都扔了,还叫啥共产党!”
老汉中的一个说:“说得在理呀,咱年轻时搞合作化人民公社,不要命的干,讲啥条件了,不都是奉献了。现在可好,钱字当头了,干点啥不把钱讲清,就没人抬一下胳膊,我看得好好整治整治。”
有人不赞成:“大锅饭是表面上为公,实际打粮食少,吃不饱,谁愿意?你愿意?我看还是现在的法好,谁有能耐就吃干的,没能耐就喝稀的。”
有人敲烟袋锅:“稀的要是喝不上呢?”
有人吐口痰说:“那就饿死!”
也不知道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屋里人多气温高,又你一言我一言的戗戗,越戗戗越起劲,就使黄小凤愈发头昏眼晕,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她暗叫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九十年代的农民,肚子里装的东西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认真对待,不行啦……
“嫂子!你咋啦?”
赵国强发现黄小凤头一低趴在桌上,赶紧上前叫。全屋的人一下子都惊呆了,蔫不溜地到了屋外。李广田说你们瞅瞅,把黄队长给戗戗迷昏了吧,显你们明白咋着。老人们说你们发言带动的,不跟着说好像我们不配合。李广田说甭说人家上面来的,连我都怕你们这路配合。老人们说怕配合别召集我们开会呀,家里还有不少活呢。
赵国强冲窗外摆摆手,意思是别说啦。然后,又用凉水投过的毛巾给黄小凤擦脸。黄小凤缓过劲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这会儿好了,咱们接着开会吧。”
赵国强说:“别开啦,我看你得歇着了,你脸色不好。”
黄小凤说:“没事,开会要紧。另外,你告诉一声,派饭别熬棒渣粥了,我胃口受不了。”
赵国强说:“还派啥饭呀,先回家吃去吧,养好了再说。”
黄小凤皱着眉头,却也没反驳。
李广田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笑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一个村里的党员会,也没人强调保密,也没啥可保密的事。当天晚上,钱满天就知道会上李支书把自己说成是这次活动的目标、对象、重点。至于李广田是带点开玩笑的意思,却一点也没透过去。河北村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党员,挺好心地跟钱满天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叫自己去。我今年在坎上,兴许迈不过去,我不忍心看你挨整,就犯回纪律透你个信儿,你加点小心。”钱满天要送老爷子一瓶烧酒,老爷子说我可不是图你的东西,我经过运动,不愿意看你们年轻人再遇上那事。钱满天感激不尽,把酒放回,立刻叫人送一车板柴去,卸他家院里就走。
钱满天心里并不相信老爷子的话,但老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又让他心里犯疑惑,最后他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防着点还是有好处。转天后半晌,他把三个兄弟和两个媳妇找来,说你们还闹,看这回工作队来了咋办,开大会批斗,上街游街,该是谁是谁,我可管不了那些。
满天说这话时,就想起有人往木料钉钉子崩锯的事,那是活坑死人的手段,而且几乎可以肯定,那是有人有意干的。因为最近他去买锯片,县五金商店的人说你家咋这费锯片,赶上人家好几家场子的了。这话提醒了钱满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他心里这么一想,表情就显得严肃,真像是运动马上就要砸到头上了。他的三个兄弟都不吭声,倒不是他们沉着,而是有大哥在,啥事都听他的听惯了。高翠莲和梁小秋也有点紧张。
高翠莲抬脚把狗踢跑,眨巴眨巴眼说:“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念书时书上说革命就革有钱人的命,咱家算有钱的吗?”
满地说:“在这村,就咱家姓钱……”
高翠莲说:“我是说花的钱。”
满地说:“我还没说完呢,花的钱,咱也是大户。”
梁小秋说:“没错,我早说过,二次土改,跑不了你们钱家。”
满山问:“你们钱家?啥意思?你不是我们钱家人啦?”
梁小秋说:“当然是,起码现在是,将来咋着,难说,我听我爹说,早先蹚上个地主人家,辈辈跟着倒霉。”
满山说:“要走你可早走,别等着新成分定下来再走,改嫁都找不着好人家。”
钱满天瞪了眼:“跟你们商量点事,看你们扯哪儿去啦!”
满河粗声粗气地说:“要我看没大事,工作队长是玉玲的亲嫂子,也算是实在亲戚,还能跟咱们过不去呀。”
一下说到众人的肺尖子上。
满天叹口气:“问题就在她身上。”
梁小秋说:“咱们把大嫂和你媳妇都得罪了,这会儿还在东庄不回来,能给咱们念好音吗?肯定是把坏话都说够了,那个黄小凤还能放过咱。”
满河晃晃脑袋:“是你们把她俩气走的,跟我可没关系。”
高翠莲喊:“咋着,这会儿把屎盆子往我俩头上扣?我们不于!”
满山说:“本来就是你俩的事。”
梁小秋说:“玉玲那改革的法儿,你们也是不同意嘛!我俩傻呵呵和她们干,这会儿想把我俩当食喂狗,我们不干!”
高翠莲说:“可惜这些日子我受的罪,淘米淘得我腰都直不起来呀!还有这些猪,鸡,这一大院子的活……”
高翠莲说得不假。玉芬和玉玲一赌气回了娘家,这边受累的就是高翠莲和梁小秋了。在乡下,媳妇生气了回娘家,是常有的事,一般都是男方主动过去赔个不是,说点软话,也就拉倒了。要是去几遍也请不回来,或者男方就是不低这一下头,麻烦就大了,打离婚,动武的,甚至闹出人命的,也不少见。本来,满天和满河要过河到东庄去,还给赵老爷子准备了四瓶酒,给老太太准备了二斤点心。不成想老二老三出来反对,说这么一来,咱钱家的脸面可就丢光了,往下咱说点啥,还有人听吗。钱满天说跟那是两码事,为两口子生气低个头,犯不上谁高谁低。高翠莲说我生气回娘家,你们咋没这么往回请,还是我娘把我撵回来的。钱满天说你能跟她们比吗,你为啥,她们为啥。高翠莲也明知那次往娘家跑是自己的不对,可嘴上却不服软,说甭管为啥,都是媳妇回娘家,都是一个大门娶进来的,不能俩待遇。梁小秋也跟着帮腔,说要是这么去请,我也回娘家,也让你们请一回。这么一闹,钱满天就为难了,让满河先别去。满河说她俩不回来可以,这院子里的这些活谁干,饭菜谁做。钱满天一指这两位兄弟媳妇,说没说的,她们不在,就得你们姐俩辛苦了。那姐俩愣了愣,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闹了半天,给自己闹来不少差事。她们后来在一起核计,咱俩得干好,要不然就显出她俩先前咋咋好了。但干起来,才知道不是轻巧事,也就干了先前的七八分活,就累得连上炕的劲都没有了,高翠莲有一天粥还没熬熟,她趴灶台上就睡着了,裤脚燎着都不知道,幸亏女儿下学回来没了一瓢水,否则非烧伤不可。
钱满天在一片乱戗戗声中,慢慢站起来朝外走。他也没说去哪里,但大家又都知道上哪去。果然,出了大门,他就朝大柏树老坟茔地去了。
钱家的老坟茔地长着一棵大柏树,树冠宝塔似的,据说起码有五六百年了,钱满天他爷活着时说他小时这树就这样。钱满天早就听人说,这块坟地的风水好,依山傍水临道又望着小山岗,符合风水先生说的前有照后有靠两厢有通道的标准,而且,这大柏树之下,围着坟地,还墙一般长着一圈密不透风的紫竹。
此刻,钱满天来到大柏树下,眼望着爹的坟,那坟紧把着南,下沿儿,再往下就是水沟,水沟下是庄稼地。钱满天忽然问自己,若是这么排下去,等到我们哥们有那一天,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吗……
正是事业有成踌躇满志的时候,钱满天却忽然想到了这些,或许是他经历的坎坷太多,或许是感悟了人间变化的种种根源,或许是身边的老人给了他太多的话语,使他相信命运,相信走到哪一步,是事先安排好的,是不可按人的意志转移的。就拿钱家来说,从过去连媒人都不屑光顾的人家,一下就成了全村的首富,简直是跟做梦一样。这不就是上天的安排么?老爹在世时,因家中四个儿子饭量大,粮食不够吃,就想出一个法子:每顿饭前,每人必须喝一大碗凉水,然后才许吃饭。看着四个孩子饿狼一般盯着锅里有数的几个饼子、瓦盆里的稀粥、大碗里的咸菜条,老爹说要是我死了能用尸首换点啥,你们千万别舍不得,哪怕换几斤肉给你们解解馋,我也心甘情愿。那时,钱满天眼睛只是稍微酸一下,他连着喝了两碗凉水。要不是老娘拉着,他还要喝一碗。他怀疑自己的泪腺出了毛病,因为不管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他都流不出眼泪来,最多只是酸一下就过去了,紧接着,他想的就是如何摆脱困境,让全家人能继续生存下去,或者说能活得像个人样。有一天,他拎着镐来到自家的坟地,看老祖往下的一片坟包,寂静无声,蒿草轻摇,他真想抡起镐刨他几下,以泄泄心头的闷气,他想说,你们躺在下面没了烦恼,可我们怎么办,一个成分,就是万代扯不断的锁链!突然,他看见坟地周围新生起的紫竹嫩芽,正顽强地撞开碎石烂瓦向上挺直着弱小的身躯。他的心为之一动,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衰衰弱草,尚未不屈的毅力,何况人乎。钱满天念书念得极好,当过语文课代表,古时有名的词句,他记过不少,但一时一事,随着岁月的推移,大多伴着凉水和稀粥都吃没了。不过,特殊的情况下,不知哪根神经跳动,会引出埋藏多年的记忆。他想,古柏有灵,紫竹做证,但愿世道安宁,与人为善,人以勤劳立于世,不举强横霸道人,若有那一天,我当在此处建一庙,香火供奉,四时不断……
钱满天又走近紫竹墙,此刻他惊异地发现,本来密不透风的紫竹,不知被谁在东西两侧劈出几个豁口来,把一个本来很完整的圆圈,弄成撒气漏风的样子。这使钱满天很生气,他想这会是谁干的呢?这明摆着是要坏我家的风水!
钱满天感到有一股不祥之兆——紫竹被毁,圆圈出豁口,“不圆满”呀……
他身上不由地觉得有些发凉,看看周围没有人,便悄悄跪下,朝着老祖的大坟包磕了个头……
“哟,你这是干啥呢……”
山坡下通往沟里的道上站着孙二柱,他牵着头半大牛,朝这边望。
钱满天脸上火辣辣的,赶紧上前问:“你这是上哪呀,这么哑巴雀没声没动的。”
孙二柱乐了:“我要是出声,你怕是也不这么孝敬。我说,今天啥日子,你来上坟?”
钱满天说:“啥日子也不是,过来看看,雨水大,怕冲了。”
孙二柱说:“你家坟地地势多好,我爹的坟在河沟子边,这回连窝都端了。”
钱满天说:“你咋不早点给往上挪挪,咋让水冲了。”
孙二柱说:“水冲了好,你没见大人物,都把骨灰撒大江大河里去,痛快。我爹这回也跟着水到大海里去了,那好,没人收税。”
钱满天说:“走吧,家去喝酒吧。”
孙二柱说:“不中呀,犯了错误的人,出来进去不自由,得按点回去,晚了不中。”
钱满天笑了:“谁叫你着急巴火给人家送花圈,人家能不恼吗。”
孙二柱说:“送花圈是瞧得起他们,等她爹有那一天,你们瞅着,我草棍儿都不带拿的……”
钱满天指着他说:“缺德!缺德,你咋敢咒人家老爷子,让他知道了,更没好脸待见你。”
孙二柱笑笑:“他不会知道,要是知道,只有你去汇报,你能干那事吗?不可能,咱哥俩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找他们老赵家闺女做媳妇;算是倒了霉啦。听说你这儿走了她们姐俩?还没回来呢吧?”
钱满天不能在连襟面前露熊,满不在乎地说:“大路朝天,来去自由,我才不管呢。”
孙二柱伸手要烟,满天扔过去,孙二柱抽着说:“有志气,佩服!你这就对啦!要我说,她们不能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不说清楚,还不能让她们回来呢,叫她们难受难受……”
钱满天不愿意说这事,孙二柱这破嘴没有把门的,传出去不好,他看看牛问:“拉这牛,上哪去?”
孙二柱说:“去东庄,这牛是我买的,玉琴硬说这牛有毛病,不是育肥的材料,非要退了,白搭给人家五十块钱,人家才同意。”
钱满天说:“你家玉琴有这眼力?”
孙二柱说:“才长的,见天看这方面的书。妈的,一个养牛,割草拌料呗,还有多大学问,想干成啥样。”
钱满天说:“你可别小瞧,要是干大了,成了现代化的养牛场,那可就不得了啦,你就是大老板。”
孙二柱使劲把烟吸到肚里,斜愣着眼说:“大老板?大老板的老头子!妈的,到了那天,我的地位更低了。再者说,我也没儿子,要那么多钱干啥?给谁留下?给旁人留下?不是冒傻气吗!”
钱满天摇摇头说:“观念大陈旧,太陈旧,人家干成大事业的,不见得非有几个儿子,主要是对社会做贡献……”
孙二柱晃晃脑袋:“我的老哥,你打住吧。这事,我懂。大资本家,那是在外国,外国有钱就是爷,咱们这行吗?富啦,遭人恨,挨人整,工作队这不进村了吗,听说目标就是要整咱们,说咱们啥来着,为富……为富……”
钱满天说:“为富不仁。”
孙二柱说:“对,一点不差。这话啥意思?我问了俩人,都不知道。”
钱满天说:“就是有钱不做仁义事。”
孙二柱眨眨眼,扔了半截烟又点着一支说:“啥是仁义的事?修庙?烧香?盖小学校?还有啥?应该干多少才算仁义?”
钱满天说:“算啦,咱别戗戗了……”
孙二柱说:“那我走啦。对啦,你借我几块钱,回头我好买包烟抽。”
钱满天乐了,忙掏钱给他:“真给控制了,一天给多少零花钱?”
孙二柱说:“没准数,表现好就多给点,差了就没有。”
钱满天问:“今天表现如何?”
孙二柱嘿嘿一笑:“昨晚上把裤腰带都输进去啦,你想能表现好吗,嘿,差点连饭都不给吃。妈的,给我逼急了,我,我半道就把这牛卖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说对不?”
钱满天真怕他把牛卖了,忙说:“不对,不对,你胡造,该整。”
孙二柱说:“你是没受过那压迫,受了,你也胡造。我走啦,要不回去得晚了。”
眼看孙二柱拉着牛呱唧呱唧朝河那边去了,钱满天扭头就往家里走。到了院里,他把众人叫过来,问:“这二年,村里,主要是咱河西,有谁和咱家不对付?”
众人想想,都摇头说没有。
钱满天问:“不可能。这么说吧,有没有得罪过谁?你们没觉得咋着,人家心里别扭?”
高翠莲说:“这个可有,玉玲不爱搭理人,走在街上,从来不跟人说话,人家叫她,她眼皮都不抬。还有……”
钱满天摆摆手:“别的,别的……”
满河说:“别的嘛,我把李大嘴的猪给揍死了。”
钱满天愣了,李大嘴是李广田的堂兄弟,嘴长得比一般人大,说起话来口气也大,总觉得自己了不起,除了跟李广田有关系外,就是他外面有点朋友,一说就是这个局长那个乡长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钱满天问:“拿啥打他家猪?又为啥?”
满河说:“拿枪。因为他家猪钻咱家坟地,把紫竹啃个乱七八糟。”
钱满天心里明白点,又问:“干啥他把猪弄咱家坟地去?准得因为点啥?”
满地说:“不瞒你说,那天我们在一块玩,他输了,不给钱,还说他跟他哥说句话,就能整稀了咱们……”
钱满天问:“你把他咋啦?”
满地说:“我没把他咋着。”
钱满天说:“不可能。”
满山只好说:“我找了俩人,把他收拾一顿。不过,是在黑道上,他也不知是谁。”
钱满天真想给满山一个耳光。不用说,人家李大嘴挨了打,肯定怀疑到钱家头上,所以才放猪啃竹子,这边把猪打了,人家不是更得怀恨在心呀……
他强忍着心里的火:“还有啥?”
梁小秋瞅瞅众人:“都得说呀?”
钱满天把脑袋一扭:“都得说。不说也中,工作队找来,你自己对付。”
梁小秋说:“李大嘴他老婆,跟旁人说我是破鞋头,没人敢娶,我一来气,给她孩子两脚。”
钱满天紧皱眉头:“还有啥?”
高翠莲说:“我把李大嘴老婆晾的衣服扔河沟里去了。”
钱满天跺脚:“这都是啥时的事?”
满地说:“发水前,你不在家时。没事啦,都过去啦,我在县城碰见李支书喝酒时都说开了。”
钱满天忙问:“你跟李支书在一起喝酒?他不是带老婆看病去了吗?”
满地说:“他回来借钱,在饭馆子里碰见了,找我借,我说可以请你吃饭,钱没有。”
钱满天问:“他要借多少?”
满地说:“倒是不多,三百。”
钱满天说:“为啥不借?”
满地说:“咱犯不上借他呀,别看他是支书,有啥了不起,咱该交税交税,该交费交费,他管不着咱。再者说,李大嘴跟咱过不去,咱更不能帮他们。”
钱满天跺脚:“糊涂呀糊涂!咱家的事,坏就坏在你们身上!”
钱满天不再犹豫,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吩咐满山、满地去给李大嘴赔礼道歉,伤了人家的猪,给人家钱;他去河东,把玉芬玉玲接回来;还要去李支书家,主动借给人家钱……
天空轰隆隆响,从远处传来了雷声。钱满天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抬头看看天,日头已经偏西了,西边云霞灿烂,光彩道道,而北边的天上,却浓云密布,汹汹逼来。门外一阵车铃响,上中学的女儿下学回来,一进院就说:“爸,给我钱,学校让交钱。”
“又是啥钱?”
“不知道,反正得给。”
“咋也得弄明白才给吧。”
“要弄明白,就得拿出做一门功课的时间。”
“好,给你。”
女儿接过钱,就往屋里走。
钱满天忍不住:“你等会儿。”
“啥事?”
钱满天问:“你咋也不问问,你妈回来没有?”
女儿说:“回来不回来,跟我没关系。”
钱满天说:“你这孩子,咋这么狠心。”
女儿说:“咱家有钱,我姥家有权,我妈到哪也饿不着,我才不操心呢。”
钱满天说:“那你操谁的心?”
女儿说:“我操我自己的,我将来考上大学就走了,也不用你们操心。您就给我准备钱吧,不愿意给我花,借也行,我挣了钱再还你。”说完,就窜进屋,一会儿,屋里音乐声响起来。
钱满天在原地转了两圈,没想出该说句啥好。高翠莲拿着泔水瓢出来问:“大哥,您找啥呢?”
钱满天抬起头:“气象预报咋说的?”
高翠莲说:“好像是多云转晴,有南风……”
梁小秋在灶前说:“你听差了,是先晴后阴,还有零星小雨。也没下,一点也不准。大哥你说呢?”
钱满天心里说这俩人啥耳朵。但嘴里说:“明白啦,七八月,就这烂天气。”
第七章
这天晚上,天气格外闷热。赵德顺老汉说这是在沤雨呀,看看有没有怕淋的东西,赶紧拿屋里去。
玉玲说我姐早就收拾利索了,您老就放心吧。玉芬已在洗碗筷,她皱着眉头,瞥了瞥天空,想说啥又咽了回去。黄小凤说你想啥呢。玉芬说啥也没想。玉玲笑道:“我知道二姐想啥,准是想河西。”
娘说:“这个满天,平时挺明白的,咋这回这么鲁,生是不来接你们。”
玉玲说:“他不接更好,我还不想回去呢,看他们能坚持到啥时二”
黄小凤到家吃了几顿可口饭,精神劲又缓过来,她说:“我看你们还是来个高姿态,主动回去。还要做满天的思想工作,让他认真地投入到这场社教活动中来。”
玉玲拽过小凳坐在当院说:“嫂子,做思想工作,是工作队的事,我们可没法做。不做还干架呢,做工作,不是找茬儿打架吗……”
玉芬说:“我看做不做工作,不打紧,打紧的是那院里的猪呀鸡呀,还有那窝新孵的鸭子……”
玉玲笑了:“瞧瞧,二姐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放着轻闲不轻闲,脑瓜子里,除了鸡,就是鸭。”
玉芬叹口气:“我可比不了你,你年纪不大,心眼挺宽,要是再老点,你更啥也不上心了。”
玉玲说:“那也不见得,得分啥事,要是自己愿意干的事,就得上心,要是受累不讨好,旁人还不领情的,就是给我二百吊钱,我也不往心上去。”
黄小凤说:“玉玲,不是我批评你,你这么说,未免心胸太狭窄了。要是世上的人都只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为人民服务的事,谁干?”
玉玲说:“您干呀,您不是专门爱于那种事……”
黄小凤刚想反驳玉玲,赵国强和桂芝从后院过来了。这几天,由于玉芬玉玲回家来,整日陪着爹娘说话唠嗑,嫂子黄小凤也住进前院,家里热闹了不少。今天晚上,赵国强过来,是想和嫂子黄小凤说说自己的想法。在这以前,也就是从乡里开动员会到现在,他脑子一点也没闲着,他觉得作为一名村干部,尽管算不上啥官,但毕竟受群众的信任,掌握着这个村的权,就有责任对发生在村里的一些事,提出自己的看法,拿出自己的主张,否则,你拿干部补贴就该心愧。可是,嫂子以工作队长的身分在村委会里拉着架式,她听不下去,如今,她住到家里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跟她谈谈,大概这是极好的机会,否则,她好利索了,又搬回村委会,还是没法儿跟她交流。
这会儿一家人都在院里坐着,说说笑笑。玉玲回到娘家格外兴奋,好像又回到在家当姑娘的时代,她说当初在家里咋咋偷好吃的,咋咋上村摘果子,咋咋黑天里装鬼吓人,说到高兴时,自己格格笑一阵。国强说想不到老妹子记性这么好,小时候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德顺老汉说甭说她,连我都记得小时候的事,那会儿正是日本鬼子来,可邪乎,集家并屯,住人圈,端着刺刀把门……
黄小凤心里一动:“咱村不是被烧了吗?”
德顺老汉说:“不是,烧的是沟里,咱这儿是人圈,全聚到这儿来住。”
黄小凤问:“人圈是啥样?”
德顺老汉说:“有围墙,有炮楼子,定点开门关门,夜里不许点灯,谁敢出屋走,开枪打死白打……”
黄小凤说:“这是很好的历史传统教育素材,可以通过这段事,教育全村村民珍惜今日的幸福生活,防止出现帝国主义希望的和平演变,防止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防止……”
德顺老汉说:“咋那些防止?你好像是乡里兽医给猪打预防针的。”
黄小凤说:“没错,我就是打预防针的……”
玉玲笑道:“我是人,我可不让你打。”
黄小凤说:“比喻,是说那个意思。”
玉玲说:“比喻,也不该拿猪和人比,要是把你比成日本鬼子,你也不愿意吧?”
黄小凤说:“那当然,日本鬼子是欺压老百姓,是咱们的敌人,他们咋能和我比。”
德顺老汉把烟袋锅往地上敲敲:“要说是不能比,也不该比。不过,那会儿咱这一大片子,有现在四个乡大,就七八个人管,日本人呢,就一个。可眼下这一个乡多少人呀,净白吃饭的。你们工作队咋不把这事管管?”
玉芬好不容易才张了嘴:“爹说得对,咱乡里领导太多,我们都记不住谁是谁,一年到头,可没少到我家喝酒。”
玉玲说:“可不是嘛,吃,喝,完事了还要,还拿,我看这事倒应该是你们工作组的重点。一个土庄稼人,有啥可搞的呢。”
黄小凤立刻说:“农业是基础,农民占我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这支大军若是搞不好,就麻烦啦。”
赵国强说:“其实也没啥搞不好的,农村这一块,我看就是两条,一条是法制,一条是民主。法制就是用法律法规保证农村各项事业的发展,谁玩邪的就惩治谁,特别是要想方设法减点群众的负担,不能超规定从群众手中拿钱。二是民主,首先是干部的选拔任用,都应由村民决定,不能只靠过去领导得意谁就让谁当,得真正改为让村民选,选上谁谁就干,干不好还能选下去。”
桂芝看国强还要往下说,就干咳了一声,意思是别一个劲往下说了,说多了人家该不爱听了。国强哪能不明白,也就不说了。
黄小凤还想往下听呢,见国强低头抽烟不言语了,忙问:“咋不往下说了?”
国强说:“说完了,就这两点。”
玉玲说:“我看我二哥说的这两点对,是那么回事,不这么抓,你就抓不到点上,白受累。”
黄小凤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这意味着啥?这不是他(她)们在教我怎样抓农村工作吗!我是工作队长,该咋抓上级有文件有要求,用得着你们一个比一个明白地跟我说吗,那么我咋在这呆下去。
这么一想,刚才还想细听听国强的意见的念头顿时皆无。她说:“农村的事,千头万绪,还得首先抓思想,思想问题不解决,旁的就无从谈起。比如,咱三将村的村民中,就有不珍惜今天幸福生活的人,把家里家外弄个乱七八糟,影响很不好。”
玉玲反应极快:“你不是说我们吧?我俩把钱家搅得有点天翻地覆了。”
黄小凤说:“不是指你们,可你们也包括在内。你们姐俩大闹河西,有妇女要学呢。各家要是都乱起来,这日子可咋过呀。”
国强说:“不会吧,哪能那样呢。”
黄小凤说:“怎么不会,村里已经有说呢,我们工作队听到了这方面的反映。”
本来挺愉快的聊天,突然变得气氛紧张起来。黄小凤沉着脸,要看看玉芬玉玲咋回答,德顺老伴瞪瞪老头子,意思是谁让你说啥一个日本人,引出这么多话来。桂芝站起来,跟国强说回家睡觉去吧。国强低头说:“这才啥时候呀!要睡你睡!”
过了好一阵,德顺老汉说:“我说国民家里的,不是我老头子讲咕你的公事,你当工作队长,我不反对,可你要先拿自家人开刀,你可得掂量掂量,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共产党说了,从此往后不搞运动了,你咋又带队来整人。”
德顺老伴说:“算了吧,都是一家人,她们姐妹跟婆家闹意见,是我不对,回头就让她俩回去,你就放她们一马。”
玉玲脸憋得不是色,她站起来说:“嫂子,不!黄队长,你要是六亲不认,非要把我们整个好歹,那咱们可就得对证公堂了。我们姐俩为啥从河西回来?你调查了吗?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个你应该明白……”
玉芬赶紧拽了一下玉玲,又跟黄小凤点点头说:“玉玲,有啥话你坐下来慢慢说,吵吵嚷嚷,这叫干啥!一会儿把村里人都引来啦。”
玉玲说:“引来更好!明刀明枪的干,要比暗箭伤人好!我就看不惯那整人的主儿,拿着旁人当自己提拔的台阶,踩着人脑瓜顶向上爬!”
黄小凤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堂堂县妇联副主任,犯得上踩着你的脑袋向上爬?你也太小瞧我啦。你们要是这么看我,我这就走,再也不登你们的大门!”
她说着站起身就进屋拿东西,看那架式,她是说得到办得到的。
两位老人着急了,嘴里埋怨着玉玲,手里比比划划,不让黄小凤进屋。玉芬本来是一边在堂屋干活一边跟众人说话,这会儿她就在门口拦着黄小凤。桂芝本不想掺和,赵国强小声说你还愣着干啥,桂芝只得上前去拉黄小凤。黄小凤是倔人,旁人越拉越拽,她越上劲,说啥也不回头。另外,她也琢磨了,自己不能再在这住了,住在这多别扭呀,毕竟是公公婆婆,说深了不是,说浅了没人当回事,还不如就坎下驴顺水推舟,从此回村委会去住,也给村里人看看自己不是一头扎进婆家不出来。
黄小凤说啥要拿东西走,玉芬和桂芝死拉活拽不让她动。正在这僵持的时候,院门开了,进来了孙二柱。孙二柱脚步不稳,身子摇晃,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进来他也没仔细瞅瞅院里有啥事,朝赵德顺老汉说了声您老在这歇着呢,就拉个小凳坐下,朝众人说:“我是送,送牛来的,有个事跟大家核计核计……哟,那不是嫂子吗,您不用进屋给我拿烟,我这有,您坐下,听我给你们说个事……”
他这么一说,就把黄小凤说得没法进屋了。黄小凤就势往门槛子上一坐,气呼呼地说:“你说,你说吧。”
赵国强忙给二柱递烟,心里说没想到你还会给旁人帮忙,但愿你别再干出给活人送花圈的事。
玉芬问:“你啥时过来的?路过我们家,没见着猪跑出来呀?”
孙二柱乐了:“没见着猪跑出来,只见到人出来了。”
玉芬问:“人?谁呀?”
玉玲说:“姐,你问哈呀。”
玉芬说:“不中,我非得问清,是谁跑出来?干啥去?”
孙二柱说:“是我大哥呗,隔着河想你,哗哗流眼泪呢……”
大家一听这话就有假,钱满天他就是再想玉芬,也不至于哗哗流眼泪。黄小凤说:“二柱,你严肃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那边对她们姐俩不回去,是不是特有意见?是不是影响特别不好?”
孙二柱连忙点头:“是,是,有意见,影响特不好,有好几家媳妇要跟着学呢!”
玉玲知道二柱有顺杆爬的毛病,就走到他跟前说:“你别旁人说啥你就说啥,你说清楚,谁家的媳妇跟着学?都是谁?”
孙二柱嘟嘟哝哝:“谁?好几个,都是谁?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回头再说吧。”
玉玲说:“我就知道你在瞎编,一个村的,咋会想不起来呢。”
赵国强说:“算啦,这事没那么邪虎,二柱,你快说你要跟我们说的吧。”
孙二柱点点头:“对,还是说这个事吧,这事重要……”
玉芬说:“不中,你还没说你大哥干啥呢?他跟你说啥来着?”
孙二柱瞥了玉芬一眼说:“姐夫跟我说啦,你们俩要是再不回去,就甭回去啦,回去也没你们的窝啦……”
玉芬从屋里出来:“放屁!你胡说!”
孙二柱说:“看看,我不说,你非让我说,我说了你又说我放屁胡说。那我就不说了。”
玉玲问:“你说的这是真话?”
孙二柱想开个玩笑,水泼出去也收不回来了,他把脖子一仰:“当然是真话。我劝你们还是快麻溜回去吧,钱家财大气粗的,再娶媳妇都不当回事,你们一走,不正好给人家腾地方!大姑娘,小媳妇,不少人都盯着呢。可话又说回来,刚才我给人家送完牛,在冯三仙那算了一卦,我听那的人说,眼下咱们村有一大灾难,主要是落在赵钱孙三家,说要是不早早想办法,肯定是要有血光之灾,人命之难……”
赵国强说:“你胡扯啥呀!冯三仙是搞封建迷信,村里就要撵她走,你还听她瞎说八道。”
孙二柱说:“这可不是她说的,是旁人说的,人家说的挺有道理,说出头椽子先烂,出头鸟先亡。赵家有人当村主任,钱家暴富,孙家养了一大群牛,都不是正经庄稼人干的活计……”
赵德顺坐不住,站起身指着孙二柱问:“那,那还有我呢……我种那么多地呢,这也不是庄稼人的活计?”
孙二柱说:“您那更不是啦,您得雇人,少说也是富农。”
赵德顺手哆嗦起来:“胡,胡说……”
黄小凤也坐不住了:“老孙,你这是听谁说的,简直是一派胡言!你说,这是谁说的?”
孙二柱说:“甭管是谁说的,我是一片好心,给大家通个信儿,免得到时候没有一点准备……”
黄小凤问:“到啥时候,准备啥?”
孙二柱说:“这不该问我,应该问你,你是工作队长,这村里往下该咋折腾,你是总指挥。”
黄小凤说:“我是带人来搞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怎么是折腾?”
孙二柱说:“甭管啥名称,反正都是折腾。”
赵国强说:“对,我同意二柱这意见,甭管啥名称,都是折腾,无非是朝好里折腾,还是朝坏里折腾……当然,嫂子肯定是要带着咱们往好里折腾,是想把咱三将村越折腾越富,早点成为小康村。”
黄小凤说:“要是这么个道理,我还能接受,不过,折腾这个词儿,听着怎么也不顺当,还是开展思想教育活动这么称呼好。”
赵德顺老两口一看事情没有闹大发,赶紧起身回屋。玉玲本来对黄小凤就有气,扭头就进了屋。玉芬拉起孙二柱就去后院,桂芝正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一溜小跑回后院开屋门。
前院只剩下赵国强与黄小凤,这两个都是很有责任心的人,见旁人都走了,也就明白这是极好的机会,应抓紧时间把对方说眼。黄小凤说:“国强呀,你是村干部,你应该深刻理解这次思想教育活动的重要性,切不可掉以轻心,不当回事,脑瓜子里除了大坝还是大坝,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那么着,后果不堪设想呀……”
赵国强点点头说:“黄队长,您说得对,农村里的思想政治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不可大意,比如像搞封建迷信的,还有违法乱纪的,都该时常敲起警钟。问题是,目前农村最主要的,还是发展经济,把群众的积极性,引导到这方面上来,这才是群众根本利益所在……”
黄小凤打断国强的话说:“发展经济的大方向是完全对的。可那是一个长远的大目标,像三将这样的地方,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儿要彻底改变面貌,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那是要付出长久的努力……”
赵国强有些激动,朝黄小凤摆摆手。“我听出你的意思。是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可不能因为这样,就把群众致富的脚步放慢,甚至在思想上产生误解,把在富裕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当成一种目标去对准他们……”
黄小凤说:“说清楚一点,谁把他们当成目标又对准他们?”
赵国强说:“我有这种感觉。也许不准,但你们工作队,起码在你的脑子里,一直把这些富裕户列在前面。”
黄小凤不由地一愣,暗道这个国强不简单呀,居然猜到我心里去了。她笑笑说:“就是把这些富户列在前面,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更需要加强思想教育,需要加强自我修养……”
赵国强严肃地说:“加强,加强,你们总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从来没有把老百姓与自己平等看待。要说自我修养,对谁都是需要的,眼下,我看当领导的比老百姓更需要。老百姓瞎胡来,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偷庄稼,毁坏公物,派出所来人就能解决。可你们当领导的呢?管着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一旦胡来了,影响大得很呀。老百姓都说,现在是你们领导得病,让群众吃药……”
黄小凤脸色煞白:“国强,你胡说什么!小心犯错误!”
赵国强说:“我还没说完呢,你让我把话说完。我是不同意这话的。我觉得眼下领导和群众都不同程度地有了点病,都该吃药,认真治治。问题是,像三将村,这些年的经济发展本来就慢,瞻前顾后,左右观望,不敢放开手脚干的村民还大有人在,你们工作队若是把这些人发展经济的积极性调动起来,那才是大功一件,可要是把这事扔了,光抓些其他的鸡毛蒜皮事,我看是丢了西瓜拣了芝麻。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了。肯定有不对的地方,您多批评指正。”
黄小凤听罢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赵国强就是平时不爱言语的小叔子。以往她一直认为,国强比他哥差一大截子,他哥国民能说能写,这个兄弟就不行了,不光人长得要个头没个头,要牌面没牌面,最多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手。究其原因呢,或许跟他们哥们不是一个妈有关吧。听说国民的妈还有点文化,而自己现在的婆婆,正经一个农家妇女,其子女或多或少也有点遗传……没想到,这个赵国强还能有条有理地分析这么一件事,而且还有些道理,让你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往他的结论上去想。的确,直到带队进驻三将村,甚至直至今日,这场社教活动究竟怎么搞下去、搞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黄小凤自己心里也没个准谱。当县里领导做报告时,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可下来以后,才意识到领导的讲话中“水分”太多,比如国际形势,国内形势,上级文件,领导要求,工作任务,具体方法,这些内容给干部讲,就是讲得再复杂,台下的人也得耐着性子听。可到乡下就不一样了,老百姓要的是干货,你硬给人家大讲南斯拉夫,讲杜鲁门,讲苏联解体,老百姓冷丁也听不明白。村民想问的一个就是土地承包的年头到了会不会变,还有就是当初分沟里的地,都是抓阄抓的,苦乐不均,有的沟里多是果树,立马就得见到效益,有的沟里狗屁没有,一分钱也得不到,问能不能给调整一下。这些事都是非常具体的,村民对工作队期望的也是在这些事上见个真章。可工作队的工作指导思想呢,又特别强调是思想教育,就是开会、学习、发言,这些说虚不虚说实不实的套路,放在报纸上照在电视里好看,挺热闹挺像那么回事的,可真正操作起来,实在是太枯燥。比如发动群众这一条吧,按上级要求,要逐门逐户去做工作,要访贫问苦,要深入细致,跟当年八路军进村做工作一样的要求,殊不知现在农村变啦,没有谁家缺吃少穿,现在是农民都忙,忙着挣钱,你进人家院里,想用人家搭个话,人家都没时间陪着你……
黄小凤突然意识到自己想得走板儿了,她忙揉揉太阳穴,晃晃头,使自己将思路拽回来。不管咋说,这是上级的安排,是绝对不会错的,如果错了,就是自己没有领会好……
她想跟赵国强说一番道理,这道理是专门讲给各级领导干部的。可是,她发现院里已经没了赵国强。夜幕笼罩的院子里,只有自己。她忽然感到院子变得很空旷,自己很孤单,这孤单使她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如此积极主动。县里机关有不少老同志嘴里说赞成赞成,但会议结束就不是那么回事,并用种种理由说自己参加不了试点,从他们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心中并没有重视此事,这些人呀,可真是老滑头,不过,也真该佩服人家有经验……
赵国强是被桂芝叫回屋的。桂芝站在夹道口,一个劲朝国强招手,看那意思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赵国强见黄小凤还在那沉思呢,也就没说话,一抬屁股走了。跟桂芝进屋,见孙二柱正跟玉芬指手划脚地说啥。孙二柱见了国强说你可别跟那位多说啥,小心让她抓着你的小辫整你。国强说你拉倒吧,人家工作队不是整人的。孙二柱说天下没有不整人的工作队,不整人就不叫工作队。国强说看咋整,人家把你往好里整,不赌钱,不撒谎,那还是好事呢。孙二柱不爱听了,点点头说:“好好好,我话放在这,走着瞧吧。”
玉芬说:“中啦,别说用不着的了,你快说,冯三仙咋说的?”
孙二往看看国强:“他在这,我不敢说。”
玉芬说:“没事,你说吧,这里还有他呢。”
桂芝说:“对,他也有一卦。”
国强说:“我从来不算那玩艺。”
孙二柱说:“你算不算是你的事,可你下一步是凶是吉,人家可给你测出来了,你爱信不信。”
国强说:“测出来啥?让我当县长?”
桂芝说:“你快跟他说说。”
孙二柱说:“说就说。人家说你当前要有一难,虽不是血光之灾,也是让你打心眼里别扭的难受,你想想,嫂子在这当工作队长,她那个脾气秉性,是要把事情做在别人前头的,她要是折腾起来,还有你的好,还有咱这些亲戚的好,咱就等着倒霉吧。”
玉芬说:“有这么严重吗?”
孙二柱说:“就说钱家吧。本来穷个叮噹响,来个亲戚恨不得都得到邻居家借米。一下子就富了,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富,富得流油,比过去地主老财富八倍,你想人家心里能舒服吗!工作队进村,旁人能给你们进好盐晶吗?你们就等着挨批斗吧!”
玉芬说:“那咋办?”
孙二柱嘿嘿一笑,没说话。
玉芬问:“是不是又缺花的了?”
孙二柱忙点头:“您真有眼力,口袋儿里空了好几天啦,除了烟末子没别的。”
玉芬摸摸口袋说:“我没带着,你先说,说了我去前院拿。”
孙二柱挠挠头说:“不忙着说,你去吧,我先给二哥说说。”
赵国强连连摆手:“我不听,我不听,你啥时候又学起算卦啦,冯三仙算的我都不信,何况你呀!”
孙二柱说:“我没有学算卦,我这是把旁人给你算的讲给你。要不是亲戚,我还不管这闲事呢。”看玉芬去前院了,他小声说,“我知道你们日子不宽裕,我也不找你们要钱,而且,说了信不信由你,我也不逼着你信。”
桂芝说:“就是嘛。不是说当干部的要多听群众意见吗,你就当人家不敢当面给你提,背地里的话,你也该知道知道。”
赵国强不由地叹了口气,他抬头瞅瞅柜上的老式座钟,对孙玉柱说:“快说吧,一会儿,我还要去村委会有点事。”
孙二柱点点头:“好,咱快说……”
没等他开口,玉芬拿了钱回来,进屋就说二柱给你你快说。孙二柱嘿嘿一笑接过钱,冲赵国强说:“咋着?要不,先给她说?她着急。”
赵国强说:“中,中,给二姐说吧,我走啦。”
桂芝一把拉住他:“你别走呀,关键时刻,你得自己听才管用。”
赵国强说:“你替我听吧,回头你给我传达,我还要去商量商量盖小学校的事。”他说罢就要走。桂芝很着急,瞅瞅孙二柱,又扬扬下巴,意思是你先说点。
孙二柱说:“二哥事多,也没空听我多说,反正,你要想避开这场灾难,你得到东南方向呆一阵才行。”
赵国强听了笑道:“东南方是哪儿?东南方地方大啦,一使劲就到了海上了。你想让我下海打鱼呀。”
桂芝说:“你倒是琢磨琢磨,东南方,二十里,不是金矿嘛!”
赵国强一愣:“咋又提金矿?再提我跟你急呀!”
桂芝说:“这回也不是我提的,是人家算出来的,信不信由你。”
赵国强扭头走,嘴里说:“扯淡吧,我还想去北京呢,他咋不说那个方向。”
眼看赵国强走了。孙二柱说这个倔人,就知道一条道跑到黑,不碰南墙他是不回头。桂芝不解地问咋碰南墙呀,你不是让他往东南方去吗。玉芬说二柱是打个比方,你咋连这都听不出来。孙二柱得意地笑笑,对桂芝说你在娘家没咋念书吧,往后你还得多注意,没有文化的女人,很容易让男的看不上。
玉芬沉下脸,她也不爱听这话,她念书也不多,而且,钱满天曾经有一次半真半假地说自己这种智商娶个大学生没问题。玉芬一想起来,心里就像搁了块大石头,她瞥了一眼桂芝,心里说你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害得我也跟着犯心病。她咽下口气,暗道别想啦,接着就问:“二柱,你快说,别这么慢慢吞吞的,有这工夫孩子都养出来啦。”
孙二柱连忙说:“你们净打岔嘛!我说,我说。你们钱家搞木材加工,最忌讳火,这二年雨水大,救了你们。往下火憋在心里,早晚得出事,到那时,你们的当家人就得找个有水的地方避一避……”
玉芬想想问:“能不能不出事?”
孙二柱挠挠头:“这,这我就不清楚啦,人家没说。”
玉芬问:“你到底是听谁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好像是专门琢磨了咱们家,他们安的啥心。”
孙二柱抬起身:“看看,你别急嘛,这不是给你提个醒嘛,你加小心就是了。”
玉芬说:“我能加啥小心,我在这,那边就是着了火,我也没法泼一碗水……唉,该死,说啥着火呀。不中,我得回去,管别人说啥,我得回河西!”
桂芝说:“要回也得明天白天回呀。”
玉芬说:“二柱回沟里,我跟他一路。我们这就走,跟谁都不说,过两天我再来,反正也不远。”
孙二柱说:“我,我还想呆会儿呢。”
玉芬说:“你回沟里还有好几里地,都啥时候啦!回头玉琴跟你急,你就好受了。”
孙二柱说:“给你们都说完啦,你们就不听听我的?”
玉芬说:“你有啥?给你算算啥时输钱,啥时喝多,好避开点。”
孙玉柱笑啦:“你也太小瞧人啦,难道我就有这种事,告诉你们吧,我还得有一个儿子,我命中还有一个儿子!”
桂芝瞪大眼睛:“你说胡话吧,玉琴都动刀那么多年了,还能养孩子?”
孙二柱说:“还能接上弄通,就好比水管子,两截了,当中加个箍儿,就能接通,这是高科技,实在不行,还可以搞试管孩子,不在肚子里养,搁玻璃瓶子里就养大了。”
“放屁吧!”
玉玲进屋来。孙二柱一下子就哑巴了,他最怵头玉玲。玉玲又厉害又说话在理,这个小姨子是他的克星。
尽管如此,孙二柱不甘心叫玉玲一棒子打蒙,他打起精神说:“书上说的,搁试管里养嘛!试管就是玻璃瓶子那些东西呗。”
玉玲说:“你知道啥,试管里不是养孩子,是让那点东西在那见面,然后,还得放口肚子里养。”
孙二柱争辩:“不对,是那点东西从肚子里擓出来,放瓶子里。”
玉玲脸有点红:“要是能汇出来,不就是正常吗,直接在肚子里见面就是了,何必放瓶子里!”
桂芝脸上发烧,推一下二柱:“你别犟了,你说的不对。”
孙二柱坏坏地一笑:“噢,要是那么着,就得像跑卵子上木槽子,让人骗一把,那多没劲……”他说的是公猪人工取精,这种事在乡下大人小孩都见过。
玉玲把脸沉下:“住嘴,说不了几句,你就下道。我问你,你刚才说的这些话,都是谁教给你的?”
孙二柱愣了:“你都听到啦?”
玉玲说:“差不多吧。你说,这是谁教的?反正你自己编不出来。”
孙二柱身于朝门口挪,嘴里说:“没谁教,没谁教,我练着算卦,万一养牛养不成,我会算卦,也好混口饭吃。”
玉玲说:“你不能走呀,工作队长正要抓搞迷信的典型呢!你正好,合适极啦,走吧。”
孙二柱说:“老妹子,你可得行行好,我家里还有那些牛粪等着我起呢。要是把我扣下,全都得你三姐干,她太累呀。我先走啦,我先走啦……”扭头便跑了出去。玉芬说我跟他回河西一趟,立刻也追了过去。
钱满天和钱满河是在天擦黑时过到河东,他们先去了支书李广田家。李广田家是新盖的房子,地点在东庄前街。
李广田那会儿没在家,家里只有病老婆子和他的儿媳妇高秀红。模样挺俊的高秀红和高翠莲有点亲戚关系,她管翠莲叫姐,所以,这么一绕,钱满天就成了“姐夫”。但农村转转轴的亲戚太多,瞎乱叫的更多,只要是走得不密的,平时谁也不细论,跟两姓旁人一般,可一旦有事互相求着了,就又当回事的论起来。
说心里话,钱满天把高秀红在李家做媳妇这档事差不多都忘了,像她这样的“亲戚”,在三将村里多啦,按钱家这几年的处事原则,这类亲戚不能太往近了走,走近了的结果,就是他(她)们去钱家借钱要东西。谁叫你家富裕呢,有了为难着窄的事,不找你们找谁呢。谁叫咱是亲戚呢!人家来了就这么说,你还不能长脾气使脸子。慢待一点,人家出去就骂你没人性,连亲戚都不认,早晚咋着咋着。所以,包括高翠莲和梁小秋在内,钱家人或多或少就养成不大爱跟人来往的习性,加上钱满天还订个章法,谁的亲戚来揩油揩的多,谁在家的花销就得对等地减,这招儿很绝,像高翠莲和梁小秋最不愿意自己的亲戚来,一来二去,与一些“亲戚”的关系都变得很淡很淡。
但今天不成了。今天是有求人家。不料高秀红在当院里就把钱家兄弟拦住,张嘴就说:“哟,你们哥俩走差门了吧,咋上这来了。”
钱满天笑笑:“哟,这不是秀红妹子吗,我们来看看亲娘的病。再跟亲爹唠唠。”
高秀红瞥了一眼满河手里拎的点心和酒,并没有把态度变变,反而挑衅似地说:“你家钱那么紧,我爹想借点给我娘治病都不成,干啥还买东西来看。吃这点东西,病也好不了,让我婆婆见了,不是更添堵吗。还是我们过自己的苦日子,不打搅你们吧……”
见高秀红小嘴叭叭地说个没完,钱满天心里说坏了菜啦,这位不仅啥都知道,还有一肚子火,大概早就憋足了。
钱满河粗声粗气地说:“秀红,你别这么厉害,从我二嫂那论起,咱们好歹还是亲戚……”
高秀红一听更火了:“亲戚?对,我正要说这亲戚!亲戚之间都应该有个帮助,你们啥时帮过我?你们眼珠子都长眼门子上了,看不着穷亲戚。你还有脸跟我说啥亲戚,还套这个近乎!”
满河也急了:“你干啥?你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找你,你在这挡着干啥!”
高秀红说:“在这院里,我就挡着,你们想进去,没门!”
满河说:“好狗不挡道!”
高秀红说:“你找挠呀,身上哪儿痒痒?”
尽管高秀红在院里这么大声地喊叫,屋里却没有一点反应。钱满天多精呀,马上就意识到屋里没人,起码李支书没在,所以,高秀红才敢这么称王称霸。
钱满天朝满河抬了抬下颏,说:“你住嘴,别说用不着的,支书既然不在,咱们就别干等了,走吧,你把东西拎好。”
满河抖抖手里的东西:“嗯,这些东西就得给旁人了。”
高秀红笑了:“不就是几盒子点心嘛,别拿那玩艺馋我,我还不稀罕。只怕,这东西拿到旁人家,人家都不收。”
钱满天不由地愣住了。可不是咋着,凭白无故给旁人送得什么礼呀。除非送给老丈人,可眼下跟李支书搞好关系最为重要,不然的话,干啥先上他这来呢。算啦,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钱满天笑了笑说:“秀红,翠莲在背后没少夸你呀……”
高秀红肚子的火也冒得差不多了:“夸我啥?不讲咕我就不错。”
钱满天说:“她说你上学功课好,还会唱戏,要不是你父母不同意,你早就被剧团挑走了,也不能落在乡下。”
这话说得高秀红心里发酸,看来高翠莲真的跟他们说过。唉,嫁到李广田家来,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
高秀红晃晃头,她不愿意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上前说:“你们是真想见我公公,还是打个晃子就走?”
钱满天说:“你瞧这架式,能是假的吗?”
高秀红说:“看来,你们是有啥要紧的事吧。”
钱满天只好道出点实情:“妹子,工作队和你公公盯着我们,吓人呀。我那一大家子,得往下活呀……”
高秀红说:“你们也知道害怕?”
钱满天说:“都是肉长的,谁不知道怕呀。妹子,快找你公公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高秀红叹口气说:“拉倒吧,用不着你报答,我就是听不了别人的软话。算啦,你们等着……”她说着就出了院。
工夫不大,高秀红还真把李广田给找回来了。
李广田见到钱满天和钱满河,满脸笑容,显得甚是亲切,一口一个大兄弟老兄弟。钱满天受不了,说从秀红那论您是长辈,可不能这么叫。李广田说她那个不算,咱各论各的,你爹和我爹活着的时候都是哥们儿,咱们是平辈。钱满天于是很感动,进东屋看罢广田老婆,把东西交给高秀红,然后到西屋坐定,满天就说:“这一阵子生意上忙,家里又乱乱哄哄,您这老嫂子有病,我都没来看望。很对不住,您得多原谅呀。”
李广田说:“这是哪里的话呀,我老伴得病,给大家都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想办顿酒席谢谢各位呢!尤其是你们呀,听说挡水时买了好几千条草袋子,钱都是你们垫的,好风格呀,我正想跟工作队、跟乡里汇报汇报,表扬表扬你这个典型呢。”
钱满天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呀。小事一段,小事一段,实在是不好意思提……”
李广田话锋一转说:“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要是把你们树成典型,也就一俊遮了百丑,少了不少麻烦事呀……”
钱满天心头一紧,跟着就问:“这话从何说起?”
李广田瞅瞅窗外,喊秀红你把院门关严,又对满河说屋里是不是有点热。满河傻呵呵地说还中了。钱满天明白呀,一指院子说满河你上院里凉快去吧,满河就站起来出去。这么一弄,就弄得神神秘秘的,无形当中,李广田就从气势上压倒了钱满天。李广田心里说我不干抓住蛤蟆捏出尿的事,但也得像新娘子在洞房里数嫁妆,一件一件慢慢来,让你好好着会子急。
钱满天到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给广田点着烟,就问:“您说一俊这百丑,是说我家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吗?”
李广田笑笑:“你别着急,这可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我也不过是听旁人这么议论,你别太往心里去。其实呀,也没啥,让他们说去吧。”
钱满天跟一口咬了癞蛤蟆似的,这叫恶心加憋气:你当支书的一会儿说我们有百五,好像已经大祸临头不得了啦,一会儿又说听旁人说的,没事啦,这不是逗傻小子吗。不行,今天你非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要不然……钱满天有意地摸摸自己的上衣兜,隐隐地就显出衣兜里有一小摞啥硬东西。这是钱满天这些年练就的救命符杀手铜,靠着这小小口袋里一摞一摞的谁见了都喜欢的能买东西能干事的大票子,多少次紧要关头逢凶化古绝路得救。今天,他早准备好了一千块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字,他想要用这个大投入,确保自家的安全。
李广田可不是高秀红,架不住几句软话。他小时候网过鸟,抓来了养,知道啥时该狠心饿着啥时该喂食。当村干部这些年,在处理村里这些你也不依我也不饶的烂事时,更练就了遇事不慌,用话逗人,见机行事的本事。他一见钱满天摸衣兜,心里就明白了,马上说:“唉,满天呀,要是从村支书这说呢,我不该给你透这个信儿,工作队来了,咋干都得听人家的,人家咋干都是对。可从咱俩的交情说呢,我不能眼瞅着你让人家给整了,我心里受不了呀……”
钱满天点头:“您是软心肠,我知道。”
李广田说:“我想跟你说呀,你家这么富,早就让旁人看着眼红,一红眼,人家就得有点想法,这个你该明白。当初,穷人为啥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不就是因为有人太富有人太穷吗!要是大家都富,或者都穷,就没人闹革命了。所以啊……我琢磨呀,你现在是富得太厉害,不光遭人嫉妒,还遭人恨了……”
钱满天觉得浑身发热,忙说:“不至于吧,其实,说我家富裕,那也是光从外表上看,我还欠着旁人不少钱呢,谁知道?”
李广田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啦,你跟谁说也没有用。何况,你又是赵家的姑爷子,你想想,你们这些人,又有当权的,又有挣钱的,三将村这点好处,全让你们给捞走了,还让别人得着点啥不……”
钱满天说:“可……可赵国强当干部,跟我也没关系呀。”
李广田说:“你们是亲戚,你们就有关系,这是跑不了的。”
钱满天说:“要是那么着,我要不想沾他家的瓜落,非得跟我老婆离婚不可呀!”
李广田说:“也未见得。现在你们要想在群众那不那么乍眼,就得有人往后退一步,别都在头一桌宴席上聚齐……”
钱满天忙问:“您说是……”
李广田说:“你是聪明人,你知道该咋办……这里,关键是国强……好啦,你自己琢磨吧。”
钱满天还真明白了李广田的用意,他想试试自己猜得准不准,就假装不大明白说:“国强嘛,他如果不当村主任,该干啥呢……调乡里去?不是正式国家干部。做买卖?他也没那个脑瓜。给我跑业务?我也不敢用他。因家里种地?多少也有点亏了他。唉,他的去处还挺不好办呀……”
李广田终于忍不住了:“你还落了一个地方,他是从哪儿回村里来的,忘啦?”
钱满天装作忽然想起来,一拍脑门:“哎呀,对呀!他是从金矿回来的……不过,好马不吃回头草,他还能回到老地方去?我看够呛。再者说,当初您也是力主让他回村的,这会儿您也不会放他走吧。”
李广田心里骂这个大钱眼子,比猴还精。他说:“这里的一些细情,你就不清楚啦。当初,我确实想让国强回来干,将来也好接我的班,可没成想,咱一看他这小伙子,干村里这活计,还嫩点,长此下去,说不定还把他给糟践啦,所以,我想从他的前途考虑,他还是出去好。”
钱满天问:“那你咋不直跟他讲?”
李广田说:“这事有直来直去讲的吗?那叫啥了。这事只能暗示,或者通过你们这些亲戚去讲,他走不走,由他自己定,咱的心意到了,将来万一出了事,也怪不着咱。”
钱满天说:“照您这么说,我得把您的意思转给国强。”
李广田笑了:“转不转,是你的事。不过,还是我刚才的话,你们太出风头了,工作队也正想拿你们当典型。退一步天高地阔,国强回金矿,对你也有好处,起码到时候我可以说,钱家又不掌权,别跟他们过不去。我想,在这村里,我说句话还是管用的。”
钱满天心中暗叫一声罢了,事到如今,还是各人保各人吧,我得保着钱家大院别让人弄散了花。他两个手指头一夹,把一千块钱拿出来,放在炕沿上,小声说:“老嫂子有病,没帮上啥忙,怪不合适。这些钱,留着给嫂子买点啥东西吃。”
李广田压低声音说:“瞧瞧,你这是干啥,都是实在亲戚,谁还不知道谁呀,你不用这样。”
钱满天已经站起身:“我这就去后街,您就别送啦。”
李广田点点头:“大兄弟,你真仁义啊。放心,有啥事有我在这,你放心就是了……”说着,就送出来。
满河和高秀红在院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说房子的事,高秀红正埋怨她公公不够意思,他在前街盖了新房,让他们小两口住后街旧房,下雨漏,还让他们自己花钱收拾。高秀红说她经常上这院来,其实不是为了看婆婆,那老婆子得了没治的病,活不了几天了,再治也是白搭钱。她来这是要盯住新房子,将来她要搬到这来……
李广田送钱满天出来,高秀红上前把门打开。这时,天已黑了,街上没啥人。就在李广田与钱家兄弟道别的工夫,高秀红一转脸就回屋里去了。李广田暗叫不好,那些钱还在炕沿上放着呢,落到这个儿媳妇手里,那就是肉包子掉在狗嘴里,没个拿出来。
他也顾不得钱家兄弟了,扭头就往西屋里奔去。一挑门帘,见高秀红正坐在炕沿边瞅着那些钱。李广田头上冒汗,嘴里也不利索,说:“你、你要是缺钱,就拿吧……”
高秀红摇摇头:“天不早了,我去那边去了。”
李广田笑笑:“可不是嘛,该休息了。”
高秀红说:“看来天黑挺好,天黑送礼方便。”
李广田说:“嗐,也是操心的事,我真懒得收。”
高秀红笑道:“我帮您送回去,还来得及,他们没走多远。”
李广田赶紧上前抓过钱:“那不太伤了人家的面子。算啦算啦,你也别跟我致气,你心里别扭,我知道。这钱,给你一半,中不?”说罢,他就点出五百放在高秀红身边。
高秀红眼里酸辣辣的,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把钱往旁边一推说:“你就这么当支书呀……”抬起身就走了。
李广田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他望着高秀红的背影,狠狠咬咬后槽牙,心想好你个小女子敢说我,走着瞧吧。
本来,在李广田看来高秀红等于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李广田的儿子喜子小时候得过大脑炎,落下点后遗症,不算重,但人不大精明。长大了该娶媳妇了,可费了劲啦,没人家愿意给。后来李广田急了,就豁出来了,人不行,咱钱行呀,他就跟媒人讲多出财礼钱。其实,他也没啥钱,可他当大队支书,在农村也是个人物。旁人不了解底细,听他说这话,也就信以为实,到外面就说李支书家里咋咋阔,闺女嫁过去肯定享福。高秀红他爹那阵子捣弄土豆,往口里拉,那边做粉条子,刚对上头,也开始挣点钱了,不成想祸从天降,拉土豆子的车翻沟里去,雇的车毁了,司机死了,他自己也差点没了命。等到他把伤养好了,把后事处理了,就拉下一大笔饥荒。咋办?她爹这人还特倔,说啥还要接着干,家人怎么劝也不行。可本钱从哪来,一天,有人说起李广田到处找儿媳妇,他就动了心,想把高秀红嫁过去。高秀红不同意,爹就求她,说闺女你帮爹一把,日后爹把咱家的日子过好了,你是第一个功臣,到时候你实在不愿意跟李家的儿子过,爹再帮你另找你喜欢的人。这么一说,高秀红也就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李广田东借西凑,还占了些公款,给了高家一万块财礼钱。一万块钱在一九九○年以前,是了不起的大数,“万元户”,是多少农民梦寐以求的目标,那时一般的财礼钱,也就是两千块。李广田把高秀红娶到家,日子一长,就觉得花费大了,这媳妇虽然模样使点,但她没心思过日子,她瞧不上喜子,俩人连个孩子都没有。李广田老婆想管又管不了,想说又说不过她,一窝囊,自己先病倒了。李广田呢,时间一长,也觉得这个媳妇娶得太亏,高秀红他爹到了还是死在了拉土豆子的那条道上了,高家从此也没个好了,所以,也总想在她身上出个怨气啥的。高秀红在李家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可娘家那头日子更艰难,根本无力帮助她,她也不愿意再给娘家添乱。没有办法,再多的苦水,只有往自己的肚子里咽。终于有一天,她注意到了赵国强,使她有了一种朦胧的希望……
天色越来越黑,又没有月亮,钱家哥俩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后街,推开了赵家的大门。
赵家大院里弥漫着艾蒿辣齁齁的味儿。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众人都平静了下来。德顺老两口听说玉芬跟孙二柱回河西了,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轻松。按德顺老汉的心思去想,都不是才离了窝的小鸟,自己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有啥难事还至于把人逼回娘家,有能耐自己回窝里折腾吧。
大概正是在众人心境比较平和的情况下,钱满天的到来,才没有引起太大的风波。但毕竟这段事在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了,赵家人必须得为自家姑娘在外面受气打个不平。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沉默,在前院的老两口和黄小凤都不说话,装着没看见有人进来似的,谁也不搭理这二位。直至钱满天哥俩恭恭敬敬叫了爹、娘,还有嫂子,德顺老汉才哼了一声说:“来啦。”
钱满天说:“早就想来。”
德顺说:“那咋今天才来?”
满天说:“忙……”
黄小凤说:“光知道忙着挣钱,村里开会,找你你都不来。”
满天说:“啥时候?没人通知我呀。”
黄小凤没回答,她也记不得哪个会钱满天没参加,反正自打带队进村,这是头一次见到他。
赵国强跟玉玲从后院过来,赵国强说玉玲你冷静点,玉玲说你放心,我都懒得跟他们说话。话是这么说,可一见面,玉玲眼珠子就冒火,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来干啥?我们在你们钱家是多余的人,走了不是给你们省心吗!来干啥?开信打离婚呀?要打也得明天去,这大黑天的,人家也不办公呀!”
钱满天看看赵国强:“你看这话说的,我们哥俩是来道歉,是来接你们回去的。”
玉玲说:“回去?没那么容易。”
钱满天说:“那要我们咋办?”
钱满天说这话时,肚子里的火就顶脑门子了,要不是尽量搂着,还不定说出啥来呢。赵国强怕这事越闹越僵,就连忙上前劝解,说可别为这么一点点小事生气了,家里家外这么多事,忙都忙不过来,还闹个啥呀。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是不希望互相之间打打咕咕。可旁人跟他想的不一样,比如玉玲,她觉得这是挺大的大事,关系到自己往后如何做人,在钱家咋过日子。说心里话,玉玲虽然嘴里说开信打离婚,但自打给爹过了六十六岁生日之后,她对这个想法有点犹豫了,当今这男人也都变成摸不清的一本账,再找一个,不知根知底,还说不上是个啥结果呢……
玉玲对国强说:“这不是瞎闹咕,这涉及到我个人的权利,要不然,往后的日子咋过。”
钱满河说:“你还想咋过?在家里,你想歪着,不敢让你倒着,你想睡觉,我大气不出,怕把你吵着,你,你想安静……到现在我连孩子都不敢要……”
满河说这话有些打动人,弄得大家一下子都默不作声了。玉玲又急又羞,眼珠子瞪得溜圆说:“你,你胡说啥呀!”
满河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孩子,还不让我碰你,都多长时间啦,我都没沾你的边儿……”
满河要再往下说,估计就得说炕上具体的事了。赵国强自然得护着自己的妹子,上前摆摆手:“别说啦!再说没意思啦,你们两口子的事,少在外面瞎嘚啵,丢人不!”
钱满天也觉出满河有点冒傻气,接着说:“不说啦。不过,我兄弟是老实人,老实人如果不受气受大发了,不说。”
德顺老汉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满天,你既然来了,我就得说道说道。想当初,你任嘛没有,要娶我家玉芬。说心里话,是我看了你小子人不错,我才做主成了这门亲事。那工夫穷是穷呀,可大家心眼都少,你家吃不饱,但没见玉芬生气。现在你富大发了,老坟茔地里冒青烟啦,这是好事,共产党真把咱的日子给整咕好了,可有些人不说感谢,还胡折腾瞎折腾。我指的啥,你心里也明白,你要是有俩臭钱也想折腾,你早早把话递过来,甭说俩闺女,就是八个闺女想口来,我都大门四敞接回来,绝不在你那受气!”
老爷子这番话说得挺带劲。虽然他不是很清楚钱家闹矛盾的具体因由,但他作为长辈,训斥晚辈几句,也是说得过去的。钱满天明白事理,对老爷子的话是一句也没反驳,只是老实听着。
按说,有老爷子这些话,这事就应该平息下来了,大家一散,进屋里慢慢说说,就该咋着咋着了。不曾想,这一旁还有了黄小凤呢,她听个又清楚又不大清楚,听清楚的是说这个瞎折腾那个胡折腾,听不清楚的是人家话里都套着话呢。黄小凤直来直去惯了,哪弄得明白庄稼人过日子的细情话由,她清了清嗓子,说大家等等我说两句,就把众人都说得没法动身了,她说:“作为工作队长,本不应参与家里的纠纷。可大家都是三将村人,我又在工作队负着责任,所以,我就得说几句……”
黄小凤看了看众人,虽然天黑,但屋檐下的灯亮着,能看出大家都板着脸,没有丁点笑模样。黄小凤心想也好,早晚也得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晚说不如早说,早说不如现在就说。她嘬了嘬牙缝儿,尽量让自己的声调变得很严肃,她说:“这次‘社教’,是非常重要的活动,有些人对此不理解,特别是在三将村,对于防止和平演变这个严肃的重大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的,有的人甚至还有抵触情绪,认为这种事离自己太远,或者说跟自己不相干。这样的想法,是不正确的,试想,如果大家都对此漠不关心,都认为那是上面的事,那么,防止和平演变岂不是没有了群众基础……”
德顺老汉说:“国民家里的,不是我拦你的话,你讲的这些大道理,我有点听不大明白,你讲实在点,就说三将村吧,你说说从谁那要被演变了?”
黄小凤想想说:“要具体说到人头上,还不那么简单,不好说呀。”
德顺老汉说:“完啦,你说得挺邪虎,好像立马就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啦。可谁是地主老财?你又说不出来,这不是瞎扯淡吗!”
德顺老伴忙说:“老头子,你胡说啥呀,国民家里的是队长,她讲的还会有差?你听着就是啦,跟着较啥劲呢!”
德顺老汉冲着老伴吼了一声:“拉倒吧你!我都这把年纪了,我不怕啥,我也不图啥,我更不是跟国民家里的过不去。你们拍拍胸脯子好好想想,咱这三将村,解放前是兵荒马乱,解放后呢?又一个劲搞运动。兵荒马乱还能跑,跑山里躲着,等他们走了再出来。运动呢?你哪也不敢去,得在这干靠着!好不容易熬过了运动,大家松口气把心放在肚子里,都想靠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再舒服点,你们又来啦,说不是运动,是活动,甭管啥动,反正是让老百姓跟着动。跟着动往哪儿动?你要是修路建桥哪怕是挖掩子栽树,我都举双手赞成跟着动,好歹那是干点实事,看得见,摸得着,刨出块红薯能顶饿。我就怕呀,没啥实在事,全靠嘴嚷嚷嚷,完了你们一拍屁股走了,这还是老样子……”
黄小凤实在听不下去了,忙说:“这回不会是老样子,这一点,您放心吧……”
赵国强问:“那么,这回有啥新方法,你给我们介绍介绍。”
黄小凤说:“这一次,主要是通过思想教育,让大家明确必须坚持社会主义方向,防止‘一手软,一手硬’,把农村的各项事业,推到一个新的阶段。同时,还要整顿农村各种不良倾向,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还要……”
玉玲问:“还有啥?”
黄小凤说:“你还想有多少?这些就够干一阵的了。”
赵国强问:“那村里的经济呢?垒大坝有困难,你们管不?稻田都冲了,管不?”
钱满天说:“我那资金周转不过来,能帮着借点贷款不?”
黄小凤皱了皱眉头:“你们提的问题,我可以向上反映。由于咱们这儿是试点,有些事情说得还不那么透,好像……如果,如果光是为经济而来,工作队就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吧……”
黄小凤脑子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说点啥。在她的印象中,去农村的工作队,一般就是开大会动员,开小会发言,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写黑板报,演小节目,访贫问苦,培养典型,开现场会这些内容。对于目前这种形势下工作队该咋干,她心里还真想得不多。所以,冷丁人家问到点子上,还就把她给问住了。不过,她很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说:“那些大的方针政策,我估计上级会很快明确下来。当前呢,我想在三将村要从整顿社会风气入手,先把不孝敬老人,不遵守村规民约、搞封建迷信当成重点抓一抓,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比如钱满天你们家,群众就有反映,你们在发家致富的过程中,思想行为这方面到底做得咋样?你们要很好地……总结……”
钱满天噌地站起来说:“我,我又不是干部,也不是党员,我哪犯法哪受制,你从思想上找我的短,我往哪去总结呀。”
黄小凤说:“这很容易呀,你看你家现在派头,是不是有点像过去财主……”
众人一下子都急了。
赵国强说:“这么说,你真要当二次土改工作队?”
钱满河说:“回家就把木材厂关了。”
钱满天说:“要那么着,我把全家户口都迁走!”
德顺老汉摇头叹气。玉玲说回屋里歇着吧,别把您老气个好歹……
一会儿,院里就只剩下黄小凤一个人了。她也有点后悔,刚才的话说得不合适了,太过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若是跟众人说软话,就等于认输,往下的工作就没法开展了。她叹口气,悄悄回到屋里,卷起行李就出来。她满以为会有谁拦着不让走,但她到了大门口外,院里也没个人影。黄小凤一咬牙,噔噔朝村委会走去。
不是赵家人没人留黄小凤,此时,所有的人都聚到后院东屋,听钱满天劝赵国强赶快离开这里去矿上。要是往常,甭说国强本人不同意,二位老人也舍不得他走,但是今天,谁也没当场驳钱满天,都不吭声地听着。听着听着德顺说前院好像有人出去,旁人却跟没听见似的,谁也没动。
第八章
连着下了两场雨,天气变得凉爽了,蓝天下的山和树能看出去老远,青龙河水也不是浑乎乎的样子,临近岸边的浅处,河底大大小小的卵石已经清晰可见。
赵国强一边参加着黄小凤组织召开的各种会议,一边带人整治大坝。他还想跟黄小凤认真谈谈,想说这个时节正是要紧的时节,不把大坝修好,过些天收秋了,再过些天天凉了,去外面做活的人也多了,村里再想把人聚起来干点大项目,就不容易了。可是,他找了黄小凤两次,黄小凤都说太忙,没好好搭理他。他又去找支书李广田,李广田这几日特别精神,整天忙着刷标语。赵国强在前街找到他时,他正刷得起劲。赵国强看四下没啥人,掏出烟说:“歇会儿,抽根儿烟吧。”
不料李广田连头也没回,说:“还有好几条子没刷呢,你忙去吧。”
赵国强心头起火:“支书呀,你咋对刷标语有这大兴趣?是不是发愁没运动搞了,闲的慌?”
李广田身上像被啥扎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朝赵国强冷笑了几下,慢条斯理地说:“咋着?你怕来运动?”
赵国强说:“支书呀,中央都讲了,不能再搞运动了,得抓经济呀!好不容易村民们才安下心来奔日子,这么一折腾,不是又弄得人心不定吗!”
李广田说:“都是哪些人的心不定呀?我看大多数人的心都是挺定的,不定的是少数人。是谁?都是发财发红眼了的人。”
赵国强猛地抽口烟:“您这就说得不在行啦,中央说过,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您也在会上传达过这精神。”
李广田说:“问题是,问题是谁知道有人就富成这样!旁人跟他们差一大截子,这,这叫社会主义吗?这么弄下去,穷的穷,富的富,两级分化,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愣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李广田。这么多天了,一直跟自己打迷魂阵的支书终于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啦!看来,他心里早就憋着这些话,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来。现在,他手里的大刷子把他的情绪鼓动起来,他憋不住了,或者,他认为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赵国强使劲让自己的脑瓜子转几个个,想寻出些词儿来驳李广田。他记得在传达文件时,有过先让一些人富起来的话,同时还有共同富裕的话,至于这两个方面咋结合起来,好像也有那么一段说法,可惜没记住……
赵国强后悔自己过去不注重学习,到了关键时刻就没了过硬的词儿。不过,他并未因此卡壳,他采取另一种方法,也能和李广田论个短长。他又点着一根烟,抽着了说:“支书呀,其实解释这种事,一点也不难。”
李广田一下子被激怒了,猛地扭头问:“不难?你解释解释!”
赵国强说:“很简单嘛,就是因为有人闹了红眼病!”
李广田说:“放屁!谁闹红眼病啦!我看你是私心太重,钱满天、孙二柱都是你的亲戚,你才这么说话。”
赵国强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他对这句话有点架不住,原因在于,这是任何一个当干部的人都很忌讳的事,这是对一个人人品的否定。何况,赵国强本来在对待自己亲戚上就格外注意,生怕有一点出格的让村民议论。没想到小心来小心去,旁人没说啥,支书反倒在这捅人心尖子的问题上泼自己一头脏水,实在是叫人无法接受……
赵国强又联想起这些接二连三遇到的窝心事,就像一下子捅破了窗户纸,立马就看清里面是咋个勾当,他说:“支书,你这么说话,可是把良心掖裤裆里啦。我哪点偏向我的亲戚?你一条一条摆出来!”
李广田说:“摆不摆,谁都清楚,你家亲戚,一个个富得流油,这谁还看不清楚!除非是瞎子,就是瞎子,要饭也闻得出这家锅子是熬菜还是炖肉。”
赵国强说:“熬菜炖肉是各家自己挣的。那还有娶不上媳妇的,你就能说娶了媳妇的都不对!”
李广田说:“我不跟你戗戗,你该干啥干啥去。”
赵国强说:“你是村支书,我是村主任,你这么耍白我,我咋干?”
李广田说:“你不愿意干,你可以走嘛,咱村口也没有大门,没人拦着你。”
赵国强血往脑门子上撞,一脚踢倒了装白灰水的桶,大声喊:“你想撵我走!那你当初非让我回来干啥!”
李广田身上脸上溅了不少白灰水,他抹了一把也喊:“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跟我不是一个心,你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知不觉的,旁边聚来不少村民。村民们几乎个个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场面,不知如何是好。村里的支书和村主任干起架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看着看着,有爱操心的人就去找两家的人,或许是巧了,李广田的大儿子喜子和高秀红俩人正路过这儿,有人说快去吧你爹跟人干起架来啦。喜子一听虎啦巴唧地说:“还有这人?看我削蒙他。”顺手抄起根木棒,噔噔地跑过去。
高秀红没把这事上心,老公公跟人干架,让他干去呗,跟自己没关系。她瞥了一眼粗莽的喜子,嘴里嗑着瓜子说:“一沾打架就来劲,真是你爹下的好种儿。”
村民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不过,对方可不是善茬……”
高秀红漫不经心地问:“是谁呀?吃了老虎胆,跟支书干架。”
村民说:“是村主任国强。”
高秀红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把手里的瓜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她要拦住喜子,那二虎人真敢抡棒子,一棒子说不准就能打个好歹。这倒不是高秀红怕惹出麻烦事,是她不愿意看见赵国强挨这棒子。每次国强来找公公谈工作,高秀红心里总有股莫名的欢喜,她觉得这个个头不大、一肚子都是村里工作的男人怪好的,比喜子能强有一百倍……
赵家那边来帮着干架的竟然是赵德顺老汉。老汉是刚从大块地里回来,才进村,就见金香呼呼喘着跑来,说可不得了啦,你儿子跟人家干架啦,您老快去看看吧。赵德顺还挺明白,说:“他一个当干部的,跟人家干架干啥!不好,我不管。”
金香说:“是跟车支书,要是旁人我才不管呢。”
赵德顺的手有点发颤:“是,是他呀,他们咋能干架呢……我还是不管……”
金香点点头:“也是,您老啦,我去后街找桂芝。”
金香颠颠跑了。
赵德顺却突然明白过劲来,他自言自语:“李广田呀李广田,我一直把你当领导好好敬着……可是,你心里想的啥?我都知道,我坐在垄沟子里全听得清清楚楚。你想整治我儿子,想撵我儿子走,那就是要整治我们老赵家,要坑我这老头子……好不容易我才赶上这么个好世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为我儿孙把家业打实,你小子坏了心眼子啦,要毁我的大业!今天,我饶不了你!”
赵德顺积问在心里多日的躁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目标。他噔噔噔朝前街的人群处奔去,顺手把谁家门前戳着的一个破镐把拎着,也不知是要打人还是给自己壮胆,拎着走了几步,又当拐杖拄着,看上去,这老头子像是有点精神不大正常。
此时,人群中已经闹开了锅。喜子抡着棒子进来,他也不瞅准了,朝着他爹跟前那人的腚就是一棒子,打得那人嗷地跳起来,扭头骂:“你他妈的瞎啦!我劝架,他削我干鸡巴啥!”
原来是孙万友。他这阵子跟广田处得挺热乎,李广田答应借他几个钱去上访,所以,旁人在一边看热闹,他跳到当中帮助广田擦抹脸上身上的白灰水。这一棒子,可能是削他没啥肉的屁股尖上,把这老头疼得直蹦高。
李广田眼里掉进点白灰水,火辣辣烧得慌,一来气,他扬起手里的刷子就给了赵国强一下子,赵国强拿胳膊一挡,刷子没打着头,刷子上的白灰水却下雨般地甩了他一头,用手一抹,灰头灰脸,日头一晒,头发和脑门子见干,颜色渐渐发白……
赵国强踢水桶的那一瞬间,曾有点后悔——这么着太失身分,往后可咋在村民面前说话。等到见喜子抡起棒子,自己又被甩了这么一头一脸,他也就豁出来啦,心里说啥干部不干部,人家不让我干要撵我走,我还客气啥呀。于是,就不管不顾地往上冲,嘴里说你当支书也没啥了不起,别总想着整咕人……
赵德顺老汉拄着镐把进到人群里,见国强白头灰脸的样子,气得他浑身哆嗦,指着李广田爷俩骂:“你们两个王八犊子,你们要干啥呀!”
李广田看事情闹大了,忙说:“是你儿子发鲁,过来踢这水桶。”
喜子把棒子举起来说:“爹,你一边去,看我削蒙他们爷俩。”
这工夫不少村民就上前拉架了。可喜子人莽力气大,把身边的人一甩,棒子唆地就砸向国强的头。危急时刻,赵德顺老汉把手中镐把往上一挡,嘎吧一声,喜子手中的木棒变成两截,德顺老汉的手被震得发麻。他只觉得心口发热,嗓子眼发痒,一口红东西从嘴里喷出来。
“老爷子吐血啦!”
有人惊喊起来。人群顿时大乱。
赵国强眼睛红了,一指喜于道:“你敢下狠手!”
喜于鲁劲上来:“我连你一块打!”
高秀红扑上前,对着喜子连打带挠。喜子摔不及防,被打蒙了,嘴里喊:“是我,你咋打我呀!”
高秀红喊:“不打你就出人命啦!”
李广田一下子脑袋清醒了,冲喜子喊声快滚一边去,忙分开众人看赵德顺老汉。只见老汉脸色焦黄二日紧闭,吓得李广田腿都软了,忙喊:“快,快送医院!”
赵国强也明白过味儿来,赶忙用胳膊架住爹,等着车来。不料,车还没到,黄小凤到了。她是听人说这边出事了才放下电话赶过来,县委苏海峰副书记问这个点上的情况怎么样,他准备带人来搞调研。黄小凤自然要说得好一点,要不然不就显得自己工作能力太弱了吗。她说苏书记您就放心吧,这儿的工作一切顺利,群众发动起来了,干部思想也很统—……没等她把电话打完,窗外有人喊:“黄队长不得了啦,支书和赵国强在前街干架呢!你快去吧,晚了就出人命啦。”
也怨那位报信的嗓门大,连电话那边的苏书记都听得清清楚楚,苏书记立即问咋回事,支书咋和国强、就是村主任干起来啦,你快去看看。黄小凤尽量使自己保持镇静,说没大事,我去看看,回头再向您汇报。苏书记说不用啦,到时候我可就带人去啦。
黄小凤心中打小鼓似的来到前街,到人群里一瞅,她傻眼了,李广田和赵国强都一脸白灰,喜子脸上好几道子血印,高秀红头发乱糟糟,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公公嘴角子还挂着血迹,也不知打成啥样被人架着……
黄小凤脑袋嗡嗡的,她说:“这是干啥呀!干啥呀……”
福贵说:“干啥?好像就为刷这标语,俩人干起来。”
黄小凤朝墙上瞅瞅说:“这也太不应该啦,为这点小事干什么架。”
孙万友揉着屁股说:“这可不是小事,这是大事。不是大事,你来这当队长干啥。”
旁人说是啊,这根子说起来就在你黄队长这儿,你没来时,他俩处得挺好的,你这一来,把他们给搅坏了,村民这阵子也弄五迷啦,要么你就痛痛快快搞运动,该批就批,该斗就斗,要么就有啥事解决啥事,偷东西的警察抓,搞破鞋的往外拉,不交税的搬东西,不孝敬的罚死他……这么办,总比你这蒙里蒙登一个劲学习动员强多了……
可能是这种场合使人有话憋不住,众人七嘴八舌冲着黄小凤说起来。村民就这样,你若是让他一个一个说,他不说,他们要说得热闹,非得你一嘴我一嘴互相抢着说才行。这种说法又有特别的效果,就是听者根本没有还嘴的机会,只能是干受着,而且,过不多久,你就被他们说得头昏脑涨,无法作答。
一辆平板车把赵德顺老汉拉走了,村民们很快也散了,最终,剩下黄小凤和李广田。李广田还在揉眼睛,黄小凤问:“到底你俩为啥?”
李广田说:“不知道。”
黄小凤说:“不知道?那打啥架。”
李广田不回答,抄起刷子,蘸蘸桶里剩下的白灰水,往墙上接着刷字。他狠狠地写了个运动的运字。
黄小凤喊:“错啦,是活动!”
李广田把刷子一摔:“我倒霉就倒在你这活动上。不如搞运动!”
说罢,他头也不回就走了。
在青远县城的街上,赵国强转悠了好几圈了。说转悠,其实就是在两旁有商店饭铺的主街来回走了好几趟。这条主街怪古老的了,据说从明朝时这里就有不少商家和客栈,京剧苏三起解那出戏里,崇公道不是说去南京的没有,有去八沟、喇嘛庙的吗?那个喇嘛庙,就是今天内蒙古的赤峰,而八沟,就是叫人很难相信的只有一条街的青远县城。在人们的想象中,几百年过去了,就是发展得慢,起码也得繁衍出几条像样的街市,再有些看得过去的店铺……
然而,赵国强又感到有一股新的鲜活的内容包围着这条古街——四下里,机器声隆隆不断,烟尘腾空而起。到处都是工地,开路的,挖沟的,盖房的,架桥的,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听旁人说,县里正搞新城建设,即在旧城的旁边,重建一个新县城,不用说,新城的一切都将与旧城不能同日而语。
赵国强之所以在街上转悠,不是闲得没事,而是在医院里憋得难受,心里有话没处说,借口找大哥国民,他出来想把自己的事好好想想。自打和李广田干了那架以后,他俩人都没法儿干工作了。送老爹来县城看病,爹住了院,需要有人照顾,国民说你回去也不好处,干脆在这护些日子。桂芝说对对,就让国强在这,我弄不明白医院的这些牌牌,再者说,爹又下不了地……桂芝是要说老爷子是在床上大小便,自己一个儿媳妇,伺候着不方便。当时在场的还有玉琴和玉玲。玉玲瞥了她嫂子一眼,说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啥害臊的,你不愿意伺候你口去。这时老爷子发话了。他说话声音虽小,可很清楚,表明他脑子没事。他说玉琴玉玲都回家去,玉玲你回钱家去,留下国强和桂芝,过些日子我还出不了院,你们再来换。
赵德顺这时候说话,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就这么着,旁人走了,国强和桂芝留下有一个星期了。这期间,小山开着崭新的桑塔纳,拉着金矿长和孙家权来了。来了拉国强去饭馆喝酒,喝了几盅,金矿长就明挑了,说金矿承包给个人了,一切都他一个人说了算,希望国强去矿上帮他一把。孙家权说自己已经打了停薪留职的报告,准备去矿上,要赵国强跟着一块走。
事情来得很突然。又是喝着酒说的,酒劲烧得人心火辣辣,说起乡里村里那些烂事又让人烦躁,赵国强就拍了桌子,说去就去,省着在村里受窝囊气。金矿长当时掏出两千块钱往国强面前一扔,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十天之内上我那报到,然后,坐上车就走了。临走时,孙家权还一再嘱咐抓紧抓紧再抓紧。
把两千块钱带回医院交给桂芝时,赵国强才有点醒过酒来。桂芝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怕病房里的人看着,找了件衣服裹了又裹,塞在床头白色小方桌里。她让国强赶紧回村叫玉玲她们来换班。国强很惊讶,说我回去,爹这的事你一个人能成?桂芝说没事,多年的媳妇跟亲闺女一样,没有伺候不了的。国强忽然难过了,他明白这完全是钱的力量,几天前,桂芝还是另一个态度,逢到给老爷子端屎端尿,她不情愿上前……
可现在,赵国强离开病房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桂芝一个劲催他回村,催得他没法,只好离开医院来到街上。街东头就是汽车站,班车一辆一辆从院里驶出来。可能那儿也搞承包了,班车走在街上,只要见人招手,就立刻停下,所以,坐车变成十分方便的事。赵国强已经有几次要抬起胳膊招手,但都没彻底抬起来,以至有一次抬到半道,竟使一辆班车停下,车门哗啦打开,售票的喊快上呀。赵国强没办法说我没招呼车,售票的脸色大变骂你吃饱撑的举胳膊干啥。赵国强说我挠挠脑袋你管得着吗。说罢,他赶紧躲到一边,生怕再把哪辆车给招引停了。
一阵阵巨响从老街的北面传来,那是打桩机的声音。县城的北山坡已被削平,在那里可能要建一座高标准的中学。赵国强不由地就想起三将村小学校破烂的房子,熬过这个多雨的夏天,那房子几乎八面透风上下通气了,秋天一过,孩子们怎么在里面过冬呀,看来,得赶快翻盖。
再看看老街东面挺远的东山下,一大片红顶的厂房神话般地连成了美丽的图案。那里是新建的一个食品加工集团,专出各种饮料,好赚钱呀。其实,原料不过就是山楂和各种果子。这些东西咱村里也有的是呀。有一年山楂收购价太低,村民们都不摘,让果子烂在树上。要是能加工,把原料变成成品卖,村民们该增加多少收入呀。比如钱满天家卖木板,要是村里有个家具厂,利润肯定大大增加,这就好比卖鸡蛋不如卖鸡,卖树苗不如卖成材……还有县城南边河上的大桥,把两岸连成一体,桥头还设收费站,那哗哗的车轮子,一年能给建桥人多少收入。赵国强的心怦怦动,他想起四季不枯的青龙河水,能灌溉多少稻田,浇多少果树,如有可能,拦腰建一水坝,修一座小型水利发电站,那也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事,三将村周围百八十里,严重缺电,别的不说,钱满天为了他的加工厂单独从外县拉来一根线,光请客送礼就花了上万块,杆和线以及工钱还另算。
赵国强的心在这沸腾发展的小小世界中实在安静不下来。而这一切,又与他说出要回金矿有关。毕竟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俗话讲:好马不吃回头草。金矿是他呆过的地方,如今回去,就意味着要与三将村远远地离开了,即使可以隔三差五的经常回家,但心理和事业却与三将隔着厚厚的一道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想混个衣食足,只要你辛勤劳作,却也不难办到;可要想多干点事,把自己的抱负,哪怕是小小的抱负施展开来,却是件不容易的事……
一辆班车猛地停在赵国强的身边,把赵国强吓了一跳,他心里说我可没举手呀。正想着,车门开了,高秀红从车上跳下来,冲着赵国强一笑说:“我看着像你,真是你呀!”
售票员喊:“你还没给我看票呢!”
高秀红把手里的票往身后一扔,上前说:“真巧,昨晚我做了个梦,就梦见你,今天果然见到了。”
赵国强向后退了一步问:“你干啥来?”
高秀红说:“还不是为了你们。我公公的眼给白灰烧坏了,我给他买药。”
赵国强心头一紧:“烧坏啦?”
高秀红笑道:“瞧把你吓的。没大事,我懒得在家,就势也出来转转,也想看看你。那天,要不是我挠了喜子,怕是你站不在这……”
高秀红说着两眼直直地盯着赵国强。赵国强顿感不安,连忙把目光转到别处。他对高秀红了解得不多,影影绰绰听人议论这媳妇不大地道。偶尔去广田家,碰见她也从不说话,最多点个头就过去。但这回干架,又确实是高秀红救了自己一下,要不万一被喜子给抡上,肯定不能像现在胳膊腿这么利索。按说是应该谢谢高秀红,起码应该有个客气话。想到这儿,赵国强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点点头说:“谢谢你呀,那天,多亏你,要不,我就得挨一棒子,可够受。”
高秀红笑着,脸色红扑扑的挺好看。赵国强无意当中一抬头,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高秀红没有回避,反倒是赵国强抹不开,把脸扭到一边儿。赵国强说:“你去买药吧。”
高秀红说:“我不认识药店,你领我去。”
赵国强说:“我还有事……”
高秀红说:“你再有事,这点空儿也有吧。再者说,回去我说这药是你买的,我公公对你的火也会快点消下去。”
赵国强想起点啥:“你公公眼睛不好,在家呆着?”
高秀红笑了:“你想探听情报?”
赵国强说:“不是,不过随便问问。”
高秀红说:“你甭怕,我正想告诉你,我公公可忙呢,和黄队长正查钱家,听说钱满天偷税漏税好厉害!钱满河跟工作队干起来,高翠莲带着金子回娘家了,闹得可热闹呢……”
赵国强问:“还有啥?”
高秀红说:“反正,这几天先富起来的,都没得好,紧张得很,你大妹子,玉琴那,孙二柱要杀牛,不办牛场了。”
赵国强问:“除了跟我有亲戚的,咋样?”
高秀红说:“我不是说了吗,都没得好,福贵和金香,因为冯三仙,交待问题啦,我公公说啦,非整稀了他们不可。”
赵国强心里一阵阵紧张,他仿佛看到了那种可怕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每天全村人随着生产队的钟声下地干活,辛辛苦苦一年,分三百多斤毛粮,好多人家才进春天就没米下锅了。那时,三将村山上有林子,坡地有果树,河里有鱼虾,可守着这块宝地,社员却挨饿,谁也不敢在集体劳动之外为自己琢磨点生计,稍动一点,就招来批判斗争……
高秀红说:“你想啥呢?快带我去买眼药,我饿得不行,早上饭都没顾上吃就过来了……”
赵国强暗叫惭愧,他一指路边的饭馆:“走,先吃饱了再说。”
高秀红愣了一下:“你请我吃饭?”
赵国强笑了:“请你,走吧。”
嘻嘻哈哈的高秀红突然间不乐了,低着头朝饭馆走去。此时,她的眼窝子里已经满是泪水,她不敢抬头,她怕让赵国强看见。唉,许多年了,没有人真诚地跟她说一句谢谢的话,更没有人要请她吃顿饭。这些暖人心的话和事离她远矣,以至赵国强说出请她吃饭这话,她毫无准备,貌似强壮而实为脆弱的内心实在受不了这利箭般的一击,女人的本性由此而进发出来。
幸好,赵国强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等到面对面坐到饭桌前,高秀红已把眼泪擦干,变了个人似的,稳重地等着赵国强点菜。她说:“吃不了多少,别浪费。”
赵国强说:“还是吃肉吧,来个粉条炖肉,多吃肉,大米饭,鸡蛋汤。”
高秀红说:“你喝点酒吧,二锅头好。”
赵国强说:“好,就来二锅头,你喝不?”
高秀红说:“我只能喝一点。”
赵国强说:“那我来一瓶,再来两个下酒的菜,花生米,猪头肉。”
高秀红说:“随你。”
就在赵国强和高秀红在饭馆里吃饭时,钱满天开着平时拉木头的汽车到了县城。可此刻,他的车里连块木头片也没有,装的全是家中的“细软”,具体讲,是家人穿的用的,还有这些年挣的钱。这个举动,很像当年土改时地主偷运浮财。
整个偷运行动是头一天下午做出的,当时钱满天已经在黄小凤举办的学习班上学了三天了。虽然黄小凤没有让他交待家中财产的数字,但他从李大嘴那听说,此次思想教育活动,钱家被定为三将村的重点。趁着出去解溲的时候,钱满天去找李广田,李广田因眼睛还没好在家歇着。钱满天说支书呀,这学习班后面还有啥。李广田睁着一只眼说这么简单的事你还用问我。钱满天再也沉不住气了,求李广田千万给予关照。李广田叹了口气,说我本来是想把你放过去,可现在掌权的是黄队长,她说怎么闹就得怎么闹,我的话不管用。钱满天挠挠脑袋问现在有法律,还能抄家吗,那可是违法呀。李广田拍拍炕沿说你说得对,现在是有法律了,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时,咱们也不是没法律呀,还不是说抓谁就抓谁,毛主席讲过七八年就来一次,眼下都十来多年了,该来啦……
就这么着,把钱满天的心彻底打乱了。他想,工作队和李广田盯着钱家,其实是盯着钱家的家业,戳在地上的房子院子加工厂是谁都知道的,更可怕的是一旦翻家里的东西,就可怕了。这几年有了钱,按老爷子的意思是换成金子藏起来,钱满天说那是过去土财主的法子,还是存到银行里生利息,可那些兄弟和弟媳都顾眼前,说有钱就得享受,万一有个变化也不后悔。钱满天仁义,看老的少的没少受累,穿的戴的也没比旁人强哪去,也就心软了,隔三差五分些钱给大家。那些人觉得反正这钱是从大锅饭里捞出来的,省着不花,再要钱不容易,不如花光了再要,结果,钱到手就买衣服买布料买皮毛买用不着的各种摆设……
头天夜里装车时,把钱满天鼻子都气歪了。本来讲好,一家只许装一个箱子,这样,车上还可以再装些板子遮盖着,可往院里一搬,东西跟小山似的,车上甭说装板子,光这些就能装两车。特别是高翠莲,本来已经把自己的东西往娘家倒腾一回了,外面都嚷嚷她跑了,这次又大包小包的跟搬家一样往院里搬。钱满天急啦,说你们这么干,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家里连床被都没有,谁能相信,都搬回去,每家只能装一个箱子。但各屋都不愿意,说与其让人抄走,不如运走,没听说城里搞运动,这回主要是对着农村,在城里放些日子,怎么也比放在这儿安全。后来钱满天也没法了,就让大家装,装了满满一车,用苫布蒙上,天没亮就上了道,对外讲,就说给货主送板子去了。可能是心情紧张,驾车技术本来很好的钱满天也出了差,半道上撞死一口猪,叫人家拦住,随他一起来的满河和玉玲好给人家道歉,又赔钱,总算拉倒了,但这么一来就把时间耽误不少,本来两个多小时能到县城,却用了四个多钟头,到这就快晌午了。原来,他们是要把东西放在一个做家具的个体户那儿,那儿有空屋子。可那人一见拉来的不是木头,心里就犯了疑,担心自己受牵连,一个劲说这么多东西没地方放,而且这阵子社会治安不好,小偷不掏包了,蹬着三轮撬门搬大件。这么一说,就说得钱满天心里别扭,暗道一声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呀,往后你想从我那得到半块木头片,我就不姓钱。
把车从那朋友那儿开出来,那朋友还死活要让他们吃了饭走,钱满天说我现在还不缺几个饭钱,把车就开到街上。这时候就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没吃早饭。钱满河说先吃饭吧,吃饱了再说,玉玲说想去医院看看爹咋样了,钱满天算计好往下的路程,一不作二不休,索性拉到远处去,将来在那边花钱买户口,彻底离开三将村。想好了,精神头也来了,他把车开到县剧场外的广场,和满河玉玲找饭馆吃饭。
事情也就巧了,他们三个人推门进了一家饭馆,玉玲往里一瞅,是二哥赵国强在那喝酒,桌这边还有个女的,因为对着她是后背,所以,她一下子以为是嫂子桂芝。她就笑了说:“你俩不守着爹,跑这喝酒呀!”
赵国强抬头看,不由地叫:“正念叨你们呢!你们就来了,快坐。”
钱满天暗叫不好,咋在这遇见这位小舅子,这要是让他发现是怎么回事,岂不是要弄个满城风雨现大眼吗。想到这他赶紧上前走几步说:“我们来看老爷子,没想到在这见到你,太好啦。”
玉玲反应很快:“是啊,大哥早就说要来看咱爹,一直忙,没腾出空儿来。”
钱满河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这时,玉玲瞅清那女的是高秀红,脸子顿时啷噹下来,眉梢往上一扬,拉着长音说:“哟,我还以为是桂芝嫂子呢,怎么是这位呀,这可是稀客,你俩咋碰到一块儿啦。哥,咱爹可是喜子给打的,你咋敌我不分,乱了阵营了……”
高秀红脸由红变白。她刚才与国强喝了几盅,加上兴奋,脸上像蒙块红布,叫玉玲这么一数叨,立刻变了个色。她嘴里嘟哝说:“我,我是给我公公买眼药来的……”
玉玲道:“买眼药咋买饭馆里来啦?这是二锅头还是眼药水,有这么大瓶子的眼药水吗?”
赵国强看不过去:“玉玲,你少说两句中不中,她真是来买眼药的,我跟她打听村里的事,顺便吃口饭。你这是干啥呀。”
钱满天坐下说:“正好,一块吃,我们也饿了,吃了饭咱去看老爷子。咋样,老爷子这几天情况好点不?这要是不行,咱就往地区医院转,那儿我有朋友。”
赵国强说:“明显见好,我大哥跟县医院的院长很熟,说了话,人家挺当回事的,要不然,恐怕连院都住不上,病人他咋这么多呀。”
玉玲说:“净是干架打伤的。”
满河说:“妈的,那天我要在场,非把那喜子砸扁了不可。”;
当着矮子说短话。高秀红噔地站起来,指着满河的鼻子说:“你横个啥!你以为你家有钱就比旁人厉害?骑驴着唱本,咱走着瞧,好戏还在后面呢!”
满河说:“你能把我们咋着?”
高秀红说:“我是不能把你们咋着,有人能把你咋着!”
满河说:“不就是你爹吗?你告诉他,他把我逼急了,我弄个炸药包,跟你们同归于尽,懂不?连房子带人,一块上天!”
赵国强叭地拍桌子:“你胡说些啥!还嫌乱得不够呀!你爹和你大哥辛辛苦苦干出的这份家业容易吗!你说着说着还要上炸药包,你那是炸人家吗?那是炸你们自己!人家高秀红那天拦了喜子,要不然我就够呛了,刚才,她还说你们家的事,跟着着急。你别不看好赖人,一起抡棒子……”
高秀红再一次流了眼泪。她朝赵国强摆摆手说:“别说了,我不值得你夸。这辈子,我也不指望谁夸,不过,我没想害巴过人。你们钱家哥们给我公公送礼,我还跟我公公说,人家给过东西,你得另眼看待,他不听,我也没法子。”
赵国强问钱满天:“你们送啥礼?”
钱满天晃晃头:“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秀红呀,说起来你和翠莲还是本家姐妹,咱们也是亲戚,我兄弟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高秀红叹口气:“我上不上心里去,又管啥用。我去买药,你们唠着。你们可加小心,我公公那可瞄着你们呢。”
跑堂的端上菜,满河抓起筷子就吃,玉玲仍然不拿正眼瞅高秀红。赵国强一看这情景,忙起身送高秀红。刚站起来,玉玲猛地拽他的衣襟,他只好扬扬手说:“你慢走,慢走啊。”
倒是钱满天追上去,问高秀红钱够不,然后小声说:“别跟旁人说在这见到我们。”
高秀红眼睛瞥着饭馆里,嘴上说:“怕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钱满天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人家瞎猜疑。”
高秀红把头一撇:“好吧,我们就当没看见,中了吧。”说罢,她抬腿就走。
钱满天抹抹脑门子,手上竟全是汗水。他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好悬呀,这女人的嘴有啥把牢,她上下嘴唇一碰,就把我们抖落出去,不中,得赶快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但是,已经二两酒下肚的赵国强,却不想立刻散席。他平时不喝酒,更没有大口喝酒的量,但他能喝慢酒,一盅分两三次往下抿,这样,就很占工夫。若是在往常,除非逢年过节,他很少沾酒,他怕自己的这个习惯耽误事。今天不然,他举棋不定,不愿意一头扎回三将,再一头扎到金矿,他想再看看再琢磨琢磨,起码,得去大哥国民那征求一下意见,最好碰上金矿的熟人,比如小山,详细地了解了解那的情况。这一切,都要求他要在县城再呆上一两天。另外,钱满天的到来,更使他不想立即动身,他要和他们好好聊聊,弄清出来这几天,村里究竟是个啥情况。
“我听高秀红说,村里要整你们了?”赵国强抿了半盅酒。
“没大事,只是学习。”钱满天说。
“不可能吧,你不说实话。”
“咱谁跟谁呀,有啥不说的。”
“都学啥?”
“报纸。”
“报纸上的啥?咱村是试点。中央也没下文件。”
“都是大嫂找的,说国外国内都挤兑咱这个社会主义,弄不好,就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
“你听懂了吗?”
“懂,那有啥听不懂。”
“你打算咋办?”
“跟着提防呗。”
“咋防?”
“人家咋防咱咋防。”
“你说你咋防?”
“能咋防,先从自身做起,收敛着点,别太冒尖了。”
“都不敢冒尖,咋致富奔小康?”
“那谁知道,兴许将来齐步走……”
“你以为是小学生做操?”
“我也糊涂啦。算啦,你也别较真了,咱国家这事,一会儿一变的,随大流滚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仰巴角尿尿,随他便吧。”
“这不中!我觉得,咱村这个试点,让我嫂子给试歪啦!”
赵国强终于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这个疑问在他心里藏了好久了,但他不敢说。他知道,这话一说出来会惹祸,不是自己倒霉,就是嫂子倒霉。当然,自己不过是个村干部,不在政府的编制上,也不领上面发的工资,倒霉不倒霉也没太大关系。可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平白无故遭一顿飞来横祸,怎么说也是窝心的。何况,赵国强眼见了文革以来的种种变化,一方面,他变得成熟了不少,遇到难事不愿意硬碰硬,总想找出个妥善的法子;另一方面,他又深感改革开放给自己的家乡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中央的每一个政策,都和老百姓想到一块去,所以,上级要求搞啥,他都不愿意怀疑这里有啥差头。他想好好提点问题,跟工作队争辩一番,但嫂子黄小凤当这个工作队长,让他左右为难。虽然,他与大哥国民感情不错,但毕竟是同父异母,两窝的犊子,说归其难尿到一壶。当初国民刚参加工作,挣得少,日子紧张,和黄小凤结婚后,为给家里钱,俩人还闹过意见,黄小凤也有好几年不到婆家来,大有不认这家人似的,国强在县中学读书,国民倒是隔三差五来看他,给他点零花钱或学习用品,可也轻易不让他上家里去,为的也是少跟黄小凤见面。国强是有志气的人,尽量不花哥哥的钱,常常一见哥哥的身影就躲起来。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乡下不给城里的儿女添大多的麻烦,国民又当了领导,黄小凤也提拔了,心情愉快,这才使紧张的关系有所缓解。可是,只要结过疤的地方,就和别处不一样,咋修理也不中。国强害怕一着不慎,把与大哥一家人的感情伤了。但喝了酒的他,头脑虽然清楚,心里却稳不住,嘴更把不住,不说出来难受!
他就说出来。说得发自内心。
一向以沉稳为自豪的钱满天把酒盅使劲摔在地上,冲着赵国强喊:“兄弟,你说得一点也不差呀!嫂子是给搞差了。”
周围吃饭的人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位才坐下这么一会儿,咋就醉了呢。
站在柜台后的女老板过来笑笑说:“二位,有话好说,别摔东西,我这小店,架不住呀。”
玉玲忙说:“没事,摔多少,我们赔。”
满河说:“一个盅子值几个钱。”
老板娘瞅瞅这几个人,一看全是乡下人,她就笑了,带点挑逗性的话语说:“是啊,甭说一个盅子,十个盅子也不值几个钱。可你们乡下人挣钱也不容易,要是摔出瘾来,摔坏了值钱的东西,后悔就晚了。”
其他吃饭的人都不出声的笑。
赵国强怕把事闹大,摆手说算啦算啦。钱满天却不依不饶,瞅着老板娘问:“你这店里,啥最值钱?”
老板娘指着橱子上的酒,挑衅地问:“茅台,五粮液,你摔两瓶?”
钱满天说:“两瓶?有多少都拿来。”
老板娘说:“交了钱,你再摔。”
钱满天说:“闹了半天,你是怕我没钱。”
老板娘说:“谁出门,还不带个盘缠钱。”
钱满天眼珠一转:“你这些酒,肯定放不少日子啦。我摔啦,等于你卖出去了,你便宜点怎么样,我一下全包了。”
老板娘不服气地说:“好,你全包了,我八折给你。马上拿钱,嘿嘿,出去借可不中。”
钱满天一把掏出一大提钱,往桌上一拍:“咋样,够不?”说着又摸腰里。
吃饭的人都惊了。
老板娘立刻变了脸,笑着说:“这个、这个……”
钱满天说:“你别这个那个,把酒拿来,一手交钱,一手交酒。”
赵国强心里说这个钱满天咋这么鲁,花钱摔酒玩,这是在扔钱呀。他想制止,可玉玲给他使个眼色,他觉出这里有问题,就把话咽回去。
一共是六瓶酒,打了折,老板娘有些心疼,瞅着钱满天说:“摔吧,老娘听响。”
钱满天不紧不慢打开一瓶:“着啥急,我先尝尝是不是真酒,不是真酒,我还不摔呢!”
老板娘火冒三丈:“这是我从烟酒公司批发来的,要是假的,我赔你六十瓶。”
钱满天把酒倒在杯里,喝了一口,喷喷嘴,对老板娘说:“你说得不错,这酒是真的,你有眼力,你这饭馆准能红火。来来,我敬你一杯。”
老板娘长出口气:“你这话,我爱听,我开饭馆这些年,没干过傻事。”说着,她接过一杯,还就喝了。
有老板娘在跟前,自家的话也没法说了,赵国强也只得跟着喝酒吃菜。
饭馆的门被人恍啃一下推开,高秀红气喘吁吁进来说:“你们还喝起来没完啦!黄队长和我爹把你们家汽车都找着啦!”
钱满天大吃一惊。
赵国强问咋回事。
玉玲说出去再说吧。结了账,就上了街。走老远了,老板娘忽然琢磨过味儿,站在门口喊:“王八蛋!你们倒是摔一瓶子给我看看!挺好的酒,让他们折走好几十块,这傻事干的!”
黄小凤突然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钱家连夜搬运东西的消息,一清早就传到她耳朵里,她先是吃惊,然后愤怒,接着就核实是否准确。工作队员老马和小侯前一段工作不得力,老马馋酒,一顿不喝就蔫头耷脑,小侯这姑娘在县城找个对象,总请假去约会。黄小凤使着他俩不顺手,索性就自己身先士卒地干,并严格要求他俩,只允许老马每天临睡觉前就着花生米喝二两,喝完睡觉,白天是绝对不许沾酒的;小侯呢,允许她两个星期去一趟县城,平时绝对不能去。俩人对此当然是很不满意,工作很明显地不积极主动。黄小凤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事,特别是听到旁的试点村工作开展得热火朝天,她就着急了,跟老马谈心,说你都五十来的还是个股级,你这次干好,我向组织部推荐,咋也当个副局;又跟小侯说你好好干,将来我去找县医院的头头,给你调县里去。
这次谈话作用极大。黄小凤命令一下,老马连早饭都没吃就奔了河西,小侯则去李广田家。时候不大老马回来说千真万确呀,李大嘴在他家墙头子上趴了半宿,肯定是把东西拉走了。小侯和李广田一起回来,李广田说这可不行,这不是搞抗拒吗,得把他抓回来。民兵连长柱子正好进来,说都九十年代了,抓人不合适吧。李广田说不抓也得把人追回来,咱总不能这搞活动,人都跑光了,再者说,他也没请假呀。
黄小凤瞅瞅老马和小侯,二人都说事不宜迟,应该找到钱满天问个清楚。
黄小凤虽然很生气,但仍多了个心眼,她抓起电话往县里打,找苏海峰,办公室说苏书记正在会议室里准备向省和地区领导汇报工作,黄小凤说我有特别特别要紧的事,非得找苏书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电话里苏海峰很烦地问谁呀有什么急事。黄小凤就如实作了汇报。苏海峰说太不像话,快把他弄回去,哗啦一下就挂了电话。
黄小凤有了主心骨,这才带人奔了县城,到了街上,还就把钱家的车给认出来了,掀开苫布一看,全是木头箱子。黄小凤说把住,等人来了再说。等了一阵,钱家没人露面,高秀红颠颠地手里提着两管眼药走过来。李广田一见着她就急了,说你买个药咋买到这会儿,不是让你快去快回吗。高秀红说我找不着药店的大门。他俩这么戗戗,黄小凤就说注意啊,小心钱满天不要车人跑了。高秀红一看这么多人把着这辆大卡车,就赶快跑饭馆子里来报信。为啥报信,她也说不清,她只是觉得赵国强在这儿,她很想再来一趟。
等赵国强和钱满天出了饭馆,高秀红很想跟赵国强说句话再走。可人家几个人噌噌往前走,玉玲在后面挡着她哥,连赵国强的身影恨不得都不让她看。她叹口气,站在路边举起手,一辆班车停下来。
秋日正午的阳光照下来还挺热的,县街上人和车都稀少。黄小凤带人把在车旁,时间长了,不仅头上冒汗,肚子也饿了。
老马说咱们轮着吃点啥去,这么干等着,也不知人家啥时候回来。黄小凤说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他们就回来。小侯说要不我去买几个烧饼,黄小凤对此赞成说你快去快回来。李广田手里捏着高秀红买的眼药,一会仰脖子往眼里挤点,一会咳嗽一声吐口唾沫,看来人的七窍都是连着的,眼药水竟从眼睛流到嗓子里,苦啦巴唧的。民兵连长柱子本不愿意来,可又不得不来,几个人是坐他开的一辆拖拉机来的。
这时候,赵国民蹬着自行车路过这里,他骑得挺快,没注意路边有谁。老马认识他,指着告诉黄小凤:“瞧。”
黄小凤摆手:“别……”
她的意思是别招呼他过去。可路上过来了抱着烧饼的小侯。小侯曾经到赵国民家给黄小凤拿过衣服,虽然只见过一面,国民眼睛挺厉害,一下就认出来,他停下车子问:“你不是小侯吗?”
小侯点点头:“是啊,黄队长在那儿,您没见着?”说着,腾出手朝车那指,烧饼还掉了一个,车轮子似的滚了老远。
赵国民扭头瞅瞅,黄小凤就连忙上前说:“我有事,你该忙啥忙啥去。”
赵国民笑道:“大禹治水呀,还要几过家门不入。”
黄小凤说:“真的,你走你的,如果见到钱满天他们,别说我在这儿。”
赵国民朝车那儿看:“你带人来干什么,可别胡来呀,地区和省里领导都在县里,你可别闹出热闹来。”
黄小凤皱着眉头:“你就走你的吧,我的事,我知道该咋办,你就别跟着操心啦。”
赵国民说:“好好,你的事,我不管还不行吗。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今天是回家呀,还是回三将。”
黄小凤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当然是回三将了,过一段我再回来。”
赵国民说:“回三将也好,爹在这住院,妈不放心,你告诉她爹的病不要紧的,过几天就能出院。”
黄小凤不耐烦地说:“你看你啰啰嗦嗦的,还没完没了啦,行啦。”
赵国民不高兴了:“你看你,一个劲撵我,你们究竟在这干啥?”
柱子过来说:“大哥,我们把者钱家的车扣住了……”
黄小凤瞥他一眼:“你说这干啥。”
柱子说:“这有啥呀,这事早晚都得知道,这么一大车东西,你不让人家拉走,人家还不跟你闹,一闹谁不知道。”
赵国民急了:“你们要干啥?凭啥要扣人家的东西?你们可不是土改工作队,要注意政策,别搞过了头,小心犯错误。”
黄小凤捋一下头发说:“这事我请示过苏书记,是苏书记让我这么办的,你就别跟着操心啦。你快走吧。在这嚷嚷,回头钱满天看见了跑了,更不好办。”
赵国民想想说:“好吧,我去找苏书记。记住,别跟钱满天干架,有话慢慢说,县西有一个试点,工作队差点让人打了。”说罢,骑上车子走了。
街上的人多起来,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按说赵国强和钱满天他们吃饭的地方离剧场没几步,早该到了,可为啥迟迟没露面呢?原来,他们瞅见黄小凤带人守在车边,就猫在街对面一家卖副食的小店里。赵国民和黄小凤这一顿戗戗,他们都看见了,但说的啥,听不大清楚。等到赵国民蹬车子一走,满河说:“准是找人去了。”
钱满天说:“不会,看样子,他不赞成扣咱的车。”
赵国强这时候头脑清醒了些,问钱满天:“你们也是,往外倒腾东西干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钱满天说:“原先也没这想法,这不是让大嫂和支书挤兑的吗!惹不起就得躲,我想躲过这一关,就搬旁处住去。”
赵国强一愣:“咋着?要离开三将?”
钱满天说:“你不是也要回金矿了吗,我还守着这地方干啥,等着挨整呀。”
玉玲说:“离开三将?我们可都没同意。”
钱满天说:“我也就是刚有那个想法。你们看这劲儿,这不跟文化大革命抄家一样了吗……”
满河说:“他们敢!不让咱走,我就跟他们拼!”
赵国强心里实在平静不下来,他想,凡是要干成点事,靠得都是人呀,人的关键又是人心。人心散了,再容易干的事也干不成,人心齐,难事也变成易事。搞四化,更得把众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豁出命去发展生产,那么,小康呀,四个现代化呀,都不愁实现。可要是整天就寻思咋整人,那么,人心定散无疑,那不是又回到文革当中去了吗……
“不中!我得争争这个理!”
赵国强决心下定,跟钱满天点点头,意思是出去。钱满天也憋不住了,嘱咐满河你少说话,一切听你哥的,几个人就要往外走。不料小店主人在门口拦着,说各位在这呆这么半天,咋也得买点啥再走,空手不好吧。
大家彼此互相瞅瞅,心里说还有这么做买卖的。满河说咋着,进来就得买东西。店主很蛮横,说像你们果这么半天,不买也得交店钱。满河伸胳膊把店主拽到一边说:“你赶上截道的啦!要挡我揍你。”
赵国强等趁机就出去了。店主不依不饶在门口骂,满河来了鲁劲,一脚把他踹趴下,又扔下两块钱,随后跟了上来。
才走到路当心,双方就都看见了。但谁都没说话。赵国强一看这阵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上前就让钱满天开车门,然后进了车楼,玉玲满河到车头。黄小凤和李广田站在车前,大声喊:“不能走!”
赵国强跳下车:“干啥不让走?”
李广田说:“赵国强,这是钱家的车,你掺和啥?”
赵国强说:“甭管谁的车,你们是警察,还是交通局的,凭啥拦车?”
黄小凤说:“因为车上拉着东西。”
赵国强说:“不拉东西是空车。”
李广田说:“可他拉的是自己家的财产……”
赵国强说:“拉旁人家的是偷!拉你家的你让吗?”
李广田说:“赵国强,我看你是越来越猖狂啦!你身为党员,也不想想这么干是个啥后果!”
赵国强说:“正因为我是党员,我才要这样干。把经济搞上去,是党中央的号召。咱们三将村才有人干出点样来,你们就掐尖,你们想干什么?”
黄小凤说:“国强,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以告诉你,为的是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道路!你这一段行为,是只顾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赵国强说:“这话咋这耳熟呢?对啦,这是文化大革命中说的话,是啥事都往路线上上纲的话。这话,你怎么现在还用?还想再搞文化大革命?”
黄小凤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国强,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赵国强平静地说:“不是我固执,是你们搞得太过分。要是依我看,这些年把大家伙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这才是搞社会主义,起码,这才是朝着社会主义道上走。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难道,你们还愿意退回去过那会儿的日子……”
黄小凤说:“可是……”
李广田说:“可是,他们钱家的钱来路不正。这些年先致富的,没有一个是辛辛苦苦干出来的,都是投机取巧得来的!”
赵国强说:“你说的干出来指的啥?”
李广田说:“很明显嘛,庄稼人,种地呗!种地的,有哪一个像他们这样富?他们,靠着点破木板子,就卖大价钱,我们不服。都这么干,还要不要国家和集体,三者关系怎么处理?”
赵国强说:“我不赞成你的观点。种地是活计,木板子加工,同样也是活计,社会这么大,需要的东西多啦,只要有人需要你的产品,你就是对社会有贡献。要我说,这贡献可能比种粮食的还大呢!”
李广田蹦起来:“不可能!走,咱们回村里辩论!”
赵国强说:“我不参加啥辩论!爱辩你自己辩!”
钱满天在车楼子里喊:“国强,上车!”
卡车轰轰响,身后冒着黑烟。
黄小凤也真够勇敢,往车前一站说:“要走,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她扭头又喊老马,老马和柱子都没影了。
小侯说:“柱子连长肚子疼,老马带他找厕所去了。”
黄小凤说:“不像话!”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交通都堵塞了,两边的汽车焦急地鸣着喇叭,街上变得混乱。
呜着警笛闪着红灯的警车闯过来,警察大声喝问是怎么回事。赶紧把车开走,要不然就去交警队。
这可惹不起,交警队厉害得很,乡下再蛮横的司机,见了交警都跟孙子见爷爷似的。钱满天不由地把车轻轻起动,黄小凤和李广田挤进车楼里,硬把赵国强甩在车外。玉玲在车上喊二哥你回医院守着爹吧,满河说你放心顶不济我跟他们玩命就是啦……
汽车起动了,朝着大街西边拐过去。三将村在县西。赵国强忽然浑身的血往头上撞,他喊了声:“满天,你囗包。”猛地蹿上驾驶室外的踏板上……
在县委的会议室里,地区的梁专员和省委一位部长在听苏海峰的汇报。赵国民以及县里此次抓“社教”试点工作的领导都参加了。梁专员是前不久从省里派来的年轻干部,对这里的情况不大熟悉。前两天,他们参观了城关镇一个试点村,感到挺满意,又提出到离县城远一点的试点村去看看,被苏海峰以正在修路车不好走等理由婉言谢绝了。这次全县搞了十个试点村,苏海峰重点抓了城关镇,别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亲自看看,所以,他心里没有根。梁专员等边听边问,问县里的基本情况,如人均收入呀粮食产量呀植树造林呀乡镇企业呀,苏海峰都准确地回答上。按说这些基本情况都应含在汇报中,可这一次苏海峰想突出抓“社教”活动试点,就没把那些数字放在前头。苏海峰意识到后,立刻补充说实在对不起,这次只顾汇报“社教”试点了,所以没把全面情况都搁上。梁专员笑笑说:“也对。不过,我想问问,你们试点村搞得那么热闹,开大会动员,分村民组讨论,每个人表态,群众对此有没有其他想法?会不会说又要搞运动啦?”
苏海峰笑道:“怎么可能呢,欢迎还欢迎不过来呢。”
梁专员问:“真的?”
苏海峰说:“您到村里也见到了。”
梁专员说:“咱去那么多人,人家能说啥。不过,我总觉得群众肚子里还有话,不可能就是那么几句好呀,拥护呀,办到我们心坎里去啦。老苏啊,我当过县委书记,还当过公社副书记,我那时陪上级领导去视察,事先都是准备好的。你们现在是不是也这样对付我呀。”说完,他和那位部长都笑起来。
说实在话,苏海峰确实让下面有所准备。不准备也不行呀,农村里敢在上级领导面前说上几句有板有眼话的没几个,到时候大眼瞪小眼,于哈哈说不出个话来,叫人家领导咋说?说你发动了一批哑巴,那哪行呀。另外就是眼下村里有不少嘎人,说嘎人还是往高了说呢,其实,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管不了的主,越是来领导,他越给你上眼药,真的假的都往领导那端,领导也没空详细调查,听了肯定不高兴,起码认为你的群众基础不好,要不然人家咋不反映旁人呢……
苏海峰看着赵国民等说:“梁专员跟咱们开玩笑呢,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敢弄虚做假呢。”
众人都点头说是呀。
梁专员说:“对,跟你们开个玩笑。不过,我总觉得群众好久没有见到这种工作队了,认识上不可能完全一样。试点嘛,就得分析出点值得我们注意的问题,好给正式开展这项活动提供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尤其是教训,在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比经验还重要……”
省里那位部长点头说:“省委领导反复讲,要是一帆风顺,恐怕就不正常了。农民从土地承包到现在十多年了,十多年情况变化很大,他们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怎样才能起到实实在在的效果,而不走过场。”
苏海峰心中暗想一定得坚持住,不能顺着他们的杆往上爬,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你反映了一堆情况,说了一堆问题,他嘴里说挺好,回头他就认为你工作不扎实,没有把矛盾解决在萌芽之中……
没等他开口,赵国民说:“如果领导特别想听不同的意见,也有……”
梁专员精神一振:“你说,你说。”
苏海峰忙说:“有也是个别的……”
梁专员眉头微皱:“你让他说嘛,有个别才能有一般嘛。”
苏海峰心里像被尖东西扎了一下,暗说你个赵国民你是犯傻呀,还是跟我过不去,也不看看啥火候,你乱插一棒子……
赵国民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有的村民说,要搞二次土改了,一些人等着吃大户,一些先富的农民,要……”
梁专员紧皱眉头:“要干什么?”
赵国民说:“要逃跑。”
苏海峰忍不住了:“国民,你说话要负责任,咱们县哪有这种情况。有也是外县的。”
梁专员慢慢平静下来问:“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赵国民瞅着苏海峰,心里明白过来,咽了咽唾沫说:“我就是听有人那么说。”
苏海峰说:“对,现在说啥的都有。正因为如此,我们在此次试点工作中,特别注意深入发动群众,及时抓准各种思想倾向问题,力争解决在萌芽状态,从而避免了问题的扩大,保证了社教试点工作顺利开展。”
梁专员问:“真是顺利开展?”
苏海峰拍拍胸脯:“您放心不是我打保票,凭我在这县几十年,还没有把哪项工作干打眼的时候。何况,这一次我们倾尽全力,下定了不出一点纸漏的决心……”
他的话音没落,窗外一阵人喊声和汽车声,还有花墙被撞倒的哗啦声。
有人喊:“干什么!这是县委!不是停车场!”
又有人喊:“我们找县领导!请领导评评这个理!”
一个女声说:“赵国强,你开车闯县委,你以为我害怕?走!咱们找苏书记去!”
会议室内听得清清楚楚。苏海峰的脸色变得很不自然,他朝赵国民使个眼色,赵国民抬身要出去。梁专员说人家找苏书记,你亲自去处理一下,我们也抽支烟。苏海峰笑道那好吧。等他转过身去,脸子跟门板一样呱哒掉下来,怒气冲冲朝院里走去。他心里说,反了天啦你们!敢开车闯县委。
果然是钱满天把汽车开到县委大院里来。但指挥者,是赵国强。赵国强站在车外踏板上,钱满天说算啦,胳膊拧不过大腿,回去爱咋收拾咋收拾,你快下去去金矿吧。赵国强眯着眼睛不说话,等到车开到县委大门口时,他突然瞪大眼喊:“拐院里去!”钱满天很听话,一打轮,汽车闯进大院……
苏海峰一眼就看见赵国强,心里说这个三将村的村主任,找别扭给我找到县委大院来啦。但一时他又想不起赵国强的名姓。突然,他看见黄小凤,他的火就冒上来:“你怎么搞的?把车开这里来。”
黄小凤说:“苏书记,我是按您的指示截他们车的,他们不服,硬开这儿来了。”
苏海峰说:“快开走,快开走。”
赵国强说:“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走。苏书记,我问您个问题,可以吗?”
苏海峰咽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李广田说:“村主任,赵国强。”
苏海峰说:“我没空,我正在跟领导汇报工作。”
赵国强:“那我们就找领导说。”
赵国民上前说:“国强,有啥事回去说,不能在这闹。”
赵国强说:“不是我们闹,是他们逼的。农民这才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柜里的粮食才满几天?就又要折腾!谁受得了呀。不修坝、不修学校破房子,不琢磨琢磨咋高产,咋把那些土特产变成商品,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咋一说开大会,发言讨论就那么大兴趣?那么大瘾头?”
苏海峰说:“你说得不对,农村除了发展经济,思想工作是不是也该做?”
赵国强说:“那要看咋个做法。犯法的,由法律部门管,犯村规民约的,可让村民管。像你们这次工作队一进去,把准星就瞄在富裕户身上,往下,谁还敢率先致富,小康建设怎么才能落实?”
苏海峰问:“谁把目标对准富裕户?你们那谁被对着啦?”
钱满天举起手:“我,我被村里列为重点,家里人害怕,让我把东西拉走,这不,撵到县里来,非让回去。”
黄小凤说:“对,我就是要让你回去,让群众看看你这一车东西是不是劳动所得。”
赵国强说:“公民的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动人家财产?”
李广田说:“这次搞‘社教’,就有了这个权利。”
苏海峰气得跺脚:“胡说,哪来的这个权利!你们搞得什么呀!挺好的经,都让你们给念歪啦。黄小凤,谁让你这么搞的?”
黄小凤脸色发青:“不是您让我扣车的吗!”
苏海峰跺脚:“我啥时候让你扣车的,你……你……”他扭头一看,梁专员和部长就站在身边。
梁专员说:“这么办吧,请大家参加咱们的会,咱们会议室里谈。”
苏海峰说:“这合适吗?”
梁专员说:“合适极了,咱们本来说好要多了解几个村的情况。这不是送上门了吗。”
听清眼前这位是地区专员,黄小凤和李广田都很不自在。钱满天皱着眉头小声跟赵国强说别把事弄大啦。赵国强则很兴奋地说:“没关系,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不光为了你,更为了那些还没富裕的人……”
午后的阳光从薄云中射下来,裹着一股金黄的色彩,把山和地照成一片迷人的秋色。赵国强心想,如果在这说不通,他就去地区,去省里,去北京找地方说说。虽然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村官,可自己不愿意看见农村挺好的来之不易的局面被谁不小心毁坏了。就好比庄稼人种地,满地的棒子长得都好,地边上叫牲口啃一棵,也心疼呀……
第九章
赵国强为难了。
在旁人眼里,这一回合的争斗,是赵国强胜了,失败的一方是黄小凤和李广田。情况也确实如此,自从钱满天等人闯了县委大院,梁专员亲自带人来三将村搞调查,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还真的掏出点老百姓心窝子里的话。临走时,也没批评黄小凤,只是说试点嘛,就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不论是哪一种,都对大局有好处。
但梁专员走了之后,苏海峰还是把驻三将村的工作队撤了,不是撤到别的点上,而是让他们哪来哪去,解甲归田。这对黄小凤来讲,简直是天大的打击。村里呢?一怒之下,苏海峰把李广田也给免了,让赵国强支书主任一肩挑。苏海峰不是对赵国强有多么器重,而是他不愿得罪这位新来的梁专员。他发现梁专员很器重赵国强,几次说赵国强很有头脑,这样的干部应该注意培养。这是一个很强的信号,促使他很快做出这一系列决定。但梁专员走后,他单独跟赵国强谈了一次话,说别看你在专员面前让我难看,我不怪罪你。三将村的工作,今后在你的手里如果没有新的起色,我可以提你当村干部,也可以免了你,如果你觉得难担这个担子,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听说你有意回金矿去,那地方不错,工资福利都挺高……
面对一个小小的村干部,苏海峰毫不客气地以领导身分把话讲了。赵国强再有倔强劲,面对苏书记,他就像面对一座大山,压得他连气都喘不均匀。他还算有心计,说让我考虑考虑,总算先对付了下来。
但紧跟而来的消息却不能让人兴奋:孙家权停薪留职的报告被打回来,而且三将乡新调来了党委书记,这样,孙家权不可能主持乡里的全面工作了。县里赵国民去参加省委党校培训班,时间半年……
天气一早一晚已经凉了。庄稼地变得干燥枯黄,山上的绿色渐渐退去,青龙河水的腰身苗条起来,像条长蛇似的卧在宽阔的河床中。三将村出奇地安静下来,除了小学校课间孩子们的笑声,各家各户好像都在闷头琢磨点啥,像拉着大幕的戏台,等啊,憋呀,这滋味怪不好受的。
是走,还是留?
这对赵国强来讲并不是很难的选择。他已经选定了后者。他知道他将处在一个十分为难的局面里,但现实生活中又有哪里是光舒服不操心受累呢?好在一个村官并不用每天面对像苏书记那样的领导,如果是那样,压力可就太大了。面对这山这水和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乡亲,他觉得还是有可能把村里的事干好的。
但现在嫂子黄小凤要走;李广田气得在家里摔东骂西。这些又让赵国强心中不忍。他觉得有些对不住嫂子。嫂子对赵家对自己总的来说是过得去的,人家性格直爽,小事上大大咧咧,家里有啥事,她都紧着给张罗,甚至桂芝娘家那个村的人去县里看病,她都可医院的给找大夫领着打针取药。正因为这种直肠子秉性,所以才会在这次带工作队中出马一条枪,没细细思量,如今闹了这么个结局,而且又是她的亲小叔子给闹的,说到底也是双方都觉得别扭的事。至于李广田,赵国强也觉得有些对不住的地方,那就是当初是李广田让出村主任的位子,自己才好回来。这一次尽管广田做得不咋着,可赵国强没想到苏书记把他给免了,原先以为顶多是批评教育一顿拉倒。这么个结果,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咋好呀……
赵德顺老汉出院回到家,左邻右舍都过来看望。没两天到了八月十五,儿女们又提来不少东西。赵德顺挺高兴,早早就告诉国强安排饭,国强就让桂芝张罗,然后,他就赶到村委会。老马和小侯头一天就走了,黄小凤因为手里还有点遗留的事,主要是准备建文化室的集资款没退给村民,她想弄利索再走。
虽然前后只是十多天的工夫,赵国强发现黄小凤眼角上的皱纹多了,脸色也黄了,全然没了当初的那股精神气。更何况,她刚刚跟赵国民生了一场气。国民来劝她去看看出院回来的老人,她则认为此时不宜,俩人争辩起来,国民气呼呼走了。
“嫂子,今天是八月十五,想请您回家跟大家一块过呢。”赵国强小心地说。
“不啦,我结了这些账,一会儿就走。”黄小凤头也不抬说。
“嫂子,我哥也回来了,您忙啥。”
“忙啥?这你还不清楚吗?还来问我……”
“嫂子……”
“叫同志。”
“希望您回家。”
“我,我没有家!”
赵国强无可奈何从村委会出来。他磨磨悠悠又转到李广田家门口,见大门紧闭,烟囱并无烟火,与周围人家鸡飞狗叫叮噹切菜准备过节的情形相比,未免有点太寒冷了。赵国强伸手就要拍门,忽听后面有人说:“你还来我家干啥?”原来是高秀红,手里抱着几包草药。
赵国强问:“一早就去抓药了?”
高秀红说:“又让你气倒一个,这家的日子可咋过呀。”
赵国强心头发紧:“咋着?你公公也病啦。”
高秀红说:“搁谁也得病呀。你让他面子往哪搁?往后还怎么出来见人呀。”
赵国强轻轻摇头:“没这么严重吧,老支书是挺有心胸的人呀……”
高秀红说:“那是他在台上,下了台,人就蔫巴啦。他不像你,你村里不干,到哪去也是一把好手,他离了这窝,就没咒念了。”
赵国强连忙说:“可别这么说,不好。你还是把门打开,我进去看看他。”
高秀红小声说:“算啦,回头他给你几句,你这个节过得也憋气。”
赵国强说:“没事,你开门吧。”
钱满天和孙二柱从金香家的小卖部出来,一拐弯就看见赵国强。孙二柱就喊:“国强你要干啥?你是不是想进去瞅他,你可犯不上。”
赵国强说:“你俩不陪老爷子聊聊,出来溜达啥?”
钱满天说:“买包烟,顺便看看小学校……”
赵国强乐了:“你要发善心啦?”
钱满天说:“可谈不上,东西要是抄去啦,还不如早点捐给学校,给孩子们办点事呢。”
赵国强说:“你们回去吧,我得看看老支书,听说他有病了。”
孙二柱说:“有病是他自找的,你别多情。母狗发情挨人整,娘们多情找麻烦。还是回去喝酒吧。”
钱满天上前小声说:“算啦,往后他也不可能跟你一起共事啦,你犯不上给他顺气。”
不少村民这时也围过来跟着说这说那。
大家说得正热闹,李广田家的大门咣噹开了。李广田一下巴胡茬,脸色铁青站在门口说:“赵国强,你还嫌气不死我,跑我家门口开群众大会!”
高秀红忙上前说:“爹,他是来看您的,正赶上大家过来……”
李广田说:“这没你的事,你回屋里呆着。”
赵国强说:“老支书,您消消气,我真的是来看您。八月十五啦,我想请您喝顿酒,咱们坐一起好好唠唠,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撇脑后头去……我知道,您肯定认为我是虚情假义。村支书这个位子让我给得着了,我得了便宜又卖乖。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这个官,又算个啥官呢?在人家领导眼里,还不如一个芝麻粒。不在册,不在编,今天是你,明天就是他。朝刚才说的想,所以我才敢让满天把车往县委大院里开,顶不济,我不当这个村干部,连金矿也不去,我陪着我爹种地就是啦,本来咱就是庄稼人嘛。可话说回来,咱这小官又有那么多老百姓瞅着。干好了,就兴许给大家带来好处,干坏了,没准就坑大家一把。所以,这个官,咱还得往重里看,这才叫有良心,这才对得起三将村的乡亲……”
村民说:“说得好呀,说下去。”
赵国强看看大伙说:“大家要是不急着回家吃饭,我就再多说几句。咱们三将,条件不赖,跟哪儿比也不差。可这些年咱咋没走在前头呢?我看就是脑袋瓜子还不开窍,还不敢动着心眼子大胆干。很明显的例子是,钱满天抓住木材加工,富了,孙二柱养牛,也先富了一步。可有的人呢?脑筋没少费,光琢磨,光前思后虑,恨不得想到孙子那辈儿去啦,就是不敢干,结果,好活计都让旁人先干上了。还有人光想着哪一天政策变了,所以不敢出头,看别人富了,又着急,心里想这政策他咋还不变呀!早知道不变我也干啦。依我说呀,把经济搞上去,把咱中国建设得棒棒的,这是大趋势,人家邓小平是多精明的人,人家不会让咱们再走文化大革命那时的路子。我说邓小平就是伟大。咱们瞅瞅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瞅瞅咱柜里的粮食,瞅瞅亲戚朋友家的生活,就应该明白,人家正一步一步把咱往好日子上领呢。可大人看得再严,小孩子还有掉井里的时候,这么大个国家,不可能齐步走,并着肩富裕。那就看谁领会得好,走得快,收获得多。”
村民说:“对呀,你说得不赖,咱们能不能收获得比旁人多?”
赵国强说:“完全可能。关键看咱咋干啦。要是咱们自己内部光干架,那就啥收获也难得,还得赔本。所以,我就想,老支书虽然心里不痛快,咱还得摽起膀来共同干一场。看我干得好,您就支持我,我干得不行,我自己就走!我说话算数。”
看赵国强说得有些动情,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好久了,他们没有听到过这样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好久啦,在村民的耳朵里,总是响着各种各样的命令声。当他们在空旷的田地里干活时,只有那些苗草跟他们亲热。公路上飞驶过去一辆辆耀眼的小轿车,他们知道,坐在里面的人正是人民的公仆。但那些公仆如今更多的把仆字变成了“谱”,越摆谱越大,又由于公字打头,权力在握,不少人早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公仆了……
一阵阵肉香随风飘来,中秋节的丽日和风笼罩着青龙河畔的三将村。可此刻,人们不愿散去,他们听到赵国强的这番话后,都情不自禁地要跟着说点啥,参与点啥。
赵德顺老汉拄着拐杖过来,一看这情景,他就明白是咋回事。他心疼自己的小儿子,总想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帮儿子做点啥。
人们迎上前,说老爷子您咋来啦。赵德顺说:“我得来呀,我怕我儿子把大家伙的事给耽误了,我得给他助把子力气……”
有人说:“人家没干架,人家在谈心呢。”
赵德顺说:“我知道,干一回架就中啦。广田呀,爷们儿,拉鸡巴倒吧!要不,咱们打平喝酒!咋样?”
孙万友跳到个高处喊:“好呀!毛主席老人家讲,团结力量大呀!咱们喝个大团结酒,既为国强喝个庆祝酒,又给广田喝个顺当酒。广田呀,这些年你老婆一个劲闹病,准是有邪气,咱们大家给冲冲咋样?”
众人喊:“好呀!”
李广田被眼前这情景给感动了,忙说:“我说几句,过去,我当干部,没咋当好……往后,虽然我不当这干部了,我还得为村里干点事……”
赵德顺说:“上哪去吃呢?”
丁四海说:“今天学校放假,就到小学校吃吧,现成的桌椅。”
赵德顺说:“那就各自回家端菜,今天的酒,我包啦!”
孙万友说:“应该让钱满天包。”
钱满天说:“中啊,我掏酒钱。”
忽啦一下人们就散去。
赵国强发现黄小凤在墙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看来,她已经听了很久了,由于人多,把她挡在后面。赵国强忙上前:“嫂子,您啥时来的,村里人要在一起吃顿饭,您也参加吧。”
黄小凤真的是来了一阵了,她本来是给几户村民退钱的,走到这见人多,就坐在人群后面听。这一听可不得了,她看到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开个群众大会,事前又是个别辅导又是写讲话稿又是千嘱咐万嘱咐不许不参加,也没有眼前这种动人的景象。她不禁暗暗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是自己没有工作能力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她忽然间明白了,是人心!是老百姓的心呀!人家赵国强的心和老百姓贴在一起,他说的话,众人当然愿意听。自己是以一个局外人领导者的身分和群众在一起,貌似一体,实则心想两处。更何况,自己内心还有一点见不得人的地方,想借此干出成绩升一下……
黄小凤是个直肠子人。她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差距。可这只能是她自己内心在想,而不能说出来。于是,她退了一步冲赵德顺说:“爹,我陪您回家。”
赵德顺说:“不,你留在这,你没功劳还有苦劳。其实呀,像满天呀二柱呀,也是该整治整治,只是你这当大嫂的没把这活干机密。等着吧,回头我教你怎么治他们。”
钱满天和孙二柱看时机到了,都上前叫大嫂……
黄小凤的眼泪要掉下来。从六月六后给老爷子来过六十六到现在,这才是几个月的工夫,自己竟在三将村经历了这么一段离奇的事。
赵国民等人过来了,见村民们端着饭菜都奔了小学校,赵国民说:“有好几十年了吧,没这么吃过。”
赵德顺对黄小凤说:“也就是十多年。过去馋极了就打平吃平,然后从工分里平均摊,一年也就吃一两回。”
李广田提着一大塑料桶白酒出来说:“我家还没做饭呢,我出酒吧。”
钱满天说:“那不成,我把金香小卖铺的酒全包了。”
高秀红说:“我们咋也得有一份。”
赵德顺说:“中呀,拿去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轮金黄的月亮猛地就从山洼里跳出来,那么大,那么圆,那么亮,那么令人亲切。三将村的小学校里,像办喜事一样热闹。喝到半道,钱满天拉着赵国强说:“没,没想到有……有这一顿酒……”
赵国强问:“你,你原先想咋喝?”
钱满天说:“想,想咱们一家人好好核计……联起手,把生意做大,做大。”
赵国强问:“大到哪?”
钱满天说:“大了又大。”
赵国强说:“我想好了,往下,我得把全村的事放在第一位,你得支持我。”
钱满天摇摇头:“算啦,依我看,集体事,没个干好。凭咱哥们,咱联起手来一定能挣……挣大钱。”
赵国强说:“人……人各有志,咱们走着瞧,五年怎么样?比一比?”
钱满天伸出手:“中,五年就五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
赵国强说:“你的致富桥,咱埋下头干他五年……”
赵德顺老汉说:“你俩说啥五年?五年后还有我吗?”
村民笑道:“没问题,您得活到下世纪。”
赵德顺说:“下世纪是个啥样子呢……”他在一片笑声中眯着昏花的老眼朝窗外望,好像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在他的眼里,是满棒子架的棒子,满圈的肥猪,满村的新瓦房,还有……
赵国强小声问:“爹,你想啥呢?”
赵德顺说:“想你们说的下个世纪呗。”
赵国强问:“想出啥来了?”
赵德顺就一五一十地数叨起来。听得赵国强哈哈直笑,笑罢,他不禁问自己,如果让我想,我又能想出什么来呢……
第十章(1)
五年过去了。
青龙河水在这五年里涨了退退了又涨,春夏秋冬不知疲倦的四时轮换,日月星辰紧紧与人们的生活相伴。冷眼看去,还是老样子,但细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三将村变成了三将镇政府的所在地,一条地方铁路从南河套新架的大桥上穿过,两条柏油公路在东庄二里地外交汇,一头奔县城,一头奔了渤海湾,去市里(地市已经合并)和省城,也从这里取道。于是,青龙河边默默无闻了几百年的小小三将村,一下子成了交通最便捷的黄金地段。这五年,三将村经济实力发展很快,赵国强手里的村办企业在全镇排行第一,在县里也是数得着的。村里的一些富户,像钱满天家,像孙二柱家,还有几家,都有自己的果品加工厂、养牛场、商店饭店。在这种情况下,刚刚由乡升格为镇的三将镇政府提出搬迁,搬至三将村东两条公路旁,上级有关部门很快就批准了。一晃,镇政府安营扎寨有半年多了。乡党委书记孙家权的平板头已变成了背头,每次理发都要染染,不然的话,脑袋顶上已经是黑白参半,照一下镜子,必叹口气,说声老啰。
北风从夜里刮起来,刮得呜呜作响。天明时突然风停了,大雪纷纷落下,天地一片银白。一贯爱早晨出去转转的孙家权瞅瞅窗外,身上不由地打了个激灵,他朝在外屋洗脸的玉秀说:“把炉子弄旺点,怪冷。”
玉秀本来很苗条的身子五年里变得滚圆,她没好气地说:“怕冷,你倒是把暖气弄上。要不然,这一冬连班都没法上。”
孙家权说:“不是没钱嘛!有钱还能盖到二层就停下,我原先设计的是三层。”
玉秀说:“县里不是给拨钱来了吗?”
孙家权说:“拨的是教师工资,都拖欠两年啦,再不发,又得上访,我受得了吗。这办公楼,根本不在人家县计划之内。”
玉秀说:“好,咱撇开楼不管,儿子来电话了,问跟他对象是不是正式定下来。”
孙家权说:“婚姻自主,他自己相中就定呗,这个原则咱早说过。”
玉秀说:“定下?你以为那是小孩子过家家,和点泥就过日子了。定婚,你得给人家东西,起码是三金,金项链,金镏子,金耳环。”
孙家权穿上羽绒服:“她咋不要个金背心子金裤衩……”说完推门就出去了。
玉秀骂你这个混账爹,没能耐,说胡话。但漫天大雪很快就掩住了她在那小平房里的声音,雪地上的脚印将孙家权送出了镇政府的大院。
孙家权长长出了口气,但心里的烦闷依然像块大石头沉颠颠地压着。
镇政府的日子真叫难过呀!
首先难在人太多。五年里,稀里糊涂把个镇政府(含党委人员)弄到小百十多人,加上吃镇财政饭的部门,镇里领工资的将近二百人了。娘的,比当初县政府的人都多。镇里这些年抓这个企业,抓那个项目,增加点收入,还不够发人头费的;二是上项目难,学费交得太多。这事跟县里有关,本来省里让县里九八年达到小康县,到了市里变成九七年,再到县里又变成九六年,乡里没办法,就得逼着各村到九五年底。各村虽然有压力,但人家村干部不怕,达不到你把我撤了,我正乐不得的,眼下都嚷嚷当干部吃亏,不如自己干发得快,也确实有点道理。可乡里不行,好不容易熬到一把手,干得再好点,没准就能升上去,顶不济来个平调,到县里当个科局长,也好安度晚年。总不能因为没完成县里的任务,再给降了职吧。自己本来就够窝囊了,在九○年那一档子事里,受赵国强的牵连,本来快要到手的书记没当上,在乡长位子上又呆了四年;停薪留职未实现,大钱没挣着,在乡里连累带喝酒,还闹了一次脑血栓。差点半身不遂。县里为了照顾各乡镇一把手,在县城拨出地,让个人建房子,可有条件,必须是在乡镇任一把手八年以上,自己不够条件;前一阵还有些乡镇头头花些钱加入县直某单位的建房中,然后就能得一套,自己动了心,却又没钱,无论是公家还是个人都没有钱。再有就是为了建这个新办公楼和家属房,又拉了不少饥荒,债主隔三差五找上门,你又不能发火,只能给人家说好话,真是难受透了……
这个局面啥时才能缓解呢?
孙家权站在雪中,瞅着设计三层却只盖了二层的办公楼,还有那几排小里小气的家属房,心里忽地就想起取暖问题,这地方的冬季是漫长又寒冷的,新楼的暖气倒是安上了,可没钱建锅炉房,更没钱买煤,眼下是一点烟火都没有,用不了几天,就没法在里面办公了,万一哪位县领导来检查工作,可就麻烦了,连间热乎屋子都找不出来。家属房也够呛,原先打算借着盖办公楼,再盖一座家属楼,后来办公楼自身难保,赶紧突击建了家属平房,建的时候就想对付一阵再说,质量可想而知……
一顶冒着热气的皮帽子扣在了孙家权的头上。孙家权转身看,是金聚海。金聚海原来承包金矿,后来包不下去了,在矿上也没法呆了,就托门子走路子调到县里,领导本想在县里给他任个职,可上告信从市里转下来,说金有经济问题,弄得不好办了,县领导就给他安排到乡镇,问他愿意去哪儿,金聚海挑了三将镇。按他的想法,当初孙家权想到他手下去干,后来虽然没去成,但交情还在,相处起来比较容易。但他哪想到时过境迁,人情又变得淡薄,孙家权知道金这个人很鬼头,过去,自己是光嚷嚷却没沾他一点光,现在,也没必要因为他坏了自己的事。因此,金到三将镇有一个多月了,孙家权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他也不敢热,镇长刚调走,几位副镇长都瞪大眼珠子盯着这个空位,这工夫要是抬举了刚来的金聚海,旁的非得反了不可。
可是,金聚海毫不心急,人前人后从没说过孙家权一个不字,每日里只是认认真真去干他份内的工作。一来二去,弄得孙家权反倒心里不安,暗想是不是我想错了人家,自己是不是有点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见金聚海自己光着脑袋,孙家权忙摘帽子说:“你别感冒了,你戴吧。”
金聚海嘴里喷着白气说:“我没事,我经常早上跑步,不怕。”
孙家权说:“今天有雪呀。”
金聚海说:“不戴帽子,脑瓜更清凉。”
孙家权抹抹脸上的雪花:“你脑瓜清凉,你说说咱这事咋办好?”他指指办公楼和家属房。
金聚海笑了:“那得听您书记的决策,我们一定认真执行。”
孙家权也笑了:“耍滑头。老弟,你不够意思呀。”
孙家权大金聚海两岁。但从脸面上看,像是大七八岁,金聚海保养得挺好,四十好几的人,看去跟三十多岁的差不多。金聚海说:“走吧,屋里去聊。”
金聚海的家在县城,他一个人住在楼内办公室。别看他在矿上多年,但挺爱干净,屋里桌上床上都收拾得挺利索,东西放得挺整齐。孙家权说你真行呀,好像身边有女秘书。金聚海嘿嘿笑,说原先在矿上有俩呢,一个管文件,一个管接待客人。孙家权说应该有管生活的,金聚海哈哈笑罢说有来着,后来媳妇不让,不敢用了。
说话间,金聚海从橱里拿出一瓶洋酒,孙家权忙说:“不行啊,我早上喝不了酒,一喝迷晕一天。”
金聚海说:“没事,这酒不上头。下大雪,也没啥事,喝一口暖和暖和。”
孙家权看看酒瓶子:“‘人头马’,你是寡妇养孩子,有老底呀。”
金聚海摇摇头:“这算啥,金价最贵那阵,人家都请我什么路易十六,一点也不好喝,就是葡萄酒呗。”
孙家权说:“对,我也不喜欢喝洋酒,有二锅头吗?还是来咱中国特色的。”
金聚海说:“您倒是早说呀,是茅台还是五粮液,全有……”
孙家权说:“五粮液。茅台那味儿,我有点喝不惯。”
金聚海把酒倒好,又开了两个罐头,俩人就慢慢喝起来。
窗外的雪没有停的意思,天地间愈发白蒙蒙的一片。金聚海说瑞雪兆丰年呀。孙家权叹口气说这二年粮食不愁,愁的是钱呀。金聚海说可惜我不在矿上了,要是在,拿个百八十万不当回事。孙家权说别说那用不着的了,说总管用的。金聚海说金矿旁边有个乡,那的头头把他们的工作归纳为四个字,效果极好。
孙家权很感兴趣,忙问:“哪四个字?”
金聚海喝了一小口酒说:“要、敛、卖、干。”
孙家权说:“说得具体点。”
金聚海点点头:“要,就是找企业,别管是国营的还是个体的,只要是有营业执照的,要赞助;敛,就是按全乡的人头敛钱,摊到每个人身上不多,合起来就是个数目;卖,就是卖地,金矿想扩展,行,拿钱买地,最省事,就挣钱;干,就是在有了钱的基础上,干出点看得见摸得着的成绩来。有了这四点,这个乡很快就上去了,乡领导也提拔了。”
孙家权听罢没有言语,喝口酒,低头想。过了一会儿,他说:“其实这四条也不是多新鲜,大家早先也都这么干来着。问题是……”
金聚海说:“问题是下不了狠心,对不对?”
孙家权说:“对极了。乡和村的企业,都刚刚起步,最近销路又不大好,个个见我面都哀声叹气的,不好意思去刮吃他们……”
金聚海乐了:“孙书记,您真是个大实在人。您不能信他们那一套,那都是给您打预防针的。我在矿里时,有一年余了一百多万,跟税务局还报亏损呢。”
孙家权说:“你那是跟税务。这是跟我,他们不至于玩花活……”
金聚海说:“咱们不见外,所以,我才跟您说真话。别人不说,钱满天、还有孙二柱,那都是财神爷。钱满天被县里评上劳动模范,听县领导说要买车,当时就送了十万,说给添两个车轱辘。”
孙家权眨眨眼。“真有这事?”
金聚海说:“千真万确,买车的人告诉我的。另外,还有赵国强,你的亲小舅子,他现在手里有果品加工厂,有石灰厂,有砖厂,他的经济实力绝对可以……”
孙家权皱眉头:“国强这个人很倔,甭说从他手里抠钱,抠顿饭都费劲,镇政府搬这多长时间了,他连顿饭都没请吃过。”
金聚海说:“用公款请客吃饭,他不愿意,咱也不挑,可镇是要搞建设,他总该支持吧。”
孙家权眼睛有点发亮:“你说那个卖地……”
金聚海说:“这是最好的来钱道。咱们不是缺家属楼吗?咱就挑一块,给县石油公司建加油站,换来钱,在旁边盖楼。”
孙家权乐得拍大腿:“这招不赖,石油公司经理前些日子还跟我打招呼,要在咱这建加油站呢。”
金聚海说:“行啦,我可是把真货全掏给您啦。怎么干,就看您的了。”
孙家权说:“你这么多主意,我都奇怪,你咋在金矿栽了。”
金聚海叹口气:“事情复杂,一言难尽呀。算啦,往后我就把这点聪明才智放在咱三将镇,贡献给您吧。”
孙家权连忙摆手:“给全镇人民,给全镇人民。”
门突然被推开,赵玉秀叉着腰说:“嘿,我还等着你吃早饭呢,你跑这喝起来啦。你们以为到后黑了咋着?”
金聚海笑道:“天凉,暖和暖和,顺便,我也汇报汇报工作。”
玉秀笑了:“聚海,听说你在矿上搂得太厉害,才到这来的,你可别把那些经验教给我们老孙,我们还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呢。”
几句话把金聚海说个大红脸。
孙家权怪不高兴的,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自己也明知金聚海是怎么回事,却一直装着糊涂,你赵玉秀到这来显什么明白。他立即摆手说你回去回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商量。玉秀不走,说我也有要紧事跟你商量,闺女昨天下午打电话,问今年寒假参加不参加补习班。孙家权说你昨晚上咋不说,玉秀说你昨晚上喝得连姓啥恨不得都忘了,我跟你说干啥。孙家权说我昨晚上没喝酒。玉秀说那你就喝尿了。金聚海忙说昨晚上咱不是陪县老促会的苏会长喝酒吗,您没少喝。孙家权一拍脑门说忘啦忘啦,又冲玉秀说你咋今天早上不说。玉秀说我还没说你就蹿出去了,我跟谁说。孙家权想起在县城念高三的女儿,明年就高考了,但功课总也进不了年级的前二十名,前景怪可怕的。他立刻说:“别让她回来,让她在县里补习。”
玉秀说:“补习要交钱,一门功课一百。”
孙家权瞪了一眼:“回头我想办法就是了,你先回去。”
金聚海问:“几门呀?”
玉秀说:“六七门呢。”
金聚海拉开抽屉拿出钱:“我这是想买台彩电的,我连襟送了一台,这钱用不着,嫂子您先使着。”
孙家权忙站起身挡住:“不行,我有钱……”
金聚海说;“咋着?瞧不起我?我这钱可不是抢来的,更不是偷来的……”
孙家权笑道:“瞧你说哪儿去了。我立过规矩,不使旁人的钱。”
金聚海说:“我不白给你,我借给你,同志之间互相帮个忙有啥。回头你有了再还我,说不定,我还有找你借的时候。你们是不是怕我借呀……”
玉秀说:“不、不怕……”
金聚海把钱塞到玉秀手里:“那就拿去使,孩子念书,是重要的事。不光补习功课,还得给孩子补身体,要不然,到时候晕场了,这些年功夫白下了。”
玉秀感激地说:“你说得对呀,我们闺女经常头晕。”
金聚海说:“那就是营养没跟上。学校的伙食有多大油水,我看人家的孩子,都吃‘脑黄金’那些补品,就是管用。”
玉秀对孙家权说:“你听听,你听听,你啥时关心过咱闺女?”
孙家权火往上撞,摆手说:“行啦,把钱装好,走吧。”
玉秀走了,孙家权脸上有些尴尬,对金聚海说:“老娘们,不懂事。”
金聚海举起酒杯:“嫂子说的是大事。来,喝酒,这会儿我觉得身上怪热乎的。”
孙家权问:“洋酒也醉人?”
孙家权接过杯子,试探着喝了一口,甜啦巴唧。金聚海说你都喝下去,就有感觉了。孙家权一仰脖灌下一大口,就觉得肚子里热咕隆咚的。他说:“不咋好,有点中药汤子味儿。”但过了一阵儿,他觉得眼睛有点看东西不大清,身子却轻飘飘怪好受的。
窗外的雪小了,阳光照进屋里,很有些刺眼。孙家权忽然问:“是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慈不带兵?”
金聚海说:“有。还有‘一将成名万骨枯’呢。”
孙家权晃晃脑袋:“我操,死人太多不好。慈不带兵,对,我是要带全镇人干四化呀!大方向没问题!”
金聚海说:“那当然。”
孙家权说:“快找小山,我要去村里!”
金聚海说:“您可真雷厉风行呀,佩服!我去找他。”
孙家权看看那瓶五粮液,叫自己喝下半瓶。隐隐地他觉得右肋下不舒服,也说不上疼,也说不上涨,反正是不得劲。他朝那个地方按了几下,就出门到了院里。朝四下一看,银白的世界,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心里说,正好,都在家,一堵一个正着。
因为雪大路滑,本来想出门的赵国强没走成。他这次是要出去跑电的指标,为这事他跑有小二年了,一直也未彻底解决,急得他一只耳朵不大好使了,头发也掉了不少。加上这几年家中发生的一些精心事,弄得他老了不少。家中最叫人难过的,是母亲和妻子桂芝相继故去。母亲岁数大了,前年冬天着了凉,感冒发烧转成肺炎,没治好,到了转年正月里就下去了;桂芝则是头年夏天发现胳肢窝有个小肉疙瘩,她也没当回事,还紧着忙着前后院的活。那时,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需要伺候,赵国强张罗果品厂的扩建,根本就没空回家。等到立秋头一天,桂芝一摸胸上也有了疙瘩,她害怕了,琢磨这是不是那个乳腺癌呀!赶紧叫人去找赵国强。赵国强呢?还没在厂里,出去跑贷款去了。后来玉玲来了,玉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她一看不好,带着桂芝就去县里,到那一检查,大夫直发火,说怎么才来呀,晚了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把赵国强找回来,他一听都傻了,他万万没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桂芝会得这病。然后就治,治到冬至,桂芝就撒手西去了。说老实话,桂芝这病纯粹是累出来的,从大处讲,也是赵国强为村里的事业,把自己媳妇都搭上了。所以,给桂芝送葬那天,全村老少都出来了,几个老婆婆把着棺材不让走,说拿我们的老命把你换回来,你再好好帮国强几年,你这一去,他们爷俩可怎么过呀……听的人无不落泪。后来,赵家哥们姐妹都回来了,商量往后他们爷俩的日子。赵国强说闺女念师范,儿子念高一,住校,都好办。自己这呢,村里厂里窑上忙起来哪都能吃一口俄不着,惟有老爹是个事,他都七十一了,不能让他自己鼓捣饭。国民和黄小凤说要不接老人家去城里住,他们新分了房子,挺宽绰的。赵德顺一听就摇头,说我好了还得种地呢,我上城里干啥。玉芬说要不接河西去住,大伙说更不行,钱家大院这几年一直没消停过,眼看就要过不到一堆儿去了,再者说,钱满天为果茶的原材料和销路,正和村里较劲呢,老爷子去了,他也不能给好脸呀,那不是等着给老爷子添病吗。玉琴说要不接沟里去,大伙又说了,说二柱为生儿子闹得满城风雨的,你还有那么一大群牛,你根本没空伺候爹……
这都是哪对哪的事呀?
嘿!五年里,各家都攒了不老少的事,甜酸苦辣,啥味儿的都有。三将村就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如果说八十年代乡村的天空还是用暗、阴等几个句子就能形容了,那么,九十年代中期的乡村天空已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万千,令人兴奋不已,又疑惑不已……
后来还是玉玲把这个难题解决了。她说自己在村里工作,每天要到东庄来,可以给爹和国强做饭,这样,不仅爹吃着住着方便,国强也不必在外面吃,也省得叫人家说爱吃爱喝,甚至说请吃请喝,同时,也可以在家多休息休息。
一晃小一年过去了,赵国强和他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只可怜了玉玲,每天两头忙,即使这样,也有外出开会或在村里忙旁的事没时间去做饭,这时,赵德顺老汉就去金香家开的饭馆吃包子,倒也过得去。还有几回,是高秀红自告奋勇替玉玲来做饭,做得还挺好,国强回家一看是她,怪不好意思,说声谢谢,高秀红说这不算个啥,扭头走了。德顺老汉说这媳妇这二年变得稳重了,跟她公公不当支书准有关系,你现在当支书要注意,告诉你那些姐妹,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别美大劲了。德顺老汉这半年来身体恢复得很好,整天在大块地里忙,今年因为种了新品种,棒子个个二尺来长,把他乐坏了,一个劲说改革好呀,过去那小棒子太差劲,旱一点就长得跟小孩鸡子似的,这多好,赛过驴的家伙……
由于南河套的大坝修成了可抵御百年一遇洪水的高等堤坝,东庄的前街就彻底免去了水患这个灾难,一条大道横穿过来,两边成了三将村的宝贝地盘。经过一番规划,街边建的都是商店和饭店,村委会也在临街处盖了座二层小楼,里面有会客室、办公室、广播室,还有计划生育宣传室。眼下,赵国强只担任村支书一职,村主任是柱子,成员还有玉玲、福贵等几个人。柱子本来不愿当主任,还想当民兵连长,但开村民大会,村民说得给国强卸点担子了,不能让他太累了。赵国强也力主把主任一职给旁人,两下意思一致,就把柱子推了上来。
在赵国强家房后,立着一座白瓷砖的大楼,外面是铁栅栏,还有门卫把大门,这就是赵国强五年心血的结晶——三将村果品加工厂。眼下主要生产“青龙牌高级果茶”,在国内市场很有些影响。这个厂的投资将近三百多万,采用的是从意大利进口的生产线。这笔钱有一半是村里自筹的,一半是贷款。村里的钱主要来自砖厂和石灰厂,还有一部分大棚蔬菜的收入,同时,还有村民入股。这样,此厂便为集体企业,赵国强兼着厂长,福贵担任了副厂长。福贵心细,也有一定的管理能力。此外,李广田也被安排在这儿当副厂长,主管原料的收购。对此,旁人曾有意见,跟赵国强说你是自找麻烦。赵国强说搞四化还是人越多越好,何况人家是我的前任书记,闹点矛盾早过去八百辈子了,只要身体行,就一定请出山。李广田听说后没说啥,到了厂里倒也尽职尽责,每到收购山楂时,他就睡在窖门外,亲自检质。这两年,全县建了好几十个果品加工厂,都抢购山楂,山楂一下子少了。他就直接到树下去收,就为这,还和钱满天手下的人干了一仗,差点打出人命来,到现在,他脑袋上还有个疤痢,就是让人拿石头给砸的。为这,他对钱满天一直耿耿于怀……
三将村有了这些产业,把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带高了一大截子,别的不说,单是这三个厂的用工,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使上了,工资全是计件计时的,干一天发一天,村民就不像经常秋天卖了粮才见到钱,平日就能挣到。另外,村里的一些公益事业,也都不用挨门挨户地去敛,村里基本都给承担了,达到这一点的,在全县也不多。赵国强的声誉自然很高,可赵国强的压力比以前却大多了。就说贷款吧,三年的,到期就得还。这期间就得想方设法多挣利润,可电不够使,动不动就停了,三个厂离了电哪个也玩不转,损失太大了。为电这事,他啥招儿都使出来了,请客,送礼,托熟人,找领导,县电力局头头说不是我不给你,你才使多少呀,问题是全县都欠我的电费,上面电网人家不给我电,我有啥法儿。这边没法儿,订果茶的客户一下子都跑了,跑河西钱满天那去了,满天的果茶厂虽然建在后面,但发展挺快,他用的电又是从外县拉来的,也不知他用了啥法于把人都维持好了,他那边基本上不停电。这就是人家极大的优势。赵国强曾经找过钱满天,问能不能跟他一块使外县的电,钱满天说不行,说他想增容都没办到。话是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河东河西两个果品厂,现在不是兄弟关系,是对手。赵国强的果茶叫青龙牌,钱满天的叫青松牌,一字之差,后面跟着巨大的效益,跟着不同的归属,赵国强的效益是归村里,归大家,钱满天挣多少都是归个人,有好几年了,两家谁挣多了挣少了,一直为全村人所关注……
雪刚小一点,玉玲就到了村委会。别看村委会小楼外面挺光堂,里面却不咋讲究,都是粗木桌子板凳,也没暖气,支个铁炉子,烟囱戳到窗外,煤就堆在墙角。玉玲赶紧生火。煤好烧,烟囱抽得呼呼响,时候不大,把烟囱脖子都烧红了,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有人推门进来,是金香、冯三伯和孙万友。金香一进屋就说:“你这姑奶奶可真不好找,要是不下雪,你还不能在屋里呆着。”
玉玲说:“县妇联要开会,我得到各家搞点调查,没老实在这呆着。有啥事吗?”
金香看看那二位说:“谁说?”
孙万友说:“还是你说。”
冯三仙说:“你说得比我们清楚。”
金香说:“也好,那我就说了。我们想给你哥国强书记保个媒……”
冯三仙说:“挺好的,还是大姑娘。”
孙万友说:“该再娶一房了。”
玉玲摆摆手说:“这事就此打住吧,我哥说了,起码三年之内不提这事,提这事就对不住我桂芝嫂子了。”
孙万友说:“人已经没了,也算享福去啦,少操心受累了呗。活着的呢,就得往开了想。你看我那些老首长,到头来谁不是娶个小媳妇。人家没良心?不是,是人家明白,不钻牛犄角。”
玉玲笑道:“您老也落实政策了,您老又这么明白,您老咋不闹一个?”
孙万友用拐杖戳戳地:“我还真有这心,你们回头也给我介绍一个……”
金香说:“你的回头再说吧,先说国强书记的吧。玉玲呀,我看你的思想也太不解放,这年头,哪有那么多讲究。咱得为活人着想,得让活人活得更舒服,特别是国强书记,他过得好,全村人都跟着沾光。这可好,旁人家都老婆孩子热热闹闹,他们爷俩那是筷子夹骨头,都是光棍,叫我们也看不下去呀……”
玉玲的心被说得沉甸甸的,她低头不语。
冯三仙扬起胳膊朝外指:“你瞅瞅现在外头都啥样儿了,人家有媳妇的,还找相好的呢。县街上家里有车的,差不多都有俩老婆,按说咱国强支书也就算企业家了,也就是大款,大款出去都带女秘书,没女秘书人家都瞧不起,谈合同不跟你签字。依我看,咱得给国强找俩,一个在家过日子,伺候他们爷俩,再找一个跟他外出,保准办啥成啥。”
孙万友瞪她一眼:“不中,俩算啥?娶俩犯法,你不能出馊主意。”
冯三仙说:“您懂啥呀,后一个不登记,再人口普查时不让她露面就是了。”
玉玲直想笑,心想这俩老婆子和万友老头子,也难为他们为我哥着想。不过,他们说的后一半,那是胡闹。玉玲说:“这事我也跟我哥说过,你们也知道他倔,回头你们自己跟他说吧。让他娶一个就行,他要是点头了,我立马请你们吃饭。”
金香说:“那咱可说定了,到时候你得帮忙,可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事弄黄了。”
玉玲说:“那也得看给我哥介绍个啥样的,得拿得出手。”
金香说:“那当然,回头我把她领来,你先瞅瞅,你要是相不中,咱还有。”
玉玲想详细问问女的是哪的姓啥叫啥。门外开来一辆吉普车,玉玲一看是镇里的车,忙迎出去。车门开了,孙家权下来,玉玲说:“这大雪天,您咋来了?”
孙家权说:“想找国强说点事,他在不?”
玉玲说:“远不了,我一会儿用喇叭吆喝他。快进屋。”
孙万友见是孙家权来了,毫不客气地就向家权发起了牢骚,说我好不容易落实了政策,把关系放在镇里,你们是咋搞的,好几个月不发我的工资,再不发我就上访去了。孙家权说不是不发您的,我们谁也没见到个钱毛儿。孙万友说你也用不着钱呀,人家送的东西就够你吃喝了,我不行,我指着那点钱呢,连个屁也没人给我送……
多亏了玉玲劝说,孙万友才磨磨叨叨跟金香她俩走了。孙家权说真是倒霉,净办糊涂事,当初孙万友也不知咋运动的,上面还真把他的公职给恢复了,可硬是没有单位接收,无奈之下,县里跟孙家权商量,说人挂在你们那,钱由县里出,孙家权就同意了。没成想日子一紧张,账面上只要有钱就堵窟窿,把人家孙万友的退休金都给花了,这孙万友又不像旁人,旁人能忍着,他不忍,他闹,还会上访,弄得孙家权急不得恼不得……
孙家权早上喝了些酒,脑袋发蒙,又加上孙万友这档子事,气得他直想跟谁发火,这时,司机小山进来问:“忙着走不?要是不走,我去办点事。”
孙家权可找着发火的地方,他喊:“你要去办事?我的事还没办呢!是你的事重要?还是我的事重要?”
小山是跟金聚海一起从矿上过来的。小山人老实,让孙家权这么一诈唬,吓得不敢说啥了。玉玲看看也太过分了,就冲孙家权说:“人家不是问你吗?至于发那么大火,你一早起来吃了枪药啦!”
孙家权瞪眼道:“你说我吃枪药……”
玉玲杏眼睁圆:“是我说的,你能咋着?”
俗话说姐夫怕小姨子,这话有点准。孙家权见玉玲火了,他心里就凉下半截,他不是怕别的,他怕玉玲一嚷嚷招来不少人,让他下不来台。男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宠着他,他越得意,蹬鼻子上脸。小姨子有姐姐做靠山,敢打敢闹,当姐夫的顾及脸面,结果就自然落到下风。
小山出去了。孙家权说:“我是镇领导,你别当他的面跟我厉害,往后让我咋领导他。”
玉玲说:“你就别摆那官架子,他还能不给你开车?再者说,小山是桂芝嫂子的亲弟,管你也叫姐夫呢,桂芝又没了,你对他得好点。”
孙家权说:“我倒霉就倒在这些亲戚上了,下辈子说啥得走得远远的,省着凑到一块儿。说不得打不得……”
玉玲说:“咋着?你还想打人?”
孙家权说:“比喻,就是那个意思,现在有钱的才是爷,我这个穷镇长,敢动谁呀。算啦,书归正传,快招呼国强吧。”
玉玲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说了两遍,然后关了,跟孙家权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来。孙家权便抽烟,跟玉玲聊聊家常,孙家权说听旁人说你们钱家这阵子闹得不和气,咋回事呀。玉玲说人多意见不一致呗。孙家权问啥意见,是投资还是上项目,实在定不下来,可以请我去帮助参谋。玉玲叹口气,说要光是上项目还好说了呢,主要是过日子上,一人一个心眼,我看要过不到一块去了。孙家权说你们有钱咋还过不到一块,可够花呗。玉玲说你没看《红楼梦》电视剧吗,有钱的人家麻烦事更多。孙家权点点头,说倒也是呀,你到村里来工作,是不是也想避开点那个环境。玉玲说要不是当这个妇女主任,我就远走高飞了。
第十章(2)
“别走,到外面也是挣钱,外面的钱也不是好挣的。”孙家权抽着烟说。
“挣钱多少是一回事,好像,人这辈子,还得活得有点想法。”玉玲铲了半镜头子煤放进炉里,炉子又呼呼响起来。
“啥想法呀,你别太浪漫。我们年轻时有多少想法,现在可好,不论为公为私,就剩一个字了……”孙家权说。
“哪个字?是不是‘钱’字?”玉玲把破铣头子扔到一边。
“真让你给猜着了。早些年,对钱这个字没咋往心里去,干工作还需要钱吗?开大会发动,大家一干,就全都有了,也用不着钱呀。现在不行啦,现在一动就是钱。上个项目,得花钱吧,修条路,得花钱吧,你就是从村里找几个小工挖两车土,你也得给人家付工钱,更不用说别的了……”
“别的还有啥?升官方面的?”
“真叫你问着了。这二年升得快的,都说他有能力,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他是有钱。现在是钱加能力,就能升官。实在没能力,有大钱也能升上去。我窝在这镇里,说半天就是让钱给难住了……”
“那你也办个厂子,也挣大钱呀。”
“哪那么容易,办一个,赔一个,镇里这些企业,没几个挣钱的。”
“这是咋回事呢?”
“我琢磨着,就是一个所有制的问题,像你大伯子,企业是个人的,他上心,院里少块砖,他都知道。公家的行吗?大门让人拆下去,也没人上前问问,那没个不垮……”
“可我二哥这头,也挺好的。”
“你二哥这头,现在是挺好,将来咋样,就难说了……”
他俩正唠着,赵国强和柱子肩头顶着雪一边嚷嚷着一边就进了门。只听柱子跟赵国强喊:“这事我就不服!你让得了,我让不了!我这就到河西,钱满天他不放人,我就带人刨了他的线杆!在咱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敢这么来行?”
赵国强手里攥着帽子,冲柱子说:“你别嚷,你别嚷!你这头没电,人家投资的可不就不在你这呆着。甭说钱满天,换了铁满天银满天,人家手里有真格的,他必然要占上风。”
柱子说:“叫你这么一说,咱这集体的还比不上他个体的?他钱满天的果茶质量不好,谁不知道?他还不是靠送礼,把工商检验都维持好啦。要那么着,咱也把工序减两道,能省一半工钱,从出厂价上就把他压倒……”
赵国强指指孙家权说:“行啦行啦,咱这事先放放,书记来啦,听书记的吧。”
这么一说,柱子不嚷了。可气却没消,他站在屋当心,还东一句西一句地小声叨咕着。
事情原来是这样,由于果茶市场看好,几乎所有的生产厂家都想方设法扩大规模,扩大就需要投资,资金于是就成了最难办的拦路虎。解决资金过去主要靠贷款,中央严格控制之后,就很难从银行里贷出钱来;老百姓集资,杯水车薪,解决不了大问题;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吸引投资者入股,而且是入大股。这就不是说办就能办得到的了。人家有钱,可以投进来,但人家投钱是为了挣钱。所以,就得做工作,让人家相信钱投进来,肯定能得到更多的回报。前一阵子,赵国强在县里召开的招商会上跟南方一家公司联系上了,对方有意投资,也派人来看了,一看这地方山上满是果子,原料有得是,厂里的设备又是新进口的,管理也不错,就口头同意了。本来说好最近那家公司的鲍老板来正式签约,左等右等没见人影,为这,赵国强还给那边拍过加急电报。不料,今天早上得到确切的消息,钱满天半道上给撬了行了,在县里把鲍老板接待个六够,鲍老板打算跟他合作,所以,得知这信儿,柱子就跳起来,大骂钱满天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李广田也主张去找钱满天“理论理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否则就不客气。赵国强深知如今人的心志都不平和,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还较劲。身为党支部书记,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不保持冷静。见到孙家权来了,他心里想,此事还是请他在当中给做工作吧。于是,国强说:“孙书记,论领导,你得管村里的难事,论亲戚,您两头都连着,这事您得出面。”
孙家权对这类事倒是不怵头,乡镇干部,长年累月不就是跟那些烂事打交道吗。何况,自己和赵国强钱满天,一头是小舅子,一头是“一肩挑”(连襟),真像赵国强讲的,论公论私都得管。另外,就是自己此来是要从他们身上刮点油水的,干刮也不好,给他们办点实事,到时候也好张口。想到这他说:“好吧,谁叫我赶上了呢,我要管。不过……”
赵国强问:“还有啥事?”
孙家权说:“我一大早跑你们这来,肯定是有事呀……不过,我的没你们的事急,先办你们的事,然后办我的,你们到时候也得大力支持呀……”
赵国强心头一紧,自然而然就想到要钱要物上去。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不帮你办事,光找你要,你也不能不答应呀。如果把这事调节好,鲍老板投进百八十万,产量提高了,销售增加了,利润增大,支援镇里点,也划得来。于是,他挺爽快地说:“没问题。”
柱子说:“只要您把鲍老板给拉过来,您要星星,我不给您摘月亮。”
孙家权一拍大腿:“好,你们瞧好吧,玉玲,跟我走。”
玉玲忙说:“这事,我最好不参与。”
孙家权说:“你不参与不行,你既是村干部,又是钱家的人……”
玉玲说:“多难听呀,啥叫他家的人?我就是我,别拿我当东西。”
赵国强见状说:“算啦,姐夫不是那个意思,你给带个路,总可以吧。”
玉玲不情愿地说:“好吧,那你们的中午饭呢?”
柱子说:“书记马到成功,回来我请客,连老爷子。”
孙家权说:“一言为定,我这就走。”
钱家大院今日打扫得格外干净。四合院格局的平房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两边低,中间高的四层楼。楼顶立着大锅一样的电视接收器,楼前是停车场,停着新型解放牌卡车,加长的小型货车和北京吉普。
曾经有人劝钱满天把院子种上花草,往美里布置布置。钱满天不同意,他说最美的画面是车满院料满院,自己看着心里踏实,客户看了觉得你是正经做生意的人。
在楼后,原来的木材加工厂移到一个角落,腾出来的地方建起了厂房,这就是钱满天的果品加工厂。木板加工厂和果品厂挤在一起,地方显得小了一些。不是钱满天不想扩大地面,而是村里不同意他再占地。为这,他对赵国强很有意见,暗暗发誓,一定要干出点样来,走在村里那些企业前头。
雪小了些,空气格外清新。站在二楼阳台上,钱满天深深吸了口气,望着门外宽阔的青龙河及河上新架的水泥桥,他不由的得意地笑了笑。这桥完全是他出资建的,整整花了二十万。村里人当然高兴,尤其是河西的村民,孩子们去东庄念书,再不用膛河涉水,出门串亲戚做生意,开着小拖拉机就上桥了。但投入这么多钱,家里人不大赞成,说本来这是村里的事,凭啥咱们出钱。钱满天早有算计,桥架好了,得利最大的还是自己家,所有的来料和运出的商品,从此不用再从沟里往外绕,过大桥,走前街,路过大块地,到镇政府门前上国道,那真是去哪儿哪儿方便,咋走咋痛快。钱满天对家人讲,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做大买卖,得把眼光放远些,别只瞅眼前那点利益。
现在,他踌躇满志,心中充溢着成功的感觉。尤其是把鲍老板弄到手,正是他的一个杰作。尽管这个杰作里还有一些令他不安的地方,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把事业搞成功,就顾不得那么许多了,想见到天,就得捅破窗户,剩下的窟窿,就拿钱去补吧。
满河开着三轮摩托回来,车上拉着几筐青菜和肉之类的东西,玉芬从楼里出来帮满河往车下抬。玉芬这几年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很多,甚至,腰也有点弯了。不用说,她是为这大家子累的。钱满天忽然想起为了这顿饭,自己专门请了个厨子,他手扶着阳台的水泥栏杆说:“玉芬,你把东西就搁那儿吧,别动。”
玉芬抬头看:“你在这呀,我正想问你,这饭菜咋做?”
钱满天说:“你就甭管了,我请了个厨子。”
玉芬说:“我还有个事,想跟你说……”
钱满天摆摆手:“有啥事回头再说,没看我在这等着客人嘛。”
玉芬说:“不是还没来吗?”
钱满天烦了:“来没来,用不着你管,你干你的去吧。”
玉芬的嗓子像被东西噎住了,扭头往楼里走。梁小秋闻声从楼内跑过来,喊:“大哥,翠莲叫你去一趟。”
钱满天稍微愣了一下,嘴里说。“都是啥了不起的事呀……”但转身就离开阳台进了楼里。
楼下,梁小秋拉了一把玉芬,小声说:“大嫂,瞅见了吗,真灵呀,一叫就到……我还不信呢,那个妖精非让我试试。”
玉芬心里虽然别扭,但一想自己的身分,老婆婆已经卧床不起,这院里自己是大嫂,得忍辱负重做出样子来。她笑笑说:“可能是说生意上的事吧。”
梁小秋说:“对,这次生意上,绝对有勾当,你信不信?”
玉芬说:“你可别瞎猜疑。”
梁小秋说:“不是猜疑,我觉出来了,你瞅她这些日子有多美。”
梁小秋说得不错。此次,钱满天与鲍老板手下的叫魏大宝的认识了,魏大宝是经理助理,说话挺占地方。魏大宝是从这边过到南边去的,聊天中谈到他和高翠莲的一个哥哥是同学。钱满天紧麻溜往近乎里套,一边套着,一边把高翠莲叫到县宾馆,去认识认识。据说高翠莲在这里立了功,回来时买了好几身新衣服,其中,最惹眼的是狐狸领子皮大衣,把梁小秋眼馋够呛,梁小秋撺掇玉芬玉玲去找大哥要,玉芬不干,玉玲不希罕,气得梁小秋两天没吃饭,后来饿得受不了,一个人偷吃了一只大烧鸡,撑得胃疼了好几天……
钱满天从二楼慢慢往三楼走。这座楼有二十多个房间,满天和老娘住一楼东侧,西侧是做饭吃饭的地方,二楼是办公和会客室,三楼住着满地满山两家,四楼给满河玉玲住。钱满天在二楼的办公室正对着大门,谁出来进去,他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有个望远镜,连河对岸的人也能看清。
他不情愿地向三楼走,走到拐弯处,他又站住了。大伯子去兄弟媳妇房间,不合适,对他来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正在犹豫,忽然觉出身后有人,原来是玉芬。玉芬说:“是叫翠莲吗?”
钱满天眨了下眼:“对,她说有事。”
玉芬说:“她起床晚。我去叫她。”
钱满天说:“对,你叫她上二楼来。”
玉芬说:“中,你回去吧。”
钱满天朝两侧瞅瞅:“这三楼让他们住的可够脏的,咋也不收拾收拾。”
玉芬笑笑说:“讲好了各管各的屋外。没法子,回头我收拾吧。”
正说着,高翠莲穿戴齐整,小脸抹得白墙皮似的拉开门说:“咋着,还怕我把大哥吃啦,嫂子还跟着保驾?”
玉芬说:“哪的话呀,他有事,没时间上你那去……”
高翠莲笑了:“这不是都来了嘛。再没时间,也不至于几句话都没空说。是不是啊,大哥?”
钱满天没法走了,朝玉芬摆摆手:“你回去吧。”
玉芬不动地方。
高翠莲说:“看来,嫂子是怕我害巴大哥。算啦,往后生意上的事,我一概不管,有能耐你们两口子全包了。大哥,魏大宝可打来电话了。有啥事你自己找他吧。”
钱满天皱起眉头瞅瞅玉芬,抬腿就往高翠莲的屋里走:“别别,咱们快说。”
高翠莲瞥着玉芬说:“看看,这可是他自己要进来的。我看您呀,还是做饭去吧,要不,就把脸上的褶子弄平了,那些老板,一见褶子就跑。”
咣噹一下门关上了。
玉芬呆呆地站在楼道里,心像被摘去了,浑身忽悠忽悠的,没有一点劲。她曾经听人说过,谁谁家发财了,男人就看不上自己的原配,嫌她老,但她从未把这种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她一直认为钱满天不是那种人,而且,应该说这个家的江山是自己与满天共同打下的,钱满天不会忘恩负义起歪心眼子……可是,这一阵子情况有些不妙,自己这么拼死拼活的干,却很难落下句好话。相反,高翠莲这好吃懒做的人,出去不知帮了啥忙,竟在满天那里占了这么重的分量……真是不公平呀!
玉芬摸摸自己的脸,默默地走下楼去。
其实,钱满天在高翠莲屋里也不自在。他想快点离开,所以进屋就问道:“有啥事呀,非让我上来。”
高翠莲说:“您不能过河拆桥,用完我就拉倒了……”
钱满天赶紧把话头转移:“魏大宝来电话咋说的?”
高翠莲说:“您先说,我那事咋办?”
钱满天说:“你咋啦?不就是陪魏大宝喝顿酒吗……”
高翠莲说:“是光喝顿酒吗?你喝到半道走了,剩下我自己……我容易嘛,为了你挣钱,把我给搭进去……”
钱满天如坐针毡:“我看魏大宝不是那种人,你们原先就认识……不,他跟你哥是同学……”
高翠莲说:“行啦行啦,今天鲍老板和魏大宝都来,你要是答应我的条件,我一定帮着把这件事成全了,要是不把我当回事,也别怪我不仁义,我能帮着弄成,也能把它弄黄。”
钱满天火冒三丈,心里骂这个小妖精,水萝卜吃不吃的还拿一把儿,没想到在这等着我,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但他脸上却做出笑模样,小声地说:“瞧瞧,这话说哪去了,你帮我把事做成,我就想咋谢你,当时,我不就给你买衣服了嘛……”
高翠莲说:“那值几个钱。”
钱满天说:“这话该我说。那才值几个钱,你说吧,你有啥要求。”
高翠莲说:“我想和满地开饭馆。镇政府大路边有人卖房子,您买下来,给我们吧。”
钱满天问:“那是好地方。得多少钱?”
高翠莲说:“是装修好了的,都下来得二十万……”
钱满天说:“好说,好说,等鲍老板他们谈妥了,咱们就张罗这事。”
高翠莲说:“一言为定?”
钱满天说:“那当然。”
高翠莲笑了,小声地说:“不以魏大宝和我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满地知道,知道就麻烦了……”
钱满天张着嘴,像吃了个苍蝇,从心里作呕,他强忍着从屋里出来,摸摸脑门子,全是凉汗。
未等他醒过神来,满河在楼下喊孙书记来了。他赶紧回到二楼办公室,孙家权在沙发里坐着,张嘴就说:“你上哪去串门子啦,让我在这干等着。”
钱满天心里这叫火哟,却又不能道明,他拉开橱子,拿出一条红塔山烟:“不知道您来呀,这大雪天的。早知道,我就到桥头迎候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挺随便的。孙家权是有备而来,他琢磨了一路咋才能把钱满天理顺,按以往的经验,钱满天是吃软不吃硬,好话灌足了,有时也就找不着北。因此,孙家权就把战术定好了:不拉着架子跟满天谈事,在嘻嘻哈哈当中,要把他的话套出来,然后,抓住他要面子这一点,不许他反悔。
孙家权抽着烟喝着茶说:“好久没来了,净忙镇里的烂事。今天有点空,过来看看,听说你这阵子弄得挺好呀,果茶销得可哪都是……”这话就极有水平。个体户怕领导夸,一夸紧跟着来的就是收税,要么就是赞助;你要说销路不好,你也就没必要扩大产量,那不是积压更多了吗。
钱满天更滑头,冲着孙家权嘿嘿一笑,啥话也没说。这叫啥招儿?这叫装傻充愣招儿,钱满天在关键时刻就使这招儿,这招儿绝,叫你啥也抓不着。
孙家权见一计不行,二计又生,他说:“你也别太累了,差不多就行啦,累坏了,没人帮你。”
钱满天说:“唉,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对啦,最近家里日子咋样?要是用钱跟我说话,公家的事咱帮不上,自己的事可别客气。”
孙家权说:“还行,孩子念书花点钱,我都给她对付上了,明年说啥也得让她考上大学。”
钱满天说:“考大学是大事,对付哪成,这有两千块钱,你给我外甥女捎过去,就说姨夫等着她的好消息。”
孙家权见钱满天变戏法似的把钱拿出来,他忽然明白过来,心里说他这是打发要饭的呢!我是缺这俩钱才过来,我是有事呀……于是,他说:“这钱,我是一分也不能拿……”
钱满天笑了:“怕我贿赂您?”
孙家权说:“我才不怕呢,我也没为你办过啥事。我是说,我不缺钱,我想跟你说件事……”他琢磨自己绕不过钱满天了,再绕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钱满天听得清楚明白,他的心里更清楚明白。如今对于办企业做生意的个体户来讲,除了客商、投资者以及技术人员等,其他诸如官员、工商、税务等方面的人来,绝不是什么好事。登你的三宝殿,就必是惦着你的什么。他们又是管着你的,大嘴一张,喉咙眼儿一响,你就乖乖地进贡去吧,那是填不满的窟窿堵不严的洞……
钱满天一眼瞅见楼道里站着玉玲,他灵机一动说:“那不是玉玲吗?我跟你说个事……”拔腿就出去。
钱满天把玉玲叫到一旁的房间里,小声说:“孙书记来干啥?”
玉玲说:“干啥?他没跟你说?”
钱满天说:“绕乎,还没点透。”
玉玲说:“那你就等着吧。”
钱满天说:“你透我个信儿,我好有个思想准备。”
玉玲没有说话,眼睛瞅着窗外。她不愿掺和孙家权与钱满天的谈话,因为得罪哪头都不好。
但最终钱满天还是从玉玲嘴里套出了孙家权的来意。
钱满天一进屋就说书记我给您报喜啦。孙家权愣了问喜从何来。钱满天说我们都在您的领导下,我把果品厂规模扩大了销售增加了,那不也是您的成绩吗!
“你扩大,哪来的资金?”孙家权肚子鼓鼓的像是要爆了。却又不好发泄。
“搞合资嘛,翠莲她哥有个同学在南边,两年以前就相中我这果茶了。”钱满天伸出两个指头。
“两年前?”孙家权想想问:“两年前,你这果茶厂不是才建嘛?”
“没错,本来一开始他们就想合资,我当时没同意,怕让他们掌握了这厂子。现在咱有实力了,没事啦。”
“那边老板是不是姓……”
“姓鲍。”
“没错,是姓鲍……”
“还有这么档子有意思的事呢,村里还想撬我的行。仗着他们人多势众,把鲍经理想往他们那儿拉。姐夫,孙书记,您可得为个体私营经济做主呀!”
钱满天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一问棍就把孙家权打到五里云雾中。孙家权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愣,后来扬起脸跟钱满天西:“不对吧,是你撬了人家的行吧?”
钱满天摇摇头:“不可能,我哪能干那种事。”
孙家权站起来就打电话,偏偏村委会那头一个劲占线。气得他喀哒把电话放下,转过身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钱满天,盯得满天怪不自在,满天说:“瞪我干啥?”
孙家权想起苏联电影:“看着我的眼睛。”
钱满天说:“一看就知道一早您就喝了。”
孙家权说:“一点不错。”
钱满天说:“起码四两,只多不少。”
孙家权说:“你跟我玩花活,我可是见得多啦。”孙家权的火撞了出来。
钱满天说:“天下的事,全是花活,就看谁玩得地道啦。”
孙家权说:“你不够意思。”
钱满天说:“这几年,该‘意思’的时候,我可都‘意思’了。”
孙家权哑巴了。这些年,钱满天还真是没少给自己送礼,论公论私,自己都客气两句就收下了。
孙家权心里说这回栽了,嘴里说我还有事,抬腿就往外走。钱满天上前一步拦住,又掏出一个信封子:“孩子那钱,回头有人捎去。这是引资的辛苦钱,有您一份……”
孙家权伸手拍拍钱满天的西装上衣胸部:“中国传统戏法,‘大搬运’。”
钱满天乐了:“够道。”
孙家权问:“不是我一个人吧?”
钱满天说:“这年头,不上贡是不行呀……”
孙家权感到心口处一阵酸痛,四肢发软,身子直往下出溜,虚汗随之冒出来。他知道这是心绞痛发作,连忙哆嗦着摸出随身带的速效救心丸,吞了几粒,又含了点。好一阵才缓过来。这一折腾,把钱满天也吓出了一头汗,赶紧喊人。玉芬、梁小秋和高翠莲都来了,却不见玉玲。小山说快回家吧,大家就扶孙家权上车。车开到桥上,孙家权觉得心口酸痛好多了,但心里的难受劲却上来了。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抽自己几个嘴巴,然后再狠狠地臭骂自己一顿——你他妈的是咋鸡巴搞的,干了这么多年干到这份上了,在人家面前当了孙子!我操你个祖宗的!孙家权!你给你祖宗丢人呀!几个钱,就把他压得快趴人家裤裆下面去了,往后,还咋当领导……
小山开着车问:“好点吗?”
孙家权坐在后排上说:“不好。”
小山说:“直接去医院?”
孙家权说:“去坟地。”
小山把车猛地刹住:“去哪儿?”
孙家权说:“坟地!耳朵聋呀。”
小山问:“去那干啥?”
孙家权说:“让你去你就去。”
车到东庄前街,只见一群人堵在半道,乱乱哄哄的。正想看看是咋回事,柱子噔噔噔跑过来,扒着车门子说:“孙书记,我把鲍老板他们给截了!”
孙家权说:“挺好。”
柱子说:“国强他不让。”
孙家权说:“干啥不让?”
柱子说:“他说应该让大家竞争。”
孙家权说:“操,截人就是竞争嘛!”
柱子说:“太对啦,您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谈着。开车。”
小山胆突突地问:“上哪儿?”
孙家权摸着心口喊:“坟地!”
小山问:“坟地多啦,哪个坟地?”
孙家权说:“废话,我们家的坟地呗!”
钱满天在河西家中还稳坐钓鱼台呢。老二钱满地气急败坏地从东庄回来。上了二楼,钱满天说鲍老板和魏大宝呢,咋你一个人回来了?钱满地说:“让东庄给截走了!”
钱满天伸手抓起个烟灰缸,朝阳台的窗户打去,只听哗啦一声响,双层玻璃全打碎,一股寒风呼地吹进来。
楼下院里的人全愣了,扬着脖子朝上瞅。梁小秋正要从楼内到院里去,烟灰缸和玻璃碴子差点掉她脑袋上,气得她骂:“这是谁呀这么缺德!不想过啦咋着?”
院里摆弄车的司机直朝她摆手,她看见了,但她想不到会是钱满天砸的。她还不依不饶地喊着骂着,她以为准是高翠莲干的,翠莲这些天美得腚眼子朝天,不知道自己行几了。说不定她跟谁使脾气砸东西把玻璃给砸了。
钱满地来到二楼阳台说:“拉倒吧你,瞎嚷嚷个啥!”
梁小秋抬头一看,更火了。这一阵子,满地帮着满天搞外面的生意,谈成几笔,在大哥面前挺得烟抽。满山就不行了,满山看那些黄录相带看出了毛病,在县城饭馆里勾引人家女服务员,给抓派出所去,钱满天花钱保他出来,让他在后院跟着木工一起拾圆木,全家上下都知道满山在那“劳改”呢。受他的牵连,梁小秋也从果品厂调回家跟着玉芬做饭。在果品厂,梁小秋在销售科,虽然她一瓶果茶也没销出去,但凭着特殊身分,谁都怕她三分。这回可惨了,跟着玉芬从早忙到晚,一下子从姑奶奶变成使唤丫头了。
偏偏这时候,高翠莲穿着那件非常时髦的皮大衣也来到二楼阳台上。她到阳台来,其实并不是要跟梁小秋千架,她是来美的。站在这上面,不仅院里人能看,河西村不少地方都能瞅见,她想亮亮她的新衣服。
梁小秋哪想到那些,冲着他们就说:“行啊,你们一个扇着鹅毛扇,一个翘着母鸡腚,挺美的呀!”
高翠莲顿时变了脸:“梁小秋,你咋说话呢?你们两口子不争气,自己混成这个样,跟我们有啥关系。”
梁小秋被捅了一刀:“我们自作自受!你们高兴了吧!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啦,有你们乐不起来的那一天!哪天果茶卖不出去了,就往你这骚货的裤裆里灌!叫你浪,还浪出了三将村,浪到八十里地以外去啦……”
坏了事啦。梁小秋这边虽然是瞎猜瞎骂,但高翠莲听得却是句句如刀,刀刀割肉。她以为这事让梁小秋摸到了细底,她要是软柿子瘪了,就等于默认了,日后就得成村里的一大新闻,自己还咋出去见人呀。高翠莲手拍着阳台栏杆喊:“‘大板车’你老实呆着你的吧!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破你的嘴!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你那点历史都在我心里……”
梁小秋最怕人提她过去的一那段事,她一猫腰抄起半块砖头,嗖地就撇上去,嘴里喊:“我砸死你这个骚货!”
她手头还挺准,一下子就削在高翠莲眼角子上。也亏了她胳膊没多大劲,又是朝上撇,要不非砸出人命来。但这下子也够呛,眼见那血就顺着高翠莲脸蛋子往下流,高翠莲抹了一把,黏乎乎,通红。她嗷地叫了一声,搬起阳台上的空花盆就往下砸,满地这时也犯混了,不说劝架,还给他媳妇递花盆。梁小秋那个倔人也不躲,嘴里喊有种你就砸。结果,有两个花盆套在一起砸下去,砸在梁小秋的脑袋上,梁小秋打了个晃,咕咚一头倒在地上。
院里旁人喊别砸啦出人命啦。
满地和高翠莲傻了眼。
满山从后院跑来,上前拽了一把梁小秋,一动不动,他火啦,转身抄起把斧子,就往二楼跑。高翠莲嗷地叫了一声,晕倒在阳台上。
钱满天再也坐不住了,伸手把挂在墙上的猎枪拿下来,喊道:“谁敢再动,我就一枪崩了他!”
满地和满山都站着不动了。
“走,跟我上东庄!”
钱满天带着三个兄弟,拿着枪拎着斧奔了东庄。钱满天认定,刚才家中一切祸事的根源,全在赵国强身上,这个小舅子,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
钱家兄弟刚上桥,就有人把消息传到村委会。赵国强虽然不赞成柱子和广田把鲍老板半道拦下,但既然进了屋,和魏大宝又认识,索性只当啥事没出,跟他们唠起来,介绍果品厂的情况。鲍老板初次到北方来,过去有关情况都是魏大宝汇报给他的,现在到了实地,他听得挺认真。
接人待客的事,不是柱子的强项。可一听说钱家兄弟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柱子就来了神了。小时候,他就爱抱打不平,凭着胳膊粗力气大,在左右三村五里,他还真打出点名气,一般街边痞子都挺怕他。当了村干部,打架的事他不干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忍不住上前动手。前一阵社会治安不大好,一到晚上路边就有幼道的,逮着啥抢啥,没钱就剥衣服,有好几个村民竟光着腚跑回来。柱子火了,到了天黑就往那些危险的地段去,好不容易碰见俩劫道的,那边刚把刀子亮出来,柱子就乐了说可找着你们啦,我鞋都磨破了,吓得那二位撒腿就跑,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打那三将村里村外就安稳了。在村里,柱子最佩服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赵国强。他佩服国强有敬业精神。他对钱满天的印象,则随着钱家愈来愈富,变得愈发差了,他认为钱家有些为富不仁。所以,当鲍老板魏大宝的车刚进东庄,他一听到消息,就毫不犹豫地把客人给“请”进村部。他想管他这头谈成谈不成,反正不让你钱满天谈成。至于钱家可能过来人干架,他不怕,他叫来东庄十几个棒小伙子,早早做好了准备……
赵国强在村委会的楼里跟鲍经理及魏大宝谈有关果茶厂的情况,鲍经理听得津津有味,魏大宝却如坐针毡,不时地瞅着窗外。鲍老板用南方口音问你看什么,魏大宝说有个朋友要来看我,赵国强就乐了,问:“你是不是说钱满天?”
魏大宝点点头:“是。”
赵国强说:“一会儿就送你们过河西去。”
鲍老板说:“河西是什么地方?去那里干什么?”
赵国强说:“河西还有一个果茶厂。”
魏大宝给赵国强使个眼色:“算啦,就看你们的厂子吧。”
赵国强说:“我建议你们都看看。”
鲍老板说:“我对你的厂,很感兴趣。”
魏大宝说:“既然鲍老板这么说了,咱们就看你们的厂子吧。”
这时,高秀红把门开了个缝儿,朝赵国强招招手。赵国强过去低声问有啥事,高秀红说你可千万别出屋,桥头那打起来了。赵国强问:“谁和谁打起来?”
高秀红说:“是我公公和柱子,那边是钱家兄弟。”
赵国强说:“你见着啦?”
高秀红说:“我公公他们带人过去了,没跑。”
赵国强赶紧跟鲍老板和魏大宝说我出去有点事,请你们稍等一会儿,就推门出去。到了楼外,他愣住了,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堵在门口,见了他就说国强呀你可别胳膊肘往外拐,咱得光顾着村里的果茶厂使劲。孙万友看来是个带头的,他说:“国强呀,我刚从这走不大时间,按说我这伤腿不该再折腾回来,可听说来了个啥老板,钱家跟咱们争,我不得不来呀!大是大非面前,你得站稳立场。”
赵国强说:“啥大是大非?”
孙万友说:“这还用我教你,公家和私人,集体与个人呗。”
赵国强说:“做生意,应该竞争嘛。”
孙万友说:“在别处行。在三将,就得有点自己的规矩,得限制点他们发财。”
冯三仙说:“是啊,不能让他们富得太流油啦,得大家伙平均平均。”
赵国强说:“这事我去处理,大家回去吧。”
赵德顺拄着拐棍过来问:“你咋去处理呀?”有人把老爷子搬来了。
赵国强心里怪别扭。在村里当个干部,不光受这些乡里乡亲们长辈的管,还有自己的爹,动不动就掺合进来,弄得你急不得恼不得。
赵国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跟爹争竞,他忙上前跟爹说这没您的事,你快回家歇着去吧。赵德顺一听就火了,说:“你把全村人都得罪了,我能在家歇着吗!”
赵国强说:“我还没拿主意呢,您咋知道我就把全村人得罪了。”
赵德顺说:“我估摸着你干出的事,就跟大家伙想得不一样。要不,咋这些人在这围着。”
赵国强估计桥头那可能要干起来了,就顾不上和爹再说啥,转身拔腿就跑。高秀红紧跟在他身后,说我是劝你不要去,你咋非去,出了事可咋办。赵国强说谢谢你的关心,村里有事,我不出面不行呀……
桥头处,果然战斗一触即发。
钱家兄弟的猎枪和斧子已经亮出来,柱子和李广田亦和众人攥着镐头镰刀。钱满天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敢挡我的道,我的枪子不长眼!”
柱子把手一挥,身后的人向前迈了一大步,柱子说:“你们敢动一下,就甭想活着回桥那头,这就是你们的坟地!”
钱满河饶地一斧子把桥栏杆砸断:“脑袋没这个硬的,就让开!”
柱子抓把镰刀一抡,身边一棵拳头粗的小树脑袋忽地就掉到河里,他喊:“来吧!我们没啥家产,不怕死。”
钱满天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柱子这话太厉害啦,扎到人的心窝子啦。钱满天不能不顾及后果,以人数对比,对方人多,自己人少,但拼起命来,有满河一个人,也能杀退对方一半人马。架不住这边是为自家玩命,那边就不那么心齐了。可即使是把对方杀败了,也难免伤了谁,伤了人家,无非是出药费,就怕万一出了人命,麻烦就大了。假若伤了自家兄弟,就更不好办啦,撇下谁的妻子儿女,都是操不完的心,若是自己丢了性命,那么,这十多年的辛苦不仅白搭了,而且美好的前景也付诸东流了。然而,事情又挤兑到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二百万投资,就得豁出这百八十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反正早晚都有一死,为财拼他一下,或许死了也值得……
钱满天的心又硬起来。他瞥了一眼左右的满地和满山,二人的脸色铁青,手有些发颤。他深知这二位平时说个大话还行,到了关键时刻就爱掉链子。他咬了一声,小声说:“死也不能退一步。”
满地说:“我腿有点抽筋。”
满山扭头就走,嘴里喊:“等我叫人去!”
钱满天心里这叫来气呀,暗道看我回去咋收拾你。
眼看着钱家哥四个有俩要草鸡,站在众人身后的李广田心里这叫高兴。一晃五年啦,窝窝囊囊过了五年,在三将村抬不起头来呀!而那一切,都是从钱满天身上引起的,就因为他拉东西跑,最终才把祸闯到领导跟前,自己才丢了支书的位子。说心里话,李广田本来也记恨赵国强,但五年间一千六七百个日子里,他品出赵国强确实在把全部心血放在三将村的发展上,经人家手干出的活都挺像样,大坝、稻田、村路、学校、果茶厂等,那可不是用气吹出来的,那是得动真格的,要是搁在自己身上,不能说干不了,但顶多能干出少一半来。因为啥呀?累呀!那是得拼着命才能干出来的。由此,李广田对赵国强的看法一点点地转变过来。但他嘴里从不把心里的这些想法说出来,行动上则挺顺当地到果茶厂负点责任……今天,在和钱家的对峙中,像有一颗火星子把平静了多年的枯草点燃,令李广田兴奋不已:拦鲍老板的车,让人来桥头堵截,都是在自己谋划和支配下进行的,看来,自己还没老,还没到彻底不行的地步。对,一定要压住钱家的发展势头,提高自己的威信,果茶厂的实际领导权极有可能还会抓到自己手里!
人的念头往往就在某个瞬间产生。产生之后,有的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化,有的人会因为条件不成熟而放弃,但有一种人则不然,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实现,哪怕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轻易不言退。从这种类型讲,赵国强和李广田都是其中的使使者,只不过他们某个念头产生的出发和归宿点上大相径庭,于是,生活中就不可避免地演绎出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个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来。
赵国强出现时,这一场桥头之战已经到了高潮。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由于钱满山把他家木板厂雇的人都带了过来,双方的人数旗鼓相当。钱满天转身说打死人由我偿命,打伤了你们,我赔钱。钱满山在后面喊:“瞎一只眼给一万!”
一个木工问:“是打瞎他们,还是我们自己?”
钱满山说:“甭管是谁的,只要是眼珠子就给钱!”
另一木工说:“打折腿呢?”
钱满山说:“也是一万!”
木工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一年也挣不了一万块钱,现在一棒子就是一万呀,这么好的事,该出手就出手,反正有人给兜着
李广田觉得自己得出面了,他登到众人身后的一个土坎上,大声地喊:“乡亲们,咱们的果茶厂可是全村人的呀!挣了钱是大家的。他钱满天的是个人的,跟咱们没关系!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道儿,他是全为自己的私人道儿。明白不,他那厂子要是扩大了,咱的厂子就没活路了!”
柱子说:“对,广田大哥说得对。都给我往上上,出了事,我兜着!”
村民们点点头,互相鼓动,往手掌子上吐唾沫。
赵国强就在这时从李广田的身后跑过来,一下子就冲到两拨人马的当中,左一嘴右一嘴地喊:“你们要干什么!想打死几口子,让全村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呀!都给我往后退十步!”
柱子说:“他们,他们要过去抢鲍经理……”
赵国强喊:“你带人先给我往后退!”
钱满天说:“他们凭什么挡道不让过去?”
赵国强喊:“你也带人往后退!都退了再说!要不然,我把客人送走,咱谁也别跟他见面!”
双方人马终于脱离了接触,坐在两边抽烟歇着。赵国强与柱子、李广田、钱满天、钱满地在桥头谈判。赵国强听他们先说,他们自然是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赵国强这时心里很乱很乱,他看着青龙河雪白的河床,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下雪的日子里,村里的孩子就到河套里打雪仗,雪球子攥得圆溜溜,嗖嗖地撤来撇去,打在脑袋上也不疼,只是脖子里冰凉的。那时候,什么姓赵的姓钱的姓李的,全是哥们兄弟一般。玩累了,就去房檐下掏家雀儿。那时,村里都是破草房,家雀儿特爱在那里做窝。掏的时候,一个人骑另一个人的脖子,一手把着椽子头,一手就往洞里摸,准能抓出一两个又肥又大的家雀儿,点一堆火就燎着吃,彼此可亲热了……可现在呢?都长大了,都能够干点大事了,却变成了对手,甚至反目为仇……
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赵国强脑袋清醒了许多,他朝河两岸看看,新房成片地立在雪地中,窗户玻璃反射着耀眼的光亮……如今,房檐下还有家雀窝吗?小孩子还玩打雪仗,还掏家雀窝吗?下学以后,他们已经到前街新开的电子屋去打游戏机啦……对,打雪仗打不出幸福生活,掏家雀不可能真正解馋……
赵国强终于想开了,他平静地对众人说:“谁也别打咕,我决定,让鲍老板自己看,他愿意跟谁合作,就跟谁合作。”
他的话音刚落,李广田就说赵国强你出卖全村人的利益呀!钱满天说赵国强你好狠毒呀。
双方为啥都不同意呢?很简单,李广田知道这边缺电,生产不正常,鲍老板绝不会轻视这个关键问题;钱满天那头清楚自己的设备简陋,不比尚可,一比就比出自己的不足,很可能把财神爷给比跑了。所以,双方都对赵国强有意见。
赵国强则坚持这么做,他或多或少地意识到,现在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期了,我们的农村工作,也该有个新样式了。
第十一章
玉玲坐在山坡下的坝坎边,一坐坐了有一顿饭的时间。这地方再往下是通往沟里的路,几辆大卡车从沟里开出来,车上绑着粗壮的木杆,里面装着滚瓜溜回皮毛光亮的肉牛。这些牛都是从玉琴的牛场拉出的,育肥期早已过了,本应直销香港,因为英国闹疯牛病,香港那边对牛肉的需求量大大减少,这下把玉琴坑个不轻。牛不出栏就得吃,肉牛又特别能吃,还得吃精料,几百头大牛没完没了嚼起来,跟一些干部用公款大吃大喝一样可怕。
玉玲本来是要到玉琴家去,玉琴给她打过电话,说有急事你快点来一趟。那时已到中午,玉玲赶紧到后街给爹把饭弄好,跟着吃了一口,就往沟里来。
本来已经入冬了,天气却要怪脾气,突然又暖和起来,道上和阳坡的雪都化了,焦黄的山地被晒得松松软软,穿着厚衣服的人们,走一阵子就冒了汗。
沟里传来一阵摩托车声,玉玲知道是孙二柱来了,他刚买个摩托,到处臭美。玉玲站起身来,噌噌地跑到路上,才站稳,就见孙二柱美滋滋骑着锃亮的大摩托过来。
孙二柱可不是当年的孙二柱了。当年他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到哪都是人们逗乐的对象,他为了喝人家口酒抽人家根烟,也不在乎脸面。眼下的孙二柱可是鸟枪换炮财大气粗了。虽然谁都知道他能有今天,完全靠的玉琴。玉琴把肉牛场办得越来红火,肉牛除了销往香港,还销往东南亚、日本,生意做得蛮大的了。但孙二柱毕竟和玉琴是夫妻,户口本上打头的是孙二柱。养牛养成功了,有了钱,也有了名气,玉琴不愿意让孙二柱还是原来那个老样子,说啥也给他换换行头。孙二柱开始特别不习惯,说穿新衣服不舒服,不如原来旧衣旧裤随便,但日子长了,他觉出穿戴齐整有好处,就是在外面旁人对自己挺客气,特别是如果口袋里多装钱,舍得自己花,也舍得给朋友花,给漂亮的姑娘花,那么还能得到许多人的恭维,那滋味很他娘的好受呀!那是当爷的滋味儿,不是过去孙子似的滋味儿。
玉玲是她们姐四个里身材最高的,这些年也没拉巴孩子,身条还是当姑娘时那样。所以,玉玲往路上一站,远远看去,仍然亭亭玉立,像棵小白杨。
孙二柱一下子把摩托车停下,仔细瞅瞅笑道:“我当是谁呢,这么好看,闹半天是我小姨子。你这是上哪儿呀?坐坐我的新车咋样?日本原装的,三头肉牛的价。”
三头肉牛就是上万块钱。玉玲说:“我姐可真舍得给你花。”
孙二柱乐了说:“是啊,我说买个国产的,玉琴非买贵的不可,说国产的爱坏。”
玉玲说:“看把你美的,快告诉我,玉琴找我,有啥事?”
孙二柱眨眨眼:“我不知道,我得走啦。”
玉玲一把抓住车把:“你知道,你不说?”
孙二柱有些紧张:“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三姐她这阵子心烦,英国间疯牛病,她能不心烦吗?是不是,咱都跟着着急。”
玉玲知道这里有事,不紧不慢地说:“你的车快,你送我到你家。”
孙二柱说:“哎呀,我确实是有急事呀,我没有时间呀,都跟人家定好啦……”
“跟谁定好啦?”
“跟那个……”
“回去!”
孙二柱很不情愿地把车头掉回去,一伸腿跨上去,把车压得上下直颤,玉玲说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你介在点。孙二柱说坏了再买个更好的。玉玲说你安的啥心呀,边说边坐在孙二柱的身后。孙二柱没等玉玲坐稳,呼地一下就把车开跑了,吓得玉玲使劲搂住孙二柱的腰,她喊:“你慢点开!找死呀!”
孙二柱说:“怕摔下去,就搂紧我。”
玉玲没坐过这摩托车,钱家有两个摩托,他们哥几个都会开,但也都挨过摔,最厉害的是满山,喝多了撞电线杆上,差一点脑袋开花,把半拉脸蛋子抢得跟血葫芦似的,耳朵刮去半个。看了那情景,玉玲说啥也不坐那摩托车。但今日稀里糊涂竟坐在孙二柱身后,并死死抱住他的腰。玉玲能感觉到,孙二柱的腰不粗,没有满河粗壮,但这个小腰板挺有劲,车子往前一蹿,这腰板就往前跟着一挺……玉玲的脸一下子发起烧来,长这么大,除了满河,她从来还没有和另一个男人这么近地坐在一起。
转眼间,摩托车已停在养牛场的大门口,玉玲朝院里喊了一声:“三姐。”
玉琴正站在院内发愣,猛地打了个激灵,看清眼前的人,忽然就喊道:“孙二柱,你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你想上哪去?”
孙二柱扭身推玉玲:“你快下车吧。”
玉玲跳下车抓住孙二柱,问玉琴:“姐,他欺负你?”
玉琴朝四下瞅瞅,见院里有人在给肉牛拌料,就小声说:“妹子,走,咱屋里说去。”
玉玲问:“他呢?”
玉琴说:“不能放他走,他要干坏事去。”
玉玲火冒三丈,使劲揪着孙二柱的衣服:“走,别在这儿装傻!”
孙二柱说:“慢点,你把我的皮夹克都揪出褶子啦!这是意大利的皮子,好几千块呢!”
玉玲说:“可惜这些钱啦,给啥好人穿呀。”
给牛喂料的人远远地喊:“老板,这头牛还是不吃料,咋办?”
玉琴说:“宰啦,把肉都分好,敬老院,荣军院,还有工商、税务、银行,都给我分好……”
玉玲小声说:“送礼呀。”
玉琴说:“都成了规矩啦。开了头,就收不回来,把谁拉下都不高兴。”
孙二柱撇着嘴说:“咋样?都白给了他们,还不如让我去养个儿子!”
玉玲大吃一惊:“养儿子?”
孙二柱嘿嘿笑:“咋着?我养不出来是咋着?放心,保证不占咱村的指标,不让你为难。”
玉玲是村里主抓计划生育的,这几年,这项工作基本步入正轨,没有人非要超生,偶尔有一两个因为啥原因怀上了,及时发现做工作,赶紧采取措施,也就给补救了。
玉琴指着孙二柱说:“没脸呀,你还好意思跟玉玲说呢!哪天我让玉玲找人把你劁了,看你还生儿子不!”
孙二柱说:“你无法无天!我,我跟你过不到一块堆儿啦!我跟你离婚!”
玉琴气得脸红脖子粗,张着嘴却没说啥。显然,她不愿意在离婚这两个字上跟孙二柱较劲。
玉玲没想到一下车竟是这个样子。她本来还想看看玉琴的养牛场,还想通过玉琴带起几户小规模养牛专业户。但来不及了,眼下得赶紧问清是咋回事。玉玲说:“有啥事进屋说。”
玉琴说:“对,进屋。”
孙二柱一仰脸:“进就进,我看你们还能立马就劁了我!”
玉琴说:“你小声点,还怕人家听不着。”
孙二柱说:“我不怕,你不答应我,我就大声喊。”
没等他再喊,大门外有人喊玉琴。是冯三仙和几个妇女。冯三仙说:“玉琴,沟脑白蛇的庙建成了,你不去看看,听说灵得很呀。”
玉琴摸出十块钱:“我去不了呀,帮我烧炷香。”
冯玉仙进来拿钱,忽然见到玉玲,她愣了,但马上笑起来:“哟,玉玲在这呀,真是没想到,我们姐几个看今天天气好,想到沟里逛逛。”
玉玲说:“我都听见了,沟脑建庙啦,谁花钱建的?”
冯三仙不说话。
玉琴说:“下雪前他们收抬地,说从洞里爬出条小白蛇,给他们鞠了三个躬,又爬回去。后来说谁有毛病,摸摸洞口的石头就好。他们要修个小庙,让我出钱,我就给出了。”
玉玲不满意地瞥了玉琴一眼,没说啥。冯三仙说:“玉玲呀,我的妇女主任,你别生气,修个小庙,保佑全村人平平安安,对四化有好处呢。”
玉玲说:“只怕是对你好处更大。”
冯三仙说:“我不中,我又不是白蛇,我是黑老鸹托生的,就会哇哇叫……”
她这么一说,把院里院外的人都说笑了。趁着这个空当儿,冯三仙抓过钱和那几个妇女扭头就走。玉玲心想回头再抓这事,眼下还是先谈他们俩的事。
进了屋,孙二柱往沙发上一倒,抽着烟说:“玉玲你好大的劲,把我腰都快搂折了。”
玉玲说:“别说用不着的。说说你们怎么回事?”
玉琴说:“我说,……我这几年容易吗?拼死拼活地干。外人看我挺光彩,又挣了钱,又出去开会,受表扬,其实呢?我就是个不用花钱雇的劳动力!你瞅瞅我这手,这是当老板的手吗!这就是使唤丫头的……”玉琴说着流下眼泪。玉玲心里很不好受,忙掏出手帕递给玉琴。玉琴没接,用手抹了一把,又接着往下说:“我就这么干,他还不领情,吃喝玩管他够,还不中,他还非要个儿子!我都动刀有十来年了,我往哪儿给你生儿子去?再者说了,我这么大岁数再养孩子,难看不?你就不怕旁人笑话。”
孙二柱嗖地站起来,去翻橱子上的一堆烂杂志,翻着一本,他打开说:“看看,看看书上是咋说的,‘让旁人去议论吧,我照样走我自己的路,路漫漫’……这字念啥呀?”
玉玲说:“念兮。”
孙二柱说:“西字咋这写呢?准是印差啦。你们听下面的……”
玉玲上前一把将杂志抓过来:“别念人家的,说你自己的。咋突然想起要儿子啦?”
孙二柱点点头说:“好,我说。我是想,人生一世不容易,铁打的江山得有人继承,国家是这么个理,选接班人。咱个人家也是,也应该不断档。早先穷,一屁股饥荒,给后人留麻烦,有儿没儿没关系。现在咱不同啦,咱把家业折腾这么大,留给谁?不能都捐给学校捐给修路的吧?所以,我得有个儿子。就这。”
玉玲说:“你有闺女嘛,大丫二丫。”
孙二柱说:“闺女毕竟是闺女,多给些嫁妆就行啦,也不能把这房子这牛都给她带走呀。”
玉玲说:“可你说的不实际,我三姐都小四十了,她生不了啦。”
孙二柱说:“这你别唬我,我看书了,我懂,她每月还来那东西,有那东西证明就还能生。”
玉玲说:“她已经结扎了。”
孙二柱说:“现在能用手术再给接上。”
玉玲说:“你已经两个了,也没指标呀。”
孙二柱说:“我给二丫开了证明,说是残疾,已经花钱又买了个指标。放心,我不给村里添麻烦,指标是从县里直接批的,占金矿的,金聚海三个月前就给我办好了。”
玉玲让孙二柱说得有些发木,停了一阵子,她说:“你挺有能耐呀……”
孙二柱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花钱。你有啥难事,尽管说。”
玉玲气得嘴直哆嗦:“你拉倒吧!你净没事找事,我姐她生不了。”
孙二柱说:“生得了生不了,咱上医院去找大夫看看,一看不就清楚了吗!她生是不去,这就不讲道理啦。”
玉琴跺着脚说:“闹了半天,我还不讲道理?我就是不去!”
孙二柱说:“你要是不去,可别怪我不客气,哪天说不定我给你抱个儿子回来,就说在大道边上拣的,将来,他可就能继承咱的家产。”
玉琴说:“你敢!你抱了咱就离婚!”
孙玉柱说:“好极啦,离了婚,我马上就能找个大姑娘,你信不信?”
玉琴气得上前要挠孙二柱,玉玲头脑还算清醒,拦住玉琴,转过身跟孙二柱说:“离婚的话少说,有事咱慢慢商量,你也不能把我姐逼得太紧,你得让她好好想想。”
孙二柱说:“从打夏天就跟她说,她不当回事嘛,再等我可等不及了。”
玉玲说:“等不及也得等,你抱个孩子,你知道有啥毛病?回头养大了,是个残废,扔又扔不得,给人又没人要。那不是肉牛,卖不出去还能宰肉。”
孙二柱挠挠脑袋:“哎哟,这个我没咋想……也是,听说艾滋病啥的都遗传。”
玉玲说:“可不是嘛,不光艾滋病、还有性病、包括癌症都遗传。你瞎么火眼也不调查就往回抱,不定抱个啥东西。”
孙二柱指着玉玲点头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今天没白拉你来。要不然,我就要去找人问哪有孩子了。”
玉琴问:“你找谁?”
孙二柱说:“实话跟你讲吧,公路边那些饭馆里,啥都有,买老婆,买孩子,还有那个……”
玉琴瞪大眼睛问:“哪个?”
孙二柱说:“就是鸡呗……”
玉琴皱起眉头:“鸡是啥?养鸡的?”
玉玲早就听说过这词儿,路边饭馆靠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丫头们揽客,陪吃陪睡,人称野鸡,没少挣司机和专门寻花问柳人的钱。玉玲说:“不是下蛋的鸡,是那帮不要脸的玩艺。”
玉琴急了:“孙二柱,你说,你跟那些女的在一起干过坏事没有?”
孙二柱说:“我一猜你就得急。我要干过,我提那干啥,我自找倒霉呀。说老实话,她们想挣我的钱,我呢,吃了喝了把钱给她们,但动真格的,我不干,我怕被传染上病。”
玉玲说:“你还算明白,那你就别往那个地方去啦。”
孙二柱叹口气:“嗨,我不过也是想消遣消遣嘛。整天买牛卖牛,也烦,也得换个地方散散心。那地方,你要是不干坏事,吃饱喝足,唱唱歌,跳跳舞,洗个澡,再打几圈,挺舒服的。”
玉琴说:“你干那点活就受不了啦,我长年六辈不就是在这牛场里滚嘛。”
孙二柱往外走,嘴里说:“只要有儿子,我就能好好过日子,你们考虑考虑吧,我去买牛去。”
玉琴说:“不许去饭馆子,你敢去,我就让你跟牛睡一块去。”
孙二柱嘿嘿笑:“回头给你养个牛犊子。”
玉琴骂道:“牲口。”
见孙二柱走了。玉玲与玉琴默默无言,好一阵子,玉琴说你都看见了,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玉玲说看来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知还能不能返回来。玉琴说够呛,打夏天一直打咕到现在,话说出去有好几火车,不管用。玉玲说他咋就起了这心思呢?玉琴说还不是让这俩钱烧的,还有他那些狐朋狗友给煽动的,他有好几个牌友都养相好的,有一个叫小老婆养了儿子,把他羡慕够呛。玉玲咬牙说哪天我去路边扫黄,非端了那些黑店不可。玉琴说你可别捅马蜂窝。听二柱说,那些饭馆的后台有的就是警察,谁也惹不起,警察和那些丫头勾起来挣钱……你说,现在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咋出这些花活事。
玉玲说:“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男人有了钱,有了闲心就想那些歪的邪的。”
玉琴说:“没错。过去饿得他跟个王八孙子似的,夜里办那点事,办着办着就熊包了,说太饿得慌,想吃国奶……”
玉玲脸刷地红了:“三姐,别让外人听见……”
玉琴格格笑了一通,喘口大气说:“妈的,现在把他美得不知道吃几碗干饭了……你说我可咋办?”
玉玲说:“作为村干部,我是坚决不同意。可作为姐妹,我又不敢把话说得那么绝,万一离起婚来,也不好。”
玉琴说:“那我就去医院先瞅瞅。”
玉玲说:“可以,回来就说年头长,接不上,他也就死心了。”
玉琴点点头:“也中,县里要开劳模会,正好去医院看看。”
玉玲说:“先稳住他,别让他急了上房,出去找那些丫头。”
玉琴说:“我豁出去了,我一天晚上让他干一次,我看他能有多大邪劲。”
玉玲想笑又忍住了,她想起满河,甚至想起满天,因为,玉芬好像跟她说过,有一年多了,晚上满天不沾她的边儿,也不知是咋回事。
第十二章
进了腊月,天上不下雪,地下不起风,真是邪了门啦,暖暖和和像个三月小阳春。青远县城的街上,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采买年货的,都比往年要多上好几倍。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把货摆到阳光普照的街上,与个人的摊点展开了竞争,这里是赔本大甩卖,那边是春节大奉送,男女老少嘶哑着嗓子或举着喇叭,开兵见阵似的大喊。商品呢?吃的用的都跟小山似的堆着,仿佛卖主手里有聚宝盆,想要多少有多少。最热闹的是河套边的鞭炮市,有消息说县城也要学城市禁止放炮,县城的居民说过大年不放炮还有啥意思,多买点先放个过瘾,过这村没这店啦。从四下乡村来买东西的农民,则自豪地说还是乡下好吧,我们从大年三十一直放到正月十五,谁也不管。
身为县委书记的赵国民很难得的出现在街上。这日子口,除了开会,赵国民几乎无处可呆。家里、招待所、宾馆、饭店,到哪都有人等着他。没有办法,他到街上来,就说视察节日前的市场吧,人山人海的,兴许谁也找不见呢。赵国民在人群中走,忽然觉得怪好笑,这可真是“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呀,好不容易历尽艰难当了一任县太爷,没想到滋味儿也不好受,不得已还得钻到市场里躲一躲,也算是小隐一回吧。不隐不行,眼下这个季节,老百姓是忙活了一年,该盘算咋舒舒服服过个年,再谋划一下来年的日子。
和老百姓一样,当干部的这个时候也都有时间想想然后跑跑自己的前程。在乡镇工作的,都想着调县里来,或谋一个有权挣钱又多的官做,或过上比较舒适的城里生活。县直的干部忙了一年,也想借着大大小小的政绩再“进步”一下。这没啥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要是都不想提拔,都稀啦晃噹没有一点压力混日子,那这个地方的事业就少了很大一股子推动力。问题是僧多粥少,位子有限,想提拔的,还提拔不上来,一些占着坑不拉屎的,你还没法让他挪挪窝,一挪就闹地震,屁大的县城,亲戚连着亲戚,伤一个就伤一大片,你还蒙在鼓里不知咋回事。所以,根据以往的经验教训,赵国民每到腊月和正月,能不跟干部个别谈话就不谈,反正一谈就是个人的事,顺便还都要有所表示,这表示早已不是给几瓶酒两条烟的事,现在是给信封,牛皮纸信封,里面装钱,人家明讲,单位年终奖金,有您一份,您不要也没法退,都下账了,列招待费里了。是要还是不要,可真叫赵国民为难,他也曾在万般无奈之下,收过一两回,人家走后看看信封里,吓他一跳,最少的也是一千元,他心里说不犯事则已,犯了就是受贿罪呀,赶紧悬崖勒马吧。他跟黄小凤商量了,这县委书记也干有好几年了,再在这干下去,凶多吉少,还是见好就收能走快走吧。黄小凤很同意,并催国民抓紧办。于是,赵国民在多次与梁书记谈话时,提出自己年龄大了,想调到市里的想法。同时,他又托了一些老朋友,包括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帮自己运作一下。自然,运作也是需要一些钱物的,好在眼下跑项目都没有空手去的,偌大一个县,好几十万人,县委书记说给谁送点啥,还是不成问题的……
街上的人和车实在是太多了,车堵住了就鸣笛,于是耳朵里就全是喇叭声。赵国民心里说交警跑哪去了。拐过一个路口,他又看见鞭炮市场人快挤成一个蛋了,他不由地出了一头冷汗,暗道这要是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朝身旁瞅瞅,秘书没在身边,他想起是自己没让秘书跟着。忽然,他摸摸口袋,硬东西是手机,他就走到墙根给交警队和工商局打电话。那边接电话的看来都很忙,电话里能听见互相喊分东西快去拿的声音,接电话的张嘴就喊:“太忙,没空儿!”咔哒就把电话放下了。
赵国民火冒三丈,打电话给县委办,张嘴就说:“我是赵国民。”
那边说:“有啥事快说,我不管你是啥民。”
赵国民差点骂娘,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县委书记赵国民!”
对方听明白了:“是,是赵书记呀,我这来上访的了,实在对不起,您有啥指示?”
赵国民知道他们不敢撒谎,这时候接待上访可是够挠头的,怪不得他们着急。赵国民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去市里省里特别是北京,务必要消化了。然后,又让他们通知交警队和工商局。
手机还没关,苏海峰和几个老同志把赵国民给围上了。苏海峰他们手里都拿着门球棍子,一个个脸晒得通红,运动员似的。苏海峰已经退了,但仍爱掺和事,经常组织老干部下去搞调研,回来就找赵国民要钱,给下面办事。按说应该支持,可县财政日子不好过,连工资都不能按时发,再额外用钱,赵国民是有那心没那力,所以,现在赵国民一见苏海峰就头疼。
苏海峰说:“赵书记你可真难找呀,一个人跑这自在来啦。”
赵国民说:“看看节日市场,您不是常说得多搞调研嘛,嘿嘿。”
苏海峰指着一旁的老同志说:“市场形势大好,不调研也坏不了。你得多去点困难多的地方。他们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落实,你给发个话,让财政给解决了吧。”
赵国民瞅瞅这些老同志,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人家都是建国前就参加革命,在这小县里一干就是一辈子,论职务最多是个局长(科级),退下来给个副县级待遇,偏偏又赶上财政紧张,该有的那点待遇也落实不到位,他想想说:“倒是研究过了,财政上要拿点钱,回头我再跟他们说说。”
苏海峰说:“有你这话,他们的心也就踏实了。”
其他的老同志也都说让你费心啦这一类客气话。
赵国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人家挺给自己面子的,要是粗脖子红脸给你几句,你不是也得干听着嘛。于是,他又表态式的说大家放心,我一定抓紧落实。老干部们愈发高兴,邀请他哪天有空去看看门球赛,赵国民点头答应。
众人拎着球棍子往前走,苏海峰突然转身回来,小声地问赵国民:“国民,听说你想离开这?有这事吗?”
赵国民一愣,反问道:“您听着啥啦?”
苏海峰说:“瞧瞧,是我问你,你倒反问起我来。你没把我放在眼里呀,看我不行啦。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推荐的你。”
赵国民脸上发烧。他心里明白,当初,原县委书记调走之后,本来轮不到赵国民头上,赵国民那时当上副书记了,可上面还有县长呢。但县长年轻,又是上面派来的某省领导的秘书,挺新潮的,又爱跳舞又爱打麻将,县里的本地干部就有点想法,不大愿意让他当一把手。苏海峰那时正走背字,没提拔上去,又赶上五十六一刀切,把他切到顾问那个位子上了,这一来倒好了,他无所求了,也就不怕啥了,背地里就联合一伙人捏咕这事。结果还就捏咕成了,一下子把赵国民推了上去。赵国民知道这是苏海峰出了力,不甚感激,日后果然对苏海峰格外敬重。老苏说要干个啥事,他都尽力成全。但毕竟时间如流水,几年过去了,赵国民也不能总是一个劲报苏海峰的恩呀,加上他萌生了离开此地的念头,旁的事想得就不那么周全了。
赵国民只好实话实说:“老书记,我是有调到市里的念头,可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所以,没跟您汇报……”
苏海峰脸上露出点笑容:“汇报可用不着……不过,我告诉你,我支持你走。你别学我,老了老了窝在这儿,趁着年轻,该走就走,在这干到天上去,也不过是个正处级。”
赵国民叹口气说:“想走也不是那么容易嘛,咱上面没人呀……”
苏海峰皱皱眉头:“没人?我给你出个主意,认识电力局的于大肚子吗?”
赵国民说:“是头年调来的于局长吗?”
苏海峰问:“你们熟不?”
赵国民说:“一般,开过几次会。人家是‘条条’上的,不买咱的账。听说于有靠山。”
苏海峰说:“那还用说,要害部门的头头,谁没点背景。知道不,于大肚子跟梁书记关系最好,是同学。”
赵国民心里格登动了一下。这情况他还真不知道。于这个人因为特胖,肚子鼓,背地里人们都称他于大肚子。这人挺牛气,几次会上跟县里较劲,非让县里把几年拖欠的电费还上,不然甭想保证用电。赵国民倒没跟他闹红脸,政府那边对于意见挺大,可又拿人家没法子。
又说了几句,苏海峰终于走了。剩下赵国民一个人,心里就跟手榴弹炸了食品店,不知道什么滋味,都乱到一块了。他想找个静地方好好想想,就往街边的工地走。工地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这里变得很安静。前面有座施工半截的楼,赵国民就走了过去。刚拐过楼角,把他吓了一跳,好几个人蹲在墙根下正商量啥。他想这阵子社会治安不太好,我身边又没有个人,我得赶紧走。突然,那边有人说:“是国民大哥吧?”
赵国民回头一瞅,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是赵国强、柱子、李广田和玉玲、高秀红。赵国民问:“你们不在家准备过年,跑这来干啥?”
李广田上前拉住国民的手,眼泪都快淌下来了:“国民呀,我们真想去找你呀……”
赵国民说:“那咋不去找?”
赵国强摇摇头,轻声说:“不找你,是怕给你添麻烦呀。”
赵国民看国强脸色焦黄,身子愈发显得单薄了,他着急地问:“啥事?你倒是说呀。”
赵国强说:“电。”
赵国强带人在县里跑了好几天了。用李广田的话讲,跑得四处碰壁,跑得焦头烂额。柱子讲话就更粗了,柱子说:“操他娘的,现在办事比老爷们生孩子还难!”赵国强虽没发牢骚,但他的疙瘩都结在心里了。
自打那日与钱家干了一架以后,鲍老板和魏大宝把两头的果茶厂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鲍老板先否了与村里合作的可能,说得非常明确,电力是生产的基础,你们的电量增加不上去,纵然有世界一流的设备,也没有效益;同时,鲍老板认为钱满天的厂子还处在半手工的状态,不具备与自己合作的基本条件。按说这一下子两头都扯齐了,闹了半天,谁也没干成。可事情突然出了转机,魏大宝与钱满天又谈了一次,达成了投资一百万,两年还本,五年利润四六分成,即鲍老板拿四,钱满天拿六这么一个协议,紧接着,鲍老板就同意签字,钱两次汇了过来。这一下子全村可就热闹了,说啥的都有,有说钱家使了花招儿,在酒里下了迷魂药,喝下去,稀里糊涂就跟着签字划押;有的说钱家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金砖给人家做抵押,人家才同意;还有的说,是钱家使出美人计,高翠莲陪魏大宝陪了三天,把对方给征服了;更有甚者,说此事是赵家和钱家合起来搞的阴谋,赵国强在钱满天的厂里有股份,赵国强明争暗送,把好处给了钱家,也等于给了自己……
一时间三将村乱哄哄的,有点没了章法。偏偏这时冯三仙和金香从外村领个大姑娘来,就住在金香家。孙万友知道是咋回事,就跟人瞎嘞嘞显自己明白,村民便传出赵国强要娶媳妇的消息,又说聘礼有多少多少车,多少多少金银。这可坏了,人心一下子拴不住了,大家都说怪不得集体干不过个人,敢情村干部忙自己的事。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忽啦一下,前街两面的房子全变成了商店饭馆游艺屋,因电力不足而从厂里下来的人,全去搞经营了。
李广田因为参与了与钱家的争斗,腰板硬了不少,就去找赵国强,说这么下去可太可怕了,没人关心集体了。赵国强对这事倒没着急,他说这没啥不好的,前街那么长时间想把商业区搞起来也没搞成,这一下反倒成了,怪有意思的。李广田说那集体这头呢。赵国强说看来集体这头就得靠咱们村干部了,咱们甭想像过去嚷嚷一阵,然后指挥着群众干,到时候等着出成绩。新时期了,得有新路子,发展是硬道路,甭管哪种形式,搞上去就好,咱当干部的,也是其中一个战斗力,咱们去张罗电吧。
就这样,赵国强把村里事安排一下就带人出来了。本来,并没有让玉玲来,高秀红说她有一个娘家亲戚在电力局当股长,赵国强说那你就一块来帮帮忙。高秀红一来,玉玲说啥也要来,说自己有几个中学同学在县城工作,兴许也能用得上,于是也来了。临来时他们还做了一番准备,带了羊肉、蘑菇,还有果茶啥的,开着厂里的客货两用小车,就住进县城的一家小旅馆。住下后,玉玲说是不是去找大哥,李广田说有这么多东西,八成不用你大哥费心了,意思是一送礼事也就能成了。赵国强当时想起他上学时看过的一本小说,叫《创业史》,那里有梁生宝买稻种,写得挺感人的:梁生宝拿着互助组大家凑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住,喝面汤睡车站,那精神真能把读者眼泪勾下来。他说咱们虽然用不着像梁生宝那么舍不得花钱,但得学梁生宝为众人办事的那股子实在劲,不办成绝不回去见父老乡亲。大家都表示赞成,并研究分兵几路,连夜行动,送礼的送礼,找熟人的找熟人。赵国强和李广田通过高秀红的亲戚找于局长,可连着两天根本没见到人影。那位亲戚说他有事陪不起了,告诉他们你们就盯着他那辆车吧,奥迪,上面有四个环,全县眼下就这一辆。赵国强就在电力局门前等呀等,终于见到这车了,可车上只下来司机,进楼里转了一圈又开走了。赵国强有点心计,估摸着车在人就在,就朝着车去的方向去找,还真在一家宾馆门口找着了,转弯抹角一打听,于局长果然就住在这楼上的包间里。上去自报家门想见见面,人家有把门的,根本不让见,说有啥事你去局里找有关部门。赵国强说有关部门早去过多少趟,都说必须得听于局长的发话。人家说要想见于局长,明年正月十五以后再说吧。
柱子和玉玲也是扛着果茶拎着羊肉楼上楼下一通找,腿跑得齁酸,也没找着几个。
总而言之,赵国强此次是出师不利,前景渺茫。几个人今天转了一早上,毫无收获,又照例来到这个临时集合点会齐。商量下一步该咋办。李广田说难度太大,又临近过年,还是先回村再说。柱子说村里的一些事得回去张罗张罗。玉玲说都回去吧,过了年再想办法。高秀红说我随大流咋都行。
赵国强想了想,最后决定自己留下,其余人都回去。他要再坚持一下,不信连这位于局长的面都见不到。大家听了就劝他别较这个劲。李广田说你一个村干部,在人家眼里就跟大风刮下的树叶子一样,不把你当回事。玉玲说看你脸色挺不好的,把你一个人搁在这儿,我们可不放心。高秀红说要不我留在这帮支书,好歹我那亲戚能给通风报信。玉玲瞥她一眼,说你留在这不合适,你也不是村干部。
大伙正戗戗到这儿,赵国民无意中过来了。几个人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李广田说:“国强不愿意给你添麻烦,现在没办法了,只好求您了。”
赵国民一听是用电上的事,就想起县里欠的电费,心里就怵头,但在这些人面前不能露出来,他就说:“这事好说,交给我吧,你们要么去我家吃饭,要么买些东西,回家准备过年。”
柱子咧开大嘴笑:“不吃饭,买东西回家过年要紧!”
李广田说:“是啊,大年根子事不少呢。”
玉玲说:“我心里火烧火燎的,我怕咱爹又犯喘病。”
赵国民说:“那就快回去吧。别在这耽误了。”
大家就看赵国强,他问国民:“你给办,好是好,得啥时能办成?”
赵国民笑了:“抓紧呗,啥时间我可不敢打保票。”
赵国强说:“那好吧,我们走。”
赵国民说:“临走上我家去一趟,我给爹捎点东西。”
由于赵国民的出现,大家的心里似乎一下子都轻松了不少,于是便上街买东西,约好中午在旅馆见面,下午一起回三将。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路两旁摆满了各种商品。赵国强独自一个人在摊点前慢慢走。他想买点啥。买点啥呢?他想给爹买个玉石烟袋嘴。爹抽了一辈子烟,即便这几年一到冬天就犯喘,他也扔不下他那个烟袋。爹的烟袋早先有个白玉烟嘴,咬得年头多了,竟磨成秃头儿。这些年日子好了,大家都抽香烟,爹手里也有整条子的烟,但他就是不爱抽,他要抽自己亲手种的烟叶子,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他说那烟叶子晒干了没邪味儿,抽到肚子里舒服。
摊上果然就有卖烟袋嘴的。他拣了一个绿绿的像翡翠的,问问价钱,蛮贵的。他刚要掏钱,旁边一个女的说:“和我这个一块算了。”
赵国强扭头一看,是高秀红。她手里拿着一只大烟斗,红桃木的颜色,有机玻璃的嘴儿。高秀红朝赵国强笑笑说:“我也给我爹买一个。”
赵国强奇怪:“没见你爹他抽烟斗呀?”
高秀红说:“在家里有时也抽。”
赵国强掏出钱来说:“咋能让你花钱呢……”
高秀红说:“瞧不起我,算我孝敬大伯的,还不行吗……”
赵国强像有啥东西噎在嗓子眼里,他想了想说:“还是我买合适。”
高秀红听出这里的意思,她瞥了一眼身旁,见都是陌生人,便鼓足勇气问:“为啥我就不合适呢?”
赵国强反倒被她的话问得发蒙,他攥着烟袋锅想:“是啊,你咋就不合适呢?”
高秀红没有等出赵国强的话。
赵国强一个人往前走了。他不糊涂,他看出这个高秀红的心思。自打五年前黄小凤拦钱满天的车那天,赵国强就发现高秀红对自己是有好感的。后来听说李广田和喜子都挺不待见她,不给她好脸。高秀红一怒之下提出离婚,把他们爷俩的势头给压下去了,赶紧给高秀红说好话。因为村里人对高秀红也有评价,说她嫁给喜子是明显的亏了,当初就因为喜子有个当支书的爹,现在广田啥也不是了,高秀红兴许就要跳槽了。可奇怪的是,高秀红干打雷不下雨,跟喜子闹了几口,就是不动真格的去离婚。有人就说她这边有相好的,舍不得离开三将。赵国强本来就不是沾花惹草的人,平时村里的姑娘媳妇谁跟他逗,他都躲着,更何况高秀红是原来支书的儿媳妇,不招惹广田心里还存着别扭劲,要是招惹了,那不是自己吃饱撑的找麻烦吗。所以,赵国强一直对高秀红不冷不热,心里甚至有点怵头这个女人。当桂芝病故后,赵国强曾有不再娶的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国强和许多说过这种话的男人一样,慢慢地也就恢复了常态,对旁人提亲从反感、拒绝,到可以听一听、想一想。国强也是觉得偌大一个家,没有一个女人,实在是不像个家的样子。老爷子需要伺候,自己也需要有人给烧个火做个饭。孩子一个上了大学落在外面,一个念高中,隔一段时间都要回来,家里咋也该有点热乎气呀。国强不求再找的女人是啥年轻漂亮模样的,只求贤惠勤快事少的。他体会到,自己当村干部本来事就多,回到家里就想图个清静,万一找个女人事特别多,张家长李家短磨磨唧唧没完没了,自己非烦了不可,那就没个过到一堆儿去。有了这心思,赵国强偶尔夜里睡不着也胡思乱想,把自己认识的女人排排队,排着排着,他忽然朝自己脑袋打了两巴掌——咋排的净是人家男人活得好好的老婆!是不是你要起邪心呀!想来想去,赵国强断定自己肯定得再娶个结过婚的女人。恍惚之间他却想到了高秀红,但也就是想一下而已。
街市上的东西极为丰富,赵国强却不知道再买点啥好。走着走着他突然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个很不起眼的小摊,是个老女人在卖烧纸和冥票。若是在往常,他决不愿多看一眼,可现在他的心却动了。他想起了桂芝,那个苦命的女人,跟着自己受累受苦,好东西没吃着,好衣服没穿着,全为旁人操心出力啦。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给媳妇买?”老人问。
“你咋知道?”赵国强吃了一惊。
“瞅你衣服领子这么脏,准没错。”老人很肯定地说。
赵国强苦笑,心里说她可真敢猜,衣眼领子脏是这几天跑的。转念又想,人家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桂芝在,肯定会给自己多带一件内衣。
老人说:“过年了,多烧点,心里踏实。”
赵国强说:“那边真能收到?”
老人说:“咋会收不到呢,阳间阴间都是一样的,那边不比咱这落后,咱这才有电报电话,人家早就腾云驾雾,比车快多了。”
赵国强问:“您这是从哪知道的?”
老人说:“我老啦,五个儿子,没人管,我想早点去那边。去啦,人家不收,又给我打发回来了。”
赵国强看老人身边放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他的鼻子有点发酸:“咋五个儿子没人管?你不去告他们?”
老人说:“告啦,也判啦,还是没人管,算啦,反正我已经在阴间挂了号了,死了有地方去,我也就不惦着啥了。”
赵国强问:“您老家在哪儿呀?”
老人说:“你甭管我,你心善,我看出来啦。你有好报呀,还能娶一房好媳妇呀。可惜,孩子不能再生啦。”
赵国强乐了:“您还会算卦呀……”
老人也乐了:“算不准。计划生育,不让生呀。要是早计划生育多好,我也不养这五个,多了互相攀,就养一个,兴许还孝敬。”
赵国强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给老人:“回家吧,大冷天的。要不,到饭馆里喝口热汤。”
老人看看那票子,又递了回来:“买不了这些钱呀。烧个心愿,有十块钱够了,烧多了,再燎了荒,挨罚。”
赵国强心里说这老太太啥都明白,连上坟不让烧纸的新规定都知道。他猫腰拿了几张纸钱,扭头就走进茫茫人流中……
高秀红躲在一旁看得真真切切。她想追过去,说几句安慰的话,可又没有了勇气……自己是啥样的人?桂芝虽然走了,有那么多人要给国强说媒,比一比、看一看,那些女的条件不赖呢,可国强却没个回音,他到底心里想的啥?他想找一个啥标准的女人呢……
“躲开!站在路上发什么愣呀!”
一个男人粗野地喊。喊谁呢?高秀红回头一看,一辆汽车的脑袋已经轻轻顶着自己的腰。司机瞪着眼珠子,把头探出车窗在喊。
高秀红麻溜向旁边走了两步。
突然,她发现这车的前面有四个环。这不是电力局于局长坐的那辆高级车吗?没错,黑色的,亮锃锃连在一起的四个铁环。
路上人多,车开得很慢,高秀红连忙朝车内瞅,后排座上有一个很胖的中年男子。天呀!这是那于大肚子,没错!
她再也没空儿想别的了,猛地就朝车前跑去。司机猛地把车停下,跳出车喊:“你找死呀!”
高秀红张嘴就说:“你碰了我。”
司机急了:“碰你哪啦?”
高秀红捂着腰:“就这,腰!”
司机更急了:“碰着你,你还能跑?”
高秀红说:“兔子挨了枪子,还蹿几下子呢!”
司机说:“我看你是没事找事,是不是过年没钱买东西,想讹几个钱花!”
高秀红说:“放屁!我再缺钱花也不会撞你的车。你撞了我,你今天就甭想走……”她心里把事情想明白了,机会难得,对不起你这开车的师傅啦,我就得把你们先粘上再说。
司机显然有些鲁,开这辆车,连警察都敬三分,先把道给让出来,今天咋碰上这么个乡下女人,明明没碰上她,硬说碰上了,活气死人啦!
坐在后面的于局长没动声色。车外已经围了一圈人看热闹,自己没法下去,下去说啥好呢。他索性把眼一闭,由司机自己去对付。他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就是真把人撞了,在这个地面上,也没人能把自己咋样了。
司机不理高秀红,转身进车里就发动车,他要甩开这个女的。围观的人明显地同情高秀红,对司机的举动很反感,但也没有谁敢出来说话,都默不作声地看着,看这个女人咋办。结果大概只有一个,撞就担了,算你倒霉。
高秀红火烈的性情终于被激起来,她想想这几天赵国强和大家的辛苦,想想因为电不足没有留下鲍老板使赵国强受埋怨,她不管不顾地奔向司机的车门,伸手去拉人。但车猛地就开动起来,司机伸出一只手猛推高秀红。高秀红抓不着人,双手使劲抓住车门,人就随着车一起走了。
场面很可怕,周围的人都惊叫起来。奥迪车身不及一人高,高秀红抓着车门子,两条腿就拖在地上。鞋掉了,袜子破了,裤脚破了,皮肉破了……这一回,她可真的受伤了。
四下的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喊着“停车”,潮水般的围上去。说来也巧,路边有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在拍卖年货的市场,一转身,就把那惊人的场面录了下来。
高秀红的脑子麻木了,她什么都不能想,只能使劲地把着那个车门子,车门子又很光滑,没有什么东西可抓。终于。她的手从车门上滑下来,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连她自己都听见脑袋碰地的咕咚一声。往下,她就啥也不知道了。
司机害怕了,把车停下。人群愤怒了,撇过鸡蛋和柿子。记者兴奋了,抓紧抢拍。于局长赶忙推开车门,想看看人摔得咋样,一眼就看见对着自己照的镜头。他顿时紧张起来。心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谁成心整我……
“你们也太不像话啦!把人都抱死啦!”
“让他面对镜头,上焦点访谈!”
“对,让他曝光!”
司机被几个小伙子拽了出来,头上身上早已挨了拳脚。于局长上前去劝解,记者把麦克风送到他的嘴边。
“你的车拖着人走,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我不知道,我在睡觉。”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让车停下?”
“我有急事……”
“你的急事比人命还重要吗?”
“这个……这是司机的事……”
……
在小旅馆里,玉玲把往回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就到登记的地方给黄小凤打个电话。黄小凤有将近半年没上班,她子宫里长了个瘤,开刀给切下去了。这阵子她可想开了,跟几年前的她大不一样,这阵子她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气功上。气功使她心情舒畅,使她对周围任何事都看开了,自然,对她手术后身体的恢复极有益处。
玉玲在电话里说因为时间紧,就不过去了,先给嫂子您拜个早年,等到过年的时候,务必和大哥一起回家去。玉玲之所以主动打电话,原因很简单,当初黄小凤当工作队长从三将村狼狈撤出,回到县里丢了大面子,开始,她还不服气说走着瞧。等到九二年邓小平同志到南方视察讲话发表以后,黄小凤长叹一口气说惭愧呀,思想跟不上形势了,让年轻人干吧。从此就没使劲往官场上奔。打那以后,她也就再没回过三将村,包括国强的娘去世,虽然不是国民的亲娘,国民都回去了,可黄小凤就是不去,她说一想三将心脏就不好受,非让去,说不定跟着老太太一块发送了。对她不回来给老太太送葬,赵家老少自然都很生气,当时玉玲就埋怨国民说你也太惯着她啦。还是国强给圆的场,他说当初把嫂子伤得太厉害了,她不愿意来也情有可原,总算把事给压下了。前些日子才听说黄小凤动了啥手术,给国民打电话,国民说你们千万别来,你嫂子练什么百日功,特忌讳来人打扰,坏了她的气场。一听这话,谁也没来。眼下临走了,玉玲想起这档事,算计算计,估摸她那百日功该练完了,但还是不敢登门,便打个电话,目的也是想把关系弄好。黄小凤在电话里说功练得挺好,今年过年没准去三将看看。把玉玲给说愣了,心里说这是我那嫂子吗?动手术把什么零件给摘去了,变得这么通情达理。玉玲一激动说你是大嫂,家里的事你还得操心。黄小凤说操心的事我不管,我回去主要想练练九九归一大法,城里太乱,气场不好,找你哥的人又多,送礼的啦,要房子啦,俗气太重,影响我练功。玉玲听得似懂非懂,试探着问嫂子您是不是有点得道了。黄小凤说最近我正在辟谷,基本上不吃饭了……
这小旅馆只有这一部电话,旁边有两个人等得挺着急,玉玲赶忙又跟黄小凤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李广田和柱子拎着东西回来,过一会国强也回来了。大家收拾利索了就等高秀红。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赵国强说:“我在街上见过她一面。”
李广田说:“我让她跟我一块走,一会儿就不见了,看这些东西把我累的。”
柱子说:“是不是找谁去了,买东西也不能买这么长时间。”
李广田叹口气:“找谁去,咱也干涉不着呀,现在都讲个人权利,我真担心,我家喜子,怕是扰不住这媳妇。”
柱子笑道:“那你这当公公的,就得多多掏钱,钱多了,就有感情啦。”
玉玲说:“净胡扯,你以为女的都图钱呀。也太小瞧人啦。”
柱子晃晃脑袋:“哟,忘了这还有一位不图钱财的。玉玲,不是我挑唆你,你不图钱财,我看得出来,可你为啥还在钱家呆着,不分出来单过?”
玉玲不知说啥好,瞅瞅柱子:“你说呢?”
李广田说:“我看还是合着有好处,是不是啊,玉玲?”
玉玲摇摇头:“有啥好处呀,乱七八糟,听说这阵子也很紧张,大有大的难处……”
赵国强说:“我刚才在报亭买了张报纸,你们看看这个……”他指着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说:“看‘果茶市场虽然火爆,一拥而上前景堪忧’……”
李广田说:“别听报上瞎嚷嚷,现在有多少卖多少,没问题。”
柱子嘿嘿笑着说:“这是别的饮料厂花钱让人登的吧,果茶要一统天下了,他们受不了啦。”
玉玲拿过报纸仔细地看了一遍说:“你们别嚷嚷,我哥说得有道理,你看人家这上面有数字呢,全国目前各类果茶厂有上千家,年产……”
赵国强说:“回头再看吧,咱们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么着,你们先回去,我在这再呆两天,我想再找有关部门请教请教,防止将来钱投进去,产量增加了市场上卖不出去了。”
李广田说:“我看你是太多虑了。钱满天信息灵不灵?他整天打电话淘弄消息,他不是照样上设备吗。”
赵国强说:“加小心没坏处,我还是在这果两天,兴许电力局那头还能有点动静。”
柱子说:“也好,我们先回去。”
李广田拍大腿:“这个高秀红,跑哪去啦!”
小旅馆门外呼哧呼哧跑过一个人,东张西望,忽然就跑进来,喊道:“你们几个人还在这聊天呀,都出了人命啦!”
是孙二柱。一脸惊慌的样子。
赵国强问:“出了啥事?”
孙二柱抹把汗:“高秀红!让车给撞啦!”
第十三章
高秀红偷偷告诉赵国强说:“不是人家撞了我,是我想法子拦他的车……”
赵国强一愣,转身看看病房里没旁的人,赶紧说:“别胡扯了,你的腿上脚上都是伤,伤得不轻呢。”
高秀红说:“这些是后来让车拖的。他想跑,我不能让他跑了,我就把着车门子不撒手。”
赵国强说:“你这是何苦呢,太危险,咱们可以按正常渠道找他嘛。”
高秀红说:“按正常的做法,咱也不是没使,不是不管用吗。我看咱就得来点邪的。你得下狠心,要不然,我就白让他们给撞了。”
赵国强沉思片刻,点点头说:“对,不能让他们白撞了,我会提条件的。”
高秀红笑了:“太好了,我心里一直想帮你办点大事,这回可办成了。”
赵国强心里酸溜溜的,望着高秀红,他好久没说话,后来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呀……”
他不敢多说,他怕勾出高秀红更多的话,到时候你架式不好拿,还是少说为妙。
因为高秀红出了事,李广田和电力局派来的人大干了一场,把对方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人家只能说等检查结果出来咱们再说。照腰的片于很快就出来了,一点毛病也没有,对方强硬起来。李广田说那是我儿媳妇腰结实,换个旁人早折了。但对方也不含糊,说你们违反交通规则在街当中走,又无故拦车,一切后果全由你们自己负,如果你们不服,可以找交通队。说完人家走了,把李广田气得哇哇直叫。
玉玲一看事情走到这一步,赶紧和国强商量,国强正在病房里和那两个扛摄像机的记者说话,那俩记者说你们不用着急,有这个录像带在这儿,不怕他不认账,你们等着吧。赵国强想想,跟记者说你们等等,等我跟他们领导见面以后再决定放不放这带子。
赵国强又去电力局,这一回终于见到于局长。于局长腆着大肚子说:“你们想讹我吧,我可不是个体户。”
赵国强心一横,毫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坐说:“两件事,一是电视录像在他们手里,记者说要是播出去,是挺大的新闻。”
于局长说:“随他们便,让他们播吧把我撤了更好,我还不愿意在这个穷地方呆了。”
赵国强心里发慌,暗想真是少有,还有不怕丢官的。他想想,故意不说第二件事,只说:“既然这样,往下那条我也就不说了。”
于局长反倒沉不住气问:“别,说说第二条。”
赵国强眨眨眼,慢慢地说:“你撞的这女的,她男人哥五个,其中有两个是打架不要命的,特别是她男人,杀猪的,劲大,野,村里村外没人敢惹。要不,这女的咋敢抓着汽车不撒手呢。那就是受她男的影响。我是村支书,在村里旁人都敢管,就拿他们没治。您可得加点儿小心呀,日后要是结下了仇,就不好办啦……”
于局长嘬嘬牙,看来这一条打动了他,自己有权有势啥都不怕,话是那么说呀,万一碰上个不要命的,跟自己玩一回,那不就倒了霉了嘛。于局长苦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
赵国强说:“我不能说一点假话,您是大官,我是村里的小官,我本来是找您办事的,我当然得向着您呀。”
于局长不知道是咋回事,忙问:“你找我办事?啥事呀?”
赵国强说:“一直想见您,就是见不着,您好大的架子呀。”
于局长乐了:“不是架子大,是来了几个朋友,非拉着我打麻将。对啦,咱们和为贵,我要是帮你办了事,你能帮我把这件事给抹平了吗?”
赵国强心中暗暗叫好,但表面上不露出来,他皱着眉头说:“那就得看尽多大力啦,要是使劲,兴许能说住他们哥们不来给您找麻烦。”
于局长连忙说:“对,你一定要尽大力。你说吧,你要找我办什么事,我也尽力。”
赵国强就把村里的情况说了一遍,于局长听得还挺仔细,听完了他把手下的人叫来说:“给三将村增容,你们给落实一下。”
手下的人说:“不是说县里拖欠电费交不上,不办这事了吗?”
于局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就算咱们扶贫、共建,都行呀,你们自己定吧。”
赵国强都傻了眼了。早就听说手里有权力的人,跟说闲话唠嗑似的就把下面盼了好多年的事给定了生死牌,当时还不信,总以为得正儿八经地坐那开个会,你来几句我说几句,最后才定下来。原来不是那么回事。老百姓和基层干部快愁死的事,在人家眼里恐怕就跟小米粒大的事……天哪!可怜的平民百姓呀。
赵国强跟做梦一般跟着具体办事人员去谈有关事宜。那些人前几天都跟赵国强见过面,这回有了于局长的话,个个都变了个人似的,话说得和气,手续办得也利索。办完了,赵国强想谢谢于局长,在过道里碰见了,于拍着赵国强的肩膀说:“咱们一言为定。不打不相识。回头你扩产时,我去给你祝贺。”
赵国强说:“没问题。”
于局长说:“录像别放了,她男人千万别来。”
赵国强说:“全包在我身上。”
赵国强乐颠颠回到医院,跟两个记者说了半天,才说的那二位同意了,并把录像带送给了赵国强。赵国强之所以要这带子,他是想留个把柄,万一这边伤也治好了,带子也不放了,他那头也不给装变压器,也不给增容,你没点拿他的招儿不行。
记者留下名片,一再嘱咐如果需要打官司,我们愿意做证。赵国强谢了又谢送他们走了。
冬日的阳光把阵阵暖意送到赵国强的身上。他想想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就觉出多亏了高秀红。是人家舍生忘死拼出了机会,是人家脑瓜子灵才想出那样的招法。自己呢,就知道死死板板地去公事公办,连句撒谎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说自己缺少应该有的灵通劲……新时期啦,九十年代啦,似乎应该把自己的脑瓜筋不断地调整调整。
一束鲜绿色的花在赵国强眼前晃过。他连忙细看,是有人抱着用透明塑料纸包着的鲜花朝病房走去。他有些兴奋:对,给高秀红买些花送上,表达一下感激之情吧。他连忙朝院外走去。院外有一排平房,都是小商店,有水果店、花店、理发店、花圈店,还有寿衣店,都是跟医院病人有联系的生意。
“来吧,理个发,再买把花,看病人,病人好得快!”理发店门前有人喊。
赵国强愣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朝理发店门前走。那门口立着一面大镜子,明晃晃地照天照地照人。赵国强往镜子跟前一站,就见里面那人长而乱的头发,瘦长的一张脸,胡子拉碴,灰色的西服满是褶子,外面套一件鼓球球的旧羽绒服,裤子两条腿也不一样齐,皮鞋上都是土。
赵国强心说瞅瞅这个熊样,也难怪你外出办事人家门卫不放你进去,这模样也太掉价了。不中,今天我得利索利索。他赶紧走了进去,说:“能不能快点?”
回答说:“放心吧,有说话这工夫,就理了一半了。”
赵国强坐下:“那就快招呼吧,给我理精神点。”
人家嘴里答应着,手下就剪子推于连着上。一会儿人家问:“你可有白头发啦?弄黑了吧?”
赵国强说:“白得不多吧。弄就弄吧。”
于是,人家就往他头发上刷这个刷那个,刷完了用个开摩托戴的头盔似的东西扣上,一插电门,呼呼冒热气。
赵国强喊:“慢着,我是老爷们!我不烫头。”他记得在哪见过女人才用这东西。
“这不是烫头,这是焗头。”
“我操,我脑袋又不是破缸,焗个啥呀。快拿下这热帽子,孵鸡蛋都孵出来啦!”
“这就好,您稍等片刻。”
赵国强很受累地忍着,心里想理发不就是拿个推子推吗,小时候没推子,就用剃头刀子刮光葫芦,很容易,现在咋弄得这么复杂,犯得上吗……
等到一切都整利索了,咬牙给了二十块钱,再站到门口的镜子前,他一时都不敢相信里面的人是自己了。干干净净,光光溜溜,比进去前起码年轻十岁。他朝左右和身后瞅,没有旁人,只有自己。理发店的老板笑道:“再弄身新衣服,就可以当新郎了。”
赵国强有些不好意思,刮得光滑的脸有些凉。他赶紧进花店买了一束花,趁人不注意,拣块儿夺纸擦了下皮鞋鞋脸,然后就回病房。他一进房门,把众人都弄愣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来。
柱子说:“你咋变了样儿啦……”
李广田说:“年轻不少呀。”
玉玲说:“二哥你早该这么打扮。”
高秀红说:“真没想到呀……”往下的话,又让她给咽了回去。
赵国强郑重其事地双手将花送给高秀红,轻轻地说:“再一次感谢你,我代表全村人感谢你。”
高秀红哪里受到过这样的恭敬,她把花抓在手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酸楚与高兴,把花往脸上一捂,就呜呜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大家或多或少也就明白了点啥。但这也不是捅破窗户纸要说点啥的时候。大家就赶忙劝。
还没等赵国强说话,只见孙二柱兴高采烈地冲进来,见众人这个样子,开口就问:“咋啦?治不好啦?”
柱子说:“扯淡,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孙二柱说:“没事咋都沉个脸。说,是不是没给医生红包,你们得舍得钱!我把红包一递,玉琴从最后一个,一下子就排到头一个,上机器啦,这会儿。”
赵国强一直不知道孙二柱跟玉琴闹的事,玉玲想告诉他也忘了。所以,赵国强问:“玉琴咋啦?”
孙二柱笑了:“这你还不知道?”
赵国强说:“我真的不知道,没听说玉琴有病呀。”
孙二柱瞅瞅玉玲,玉玲轻轻摇脑袋。孙二柱挺明白,立刻说:“忙了一年了,给她检查检查,没病防病嘛,是不是。”
柱子说:“不对吧,你有这空还不去喝酒耍两把,发啥善心关心起老婆来啦。”
李广田说:“我看也是。”
孙二柱说:“就兴你们夫妻恩爱,不许我们加深感情?实话跟你们讲吧,这回,我还要和玉琴搞出个爱情的果子呢!”
玉玲怪着急:“你胡扯啥!”
孙二柱说:“早晚的事。赶早不赶晚,说了更省心。”
李广田问:“你俩要搞啥果子?不养牛啦?改种果树啦?”
高秀红说:“差啦差啦,是爱情的果子,是孩子!”
赵国强和柱子也没想到这儿。不是反应慢,实在是不可能朝那想,像玉琴那样动过刀的妇女,那是计划生育铁板钉钉的放心户。咋忙活一年了,不说歇歇,又忙乎起孩崽子的事来。
“对,是孩子!我要养一个儿子!”
孙二柱得意洋洋从内衣口袋掏出准生证,给众人看。赵国强拿过来看看,还真不假,时间是在一九九六年里。
孙二柱说:“放心,绝对不是假冒产品,绝对是正牌,九六年底有效。”
柱子问:“谁同意的?”
孙二柱说:“你放心,跟咱村没关系,这孩子生出来,没准儿还是吃商品粮的。这么着。眼下我也不想大嚷嚷了,可你们几个,我得先打个招呼。一会儿玉琴下了机器,咱一块吃饭去,我请客,吃啥都行。”
高秀红说:“玉琴早节育了,也生不了呀。”
孙二柱嘴笑得像个瓢:“这你们可就有点跟不上形势了。现在都能在试管里养,科学已发达到这一步。不就是动刀结扎了吗?能连上,这是技术。”
赵国强说:“你都那么大岁数了,扯那个淡干啥。回头有人反映上去,也是麻烦。”
孙二柱说:“有政策,我的情况符合政策。”
柱子说:“你俩孩子,符合个球呀!”
孙二柱说:“我那二丫头有毛病,弱智,念书全班倒数第一,属于残废,所以,我才再要一个。”
李广田说:“就你那二丫?我看她买零食吃,找钱找得溜乎着呢,还会讨价还价呢。”
孙二柱说:“那是随我。我们在钱上都不糊涂。旁的就不行啦,智力太差。”
赵国强说:“我看那是不用功。这事你不能于。”
孙二柱伸手抓过一枝花:“不行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给大夫献枝花去,回头见,我请客呀。”说罢,扭头就跑了。
见孙二柱走了,大家就戗戗了几句。李广田说这种事万万不能开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都来医院把环摘了,把管接上,来年咱就得挨大批评。这科学家发明点啥不好,非发明啥玻璃瓶里的孩子,那叫孩子吗!
玉玲说:“错啦,试管婴儿不是说那孩子在瓶子里长大,还得回他娘肚子里。”
李广田说:“回肚子里还用瓶子干啥,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赵国强说:“咱不说这个了,你们还是快回村去准备准备,看看在哪架线杆子啥的,我在这儿再等等电力局的人。”
李广田说:“那秀红这呢。”
赵国强说:“我顺便照顾了。”
高秀红说:“我没大事,一半天就好了,好了就回去。”
大家就拿东西上车。玉玲把国强拉到院里,找个旮旯说:“你可要注意,我可看出来啦。”
“你看出啥来?”国强问。
“高秀红对你有意思。”玉玲说。
“没有,没有。”国强否认。
“不对,她盯着你有好几年了,一直没得着空儿,这回,我看她要动真格的了。”玉玲说。
“你放心吧,不会的。就是她有那个心,我也不能干呀。人家有丈夫。”国强说。
“丈夫是有,可以离嘛,那都是活的。关键是你,你不能动心。”玉玲说。
“我哪能动那心,我忙还忙不过来,没那心呀。”国强摇摇头说。
“我看够呛。你干啥收拾得这么光溜,还送给她花。她哭啥?我看她就是冲你哭的。”玉玲说。
“胡扯,冲我哭啥!”国强说。
玉玲说:“你自己琢磨吧……”
柱子坐在车楼子里说也不知玉琴回去不,如果坐摩托,怪危险的。大家正朝楼里张望呢,就见玉琴出来了,后面孙二柱粗脖子红脸,跟一个上了点岁数穿白大褂的人嚷嚷呢。
孙二柱喊:“你是院长,你得负责!凭啥就接不上呢!”
院长说:“年头长了,接不上了呗。”
孙二柱说:“不可能。水管子年头长啦锈啦,换一截新的就行啦,胶皮管子烂了,打个补了也能粘上。一个肚子里的肉管,凭啥就接不上了呢?”
院长也急了:“你这个人一点也不懂科学!那是输卵管,不是水管子胶皮管子。”
孙二柱嚷:“甭管啥管子,道理是一样的!空心管子通气,实心管子……那是棍子。你们不给接上不行!”
院长说:“那就等一段时间吧,我们再研究一下。”
孙二柱说:“不行,要研究今天就得研究!我这准生证是有年限的,过半年你们研究成了,我还得花钱再办证,还得给你们红包……”
院长皱眉头:“你说啥?你给红包啦?”
孙二柱说:“当然啦,不是说都得给吗!我容易吗?媳妇把着钱,那红包都是我的酒钱……”
院长看周围的人都朝这看,赶紧让孙二柱跟他又进了楼里。
玉琴满脸通红,见到玉玲,眼泪都要掉下来,气得嘴唇直颤:“这个牲口,快气死我啦。”
赵国强说:“上车上车!”
李广田问:“还等二柱不?”
玉琴说:“快走!让他自己生去!”
赵国强摆了摆手,柱子开车走了。过了一阵,孙二柱急匆匆从楼里出来,问国强:“玉琴呢?”
“走啦。”
“哎哟,人家马上要会诊。”
“会个球!丢人!”
下午,赵国民接到钱满天一个电话,问他这两天出不出门,说要到县里看看他。赵国民说都挺忙的,千万别过来。钱满天说有些事想跟您商量商量,另外,也想当面给嫂子赔个不是,好几年了,这话一直压在心里,憋得怪难受的。赵国民说那也用不着,当初那事早过去了,再翻腾起来没有意思。钱满天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你们两口子只要拿出个把钟头就行。
赵国民放下电话,去参加了一个军民联欢会,晚宴上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迷迷乎乎回到家。黄小凤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瞅着地上一堆堆东西发愁呢。黄小凤说:“怎么说也不行呀,非得送,又不是钱,弄这么多羊肉牛肉干啥。真叫没法子。”
赵国民说:“快放楼下小棚里吧,堆在这还不得都烂啦。你瞅这暖气,干啥烧这么热。”
他们是新搬的家。这楼是银行盖的,面积大,有暖气,位置也好。银行在买地皮时受到县里的照顾,盖楼时就给书记县长留了两套。县委政府这二年也盖了家属楼,但条件都一般,县领导差不多都跟着有钱的单位去住了,赵国民还是最后解决的呢。
洗澡间里有热水,赵国民觉得浑身发粘,索性放了一盆,跳进去泡了一阵子。他喊黄小凤,黄小凤知道是要给他搓后背,就有点不耐烦说:“那么多人给你送东西,就没有一个给你搓背的。我大老婆子干这活,容易吗!”
赵国民说:“我要找搓背的还不容易,好几个老板拉我去洗桑拿浴,肯定是小姐给搓,全身各部位都搓到。你同意不?”
黄小凤一边搓一边说:“我同意,你去吧,弄一身艾滋病,你也就别回这个家了。”
赵国民笑道:“那我就找个相好的。嗨,都说现在有情妇是时髦的事,我还不信呢。最近跟他们在一起喝酒,听他们一说,还是真的,特别是从上面下来的干部,老婆不在身边,差不多都有个相好的。”
黄小凤说:“不要脸,你别跟他们学,学点好的……哎哟,你怎么这么多皴?这才洗了几天呀!”
赵国民说:“这几天整天宴会,吃好东西多了,身上爱出油,皴就多。天天喝粥吃咸菜,身上就干净。”
黄小凤搓完了把搓澡巾一扔:“得,瞧你们这些腐败的肚子,像怀孕七八个月的。”
赵国民叹口气,又坐到水中:“唉,都这样,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对背,可咋好呀。”
洗完了澡,沏了杯热茶喝,赵国民感到浑身轻松,精神头也上来了,就跟黄小凤唠嗑。没说上几句,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都是问赵书记在家吗。黄小凤一听不是县委办打来的,都是些要来拜早年的,就一概说不在家。后来赵国民上前把电话拔了,反倒让黄小凤吃惊,黄小凤说你不怕市里领导找你。赵国民说市里主要领导都回家过年去了,现在谁也找不着谁了。咱俩商量个事吧,下一步我该怎么办。黄小凤知道赵国民说的是什么事,忙问:“有消息啦?”
赵国民说:“可能年后商量。”
黄小凤说:“年后商量,有些工作咱该做还得做呀。”
赵国民说:“那是,上面的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我是说咱们临走前还有什么可准备的。今天吃饭时,部队一个管后勤的,问我能给他联系买砖的吗,后来我听说他马上就要转业了,这是什么意思,很明显嘛!”
黄小凤说:“兴许,人家是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呢。”
赵国民说:“但愿。算啦,别说人家啦,我有个心事,就是咱们此次若是调成了,咱俩可就等于光着身子从青远走了……”
黄小凤说:“那你还想怎么着,这房子也带不走,那些牛羊肉也没有用。”
赵国民说:“问题就在这。到那后煤气取暖,还有房费,听说还要房改,都是要用钱的,到那可就不比在县里,没人替咱出,咱可得一分一毛都从工资里出呀。”
黄小凤沉下脸:“那你说咋办?你也不能临走了干那种事。”
赵国民说:“这个你放心,在钱的问题上,我绝不后退,咱还是老原则,一分不收。”
黄小凤说:“那还能往哪弄钱去?”
赵国民说:“这就得靠你啦。你别成天就知道气功,你动那个手术,前后花了一万多块,有我在这儿,都报销了,到那儿谁那么特殊对待你?所以,你得动点过日子的心思,打个比方,人家送我这些东西,咱也吃不了,扔了又怪可惜的,你可以想办法给处理掉,多少也能变成点钱,还有,最近有高利息储蓄的,你不妨也打听打听……”
黄小凤点点头:“打有病以来,还真没动这些心思。看来不动还不行啦。”
赵国民说:“要是不走,就行。这一走,就得多想想。你光想辟谷不行,饿了还是吃饭管用。”
有人敲门。
赵国民纹丝没动。黄小凤犹豫是不是去开门。门外的人说:“大哥大嫂,我是满天呀!”
赵国民赶紧说:“开门。”
钱满天身后还有一个人,到屋里一瞅,是孙家权。两个人都空着手。孙家权笑道:“我是不请自到。放心,不是给您送礼的。”
赵国民乐了:“好啊好啊,大黑天的,你们怎么跑来了。”
钱满天说:“本来我想过几天来,去镇里跟他一说,他非要马上过来。”
孙家权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抓住机遇呀。”
赵国民问:“大年根儿了,啥机遇?”
孙家权就一五一十说起来。说钱满天有一个朋友,在东北搞集资,年利百分之三十,关系好的还能高,眼下闹得发大财啦。有钱想入都人不进去了。满天跟他关系不错,人家答应给他一个户头,允许他先入一百万。满天琢磨这是个机会,如果我们揽来一百万,给入会的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咱就能挣十万……
赵国民心里怦怦直跳,他说:“非法集资,上面不允许吧。”
钱满天说:“我去看了,到他那集资的,净是当官的,当地财政都拿钱到那去生钱。”
黄小凤把茶和烟拿上来说:“就是说,天塌下来,有大个的顶着。”
赵国民试探着问:“你们找我的意思是……”
钱满天说:“我拿不准,想让您给指点指点。”
孙家权说:“指点啥呀,找您呀,我是这么想的,咱县乡两级财政日子都挺紧的,您要是同意,咱多投入点,不是等于增加收入了吗。”
钱满天说:“我倒没想让公家出钱。我想大哥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两袖清风的,有了赚钱的机会,不能忘了大哥。”
黄小凤说:“满天,亏你还有这个心。这年头,人们把当官的都当成贪污犯了,恨不得都给枪毙了才解恨……”
赵国民说:“你瞎说什么呀。还是听他们说吧。”
孙家权说:“就是这些意思,想听听您的意见。您要是觉得给公家挣钱好,咱就谋划公家的,不好呢,咱就个人干,挣了都是咱们自己的。”
黄小凤说:“依我看还是咱个人干,省事,省得旁人说三道四,得了好处还骂人。”
钱满天点头道:“嫂子说得有道理,我也这么想,现在的人心难测……”
赵国民说:“这事你们跟国强说过没有,他那个厂子也挺缺资金的。”
钱满天问:“他在这吗?我听说他到县里来跑电,来了好几天了吧。”
黄小凤说:“玉玲给我打过电话,可能回去了吧。”
孙家权说:“别走题,还是说钱的事,国强满脑子是村里的事,思想还不够解放,这事最好先别让他知道。”
钱满天说:“我找他是有别的事……”
赵国民抓起一支香烟,放在鼻子下使劲闻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抽烟了,戒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可是,今天晚上闻着他们抽的烟怪香的,心里也发痒。这是怎么回事?莫非要复辟?
孙家权举起打火机:“抽一支。”
赵国民忍了又忍,看看手中的烟,是玉溪牌的。这是非常高档的香烟,一条烟好几百块,眼下,县里的头头都抽红塔山牌的,一百多一条,价钱也够可以的了。不过,大凡抽高档烟的,都不是自己花钱买的,如果自己花钱,他才舍不得呢。那玉溪烟是工商局长送的,这个局长是前不久提拔的,他送烟是感谢。赵国民当时说自己不抽烟用不着,人家说留着待客人用。没想到黄小凤拿这烟给孙家权钱满天抽。赵国民心里说黄小凤你就知道练气功啦,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一盒……
夜色很美,一轮圆月高高悬着,融融的月光透过脱去叶子的枝桠,尽情地涂抹在静静的路上。爆竹不时地从什么地方响一下两下,很响,偶尔还有带哨音的花窜上天空,叭地一下炸开,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彩,慢慢地向下滑着,照亮了一片天地。
赵国强和高秀红沿着街道的树影慢慢走。赵国强说你腿疼还是回去吧。高秀红摇摇头,说在床上躺得浑身疼,现在走走好多了。赵国强有点紧张地朝四下瞅瞅,街上很安静,只能看到一两对年轻男女搂着挎着匆匆地走。
“你害怕了?怕让人看见?”高秀红扭脸问赵国强。
“不,不是。我是看……这么晚了,你别着了凉。”赵国强支吾着。
“病房里太热,味儿也不好闻,这多清凉,吸到肚子里都舒服。”高秀红深深吸口气。
“是呢,现在吸口新鲜空气也怪不容易的啦。”赵国强随声附和。
高秀红的心在怦怦跳,她真想把肚子里的话一下子都说给赵国强听。但她又不敢,她怕吓着国强,因为她知道国强是极善良的人。高秀红站在一棵树下说:“我们说说话吧。”
赵国强说:“不是说了这么半天了吗。”
高秀红说:“你说说,你是咋看我的?为啥总躲着我?”
赵国强说:“这是哪的话呢。我看你这个人挺聪明能干。至于躲着你嘛,谈不上。我没有必要躲你,你也不跟我干架……”
高秀红乐了:“你说我嫁到他们家幸福吗?”
赵国强赶紧说:“我看挺幸福的,吃喝不愁。”
高秀红眼睛紧紧盯着赵国强:“你骗我,你不说真话……难道,吃饱了喝足了就幸福?你真是这么想的吗?要是这样,你干啥不学孙二柱?还为全村的事忙这忙那……”
赵国强说:“这个嘛,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我就是这受累的命,不干不行呀,大小进赶到这了。”
高秀红轻轻抓住赵国强的手:“国强大哥,我想说句心里话,我在李家过得一点也不痛快。喜子那么个傻样,公公一天到晚不知道想啥,婆婆病病歪歪,活也活不成,死也死不了的。”
赵国强的手有点触电的感觉。自打桂芝走了,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然而,此时却忽然觉出身上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来回冲撞,冲撞得他浑身燥热。很久了,他的情感里没有了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爱慕和呵护之情。或许,桂芝是属于那种过于温顺的女人,温顺得让你无法产生征服的愿望。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得到某种东西,千难万险得到手,就格外珍惜,很容易得到,即使十分贵重,心中反倒感觉轻了……
面对这个极富挑战性的高秀红,赵国强心中不由地产生着一种强烈的欲望,这欲望使他的手从发自变得刚强有力,并含着难以抑制的要求,一使劲,他就把高秀红的手握在自己的掌中。高秀红渴望得到这种力量,她使劲地把国强的手拉到自己的心口,于是,赵国强就能感觉到对方的心在怦怦跳,还有那极富弹性的迷人之处……
一片雪亮的车灯照来。刺得赵国强闭上了眼睛,不由地身子一抖,打了个激灵。他忽然明白过来,暗叫一声你咋做起了糊涂事呀!两只手猛地缩了回来。
高秀红扬起脸:“你怎么啦?”
赵国强轻轻地说:“秀红,让我们都冷静一点……刚才,我大概……”
高秀红小声说:“你心里还是没有我。”
赵国强说:“别总问这样的问题。秀红,我想送你一样礼物,不知道你喜欢啥?”
高秀红轻轻地把头发向后捋捋:“我啥都不喜欢……我就喜欢和你在一起……”
赵国强说:“这个容易,电够使了,厂子里的工作量就得增加,就需要更多的人,你也来吧。咱们共同使把劲,把三将的经济搞得更快些。你看人家南方的一些村子,搞得跟小城市一样了,咱也得朝那个方向走,走得慢,过些年咱就老了,就享受不着啦……”
高秀红叹口气:“你真是一个怪人。”
赵国强摇摇头:“我不是怪人,将来你就会知道了。我有时总爱想,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注定不会有太大的作为,可也不能稀里糊涂度过这一辈子。我得做点事。要做事,我想,就做对大伙有益的事。将来呀,咱们都老了,坐在村头大树下歇阴凉,或者坐墙根下晒太阳,听人家年轻人议论,说当年就是谁谁谁带着把咱三将的底子打好的,那滋味儿该有多好受。要是人家说,那些老爷子老太婆年轻时承是不咋着,没干啥正经事,把咱三将给耽误了,给坑了,那多挂火,还有啥脸面跟旁人说古论今呀……”
高秀红说:“你还想得挺长远。”
赵国强说:“你看看,咱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家家过得都那么有滋味儿,咋就不往长远里想呢。”
高秀红的眼泪在夜光里闪着两点亮:“可是,我过得不是那么有滋味儿,你咋不为我想想……”
赵国强说:“不要急,会好的。我想,你要是到厂里干活,心情会好的。”
高秀红低下头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赵国强轻轻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虽然这是张不陌生的面孔,但从来还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秀红脸上虽然也和农村的女人一样皮肤被风吹得有些粗糙,但她鼓鼓的鼻梁,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眉,却明显的是个俊美的坯子。若是心情舒畅的生活,这眉脸就该像水分充足的青苗绿草,越长越好。可借高秀红跟喜子过得怪不舒心,眼角的皱纹无情地出现,令人感到几分无奈。
赵国强用自己的脸轻轻贴了一下高秀红的脸,小声说:“我们回去吧。”
高秀红说:“真想再呆一会儿。”
赵国强说:“我们慢慢溜达。”
高秀红说:“先送你回旅馆。”
赵国强说:“先送你回医院。”
高秀红紧紧地挽着赵国强的胳膊,慢慢朝医院走。走到医院门前,高秀红猛地转身,朝旅馆那个方向走。赵国强知道她犯了倔劲,索性也不说啥,默默地随着她走。医院和旅馆都在同一条街上,相距不远。旅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高秀红说:“那对灯笼,像办喜事的。”
赵国强说:“像是戏里的。”
高秀红说:“年轻真好,可惜我们……”
赵国强说:“你不老,我们都不老,还有多少事等着咱们干呢。”
高秀红说:“说话算数,回去我就去厂里干,干啥活都行,我吃得了苦。”
赵国强说:“你是功臣,哪能让你干太累的活,得让你多动动脑筋。”
高秀红说:“就怕这脑瓜筋不好使,耽误事,不如出力气省心。”
赵国强说:“你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
两只大红灯笼把四下照得红通通的,一步踏进去,互相看看,两个人的脸都像上了戏装,红扑扑,怪好看的。赵国强的心真是矛盾极了,只要不说话不停步,就对对成双地进到旅馆里了,往下会发生什么事,可以想象得出来。如果站住再把高秀红送回去,高秀红会咋反应呢?她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大无情无义呢……
但赵国强还是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突然,赵国强觉得胳膊上轻了。高秀红把自己的胳膊抽回去,向后退退说:“你进去歇着吧。”
赵国强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感谢高秀红这么通情达理。他毅然上前主动挽起秀红的胳膊,朝医院走去。夜色还是那么美好,静静的,不时有爆竹声响,还有彩花在空中怒放……
钱满天找到旅馆里来,令赵国强吃了一惊。
赵国强把高秀红送到医院,再返回旅馆,推开屋门一看,里面有个人在抽烟。由于这间房让赵国强给包了,所以,他扭头就要去找旅馆的老板,想问问是咋回事。不料屋里的人说:“进来了,咋又走呀?”
赵国强听出说话的是钱满天,便笑了:“我还以为走差门了呢。”
钱满天说:“一个人包一个房,想干啥呀,是不是我在这不方便。”
赵国强说:“扯淡吧。包房不是怕遇见坏人嘛。”
钱满天点头:“对对,有人专门在旅馆下手。宁愿多花钱,也不跟生人住一起,现在是安全第一。”
赵国强暗暗庆幸刚才没把高秀红带回来。天下之大,却又常是无巧不成书,若让钱满天看见自己和高秀红在一起,那可如何解释呀。
钱满天说:“这么晚了,你不在这歇着,上哪去了?”
赵国强反问:“这么晚了,你从哪来?”
钱满天眨眨眼说:“我从三将来,是专门找你的,我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我心里憋着,想跟你说,又怕你不信……”
赵国强笑了:“啥大事,这么神秘。你把鲍老板引过去,有钱了,是不是想把我的果茶厂给吞并了。”
钱满天一拍大腿站起来:“你刚才说是你的果茶厂,就说这个‘你的’。这个厂是你的吗?说实在的,国强,不,称你声兄弟,我今天就想问一句,你自己想不想发财?”
赵国强不知满天肚子里装的什么药,他想想说:“要是实话实说,现在哪有不想发财的。不过,我看书上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不想发不义之财。”
钱满天说:“说得对,歪门邪道是一点也不能沾,包括税收啦工商啦,也一分不欠,有能耐就得豁豁亮亮去挣钱。”
赵国强说:“这些都挺重要,违法违纪的事不能干。你揭锅吧,说说咋去发财?”
钱满天说:“我请你,到我那去干。咱们成立一个大公司,你当董事长,我当经理,反过来也行。”
赵国强没想到钱满天会有这话。他想起前一阵村里议论纷纷,说自己和钱满天是明分暗和勾在一起。他立刻说:“咱们之间现在搞着竞争,你这时想拉我过去,是咋想的?”
钱满天说:“你放心,我绝没有害你的意思。我琢磨再三,在三将,除了咱俩,旁人谁也挑不起大担子来。可现在呢,你完全是为旁人忙活,自己啥也得不着。我这头呢?你也知道,耍我光杆司令一个人,满地他们哥几个都不是干事的衙役,就一个好帮手玉玲,也跟我分道扬镳了。我一个人干着太费劲,你给大家拉套太吃亏。所以,我想,只要咱俩联起手,很快就能干出大名堂。”
赵国强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觉出钱满天说自家的苦衷,那是实话。至于想跟自己合手干大名堂,有真话,但绝不会是钱满天全部的意思。本来,钱满天就是雄心勃勃的人,他常想的应该是他一个人干出大名堂,何必再拉上旁人呢!
钱满天说:“你咋不说话呢?不相信我?别看上次为鲍老板的事,咱们闹了一场,可从那事上,我看出你的心胸。你是干大事业的人才,你看人家鲍老板,把自家的产业干得多大,要房产有房产,要厂子有厂子,过的神仙一样的生活……”
赵国强说:“你想当神仙。”
钱满天说:“神仙咱不当。但钱挣多了,该享受也得享受一点。要不咱受这么大累图啥……”
赵国强说:“你最近思想又‘解放’不小呀,说说,是谁开导的你?”
钱满天说:“人嘛,也有,魏大宝。我听他一讲,外面人过得好了去了,咱挣的这点钱,跟人家比就是九牛一毛,或者说就不是钱……”
钱满天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能说。他要使尽全身解数说动赵国强,让赵国强归到自己的路上。他已经为这事想了好几天了,肚子里攒下不少话了,终于见到了赵国强,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了。自打因为鲍老板投资一事闹了那么一场之后,虽然钱满天得了便宜,但他心里却愈发不安了。他总觉得赵国强如此大度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些什么。就好比做买卖中,那些小户为区区小利争得脸红脖子粗,小商贩为少给一两二两又是改秤杆又是抠秤砣。可做大生意的,人家才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呢。人家胸有成竹,表面上退,暗地里早有安排,一旦亮出真牌来,旁人立马就傻了眼。钱满天发现,自己这位亲小舅子,这些年没白当干部,他见长进,没把精力放在吃喝打麻将上,他净琢磨干大事,果茶厂一下子就建成高标准的,就说明了他的能力。钱满天因此多方留神赵国强的举动,听说他带人到县里来跑电的事,钱满天不能不慌神。如果电力充足,村里的果茶厂全部投产,毫无疑问,受到最大冲击的肯定是自己,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钱满天觉得绝不能轻视了村里的举动,与其使点损招儿让国强弄不来电,不如想法子把赵国强从村里拉出来。几天前,魏大宝从南边过来,吃饭时钱满天说了自己的想法,魏大宝很赞同,并说先用好处把赵国强拉出来。那边垮了,赵国强也就没了依靠,他也就得听这边的摆布了。钱满天说那可是我的亲小舅子,我有点下不了手。魏大宝说如果是亲戚,他穷了你可以帮他,可在生意场上,亲爹也不成。钱满天认为有道理,就暗下了决心,要找国强谈谈。正巧有东北朋友高息揽储的事,钱满天想起那天把大连襟伤了,眼下自己把好处得了,就没有必要再结怨,毕竟孙家权是镇领导,既便镇里穷,也是个惹着不如敬着的神儿,还是和为贵。再者说,高息揽储有风险,万一本回不来咋办?与其一个人担风险,不如一帮人共同担。把孙家权呀赵国民呀都拉进来,好了自己不吃亏,还给大家办点好事,坏了有人跟着着急,总比自己一个人着急强……
这就是钱满天匆匆跟孙家权来县里的本意。但找赵国强这事,钱满天没跟孙家权露出半句。从赵国民那出来,钱满天就找个借口与孙家权分了手。钱满天顺着大街挨个旅店找,一找就找着了,跟服务小姐说我们是亲戚,人家还就把门给开了。钱满天又掏钱让店老板给买些吃的,自然是多给着,老板赶紧打发人去买些熟食,又到灶间捅开炉子炒两个热菜。一会儿就给端了过来。
凉菜是一只烧鸡,热菜是木须向和溜肚片,酒是二锅头,北京产的。双人房间里只有一张小桌,好在菜也不多,老板让人放下后,说二位吃着,就走了。
赵国强说:“深更半夜了,又喝啥酒呀,我想睡觉。”
钱满天笑道:“深更半夜,咱俩在这喝点酒,多有意思。我刚才说的事,你也不要立刻回答。咱哥俩好久没在一块唠了,今天唠唠。”
钱满天倒酒,撕鸡,递给国强一个鸡大腿,然后用餐巾纸把手擦净说:“吃着喝着,咱来个一醉方休。”
赵国强说:“犯不上喝那么多,少喝点就行啦。”
俩人端起装酒的茶杯,互相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大口。钱满天说:“一晃咱们都小五十了,这辈子呀,可真不容易。想当初,我这样的人,根本也没敢想干出啥名堂来,挣出口饭钱来,就知足了。那么一大家子人,我是老大,爹老了,我得担起责任来。不干不行呀。你跟我不一样,你上面有哥有姐,你用不着操那么大心。”
赵国强说:“要想不操心还不容易,一天三个饱一个倒。可那有啥意思,那不和圈里的猪一个样了吗。人,不是牲口,人得活得有个精神头,有个追求,那活着才有意思……喝……”
钱满天举杯:“喝……你说,你想追求个啥?全世界无产者得解放?哈哈……”
赵国强放下杯:“你,你笑啥,你以为那话好笑?拉倒吧你!无产者得解放,那是世界大同,早晚得走到那一步。现在咱们还是初级阶段,咱主要精力就是发展生产力,就是朝着那个目标使劲呢。”
钱满天问:“你这些道理都是跟谁学的?”
赵国强说:“你呀,这些年脑子里除了挣钱就啥也不想了,那不行!你得学你的恩人的书,你就明白了。”
钱满天睁大眼:“我的恩人?”
赵国强说:“邓小平呀!你敢说他不是你的恩人。没了他,就你家的成分,你还想翻过身来?还想跟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还想搞厂子?你跟着搞阶级斗争,等着挨斗去吧!”
赵国强说得激动了,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半空中来回晃。这是他最得意的一番话,他认为这话能“治”住钱满天的自大,使这位钱老大头脑清醒一些。
钱满天确实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人家赵国强说的是事实,道理是不言而喻的。可惜的是,这几年很少看书看报,就是看电视,也看不上新闻联播,播新闻那个时候,不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在厂里查这看那,要不就是陪谁喝酒谈生意呢。看来,往后还真得注意点学习。
钱满天使劲想,想起来一点:“邓小平好像讲过,社会主义就是发展生产力,没错吧,我使劲办厂子,挣钱,也是发展生产力,没有错吧?”
赵国强点点头:“不过,人家还有话呢,还要消除两极分化,共同富裕呢。”
钱满天张大嘴:“啥时这么说过?”
赵国强说:“那没错,去南方时说的嘛,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我也不知道咋干……”
钱满天说:“你是听了他的话,才这么干的……”
赵国强举起酒杯又晃了晃:“你敢说人家说得不对?人家说的要是不对,咱国家能整成这样。咱们都得好好学习,不能啥也不想,就知道挣钱,那跟路边上的‘鸡’还有啥区别?无非是她挣得少,你挣得多……”
钱满天不爱听:“你……你净鸡巴胡扯,我咋跟‘鸡’一样啦!就你明白,学过理论,回头我也学,绝不比你差。你知道我上学时,功课多好。”
赵国强酒喝多了:“多好,也是那,那个德性,钱一多,就忘,忘了吃几碗干饭啦……嗨,不是我笑话你,咱们其实都是一个熊样,不过,我比你强,你信不?”
钱满天舌头也不好使了:“我,我,我不信。你强哪去啦!你那个厂子,没有电,再这么撂下去,就完,完蛋啦!”
赵国强说:“你,你也别美!你也不了解信息,果茶,都,都要出危机啦,你还傻巴呵呵地扩大生产呀,到,到时候看你往哪销。”
钱满天嘿嘿笑:“你,你吃不上葡萄,就,就说葡萄酸。你没电,又没钱扩大,鲍老板不跟你联合,你,你想往外销,拿鸡巴啥销,销鸡巴毛呀……哈哈哈……”
赵国强叭地摔了杯子:“你,你才销鸡巴毛!你瞅着,早晚有一天……”
钱满天咣地把杯子扔到墙上:“早晚有一天咋着?你,你能灭了我?我不信!”
赵国强说:“我,我灭你干啥!我是说,你得服我说的这,这,这个理儿。自,自己富了,还想着旁人,大家都富,才好。”
钱满天说:“我他妈的才不管呢!别人富不起来,是,是他自己熊,跟我有啥关系!我,我管得着吗!”
赵国强哗啦把桌子就掀了:“你,你找我来,是,是成心跟我干架的,我,我不跟你说啦,你走!”
钱满天说:“我,我就不走!这是旅馆,谁有钱都能住!我住最好的房间!我有钱!”
旅馆老板推开门喊:“二位,二位,怎么喝得好好的干起来啦!”
赵国强说:“我,我们没事,我们唠嗑呢。”
老板笑了:“有你们这么唠嗑的吗?都像这么唠,我这就得关门了。”
门外忽然进来个人,是黄小凤,她瞅瞅眼前这情景,愣了愣说:“你们喝多啦,快别闹啦。”
赵国强说:“您,您来干啥?”
黄小凤说:“我找他。”她看看钱满天,摇摇头说,“算啦,回头再说吧。”
钱满天充好汉:“我,我没事。您是不是说存,存钱……”
黄小凤赶紧摆手,钱满天明白了,俩人出去了。赵国强在屋里说:“搞啥勾当,瞒着我!瞒人,没好事!”
在大门口,让凉风一吹,钱满天猛地打个激灵,脑袋清醒了:“对不起呀,刚才喝多了,您说吧。”
黄小凤看看四下说:“存钱的时候,给我单独存一份。”
钱满天点点头:“明白。”
夜空上有许多星星,眨着眼睛看世间的事,彼此好像还说啥。说啥?说瞧他们人间的事,怪有意思的。
第十四章
赵德顺老汉和他那些老伙伴蹲在前街的墙根晒太阳。晒着晒着,还真有点发热了,他抹了抹汗津津的脑门说:“这鸡巴天头,该冷不冷,不是啥好事。”
孙万成老汉说:“啥好事赖事,咱们老头子,少管闲事,有吃有喝就知足吧。”
孙万成病病歪歪有好几年啦。原先有几回都眼瞅不行了,谁知道他挺巴挺巴又活过来,老伴却没他这两下子,比他先走了一步。赵德顺把身上旧羽绒服的拉锁拉开,顿时就觉得清凉多了。他对孙万成等人说:“瞅瞅你们穿的都是啥衣服,又是大鼓包(羽绒),又是方格格(腈纶棉),能不热吗!”
老汉们说:“都是人家穿剩下的。想穿咱自己的家做棉袄,没人给做呀!不穿这个穿啥。”
孙万成说:“可惜这好日子哟,来得太晚啦……”
赵德顺说:“你别总唉声叹气的,你瞅瞅你家老三,人家活得多带劲。你得学他,好好活着,明年跟我把大块地好好收拾收拾,我弄来了新品种,一亩能打两千多斤棒子。”
孙万成点点头:“那敢情好。不过,我家老三也太不安分啦,~个劲出去,给政府添乱。”
冯三仙脸上抹得白馍似的走过来。她朝村东的路上瞅瞅,低头看看手腕上的表,又抬头看看日头,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赵德顺这些老头子都死瞧不上她,心里说瞧她那个打扮,白骨精似的。于是,冯三仙走到他们跟前,他们就闭上眼,瞅也不瞅。
冯三仙是在等汽车,等孙万友和她的干闺女张小梅。张小梅是冯三仙娘家村里的一个小寡妇,人长得好,但挺风骚,前一阵子跟个开饭店的老板好,因为聚了一伙人在饭店要钱,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冯三仙求孙万友把张小梅保出来,孙万友眼下正打冯三仙的主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并去县里活动。头两天打来电话,说事情办成了,冯三仙灵机一动,让孙万友一定把张小梅带三将来,有要紧的事。
冯三仙见远处的车一辆一辆地过,就是没有奔东庄来的,心里的烦躁越来越重,扭头看这些穿着深色厚冬衣的老头子个个冲着自己眯着老眼,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自言自语道:“黑巴乎乎的,这也太影响村容村貌呀。像一窝老鸹。”
老汉们虽老,耳朵还都挺好使,孙万成捅捅赵德顺说听见了吗,他骂咱们是老鸹。赵德顺眼也不睁说:“白骨精!”
“对,白骨精!”
老汉们像小学生背书一般说。说完又都不出声,继续闭着眼晒着。
冯三仙吓了一跳,摸摸脸蛋子说:“哎呀,挺整齐的呀!再来一段,回头给你们买糖瓜吃。”糖瓜是供灶王爷的。每到腊月天凉了,卖糖瓜的就出来了,大人小孩都挺爱吃。
赵德顺说:“买!快买!”
众人说:“对,快买!”
冯三仙双手叉腰:“想吃啦?自己花钱买!老娘才不出那份钱呢。”
村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眼下准备年货比以往要省事多啦。以往要宰猪,要蒸馒头,要漏粉条子。如今,集市有得是现成的,妇女们主要的活就是扫房擦玻璃,所以,都有闲空出来凑热闹。见老爷子们和冯三仙干起来,格外新奇,生怕他们熄了战火。
妇女说:“冯三站,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拣好的挑一个,回家给你热被窝。”
冯三仙笑道:“老干柴禾,还不把我的绣花被刮破了。”
男青年说:“老的好,老的有干巴劲,对你正合适。”
冯三仙跺脚:“放你的狗屁!老娘喜欢你们这些小童子。”
金香笑弯了腰,冲老爷子们说:“你们倒睁开眼呀!哪有闲着眼于架的!一群瞎老鸹呀……”
赵德顺说:“就是不睁,能把我们咋着!”
老汉们说:“对,能把我们咋着!”
金香说:“那她可不给买糖瓜。”
赵德顺说:“不买,去她家!”
众人说:“对,去她家!”
这帮老爷子还真的要站起来,你拉我,我拽你……
众村民大喊:“去她家,让她给你们当老婆……”
冯三仙傻了眼,赶紧掏钱:“我认输,我认输,我买糖瓜,你们可别上我家……”
众人一片欢笑。
吃着脆生生的糖瓜,老爷子们都睁开了眼,赵德顺说:“哼,跟我们斗,你还嫩点。”
冯三仙说:“都一脸老皮啦,要是嫩,我干啥还抹这玩艺?跟刷墙似的。”
正说着,一辆拉客的小面包车呼悠悠开过来,车停了,孙万友捂着脑袋下了车,他冲司机骂:“你这车咋鸡巴开的,把我脑袋撞两个包,这要是在部队,非把你关禁闭不可。”
司机也不急,笑着说:“对不起,再跑两趟这车就报废啦,回头我买新车,让您自坐,中不?”
孙万友转怒为喜:“一言为定!”
紧随着孙万友,又跳下一个苗条女子。这女子穿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脚下是乌黑发亮的高筒靴。头发披散到肩上,长圆的脸,眉眼挺好看的。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可她跟没看见似的喊冯三仙:“干娘,您在这等我呀。”
冯三仙走上前:“我的闺女哟,可想死娘啦。”
村民们哄地议论起来。高秀红也在人群中,见到冯三仙出了这么个干女儿,心里陡然颤了一下。她影影绰绰听说孙万友和冯三仙给赵国强提媒,这会不会是要说给国强的女人……
冯三仙对村民们说:“各位,这是我女儿张小梅,大家伙多关照呀!”
孙万友在一旁扬着脸说:“是啊,我大老远把她接来的,往后,就在咱这过了,别欺她生……”
张小梅说:“在不在这过,还没说定呢。”
冯三仙眨眨小眼睛:“那事回头说,咱回家吧。”
高秀红心口发热,不由自主地就问:“咋着,是给咱村谁家做媳妇吧?”
冯三仙边走边说:“兴许吧,还没一定。”
热闹过去了,前街安静下来。孙万友叼着香烟,一拐一拐地往村里走。高秀红悄悄跟在身后。瞅瞅四下人少了,高秀红上前说:“五叔呀,跟您打听个事。”
孙万友回头瞅瞅问:“噢,是大侄媳妇,啥事呀?”
高秀红说:“这张小梅挺俊的,您打算把她介绍给谁呢?”
孙万友上下打量打量高秀红:“你问这干啥?”
高秀红说:“随便问问,兴许帮您做做工作。”
孙万友摇摇头:“用不着你做工作,这事我不告诉你,省得出乱子。”
高秀红说:“你不告诉,我也知道。”
孙万友说:“你知道个啥……”
高秀红说:“你们是给赵国强保媒,对不对?”
孙万友被蒙住了:“你,你咋知道?是不是冯三仙告诉你的?娘的,她还让我保密,她自己倒先说了。”
高秀红看他急了,忙说:“不是她说的,是我听旁人说的。三叔呀,我劝您别给赵支书保媒了,我听说人家国强已经有了,您再给说一个,不是添乱吗。”
孙万友摇摇头:“不可能。他要有了,我哪能不知道。”
高秀红说:“嗨,这是人家个人的私事,也没有必要跟您汇报呀。您还是让那个小梅从哪来回哪去吧。”
孙万友说:“这事得跟她干娘说,我的任务就是把她接来。”
高秀红说:“您老为啥这么卖力气,给冯三仙干活?是不是有啥想法呀?”
孙万友嘿嘿笑:“你这媳妇,可真是人精,啥都能猜着。不瞒你说,我想娶了冯三仙。”
高秀红说:“好,非常好。您革命一辈子啦,老了得有个伴,伺候伺候您。我赞成,回头需要我帮忙,您只管说话。”
孙万友说:“还真是需要,帮我做做被子褥子啥的,原来那些不能要了。”
高秀红说:“中,没问题。可那个张小梅,您得让她回去。”
孙万友说:“我这就跟冯三仙说去。”
孙万友从原路回去了。高秀红站那愣了一阵,想这事往下该咋办。因为,眼下的情况实在太糟了,张小梅这女人的小模样,加上她那身打扮,确实是挺漂亮的。现在的男人,哪一个不是盯着女人的脸蛋呀。赵国强虽然不是好色的人,但也不会放下俊的拣丑的。更何况,自己这头还有喜子,在国强眼里,根本就没法儿跟自己好。这可如何是好?立马和喜子闹离婚?只怕是不那么容易,而且弄不好还给国强添麻烦,李广田会说赵国强强抢村民的妻子。最好的法子,是李广田和喜子把自己给休了,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提出离婚,那么一来,就好办了。
“你一个人在这愣鸡巴啥神!”
喜子从后山上下来,推着一车石头。家里的猪圈墙倒了,想垒高点。
“你管我在这干啥。”
“你他妈的要是在外头浪,回家看我不拿绳缝上你那骚家伙!”
“你,你是个牲口!”
“你给我回家!”
“我就不回家。”
“我搧死你!”
事情竟来得如此突然,令高秀红又惊又喜。过去,喜子对自己一直是惧怕三分,因为他怕丢了媳妇。就冲他那个熊样,他爹在村里也不当支书了,万一丢了这个媳妇,想再寻一个,恐怕是很困难的。今天他这是咋回事?吃了枪药啦?不想好好过日子啦?
来不及细想,高秀红借势发挥,就与喜子吵吵起来。这一下可乐坏了才从街上回屋里的村民,嘴里说今年腊月可真热闹呀。扔下手里的活,又跑过来看热闹。
这一回热闹没有闹大。赵国强和柱子陪着镇书记孙家权金聚海镇长匆匆过来。
金聚海从金矿下来安排在三将镇,最近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让他当上三将镇的镇长。
柱子大老远就喊:“打咕啥呀!文明户的牌子不想要了,不想要你们就往死里打!”
这话挺管用的,村里按村规民约的标准搞评比,评不上文明户的人家门上没有红牌牌,给儿子说媳妇都受影响。村里每到年底还搞一次奖励,钱虽给的不多,但村民都把它当做一口事,不愿意自己在这上丢人现眼。
赵国强上前看是高秀红和喜子于架,心里咕哈跳了一下,怪紧张的,暗道这个高秀红要动真格的咋着,这可麻烦啦。他赶紧说快散散吧,快过年了,快忙自家的活去吧。村民们不走,反倒说:“东西都是现成的,没啥活干呀!要是让玩,就只能要钱。”
柱子说:“谁敢要钱,我绑了他。”
村民问:“那我们干啥?”
柱子说:“村里都定下了,置办戏装,把村剧团恢复起来;然后正月十五间花会,大家都去准备吧。”
赵国强说:“这事由小学校的了校长和玉玲负责,找他们去吧。”
村民又说:“三十晚上弄几个花放放中不?要不净在电视里看,也见不着真格的。”
柱子说:“一个花好几十块,上天听个响就拉倒了。”
村民说:“让钱家出钱,他家办银行啦,存钱的人排成队啦。”
赵国强有点不信:“这是啥时候的事?”
村民说:“河西打前天就嚷嚷,昨天就开始了。就是不要咱东庄的,人家肥水不流外人田。”
村民说:“都是一个村的。支书主任,你们得给说说,有好处得全村人一起享受,不能光他们河西自己独吞!”
赵国强看看孙家权。孙家权心里明白,他已经东挪西凑了一万元交给了钱满天,并拿回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其他人是百分之二十利息,钱满天说特事特办,不能一样对待,孙家权就默默接受了。所以,他不能跟赵国强说什么。一旁的金聚海说:“还是先说咱们的事吧。”
孙家权忙说:“对,先说镇里和村里的事。”
柱子说:“这事还咋说,你们都定了,也不征求我们的意见。还非得让我们说同意,这不是欺负人嘛!”
村民们一下子被这边吸引过来。村干部和镇长干架,比喜子他两口子干架有意思多了,没准还关系到大家伙的切身利益,该帮忙就得上阵帮忙。
赵国强赶紧瞪了柱子一眼,说有啥事咱进村委会说去,在大街上别嚷嚷。孙家权用鼻子哼了一声,瞅也不瞅柱子,径直奔向村委会。
才进屋,孙家权把帽子往办公桌上一摔,就骂道:“我他妈的当了这么多年乡镇一把手,还没见过你柱子这号的!跟我牛川你还差点!你还得长几年!”
柱子也不示弱:“你当领导的你凭啥骂人?都长着嘴呢,你以为我这光会吃饭不会骂人!他妈的!”
孙家权一拍桌子:“你敢骂我?”
柱子喊:“我骂啦,你能把我咋着!老子还不想干啦!”
赵国强使劲推柱子,说你把嘴闭上,金聚海劝孙家权消消气。两下做工作,总算没往下打起来,但窗户外已都是人头了,在前面的小孩鼻子都挤扁了。
为得啥呀?几个人动这么大肝火?
大块地!为镇里要征用大块地。
这事来得太突然。一清早,孙家权打电话让赵国强和柱子去一趟,说有事要商量一下。赵国强这两天正忙,电力局来勘测的人才走,有些具体事需要落实。他就说让柱子一个人去。孙家权说用不了多大工夫,你一定要来一趟。赵国强找着柱子,说咱们去一趟吧,是不是镇里又要敛钱,到那看看旁的村的态度咱再发言,别总让镇里抓大头……到镇里一看没旁人,就找了他俩。孙家权和金聚海比往常都热情得多,又是倒茶又是点烟,完了就问果茶厂的电落实得咋样了,还说镇里正在争取一笔扶贫项目资金,一旦到位,就准备投到三将村的果茶厂。赵国强和柱子都挺高兴,柱子还说这么多年,还头一次到镇里来这么痛快,以前来了不是压任务就是摊派钱,来一次脑袋大一回。赵国强多个心眼,他心里说这都是拿话甜人,往下是啥还不知道呢。果然,柱子说完了,孙家权就说让你说着了,咱镇政府不是卡拉ok歌舞厅,咱们是要带领群众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所以……柱子立刻明白了,说书记你一说这话我明白了,您还是要钱要工要木头石料啥的。金聚海说你别着急,你让孙书记把话说完。赵国强说对咱们听着。孙家权说镇里准备开发一个新项目,建一个高档次的陵园,考虑再三,决定与你们三将村合办,所以,需要从你们村划出一块地来。柱子立刻就摇了头,说咱村本来地就少,镇政府搬来,我们都拿出好几十亩了,再拿地拿不出来了。孙家权说镇政府占的不过是公路边的赖地,也没白占你们。柱子说钱呢?一分钱我们也没见着。孙家权说政府不会赖你们的账,你急个啥。赵国强一看都上来火了,赶紧劝,然后说建陵园需要山清水秀的地方,三将村这不够那个条件。金聚海说大块地就很合适,前面平坦,后面是山,座北朝南,有靠有照,还有青龙河,交通又方便,是块风水宝地,好几家都相中了……
这就是一早在镇政府发生的事。后来争将争将,也不知怎的就说实地看看,一看还真像金聚海说的,这块地真是哪都合适。金聚海很得意,说早就请风水先生看好了。孙家权就劝赵国强别为这么点地争啦,种地也打不多少粮食,把这地卖了,村里也能落点钱。赵国强不同意,后来他说全镇搞过小康村规划,并经县里批准,村里的房子、道路、田地、山场都必须按规划执行,不能随意变动。村里存着规划图,回头可以拿去给你们看。不料孙家权非要立即看,结果几个人就奔了村里。路上,柱子小声问赵国强我咋不知道有这个规划,赵国强眨了眨眼,意思是我蒙他们呢。柱子沉不住气,到了村部前他就憋不住了,和孙家权干起来……
“你们快把规划给我找出来。”孙家权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敲着桌子说。
赵国强在办公桌里翻了一通,嘴里磨叨着:“放哪了呢?明明是放在这了,咋就找不着了呢?”
柱子也冷静下来,指着橱子说:“是不是放在那里啦?”
赵国强上前拍拍橱子:“在这里,就在这里……锁着呢,钥匙放哪了呢?”他背对着柱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出去找几个人来。
柱子说:“可能掉家里了,我去找。”起身就走。
孙家权嘿嘿一笑站起来:“别走!别跟我耍花活,想溜呀,没门!不是没钥匙吗?砸开!又不是金库,砸开。出了事,我负责。”
赵国强一看有点要蒙不过去了,转身让孙家权坐下,他装着满有那么回事地说:“规划肯定有,是县里来人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就是有,咱也得商量。姐夫,这么着,快过年了,杂事挺多,咱们这事先放放,过了年再说吧。”
孙家权叹口气:“国强,没想到你还跟我玩这一套,真叫我寒心呀。想当初,县里工作队要整你,是谁支持着你?你当支书头几脚,又是谁给你撑的腰?不是我翻小肠,要是没我在乡里镇里坐着,你们早让人家给整下去了……现在,我不过征你们几亩地,看把你们心疼的,跟割你们的心头肉一样。又不是我个人用,我个人用一块土坷垃,我上八十里外去找,也不求你们!这是镇政府的项目,给你们也将带来效益,你们咋就这么接受不了呢!”
金聚海说:“看,孙书记把心里话都掏给你们了,这几年,虽然我没在镇里,但我听说,孙书记为三将村可出了不少力。镇政府搬新址,好几个村都抢,为啥搁在三将?还不是孙书记一锤定音。你们一下变成直辖村了,将来对村里的发展,一定有很大的好处。”
赵国强听得心中一阵阵发颤,多少话一下子涌上心头。他冲着金聚海摆摆手,意思是你就别跟着敲边鼓啦,然后对孙家权说:“姐夫,你听我说几句。你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在心里,这几年,三将能有些变化,都跟你那连着,这些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和班子成员在一起议论过,说咋报答镇里呢?想来想去,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扎扎实实地工作,把镇里要求咱达到的目标都提前实现。旁的呢?如果是咱个人之间需要个啥,只管说,兄弟绝不会含糊半句。但说到占地,我可就不敢拍板说大话了。为啥?很简单,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虽说现在村里办这个厂办那个厂的,挣了俩钱,相比之下,地里打的那点粮食不算个啥。可庄稼人,手里有粮,心里才有根。万一哪天这些厂子办不下去了,咱还有地,咱还有共产党给农民带来的革命成果,还能保证一村人生存下去。如果把地都弄没了,那我们还叫什么村干部,你们恐怕也不是名副其实的镇领导……”
孙家权拍一下桌子:“停、停!国强呀,你在这背课文吧,说得怪打动人心的。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学来的?准是电视上。那不行,那是文学作品,你得回到现实中来。你瞅瞅,全国人民都在忙啥,十亿人民在经商!都在奔钱使劲,你不使劲,你就没有工资,没有奖金,就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像你这,就进不来新设备,就扩大不了生产规模,产量就上不去,利润就增加不了!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你也不是生活在仙人洞里,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赵国强说:“大形势是啥样,我管不了也干涉不着。可我相信,有中央的政策,早晚大家都得走正道,搞歪的邪的长不了。咱们在这个位子上,也都知道啥事该办啥事不该办,咱都昧着心眼子,办那些让老百姓吃亏的事。”
孙家权的脸气得发白:“你说谁昧着心眼?你说谁办让老百姓吃亏的事?告诉你,今天这事还就这么定啦!说到大天去,你们也得把地给我拿出来。除非你三将村不归我这个镇领导!”
赵国强说:“你要是非占,你直接跟老百姓说去。”
金聚海说:“凭啥让书记跟老百姓说,你们是在镇领导下,就跟你们说!你们就得执行。这叫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纪律片……”
哗啦一下,门开了。孙万友和冯三仙两个人进来。见屋里坐着孙家权和金聚海,孙万友摆起了架子,毕竟他是孙家权的本家长辈。孙万友说:“你们来啦。”
孙家权没好气地说:“来啦。”
孙万友问:“干啥来啦?又要钱?”
孙家权说:“研究工作,您别打听。”
孙万友说:“你别唬我。现在搞啥来着……对,政务公开。有啥大事,都得亮出来,让群众知道知道。我可告诉你,咱老孙家就你一个当大官的,你可得当好,别让人指脊梁骨骂爹。要不然,你老子在黄土下也呆不安生。”
金聚海上前说:“您老是不是先退出去,我们这有要紧事和村里商量。”
孙万友不高兴了:“你不是金矿上那个姓金的矿长吗?”
金聚海挺起胸脯:“正是。”
孙万友说:“听说你把金矿给整个稀里哗啦?弄不下去啦?又到我们这来祸害?哈哈,你可加小心,三将这的人不好惹。”
金聚海大怒:“你,你个老头子敢说我……”
孙万友一戳拐棍:“咋着?说你?急了我还敢揍你!”
金聚海骂:“你个老家伙……”
孙家权喊:“你混啦!你敢骂他!他是我叔叔,你惹他干啥!”
金聚海忙笑了笑:“我,我跟老爷子闹着玩呢。”
孙家权冲孙万友说:“您有啥事,快说。”
孙万友嘿嘿笑:“你们都在这儿……挺好,挺好……我呢,革命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又赶上改革开放这好日子,我心里痛快呀,高兴呀,乐呵呀……”
孙家权说:“中,大家都高兴乐呵,你快往下说吧。”
孙万友说:“我一高兴,就想多活几年,我就想成个家,我就相中一个人,想找个老伴……”
孙家权问:“相中谁啦?”
孙万友指冯三仙:“就是你冯三姑。”
金聚海说:“这不是会跳大神的冯三仙吗?”
孙万友噔地戳了戳拐棍:“那是过去的事,现在人家是婚姻介绍所的所长……”
冯三仙哇地一声哭了:“各位领导,请你们给我做主呀。我清清白白一生,岂能再嫁二夫。他孙万友存心不良,要败坏我的名声,我是誓死不从。”
屋里人都愣了,互相看看,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赵国强说:“这是好事呀,你别哭,你成天给旁人保媒,咋轮到自己,反倒受不了啦。”
冯三仙说:“给旁人介绍一百次都行,可一沾自己,我就想起我原来那个老头子,他死得好苦呀,临死前想吃块猪头肉,我都没钱给他买,我对不起他呀……”
孙万友说:“那都是过去的事啦。那会儿你就是有钱,也没有人馋猪头肉了。你就甭想啦,你就想咱今后的好日子吧。”
冯三仙说:“你光想你自己的好日子,你咋就不想想咱村里还有人打光棍子呢!就说咱赵支书吧,人好,心眼好,又能于,一家子亲戚,除了领导就是大款。这样的人,咋能让他没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不中!坚决不中!我们孤老头子,寡老婆子,凑到一个炕上,也没多大热闹可折腾。我们得让赵支书先把家成了,让他晚上炕上被子里热乎乎,有个肉蛋搂,那才能浑身上劲,儿马蛋子似的带着咱们建小康,奔大康,最终实现他娘的老康……今天我把我干闺女张小梅也带来了,给你们大家看看,能不能配上赵支书。要是配不上,算我眼力低,要是配上,咱就得让赵国强点头答应,春节就把喜事办了。”
她说完一摆手,张小梅从门外进来。张小梅挺大方的,进来瞅瞅众人说:“我自己主动来,可不是因为嫁不出去了。我干娘说赵支书人特好,我想既然特好,我就得主动上,防止旁人给抢走,是不是呀?”
赵国强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想让冯三仙她们都出去,刚要说话,柱子大嗓门说:“中啊,你说得挺对呀,我们赵支书,那是打着灯笼难找,你要是来晚啦,黄瓜菜可都凉啦。”
冯三仙一拍大腿:“来早不如来巧!来巧不如来得正好!今天就是正好。孙书记,您在这儿,正好给当个中人,他们要是都没啥意见,就定下,咋样?”
孙家权火冒三丈:“我,我有正经事,哪有空保媒拉纤。”
冯三仙说:“哎哟,我的大书记,保媒拉纤结姻缘,这是积德行善的事,能长寿,比你们到处敛钱结扎上环可强多啦,那活计损寿,你们可得加点小心!”
金聚海说:“我说你说话咋带刺呀?你是成心跟镇里过不去怎的,这是村委会,我看你们还是走吧!”
孙万友冲金聚海说:“我侄子都没说啥,你发啥号令!村委会就是村民的家,凭啥不让我在这说,今天我在这说定了。”
金聚海恼了,瞅瞅孙家权:“他们不走,我走!”
孙家权叹口气:“走,咱们走。”
柱子说:“那就不送啦。”
赵国强盯了他一眼:“我送你们。”
孙家权啥也没说。他心里失落落的。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但今天显得格外重。在乡镇,退回去十年、二十年,乡镇书记那是跺一脚四下乱颤的主,谁敢在书记面前说三道四,更不敢指桑骂槐旁敲侧击。现在可好,威风尽散,外强中干。原因还是四个字:钱少言轻。三将村是自己的老家,自己想给镇里弄几亩地都弄不出来,可真叫人伤心呀……
赵国强看孙家权脸色不好,边走边劝道:“您别生气,村里人就是这样,不懂个规矩,张嘴就来……”
孙家权说:“没想到呀,办点事这么难。你也跟我耍心眼。”
金聚海说:“国强,在金矿时,我待你跟亲兄弟似的,今天你可不给我面子。”
赵国强说:“旁的事好说,占地是大事,我可不敢做这个主。”
金聚海问:“这块地谁种着呢?”
赵国强支支吾吾:“是……是那个……谁种着呢?有好多家呢……”
孙家权问:“没有集体经营?”
赵国强说:“闹不太清。”
孙家权说:“你也大官僚主义了,村里的这点事,那还不清清楚楚记在心上。亏了你还口口声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连那块地谁种着都不知道。”
赵国强苦笑:“这二年净忙果茶厂了,对种地的事没留心。接受批评,往后一定注意。”
孙家权说:“你别以为躲过今天这一关就行了。就按你说的办,年前不提了,咱年后再说。”
赵国强点头:“年后再说,年后再说。”
金聚海说:“工程紧,清明就想开业,兴许我先把机器开来平整土地,你有个思想准备。”
赵国强说:“那可不行,得先说好了,要是村民拦你的车,我可管不了。”
孙家权说:“别打咕了,过了年咱抓紧商量就是了。”
他们走在前街上,街上来往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走到赵德顺那伙老汉晒太阳的地方,赵德顺老汉眯着眼睛说:“咋着,不吃饭就走呀?忙啥的。”
赵国强心里着急,暗道让他们快走才好,躲过这一关是一关,马上他对爹说:“我姐夫镇里有事,不呆了。”
赵德顺老汉说:“有啥事,该吃饭也得吃饭呀。家吃了饭再走吧,看,还有生人。”
金聚海笑着说:“人家村干部忙,不留我们吃饭,我们就得走呀。”
赵德顺问国强:“真的?这叫啥事!他们不留我留!”
孙万成说:“还是我留吧。家权呀,我有话想跟你说呀……”
孙家权问:“二叔,您有啥事?”
孙万成说:“在这说?要不,到家说去吧。”
孙家权说:“我还有事,不去啦。”
孙万成说:“那就在这说,我这老脸,也不怕寒碜。我想说呀,这些年我和你二婶净闹病啦,多亏村里管,要不我也早就进坟茔地了。国强好呀,隔三差五来看我,比我那亲侄二柱子强百倍。得,咱不提他,他住沟里,离得远。我想告诉你呀,你二婶没的时候,我给帮忙的人做的豆腐,把我那几年攒的豆子都使啦。这二年,又打了些。我是给我自己预备的。我原想来年再多种点,可我怕我这身板挺不过去。我就托付给你,万一我有那么一天,你给我张罗张罗,别的咱招待不起,豆腐起码得让人吃个饱。要是豆子没那些,你想法子给凑上,我和你二婶在黄土下面就感谢不尽啦……”
谁也没想到孙万成说出这些话。说得孙家权鼻子发酸,赵国强也浑身凉嗖嗖的。金聚海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老爷子别说啦,您好好活着,万一有那天,您放心,这钱足够做一顿豆腐的啦!”
赵国强说:“您这话都说哪去了,村里不是保证把您老的事全包下来嘛?”
孙万成说:“我是怕给你们添麻烦哟,你们当干部的,不容易。”
孙家权替孙万成接过钱,递过去说:“金镇长给你的,你先收下,心里踏踏实实的。您才多大岁数?好好活着,人家活到一百多了,还不想死呢!”
赵德顺说:“就是,你甭想图省心,来年春天,我还得跟你一起在大块地比试比试呢!看是你的豆子打得好,还是我的棒子打得多。”
孙家权耳朵贼灵,立刻问:“爹,大块地是您老包着呢?”
赵德顺不知内情说:“包了好多年了,你还不知道?这阵子我身体好,明年春天,我得种出点花花样给你们看。”
金聚海瞥了一眼赵国强。赵国强一扭头,又和孙家权的目光碰到一起。孙家权嘴动了动,停了一下对赵德顺说:“过年我和玉秀过来给您老拜年。”
说罢,他和金聚海就往村外走。赵国强也不敢往前送了,说你们慢走。人家二位连句话都没说,头也没回,把赵国强扔在那里。
赵德顺还说:“你也不说去选送。”
赵国强见他俩走远了,没好气地对爹说:“送个屁!他们走就走,您哪那么多理儿,又是吃饭又是啥的……”
赵德顺火了:“妈的!我和我姑爷说点客气话,跟你有啥关系,你发啥横!”
赵国强说:“您给我添麻烦,让我做蜡!”
赵德顺站起来,举起拐棍就要抢,赵国强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说:“老啦老啦晒你的得啦,还啥都掺和。”
赵德顺说:“放你个驴屁!你想把我们晒成肉干子!没良心的玩艺。”
路旁的人笑道:“拉倒呗,老爷子。国强要是没良心,天下就没有有良心的人啦。”
赵德顺说:“都鸡巴你们给惯的。”
又有人说:“老爷子,给你道喜啦!”
赵德顺说:“快气死我啦,还道喜!”
村民说:“人家给国强说媳妇啦,就是冯三仙的干闺女,穿红衣服的,你相中没有?”
赵德顺愣了一下,把拐棍往地上一摔:“那样的,能过日子吗?不中!你们把她给我撵走!”
第十五章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
天气也变了,忽喇喇刮了一宿西北风,早上起来人们发现,屋外冻得嘎吧嘎吧直响。村里的妇女们高兴了,家里的年货不愁放不住了,小棚子就跟城里人的冰箱一样,放啥都冻得梆梆的,啥也坏不了。
钱家的厨房里有大冰柜。早先是冰箱,嫌装东西太少,就买了冰柜。躺柜似的那么大,恨不得能放进去整猪。按说钱家不必关心天气冷热,但钱满天却还嫌天不够凉,他恨不得老天立刻下一场大大的雪,把道路都封上,让人们都呆在家里别出来。
钱满天咋这坏心眼子呢?
不,他是让高息揽储给弄害怕了,他让像大风一般刮来的钱给惊呆了,他让潮水一样的人给搅得心惊胆战了!
钱家大院这几天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从早到晚,来入会的村民没完没了的进到这个令他们羡慕不已的院子。“钱家是致富的样板,钱家的产业越干越大,钱家背后有靠山,钱家能让钱翻着个的增多。”在这些也不知道是谁编的成套的广告似的语言鼓动下,村民们纷纷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送进来,手头没有钱的,甚至东挪西借,也要入会沾沾光。
“大哥,已经突破一百万啦。光是河西,就有六十万。真没想到,平时都喊穷,到真格的都有钱啦!”钱满地兴奋地走进二楼正屋,跟钱满天汇报。
“外面的呢?”钱满天眼瞅着窗外间。
“县里有三笔,镇里还有两笔。加上这些,突破一百万。”满地说。
“满地,原先我以为不会这么痛快地把钱引来,现在来这么多,你咋想?”钱满天转身把屋门关严。
“是啊,我也没想到。不过,眼下能把钱弄到手,就是好事呀。”钱满地说。
“可是,你想过没有,百分之二十的利,还别说百分之三十。一百万,一年就是二十万。多好的厂子,一年能保证这么大的利润?别看现在都求咱们,一旦还不上,这可都是拼命三郎呀!他那点钱攒得不容易,不像那些大款,拿个十万八万不当回事,这是他们的命根子呀。”钱满天皱着眉头忧虑地说。
“那您说咋办?咱们把这些小户停了,专门找大户,然后跟东北那联系,让他务必保住咱们的本息?”钱满地说。
“东北那边,我看也不把牢。我那朋友胆子太大,啥钱都敢花。万一咱把钱给他了,他给造了,咱拿啥给人家储户……”钱满天担心地说。
“可咱们要是不往他那存钱,又咋能从他那拿利息?”钱满地说。
“入五十万,先试探试探再说。对外就说都入了,其余的钱,咱想法往外贷,咱自己掌握起来。”钱满天咬着牙说。
“好,就听您的。不过,眼下这些钱和账目,我和翠莲顾不过来。特别是账,翠莲她没弄过。满山和小秋闲着,是不是让他俩也跟着干?”满地试探着问。
“他俩嘛……最好先别用……哎呀,要是玉玲肯干就好了,她一个能顶好几个人。”钱满天低头来回走着说。
“够呛。她只顾忙着村里的事,对这个家她根本不上心,你还看不出来?”满地说。
“我还能看不出来。我是懒得跟她一般见识,这个玉玲,跟咱们是越来越分心了……”钱满天摇摇头说。
“要不是为了咱老兄弟,真想让她分出去过,省得看着堵心。一天到晚绷着个脸,像谁该她二百吊钱似的。”满地毫不客气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不行啊,可别这么想,我在爹娘坟前发过誓,钱家兄弟不分家。我得让钱家上下都过上最好的日子。不管玉玲心里想啥,她毕竟是咱兄弟媳妇,咱们当大的,还是要想办法把他们的心都拢住。”钱满天说。
“对啦,”钱满地忽然想起,“一早金镇长来电话,听说咱们集钱,他也要参加,另外,他要给乡里借二十万。这事咋办?”
“他个人入,咱让人。他要借钱,没说多大的利吗?”钱满天反问。
“没说,听说乡里要盖房子,钱到他们手里肯定生不出钱来,还是借不得。”满地说。
“对,坚决不借。咱们还得把一部分钱投到生产上,多卖出些货,这才是最真格的……”钱满天说着,听院里汽车喇叭响,他走到窗前朝下看看,见孙家权和金聚海从吉普车上下来。
钱满天说:“不好,说曹操曹操到,孙家权他俩来了。我躲躲,你支应着。”
钱满地说:“到楼上去,快。”
钱满天推门就奔楼上走,此时,孙家权二人已经进了楼里,他俩说话的声音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
钱满地笑着迎上前:“这是哪阵风把二位大领导给送到我们这来的?”
孙家权说:“不是送,是顶着西北风来的。你哥满天呢?”
钱满地说:“是啊,我也来找他,他不在这。来,屋里坐。”
二人随满地进屋,金聚海说快点找你哥,孙书记有要紧事找他。钱满地笑道有啥要紧事呀这么急。金聚海瞅瞅孙家权,俩人都有些为难。钱满地说对不起呀,不该我问,我这就去找。这一说反把孙家权给说得心里不踏实,这不等于瞧不起满地嘛,他在家行二,钱满天有啥大事都会跟他商量,小视了他,借钱也不会顺当。孙家权连忙说:“也没啥太要紧的事,就是……镇里想跟你哥借点钱……”
钱满地说:“那好说,我去找我哥。”
他转身出去了,孙家权看看金聚海说:“哎呀,啥时候人家找咱借钱,那感觉肯定和借人家钱不一样。”
金聚海笑了:“挨借比借人更难受。不借吧,把人得罪了。借吧,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事多了。”
孙家权很认真地说:“咱可不学赖账的,咱跟他们说好,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金聚海点头说:“那当然。”
钱满地皱着眉头进来说:“我到各屋都去了,不见他的人影。他能上哪儿去呢?会不会是出去啦?”
金聚海说:“不可能,他出去得开车呀,车在家不?”
钱满地说:“车倒是在家,不过,有时他爱溜达,还溜达挺远。”
金聚海说:“这大冷天的,他往哪儿溜达。你接着找,我们等着。”
钱满地无可奈何又从屋里出来。他瞅瞅身后没人,嗖嗖地就奔了四楼。钱满天这会儿正在跟玉玲说刚才那事呢。玉玲这两天感冒发烧,在家歇着。
钱满地推门进来:“大哥,他们坐着不走,非要找你借钱不可。”
钱满天皱着眉头来回走动,掏出烟,看看玉玲,又装回去,他自言自语:“来者不善呀,肯定少不了。”
玉玲问满地:“楼下还收着钱吗?”
满地说:“翠莲一个人干呢,忙不过来,你可别稳坐钓鱼台了,该出力就得出力了。”
玉玲刚想说什么,院内一阵汽车喇叭响,孙家权和金聚海坐车走了。高翠莲站在二楼阳台上跟他们说再见。钱满地很高兴,有点得意地说:“翠莲也不知用啥法儿把他俩支走了,还真可以。”
钱满天松了口气,玉玲说:“你们还是快下楼看看吧,大姐夫不见到二哥咋能走呢……”
钱满天脸色大变,扭头就朝楼下跑。推开二楼自己的房间一看,高翠莲正坐在办公桌后的大靠背椅上,跷着腿在那抽烟呢,那姿态就是学电视里一些阔太大的模样。办公桌上堆着钱。
“大哥回来啦?”高翠莲很得意地说。
“他们走啦?”钱满天问。
“走啦,让我给打发走了。”高翠莲说。
“咋打发走的?”钱满天问。
“非要借点钱,要么不走。”高翠莲说。
“你借啦?”
“借啦。”
“多少?”
“二十万。小零头,咱这还有将近百十来万呢!”
“你,你,你咋能这么干!”
钱满天气得要蹦起来,指着高翠莲的鼻子问。
高翠莲从桌上抄起张纸:“这有啥大不了的,这有借条。讲好了,过了年就还。瞧把你吓的,人家也不是骗子也不是强盗,借俩钱怕啥。”
钱满天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强忍着上前把借据拿过来看,一看心脏都要血流不通了,上面写着:“今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元(合十万元镇政府办公楼赞助款)……”
“这、这是借条吗?”
“那不写着收到人民币二十万吗?”
“括号里呢?”
“括号里?我没注意呀……”
“你……你活气死我……”
钱满天就觉得心口一阵阵发问,发痛,脸上的汗立刻就流下来。满地赶紧喊人,玉芬从厨房跑上来,拉住满天的手喊,满天你咋啦,钱满天睁眼看看,不由地叹口气,眼角竟淌出一串泪来……
赵国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连夜到河西来看望,没等进院,就让围在门口的村民给拦住了。这些人是往钱满天那交了钱,众人简称入了“会”的。外地有叫“老鼠会”“转转会”,钱满天不愿意这么叫,叫储蓄吧,又太正规,就含含糊糊叫入会。入会的人听说钱满天心脏不好受,全跟着着急了。他们着急的不是怕钱满天得了病,他们怕的是万一钱满天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存进去的钱没处去要。
村民们把赵国强拉到一边,说你是村支书,你说这事可咋好,他们家人说钱满天病得不大要紧的,可我们要派俩人进去看看,他们却不让。赵国强说我正想进去,看了回头给你们个信儿。村民说那太好了,你的话我们相信,你们还是亲戚,万一钛满天这有个差头,我们也有处去找。
赵国强听出这话的意思,心里不乐意:“你们入会存钱不经过我,干啥万一有差头找我?”
村民哑巴了一阵,有人说:“谁叫你是村干部呢,当干部就得为群众排忧解难。”
柱子也不知啥时来了,在一旁插话说:“快拉倒吧。那得分啥事。你要耍钱输了,村干部还帮你还账咋着?存钱是你们个人的事,跟村里没关系。”
村民们说:“要是那么着,咱立刻就退会,把本钱要回来。”
赵国强说:“白天入,晚上就退,你们办事也太匆忙了。再瞅瞅嘛。”
村民说:“他们不让瞅嘛。”
赵国强说:“我这就去。”
柱子说:“国强你来一下,我有要紧的事。”
俩人就离开人群,往僻静的河套里走。见身后没人,柱子说:“你不能去钱家。我追你来就为这事。”
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他把咱村里挤兑够呛,咱凭啥帮他。”
国强说:“谁说要帮他,我只是想看看,万一出点啥事,咱心里也不踏实。”
柱子说:“你心眼可真够好。他抢走鲍老板,可没跟你讲心里踏实不踏实。”
国强说:“那和现在是两回事。他把鲍老板截走了,反倒促使咱下决心把电给解决了。坏事变好事,从这看咱还得感谢人家呢。”
柱子说:“哎呀呀!你忘了咱们到处求人那难受劲了。那是咱们跑出来的,又不是钱满天帮助弄成的。”
赵国强说:“不管咋说,他有病了,我去瞅瞅,你也跟我一起去。”
柱子说:“我不去,我也不让你去。”
赵国强说:“是老李让你来的吧。”
柱子说:“他不让说,他说这是咱们战胜钱家的极好时机。钱满天一病,家里必然乱了,家里一乱,厂子啥的都得乱,到那时候,想恢复都恢复不过来。”
赵国强说:“不好,这不是竞争,这是乘人之危,投井下石。”
柱子说:“老李也是为了村里好。”
赵国强说:“你跟我一块去,也算你给我做个证人,省得他们说我的闲话。”
柱子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俩又转回钱家门口时,村民已经和钱满地争将起来。钱满地说你们想马上提钱走不可能。村民们说你们一撒手就扔出二十万,我们不放心啦。钱满地说我们有得是钱,连县委领导都往这入钱,你们那仨瓜俩枣根本不算个钱。村民们说人家那钱是咋来的,我们这点钱是咋来的……
赵国强仔细听着,心里纳闷:县委领导会是谁呢?是大哥赵国民?他也没回三将,咋就跟钱满天联系上了?噢,对啦,那个晚上钱满天到旅馆找自己,他肯定是还有旁的事,当时嫂子还找到店里来,肯定是他们已经见过面……
赵国强的心里有一股被人捉弄的感觉。原来,在那个不平静的夜晚,自己这边与高秀红有一段意想不到的交谈,而在大哥那里,钱满天他们却暗暗谋划这件事,钱满天却对自己一个字也没露,回来蔫不溜就搞起来了……
赵国强脚步放慢。他不想向前走了,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毕竟,自己是三将村的支书,是一把手,这么大的事连知道都不知道,实在是他们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要不然,咱回去……”国强说。
“这就对啦。”柱子乐了。
村民忽啦一下围上来。几个上了年纪的咕咚就给国强跪下了……
“支书,那可是我的棺材本钱呀!”
“支书,我把盖新房的钱都搁进去啦!”
“支书…”
赵国强赶紧扶他们起来,当手拉手感觉到对方磨得满是茧子的手掌时,赵国强的心软了,鼻子发酸,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管咋说,这是我领导下的村民,他们的苦就是我的苦,我得出这个力……
柱子小声说:“这事回头再说吧。”
赵国强瞅瞅柱子:“还是去一趟吧。”
柱子看看众人,不情愿地说:“那就走吧。”
俩人就奔向大门,满地心眼挺多,立刻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去,又跟外面的人讲,村支书和主任都来了,他们会给你们个准消息。众人说那我们就等着。
玉芬在一楼见到国强和柱子,眼泪就流下来,上前抓住国强的手说:“兄弟,钱家有大难啦,你得帮一把呀!要不然,就得家破人亡。”
国强说:“你别着急,让我先见见姐夫。”
钱满山和梁小秋过来。
梁小秋说:“支书,他们这是非法集资,你帮这个忙,可是要犯错误的。”
柱子说:“你还挺有觉悟。那你们为啥不制止?”
钱满山说:“我俩有那能力?我俩连边都沾不上。”
玉芬说:“不让你们沾边,你们还省心呢。翠莲要是不沾边,也惹不了这么大的祸。”
梁小秋说:“嫂子,当着支书的面,我不能说你啥。这家现在分三六九等啦,你别糊里糊涂的就知道做饭,做到最后,自己都变成不通气的死面干粮了。”
柱子沉下脸:“你咋这么说话!你是啥干粮?”
梁小秋说:“我是打个比方,我是馊干粮,没人要的干粮,中不?我们走,这就走,这家的事,从此跟我们没关系。”
钱满地在后面叹口气说:“我上楼去看看我大哥,唉,这事闹的。”
高翠莲从二楼跑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们来得挺好呀,快上去劝劝我大哥吧,要不然,我就得自杀……唉,大姐夫可把我坑苦了。”
赵国强问清这事与孙家权的瓜葛,忙问:“你们为啥不追回那二十万块钱?”
高翠莲说:“我和满河去啦,大姐夫说那钱让金镇长拿去买轿车了,现在找不着金镇长啦。这不是活坑人吗!”
玉玲这时候也从楼上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对国强说:“你们快回去吧!这儿是个大炸药库,弄不好连你们一块炸了。”
玉芬说:“玉玲,你这是咋说话。”
玉玲瞥了一眼高翠莲说:“我算看透了,这儿是谁想咋干就咋干,不败家还等个啥。”
赵国强狠狠地瞪了玉玲一眼说:“事情既然出来了,就得想办法解决。门外那么多村民,咱们得有责任心。”
玉玲说:“又不是你惹的祸,你有啥责任可负?”
赵国强说:“村民们攒那点钱容易吗?你们要么不当回事,拿人家的钱乱撒,要么看哈哈不上心。你们应该掏出自己的良心为村民们想想,为那些老人想想,辛辛苦苦挣了那么一点钱,为啥存你们这?不就是相信你们吗!当然,你们干的这种事,肯定是违法的,这咱回头再说。咱就说这些乡亲们的那片心,把你们当知心人,可你们这么不负责任,你们对得起大家吗!”
玉芬说:“国强说得对。不看旁人咱就看乡亲,大家也得齐心协力把这麻烦解决了。”
柱子说:“要不,我这就去镇里,让孙书记无论如何找着金聚海,防止把钱花出去。”
赵国强说:“好,你先去,一会儿我也去。一定把那钱追回来,乡亲们心才能稳定住。”
柱子点点头走了。
赵国强上楼见到了钱满天。钱满天吃了药,心脏好受得多了。本来,他应该立即去县医院住院,从镇卫生院赶来的大夫说这种心绞痛很容易引起心肌梗塞。家里人也劝钱满天马上去县里。但钱满天说啥也不同意,他心里很明白自己离开这个大门的后果,那起码是给村民火上浇油,说不定他们会冲进这大院,把里面的东西分巴了。即使是乡亲们给自己面子,把难处搁在心里忍着,这院里自家人也要闹起来,也会各打各的主意,各往各的口袋里搂东西。那么一来,可惜自己辛苦多年打下的家业,就毁于一旦啦……
钱满天也想到万一自己死了可咋办。不过,他对死却不是很害怕。死了也就省心了,后果即使再惨,也是旁人的事啦。自己这一辈子,从一个口袋里从没有过几分钱的土孩子,干到有这么一份家业,人前人后也荣耀了,也就知足了。遗憾的是,自己始终没有个好帮手。玉芬虽然任劳任怨地干活受累,可在生意场上不能帮自己半分;几个兄弟,都不成器;这一个家呀,真是让钱满天打心里一百二十分的不满意……
钱满天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那么简单的完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精气神十足地站在村民面前,告诉他们把钱放在这里只管放心,不会出现任何差错。然而,虽然胸口不那么憋闷了,但浑身酸痛酸痛的拾不起个来,只能瘫了一般躺着。
见赵国强进来,钱满天轻轻动了一下手说:“坐。”
赵国强说:“你别动,你觉得怎么样?需要去医院的话,你千万别硬撑着。”
钱满天晃晃头:“还行,还能坚持。兄弟,惭愧呀。我这有点乱套啦。”
赵国强小声说:“你要我帮你做些啥,你只管说。”
钱满天说:“别让村民们冲进来,劝他们回去。”
赵国强说:“帮助你劝村民们可以,但是,你搞的这个‘会’,不能再搞下去了。”
钱满天闭上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玉芬说:“这个事,是不是等他好了再说。”
满地说:“嫂子说得对,等我哥好了,再慢慢商量,这么大的事,不能说干就干,说停就停。”
赵国强说:“我帮你们把村民稳住,回头你们又出了差头,我咋跟大家交待?我不能欺骗村民呀……”
玉玲说:“谁敢保证这些钱能不能还回本呀,弄不好就是一个无底洞。”
钱满天皱着眉头说:“你们哥俩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这垮了,正和你们的心意,是不是?”
赵国强说:“要是看你的笑话,我在东庄坐着就行啦,何必上你家来,何必让柱子去镇里找金聚海……”
钱满天眨眨眼:“柱子去找金聚海啦?好,好,你们是真心帮我,是真心帮我。国强,眼下先稳住,等我好一点,就琢磨咋收了这活计……实在是太可怕了……”
赵国强一看也只能让钱满天说到这份上了,再逼他说别的,就有点不通情理了。他转身跟玉玲说:“你帮着把账整理一下。”
玉玲说:“我不管。我压根也没插手。”
赵国强说:“不能再出麻烦了,你以前没插手,正合适。”
满地说:“对对,她正合适。”
玉玲不满意地瞪着国强:“我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啥!”
赵国强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当这个村支书,村里的大事小情,我都有责任管。虽然钱家这种事是他个人家的事,但毕竟是咱村的一个组成部分。过去,咱们总是把公家和个人对立起来,这个观念得变了。集体的事业要发展,个人家的事业也要发展。三将村的富裕,单走哪一条路,都差着劲。两条路都走好,三将村的老百姓,才能富得更快……”
钱满天眼里流泪:“兄弟,你讲得真好,我服你啦。”
玉芬推一把玉玲,玉玲问满地:“钱和账呢?”
满地问高翠莲:“账呢?”
高翠莲从裤兜里掏出一卷子纸:“在这儿,我怕丢了,一直在身上装着。”
赵国强说:“满地,你跟我去外面。”
满地连连点头,颠颠地朝外跑。
夜色是极美好的。半圆的月亮悬在深黛色的夜空中,流云轻轻地从她的身边走过。融融的月光银水一般匀匀地涂抹在山地河川上,又流进灯光闪闪的村庄里,仿佛要告诉人们,就要过年了,要珍惜这可爱的夜晚……砰!一声爆竹在暗色中炸响,孩子们欢叫起来;大锅里煮肉的香气涌出屋门,朝四下散去,混在清新的夜风里,给人以无限的温馨。
赵国强在钱家大院门口和乡亲们交谈,乡亲们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赵国强说满天这两天比较累,歇一歇就没事啦。至于钱的事嘛,咱们还是可以相信钱满天的,他办事一直挺谨慎的,回头等他好了,大家还可以跟他探讨探讨……
赵国强尽量把话说得留有余地,特别加小心别把自己卷进去。个别细心的村民还就听出这里的意思,李大嘴问:“赵支书,你往这里入钱了吗?”
赵国强说:“我没入,我是才听说的。”
李大嘴又问:“说县领导都入了,是不是国民呀?”
赵国强说:“我闹不清。”
李大嘴又问满地:“是你说的,是谁呀?”
钱满地说:“这种事保密,是有规矩的,不能说。”
李大嘴说:“也就是给当官的保密吧,是不是怕上级查他们的钱来路不正吧。”
钱满地说:“说话嘴上要留德,别太损啦。”
李大嘴说:“咋损啦?有胆量都把自己家的存款拿出来说清来处,保准是当官的说不清,老百姓就没问题。”
钱满地说:“那也不见得,啥朝代都有贪官,也都有清官,像咱们赵支书……”
李大嘴说:“也未见得。”
钱满地问:“你有啥证据?”
李大嘴说:“支书在这儿,我也敢说,支书为啥帮你家解围?这里的机密是啥,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赵国强差一点火了。他心里说现在还能做好事做善事吗?做坏事被人骂,做好事也被怀疑背地里干得还是坏事,还有人骂。这还叫人活吗!眼下若论起一些当官的搞腐败,可真够叫人来气的,整得党和政府声誉大大下跌,听着看着是真叫人着急;可另一方面,个别群众不分青红皂白,逮着当领导的就骂,在他们眼里,那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啦,都该杀得过了。这也太打击一大片,并且太说话不负责了。但他一个老百姓,他说了,骂了,没指你名,没道你姓,你又能把他咋着了?你是干着急没咒念。
赵国强把气咽到肚子里,他想,谁叫咱当村干部呢。当村干部就得出以公心把工作干好。他想开了,心气也就顺当了,他心平气和地对李大嘴说:“你也不必说这些含糊不清的话。你要是知道我有啥腐败啦受贿啦等等问题,你就只管说。反腐败嘛,你说了,就是功臣。我赵国强要是被你说着一点,我就服你,立刻把这支书给旁人干。我敢说这话,你敢把你知道的事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吗?”
李大嘴巴唧巴唧大嘴:“反正……反正你们肯定有猫腻,肯定有……”
赵国强说:“我说你有猫腻,你服不?”
李大嘴说:“我一个老百姓,我有啥猫腻!笑话。”
暗影里有人说:“你跟你小姨子就有猫腻,你承认不!”
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几支烟花在头上炸开,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照亮了这些丰衣足食同时又浮躁不安渴望大富大贵的人们的脸。
终于,众人散去。钱家大院门前安静下来。院内楼里,钱满天能坐起来了,他让玉芬赶紧给赵国强准备饭菜。赵国强要走,钱满天坚决不让,说两顿饭,都折腾到小半夜了,都饿了,而且,还要等柱子的电话。赵国强想想,也就答应了。柱子的电话打来了,说已经找着孙书记,孙书记表示一定尽快找着金镇长。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玉芬给兄弟做饭,格外上心。加上厨房里不缺好东西,很快,她就弄了四个热菜。还有一大盘五香熟牛肉。这肉是玉琴家的。孙二柱在外耍钱输了想赖账,人家要收拾他、是钱满天替他给了钱。玉琴来还钱,满天不要,后来玉琴就给送来几十斤牛肉,玉芬把这些肉都给煮熟了,顿顿切两大盘子,正好能挡住这么多张嘴的一阵猛嚼,要是一上来就是好嚼好咽的,你上一盘就给你扫光一盘,让你着急。
几个菜往二楼一端,钱满天精神一振站起来,从橱子里拿出了好酒,拍着桌子说:“我今天心脏不好受,可能跟早晨喝酒有关系!要不然,二十万块钱,不至于把我急成这样。”
钱满地乐了,赶紧说:“是啊,大哥是经过大世面的人,我说也不会因为那点钱急出心脏病来。”
玉芬说:“这一阵你的酒喝得也太勤了,早晨还喝,一点饭也吃不下去,可不就爱坐毛病。”
赵国强心里想,这个钱满天可真会做戏,明明心疼那些钱,这会儿难劲过去了,又要脸面了。他吃了口菜说:“我二姐的手艺见长呀,这菜炒得挺够味儿。”
钱满地说:“这是沾了你的光,我们才能吃上这菜。平时都是熬大菜,嚼牛肉,我觉得这些日子一到晚上眼睛就亮,有点狼的感觉了。”
玉芬说:“要不是我兄弟来,你还是嚼牛肉吧。这么多人,你还想吃啥细菜?我也忙不过来呀。”
钱满地说:“我说雇个帮手,你不干嘛。”
玉芬说:“你哥不让。”
钱满天吃了一口菜说:“不是不让,是不敢。院里院外干活的人,干完给钱就走了。雇个做饭的,整天和咱们在一起,摸清了咱的细底,你知道会出啥事。”
钱满地说:“也是。明抢的、暗偷的、绑票的,不防着点不中啊。”
赵国强乐了:“看来还是穷人省心,睡觉都不用关门。”
钱满天说:“真叫你说对了。有时候我就想。过去穷时也怪好的,只要把肚子吃饱,旁的啥事也用不着操心了。现在哪成,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睡着了脑子还都是买来卖会讨论要钱的事……”
钱满地说:“我还净做让人拿着刀子追的梦。想跑又跑不动,使劲喊也没人救,眼瞅手里的提包让人给抱走了。”
赵国强喝了一口酒:“我就没做过这种梦,我一梦就梦见找哪个部门盖章,人家不给盖,急得光给人家说好话。”
玉芬在一旁说:“国强,你吃菜,少喝酒。”
钱满天抓起酒瓶闻闻:“这茅台,搁了好几年了。国强呀,兄弟,那天咱俩在小旅馆里干了一架……想起来,怪好笑的。一家人,这些年,好也好不到哪去,打又打不臭到哪,你说这可是咋回事呢……”
赵国强说:“说不好。我得快点吃,要不,老爷子该惦记我了。”
玉芬说:“没事,我给爹打电话了,爹已经睡下了。”
赵国强说:“那我也得快点回去,要不天太晚了。”
钱满河说:“你回去,不也是自己一个人睡。听说人家给你介绍一个叫张小梅的,我认识她,挺漂亮的。”
玉芬说:“光漂亮就行啦?我兄弟得找个有文化的,模样又好的。”
钱满天问:“真的,你到底咋想的?这个中意不?别总一个人打光棍了,都九十年代了,思想放开点吧。”
赵国强不愿意谈这事。这几天,孙万友和冯三仙跟魔症了似的,整天领着张小梅找赵国强。那个张小梅更厉害,说当着镇长和众人的面,咱都把话说开了,我也看中你啦,你就得认账了。赵国强说我也没表态呀,我还得琢磨琢磨。张小梅说放着我这么个大活人在眼前,你还琢磨啥,外面这点东西你都看着了,剩下的就是里面的了,那就得真刀真枪试巴一回,有啥问题你还可以后悔,我保证不告你强奸。赵国强一听差点跳窗户外头去,说你这是搞对象吗?换个胆小的还不得让你给吓跑。冯三仙说我看你就够胆小的了。谁叫你犹犹豫豫磨磨唧唧,她是让你给急的。孙万友求赵国强说支书呀你行行好吧,你要是不成这门子亲,冯三仙也不答应我,看在我参加革命多年,到老了需要有个老伴这个起码的要求,你就娶了张小梅吧,要是乐意;咱俩同一天办喜事,一老一少,新事新办,酒席的钱都由我出……
“他们简直是强迫婚姻。”赵国强喝了几盅酒,话也勾出来,他说:“不是我挑剔,也不是咱思想不解放。桂芝走了也小两年了,我估摸着,她要是在地下惦着我,恐怕最惦的是我的日子。这个张小梅,明摆的是个喜欢场面的人,她到咱家,肯定呆不住,就是呆住了,也肯定不会做啥,弄不好还得让我们爷俩伺候她,那都是很可能的事……”
钱满天点点头,跟玉芬说:“你们去打听打听嘛,省得娶到家露了相,又不能像雇人干活说退就退,麻烦。”
钱满地说:“现在往外嫁姑娘或媳妇,你打听不出真话,都说这个好那个好,非得本村本乡,有人日常跟她在一起,才能品出来她是咋回事。”
玉芬说:“要不然,我想法请她到咱家帮几天工,咱品品她。”
赵国强乐了:“你们最好长年用她,省着她一个劲缠我。”
钱满天说:“也罢,我也没啥可报答你的,让这张小梅在我这呆几天,她要是块好材料呢,我替她出份嫁妆,也让这婚事隆重点。”
钱满河说:“就这么办,明天我去找冯三仙,一说准行。”
赵国强说:“你们愿意雇就雇,跟我没关系。”
玉芬说:“你放心吧,不会先说这事的。反正这里也正需要人手。”
钱满天说:“对,过年了,就是雇人再不放心,也得雇,要不就得把你累坏啦。”
钱满天心情挺高兴,身上也觉得轻松不少,他感慨地说:“你们赵家真是人才辈出呀,三将村这点福分,恨不得都让你们给占了。我们姓钱的,从姓上就眼光不远,一生下来就奔钱使劲,闹归其,还是守不住钱呀……”
钱满地说:“也不见得,大哥您不是带着我们挣了这么多钱吗。”
钱满天说:“这是眼下,你往后瞅,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将村的富户,就不见得是咱们钱家了……为啥?很清楚,富人家的孩子,肯定是一代不如一代,往好里长的少,败家的多,不信你们就瞅着……”
赵国强说:“不至于的,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榜样,下一辈跟你们学,也错不了。”
钱满天嘿嘿笑:“错不了?恐怕错就错在我们身上……”
屋门哗啦被推开,玉玲和高翠莲进来。高翠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大哥,又少了五万……”
钱满天嘴里的莱卡在嗓子里,好一阵才咽下去,喘口气问:“咋回事?”
玉玲说:“连着核了三次,钱和账差二十五万。”
钱满地跳过去问高翠莲:“你又借给谁没有?”
高翠莲说:“小秋想跟我借来着,我没借。”
钱满地喊:“后来呢?”
高翠莲说:“后来我撒尿去,让她替我看着钱。”
钱满天说:“叫梁小秋来。”
高翠莲说:“她回娘家了。”
钱满天指着窗外:“快去追!天呀!你们要气死我呀!”
第十六章(1)
汪、汪——
小黑狗的叫声显得那么脆弱,叫了两声还就偃旗息鼓没下词了。赵国强趴在炕头的被窝里抽烟,看着烟灰一截一截掉在地上。他怪心疼小黑狗。这是才从旁人家抱来的小狗。原来家中的大黑狗进了腊月就不吃食,饿了一阵子就咽了气。大黑狗是老死的。赵德顺很伤心,说狗都老死了,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也该到时候了。赵国强对家里旁的事都没上心,对这个事他可当了回事,立刻到处找小狗,而且非要只黑色的,意思是让老爷子看那大黑狗没死,又脱生回来了……
前屋里赵德顺老汉咳嗽了一阵子,喘着粗气又睡着了。
后院屋里,赵国强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说啥也睡不着。按理说,这大冷天的,他们爷俩该合到一个屋住,夜里也能照顾照顾老爷子。但德顺老汉说啥不让,他说他一个人习惯了,有旁人睡不着。国强考虑到自己这没黑没白的总有人找,住到一块反倒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这爷俩就各住一个院,各守一个屋,空荡荡的,甭说旁人看,自己看着心里也发凉。赵国强深知咋才能改变这局面,那就是需要一个女人,女人在家庭中的作用是男人无法代替的。
赵国强忽然觉得自己鼻子发酸。他实在想念离自己而去的桂芝。桂芝活着的时候,一天到晚总爱磨叨,磨叨得国强挺烦的,说下辈子你非得托生个呱呱叫不停的蛤蟆……唉,咋能那么咒人家呢……现在要是听桂芝的一顿磨叨,该有多好呀!比一个人冷冷清清钻被窝强上一百倍……
“丁零零……”
电话铃响了。铃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国强跳下炕从柜上抓起电话,他以为这时来电话,准是镇里或县里有啥急事。有好几回,上级要来三将村检查工作,都是半夜打电话通知的。
“是国强吗……我是秀红呀……”电话里传出的声音让赵国强吃了一惊。
屋里毕竟温度底,赵国强又没有穿衣服,猛地就打了个激灵,他忙抓着话筒又钻回被窝,身上哆嗦着问:“有,有啥事?”
“我想找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都睡了,有啥话明天再说吧。”
“不!我憋了好多日子啦。你白天太忙,我今天非跟你说不行,要不然,你明天就别想见到我了。”
“你要干啥?别干糊涂事!”
“不是我干糊涂事,是你糊涂,让人家给蒙了,我公公和福贵……”
电话忽然没了,耳朵里听到的是嘟嘟的声音。
赵国强噌地跳起来穿衣服。他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高秀红深更半夜打电话,并点出来她公公李广田在背着自己干啥勾当,电话被掐断,说明是有人在她身边,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登上鞋连鞋带都没来得及系,就往前街跑、这会儿,他脑子里全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可怕镜头:一个女人在打电话,一双大手从背后慢慢伸过去。
前街竟然有好几家亮着灯,国强知道他们在干啥。这几户都是过日子会算计的人家,到年根儿了,家里也该把一年的开销归拢归拢,把过春节的开支安排一下,再把来年的大事合计合计。白天乱哄哄嘻嘻哈哈静不下心来,只有夜里才能平心静气地理理这些家庭大事。俗话说不怕吃到用到,就怕算计不到。庄户人家如今支配自己行为的空间太大了,日子过好过赖,全靠自己的头脑……
李广田家的大门紧闭着。赵国强知道高秀红肯定在这里,因为这村里个人家安电话的没有几户,李广田这个电话,还是果茶厂为了业务出钱给安的。赵国强顾不上多想,上前就拍门。好半天,就听屋里喜子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赵国强说:“找你爹,商量点要紧的事。”
时间不大,喜子把门打开。东屋里,李广田已经披着衣服坐起来,李广田问:“啥事呀?这么急?”
赵国强听听西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便进了东屋:“我想问问电力的落实情况。”
李广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春节一过就能落实,设备那边也联系了,人家答应赊给咱们。”
赵国强说:“我考虑再三,果茶前景不看好,咱们应该改上新的产品。”
李广田说:“那原先的设备不是全没用了吗?损失太大。”
赵国强说:“要是产品没销路,损失更大。”
李广田说:“可我们已经和厂家商量好了,一半天人家就把设备送来了。”
赵国强说:“不行,立刻通知他们不要送。那天咱们在会上不是说这事往后放放再办,你咋说定就定呢?”
李广田说:“是福贵决定的。”
赵国强知道喜子已经进了西屋,可那屋还是没有半点高秀红的声音。赵国强试探着问:“天冷了,都住在这边了。”
李广田点点头:“嗯,两下起火,合不来。”
赵国强说:“秀红睡下了吗?我想问她个事。”
李广田问:“问她啥事,这么晚。”
赵国强说:“想问她……销售的事……”
李广田说:“她才进厂没两天,她知道啥。”
赵国强说:“不,我一定要问问她……”
李广田沉下脸:“国强,你这就不对啦,深更半夜的,跑我家来找我儿媳妇,这要是传出去,你怎么解释?”
赵国强顾不上许多,朝西屋喊:“高秀红,你起来一下。”
西屋没有高秀红的答声,却跳出喜子,手里拿着把亮锃锃的杀猪刀,冲着赵国强扑过来,嘴里喊:“赵国强,今天我跟你拼啦!你挑唆我们两口子不和,你勾引我媳妇,我杀了你!”
赵国强把眼一闭,心里说完啦,遇见这鲁小子,有理说不清,今天非死这不可……
李广田摆摆手,把喜子拦住,他拉拉赵国强的袖口说:“坐呀!”然后又冲喜子骂:“滚回去!谁叫你这么胡来!”
赵国强睁开眼,慢慢坐在炕沿上,心里扑通通还在紧跳。他说:“这叫干啥?咱们有啥仇?犯得上下这黑手!”
李广田反倒很平静地说:“你别跟喜子一般见识,他有毛病,你踏实坐好,他不会伤着你。”
赵国强说:“我得回去歇着了。”
李广田说:“等我把话说完了,再走也不迟……国强呀,你待我不错。这二年,给我挺大的面子,让我到厂子里干些事。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可是,你不该惦着我家的秀红,你勾引她,弄得她神魂颠倒的,我们爷俩的脸面往哪搁?还咋见人?家里的日子咋过?”
赵国强听了这话并没心慌,他说:“这件事呀,我早想跟你说明一下,秀红确实对我不错,但我绝没有那心。老天爷做证,我要有那歹心,我就不配做个人。”
李广田说:“发誓没有用,你俩之间的事,秀红都说了。她非要跟喜子离婚,非要嫁给你,这事你说咋办吧?”
赵国强说:“这事好办,你把她叫来,咱们当面说。咋样?”
李广田说:“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没办法往回收了。”
赵国强说:“不行,说啥也得让她把心往回收,你把她叫过来,我跟她说,我一定要说服她。”
李广田说:“她不在这儿,她跟喜子生气,天黑时跑了。”
赵国强吃了一惊:“跑啦?跑哪去了?她刚才给我挂电话,说到半道上,电话没了,我担心她出啥事,才上你这来。”
李广田说:“我说呢,你半夜跑这来干啥。你以为我要害巴她吧?你拉倒吧,我就是再有气,也不会动她一根儿汗毛,法律上的事,我懂,我不会干那蠢事。”
赵国强仔细盯着李广田,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如果撒谎,从表情上是可以看出来的。而且李广田说的也合情理,他是个善于使心机的人,太简单的作法,与他的性格不相符。赵国强要走,他放心不下,他担心高秀红出什么差头。
李广田突然长起精神说:“国强,你再听我几句。秀红这孩子命挺苦的,不瞒你说,她在我家一点也不快乐。喜子那样儿,你也看见了,确实是跟秀红不般配……”
赵国强很惊讶地问:“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李广田一拍炕沿:“咱挑明了吧,我把秀红当闺女聘给你。我家喜子,可以另寻一个,咋样?”
赵国强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摆摆手说:“不行,我宁愿打后半辈子光棍,也不干那种事。何况,人家不少人都给我提着亲,我又不是找不着媳妇了。”
李广田苦笑一声说:“国强,你要说这话,可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你把秀红的心给撩拨乱了,你又不要她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客气,我告你个第三者插足,你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赵国强心里突然像明白了些啥:“老兄,一晃五年啦,咱们之间和平相处,还能在一起共同给村里干事。现在,你是不是有啥想法呀?有啥想法,你只管说,别跟我转弯抹角,我听着费劲,更别拿秀红当引子逗我,咱男子汉大丈夫,犯不上拿个妇女当挡箭牌。”
李广田咬咬牙:“好,痛快!那我就说。过去,我没咋往别处想,就想跟着你干把子死活就算啦。可是呢,人家都是咋干的?人家谁不是在琢磨自己家发财,自己家挣钱……我这可好,钱没多挣一个,连儿媳妇都要搭进去,我心里不平衡,不平衡!”
赵国强说:“你小点声,别把邻居吵醒,还以为咱们怎么啦。”
李广田说:“我不怕,我怕啥?瞅瞅三乡五里各村支书,当初跟我一块当支书的,哪个不是肥得流油?哪个不是口袋里鼓鼓的?也就是我呀,落成这个穷样,这么叫人瞧不起……国强呀,你现在大权在握春风得意,你不理解我们下来的干部,你不理解我的心,我没法在人前抬头呀……”
李广田越说越激动,眼里竟然流下泪来。这是他的心里话,有时,他就想,算了吧,人走时气马走膘,五年前该着自己倒霉,不让当支书,倒也省心,别看他们有些人折腾的欢实,早晚有出事那一天。可有时候又想,人家折腾来折腾去,也没见谁倒了霉。可人家个人都肥了,这是真的。自己论能力不比他们差,甚至比一些人强海了去了,凭啥自己就窝在这喝凉风呀。要是不当官,像钱满天那样有产业,也行啊。可自己只是在国强手下当个跑腿的,论荣誉论好处都到不了自己头上,也真是够窝囊的了……
话说回去,晚上点灯那会儿,福贵来了,本来是说给厂子购置设备的事,说着说着就说起钱家集钱这档事。坐在炕头抱着腿眯着眼的李广田一听就炸了。因为他听说赵国强过河西去了。他断定国强肯定和钱满天串通好了,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合着干这事。李广田想想说咱们也不能当傻子了,也得想法赚点钱,咱不是要买设备吗,咱不能白干了,得让那头给咱回扣。福贵说这能行吗,这要是让国强和柱子知道了可咋办。李广田说柱子那不用担心,柱子看不懂账,你说啥是啥,惟有赵国强那不好对付,他心细,又明白设备的情况,他能看出来。不过,只要咱和厂家商定好了,一口咬定多少多少钱,赵国强也没咒念。他们正合计呢,没想到高秀红进屋来倒水,高秀红也不客气,说你俩刚才说的那事可不咋着,那么做太对不起国强支书了,人家对你俩不错,你们不能干缺德的事。福贵当时就彻底醒过酒来。李广田还不服软,问高秀红你都听见啦。高秀红说我在外屋烧水,没留神就听见了。李广田说你听见也好,咱们李家和国强他赵家,你选哪一头。高秀红说若论人品,我当然选人家赵国强。不过,那就是随便说说。要达到那个目标,除非我和喜子离了婚,不知您能成全不。李广田一听就火了,说你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坏女人,我早就看出你和赵国强眉来眼去的。高秀红说我就是看上他了,你们又能把我咋样了。喜子从那屋跑过来说我宰了你。高秀红说杀了我你们全家也就别想得好了,公安局不抓你,我娘家人也得把你们整弄死。福贵吓坏了,上来左挡右挡把喜子与高秀红隔开,高秀红扭头跑了,福贵说广田呀咱就当啥事也没说,麻溜走了。
赵国强哪知道这里还有这么多事呀。但他凭着感觉,隐隐察觉到李广田绝非一时性起才道出这些话,这肯定是在心里想了好一阵子了,才有这些内容。看来,三句话两句话还不能解决问题,赵国强说你说了不少了,我得回去消化消化,回来咱们再谈。李广田说啥时候都行呀,不谈也没关系,你要觉得我说得在理,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你要干啥?”
“让我当果茶厂厂长。”
“想掌握实权?”
“保证能掌好。”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咱有村民代表会开会才能定下谁当厂长。”
“你把厂长让给我吧,你抓全面,也省省心。”
“你不想省心啦?”
“省够了,想多操点心。”
赵国强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便离开了李广田家。
夜风清凉,吸进肚子里浑身轻松。赵国强被李广田弄得发热发蒙的脑袋渐渐清醒,他用双手揉了揉肌肉发僵的脸,暗道你这一晚上都忙个啥呀,差点让人家当第三者给捅了……
一个黑影跟在他的身后。拐过一个弯,那黑影也跟过来,而且很快地追上来。赵国强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好在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还不至于太害怕,他猛地转过身问:“谁呀?”
“是,是我,福贵。”
福贵看上去比赵国强更紧张。两只手互相搓着,显出很冷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呀?”
“睡不着,想跟你汇报个事。”
“啥事?”
“那个……那个……”
“哪个?快说。”
“那个,高秀红那会儿……是在我家打的电话……”
“在你家?咋回事?”
“她在家生气,跑出来。我怕出事,拉她到我家。”
“她公公知道不?”
“不知道。”
“现在人呢?”
“走了,打完电话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
“这么晚了,乱跑个啥……”
“赵支书,如果高秀红说啥,你可别信,她跟喜子生气,有点发昏。咱厂里的事,我都安排妥了,设备、销路都有主了,就等你拍板了。”
赵国强摆摆手:“工作的事回头说,回家吧。要是见到秀红,让她快回自己的家,别闹出事来。”
福贵答应着转身往回走。赵国强也就到了后街,从侧门回到自己的屋里。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想开灯,就伸手摸着炕沿儿坐下,甩了鞋,转身上炕脱衣钻进被窝。被窝还是热的,很舒服,他使劲翻了两个身,让胳膊腿都尽情地放松一下,心想,所有的事,都得天亮再说了。他刚要闭眼睡觉,忽然发现炕梢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个人……赵国强汗毛直竖起来,伸手就抓灯线。随着灯光大亮,他看清了,是高秀红抱着腿坐在炕梢……
“你!你咋上这来啦!”赵国强赶紧又钻回被窝。
“你别喊。谁都不知乌你一喊,反倒都知道了。”高秀红小声说。
“你从福贵家出来?”赵国强问。
“对,我没处去,只能来这儿。”高秀红说。
“你来这……也不能这个时候来……这个时候……旁人会咋想呢……”赵国强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想告诉你,我公公他对你不满意了,你得加着小心,特别是买设备时,你要自己跟厂家谈。”高秀红说罢,身子朝炕下挪。
“你要去哪儿?”赵国强问。
“我回去……要么,找谁家呆一会。你睡吧,不打扰你了。”高秀红说。
“不……”赵国强内心一阵羞愧,不由地暗骂自己: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连个弱女子都不如,人家不避危险来告诉你重要的事,可你却瞻前顾后言不由衷,对得起人家吗……
赵国强猛地把灯拉灭,很快穿上衣服,伸手拉高秀红:“来,这头热乎。”
高秀红身子软软地挪过来,一股热气喷到赵国强脸上。赵国强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小声说:“刚才……我不该撵你……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知道该咋办……”
高秀红伸手搂住赵国强的脖子:“我公公知道我喜欢你……”
赵国强轻轻吻了她一下:“你累了,歇着吧。”
高秀红把身子向后仰去……
赵国强愣了一阵,摇了摇头说:“不能呀……”
高秀红叹口气说:“你是个好人,又是个傻人。”
赵国强说:“我守着你,你睡吧,外面可能要起风啦。”
窗外果然哗哗啦啦。这些日子,西北风总是后半夜刮起,把赵国强刮醒过两回,所以,他知道这时要起风。他守着这么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感到屋里格外的温暖。高秀红使劲抓着赵国强的手,感到那手是有力量的,忽然,她明白了,男女之间,除了那件暗中做的事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而后者则明显的表现出人格的高下。或许,赵国强就是乡亲们所说的高人,而自己呢?到底算是哪一种人呢……
玉琴天没亮就到了东庄,她不愿意大天白日里过来,那样,必然要和街上的人啼几句嗑,可她现在一点话都不想跟外人说。那个缺了八辈德的孙二柱,自打从医院回来就没安生一小会儿,非逼着去省城或北京检查,说县医院设备不行,得到大医院去复诊,大医院要是说不行,才能死心。玉琴当然不听他那一套,玉琴说就是没结扎,这么大岁数养孩子也不是啥光彩的事。
就这么打打闹闹,弄得玉琴精神特别紧张,眼看过年了,家里一点啥都没做,连牛场的工作都受影响,货主已经提出警告,说如果肉牛出口的某些指标再达不到,就要以违约罚款。
玉琴到娘家来,是想跟国强合计一下,让村里出面震唬震唬孙二柱,别让他再那么闹了。玉琴只有这么办了,老娘已经没了,跟老爹不能说这事,跟玉芬玉玲说,她们能帮着出点主意,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孙二柱这家伙没脸得很,他才不在乎谁损他几句,哪怕是给他两下子。
玉琴进了后院,隔着窗户就喊哥。屋里赵国强叽里咕喀就出来了,眼睛眯着问:“这么早,你来干啥?”
玉琴说:“屋里说吧。”
赵国强说:“屋里臭烘烘,有啥事在这说吧。”
玉琴朝屋里瞥了一眼:“你得给拿个主意了,要不,我得让他给折腾死了。”
赵国强问:“二柱子还闹?”
玉琴说:“闹得更邪乎了,说一定要把指标用上。要不然,来年还得花钱买指标。”
赵国强说:“好吧,回头我找他。你回去吧。”
玉琴愣了一阵,心里说国强这是咋啦,这么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打发了。但当妹子的一般不敢跟哥争俄,哥说啥妹子都得听着,他让走,你就得走。
玉琴从侧门出去,蔫不唧又到了前院,进了老爹的房子。德顺老汉已经醒了,穿上衣服在屋里坐着。见玉琴进来,便哼了一声:“来啦。”
玉琴小声说:“来看看您。”
赵德顺点点头说:“我挺好的。你那咋样?二柱着调不?”
玉琴停了一下说:“还算着调。”
赵德顺说:“我听谁说来着,说二柱非要养个儿子,有这事吗?”
玉琴说:“他想养,我才不依他呢。”
赵德顺说:“这就对啦。计划生育都搞这些年了,当初拆房子拔大锅,不长点记性,也得长点觉悟,你不能给咱赵家丢人。”
玉琴说:“可要是他非要不可呢?他那鲁人,您也知道,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赵德顺叹口气,恨恨地说:“他非要,要他找旁人养去……咳咳……”
玉琴忙上前给爹捶背,捶了几下,老人缓过来。玉琴听到后院门响,她忙到外屋,扒着后门缝望。她那会儿就猜,二哥干啥不让自己进屋,又急火火撵自己走,这跟他以往的做法完全不一样。国强对两个妹子从来都是很关心的,无论大事小情跟他说,他都认认真真地听,帮助拿个意见。眼下,他这个狼狈样,说不定是屋里有人,而且是个女的。
玉琴很兴奋。她早就希望二哥快点再成个家,不仅二哥自己不孤单了,连老爹也能有个人照顾。可这么长时间了,这事也没少说了,人也见过了,二哥就是没个准信儿,总也定不下来……看来,他自己早有心上的人了,怪不得旁人说的都不成呢……
这个未来的二嫂是谁呢?
前屋的后门缝挺严的,将将能看到后屋的半拉门。玉琴憋住气,使劲朝外瞅,就见人影一闪,从二哥屋内出来个女人。由于那女人走得太快,头脸根本看不清,只看见头上包着红头巾,旁的就啥也看不着了。
玉琴麻溜从前门跑到院里,她想,只要你往前街后街一走,你就是包裹得再严,我也能辨出你是谁来。可是,等呀等,等了好一阵,竟不见有人从侧门旁的道上过来。
“坏啦!”
玉琴明白了,那个女人上了后山了。后山下是果茶厂,这么早,还没到上工的时候,不妨追上去看看。她心里想着,脚下就动起来,噌噌噌地就奔向后山。
后山脚下就是村办的果茶厂,面积不是很大,贴着白瓷砖的厂房像一朵朵白云停在那里。那里原本是块荒山坡,后山每年下来的水把土都冲走了。自从把果茶厂建在那里,不仅荒山利用了,修了明渠,把水也治了,这水被引到大块地以东的地方,使那些旱田变成了水浇地。
果茶厂的大铁门紧闭着,玉琴推开小门,里面有人问你找谁呀。玉琴看见,从传达室里走出高秀红。她俩一般大,玉琴比秀红大两个月,高秀红说:“是玉琴姐呀,这么早到这来有事呀?”
玉琴没想到在这见到高秀红,她倒是听说高秀红进厂里来干活了。玉琴说:“你上夜班?不是晚上不干活吗?”
高秀红心里踏实不少,上前说:“让我搞销售,我哪会呀,就得加班学习学习。走,到我办公室瞅瞅。”
玉琴朝四下瞅瞅,除了传达室有个男的,别处根本没个人影,她小声问:“秀红,告诉我,刚才有没有个包红头巾的女的过来?”
高秀红摇摇头:“没留神,大门一直关着,外面有人也看不见。”
玉琴说:“也是。那我走啦。”
高秀红说:“别走呀,咱在一块唠会儿,你找那女的干啥?”
玉琴笑笑,不愿意说。
高秀红精得很,立刻说:“咋着?是找你家二柱相好的吧?”
玉琴说:“不是。是找我二哥……”
高秀红说:“放心,我不会走嘴的。你二哥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可够揪心的了。”
玉琴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让他快点找一个,总这么着也不是事呀。”
高秀红说:“你二哥咋说?”
玉琴说:“他说……嗨,你咋一个劲套我的话呢?秀红,咱俩关系不错,你在东庄,又在这厂里,你可得替我把着点,要是有那不三不四的女人缠着我哥,你要么挡住,要么给我个信儿……”
高秀红心怦怦跳:“哟,瞧你说的,跟你哥好的人,肯定是你哥相中的人,你哥相中的人,还能差啦?”
玉琴说:“那可难说,老爷们在旁的上都加小心,在这上就爱走眼。何况,有的娘们她会装呀,是不是?”
高秀红脸发热:“啥叫会装呀。要是没有感情,装也装不像……算啦,咱们不说这个,跟我到厂里转转。”
玉琴说:“我可没那个闲空,我还得给我爹和我哥那收拾收拾,快过年了,他们这连房都没扫呢。”
高秀红乐了:“可说是呢,他们家没女人。走,今天我有时间,我帮你去干。”
玉琴说:“用不着,还是我自己干吧。你去了,村里人会说闲话……”
高秀红说:“说啥闲话!一个村住着,谁还帮不上谁一把。”
玉琴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该干啥干啥去吧。”
玉琴扭头走了。玉琴对高秀红印象不咋好。当然,这也是村里妇女们拉老婆舌头说的。可令人奇怪的就是,一旦有了不好的印象,就总也甩不掉,特别是女的对女的,更像烙印一般印得死牢死牢的。
高秀红很尴尬地站在门口,望着玉琴远去的身影,不由地叹了口气,扭头就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传达室的人说你的头巾。她接过红头巾,想了想,很大方地包在自己的头上,转身走了。越走她脚步越轻松,因为她想起自己可以去办一件事,那就是外地欠厂里一笔货款,已经欠了好几年了,如果追回来,也算是件不小的成绩。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没有办法呀,人家看来都不待见咱,咱只有自己争这口气了。”
赵国强想到前街给老爹打些豆腐脑吃。过去村里没有卖早点的,现在好几家饭馆早上起来炸大果子,卖豆浆豆腐脑馄饨啥的,吃早点方便得很。
没等他去买,玉琴在前屋招呼,说买来大果子啦,你过来吃。国强过来说:“你没走呀,我还以为你回沟里了。”
玉琴抱怨地说:“人家大老远过来想跟你合计个事,你三八两句话,就打发了,是不是厌烦我。”
赵国强低头边吃边说:“那,那会儿迷乎,脑瓜子跟粥似的,忘了跟你说啥……你放心,二柱那事,我一准管。”
玉琴给老爹撕大果子,看看国强的表情说:“我那的事,你得管。可我当妹子的,是不是也得管管你的事……”
听话听音。赵国强有所察觉:“吃吧,吃了饭,我办了村里的事,就上你那,可别让他走了,把他留在家里。”
玉琴说:“别打岔。哥,你实话实说吧,那会儿,从屋里出来的那位是谁?”
赵国强装糊涂:“你说啥,我咋听不明白。别闹啦,快吃吧。”
玉琴说:“我可都看见了,戴个红头巾,个头不矮……”
赵德顺问:“你说啥?哪个娘们找来啦?”
玉琴以为爹知道这事,便说:“没错,我哥有相好的了,这回,有人给你们做饭啦。”
咣噹——
第十六章(2)
德顺老汉把碗给打翻了,脸沉下来,指着国强说:“再娶一房,不是我不赞成,可你也得明媒正娶,把话都讲清楚再娶!那女人,我看不咋着,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她能踏踏实实给咱爷们做饭?能在咱们这院子里呆着?我看那是做梦呢!”
玉琴愣了,瞪着国强:“她是谁呀?这样的你也要?”
赵国强也糊涂了,心里说爹咋这大火,他不知道我和高秀红这档事呀,他说的是……赵国强突然笑了,强把嘴里的大果子咽下对玉琴说:“你问爹,他说的是谁。”
玉琴问:“爹,你说的是谁?”
德顺老汉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那个叫啥小梅的嘛……”
赵国强哈哈笑:“你们俩说两岔去啦。爹说的是张小梅,玉琴你说的是……”
玉琴说:“是谁?”
赵国强说:“不能说。我得走啦。”
德顺老汉说:“咋着?闹半天,你还有一个……娘的,你也不学好啦?想学大款呀?不中,那么着给政府抹黑!别忘了你是村支书。”
赵国强说:“放心吧,我心里有准儿,不会干出麻烦事。”说完他就蹽出去。
玉琴叹口气:“就差一点,我就看清了。”
德顺老汉指着碗说:“可惜这半碗豆腐……”
赵国强把村委会的炉子烧得很旺,然后,又把屋地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又洒了些水。然后,把桌子重新摆摆,摆成会场的样子。正在收拾,小学校校长丁四海拿着笔墨过来,见了赵国强问:“要开会呀,柱子让我来要写个会标?”
赵国强点头说:“对,今天开个村民代表会,挂了会标他就把会当回事。”
丁四海笑道:“好,越来越正规啦。村剧团恢复起来啦,正排戏,你啥时有空去瞅瞅,小年轻的没经历过,兴致可高啦。”
赵国强说:“一定去,开完会就去看。”
丁四海接过赵国强从根子里翻出的红纸,就写会标。赵国强打开扩音器,冲着麦克风就下通知:“现在通知,现在通知,村里今天召开村民代表会。好几天前就打招呼了,别出去赶集串亲戚做生意。听到广播后,请立即到村委会来,马上来呀!”
嘎吧一下把扩大器闭了,赵国强想想一会儿会上该咋说。会议要研究的,就是最近干部们一直定不下来的果茶厂的技改问题,这是件大事,需要让村民们知道,并做决定。
丁四海手头挺快,会标写完了,却没有糨子和图钉。赵国强翻出点面,用破铁铣头子在炉子上搅搅,一会儿打好了,俩人把会标贴上。丁四海说:“国强呀,我想把家搬到咱三将来,你说中不?”
赵国强想想说:“可以。不过……”
丁四海说:“你是说地不好调剂。这么着,我不要地啦。”
赵国强怪不好意思。人家丁校长在三将教了八九年书啦,自打把学校教室都盖成新的,他就更加安心在这培养孩子。可毕竟家不在这,生活不咋方便。人家看中三将,要在这安家落户,可一遇到具体问题,村里却要打秃噜。打秃噜倒不是赵国强小气,自八十年代土地承包以后,因为要搞一些公益性的工程,像农田水利建设、修路扩道,再加上镇政府迁来占地,村里原有的一点“公”地,都补给村民了。丁老师要在这落户,你就得给人家点地,起码还得给块房基地,让人家盖房吧……
丁四海头发都白了一半了,脸色也是青不愣噔的,好像度瓜菜代时的人。但他很刚强,也很要面子,从来不给赵国强添麻烦,不论是学校还是自己的事,能克服就克眼了。看来,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也动了心眼了:外村人到这里落户。分地,这类大事,都得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定。
赵国强说:“丁校长,你稍等等,我一定尽力而为。”
丁四海脸憋红了:“赵支书……我大女儿念大学,小女儿得了骨膜炎,我家里的身体也不好,我想,把老家的房子卖了……”
赵国强吃惊地问:“我早咋没听你说过?你倒是跟村里说呀。”
丁四海说:“自己的事,咋好跟旁人说,我想,一家人起两把火,还是费,合到一块,多少能省点。”
赵国强点点头:“行,行,你这事就这么定了,把家都搬来,我给你安排。”
丁四海眼泪流下来,双手抱拳:“赵支书,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啊,让我咋谢你好呀……”
赵国强忙摆手:“别别,啥事还都没落实呢,光这么说不行。”
开会的村民代表陆陆续续进来,先围着炉子烤火抽烟,一会儿就把屋里抽得烟气腾腾。赵国强说别抽啦,咱也弄个无烟会议室吧。孙万友说你把窗户打开就是啦,抽烟管暖和。金香在一旁说:“那你就光腚抽烟,连棉衣都省了。”
孙万友笑道:“你陪着我,我就不冷。”
金香说:“冻抽抽你个老干猴子。”
孙万友说:“嘿,人生在世,喝烧酒,吃肥肉,抽香烟,放响屁,睡热炕,搂老婆,这是六大快事。”
众人问:“你那老婆搂上了吗?”
孙万友瞅瞅赵国强,小声说:“有人不干,把我给耽误了。”
福贵说:“人家年轻,耽误得起。你再耽误几天,家伙就长锈啦,到时候想使也不给使唤了。”
众人都笑,说是啊,你得抓紧。孙万友就来了劲,说没关系,咱老孙修炼多年,炼成万年不倒的童子身……
李广田在一旁说:“开代表会,严肃点,别太走板了。”
孙万友说:“不是没宣布开会吗?扯扯淡怪轻松的。”
李广田说:“还轻松呢,过些日子,果茶厂都垮了,看谁还轻松得起来。”
孙万友问:“有这么严重?”
李广田指着福贵:“你问他呀。”
福贵瞅瞅众人:“回头听支书的。”
孙万友说:“你应该跟代表说清楚,村民代表有权听明白。”
赵国强看看人来的还不齐,就对福贵说:“你简单跟大家说说。”
福贵眨眨小眼睛,慢吞吞地说:“最近,本来跟咱们常联系的客户,不少都转到钱满天那头去了,把咱给撒了。咱们的生意不好做,加上三角债,外面欠咱们不少钱,往下……”
孙万友一拍大腿:“这还了得,他钱满天个人,咋能把咱集体给压了!这不是以下犯上,以小压大吗!”
福贵说:“人家现在实力不比咱小……”
孙万友喊:“他就是再有钱,他也是个人呀。个人咋能和集体比!私和公,到底谁是主要的?干这么多年社会主义,难道还不清楚!”
金香说:“现在,不是不分啥是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了吗?”
柱子在一旁憋了半天了,皱着盾头说:“不是不分,是不争论了。其实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还都有。”
李广田睁大眼珠子瞅瞅众人,大鼻孔使劲吸了两下气,这是拉着架式要讲话了。果然,旁人都静下来,等着他说。可奇怪的是,李广田把头一扭:“听支书说。”
他这一下子,把赵国强弄个措手不及。赵国强说:“等人来齐了说吧,冷丁地,说不系统。”
孙万友说:“拉倒吧,一会该系统再系统,你先给我说几句,要不,我心里憋得慌,这可比我娶老婆重要。”
旁人也都说是。
赵国强心说坏啦,还想用“系统”把人家震唬震唬,可人家不希罕,非要用几句话说明白。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再者说,有些理论上的事,自己也不大清楚。不过,赵国强的脑瓜子还是好使,他走到窗户旁,把窗户推开,一股烟忽地冒出去,凉空气涌进来,他使劲吸了一下,心里镇静多了,凭着自己对报纸电视里经常谈到的邓小平到南方讲话的理解,慢慢地说:“我理解呀,过去呀,咱们对社会主义都含着些啥内容,说得都不很合乎实际。我岁数虽然不大,但也经历过那会儿批资本主义。咱农村批啥?在地里种点芝麻,在自留地种点烟,上集买卖点粮食,都是资本主义。结果呢,咱走的社会主义,就剩下大锅饭挣工分,一年到头三百多斤。这个,就不对啦。过去,毛主席讲唯物论,啥意思?那就是说物质是第一性的。社会向前发展,得有东西。现在,邓小平讲得更清楚,发展是硬道理。这话讲得好呀!咱们搞社会主义,归根到底,不就是让大家生活得更好一点吗。所以,现在咱弄明白了,像咱们现在的社会主义,就得想方设法一扑心的搞经济建设……既然要搞好,就得用多种方法,就像咱从生产队大锅饭往家庭承包变化一样,就得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谁上去了,对国家都有好处。所以,在这上面,谈不上谁大谁小谁先谁后的。都发展,都给国家交税,交多的,才是好样的。”
村民代表们来了不少了,围在四下里听。有人点头,有人皱眉头,有人晃脑袋,看来是刚进来听了半截,不知说的是咋回事。
李广田终于说话了。他说:“你说的这些道理,倒是不错。可咱有个现实的问题,一山难容二虎,一家子不能有两个做主的。三将村两个果茶厂,熟悉的客户就那么多,买了他的就不买咱的,把咱晒了,你说咋办?”
孙万友摸摸下巴的胡茬:“对,这是要紧的地方!咱这个村民代表会,就得把这个事弄清楚,是不是呀?”
众人七嘴八舌说对对对。
赵国强对柱子说:“你说说。”
柱子不情愿地说:“我说啥呀,大家都明白,现在讲市场经济了,就得竞争,咱们想法子跟他争呗,早晚得有一个趴下……”
李广田说:“问题是咋争?”
孙万友说:“你哪那么多问题,你就直说了吧。拉半截子屎,难受不!”
村民们笑了,屋里乱哄哄的。
金香几个女的说:“村民代表咋说话这臭?该开除代表资格!”
孙万友说:“敢开除我老干部!别看我嘴臭,我心里香着呢!你们到老了,就都知道了。”
李广田心一横说:“好吧,作为一名村民代表,同时,更是一名党员,我想给赵支书提个问题:你是三将村的一把手,全村人把你视为主心骨,你就应该大公无私,把全部劲头都使到集体事业上来。可你呢?为啥没有做到呢?”
全场一片肃静,个个都仔细听。
柱子说:“过啦,说过头啦。赵支书咋没把全部劲头使在集体事业上。村里大事小情,哪件他不操心?”
孙万友说:“是这么回事。广田呀,你别乱扣屎盆子。”
李广田说:“不是我扣屎盆子,我说得有道理,钱家的事,他总是那么关心。河西集资入会,把咱东庄都甩了。啥意思?那就是闹独立呗!、对这事该咋办?应该针锋相对。竞争嘛,就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可赵国强同志却去帮助钱满天排忧解难。请问,你的立场在哪里?”
孙万友问:“有这事?”
赵国强说:“有,可是……”
孙万友说:“可是啥呀!你们本来就是亲戚,应该回避!你咋还主动去呢!你是不是得钱家啥好处了?”
赵国强说:“绝对没有。”
柱子说:“这个我可以担保。”
李广田说:“这年头,不给好处谁给办事……当然,你赵国强可能不是那种人,问题是,眼下钱家既有投资人,又有产品销路,集资以后,实力肯定会大增。而我们呢?刚刚把电解决了,往下的设备投资,产品销路,都在哪儿?”
众人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赵国强。赵国强一看这个劲头,心想反正也没想躲过这档事,干脆就把自己的想法全亮出来吧。他就招呼大家都坐下,然后说:“也好,咱们这会,一下子就进入到实质问题上了。大家担心的,还有广田说的,确实是我们面临的实情,不认真对待不行。我是这么想的,搞市场经济,有竞争,但竞争的关键在于谁的产品质量好,市场需求量大,价钱还低。想胜利想赢,就得朝这条路上走。搞投机取巧歪门邪道,长不了。像钱满天搞这种高息集资,我看就长不了,而且危险特别大。咱实话实讲,我是冲着那些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出的乡亲们,我才出面,要不,我才不管呢……话说回来,咱们咋办呢?我最近做了一番考察,我发现市场上对果茶不那么热火了,见凉了。在这个时候,咱就不能再往果茶上使劲了,咱得转产,生产旁的产品。这么一来,咱就避免了盲目投资,还能开辟新的市场……”
孙万友说:“全县好几十家果茶厂,都马不停蹄地生产。果茶要是不中啦,人家会不知道?”
赵国强说:“这很难说,也许他们眼下资金和销路还都有,所以不忙着转产。”
福贵说:“生产新产品是好事,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人。可是,咱的设备都是专门生产果茶的,想生产别的东西,这些设备不是白搭了吗?”
赵国强说:“能改造就改造,不能改造的,能卖就卖,不能卖的话,只能淘汰……”
李广田说:“说得轻巧,那叫几百万的设备,不能说扔就扔。我看,只要钱家那头生产,咱就不能改,一改了,等于把道全给人家啦。”
孙万友说:“要改也得让他改,他不是有钱嘛!咱不能这碗饭还没吃完,又吃另一碗,太浪费。”
村民代表们纷纷议论起来,几种意见争得不可开交,整个屋内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了。
柱子把赵国强叫到一边喊着说:“这么乱戗戗,也戗戗不出个啥结果呀!”
赵国强说:“大事,还是发扬民主好,让大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柱子指指李广田的后背:“他又犯老病啦。”
赵国强说:“也好,省得一言堂一边倒,少犯错误。”
村委会里正嚷嚷着呢,门外街上锣鼓喧天,一下子把屋里的声音给盖了下去。原来,丁四海心里高兴,回到小学校把一拨儿练高跷和秧歌的村民引到街上来,说亮亮相。嘀嘀哒哒的唢呐朝着亮光光的日头吹,丁咚丁咚的锣鼓像点燃了的爆竹……院里的屋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比比划划说谁扭得好谁踩得棒……
赵德顺老汉和一伙老爷子蹲在太阳地里看,边看边说些啥。德顺说现在这些年轻人扭得欢实倒是欢实,就是味儿不够。孙万成说咱们年轻时的锣鼓点没他们这么快。正扭着的人就喊:“老爷子们,在那儿晒,哪如进来扭扭,满身是汗呀。是不是不会扭呀!”
“我们扭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
“有能耐就上场!光说不练是嘴把式。”
“你以为我们扭不了呀!老哥几个,咱们上呀!”
赵德顺忽然觉得身上有了股劲,猛地就站起来。身后的老汉们也跟上去。他们一下子就站在秧歌队的队头,一身鼓囊囊的冬装格外显眼。他们手里舞的不是花绸,而是烟袋锅子和烟口袋,虽然脚步蹒跚又不齐整,但别有一番情趣。村里人都被这些老爷子引过来,有叫好的,也有说别累着的……
冯三仙带着张小梅也出来看热闹。冯三仙一看心里就发痒,埋怨丁校长为啥不找她,说自己是扭得最好的媒婆子。丁校长有点不信,冯三仙说你们看着,我给你们来两下子。说罢下场拣了根高粱秆当长烟袋,肩膀一抖,扭了起来。果然是身手不凡,显出功底不浅,旁边有人就鼓起掌来……
开村民代表会的人这时也都到了门外,孙万友说我给你来个瘸拐李吧,拄着拐棍也上场,和冯三仙面对面背靠背斗着扭。原来,三将村这一带历史上五行八作人来人往,常有戏班子马戏团到这跑码头,耳儒目染之下,这里的人自然就喜欢上这类活动,逢年过节闹花会,扭秧歌踩高跷跑旱船总要吸引很多人,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把那些行头一把火烧了,才弄得人们不敢张罗了。这些年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家家户户都忙着挣钱,花会没能搞成规模,今年有村里的支持,又有丁校长的张罗,局势一下子就闹红火了。赵德顺这些老汉们年轻时都是玩闹的高手,这会儿重现身手,尽管扭得气喘吁吁,但心里都是格外痛快。
张小梅挺喜欢三将村,在这儿,她觉得有点像在城里的感觉,比自己家那强多了。特别是三将村的人性好,一个个大大方方,没有山沟子一些人小里小气的样子。再有就是干娘冯三仙给自己介绍的这个赵国强,村里老少都夸,看来真是个好人。如果跟上赵国强,一下子当上村支书老婆,那岂不是变成了人上人。
张小梅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也就跟着扭秧歌的队伍扭起来。这工夫,可大街全被扭秧歌的人站满了,会扭的扭得欢,不会扭的,也不害臊,嚷着笑着闹着使劲扭,说扭完了吃饭香。
冯三仙毕竟年龄大点,撒了一阵欢,腿肚子就酸痛。孙万友一条腿瘸,扭不起来光晃荡。他小声对冯三仙说:“嫁给我吧,看我多有劲。”
冯三仙也小声说:“就怕你到炕上就草鸡。”
孙万友说:“革命老干部,不是一般材料做成的。孙猴子的鸡巴,那叫能耐硬,不信咱较量一宿!”
冯三仙撇撇嘴:“让你三个,你回家等着吧。”
张小梅扭过来:“干娘,我也来扭了。”
冯三仙眼睛一瞥,下巴朝赵德顺老汉那撅撅:“扶扶那老爷子,别让他摔着。”
张小梅心领神会,扭到赵德顺身边。赵德顺别看老眼昏花的,鼻子挺好使,老远的就闻着一股子香味儿,直冲脑门子。他心里还纳闷,问旁人:“这是啥鸡巴味儿,这熏人?”
孙万成摇摇头:“没闻过,怪香的。”
这香味是从张小梅身上传过来的,她离德顺老汉越近,德顺老汉越觉得头晕,脚下也就有些发软。当德顺老汉觉得有谁搀自己的胳膊,猛一扭头,看清是那个张小梅,他说啥也扭不动了,问:“你要干啥?”
“怕您老摔着。”
“我摔不着,你快走。”
“撵我干啥?”
“你身上这是啥味儿,熏蚊子呢!”
“这是香水,好贵呢。”
“还不如我做的大酱。”
“大爷……我想去您家串个门……”
“你想熏死我呀!”
张小梅哭丧着脸被德顺老汉给倔走了。她没心思扭了,到路边去闲呆着。没等她站稳,冯三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闺女,快跟我走,那边有人找你。”
“谁找我?”
“是玉芬,赵支书他二姐,钱满天的老婆。”
“她找我干啥?”
“好事呗。”
钱满天和玉芬从河西过来了。刚才,钱满天隐隐听见锣鼓声,就打个电话给金香的饭馆,不知谁接的,说这边踩高跷扭秧歌呢。钱满天犯了琢磨,心想昨天晚上可是露了大脸了,要是没有赵国强出面,娄子肯定堵不上,为此,应该谢谢赵国强和柱子。可另一方面,自己这点底,这么一来也就都让赵国强给摸透了,国强要是想治自己,那可就很容易了,不用别的,哄哄几声,说钱家的厂子不行了,入会的就得挤破大门来要钱。这钱呀!又是宝贝,又是炸弹!要是按国强说的,悬崖勒马,立刻停止,把钱还给众人,危险倒是没有了,可钱也不见了,发财的机会就少了一个。这一阵子,银行贷款极难,许多企事业单位都用高息揽钱,有人公开讲,管他是从哪条道上来的钱,只要能花,就敢用。后果是啥样,人家根本就不想。难道,自己面对着哗哗的钱,就这么着放弃啦?那你还叫钱满天吗!你改名叫钱傻×得啦!
钱满天无法遏制住自己对金钱的追求欲。畅通了的血管使他浑身的细胞又充满了力量,使大脑又飞快地转起来。他立刻做出决策:把集来的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送东北朋友那入会吃利息,一部分自己搁好,准备下一步贷给旁人或放在厂里用,还有一部分放在国家银行,确保安全。同时,还要拿一万块钱给村里办花会,另外,得想方设法让赵国强从自己手里贷款。要达到目的,他想,一是缓解与村民之间的紧张复杂情绪;二是通过贷款逐步控制村里的企业,最终弄到自己的手里。
钱满天叫玉芬一块过去,玉芬正好去找冯玉仙,要让张小梅过来帮忙。
赵国强站在村委会门前,看见钱满天和二姐开着吉普车过来。因为人多,他没有打招呼。另外就是刚才李广田还说自己和钱满天串通一气,这会儿最好避开点儿。赵国强跟柱子点点头说:“中啦,接着开会吧。”
柱子就招呼众人,又跟了校长摆摆手,让他把秧歌高跷队带远点。这一下子,这个热闹的场面就凉下来。唢呐不吹了,锣鼓点不响了,人们抹着头上的汗停下来喘粗气。
钱满天是何等精明的人,他知道有粉要擦在脸上,有钱要花在刀刃上,放鞭炮也得放在人多的地方。他喊:“大家等会儿再散,我有点事说。”
众人就都看他,还有人看看赵国强,意思是有些纳闷,咋村干部不说话他说话呢……
钱满天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摞钱说:“今年过年,咱们得好好乐呵乐呵,我没有更多的表示,我出一万块钱赞助村里的活动,就这事。”
村民们大多愣了。包括赵国强和柱子在内的村民代表也都愣了。因为他这举动根本没和村干部商量。
丁四海瞅瞅赵国强。赵国强的心里确实不好受。他暗道钱满天你这是要干啥呀!是跟村里示威还是叫号?事先一句话也不说,突然来个袭击,这不是在村民面前要我的好看吗!这个面子我不能丢呀……
李广田的态度很明朗,脖子一扭喊:“散啦,散啦,进屋开会。”
村民们却没有散,一双双眼睛在阳光下现出迷茫的神色。显然,他们是渴望过年过得更欢乐更痛快,但又怕村干部接受不了这么一个场面……
赵国强心里慢慢地在酸疼,在自责……我咋就不能拿出钱来让村民们高兴一回呢?我拿不出来,难道也不愿意旁人拿?最终,受损伤的又是谁呢?
“慢着。”
赵国强带头为钱满天鼓掌。
街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
赵国强的心在流泪……他明白了,在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当一个农村干部,不仅要经受得住工作上的压力,还得经受得住心灵上的压力。为了群众,为了乡亲,个人的荣辱并不重要。
丁四海上前接过钱说:“我愿意牵头把春节活动搞得丰富多彩。这一笔钱,要经过研究合理使用,为咱三将村今后的文化事业,打好个底。”
柱子说:“满天呀,今年是你拿,明年村里的企业挣钱了,我拿。”
钱满天说:“就是希望把河西的人都带上,别只是你们东庄热闹。”
丁四海说:“不会不会,对河西要特殊对待呢。”
孙万友说:“满天,你集资咋不带河东的人呢?你咋不平等对待?”
钱满天早准备好了:“我家大门也没关呀,各位啥时去,我都欢迎呀。”
孙万友问:“这么说,我去入,也一样拿利息?”
钱满天说:“那还能差啦,一视同仁,还得高看一眼呢!”
冯三仙说:“那我可要去你那存钱啦,你可别打秃噜。”
钱满天点头:“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吧。”
村民们互相议论起来,看神色便知,不少人想立刻去拿钱入会。赵国强连忙说:“各位乡亲,我看这件事还要慎重,不能说人就入,免得将来受损失。”
冯三仙说:“那么高的利息,只能得好处,受啥损失呀,比存在信用社里合算多啦。”
金香说:“是呢,信用社的利息一个劲往下降,再存就赔本了。”
赵国强说:“大家可以想一想,钱是不会下崽的,得靠人把钱投到生产中,把产品卖了才能挣钱。啥生产能有那么大的利润?而且是旱涝保收?我看是不可能,这就悬了……”
冯三仙说:“可人家当场就给你利息呀……”
赵国强说:“那是用你自己的钱。”
冯三仙说:“不是一份两份利息,是那么多利息,他从哪来?”
赵国强说:“我估摸,他是用后面人的钱还前面的利息,一茬压一茬。”
冯三仙说:“入在前头的,兴许就合算了。”
赵国强说:“倒霉的还是大多数,所以,我劝大家还是细想想之后再做决定。”
人们站在街上,一会看看赵国强,一会看看钱满天,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多亏了了校长喊了一声队伍回小学校,人们才朝四下散开。
但赵国强和钱满天两个人谁也没动窝。村民代表们进了屋。钱满天过来说:“我好像也是村民代表,为啥不通知我?”
赵国强说:“你一直没参加过会,也不请假,失去资格了。代表们定的。”
钱满天笑笑:“怕我知道了你们的机密?”
赵国强说:“一切都是公开的。”
钱满天说:“你带头鼓掌,干啥又坏我的好事?”
赵国强叹口气说:“昨天晚上的话,你已经记不得了吧。”
钱满天说:“那会儿身上不好受,说的啥真是记不太清了。”
赵国强说:“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你别以为我去看你去帮你是怕你,我是从全村长远的利益出发,才去的河西。”
钱满天摇摇手:“别急,别急。你昨天晚上跟我说啥来着?”
赵国强说:“不要再搞集资入会了,这法子不行,早晚要出大娄子。”
钱满天说:“可是,我还想支援你一笔钱呢,要不,村里这厂子也就垮了。”
赵国强说:“垮不了,你不要盼着它垮。你也不必支援我们钱,你把自己的事办好,最重要。”
钱满天说:“可我不能不往下走了,已经收上那么多钱,利息也付了,我没法停下了。”
赵国强说:“停不下,你要捅大娄子的,不信你就走着瞧。”
钱满天小声说:“国强,用我的钱吧,将来把村里的厂子盘过来,我全送给你,变成你个人的。”
赵国强皱着眉头说:“你不觉得你说得太可笑了吗?我能干那种事吗!你快该干啥干啥去,当然,最好是规规矩矩去搞生产搞销售,少来歪门邪道。这对你,对你家老小,都有好处。”
钱满天的脸由白变红,他咬着牙说:“好一个一心为公的村干部……国强,你太不给我面子了,你要吃亏的。”
李广田在屋里大声喊:“开会啦!开会啦!主持人呢!要不然,我就走啦。”
钱满天朝屋里瞅瞅,又冷笑了一声:“国强呀,就凭你,跟这些人在一起混,有啥意思。”
赵国强很干脆地说:“我愿意。”
他说罢转身进屋。
钱满天气得直晃脑袋,玉芬不知他俩在这边说啥,她已经跟冯三仙和张小梅说妥了,冯三仙怕张小梅一个人过去不习惯,决定也跟着过去几天,玉芬一口答应。钱满天回到车前,瞥了一眼张小梅,他心里暗暗叫奇,这个赵国强还挺有点艳福,走了一个桂芝,立刻又有这么个女人送上门,这个小梅,还是比村里一般女人看着俊。
钱满天问冯三仙:“你过去干啥?”
冯三仙笑道:“咋着,嫌我老?”
钱满天乐了:“太老了,佛爷都掉腚。自己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冯三仙说:“爱掉腚不掉腚,我得给我女儿保驾。我怕你们一院钱眼子把人给吞了。”
玉芬说:“打啥嘴架,开车吧。”
钱满天说:“到我家可不许装神弄鬼,回头把我的生意全搅了。”
冯三仙说:“那就看你咋待我了,一日三餐有酒有肉,我就消停。吃的孬了,我就得闹。”
钱满天把车开动了。孙万友从屋里颠颠地出来喊:“老冯你上哪儿呀!大过年的,别乱跑。”
冯三仙喊:“老娘享福去了,你一个人好好过吧。”
孙万友用拐棍戳地:“没良心!没良心呀!你嫌贫爱富呀,女陈世美!”
屋里开会的人们想笑不敢笑。赵国强脸色很不好看,坐在众人面前说:“咱们的会也算开了小一半了,发扬民主也发扬得够呛了,咱们大家这回一个一个地说,说自己的意见,就跟电视里联合国开会那样,各说各的观点,实在统一不了,咱就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
柱子说:“都认真点,别一提意见,就说发扬民主不够。等真格的让你发扬了,你又说不出个一二三,就人多时瞎戗戗时能耐,单兵教练就草鸡啦。”
金香几个女的说:“平时种地做买卖,村里的大事也不总琢磨,可不说不上来啥嘛。”
孙万友说:“国家大事,集体大事,那是要常挂在心上的。别就知道上炕抓被,下炕抓钱。”
金香说:“你上炕抓啥……”
赵国强叭地一拍桌子:“太不像话啦!也难怪人家瞧不起!自己就没把自己当回事,一张嘴就没正经的。我看,咱得先提高提高自己的素质。”
孙万友说:“那咋提高呀,都说习惯了,难改。”
金香说:“是呢,舌头一热,就出来了。”
赵国强点点头:“舌头热?管不住,是不是?”
孙万友说:“没错,吃得饱,穿得暖,舌头就爱热,热了说话就没把门的,这就跟喝酒一样。”
赵国强对柱子说:“麻烦你去井里打一桶水来。”
柱子点头说:“外面有一桶现成的,带冰碴儿。”
赵国强拿过一个大茶缸子:“舌头热的,一人一缸子,喝!”
柱子把水桶拎来,批了一大茶缸子说:“谁先喝?”
众人都愣着不做声。
赵国强走过去端起来,心情沉痛地说:“我现在有点弄明白了,为啥这些年同是在党中央一个政策下,人家有的地方发展就快,像我们这步伐走得就慢?一说就是条件不一样呀,人家交通方便,人家紧挨着北京天津,人家是沿海,理由有一大堆,说得咱自己这叫心安,这叫满足。其实呀,从根上咱就跟人差着一大截子呢!我看发展不上去,原因就在咱自己身上有毛病!素质太差,跟不上形势的发展。我们当村干部的,没摆弄过工厂呀企业呀,连科学种地也不明白,所以,决策能力就差。就知道傻干,不知道在这个大形势下,咋干才有效益。老百姓呢?你们是老百姓中的尖子,看看你们就知道了,房子是新的,衣服是新的,头发也剪得溜光,可思想呢?还是旧的,行为也是旧的,一脑袋瓜子上,全是高粱花。难道我说错了吗?家里粮食够吃了,就没必要多打粮了;开个小铺,就自以为是小财主了;手里有俩钱,不想扩大再生产,就想放高利贷钱生钱了。想一想吧,这些行动,哪像搞现代化的新农民。还有咱们的语言,张嘴就是脏话,不加作料不会说话。在这方面,我也有毛病,有时舌头也爱热,我先喝了这缸子。”
赵国强捧着缸子咕嘟咕嘟喝下去。
孙万友上前抢:“这缸子该给我喝,给我喝呀!”
金香说:“该给我喝!”
还有不少村民代表都伸手要茶缸。
赵国强把空茶缸还给柱子说:“中啦,我是村支书,我代大家喝了吧。都喝多了,一会儿咱这会没法开啦。”
孙万友说:“也对啦,想喝回家喝去,咱还是说村里的事吧。”
村民代表们于是又把话题集中在村果茶厂下一步该咋办上。李广田和福贵坚持自己的意见,要在增加设备提高质量降低成本上下功夫,无论如何不能打退堂鼓,而应该趁着果茶市场还热火,挣一把再说。孙万友等人认为应该狡兔三窟,再开发个新产品心里踏实。李广田说对开发新产品也没有意见,问题是资金从何处来,万一新产品开发不出来,这个风险谁来承担。
柱子说:“外面还欠咱们不少果茶款。我看呀,咱把钱想法子要回来,一部分搁在果茶上,一部分搁在新产品上。”
孙万友说:“我赞成,两条腿走路。”
李广田说:“那些欠款也不是没去要过,我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要回来。”
福贵说:“要回来恐怕也不够用,或者把时间也耽误了,咱能不能在新产品上搞新的股份,我看大家手里还是有点钱的,足够前期使的。”
金香问:“往下呢?”
福贵说:“往下如果真是有前景,必然就有人投资,那就不难了。”
柱子说:“这个法子不错。问题是,新产品在哪呀?谁能牵这个头儿?国强和我村里有不少事,还要管着果茶厂……”
李广田看时机到了,毫不犹豫地说:“我说这么办,支书和主任开发新产品,这是从长远出发必须办的事。果茶厂咱换个管理方式,我和福贵想承包了,每年准交给村里五十万,给入股的村民。”
“一年交五十万!”
“你俩承包?”
这村民代表会真是开得一波三折了。谁也没想到李广田撇出这么个大“炸弹”,把所有的人都炸得直犯琢磨。赵国强虽然头天晚上听李广田说过要当厂长的话,只觉得那不是他想办就办得到的事,往村民代表会上一提,准被否了。可万万没想到李广田用承包这一招子,并说出一年交出多少多少钱,这确实有挺大的杀伤力……
李广田心里很得意。这明显就是要和赵国强较劲。既然这厂子是村里的企业,你赵国强又没有承包协议,我就可以拿出条件要求承包。如果你不同意,那必然要伤着一些急想得到好处的股东,那个压力也是很大的。
柱子摆摆手:“广田呀,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咱果茶厂管理得好好的,也没要谁承包,你包个啥?”
李广田胸有成竹地说:“我是想给村里创造更多的利润。目前,我们的厂子虽然没有亏损,但细算算,它也没达到该达到的生产水平,所以,也就没有给大家带来大的收入。福贵呀,你给大家伙说说细账。”
福贵脑门子冒汗。他没想到李广田会来这一招儿,更没想到把自己给拉上了。他怪后悔,昨天晚上同李广田一起嘀咕买设备拿回扣的事,此时,如果顺着李广田说,就有些对不起赵国强和柱子了。为果茶厂的基建,赵国强在工地上住了小半年,眼盯着工程质量,买设备,赵国强外出只吃方便面,省下钱给人家送礼,尽量把价格往下压……
柱子说:“福贵,你说不?”
金香瞪眼说:“说啥呀,他知道啥呀!”
李广田说:“咋能不知道呀,厂里的具体情况,只有他最清楚。福贵,为了三将村经济的发展,为了群众的切身利益,也是为了帮助村班子把工作搞得更好,你该说就说,你要不说,我可替你说啦。”
福贵抹抹头上的汗,心想我还是说吧。他说:“这个……这个……这个……”
孙万友喊:“哪个?你喝罐子冷水吧。”
福贵说:“对,给我瓢。”
他擓凉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喘了几口长气,情绪平静下来,他说:“咱们这厂子吧。要说管理得就不错了。据我了解,方圆几十里,跟咱一样投这些钱的,还没有一个能成咱这样……”
赵国强说:“说问题。”
福贵说:“问题嘛,问题主要是责权利还不十分明确。你们当领导的受着累,却一分钱工资不领。这看起来是你们大公无私,是好事。但同时呢,又把责任给减轻了。咋说呢?你没得到报酬,没得着好处,就跟咱老百姓常说的,没吃你家的饭,干不着你家的活儿,是不是呀……还有那个决策权,还有那个……”
金香在背后给了福贵一杵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完没完!”
福贵被杵疼了,摸着后腰说:“完啦,这就完啦。你杵疼了我啦,干啥呀。”
周围的人都笑了。
李广田说:“福贵媳妇,你得让人家发扬民主呀,让人把话说完。”
金香瞥了他一眼说:“就怕是那些话不定是谁肚子里的。哼,自己不说,挑唆旁人说,损不损呀。”
李广田说:“你这么说话可不咋着,你家福贵平日没少跟我唠厂里的事。他对厂子特别关心,所以才跟着着急上火,想把这些问题解决。这是好事,你干啥念那三音。”
金香说:“问题是有,可天底下哪没问题?提问题为的啥?那就两说着了。你想承包果茶厂,又说有我家福贵,这事我咋不知道?”
李广田说:“外面的事,也未见得一宗一件都跟老婆汇报,是不是呀?福贵。”
福贵低头说:“是……是呀……”
金香跳到前面一把抓住福贵的衣服,瞪圆眼珠儿问:“你当着大家说实话,要承包的主意,到底有没有你?你要敢撒谎,打这往后别想进家!”
福贵怕老婆,已经有历史了。这二年虽然他能在厂里管事,但在家里仍对金香俯首称臣。叫金香这么一拷问,福贵脸色变白,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光坐那冒汗。金香呢?她真是从心里不赞成李广田跟赵国强唱对台戏,从全村大事讲,金香佩服赵国强,从个人家讲,正因为有赵国强的提拔,福贵才像个人样出现在三将村。所以,论公论私,金香都是无条件支持赵国强的。对于李广田说的那些,金香认为都是鸡蛋里挑骨头,成心添乱。可没想到一来二去把福贵给扯了进去,而且起的作用还很重要。金香立刻断定这是李广田的诡计,她不能容忍这个李广田耍吧自己的男人,便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
赵国强从口袋摸出半截烟抽着说:“让福贵说,他说得挺好,我很受启发。咱们都是农民出身,管工厂,是力巴,想管好,没准还给管坏了……”
福贵忙说:“你没管坏。要是有啥不好的,是我做具体工作的没做好,都怨我。”
柱子看这局面再往下走,也是别扭加别扭,没法尿到一壶,他瞅瞅赵国强说:“要不,今天这会先开到这……”
孙万友说:“别忙着散会呀。我还有问题问广田呢。你说一年能给村里拿五十万,你有啥把握?”
李广田真有心计,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说:“我给大家说说,如果咱们的产品翻一番,咱的收入自然也就成倍增加,我设想,果茶这东西的销售旺季还是在天暖和时,从春节往后,重点抓两件事,扩产和销售……”
村民代表们大眼瞪小眼地听着。这也难怪,这与他们个人的利益联在一起呢。
赵国强无可奈何。他没有办法制止李广田,毕竟二有那么多人都被他吸引住了。一时间,赵国强也有了一股失落感,同时,一下子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新时期的农村干部,不给农民拿出点真打实凿的业绩来,你就没有起码的立足之地……
第十七章(1)
到了腊月二十九,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已经没有人办公了,每个部门只留一人值班。此时,赵国民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皮靠背椅上,朝四下环视一番,沙发茶几书橱字画,宽大的写字台,还有几盆绿葱葱的花草,其中最茂盛的是一盆龟背竹,大而圆、形似龟背的叶子长在粗壮的绿枝上,好看极了。但它身下不断蔓延出来的根却无土可钻,只得枯草一般堆在盆外的地板砖上……赵国民突然有些伤感:自己真好像这无处扎根的龟背竹呀,表面挺光堂,脚下却空荡荡的。干了这么多年,一晃五十大几了,官场不讲情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如果在市里谋不到新的位子,只有一条路等着自己,那就是从县委退下来,到人大政协干二年,然后就拎鸟笼子河边遛来遛去了……
秘书小朱推门进来。小朱很机灵,在机关工作七八年了,文字水平虽然一般,但他特别了解县里的各种关系,赵国民让他办过一两件事后,就觉得很合自己的胃口,立刻就调到了身边。
小朱进来送过报纸和信件说:“收发室的人出去了,我帮他送送。”
赵国民说:“正月里去哪过?”
小朱说:“哪也不去,最多跟媳妇去老丈人家吃几顿饭。”
赵国民问:“不回老家看看?”
小朱说:“前几天抽空去看了,过年就不去了,防备机关有啥事。”
赵国民点点头说:“好,好。”
小朱说:“您要出门就找我,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赵国民说:“还说不准。你先忙去吧。”
小朱指着报纸说:“那里面有汇单。”
赵国民朝报纸里一翻,翻出一张绿字绿格的邮局汇款单,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汇款金额四个字:叁万元整。
小朱轻轻说:“是你自己取,还是我给您取去?”
赵国民心里吃惊,暗说谁给我寄这么多钱来。忙看汇款人地址,上面写着浙江温州市什么什么地方。他立刻松了口气说:“吓我一跳,原来是我爱人老家寄来的。这些人,干啥往我这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受贿了呢。”
赵国民把汇款单轻轻地扔到桌上,然后就翻报纸。小朱想想说:“赵书记,最近,有好几张这样的汇款单……”
赵国民放下报纸问:“是吗?”
小朱说:“我听收发室人说的。”
赵国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朱知趣地出去了。赵国民抓起电话就往家里打,电话通了,没人接。
黄小凤急匆匆进来,朝办公桌上看,嘴里说:“我一猜就送到你这来啦。晚来了一步。”
赵国民问:“这是干啥的,这么多钱?”
黄小凤说:“我一个亲戚,托我买东西。”
赵国民问:“买啥东西?”
黄小凤说:“电器。”
赵国民说:“温州还缺电器?咱们这的电器,不是有好多都是温州产的吗?”
黄小凤拿过汇款单:“这你就别管了,这是我个人的事。”
赵国民看黄小凤要走,赶忙站起来过去关门,转过身说:“你说,寄这些钱来干啥?你帮人家做生意啦?”
黄小凤不高兴了:“国民,别看你是县委书记,在家咱可得男女平等。我个人的事,法律上保护隐私权,你别太霸道了。”
赵国民说:“这不是平等不平等的事,你弄来这么多钱,万一出了差,你担当得了吗?”
黄小凤的眼睛都瞪圆了:“出了事,我自己去坐监狱,与你无关!行了吧!”
赵国民说:“不行!只要咱俩是一家子,就不行。除非你是两姓旁人。”
黄小凤急了:“两姓旁人?噢,你是想跟我变成两姓旁人?好!你要是瞧不上我啦,你就说话!我黄小凤可不是没眼色的人,你要是有相好的,我立刻给她让位!走!现在咱就去办手续!”
赵国民火冒三丈:“嘿,你有病呀!你胡说些啥呀!我是为咱全家好,你咋连这点都听不出来。”
黄小凤说:“我听不出来!我傻!行了吧。”
俩人越说火气越大,黄小凤要出去,赵国民不让。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赵国民瞪了黄小凤一眼,赶紧捋了几下头发,回到办公桌后。门开了,苏海峰进来,笑着看看二人说:“我还以为这屋里干啥呢,原来是你们两口子,争将啥呢?”
赵国民说:“没啥,她……她让我回家忙着做年货,我哪有空儿……”
黄小凤说:“你爱回不回。”推门走了。,
苏海峰坐下说:“嗨,小凤还是那个脾气,现在过年也不像以前,有点东西就够吃了,不用着急呀。”
赵国民给苏海峰倒水,然后瞅瞅窗外说:“是啊,是啊……过去过年东西少,不煮不炖不行,现在谁肚子里油水都多得不得了,也吃不下去呀……哈哈……女人呀,真拿她没有办法。”
苏海峰点点头说:“赵书记呀,你这几年干得挺有成绩呀,群众对你反映不错……”
赵国民忙说:“不行,还差得远呀。如果干出点成绩,也是跟您们老领导的帮助是分不开的。”
苏海峰摇摇头说:“不。你自己进步,那是别人帮不了的。国民呀,我想问问你,你往上调的事,运动得咋样了?”
赵国民最怕他提这壶,他偏提。赵国民拿他也没法儿,只好说:“年前都太忙,年后再说吧。”
苏海峰点点头又说:“听说,咱县有搞集资的?给挺高的利息?”
赵国民一愣,忙摇摇头说:“不清楚呀,上级不让这么搞,会扰乱金融秩序的。”
苏海峰小声说:“国民呀,我说这事可不是要你去制止。实话跟你说吧,我手头有俩钱,都是我们老两口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我想这钱放在哪呢?银行一个劲减利息,我儿子要拿走炒股,我信不来他,弄不好全给赔进去。听说咱县有给高利息的地方,我琢磨,你信息最灵,办事也最把牢,这钱放在你手里,我放心。”
赵国民心里不由地暗道您消息挺灵的呀,我可不能跟你说实话,回头您老爷子一革命,把我给告上去,那是完全办得到的。赵国民笑着说:“哎呀,老领导呀,不是我推辞,这事我一点信息也没有,不知道呀。”
“真的不知道?”苏海峰问。
“真的,确实不知道。”
赵国民真盼着有谁快点进来,或者谁打个电话来。可门外楼道里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也没有,两部电话跟坏了一样,鸦雀无声趴在桌子上。
苏海峰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赵国民听。“不知道,对,不知道……可我咋听人说书记的老婆搞集资呢?听差啦?书记有好几个呢,是不是哪位副书记……”
赵国民不由地吸了口气,暗叫坏了事啦,准是黄小凤背着我自己干起来啦,温州寄来的那些钱,准是……
赵国民送苏海峰往外走,顺手把门关上,他也不准备再回办公室了,他要去找黄小凤,把事情问个清楚。边走,他跟苏海峰说:“您老先回去,我打听打听,要是真有这回事,又不担风险,又不违反政策,我一定帮您办。”
苏海峰说:“我回去也问问,到底是哪个书记的老婆,八成跟你家小黄没关系。”
赵国民打心里腻歪。还他妈的小黄呢,听着挺嫩的,其实,打年轻起就没让你舒心过。那会儿她要强,不顾家,一脑子的革命激情,就差把男人和孩子的命革了。在黄小凤身上,中国优秀的贤妻良母品格,是丁点也看不着呀,这会儿她又胆大包天,跟谁也不打招呼玩起钱的花活,一旦传扬出去,自己这个书记的脸面往哪搁……
路过门卫的时候,见里面有人,赵国民进去要看登记簿。门卫很为难,不愿拿出来,后来没法说:“那东西保密。”
“我是来检查的。”
赵国民硬是给要了过去,打开一看,他眼睛都有点发花了,在自己名下登记的汇款单,足有二十来张。金额不下二十万。赵国民嘴唇哆嗦着问:“都是黄小凤取走的,对不对?”
“那有签字,您认识吧。”
果然都是黄小凤的字,龙飞凤舞的一大溜。
赵国民问:“旁人知道吗?”
门卫说:“有纪律,不让外人看。”
赵国民点点头:“做得对。”
门卫说:“可门卫不是我一个人,我打不了保票。”
赵国民说:“你们这谁负责?”
门卫说:“没人负责,都听办公室的。”
赵国民说:“往后这由你负责,由你负责,明白不?”
门卫张着嘴点头又点头,半晌说:“明、明、明白,这本我锁起来,再换一本新的。”
赵国民点点头走了。
县街上到这时就热闹到极点了,大部分买主已经不讨价还价,看准了就要,扔下钱就走。卖东西的人眼珠子都累出红血丝,拎秤的手指头都裂了,但精神头却是越发大了,大有连自己这百十多斤都一古脑卖出去的意思。
赶到家里,终于把黄小凤堵了个正着。这会儿,黄小凤还没撂下电话,嘴里说:“……要寄快寄呀,一万块钱以下的就不收了,起码一万……”
赵国民上前按电话,长途断了。
黄小凤抓着电话大喊:“你干什么?这是长途。”
赵国民说:“我知道你是打长途。我就是不让你打!”
黄小凤扔下电话:“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打?这是我的自由!”
赵国民说:“你的自由?我看是你给自己挖的陷阱,你是找死呀!”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赵国民刚要对电话说啥,黄小凤上前就抢。两个人争了一阵,到了还是赵国民力气大,把话筒抓在手里,他大声对话筒说:“你们不要寄了,一分钱也不许寄!”
电话里的人突然笑起来说:“你是老赵吗?你说的啥?”
赵国民怒不可遏:“我是黄小凤她男人,这事我说了算,你耳朵聋了还是咋着。”
对方也有些急了:“赵国民,你喝多啦!我是梁市长……”
赵国民差点把话筒扔了,连忙变了调门问:“您是梁市长呀?我没听出来呀。嗨,跟家里的闹点小气。没事,您有啥指示?你在哪呀?”
梁市长说:“我在省里,我回家过年来了,有个事想请你办一下,你县电力局于局长是我的同学,他闹离婚呢,没回家,过年了,你代我去看看他,问候问候。就这事。”
赵国民立即说:“没问题,您放心吧。您啥时候有机会到县里来。”
梁市长说了声好吧,就把电话撂了。
赵国民抹抹脑门子的汗,对黄小凤说:“闹,闹,这回都闹到市长那去了。”
黄小凤说:“活该,谁叫你抢电话,也不问清那头是谁就说。”
赵国民叹口气说:“你呀你呀,我早晚得倒霉在你身上。你真是那狐狸精变的,专门来害我的。”
黄小凤说:“害你的?我是来救你的,你还傻呵呵说我骂我!你都五十开外啦,眼瞅着就没职没权了,往上调,你需要钱不?你总想花公家的钱请客送礼?不行,时间长了就该有人反映啦。还有你自己说的,如果调到市里,将来买房子啥的都得花钱,咱的钱呢?”
赵国民说:“咱不是在钱满天那搁了三万吗?”
黄小凤撇撇嘴说:“亏你还好意思说出口,三万块钱能生多少利息?你算过吗?”
赵国民说:“要不,我咋让你把咱家的这些烟酒给处理了呢。”
黄小凤说:“你快拉倒吧,这烟酒卖不出几个钱,可要传出去你靠这个挣外快,你还想往市里调?你就调到乡镇去吧。”
赵国民说:“那,那你也不该搞得那么邪乎,连温州那头都发动起来。汇来那么多钱,万一上面纪检委问我这钱是干啥用的,我咋回答?”
黄小凤说:“咱不能让他们知道呀,咱是干啥吃的,连个门卫都管不住,还配管一个县吗。”
赵国民说:“我还怕万一钱满天那不行了,咱那三万块好往回要,你这二十多万,怕不那么好要。”
黄小凤说:“没关系,他钱满天坑谁也不能坑咱们,他手里有好几百万,还咱二十万的本息还是不成问题的。”
赵国民说:“我还怕这事让旁人知道可咋办,苏海峰好像就知道你搞这个,他找我就说这事。”
黄小凤说:“他要是非要人,就让他入点,他得着好处,也就把嘴堵上了。”
赵国民叹口气说:“你的招儿还真不少呀,跟谁学的?”
黄小凤说:“气功里讲神到气到随心所欲,无往不胜。”
赵国民说:“你不是练得视钱财均为身外之物,不动心了吗?”
黄小凤说:“那都是骗人的,教我们气功的老师就是为挣钱,何况学气功的。只不过学会了忍耐,到时候没有不下手的,不下手的是傻子,我们那个大师,光小老婆就有七八个,他没钱能养得起吗。”
赵国民说:“七八个老婆?重婚罪呀!”
黄小凤说:“人家不那么傻,人家不办手续,全是躲在暗处的。”
赵国民说:“那也是危害妇女……”
黄小凤说:“献身,年轻女学员崇拜他,愿意献身,主动的。”
赵国民说:“你们老学员呢?更崇拜吧,献过没有?”
黄小凤抓起电话边按号码边说:“放屁!献身了我还为咱家张罗这事,一张嘴就跟放屁一样……噢……老叔嘛,我不是说你呀,我是骂我家小子呢。对,对,刚才电话断了……”她摆手,让赵国民赶紧走。赵国民想起梁市长说的那事,也就出门到了街上。
刚上街,身后就开来了自己坐的奥迪车,小朱坐在司机旁的位子上问:“赵书记,你要上哪转转?”
赵国民钻进车里说:“电力局,去看看于局长。”
小朱对司机说:“那就去温泉。”
司机立刻把车头掉过来,加大油门朝城外开去。赵国民很奇怪,问小朱咋知道于局长在温泉,小朱说昨天见到于局长的司机,说于局长和霍大侠在温泉玩呢。赵国民问霍大侠是谁,小朱说原来是开个体小煤窑的,后来矿里冒顶死了人,他改行搞食品批发,最近这一阵也不知怎么闹的发大财了,把温泉给买下来,重新改造装修,半个月前开业了。赵国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来过一帮人送请柬,那天正研究生活有困难的老教师过年如何补助的事,赵国民没见他们,转天太忙也没去温泉,好像谁回来给带来一箱子饮料,赵国民还说怎温泉流出来饮料了呢。
“那地方我有好几年没去了。”赵国民说。
“您应该去看看,变化挺大的,盖了不少新房子。”小朱说。
“我去的时候,洗澡的池子还是黑水泥的,洗一回就不想再去洗了,现在还是那样吗?”赵国民问。
“早就变了,都是房间里的小池子,单间,跟宾馆一样。”小朱说。
“把泉水引到客房里?水的质量还行吗?要是行,将来上面来客人,咱也往那领领。”赵国民说。
“小规模的还行,多了有困难……人家霍大侠建温泉宾馆,不是为了挣钱,是另有目的……”小朱不再往下说。
赵国民也不往下问了。他明白如今有的大款已经改变了发财的路子。那些人原先靠的是拼命挣,大利小利全挣,不怕辛苦,不怕冒险。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中的一些人特别注重和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交往,也特别喜欢加大自己的社会影响。他们很大方地赞助各种社会活动,花多少钱也不心疼,作为回报,由于有了各层有权人物的关照,他们的经营会更加顺当,赢利更加丰厚。
温泉距县城五十里,一座罗圈椅形的小山面朝南,怀中抱着一片树木茂盛的坡地。由于这里地下水是热的,再加上小山挡着西北风,这里的气温明显地要比旁的地方高出五六度。时至年底,这儿的树竟然还有未落叶的,黄黄绿绿一派晚秋景象。山坡下流淌着一条冒着热气的小溪,几个女人在洗衣,羊儿在一旁啃着溪边的残草。冷眼看去,真是一片极美的乡村风俗画。
赵国民从车上就看见建在山凹里的温泉宾馆。原先这里是两排平房,是县里的荣军疗养院,有几十位建国前参加革命的老人住在这。说来这些老人也怪不容易的,他们大多是四六年前后参军的,去东北打过四平打过锦州,还围过北平。后来就退伍回乡种地,当社员。干到老了,有的是一辈子没娶媳妇,光棍一个,有的是无儿无女,老伴又先走了。这些人已经无法自己独立生活了,只能由政府给养起来了,于是,县里就建了疗养院。这种疗养院,各县都有。早些年这地方挺受重视的,领导经常来看望,中小学生也常来这儿帮助做卫生,还听传统教育课。那时候生活费也不高,县里财政拨,疗养院职工再在山坡子上开些菜地,养十几口猪,日子过得挺好的。有一阵子,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都愿意调这儿来,其中一条就是这伙食好,基本上是吃饭不要钱。赵国民那年来的时候,情况就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青年人都想方设法调回县城去了,财政拨的钱钱数没变,可物价早上去了,这些钱买的东西不如以前的一半,所以,疗养院的领导一直都跟赵国民喊穷。赵国民那时刚当县委书记,心气也挺高,立刻就批了些钱。后来就没来过这地方,倒不是把这些老同志忘了,实在是忙不过来。
几幢别墅式的小楼靠山根建着,样子很有些欧洲风格。原先的青砖平房不见了,一旁有个红砖墙围起的大院,挂着疗养院的牌子,看来,老人们都转移到那院里去了。这些小楼的前面,是一片空地,有雕塑、草坪和停车场。几辆高级轿车停在那儿,看来,于局长还真在这儿。
车停下,赵国民走下车想去疗养院看看,小朱指指别墅小楼说:“在这边。”
赵国民朝红砖墙的大门望望,他看见那院里蹲着个人,个头大小很像自己的兄弟赵国强。但他想可能是看错了,这个时候,家里正忙,国强不会到这儿来,这儿跟他也没有关系呀。正想着,小楼里出来个人,小朱做了介绍,很快,从楼里又出来了一位脑袋很大的中年人,自我介绍:“我是霍大力,霍元甲的霍,大个的大,力量的力。”
赵国民说:“人称霍大侠。”
霍大力笑道:“不敢不敢,请。”
赵国民往楼里走的一瞬间,心里想,这里面能有啥吸引住于大肚子呢。
第十七章(2)
蹲在疗养院里的,还真是赵国强。别说赵国民想不到他会在这里,连国强自己,也没想到大年根子了,却跑到这来。
赵国强是来找高秀红的,高秀红为了要果茶厂的欠款,出来六七天了。本来,赵国强没有时间找高秀红,村里的事不少呢。特别是开完村民代表会后,村里的局面有点乱,村民们四下里互相串通开小会,不仅有人把自己的存款送到钱家去吃高利息,还有人找到赵国强要求退股,不再跟村里干了。偏偏这时高秀红又不见了,喜子找赵国强要人,闹得沸沸扬扬。福贵还算不错,立刻告诉了实情,说高秀红去要账了。喜子说年三十如果见不着人,大年初一就住到赵国强家。赵国强当然是不怕这个喜子啦,但也不愿意让这个二拉巴唧的人缠着。再有就是,赵国强想和高秀红好好谈谈,把这一段关系尽快结束了,要不然,麻烦事还得多。所以,他跟福贵打听清楚高秀红奔哪儿去了,又跟柱子交待好村里的一些事,就撵了出来。撵了几个地方,就撵到霍大力身上,这霍大力欠赵国强他们十多万果茶钱,有好几年了,赵国强不是没找他要过,那姓霍的特赖。那时他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后来,这家伙又赚了,架子又大起来了,身边还有保镖,你想见他又见不着。一来二去,赵国强和柱子都觉得这笔钱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也曾想打官司合他,可一打听,姓霍的几个铁哥们中,有的就在法院,不少告他的人,一开庭就输,结果还得自己承担诉讼费啥的。往下还没法找他要了。左思右想,赵国强只好把霍列为欠款中的特殊人物,先放着,以后再说。
高秀红憋着一口气离开村,要了两家,数额都不太大。可能是临近年底,谁都图个吉利,再加上高秀红架式拉得也硬,口称如果不给钱,今年就去你家过年,把欠债的给震唬住了,犹豫了一阵子就把钱给还了。初战告捷,高秀红信心大增,便想抱个大金娃娃,回家过年好荣耀荣耀。接下来这个就是霍大侠,还真是个大个的,欠十来多万。甭说都还上,就是还一半,回去交给赵国强,也是大功。可没想到这个姓霍的可不那么好办。好不容易找到温泉来,楼门却有人把着不让进。幸亏疗养院里住着高秀红一个远房的舅爷,高秀红买了点东西说来看看他,就住在这儿,赵国强随后撵来,试巴两回也没进去楼,他就劝高秀红一起回三将,高秀红犯了倔劲,说非得见见这个姓霍的,要不然太憋气了,赵国强咋劝她也不听,到了弄得赵国强脑瓜子疼,蹲到院里抽烟。赵国民的车开进来时,他根本没正眼瞅。
高秀红从屋里出来劝赵国强说:“坚持就是胜利,咱俩大老远来这儿,不见他一面就走,他也太便宜了。说啥也得问他几句,让他心里别扭别扭。”
赵国强笑了:“人家那些人还怕你那几句话?你想得太简单啦。”
高秀红说:“这年头简单点好,太复杂了,叫人都没法往下活了。国强呀,我都不想回三将了,这地方风光不错,这院里又有好几间空房……”
赵国强站起来:“打住!秀红呀,我跟你说了多少遍,我是找你回去的!不是跟你……私奔的。我家里还有老有小呢,我得回去过日子,你别总打歪主意,那么着不仅坑我,也坑你自己。”
高秀红笑了:“看你把人说的,都成害巴人的妖精了。行行行,你有老有小,你还有个张小梅等着你,过了年就登记结婚,是不是?”
赵国强瞅瞅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汉们说:“你嚷嚷啥呀!叫人听见像啥?”
高秀红说:“没事,他们耳朵都让大炮给震坏了,这么点声,听不着。”
赵国强叹口气说:“那你别糟践人家,谁要和张小梅登记?你造啥谣呀!”
高秀红说:“那你干啥那么急着回去?放着为村里那么多人关心的债钱你不讨,扭头就要往回走,你当干部的良心跑哪去了?到时候群众问你为啥不要债,你咋回答?就说人家不见。能行吗?”
赵国强抽着烟瞥了一眼高秀红说:“好家伙,说来说去你比我责任心都强。你行,回去就把村干部的位子给你。可惜,你不是党员,当不了支书。不过,你要是想当领导,慢慢培养也不迟。”
高秀红笑了:“我才不当呢。不过,眼下我想当,就当今天一天,你要是答应,明天一早咱就回三将。”
赵国强看看偏西的日头,想想说:“明天一准走?”
“一准走,见到见不到都走。”
“好吧,你就领导吧。”
高秀红转回身跟她那位远房舅爷说:“这是我们村支书,请你们帮个忙,去找霍大侠,要了债,回头一定给你们置办新棉衣月民。”
那位舅爷一只眼瞎了,耳朵还行,拄着棍子说:“中啊,打土豪分田地,我们老哥几个都经过。帮老百姓找富人要钱,这还是头一回,那就干吧。咋行动?奔哪条路线?”
赵国强忙过去问高秀红:“你要干啥?惊动他们干啥?”
高秀红说:“穷帮穷嘛。我答应给他们一人做一身新棉衣。”
赵国强说:“那会儿我还想呢,回头给这些老爷子干点啥实事。”
高秀红说:“这不得啦,咱想一块堆儿去了。咱帮他们,他们也帮咱,我舅爷说了,他们不敢把这些老爷子咋着,他们想占这块地,这些老爷子不同意,他们一点法子也没有。”
赵国强担心地说:“他们岁数大,可别闹出啥事来。”
高秀红的舅爷拍拍胸脯说:“放心吧,顶不住的都死了,活着的都禁折腾呢。院长都换十三个啦,我们这不活得好好的。走吧。”
赵国强眼睛湿润了:“叔叔大爷,甭管这钱讨来讨不来,我回去就把新衣新被给你们送来。”
高秀红把赵国强拉到一旁说你先不要过去,你一过去,这些老爷子就不好说话了,等到关键时刻,你再出马。赵国强想想也就依了高秀红,眼瞅着她和七八个老爷子奔了小楼。
小楼内赵国民见到了于局长,转达了梁市长的话,并问于局长有什么事需要办。于局长瞅瞅霍大力,指指客厅外玻璃屋顶下的游泳池和台球室说这啥都不缺。赵国民说这里的设备不错呀。霍大力哈哈笑,说早就想请您来,今天来了好好玩玩,先游泳吧。赵国民仔细往那边一看,两个穿三点式泳装的女子从水里出来,身上水光闪闪地过来了。
霍大力喊:“来,陪赵书记游游。”
赵国民忙说:“我不会游泳,我是旱鸭子。”
霍大力说:“这是温泉水,下去泡泡,去病,下吧。”
赵国民说:“不行,我一见水就头晕。”
霍大力说:“那就洗桑拿,全套芬兰进口的。”
赵国民说:“不行啊,我还有事,我得回去啦。”
于局长说:“看看,人家赵书记还是放不下架子,不愿意跟咱们接近吧。”
霍大力嘿嘿笑道:“赵书记,梁市长前两天来这儿,您恐怕都不知道吧?都是于局长陪着,没敢打扰您。”
赵国民吃了一惊,但毕竟在场面上呆得久了,他毫不失态地笑笑说:“那你们可不够意思,让人家看我的笑话。”
于局长说:“别逗别逗。人家梁市长完全是为我的事,专门来一趟。怕到县里惊动您,就找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赵书记,您放心,人家完全是为私事而来……不过,好像也提起您,说您是全市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了……”
小朱说:“是啊,赵书记资格最老。”
于局长说:“你们别呆着,到这起码洗个澡,也要过年了,回去恐怕也没有那么方便的澡堂子,是不是啊?”
小朱和司机瞅着赵国民的表情。赵国民琢磨这么样子就走,不但没起到和于局长搞好关系的目的,反而会闹个不愉快。他索性摆了摆手说:“既然人家这么热情,你们先洗去吧,我们聊聊天。”
“这就对了,够哥们!”霍大力转身又喊,“告诉伙房,晚饭给我准备好点,上最好的菜。”
赵国民说:“还是简单点。”
于局长说:“那事,你就不用操心啦,反正就要过年了,我不回家,有您来,我特别高兴,今天得跟您多喝几盅,回头我把梁市长也找来,梁市长游泳特别好,你也陪他一块好好玩玩……”
赵国民笑道:“梁市长那么忙,能来?”
于局长抽着烟说:“书记,当着您的面我不敢夸海口,也就是过年这两天,人家得跟老婆孙子团聚,剩下的日子,只要梁市长在市里,我一个电话,他要不到,我于字倒着写。”
霍大力哈哈笑:“倒着更好,一根大杆子朝上,是不是?哈哈。”他粗鲁地拍拍身边一个女子的屁股。
另一个女子过来给赵国民倒茶。赵国民见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就在自己的眼前晃,不由地闭上眼说:“谢谢,我不渴。”
于局长瞪了一眼霍大力,又朝那两个女子摆摆手,让她们走。然后,他对赵国民说:“我也不习惯这样,他们说游泳都是这样,咱就当在海滩上吧。”
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有个人跑进来说:“霍经理,那帮老家伙要找你。”
“找我干嘛!这帮老不死的。”
霍大力骂骂咧咧过去,一会儿回来说:“一个小娘们儿,非说我欠她的钱,笑话……你们去洗洗桑拿吧,看来我得在这接见他们。这帮老家伙,不好对付。”
赵国民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在这里,只好跟着于局长去洗桑拿浴。于局长对这里轻车熟路,拐了两个弯领赵国民到了桑拿浴室,于说洗完了按摩,然后吃饭特别香。赵国民笑笑就脱衣进了浴室。这里的设备果然地道,金黄色的木板光滑湿润,木桶里装着清水,用木勺擓着往通红的炉子里浇,热气腾地一下就窜起来。很快,赵国民就觉得浑身发痒,然后刷地一下汗就冒出来。于局长没有进来,却进来了穿三点式的女子,拿起木勺说:“我给您浇水。”
赵国民赶紧用毛巾挡住下身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心里说这叫怎么回事,女的怎么闯进男浴室里。但他不敢动,死死地坐在那里,使劲摆手,让那女的出去。
女的出去了。于局长进来笑道:“赵书记您别太保守,您洗您的,她服务她的,您没必要紧张。”
赵国民说:“不习惯,实在是不习惯。”
于局长说:“慢慢就习惯了。”
赵国民看那女的在门外站着,忙说:“你还是让她离远点。”
于局长说:“我领她走。”
他出去把那女人领走了。
赵国民一个人坐在这小木屋里,汗流如雨,脑袋昏沉沉的。他瞅瞅门外没有人,忙把门推开条缝,凉空气忽地一下涌进来,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把脸贴在门缝往外瞅,挺安静的,也不知于局长把那女人领哪里去了。赵国民叫声谢天谢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淋浴室,从里面关上门,哗哗地冲起来,冲罢擦擦身子就穿衣服,然后,就回客厅。但客厅里的争吵声,使他停下了脚步。
霍大力在说不就欠你们那俩钱嘛,过了年就还给你们。一个女的说今天你一定得还,不还就不走。一个老汉说你占了我们的地建欢乐窝,你不还人家的钱,回头就让你这欢乐不起来……
赵国民听得又明白又不明白,他想过去看看,小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小声地说:“赵书记,咱们去餐厅吧。”
餐厅在二楼,豪华得像电影里外国的宫殿,只是面积小一些。大吊灯下放着一张硕大的长桌,桌上摆着银光闪闪的器皿刀叉。这场面,这摆设,都大大出乎赵国民的预料。他实在不敢想像在这山沟子里,竟然还有这么个地方。
“怎么样?这地方还可以吧?”
于局长从楼下上来,指着眼前的东西问。
“这是……是谁的地方?”赵国民不知怎的就冒出这句话。
“你管他是谁的。你是这个县的一把手,只要你喜欢,就是你的。在这比在家强多了吧,没有那些烦事,没有人找你……”于局长说。
“不过,这也有点太那个了……”
“哪个?豪华?腐败?”
“反正是有点过了……咱们县还是贫困县呀……”
“哎哟哟,赵书记,我看您得抽空到外面多转转了。一年到头总在县里呆着,您眼光开阔不了,思想更解放不了。您知道现在外面都是啥样儿?省里市里各单位盖的办公楼,您见过吗?跟高级宾馆一样!头头们经常去的餐厅,您吃过吗?每道菜都高级得不得了。我告诉您吧,这小餐厅,就是按省宾馆的餐厅建的。人家大领导都不怕,咱怕啥!咱又不贪不占,不就是洗个澡吃顿饭吗,放在哪儿都不过分。”
赵国民被他说的心里犯疑惑。要说于局长说的不假,赵国民外出没少见那些有权有钱部门盖的办公楼,一个比一个气派,一个比一个高级;屁股下面的车呢,要不是中央严格控制,恐怕卡迪拉克啥的可大街都是了,就这,四个环的奥迪也跟早先北京吉普一样,马路边上到处都停。有一次晚上在北京路边一家大宾馆门口,只见灯火辉煌直上云天,停车坪上名车密密麻麻,大玻璃门内小姐穿着旗袍走来走去,赵国民当时差点犯了心脏病。他想起自己一年到头钻山沟,抓这个典型,树那个样板,风里雨里也不敢偷闲,在县招待所喝多了心里还怪不好受,怕影响不好,看看眼前这景象,这些人跟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吗?
“原来,这些我也是可以享受的。”
赵国民朝这面想想,心里宽绰不少。他随着耳边缓缓响起的音乐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过了一阵,霍大力等人进来,宴席就开始了。很显然,这顿饭菜做了精心的准备,厨师的手艺相当不错,味道很好,酒是高级的洋酒和白酒,那两个穿三点式的女子换上了旗袍,让人看着不紧张了,她们酒量大,又很会劝酒,一会儿就把气氛弄得很活跃。其中,有一个很丰满的女子紧挨着赵国民,左一个书记右一个书记叫着,细长的涂成银灰色指甲的手不时地与赵国民的手碰在一起。赵国民的心里火辣辣的,看着那女人姣好的面容,浑身又轻飘飘的。
霍大力喝得脸色通红,原型毕露,骂咧咧地说:“过了年说啥也得把这些老头子撵走!他们在这也太碍眼了,再请人家领导,人家咋来。赵书记,你给说句话,批块地,让他们走。”
于局长说:“这对赵书记来讲,是很简单的事,是不是?”
赵国民还没糊涂,他比划着说:“搬迁……关键是钱。有钱,想搬哪儿去都行,谁拿钱?”
霍大力拍胸脯说:“我拿!”
赵国民笑道:“你还欠人家的钱,你往哪拿!”
霍大力把茶杯往桌上一摔,叭地碎了:“我欠钱?我是不愿意给他们,吃了饭,我就给他们,这也就跟打发要饭的一样!咋样,赵书记,你给不给批地皮?”
小朱忙举杯:“喝酒,喝酒。”
霍大力说:“你小子,保护领导,不错。喝,喝完了再说。让你们看看我咋还钱。”
于局长对赵国民说:“不着急,今晚上住这吧。”
小朱说:“赵书记晚上还有个会。”
于局长说:“都啥时了,还开会,你小子别蒙我。”
坐在赵国民身边的女子小声说:“晚上别走……”
赵国民紧张了,胃里的东西向上翻。他赶紧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那些人也都喝多了,点点头,没有过多的理会。小朱站起来要陪他去,赵国民推他一把,赵国民前列腺肥大,排尿不畅,尤其身旁有人时更尿不出来。小朱跟赵国民一段时间了,知道这细底,便声问:“没事吧。”
“没事。
赵国民到了楼外,深深吸了一日夜晚的凉气,脑袋虽然清醒不少,但胃里却更加翻腾了。他赶紧朝黑的地方去,手扶着硬硬的墙,嘴里哇地一下就吐了出来。他心里很明白为啥今天这么快就吐了,他是白酒和洋酒掺和着喝的,一杯白的,一杯洋的,这么着特爱醉。他更明白今天为啥这么冒傻气?长这么大,别看听人家说啥小姐陪酒,或者从电影电视里男人和女人互相亲热着喝酒,自己可是从来没亲身经历过,起码没遇见过这么漂亮又敢这么跟你腻歪的女人。这滋味你嘴里说不好受吧,实际心里还挺好受,毕竟那是一个女性味十足的大活人呀,跟你有说有笑,总比跟黄小凤在一起,看她那像谁欠他二百吊钱的脸强多啦……
“那是谁呀?喝吐啦?”
一个老汉站在院门口问。赵国民抹了抹嘴要走,但嘴里好像还有东西没吐净,他就朝院门走去问:“有凉水吗?”
“伙房有,跟我来。”
赵国民随那老汉进了院里,立即就掉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境地。一排平房的窗户里萤火虫似的闪着微弱的光,没有电视声,没有音乐声。赵国民不由地打个激灵,心想我到这来干啥呀,这不是荣军疗养院吗?黑灯瞎火地跑这来,他们肯定知道我是从楼里出来的,万一认出来,多不好呀……
伙房里一股浓重的泔水味儿,酸不溜的,那老汉指着水缸说喝吧,楼里的人喝多了,断不了到这来找凉水喝,这的水好,喝下去就能压住胃里的火。赵国民赶忙擓了半瓢水,喝了一口,果然清凉。老汉点着烟斗,借着光亮,赵国民看见铝盆里剩着半下子汤菜,下意识地问:“给猪温泔水呀?”
“给猪?人吃的,熬酸菜。”
“咋这味儿?”
“没有油啦,清水熬酸菜能有啥好味儿。”
“咋不点灯呀?停电啦?”
“交不上电费,停有半个月了。”
“你们这的领导呢?”
“领导回城里过年去了。”
“那你们这的年咋过?”
“说是要给送东西来,从腊月十五盼到现在了。”
“你是……”
“我是做饭的。看您这样子,是个领导吧?”
“我,我不是……”
“甭管是啥呀,都是领导。您回去给领导捎个话,可得关心关心这些老同志了,要不然,用不多久这些人就都没啦,就都得死啦。”
赵国民放下水瓢,瞅着黑乎乎的灶口,一股凉气从脖子后冒起,他惊讶地问:“为啥?”
“活着没劲呗。看人家有家有业的过得那么欢实。这呢?院长当他们面就讲,你们是最后一批啦,用不多久,这地方就说不定干啥啦。你说,这些老爷子能心里痛快吗?有俩闹喘病的,找我要老鼠药,要好几回啦……”
“你带我去瞅瞅。”
赵国民随老汉进了院内那排平房,推开一间屋门,一股刺鼻的烟涌出来,熏得赵国民睁不开眼……
“炕不好烧呀,倒风。”
炕上坐着两个老人,目光呆滞地瞅着来人。赵国民看看地下有个桌子,上面有暖壶和两个掉了瓷的大缸子。他抓起暖壶,是空的,拉一下灯绳,不亮,上前摸摸炕,不热……
“请坐,坐炕头,热乎。”
赵国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他说我再去看几个屋。结果都是一个样子,其中有一个老人正在喘,上气不接下气,大有一口气上不来就完了的危险。赵国民问这里不是有大夫吗?做饭的老汉说早就给减员了,院长手里有点药,他在就能给几片吃。
赵国民怒不可遏,扭头就出了大院。走到停车场旁,抬头望望朗朗星空,赵国民叫一声惭愧呀,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他好后悔,这些年咋就没上这疗养院来看看呢!整天忙、忙的是啥?就忙在酒席宴中啦!这些老同志真好呀,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说找上级反映,只是用自己的病残之躯忍受着。若是他们有儿女,谁能忍心看到这种情形呢。天呀,我是县委书记,我本来就是他们的儿女,我是不孝的儿女呀……
洋楼内响起了音乐,霍大力大叫驴似的嗓门在吼妹妹你坐船头。
疗养院的大门内黑洞洞,闪着油灯的窗口在默默地向天地诉说着什么。
小朱和司机出来找赵国民。
赵国民拍拍车门。“快,回去!”
就在赵国民这车掉头开走的时候,赵国强和高秀红俩人从院里出来,直奔小洋楼内。此时,于局长已经喝醉了,搂着一个女子进了房间,客厅里,只有霍大力和几个人在唱在跳。听说赵国民走了,霍大力嘴一撇说:“老革鸡,没见过世面,兴许咱的妞儿往上一靠,就跑了马啦,回家换裤头去了吧。”
众人哈哈笑起来。
见赵国强和高秀红进来,霍大力仔细瞅瞅说:“闹了半天,还有个公的。我说这小母鸡咋这大胆呢!”
赵国强和霍大力早就认识,走近了,互相都认出来。赵国强说你霍大力欠我们这么多年的钱,应该还了。霍大力说钱有但是不想还,因为我还有别的用处,我还要把这个地方都建成宾馆,到时候,给你们点股份就是了。赵国强说入股得自愿,我们不想人,你立刻把钱还了没事,不然的话……
“不然你们能咋着?”霍大力问。
“来了领导,我舅爷就反映情况。”高秀红说。
“反映情况?你以为人家听呀。”
“不听就拦车,让他们在这住不安生。”
霍大力嘬牙花子,瞥了一眼高秀红说:“你这小娘们,还挺厉害的。”
赵国强说:“霍大力!你要是条汉子,你就痛痛快快的还钱!要不然,过年我就找我哥,我哥发话,你也得乖乖还。”
霍大力一愣:“你哥是谁?”
高秀红说:“县委赵书记。”
霍大力哈哈大笑:“闹了半天,你们是哥俩。赵书记刚才还在这,他咋不替你说话……”
赵国强问:“我哥来这了?”
霍大力说:“刚才有车开出去了吧?那就是他的车。不过,人家赵书记在我这吃了喝了洗了玩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提你们一个字,我想,人家是不管你们的事的。”
赵国强说:“他是不知道我在这……”
高秀红说:“知道了,整你个屁眼子朝天,不知道北在哪儿。”
霍大力皱着眉头说:“小娘们,够劲,有能耐,你光腚在那池子里游一趟,我加倍给你们钱,敢吗?”
高秀红一咬牙:“狗娘养的,我要是游啦,你小子反悔不?”
霍大力酒劲往上涌:“我反悔,我是你孙子!你不敢游,你是路边的鸡!”
高秀红喊:“拿钱来!”
霍大力跺脚:“把钱拿来!”
赵国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战起火来,而且戗到这种地步。现在,他劝谁也劝不住了,他有些发蒙,赶紧去拉高秀红,说不能这么干呀。高秀红忽啦一下就把外衣脱了,使劲往赵国强的手里一塞,使个眼色说:“拿着!娘的!要债的女人跟人睡觉都不怕,还怕光腚!今天我不斗倒他,我高字倒过来写!”
赵国强手里摸着一个硬硬的东西,他轻轻地把手伸进高秀红棉衣的口袋,一个冰凉的东西让他吃了一惊:里面有把刀子……
霍大力手下的人拿来两捆子钱,说只有十万。霍大力问十万干不干。赵国强说不干,他下决心了,就是一百万,也不能干这受污辱的事。高秀红却跳过来喊:“我干,立字据!”
霍大力说:“立就立!”
高秀红打了收条放在钱旁,指着旁边的人喊你们出去,我俩打赌。霍大力说都到门外看。赵国强看这局势是没法儿挽回了,便也要离开。高秀红说你别走,你走了谁作证谁拿钱。赵国强想想也是,就木木地站在水池旁。
可恨的霍大力转身把厅里所有的灯都打亮。耀眼的光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赵国强的心在流血,他紧紧地握着秀红衣中的刀柄,真想一刀杀了霍大力。这几年,不少地方在催债的时候动用了女将,效果比派男的去要好。对此,人家也是议论纷纷,说这些女人是通过啥啥手段把钱要回来的。啥手段?那还用明说吗?谁心里都清楚。赵国强从未派女人出马,他怕三将村的姐妹受到侮辱。他不愿意在社会的污泥浊水面前低头,他希望三将村所有的人保持着纯洁的高贵的头颅……难道,今天就要低下头了?从此往后,难道只有随波逐流这一条路了吗?
高秀红却浑身燥热,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凉快一下。她不能够忍受霍大力那种傲慢和狂妄,她下了狠心,要不择手段去赢得这次争斗的胜利。特别是有赵国强在身边,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血流得比往日快得多,好像没有啥能难住自己。村里正需要钱,赵国强为钱也急得直上火,自己为此做些牺牲,难道还有啥抹不开的吗!
高秀红走到赵国强面前小声说:“国强,睁大眼好好瞅着我,就当只有咱俩。”
赵国强一把拉住高秀红的手:“不,咱们走。”
霍大力笑道:“走吧,走了你们就认输了。告诉你们,那欠款就算拉倒了。”
高秀红脸上颜色一下子变红,两个眉毛高高扬起,她猛地脱掉内衣,薄薄的背心下,是两只挺拔的乳房,她喊道:“谁输?是你输,你看看,这是啥!这是你娘的奶!”
她一步步逼近霍大力。霍大力猝不提防,身子朝侧面一歪。但这家伙很快就站稳了,狞笑着朝高秀红扑来,两只大手紧紧抓住高秀红的胸脯,他狂叫着:“走啊,陪老子睡觉去!再给你加十万……”
高秀红骂道:“畜生!你是牲口!”
赵国强上前猛拉霍大力,被霍大力一脚踢倒在地。霍大力的手下从门外一哄而进,帮着霍大力按住了高秀红的手脚。霍大力说剥光她让她洗个澡再说,其余的人便下手……
赵国强被霍大力踢着小肚子,好半天才缓过来。他眼里冒火,伸手从秀红的衣兜里掏出刀子,使劲地朝霍大力的屁股扎去,霍大力大叫一声,肥大的身子倒在一边,鲜血流了一地。
他手下的人都傻眼了。赵国强拿着刀子比划着说:“谁敢上来,就要谁的命!”
高秀红跳起来,抱起钱说:“他动手动脚!输啦!我们走!”
趁着那些人愣神那一小会儿,他俩真的就跑了。
第十八章
简直是一场历险记,赵国强和高秀红回到三将村,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中午了。才到村委会,赵国民的电话就追过来,问国强昨晚上出了什么事。赵国强就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赵国民说幸亏公安局长到我这来问问,要不然就去人抓你了。赵国强说你该让人抓霍大力,他要糟践高秀红。赵国民说你把人家屁股捅了一刀,幸亏他屁股肉多,要不然就得出人命。赵国强说我当时想的就是捅死他。赵国民说你别再说胡话了,过了年你带着钱来公安局调解吧。赵国强说昨天晚上你咋和他们在一起,你也不过去看看那些老同志的日子是咋过的。赵国民说用不着你教训我,我已让民政局长拉着东西去那了。赵国强问你和嫂子啥时回来过年,赵国民说今天还有点事,明天上午回去,但你嫂子去不去我可不知道。赵国强说尽量请她来……
赵国强话还没说完,一辆车嘎吱一声停在村委会门前,车门子一开,下来个女的,竟是黄小凤。赵国强眼尖,冲着电话就喊:“哥,我嫂子来啦,刚下车。”
黄小凤进屋抓过电话告诉说一早在街上碰见个顺路车,就跟着过来了,只是走得急,要给老人带的年货都没来得及带,明天你来时别忘了。赵国民喜出望外,自然是满口答应。放下电话,黄小凤喝了一口赵国强给倒的热水说:“几年不来,都不认识了,变化可真大。”
赵国强说:“你还没到个人家去看看,屋里也都不是老样子了。”
黄小凤说:“听说你和村里一个女的抢人家钱了?”
赵国强说:“没有的事,我们是要债去的。”
黄小凤说:“人家说你行凶,那个女的跳脱衣舞迷惑人。”
赵国强说:“别听他们胡说八道。嫂子,咱回家吃饭吧。”
黄小凤说:“我有点事,要到河西去晚上我回来,你给我安排一下住的地方。”
赵国强反应很快,立刻想到了钱满天。但他没好意思问,而是转了个弯说:“坐车怪累的,歇歇吧,玉芬玉玲说不定啥时候就过来,家里不少活还等着她们动手呢。”
黄小凤说:“我办点个人的事,车还等着我呢。”说罢她就出去上车奔了河西。
赵国强站在当街朝四下望望,街上除了小孩子跑来跑去,很少看见大人的身影。此刻大人都在家忙着做饭呢。年三十后黑这顿饭在这里很被村民们看重,即使是分家单过的,这顿饭也要聚到父母家去吃,父母不在的,就聚到兄长家。赵国强此时就显得很孤单,虽然刚才跟嫂子说玉芬她们姐几个常回来,其实今天她们都不能来,按这地方的风俗,闺女只能大年初二回娘家,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得在婆家过。
天气很好,太阳仿佛也知道人间在享受着一个很幸福的节日,便在天空尽情地展示浑圆的身躯,让大地得到光亮和温暖。一只半大的小黑狗摇着尾巴找来,围着赵国强的腿欢跳。赵国强伸手摸了一下狗的脑袋,小声说:“走,回家。”
小黑狗真有灵性,汪汪叫着在前面跑,跑一段路又返回到赵国强的眼前,再往前跑。那意思分明是希望你走得快点。赵国强瞅瞅街两边的人家,炊烟和煮肉的香味儿浓浓地飘来,令他浑身上下十分舒服……是啊,祖祖辈辈在三将村生活的人,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年干着,最盼望的好日子,大概就是过年这几天了。可劲吃上几顿肉,可够喝他几斤酒,死了也甘心了。这发狠的赌咒,十多年前是经常有人说的。现在好了,三将村似乎没有人再说这样的话了,尽管日子里还有困难的时候,但人们好像都知道前景是不错的,而且那个前景是一定能实现的。这不是假话,从草房到瓦房到楼房,从黄土道到沙石路到柏油路,从电灯到收音机到电视,又到了闭路电视,这些东西过去想都没敢想呀,不是都一点点地来到了身边吗……
小黑狗又一次跑到赵国强的脚下。赵国强忽然感到一股子清冷——自己的家中却缺了不少内容。女儿工作后结婚了,要去婆家过年,儿子念了军校,春节不放假……唉,偌大的赵家大院里,只有两个老少光棍汉和这只小黑狗,也是只小公狗。人了不旺呀!没有女人支撑那半边天呀。
李广田从后山果茶厂过来,和赵国强走个对面。李广田说:“回来啦?”
“回来啦。”
“秀红回来了吗?”
“也回来啦。”
“那就好。”
俩人默默无言地互相瞅瞅。赵国强不想多说话,他浑身筋骨都是疼的,就想往炕上一躺,好好睡一觉。
李广田满脸是灰,手上都是油腻,看样子是收拾啥机器去了。
赵国强心中一动,不由地说:“过年啦,别总鼓捣那些机器了。”
李广田说:“搁这一冬,不上点油,来年就得锈住。”
赵国强说:“秀红要回几份钱来,办了大事。”
李广田叹口气说:“可惜……进错了人家……你也歇着吧,回头到我家喝酒,咱在一起唠唠……”
赵国强说:“行啊,我那好像还有瓶老白于,六十七度。”
李广田说:“度数太高不好,电视上说,伤脑子里的血管,你这岁数就得注意啦……”
赵国强说:“咱们都注意,来年事不少呢。”
李广田说:“我没啥,老啦,干成干不成都无所谓,也没几年活头啦。”
赵国强说:“别瞎说,您且得干呢。”
李广田转身边走边说:“话是这么说呀……”
赵国强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很想把他叫住再说几句什么,但他的身影已越走越远了。
孩子们在街上放起鞭炮,声音很大,吓得小黑狗直往赵国强的身后蹿。赵国强也觉得这鞭炮的劲头太大,告诉小孩子们当心。话音才落,一个爆竹炸破了一个小孩的耳朵,血顿时流下来。哇哇的哭声把大人引来,赶紧领回家去。赵国强想起自己小时候放的小鞭,声音也就跟大锅炒豆子炸时差不多。现在这鞭炮,快赶上打枪扔手榴弹了,或许,这就是报纸上说的,都是真正用炸药做的,能不响吗……
前街各家大门两侧都贴上了大红的春联,都是企望五谷丰登财源滚滚的吉祥词。红纸黑字或红纸金字在阳光下格外好看,像山地里摇动的红高粱,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像人群中女孩子的红袄,像桂芝扎在脖子上的红头巾……
赵国强转到后街,望着家门前的台阶,他感到有些陌生……小时候印象中台阶是那么高大,从下面跑上去,像是爬到了山顶。而现在看,台阶和门楼是那么矮和那么窄,和果茶厂进出卡车的大门一比,实在太寒酸了……不过,当年桂芝从这个台阶走上去,走进这个高门楼时,也曾为乡亲们所羡慕。尽管那时日子过得还挺艰难,但俊俏贤惠的桂芝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和希望。记得在订婚的时候,送给桂芝一条红头巾,那是一条极普通的红头巾,是托嫂子黄小凤在县城百货店买的,方型,四下里有穗子。赵国强觉得拿不出手,但桂芝却是那么喜欢,天一煞冷,就戴在头上,日头晒得发热,就从头上撸下来系在脖子上。“每逢佳节倍思亲”。赵国强这条汉子在年三十的阳光下,在静静的三将村村路上,拖着疲倦的身子,望着孤独残旧的自家门楼,他的思绪全部都倾涌在对已故亲人的思念上。他还想到老母亲,老母亲大概是最慈祥最任劳任怨的老人了,为男人为儿女劳作一辈子,但却从来没听她大声说过话,以至她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唉,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赵国强心里忽悠忽悠地翻着个。这时自家门楼里有人探出头喊:“国强回来啦!快点!”
谁在家里?院内好像有不少人呢。
赵国强不知家里出了啥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大门敞开着,院内扫得干干净净,根草皆无,窗户锃亮,四下东西摆放整齐。很显然,这是有人来打扫了。
赵德顺老汉穿着一身新衣从屋里走出来,见了国强说:“都啥时候了,你还回来呢……”
“紧往回赶。家里这是……”
“都是大家伙帮着干的。”
“大家伙?”
“快进屋吧,还等着八抬大轿抬你呀……”
赵国强愣了,仔细朝窗户里望。好家伙,屋里有不少人呢!这是咋回事?他匆匆进屋,屋里人哈哈笑起来。原来是柱子福贵金香孙万友孙万成还有冯三仙这些人都在炕上炕下等着,两个炕桌摆满酒菜,看那意思,就等着自己入席呢……
赵国强的眼睛湿润了,不用多问,都明白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大年三十的,咋好意思让你们受累。”
金香说:“那会儿还多呢!有好几十口子,七手八脚就把院子收拾利索了,不是主任说话,都不走。”
孙万友说:“都想陪你和老爷子一块过年……嘿嘿,我也跟着沾光啦。”
福贵说:“这两天,村民都打听你啥时候回来。”
冯三仙笑道:“不是玉芬那头忙,我说啥也把我干闺女带来。一会儿,我就打电话,大过年的,我得让我的村支书家里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赵国强忙抱起双拳作揖:“多谢,多谢。我那会还怕我爹一个人在家清冷呢。”
柱子拉国强到了堂屋:“快洗洗,吃饭吧。”
赵国强小声问:“不是你发动的吧?”
柱子说:“这事还用发动?想不让人家来,人家还不干呢……国强啊,甭说你,我心里都挺感动,人啊……活到这份儿上,值!”
粗莽的柱子竟然话说得也呜咽了。赵国强眼前一亮,心中豁然开朗,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求轰轰烈烈,也不求个人荣华富贵,但求为老百姓多干积德的事,有群众的拥护,这辈子就没白活!
“你还愣着干啥?还不给大家满酒来!”赵德顺坐在炕头朝外屋喊。
赵国强冲柱子喊:“快!给我擓瓢水,我要洗洗脸!”
“好啦!”
柱子擓了满满一瓢凉水,随国强到了院里。在耀眼的阳光下,赵国强用双手捧着从上浇下来的清水,使劲地撩在脸上、头上、脖子里,他感到格外的痛快,泪水伴着凉水一起往下淌……
就在赵国强和众人喝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河西钱满天家的除夕团圆饭却吃得鸦雀无声。说鸦雀无声有点夸大,但此时此刻的这顿饭本应吃得最放松最随意最高兴,可钱家老少都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和左邻右舍比,就真有点鸦雀无声的感觉。
这场面的由来,是因为钱满天举起酒杯时说了一句话,他说古人讲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思量再三,觉得自己原先的想法过于保守了,天下没有开不败的花,家中没有吃不散的宴席。打着散,不如和气着散,哥们兄弟大了,也该自己挑立门户再创大业了。
钱满天把这话说罢,就看看弟兄们的反应如何,可各位弟兄却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一样,低头耷脑,谁也不做声。玉芬说:“你这是干啥?大过年的说这些丧气话,多没劲呀!何况,嫂子还在这儿,也不怕人笑话。”
黄小凤和钱满天谈完钱的事,就留下来吃饭。她的心情是很高兴的,她背着赵国民单挑独干,把近二十万块钱入到钱满天这儿,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先拿回两万多,过了年,再拿利息四万,给温州家里人三万,告诉他们利息百分之十五,自己就于挣三万。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往哪找这么好的事呀。她暗暗庆幸自己干得漂亮,既没有利用国民的权力动用谁家的公款,也没惊动周围的人,自己这次找的是千里之外的娘家人,有好处给娘家人,甭说你赵国民挑不着刺,就是纪检委来查也不犯说。
见钱家这顿年饭一上来就吃成这样,黄小凤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你们哥几个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在咱全县都少有。人家都羡慕你们呢,你们还有啥必要分家。我看这么过着就挺好,要坚持把这大日子过好。”
钱满天苦笑:“大有大的难处呀……”
玉芬说:“吃饭吧,吃吧。都别往心里去,你哥他一到过年就爱想事,想多了就犯神经。”
玉玲说:“怕是大哥还没把话说完吧。如果分,该咋分,要是不分,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钱满天心中不由地暗叫厉害呀这个老兄弟媳妇,她咋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去了呢?真真的就让她给说中了,钱满天说分家其实是扔出一个杀手铜,他不是真想分家,他是想在全家人最齐的时候叫叫板,让各位头脑清醒清醒,新的一年,得按着新章程走,再像头年一人恨不得就有八个心眼于,那可不中。
钱满地心眼多,紧跟着玉玲的话就说:“要么,大哥就把话都说清楚,让我们当兄弟的都明白明白,然后,才好表个态。”
钱满山不说话,瞅瞅梁小秋。梁小秋现在是谁也不待见的人,但她心里的火也最大。折腾了这么个一溜儿,钱也没得着,名声也丢个尽,连满山都跟着抬不起头。不过,人到这份上也就没啥可怕的了,反正这张脸也不值钱。她想想说:“按说呢,这场合轮不到我说话,我是有错在身的有罪之人。不过呢,我看大哥说得有理。十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多没好饭,猪多没好食,孩子多了,爹娘都不知道有心疼二字……”
满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这嘴咋这么脏?说出话咋这么难听。”
梁小秋说:“好说的话都让人说没了,我可不就得拣人家说剩下的话说。”
高翠莲说:“谁把好听的话说尽啦?我看是有人把缺德的事做尽了,坏水坏到骨头里去啦。说话才变了味儿,想改口都改不过来!”
满山瞪圆眼珠说:“你说话也太损了吧!咋就叫坏到骨头里去了?大哥让大家讲话,你们凭啥这么气势汹汹的压人!还让人活不!”
黄小凤紧张得脸色发白,心口怦怦跳得很厉害。这些年,赵国民经常在外面陪客人吃饭,她一个人在家吃饭简单对付一下就行了。跟这么多人坐在一起,本来就眼晕,再戗戗起来,她更受不了啦。她赶紧起身出去。玉芬随着出来,问干啥去。黄小凤说我可听不惯你们这些话,我还是去河东吧。玉芬说也好,这家人到一块就吵,早晚得出大麻烦,你去河东也好,我让张小梅陪着过去,她干娘来电话让她回去呢。
冯三仙头一天回河东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忙,玉芬留张小梅再呆一天。张小梅这时已收拾停当,娇艳艳的模样,看着怪招人喜欢的。她已经和黄小凤见过面,但黄小凤不知这里的过景儿,以为是钱家花钱雇的干活的人,她说:“张小梅呀,论你这模样,在城里也是数得着的,干啥到他家来干活。”
张小梅笑了:“模样再好,也顶不了饭吃。也在城里混过,受气,不如在乡下自在。”
黄小凤说:“也不见得。你要是自己挑起一摊儿来,当个女老板,也是很风光的。”
玉芬心里着急,暗暗说小凤嫂子到老了还是直肠子一根儿呀,我这正给兄弟谋划媳妇呢,你那咋给她出当老板的主意。她赶紧回屋拿了一包东西,沉颠颠的,交给张小梅说:“有劳你把这些捎给我兄弟,告诉他,初二一早我就过去,那天做饭啥的不用他操心。这里是几件新衣服,还有一包点心,让他们穿上,吃着。过年吃的黏豆包和煎饼,初二早上我一起带过去。”
张小梅抱着东西点点头,脸却朝众人吃饭的窗户喊:“钱家大哥,我去东庄了,你们吃好。”
这一喊不要紧,屋里还就有了反响,钱满天急忙出来站在楼门口说:“咋这就走呢?不中,都不能走。”
黄小凤说:“我得过去,我得去看看老爷子。”
张小梅眼睛盯着钱满天,小声说:“我倒是没啥大事,干娘怕我一个人在这没人说话。”
钱满天笑了:“到河东,也是你干娘一个人,在这边这么多人,比她那热闹。”
玉芬走到钱满天跟前说:“我让她给国强他们捎点东西去……”
钱满天说:“嫂子不是去吗,正好带过去。小梅呀,你辛苦好几天,咋也不能这时候走,咋也得过了初一呀。”
张小梅说:“我咋都行呀。”
高翠莲上前拉住张小梅:“你可不能走,过年我还得让你给化妆美容呢,别走啦,今晚上咱一起放花。”
这么一弄,弄得玉芬脸上怪挂不住的,她说:“也好,留下就留下,我陪嫂子过去,明天的饭菜,你们自己做吧。”
钱满天忙摆手:“不中不中,你这全家头号劳动模范走了,这场戏就没法唱啦。我看,嫂子也别走啦,在这一块热闹热闹吧。咱不提那些烦人的事,还不中吗?”
黄小凤是个主意拿定就不变的人,而且,去东庄看老爷子是正理,她便坚持要走,并说用不着谁陪着,自己走这么近的道没有一点问题。这时玉玲穿戴整齐从楼里出来,拉着黄小凤说:“还是我跟你去吧,晚上睡觉也有伴儿。”
黄小凤乐起来:“那敢情好。”
钱满河急了:“玉玲,大年三十,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扔这走呀!”
玉玲说:“你也不是孩子。”
玉玲说罢从张小梅手里抓过包裹,又使劲瞪了满河一眼,拉着黄小凤就出了大门。
钱满天心中顿时很轻松,说:“回屋喝酒,喝酒去吧。”
满河说:“喝个蛋呀!闹半天我媳妇走啦,你们都对对成双地在一起。妈的,我也跟她们过去,不鸡巴在你们这过年了,乱七八糟的,劳神。”他说完拔腿就跑出去,把众人都弄愣了。
但此时此刻,有一个人心里特别高兴,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一点都没有差。如果差一点,钱满天就不能这么真心诚意地留她,也不能这么不顾身分亲自出马……实在是太好啦,三将村真是个好地方,河西这位钱大官人看来也不是铁板一块。玉芬大姐哟,你可别怪我做事不够情面,人生能有几回爱?又能爱着几回“钱”,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该出手时就出手,走到哪步是哪步,将来不买后悔药,姐妹,稳住神,一点点招呼吧。
这个特别高兴的人,是张小梅。
第十九章
除夕的夜幕把人世间最美好的祝福全部拢合在一起,酿成了滋润心田的美酒,毫不吝啬地送给了普天之下芸芸众生。
当电视里播起春节联欢晚会时,德顺老汉送走了诸位乡亲。小黑狗在人们吃饭时,东一块骨头西一块肉,在炕下欢跳着吃饱了,这会儿随着老爷子在院里东瞅瞅西望望,时不时叫一两声。德顺老汉要看看柴草或易燃的物件归置得咋样,三十夜里的爆竹把谁家给点着,那是极容易的,得加小心。
赵国强这时候已经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实在太乏了,酒喝到半道就抬不起眼皮了。幸好黄小凤和玉玲两口子都来了,才又热闹了一会儿,令德顺老汉心里痛快。不管咋说,毕竟是在自己家吃饭,咋也有个主人客人之分,热情总该是第一位的。庄稼人能说出啥花花词儿呀,张嘴就是吃好喝好啊,落到实处,就是让众人喝得不知东南西北,想出去找不着大门……
“您老快进屋吧,院里凉。”
黄小凤帮着玉玲收拾碗筷。她好几年没见着公公了,看着生生的,嘴里叫不出爹或爸这个字了。但毕竟是儿媳妇,对老人家连句关心的话都不说,也不合适,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来。
玉玲对嫂子未加称谓的话不大满意,但人家毕竟说了,总比不说强,玉玲就朝院里说:“爹,我嫂子叫您回屋呢!”
“嗯,这天头还中,不太凉。”
赵德顺嘴里答应着,往屋里来。进了屋他跟黄小凤等人说自己有个想法,就是把这前后院的瓦房拆了,盖座二层楼。要不然,前街后街新楼一个劲起,相比之下,赵家大院显得低矮又没有气派。
玉玲说:“爹呀,您老还有那么大心气呀?平房不是住得挺舒服得吗?”
赵德顺说:“早先还住草房呢,也说住得挺好的,冬暖夏凉。你看现在,哪儿还能见到草房?”
黄小凤笑道:“您老的思想挺解放呀。不过,一座楼的花费可不少,没个二三十万是下不来的。”
赵德顺点点头说:“要不我咋想先跟你们商量商量。我老了,就是有新楼也住不了几天,我想的是他……”他用手指指东屋炕上睡着的国强。
黄小凤眨眨眼说:“他是支书,手里还有那么大的厂子,他还盖不起一座小楼?我看盖座大楼也没问题。”
玉玲摆摆手说:“嫂子,你这可就不知道实情了,他可不是那种人。他啥都不沾不说,还从家里往外搭,你瞅瞅这两个院子,有啥?我真担心再给他说一个,人家能不能看得上这个家。”
黄小凤说:“还有这事?城里当官的,表面上越穷越朴素的,实际上可能就是最富的。他家里藏着钱,银行里存着钱。钱太多了,心里发毛,就得从穿戴上打点遮掩……”
玉玲使劲刷着大锅问:“你和我哥穿得就挺朴素呀,是不是……”
黄小凤抓起笤帚又放下说:“我们可不行,我们是最穷的,你大哥最多敢收人家两条烟两瓶酒,钱是一分也不敢,现在年节有人给送票儿,用票儿去买东西,这个倒是敢收……可人家呢?组织部长一年到头光提拔干部的人情费,就得收个十来多万……”
赵德顺吃惊地说:“那不成了贪官污吏了吗?”
黄小凤拿个小凳让老爷子坐下,她说:“您以为现在还有多少清官呀!就跟青龙河一样,水土保持不好,一年到头总是浑水多,清水少。”
赵德顺站起来:“我不爱听你这话,要是那么多浑水,咱的日子咋能越来越好呢?还得说到啥时候都是好人多老实人多,歹人总是少的。”
满河坐在里外屋的门槛上说:“我赞成爹的说法儿,前些日子我出门,把皮包丢在饭馆里,回去就找着了。”
黄小凤问:“里面有多少钱?”
满河说:“钱不多,有几十块吧。”
黄小凤笑了:“就是嘛,你那里钱少,要是多,恐怕就找不见了。”
满河说:“那可不见得,我就拣过一鬼子钱,足有好几万,等了半天才等着丢钱的人……”
赵德顺挑起大拇指:“老四呀,好样的,有骨气。”
玉玲问:“这是啥时的事?我咋不知道?”
满河说:“就是上个月去市里,我没跟你说,怕你说我冒傻气。”
玉玲脸忽地一下子就发起烧来。这些年一直不待见满河,对他的事基本是不闻不问。那家伙倒也不计较,自己也不主动说,没成想他这人还有这等心肠。她瞥了一下满河,壮壮实实的身板,虎实实的样子,相貌怪憨厚……可惜呀,脑子简单点,不是那种又能干大事又能体贴妻子的男人……玉玲小声说:“你进屋坐着去吧,门槛子上凉。”
满河却听不出来这话的意思,笑笑说:“没事,我爱坐这儿。”
玉玲差点给自己一个嘴巴。这可咋好呀,这人咋连好歹话都听不出来,他爹娘上辈子做过啥亏心事,养了这么个亏心眼的家伙,让我给赶上了。
赵德顺老汉没理会这一切,自己接着磨叨盖楼的事。这件事过去没咋想过,不是有那老话吗:要想一天不消停,就请戚,要想一年不消停,就盖房。其实过去盖新房,哪是一年不消停的事,连筹备带收尾,往往都得张罗小二三年的。当初盖后院房时,就把全家老少都折腾够呛,为了省钱,自己上山打石头,自己往回推,可把人累稀了。就那样,国强那三间房也建得简单了,柁呀梁呀都是一般的木料,对付着才盖下来。至于前院这老房子,若不是德顺老汉这些年加着小心,哪坏点就赶紧补呀修呀,早就塌咕了。要知道,这房子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原先,德顺老汉想自己这辈子就不必再跟房子费心了,老大在城里,不需要这的房子,老小有后院半新不旧的,也可以了,姑娘跟着各自男人,用不着操心,自己这个岁数,似乎不用再把心思用在阳宅上,倒是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阴宅。老坟地里早给自己留着位置,朝阳背风不犯水,是块风水宝地。不过,近几年有钱的人修坟地的不少,除了立碑,还用水泥把坟包和地面都抹了,很是讲究。德顺老汉手里有几个钱,他的一些老哥们都劝他早早下手,活着的时候就能看见修好的墓地,那么着心里踏实。德顺真被他们说动心了,可转念一想又不中,坟地里有自己的老祖和父母,他们的坟都是老样子,自己咋好高过一头。老哥们说这就没法讲啦,谁让他们没赶上这时候,人走时气马走膘,咱们先跟上毛主席,后赶上邓小平,咱们有福分,活的死的谁也说不出啥。赵德顺听着挺心宽,但过后还是不踏实。他想是不是把祖宗老坟都修一下,让先人也跟着沾沾我们新生活的光,日后和他们见了面,脸上也好看。可闲来无事往老坟地边上走走,我的天呀,黑压压一片坟包,清清楚楚的就有好几十,边边沿沿还有不少水淹沙压的。要是把这些都整修一遍,那可是个大工程,不仅花费大,影响也太大,叫人家说三道四,不中。
最终让德顺老汉转心动念的,还是他那大块地。这几年,由于身体大不如前,对庄稼伺候得也跟不上去了,说心里话,他有点服老了,不想再承包这块地了。可不料种地出了新章程,镇农业技术推广站搞全程服务,送来新品种,还负责打药和秋收。自己这头只管辖地施肥。这些活都好办,现在雇工做农活很普遍,耪头遍一亩二十五块,二遍二十。三遍就不雇人,自己带拉着干了。没想到这新品种把德顺老汉给喜蒙了,大棒子个个二尺来长,粒粒饱满,穗穗结实,真出粮食呀,往粮站送,全是一级,往集上拉,拉多少卖多少……赵德顺笑眯了老眼,瞅着地里一道道垄沟,就像看到了一条条五彩路,前面通的不是山坡子上的老坟茔地,而是金光闪闪的粮仓。忽地,赵德顺就后悔了自己先前的念头,那想法太消沉了,自己作为一家之长,得给后生们做出榜样。六十六岁生日那年的雄心壮志不该丢呀,七十六,八十六,九十六,那都是人活出来的岁数呀!这么好的年月,别忘了往前走呀……
于是,赵德顺老汉决定要拆老房盖新楼,要体验一下住楼的感觉。他想趁着春节儿女都回来的时候跟大家提提,大家同意的话,还能帮助出点钱。
电视里的春节晚会演得热火朝天,黄小凤和玉玲满河在屋里看得哈哈直笑。笑声把赵国强惊醒了。他揉揉眼爬起来说:“啥时候了,该点年火了吧?”
这地方的“年火”与满族风俗有关。旁边几个村满族人多,他们到了三十夜里就点一大堆秸秆,人们围着火堆跳呀唱呀,祝福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三将村虽是汉人多,但谁都想日子越过越红火,结果也就搞起来。
赵德顺说:“得会儿呢,你躺着吧。”后面的话,他没往下说。他想说都忙了一年了,都到了大年三十,你还不放下村里的事。
赵国强伸个懒腰说:“这觉睡得真香,骨头节都酥了。”
赵德顺问:“你出去要债咋要到这时候?慌慌张张的,没出啥事吧?”
赵国强说:“咋没出啥事,差点出了人命……”他意识到说走了嘴,赶紧停下说,“就是吓了一跳,有惊无险,没有大事……”
黄小凤说:“为要债出人命的可不少,你可得加小心。”
玉玲指着电视说:“二哥,你看电视里相亲的小品,演得多好。我看你也得抓紧了,总这么过,让我们也担心呀。”
赵德顺坐在炕头说:“你们倒是给他快点张罗呀,光这么说管啥用。”
玉玲从玉芬那知道张小梅那档事,便说:“不是现成的吗?我看她还可以,模样长得俊,手脚也挺利索……要不然,今天就随我们过东庄来了,生让他大哥给留下了。”玉玲指指满河。
满河不知道咋回事,边看电视边说:“真邪,我大哥非留那女的,也不知是看上她了还是咋的。那女的不咋着,抹个白脸,一见我大哥就笑。哪天,我得把她撵走……”
“哎哟……”
玉玲又差点要给自己一拳头。坏啦,自己实在是个糊涂蛋呀!和张小梅在一个院子里呆了好几天,咋就没看出这层意思来呢!玉芬姐呀,你也太好心眼了,也不细琢磨一下,就把人领回去,一旦真是引狼入室,想清出去可不容易呀……
黄小凤问:“你是说那个张小梅?”
满河说:“就她,没旁人。”
黄小凤也明白了:“把她说给国强,合适吗?”
国强摇头说:“不合适,咱和她配不上。”
赵德顺支愣着耳朵听,电视声音太大,他说:“关小点。你们说的是谁呀?给国强说媳妇可得让我知道,要不,就甭想进这大门。”
黄小凤说:“就是一个叫张小梅的,她干娘是这个庄的……”
赵德顺睁大眼:“冯三仙?”
黄小凤点头:“对。您知道这档事?同意?”
赵德顺把脸一沉:“我同意个屁!那个小梅,跟着她干娘能学出啥好来?我没相中。”
赵国强乐了:“瞧,爹都没相中,你们就别费心啦。将来遇到好的,我自己找一个就是啦。”
赵德顺说:“那天,玉琴说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吗?”
赵国强支吾道:“有……还没定下来,正在谈着……看电视吧。”
玉玲急了:“到底是谁?你要是另有一个,张小梅这头可咋办?玉芬把话都跟人家说明白了。要是不行,得赶紧告诉人家,省得出乱子。”
赵国强低头不语。他很为难。他想起了高秀红,他不知道往下应该咋办。从感情上讲,几件事令赵国强深信不疑,高秀红对自己爱得很深,她是用命来爱一个人,没有半点虚情假义。能和这个女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可是,这秀红毕竟是他人之妇,并非“自由”之身。宁拆十堵墙,不拆一段婚。何况还不是在一旁说说闲话,而是要亲身介入,成为“第三者”。作为村党支部书记,自己咋能当如此的角色呢?那天夜里在李广田家里,李广田已经把话挑开,赵国强对此有所准备,一旦李广田把这事亮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应战。然而,李广田未往外说,反倒使赵国强进退两难……也许,李广田在等着自己去向他服软,答应他可以承包果茶厂……也许,李广田要等自己去道歉,保证不再对高秀红有非分的想法……
赵国强心乱如麻,他觉得炕上太热,就要出去走走。大家都反对,说年三十应该呆在家。这时候,小学校的丁四海来了,满脑袋是汗,说点年火的柴都准备好了,由于有钱,今年不光用木柴还用煤,这样烧的时间就长,同时还扭秧歌,放花,地点呢,就放在东庄和西庄河边的山梁子上,算是把两边都照顾了。赵国强问啥时候开始呀,丁四海说到十二点就点火。赵国强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一点了,便跟爹和黄小凤说:“穿暖和点,也过去看看吧,比往年要热闹些。”
黄小凤笑道:“还想赶上天安门呢,我一定去。”
赵德顺说:“可别燎了荒呀,在山岗上。”
丁四海说:“收拾个挺利索的空场。这不,我想请赵书记去检查检查。”
赵国强点头说:“那我就去吧,时间快到了。”
这么一说旁人也就没说啥。赵国强和丁四海从后街奔前街,街上人很少,都在家看电视,只有几个小孩子在叮噹地放炮。老远地瞅见李广田家的大门,又勾起他的心事。他真想进去看看高秀红,跟她聊一阵子,问问她折腾了一天一夜累不累,问问她打算往后咋办,问问她万一村里有人说风凉话,能不能顶得住……”
李家院里有人在叫喊啥。赵国强很警觉地往前快走。听清了,是喜子在骂人,在骂“你个不要脸的娘们!跑外面去给我丢人!”
赵国强的血往上撞,径直就奔李家大门去。丁四海一把拉住说:“他两口子打架,打了一阵啦,我来时就骂上了。”
“骂啥?”
“骂啥来着……对,说喜子媳妇在外面光身子洗澡给男人看,才把欠款要回来。”
“你相信吗?”
“难说,要债难呀。不豁出点啥,难要回来。我有个亲戚在工厂,为要债,得花钱给人家找女人,陪着睡觉……”
“别说啦!”
赵国强紧锁双眉喊了一声,把丁四海吓了一跳,心里说这位怎么啦,发这么大火。这也难怪,丁四海对村里的事很少过问,更不爱打听是是非非的事,他不可能知道这里的奥妙。
赵国强伸手拍李家的门。喜子在院里说你是赵国强吧。这家伙脑瓜子在这上还真挺好使,一下子就猜了个准儿。
赵国强也不瞒着:“是我,你把门打开!”
高秀红在院里喊:“你别进来!这牲口要打人,你千万别进来!”
赵国强使劲拍门:“开门!”
喜子喊:“你敢进来,我就杀了你!”随后就是铁棍子碰啥的叮噹声。
丁四海吓坏了,上前拉赵国强说:“还是回避一下好,还是回避一下好。”
赵国强一把甩开丁四海,用肩膀使劲撞门,只听嘎吧一声响,大门竟让他撞开了。再看院内,高秀红被绑在墙边的一棵树上,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单衣,脸上青紫色,显然是挨了喜子的巴掌,又挨了冻……
喜子手里攥着一根采石头用的撬棍,又黑又粗。他一步步逼向赵国强,嘴里喷着热气喊:“看来,你是不想活啦!今天,我跟你拼啦!”
高秀红喊:“赵国强,你快走!”
赵国强两眼冒着火,指着喜子的手说:“你放下!你把东西放下!”
喜子喊:“我就不!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你个脑瓜子砸成八瓣!”
丁四海紧拉着赵国强,朝屋里喊:“李广田!李广田,你还在屋里呆着干啥!还不出来,要出人命啦!”
屋门嘎吱响了一下,李广田还真的出来了,他嘿嘿一笑:“丁四海,你嚷嚷啥!”
丁四海说:“你没看见这,都要出人命啦。”
李广田说:“他们两口子干架,我老了,我管不了啦。你们愿意管就管吧。”
赵国强说:“快把人放下来,这么打人,是犯法的!”
喜子用撬棍挡着说:“你敢!我才不怕你,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让我当王八,我不干!今天我和你们俩拼啦!”
高秀红说:“你杀我来吧,是我看不上你!是我有外心!是我在外面胡乱搞!喜子,你来,朝我脑袋来一棍子!你不来不是人养的!”
喜子怒气冲冲转过身说:“好,好,你要一棍子,我就给你一棍子!”
这家伙说着说着唆地就举起撬棍,劈头盖脑朝高秀红砸下去。这举动,令丁四海和李广田都不由自主哎呀喊了一声,同时腿便软了。赵国强没有喊,他猛地向前蹿了过去,抬起胳膊,就挡住了砸下来的铁棍……
铁棍噹啷一下掉在地上。
喜子突然哭起来:“你欺侮我!抢我媳妇,我要去告你!”喜子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虎一阵子,尽一阵子,毕竟他是有毛病的人。
也许是穿着棉衣,赵国强没觉出胳膊哪疼,只是小臂沉乎乎的。他赶紧把高秀红从树上解开,高秀红一头扑在赵国强的怀里,鸣鸣地哭起来。这时候,院里院外就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见这情景,不由地议论纷纷,说看呀,咱支书跟高秀红好上啦,喜子要跟他们拼命呀……
丁四海这会儿也明白个五六成,他赶紧上前推推国强和高秀红。赵国强愣了一下,扭头看看,夜色里有那么多脑袋一动不动地朝这瞅呢,他心里紧了一下,想推开高秀红,但整个左胳膊沉乎乎根本动不了。他暗道这是老天爷要我和高秀红往一条道上走呀,右胳膊便使劲撑住高秀红……
李广田冷笑两声说:“大家伙都瞧见啦,还抱着不松开啦!这不是欺负人吗!你赵国强做得也太过分了吧。”
喜子喊:“你搂我媳妇,我告你去!”
丁四海说:“你没看她冻得要不行了吗!你们还不把衣服给她拿来!要是出了人命,你们就得去坐大牢。”
赵国强松了口气,身子向后略退。高秀红松开手,捋了捋头发说:“不用他们,我自己去拿!”说罢踉踉跄跄就往屋里跑,穿上棉衣出来指着李广田父子说:“从现在起,我再也不踏进你家的门,我个人用的东西,你们愿意给就给,不给,我也不要。过了正月十五,咱就去镇里办离婚手续。”
院内顿时鸦雀无声。李广田很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事情弄成这个样子,是他没有想到的。那会儿从果茶厂回来,见到赵国强,他心里就别扭,言不由衷地对付了几句,回家正喝着酒呢,金聚海打来一个电话。金聚海也是刚喝过酒,他在电话里说县里有一个大新闻,你村赵国强带一个女的去要债,那女的光腚游泳让人看,赵国强趁人不注意,拿刀子捅人抢钱……李广田一听就火冒三丈,放下电话就问高秀红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丢人的事。高秀红自然是不能承认,一赌气,她就要走。喜子拦她拦不住,就把她绑在树上,结果就闹成这样。李广田下不了狠心让高秀红走,她一走,这个傻不傻精不精的儿子就打了光棍,想再娶个媳妇,不容易呀。高秀红跟喜子没有孩子,不用说,那毛病就在喜子身上。高秀红光溜溜一个人来去无牵挂,出了这大门,肯定是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回来呀……
李广田忙上前追了几步说:“慢走,咱把话说清楚再走。”
高秀红问:“还有啥说的?”
李广田说:“我是跟赵支书说。国强,这深更半夜的,你跑我家来,抢走我儿媳妇,你这举动可是违法的。”
赵国强感到左胳膊发疼,他强忍着说:“你看清听清,是我抢人,还是人家主动走的?”
高秀红说:“是我自己要走的。跟人家赵支书无关。走到哪儿我也这么说,你甭想往旁人头上扣屎盆子。”
赵国强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不由地暗叫惭愧呀惭愧,一个堂堂男子汉,咋一个劲畏畏缩缩,总得等人家女人说硬气话呢,豁出来招呼他一下,又能咋样呢!
赵国强咳嗽了一声说:“老李呀,喜子,你们别闹,秀红,你也别喊,听我再说几句。要说在这以前,我还总觉得秀红跟你们在一起过着,我不能有啥想法。今天,我可要说了,我还就不在乎你们说啥,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我还就抢定秀红这个人啦!我还要抢得合理合法,让你们口服心服。人家不愿意跟你们过了,那是人家的事,你们就等着接传票吧,我就等着接媳妇啦!”
李广田跺脚大骂:“赵国强,你不是人!你等着,我到上面告你!”
喜子又抄起铁撬棍:“我真跟你拼了!”
高秀红拉着赵国强说:“我们走!”
赵国强也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头瞪了一眼喜子说:“你再动家伙,我让民兵绑了你。”
柱子上来说:“放下撬棍,出了人命,再给你八个媳妇你也沾不上。你想吃枪子呀!”
喜子愣了一阵,把撬根一扔,扭头朝李广田喊:“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媳妇给弄丢啦!你还得再给我找一个!”
哈哈哈……
村民们都笑起来,比划着说这爷俩,一对二球子,连个媳妇都看不住。
除夕的钟声在那一时刻就敲响了。
河东河西,屋前屋后,坎上坎下,鞭炮响成一团,花炮映红夜空。这时,就见青龙河旁的一片高岗上,一座小山似的柴煤轰地一下子被点燃,加了柴油的火苗子足有七八丈高,把方圆几里地都照亮了。三将村的老少蜂拥而至,像围着一个大火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通红烤得发热,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又是一阵大响,大个的礼花震得脚下冻土发颤,夜空里绽开五彩缤纷的花朵,把三将村变成了神话中的乐土……
人们忘了这是在寒冷的冬季,脱了棉衣围着火堆随着音乐声扭起来。丁四海安排得很细致,他让秧歌队的人都扮妆上场,由于前一阵一直在练,所以,扭得整齐,使场面愈发精彩,看得一些老人揉着眼睛直说:“这辈子没想到还看到这阵势,值呀,活得值呀……”
欢乐的场景把赵国强的情绪也带得愉快起来。和李广田干架的事扔到了脑后,他瞅着身边的高秀红说:“进去扭不?”
“扭!不扭白不扭!不扭对不起自己!”高秀红说。
“那就上场!”
赵国强跳进人流里,甩了一下胳膊,就觉着左边的不给使唤,但那么多人在扭,使他无法停下来,他只好甩着一只胳膊往前扭,他听见身后高秀红在问:“你咋一只胳膊扭?”
他回头一看乐了,高秀红一条腿瘸着,身子一歪一歪的。他说:“你咋一条腿蹦!”
“一条腿也能跟上你!”
“一只胳膊也搂了你!”
“一条腿你也甭想把我拉下。”
“一只胳膊你也别想跑。”
“想让我跑我也不跑。”
“回头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
“只要有你,我就去。”
“去了叫你害怕……”
“我愿意……”
火光中,人群里,多少人在悄悄地说啥。但谁也不想知道旁人在说啥,也没有必要知道……人世间的话题太多啦,春夏秋冬风霜雪雨,有多少话埋在心里没法说,无处说,不敢说……可有这么一个与天地同庆的日子,可有这么一个尽情放松的黑夜,中国的农民呀,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时刻,人们之间男女之间说点悄悄话,说点让心里发热发痒的话,哪怕是说了出圈的话,也是情有可原呀,老天爷都睁一眼闭一眼,不愿意影响人家的好事……
钱满天本来不想看热闹。虽然花炮的钱是他出的,但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像没见过世面的村民那样欢蹦乱跳的。他觉得自己应该保持一种威严,毕竟,在这村里最上数的能人,那是非我钱满天不可。至于国强,他不过是个辛辛苦苦的村干部。玉琴牛倒是不少,说起来也算是有产业的,可玉琴从头到脚就像个喂牛的,不上档次。只有自己,既有实力,又有牌面,上级的政策看来一时半时变不了,而且又用法律的形式给确定下来,可以放心,还可以接着往大里干。香港的那些家族财团都有几十亿几百亿的财产,那也是人干出来的,为啥人家行,我钱满天就不行?我行,我一定能行!
他坐在二楼的房间里,边抽烟边看电视边想一些事。楼内一阵说笑声,大家都要去河对岸看热闹,玉芬推门说你也去看看吧,一年就这一回。她这么一说,钱满天忽然想起那个算卦的还跟他说,要想日子红火,年三十得放一把火。他赶紧穿戴严实准备下楼。玉芬用身子挡着门说:“孩子都回来了,你还睡在楼上。知道的,是你不愿下楼,不知道,还以为我咋给你气受呢……”
钱满天眼睛瞅着别的地方说:“一个人睡惯了,你打呼噜,我睡不着。”
玉芬叹口气说:“我要是不累,能打呼噜?我这阵子强多了,你还是下楼吧。”
钱满天想想说:“好吧。”
玉芬脸上发红,到床边把被褥往胳膊下一夹,就下了楼。高翠莲出门要打扮,比旁人总要慢,还要尿尿,别人都笑她懒驴上磨屎尿多,她不以为然,说这么着出去心里踏实,现在小孩子都玩望远镜啥的,你就是蹲八里地山凹,兴许都让人看个清楚。她下楼时正碰见玉芬,她乐着追上去说:“嫂子,这是要圆房吧。你可得加小心。”
玉芬笑道:“放屁,我大老婆子,还有啥怕的。”
高翠莲小声说:“新婚不如久别,满地只要出门几天,回来就跟狼似的……”
玉芬脸上火辣辣的,想说高翠莲没正经的,看看四下没有旁人,禁不住问:“那是咋回事呢?出门挺累呀。”
高翠莲说:“我审过他,他说在外面陪领导呀客人呀净吃好的,吃啥牛鞭鹿鞭啥的,有时还要跳舞,跟女的在一块搂着,隔着一层薄衣服,乳罩勒的肉沟儿,摸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就攒足了劲,回家拿咱泄火。”
玉芬小声说:“那是你们两口子,我们可没有这时候。”
高翠莲说:“没有就不对啦,那就证明他那些玩艺给别人啦。嫂子,你得加小心……”
院里满地喊翠莲:“你掉茅坑里啦?还有完没完!”
高翠莲边往外跑边喊:“楼里有茅坑吗!一张嘴就土得掉渣儿。”这楼内的设备跟城里一样,连厕所都装了坐便器。当初盖楼时,钱满天要求在十年内不落后,现在看有点不行了,餐厅和各房间都显得窄了点,装饰也太“土”,红色绿色酱色,一看就是土财主的样儿,钱满天打算来年春天重新装修,过二年,换块地方重新盖几座更漂亮的别墅式的房子,这楼留着开个小旅馆,要不然现在来谈生意的也得接待,还白搭钱,有了旅馆还能挣钱。
玉芬的心怦怦跳着进了自己的屋。把被褥放在炕上,她拉开灯照照镜子,镜子里的人脸上有许多皱纹,头发看去是黑的,但往上一撩,就露出了白发,眼瞅着人就老了几岁……
“你咋也磨蹭起来啦?”钱满天在楼道里说。
“你就不能进这屋里来一趟……”玉芬的眼泪流下来,说话的声音都在颤。
钱满天推门进来问:“咋啦?一出一出的,今晚可真够热闹。”
玉芬瞅着他说:“满天,你是不是嫌我老啦?看不上我啦?”
钱满天摇摇头:“嗨,你说哪儿去了,咱们老夫老妻的,别胡思乱想。”
玉芬说:“不是胡思乱想。人家男人出门几天,回来都挺着急地跟媳妇办那事。你咋从来不说找我……起码有小一年了。”
钱满天挠挠头皱起眉头:“这是谁说的?准是那个翠莲……我能比他们吗?我心里多少事?我……”
玉芬不忍他说下去,忙说:“算啦算啦,过去就过去了,你要对我好,从今往后就别上楼住了。今天晚上,就看你咋表现了……”
钱满天摇摇头:“哎呀,我一天到晚的忙,没想到还有这事……不过,我有点睡不惯这大炕了,太硬……”
玉芬笑道:“非得让你睡,省得你忘本。”
窗户外的天空一阵火红,山岗上欢乐的声音传过来,玉芬拉着钱满天走,走到院内,她赶紧松了手,心里像有只兔子在突突跳。她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整日的干家务,已经把她的大脑干得单纯而又麻木,想的就是下一顿饭吃啥,然后就是具体操作。吃完这顿收拾利索,没等喘口气,就又得想下一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围着锅台案板子绕,绕得她快忘了自己还是一个有各种需求的人,忘了自己还需要男人的体贴和关怀,那是一种啥样的滋味儿,她已经想不出来了……
年火在山岗上腾腾地烧着。钱满天拣了根儿半截柴禾扔进去,眼瞅着呼地一下子着了。回头再看看玉芬,已经不见了人影,可能是被玉琴拉走了,刚才似乎是见了孙二柱他们两口子从沟里来了,钱满天装着没看见,赶紧闪到一边,他怕孙二柱又要借钱,这家伙一到过年就要钱,一要就输,逮着谁找谁借,不是个好鸟。
“大哥,你咋不扭秧歌呀?”张小梅悄悄地来到钱满天身后。
“我,我不会……”钱满天说。
“其实不难扭,只要踩在锣鼓点上。”张小梅说。
“我扭过,扭不好。”钱满天忽然发现孙二柱朝自己走来,他赶紧上场说,“要不,试试……”
“我教你,你随着我扭。”
孙二柱过来冲钱满天喊:“大哥,我跟你说个事呀……”
钱满天说:“先担,先扭。”
孙二柱说:“有鸡巴啥好扭的。”
钱满天说:“挺好的,你试试。”
孙二柱说:“越姐手气越背,我才不扭呢!”
钱满天心想肯定没错又是要骗我的钱,我才不上钩呢。他随着队伍扭到火堆另一面,立即从队伍中出来,径直下了山坡奔大桥回河西。桥上没有人,静静的,河套里封冻的冰面像一条白色的飘带,从远方飘来,又向远方抖落开……他暗暗地笑,心里说谁也别想算计我,该花的钱,我大大方方地往外扔,不该花的钱,一个子也别想从我手中抠去……
“大哥,等等我。”
身后追来了张小梅。钱满天站住了,瞅瞅,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但他不动声色地等着。不是他沉着,他不知道该咋办。他有点喜欢这个漂亮的女人,几次从背后瞅她的腰身,便感到那层衣服下裹着的一定是令人眼晕的身子。正因为如此,傍晚吃饭时,他才主动发话不让她过河东去。现在,那个女人果然来了,而且是在这个令人心情放松性念萌发的时刻来了……咋办?
张小梅与钱满天并排朝河西走,她靠着钱满天的肩膀,两只手便不时碰在一起。很好,谁也没有缩回的意思。张小梅放心了说:“走,咋也不叫上我。”
“我以为,你还要扭。”
“你不扭,我也不扭。”
“那就走……”
“这么黑,我害怕。”
“不怕……”
张小梅已经挽起了钱满天的胳膊。钱满天朝四下看看,小声说:“回家吧。”
张小梅嗯了一声。
进了楼内,钱满天迫不急待地打开了二楼房间门,转过身就把张小梅抱在怀里,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亲张小梅……已经很久了,他没有这方面的强烈要求,他怀疑自己有病,偷偷吃过壮阳的药,为此,还让一个卖野药的骗去好几百块钱,拿回来打开一看,全是玉米面。后来碰见一个医生,人家说你可能是精神上压抑所制,夫妻之间缺少情绪。钱满天对此深以为然。他知道自己虽然不寻花问柳,可见到妙龄女子和风韵少妇,也是情不自禁地要看上几眼,而看见忙碌的玉芬,看她那一身伙夫打扮,疲倦脸色,他就不由地皱眉头。楼上楼下,近在咫尺,钱满天也有夜来念起之时,但一想起玉芬,那念头不知不觉就没了。
床上的被褥让玉芬拿走了。钱满天与张小梅搂着躺在床上。张小梅多少也有些紧张,这是在人家家里,万一被发现也是很难看的,眼前这个钱满天虽然揭开了那张尊贵的面皮,可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是图一时欢乐,还是早有异心今日得手……
钱满天终于看到了那几层衣服下的身子了……山岗上的一个大花把天空照得雪亮,把这屋里也照得跟开了灯一样,虽然只是那么短短的几秒钟,但张小梅那里给他的感觉是惊人的,又是疑惑的。惊人的是这女人有难得的身条,皮肤很好,全然不像在山里生活的女人……疑惑的是:这么好的东西,不该白白到手。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或许不是啥好事。俗话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人虽然不能和货比,但事是可以比的,你占有了人家,往下咋办?让她做自己的老婆?不可能。玉芬咋办?兄弟咋办?那将有多少麻烦,耽误多少时间,而时间就是金钱呀……想到了钱,钱满天的脑子猛地像计算机一样开动起——在外听人家讲过,到路边饭馆“打一炮”,就是面貌最好的“鸡”,也不过几百块。便宜,还省事,完了两下谁也不认识谁。跟这个张小梅呢?恐怕就不是几百块钱的事啦,她若缠上你,提着裤带跟你叫号,大概你有多少钱她都想弄过去……还有,这女人神鬼一般嗖嗖地蹿到我钱家大院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给粘上了,该不是一场阴谋吧……
钱啊钱!让人牵肠挂肚的钱!
钱满天仿佛看到自己的钱被大风呼呼刮走,刮到了野外,在一片寒气逼人的山野里,自己的钱被吹得山上也是,沟儿里也是,树上也是,水里也是……他浑身冰凉地去拣,却咋也拣不上来……
“大哥,你咋啦?”
在床上拉开架式的张小梅吃惊地问。
“我,我有点不舒服……”
钱满天整整身上的衣服,坐到皮椅上,抽着烟,头上流下凉汗。
张小梅捋着一头黑发过来小声说:“没关系,日子长着呢,今天太着急啦。”
钱满天说:“嗯……是着急啦……你走吧,别睡觉,还是去看热闹吧。”
玉芬玉琴玉玲在火堆旁碰到一起。消息极快,玉玲把刚听到的国强去救高秀红的事告诉了姐姐,玉琴拍着脑门说对对对,那天早上从二哥屋里出来的女人正是高秀红,没错,这么说他俩早就好上了。玉芬说我这头还给他说张小梅呢,他那咋找了高秀红。玉玲说:“高秀红配二哥也不合适呀,再者说,人家还没离婚。二哥也太糊涂了,咋就看上她呀。”
玉琴说:“过年回家咱得好好问问他,图那女的个啥。”
孙二柱晃晃荡荡地凑过来,笑了笑说:“姐几个在这聊呢……听说了吗,国强跟喜子媳妇好上了。真神呀,愣把旁人媳妇给撬过来。”
玉玲说:“咋着,你也想撬?”
孙二柱瞅瞅玉琴:“嘿嘿,我哪敢呀。有我们这位当家的管着,我不敢犯错误。不过,你们姐俩都在这儿,你们给评评这个理儿,我想再要个儿子有啥错?没有接班人,我们这么玩命干还有啥意思?挣了钱将来留给谁?你们替我想想。”
玉玲说:“医院不是检查了吗,我姐姐她生不了啦!”
孙二柱说:“生不了我那一万块钱指标费也白搭啦。早知这个,我还不如买炮在这放呢,还落个热闹。”
玉芬说:“二柱呀,你可别闹啦,玉琴都这么大岁数了,要是再挺个大肚子,寒碜不?”
孙二柱说:“可以不出屋嘛,就几个月的事,养出来该干啥干啥,一点也不受影响。”
玉芬苦笑:“你以为是鸡下蛋呀,想下就下一个。你是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肚子疼是啥滋味儿。”
孙二柱说:“那有啥呀,一咬牙,一裂腿,呱哒就出来了。”
玉琴恼了:“越说你越下道,你滚一边去,非要儿子,你跟旁人养去吧。”
孙二柱挠挠脑瓜皮,小声说:“这可是你说的,哪天我抱回一个儿子来,你可别后悔……”说罢,跳到人群中扭起来。
玉琴满面愁云说:“这可咋办呀,这二柱也真是中了邪了,你们说,我能和他高吗?”
玉芬摇头说:“不中,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咋操持牛场。有他在,好歹是个帮手。”
玉玲想想说:“为了孩子,还是不离好。再者,离了,你的牛场也等于毁了一半,他不会当回事似的经营,非踢蹬了不可。”
玉琴点头说:“是呢,我也这么想,咱这牛场可不能毁在他手里。我有个主意,你们听听行不……我想,干脆花钱让别人替我生一个……”
“替你生一个?”那姐俩都瞪大眼。
“要不然,他总闹,日子也没法过了。”玉琴说。
“替你生?也不是你的呀。”玉芬说。
“总比抱养的强吧,好歹有一半是他的。养完了,咱多多给她一笔钱,人一走,这孩子就跟咱自己的一样了。”玉琴很快地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玉玲说:“上面要来查呢?”
玉琴说:“再花钱弄指标呗,反正哪都认钱,有钱就能办。”
玉芬说:“这么大的事,可得加小心。”
玉琴说:“我那是沟里,院子又那么大,多个孩子,咱自己不嚷嚷,别人不知道。”
玉玲说:“看来,你也打退堂鼓了,不是我帮你干架那天了,那天你还说要把他劁了,这可好,你开口子,让他去跟旁的女人睡觉。”
玉琴皱着眉头说:“唉,实在是没法子呀,我也想了,将来大丫二丫都嫁出去,这家里没个小子也是个事。我想问问你,有啥办法让他跟人生孩子,还不让他沾那女的边儿?”
玉芬和玉玲互相看看,突然禁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旁的人见了,说瞧这姐仨乐的,有啥好事呀……
玉琴被她俩笑蒙了,见旁人转回身看火,她小声说:“笑啥呀笑,人家心里着火似的,你们还有心笑。快说,有法儿吗?”
玉玲说:“有。”
玉琴说:“快说。”
玉芬说:“除非让二柱耍大跑卵子上猪床子……”她说的大跑卵子就是种猪,为了多配,畜牧站就做个木型,上面包猪皮,用母猪一逗,然后往木床上一领,公猪就把那东西射出来。
玉琴叹口气说:“够呛,他不能干。”
大丫这时跑过来说:“妈,你看我爸,他光跟那些女的逗。”
孙二柱钻到扭歌队一帮女人中间,这抓一把,那挠一下,逗得那些女人发恼,边扭边跟他打咕。孙二柱像条嘎鱼钻来钻去,谁也抓不着他。后来,他就得意忘形了,搂着谁家媳妇亲了一口。那女人就势把他抱住,几个女人扑上去,手伸进衣服里一顿猛掐,掐得他直喊娘,人家才松手。
“该,掐死他得啦!”
玉琴拉着大丫二丫回沟里。玉芬说我也回去。玉玲一拍脑袋说二姐我跟你说件事,玉芬站住问啥事。话到嘴边上,玉玲又给咽回一半,小声说注意点张小梅,少让他跟大哥接近。玉芬笑了,说没事,我心里有数,你回去赶紧问国强,还是让他跟小梅吧,省事。
第二十章(1)
正月初二这天,赵德顺老汉一早起来,身子有些乏。头一天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断,几乎是前成让后戚,要不然,屋里都挤不下。人家来拜年的,一是看老爷子,二呢,也是看赵国强。要是国强在家张罗张罗,老爷子也不至于太累,起码有个帮助说话的人。偏偏这个赵国强一早就出去了,说是给县荣军疗养院送东西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幸亏有玉玲两口子和黄小凤,才没把老爷子累倒。
赵德顺起来以后去后院,冲着东屋说国强呀今天你哪也不能去。屋里满河从炕上坐起来,隔着窗户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赵德顺火了,扭头喊:“玉玲呀!你给我把你哥找回来!”
玉玲和嫂子睡在前院西屋。玉玲披着棉袄出来,跺跺脚把鞋穿实问满河:“他没说上哪儿去?”
满河说:“我睡着,觉着身边有动声,睁眼看,人不见啦。”
玉玲自言自语:“他能去哪呢?噢,我知道了……”
赵德顺说:“知道了还不去找。”
玉玲系好棉衣扣子,就出了大门。她琢磨国强准在高秀红那儿。高秀红昨天夜里住在福贵家。下了台阶,玉玲见街口过来两个人,正是哥哥赵国强,另一个是高秀红。玉玲赶紧迎上去,眼睛不瞅高秀红,只瞅赵国强说:“咱爹发火了,让你赶紧回家。”
“我这不回来了嘛。秀红今天也过来了。”赵国强很平静地说。
玉玲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往回走。她木本地站在原地,表示着不赞成。
“要不,我还是回福贵家吧。”高秀红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跟我走!我不信,谁敢不让你进家门。”赵国强火了。
高秀红笑了笑,上前推推玉玲说:“走吧,今天你们家人多,我没事,帮你做饭……”两个人随着赵国强往家走。
赵国强不愿意在大街上都是人的情况下领高秀红回家,所以,一早他就去福贵家找她。秀红没有说啥,随着国强就走,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福贵担心地跟赵国强说你爹那通过了吗。赵国强说没事,我爹不管我的事。金香说我家里吃住都很方便,秀红在这儿一点问题都没有。赵国强说今天我们家人都回来,我想让他们都知道一下,省得将来还得乱打听。福贵和金香说那也好,晚上回来吧。就这么着,一大早,赵国强领着高秀红回家来。说实在话,赵国强打前天晚上心里就憋着股劲,说到天边去,这回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人家高秀红为了我又受侮辱又挨打挨骂,我赵国强要是不拿出真心对人家,我还算是个人吗!一定要大大方方把她领家去。可现在真到家门口了,他又不得不想老爷子这儿。别看那事传得可村里人都知道了,可没人敢告诉老爷子,万一老爷子接受不了,把自己骂一顿事小,要是把他气个好歹的,当着兄长姐妹,可就有点担当不起了。所以,当脚下踩着台阶时,他回头说:“刚才秀红说的不错,爹问,就说帮忙来了。”
玉玲问:“旁人呢?”
赵国强说:“让他们问我。”
高秀红说:“我自己会说。”
玉玲叹口气说:“但愿你们说好。”
还真不赖,赵德顺老汉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了高秀红。他熟悉秀红,有一阵子秀红常替玉玲来给他们爷俩做饭。一见面,老爷子倒先说:“你又来给我家帮忙来啦?今天人手多,不麻烦你啦,你家里也有人,回去吧。”
高秀红也会说:“老爷子,过年了,我得给您做几样可口的,我知道您爱吃啥。”
赵德顺乐了,“那敢情好,我身边呀,还就缺你这么个人。”
高秀红说:“回头我就到您身边来,您可别嫌烦呀。”
赵德顺没听太清:“你说啥,真上我这来?那广田他爷俩咋办?”
赵国强说:“来抽空给您做饭。”
玉玲说:“两头忙。”
赵德顺说:“那可难为你了,多累呀。”
赵国强赶紧摆手,让高秀红进屋里。他心里挺高兴,暗说还是少说两句见好就收,别一上来就露馅儿。
赵德顺接着就跟国强说今天说啥你也得在家,你哥你姐你姐夫都来,好像有好几年都没来这么齐了,另外就是少的那一拨儿也都长大了,聚到一块也够一个班了,也得好好招待……
赵国强一一应下。然后,他又简单解释一下昨天为啥没在家。昨天给温泉荣军疗养院的老人送去了一车东西,有衣服被子,还有吃的。赵德顺边听边点头,说你干这事我赞成,那帮老哥们不容易,回头多搞几回,我看城里人不少捐钱捐物,咱们要捐也有人捐。赵德顺忽然问:“温泉离这大老远的,你咋想起干这事?”
赵国强被问得一愣,想想说:“越到年节,越得想想革命前辈嘛……”他只好撒谎,他怕提起要债,爹再寻根问底,那就越说话越长了。
黄小凤不像当年那么爱指手划脚了。她从玉玲那明白点这里的细底,显出一副很机灵的样子,从屋里出来给国强使个眼色说:“咋干?你发话吧。”
赵国强说:“前院待客,后院做饭。”
黄小凤点点头:“好,我做饭不行,我在前面忙乎吧,我给大家伙沏茶……”
赵国强笑道:“您是大嫂,哪能让您干那活,您就跟大家说话吧。”
黄小凤说:“大嫂不如大款,二线的人,就得干点实际的,不能摆谱啦。”
赵德顺说:“不赖,你有进步,比我六十六那年进步多了。”
黄小凤说:“再进步也提拔不了啦。不过,往后国民再一退,我们就彻底退了。”
赵国强问:“咋着,我哥也要退啦?”
黄小凤就把上面搞年轻化的情况说了说,还说想调到市里去,到那又怕没有好位子,工资有限,干啥都得花钱等等。她可能是练气功练得嗓子眼特痛快,突突突就把家里那点事都倒出来。还算不错,没把集资的事露了,但憋得怪难受,好半天才咽下去。
赵德顺说:“要是不干了,还不如回家来呢,城里那么多人,往那挤有啥意思,电视里说空气不好,爱得毛病。”
黄小凤笑道:“瞧您老说的,没那么邪虎,现农村有钱的人把家都往城里搬,还是城里的生活好,高楼大厦。”
赵德顺扬起下巴,眯着眼看日头,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眼睛,他接着说:“高楼大厦好是好,住着也不如咱这一家一户的舒服。回头我盖个小楼,咱家生活也就跟城里差不多啦……”
赵国强在后屋接了电话,是大哥国民用手机在车上打的,说这会儿正在路上,再有半个钟头就到。国强放下电话,瞅瞅在堂屋忙着洗菜的高秀红。高秀红干得挺带劲,一缕头发散在脸前。赵国强轻轻招手说你过来。高秀红放下东西进东屋问:“干啥?”
赵国强指指靠山镜,又指指橱上的梳子,意思是你收拾收拾。
高秀红把头发向后一捋说:“不用吧。”
赵国强拉开橱子的抽屉,里面是些化妆品。那还是给桂芝买的,桂芝没使上就走了。高秀红愣愣地瞅着,却不敢去碰那些东西。玉玲进来拿起一瓶说:“大家都回来,收拾收拾吧。”
高秀红抬头看一眼玉玲,眼泪在眼里打旋,她说:“玉玲,别生气,我知道,我可能不行……”
“你行!”
赵国强嘴里喊出这两个字,就蹿出门外喊我哥就要到了。话声才落,就听哗啦一声响,黄小凤把一盘子茶杯给摔了,她自己也从里屋摔到外屋。
“加小心呀,看着点门槛。”赵国强说。
“对啦,这有门槛,在家没这东西,走道不知道抬脚。”黄小凤爬起来收拾碎片。
“我来吧,碎碎(岁岁)平安呀。”赵国强瞅瞅在院里的爹,爹耳朵有些背,好像没听见。
其实赵德顺听见了,大过年摔东西是犯忌的事。可已经摔了,没法子,不如装着听不见,省心。他站在门口,想第一个看见自己的大儿子。他当然特别疼国强,但国民在他心中,那是给赵家争大气的儿子,从祖辈上往下排,能当上县太爷这层官的,恐怕就国民一个人。每年清明给老坟添土,赵德顺自己心里跟祖上念叨些事时,总要有国民给咱老赵家争了光露了脸这一档。
噔噔噔从门外窜进一个人来。赵德顺刚要高兴起来的心情忽地被浇了一盆凉水。进来的是孙二柱,脸色青灰,头发像鸡窝。他进院紧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忙说:“是爹呀,给您老人家拜年。”
赵德顺嗯了一声,又问:“都过来啦?”
孙二柱说:“这两天,我一直没走,不知她们娘几个过来没有。”
赵德顺真想给他一巴掌。强忍着,他问:“打三十晚上你就没回沟里?”
孙二柱说:“想回呢,生拉着不让走。不行啦,再也坚持不住了。你呆着,我进屋吃点啥,眼睛直冒金花,看啥都像八条……”
赵德顺哭笑不得。他也不想说孙二柱,人家倒挺实在,有啥说啥,比在自己面前假模假样要强。
“你个王八羔子的!你还露面呀!你咋不钻麻将堆里……”
玉琴领着两个丫头撵进来。这娘仨肩上背着手里拎着都是年货,脸色通红,喘着大气。进院里一看老爷子站在跟前,玉琴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忙带着孩子给老爷子拜年。孙二柱揉揉眼问:“刚才撵我的是你们?”
大丫说:“一进东庄看着就是你,你跑啥?”
“我没跑呀,我是急着给你姥爷拜年。”
“没跑?”玉琴扔过一条腰带,“这是谁的?你出了茅房看见啥啦?连裤带都跑掉了?”
孙二柱上前看看玉琴身上穿的外衣,浅绿色的。他指着说:“你也是,穿啥色的不行,非穿这绿色,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二丫说:“我俩没穿呀。”
孙二柱上前拿下丫头肩上的东西说:“闺女,爸看花眼了,以为你俩是被警察抓住的……”
赵德顺摆摆手:“快进屋吧,给二柱弄点好吃的,先填填肚子。”
这时赵国强和黄小凤都迎出来,自然是又一番欢笑,然后,大家就奔了后屋,见到了高秀红和玉玲。孙二柱和玉琴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但赵国强不点透,他们也就装傻,有说有笑,玉琴挽起袖子就干活,孙二柱翻出猪蹄就啃,大丫喊:“妈,我爸啃生猪蹄,好像狼。”
孙二柱摸摸牙:“我说咋这么硬呢!生猪蹄咋这深色,跟熟的似的。”
玉琴说:“那是燎蹄子上的毛燎的。你是饿狼呀,也不仔细看看。给你馒头。”
孙二柱抓过就是一口,伸伸脖子咽下去说:“饿狼?比饿狼还饿。他娘的,都输啦,连卖包子的都不赊我一个。”
玉琴跟众人说:“各位呀,他要是找你们借钱,你们掂量着,我可不负责还。”
玉玲点头说:“最多借他个窝头。”
大家哄地都笑了。
孙二柱吃了多一半了,低头瞅瞅说:“这里还有馅呢,我说这么甜呢。”
公路上的车没有往日多,拉货的大车几乎没有,嗖嗖跑的一色全是轿车或面包车。赵国民坐在奥迪车里,用车里的电话给市里几个领导和朋友打电话。他没用手机,手机在山里打效果不好,但车上有天线的电话打起来就很清楚。他是由于心情不错才打的,昨天大家互相拜年时,有人给他通报了一个信息,说外面都传说你要高升了,具体说是要调到市里当副市长。这消息让赵国民一宿没合眼。正好黄小凤没在家,闺女儿子都找同学玩去了,他就开灯抽烟前前后后琢磨起来。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金砖,就掉自己的兜里?这也太美了。他不敢相信,又打电话问告诉这消息的人,那人说一点也差不了,有个副市长要调省里去当厅长,空出一个位子来,梁书记在书记碰头会上提了您,过了年组织部就要去考察。电话里说得千真万确,不由得你不信。赵国民于是开始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也许是自己在这些县委书记中属于资深的,工作上也有成绩,他们不得不重用;另外,就是梁书记每次来青远时,自己接待得都很热情,或许是感动了他;还有呢?也许是自己在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时比较有经验,从来没有跟谁搞紧张过,上上下下都说自己的为人好……
反过来掉过去寻思了一宿,早上照照镜子,脸色发青,眼泡子鼓鼓的。肚子里的尿憋得很,到厕所却尿不出来,等了好一阵才有点畅通。他知道自己抽烟喝茶太多了,前列腺的毛病在加重。但精神头还算不错,那个神秘的消息像强心剂一样,刺激得他浑身是劲。
他给市委组织部那位老朋友打通电话时,离三将村还有三十多里地。车后排挤着闺女儿子两家人,热闹得很。赵国民听电话那头也挺乱,都是说话的声音,老朋友被接电话的人喊来,一张嘴就说:“是老赵吧,我正要找你……”
就这一句话,差点说得赵国民眼泪都要流下来。有门,话茬对!他朝身后摆摆手,把话筒使劲按在耳朵上。但那头说:“你过十分钟打来,我这太乱。”电话立刻挂上了。
赵国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了。看来这消息是真的了。如果那样,自己在青远也不会呆多久了,回老家过年,也不会轻易来了,因为,你那时身分变了,从上面下来就是检查工作。你回来过年,基层也得接待你呀,何况,你还是从这出去的老领导。
“慢点开。”
赵国民朝路两边看,熟悉得很。全县所有的村他都去过,路边的村去得更多,尽管大多数是走马观花,但他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是生育自己的土地呀……
他忽然看见一辆标有电视台字样的面包车超了过去。他心里一震,暗道在这关键时刻,可别出什么麻烦呀……领导干部用公车拉子女回乡过年?这也是要犯说的,要是让记者照一下子,那就不好了。他看了看表,刚过去五分钟,他果断地说:“停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赵国民扭头说:“快到了,我还有事,你们坐小面包吧,一直能开到村里。”
女儿说:“您有事,把我们送到那儿,也占不了多少时间。”
司机说:“再有十多分钟就到。”
赵国民绷着脸说:“你们应该懂事,下车吧。”
女儿气得把车门拉开跳下去喊:“我不去啦,我回市里啦。”
旁人也跟下去。好说歹说才拉住她,几个大人孩子站在路边等面包车。
赵国民看表还差一分钟,他跟司机说:“慢开。”然后,就打电话。这回电话那边不乱了,老朋友急火火地说:“我说老伙计,你咋搞的,听说你的兄弟把人给捅了,于局长把这事跟梁书记说了。”
赵国民还算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我正让人调查此事,一定按法律办事,决不包庇,请梁书记放心。”
“其实,也没啥。我只是不希望影响你下一步的调动……”
“调动……”
赵国民愣啦,应该是提拔升迁,怎么变成调动了呢。他试探着问:“我听说最近市里有人要调省里去?”
“对,走一个副市长。”
“谁补他的缺呀?能不能给透一下。”
“这个情况你不知道?梁书记已经有意见了。”
“是谁呀?”
“是张国民,跟你差一个字。梁书记说啦,张年轻,他那县又是小康县,而且,人家早就是后备队人选,进过中央党校,和省领导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噢,噢。”
赵国民也不知道啥时放下的电话。抬头一看,车都进三将村了。他猛地想起那帮孩子,回头望望,没有车跟上来。司机很机灵,把车速放到最慢处说:“要不,我去接接他们。”
赵国民点了下头。车停下后,他下来,看看路,低着头朝后街走去。一时间,他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早上忙忙火火也没吃饭,肚子咕噜叫一声,头上便冒出汗来,这是又犯了低血糖的老毛病。这时,只要吃点什么东西就能缓和。平时他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总放几块糖,那是救驾的好东西,可此时那包在车上。摸摸口袋,什么都没有,连手帕都忘了带。
几个小孩子从后街跑过来,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又薄又亮的糖,通红的山楂。赵国民真想拦住那孩子要一个吃,可那些孩子小鸟一般地飞过去,蹚起了一些灰尘。赵国民觉得自己像踩着棉花套,脚下软绵绵的。他还算清醒,尽量挨着墙根走,怕的是万一站不住,好有个扶的地方……
门楼、台阶……
怎么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这门楼显得那么高,这台阶显得那么陡。唉,人生啊,走了一圈,终于又走回来了。
“你找谁呀?”
院内的赵德顺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满头是汗脸色发青的人是国民,还以为是过路人呢。
“爹,我,我是国民呀……”
“国民,你咋这样?快来人呀!”
赵国强和黄小凤在前屋,赶紧跑出来。黄小凤知道他有这毛病,嘴里一个劲埋怨闺女儿子:“这帮孩子,跑哪去啦!”
国民扶着国强的肩头往里走,嘴里说:“可别说他们,都怨我,怨我呀!”
钱满天差点没能从大院里出来。张小梅粘了他一天多了。钱满天一想起来,身上就发冷,跟感冒了似的。可能也真有点感冒,三十那天夜里和张小梅在一起先兴奋后嘀咕闹了一身冷汗,后半夜在楼下的热炕上烙了一下,想安慰安慰玉芬,强打精神和她亲热,半道上就浑身无力进行不了啦。估计那会儿就着凉了。从初一早上开始,张小梅就花枝招展地在楼里院里出入,精神气明显得跟往常不一样,一会儿进钱满天的屋问中午想吃啥,一会儿又喊钱满天说院里啥东西放得不合适。钱家老少转着眼珠子瞅她,满地找到满天说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钱满天心里知道咋回事,却不能表明,他把张小梅叫来,关上门说你消停点别这么闹。张小梅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反正早晚我也是这家人了。钱满天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说你倒是不见外,我们家人都在户口本上登记着,你的在哪呀。张小梅拍拍胸和肚子,说你的手戳,都在这上面印着呢,你想撵我走,晚啦。
这可咋办呀!钱满天一时也慌了神。实在是没经历过呀,而且,还不能跟她大声解释,老婆孩子弟弟弟妹都在这一个楼里,传出去就得炸了窝。钱满天小声说三十晚上我是动了手脚,可没动真格的,只不过摸了几下,你就当夏天睡觉让蚊子叮了让蚤子咬了,别往心里去。张小梅说那可不行,大哥你是啥人物,你碰我一下是瞧得起我,你摸我两巴掌是喜欢我,你要是整我一顿,那是爱我,我就等着那一顿啦。她说着还瞅瞅窗外,一看没啥人,低头搂着钱满天就亲了几口。钱满天当时心里就说完啦完啦,让那算卦的算着了,掉这女人手心里啦,这可咋好。他就拿出一千块钱,说大妹子你收下吧,算是我碰你的补偿,我这还得过日子呢,没那么大闲心忙别的。张小梅说我不要钱,我可以帮你过日子,我啥活都能干……就这么着,张小梅昨天一直跟他粘到天黑,钱满天受不了啦,把玉芬和满地找来,说瞧你们领来的这个张小梅,她咋跟我缠上没完。玉芬说那天她要走你不让走,你非得留嘛,留出毛病来了吧。满地说给她俩钱打发走,不走,我给她撵走。钱满天说那招儿不行,使过了,她不要钱。玉芬问她要啥。钱满天说你就别问啦,快想办法把她请走,要是请不走,过一阵她就得把你挤走。玉芬听明白了,说她这人咋这么忘恩负义呢,我去跟她谈谈。钱满天忽然一拍大腿,说对啦你跟她谈谈和国强的婚事。玉芬说国强不愿意跟她。钱满天说不跟她就得踉高秀红,那不得出大乱子,把张小梅送过去,这是帮国强消灾。玉芬琢磨琢磨觉得有点道理,就真跟张小梅谈去了。她俩咋谈的,旁人不知道,反正是今天一早起来,玉芬眼眶子都是青色的。张小梅则连着上了三次茅房拉稀,然后找到钱满天说大哥你真不够意思。让大嫂审我这一宿,肚子都着凉了,不行,今儿个我还得跟你说。钱满天说对不起我得给老支人拜年去,不能陪你。张小梅说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野鸡,想玩就玩,玩完就拉倒,我是有感情的人,我就是想跟你好。钱满天说我有玉芬,没法跟你好啦。张小梅说你俩虽然在一块,可也不好呀,我都看出来啦。钱满天说你说对啦,生活在一块的人感情不好,可还得在一块,这就是那个中国特色。张小梅说我也不想拆散你们,我想思想解放一回,就当你的情人吧,反正你们家也不怕多一口人吃住,你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就跟南方有钱的人一样,多潇洒。钱满天说那么着我操心不,我爹娘都得从坟地里爬出来骂我。张小梅没听清,还说甭管谁来我去解释。钱满天气得脖子都扭筋了,后来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你来我家原本是玉芬要介绍你嫁给她兄弟,我一时糊涂撩拨了你,你别上劲,该跟谁还跟谁去,今天我正好能见着赵国强,他那个人比我强一百倍,你跟他才有前程,我一定直接找国强说你俩的事。张小梅说我也去,钱满天说你先回你干妈家吧。
费尽了嘴皮子,钱满天和玉芬才从家里出来,张小梅跟在后面,到了东庄前街才分开。钱满天松了口气,进了赵家大门跟德顺老汉说了几句,他就想和赵国强单独谈谈。来到后屋,就见到高秀红,钱满天愣了一下,忙到东屋把门关上,问赵国强:“你和她,动真格的啦?”
“没有。她没处去,到这来一块儿过年。”
“过完年呢?”
“她说过完年就去离婚,离了以后……”
“就跟你呗?”
“到时候再正式谈吧。”
“正式谈?还能谈不成?”
“你说呢?”
“你谈成了,我这可咋办?”
钱满天皱了眉头,跟赵国强简单说了说情况,他当然没说那点猫腻事,只是说张小梅赖上自己了,如果介绍不成你赵国强,她就不走。赵国强笑道谁叫你们给领家里去,又不是我委托你们的,我不承担这里的责任。钱满天说那是你姐为了你才把她领去的,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赵国强说那我得问问我姐这张小梅凭啥敢赖上你们。八成她相中你钱满天了吧。钱满天苦笑着指指赵国强说:“啥事也瞒不过你,你也太精啦。”
“老实坦白吧。”国强说。
“放心,我决没有大碰她。”钱满天说,“原先看她的模样挺好看,后来就拉倒啦。这是真的。”
“真的假的,跟我也没关系。人家高秀红对我挺好,我不能对不住她。”赵国强点着头说。
孙二柱嘴里嚼着猪头肉进来,瞅瞅二人说:“谈啥秘密事,还背着大家伙,是合伙制造假冒产品呀?还是商量咋偷税漏税,还是里应外合把保险柜弄开?”
钱满天说:“你咋一张嘴就没好事呢?”
孙二柱说:“你以为现在在一起密谋的有好事吗?有,少。大多数都有问题,要不然咋都关起门来说呢?就是怕人听见。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赵国强说:“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呢。”就出去到前院去了。
剩下他们俩,钱满天转转眼珠,忽然问:“二柱,你看那个张小梅咋样?”
孙二柱说:“不错呀,听说冯三仙要把她介绍给国强。国强这不有一个了吗,她咋办?”
钱满天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得是呢,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看国强的意思,是不想跟张小梅,那么着,张小梅就可怜了……”
孙二柱笑了:“可怜啥呀,那娘们也不是善茬儿,弄不好是高级的蒙骗手。现在,专有靠干这行发财的,说跟你结婚,钱到手,人也就没影儿啦。”
钱满天说:“行,看来你行,你要遇见这类事挨不了骗。”
孙二柱得意起来:“咱是谁,咱外面朋友多,经历也多,你要有难处,交给我办。”
钱满天正等着这话呢,马上满脸笑容地说:“正是呀,只有你能办这难事。你给张小梅另介绍一个。条件不错,人也不错,把她领走,我一定重谢你。”
孙玉柱一拍胸脯:“保媒拉纤,没问题,可是,我要是见我那些朋友,就得找他们,找着了,就得玩几把……”
钱满天说:“介绍成了,一定重谢。”
孙二柱说:“我是说重谢之前就需要钱。要不然,我都没法找着人……”
钱满天皱了一会儿眉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这就算定金呀,你一定得把这事办了,要不,你就得还钱。”
孙二柱把钱装起来说:“放心吧,哪有放着青草不吃的牲口。我要是光棍一个,我先占了她。可惜,不中呀。”
钱满天说:“算是情人吧。”
孙二柱说:“情人太累。要是法律允许娶俩媳妇嘛,还差不多。”
钱满天说:“这辈子怕是赶不上。”
孙二柱说:“下辈子也够呛,没那个时候了。”
钱满天说:“有没有那个时候我不管,你得把这事给办啦。”
孙二柱说:“没问题。”
他说得声音大些,玉琴在外屋听见了喊:“你又吹啥牛呢?你啥没问题,二姐夫你可别上他的当,他啥正经事也办不成!”
孙二柱哼了一声说:“我不办正经的,行了吧!”
钱满天忙说:“我俩闲聊呢,没啥事可办。”
第二十章(2)
孙家权和玉秀是最后一拨儿进大院的。孙家权穿一件酱红色新皮夹克,起码价值两千多块钱,比钱满天身上的黑皮夹克还高级。本来,他平时就穿件旧羽绒服,不咋好打扮。可腊月三十那天,金聚海临回家过年时,给他送来这夹克,说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穿着大。孙家权当时挺不好意思的,说那就借着穿几天吧。金聚海说咱们谁跟谁呀,一件衣服算啥,反正也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也不能卖给你。孙家权当时还惦着从钱家拿出的那二十万块钱,说咱们硬拿人家钱,将来万一让人家告上去,没有好果子吃,还是抓紧还给他们吧。金聚海说你只管放宽心,过了年就还,眼下这钱在人家账上,得转出来,走手续得走几天。
玉秀看见孙家权穿这件新皮夹克怪阔气的,就说可惜呀,老妈抱孩子,是人家的。孙家权脸色沉下来说早晚是我自己的,我会有钱的。玉秀说你早晚有钱管啥用,过年看我爹去,人家都有钱,出手大方,就咱手上没有像样的礼物。孙家权嘬嘬牙花子,就出去了,一小会儿从供销社的商店拎来两瓶子茅台和好几条子烟。玉秀吓了一跳,她知道茅台的价格,连这些烟起码得上千元。孙家权说没事,都让他们记在政府的接待费里,到时候一起算。玉秀说万一到时候人家一笔一笔地算可咋办。孙家权说县里领导给市里省里头头送礼,谁能查得清送了多少,谁敢问我送给谁,一样的事,不用害怕,就这一回。
正是如此,孙家权和玉秀进家时一派风光,穿的戴的拎的,都像发了大财回来的人。赵德顺老汉坐在炕边瞅瞅那酒心疼地说:“不是连工资发的都困难吗?咋还花钱买这么贵的东西。能好到哪去,一瓶好几百?敬酒一块二一斤,我喝着挺好的。”
孙家权看大家都注意着自己,半开玩笑地说:“现在讲生活质量。这些东西,南方人讲话,毛毛雨啦!”
众人都有点吃惊。
钱满天担心孙家权是在乱造那二十万块钱,又没法当众把话说透,只好绕着弯子说:“看来大姐夫这是发啦,能不能泄个密,这是在哪儿发的财?我们也好给你庆祝庆祝。是不是啊?各位。”
“是是。”黄小凤带头说。她看着孙家权就不顺眼,心里说国民当县里一把手,也没像你这么神气,你小子准是得了不义之财,才能一下子抖起来。
大家也都说讲一讲,别搁在肚子搁烂了。赵国民这会儿也缓过来了,他倒不像黄小凤那样嫉妒孙家权,他只是有些奇怪,暗想乡镇到年底也没有啥奖金可发呀,工资补上一半就不错了,孙家权哪有钱买这些东西穿这么好的衣服。赵国民说:“你说说也好,现在大家都盼着富起来,有新鲜经验,旁人可以借鉴嘛。”
孙二柱说:“说说没关系,没有人闹红眼病,也没有人绑你的票……”
孙家权瞥了他一眼说:“说哪去了,谁敢干那种事。我嘛,不过是要搞些新的开发,往镇里引进资金,加快一下经济发展的步伐。就这些。”
赵国强问:“你是要搞。咋还没搞,就先见效啦?”
孙家权说:“已经搞起了一部分……”
赵国民说:“什么项目?县里怎么不知道。”
孙家权说:“还没向县里报呢,正在谋划中。”
孙二柱说:“我还谋划建一个奶品加工厂呢,我咋没穿上这新皮夹克?”
孙家权上了火:“嘿,你们咋都冲我来啦?我穿这件衣服,犯了啥错误咋着?你们这么审我。”
钱满天笑着说:“不是想让你介绍经验吗,只要你真有效益了,你就是穿金挂银,我们才高兴呢。”
玉秀在外屋说:“行啦,你们别逼他啦!谁家过年不兴吃顿饺子!乡镇干部也有驴粪球发烧的时候。你们就别往下问啦,再问就露馅啦。”
孙二柱拍手说:“对,鸡不尿尿有一便。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有社会主义大道,咱甭管那么多啦。不过,我猜出来啦,这衣服没准是谁送给你的。”
众人一拐。
孙家权问:“你咋见得?”
孙二柱摇摇脑袋像想起点啥说:“你脱下来吧,这屋里热。”
孙家权笑道:“你想抢咋着?”把皮夹克脱下来。
孙二柱抓过来仔细瞅瞅衣领子下面,又拍手喊到:“找着啦,找着啦,这上面有字,人家留着记号呢。”
孙家权抓过去看,上面写个很小的“孙”字。孙家权镇静下来说:“这有啥,这是我写的,孙字嘛。”
孙二柱说:“恐怕不是你那个孙字吧。”
孙家权说:“那是你的孙字?”
孙二柱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孙字,这是我写的。大哥,用不用我揭开这个谜?我差点都忘了,这是我买生儿子指标,送给金聚海的……”
孙家权脸臊得发红说:“你……你胡编乱造……”
见此情景,赵国强赶紧说咱换个话题吧,听听爹对咱有啥说的。众人将目光便对准德顺老汉。德顺老汉说:“我还想听你们说呢,我有啥可说的,你们在外面新鲜事多,我听着也有意思。”
孙二柱说:“对,咱们说点有意思的,给老爷子开开心。我先说一个,说原先当干部的是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对背。现在呢,不那么喝了,都使出花花点子找情人了。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大喊,不好啦,我老婆来啦!他老婆在一旁推醒他问,你刚才跟谁在一起睡觉呢?他还没大清楚,反问,你问哪一个,胖的瘦的?”
赵国民笑道:“你别这么寒碜我们党政干部,那兴许是你亲身经历的事。”
几个人都笑了,说孙二柱你老实坦白,有没有这事。
钱满天说:“有个领导要提拔了……”
孙二柱赶紧又抢过去说:“我说,有个镇长想提拔,做了个梦,说是跟小姨子睡到一块了。他媳妇没在家,他想圆梦,小姨子让他说,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小姨子说你升不了啦,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后来,他媳妇回来了,他把做的梦一说,他媳妇给他一个耳光,说这回行啦,你肯定‘上’去啦!孙书记,对不?”
这笑话挺厉害的,说得孙家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赵国民倒还能承受,他说:“我这年龄快到站了,没有我的事了。”
孙二柱说:“没有您的事了,您得为他想想,不能总让他呆在下面。这年头,该提拔自己的人就得提拔,有权不使,过期作废。”
赵国民面有难色说:“议过他,可一考虑年龄,就差点了。”
孙家权没想到话题让二柱给转到这上来,便对二柱有几分感激。朝着二柱扔过去一根烟,他说:“咱们一年到头才聚这么一回,得说点真格的,对大家都有好处。比如说这个权吧,大哥在县里是一把手,说话是管用的。咱倒不是让大哥偏向咱自己家的人,可总也得有个照应吧。日后有那一天大哥往二线一退,后面跟不上一个能说话算数的人,到那时候,您办个事啥的,找谁呀。”
他这么一说,把刚才那嘻嘻哈哈的气氛全给弄没了,一个个变得严肃起来。赵德顺说:“家权说的有那么严重吗?共产党的天下,还能一朝天子一朝臣?”
黄小凤说:“不能那么讲,可实际上有那回事。有的地方还挺厉害的呢。”
赵国民摇头说:“可没像你说的那样,提拔干部有程序,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这个我清楚。”
钱满天说:“大哥您是清官。可真有人靠送礼提拔的。我有一个朋友跟我打赌,说花五万块就能买个乡长当,我不信,你猜咋着,花了四万五,就当上了。”
黄小凤问:“怎么省了五千?”
钱满天说:“那五千私下给组织部长老婆了,老婆不让说。”
赵国民问:“你说的这是谁?”
钱满天说:“放心,是外地,不是咱们这的。”
孙二柱说:“您以为咱们这没有咋着?金聚海,把金矿弄个乱七八糟,自己捞足了,不是照样到地方来当官,肯定是花费不少……”
赵国民着急地说:“我可以以党性保证,咱没收过他一分钱……”
黄小凤说:“瞧你,这又不是纪检委,保什么证呀。”
赵国民说:“这可是原则问题。在金聚海的工作安排上,我本来是不赞成的,可是……可他托了人……唉现在干部使用上的因素太多,咱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实在是谁也得罪不起呀。”
孙家权深有同感地叹口气:“大哥说得对呀。比如我吧,在镇里像个人似的,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好像多牛气。狗屁!到县里,到市里,往哪个部门一走,我就不是孙家权啦,我就是孙子!见着谁就得拜谁,哪个庙哪个神,咱都得敬着,差一点都不行。差啦,你就办不成事。”
赵德顺说:“那就没个章法啦?想咋干就咋干?”
孙家权说:“章法是有,可章法是大的原则,往下具体操作,还有好多道道呢,咋个走法,得由具体人去操办。”
玉秀手里端着碗打鸡蛋,把脑袋探到屋里说:“我说你们累不累呀,一见面就叨叨这些事,我们都听得脑袋涨了。说点别的吧,让大家伙都轻松轻松。”
玉玲在外屋喊:“让爹说,爹有话说。”
赵德顺摇头:“我没啥说的。”
玉玲说:“说房子的事。”
赵德顺想起来说:“不说我还忘啦,那天我跟玉玲她们唠过这事,也不算定下来,就是想等你们都回来,一块合计合计,咋办好……”他就东一下西一下把自己想盖楼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大家伙都不吱声,互相瞅瞅。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喝茶,还有的嗑瓜子。
院子里是孩子们的天下,他们不愿意在屋里呆着,院里的阳光给他们提供了极爽快又温暖的场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一起谈论的是影星、歌星或足球啥的。小黑狗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这时也欢蹦乱跳地在人们中间钻来钻去。
国民女儿问大丫:“听说你家有养牛场?”
大丫说:“是肉牛养殖场。”
孙家权的儿子说:“那么多牛,都是你们家自己的吗?”
大丫说:“那当然。原先少,后来越养越多。”
“是你家有钱?还是电影明星有钱?”孙家权的女儿问。
“不知道。我们家没有钱。”大丫说。
“我们家的牛就是钱。”二丫说。
大丫问孙家权的女儿:“你爸是镇长,你们家一定最有钱。”
钱满天的小闺女说:“他爸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他家没钱,还从我们家骗走二十万呢。”
孙家权的女儿急了:“你说谁骗你家二十万块钱?你别冤枉好人!我爸是镇长,我爸才不稀罕你家的钱呢!”
“你爸骗我家的钱,把我爸都气病啦!”
“你瞎说!”
玉秀朝院里瞅瞅,回头对玉芬说:“大人之间的事,咋弄到孩子那去,这多不好!”
玉芬说:“谁也没跟她说,都是她自己看见的。”
玉玲说:“也没法子把她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
玉秀说:“行啦行啦,你们家有钱,也没有必要这么踩人呀!要这么着,这个家我没法回啦!”她气呼呼朝屋里喊,“孙家权,咱们走!”
孙家权早听见外面说啥,摊开双手对钱满天等人说:“瞧瞧,多没劲,看来这是要撵我走呀!”
钱满天脸上挂不住了,到了外屋冲玉芬和闺女喊:“胡说啥呀!大人的事,你们瞎掺和个啥。去,打游艺机去吧。”
“我没钱。”
“给你,跟姐姐哥哥妹妹一块去。”
钱满天掏出一张百元大票甩给闺女。大丫突然又跑回来问:“妈,花钱打游艺机是不是浪费?”
玉琴一边捞着饭一边说:“今天过年,浪费就浪费一点吧。”
孙玉柱探头说:“她咋能浪费,我咋就不中呢?你把钱都藏起来,不多给我一分。”
玉琴说:“你跟大家报报账,这一个腊月,你输多少啦?”
黄小凤问:“多少啦?”
孙玉柱说:“也就是一头牛钱,没多少。”
玉琴说:“三千多块,你还嫌少呀。我这家早晚得败在你手里!”
孙二柱说:“没儿子,再大的家,早晚也没有用,不花干啥!”
黄小凤说:“你可以招个上门女婿嘛。”
孙二柱说:“那是自己给自己添病。狗肉贴不到驴肉上,两码事,没个尿到一壶。回头他想抢班夺权,再弄点药儿把我们两口子给害巴了,不是办不出来的。”
钱满天说:“你净往邪处想,害人的有几个,多数在一块过得都挺粘乎。”
孙二柱说:“咋也不行,还得是自己的亲骨肉。你看老爷子这,这么大岁数还张罗盖楼,还不是为了儿子。”
他这么一说,把话又给拽回到老爷子盖楼上了。这回可能是各自都有主意了,就没冷场。赵国民说盖楼好,体现了农村发展的新面貌,也非常愿意老爹在晚年能住在楼里颐养天年。孙家权也表示赞成,说眼下村里盖楼的越来越多,已经不算啥了不起的事啦,要盖就抓紧盖。钱满天说要盖就盖阔气点,自己家的那个楼就盖小气啦。当时还觉得不赖,这才几年,就比不上旁人的啦。孙二柱说盖楼好,房间多,我先号下一间,以后来东庄,就不急着回沟里了。最后是满河,满河在人多的时候一般很少说话,可轮到头上也不能不说,他说的就简单了,三个字:没意见。
都说完了,黄小凤突然问:“国强呢?”
大家这才发现,国强不知啥时出去了。外屋玉琴说让高秀红给叫出去的。玉秀立即说他们俩这个事有点不合适吧,这不成了第三者插足,不光对国强,对咱赵家都不好,好像咱们娶不上了,非要抢旁人家的媳妇。孙家权说国强是村支书,不该干这种事,回头人家告上去,咋答复人家。孙二柱嘿嘿笑说这没啥了不起,现在高秀红是人家的媳妇,离了婚不就不是了嘛,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赵国民摇摇头说可不那么简单,这种情况出现恶性事件的不少。钱满天说如果肯花钱,还是能摆平的。
大家这么一说,赵德顺也就听出个所以然来。他心里先是吃惊,继而想发火,后来却慢慢地压住了火,一声不吭地坐在炕头上抽烟。旁人议论个差不多,就看他,意思是您老是个啥意见。赵德顺心里很明白大家伙的想法儿,若是按以前的做法,自己早该发话了,早该训斥人啦。可现在他要对自己说个不!不发火,不斥人,不管那些事。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有权,有钱,有想法,有好身体,他们自己的事,由他们自己决定,我操太多的心干啥!
赵德顺在这件事上,终于把自己的思想往前大大跨出了一步。这一步很不容易做到,毕竟这些人都尊重着他,把他的意见看作是评判是非的一种标准,久而久之,他自己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某种尊严,也形成爱发表意见的脾气秉性,并希望旁人更多地按自己说的去办。现在,他却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对这件事说些啥,反而,他却撇下这事问:“我盖楼,钱咋办?”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老爷子问这个问题。赵国民作为老大,不能不带头回答,他说:“您老的意思,是大家共同出呀,还是咋着?”
赵德顺说:“想听听你们的。”
赵国民为难地说:“您老要盖楼,按说我们都该出力,可各家的情况不同,可能出力的程度也不同。”
孙家权皱着眉头说:“一座楼少说也得二十万,不是小数,我们就是帮,也管不了大事。是不是啊,玉秀?”他朝外屋问。
玉秀说:“要我说这楼就得将来谁住谁出钱。”
孙玉柱说:“有道理,干脆搞股份得啦,按房间摊,我订一间,我就出一间的钱……”
钱满天说:“不行不行。这是老爷子要盖往下辈子传的祖宅,不是盖商品楼,谁出钱谁就往里住。”
孙二柱说:“那你拿多少?”
钱满天说:“我拿多少,得看人家儿子定,咱当姑爷的得往后靠。”
孙家权说:“别别,谁没钱谁往后靠,你们有钱,往前来,别客气。”
钱满天说:“还是你们当官的先来吧,权和钱现在都联着,拿个十万八万的,你讲的,毛毛雨啦。”
玉秀说:“拉倒吧,啥毛毛雨呀,你们可别听他吹,我们可没有钱。要是有钱,还能借人家的衣服穿。”
孙家权脸臊得通红说:“咋又提这事?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要我的好看呀!我走了啊!”
钱满天赶紧说:“别别。别生气,在一块不打不逗不热闹,谁叫你是大姑爷呢,你就多受点委屈。”
孙二柱说:“一会儿我多敬你俩酒。”
外屋的饭菜都做好了,热气腾腾,香味浓浓。玉玲说边吃边说吧,就开始摆桌子,炕上一桌,炕下两桌。凉菜摆好,倒上酒,赵德顺问:“国强咋还没回来。”
从外面跑回来的大丫说:“我看二舅他俩去老坟地啦。”
众人静了片刻,玉琴说:“你看差了吧。”
大丫说:“没错,就跟秀红姨,一块去的。”
赵德顺说:“你把他们叫回来。”
大丫撒腿就往外跑。
赵国强和高秀红去老坟地,不是高秀红的意思。她那会儿边干活边听屋里屋外这通戗戗,戗戗得她脑瓜仁子疼。她跟赵家姐妹不一样,人家回娘家了很随便,想说就说,不说就不说。自己这个身分就不好拿了。没有明媒正娶,又有李家的那一堆麻烦,众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会赞成,起码多数人不赞成,你瞅那眼神就能瞅出来,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好难受哟。后来,她就到院里喘口气,正好国强到了外屋,她一招呼,国强就随她到了街上。国强问她有啥事,高秀红说大憋得慌,心里也紧张,想口福贵家去。国强说那可不行,大家都见到了,就不能半道走,走了不礼貌。高秀红说没经历过这么多人在一起,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心里慌得不行。赵国强笑了说你在温泉那场面都不慌,在家里慌个啥。高秀红说在那一扑心思都放在要钱上,旁的都顾不上想。在这不行,这都是你的实在亲戚,一想将来得管人家叫这叫那,心里就突突乱蹦。赵国强说要治心里乱蹦有法子,你跟我来。他就领高秀红出了村,奔大块地下面那片老坟地去。
老坟地里有几棵柏树,冬天的严寒使其变成了墨绿色。高低不平的坟头上长着或多或少的枯草,那是活着的人来没来看望的记录:勤来的,顺手清除一下,坟上就干净。桂芝坟上的草不少。赵国强怀着内疚的心情,轻轻地把草薅去。他不是不想来看看桂芝,他哪个夜里能不想桂芝呢?多少次梦中与桂芝有说有笑,猛然醒来才明白她已经不在了,泪水便悄悄流下。可是,他没有时间奔这里来,有一次走到半道上了,他想我去了干啥,要哭一场吗?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着,不是让桂芝更担心更惦着吗!让一个故去的人为自己操心,是不应该的。赵国强扭头就回去了。他发誓,有那一天,要带着能让桂芝放心的女人,一起来看望她,求她同意,请她安心。
现在,他带着高秀红来了。他对高秀红说:“跟桂芝说几句话吧,她能听见。”
高秀红扬起眉毛:“能听见?”
“能听见。只要咱们的话发自内心。”
“那好吧,我说……我说嫂子,你就放心歇着吧……国强,还有爹,我会照顾好他们……我不会惹他们生气,我能做得跟你一样……”
“别,别完全跟她一样。”赵国强面对着桂芝的坟说,“你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整天干家务活,整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家里这些亲戚的关系挠头。真是难为你啦。可也没办法,村里哪一个女人不是整日里忙乎这些事呢。往后,我想得让秀红变变啦,我得让她走出家门,到外面去……”
“那你娶她为了啥?”高秀红问。
“为有一个新的家庭,为我们的感情……”赵国强依然对着坟说。
“那家里的活呢?”
“我想,家里的活,往后会越来越简单。农村大变了,只要咱们能干出成果来,咱们满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呀……”
“我说也是。现在有煤气啦,用不着那些柴禾,猪呀牛呀都是专业户养,也没必要天天温泔水啦。前街和路边又建了好几个大商店,卖啥的都有……可是,那都需要钱呀……”
赵国强对高秀红笑道:“瞅瞅,想说点让人家放心的话,咋又说到钱上啦。我就是没钱呀,叫了短啦。”
高秀红说:“顺嘴就说到这了。没关系,我会过穷日子,保证不让桂芝操心。”
赵国强深情地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坟头,慢慢地说:“我要说,还应让所有在这的人放心,我赵国强一定想方设法,把全村人的生活都搞好……我自己差点,没啥……”
老柏树上飞起一只乌鸦,哇哇叫着围着坟地绕了三圈,然后一头向南飞去。
此情此景,令赵国强惊讶不以。老人说乌鸦是死人的灵魂变的,难道,人死了之后真有灵魂吗?在这朗朗晴日之下,为何话音才落,就飞起来那生灵呢……又奔向南,莫非是放了心,去神话中的极乐世界去啦……
赵国强忽然看到老柏树下站着大丫,一下子全明白了,闹了半天是这丫头把乌鸦吓跑了,我这还胡思乱想呢。不过,但愿有这种心灵的沟通也好,做个好人,多做善事,也就天知地晓鬼神钦佩啦……
“你在那干啥?”高秀红问。
“我找你们。姥爷让你们回去。”大丫说。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赵国强说。
大丫撒腿就往村里跑去。赵国强和高秀红也转身回村里。村里此时香风缭绕,酒气阵阵。赵家门口有几个外地人在唱喜歌:
正月里,挂红灯,这家日子火红红。肥猪满圈粮满架,
儿孙满堂福禄兴。感谢中央好政策,感谢改革邓小平。老
大当了县太爷,家里日子像过节,茅台云烟五粮液,送礼不
收保廉洁。老二当了村支书,有权有钱人人夸,带领群众奔
小康,真是群众好当家……
孙二柱喝得醉乎乎出来撵人家,说你们嘴一张就挣钱也太便宜啦,快走吧。那伙子人也真行,朝围着的人打听两句,就唱:“这个汉子是三姑爷……”
孙二柱一拍胸脯:“好,看你给我搞点啥,搞准了,我多给钱。”
那些人唱:
三姑爷,三姑爷,人挺聪明心眼邪,腊月打牌和不了,改
邪归正正月好。正月好,正月好,三姑爷掏钱少不了。找个
小秘赛天仙,养个儿子八斤三……
他们突然停下不唱了。
孙二柱问:“咋不往下唱啦?”
唱喜歌的说:“看您咋给钱啦,下面有两套词。”
孙二柱点点头:“噢,可我没钱呀。”
唱喜歌的说:“没钱,不给?那你听着,来段前奏。”
另两个唱:“噔噔哒噔……”是哀乐。
孙二柱跳起来:“打住,打住,这叫啥前奏?”
“不给钱就这前奏,都这样。”
“我接你们!”
“那我们就有吃饭的地方啦。给不给?不给我们可就要唱啦。”
“唱吧,我有承受力。”
正月里呀正月正,三姑爷摔个乌眼青,二月里来龙抬
头,三姑爷瘦得像只猴,三月里来三月三,三姑爷犯事入了
监,四月里来刮凉风,三姑爷傻眼判重刑,五月里来风光美,
三姑爷发配到西北……
“打住打住!我操的,我这十二个月叫你们这一念没好的啦。给你们钱,再听你们咋唱。”孙二柱掏出二十元钱扔过去。
“你听好啦。”
六月里来晴朗天,三姑爷平反泪涟涟,七月里来花正
红,三姑爷生意震全城,八月里来秋光艳,三姑爷新开金银
店,九月里来凉风爽,三姑爷加入共产党,十月里来反腐败,
三姑爷当官好气派,冬月里来天不热,三姑爷政绩有特色,
腊月里来好生活,三姑爷干到联合国……
“中啦中啦,别唱啦,干到联合国就行啦。”孙二柱又掏钱。
“您要听还有当美国总统的呢。”唱喜歌的说。
“算啦,我不懂外国话,当那玩艺也是受罪。”
唱喜歌的齐唱着“不白活一回……”在看热闹的簇拥下,又到下一家去唱。
赵国强和高秀红在人群后看了后半截。这会儿人都走了,赵国强对孙二柱说你可真大方呀。孙二柱说过年嘛图个吉利,现在可真是啥招儿都敢上,啥话都敢说。高秀红说也是大家富了口袋里有钱,要不然咋唱也唱不出那些钱来。孙二柱说:“给你们二位通个气,刚才说到你俩,除了我,全反对呀!”
赵国强问:“我爹呢?”
孙二柱说:“别说,老爷子没发言。”
高秀红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
孙二柱说:“别呀,丑媳妇还得早晚见公婆呢。你们这不过差一张纸的事,没啥了不起的。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俩大大方方进屋给各位满个酒,看他们还敢说个不字。”
赵国强说:“好主意,走。”
高秀红点点头,两个人并肩朝屋里走去。
喜歌在不远的地方又唱起来。这次唱的是电影《青松岭》的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那几个半大老头合唱,声挺大,唱得不齐,有高有低还有一个咳嗽起来。但效果不错,那家很快就出了钱。孙二柱站在门口自言自语:“赶明个儿我不打牌,也唱歌去,我比你们唱得好得多。”
第二十一章
正月过去了。
吃饱喝足的三将村村民和中国所有的农民一样,在这一年的正月里,就开始关心起国家大事、县里大事、镇里和村里的大事,并极细致地把这些大事与个人的利益联系起来,又见于行动。
不少村民不往地里搁肥了。赵国强把村民组长都找来,说种地不下粪,等于瞎胡混,这话到现在也不过时,光搁化肥地越种越薄,还得放些粪肥。村民说也不知道来年是个啥政策,我才不往地里扔钱呢。赵国强和柱子商量商量,放出风说你不好好伺候地也中,说明你不把地当回事,来年要是调整呢,你也就别想往好里调了。这一下有的人害怕了,赶紧认真对待地里的活,但往地里往果树上投大一点的资金,如搞水利建设呀,无论如何也没人干了。
赵国强除了工作上的事让他操心之外,还有不省心的个人麻烦事。头年腊月在温泉捅了人家霍大力屁股一刀,本来都要长好啦,有国民的面子,又赔了些钱,就要拉倒了,没想到这霍大力去医院打针,用青霉素,换了批号,也没做试验,过敏,死啦。这一下可坏啦,霍的家属不干啦,先告医院不负责闹出医疗事故,然后又带出赵国强,说要没你伤他这刀,他就不会去医院打针,也就不会死。结果,公安局就又关照起赵国强,把他叫去两回。翻来覆去地问伤害的过程。赵国强说当时我要不伤他一刀,他就伤害高秀红,我这应该算是见义勇为。公安局一个股长说那女的不是没被脱下衣服来嘛,可你把人家屁股捅出洞来了。赵国强说还非得等他们坏事都做出来才去制止呀,要那么着坏人不是事事得逞了吗。那股长上来噔地就给了赵国强一脚,说你他妈的还敢嘴硬,说制你个伤害罪就是伤害罪。赵国强说你咋打人。那股长说我打你啦,你不服吗,说着就摘挂在墙上的电棍。赵国强一看不好,赶紧说我哥可是县委书记,你们公安可归他管,你掂量掂量。这话把那股长给震住了,把他自己也救了。那股长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你咋不早说呀,我才接手这案子,不清楚。赵国强心里说好悬呀,晚说一分钟就得电秃噜出尿来。尽管如此,这事到最后还是加倍赔了人家的钱。赵国民力主快赔快拉倒,别把事越闹越大。他对赵国强很不满意,捅娄子捅得连自己都跟着沾包,梁书记年后开会见面时,第一句话就说你那兄弟可够厉害的呀。往下人家也不说了,让赵国民心里堵了那么一个大疙瘩。
赵国强掏了一万块钱赔霍的家属,又请公安局和法院的人吃了顿饭,总算把这事了啦。回到村里拿着人家打的收条,寻思半天又塞到自家抽屉里,心想这钱咋让村里报销,还是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吧。这时候高秀红从镇里回来,愁眉不展的,说喜子不同意离,镇里不给办手续,看来只能告到法庭上去了。赵国强问你没找我大姐夫,高秀红说找啦没找着,大姐说他跟金镇长去外面谈项目去了。赵国强说那只有上法庭了,那就上吧。高秀红点点头,又面有难色地说:“福贵说他家要翻盖房子。听那意思,是想让我走。”
赵国强有些惊讶:“他不是说得好好的,住多长时间都行吗?”
高秀红说:“原先一直都这么说,就这一两天变的口,跟我磨叨了有三四回了。但又说不撵我,不撵我说这些干啥。”
赵国强点点头就出去了。快到晌午时,他把村里的干部找来开会,接茬说头年腊月开村民代表会说的事。最后定下了五项工作,首先,果茶厂,一要抓产品质量和扩大产量,二要抓紧研制新产品;第二项,管理体制不变,不搞个人承包,但要明确每个人的责任,搞责任制,拿风险金,达不到指标扣风险金;第三项是对其他村企业的承包人搞一次全面检查,如果发现有谁只想个人搂,把企业给毁了,就抓紧开会研究整治的办法;第四项是搞农业产业化,高标准规划全村的种植,搞产供销一条龙,尤其要抓好果树和大棚菜的管理;最后一项是继续把防洪大坝的遗留问题解决,确保夏天发水时万无一失……
把这么些事研究完了,赵国强忽然又想起件事来,说:“钱满天搞的集资,得管管,不能任着他们干。”
柱子说:“那是人家个人干的,咱有必要管吗。”
福贵说:“入会的人都等着拿利息,咱管了,万一拿不到钱,还不跟咱们急呀?”
赵国强问玉玲:“你说说,他那个会到底有没有危险?”
玉玲瞅瞅众人说:“危险是明摆着的,钱又不能生钱,这个理儿谁都懂。现在是先入的吃后入的钱,一拨儿吃一拨儿,有一天没人入了,就麻烦了。”
福贵问:“这么危险,钱满天那么聪明能看不到?”
柱子说:“看到钱就看不见危险啦。我说咱甭管,反正垮了台他得自己兜着,没咱的事。何况,咱还帮他解过围,有一回就行啦。咱也没那么大的精力。”
赵国强蹲在地上拿火柴棍儿划着地说:“话是那么说呀,可入会的这些村民,到时候都得跟着吃亏呀。咱也不能坐视不管呀……这么着吧,这一项先挂着,别落到咱们的工作计划上,抽空我去跟钱满天谈谈。”
众人点点头。赵国强说就这么定啦,谁该张罗啥就抓紧张罗,一个月后开会检查落实情况,这一个月里就不开会啦,有大事找我和柱子,小事自己定。众人答应着出了屋,头都不回地往前走。这就是农村干部的作风,说干就干,没零碎。赵国强对这些人挺放心的,不过,作为支书,他又得暗地对各项工作的进展有比较清楚的了解。这些村干部说能干真能干,可一顿酒下来,他也敢把事往翻了干。这二年三将村经济发展较快,工作正规多了,要是早先,干着干着就忘了谁领导谁了。
玉玲抓村务公开和村民选举的前期准备工作。赵国强问她在财务上有啥不好公开的吗。玉玲说招待费稍微多点,另外就是镇里又拿来不少条子。赵国强问啥时候拿来的。玉玲说前几天大姐给捎过来的。赵国强说你把发货票拿出来我看看,玉玲拿出来有二十来张,除了饭费就是烟酒,赵国强指着其中一张说:“瞅瞅,烟和酒一千多,年根买的,准是给咱爹的茅台和香烟。”
玉玲说:“大姐说给咱村还是少的呢,有一个村负责报销镇里的汽油费,一年好几万呢。”
赵国强说:“都别动,搁那润着,回头我得跟他们说说,这不是跟吃拿卡要一样吗,而且还谋私。”
玉玲说:“就怕大姐回来跟咱们闹,到那时咋办?”
赵国强说:“到那时再说那时。”
玉玲说:“大姐急等着要这些钱,说其中有一半是她垫着呢。”
赵国强说:“她垫着也不行。公家的事,她垫干啥?还是她个人用了。”
玉玲笑了:“行,有你顶着,我就不怕了。当初,我也是这么想,才没敢给她钱。”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玉玲抓起来一听,是玉秀的声音:“玲子,我那些条子啥时报,上面有你姐夫的签字,你快报了吧。”
玉玲为难地瞅着国强说:“二哥说……”
“说啥?不给报?那可是镇政府的。”
赵国强拿过电话:“大姐呀,既然是镇政府的,我回头跟他们说吧,你就甭管这事啦。”
玉秀火了:“国强,你说啥?不让我管?这钱是我给垫的,我不管行吗?”
赵国强慢慢地说:“姐呀,你也是,你给垫那个干啥。村里现在钱很紧张,又要搞财务公开,不好办呀。”
玉秀说:“不好办,你不是照样拿一万块钱赔给人家吗?”
赵国强心里急了说:“就是赔八万,那是我自己出的,跟公家没关系。”
玉秀说:“你一扫就是上万,你哪来那些钱?”
赵国强真想把电话摔了,可对自己的姐姐他又不敢,他强忍着对着电话不吭声,玉秀说你这个倔头你不说话也不行。后来,那边声音变了,变成了孙家权,他气喘吁吁地说:“是国强吗?我刚进屋,我正要找你,你别离开村委会,我和金镇长这就过去。”
赵国强说:“大姐让我报条子,你又来让我报啥?我都怕你们来啦。”
孙家权兴奋地说:“这回不报条子,让你抱个大金娃娃,你等着吧,在饭馆留个房间,咱边喝边谈。”
赵国强说:“要喝回家喝吧,群众看见有意见。”
孙家权说:“也好,让你大姐也跟着回去,连看看爹,带做饭。”
赵国强说:“玉玲在这呢,不用大姐来啦。村里还找谁呀?”
孙家权说:“就你自己,不找旁人。”
赵国强心里犯疑惑,忙问:“啥事呀?这么急。”
孙家权说:“好事,你就等着吧。”
从大块地回来,赵德顺的心情非常痛快。过年时跟大家伙提盖楼的事,一个个都不吭声,稀里糊涂就给抹糊过去了。赵德顺当时也没说啥,乐呵呵跟儿女们一起把年过了,但他心里说,别以为我老啦糊涂啦;我明白,不就是谁也不愿意出钱吗。这可真是到了搞商品市场的年代了,一个个都变成商人了,对自己没利的事都不出手,跟他爹都动心眼子。哼,老子我不求你,老子我自己干!
他要在大块地建大棚。他又犯了倔劲,他觉得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没有大块地,而来年土地承包合同到期,若是你的承包地里光溜溜啥都没有,不正好让人家重新调整吗。我在地里戳起东西,到时候也是个把柄,看你们哪个敢动。他把这想法儿跟几个老头子合计,万成、万友几个特别赞成,万友说你儿子当县太爷,姑爷是镇里的头,儿子是支书,简直就是铁打的江山,咱们合伙干,谁也不敢动咱半根毫毛。
建一个大棚少说也得一万多块,还不是用最高级的建筑材料,内中设备也落后,要是用好材料,内部浇灌都自动化,就得两三万块。可那么贵也合算,收入高呀,几茬鲜菜拉走,钱就回来了。赵德顺种了一辈子大棒子了,七十多岁了,又搞起新玩艺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们老哥几个还研究了投资入股的方法,尽量地跟现在时髦的管理方法靠紧,还自己设了董事长和总经理副总经理,几个人都是官。又从县里找了个技术员帮助设计,图纸都有了,眼下已经到了筹资入股阶段。赵德顺老汉憋着这口气,这回谁也不求,要自己干出名堂,黄忠七十还上阵杀敌,我们不过鼓捣点菜啥的,还在棚子里干,吹不着晒不着的,那不是享着福就把钱挣了嘛。至于说搬搬扛扛的力气活,更不用发愁,花钱雇小工就是啦,公路边每天都有骑车子等着干零活的小工,跟大棚的投资和收益相比,雇小工的钱算不了啥。
赵德顺进院后,发现院里挺热闹的,玉秀玉玲都在堂屋烧火做饭,东屋好像还有人说话。玉玲抬头喊了声爹,又问咋才回来。赵德顺看看玉秀,想想说:“前几天你不是才回来吗,咋又回来?下岗啦?”
玉秀格格笑:“瞧咱爹还真关心国家大事,一张嘴就问下岗了没有?对,快下岗啦,乡镇信用社都存不上钱来,要关门呢,我多余调那去。”玉秀这几年走背字,从供销社调镇木材厂,从木材厂调镇办公室,又从办公室调信用社,调来调去也没赶上个好地方,都赶上人家不行的时候。
赵德顺说:“你这回还要往哪调呀?得沉得住气,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缓回来,别总这山望着那山高的。”
玉秀说:“这回行啦,这回跟您老一起干啦,咱可抓住金蛤模啦。”
赵德顺一愣:“跟我种大棚?”
这时从东屋出来孙家权和金聚海,一个叫爹一个叫大叔,把老爷子请进屋,国强在屋里,低个头坐在炕沿边抽烟。
“啥时来的?”赵德顺问。
“才到一小会儿。”孙家权说。
“有事啦?要是公家的事,你们商量吧,我不听。”赵德顺说。
金聚海忙说:“这里面,又有公,又有私,多元化。”
赵德顺不解:“啥圆的方的?做木匠活?”
“爹,您坐下慢慢听,这事挺复杂呢。”赵国强说。
“要不,咱边吃边说,我早上没吃饭,昨晚上光喝酒,也没吃饭,好像昨天中午也没吃。”孙家权想想说。
“没错,咱们好几天没吃饭啦。捞点小米饭,咱好好吃一顿。”金聚海说。
赵德顺拽下绳上的毛巾,擦了擦眼说:“光喝酒吃肉也中啊,旁人想这么个吃法还没有那个条件呢。”
孙家权说:“有有,绝对有。这回把这个项目搞成,您就是天天喝酒,顿顿吃肉,也不成问题。”
金聚海说:“只怕到时候您老吃不动,嫌太油腻,想吃清淡的了。”
赵德顺说:“瞧你俩说的,还一下子当了皇上了呢,啥好事,快说给我听听,别跟我斗门子啦。”
玉秀把炕桌搬上来,又端上几个热菜,有烧鸡香肠,还有煮花生米和拌豆腐。赵德顺一看便认出豆腐是自家的,旁的都是新买的,就说:“到家来还买这些菜干啥。”
孙家权说:“从县里捎来的,味道好,您老尝尝。”
赵德顺看国强这半天没吭声,就问:“咋着,又遇到啥难事,这么发愁。还是先吃饭吧,吃了饭再想。”
赵国强说:“就怕您听了也吃不下饭去。”
孙家权笑道:“爹才不像你那么保守,爹思想解放。喝酒,喝酒。”他先端起酒盅。大家便喝起来。作为一个镇的书记,孙家权此刻的心又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谋划了许多日子的事终于有了成果,县制革厂同意把新厂址建到三将来,投资高达上千万,不光盖厂房,还要盖家属楼,换句话说,就是把这个厂整个搬这来。三将镇由此就增添了一个财税大户,实力肯定会大大向前迈一步。再有呢,镇里将从两个方面再受益,一是镇里将以土地入股,享受制革厂的红利;二是征地与卖地之间有差价,再卖给其他个体户一部分地可以挣一大笔钱,把镇的家属楼盖上,把办公楼的三层接上。还有一个不可跟外人讲的效益,就是已经有包工头找来,希望承包所有的基建,包工头递过一个信封,里面就装了一万元。孙家权犹豫了一阵收下了,但他跟包工头讲,我会尽力的,如果不成,你这钱原数奉还。当然,如果成了,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作脸,把工程质量呀时间呀都确保了。包工头说您就放心吧,我一贯是凭实力闯建筑市场的,从来不靠送礼呀请客呀那些手段。这信封跟工程一点关系没有,听说你孩子上大学,学习成绩好,我愿意赞助他,希望他成为栋梁材,你就是不当书记,我也要给。好家伙,这小嘴叭叭说得这叫一个溜,说得孙家权心里跟三伏天喝凉啤酒似的,这叫痛快。他想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包工头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挣旁人的,他们太肥啦,该让他们减减肥啦。公家的钱,咱坚决一分不动。工程只要保证质量,让谁干也是干,我不收他的钱,也白让他拿走,我是又完成了公家的工作,个人又得好处,何乐而不为呢……但令他着急的紧张的,是三将村这头,这头关键是两个人,一个赵国强,一个赵德顺,先前提过占地,一提他们都不赞成,这回要是过不了他们这两个人的关,前面一切努力就全泡汤了。来之前孙家权和金聚海核计了好一阵子,认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必须得给人家比较多的好处才行,不能光靠行政命令会压。所以,他答应赵国强把镇里在制革厂的股份一半给村里,这样,确保三将村每年起码净收入几十万元。对承包大块地的老丈人呢,他也想好了一套说词。
酒过三巡,金聚海瞅瞅孙家权,孙家权点点头,金聚海对赵德顺说:“大叔呀,听说您老想盖楼,是不是啊……”
“好事,谁不想呀。”
“盖楼嘛,在咱们这儿,起码也得二十万吧,这是个大数呀!大叔,为这数也发愁吧?”
“不发愁。发愁也愁不出钱来,我自己想法挣,哼,我谁都不求。”
“二十万,要想一下子挣来,也真不容易。挣个七八年,钱够了,您也老了。您还得以只争朝夕的劲头去努力呀,争取来年就住上新楼。”
“你以为那是气吹的!我没钱,拿啥盖。你给钱?”
孙家权把酒盅往桌上一撂说:“爹,让您说着啦,我们这次就是给您送钱来啦。这钱要是搁到明年,就说不定送谁头上,今年土地承包还没到期,就是您的。”
赵德顺眼前一黑,好半天缓过来问:“咋着。又打大块地的主意?先前,你们不是打过吗?咋又来啦?赶上日本鬼子扫荡啦,一遍又一遍的,还让人活吗!”
金聚海笑道:“哎哟,大叔呀,这怎么能和鬼子扫荡相提并论呀。鬼子搞的是三光政策,咱们是给大家铺致富路,两下有天壤之别呀。您老好好想想。”
赵国强说:“爹,您好好想想,别乱上纲上线。”
赵德顺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吧。可我总觉得哪儿有点像……对啦,你们总惦着人家口袋里的东西,这有点像……嗐,说差啦说差啦……家权呀,这土地可是我们庄稼人的命根子,咱们这山这水你清楚,自打老辈子传下来,就这点地,水冲人占,年年减少,往后想再增加一分,也没处去增了。现有这点地,就跟大家心上的肉一样,割一点都流血呀,难道,你们就不心痛!”
孙家权说:“我们也是从农村长大的,咋不知道心疼呀。可眼下的现实是,要把经济搞上去,光靠种地还是不行的,还得有工业。您看全国各地,搞了多少开发区,占了多少地。只要有效益,能补回来,那地就没白占。”
金聚海说:“是啊,就说三将村吧,要是不建果茶厂,也不能富得这么快。咱们这是山区,就得有超常规的发展路子……”
赵德顺问:“啥叫超长龟?”
金聚海说:“是超常规。就是跟常规不一样?”
赵德顺问:“短的?短的是啥龟?小王八?”
孙家权笑了说:“不是吃的王八。那个常规呀,就是平时咱规规矩矩的作法,超常规呢……”
赵德顺说:“噢,就是玩邪的呗!”
屋里屋外的人都乐了。玉秀进屋说爹赶上说相声的,这包袱抖得还挺到位。玉玲说爹说的不错,就是玩邪的。
孙家权嘬嘬牙:“说玩邪的,就玩邪的。甭管歪的斜的,只要咱们挣到钱,就行。爹呀,您老支持我这一把吧,大块地我是征定了。今年征,给您的补偿多,来年未包到期,未见得还在您手里,兴许把钱就给了旁人。”
金聚海说:“是啊,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玉秀说:“爹,家权可是为了您好。”
赵德顺眯着眼问:“为我好?国强呀,你是个啥想法儿?”
赵国强说:“您还看不出来嘛。我不好办呀。从农业这一块看,这土地是再也不能占一分啦。占了,不光群众骂,子孙后代都得骂。不让占,镇里拉一个项目来,也不容易,县里每年都有指标,完不成,他们没法交待。”
金聚海说:“我看还是思想不解放,南边发展得快,靠的是什么,假冒产品,走私贩黄,啥都敢干……”
孙家权忙拉他一把:“说过啦,说过啦……”
赵德顺瞪了金聚海一眼:“说得挺好呀。那阵子,我还听有人说,种大烟富得快,说咱这地方特适合种大烟,满洲国时就种大烟,还说啥在路边开窑子,来往的车辆就全停下吃饭住宿。老金呀,你说那是个超……超啥规发展的法儿吗?”
金聚海弄不清老爷子啥意思,支吾着说:“要说……也是……个法儿……”
赵德顺把酒盅子往地下一摔,脸色大变骂道:“是你娘个腿法儿!满洲国种大烟,富了几家,老百姓恨不得都给饿死啦,大姑娘都穷得穿不上裤子!知道不?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呀!大烟祸害人,咋连这么点事都分不清啦。开窑子,好人家女子谁愿意干那活!谁没有闺女,谁愿意让自己闺女掉那火坑里去!你们呀你们!你们这官是咋当的?咋越当越回陷了呢,连土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你们咋就不明白了?还觍脸说啥解放,说啥超他妈的……王八龟!钻泥里去啦?不愿意到清水里,就喜欢往浊水里钻,共产党的天下,还不得毁在你们手里呀!我他妈的不要钱,我不盖楼,我说啥也不跟你们玩邪的,我怕我没脸进坟地见我的老祖宗!”
坏了事啦,赵德顺下了炕穿鞋走了。谁也不敢拦,谁都知道拦不得,越拦他火越大,把你骂一顿,还得让他走。还是赵国强冲窗外说您别走远啦,饭菜在锅里热着,转一会儿就回来吃吧。
大门咣噹一响,赵德顺出了院子。屋里玉玲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半天抹着眼泪说:“完啦,溜须没溜到地方。给人家送钱,还挨顿骂。”
孙家权埋怨金聚海:“咋说着说着说出种大烟开窑子来啦?你是咋说的?”
金聚海说:“那是老爷子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我说的是南边搞假冒伪劣、贩黄走私……”
赵国强说:“还是你这话勾起来的。我爹最不爱听种大烟,一听就急,好像我家祖上是谁抽大烟把家给败够呛。”
金聚海说:“这就难啦,我也不能把你们家历史了解清楚再跟老爷子说话。”
孙家权说:“不管咋说,共产党到啥时也不会同意种大烟开窑子,思想再解放也解放不到那地方。还有个四项基本原则呢。老金呀,你往后也得学点,要不然,到关键时刻就走板。”
金聚海叹口气:“谁知道老爷子这么革命。得,长一个大教训。往下,您说吧,我听着。”
孙家权说:“我也不说啦,让国强说吧,这事咋落实,反正我们已经定了。”
赵国强心里忽悠忽悠连着翻了几个个。他琢磨要是跟爹学继续跟镇里顶牛呢,肯定和镇里把关系弄紧张,到时候镇里想个啥法子把地愣给占了,你也没脾气。别看报纸上电视上有哪个农民为土地打官司赢了的事,可那都是当官的闹得太离谱,对农民伤害太大,农民又瞎猫碰死耗子碰巧把官司打赢了。不信你坐车顺着公路走,这二年县里乡里搞开发占了多少地,荒了多少地,老百姓再心疼,又能咋着了。县里有权一次批三亩以下,政策允许,人家批十回就是三十亩,你能不让人家占?你去拦?、扣你个阻碍人家正常施工的罪名,说抓你就抓你,说撤你就撤你,这老山沟子,天高皇帝远,你不服不行……若是同意了呢,村民这一关也不好过,肯定会说你得了啥好处了,说你贪污钱了,受人家贿了,然后,就准有人挑头儿跟你找别扭。眼下又有村民直接选举这一件事,有人已经放出风来,只要他当村主任,就一定给村民免去各种费用,连税都不交。这明摆着是瞎话,可就有人信,想换个头头试一把。把土地拿出去,毫无疑问等于给现在的班子、特别是给赵国强自己捅个大洞,让人家往里扔石头……
玉秀端着饭碗边吃边说:“国强,你姐夫等着你的话呢,你咋不说呢?”
玉玲紧咽下一口饭说:“你让他说啥,他是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这不是难为他吗!”
玉秀说:“有啥了不起,现在是胆子越大,成绩越大。受表扬的那些厂子,哪个不是吹牛扯谎。人家头头呢?甭管赔多少,厂长坐蓝鸟。蓝鸟也不知是啥高级车,比咱镇的桑塔纳准强。”
金聚海说:“强多啦,蓝鸟是进口车,比咱国产的要强得多。”
一提起车,玉玲心里忽啦一下想起点啥,她端着饭碗到了外屋,然后蔫不溜就到了后院……
钱满天正在家中二楼吃饭。自打头年腊月吃饭说分家的话以后,钱满天一到吃饭时就爱生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挺好的心情,咋往饭桌前一坐,肚子里的火就往上拱,拱着拱着憋不住,就得说这个几句说那个几句,越说火越大,结果谁也吃不好这顿饭。后来,他又觉得右肋下不舒服,找大夫瞅瞅,人家说那是肝部,你赶紧去医院做个b超吧。做了又没看出啥毛病,又找个老中医,老中医说你是肝郁不舒,你千万不能生气,你这病是从气上得的。钱满天一想人家说得太对啦,自己往饭桌前一坐,就得面对这些人,火也就来了,要是少见呢,可能就好点。后来,他就跟玉芬说自己在楼上单吃,吃好吃赖无所谓,只要清静。
钱满天吃到半道电话响了,伸手抓过听是玉玲打过来的,说孙家权和金聚海来啦。钱满天放下电话就下楼,开上吉普车就奔东庄。他这阵子没少往镇里给金聚海家打电话,可金聚海就跟夜里的蚊子一样,光听嗡嗡响,开灯又找不着。跟旁人打听,说金镇长在哪在哪,电话连过去,准说刚走。钱满天已经怀疑这家伙是有意躲着自己。既然躲着,就说明心里有鬼,就说明他不想快点把那二十万块钱还回来。钱满天这些天心里跟着了火似的,原因是他发现他放出的钱绝大部分可能要回不来,比如满地的一个朋友借走了三万,说好一个月就还,连本带息还三万五,钱满天虽然觉得这生意挺好,可不放心,一再问他借钱干啥用。那人说要倒一批橘子,需要周转金。满地又帮着说好话,钱满天就答应了。可一个月过去了,不但钱没还,人都不见了,满地也慌了神,后来一打听,敢情那小子做买卖亏了本,欠了不少债,他就拆东墙补西墙这么对付,隔一段就跑出去躲几天……这样的事还有好几宗,有借钱盖房的,有借钱娶媳妇的,还有把钱给输了的,虽然口口声声说你放心到时候保证一分不差还给你,可谁都清楚,到时候他不还,你拿他又有啥法儿。钱满天心想坏了事啦,一旦放出去的钱回不来,来入会存钱的越来越少,吃利息的越来越多,两下一夹击,可就够呛。又有消息说,国家正制止非法集资活动,有几个地方已经抓了人,万一东北朋友那垮了,那可就不得了啦,那是自己屁股底下的大炸弹,炸了,非把人崩个稀巴烂不可。钱满天决定,当务之急,是往回收钱,宁愿利息不要,也得把放出去的本钱收回来。而金聚海强借去的二十万,更排在索要名单的前列。
钱满天的车开得飞快,一进东庄,就碾死一只鸡,他也没停就开走了。下车进了老丈人家,孙家权和金聚海还逼着赵国强表态呢。一见钱满天,金聚海先慌了,张嘴问:“你咋知道我们在这?”
“我去镇里找你,听说你们上这来啦。”钱满天编个瞎话,为的是不让他们怀疑是玉玲通的信儿。
孙家权很镇静,他知道钱满天在要钱,但这钱在金聚海那儿,冤有头,债有主,要不到自己身上,所以,他接着逼赵国强说:“你身为村支部书记,你明白组织纪律,下级服从上级,镇里的用地是统一规划的,不是乱征地。群众有意见,咱们可以做工作嘛,将来群众得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了,就会感激我们做了件好事。”
赵国强说:“是好事是赖事,我心里总有点闹不清。万一这个厂子又垮啦,给我们撂下一堆破房子,我们咋办?”
金聚海说:“那不可能,我打保票……”
钱满天说:“你还打保票过了年就还钱,今天这都啥日子了,过了二月二啦,龙都抬头了,您到底想咋着?”
金聚海把脸郎当下来:“嘿,你这是干啥?不就是借你俩钱吗?至于这么着急吗!干啥?想绑票咋着?”
钱满天笑道:“违法的事我不干,可你们拿我二十万块钱,你们得还。”
金聚海说:“你知道你那集资是非法的吗?你干的这事就是违法的,我一个电话报上去,公安局就得来抓你,你还想挣大钱,你小屋里关着去吧。”
钱满天脸色煞白,用手指点点金聚海,然后对孙家权说:“你都听见啦,借我的钱,不说好听的,还这么臭白我,你,你说,咋办?你要说解决不了,没关系,我这就去县法院。你要说你们不怕,法院有你哥们,我立刻回去告诉我那几个兄弟……”
“咋着,你们还要来武的?告诉你们,我可不怕,我在矿上见过多啦。”金聚海也火了。气氛顿时紧张。
玉秀赶紧上前劝解,孙家权瞪着眼珠拍桌子大喊,总算把他俩给震乎住。然后,他埋怨国强:“瞧瞧,都是你,你要是痛快,我们早吃完走啦。”
赵国强站起来说:“这是能痛快的事吗?我办不了,我不于啦!这村里的头头,你们另找旁人吧!”
他说罢噔噔跑回后屋,把门一关,用被子把头一蒙,往炕上一倒,任凭旁人咋喊,他就是不动。
孙家权这叫来气,折腾了六够,挨了老爷子一顿骂,又碰上国强这么个倔驴,到了啥也没弄成。他回头一看钱满天,满肚子火全冲他去了:“你来干啥!你算哪的大鸟?啥都想霸占!借你的钱,早晚给你得啦,保证不少你一分,你干啥来坏我的事。你要不来,我早把思想工作做下来啦,这可好,把他闹得也掉耙子啦,这么大个村子,还不得乱了!”
钱满天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他不干有得是人干。他不干,我干!”
金聚海轻蔑地说:“你连党员都不是,你能干支书?”
钱满天说:“入党得花多少钱?你们开个价。”
孙家权说:“你别胡来啦,那不是花钱买的。”
钱满天说:“那我就当村主任,我说选就能选上,你们信不?我这回也当他一把村干部,省得你们说我瞎掺和,叫人不待见。”
孙家权说:“行啦行啦,你还是忙你自家的事吧,我看你家的那些事就够你操心的了,村里这些事,你顾不过来。”
钱满天说:“咋着,以为我没那个能力呀?我这回说啥给你们干一个瞧瞧。玉玲,你不是管村里选举吗?我报个名,我要竞选。”
玉玲说:“你报名得有十个选民复议,赞成你作为候选人。”
钱满天乐了:“十个?咱自家人就够了,今晚上咱商量商量。”
孙家权敲后屋的窗子喊:“国强,你别耍熊,你有能耐就躺着别起来。反正这事定啦,过些天就来测地,你不落实也不行!”
“我辞职啦,我不干啦还不行嘛!”
“不干也不行!这事就定在你身上。”
孙家权和金聚海要走,钱满天上前说:“二位是不是上我那头坐一小会儿。”
孙家权问:“干啥?不让走?”
钱满天说:“我这资金紧张,你们那钱,还得抓紧还给我。”
孙家权看着金聚海说:“说说,啥时候能给上?”
金聚海想了想说:“就是个过账的事,十天以内吧。”
孙家权说:“银行办事效率咋这么低,过个账过了一个多月。”
金聚海说:“这回没问题啦,我昨天打的电话。”
孙家权冲钱满天说:“这回行了吧?十天以内。你就等十天。”
钱满天说:“二十天也行,只要不一天一天往后拖。我拖不起呀。果茶现在正在淡季,销不出去,资金都压住了,你们行行好,快点把钱归回来。我腾出空,再张罗些,到时候你们再用钱,我绝不说二话,一定让你们满意。”
孙家权说:“行啦,那些事回头再说吧。你要有心帮我,就帮我做做国强的思想工作,让他快点振作精神起来干活,别要熊包。告诉他,他闹到啥时候,也别想扔了夹板。”
钱满天笑了:“好家伙,想干的,不让干,不想干的,非套夹板,你这也不尊重个人的意见呀。”
孙家权说:“哪来的那些尊重呀,都尊重,我这个镇谁说了算,恐怕都说不清了。该民主的时候就民主,那时候一年里有数几天,绝大多数的日子是集中。你连这个都不明白,还想当干部。”
钱满天点点头:“这里还有这么多说道呢。哪天你好好给我讲讲,我付给讲课费。”
孙家权说:“你咋一张嘴就离不开钱呢……”说完就往院外走,玉秀上前在他耳朵边说了些啥,他不耐烦地一摆手,说那些事以后再说,就下了台阶。玉秀回头瞅瞅玉玲,小声说快让国强给办啦,我急等着用呢。
金聚海眨眨眼睛,走到钱满天跟前悄悄说:“钱兄,我刚才的话有误,你能当干部,你想法当吧,我支持你。”
声音虽小,钱满天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心里想,是不是不想还我的钱呢?主意咋变得这么快。就在他犹疑这一小会儿,金聚海又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村里和你的企业在一块,那是多大实力。”
钱满天好像正饿的时候让谁扣了一脸粥,扣迷乎了却舔出来这东西能吃。但他还没有想出咋跟人家说句啥,金聚海已经坐上车跟孙家权走了。
玉玲这时才松了口气,朝后院喊人走啦,别躺着啦。
赵国强一骨碌就爬起来,到院里挠挠头皮说:“可走啦,我的天呀!”忽然见到钱满天,他上前抱了下拳说,“来得不错,救我一驾。”
钱满天指指玉玲:“她打的电话。”
赵国强说:“我知道。要不,我也坚持不到你过来,快把我逼死啦。”
钱满天愣愣地问:“你咋说不干啦?真不想干啦?你要不干,咱合计合计,别把权力掉旁人手里,实在不行,我也能干。”
玉玲笑了:“你还当真呀,那不是跟他们对付嘛。”
钱满天说:“好家伙,我还以为生意场上才有真真假假,闹半天官场上更厉害。我得跟你们学点啦。”
赵国强笑了笑说:“你不用学这个啦,这都不是正常的,要是允许人家讲话,我也不装这个熊。满天呀,我看咱得学学政策了,别看金聚海那些话不中听,可里面有值得你注意的地方。非法集资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像你说的,现在果茶销售是淡季,本来资金就压住了,回头像金聚海这样的借你的钱再不还,入会的人还得吃高利息,你咋能承受得了,还不得连老本都搭进去。”
钱满天心中暗叫好精明的国强呀,一下子就看出这里的漏洞。但眼下不能在他面前服输,只要把欠款抓紧收回来,局面还是能稳住的。钱满天脸上毫无表情地说:“这个,你就放心吧。一是现在社会上集资的太多了,你到县里市里看看,各单位都集资搞三产,要是都是非法,那可就多了去啦,全国监狱都住不下了。二呢,眼下我这还没有太大的风险,借出去的钱,要的差不多了。搁在我朋友那的大泡儿,月月利息一分不少地给我。这么好的生意,哪能扔了不干呢。”
赵国强摇了一下头说:“要是像你这么说的,当然干得过。可我咋听说,你那坏了不少的账……”
钱满天脸色顿时变了,不高兴地问:“你听谁说的?”他不由自主地看着玉玲。
赵国强说:“你别瞎猜疑,用不着你家里谁说。咱们这点地方,有啥事还能瞒住。有人耍钱输了一点也不心疼,说输的是钱家的钱,不输白不输。”
钱满天差点蹦起来。忍了又忍,他叹口气说:“刚开始,没经验,算我倒霉,往下不会有了。我走啦。”
玉玲突然说:“大哥,你等会,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钱满天扭头问:“啥事?”
玉玲说:“我想跟满河分出过。”
“分家?你们自己单过?”
“嗯。”
不光钱满天没想到,连赵国强都吃惊。钱满天冷笑一声眯着眼睛说:“早就谋划好了吧?”
玉玲说:“想法早就有了,就是一直没得着空儿说。大哥,年三十晚上您说的天下大事分啦合啦,我听了心里怪不是滋味儿。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哥们妯娌,早点分开过,还都是好亲戚,要是打臭了再分,连好邻居都不如……再说,单过对满河也有好处,跟着你,他一点脑筋也不动。前几天,有几个妇女要办饭馆,要我牵头,满河也可以在那里干活……”
钱满天皱着眉头,双手比划着说:“可是,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个时候提分家,就等于拆我的台呀!这一大家子人,你清楚呀,有几个是能成事的?有几个能自己过好的?我支撑着这个门面,为啥?我是老大,父母没了,我就得负责……我不敢指望你帮我啥了。可惜呀,我这个当家人无能,治理不好这么一家人,乱乱哄哄,伤了你的心,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共事……”
赵国强看钱满天说得怪真诚的,不由地动了心,劝玉玲道:“玉玲啊,这件事你还得慎重呀,别头脑一热就干。你没有单过过,也没经营过饭店,不是那么容易的。还有个问题,你说你要牵头办饭店,在哪儿?”
“想在公路边上。”
“那你村里的工作咋办?”
“我也正要说这事呢。村妇女主任这活,没啥硬任务,设一个专人干,还得发补贴。村里迎来送往的差事,说心里话,我打心里腻歪,虚事多,实事少。还有就是咱们家里两个人都当干部,不好。我想,过一段,你把会计配好,我把账一交,我就不当村干部,去干点实在活去啦。”
把这些话说完了,玉玲心里非常痛快。就跟大热天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井里的凉水一样,全身都跟着舒服。她自己也觉得挺奇怪,这几年心情总是不好,看啥都来气,也没少劝自己,可就是不顶用。村里不少人都说玉玲是三将村最幸福的人啦。可自己咋一点幸福的感觉也没有呢!钱家有钱不假,可那个院里缺少真情。可能是让刚才孙家权他们逼国强的场面刺激了一下,先前心里的别扭一下子理顺啦,理明白啦。
玉玲说完想起件事要办,把放在锅里的饭菜盖好,对二人说:“我可都说完啦,就得这么往下办。眼下你们两头的事,我还都管,但你们赶紧另安排,别怪到时候我撂了挑子走了,说我没跟你们打招呼。”
玉玲推门出去了。剩下赵国强和钱满天互相看看半天没说话。钱满天摇摇头说:“玉玲这脾气,可真够呛。”
赵国强说:“这可咋好,你不是有意想当干部吗?这妇女主任你来干吧,不少村这职务都是男人干的。”
钱满天说:“女人的活,我干不了。”
赵国强说:“又不让你生孩子。”
钱满天喊:“那我也不干。”
赵国强说:“那就回去分家吧。”
钱满天说:“家也不分。我辛辛苦苦挣的钱,一分家都得拿走四分之一,我才不干呢!想分家自己走,想带我的东西走,没门!”
赵国强乐了:“你又钻钱眼里去了。人家玉玲可不是图你的钱才要分家。”
钱满天说:“我跟他们搞法律的人问过。如果分家,就得按法律办,要不然分不清……唉,我挣这么多钱图啥?还不如人家贫困户省心,救济干的吃干的,救济稀的喝稀的……”
赵国强说:“要不,你把家产全捐出来,我给你个贫困户的称号,山坡上还有一间半草房,给你住……”
钱满天噌噌往外走,走了几步扭头喊:“凭啥?我有病呀!”
第二十二章(1)
西北风停下没几天,带着潮气的东南风就悄悄地吹过来。青龙河水开始欢快地流淌,尽管瘦溜溜的腰身像一条山中小溪,但宽阔的河床提醒着人们她会突然身大百倍,若不认真提防,说不定到夏天她就毫不客气去你家串门。
这一阵子可把赵国强忙坏了。果茶厂那边的新产品快要正式生产了。新产品是杏仁露,城里已经有人生产,但限于原料山杏只产在北方,而且这一带山区最多,故全国其他地方就没有更多的厂家生产这种产品。三将这一带每年都收大量的山杏,苦杏仁很便宜,成本就低,仁杏露没有任何添加剂,口味好,再加上广告说的那些保健呀防病呀很多作用,在市场上很受欢迎。赵国强托门子走路子把人家不用的一套生产线挺便宜的买回来,黑天白夜四时不分地连轴干,用了十来天给装上了,试着做了一批,不行,做出来的杏仁露有渣子,就跟做豆腐过包没过净似的。赶紧又想办法,请技术人员指导,又折腾个六够,总算质量过关。说过关还得请商检部门检验,请哪个部门批准,又跑这些手续,等把批文啥的都掏弄回来,赵国强累得两眼通红嘴角起泡腰疼得坐下就起不来。问他腰疼是咋回事,是不是在外面找小姐了,他笑笑不答,他不好意思说,为盖一个章,有个部门的头头说啥不给盖,给他送礼,也不要,后来去他家堵他,正赶上他搬家,就帮着扛吧。他家东西那叫多,跟倒仓库差不多,净是死沉死沉的大箱子,也不知里面是啥。赵国强心说就是棺材也得抬呀,溜溜干了一天,感动了那个“仓库主任”,从小皮兜里掏出圆戳用嘴哈了两下,梆地一下就给盖了。赵国强用手撑着腰脸上笑着心里骂你个娘的,你挺能搂呀,哪天搂监狱里去,叫你哭都找不着北。
厂里杏仁露要投产,抽空听了村干部的工作汇报,落实得都不错,惟有大坝工程还欠点火,原因是资金不够,还有人说今年可能没有大水,不必太着急。赵国强坚决反对,认为水火无情,各项工程,一定高标准完成,不得有半点差错。为此,他又盯在南河套的大坝上。
大坝的工程是柱子主抓的。柱子这一阵心思不在村里,他的一个亲戚在青龙河上游矿区开了个小煤窑,很挣钱。亲戚邀他去,柱子动心了,去那看了两趟,回来后想走又拿不定主意。偏偏这几天玉玲和几个妇女开饭馆子去了,对柱子刺激不小,他老婆说人家女的都能出去挣钱,你一个老爷们窝在村里干啥,你要不去矿上我去,你在家里烧火做饭带孩子,说得柱子恼了,噔噔还就给媳妇两脚,俩人干了起来,他媳妇哭着找赵国强,说你快放他走吧,他在家憋得难受拿我出气,赵国强心里发毛暗说才走了一个玉玲,这又要走村主任,想让我这支部书记跳光棍舞咋着。他安慰了一阵柱子媳妇,就盯在大坝上,盯了两天,跟村民一块干加高加厚的活,手都磨破了,也没见到柱子的影儿。
傍晚时分,福贵慌慌张张到南河套大坝来找国强,他指着村里说:“坏,坏事啦,金镇长带人来查你啦!他说咱们村头难剃,这回说啥得剃老实了。”
“那我姐夫呢?”
“听说停职反省啦……”
“因为啥?”
“好像有啥经济问题。”
赵国强本该抬腿就往村里走,按他的脾气,这样的反应是毫无疑问的。但此刻的赵国强却连地方都没挪,反而看看身后有块石头,他坐下掏出烟来,递一支给福贵,抽着问:“你来告诉我,挺好,你说该咋办?”
福贵说:“他们要查厂里的账,我没让查,他们凭啥查?”
赵国强说:“还有呢?”
福贵说:“还有一个消息,你听了别上火,他们这次来,可能跟广田写上告信有关,前一阵子,他没少告你啦。”
赵国强点点头:“还有啥?”
福贵犹豫了一阵说:“要不,让秀红回家?把矛盾缓和缓和再说,一时半时怕是离不成,乡法庭那儿,可能广田做了手脚,金镇长也知道这件事……”
赵国强笑笑道:“秀红住你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呀。”
福贵说:“麻烦没啥,我是怕他们拿这件事做文章整你。”
赵国强说:“让他们整吧。咱们厂里的账,有啥不好公开的吗?”
福贵说:“没有。要是有的话,也是县里有关部门和镇里在咱们这报的条子,他要是跟咱找别扭,我就公开了它,那里就有他金聚海的。”
赵国强笑了:“这一招还是别使,好像咱们有鬼,跟人家对着干似的。”
他俩正说着,柱子从村里过来了,见了面他就喊:“嘿,嘿,你俩还真有闲心在这唠嗑,人家来查咱们,你们知道不?”
福贵说:“我这不是来告诉他嘛,他不急着走,我有啥法儿。”
赵国强冲柱子说:“你来得正好,我找你好几天了,咱俩就在这说说吧。福贵,你先回去,配合人家,让人家查。”
柱子说:“配合个屁,我听说这姓金的把你哥和姐夫都给出卖啦,说你大哥搞非法集资,说家权贪污公款,还受贿。国民想调市里调不成了,家权可能要挪地方,不当书记当乡长了……”
“你这是哪来的消息?”赵国强心里有些发慌。因为这两件事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说心里话,自己干工作凭的是本事,但毕竟有哥哥和姐夫在县里镇里,不说是靠山,也是从心里仗依。如果他俩出了啥事,那可是太麻烦了。
“中午在矿上喝酒,县里来个人,喝多了,啥都说,他不知道我是三将的,还以为我是矿上的呢……国强呀,我看形势对你挺不利的,你得想想对策了。”柱子很认真地说。
赵国强揉揉眼睛,使劲抽了几口烟,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朝西边望望,日头已经落山了,红融融的霞光染得景色一片绔丽。有一群鸟儿从半空中飞来,唧唧喳喳叫着,像是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开山炮轰地震得大地一抖,听说要建一条高速公路,还要从三将这经过呢,是不是已经开工啦。
柱子问:“你想啥呢?”
赵国强说:“我想你刚才说的话,说形势对我不利……我有点想不出来。咱们村农业连年丰收,只要把这坝加固好,再把水浇地落实了,今年丰收,肯定没跑。企业呢,果茶还在生产,杏仁露又出来了,销售绝对没大问题,砖厂啥的,承包费也落实得挺好。这天一暖和,又有十几户要盖楼,咱们已经规划好了,用不了二年,三将村就整个变了个样。这形势,对我这支部书记有啥不利呢……”
柱子嘿嘿一笑:“咱俩说两股道上去啦。这些是没得说,挺不错的。我说的是那一头,国民大哥肯定参与集资了,据说嫂子自己入了好几十万,人家从邮局查出汇钱的单据来。家权那呢,供销社有不少签着镇里的条子,其实是他个人用的,烟呀酒呀,连自己用带送礼,可是不少,最近还挪了一笔教师工资,在县城集资建房。咱们这呢?大块地,金聚海已经卖给制革厂了,钱可能都到他手里了,他能不要?咱给不给?听说他又盯上咱的果茶厂,镇里要入啥‘领导股’,只要有收入就得分钱,还有镇里的项目集资,这些事,都得落你头上,你说这形势对你有利吗?”
赵国强笑了笑:“工作上的事,不能光落我头上。应该是你头上,党政分开,具体事得靠你落实。”
柱子说:“国强呀,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想当这个村主任了,我那开矿的亲戚让我到他那去把秤,一个月给我开八百,这么好的活,我不能不去。再者说,广田,还有满天,都惦着村主任这个位子,都放出风来要争一争,我何苦放着钱不挣,跟他们在这打咕……你说呢?”
赵国强眨眨眼说:“这活不赖,一个月八百,挣得过。还有啥挣钱多的活?”
柱子问:“干啥?”
赵国强说:“我也去。”
柱子嘿嘿笑着摇头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赵国强问:“为啥我不能去?”
柱子说:“你去了,三将这咋办?这一大摊子,没你可不行,你是当家人,走不得。”
赵国强说:“闹了半天,你们都想图清静,又挣钱,就我一个傻蛋,在这受累,我也不干啦,我也找个又舒服又挣大钱的地方去,村里这些事,谁爱干谁干……”
柱子低着头抽了好一阵子烟,然后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身旁一棵小树说:“好,我听明白啦,我不走啦,不过,我要是让人给竟选下台,我就可以走了吧?”
赵国强点头说:“那当然,老百姓是天底下最自在的人。不当村主任,随你的便。”
柱子说:“一言为定。”
赵国强说:“回家告诉你媳妇,我这回思想再解放一回,马上就增加村干部补贴,省得都说跟着我白受累。”
柱子乐了:“要没你这句话,今天回家还得干架。加多少?”
赵国强说:“加到……回头咱商量商量。走吧,没看见人家都收工了。”
在坝上干活的人都往村里走去,坝上空荡荡的。赵国强嘱咐别把国民和家权的消息告诉老爷子,省得他跟着瞎着急。柱子说那是当然的了,然后他问咋接待金聚海,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文的就是找家饭馆安排一桌,喝些酒联络联络感情,武的呢就是狗脸一拉,不理,爱咋着咋着。赵国强乐了,说你往下台的道儿上干呢,那可不行,还得来文的,你出面,就说我头疼。你也别联络啥感情,就是喝酒,多多的喝,听他们说啥。柱子点点头,说这就好办了,喝酒我最在行,一肚子酒令,不喝趴下谁也别想走。
赵国强让柱子先走,等他走了一阵,赵国强起身顺着大坝朝东走,然后下坝走小路,朝四里地外的镇政府走去。此时,天已经暗下来,国强想想家里,知道秀红一定会过去给爹做饭,他心里便踏实了。可是,一想起和高秀红这段事究竟咋个了法,他不由得又有些焦躁,虽然自己到现在没敢在秀红身上动一个手指头,可外面传的却邪虎得很,好像他俩已经明铺夜盖做夫妻了。这事要是搁在一般群众身上,没啥了不起,眼下农村有钱的养小老婆的,或者谁家媳妇就是明着跟谁好,不新鲜,大家知道了都是一笑拉倒,只要不是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和平共处原则把握得准,没人管。
公路上车很多,一辆挨着一辆打着灯飞跑。路边饭店的女服务员站在门口扬手招呼:“来这停车吧!吃住方便,价钱便宜。”偶尔一辆车放慢速度驶下公路,小丫头们跟狼崽子似的呼地一下围上去,恨不得把司机和乘客五马分尸了。
赵国强过去从村里去镇政府,都是出村东奔大块地,走的是直线,这回他从南河套兜了个圈子,上了公路,还得往北走一阵子。路边的这些饭馆商店,占的都是三将村的地,开始的时候也请过赵国强,但往下这些老板不时地你盘给我我卖给你的,门上的牌匾隔些日子就一换,开业大吉四个字却总贴着,没几天就放一阵子鞭炮,也就闹不大清楚老板又换了谁、店里到底做啥生意。玉玲带人开饭店后,曾回家跟国强说路边虽然过往的车辆和行人不少,但生意也不好做,原因就在于有的店玩邪的,明里开饭馆,暗里是野鸡店,靠规规矩矩做生意,当然比不过他们,希望国强找个机会清理一下,毕竟是在三将的地盘上。赵国强本想说那是工商和警察的事,又一想那些店就在工商和派出所眼皮底下,要管早就管了,听说有一个警察还跟野鸡勾着诈钱。赵国强就点头说将来要是发现了,一定想法整治,不能让这种行为坏了三将的名声。话是那么说了,可哪有空管这事,而且自己又没大檐帽啥的,恐怕也管不了,弄不好再让人家给收拾了。所以他暗自嘱咐自己还是少管闲事,啥时闹到前后街了,再出头。
“大哥,来吃饭吧。”
“来我这,我这舒服!”
“大叔,到我这吧,我这保您满意。”
四五个小姐不知从哪冒出来,上前又拉又拽,把赵国强给弄蒙了。赵国强说我不饿,小姐说正是吃饭的时候你咋能不饿,你就来吧。结果,有三个小姐往一个方向使劲,愣把赵国强给硬推进一家饭馆里。赵国强心里说你们这帮丫头片子,可别把我绑架了,他问:“你这饭馆叫啥名字?”
“刚开业的,叫春香楼。”
“平房,咋叫楼?”
“回头就加一层,叫楼好听。”
“我听着咋跟书上的窑子名似的?”
“叫你说着啦,这里啥都有。你想干啥吧。”
屋内用木板隔了好几个小单间,赵国强被塞到一间里,俩小姐把着门,脸上也没有刚才的笑了,瞥了瞥赵国强问:“吃啥?快说话。”
赵国强这才听清是东北口音,小姐的个头也大,有一个比自己足高出一头。赵国强心想怪不得掐小鸡子似的就把我掐进来,这身板,我俩也不是对手。赵国强不敢挑刺了,刚才问人家咋像窑子的名时,心里或多或少觉得对付几个女流是小菜,说句浪话没准能了解点真实情况。现在看来,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不吃饭,我有事。”赵国强说。
“不行,进来就得吃,不吃不许走。”
“吃啥呢?”
“吃啥有啥,看不见四个招子!”
小姐说的是门口的饭招子,红布做的,圆桶样儿,下面有穗子,用大竹竿挑着。那东西有讲究,挑一个招子,是小店,卖个烟酒,想坐下吃没东西,这叫吃啥没啥。挑两个招子,是有啥吃啥,挑四个招子,是吃啥有啥。赵国强刚才哪注意挑了几个招子。他皱着眉头说:“也不知道想吃啥……”
“不是跟你唆(说)了吗,吃啥都有。”
“吃奶都有。”
两个女子互相瞅瞅,笑起来。笑得赵国强身上发冷,心里说我这可是了解到正地方了,只要我出去,就找一伙子人毁了你这店……
一个小姐大声地问:“你快说话呀,愣着干啥!穷鬼,没钱咋着!”
赵国强受到莫大侮辱,他一拍桌子喊:“快把你们老板找来!”
“找老板干啥?有话你说!”
“干啥?我说?我要拆这房子种地!你们滚!”
“你找收拾呀!你是来闹事的呀!”两个小姐逼上来,一抬手,十个银色指甲钢钎子的尖一般。
“你们敢动我,我是赵国强……”
“赵国强,唐国强才好呢。让我俩跟你亲热亲热……”
“我……我操……”
赵国强心里说这下可完啦。没等还手,脸蛋子上火辣辣就挨了几下子,他抓个啥就咬,一个小姐嗷地喊起来,说咬她手了。赵国强就势往外一冲,不料门外还有男的,举拳便打。还好,门开着,赵国强捂着脑袋就冲了出去。跑到街上,身后一阵笑声。赵国强转过身直起腰,一股怒气从心底冒起,他指着那一男几女说:“瞎了眼的,你们敢打我,我跟你们没完……”
“有本事你过来!”
路边其他饭店门里门外的人都朝这里看,却没人出来劝。赵国强想走了算了,又一想这么下去,这地方更没人敢管啦,得有多少人让她们拉进去,得害巴多少人。赵国强摸摸脸,怪疼,摸摸脑袋,起了包,他干咳了两声指着春香楼门口的人说:“睁开你们的眼,看看我是谁?我是三将村的一把手!你们都在我的地面上。你们不好好做生意,欺侮到我头上啦,告诉你,我一句话,就叫你这店开不成……”
赵国强拣着大话往外扔,管他办到办不到,先吓唬住他们再说。
你还别不信,这话挺管用,从春香楼的门里跑出个瘦子来,上前就要拉赵国强的手,嘴里说:“哎哟哎哟,我瞎了眼呀,原来是您呀!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不是个东西呀!”
赵国强赶紧向后退了一步:“你是……”
瘦子说:“我叫小三,在温泉,咱们见过,那会儿,我跟着霍大力……”
赵国强想起来,霍手下好像是有个瘦子……没等他俩再说啥,满河拎着杆猎枪和两个小青年匆匆过来,满河上前就把瘦子推了个跟头,然后问国强:“咋着,你说,谁打你?我给他一枪。”说着,枪管已顶住瘦子的脑门子,瘦子吓得直哆嗦,颤抖着喊:“赵大哥,饶命!”
赵国强一把就将枪管子抓起来,挡住满河三个人。瘦子小三爬起来跑到店门口,抡起胳膊,咪咪给那俩女子几个耳光,边打边骂:“我叫你们瞎了眼,也不看清就往里面拽!”
这时就有了围观的人,有人说这个店太黑,一天起码宰好几个人,不吃饭就得挨打。满河小声问国强:“要不,给他砸了得啦。”
赵国强瞪了他一眼:“别胡来,往后不许动枪。”
瘦子小三还要打,赵国强上前拦住说:“别打啦,你是老板,要打,你该打自己,要不是你逼着她们拉客,她们也不会那么干。”
那俩女子哭着说:“大爷呀,真是的,我们是为他干,拉不来客人,挨他打呀。”
赵国强指着瘦子说:“听见了吗?这事责任在你。我告诉你,今天我饶你一把,往后如果再干,就别怪我不客气。一是这有我兄弟,他可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急了眼他可真敢开枪,二是我要把你们占我的地退耕还田,我种大棒子,也比让你们祸害人强。三呢,我要把你们交派出所,让公安局抓你们,工商没收执照,法院判你的刑……”
瘦子上前说。“赵大哥,有你前面那两条就行了。后面都没啥用,不瞒您说,这一路边上,有执照的没几家。你高抬贵手,往后我们再不胡来了。您是不是进去呆会儿,我给您摆桌压惊酒。”
赵国强心里有事,哪能在这呆住。说声你欠着吧,就奔乡政府。满河撵上来说就这么便宜他们啦。赵国强说别看我拿你吓唬他们,你可不许有半点胡来,尤其不许玩枪。满河倒也老实,答应了一声就回自己的店里去了。
乡政府办公楼已经是黑乎乎一片,人们早下班了。赵国强推开大姐家的屋门,只见屋里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孙家权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瞅着房顶,玉秀坐在椅子上发愣。一见国强,玉秀眼泪掉下来,把倒了的凳子立起来递给国强,又指指桌上的烟说:“你看看这事闹的,人家乡镇头头谁不在县城买房子,轮到我们啦,政策就变啦,就不行啦,还就算是个大错误啦……这不,要把我们调到别的乡镇去。我不去,要去他一个人去,我就在这不走,看谁来撵我!”
孙家权说:“你不去,一个人在这干啥?喝西北风呀?”
玉秀说:“实在不行,我回家种地,我就是不去别的地方,东西咱一人一半,将来能到一块,咱还是一家人。到不了一起,咱就各过各的,离婚也中!”
孙家权苦笑着对赵国强说:“瞧瞧你大姐,有多鲁。没听大家说嘛,乡镇干部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垒进高楼不骄傲,垒进厕所不心酸……”
看孙家权的样子并不很紧张,赵国强就让他把情况讲讲。孙家权坐在床上说也没有啥了不起的,主要是因为在县里给自己张罗了一套房子,那头急着让交钱,镇里正好有一笔农业小流域治理费,得开春以后使,镇财政同意垫付,就转过去两万。不承想让人给告了。赵国强问:“不是垫的教师工资吗?”
孙家权跳到地上说:“我也不至于糊涂到那地步,我能用那钱吗!”
赵国强说:“两万块后来补上了吗?”
孙家权说:“一个星期就补上了。全县所有的乡镇书记,顶数我花的少。他们都是独门独户盖的小楼,我是一个单元,两室一厅……妈的,纪检委就把我给盯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还不就是看大哥要到点了,我也不爱给他们打溜须。不过,也可以,换个地方,当乡长,那没书记,还是一把手,旁的事都不提了,也省心。”
赵国强这才把来龙去脉弄个差不多,看来跟柱子讲的有不少出入,跟福贵说的也不一样,起码没有停职反省这一说。于是赵国强就劝玉秀冷静冷静,既然只是工作调动,兴许是人挪活呢,别较劲。玉秀说你们就能说宽心话,那个乡偏僻得很,交通也不方便。孙家权说再不方便,乡里一把手也有个破车坐,不会掉山沟子里出不来。然后,孙家权皱着眉头说:“国强呀,这次好像镇里有人暗地盯着我,纪检委一抓就抓到点子上。”
国强问:“听说还有受贿……”
孙家权忙说:“退了,要是不早退一步,更麻烦了,唉……”
玉秀说:“从供销社那么多条子里,咋一下子就找出我们用的……”
孙家权摆摆手不让她往下说,他按了按右肋下,自言自语道:“会是谁呢?老金是我力荐才当的镇长,他不会……”
玉秀说:“人家不会,你那皮夹克,还是他的呢。建房的钱,也是他主动给拨过去的。”
“国强,你给留点心,看是谁暗地整的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孙家权说。
“好吧……”赵国强不愿意再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不管咋说,假公肥私的事,就是占一分钱也不光彩。
玉秀的气消了许多,把东西往一块归拢说:“别跟爹说这些,到了那儿,过几天我就回来看爹。唉,我这命,真苦呀,他的肝都疼了……”
赵国强忽然鼻子发酸,也是,像大姐玉秀跟着家权,这些年净在乡镇转了,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玉秀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家安在县城,可才动了一步,就出了事,反到离县城更远了。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赵国强忙问:“有啥困难?那些条子咋办啦?”
第二十二章(2)
玉秀说:“能咋办?我们自己掏腰包呗。嗐,谁叫我们打肿脸充胖子呢!就充了这么一回,还露馅了……”
赵国强不由自主地问:“头一回呀?”
玉秀拍拍大腿:“天地良心呀!我们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还不是看你们弟弟妹妹都有钱,想要个面子,才干这蠢事……”
孙家权又摆摆手说:“别说了,丢人。国强呀,这回别看栽了个跟头,我不后悔,值!我买个教训,防止了今后栽大跟头……不瞒你说呀,这一阵子,我思想有点变化,看人家这个有钱,那个发财,我有点动心呀。人嘛,谁不想日子过得更好点。更何况,我得多挣点钱供孩子念书啥的……嗐,其实,想办法也能对付过去,可心里往钱上一使劲,就有点把不住自己了。给爹过年带去的礼,是从供销社拿的,记公家账上了。我哪来的钱,好几年没发过整工资了。说乡镇干部靠收礼就把日子过了,放屁!你有多大权力?哪有那么多人给你送礼?要是大官,管着基建,一动几千万,人家送个礼就是十万八万,也能顶日子过。我这最多批个房基地,送一条子烟,两瓶子酒,还都是便宜货,能管啥用!再想法子往大了收,还有党籍国法呢,咱干了这么多年,甭说觉悟多高,起码知道玩多大的火才不至于把房子燎了。造大发了,非出事不可,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这事咱见过,蹲在牢子里一个劲哭,说我不贪不占不是过得挺舒服的吗?我这是何苦,占了几十万,一分没动,换来二十年大狱,我有病呀!咱不能跟他们学!国强,你们放心,我这回不管走到哪,工作干得好赖我不敢保证,廉洁的事,我要让他们一根草刺也挑不出来……有那一天,我和你姐开不出工资来,日子过不下去,找到你门上来,你别笑话就行啦……”
赵国强把自己嘴唇咬得生疼,才没让眼泪流下来,他扭头就出去,找到玉玲的饭店。玉玲这个店挺宽绰豁亮,吃饭的人不多,但还可以。她这也雇了几个小姑娘,都是本村的。她们都认识赵国强,赶紧迎上来沏茶倒水。玉玲从别的雅间过来,一见国强就说:“你咋不让满河收拾他们呢,挠成这样?”
赵国强一看玉玲完全变了个样,蓝西服白衬衣,头发盘起来,眉眼显然收拾过,跟过去在村里两个人似的。赵国强问生意还行吗。玉玲摆手让那几个服务员走开,她说:“还生我的气呀。给你撂挑子啦。”
赵国强抬头瞅瞅房顶的吊灯:“这是你的理想?愿望实现啦?”
玉玲说:“反正自己说了算,舒心。”
赵国强说:“钱家那里咋办?”
玉玲说:“不回去啦,坚决不回去。”
赵国强说:“有钱吗?快给大姐送两千块,算我的。”
玉玲问:“他们还缺钱?一件皮夹克就好几千。”
赵国强说:“可别提那夹克了。你快送去,一去就知道咋回事啦。他们要离开这了。”
玉玲吃了一惊说:“我就在这儿,咋都不知道。”
赵国强站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太忙啦。”他系系裤带,忽然说,“有馒头吗?给我俩,我一边走一边吃。”
金聚海跷着二郎腿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瞥了一眼赵国强说:“你真可以呀,跟我摆磨咕阵。两天啦,你生是不露面,你想干啥呀。”
确如他所说,自打两天前那个傍晚得知金聚海到村里来,赵国强就没露面,每天照样去大坝干活。金聚海也不像过去的工作队吃住在村里,他有车,离镇里又近,呆一会儿就开车回去,所以,你想见到他也不容易。不过,此次确是赵国强要较个劲,他想,你不是来查我吗?我等着,等着你查出问题再说。金聚海原想从账上找出点毛病,起码抓住点把柄再找赵国强,查了两天,啥也没找出来,他沉不住气了,坐在村委会,让柱子把国强找来。国强从大坝过来,日头都一竿子多高了。金聚海先发制人,一见面就给了赵国强几句挺不好听的话。
赵国强说:“不干啥,垒坝呢。”然后就不说话,坐下抽烟。
金聚海问:“看你这样,不欢迎我来?是不是?”
赵国强说:“太忙,顾不过来欢迎谁。要是大坝垒不好,水大了,兴许能冲了镇政府。”
金聚海说:“你拉倒吧,别吓唬人,当初你姐夫选址时,看过风水,那地方不犯水……不对,咱说这个干啥。赵国强,我今天来,是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和你谈话,原因是,群众对你反映很大,你应该注意,要夹着尾巴做人,做老实人、办老实事……”
赵国强说:“请讲明,我哪不老实了?”
金聚海看看跟自己一起来的几个人,那几个人谁也不说话,金聚海只好自己接着说:“瞧瞧你,一点也不虚心,刚听到一句批评话,就受不了啦!这还了得。”
赵国强说:“我受得了,你说吧。”
金聚海瞪了一眼跟他来的人说:“你们嘴里都塞鸡毛啦?哑巴啦?是不是看他是孙书记的小舅子,就不敢开口啦?孙书记,老孙,已经调走啦,到别的乡当乡长去了,这意味着啥?你们还看不出来。咱们帮助赵国强,并不是要整他,而是为了三将村的经济更快地发展,往大里说,也是为了咱三将镇的发展……不发展,咋能落实小康镇的目标?不发展,往哪发工资奖金啥的……”
随行的一位同志说:“我们正在整理有关材料。”
“别整啦,有多少算多少,说吧。”
“一是一言堂,自己说了算,比如年前开村民代表会没商量好的事,年后他一个人就给定了;二是不相信群众,压制群众干四化的积极性,如有人想承包果茶厂,他不同意;三是支持亲属搞非法集资,如支持钱满天,骗村民的钱;四是生活作风不好,跟一个有夫之妇有不正当的关系,成为第三者。就这些。”
赵国强乐了:“行啊,工作效率不低呀,来这两天,就搜集到这么多材料。”
金聚海眨眨眼,跟众人说要和国强单独谈谈,众人便出去了。剩下他们俩,金聚海突然变了个态度,笑呵呵地拉着椅子往国强跟前凑,小声说:“别害怕,那是官样文章,不得不做呀。”
赵国强心里发紧,暗想这家伙搞啥花活,千万别上当。他说:“做我也不怕,都站不住脚。”
金聚海点点头,掏出红塔山牌的香烟给国强抽。他说:“我也知道站不住脚,三将村让你治理得挺好,问题是,有人向上写信,领导批示要派人来查,还要结果,我不得不来,不得不装得厉害点。就冲我和家权的关系,我也不忍心整你呀……”
“我姐夫犯了啥事?”赵国强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他呀,这回可犯大事啦,都是经济上的问题,可怕呀,一句两句我跟你说不清……”金聚海皱着眉头说。
“您咋不给他提个醒儿呢?”
“咋不提,提了也不管用。我说咱别把目光都盯在钱上,应该两个文明一齐抓。你姐夫说先把钱抓到手再抓那一手吧。我说咱当领导的还得先群众后自己,他不管不顾,硬是让会计拨钱……”
赵国强一下子想起大姐玉秀说的钱是金给拨过去的。他想想说:“不对吧……”
金聚海说:“有啥不对的,千真万确。”
赵国强说:“我咋听县里一个人说,这钱是你给拨过去的,是你给操办的。”
金聚海脸色变了:“你是听谁说的?妈的,谁这么说的?好,这钱是我拨的又咋样?拨过去也是给你姐夫搞房子,跟我也没关系。对这种只顾自己的行为,难道我们不该斗争吗?难道……”
赵国强说:“难道,你就不该反戈一击给他来个窝里反吗?”
金聚海愣了:“你小子,真鬼头,你咋知道是我捅的?”
赵国强说:“我不知道,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金聚海挠挠脑袋:“我说了吗?我说啥啦?妈的,这些日子酒喝得太多,脑子不好使了,说完就忘。算啦,国强呀,反正你姐夫也走了,这事就过去了,咱不提啦,还是说咱们的事。你是三将直辖村的支书,你的位置很重要,你得支持我,要不然,我在三将的头三脚没法踢。”
“您想踢哪三脚?”
“第一,提前一年,今年建成小康镇,第二,把三将村变成商贸集镇,第三,我得给镇里干部发工资。你看这三脚咋样?”
赵国强真有点想不到金聚海肚子里还有这些内容。他不由地暗叫一声国强呀,你得慢行事,过去毛主席老人家讲一分为二,现在邓小平讲有特色的社会主义,看来世界上的事都不能纯而又纯。我们看问题也就不能走极端以偏概全。像金聚海这样的人,从他出卖孙家权来看,人品是极差了。当然不是说不能反映问题,而是他领着人家往陷阱那走,走到跟前他从背后推一把,有些损。可当他当政后,不管最终的目的是啥,他也要踢几脚,如果没踢太偏,对老百姓或许是有好处的。论私,不管是啥都不该支持金聚海,论公,为老百姓着想,赵国强接下心头的怨恨,觉得还是该支持就支持。于是,他说:“你说的这三脚,我赞成,咱们都是党员,心思应该用在这些事上。需要我具体做啥,您说吧。”
金聚海喜笑颜开:“这就对啦,咱们得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才对。为踢好这头三脚,我有好多具体的措施,旁的就不说了,到你这儿,你帮我办两件事,一是把大块地给镇里,由镇里引资开发,受益由镇里和村里共同享受。二是你做做钱满天的工作,别让他逼我要那二十万块钱啦,那钱让我一个朋友借去炒股啦,全给套住了。让他容我一段,我一定想办法还上,不然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账。”
赵国强刚刚热乎起来的心又凉下去了。他说:“不是我不支持你,这两条都不好办。占大块地事关全村人的利益,而且你引来的是制革厂,那厂是因为污染才要搬家的,搬到这来,污染解决不了咋办?钱满天的事,恐怕你也知道,因为我妹子闹分家,他对我意见挺大,认为是我戳咕的,我咋好去找他。”
金聚海把脸绷起来:“闹他妈的半天,我跟没说一样,你还是啥也不愿意帮我办呀。”
赵国强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这两个事有难度。你说的建商贸集镇的想法,我准备在村里落实一下,村里再建新房时,一定留出一片空地来,以备将来盖大棚啥的……我看南方那些最富裕的农村,都跟原来农村的老样子完全不一样了,就是小城镇了,咱们也得往那上发展。”
金聚海说:“瞧瞧,你的眼光也挺先进嘛,既然是建小城镇,种地就是次要的,你还护着大块地干啥。把大块地变成大把钱,正好建设小城镇嘛。”
赵国强说:“就怕变不成大把钱,变成大心病。建一座污染厉害的厂子,那就跟扔这一颗原子弹差不多,即使不爆炸,天天也有辐射,咱糟心不。”
金聚海说:“为了经济发展得快一些,咱不能太保守了,只要发展上去,有了钱,还可以治理嘛。国强呀,当初在金矿,我待你可不薄呀,你那时也挺仗义的,为朋友不惜两肋插刀,咋这几天变成另一个人啦。说话办事考虑得太多,思量来思量去,跟个娘们似的。”
赵国强不由地笑了,笑得很痛快、他觉得金聚海看得挺准。要是成天在一起打头碰面,还兴许看不出来,金聚海毕竟是隔了几年之后,又聚到一起,所以,他才能有这种感受。赵国强朦胧地记得自己曾有过一种希望,希望自己能有所变化。农村干部土,不光土在衣服穿得差,不懂得科学技术,更土在头脑简单,工作直来直去,一张嘴要么“中”,要么“不中”,细问问为啥做这种决策,而不做那种决策,能说出一来,却说不出二三,根子就在于思考不够,想得少。但这个少又不是不会算小账,而是头脑里政治少、大局少,群众长远利益少。几个少下来,他就必然是一根肠子炮筒子,早晚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跟你说话呢,你笑啥!”
赵国强不想把心里话跟他说。他觉得金聚海虽然当了乡长,但水平远没有达到应有的标准。尽管他比自己官大,可以在自己面前发号施令,但就个人的素质而言,他高不过自己,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挺大的缺陷。眼下没到互相开诚布公谈心的时候,所以,还是把肚子里的话暂时搁住吧。
门开了,进来了李广田。这两天,他们见过两次,给赵国强归纳的几点错误,也都是从广田这淘弄来的。
李广田看来心情不错,脸色发红,坐下来说:“打扰你们一下,想提个问题。”
金聚海点点头:“你说吧。”
李广田说:“法律上是不是保护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肯定是,我查了书了。可是,赵国强你在去年三十夜里闯进我家,你这是啥行为?还勾引走我的儿媳妇,到现在你俩明铺夜盖,你是不是有点太霸道了!”
金聚海说:“就是啊,国强同志,这个问题刚才我们已经给你提过了,你咋解释?”
赵国强说:“这事极好解释,咱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吧。”
金聚海说:“那当然。”
赵国强说:“救人不可能都在大街上吧?你把人绑在院里树上,我当然就得进院里去啦。你要是不服气,可以去法院告我,告到哪儿我都陪着。”
李广田被噎了一下子。金聚海赶紧说:“嗐,咱乡下的破院子,猪狗随便进,人进去,也犯不上扣大大帽子。问题是,他那个儿媳妇,也没办离婚手续,你咋就敢给撬了行呢?做得有些过头了吧。”
赵国强说:“这个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
金聚海说:“为啥说不清呀?还是这里面有猫腻,有问题。太简单啦,你是依仗职权欺负人家嘛!要是换个旁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赵国强说:“要不,你听我解释……”
金聚海说:“你不用解释,你的行为已经说明了问题。你经不住改革开放的考验,竟然在女色面前失去了原则……”
赵国强火往上撞:“你不听我解释,你爱咋说就咋说吧。”
李广田说:“看看,一点错也不认,简直是目中无人,无领导呀!”
赵国强说:“随你们便吧。金镇长,你不就是想要大块地吗?明跟你讲,我不给。李广田,你不是想承包厂子吗?也明告诉你,我不同意。你们爱咋办就咋办吧。”
金聚海气得脸色发青:“赵国强,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就冲你勾引良家妇女,我就可以代表镇党委宣布你停职反省……”
“不行!不能让他停职反省!要找你们找我!那事都是我同意的,是我不愿意在李家呆着,是我主动找的赵国强。”高秀红推门进来说。
金聚海说:“这里没有你的事,你掺和啥,快走快走。”
高秀红说:“你们说的是我,凭啥不让我说话,你要是非撵我走,我马上就去县里市里省里上访,说你制造冤假错案。”
金聚海不由地正眼好好瞅瞅这个女人。他当了镇长,最怕的就是群众上访。上访多了,就说明你的工作没做到家,上级领导也会对你有不好的印象,而且,年终目标里,上访的多少占很大的分数,直接影响在全县各乡镇的排名榜上的名次。金聚海忙说:“你,你先别忙着上访,有啥你先跟我说,我解决不了,你再去,你隔着锅台上炕不行!”
高秀红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们不许往赵国强头上扣屎盆子。我俩的关系,全是我主动。”
赵国强说:“不,是我主动。”
李广田说:“瞅瞅,都毫不知耻。”
赵国强说:“我们又没于见不得人的事,有啥知耻不知耻的。”
他们这么一争将,时间就拖长了。金聚海看看手表,都中午十二点多了。他刚要说别打咕了,该吃饭了。门开了,他带来的几个人和柱子福贵等人都走了进来,脸色都有点不对头。金聚海问有啥事吗?柱子说:“钱满天给公安局带走啦!”
赵国强问:“为啥?”
柱子说:“好像是为集资的事。”
金聚海哈哈大笑:“我早说过,他要出事的。我还有个客人,回镇啦。国强呀,你好好掂量掂量,快拿主意,过几天我还要找你,建筑队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牵着不走,非得打着倒退,到时候,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金聚海心花怒放地走了。闻讯而来的村民却把村委会挤满了,七嘴八舌地问到底出了啥事?入到钱满天会里的钱咋办?找谁去要?赵国强这时心乱如麻,他本来还想去跟钱满天说说这事快点收场,别闹出麻烦来。没想到这么快公安局就出面了,难道已经出了大漏子?
“赵支书,这事你不能撒手不管呀,那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呀!”孙万友说。
柱子问:“你不是没人会吗?”
孙万友苦笑:“看旁人都入,我也就偷偷入了。”
金香说:“全村人差不多都入了。”
赵国强一愣:“有那么多?在我印象里,只是河西的入得多。”
冯三仙说:“大年三十,他钱满天一掏钱买花炮,大家伙一看他真有钱,就蔫不溜地往那入了。”
柱子跟国强说:“现在还闹不太清楚那里的细节,你是不是去钱家了解一下。”
赵国强屁股都离开椅子了,他忽然想起有人说的自己在集资上有好处可得的话,又坐下了。众人看着就着急,孙万友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沉得住气。赵国强说这事都是个人行为,村里又没参与,我个人一分没入,我操这个心,合适吗……
好一阵子,福贵问:“支书,你真的一分钱没入?”
“我要是入了,你们谁都可以取出来花。”
“不可能吧。这么好的事,听说你大哥大嫂都入了,你能不入?”金香说。
村民们互相瞅瞅,有人便说:“赵支书,你要是入了,也没啥,这不是跟我们老百姓走到一起来了吗!您就牵头去给找找吧,小心他们钱家把钱转移了。”
“是啊,那可就鸡飞蛋打啦。”
赵国强心里好一阵子酸痛……这是咋啦,当干部的还要咋着才能使群众相信自己呢?为啥走到了这一步?作为党员,心里真是着急哟。赵国强不愿意再往下僵持和解释,他站起来说我去河西一趟,大家都回家等着吧。柱子说不许瞎起哄,传些没鼻子没眼的小道消息。孙万友说中啊有支书出马,我们就放心啦,不管到啥时候,我们也得依靠组织。赵国强听了这话,心里多少有点热乎的感觉,他赶紧就走了。
钱家一片混乱。钱满天是在接了满地从东北打来的长途电话后,被公安局的两个人带走的。警车没有从东庄走,而是从沟里那边绕过来的。公安局的人拿出逮捕证,让钱满天签字,钱满天问凭啥逮我。公安局的人说到那您就知道了。其实,钱满天已经从满地的电话里知道是咋回事了。他那搞高息储蓄的朋友出事啦。钱满天有所察觉,提前让满地去把自己入的钱提出来。当时那边所有的钱已经冻结,钱满天让满地不惜代价用钱铺道,结果满地花了五万元行贿,把他们前后入进去的一百万的本钱给弄了出来。钱满天为了防止出意外,让满地把钱存到当地的银行,不许汇回来,人也不要回来。这个电话才打完,公安局就来人了。公安局是得到东北那的电话,说你们那有二大户非法提走了一百万,希望立即连人带钱都扣住。县公安局特爱干这类的事,弄好了兴许能罚没一笔钱。公安局经费短缺,自己不创收,光靠财政就得关门,所以,找到检察院开了逮捕证就杀到三将,带走了钱满天。
钱家这会儿就剩下满山一个男人,还有玉芬、高翠莲和梁小秋。钱满天和东北那头的详情,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就瞎猜,说什么的都有。玉芬到这时候就没啥主意了。高翠莲把着电话一个劲往东北打,想找钱满地讨个主意,或者把这边情况告诉他,可满地换了旅馆,找不着人了。满山和梁小秋认为大哥此去凶多吉少,为了防止财产被没收,必须转移。但此次转移没有必要像九0年时拉冰箱彩电啥的,那些东西都算不了啥,现在主要是转移钱。据他们所知,钱家前后集资总额将近三百万了,除一百万投到东北吃利息,余下二百万,有五十万贷给了旁人,五十万搁到厂里购置设备,留在手里的起码有百十万。这百十万中又有五十万让钱满天给存国家银行里了,存那里虽然利息低,但旱涝保收,没有风险。余下五十万,就是现金了,留着日常给入会的付利息。玉玲不管这摊子走了以后,钱满天一直找不着合适的人,自己亲自干。但保险柜的钥匙放在玉芬那里,他知道玉芬是最可以放心的人,在钱上她不会占一分一毛。
赵国强进了钱家楼内时,钱满山正逼着玉芬把钥匙交出来,玉芬不肯。见了赵国强,钱满山说:“你来得正好,劝劝你姐,快把钥匙拿出来,把钱挪到别的地方去。公安局的人刚才疏忽了,一会儿明白过来,非来翻不可,叫他们拿去,就没个回来啦。”
梁小秋说:“那是人家入会的钱,拿走了,人家还不得把我们活吃啦。”
赵国强问玉芬:“满天走时说过啥吗?”
玉芬皱着眉头说:“啥也没来得及说,就给带走了。你快给拿个主意吧。”
赵国强想想,就要给大哥家打电话,他想问问到底是咋回事。没等这边打,那头黄小凤打来了,她说快点把我存在钱满天那的二十多万块钱提出来,利息不要,只要保住本就行啦。赵国强问我哥呢。黄小凤说去市委组织部了,可能是要调动,平调到市里……
赵国强放下电话,心里便知道不可能从大哥那得到任何帮助了,必须得自己拿主意。可未等他和钱家人商量,钱满山说:“大哥二哥都不在家,这家里就得我说了算,赵书记,您就别管我家的事啦……”
梁小秋说:“哪能这么说的,是您就别费心啦,万一我们这出啥事,您也用不着跟着担责任。”
玉芬摇摇头说:“不行,这个家你俩不能当……”
梁小秋说:“那你是大嫂,你来当?入会的听了消息肯定来,厂子里已经有人嚷嚷要分东西,魏大宝也来电话了,说鲍老板马上就要来。这些事,你能支应吗?你要能支应,我们就不管。可你要把这个家交给旁人,我们就不干。”
玉芬眉头紧皱,捂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高翠莲从楼上下来,看她的神情,不像先前那么紧张,梁小秋问:“和二哥联系上了吗?”
“没,没有,也不知跑哪儿去了。”高翠莲说。
“我听刚才楼上有电话,不是二哥来的呀?”梁小秋问。
高翠莲摇摇头:“可别说啦,我娘病了,非让我回去一趟。”
钱满山说:“这个时候,你可不能走,说不定啥时,我二哥就把电话打你屋里去,你走了,谁接电话。”
高翠莲说:“是啊,我不走,我等接了满地的电话以后再回家。不过,我看咱们得赶紧拿主意了。眼下,咱们所有的财产都在大哥名下,一旦出事,就全泡汤啦。不如赶紧把家分了,就是公安局来了,也不能把咱们的那一份拿走呀。”
梁小秋笑道:“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不这么着,咱们可能一分钱也留不下。”
满山抽着烟转了几圈说:“分家嘛……可以。不过,那些债权债务咋办?咱总不能分一身债吧。”
梁小秋说:“那当然。现有的钱,咱们各分一份,当然也有大哥一份。别人欠咱们的钱,也一家一份,回头各自去要,旁的钱,都搁大哥名下,他们要是不放大哥,就让他们去监狱去要。”
高翠莲有些犹豫:“这招儿可有点损,入会的钱,都分了,大哥拿啥还人家……”
梁小秋说:“你心眼还挺不错的,可你也是个傻瓜,大哥干这么多年,他自己肯定还有积蓄。再者说,工厂的机器咱们眼下是没法分走的,卖了就是钱。”
玉芬指着梁小秋说:“你的心眼子可够狠的了,你想要把钱家从根上毁了呀。你们说的,我坚决不同意!这个家,现在不能分。要分得等你大哥回来以后分,看他咋个想法。”
“问题是他能不能回来?公安局正式亮的逮捕证,我亲眼看见的!”梁小秋尖着嗓门说。
赵国强跟各位摆摆手,小声地说:“别嚷嚷,村民们都在四下打听你家的情况,要是知道你们要把他们入会的钱分了,立刻就得闯进来要钱。你们还想分家,叫人家把你们分了吧……”
满山瞪一眼梁小秋说:“对对,你母鸡报窝似的叫唤啥,还怕外人听不见呀!快闭上你那个×嘴!”
赵国强说:“依我看你们先别急着分家,满天他准能回来。我看这个情况是,集资肯定是非法的,问题是要看给群众造成多大损失,你们要是把集来的钱全给糟践了,还不上了,这就得出乱子,肯定要负法律责任。要是能还上,不让入会的受损失,不给社会弄出乱子,就没啥大事。不知道现在你们是咋个情况。”
满山说:“你说的有道理,可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先是玉玲管,后来是大哥自己管。”
赵国强灵机一动说:“把玉玲找来!”
玉芬说:“对,叫玉玲来。”
高翠莲喊:“不同意,她跟大哥生气搬出去的,要想回来,得大哥同意。她要是回来,我马上走。”
梁小秋说:“我们也走!”
赵国强指着满山问:“你也走?你大哥要是知道了……”
满山眨眨眼睛说:“我,我没说要走,我没有走呀。”
赵国强说:“对,你不仅不能走,而且应该去县里看望你大哥,满地不在家,你就得主起事来。你稀里糊涂跟着媳妇瞎胡闹,你还是个老爷们吗!要相信法律,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打砸抢,办啥事都得有根据,就是分家,也得经过公证。我看你们刚才的意思,根本不是分家,倒有点像趁火打劫的,想捞上一把溜了,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你们凑合着听吧……”
满山脑袋冒出汗来,转身骂梁小秋:“滚,该干啥干啥!叫你差点把我给弄糊涂了。”他又对赵国强和玉芬说,“那就请玉玲他俩回来吧,怕是得你们出面,我说话可能不顶事。”
赵国强就打电话,玉玲当然不乐意,赵国强把话说得很强硬,玉玲只好答应了。赵国强跟满山又嘱咐了一阵,让他注意厂子和家里的安全,满山连连答应,送赵国强出来。
从河西往河东走的时候,一辆摩托车驮着两个人从沟里开出来,开得飞快。赵国强扭脸一看,是孙二柱,身后是个女的,却不像是玉玲。摩托车开到赵国强身边,孙二柱把车放慢速度,他问赵国强:“又来给钱家救火啦?”
赵国强扭头一看,那女子竟是张小梅。赵国强愣了,心想这是咋回事,他俩咋闹到一块儿去了。打过了年就没见到张小梅,赵国强心里挺高兴的,原以为她回自己家去了,咋在这呀……
张小梅笑笑说:“哟,这不是赵大支书嘛,不认识我啦,连句话都不说。”
赵国强说:“你、你没走呀……”
张小梅说:“没走,也不敢在你那庄里呆啦,只好到山沟子里混口饭吃。我不给您添乱,您高抬贵手,别撵我。”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但也叫赵国强心里不舒服,不过,他不想和张小梅斗啥嘴皮子,他说了句“哪能呢”,然后,就跟孙二柱说:“你听着啥了?”
孙二柱说:“可能是东北那头出事了,牵扯到满天。”
“你咋知道的?”
“我一个朋友跟我借钱,说要去东北要钱,说满天早就把满地打发去了,也不知他们把钱弄没弄回来。”
“噢……可满天没跟谁说过这事,也找不着满地。”
“那就去县里找满天呀。”
“就怕公安局不让见。”
“糊涂!现在死刑都能花钱变有期,何况见个面。只要肯花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们哥们要是办不了,我替他们去,嘿嘿,就怕满天信不来我。”
赵国强心里动了动问:“你这是上哪去?”
孙二柱说:“她干妈找她。对啦,小梅帮我管库呢,来了不少日子了。我们走啦,有事你给我打电话。”说罢,摩托车呼地开走了。
赵国强刚进东庄,钱满河开着摩托驮着玉玲迎面过来。玉玲下车挺不高兴地说:“二哥,你咋又掺和钱家的事,我在电话里没法跟你说,不光大哥大嫂把钱搁在这,还有比他们官还大的人也干这事。我真愿意出事,把他们的钱全扔里头去……”
赵国强问:“那是谁呀?”
玉玲说:“经满天手来的,全是化名。”
赵国强问:“你咋知道是当官的?”
玉玲说:“老百姓能一下子入那么多?最多三五千万八千,那些人都是几万十几万……”
赵国强问:“你打算咋办?”
玉玲说:“我要干,就先把老百姓的钱还上,旁的都往后放放。”
赵国强攥起了拳头:“我看挺好。不过,最好让满山跟他哥打个招呼,另外,可以叫上孙二柱……”
玉玲坐上摩托车说:“其实,我这么干,只能对钱家有好处。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要不然,我才不给他们操这个心呢。”
满河说:“你们说的都是啥呀,我咋听不大明白呢。”
玉玲说:“听不明白,更好,省心。开车。”
赵国强心里多少踏实了点。回到村委会,见屋里只有孙万友、冯三仙二人。赵国强说你们咋还在这等着,还不回家歇着去。孙万友说你的消息不回来,我们不踏实,要是我那点钱白搭了,我俩的婚事也就得吹了。冯三仙说你别张嘴闭嘴地说婚事,好像我跟你订婚了似的。最近我考虑了一下,咱俩不是很班配,我想找个年轻有文化的。孙万友用拐棍使劲戳地,说你多大岁数啦,你还想找个年轻小伙呀,也不看看你那一脸摺子,人家年轻人谁愿意找你这个妈。冯三仙说别看我岁数大,可我有钱,有钱就能找到可心的。孙万友说你有个屁钱,你那点底谁还不知道。冯三仙得意地说:“你别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老娘我很快就发了,到时候吓你一跳!”
赵国强心头一惊,忽然想起刚才孙二柱和张小梅在一起的情景。他问:“你是不是让你干女儿找了大款?”
冯三仙瞅了一眼赵国强,本来得意的神色一下子没了,连忙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她哪有那福气呀……”
赵国强说:“刚才,你干闺女从沟里来找你啦。”
冯三仙立刻出去了。孙万友叹口气说:“这可咋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让钱给占了去啦,令人痛心呀。”
赵国强小声地说:“这两天留点神,钱家要退钱,把你自己的先拿回来,兴许她还能同意。”
孙万友说:“哼、她同意,我没准还不同意呢!一个老婆子,还那么看重钱,思想不好。我找对象不能找这样的人。”
赵国强笑道:“拉倒吧,您都这个岁数啦,没多少时间让您挑了,能凑合就凑合一个,安度晚年吧。冯三仙人不赖,好吹个牛,吹过去也就拉倒了。您可别泄气,再找也不见得有这么合适的。起码,她没有孩子,您多省心。”
孙万友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好吧,我还盯着她,一旦把钱拿回来,就抓紧进行。万一她真的变卦,你得出面帮我说说呀。”
赵国强说一定帮您做工作。孙万友走了,剩下赵国强一个人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电话铃响了,是镇里一位副书记打来的,他通知赵国强立即参加县委党校的支部书记培训班,不得请假。赵国强本想说村里的事太多,但没说,把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第二十三章
从市里回来,赵国民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直接让车开到家。进屋一看,屋里乱七八糟的,连床上的被都没叠。黄小凤也不见了。找来找去,见一个旧信封上有一行字“我去三将啦!黄”。赵国民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秘书小朱问:“您看,还有什么事需要办,我立刻去办。”
赵国民说:“通知全体常委,立即开会。”
小朱说:“不是说好了吗,等组织部同志来了再宣布吧。”
赵国民说:“我觉得,还是跟大家提前打打招呼,对工作有好处。”
小朱说:“赵书记,您就是心眼太好啦,光知道工作,一点也不会走人事关系,才弄成这样……”
赵国民笑了笑对小朱说:“可不能这么说,组织这么安排有他的道理,领导班子年轻化,中央对此有要求。”
小朱乐了:“您吃亏就吃在这上,比如说这些年搞领导干部后备队,从上到下都挺当回事的。说不进后备队,就不能提拔,可到了真提拔的时候,又有几个是后备队员?咱们县也有不少这例子。”
赵国民的心里不舒服。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当着自己的面,小朱竟然敢议论县里的长短,这实在是犯忌之言。可是,现在的赵国民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旁人的言词了,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都放肆起来,旁边的人将来会是啥样,那是完全可以想象出来的。所以,应该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小朱的表现,倒是给自己提了个醒,也可以说是好事。
“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赵国民冷静地对小朱说。
小朱点点头,走到屋门口,又转身说:“赵书记,跟您多年了,我有啥话也就直说了,我的事,您还得多费心……”
赵国民脸上发热:“我马上再给组织部打电话,让他们下文。”
小朱说:“太谢谢您啦,到啥时候,我也忘不了您。”
小朱走了,赵国民浑身上下一阵发软,泥一般躺在沙发上。还好,脑子却十分清楚,像演电影一样闪出一幕幕图景:市委组织部领导说由于年龄的关系,调到市直也不能担任正职,只能任副职带括号,而且很快就面临着一刀切为调研员。另一个方案就是留在县里,当政协主席,但由于这一届政协还有一年才到届,眼下只能任政协顾问。
这两个方案都出乎赵国民的预料。这些年提拔干部很注重“主持过全面工作”的经历,县委书记的位子成了市级干部的最佳中转站,所以,很多有志于在仕途上发展的人都盯着这个位子。从这个位子走出去的人,一般来讲,安排得都挺说得过去,即使提不到市级,也能到财政税务工商那些要害部门坐上头把交椅。赵国民没想到对自己的安排竟是这样,他当时有点忍不住,问为什么这么着急让自己离开这个位子。领导说那是常委会定的,今后,每年都要有干部进退留转,这是很正常的。赵国民说这样安排,是不是我有什么错误。领导说如果有错误,恐怕连这样的安排也不会有,可以直接安排您为县委调研员,这已经有了前例。赵国民看情况不能有新的变化了,心一横说我就到县政协吧,就离开了组织部。跟他很不错的那位副部长紧撵出来,安慰了他几句,并告诉他不要大往心上去了,现在身体是最重要的,当政协主席更省心,让那个姓于的去干吧,他这么突击上去,没个干好。赵国民这才想起要接他的人,是那位电力局长。按说电力是条条管理,在干部使用上跟地方是两条线。赵国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副部长说于是戴帽下来镀金的,急着要当一任县委书记,当不了几天还得走,可惜把你给坑一下。赵国民问免我还有别的因素吗。副部长说去年年终考评,你的分数不是很好,对你很不利。副部长想想说要不你等两天找梁书记再谈谈,梁书记在省里开会,谈谈总比不谈强。赵国民摇摇头说我还是回去吧,请你们快点来人宣布,这么大个县,工作可不能停顿。
门锁响,黄小凤气呼呼地进来,见了赵国民就嚷:“嘿,嘿,你还真沉得住气呀,在庙里念经呀!县委大院里都议论成一个蛋啦,说你连市直单位都安排不了,要回县里等着当政协主席……”
赵国民笑了:“消息真快呀。”
黄小凤瞪大眼珠:“怎么,是真的?你为什么不去市里?这地方咱们怎么往下呆?你想过没有?”
赵国民问:“怎么就没法呆啦?”
黄小凤说:“你在这当过一把手,下来了,连个像样的位子都没有。这么点个县城,谁都认识,你又不能总不出门,见了面说啥?你脸上好看吗?”
赵国民说:“我又没犯错误,我脸上有啥不好看的。”
黄小凤说:“那是你自己心里想的,旁人咋着。刚才我想找辆车去三将,办公室愣是不给。这滋味儿,你受得了吗?”
赵国民抽着烟,不吭声。他跟黄小凤在一起生活多年,深知不可话赶话说急了,那么着非干起来不可,最佳方法是沉默。可此时黄小凤却不让他沉默。黄小凤说:“你不说话也不行,你还不知道吧,钱满天出事啦,咱们存他那儿的钱全要没了。你快点想办法让公安局放了他,等咱们把钱要回来,再抓也行呀。”
赵国民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这的确是个不好的消息。在黄小凤的一再鼓动下,赵国民同意把家中的一万块钱存到满天那里,现在权没了,钱也没了,有点祸不单行了。赵国民说:“咱家不多,一万块钱,他们早晚能还上。”
黄小凤说:“我还存了二十多万呢!我这些咋办?你不能不管,你要是不管,我就跳河自杀,就上吊,反正是不活着了。”
赵国民说:“谁叫你那么贪得无厌,弄那么多。”
黄小凤说:“谁知道他这里会出差儿,你也不制止,我可不就相信了。”
赵国民拍了一下茶几说:“你还怨到我头上来啦。就因为你敛来这么多钱,有人反映,我才受牵连。我没埋怨你,你到埋怨起我来,简直是岂有此理!”
黄小凤蔫了一些,但仍不服气:“我就是敛来八十万,也不是贪污盗窃,他们凭什么反映,有什么根据?”
赵国民说:“好啦好啦,你就让我清静一会儿吧,让我想想下一步该咋办。”
黄小凤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你的部下,把钱弄回来,咱远走高飞,不在这儿呆了。”
“上哪去?”
“起码到市里。要不,就往省里调动。”
赵国民摇摇头说:“我是没那个能力了。人活着,不能总为升迁、为调动觍个脸到处说好话了,我觉得那么活着太累。”
“回家跟你爹一样当老农去省心。你又受不了那苦、那寂寞。”黄小凤说。
“你这话说得太好啦!我干脆回老家种地去!”赵国民拍着大腿说。
黄小凤愣了一下说:“你开什么玩笑。别的不说,你又是血压高又是胆结石,到农村犯了病,去哪儿治?”
赵国民说:“我这病呀,就是坐办公室坐出来的,到乡下呼吸点新鲜空气,多晒太阳,毛病就没了。你也去,咱们在那养点鸡,种点菜,多美。”
黄小凤说。“要去你去,我可不去,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我才不上山下乡呢。”
赵国民说:“也好,你在城里,我在乡下,咱们弄他两个家,夏天城里热,咱们就到乡下住,冬天冷,咱就回城里来。这么着挺好。”
“好个屁!那还叫家吗!连个正经的窝都没有。你要是非得去乡下,你就别回这个家!”黄小凤又发起火来。
赵国民也克制不住了,暗说这可是墙倒众人推呀,我在外面不行啦,回家还受你的气,这不是要人命吗。他说:“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多希罕这个家呀。这么着,等我把单位的事弄利索了,我就走,分居也行,离婚也可以!”
黄小凤用手指着赵国民说:“你、你是早有这个心吧!也好,说出来好,反正孩子都大了,咱也没啥牵挂的,离就离,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
赵国民心里火烧火燎,抓起茶杯他想摔一下痛快痛快。但他往回一想,俗话讲,气大不养家呀,我这是有点不冷静了吧。知道的,是我们两口子生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赵国民官场失意,回家拿老婆撒气呢。
于是,他晃晃玻璃杯,看里面还有点水,便一仰脖喝了。黄小凤本来等着听那一声,结果没听着,她也就没有火上浇油。有人敲门,说我是国强。黄小凤赶紧开门。赵国强进屋见情形不对,便问:“咋啦?生气啦?”
赵国民说:“没有。你从哪来?”
赵国强说:“从三将,让我到县党校学习。听说你不当书记啦?”
赵国民说:“你也听说啦?不当啦。”
赵国强说:“当了这么多年,也中啦,该省省心了。爹让我告诉你,现在当个好官挺不容易的,不当也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早晚有下来这一天。要是闷得慌,就回三将呆几天……”
赵国民的眼泪流了下来,自打人们跟他议论这事以来,不是嘴上替他鸣不平的,就是另有想法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匆匆离去,像老爹捎来的这些话,那是从来没有过的,让人听了打心里有一种解脱,气喘得都均匀了。他忽然很想念三将的老屋,想念高台阶和高门楼子。他问国强:“爹身体好吗?”
“天冷时差点,这会儿挺好,要种大棚菜了。”国强说。
“真有心劲呀,不种棒子啦?”赵国民说。
“跟咱们生气了,说不支持他盖楼。这口要自己挣钱盖一座楼……”赵国强说。
赵国民抓起电话,让办公室立刻派一辆车来。黄小凤忍不住对赵国强说:“你哥抽疯啦,不愿在城里,要回去种地。”
赵国强说:“回去散散心,种啥地呀。爹的大棚将来都雇人种,咱们不懂新技术,也不会种呀。”
赵国民浑身轻松地收拾东西:“刚才那是说气话。不可能回三将落户,但可以去呆个一两天吧,起码还可以搞点调查研究吧。古人特别讲究读书的环境,我这回有时间了,要好好读几本书。爹要盖楼,我就留一间书屋,我这就去和爹一块核计核计盖个啥样的……”
黄小凤问:“那这边的工作呢?”
赵国民说:“一会儿过去交待几句。”
黄小凤看看赵国强:“也没问问国强有什么事没有。”
赵国强摆摆手:“我没事,党校明天开班,今天报到,我刚看了满天……”
黄小凤急着问:“他怎么样?我存他那不少钱呢,都是我温州亲戚的钱。”
赵国强说:“问题不太大。就是公安局总想在这里捞出条啥大鱼来,我看……”
楼下车响,赵国民拎着兜子,说声回头见,就匆匆下去了。赵国强也起身告辞,黄小凤说你还没说完呢,你看怎么办好。赵国强叹口气说:“原想请大哥说句话,现在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凭什么听天由命,你说找谁,我去找!”黄小凤说。
“也好。不过,你得拿出点硬招来,要不然,他们恐怕是不给面子。”赵国强说。
“我想起来,好像是苏书记也入了几千块钱。公安局长跟他有亲戚关系,他去了准管用。”黄小凤拎起小包就走。
赵国强立刻就想起玉玲在路上说的话,原来,这里面竟然有那么多人参与了,怪不得刚才见到钱满天时,满天并不是很着急,他说没有关系,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他说话的。
下了楼,黄小凤也没个客气话,撇下赵国强一个人就走了。很显然,她心里现在只有她那些钱,旁的都顾不上了。赵国强觉得自己挺好笑的,为旁人着了半天急,其实人家并不需要。他拐了几个弯到了街上。迎面开过来一辆没有牌照的新轿车,猛地停在赵国强身旁,吓了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走差地方了,仔细瞅瞅,自己是在人行道上。
“不用害怕,撞不着你!”金聚海从车里出来,嘿嘿一笑说,“来报到啦,得好好学呀。”
赵国强指指轿车:“你买的?”
“镇里买的。”
“用人家的钱买的。”
金聚海哈哈笑:“你瞅瞅满大街的车,有哪个是自己掏腰包买的?还不都是别人的钱。你放心,镇里经济会很快发展起来,买辆车不成问题,钱满天的钱,我们会还的。”
赵国强猛地就喊起来:“我管不着你们的事,你们爱干啥干啥!”说罢拔腿就走。金聚海连着喊了好几声,他也没停。路边有电话摊,头一两个摊主,都是年轻人,旁边又有卖其他东西的。他终于找到一家比较偏僻的小卖店,窗子关着,电话在外面,也没有买东西的人。店主人是个老太太,坐在屋里像一尊木佛。赵国强上前说打电话,老太太点了一下头。头一个电话打给了玉玲,玉玲说现在以孙万友领头的村民,全堵在院里要退入会的钱,满山和二柱去县里,刚才也来了电话,让我先把入会的头头脑脑的钱准备出来,先退给他们。赵国强问那那些老百姓的呢。玉玲说满山说要是闹得实在没办法了,就给一部分,能拖尽量拖一下。国强问你咋个想法。玉玲问你的意见呢。赵国强说就按满山说的办吧,不是已经都堵到门口了嘛,再不给退,就抢东西啦。玉玲说太对啦,不给就打砸抢啦。
打完这个电话,他立即又往家里打,告诉老爹大哥要回去,再就是抓紧在大块地里建大棚,建高质量的,并且要多建,拉饥荒不怕,回头可以转给旁人。老爹说你说的我听清了大半,要不让秀红接吧她在这。赵国强喜出望外,说快让她接。高秀红的声音马上就传过来,赵国强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高秀红说你就放心吧,保证干得让你满意。赵国强心里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一下踏实到底了,末了他说:“秀红,你好好等着,回头我就去法院找熟人。”秀红说:“你早就该找……”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电话里也没法儿多劝,赵国强又说几句就放下了。
屋里的老太太拉开玻璃小窗说你还打呀,赵国强掏出拾元钱递过去,顺手把玻璃小富拉上。又给柱子打,他告诉柱子,一是要抓紧和各方面客户联系,包括鲍老板和魏大宝,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新产品,争取让他们投资,二是大块地里建大棚,要加快进度,黑白干,要坚决把地占住,镇里如果硬占,就上访,就找电视台曝光,无论如何要把地保住,一分也不能丢。还有就是国民回去了,他心情不大好,你关照点。柱子说这几个事都没有问题,但有一个最新的情况,是李广田刚找来,他想把新产品的销售管起来,他说如果让他管,他就不竞选村主任,也不在高秀红离婚上较劲,这事咋办好。赵国强反问:“你说呢?”柱子说:“要是竞选村主任,我才不怕呢。可就是高秀红这儿,我觉得倒是个机会,要不然,大别扭了,你说是不是?”赵国强想想说:“新产品销售是得有人专管,可也得有条件,得把条文列好了,他个人多得点没关系,前提是得让厂里让咱村人受益。”柱子说:“那好,就按你说的办,列条文,跟他讲条件。”赵国强说:“对,还有个条文必须先落实!”柱子说:“我知道,他先得给我拿离婚证书来。我还等着喝喜酒呢。”赵国强说那就看你的了。放下电话,他就走,老太太说还找钱呢,赵国强都没回头。
这些日子,孙二柱很有些得意,根由在于他把玉琴给“制眼”了。弄得玉琴自打正月初二回了一趟东庄,就再也没有出沟里。玉琴受不了他的闹腾,左思右想,与其从旁人那抱一个孩子来,跟这头一点血脉不沾不说,万一孩子大了以后又认他自己的爹娘,这头不是白受罪啦。要是那么着,还不如让孙玉柱在外面找谁生一个,然后抱来孩子,给女的一笔钱,从此互不干扰。可又怕生出的是女孩,于是又说好女孩由女方自己要,愿意自己养或送人,这头不管,但钱照给。玉琴把这些条件讲给二柱听,二柱满口答应,并说这回有了儿子,我一定当牛做马踏踏实实地跟你过日子,将来给儿子留下万贯家财,当然,两个闺女的陪嫁也要很多很多。玉琴说我根本不求你当牛做马,你就是当老太爷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只要不出去闹事,我就烧高香了。二柱说你就等好吧,下面的事你就甭操心了,你就等着秋天抱大胖小子吧。玉琴打那就不好意思出沟里了,不管咋说,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没过些日子,孙二柱就把张小梅给领来了,说她嫌满天家人多太乱,想到咱家来帮帮忙。玉琴当时正缺人手,也没当回事,就答应了。要说张小梅人是真聪明能干,到这就把整个库里进饲料。调配、保管、记账这些活都给担过去了,雇的那些小工,在她的指挥下干得有条不紊,可给玉琴减去不少负担。玉琴心里高兴,还怕张小梅呆不了几天就走,闲下来跟小梅说别看这沟里偏僻,但这能养牛,牛需要新鲜空气。这里还有地方建房子,将来要办成机械化养牛场,坐在屋里一按电钮,就把牛喂好了。张小梅说你可真是了不起,搞那么大摊子,将来老了咋办。玉琴说咱管不了那么远。张小梅说一年一年过得多快,用不多久人就老了,你要是有个儿子多好。玉琴被人说到心窝子里去了,叹了口气说可不是嘛,挺好的日子,就别扭在这上面了。女人跟女人在一起聊,就容易把心里事抖出来,特别是玉琴跟前除了牛,就是雇来干活的男人,平时想说个话都没处去说,碰上个张小梅,她也就留了嘴痛快心舒眼,有啥都跟人家说了。说完了没多少日子,她慢慢发现张小梅有点变了,变得不像一来时那么勤快,不光对干活的人指手划脚,还跟孙二柱敢发脾气,孙二柱还就听着。玉琴觉得不对头,找孙二柱说这咋行,你快让她走吧,再呆下去,她就得变成二奶奶啦。孙二柱说对不起,她真是二奶奶,我找的就是她。玉琴当时就给气昏过去了,躺了两天水米没沾。后来,她想要是这么死了,正合人家的心,我得活下去,就挣扎着起来吃饭吃药,有了点精神,她就跟孙二柱说你把人快领走,不能让她在这儿了。孙二柱说这个臭牛圈人家还不愿意呆呢,你赶紧拿钱,我立刻带她走。玉琴拿出五千块,说那一半事后给。孙二柱就骑着摩托把张小梅送回到东庄。也就是在桥上碰见赵国强那天。
这几日玉琴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心里说我这不是花钱找病吗!万一养了孩子人家说啥不走咋办?万一孙二柱假戏真做跟她要结婚咋办?万一……万一他们合起来把我给害巴了咋办,就跟评剧《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二姐似的。
孙二柱自打帮助满山到县里看了一次钱满天,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整天不在家呆着,总到东庄去。嘴里说村里有事找他,但玉琴知道他准是去找张小梅。玉琴决心要和张小梅当面锣对面鼓谈一次,她把家里的活都安排好,就来到东庄。东庄这会儿挺安静,村民们都到大块地看新建起来的大棚,村委会在那招标承包。这是大事,没有不去看的。才走到村委会门口,就见孙二柱从李广田院里出来,孙二柱朝玉琴招招手,上前小声地说:“坏了事啦,老李头子又犯了病啦,要带喜子去北京告你哥了。”
玉琴问:“因为啥呀?”
孙二柱说:“他说你哥骗了他,把秀红的离婚证开了,也让他管杏仁露的销售,但外地主动来拉货的,却跟他没关系。让他空欢喜一场。”
玉琴说:“那事先是咋讲的,他当初咋不弄清楚。坐在屋里就把钱挣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孙二柱嘿嘿笑道:“要不咋说你二哥有头脑呢,随便使个小手腕,就够老李头子使半年。老李也犯傻,为了钱,签合同也不细看。光想抱胖儿子美,忘了还得肚子疼呢……”
玉琴一把抓住二柱说:“好悬呀,差点忘了干啥来了。快带我去找张小梅,我有话跟她说。”
孙二柱立刻哭丧着脸说:“人家还要找你呢,说咱们合伙骗她上当,已经怀上了,要告咱们。”
玉琴愣了:“告咱们?”
孙二柱说:“说我骗奸她。要不就拿出二十万块钱,要不就送我进监狱,妈的,这娘们可真狠呀,咱可咋办。我想问问李老头子这事该咋办,没想到他正发火写状子呢。”
玉琴对着孙二柱的脸,使劲给了一巴掌:“叫你要儿子!叫你要!这回好啦,把你要监狱去了。”
孙二柱说:“去就去,老子才不怕呢。不过,咱得找她问清楚,我那儿子咋办?我得要儿子!她不能白拿我的钱,又送我去监狱。”
玉琴看看四下,有人隔着墙头朝这看,忙拉着二柱就走:“你还儿子儿子呢!我倒霉就倒在你这儿子上。你要的不是儿子,你是要我的命呀。”
俩人拉拉拽拽气呼呼到了后街,推门进了院里,见高秀红腰上扎着围裙,袖子挽得挺高,正往绳子上晒衣服。看那模样,跟这家的女主人毫无二样,而且,她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神色,人也显得格外年轻。她顾不上擦手,两只胳膊往围裙上蹭了蹭,迎上前说:“你们来啦,快坐,快坐。”递上两个小凳。
玉琴沉着脸问:“我爹呢?”
“去大块地包大棚啦。”秀红说。
“是大哥回来了吗?”
“回来七八天了,也去大块地了。”
“我二哥呢?”
“去县里学习,今天回来……”
孙玉柱说:“我刚从喜子那来,他们又要去上告了,说你们合伙骗他……”
高秀红说:“我知道他为啥。他这二年总想挣大钱,跟国强争,争不过,他就拿我威胁国强。一早上他们爷俩来了,说村里要是给他留一个大棚,承包费低,他就不去告状了……”
“二哥也没在家,他找谁?”
“我答应由我来出这个钱。只要他们不再闹了,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我没有别的要求,只盼着顺顺当当住到这个院子里来,跟你二哥在一起。”高秀红说得很平静,就像唠嗑家常似的。
玉琴突然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跟印象中的高秀红不一样了。原先的高秀红泼辣有余,甚至有点疯疯道道,在女人们眼里没个稳当劲。而现在这个高秀红不紧不慢,言语中充满着自信和实在,让人感觉像是十冬腊月找到一件厚墩墩的棉衣,不用说穿,就是摸一把,也暖和。玉琴不由地问:“秀红,你现在做事:好稳当呀。”
高秀红不好意思地说:“看跟了谁,跟了你二哥,就受他影响呗。”
玉琴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孙二柱说:“说得对。自打我跟了他,我那些好的脾气秉性都丢了。”
孙二柱不爱听了:“咋能这么说呢,我那些优点还让你给影响设了呢……”
玉琴问:“你说,你有过啥优点?你给我说出一条来,我头朝下爬回沟里。”
孙二柱吭哧半天说:“谁都有缺点,谁都有优点,一着急想不起来啦,回家我慢慢给你琢磨。”
玉琴说:“拉倒吧,等你琢磨出来,兴许人家就把你告到监狱里去了……”
高秀红惊讶地问:“出了啥事?”
至此玉琴也不怕寒碜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孙二柱在一旁说我可没骗她,是求她帮忙生儿子,她挺痛快地就答应了,现在她怀孕了,她却变卦,敲诈我们。高秀红想想说张小梅不可能怀孕吧,她好像是做过结扎。玉琴跳起来,问孙二柱:“她肚子上有刀口吗?”
孙二柱脸上冒汗:“我光顾着干事,没留神有没有刀口。”
臊得高秀红赶忙背过脸,抖了抖挂在绳上的衣服。
玉琴脸色煞白:“走,咱们找她去,她要是结扎过,她从一开头就骗了咱们,我跟她没完。”
高秀红忙说:“别急着去。这么去,到那就得打起来,弄个满城风雨,将来大丫二丫都没法过来上学。”
玉琴叹了口气说:“那咋办?要不就让她告,要不就给她二十万块钱。她要的也太狠。”
孙二柱说:“她们娘俩说得很死,少一分也不中。”
高秀红说:“你们呆在这,我去她无那一趟,看看能不能说动她们。说不动,再想旁的法儿。”
玉琴一把拉住高秀红的手:“哎哟,还得让你费心……”
孙二柱说:“咱们是谁跟谁呀,未来的二嫂子,她可不得管咱们的事。”
玉琴瞪他一眼:“你还有脸说。”
高秀红也顾不上再说啥,捋捋头发,放下袖子,噌噌地就出了门。玉琴挽起袖子,从盆里捞出衣服,拧干了往绳子上晾。孙二柱在一旁抽烟,说要是帮咱们把这事了啦,可得好好谢谢她,往后呀,我也不要儿子了。玉琴说有能耐你要一百个。孙二柱说我那不成了种马了吗。玉琴说你不是想当种马吗,到处欢乐还不犯法。孙二柱一下子蔫巴了,他确实说过这话。
门外有了脚步声,玉琴赶紧迎上去,进来的却是国强。国强说你们在这呀,太好了,中午都别走,咱们在一块热闹热闹,也给大哥送行。玉琴问大哥去哪儿。国强说调到省里去啦。他放下提兜,扭头又走。玉琴说你刚回来咋又走。国强说我是陪客户和投资商回来的,人都快到后山厂子了。
玉琴站到院墙边的一块石头上,踮着脚往后山看,两辆面包车停在厂子门口,十好几个人下了车正往里面走。玉琴的心忽啦一下像被春风吹开了,跟孙二柱说:“想法子让他们看看咱们的牛场,兴许就有人跟咱合资,咱就能扩大规模。”
孙二柱说:“那敢情好,我去跟国强说说。”
玉琴说:“还是我去,你在这等着。”
“行啦,行啦。”
高秀红乐呵呵进了院,说张小梅真的结扎过,她怕时间长了露了馅,就想出这么个招子,想楼一把回她娘家去,不在咱三将了。她说看你们个个都发家致富,她琢磨自己也能干。玉琴紧着问现在她们又提了啥条件。高秀红说冯三仙说那五千块就算赔偿张小梅的损失,另外,张小梅提出再借她五千块,等到年底,说啥也还上。玉琴连连点头,可以可以。孙二柱嘟囔说她也没啥损失的,要说损失的是我,我白搭了那些东西。玉琴从背后狠劲地掐了他一把,说那得有个字据吧。高秀红说这就去写,我还陪你们去。玉琴心头一热,指着大块地那个方向说:“二嫂子,快去大块地,包下一个大棚给李广田,我出钱!”
高秀红的眼泪顿时流下来,张嘴想说句啥,玉琴已经跑出大门奔后山果茶厂了。剩下孙二柱远远地站着。高秀红擦擦眼睛说:“走吧。”
孙二柱指指大门:“您先走。”
高秀红笑了:“啥时学得这么有礼貌。”
孙二柱说:“往后,您就是这院的二嫂子,我不跟您闹。”
高秀红说:“闹吧,不闹不红火!”
赵国民从后山上下来,头上已经冒了汗,身上却觉得格外的舒服。这么多年在机关,从来就没有这么舒服过。那时也冒过汗,一是领导来检查工作,一下子查出漏子来,没法解释,冒汗;二是开常委会,一大堆难题摆在面前,左也不行,右也不行,一着急,也冒汗;三是下乡看见生活挺困难的老百姓,看他们家里连炕席都没有,心里惭愧,也冒汗。现在跟那时不~样了,无官一身轻呀,尽管那些问题困难还都有,但毕竟与自己的联系不那么直接了,你想操心也操不上了,所以,你心里必然踏实,走路不想事,一扑纳心地观山景,冒出些汗,也是身体吐故纳新的过程。另外,赵国民心里特别舒服,还在于他十分清楚自己心里没“病”,那就是在任职期间没收人家一分钱,没利用职权为自己打过钱的主意。存在钱满天那的钱是自己的,白搭了虽然心疼,但想想钱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当官这些年,白吃白喝也没少花公家的钱,也算是老天给的一个报应。这么一想,还真想开了。这些日子,每天在养育自己长大的家乡山水中走动,杨呀柳呀草呀水呀,把他心头的积尘扫得干干净净,他下决心回来,不光是回来住几天散散心,他想把家安在这儿,退下来就彻底归来,黄小凤不愿意来也没什么,夫妻之间也可以各有各的选择,没有必要强求一致。至于当政协主席,他也不想当了,想坐那个位子的人不少,让人家去当吧。如今不愿意退的人多,先是把年龄往小了改,说参加工作时填的出生年月或者是阴历,或者是当初多报了一岁。然后就想办法担任有届别的职务,如县人大县政协,当上主席副主席,一般就得让人家干满一届,一届就是四年。有这个名分,到处出席个会,发发言,管用不管用没关系,自己心里痛快是真格的,还断不了领个会议发的纪念品,那也是一种乐趣。对此,赵国民也挺理解人家的,县里最高的级别就是团级,当上书记和县长的能有几个人?剩下的人不是没水平,而是没位子。你当了一任县委书记,再当一任政协主席,两下合起来就是小十来年,你还给旁人留个空儿不?再者说啦,如今当官不光工作上不省心,让你冒汗,复杂的人事关系,更让你把脑瓜筋都要使断了,你看电视上的官员全是一水黑头发,一根白的都没有,其实全是染的,不染不行,年纪轻的都白头发了,实在是脑子得不着休息。还有就是一个个看似身强力壮腆肚子挺胸,可到医院一检查,心脏血压肝肺,还有脑血管,差不多都有些毛病。不可能没毛病,天天喝呀吃呀,啥身板也架不住这么往里搁东西,就是铁桶也得撑破了沤烂了……
赵国民过去从来没有从这些角度去考虑问题,现在这么一想,他就完全心平气和了。他朝山下看,村里的果茶厂大门上飘的彩旗,轰轰的机器声响个不断,拉货的车出来进去,看来生产和销售的情况不错。东南方向是大块地,齐整整修起了一片大棚,还有很多人聚在那儿,看来村里已经开始招标承包了。正前方的三将村里好几处支着高高的脚手架,那是村民在盖新楼。
有人朝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竟然是黄小凤,后面是秘书小朱。黄小凤喊:“国民,你一个人在山上转悠什么,害得我们这一通找……”往下她说不下去了,呼哧呼哧喘粗气。
小朱则毕恭毕敬地上前说:“赵书记,车在下面等您。”
赵国民暗叫怪事,这小朱怎么又拿出这种架式了,莫非是有什么变化。他不动声色地问:“是市委组织部来谈话吗?”
黄小凤说:“不是,那个电力局的老于回家跟媳妇打离婚,还得打几天呢……我找了梁书记,反映了你的情况,梁书记说这么着对你确实有点不合适,他跟省里说了,省里说有一个什么局缺一个副局长。梁书记的意思,让你去省里一趟……”
小朱说:“是土地管理局。”
赵国民问:“让我干什么去?”
黄小凤说:“这你还不明白,这事哪有坐家里等着的,过去活动活动呗。”
小朱说:“梁书记已跟主管副省长说了,您应该会见一面。”
赵国民心里忽悠忽悠这叫不是滋味儿,已经撤走了的那块大石头,一下子又压回到心头。他默默无言,眼睛瞅着三将村。小朱很知趣地说我到车那等着,就走了。剩下赵国民和黄小凤,俩人显然都知道对方要说什么。黄小凤说:“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副厅级,不是平调,是提拔,你还犹豫啥?不好意思去跑?怕人说你跑官?现在,哪个官不是跑出来的!你在这埋头傻干一百年,恐怕也没人知道。好人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你就连嘴带腿一块动,肯定大功告成。”
“你说这算什么功?”
“什么功?升迁呗。”
“我要是不想升了呢?”
“那你就口这种地,包一个大棚。那边正招标呢。”
赵国民乐了:“叫你说着了,我还真有这个意思。老爷子包两个大棚,我想跟着一起搞科学种植,别忘啦,我可是学农的。”
黄小凤说:“学农的?这么多年也没听你说过,现在不当书记了,反倒想起学农啦。早先那些年你算学啥的?学当官的?”
赵国民也不恼:“行啦行啦,我都到这份上啦,你就别再踩踏了。我早想好了,咱城里安一个家,乡下安一个家,两下住,多舒服,你练气功,这的气场也好。”
黄小凤说:“气场?你是要活气死我!我现在根本不练那玩艺啦!你少提!”
“为啥?”
“为啥?那帮办气功班的,根本不是什么大师,这一阵子都搞传销去啦,什么床垫子、摇摆器呀,都疯子一样,见人就推销,让人躲都没处躲。”
“那不正好,你上这来,不就躲了吗!”
黄小凤看看表:“你别说啦,我是不会上你的贼船的。我还得去钱满天那,你赶紧考虑,一会儿车就回去,要走还来得及。”
赵国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想着哪天给我捎些换洗的衣服。”
黄小凤瞥了一眼,扭头走了。
钱满天进了楼里只见到玉芬,玉芬又惊又喜问你是咋出来的。钱满天摇摇头叹口气上了二楼,坐在办公桌后,他问玉芬:“人呢?咋这么冷清?”
玉芬说:“翠莲回娘家了,说她娘病了。满山和小秋在镇政府旁边租房子,要开饭店,玉玲和满河说路边饭店太多,带人改办养鸡场了。”
钱满天皱着眉头问:“家里有厂子,干啥非得出去干?”
玉芬说:“都说啦,不图挣多少钱,只想自己干着痛快。”
钱满天叹口气,翻翻摆在桌上的账本,上面记得清清楚楚,全是玉玲亲手写的。钱满天问:“如果让玉玲管咱们这一摊子,她能干吗?”
“够呛。让她管,你干啥去?”玉芬问。
“我想……我想出家当和尚去,哈哈……”钱满天说罢就笑了。他这心思是在公安局拘留所里关着时候冒出来的。他想自己一晃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啦,虽然挣个万贯家财,可心里很少有痛快的时候,争来斗去,到啥时是个头呀,真不如放下搂钱的耙子,跳出钱海,立地成佛……
玉芬说:“依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经营你自己这摊子。你有能耐干好,这个大家都清楚。可这些年咱家这么乱糟糟,就跟你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有关。钱,是要挣,可咱又不能为挣钱活着,那就太累了。特别是那些歪门邪道,更走不得,一走上去就退不回来,跟掉泥坑里一样,越挣越深。我没多少文化,帮不了你啥,这一点你放心,你就是挣得再多,咱家再富,我也不臭美一点,该做饭照样做,该喂猪照样喂,该伺候你老娘还伺候。如果你把家折腾垮了,就是要着吃,我也要把炕烧得热热的,稀粥烂饭也让你吃饱,不让你冻着饿着……”
“玉芬呀……”
钱满天的双手不由地微微抖起来,他直想把玉芬搂过来亲一口。天呀,真是丑妻薄地家中宝呀。没想到能说出这么热乎自己心肠子的话,还是自己的结发之妻呀……
“你好好歇着吧,要是账目上有啥不清楚的,你给玉玲打电话,号码那上面写着。这是保险柜的钥匙,还给你,剩下的钱,全在里面。”玉芬掏出钥匙放在桌上。
钱满天说:“钥匙就放你那吧。”
玉芬说:“不,我带着走道都不舒服,还是你拿着吧。”
钱满天点点头,指指床上的被褥说:“在那里受凉了,帮我搬楼下去,我得睡热炕烙烙……”
玉芬瞥了一眼钱满天,揉了揉眼说:“反正热炕头总给你留着,你想去,晚上就过去呗。”说完就走了,也没动那被褥。
钱满天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然后,仔细地看账本。看了一阵,他情不自禁地给玉玲打了电话,先说了些感谢话,然后问:“为啥把小户的钱都退回去?”
玉玲说:“不退就得出乱子。”
钱满天问:“欠大户的钱咋还?”
玉玲说:“只有等满地要回东北的钱。”
钱满天问:“万一钱回不来咋办?”
玉玲说:“赶紧把果茶厂的设备全卖了,反正没了市场,变死钱为活钱,再搞新产品。”
钱满天点点头。果茶的行情真的不行了,只能走这条路了。他说:“你和满河还是回来吧,让你当家,我当顾问,中不?”
玉玲说:“回去可以,但人得凑齐了。”
钱满天问:“当着大家的面说?”
玉玲说:“对。可是,要说的是,分家!大哥,弟兄都大了,该分家了。”
钱满天像被泼了一头凉水,慢慢地放下电话。才放稳,电话铃又响了,抓起一听,是满地的声音。满地说费尽千辛万苦,才把钱要出来少一半。钱满天说:“你快把钱拿回来呀!”
满地说:“哥,我不想回去啦。”
钱满天大怒:“你说啥?”
那边突然出现了高翠莲的声音:“大哥,您别发火,我是高翠莲……”
“你咋在那儿?”
“这您就别问啦。我俩想在这边过日子了。当初想让您出钱买房子开饭店,就拉倒吧,要回这点钱,就算我俩这些年在家里的辛苦费吧。就像您说的。天下事,早晚得分。晚分不如早分,旁人给分,不如自己主动分。打这往后,家里你们再挣多少,我们也不要了。”
钱满天气得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你们,你们等着,看我抓回你们,咋收拾你们!”
满地说:“大哥,您别急,您找不着我们。您要非让我们回去,除非回去分家,分多分少没关系,分完了我们肯定离开三将,我在这边已经跟朋友合着办了个买卖。”
钱满天狠狠地把拳头砸在桌子上说:“好,好,回来,分家!”
玉芬进来说:“嫂子来啦。”
钱满天有气无力地说:“请她进来吧。”
大块地上一片沸腾。
赵德顺老汉浑身燥热,恨不得脱个光膀子,像年轻小伙子立刻干一场。他身旁的孙万成、孙万友几个老头子也跟他差不多,攥着烟袋杆的手一个劲哆嗦,几颗老牙碰得烟袋嘴呱呱直响。
十几排崭新的钢架大棚,坐北朝南,尽情地敞着怀,让阳光照个痛快。拧一下开关,清水从棚顶春雨般的降下,再拧,又雨过天晴。村民们看到这等情景,心都动了。这哪里是种菜的大棚,分明是聚宝盆呀,赶紧掏钱包上一个,一年就能挣上好几万呢……
赵国强是从果茶厂匆匆赶来的。他只能呆一小会儿,那边福贵正和鲍老板魏大宝那些人谈呢。他们看中了新产品杏仁露,有意投资,如果谈妥,当即就能签字生效。赵国强胸有成竹,有叫得响的产品,就不怕没人主动上前。鲍老板你还能挑啥毛病?电,管够使;设备,成套新设备;原料,本地产;销路,拉货的车排队;运输,公路直通厂大门;工人,本村年轻人,工资低。这一切,都让投资者兴奋不已,纷纷向赵国强伸出热情之手。这跟先前求他们投资可是大不一样了。但赵国强还算冷静,他知道自己毕竟是个农民。中国的农民想跨进现代化经营者的行列,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你把生意做大了,钱挣多了,脸光了,肚子鼓了,说不定到啥时候,你那让别人暗中偷笑的高粱花子味儿就会显露出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是冷静,是多想困难,必要时,就得从热闹的谈判桌前走出去,去到庄稼地里吸一吸新鲜的空气,你就会头脑清醒地去干事。所以,他来到了大块地。
柱子把村民承包大棚的报价告诉他,赵国强说头一年种这种大棚,经验肯定不足,可以适当往下减点钱,别给承包者太大的压力。他看见报价的人中有李广田,便给柱子使个眼色,柱子小声说:“不干销售了,要干这个。”
赵国强笑笑,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时,高秀红从人群中走过来,跟赵国强小声说:“玉琴非要出钱……”
“出就出吧,她家那些牛。九牛一毛,搁她身上不算啥。”赵国强说。他在厂里听玉琴说这档事了。
“就怕他贪心不足,还起啥新招子。”高秀红说。
“他有啥招子,咱都慢慢接着。你别往心里去。明天咱就去……”
“小点声。”
“怕啥,我待会儿就大声公布一下子……”赵国强忽然发现从镇政府那边开来两辆推土机,后面还有一辆轿车。
轿车开得快,转眼间开到大块地旁,下来了金聚海几个人。金聚海住这边一瞅,就喊了起来:“赵国强,你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呀!我说要占这块地,你拖来拖去,变戏法似的建起这些大棚!这是存心跟我作对呀!”
村民们都不吭声,得愣地瞅着。赵国强和柱子迎上去。柱子说:“金镇长,有啥事咱到村委会去说。”
金聚海说:“说个屁!谁让你们在这建大棚?这块地镇里征下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赵国强说:“镇里要征,我们可没有同意呀。这是我们村的土地,我们有权在这建大棚。”
金聚海跺着脚喊:“瞧瞧,多大口气,你有权?你有个屁权!你三将村不在政府领导下啦?全镇就你三将村脑瓜子硬,谁也不敢碰?”
赵国强转身看看老老少少的乡亲,心里渐渐有了根,拽了拽衣服,他对金聚海说:“三将村是在镇政府的领导下,三将村也没有不让谁碰的事。但咱们不论谁领导谁,都得按政策办事,都得讲道理,不能胡来。国家这么重视耕地的保护,甭说你是镇长,就是市长,省长,恐怕也没有权力想占就占。”
孙万友上前说:“我说老金呀,这不是在你的矿上,你承包了就一个人说了算。三将镇没让你承包,三将镇还有这么多老百姓呢!”
众人都跟着喊起来。金聚海看看两台推土机已经到了身后,他掏出几张带公章的文件说:“你们听着,这块地,县土地局已经批给镇里啦,现在我就来勘界,谁敢阻挡,谁就是妨碍公务,伤着碰着,我可概不负责。”
“慢着,慢着。”
赵国民从人群后走过来。他已经听了一会儿,见这情景,不由得走出来。他万没想到这个曾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笑的金聚海,在老百姓面前竟是这么一副凶相。他真后悔当初把这个人给安排了。
“哟,这不是赵书记吗?您在这呀,咋不去镇里坐坐?”金聚海迎上前。
赵国民说:“你在这要干啥?群众把大棚都建起来了,你还想给推了咋着?”
金聚海递过那些批文:“您看看,都批了,我把协议也跟人家签了,人家都开始拆设备了,我这土地落实不下来,就得赔人家的损失一百万,我赔得起吗!”
赵国民仔细看看批文:“这上面也没村里的公章呀?”
金聚海说:“各乡镇占地,哪个事先征求村里的意见?我做得就不错了,我来跟他们商量过。”
赵国民说:“可人家也没同意呀。你这事不能干,回去吧。”
“回去?您说得轻巧、一百万谁拿?”金聚海摊开双手说,“您给我?甭说一百万,给五十万,我就走。您想想,各乡镇一年到头分了那么多任务指标,我靠什么完成?那些人头费我从哪来?干脆,您发句话,把年初的目标责任制改了吧,改了,我就不占这地。”
赵国民说:“那事,你别找我,我已经不当书记啦。”
金聚海就等着这句话呢,他朝身后摆手:“瞧瞧,他已经不当县委书记了,还要管这事,还给人个活路不?今天,我占这块地占定了,看来你们还没包到个人头上,正好。推土机,给我上!”
推土机轰轰开过来,径直朝头一排大棚冲过去。人们惊讶、胆寒、叹息,碰上这么个不讲理的金聚海,真是倒了霉了。他给你都推倒了,你再去打官司,这么好的大棚也毁啦。
“站住!”
赵德顺老汉突然从人群中跑过来,像一块石碑般地站在推土机前。驾驶员大叫一声,急忙刹车,可已经晚了,巨大的铁铲把德顺老汉撞倒在地上。
“出人命啦!”
村民哄地一下围上去。
赵国强猛扑上前,抱住倒在地上的爹,大声喊:“爹!爹!”
德顺老汉慢慢睁开眼说:“我豁出这条老命了……”
金聚海已被人们团团围住,要不是赵国民劝说,柱子等人手里的铁铣镐头就抢下去了。不过,到了还是让跟黄小凤一块坐车过来的钱满天给了一拳,说你骗走我二十万,你又到这来祸害人。
还好,赵德顺被撞了一个跟头,由于身后的地建大棚时挖过,土很软,摔到上面,头有些晕,筋骨却没伤着。但这足以把金聚海吓得没了魂。好家伙,闹出人命,你就是再有批文,也不管用了,他连忙带人往后退。赵国民很冷静,让金聚海等人回去,立即将此事向县委报告,听候上级的意见。然后,他让爹坐自己的车去县里检查。
赵德顺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说:“不用检查,他们伤不着我!”
孙万友上前抱住德顺的手臂:“老哥,你真是老英雄呀。”
赵国民暗叫惭愧,跟爹和国强等人告了别,坐进车里,黄小凤问:“去哪儿?”
“直接去省里。”
“急什么?”
“不行,我得当那土地局长……”
一切都跟先前一样了。一段似乎惊心动魄的插曲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过去了。三将村的农民和他们的支书赵国强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好像谁给他们定下了这么一种命运。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许多事如果不碰到一点沟沟坎坎,反倒觉得不正常。毕竟三将村在跳过这些沟坎后,变得越来越好了。
赵国强从大块地往果茶厂走。福贵叫人告诉他,条件谈得很好,可以签字了。柱子已经把大棚承包落实到人头上了。只要落实了,任何人都不好来动了。赵国强进了村,听身后有脚步声,原来是高秀红。赵国强乐了:“你撵我干啥?”
“谁撵你,我要回家。”
“回家着啥急?”
“明天去登记,我得找身像样的衣服。”
高秀红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赵国强前面。赵国强看着秀红丰满的腰身,不由地心里发痒。看看后山上那片整齐的厂房,又瞥了一眼自家的旧门楼子,他心想,天再热热,腾出空儿,就拆了这旧门楼,盖个新的……
1998年12月10日一稿
1998年12月31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