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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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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门-郭宝昌
第一章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年(清光绪六年)的春天降临皇城北京。
久经历史沧桑的这条胡同,还是老模样儿。
进胡同不远,就是白氏老宅了--黑漆的大门上是副对联: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大门内,迎面是高大的影壁,中嵌"迎祥"二字,左行向里是一大四合院,北房是一敞厅,绕过活屏便是一条又宽又长的甬道。甬道两旁各有两个黑漆小门,甬道尽头是一个垂花门,门内是一个大三院。北屋,正厅墙上挂着白氏先人的遗像。前清平民打扮,身背药箱,手执串铃,面带嘲弄的微笑,似乎能让人听到笑声。
白宅二房院北堂屋。
此刻,站在堂屋的白殷氏、白方氏正焦急地望着里屋,全不理会丫头们提水端盆的进进出出。
从挂着厚厚门帘的里屋,传出白文氏的喊叫声。
白殷氏焦急地冲着里屋大声问道:"怎么啦?生不下来?"
白雅萍在屋里语无伦次地:"费了劲儿了!使劲!使劲呀!刘奶奶,你扶住那边儿,按住喽!"话音未落,又传出白文氏的喊叫声。
六岁的景泗和弟弟景陆莽莽撞撞跑进来,被白殷氏一把揪住:"你们俩来起什么哄?!滚!"不由分说将二人搡了出去。
随着白文氏的一声惨叫,里屋的白雅萍大喊一声:"生下来了!"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来。
白殷氏和白方氏松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
雅萍在里屋接着喊道:"是个小子!"
沉寂中,白方氏奇怪:"怎么没动静了?生下来不哭啊?"
里间,接生婆刘奶奶抱着已擦干净了的孩子:"这孩子怎么不哭呀?"
雅萍正给白文氏盖被子:"不哭不行,他不喘气,打!打屁股!"
刘奶奶拍了孩子两下屁股,孩子没反应。
雅萍急道:"使劲儿拍!"
刘奶奶用力又拍,仍无反应。
"我来!"雅萍从刘奶奶手中抱过孩子,狠狠拍了两下,孩子突然"嗬嗬"似乎笑了两声,雅萍一惊,望着刘奶奶,以为听错了。
刘奶奶也奇怪地东西张望,不知哪里出的声儿。
雅萍又用力拍了一下,孩子果然又"嗬嗬"笑了两声。
雅萍大惊,与刘奶奶面面相觑,雅萍惊恐地看了孩子一眼,突然将孩子丢在炕上,转身就向外屋跑。
白文氏不解:"怎么了?"
"他……他……"刘奶奶不知所措。
堂屋中,跑出来的雅萍还在发愣,白殷氏、白方氏忙站起门道:"怎么了?"
雅萍两眼发直:"这孩子不哭,他……他笑!"
"胡说!"白方氏道。
三人一起进了里屋,走到抱着孩子的刘奶奶前。刘奶奶惶惑地望着三人。
白殷氏:"怎么会不哭呢?打!"
白文氏:""轻着点儿……"
白方氏:"不要紧,使劲打!"
刘奶奶狠狠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了巴掌。
孩子大声地"嗬嗬"笑了两声。四个人都惊呆了。
躺在炕上筋疲力尽的白文氏长叹一声:"唉!我这是生了个什么东西?"
白宅花房。
一面大斜坡的玻璃窗,阳光灿烂。花匠金二在浇花,花房靠里放着一个大书案,两个听差正伺候老爷白萌堂作画。
桌首放着一盆盛开的含笑。
纸上画的含笑盛开。
白萌堂将毛笔含在口中咬了咬,持笔伸向画纸。
笔落画纸,道劲有力。
花房外,只见雅萍风风火火进了月亮门来到花房门前,把门的听差秉宽将她拦住:"萍姑奶奶,您不能进去,老爷作画,谁都不能进。"
雅萍:"我有急事。"
秉宽:"那也不行……揽了老爷作画,我们得挨板子!"
"挨板子我替你!"雅萍推开秉宽,一掀草帘进了花房。
雅萍走进花房站定:"爸,给您道喜,您又得了个孙子。"
白萌堂仍在作画,似无所闻。
"爸,二奶奶生了,是个小子!"
白萌堂突然回身将笔狠狠地掷向雅萍。
雅萍吓一跳,忙向后躲,笔打在裙子上,染了一块墨迹。
白萌堂满嘴是墨,气呼呼地:"谁叫你进来的?!出去!"
雅萍:"二奶奶生了个小子。"
"生就生了吧!"
"听我把话说完了成不成……"
白萌堂接过听差秉宽递上的一支笔,回身冲着画发愣。
雅萍:"……这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光笑。"
日萌堂一楞,回头疑惑地望着雅萍。
雅萍:"真的。"
白萌堂:"打呀,照屁股上使劲打!"
雅萍:"越打笑得越厉害。"
白萌堂认真了,缓缓走到雅萍前:"有这事?奇了。颖轩呢?"
秉宽在旁应道:"二爷在柜上支应着呢。"
白萌堂:"颖园呢?"
秉宽:"大爷去宫里太医院还没回来。"
白萌堂:"一个都不在家?"
秉宽:"三爷去安国办药,喜子昨儿先回来了,说三爷今儿一准儿到家。"
白萌堂自言自语道:"生下来就笑,有点意思!奇了!"
白萌堂走到书案前,顺手拉过一张宣纸,提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白景琦。
雅萍:"行了。我去告诉二奶奶,孩子有了名儿了。"
白萌堂:"去柜上把颖轩叫回来,看看他的儿子。"
秉宽答应道:"是!"
百草厅。
前门外一条喧闹的商业街,路两边挨排着一间间铺面。百草厅三开间的门睑儿,"百草厅白家老号"牌匾高悬正中,门前不时有人进出。前堂里,抓药的、等药的、买丸药的,忙而不乱十分肃静,敲戥子声和用铜杵砸药声有节奏地响着。靠窗的坐堂先生正给一位老者诊脉,说话声音都很低。
抓药的伙计正看着一个方子,对柜台外等候的中年人道:"先生,您这方子里有十八反,我不敢抓,请过这边儿来。"伙计走出柜台与中年人来到坐堂先生前,将方子交给坐堂先生。
坐堂先生看了看笑道:"这种方子,敢下十八反的药,京城里只有两位敢开,一位是太医院的魏大人,一位是我们柜上的白大爷。"
中年人笑了:"您圣明,正是魏大人开的方子。"
坐堂先生对伙计道:"抓吧,没错。"
门外,一辆马车停在百草厅门前,詹王府管家安福下车走进前堂。
大查柜赵显庭忙迎了上来:"安爷,府上要用点儿什么药?"
安福:"老福晋欠安,请大爷过去看看。"
赵显庭:"大爷进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二爷在。"
安福一愣:"二爷也行,大格格近些日子也闹病,顺便请二爷也给看看。"
赵显庭:"我去回一声。"
百草厅后场刀房中,七八个伙计在切药,二爷白颖轩一身伙计打扮,扎着围裙,正在教两个小青年切片,一抬头,看见了进来的赵显庭:"有事么?"
赵显庭:"二爷,詹王府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老福晋欠安。"
颖轩:"行,叫他们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哎?为什么不请大爷去?老福晋只信大爷呀!"
赵显庭:"您忘了,大爷去宫里了。"
紫禁城。神武门口。
侍卫把守,门禁森严。
大爷白颖园从里面远远走出。只见他掏出腰牌,门卫看过后又递回。颖园出了门洞走向自家的马车。
陈三儿吆喝着,颖园坐在车前,马车一路小跑。
额园随意地四下张望,忽然发现一个老太太倒在路边,旁边围着三四个行人。颖园忙叫陈三儿勒住马:"你瞧瞧去,那老太太怎么了?"
陈三儿:"嗨!不是饿的就是急病啦,甭管他啦,走咱们的吧。"
颖园没理陈三儿,自己跳下车向老太太走去。
陈三儿在后面喊道:"大爷,这事儿多了,您管不过来。"
额园走到老太太跟前蹲下身,把手指放到老太太手腕上,为她号起脉来。
陈三儿也跟了过来。
只听一人道:"怕是不行了,有出的气儿没进的气儿啦。"
另一人慷慨地:"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太太。"
忽然,颖园回身命令陈三儿:"搭车上去!"
陈三儿皱着眉:"我说大爷,管这闲事干什么?又不是咱们……"
颖园厉声地:"快点!"
陈三儿忙弯腰抱起老太太……
马车远去。
百草厅前堂。
靠窗的椅子上,老太太已醒转,身旁小桌上摆着三包草药。
老太太:"不行,这药我不能拿,我这穷老婆子吃不起药。"
赵显庭:"老太太放心,我们东家有规矩,凡是看不起病的穷人,一律不许收钱,这药您拿着。"
老太太惶恐地望着:"这……行吗?"
坐堂先生:"先吃这三剂,见好不见好十天以后您再来一趟,可千万别再一个人儿出门儿了。"
老太太:"叫我说什么好哇。"
门口分,颖国将一锭银子交给陈三儿:"用我的车把老太太送回家去,把这五两银子给他家里人,一定送到家,千万别再出事。"
这时秉宽跑进门:"二爷呢?"
颖园问道:"什么事儿?"
秉宽兴奋地:"二奶奶生了,是个小子,请二爷回去看看。"
赵显庭走过来:"刚才詹王府来人请二爷过去了。"
詹王府老福晋卧房。
颖轩为老福晋诊完脉起身。
老福晋微笑着:"辛苦二爷了。"
管家安福忙向外屋礼让,二人先后到了外屋,颖轩道:"不碍的,没什么大病,吃点儿清心就行了,千万少吃油腻,别再着凉。"
安福客气道:"请二爷再去看看大格格,她这些日子身子骨着实不太好。"
颖轩一愣停了步:"贵府格格不是同治爷的嫔妃么?在宫里呀。"
安福道:"那是二格格。这位大格格从蒙古老家来京刚一年多,您没见过。"
颖轩随安福来到大格格卧室。大丫头将卧室门带打起,安福道:"您先请,我去看看王爷回来了没有。"说罢管自离去。领轩进卧室后来到床前,坐到春凳上。大格格从帐中伸出了右臂,颖轩一言不发地号脉。
堂屋里,大丫头打起门帘,四个小丫头端着果碟鱼贯而入,在圆几上摆好了四干四鲜八个果碟。
大丫头又将笔墨纸砚在书案上放好。
颖轩聚精会神地号脉,忽然惊讶地望了一眼帐中,又回过头认真地把脉,面露微笑。
白宅上房院。
大爷颖园提着一盘点心进了院子,走向北屋时,堂屋里白萌堂的夫人白周氏,正坐在椅子上听算命的吴瞎子为景琦批八字。
颖园走进屋,将点心盒子放桌上。叫了声:"妈。"
吴瞎子欠身道:"大爷。"
白周氏:"老大,我正叫吴先生给老二那小子批八字呢,你也听听。"
颖园:"是是,您先吃块点心,我今儿特意到兰馨斋给您买的。"
白周氏瞥了一眼:"不吃,吴先生你接着说。"
颖园不知所以地望着白周氏,忙打开了点心盒子。
只听吴瞎子:"这位小少爷生下来不会哭,无泪则无水,生下来就笑,主心火旺,火克金,遇金必刚,遇水则兴……"
颖园拿出一块点心送到白周氏前:"妈,您尝一口。"
白周氏不耐烦地:"哎呀--不吃不吃!"
颖园为难地举着点心僵在了那里。木木地听到吴瞎子还在说"……要火克水浇,逢煞星才能够发达……"
这时三爷白颖宇掀帘走了进来:"妈!我回来了!大哥。"
颖宇手中也提了一盘点心走到桌前。吴瞎子欠身招呼:"三爷。"
白周氏:"你从安国回来?"
"是。"颖宇顺手拉过方凳坐到白周氏身旁,将点心盒放到桌上,顺眼看到了大爷的那盒点心,便不客气地推到一旁,打开了自己的点心盒。
白周氏:"快听听,老二生的那小子命不错。"
颖宇故意拿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嗯?什么味儿,加桂花了?有这么做点心的么?妈,您尝尝。"
白周氏接过点心咬了一口:"傻小子,哪是桂花,这馅里加了蜂蜜,你就不懂了,这是按宫里的做法做的。"
颖宇恭维着:"自然老太太见的多,这是兰馨斋的点心,花样忒多,您尝尝这块,我是不懂。"
颖园在一旁看了个干瞪眼,从自己盒中也拿出了一块。
白周氏又吃了一口:"这是鸡油做的,拌的是砂糖……"
颖园忍不住地递上自己带来的点心:"妈,您尝尝我这块……"
白周氏突然脸一变:"不吃不吃!我最不爱吃点心,拿走!"
颖宇幸灾乐祸地望着,颖园一转身气哼哼地拿起点心盒子向门外走去。
白周氏:"吴先生你接着说。"
颖宇插话道:"我听说那孩子生下来不哭光笑,这可奇了,恐怕不是好兆头。"
白周氏:"难道还是什么不祥之兆么?"
吴瞎子:"不能这么说,此乃一生衣食无亏,逢凶化吉之兆。"
白周氏:"老三,听见了吗?吉兆!"
颖宇:"是是,吉兆。"
颖园抱着点心盘子站在院里发愣时,一听差走来:"大爷,柜上请您过去一趟。"
"嗯!"颖园顺手将点心盘子塞到听差手中。"听差一愣:"这……给谁呀?"
颖园一瞪眼气呼吁地:"扔喽!倒喽!喂狗去!"转身走了出去。
听差一时不知所措,惶恐地:"是是,喂狗,喂狗!"
詹王府门口。
詹王爷下了马车,向门口走去,总管车老四忙下阶迎接。詹三爷看了看门前停放另一辆马车:"白家大爷来了?"
车老四:"大书进宫了,是二爷来了。"詹、车二人说着话,一前一后走进门去。
狗宝抱着鞭杆儿坐在车上望着王府大门。
大格格房外厅。颖轩开好方子,放下笔,听见帘子响,回头见是詹王爷大步走进,四个丫头跟进一顺边侍立,便也忙站起来。
詹王爷:"您就是白二爷么?"
颖轩忙上前两步请安:"不敢,颖轩,王爷吉祥。"
詹王爷上前扶了一下:"坐坐。"二人刚落座,詹王爷便问道:"我们老福晋的病?"
颖轩:"王爷放心,不过偶感风寒,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
詹王爷:"每次都是大爷来……今天头一次见您,瞧您用药,果然医道精明,老四……"说着转身命车老四去取谢仪,"二爷初次来,要给双份儿。"车总管应声离去。
颖轩忙起身:"不敢不敢,吃了药见好才算数。"
詹王爷:"大格格的情形,您看……"
颖轩:"提起大格格的病,我这儿得给您道喜了。"
詹王爷:"噢?这话从何说起?"
颖轩:"大格格是喜脉。"
"喜脉?"詹王爷惊讶地望着额轩。
"不错,恭喜王爷要抱孙子了。"颖轩没有注意詹王爷表情已起变化,仍微笑着。
不料詹王爷慢慢站起,审视地望着颖轩,颖轩有些不知所措。良久,詹王爷突然"哼"了一声拂袖而去。颖轩不解地望着,只见詹王爷出屋后,仆人丫头们也相继跟出了屋。
颖轩莫名其妙地望着,感觉不对也忙着向外走。
颖轩走到门口,忽见四个丫头进门将果碟尽皆撤去,又鱼贯而出。
颖轩大惊,忙走到屋外,见院内已空无一人,更感惊慌地望着四周。
白宅三房院北屋。
颖宇和白方氏正在收拾行李。
颖宇坏笑着道:"……你还不知道老太太那脾气,越叫她吃她越不吃,得哄她才行,结果把大哥气得说扔喽,喂狗去。"
白方氏:"要不怎么叫傻大爷呢.你还不知道吧?……昨儿晚上,大爷不知道抽什么疯,给老太太买了个夜壶。"
颖宇:"瞎说八道吧?"
"蒙你干什么?他专门定做的,大长口的夜查,把老太太气得给摔了个粉粉碎。"
"这孝顺得可过了头了。"颖宇说着将一把银票交给白方氏,"收起来。"
"你发横财了?"
"每回去安国办药都是二哥,谁知道他私吞了多少,谁也不是傻子,反正都是公中的银子。"
"万一叫老爷子查出来……"
"没事儿!"
"小心点儿好!别看大哥傻,账上的事儿,柜上的事儿,他可一点儿也不傻。"
"没钱穷叽咕,有了钱又害怕,告诉你,能搂就搂点儿吧,今年家里净出邪性事儿……看见没有?二哥的儿子生下来就笑,老太太还高兴呢,这就是不祥之兆,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詹王府院内。
颖轩站在廊子上仍东张西望。见安福走过,忙拦住:"安爷,刚才王爷是怎么了?"
安福一甩手:"您还不快走!"
"我怎么得罪王爷了?"
"别问了,快走吧您!"
"这车马费还没给我介"您还要车马费?等着吧您!"安福又匆匆离去。
颖轩茫然地望着空空的院落。
白府上房院。
白萌堂正在吩咐总管胡加力:"今儿大喜,添人进口,叫各房不论大小全到厅上来吃饭。"
胡总管站在台阶下:"是,我这就去吩咐。"
敞厅中,两个丫头端着凉菜,绕过活屏,将菜分放在两个大圆桌上。白萌堂、白周氏、颖园、白殷氏、颖宇、白方氏、抱着一岁小宝的雅萍以及孩子们:景怡、景双、景泗、景武、景陆、玉芬等正在入座。
白萌堂:"怎么老二还没回来?"
胡总管:"有时辰了,按说早该回来了。"
颖宇:"别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白萌堂:"又胡说,去看个病能出什么事儿?"
颖宇:"我是说怕是车坏到半路了,或许叫王爷留下吃饭了什么的。"
白萌堂:"胡总管,派个人去接接。"
"是!"胡总管答应着急忙出了敞厅。
白萌堂:"先坐下吧,等会儿老二。"
詹王府院内。
颖轩仍傻乎乎地站在院内张望,见一丫头端饭菜走向北屋,忙迎上前拦住:"请问车总管上哪儿去了?"
丫头不理,绕过他进了北屋。
颖轩:"嘿--怎么没人理我这碴儿了?!"
这时,詹王府门口,带着七八个兵丁从大门走出的车总管四下一看,往前一指:"那儿!"
狗宝抱着鞭杆子正坐在车辕子上打瞌睡,车老四等人走到车前,一兵丁猛地将狗宝从车上拉下。
狗宝一惊:"干什么这是?!"
"砸!"随着车老四一声吼,兵丁们一拥而上。
一兵了用利斧砍向车围子,木框应声断裂。
狗宝大叫:"谁招你们了,怎么砸车呀?!"拽他的兵丁一把夺过狗宝手中鞭子,反手向狗宝脸上一鞭杆,狗宝疼得捂着脸跑到墙根儿。
大锤砸在车轮船上;利斧砍在车身上;辕马惊恐地嘶叫扬蹄……
狗宝缩在墙根儿惊恐地望着,脸上的一溜伤痕慢慢调出血迹。
两个兵丁拉住辕马,一兵丁将长长的巴首向马刺去。随着辕马的尖声嘶叫,匕首扎进马身,四五个兵丁也同时将匕首刺向马身。
狗宝吓得直发抖,目瞪口呆,顺着墙根儿往后溜。
"眶当"、"咔嚓"……车已散架,马己倒地,兵丁们仍在发泄似的砸着。
车老四两手叉腰冷漠地望着一切。
这时仍在詹王府院内的颖轩,四顾无人,叹了口气,只好离去。
颖轩从里面刚走出门道,胆怯地停住了,只见七八个兵丁怒目而视,他低下头往外走,出了大门,又见车老四站在台阶上冷眼望着他。颜轩情知不妙,忙低下头,从车老四面前下了台阶,走向自家马车,一抬头惊呆了,只见马已死,车已毁。
颖轩惊愕地回头望着王府门口,满睑杀气的车老四正冷笑着。颖轩惊恐地回过头去找狗宝。只见拘宝蹲在墙角余悸犹存,颖轩忙走到狗宝眼前:"出什么事儿了?"
"孙子王八蛋才知道出什么事了!您瞧!"狗宝指着脸上一道青紫伤痕。
颖轩愤怒地回头望王府门口,但见膀大腰圆的车老四和兵丁们虎视眈眈。
颖轩硬着头皮向门口走去。
兵丁们又要向前拥,被车老四抬手止住,车老四缓缓地下了两层台阶。
颖轩害怕地停住了:"车总管,我怎么你们了?"
车老四没有回答,藐视地望着颖轩,悠闲地闻起了鼻烟。
正当颖轩委屈地不知如何是好时,秉宽急急忙忙赶到了,眼前的一切,使秉宽也惊呆了。愣征片刻,忙走到狗宝前悄声询问,狗宝比比划划地说着。
颖轩仍在与车老四等对峙,秉宽走到颖轩面前:"走吧,二爷,家里等着您呐,走吧!"。
颖轩悲愤地望着这一切。
白宅敞厅。晚上。
丫头点上灯,厅里顿时明亮了。
等着吃饭的两桌人都默默地坐着,不时看着厅外的白萌堂。
白萌堂背着手在廊子上十分不安地走来走去,不时望着大门口。白周氏在一桌的首座:"老爷,甭等了,先吃吧!"
白前堂没有回头:"再等会儿,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一定等地回来。"
另一桌,奶妈抱着雅萍的小宝突然一声大哭,奶妈忙起身:"姑奶奶,该喂奶了。"雅萍接过孩子背身走到活屏前喂奶,孩子们已等得不耐烦,景双、景武在偷偷吃菜。
白周氏道:"要不叫孩子们先吃,都饿了。"
"也好。"白萌堂话音刚落,见秉宽小跑着进了院子,立刻松了口气:"回来了,吃吧!"
"老爷!"秉宽边叫边走上台阶,到白萌堂前低声嘀咕了几句,白萌堂抬头一惊。只见颖轩与狗宝匆匆过了院子,走到台阶下垂头丧气地站住了,白萌堂忙走下台阶,颖宇也忙凑了过来。
白萌堂:"出了什么事儿?"
狗宝:"马杀了,车也砸了,您瞧把我打的。"
白萌堂:"到底是为了什么?"
颖轩低着头:"不知道!"
白萌堂:"糊涂!杀了马砸了车,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
颖宇突然大叫:"没了王法了,依仗着是皇亲国戚,就敢这么欺负人。秉宽!
带上人,我去把詹王府砸喽!"
白萌堂喝道:"老三!"
颖宇不言声儿了,白萌堂转向颖轩:"先去看看你媳妇儿子去,等你吃饭。"
"是!"颖轩答应了一声向厅后走去。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
大丫头银花一掀帘子,颖轩进了屋。
躺在炕上的二奶奶白文氏忙挣扎坐起,正和她说着话儿的胡总管忙站起退到一边。白文氏道:"回来啦,快看看你儿子,老爷给起名儿叫景琦。"
颖轩俯身看熟睡的儿子,看着看着,忽然回身坐到炕沿儿上掩面而泣。
白文氏忙道:"我都知道了,哭有什么用?到底怎么得罪他们了?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你的马砸你的车呀!"
颖轩抽着鼻子只是摇头,银花递上一块湿手巾。
"行了,先去吃饭吧……"白文氏劝慰道,"大喜的日子别哭丧着脸,装着高兴点儿会不会?"
"会!"颖轩擦着眼泪转身向外走。胡总管赶忙也跟着要走,却被白文氏叫了回去:"这事儿一定要查明白喽,不能糊里糊涂受这个气,以后二爷在街面儿上还怎么做人?"
胡总管:"是是!詹王府虽是皇亲国戚,素来与咱们府上不错,二爷又是头一回去,怎么会这么不给面子呢?会不会是二爷触犯了他们王府的什么规矩了?"
白文氏:"那也不该下这么狠的手。明儿一早北京城就得传遍了。"
胡总管:"是是!我和王府的车总管还有一面之交,我去打听打听。"
白宅敞厅。
饭已吃完,大家正乱哄哄起身,只有颖宇仍在喝酒,雅萍在吃饭。
白萌堂:"老二,你来一下。"颖轩跟着白萌堂转过活屏。
颖宇看看人们已走,对雅萍道:"姐,我就知道这孩子生下来就笑,不是好兆头,出事了吧?!"
雅萍:"喝你的酒吧!少胡说八道!笑不比哭吉利?"
"行了吧姑奶奶,你见谁家的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光笑?"
"吴瞎子都说了,是吉兆!"
"吉兆吉兆!吴瞎子的话你也信?拣好听的说呗!走着瞧!往后还不定出什么事儿呢。"
"你再胡说八道,我大耳刮子抽你!"
白宅上房院北屋堂屋。
白萌堂:"既是喜脉,王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拂袖而去呢?"白萌堂听罢颖轩的述说,百思不得其解。
颖轩委屈地:"我也闹不清楚。"
"是不是你看错了脉?"
"那不会,詹王爷看了我给老福晋用的药,还直夸奖我,说要给我双份儿的车马费。"
"这就怪了!你没坏他们的什么规矩吧?"
"我连宫里都常出常进,规矩我是全懂的。"
正说着,胡总管掀帘进来,问:"老爷找我?"白萌堂道:"看来这事儿有点麻烦,你能不能想个法儿打听一下?"
"二奶奶已经吩咐过了,我明儿一早约了詹王府的总管车老四。"
"嗯!这事儿非同小可,他们府上的二格格是同治爷的嫔妃,虽说同治爷不在了,可他们势力还在,务必要打听明白。"
范记茶馆。
范记茶馆地处平安路口,是卖苦力的人吃饭歇脚之地,上午人还不多,门前冷清。
胡总管站在门口,见车老四带个跟班儿的走来,忙前迎,寒暄一番后,二人走进茶馆。
刚进茶馆前堂,就见中间桌旁坐着武贝勒贵武,后面坐着四个打手拐子等人,贵武斜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放在桌上。
车老四道:"哟,武贝勒,早您呐,怎么上这儿来了?"
贵武一动没动:"等个人儿。"
车老四忙向胡总管介绍:"武贝勒,我们王爷的外甥。"
胡总管打了个千儿:"武贝勒!"
贵武爱答不理地"嗯"了一声。
"白府的总管,我们说点事儿。"车老四说罢和胡总管向靠里的一个单间走去。
忽然,前堂门口帘子一掀,走进一人,虽是一身当差的打扮,一双眼却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精神,是神机营的季宗布;一进屋,季宗布便死死盯住贵武,贵武板起脸也一动不动地盯住季宗布,片刻后,季宗布走到贵武前拉了把椅子坐下二人依旧斗鸡般相互对视着,终于,贵武先开了口:"昨儿你打了我的人!"
季宗布道:"他干吗要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贵武:"碍着你什么了?"
季宗布:"你知道我就好个打抱不平。"
贵武指了指身后站的人:"今儿我带人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茶馆单间。
车老四道:"胡爷,您府上这位二爷,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整个儿一半吊子!"
胡总管道:"您这话我不太明白。"
车老四接道:"您知道我们王爷的二格格是同治十年进的宫,做了嫔妃……
我们王爷带着一家子进了京,只在蒙古老家留下大格格一个人儿料理家务……"
"哟,这可头一回听说,一直以为王爷就一位千金。"
"直到去年才把大格格接到京里来,这一耽误错过了亲事,成了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她还没成亲呢,怎么会有喜脉?!"车老四说到这里,停住话头,望着胡总管。
胡总管着实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茶馆前堂。
贵武手指着季宗布,头一歪,嘴一咧:"季宗布,今儿个给哥儿几个赔个理道个歉,咱们各走各的路……你今儿要是不赔礼……"
季宗布不动声色地打断了贵武的话:"我今儿不赔理!"
贵武一下儿坐直了身子:"那我可不客气了。"
说话间,和伙计前来上茶点的范掌柜见势不妙,忙上前劝道:"武贝勒,武贝勒,别伤了和气,都是朋友,有话好说。"
"范掌柜,不就怕砸了你的破桌子板凳,茶壶茶碗么?"说着,贵武从怀中掏出一包银子扔到桌上。银包落到桌上,碎银子散落了出来。"我赔!"
季宗布不屑地望着。
"不是这个意思……"范掌柜话未说完,被贵武一把推开,扭脸儿叫道:"拐子!"
拐子从后面蹿上前来。范掌柜又拦道:"诸位都是神机营当差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拐子凶狠地将范掌柜推开,跨步上前,出手便抓,季宗布一把抓住拐子的手腕,突然站起身左手抄住拐子的腰,用力一提。拐子被腾空扔起,重重落在桌子上,"咔嚓"一声桌子砸塌了,碟碗乱飞、滚了一地。
贵武大惊,后面的三个人也不敢上前了。
李宗布又平静地坐回椅子上端起了盖碗茶。
听到外间里的闹腾,车老四一锨帘探出了身:"干什么呢?打架上外头去!"
拐子趴在地下捂着腰。贵武看着拐子:"真他妈屌!"
季宗布:"怎么着,武贝勒试试?"
"我不试,我打不过你,季宗布!有人能收拾你!"贵武等边说边匆匆走出了茶馆,拐子爬起来也溜了出去……
茶馆单间里,胡、车二人继续说着话。
胡总管诚恳地道:"明白了,怪不得王爷生气,二爷实在荒唐。"
车老四得理地:"您想想,王爷不动点儿厉害的,万一这话传出去,我们三爷的脸往哪儿搁?没出阁的姑娘怀了孕,这不是往我们王爷脸上抹黑么?"
胡总管站起来向车老四深深一揖,车老四也忙站起。
胡总管:"我这儿先赔罪了,我立马儿回去回老爷的话,您看这事儿怎么圆个场?"
车老四:"不必了,事儿都过去了,看来二爷的医术实在差得远,倒是以后要小心点儿。"
"恐怕二爷也不敢再行医了,车爷回府务必在王爷面前多多美言。"
"胡爷您太客气了。"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白萌堂脸色沉重背手看着窗外,听着胡总管的陈述。
"我觉得二节的医术虽不及大爷精,可也错不到这个份儿上。"
"那是哪儿出了错儿呢?"
"甭管他了。"胡总管接着道,"您亲自去趟王府陪个礼。这事儿就算圆上了。"
白萌堂转过身来:"就这么圆上了,我死不瞑目。我白萌堂一辈子不做糊涂事!他砸的不光是车和马,砸的是白家上百年的老牌子!北京城里已经没有不知道的了,白家栽给了詹王府!不光老二以后无法露面,祖上的脸面也丢尽了!
宫里、柜上怎么交代!"
胡总管:"我看还是以息事宁人为好!"
白萌堂:"先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胡总管:"查清楚了又能怎么样?詹王府咱们惹不起!"
白萌堂大怒:"我偏要惹!你别说了!"
胡总管叹了口气低声道:"老爷……退一步海阔天空……"
白萌堂:"退一步?为什么要退一步?白家老号每进一步有多难,我凭什么要退一步?他就砸碎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不能退!"
第二章
日宅大房院。
颖轩赶回家,下了马车。一进大门,直奔大房院正厅,见了颖园。
颖轩道:"大哥,这事你不能不管,管库的跟账房先生打起来了,他对不上账啊!"
颖园道:"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你不管?!王弟这次去安国办药,弄成了烂摊子!"
"这事你别插手,叫大头儿、二头儿来找我,你往我身上推。"
"两万多两银子对不上账,明明是三弟他……"
"我兜着就是了。"
白殷氏一撩里屋门帘走了出来:"你能回回儿都兜着么?这事不说清楚了,赶明儿是你背黑锅……"
"你知道什么,少插嘴!"颖园不待白殷氏说完,便训斥道。
"咱们大房替三房往里垫了多少银子了……"白殷氏管自说下去。
颖园大声呵斥:"住嘴!我们哥儿俩说话你掺和什么?!"
白殷氏愤愤不平地一甩帘子又回了里屋。
"大嫂说得对,你不能老兜着,你把老三惯坏了……"颖轩诚恳道。
颖园面露无奈:"我还不是顾全大局,这事叫爸爸知道就麻烦了,心里明白就行了,别往外说,跟谁都别说。"
兄弟俩正说着,胡总管在院里道:"二爷,老爷叫您去一趟。"
"去吧,别跟爸说这件事儿。"颖园拍了拍颖轩肩头。
上房院西客厅。
颖轩刚迈进门儿,白萌堂劈头一句:"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是个没出阁的大姑娘。"
颖轩一脸苦相,低着头嘟囔:"她没出阁的大姑娘怀了孕,碍着我什么了?
又不是我弄的,喜脉就是喜脉。"
白萌堂:"你说是喜脉,可万-……"
颖轩猛地抬起头:"没什么万一!要说什么不常见的疑难病症,没准儿出个错儿什么的,喜脉我都号错了,还能吃这碗饭么?"
白萌堂:"喂--那就是说这位大格格不规矩,王爷一点儿不知道,反倒砸咱家的牌子。老二,这事儿不管跟谁都不准再提,跟家里的人也不准再提,懂不懂?"
颖轩似懂非但地点了点头。
"你先受点儿委屈吧。我自有道理。"
詹王府。
白萌堂下了马车,与捧着礼物的两个听差刚过大门,便与正走出的姚大夫相遇。
姚大夫忙施礼:"白爷!"
日萌堂:"姚大夫,这是给哪位看病?"
"给大格格,您这是……"姚指了指听差捧的礼物。
白萌堂:"二小子出了错儿,我来赔礼,您看大格格得的什么病?"
姚大夫十分为难地应付着:"好像是……大概……也没什么病,我医道太浅,说不准,说不准,您请,您请!"慌忙走了。
白萌堂望着姚大夫的背影微微一笑,似乎明白了,大步直奔客厅。
客厅内,詹王爷与白萌堂对坐,王爷之子詹瑜在一旁侍立。礼物放在桌上。
白萌堂:"……请王爷看在我的份儿上就饶他这一回。"
詹王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这么重的礼,我可不能收。"
日萌堂:"承蒙王爷宽宏大量,已经是感激不尽,这不是礼,是孝敬老福晋的,给老福晋请安。"
詹王爷:"那就多谢了,老福晋吃了二爷的药已经大见好,不过你们二爷……"
白萌堂:"太子初出茅庐,医道上还没入门,功力尚浅,竟敢到王爷府上来献丑,实在是自不量力,我想亲自给大格格把把脉。"
"那就有劳了,我宫里还有事就不陪了。"詹王爷说着便站起身,白萌堂亦随着站起。
"詹瑜,你陪陪白爷。"詹王爷对儿子吩咐罢,管自离去。
詹瑜应声后,引领着白萌堂去见大格格。
大格格卧室。
大格格将手伸出帐子外,放在小枕头上。白萌堂急忙把手指按了上去,神情兴奋而紧张;他微微闭上了眼.蹙起了眉头。
詹瑜正在向大丫头低声吩咐着什么,大丫头走了出去。
白萌堂把着脉,嘴角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外厅,四个丫头端四干四鲜八个果盘鱼贯而入,将果盘放到圆几上。
白萌堂与詹瑜从内室走出。
"没什么大病,不过是腹中长了痞块儿,吃几付化解的药自然就好了。"白萌堂坐到桌前,桌上早已摆好文房四宝。白萌堂拿起了笔:"大格格来北京有多少日子了?"
"我姐姐来了有一年多了。"
"嗯,还是水土不服。怎么会你二姐先出了阁,大姐反而落在了后面?"
"我二姐送进宫去的时候还小,既是进宫就顾不得大小先后了。"
白萌堂点了点头:"按这个方子先吃五剂,一个月以后我再来。"
神机营客房。
武贝勒趴在卧榻上,颖园正在给他按摩治腰伤。
"季宗布这小子手真黑,茶馆里摔了拐子,校场上练跤又追着我,这下子真把我摔着了。"
"不碍的,有个十天八天就好了。"
"哎,我问问你,你们怎么得罪了詹王爷了?"
"您也听说了?"
"北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不提也罢!"
"我舅舅那人是个带兵打仗的,性子忒野。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二弟也够呛!他哪儿知道大格格是大姑娘,愣给号出一个喜脉来。"
武贝勒一惊,噌的一下翻身坐起又闪了腰:"哎哟!我这腰!"
颖园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吓我一跳!趴下,趴下。"
武贝勒缓缓躺下:"喜脉?真的假的?"
颖园:"你看什么急呀!这事说不清,按说不是,人家是个大姑娘!"
武贝勒十分关注地:"这事儿怎么着了?"
"还能怎么着,我们认倒霉吧!……您怎么了?出一脑袋汗。"
"没怎么,腰疼,疼得我。"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从詹王府回来后,白萌堂也不多说什么,将写好的一个方子交给颖轩,颖轩接过一看愣了:"怎么,您……您用的都是安胎的药?"
"不错!明明是喜脉,自家的闺女做了丑事,反倒砸咱们白家的牌子!……
医不可欺!白家的牌子是祖宗传下来,济世的根本。一个人栽了跟头无所谓,可白家老号栽不起这跟头。半年之内见分晓,老二,你长点心眼儿好不好?"
颖轩惶惑地:"啊?"
白萌堂:"这方子的事,绝不能传出去!"
"没事儿我跟人说这个干什么?"
"跟你说话真费劲,整个儿一个书呆子!"白萌堂怨气道。
范记茶馆单间。
五六个人等在单间门口,不时向里张望。
胡总管正与常班主定戏码儿,常班主接过戏单子看了看问:"戏码儿就这么定了?"
"定了,包银还按老例儿,常班主,满月那天大概要请詹王爷过来,千万别出错!"
"错不了。怎么着,跟王爷那边讲和了?"
"本来就是一场误会,早没事儿了。"
"那好,我告退了,外边儿好些人等着呢。"常班主说罢走了出去。
他刚出屋子,外面的人就拥进来:"胡总管,小号刚从南边进的鲜货……"
"胡总管,这回这点心我可包下了……"
胡总管高声道:"一个一个地说,别乱……"
白宅敞厅前院。
影壁前搭起了戏台,台上正演《跳加宫》。院里坐满了贺喜的宾客。
敞厅外,二奶奶白文氏抱着满月的景琦走到活屏后,将孩子交给奶妈,奶妈绕过活屏,又将景琦递给白萌堂,客人们围了上来,反把颖轩挤到了一边儿。
一位客人道:"开开眼,叫我看看这不会哭的孩子。"
另一位客人道:"笑一个,笑一个,听说一生下来就会笑。"
身上穿水农,脸上化了妆的三爷颖宇挤了进来:"大侄子!今儿三叔给你唱,一出《红鸾禧》。"
宾客们起起哄来。白萌堂十分高兴:"等这孩子周岁的时候,大伙儿还得来啊!"
这时,一个丫头走到颖轩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颖轩来到活屏后,问等在那里的白文氏:"什么事儿?"
"詹王爷来了么?"
"没有。"
"请了没有?"
"请了。"
"那怎么没来?"
"八成有事儿吧!"
"不对.咱们家的堂会,王爷从来没漏过,你去赔礼了么?"
"没有,爸爸去了,他不叫我去!还送了重礼。"
"去了就行了。"
"礼是赔了,事儿可没完。"
白文氏一惊:"什么意思?"
颖轩神秘地笑而不答。白文氏逼问道:"为什么?"
颖轩:"别问,爸爸不叫说。"
白文氏,"跟我也不能说?"
颖轩:"跟你?……也不能说。"
白文氏语气凝重道:"不能再惹事了。爸爸那人瞧着明白,其实糊徐得很……"
雅萍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转过活屏走来,奶妈在后面跟着。
白文氏忙过去接过景琦:"哎哟姑奶奶,别把孩子闪着。"
雅萍:"宫里升平署的王公公来了,他要跟三爷唱一出《红鸾禧》。"
敞厅院南客房里改成了临时化妆间,挂满了行头,艺人们在化妆、穿衣。太监王喜光正在勾脸,颖字走来:"怎么着王公公,串串词儿?"
王喜光:"三爷,台上见吧,您多替我兜着点儿就行了。"
颖宇:"说什么呐?谁不知道你是老佛爷跟前儿的红人儿啊!"
武贝勒走进屋,一眼看见了王喜光,忙走过来:"王喜光,小兔崽子,跑这儿串戏来了?!"
"贵武!你这个小王八蛋,老没见你了。"
"贝勒爷串一出?"颖字在旁道。
"我歇了吧。这腰还没好利落呢。"
"你们神机营这些日子有点儿闹得不像话,听说把人家茶馆砸了?"
"这点儿屁事儿也传到宫里去了?"
"为了一个娘儿们你们犯得上么?"
"王公公,一提女人,你可就不顶(钉)劲了,你哪知道这里头的乐呀!"
颖宇在旁忙打断道:"嘿!这是怎么说话呢?"
王喜光也有些愠怒:"你小子,跟我吊猴儿!"
贵武:"得得。我这儿满嘴跑舌头胡嚼呢!二爷呢?"
颖宇道:"在前边儿听戏呢吧!"
白宅二房院。
贵武没去听戏,溜到颖轩北屋厅问起詹王爷家的事。贵武死死盯着颖轩,颖轩却只顾低头抽着旱烟袋。
贵武:"怎么了你?跟霜打了似的。我问你活呐!"
颖轩还是低头不语,不停地抽烟。
贵武:"看这意思,你真是号错了脉!"
"唉--"颖轩一声长叹。
贵武怀疑地:"二书,这事儿我可觉着不对,凭你的医术,喜脉能号错了?你跟我说实话……"
里屋,白文氏和雅萍正哄着孩子睡觉,二人悄声嘀咕,却注意地听外面说话。
"我现在说话还有谁能信,我都臭了大街了我!"颖轩悲愤的声音传进里屋。
"我信!王爷虽然是我舅,也得讲个理儿,跟我说实话,兄弟给你出气!"贵武忙不迭地接道。
颖轩道:"我爸爸不叫我乱说……"
"颖轩!前院那么忙,你不去看着!"白文氏听话知道不妙,赶紧在里间搭话儿。
外屋的颖轩并未领会:"我这就去!这儿说话呢!"
贵武:"你爸爸去王府赔礼,怕不是真心实意吧?"
颖轩一愣:"这叫什么话?"
"二爷,你信不过我?"
"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不是信不过你……王爷有权有势,我们惹不起,我认栽了,可早晚有一天……"
"颖轩!"白文氏一撩帘走出里屋,厉声道:"大喜的日子,来了那么多客人,你不在前边儿照应,在这儿没完没了地瞎扯什么?!"
颖轩猛醒:"这就去,这就去!"起身向外走。
贵武横了白文氏一眼,也忙跟着走出去。
白文氏走到窗前向外担心地望着。
贵武连到院子里,仍不甘心:"怎么了?二奶奶这不明摆着轰我么?"
"她轰你干什么?"
"我舅舅得罪了你们,我又没得罪!"
"走吧,听戏去!"
贵武拦住了颖轩去路:"你到了儿也没把话说完呐?!"
"你管这闲事干什么?"
"你横坚叫我弄明白了啊!"
"我……我都不明白,你还想明白……"颖轩顿了一下,不再说话,快步走出院门。
"哎,我说二爷,你别跟我……"贵武听罢先是一愣,更觉话里有着,急忙追了出去。
趴在窗前向外看的白文氏和雅萍,都不禁摇摇头。白文氏无可奈何地:"你说我们这口子是不是缺心眼儿?什么话跟我都不说,倒去跟外人说。"
雅萍道:"这位贝勒爷不是个好东西,留点儿神!"
"唉,姑老爷来了,请姑奶奶过去呢!"听差的在院里喊。
白文氏捶了雅萍一拳:"你看,三天摸不着你,他就五饥六瘦的了,快去吧!"
雅萍:"我就不爱回家;我们那口子,整个儿一个泥萝卜辣葱,浑身上下没一点热乎气儿。还有那位老爷子,当了翰林院的编修,出来进去没个笑睑,你说我回去干什么?"
白文氏同情地望着她没言声儿。沉静中,不时传来听戏的叫好声,大概前院戏台上的〈红鸾禧〉已快收场了。
詹王府后花园。
转眼儿夏天到了。荷花池里绿荷飘浮,花苞欲放,从墙外传来卖水车的吱扭声和卖冰盏儿的敲着铜盅的哈喝声。
回廊上,贵武与大格格在悄声低语,突然大格格站起急步向前走去,贵武忙起身追赶拦住大格格。
两人充满敌意地对视着。良久,贵武眼神有些慌乱,大格格也扭头不再看贵武。
"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贵武有些心虚地试探着问。
大格格猛回头咄咄逼人:"你问谁呢?"
两人又互相对视着。
就在大格格和贵武较劲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大门口,白萌堂下了车,安福下阶相迎,二人进了大门……
这时,大丫头沿回廊朝二人走来。
贵武急促地:"万一要不是呢?"
大格格:"万一要是呢?"
贵武:"好几个大夫都看过了,不都说不是么?"
大格格:"那是他们吓怕了!"
"大格格!"大丫头走过来叫道,"大爷请您过去看病。"
大格格:"不去!"
大丫头:"都等了半天了。"
大格格:"不去!告诉他我没病!"
大丫头站着没动。
大格格没好气儿地:"站着等什么?等着领赏呐?!"
贵武忙搭言道:"你跟她撒什么气!"转头对丫头:"你先去吧,说大格格这就到。"
大格格转身又坐下了。贵武低声下气地:"去吧,啊?去看看,只有好处没坏处。"
大格格房堂屋。
白萌堂和詹瑜正在赏玩一个哥窑笔洗。
白萌堂道:"这是南宋哥窑所出,小开片,稀世珍品啊!"
忽然门帘一响,二人回过头去,只见大格格走进门来,注视着白萌堂。詹瑜随白萌堂站起:"姐,白先生等了半天了。"
白萌堂:"不客气!"
大格格并不招呼,两眼死盯着白萌堂。白萌堂似乎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大格格,迅速地看了一眼她的腹部。大格格像是敏感觉察到了这一切,转身向里屋走去。
"白爷请。"
白萌堂向里屋走去,詹瑜说着将笔洗放回原处。
里屋,大丫头将小枕头放在茶几上退出,白萌堂伸了伸手示意大格格把手放上来。
大格格一动未动,两眼死盯着白萌堂。
白萌堂脸上那一丝几乎很难察觉的冷笑,慢慢收死,也死盯着大格格。
大格格眼中显出了一丝哀怨和乞求的神色。
白萌堂似乎不忍再看,掩饰地低头咳了两声。
大格格缓缓将手放在了枕上,白萌堂没有抬头,也缓缓将手放了上去。
大格格两眼毫不放松地捕捉着白萌堂脸上的变化。
白萌堂号脉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他仍低头。
大格格忽然扭过头去闭上了眼。
白萌堂迅速抬眼望着大格格,嘴角又泛起一丝冷笑。
大格格睁开眼缓缓回过头,两眼失神地望着白萌堂。
白宅外。街道。
转眼间秋风瑟瑟,路上翻滚着落叶。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夜。
颖轩铺好了纸,正在磨墨准备写字,白文氏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你跟我说实话。"
"不都说了么!"
"没有!爸爸每次去王府看病回来,都跟你怎么说的?"
颖轩看了一眼白文氏,不耐烦地低下头磨墨,白文氏拉了拉颖轩的胳膊。
颖轩心烦地:"干什么?"
白文氏:"爸是怎么打算的?"
颖轩不语,拿起笔准备写字,笔刚一落,白文氏又拉他一把。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墨道子。
颖轩不悦:"你看,你看。"白文氏把孩子往颖轩怀中一塞,颖轩忙抱住。
"我去找爸去!"
"你别去,好像我跟你说了什么似的。"
"那你说!"
"哎呀--爸不叫对外人说!"
"我是外人么?真没见过你这么死性的人!"
"爸爸说……早晚叫詹王府陪咱们的车和马!"
"这么说大格格怀孕是真的了?"
"当然是真的,爸爸一直给她下的安胎的药!"说着又把孩子塞给白文氏。
"我怕的就是这个!你想想,北京城没有不知道你号错了脉栽到了王府,王府要是赔了车和马,那不跟把大格格的丑事全抖落出来一样么?!"
"爸爸就是要争这口气!"
"这不是争气,这是结仇!"
"爸的脾气你也知道,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
"这个仇结不得,我得跟他说!"
白宅甬道。
大鱼缸里游着七八条大金鱼,白萌堂正用药算子捞鱼虫喂鱼。
"我觉得居家过日子,总该以息事宁人为好。"白文氏劝说道。
白萌堂:"这不是居家过日子!这是我祖上的名声,药铺的信誉!"
"王府的势力咱们怎么斗得过?这会儿詹家已经乱了,何必再难为他们呢?"
"晚了!这孩子她想生也得生,不想生也得生,由不得她了!"
"她生她的,咱们假装不知道不就结了,何必要赔车赔马?!"
"这口气我憋了半年多了,就等这一天呢!怎么着?我假装不知道?!没那么便宜!"
"老爷子;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萌堂急了,大叫:"我最讨厌这个忍字!遇事都要忍,什么大事也做不成!"
白文氏:"那也得看什么事。放他们这一次,他们就老欠着咱们的人情,可真要结下了仇,今后……"
胡总管走来,见白萌堂发脾气便远远地站住了。
日萌堂大怒:"你怎么敢教训我?!"
白文氏:"我怎么敢教训您呢,我是想……"
白萌堂气得用力撩着鱼缸里的水:"你想?!且轮不到你想呢!你个女人家懂什么?!"
白萌堂突然抓起一条金鱼摔到地上。金鱼在地上乱蹦。
胡总管吓得直往后退。
"人家都骑到我脖子上拉屎了,我还得下跪不成!你是哪家的媳妇,啊?!
替人家说话……"白萌堂见胡总管来了,口气放缓和了些:"行了,你去吧!"
白文氏弯腰拣起了地上的金鱼放到缸里,低头看着鱼缸没有动,白萌堂喘着粗气不知说什么好,抬头问胡:"有事儿么?"
胡总管答道:"詹王府的瑜爷来了,在公事房候着呢。"
"要看病叫他找大爷。"
"不是看病,说有事要找您。"
白萌堂与白文氏都是一愣,白萌堂立即两眼放光,猜出了八九:"詹王府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了吧,我这就去。去把二爷叫来。"
白萌堂兴奋地快步走去。
白文氏担心地望着远去的白萌堂。
鱼缸内,白文氏放回的鱼已死,飘在水面。
公事房内,詹瑜一脸的惧色:"我就是想请教一下,白爷给我姐姐的脉是怎么号的?"
白萌堂两眼咄咄逼人,颖轩站在一旁。
白萌堂:"怎么了?错了么?"
詹瑜:"错了!"
白萌堂:"既然是我错了,那么,我们老二给令姐号的脉就是对的了?"
詹瑜一愣,呆呆地望着白萌堂,无言以对。白萌堂得意地望了一眼颖轩。
颖轩有些紧张地来回望着二人。
白萌堂又挑衅地望着詹瑜。
詹瑜泄气地慢慢低下头。
白萌堂:"怎么不说话,我们父子二人总该有一个是对的?!"
詹瑜仍低着头:"看来,二爷是对的。"
白萌堂:"既然老二是对的,何以要砸他的车?杀他的马?"
詹瑜慢慢站了起来,直望着白萌堂:"白爷,您这是有意设的陷阱?"
白萌堂:"打住.打住!令姐六个多月的身孕怕是瞒不住了吧!肚子越来越大,这种陷阱我们是设不来的。"
詹瑜:"可您当时为什么不说实话?"
白萌堂揶揄地:"哎呀詹大爷,我们白家有多少车够你们砸?有多少马够你们杀的?"
詹瑜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我只求您一件事,有什么办法能把这胎打下来?"
颖轩充满了同情地望着詹瑜。
白萌堂:"晚了,现在打胎不光孩子完了,大人也保不住。"
詹瑜急了:"您这叫我姐姐今后有什么脸见人?"
白萌堂针锋相对:"你砸我们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怎么做人?"
詹瑜完全绝望了:"我求求您了,别把这事儿说出去,更不能叫王爷知道!"
白萌堂:"那就看你们自己瞒得住瞒不住了。"
詹瑜:"好在王爷带兵去了新疆,只要您不往外说就行了。"
颖轩忙接上:"放心,我们不会……"
白萌堂瞪了颖轩一眼,颖轩不敢往下说了。
白萌堂:"可以,可有个条件。"
詹瑜:"您说吧。"
白萌堂:"赔我家老二的车和马!"
詹瑜又急了:"这不等于告诉人家我姐姐出事儿了吗?"
白萌堂:"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
詹瑜困惑地望着白萌堂。白萌堂得意地望着詹瑜:"詹大爷,请吧!"詹瑜缓缓起身快步出了屋。
颖轩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
望着詹瑜的背影,白萌堂高声道:"等孩子满月的时候,我一定去讨杯喜酒!"
大雪覆盖北京城。
詹王府大门紧闭,一片白皑皑。
詹王府大格格卧室。
大格格满头是汗,忍着剧痛咬着嘴唇不敢叫出声,嘴角滴出了血。
詹瑜站在床前焦急地望着。
大格格挺着大肚子,两手死死抓住丫头的胳膊,全身扭动着,丫头惊慌地把小枕头塞到大格格面前:"咬枕头,咬枕头!"大格格咬住枕头。
詹瑜:"我去叫产婆子来吧,瞒不住了!"
大格格把小枕头扔到了一边,张着嘴大喘气:"那个……没良心的……到底上哪儿去了?"
詹瑜:"我都找遍了,我快把北京城翻个底儿朝上了。"
"神机营呢?"
"那儿我能不去么!"
"你再去找!他不能不管我!"
"姐,你死了心吧!他明明是有意躲起来了。"
"他……他不是那种人,他不会不管我。噢!疼死我了!"
"你以为男人都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会看上他?"
"我够难受的了,你别站在这儿……恶心我,出去!"
詹瑜没有动,充满同情地望着大格格。
大格格突然抓起小枕头奋力扔向詹瑜,大喊:"出去!"
"喊什么?!"詹瑜向后退了一步,"王爷从新疆就要回来了,怎么交代?能瞒过去么?"
大格格发泄地叫道:"回来就回来……我谁也不想瞒……本来是该我进宫的,我额娘死得早,他就拿我不当人,是他把我耽搁了,我就生给他看!"
詹瑜惊慌地望着丫头和院外:"你胡说什么?:叫人家听见像什么话!"
院子里,五六个丫头仆役在指指划划说着悄悄话,屋里隐约传出吵架声。
突然传出大格格的喊声:"谁爱听谁听,我用不着瞒!"
卧房内,大格格痛苦地呻吟着:"我受够了……弟弟……你要是我的亲弟弟,你去找他来,叫他带我走,我永远不回这个家。我求求你了。"
詹瑜百感交集地望着大格格。
"噢--"大格格又一次痛苦地喊叫着。
院子里,丫头、仆役们仍在偷偷议论,詹瑜突然开门走出,众人一愣呆在那里,詹瑜见状大怒:"都站在这儿干什么?滚!"众人忙四散而去。
"站住!王爷回来谁也不许说,谁说出去,我就拉了他的舌头!"
白宅大门口。
大门侧靠墙停着一辆卖豆汁儿的车子,卖豆汁儿的忙着给孩子们盛豆汁儿。
三奶奶白方氏也帮着忙活,景双、景泗、景武、景陆坐在长条凳上津津有味儿地喝着。
白萌堂抱着景琦站在车旁,正用小勺喂景琦喝,颖轩站在一旁端着碗乐。
白萌堂:"豆汁儿敞开喝,一人再给俩焦圈儿。"
卖豆汁的:"好咧!嘿哟--豆汁儿。"
白萌堂高兴地:"叫你们一人喝一肚歪!"
门口台阶上站着白文氏、雅萍、五岁的玉芬、秉宽和丫头们,雅萍抱着小宝。
都像看热闹似的说着、笑着,白文氏和雅萍头靠得很近,说着悄悄话。
白萌堂边喂着景琦边道:"嘿,你们瞧嘿!这小子真喝,还喝得挺香!雅萍,过来,给我那外孙子喝点儿!"
雅萍笑着:"我们儿子不喝,又酸又臭!"
白文氏推着玉芬:"你去喝!"
玉芬往后一躲:"我也不喝,又酸又臭!"
白萌堂见状:"哼,没口福。瞧我这孙子,这才是地道的北京人,还不懂事呢,就爱喝豆汁儿!孙子!多喝点儿!气死他们。"
景琦抿着小嘴,喝得有滋有味儿。
雅萍和白文氏仍在悄声谈着。
白文氏:"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雅萍:"大奶奶亲口对我说的还有错!"
"这么大的事儿,她怎么也不告诉老爷?"
"她说大爷不叫她说。"
"大爷太憨,越这样,三爷越没了忌怕……一个家,外边多难都不怕,怕就怕家里人自己拆。这事儿我得跟老爷说!"
"哎哎哎,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啊,老三我倒不怕,可那位……"雅萍说着回头冲身后一努嘴。
三奶奶白方氏在忙着照顾孩子喝豆汁儿。
雅萍:"那位三奶奶,出了名的小辣椒,你们家的事儿我不掺和。"
白文氏:"行了吧,姑奶奶!哪件事儿你不掺和,家里的人就数你能!"
雅萍:"老三确实闹得不像话,这一趟他至少私吞了一万多银子!"
二人说着话,只见胡总管匆忙走到白萌堂前低声说了些什么。白萌堂猛抬头望着胡:"真的么?"
"真的。"
"哼!"白萌堂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詹王爷回来了么?"
胡总管:"回来了!"
白萌堂:"回来的真是时候。"
白文氏望着白萌堂这边,感觉气氛不对,着了一眼雅萍。
"出什么事了?"雅萍也疑惑地望着。
白萌堂:"二奶奶来抱抱孩子!……老二,跟我去詹王府!"
颖轩:"我去备车。"
白萌堂:"不用!今儿咱们爷儿俩溜达着去,可要坐着车回来!走!"
看着他们离去,白文氏焦虑地想叫又没敢叫。
白萌堂和颖轩低声嘀咕着渐渐远去。
詹王府老福晋房。
詹王爷正把带回的东西给老福晋看,詹瑜站在一旁,桌上摆着玉器、毯子、羔皮。
"这个羔皮给额娘做件新皮袄,这件给大格格……"
詹王爷环顾不见大格格:"怎么不见大格格,等会儿叫她一块儿来吃饭。"
詹瑜强作镇静地:"是,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太好。"
老福晋:"这孩子从小身子骨挺好的,怎么一到京城,成了这样儿?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去叫她来!"
詹瑜站着没动,神情紧张。
詹王爷:"你听见役有?"
"是!"詹瑜面显难色,勉强应道。
詹王爷看出不对:"怎么了,她怎么了?"
老福晋:"算了,她有病,别折腾她了,咱们过去看看她。"
詹瑜忙拦道:"用不着,用不着,她挺好的。"
詹王爷更加疑心:"刚才说有病,怎么这么一会儿又挺好的了?"
詹瑜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詹王爷感觉到有事儿,便道:"额娘歇着吧,我去看看。"
詹瑜:"您先吃饭吧,还是我去叫。"
詹王爷愈发疑惑地望着詹瑜。
"王爷!"安福跑来报,"白府的老爷来给您请安。"
詹王爷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白府?"
安福道:"百草厅的白爷。"
詹一惊。
詹王爷奇怪地:"他来干什么?请到西客厅吧。"
詹王府西客厅。
白萌堂望见王爷,一步上前,双手一拱:"王爷远赴新疆,一去半年,辛苦了。"
詹王爷回礼道:"给皇上效力,说不上什么辛苦。没想到我这儿刚进门儿您就来了,一定有什么事吧?"
白萌堂:"特来给王爷道喜。"颖轩坐在下手局促地低着头。
詹王爷奇怪地:"道喜?有什么喜事么?"坐在下手的詹瑜已十分不安地望着詹王爷。
白萌堂:"府上大格格生了一对双伴儿,您是又得外孙子又得外孙女,这不是大喜么?"
詹王爷莫名其妙地望着白萌堂,又转头望詹瑜,詹瑜大惊站起。
詹瑜:"白爷,您这是干什么?"
白萌堂:"道喜!去年春天我们老二给大格格号过脉,已经给您道过喜了!"
"简直是无理取闹,你们二位敢是到我这儿来讹诈么?……岂有此理!"詹王爷站起,说毕欲走。
詹瑜忙上前:"您到后面歇着吧,不要听他胡说,我来处置。"
白萌堂起身拦住:"慢!"詹王爷不情愿地站住了,气淋淋地望着日前堂。
白萌堂接着道:"我明白了。大概王爷刚回府,还一点儿消息不知道。请王爷到大格格房中看一看,就知道了。"
詹王爷询问地回头望詹瑜。
詹瑜大窘:"没有的事!你们二位不要再胡闹了,"接着回头大声道:"送客!"
白萌堂没有动:"这事恐怕瞒不住吧?!"
詹王爷知道事态严重了,转头又望詹瑜,目光犀利。詹瑜躲避着父亲的目光,不敢正视。
白萌堂笑嘻嘻地坐回椅子上:"王爷请吧,我们爷儿俩在这儿恭候。"
詹王爷来回看着白萌堂和詹瑜,终于转身大步走出客厅,詹瑜慌忙跟上。
白萌堂招呼颖轩:"老二,坐下,咱们喝茶。"颖轩不安地坐下。白萌堂悠闲地端起茶碗。
唐王府大格格房院。
唐王爷大步走来,后面紧跟着詹瑜。忽然,里面传来婴儿的哭声,詹王爷猛地停住了脚步。他惊愕地望着北屋的门窗,又慢慢转头扫规,站在院内的丫头、差役们都惶恐地低下了头。
詹王爷回头望詹瑜,詹瑜低着头,不额低到了前胸。詹王爷茫然地回头望向门窗,仿佛是在回应他,从屋里传出婴儿顽强的哭声。
詹王爷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行。站到门前,他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院中的仆人们仍低着头,詹瑜低着头原地没动。
唐王爷回身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婴儿哭声大作。他慢慢走向里屋,猛力一把拽掉门帝,愤怒地望着。只见大格格的床上放着帐子,婴儿的哭声从里面传出。他急步走到床前,猛地拉下了帐子--两个婴儿并排躺着。
大格格靠在床头惊讶却毫不惧怕地望着詹王爷。
詹王爷怒不可遏地望着大格格。大格格反而平静地望着詹王爷。
詹王爷探身伸手抓住大格格胸衣襟,猛地将大格格拽下床来,用力一甩。
倒在地上的大格格,见詹王爷眼露凶光,伸手要去抓啼哭的婴儿,突然翻身跃起猛地一扑,抱住詹王爷向旁边死命一推,詹王爷毫无防备,倒退几步仰面摔倒在地。詹瑜冲到门口惊呆了。只见大格格两眼放出凶光,一副拼命的架势。
詹瑜忙扶起詹王爷,尚未站稳,大格格又扑上来,又撞又打。
詹王爷狼狈跑出了屋,詹瑜死死拦住大格格不让追出。
詹王爷大叫:"来人!把她捆上!疯了!简直疯了!"
仆人们跑进来七手八脚拉住仍在挣扎的大格格。
大格格哭叫着:"你敢动我孩子一下,我就跟你拼了!"
詹王爷站在门外,惊愕地望着室内。安福匆匆跑来,为难地望着詹王爷。
屋内传出婴儿哭,詹王爷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安福。
安福:"王爷,白家那爷儿俩死赖着不走,说叫王爷……赔……叫王爷……"
詹王爷不耐烦地:"啊?"
安福:"叫王爷陪他的……"
詹王爷狠狠地:"陪他的车和马!"
第三章
詹王府大门口。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门口。大雪铺地。
白萌堂与颖轩昂头阔步走出大门定睛欣赏着。白萌堂笑着走向马车。
车老四、安福等兵丁、仆役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
白萌堂走到车前拿起鞭子,黑马突然昂首扬蹄。白萌堂大叫:"老二,拉住马别松手!"颖轩奔到马前抓住马嚼子。黑马昂首嘶鸣。
白萌堂突然用鞭杆抽黑马。黑马又一次发出高昂的嘶鸣。白萌堂狠抽着:"你还不服气!你神气什么?!"
台阶上的车老四怒目而视。
颖轩奋力拉住马嚼子,黑马一阵乱晃,白萌堂狠抽道:"你服不服?!你服不服?!"
车老四愤怒地下了两层台阶,仆役们拥下,车老四停住了脚步,人们也都停住。
马不动了。白萌堂大声呵斥:"不知好歹的畜牲!"
车老四强压着怒火,把辫子用力一甩缠到脖子上,兵丁、仆役们也都将辫子缠起。
白萌堂冲着颖轩:"上车。"
颖轩走过来:"我来赶吧!"
白萌堂命令着:"上车!今儿老爷我心里痛快,要亲自赶车!"白萌堂一跃上了车。
车老四等人无奈地望着。
白萌堂甩了两个响鞭,马车扬长而去。他突然回头狂笑两声:"哈哈!--"
车老四等人垂头丧气地望着。雪地上留下两条深深的辙印。
白宅门口。
新马车停在门口,颖园、白殷氏,颖轩、白文氏抱着孩子,颖宇、白方氏,雅萍抱着孩子,胡总管、秉宽、陈三儿、狗宝、白萌堂、白周氏和各房的丫头站在门口,围着马车兴高采烈,议论纷纷,孩子们乱跑。颖宇举着一挂长鞭炮,白萌堂手持香火点鞭炮。
颖轩大叫:"把孩子抱过去,别吓着他们!"
雅萍抱孩子跑进门里,白文氏抱着景琦刚一转身,正要点鞭炮的白萌堂大叫:"干嘛?!叫他听听吓不死!"
白文氏只好转回身,景双、景泗、景武、景陆等几个孩子都捂住了耳朵。
鞭炮点燃,火花飞舞。
白萌堂兴奋不已地望着。
白文氏担心地望着怀里的景琦,景琦竟熟睡不醒,遂对身边的白殷氏说:"快瞧这孩子,邪了门儿了,这么大声还睡得挺香。"
白殷氏凑近看着:"这孩子没一样不个别!"
宁静的街道回响着鞭炮声,火花飞舞。
日萌堂大叫:"这车甭往马号里赶,在这儿摆他一天一夜!"
詹王府内客厅。夜。
詹王爷在灯下心烦意乱地翻看着手中的五六张药方子,突然抬头看着车老四。
车老四不解地望着詹王爷。
詹王爷:"看见了么?这些方子用的全是安贴补气的药!"_车老四:"白家这一手太阴了,这是存心出咱们王府的丑!"
"我倒佩服白爷的勇敢和心计,只是太不光明正大!"
"王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您没见白萌堂那叫得意的样儿!"
王爷冲着桌灯发呆,突然转过头:"把那两个孩子立即送到乡下去,随便送给个什么人,多给点银子。"
车老四:"明白!总不能让他们来找后账。"
"事情要做得机密,你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自然是我亲自去。"
"还有,大格格不能再留在京城,你回来以后还得辛苦一趟,把她送回蒙古老家去。"
"是!王爷放心吧!"
"去吧!雪大,路上小心。"
车老四走了,詹王爷回过头又冲着桌灯发起呆来。
詹王府门口。夜。
车老四抱着两个孩子走出大门,身后的大门立即关上了,他走到车前,赶车的老索立即接过一个孩子,车老四忙上了车,退坐到车里,老索将另一个孩子递过去后跳上车。
车老四:"老索,这趟差使跟谁都不能说。"
"知道。
"等回来,王爷重重地赏你。"
老索扬鞭,车一走动立即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响亮,伴着马车远去詹王府一间偏房。夜。
屋内空空,王爷坐在一张凳子上,詹瑜站在一旁胆战心惊地望着詹王爷。
没有点灯。王爷脚下有个炭火盆,詹王爷怒视着火苗。
大格格被捆着,斜倚在墙角地上,衣着单薄,头发散乱,脸上身上到处伤痕,冻得浑身发抖。
詹王爷凶狠地:"说不说?那个坏杂种是谁?!"
大格格无力地靠着墙,目光坚定,没有回答。
詹王爷又拿起马鞭站起身:"说不说?"
大格格只是发抖:"我冷。"
詹王爷没有听清:"什么?"
詹瑜:"您刚回来,先回去歇着吧,以后再问。"
詹王爷突然回头大喝一声:"你跪下!"
詹瑜吓得忙跪到地下。
詹王爷吼道:"她不说你说!你是知道的!"
詹瑜低头不语,詹王爷突然没头没脑地用鞭子狠抽詹瑜。
大格格大叫:"别,别打他!别打他!"
詹王爷住了手:"你不说,我就打他!"
大格格:"他,他不知道!"
詹王爷又死命打詹瑜。
大格格:"别打了,别打了……"
詹王爷又住了手:"说!"
大格格两眼无神地望着地下:"是……是……贵武。"
"是他?!……这个畜牲!"詹王爷颇为吃惊,狠狠骂道,再无二话,大步出了屋。
詹瑜忙起身冲到大格格前,帮她解开身上的绳子,将她扶到炭火盆前,脱下自己的皮袍围在大格格身上:"快烤烤火。"
大格格:"我的孩子呢?"
詹瑜:"送走了,王爷叫人送走了。"
大格格一惊:"送哪儿去了?啊?!"
詹瑜:"是悄悄送走的,谁也不知道送去了哪儿。"
大格格挣扎着要站起身,詹瑜忙扶住她站起。
大格格:"我要去找我的孩子,我得去……"
"姐,没用,你上哪儿找去呀,你连大门都出不去。"
"你得帮我,你得帮我逃出去。"
"逃出去也没用,冰天雪地的你一个人儿怎么活?"
"你甭管,我得找我的孩子。"
"姐,过些日子再说吧,等天暖和了。"
"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呆,没有孩子,我活着干什么……"
大格格突然跪下了:"弟弟,我求求你……"
詹瑜忙拉起大格格:"起来,快起来,我帮你,你就穿我这身衣服先混出大门去再说。"
街道。夜。
街上空无一人,北风呼啸着,一辆马车驶来。赶车的是詹瑜,警惕地前后张望着。车里坐着扮成了男装的大格格,两眼无神地望着车帘子。
马车刚要拐弯,突然墙角后蹿出一个人拦住了车。詹瑜一惊忙勒住马看。
原来是贵武拦住了车,愣楞地望着他。詹瑜忙跳下车一把揪住贵武:"好小子!
这么多日子,你跑哪儿去了?啊!"
贵武:"我躲了,你想想,王爷要知道是我,还不把我宰啦!"
"你害怕,就把我姐姐一个人儿扔下不管?"
"原来不是说不是喜脉么?"
"那是白家玩儿的障眼法,暗里下了安胎药!"
车内,大格格伤心至极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么说白家把咱们坑惨了!"
"你不能老躲着,叫我姐一个人儿背黑锅!"
"我连自己都保不住,哪儿还顾得了她呀!"
大格格抄起一根木棍,强抑住悲愤。
"你也不问问大格格怎么着了?"
"我只能对不起她了,还能怎么着?"
"你是人还是畜牲?!"
"我是畜牲!"
詹瑜气得说不出话来,用力推开贵武准备上车,却被贵武拦住:"我的儿子呢?"
詹瑜一愣:"你还想要儿子?"
贵武:"你知道我两房妻妾都不生养,我不能不要儿子。"
詹瑜愤愤地:"呸!滚滚滚!你找王爷要儿子去吧!"
贵武仍纠缠:"你告诉大格格,把儿子给我!"
突然从车里伸出一根木棍,在马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根,马一惊忙往前跑。
车轮滚动,贵武险些被车撞倒,向一旁躲去。詹瑜连两步跳上车,扭脸大叫:"以后不准你这畜性再登我们家的门。"
马车远去。贵武跑了两步停住了,呆呆地望着。
春暖花开。
街子河边,绿柳成荫。有人在钓鱼、遛鸟。
不远处传来了卖杏儿的喊声:"水哎呀--杏儿来喂!"
百草厅药场公事房。
白萌堂指着桌上的账本大发脾气:"这是怎么回事儿?!"
大头儿、二头儿,大查柜赵五爷不动声色地两眼望着地,大爷颖园低着头。
三爷颖宇不住地用眼瞟大爷,二爷颖轩拿起账本翻看,不时抬眼疑惑地望着大家。
颖轩:"这账上没什么错儿。"
"没什么错儿?那这一千多斤的草药哪儿去了?啊?!"日前堂成严地扫视众人:"你们谁能给我说清楚了,老三!"
颖宇吓得一激灵:"我,我挺清楚的。"
白萌堂:"这两年都是你去安国办药,你说!"
颖宇:"我说!我……我说什么呀!每趟回来不都跟大哥和大头儿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么?!"
白萌堂:"大头儿,都明白么?"
大头儿:"去年春天回来的时候,我就跟管库的……"
颖园忙截住话碴儿:"去年春天回来的时候是我结的账,账目上是都对的,大概是我弄错了,去年不是……柴胡、益母草、菌陈都涨了价么……"颖宇大大松了一口气,用眼瞟着白萌堂。
颖园:"那一千多斤草药就没收上来,还赔了一万多银子。"
白萌堂:"去!把涂二爷和许先生叫来,是他们跟老三去的吧?"
颖宇一惊,颖园忙拦住:"算了,甭叫了,是我出的错儿,我查清楚就是了。"
白萌堂站起道:"查不清楚,哥儿仁三一三十一把银子路出来交到公中柜上,查清楚是谁的错,谁往出赔!"
白萌堂气哼哼地走了。人们呆立着,颖园埋怨地望着颖宇。
颖宇却道:"嘿--这药材涨了价,又不是咱们的事儿,凭什么叫咱们赔?!"
白宅大房院北屋卧室。
颖园跪在炕上在大做盖的躺箱里乱翻着,白殷氏使劲地拉他:"你别翻了成不成?!你找不着!"
颖园回头:"你把银票藏到哪儿了?"
"你甭管,反正你甭想拿走!"
"老爷子发脾气了你知道不知道?差着一万多银子!"
"叫老三赔!凭什么老叫咱们背黑锅?"
"我是大哥,出了事儿我不顶着谁顶着?!"
"我不拿!你知道老三这两年黑了多少银子?!"
"你嚷什么!生怕人家听不见!"
白殷氏嗓门仍很大:"做贼的不怕人听见,叫人家偷了的倒怕人听见!"
颖园抓起笤帚疙瘩:"我抽你!"
"你打!你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白殷氏大哭大叫,说着便侧着头往颖园怀里撞:"你打死我吧!家里这点银子全叫你踢蹬光了,没法活啦!"颖园举着笤帚吓得直往后退,顶了墙根。
白文氏和雅萍推门走进,雅萍抱着孩子小宝。
白文氏:"怎么了这是?……嚷嚷的我界(隔)着墙都听见了。"说着话二人走进了里屋。
白殷氏忙止了哭:"弟妹呀,我活不了啦,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他打我!"
雅萍:"老大,咱们家可不兴打媳妇儿啊!"
额园举着笤帚的手仍没放下来:"谁打她了?!"
白文氏:"你自己瞧瞧!"
颖园看着自己的手,忙放下胳膊,叹了口气,雅萍一把将笤帚抢了过来。
白文氏坐炕沿上:"吵什么啊!"
白殷氏:"弟妹,你评评理,老三他黑了银子凭什么……"
颖园:"闭嘴!不许胡说!。
白文氏:"哎呀--除了老爷子不知道,全家上下谁不知道!"
白殷氏:"瞧瞧我们家过的这日子,孩子连件新衣袋都做不起。"
白文氏:"大哥,不能这么惯着老三,不是长久之计,得跟老爷子说。"
雅萍:"对!上老爷子那儿告他去。"
颖园:"姐,你别在这儿挑了行不行?你嫁出去就不是白家的人了,家里的事你少插嘴!"
"我就是要主持个公道!"
"回你婆家主持公道去,整天泡在娘家算怎么回事!"
"你多心我啦?"
"做儿女的能给老人儿添堵么?"
白殷氏:"老三拿着银子去办药,一到安国先放一盘短印子,等赚了银子收回来,药材全涨了价,他自己肥了,公中能不赔么?我们大房不能老往出垫!"
颖园:"别说了行不行?"
白文氏:"这个恶人我来做,我去跟老爷子说!"
颖园:"说不得!老爷子这些天身子骨地一直不太好。"
"你甭管了。"白文氏说罢起身,雅萍则推着她:"走,说去!"
"得,得!这下捅娄子了。"颖园边说边急着下炕穿鞋。
白文氏和雅萍出了大房院往上房院走。
雅萍道:"我听说老三在安国还倒腾大烟土。"
白文氏:"不会吧。"
雅萍:"柜上的人说的还有错。"
白宅三房院里。
白方氏走到门口,刚要开门,听到外面说话声忙停住了。
"老三闹得也太不像话了。"是雅萍的声音。
白文氏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传进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大哥心太软……老爷子再不管管非出事不可。"
白方氏--手扶着门,紧张地听着。
白宅甬道。
白文氏停住了脚步:"你就别进去了!又不是打群架!"
雅萍:"我到你屋里等你,你狠着点儿!"说罢,二人分头走去。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走进屋站在了一旁。这时白萌堂正在喝药,喝完忙接过丫头手中的清水碗漱口,吐在日周氏拿着的小痰盂里,然后痛苦地低下头闭着眼喘粗气,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咳嗽。
白文氏皱着眉头看着没说话,知道不是告状的时候。
白萌堂终于抬起头看着白文氏,喘着粗气说不出话。
白文氏:"爸!您这病好像又重了?"
白萌堂:"胸口憋得……喘不上气来。有事儿么?"
"啊……也没什么事儿,这不是……过几天景琦要过周岁了,想问问您怎么过。"白文氏忙改了口。
白荫堂:"还是按老例儿吧……"忽听到门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颖园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脸不安的神色,来回看着日萌堂和白文氏。"怎么了?"白萌堂问道。
颖园感到似乎没出什么事,忙道:"没什么。"便侍立在一旁。
白萌堂接着刚才的话:"叫内账房还按单子发帖儿,请个堂会,在药行会馆唱吧。"
白文氏答道:"是。"
白萌堂又问颖园:"你有什么事儿?"
颖园忙答:"没事儿,没事儿。"
"没事儿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像是着了火似的!"
"听说您身子不太好……"
"还死不了呢。"
白宅三房院北屋卧室。
在抽大烟的领宇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她到老爷子那儿告我?"
白方氏:"已经去了。"
"就她事多,我大哥和二哥都没说什么,她倒来劲儿了。"
"老爷子要知道了可就麻烦了。"
"不认账!说出大天来也不认账!我非治治这臭娘儿们不可。"
"不把她气焰压下去,往后这日子可没法儿过!"
"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圆乎睑儿一拉长平睑儿,我跟她没完!"
白宅甬道中。
白文氏和额园从上房院走出。颖园道:"刚才你没说?"
白文氏:"你看爸病得那样!"
颖园点头道:"没说好,没说好!"说完忙过了自己的大房院。
白宅二房院北屋。
雅萍举着小宝往高扔,再急忙接住,逗着景琦玩儿,丫头抱着景琦,雅萍每一扔小宝,景琦便"咯咯"地乐。
雅萍高兴地:"瞧把这小东西乐的,噢--"雅萍又将小宝扔起。
白文氏推门走进,见状吓了一跳:"嘿嘿嘿!干什么呢?别把孩子摔着。"
雅萍还在扔:"瞧把你们景琦乐的,快瞧!"
白文氏走向里屋:"人来疯!别扔了,摔一下子不是闹着玩儿的。"
三房院门猛地打开,颖宇走出狠狠地用力挣门,到了二房院门口用脚一踹,门"哐啷"一声撞了出去,院门撞到门墙上又弹回,颖宇又踹上一脚,冲向北屋;到门口又抬脚猛地一踹,随着一声爆响冲入……雅萍刚扔起小宝,闻声回头一惊,小宝落下,雅萍急回头抱,却没接住,小宝直落地下,雅萍大叫一声:"啊!--"
孩子一声惨叫,立即没了声,颖宇看了一眼,没有理会,转身冲向里屋。
白文氏听到声音不对:"怎么了?"
颖宇一撩门帝冲进来大叫:"白文氏!"
白文氏吃惊地站住。
颖宇:"你学会告状了?今儿咱们得把话说清楚。"
"谁告状了?"
"你当我怕你是怎么的,你算老儿呀你?"
"老三,你别犯混!甭说没告你,就告了你又怎么样?你干的那些破事儿还有理了?"
"我怎么没理?……"
突然传来雅萍的惨叫声:"小宝--小宝--"
白文氏和颖宇正惊讶时,又传来雅萍变了声的狂叫:"来人响--快来呀!白文氏冲了过去。
只见雅萍抱着小宝拼命摇晃着,丫头抱着景琦惊慌地不知所措。
雅萍:"小宝--睁眼呐,小宝--"
白文氏跑来忙蹲下身看:"怎么了?怎么了?"
雅萍的声音已变了音儿:"摔--啦,摔--啦!"
白文氏:"快叫我看看。"雅萍死死抱住孩子不放。
白文氏:"老二,快叫大夫来!"
颖宇忙跑过来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宝的鼻孔:"叫什么大夫?死了!"
"小宝呀--"雅萍放声痛嚎。
白文氏气急败坏地:"告诉你别扔,就不听,你怎么就摔啦?"
雅萍一屁股坐在地下手指着颖宇:"他……他……他踹门……"
颖宇:"嗨嗨!你指我干什么?你自己摔死的别瞎赖好人啊!"雅萍呆呆地坐在地上两眼发直。
白文氏一筹莫展地望着:"这可怎么好哇!"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萌堂躺在躺椅上,颖园、白段氏、颖轩、白文氏、颖宇、白方氏坐了一圈儿。
白萌堂有气无力地:"这怎么向人家关家交代呀?"
白文氏:"雅萍都傻了,一句话也不说,光坐那儿发呆。"
颖宇:"这事赖不着咱们,雅萍嫁出去了,是他们关家的人,跟咱们没关系,是她自己摔死的。"
白萌堂:"可是死在咱们家了。"
颖园:"先去送个信儿吧。"
白殷氏:"这信儿怎么送?怎么跟人家说?"
白方氏:"怎么说?实话实说呗!"
颖园:"不能说是摔死的,人家能饶了雅萍吗?"
白方氏:"那叫二爷去送信儿吧,二爷会编瞎话。"
白文氏:"这不是商量吗,谁也没说一定怎么着。"
白萌堂:"出了事儿不说想主意,还有心思斗嘴!"
大家都不说话了。
颖宇忽然说:"我去!我去送信儿。"大家惊讶地望着他。
颖宇:"孩子已经死了还能怎么着?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白方氏捅了一下颖宇:"有你什么事儿?"
颖宇管自说下去:"遇到难事儿我不出头谁出头?以后都想着点儿我的好处就行了。"
白萌堂:"老三你去!跟人家好好说,人家要怎么办,咱们都依着人家就是了。派人到太医院请魏大人来给雅萍看看病。"
关家。
颖宇进了门:"关大爷在吗?"
"在,在。三爷老没来了。"仆人迎上来,陪颖宇向客厅走去。
客厅里。听罢颖宇所述,关少沂几乎不敢相信:"这……这是真的么?"
额宇:"这事儿能随便胡说么!"
关少沂忽然站起身向外走,颖宇忙拦住:"别急别急,我爸爸说了,你想怎么办尽管说,我们全照办。"
关少沂痛苦地低下头倒在椅子上:"怎么会摔死了,这不绝我的后么?!"
颖宇忙道:"别这么说,以后再生么!"
关少沂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愤愤道:"有这么哄孩子的么,啊?!扔着玩?!"
"是啊!这又不是耍坛子,使孩子当坛子耍还行啦!"
"你说你们这位姑奶奶,自打进了门儿,他在家里才呆过几天?成天往娘家跑,疯疯癫癫的,我跟没娶这媳妇差不多。"
"我们也常说,按说她心不坏,没心没肺,坏就坏在我们家二奶奶身上,整个一事儿妈!雅萍是为了逗他那孩子乐才把小宝摔了。"
关少沂一听大怒:"为了逗她的孩子,要了我的孩子的命?"
颖宇:"可不是,二奶奶那孩子生下来不会哭光乐,活脱脱一个怪物,我早说过这是不祥之兆!"
关少沂猛地站起:"不行,一命抵一命,叫二奶奶的儿子偿命,我找她去!"
颖宇上前拦住:"算了吧,二奶奶也挺难受的,我们家的人……"
关少沂打断颖宇的话:"你们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颖宇:"别这么说呀!这不是连我也骂进去了吗?!"
关少沂推开他冲出屋门,直奔了出去……
白宅敞厅。
白萌堂疲惫地坐在上手椅子上,关少沂坐在下手,雅萍靠门坐着,完全呆傻了。颖宇远远地坐着。
白萌堂:"我是你的岳父,我能不疼外孙么,这种事儿谁也想不到的么!"
关少沂:"这孩子怎么摔死的,是为了逗你们家的孩子玩儿,这也是想不到的吗?"
白萌堂一愣,扭头看颖宇。
颖宇连忙避开了他的目光。活屏后面白文氏正抱着景琦站在那儿听。
白萌堂又道:"你心里难受,我心里也不好受,好好的孩子弄成这样,你叫我怎么办?"
关少沂咬牙切齿地道:"一命抵一命!"
白文氏大惊。白萌堂也很是意外,惊愣地望着关少沂:"难道你还要把我们家的景琦也摔死么!"
夫少沂:"欠债的还钱,杀人的偿命!"
目萌党:"咱们两家还是亲家吧?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夫少沂:"什么亲家!打今儿起我不再认你这门亲家!"
雅萍忽然站起来喃喃地:"一命抵一命,一命抵一命……"
白萌堂:"快把她搀出去!"
颖宇忙起身将雅萍扶出了敞厅。"
白萌堂:"关少沂,认不认亲家随你,这事你想怎么了结,我都依着你!"
关少沂:"我刚才不是说了!"
白萌堂:"你刚才……那叫什么话,岂有此理……你不能……""关少沂!"一声厉喝,使白萌党和关少沂不禁回过头来,只见白文氏从活屏后抱着景琦走出,后面跟着奶妈。
"既然你说一命抵一命,那好,我把孩子抱来了,随你怎么处置!"
白萌堂简直懵了:"你来干什么!懂不懂规矩,回去!"
白文氏没有动,却将景琦递给了奶妈,奶妈抱着孩子走到关少沂面前,往他怀里送去。
白文氏:"你忍心把这孩子也摔死,你就当我的面儿摔吧!"
关少沂一下子僵住了,看了看孩子,又惊愕地抬起头望白文氏。
白文氏出奇地平静。
白萌堂紧张地看着他们,只见奶妈将景琦塞到关少沂怀里,关少沂赶忙接住。
关少沂低头看景琦,两臂有些发颤。孩子仰脸儿望着他,嗬嗬笑着,煞是可爱,看着看着,关少沂两眼不禁涌出泪水;泪水掉在孩子的脸上。突然,关少沂把孩子塞到奶奶手里转身向敞厅外走去。
早在白文氏眼中滚动的泪水,一下子涌流出来。接着像泄了气一样,浑身瘫软坐到了椅子上。
白萌堂也向后一仰,无力地躺在椅上闭上了皈。
白宅大门口。
关少沂的马车停在门口,雅萍跨坐在车边上,颖宇在雅萍耳旁低声说着什么。
关少沂怒冲冲地走出大门,一见雅萍忙停住了步。
雅萍呆滞地坐在车上,两眼望着地。颖宇不安地望着关少沂。
关少沂怒火中烧,冲下台阶,走到车前一把抓住雅萍,狠狠将她拉下车甩出去。
雅萍踉踉跄跄摔倒在台阶上。
白文氏、颖轩、白方氏、秉宽和胡总管等人急忙跑出围住雅萍。
转眼间关少沂的马车急驶而去。
白文氏抱着雅萍大叫:"雅萍--雅萍--"
白宅。中午。
盛夏又来。这年的皇城格外燥热,蝉声更是让人心烦。
送西瓜的把两筐西瓜抬进大门,秉宽在指挥。
甬道上,已是童年的景琦和景怡、景双、景泗、景武、景陆、玉芬等一帮孩子挤在金鱼缸周围.趴在缸沿儿上看金鱼,一个个撅着屁股。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叫着:"我来!我来!""别瞎动!""给我!""你把鱼都撑死了,别喂了!""瞧它往上漂嘿!"
远远的传来白文氏叫声:"景琦--景琦--"
景怡:"景琦,你妈叫你呢!"
景琦回头大叫:"听见了!"
景怡:"你还不快回家!"
景琦说了句:"没事儿!"回头继续喂金鱼。
白萌堂绕过活屏走进甬道,诧异地望着孩子们。孩子们没有发觉有人来了,仍在吵吵着。白萌堂悄悄走到孩子们身后探身往鱼缸里看,孩子们仍未发觉。
几只死鱼漂在水面。
日萌堂大喝一声:"干什么呢?"孩子们大惊,四散奔逃,只有景琦未动。白萌堂看了看景琦又看鱼缸。只见死鱼漂在水面,一条条全翻着白肚。还有两条金鱼在游。便问:"怎么回事?你们干什么了?"
景琦举了举手,左手握成拳:"喂鱼。"
白萌堂:"我看看,你喂什么呢?"
景琦张开手,手里是两丸安宫牛黄和碎了的腊渣儿。
"你怎么拿药喂鱼呀,是哪位大夫给鱼看的病啊?!"白萌堂拿起药看了看,一把揪住景琦的小辫儿大叫:"二奶奶!二奶奶!"
"来了!来了!"白文氏急忙跑出二房院门:"爸回来了。"
白萌堂一手揪着景琦的小辫儿一手指着鱼缸:"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
白文氏到缸前一看,鱼已全死。她惊讶地:"这是怎么弄的?"
"怎么弄的?问他,你瞧瞧这个。"白文氏接过白萌堂递过来的药看了看,抬起两眼瞪着景琦,训斥道:"你闲得难受是不是?!这丸药从哪儿来的?"
景琦:"就在条案上的药罐子里拿的。"白文氏拉住景琦的胳膊往屁股上狠狠地打,直打得景琦转圈儿。
"叫你淘气!叫你淘气!"景琦疼得直咧嘴,却不哭也不叫。
颖园转过活屏走来:"怎么又打上了?爸!"
白萌堂:"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瞧瞧!"
颖园走到鱼缸边看:"哟,怎么全死了?"
白萌堂:"拿两丸安宫牛黄喂鱼,那还有不死的!"
颖园:"你没一天不惹事。你这是动了哪根儿筋了,怎么想起喂鱼来了?"
景琦:"爷爷一天没回来,我怕把鱼饿着。"
白萌堂:"这倒没饿着,全撑死了。"
白文氏又打景琦:"你长点儿记性好不好,怎么记吃不记打!"
白萌堂:"别打了,你打他他也不知道疼,也不知道哭,有什么用?玩儿去吧!"
景琦如得了特赦令一样,把白文氏的手一甩,一溜烟儿地跑了。
白萌堂转向颖园:"宫里边儿谁病了?"
颖园:"后宫的一位嫔主子病了。"
"哪位嫔主子?"。
"詹王府的二格格。"
"要紧么?"
"没什么大病,肝郁不舒,纯粹是气的,不是老佛爷不待见她么!"
"嘿嘿,宫里的日子,还不如咱家里舒坦呢。"
白方氏拉着哭哭咧咧的景武绕过活屏走来,一手拉着景琦。
白文氏忙上前问:"哟,哭什么呀!"
白方氏:"还问呢?还不是你那宝贝儿子。"
景武:"景琦他打我!"
白萌堂不屑地:"景琦才五岁,你这么大个子,他打得了你?"
白方氏指着景武脖子上的青紫伤痕:"您瞧瞧打的,二嫂,你儿子忒野,得管管!"
白文氏:"你说我少打地了么,没用啊。景琦!你过来。"
景琦顺从地走到白文氏前,毫无惧怕地抬头望着她。
白文氏气道:"你今儿这一出儿一出儿的想气死我是不是!"
"小孩子打个架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谁小时候不淘啊!我小时候比他还淘!"日萌堂走到景琦前蹲下身:"来!跟爷爷拼腕子。"景琦高兴地用小手握住白萌堂的手。
"俩手!"景琦又搭上了一只手用力掰,几乎全身都压上了。
白文氏充满温情地望着爷孙俩。
景琦用尽全身之力掰着,白萌堂忽然一翻腕将景琦掰倒,大笑道:"不行吧你?"
景琦大叫:"再来!"
白萌堂一把抱起景琦站起身,向上房院走去,边走边说:"什么时候掰得过我,你就是小伙子喽……"
白文氏、白方氏、颖园面面相觑。白方氏拉着景武愤愤地走向三房院。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夜。
炕边儿上,景琦已熟睡,白文氏趴在被窝儿里两时支着头凝神地望着景琦。
白文氏:"你小时候是不是也特别淘?"
"去你的吧!我小时候可不淘。"趴在被窝儿里抽旱烟袋的颖轩说。
"那你说这小子像谁?"白文氏问。
"你小时候准特淘!"
白文氏仍盯着熟睡的景琦道:"我个女孩子能淘到哪儿去?你说这孩子刚五岁,怎么就淘出了圈儿?"
"明儿该清个先生教他认字了。"
"早点儿吧?太小了。"白文氏翻过身看着颖轩。
"我五岁能背三十多个秘方儿了。"
"有个先生管着,兴许能好点儿?"
"谁知道!景武比他高半头,愣让景琦打得满院子乱跑,这家伙可不好管。"
"睡吧!明儿一早家里的女人们都得去药房包药,宫里定了一批乌鸡白凤丸,催得挺紧的。"
北屋的灯灭了,院内一片寂静。
白宅大门道。深夜。
黑黑的大门道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门房里的灯亮了。
"听见了,听见了,来啦,来--啦!"秉宽拖拉着鞋走出门房,手里提着灯笼。
"谁呀?"说着将手中的灯笼插在门框上。
"我!魏鹤卿!"
"哟,魏大人!"秉宽忙下闩开门,"您怎么这么晚来呀!"
"宫里出事儿了,我要见白老爷。"门还未打开,魏鹤卿即道出来意。
"太晚了,八成早睡了。"
"你去叫一声,有急事儿!"
"哎呀,有什么急事儿明儿不行,我可不敢去叫!"
"人命关天,你少罗嗦吧!"魏鹤卿焦急地径自向里走。
秉宽忙用上:"哎哎,我去回禀一声。"魏鹤卿不理,大步走去,秉宽小跑着抄到前面。
二人匆匆来到上房院门口,秉宽用力拍门。
"叫啊!"魏鹤卿心急火燎。
秉宽大叫:"老爷,老爷,魏大人来了,有急事儿。金花!快开门!"
"来了!来了!老爷早歇着了!"金花在里头应着。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
颖轩、白文氏听到破门声都醒了。
白文氏:"哟,这么晚了,谁呀?"
颖轩:"是敲上房院的门。"
"半夜二更的,什么事啊?起来看看去!"
"管他呢,又不是找咱们。"
"你呀就是懒。"白文氏起身穿衣,下地。
"你呀!就操心的命。"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白萌堂和魏鹤卿都在屋中间站着。
白萌堂:"什么时候死的?"
"酉时王刻。"
"今儿颖园还说她没有什么大病。"
"就是吃了大爷的药以后死的!"
白萌堂一下子感到严重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颖园下错了药,把她害死了?!"
魏鹤卿:"我当然没这意思。可你想想,宫里的嫔主子出了这事儿,你们家老大逃得了干系么?!"
白萌堂傻了:"赶快想想辙吧。明儿一早肯定要传老大进宫,摊上这种事儿,没罪也得问死罪。秉宽,叫大爷来!"
第四章
白宅上房院门口。深夜。
白文氏、白方氏和丫头金花正好奇地向里张望时,秉宽匆匆走了出来,白文氏拦住他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不知道,叫大爷呢!"秉宽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上房院西客厅。
白萌堂:"你看见颖园开的方子没有?"
魏鹤卿:"没有,方子和药渣子都封起来了。明儿一早,太医院的东堂官要验方子验药。"
白萌堂心绪烦乱地走到桌旁跌坐在椅子上:"这下儿可是说不清楚了。"
这时,颖园匆匆走了进来:"爸,出什么事儿了?哟,魏大人。"
白萌堂:"老大,你还记得你白天在宫里给嫔主子开的方子吗?"
颖园:"记得。"
白萌堂:"快快快!快写出来!"
额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的方子怎么了?"
白萌堂不耐烦地:"你快写吧。嫔主子死了!"
颖园走到桌前拿起笔,惊恐地看着魏鹤卿:"总不会是我的药把嫔主子毒死了吧?"
白萌堂:"正是你的药把嫔主子毒死了!"
颖园瞪起了眼:"开玩笑!"
白萌堂大喝一声:"快写!"
颖园拿笔的手在抖着,赶快在纸笺上写起来。
上房院门口。
白殷氏、白文氏、白方氏、金花正交头接耳地叽咕着。白文氏问金花:"你听见什么了?"
金花:"我就听见说宫里死了人。"
白殷氏:"谁呀?"
金花:"没听清。"
白殷氏:"不会是宫里那位詹王府的二格格吧,今儿白天我们大爷刚给她看过病。"
白文氏:"不会,哪儿那么巧呀!"
上房院西客厅。
白萌堂慌忙拿起方子凑到灯下与魏鹤卿一起看。
颖国担心地望着。
白萌堂看完方子抬头看着魏鹤卿,魏鹤卿也抬起头诧异地望着白萌堂。
魏鹤卿:"这方子……纯属发散的药,连一味虎狼之药都没用么!"
"这方子要能吃死人,除非这人是纸糊的。"白萌堂说着扭头问颖园:"没记错吧?"
"决不会错,后半晌儿的事儿还能忘!"
"是不是嫔主子有什么绝症?"
"没有!身子骨甭提多好了!"
"这可是怪了。"
"这盆子屎扣不到我脑袋上,查方子验药好了,我不怕!"
"你还不明白,这下子又犯到詹王爷的手上了,他能饶得了咱们?"
"那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魏鹤卿:"但愿明儿早上验不出什么事儿来,大家都平平安安。
我得走了,我是偷着出来送信儿的。"
白萌堂:"魏大人,多谢了。明天宫里的事儿还请多多周全。"
走到门口,魏鹤卿又站住了:"那是一定。不过,白爷,你也要有个准备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宫里的事太复杂,大意不得。嫔主子当年是同治爷的宠妃,同治爷驾崩以后,西太后就一直容不下她……哎呀,不说不说了,乱得很,有备无患,多保重吧。"
白萌堂和颖园把魏鹤卿送到院里,魏鹤卿返身拦住道:"留步。"白萌堂连声:"请,请。"坚持往出送客,一直走过了活屏。
白文氏等人,早在白萌堂他们出来时就散去了。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
白文氏坐在炕沿上:"这下又犯到詹王爷的手里了。"
颖轩趴在被窝儿里:"没事儿,我大哥的医术决不至于出错。"说着又点上了烟。
"可人死了。宫里边出了事,向来要找替罪羊,大夫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少说这不吉利的话。"
"吉利不吉利不在我说不说,瞧着吧,可是要出大事儿了。"
太医院药房。
太医院东堂官和四位御底在验药方和药渣子。
魏鹤卿站在一旁颇为紧张地看着。
太医院药房外廊子上。
颜园焦急地踱着步,抬头见魏鹤卿匆匆走来,赶忙迎上去,不待他张嘴,魏鹤卿急道:"怎么回事儿?我看了方子,跟你昨儿夜里开的不一样,多出了一味甘遂。"
颖园急了:"不,不,这决不会的,我去看看。"
魏鹤卿拦住:"你不能看,已经封存要送刑部备案了。"
"没这个道理,总得让我过过目吧!"
"哪儿有你看的份儿,你多的这一味甘遂正好和甘草是十八反啊!"
"魏大人,您想想,我再糊涂,能这么开方子吗?"
"可方子上明明是这么开的,又是在你们百草厅抓的药,无论如何你脱不了干系了。"
颖园真急了:"魏大人,你叫我去和东堂官说。"
魏鹤卿摇摇头:"他才不会跟你说呢!只有到刑部大堂去分辨了。"
颖园震惊,失口一声:"啊?!"
"白大爷,赶快回家去商量商量,凶多吉少阿!别硬顶,能弄个是非不分,不予追究就是万幸!"
颖园愤怒地:"这是栽赃陷害,栽赃陷害!"
白宅敞厅。
颖宇:"你说是栽脏陷害?可证据呢?是谁栽的赃,又为什么要陷害?"
白萌堂躺在躺椅上闭目思考,颖轩坐在一旁。
颖园:"我说不清楚。"
颖宇:"捉贼要赃,抓奸要双,到了刑部大堂你得有人证物证,说不清楚还行?"
颖园看了一眼门外,忽然站起:"来了,来了!"
秉宽带着两个伙计匆匆走进敞厅。颖园忙道:"不信问问他俩都抓的什么药。"
伙计站立在门边:"老爷。"
白萌堂:"昨儿宫里的药是谁抓的?"
一伙计道:"我们俩,因为是宫里的药,所以不敢大意,我抓一味,他对一味,先后对了三遍,赵五爷又过了目,是不会错的。"
白萌堂坐了起来:"你们记不记得药方上有没有一味甘草,一昧甘遂?"
另一伙计道:"有甘草,无甘遂!这两味药应了十八反,我们不会给抓的,除非坐堂的毕先生叫抓,才敢抓。"
颜园大声道:"怎么样?这不是证据么?这就是人证!"
颖轩:"我看有多少证据也没用,这是跟宫里打官司,有理也讲不清。"
白萌堂:"老二说得对!"
颖轩:"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媳妇说的。"
白萌堂惊讶地望了一眼颖轩。
颖宇扑哧一声偷愉笑了。
白萌堂:"我看办法只有一个,上下打点。求上边儿把这事儿压下来,魏大人说得对,能弄个是非不分,不予追究,就算万幸!"
詹王府正厅。
詹王爷在厅中来回走着,詹瑜在书案前写着奏折。安福、车老四站在门边。
詹王爷:"他们想上下打点弄一个不予追究,休想!奏折儿写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
詹瑜忙站起来送上折子:"写好了。"
詹王爷:"我这回要不把白家的人置于死地,我誓不为人!车老四,备车!
我要进宫!"
"是!"车老四忙转身向外跑去。
詹王爷走到安福前:"老福晋从小最疼二格格,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千万不能叫老福晋知道。"
安福:"一直瞒着呢。"
詹王爷"叹"了一声,大步向门外走去。
白宅内账房。
颖宇:"爸,詹天府也在上下打点,非置咱们死地不可呀!"
白萌堂:"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法子?我已经跑了十几家儿了。"
大头儿拿出银票:"老爷,照这个花法儿,咱们内账房可没多少银子了。"
目萌堂长叹一声:"唉!救人要紧呐!顾不了那么多了,实在不行,先从外账房支银子。"
颖牢:"咱们也用先把底弄明白了,这官司到底跟谁打呢?要不这银子也都跟白扔一样。"
白萌党:"老二,你能不能找找宫里的太监王喜光,跟你一块儿唱戏的那个!"
颖宇:"我知道,老佛爷目前儿的红人儿。"
白萌堂:"打听打听这位嫔主子是怎么死的?请他帮咱们一把。"
颖宇:"行,可我不能空着手去呀!"
白萌堂:"大头儿,给他支银子!"
范记茶馆单间。
颖宇、太监王喜光对坐着,桌上放着一包银子。
王喜光:"三爷,说句实话吧,这官司你们打不赢。"
颖宇:"我大哥是冤枉的!"
"这年头有几桩案子是不冤枉的?啊?你说。"
"那倒是!"
"所以了,宫里的事瓜瓜葛葛粘粘连连……"王喜光说着压低了声音,"嫔主子得罪了太后老佛爷,她还想活命吗?"
"那也别把我大哥整进去啊!"
"谁让他赶上这寸劲儿了呢?不把他整进去,怎么向詹王爷交代,你是明白人,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这玩的是釜底抽薪,偷天换日!"
"对喽!别跟老佛爷较劲儿,没你们的好儿!只要詹王爷不死乞白赖地咬你们,老佛爷乐得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反正心腹之患已经除了,跟你们白家有什么仇啊!"
"可我爸爸跟王府结了仇了,他能不咬我们吗?"
"那就看你们的道行了。说实在的话吧,你们是跟詹王府打官司呢……"王喜光起身欲走,"宫里的事儿有我呢,怎么都好说。"
颖宇也站起身来:"明白了,明白了。"
"别满世界胡说去,我今儿可跟你什么都没说!"
"我今儿也什么都没听见。"
王喜光收起银子包:"行了,谢谢你的银子!"
白宅花房。
白萌堂坐在画案前,冲着案子上摆着的一张空白的六尺夹宣发呆。颖宇站在白萌堂的后侧。
颖宇:"爸,向詹王爷低个头就算完了。"
日萌堂阴沉着脸:"低头?怎么低头?把车和马给他送回去?跪地下求他?"
颖宇:"那倒不一定,反正您得……您得……"
白萌堂猛地回头双眼一瞪:"我得怎么着?!"
颖宇吓得退了一步:"您睢,您一瞪眼,我……我什么也甭说了。"
日萌堂回头冲着白纸狠狠地:"烂、赃、臭!臭、烂、脏!"
颖宇委屈地:"爸,您这骂得我太冤了,我是好意!"
白萌堂没好气儿地:"没骂你!"
白文氏一撩草帘子走了进来:"爸,叫我?"
白萌堂:"嗨,老三,你去吧!"颖宇向外走去,白萌堂仍两眼盯着白纸。瞥见白文氏已来到案前,便道:"坐吧。"白文氏坐到一张小凳上。
白萌堂:"你说过这官司有理也说不清,那你说该怎么办?"
白文氏:"找詹王府讲和。"
白萌堂猛抬头望着白文氏,白文氏平静地望着白萌堂。
"这么说你全对了,当初你劝我居家过日子以息事宁人为好。"
"我今儿还是这句话。"
白萌堂又回头望着白纸,忽然拿起笔在纸上写起来。白文氏注视着,候白萌堂收笔,纸上竟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忍"字。写罢,白萌堂把笔一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白文氏点了点头:"老爷子,忍了吧!"
白萌堂仍闭着眼说:"向詹府低这个头,我死不瞑目。"
白文氏:"讲和之事叫您去办,当然不合适。我去!我们小辈儿的无所谓脸面不胜面。詹王爷是个大孝子,我去求求老福晋,也许还有缓。"
白萌堂:"他要不依不饶呢?"
白文氏:"那也无所谓,还有关家,关老爷子和刑部的谭大人是同榜同年。"
白萌堂伤心地摇了摇头:"咱们怎么走到这么一条绝路上来了,是我把这仇结得太深了,我料你一件也办不成!"
"一次办不成,两次,仇是结的,也就能解得开。"
"这哥儿仁是没一个能办事的,事到临头倒要你去抛头露面,要不是为了老大,我宁可上刀山,下油锅!"白萌堂突然拿起笔在纸上乱涂乱画,"忍"字被涂得一塌糊涂。
白文氏充满同情地望着白萌堂。
詹王府。
狗宝赶着詹王爷赔的那辆华丽马车在门口停下,白文氏下了车。
白文氏走进门,安福一见大吃一惊:"这不是白家二奶奶吗?"
白文氏:"安总管,我要见老福晋。"
安福警惕地望着白文氏:"这……可不行。"
"安爷,扬手不打笑脸儿人,我是来给老福晋请安的,千万别多心!"
"哪里,哪里。不过,您找老福晋没用,那事儿她老人家根本不知道。"
"误会了不是,我不是为那事儿来的,一是请安,二是……您看。"白文氏指了指门外停的马车,"我把你们的马车,给王爷还回来了,哪儿有叫王爷赔车的道理。"
安福忙向外看,只见马车停在门外,大喜过望,满脸堆笑:"好好好!您跟我来。"
安福转身带路,白文氏忙跟着走了进去。
詹王府老福晋房偏厅。
老福晋歪在卧榻上,白文氏站在榻前行了个蹲儿安。
老福晋:"免了免了,快坐下,好些日子不见你来了。"
"可不是,一晃儿七八年了,还是在药行会馆唱堂戏的时候您去过一趟,我还给您捶腿呢。"
"记得,记得!你来有什么事儿吧?说,我给你办。"
安福仍有些不安地望着白文氏。
"哟,没事就不兴来看看您?想您啦!您气色真好。"
安福松了口气退了下去。
老福晋十分高兴:"好好好,你坐近点儿,我好好看看你。"白文氏坐到卧榻旁。
"家里人都好?"
"好,都问您好呢!"
"你们大爷好吗?"
"好,他还特意问您好呐。"
"我就信得过你们大爷,医术好,人也好,我的病经他一看,不出二天准好,他怎么老不来了?"
"瞎忙,家里、柜上、宫里的瞎忙。"白文氏从抽口里拿出一长条锦缎企,"老福晋您看,前儿个我得了一个好物件儿,自己不敢用,想来想去这个只有老福晋才配用。"说着将盒子递过去,"还是孝敬了您吧。"
老福晋接过盘子打开:"瞧瞧是什么稀罕物。"
盒子里一对簪子,一支翡翠,一支白玉。
老福晋:"这可不敢当,太贵重了。"
白文氏:"您这贵重的人儿才配这贵重的物儿。"
老福晋笑了:"真会说话,收下了,收下了。今儿在我这儿吃饭,英子!快去把哈密瓜拿来,叫二奶奶尝尝。"英子忙走升。
詹王府大门口。
詹王爷下了车走上台阶。
车老四忙迎出接过马鞭子,詹王爷忽然发现了停在门口一侧的马车,奇怪道:"那不是咱们赔给白家的那辆车么?"
车老四:"是白家二奶奶来了。"
詹王爷把眼一瞪:"她来干什么?"
"说是来给老福晋请安。"
"人呢?"
"在老福晋那儿聊天儿呢。"
詹王爷突然抡圆了胳膊扇了车老四一个耳光,五大三粗的车老四一动没动。
詹王爷大怒:"混账!混账!你这个吃货!吃得像猪!脑子也像猪!"
车老四:"不是我叫进去的……"
望着詹王爷大步向里走去,车老四摸了摸睑:"这一巴拿挨得这叫冤!"
詹王府老福晋房偏厅。
白文氏正在吃哈密瓜。
老福晋:"这是新疆给老佛爷进页的。别人来了,我还舍不得叫他们吃!"
"您也吃一块。"
"我吃得够不够的了,走的时候带俩回去。"
"哪儿有连吃带拿的!"
詹王爷大步走进屋,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下屋里,发现了白文氏。白文氏忙站起请了个蹲儿安:"王爷吉祥。"
詹王爷没有理睬,叫了声"额娘",注意地看了一眼老福晋,奇怪地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老福晋:"回来了。今儿我把二奶奶留下吃晚饭,你去吩咐一声,叫新来的厨子做个抓羊肉。"
詹王爷没有回答,却疑惑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客气地:"别太麻烦了。"
"额娘,今儿不行了,白宅来了人,说有急事访二奶奶回去呢。"
"你瞧,这么不巧。"老福晋非常遗憾。
"那我就回去了,改日再来吃您府上的抓羊肉。"白文氏心领神会地一笑,请了个安后往外走。
老福晋:"那我就不留你了,带上两个哈密瓜。"
屋门口,詹王爷往旁边一让,白文氏先出了门,詹王爷忙跟了出去。
他们走向垂花门,一个丫头抱着俩哈密瓜紧跟着。詹王爷回头一见大怒,连声喝道:"去去去!"丫头吓得忙抱着瓜跑了。白文氏站住微笑地看着詹王爷。
"你都跟老福晋说了些什么?"詹王爷问。
"给老福晋请安!"
"你知道不知道她年纪大了,不能叫她知道……"
白文氏打断詹王爷的话:"王爷!这点儿道理我能不懂么?您去问问,我什么都没说。"
"你打的什么主意?"
"王爷,您心里最清楚嫔主子归天,跟我们家大爷没关系。"
"那又怎么样?"
"咱们两家本无仇怨,老福晋至今还念我们大爷的好处。"
"是你们白家不仁不义。"
"王爷,我把马车给您送回来了,请您收下,您不要伤了老福晋的心!"说完,白文氏转身出了垂花门。詹王爷不解地望着白文氏,跟着也追了出去。
詹王府大门口。
车老四与七八个兵了围在门口,白文氏走了过来,车老四等让了一条路,白文氏出了门口,刚要下台阶,往前一望霎时惊住了。
送回来的车已被砸烂,马也被杀了。
白文氏慢慢转回头看车老四,狗宝慌忙跑了过来。
车老四等气势汹汹地望着。詹王爷走来,人们靠边站去,詹王爷看了看马车,扭头不满地看着车老四,车老四惶恐地看着詹王爷。
白文氏慢慢走下台阶,又转回身看着有些慌乱的詹王爷,平静道:"王爷,这马车,您就算是收下了。"
白文氏微微向詹王爷鞠了一躬,转身而走,狗宝追了上去。
詹王爷心绪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
白文氏走得很快,狗宝紧跟在一旁:"二奶奶,您找个地方歇会儿!我去给您要辆车。"
白文氏没有理睬,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关府门口。
关少沂正在上马车。
"关大爷!"白文氏走过去,诚恳地叫道。
"干什么?"刚坐上马车的关少沂,颇觉意外地望着白文氏。
"我们家老大的事儿想必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特意来求你,令尊大人是翰林院的编修,与刑部的谭大人是同榜同年,能不能帮忙疏通一下?"
"笑话!你还有脸来求我爸爸?明人不做暗事,看见了吗?"关少沂冷笑着掏出来一个奏折:"这道折子就是我爸爸写的,写的就是你们白家!告诉你,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白文氏急了:"关大爷,你不能是非不分下井投石,孩子的事,谁心里也不好受。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事儿也跟颖园无关,为什么要把颖园往死路上推呢?"
关少沂狠狠道:"我就是要他死!走!"
赶车的一扬鞭,马车突然启动,白文氏忙闪到一边,车子远去了。
白文氏灰心丧气地望着。
白宅花房。
白萌堂正与景琦掰腕子,景琦浑身扭来扭去地用力。白文氏站在一旁笑看着。
"怎么样?碰钉子了吧?!忍!忍!你忍他不忍!"白萌堂边对白文氏说着话,边把景琦搂在怀里。
景琦:"接着掰!"
白文氏:"别闹,大人说话呢!这只能怪我无能。"
"不是你无能,世态炎凉,真出了事儿,雪中送炭的少,下井投石的可有得是!"
"心诚感动神与佛,我还要去。"
"你不许再去了。他们这是欺负我朝中无人,我就不服这口气,跟他们打,我倒要着看他们怎么把这黑的说成白的!"
突然,胡总管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老爷,他们去查封老号百草厅了!"
白萌堂一把推开景琦站了起来:"是哪儿的人?"
胡总管:"九门提督府的人,有荣大人的手谕!"
白萌堂、白文氏相顾大惊。
百草厅门口。
门外,赵五爷、二头儿、华大夫和伙计们站了一片,兵勇们在七手八脚地贴封条。
白萌堂、颖轩、胡总管等眼睁睁地望着。
白宅门口。
十二名兵勇持着刀跑过大门。
景琦好奇地跑了出来,一进门道被秉宽一把拉住,拖进了门房。
戈什哈米顺走进了大门。
秉宽、景琦趴在门窗上向外张望着。
朱顺从门道向敞厅走去。
甬道中,兵勇站立两旁,朱顺从活屏后绕过,颖园忙迎上去拱手施礼:"访问差官贵姓?"
"朱,朱顺。你是颖园?"
"是!"
"你们家老爷子呢?"
"百草厅查封了,老爷子去柜上了。"
"派个人去叫一下。"
"是!"
这时,秉宽大叫道:"老爷回来了!"
颖宇、白方氏、颖轩、白文氏都开门出来看。
"都回屋里去,谁也不许出来!"朱顺喊着。
人们忙又缩回去掩上了门。
白萌堂、胡总管转过活屏走来,颖园迎上道:"这是兵马司的朱大人。"
"不敢不敢,朱顺。"
"辛苦,辛苦。请到客厅。"白萌堂说着示意胡总管引路,众人跟上。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朱顺和白萌堂对坐下,丫头金花递上了茶。
白萌堂:"访问朱爷……"朱顺忙抬手止住了,回头看了着站在一边的颖园、胡总管、丫头等人,道:"我有话要和白老爷私下谈谈。"
"你们都出去。"白萌堂挥了择手,见颖园等退出,转脸紧张地望着朱顺。
朱顺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带上,又靠近门窗向外张望。此时,院里已无闲人,只有两个兵把住门口。
白萌堂向前走了两步:"请问朱爷……"
朱顺忽然转过身跪倒在地,给白萌堂磕了一个头。白萌堂大惊,忙上前欲将他拉起,朱顺跪在地上没动。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快起来,起来!"
"白老爷!……"
"不行不行,起来说话!"白萌堂用力将朱顺拉起。
朱顺道:"白老爷,您别跟我客气,我不过是兵马司一个小小的戈什哈,五年前贵府的大爷颖园在大街上救过我妈一命。"
白萌堂慌乱地:"这种事情太多了,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您可以记不住,您一辈子不知救过多少人,我可是一辈子不能忘,我就一个妈!我妈在大街上背(闭气)过去了,要不是大爷就死在街上了。"
"这事儿老大从来没跟我说过。"
"大爷不但给治了病,抓了药,分文未取,倒送了我妈不少银子。"
"这是应当的,谁也不能见死不救。"
"怎么就是应当的?这年头只要你穷,亲的热的都躲你远远地的!见死不救那不常事儿么。更何况素不相识呢。"
"老大是大夫,治病救人是他的根本。"
"白老爷,常言说滴水之思,涌泉相报,可大爷对我是涌泉之恩,我也只能滴水相报。我今天不能不把大爷带走,可到了大狱里我决不能叫大爷受委屈。"
"那就拜托了,拜托了。"
"白老爷,这个案子闹大了,可事在人为,一定得想办法把大爷救出来。"
"谈何容易呀,这不正在到处托人吗,有你照应,我就放心了。"
"那我把大爷带走了。"
白宅上房院门口。
朱顺站在台阶上大喊一声:"带颖园!"
兵勇们大喝,"啊!带颖园!"
大房院中,站了一院子人:颖宇、白殷氏、白方氏、颖轩、白文氏、胡总管,雅萍,孩子们站在台阶上。
兵勇们高叫:"带颖园--"
颖园忙向外走,白殷氏大叫一声"颖园--"扑过去,众人忙拦住她。
颖园没有回头,出了院门。白殷氏在他后面发疯似的要冲出众人的拦档,颖宇见状道:"拉屋里去!"众人将白段氏拉进北屋。
颖宇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只见颖园已被兵勇拥进敞厅。
屋里传出纷乱的呼叫声:"大嫂--大嫂!""大奶奶--"
颖宇忙回头看北屋,见雅萍呆滞地走过来:"出什么事儿了啊?"
颖宇叹了口气:"唉!说你也不明白。"
"水!水!快去拿药去呀!"屋里又传出呼叫,丫头们匆匆跑进去。
白宅门口。
兵勇们押颖园走来,白萌堂、朱顺在后紧跟着,景琦突然从门房中跑出,抱住他两腿。颖园不知所措地望着景琦。
景琦:"大爷,大爷你上哪儿去呀?"
"景琦,快回去。"颖园挥着手,但景琦死抱住他不放。
白萌堂大叫:"秉宽!把景琦抱出去!"
秉宽冲出门房把景琦拎起往腋下一夹,跑出大门口。这时兵勇押颖园出了门,后边的朱顺回头道:"白老爷留步。"
白萌堂满面悲伤地望着。
白宅外街道。
秉宽拉着景琦的手向胡同口走来。
"他们把我大爷带哪儿去呀?"景琦问。
"你少问,走,咱俩逛庙会去。我背着你。"秉宽站住蹲下身。
"不背,猴儿摞着。"
"好好,猴儿摞着。"秉宽把景琦从胸前高高举起,一低头,让景琦跨到了脖梗子上,向胡同口走去。
庙会。
秉宽驮着景琦穿来穿去,景琦居高临下东张西望,看见个玩具摊儿,伸手一指:"我要买刀。"
秉宽:"好,买刀。"
景琦又一指:"我要吃扒糕!"
"好好,吃扒糕。"走到扒糕摊儿前,秉宽将景琦放到长条凳子上,"掌柜的,给我们小爷来碗扒糕,多放蒜,小爷爱吃辣!"
卖扒糕的应道:"好咧,扒糕一碗,多放蒜汁儿咧您呐!"
"你吃!我去给你买把九连环大刀。"秉宽说着,景琦接过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不远处,一个风筝摊儿前,拐子正悄悄地窥视着他们。
景琦在吃扒糕,秉宽在和卖玩具的摊主讨价还价,拐子悄悄溜到景琦身边,见卖扒糕的扭脸儿招呼别的客人,他上前一步,拍着景琦的头:"想不想看摔跤的?"
景琦抬头看着拐子:"想。"
拐子:"跟我走,我带你去看。"
"你是谁呀?"
"我是你二大爷,走吧!"
景琦扔下扒糕,起身跟拐子走进了人群。
秉宽拿着木头刀兴冲冲走回来,只见景琦扔下的没吃完的扒糕碗,却不见了景琦,忙问:"掌柜的,那孩子呢?"
卖扒糕的正忙:"哟,没留神,好像跟一个什么人看摔跤去了。"
秉宽一惊:"跟谁呀?"
"那我哪儿认识啊!"卖扒糕的说罢又补上一句:"哦,好像那人说是他二大爷……"
秉宽顾不上再听什么,慌乱四顾,向前走去。
摔跤的圈子围了不少人,秉宽在人丛中钻来钻去。
圈子中两个穿塔裢的小伙子在摔跤,人们兴奋地叫着好。
秉宽站住了,没找到景价,急得满头大汗,神情越来越焦急慌乱。
人来人往,挤挤挨挨,就是不见景琦的踪影。
"景琦--景琦--"秉宽变了声儿地喊着。他懵了。
百草厅药场公事房。
白萌堂正在看去安国买药的采购单子,大查柜赵显庭、采办涂二爷和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坐了一圈儿。
涂二爷:"您看要是行,我明儿就和许先生去安国了。"
白萌堂:"我看行,就这样儿吧!"
赵显庭:"老爷,还是再商量商量吧!百草厅柜上已经查封了,还进这么大宗的药合适么?"
白萌堂:"他能封我一辈子?他又投封我的药场,万一官司没事儿了,一开张,药接不上了,那不抓瞎了?"
赵显庭:"话是这么说,可外账房能周转的银子已经不多了,为大爷的事又垫了好几万,这十几万两一拿出去,可一时半会儿就拿不回来啦!"
二头儿:"赵五爷说的是,这官司恐怕还要花大笔银子,万一有个急用,怕没回旋的余地了。"
白萌堂沉吟不语。
许先生:"能不能少进点儿货,要不然到了安国先赊账,咱们是有信誉的。"
日萌堂:"不能赊账。白家不干这事儿,那就少进点儿,拣今年急用的进。"
两个听差把饭送了进来。
白萌堂:"吃饭,吃饭。我今儿也在这儿吃。哎,赵五爷的莱呢?"
听差打开一个小砂锅:"这儿呢,今儿是砂锅鱼头。"
赵显庭感激地:"谢谢白老爷,老惦记着我。"
白萌堂:"吃着不顺口就说话。这菜是每顿专门给您加个菜,叫他们勤换着点儿花样,来来,吃吧!"
白宅做厅。夜。
丫头们点亮了厅里的灯。全家围坐着一起吃饭。大人一桌,孩子单坐一桌。
白周氏看了看孩子的一桌,问道:"景琦呢?"
白文氏:"对了,景琦,怎么一直没见他。"
胡总管站在一边:"好像跟秉宽出去玩儿去了。"
白文氏有些生气:"什么工夫了,还不回来?"
颖宇:"我刚才在大门口看见秉宽了。"
白文氏:"叫景琦来!"
听差:"就秉宽一人儿回来的,没见景琦。"
"怎么回事?叫秉宽来我问问。"
"叫了,他在门口街上蹲着,就是不进来。"
白文氏觉得不对了,忙站起:"你们先吃。"向院子走去。
白宅大门口。
白文氏走出大门,一眼看见了秉宽,叫道:"秉宽!"
秉宽蹲在街对面墙根下,怀里抱着玩具木刀,两手捂着头,没答应。
白文氏下了台阶,快步走到秉宽跟前又叫:"秉宽!"
秉宽一动不动。白文氏弯腰用手扒拉他一下:"怎么了你?……说话呀!"
秉宽突然用拳头狠狠打自己的脑袋,两手轮流着打个不停,白文氏忙拉住他:"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说嘛,景琦呢?"
秉宽哭咧咧地:"我该死!我把景琦少爷丢了,我该死!"边说边又打自己的头。
白文氏使劲将他拉起来:"怎么会把他丢了?"
秉宽:"我去给少爷买刀,少爷在那儿吃扒糕,一转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白文氏疑惑地:"左不在集上转,还能跑哪儿去?"
秉宽:"卖扒糕的说,看见他跟一个人看摔跤去了,我在集上找,一直到散了集一个人儿没有了我才回来。"
"那是让人拐跑了?家里事儿够糟心的了,这不添乱么?先别告诉老爷子。"白文氏说罢茫然地望着街道,"看摔跤去了?这个人是谁呀?!
第五章
白宅二房院。夜。
颖轩一人站在北屋台阶上,背着手仰望夜空,呆呆地一动不动。满天星斗,月儿弯弯。
跪在炕上铺被的白文氏凑到窗前,向外看了看:"你想在院儿里站一宿是怎么的?"
颖轩没有理睬。白文氏下了炕,来到门口,拍了一下颖轩的肩:"别发楞了啊,睡觉。"颖轩似乎没听见。
"我已经叫底下人明儿一早都出去找,谁找着了有重赏。"颖轩仍不动。
"祖宗!别这么傻不傻痴不痴的,你这个样儿,弄得我心里直毛咕,别再急出个好歹来,快进屋。"白文氏把颖轩强拉进屋里。
颖轩坐到炕沿儿上,白文氏忙给装烟袋点火。
颖轩:"咱们这是得罪谁了?这孩子就这么丢了?"
白文氏:"要说得罪,就是詹王府和关家,可他们还不至于下作到这个地步。"
"那还有谁?"
"我也想不出来了,这孩子丢得真邪性。就出在那个带他看摔跤的人身上。"
"会不会是碰上拍花子的了?"
"那可就难往回找了!"
"别看这孩子淘,在眼面前儿老嫌他乱.这一不在眼前儿,心里跟掏空了似的……"颖轩抽抽搭搭地掉了眼泪。
"你别招我啊!……哭管什么用……遇见事就知道……"白文氏也抽抽搐搭地哭了。两人一动不动,各哭各的。
北屋的灯光映在窗户上,院子里一片宁静。
白宅大门道。清晨。
门道里光线很暗,大门紧闭,从门房出来下闩开门的秉宽,见颖宇架着鸟笼子走来,问候道:"三爷早,遛鸟您呐!"
颖宇:"哎,这两天这只画眉有点儿打蔫儿。"
秉宽低头发现一个帖子扔在地上,伸手拣起,对刚走出门的颖宇道:"三爷看看写给谁的?"
颖宇接过一看大惊失色:"得咧!我也甭遛鸟儿了。"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萌堂刚刚起床,披着衣服连忙打开了帖子,颖宇站在一旁:"您瞧,也没抬头也没落款儿。"
只见那帖子上写道:"初八卯时,携银一万两到南窑台赎白景琦。"
白萌堂大惊抬头:"景琦怎么了?"
颖宇:"昨儿逛庙会丢了,这不是叫人绑了票儿了么?!"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怕您着急没敢说。"
"赶紧筹银子,把人都叫到东账房去。"
白宅东账房。
白殷氏、雅萍、颖宇、白方氏、颖轩、白文氏、胡总管有站有坐围了一圈儿。
白萌堂:"这笔银子不能从公中出,我拿一半儿,剩下的大伙儿凑。"
白文氏:"我不能叫大伙儿出银子,还是我自己想法子吧。我老觉着这绑票儿的不是冲着银子来的,他是趁咱们之危,给咱们点儿颜色看看,就算把银子送去,孩子也未必领得回来。"
白萌堂:"可这一步不能不做,能绑票儿就能撕票儿,万一出了事儿,孩子就完了!"
白文氏突然捂着脸哭起来:"可真是祸不单行啊……"
白殷氏将二百两银票放到桌上,雅萍将一包碎银子也放到桌上。
"行了吧,姑奶奶……"颖宇见雅萍的碎银讥讽道,"您这点儿银子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呢,起什么哄啊。"
白萌堂不悦道:"你拿多少?"
颖宇满脸愁苦:"这您知道,咱家里最穷的就是我们三房。"
白萌堂:"明儿我把你们家景武绑了票儿,看你拿得出拿不出银子。"
颖宇却道:"那我也拿不出,可我也不拿这点碎银子来蒙事。"
说得雅萍低下了头。
白萌堂瞪着领字:"银子虽少是雅萍的一片心,这是她每月省下的份例银。
你穷?你小子黑了多少银子别当我不知道!"。
"这是谁说的?这是谁说的?"颖宇目光立即转向了白文氏,"二奶奶,你不是说没告状么?跟我玩儿阴的是不是?"
白文氏抬起泪眼惊讶地望着。
白萌堂猛一拍桌子:"你少在这儿攀扯好人,你那点小心眼儿,还想瞒过我?!"
颖宇低下头不说话了。
颖轩赌气地大叫:"别再闹事儿了行不行,这孩子我不要了。"
白文氏也急了:"你说得轻巧。孩子找不回来,我就不活了!"
颖宇:"怎么冲着我来了,好像我是绑票儿的。"
"这不是赌气的事儿,我看,你们谁我也指望不上!"白萌堂感慨地说罢,慢慢走出了屋子,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站着坐着,沉默着。
白宅祖先堂。早晨。
祖先堂的大门缓缓地打开了。
白氏祖先遗像安置在高台上。那个背着药箱,手拿串铃的先祖,似乎带着嘲弄的微笑。香案上摆着一溜打开的装元宝的匣子。
白萌堂双手将香插在炉内。他站在中央,身后两排站着全家老小。白萌堂跪下,后面的人全跟着跪下。白萌堂磕头,全体跟着磕头。白萌堂伏地久久才抬起了头,眼望祖先像:"列祖列宗在上,家门不幸,连遭横祸,儿子颖园入了大狱,孙子景琦又被绑了票儿……白萌堂一生谨遵祖训,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祖上有灵于冥冥中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本拟今年重修祖坟,以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今遭劫难,只有先动用修坟之资以教子孙,今特开堂祭祖,以晓渝全家老小,望列祖列宗体谅萌堂之苦衷,待渡过难关,再修坟茔。"
白萌堂磕头。众随着磕头。
一排木雕祖先像和画像上的祖先脸上似都浮着嘲弄的微笑。
神机营院。
拐子和流子两人架着景琦从廊上走来,景琦不时抬脚踢着拐子的腿。
拐子:"嘿,这小子真刺儿头!"
武贝勒从廊子另一面走来:"拉东屋里去!"
二人将景琦架着,拐弯来到东屋门口,贵武走过来,看着孩子。景琦满脸倔犟地望着他。
贵武踢了景琦一脚:"你还瞪我?!"
是琦也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贵武:"嗬,敢踢我?!我把你小鸡巴拉下来,送宫里去当太监!"
景琦:"我要回家!"
贵武戏弄道:"儿子!这儿就是你的家,明儿把你送到宫里,你就享福了,白公公!"
景琦大叫:"我不去宫里,我哪儿也不去……"二人不由分说将景琦凌空架进了屋里。贵武得意地:"白公公,哈哈!"扭头欲走,却发现了季宗布。
廊子一头站着季宗布,正向这边望着,一脸嘲弄的神态。
贵武向季宗布走来:"你在这儿照什么影子?"
季宗布:"你又缺什么德呢?"
贵武站到季宗布前:"你少瞎掺和啊!"
"谁家的孩子?一个孩子怎么招着你了?"
"他就招着我了,他们家招着我了,弄得我妻离子散。"
"找他们家算账去,跟小孩子较什么劲儿?"
"姓季的!你少管我的闲事!"贵武越过季宗布向前走去,季宗布没动,抬眼望着东屋。他慢慢走着,路过东屋门口不经意地向里一瞥,大步向前走去。
大狱囚室。
颖园站在囚牢里,衣服整洁,面色也好。严爷站在一旁,白文氏将一包衣物递给颖园,只见颖园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
白文氏:"大奶奶给你打点的衣裳用的,我没叫她来。"
颖园:"她挺好的?"
"不好,打你一走就躺倒了,一直没起来。"
"叫她甭惦记着,我没事儿,孩子们呢?"
"都好,非要来看你,我想小孩子到这种地方来没好处。"
严爷在一旁道:"放心吧,不会委屈了大爷。"
颖园:"全亏严爷照应了。"
白文氏拿出一张银票给严爷:"严爷,您辛苦!"
严爷忙推拒道:"别,别介,您把这银子用到该用的地方去,我和朱顺一家是三代人的交情,有朱书一句话,我就不敢不尽力。"
白文氏:"这太过意不去了。"
"我外边看看,你们聊。"说罢严爷走了出去。
白文氏问道:"过了堂了?"
颖园道:"就过了一堂。"
"怎么样?"
"倒没动刑,可谭大人话里话外都是向着詹王府的。"
"詹家上下都使了银子,照这样,这案子还有指望吗?"
"唉!天知道,在劫难逃,我该着有这一难!"颖园两眼茫然地望着空中。
"千万想开点儿,老爷子也在上下使银子,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救出去!"
"我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一家老小……"说着颖园不禁落下泪来。"快别这么说了,谁不知道你是冤枉的。"
詹王府外客厅。
关少沂将一张银票交给詹瑜:"我爸爸和刑部的谭大人都打了招呼,一定问他个死罪。"
詹瑜:"他们白家也没闲着,看这架势非打个倾家荡产啊!"
"银子不够你说话,我宁可倾家荡产,也得报这杀子之仇!"
"这打的叫什么官司,已经死了俩,非再死一个,大伙儿心里就全踏实了。
其实两家都无利可争,可银子全揣到别人兜里了,无非白家再添一堆孤儿寡母。"
"听你这话怎么要撤火呀?"
"不是我撤火,自打上次白家二奶奶送马车来过以后,王爷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对这事儿也不那么热心了,说掐得死去活来也不知图什么?"
"图的这口气!"
"这口气争回来又怎么样?你的儿子也活不了,我的姐姐也回不来了。"
"人活的不就是为这口气吗?千万别听白家二奶奶的,白家门儿里最坏的就是她,告诉王爷万万不能心慈手软,宫里的事儿只有王爷使得上劲儿。拜托了瑜兄。"
"这点儿破事儿弄得人人心力交瘁,还有糟心的呢,老福晋一直胸闷,非点着名儿的叫白家大爷来看病。"
"老福晋不知道他进了大狱?""哪儿敢跟她说呀,我编了一大套瞎话才遮过去。"
"请个别的大夫不就成了么?"
"请了,不行,老福晋一见--这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愣把大夫给撅了出去,病反而更加重了。"
"总不能从大狱里把颖园接出来看病吧!?"
"说的就是!哎,听说白家的孩子丢了,是不是你弄的?"
"谁的孩子丢了?我不知道啊!"
"二奶奶孩子丢了,大伙儿都说是你为了报仇?!"
"什么话,要报仇我当年在白家就把他摔死了,等到现在?!"
"我说你也不至于这么下作,可这是谁干的?"
"这下白家可真乱了营了。"
白宅上房院东书房。
白文氏、颖轩、颖宇、胡总管都坐着,看着白萌堂在屋中走来走去。
白萌堂停住脚步:"官官相护,刑部历来黑暗!"
颖宇:"你说关家这小子起什么哄?又不是大爷把他孩子摔死的。"
胡总管低着头似是自言自语:"依我看,嫔主子是怎么死的,只有太后老佛爷心里最清楚……"
大家惊讶地望着胡总管。
胡总管:"詹王爷一个劲儿地上折子,就是逼着老佛爷找替罪羊。"
白萌堂站定望着门外:"魏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可老佛爷会听他的么?"
白文氏:"我想明天再去趟詹王府。"
"干什么?不去!好像咱们怕了他们了!他们会上折子我就不会上?"白萌堂回头瞪眼道,随后大步走到书桌前,抽出一个折子,"我也上折子,我不信老佛爷只听他一面之词。老三!明儿再托托宫里的王太监,无论如何把这折子送上去。只要送上去,我情愿给王公公一笔银子!咱们拼到底了!"
白文氏忙走上前:"老爷子,使不得,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萌堂突然发作了:"去你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吧!你倒是忍了,马车不照样叫他们砸了!"
"事情得两说着……"白文氏还想解释,被白萌堂粗暴地打断:"我不听!我的事不用你管!"
大家都沉默了。
白萌堂坐到桌前拿起笔,忽然回头问:"景琦的事怎么着了?"
颖轩:"明儿一早我带着银子去窑台儿。"
白萌堂冷笑一声:"哼!你?别连你一块儿让人绑了票儿!"
、胡总管:"我去我去,秉宽跟我一块儿去。"
"都去吧。我要写奏折了。"
白文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屋。
白萌堂开始写奏折。
神机营东屋。夜。
拐子、流子和两个武师在赌牌九,拐子正在开牌,流子望了一下里屋。
"里边怎么没声儿了,这小子真够皮实的。"流子走到里屋门口向里望了望。
只见景琦已躺在光板席子的炕上睡着了。流子又走回来:"你瞧嘿,这小子愣睡着了,他倒大松心。"
拐子:"小孩子么!"
流子:"大哥,明儿把他送刀房骟了吧。往宫里一送没咱们事儿了。"
拐子:"贝勒爷得拿他先赚钱了再卖,明儿早上一万两就到手了。出牌!"
武师:"这孩子不给人家送回去?"
拐子:"先诈他个三五万再说,白家有的是银子!诈完了转手一卖又一笔银子,人不知鬼不觉!"
季宗布一推门走了进来。据子等四人同时回头一惊。
拐子:"哟!季爷,什么事?"
季宗布也不答话径直走进了里屋。据子等面面相怵,不知怎么回事。一进屋,季宗布便将景琦抱起,景琦惊醒了,迷迷瞪瞪望着季宗布,"下地跟我走!"
季宗布拉着景琦走出里屋,拐子等人忙上前拦住,拐子手指上还捏着一张牌:"干什么?干什么?谁叫你来的?"
季宗布:"拐子,有好处别独闷儿,你要人家事主一万银子,这里有我多少?"
"什么话,这里有你什么事儿?"
"见面儿分一半儿。"
"门儿都没有!有本事自己去绑一票儿。"
"我就要你这一票儿!"季宗布拉着景琦就走,拐子等人急忙又上前拦住。
"季爷,没这规矩吧?再说这事儿您跟我说不着,您找武贝勒去!"拐子道。
"叫武贝勒来找我!"季宗布拉着景琦又走,拐子一手抓住季宗布肩头。
季宗布不动声色地:"把手拿下去!"胡子知趣地放下了手。
拐子换了口气:"季爷,您是我大爷,别难为我了。"
季宗布:"我能叫事主出两万,也不分给你们,你信不信?"
"说好话你不听是不是,哥儿几个,上!"拐子又变了脸儿,用夹着牌的手指着季宗布,"我就不信我们四个打不过你一个!"几个人撤凳子、捂袖子欲上。
只见季宗布顺手摘下拐子手中的牌九,只用三个手指一碾,牌九登时被碾成粉末撤落地下。
拐子、流子和武师都惊呆了。
景琦抬头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弄的?"
流子:"哎哟妈啊,这叫什么功夫,这叫……"。
季宗布拉着景琦悠闲地走出屋门。
拐子:"他奶奶的!快去告诉武贝勒去。"众人拥向门外。
白宅门口。夜。
大门口对面的照壁前,季宗布蹲在地下接着景琦指着对面:"小子,认识么?
这是哪儿?"
景琦:"认识。这是我们家。"
李宗布:"去!叫门儿去!"
"你怎么一下儿就把那牌捏成末儿了?"
"这是功夫。快回家去吧。"
景琦忽然举起一张牌:"你再捏一个。"
"嗯?你哪儿来的牌?"
"你们打架的时候我偷的。"
"你有两下子,快回家!"季宗布轻轻一推,景琦向门口跑去。
景琦停住回头:"待会儿你教我?"
季宗布笑了:"快叫门儿去吧!"
景琦跑到门口用力拍门:"开门!"
里面传来秉宽的声音:"谁呀?"
景琦:"我!是我!"
里面再次传出惊喜的喊声和慌乱的开门声:"是景琦,我怎么听着像景琦啊!"
门开了,秉宽一见景琦,一把将他抱起,语无论次地叫着:"哎呀!小祖宗,小祖宗,你个小兔崽子,小祖宗,疯了疯了!急疯了,你他妈的!上哪儿了你!
一万银子!小祖宗,明儿去赎你……"
景琦不住地叫道:"放下我,放下,放下,人家把我送回来的。"
秉宽从狂喜中醒过来:"啊!谁送你回来的?"
"不认识,在外边儿呢!"说着景琦在先,秉宽在后跑到门外四下搜看。街上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秉宽:"哪儿呢?啊?小祖宗。"
"怎么走了?"景琦着实奇怪。秉宽不由分说,抱起他冲进了大门,大吼:"快来人响!景琦回来啦!快来看呐--"
他向敞厅跑去,四下传来了各院的叫声和开门声。
范记茶馆单间。
朱顺一身平民打扮,戴个大草帽与胡总管站在门前悄声地说话。
朱顺:"赶快准备准备吧,我不能去见白老爷,我得赶紧走。"
胡总管忙拉住他:"朱爷,朱--爷!还有什么法子没有啊?"
朱顺低下头十非懊恼地:"山穷水尽了。"说毕转身匆匆走出胡总管呆呆地发着愣,忽然也急步跑了出去。
白宅西客厅。
白萌堂焦急万分地。"你听明白了吗?啊?!"
胡总管仍气喘吁吁地:"没错,大爷已经问了斩监候,秋后问斩!"
日萌堂端着盖碗的手发抖了,胡总管忙上前接过盖碗放到桌上。
白萌堂:"不能够,不能够,那是太后老佛爷没看见我的奏折,去,去叫老三来,我问问他,奏折递上去了没有。"
"老爷,是朱顺送的信儿,还能有错儿么?"
白萌堂大叫:"快去呀!"."是,是!"胡总管忙向外走。
颖宇、颖轩带着魏大人从院中奔来,直进西屋。
白萌堂忙迎了上去:"魏大人,快说,到底怎么着了?"
魏大人气喘吁吁地问道:"是谁?……是谁给老佛爷递的奏折?"
日萌堂惊诧地:"怎么了?我,是我,老佛爷看过了吗?啊?!"
魏大人气急败坏地:"哎呀!看过了,把送折子的小太监王喜光抽了两三百个嘴巴,打了个半死……"
白萌堂已知不妙:"这是……为什么?啊?"
魏大人道:"白爷,你真糊涂啊!我早就说过,落个不予追究已是万幸了,你较的什么真儿啊?!你惹老佛爷干什么?!"
白萌堂完全傻了:"怎么了……我写的是……詹王爷,不是冲着老佛爷。"
魏大人气急地道:"那是一回事儿麻!老佛爷正找不着替罪羊呢,你这不是送上门儿去吗!"
日萌堂而眼发直,下意识地向桌旁走,又回身蹒跚地向门口走,慢慢又转过身,似乎求助似的望着众人。
颖宇、颖轩、胡总管和魏大人都无奈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白萌堂声音颤抖地:"这么说……老大他……真的是判了……判了……"
"判了轨监候了!"魏大人无可奈何地接过。
白萌堂晃了晃终于不支,倒了下去,颖宇、颖轩和胡总管忙上前抱住。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白萌堂斜倚在床上。丫头金花端着汤药掀带走进,白周氏忙接过来走到床前:"吃药吧,温乎了。"白萌堂轻轻推开了药碗:"二奶奶怎么还不来?"
金花:"胡总管叫去了。"
白萌堂吩咐白周氏:"开开抽屉,把钥匙递给我。"
白周氏:"哎呀,好好躺着吧,又瞎操什么心!"
白萌堂不耐烦地呵斥道:"快拿来!"
白周氏走到红木柜前拉开抽屉,拿出钥匙,回身交给了白萌党。这时,随着胡总管进屋的白文氏,看了着屋里的人,很是疑惑:"爸!妈!……"
"你坐。"日萌堂看着白文氏说道,又转头看其他人,"你们都出去,出去!"金花和胡总管忙出去了,白周氏却站着没动。
白萌堂斜了白周氏一眼,烦躁地:"听见没有,出去!"白周氏吓得忙往外走。
白文氏目送她出了门,回头更加不安地看着白萌堂。
日萌堂看着白文氏,慢慢地一嘀眼泪流了下来。
白文氏忙走到白萌堂床前,坐到了方凳上:"爸,别伤心了,大家伙儿还在想辙呢。"
白萌堂无力地:"没辙了,是我把老大害了。"
白文氏:"怎么能这么说呢!"
白萌堂十分感叹地:"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白文氏:"爸,人活一口气,不能事事都忍,您能支撑这么大的家业.是争气争来的。当忍则忍……不过是为了将来争回这口气。"
白萌堂:"我知道你精明,可没想到你城府这么深,这个家里只有你这么一个明白人,连我都是老糊涂!"
"爸,这我可实在不敢当!"
"二奶奶!我叫你一声二奶奶!"白萌堂说着拿起钥匙,"我要是早听你的,不至于弄到这个地步。拿着,今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您这是干什么?"白文氏慌忙地站起来,大惊道,"自然是您当家。"
白萌堂:"我不行了,你坐呀!"
白文氏慢慢坐下:"快别这么说。您的病养一养……"
白萌里急了,吃力地大声道:"你听我说!"
白文氏不说话了。白萌堂吃力地喘息着,白文氏忙递上药碗,又被白萌堂推开:"我知道我不行了;这我比你们内行。不行了就是不行了,我死了以后不管多难,你都得把这个家撑着,头一件就是不许分家!"
"爸,这个担子太重了,我挑不起,也不合规矩……甭说您还健在,退一万步说,就算您有个好歹,也该是二爷当家!"
"二书?你说他成么?"白萌堂笑了,故意调皮地问。
白文氏也笑了:"二爷是不成,那也该是三爷当家。"
白萌堂正色道:"二奶奶!你要是想把这个家毁丁,那就交给老三!"
白文氏坚决地:"爸,这说什么也不行,叫二书当家,我帮着科理还不行?"
目萌堂生气了,狠狠地:"不行!不行!"两人斗气似的凝视着对方。白萌堂突然挣扎着要下床,两腿往下出溜。
"二奶奶,你想叫我给你跪下是不是!"白萌堂哆哆嗦嗦地要下地,白文氏忙用力地挡住,把白萌堂的腿往床上抬,吓得手忙脚乱。
"老爷子,您这叫我折寿啊--"白文氏大叫着一下子脆到了床前。
白萌堂用手捶着床活儿:"起来!起来!快起来!"
白文氏慢慢站了起来道:"爸,那我就先管着,等您病好了,还是您管。"
白萌堂拿起钥匙递给白文氏:"这个烂摊子,就交给你了。"白文氏满面愁容地看着手中的钥匙。
白宅三房院北屋卧室。
颖宇和白方氏正躺在炕上抽大烟。
颖宇吐了口烟道:"我看老爷子是不灵了,他要是死了,咱们头一件事儿就是分家。"
白方氏:"你有六儿没六儿?盼着老爷子死呀?"
"我盼他死干什么?你看他那架势,活不了几天儿了……"颖宇抬起头,"这一大家子怎么弄?大房成了一群叫花子,二房是又奸又贼。"
"分了家也好……可老太太还活着,能叫分吗?"
"嗨!老太太知道什么?一辈子活了个稀里糊涂。"
"分了家咱们出去单过,省得跟他们糟到一块儿。"
突然传来丫头的喊声:"来人呐……快来人呐--!……"
二人忙侧耳听,几乎吓得同时坐了起来。白方氏慌道:"妈吔--谁喊得这么惨的慌?"
"来人呐--"又响起丫头的喊声。
颖宇道:"这喊声不对了。"
白方氏怯怯地:"我这阵子一听见这声,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跳,出事出怕了。"
颖宇忙下地:"这是大房院,又出什么事儿了?"
丫头变了声儿的哭音:"快来人呐……"
颖宇两口子前后脚跑出来,甬道上已然有闻声跑出的颖轩、白文氏、胡总管,还有孩子们,大家混乱不堪地冲进大房院向北屋跑去,雅萍从北屋跑出,一把拉住了白文氏,两眼发直地:"大奶奶她……她自尽了。"
"怎么就没看住她呀!"白文氏懊悔地一跺脚,旋即向大房院跑去。
一见白文氏挤进来,玉芬立刻扑到她怀里:"二婶儿--!"四个孩子同时哭起来。
"不哭不辞,有二婶儿呢,啊,好孩子,有二婶儿啊!"白文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里屋,白方氏抱着白殷氏的尸体大哭:"大嫂啊--你怎么就想不开啊--你怎么就走了--"
金花搀着举步艰难的日萌堂走进了屋,白萌堂跺着脚:"这是何苦啊,何苦啊,啊?!"
颖宇从里屋出来道:"不行了,已经没气儿了。"
玉芬等抱着白文氏又失声痛哭起来。白文氏对刚进屋的白萌堂道:"爸,您快回去歇着吧,身子骨不好,别再添堵了。"
白萌堂伤心地扫视着大家:"这一档子接一档子,怎么了这是?千万别叫老大知道,快准备后事吧。""快扶老爷子回屋去、这儿有我呢。"白文氏招呼着丫头。忽然,白萌堂转身对着众人道:"都听着,我说一声,我身子骨不行,不再管事儿了,今后家里的事儿都听二奶奶的。"
颖轩大惊:"这……她哪儿行啊?"
白萌堂没好气地把眼一瞪:"你行?!"
颖轩位低头不语了。
颖宇惊愕万状地张着嘴来回望着白萌堂和白文氏。
詹王府正厅。
丫头们正伺候詹王爷穿朝服,詹瑜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福晋这几天老吵吵着要看大格格,说这些日子怎么也……"话到半截儿,偷眼见詹王爷脸色阴沉,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詹王爷冷冷道:"就说大格格回老家了。"
"这些天她光发脾气.说请的大夫都是治牲口的蒙古大夫。""又是大夫!我有什么辙。我总不能把白家大苍从大狱里请出来吧?"
这时,车老四兴高采烈地从院里跑进来:"王爷,这下可好了,白家大爷问了斩监候,白家大奶奶一听见信儿就自尽了。"
詹王爷见状怒声喝道:"滚出去!"
车老四被吓得莫名其妙,不觉直往后退。
"这是什么喜事儿,你屁颠儿屁颠儿跑进来告诉我?!"
车老四忙转身跑了出去。
詹王爷心烦意乱地轰开丫头:"去去!我自己来。"丫头退后,詹王爷系着扣子自言自语:"两败俱伤……两败俱伤!"
"你去白家,送份奠仪过去,再叫文书房的先生写副挽联。"詹王爷整好衣,想了想道。
詹瑜:"这怕不合适吧,白家还当着是咱们幸灾乐祸,存心要恶心人家呢。"
詹王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唉!两败俱伤。"
安福走到门口:"王爷,您么看看吧,老福晋那儿发脾气呢,说什么也不吃药,把药罐子药碗全摔了。"
爷儿俩忙向屋外跑去。
詹王府老福晋卧室。
地上掉了一地瓷器和陶器碎片,丫头们正在收拾。
詹王爷和詹瑜神色惊慌地站在床前。老福晋余怒未消地坐在床沿儿上发脾气:"我不要这些蒙古大夫给我看!"
詹王爷:"这都是名医,也都在太医院当差呐。"
老福晋:"叫他们治牲口去吧!去把白家大爷给我请来!"
詹王爷万分为难地,看着老福晋,又转过头去看詹瑜。唐瑜只是低着头。
老福晋不高兴地:"快去呀!"
"其实白家大爷也不见得怎么样……"詹王爷小心试探着,"我再给您换个别的大夫,新近湖南来了一位……"
老福晋大为不悦地打断了他:"我不要!哎,我叫你们请个白家大爷怎么就这么难?"
詹王爷:"不是难,我是想换个大夫也许……"
老福晋:"你这是想要我的老命是不是?"
詹王爷惊恐地抬起头,急得无言以对。
老福晋站起身:"我知道你们多嫌着我。安福!"
安福忙上前一步:"老福晋--"
"收拾东西,咱们回蒙古老家去!省得咱们……"说着,老福晋突然捂住胸"
口,詹王爷跑上前急忙搀扶老福晋:"快快!快躺下。"
躺下的老福晋瞪着詹王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詹王爷见势不好,忙道:"额娘,千万别生气。我这就去请。我这就去!"
詹王府正厅。
詹王爷恼丧地:"这可是要了我的命。"
詹瑜:"干脆说实话吧,白家大爷在大狱里,无论如何是请不出来的。"
"荒唐!那不是把大格格、二格格的事儿全抖落出来了,那才真是要了她老人家的命呢!"
"编个瞎话么,就说他治死了别人进了大狱。"说得容易!那她准找白家的人来问,那就更麻烦了。"詹王爷说着扭脸儿看安福。
詹瑜道:"没别的办法,能瞒一天是一天。"
安福开口道:"现在就看能不能把白大爷从大狱里弄出来。"
詹王爷:"弄出来又怎么样?"
安福:"弄出来再说,下一步再找白家就好办多了。"
詹王爷:"这个我可以找刑部去疏通,上边儿的事怎么也好说;有银子就能办事。"
詹瑜却道:"怕没那么容易吧?他是死囚,判了斩监候的!"
"看个病两个时辰就够了,再把他送回去嘛!"詹王爷不以为然。
"他秋后就要问斩了,这么深仇大恨的,他能给咱家的人看病?"詹瑜又提出新难处。
安福:"你看老福晋气得那样儿!非请白家大爷不可了,去求求白大爷吧。"
"怎么走到这绝路上来了?!"詹王爷叹道。
"就算白大爷愿意,那白家别的人愿不愿意,怕是还得两说着。"詹瑜又想到一层难处。
詹王爷急得来回转磨:"说的是嘛!怎么和人家白家开这个口?人家的人要死了,反而叫人家来救咱们的人!还是因为咱们判的死刑。"
安福:"这个口是挺难开的,我去吧。王爷,上回二奶奶来,明摆着是来讲和的"
詹王爷:"那我能看不出来,我也心动了,可车老四那混账东西把人家的车又给砸了。"
安福:"我去说吧,没工夫再商量了,可有一条,万一白家要提出他们大爷案子的事怎么办?"
詹王爷:"那可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死罪已定,万难更改,那就只好委屈老福晋了……我这会儿也闹不明白,这事儿究竟七错八错的错到哪儿了?"
第六章
白宅敞厅。
安福与白文氏正在谈话。
安福:"王爷实实在在挺后悔的,特别是您上回亲自送去马车,叫那个不懂事的车老四给砸了,根本不是王爷的意以"
白文氏:"所以我并没有怨王爷。"
"王爷说,这事儿他也闹不明白了,究竟七错八错,错到哪儿了?"
"要说错,先得说你们王爷的不是。"
安福顺从地应着:"是,是!"
"二爷号出了喜脉,可他并不知道你们大格格的底细,何至于就杀了马,砸了车?!"
"是,是,太莽撞了。"
"要说我们老爷子也有不是,把事情讲明白就行了,结果弄得你们家破人走,搁着谁也忍不下这口气。"
"二奶奶说的是,要都这么想,就没这些烂事儿了。"
"我总觉得一个人一个家立在这世上,谁也离不开谁,这不,你们府上又用得着我们大爷了。"
安福听着,不住地点头。
"大爷一辈子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倒落了个秋后问斩……即便这样,我去求大爷,大爷也不会不答应。"
安福忙站了起来:"那我这先谢谢您了,老福晋病得不轻,她就认准了大爷了……"
"安福!"猛然间从外面传来一声大吼。白文氏和安福扭睑儿一看,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影壁前面站着秉宽、狗宝、陈三儿、胡总管、四五个仆人和景怡、景琦等孩子们。颖宇怒冲冲地交了过来,冲进微厅指着安福大骂:"安福,你个狗娘养的,你们害得我们家被人亡,还腆着脸来求我们大爷看病?!"
安福吓傻了:"三节、三爷……"
白文氏忙上前拦:"老三,有话好好说。"
颖宇更火了:"我没你那么好说话!安福!你给我滚出去!"
安福可怜巴巴地:"二奶奶您瞧……"
"老三,不许这么无礼,这事儿我知道该怎么办!"白文氏正色道。
颖宇根本不理睬,看都不看一眼白文氏。管自大叫:"安福!你滚不滚?!"
白文氏急了:"老三,回屋里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颖宇大怒,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白文氏,你少来这一套!少跟我摆你那副当家的样儿!实话告诉你吧,你当不了我三爷的家!"
白文氏一愣,没想到他会当着外人犯混。
颖宇蹦着高地大吼道:"安福!你们王府倚仗着是皇亲国戚就敢这么欺负人?!我和你们詹王府的仇不共载天!你滚!"
白文氏也急了:"老三!你有完没完!"
安福哀求地:"三爷,我这不是赔礼来了么……"
颖宇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安福的胳膊:"你还叫我动手啊。你?!"说着猛地一拉,"滚!"安福踉阻跄跄地被拉出了敞厅。
白文氏怒声大叫道:"不许动手儿!"
安福回过头委曲求全地说道:"三爷,听我说,我们是有不对的地方……"
颖宇不容安报说话,上前又推,恶狠狠地:"少罗成吧你!"
安福死赖着不走:"三爷,三爷!"白文氏忙上前把颖宇拉开:"老三,把话说明白了,再叫安总管走也不迟!"
颖宇:"不听!一句也不听,你走不走?啊?!"
安福求助地望着白文氏,三个人僵持着。白文氏忽然地:"安总管,走,到我院里去。"
见安福要跟着白文氏走,颖宇急了,大声招呼秉宽。秉宽和影壁前一大堆人一直在注意着敞厅里的动静,听到叫他,答应着跑出来:"在这儿呐!"
颖宇浑身颤抖地怒吼道:"去!把他的马车砸喽!把他的马给我宰喽!"
秉宽等人大吼一声:"啊!"
白文氏、安福一惊。安福大声叫道:"二奶奶!--"
白文氏高喊一声"老三,使不得!--"二人拔脚奔向门外……
秉宽等人兴奋不已,各自寻找砸车的工具,门闩、斧头、铁棍、菜刀……个个大叫着:"砸三八蛋!""今儿个大报仇哇!"……
景琦也抄起一根木棍,兴奋地转来转去:"砸车了嘿!砸车了哩!"
白宅大门口。
门口对面的墙壁前停着安福的马车,赶车的老索坐在车上,手里拿个香瓜悠闲地吃着,听到喊声忙向大门方向看。只见秉宽举着菜刀,带着手持各种家伙的人们冲了出来:"宰了狗日的!""砸呀!"……吓得老索把香瓜一扔,跳下马车就跑。
秉宽多冲出了门口,景琦、景怡也举着棍子跑了出来。
老索躲得远远的,心惊胆战地回头看。
"站住!站住!"跑出来的白文氏不顾一切地冲到秉宽前面护住了车。秉宽等人不敢动了。
白文氏嗔怒地望着众人,秉宽等惧怕地望着二奶奶。
颖宇跑出站在台阶上怒目而视。
白文氏威严地:"干什么?都给我回去!"
颖宇站在台阶上大叫:"甭听她的,砸!"
白文氏厉声:"谁敢砸?!"
秉宽等人胆怯地放下了手。
安福跑到白文氏面前,满面歉意道:"二奶奶,真对不起,给您惹事儿了。"
颖宇冲下台阶,从一仆人手中夺过斧头,冲向马车:"我就敢砸!我他妈就敢砸!"
白文氏上前一步挡住:"老二,你今儿要想砸车,你先砸我!"
颖宇愣住了。安福为之一震。秉宽等人担心地望着。景琦傻傻呵呵地举着棍子,神情庄重地抬头道:"妈,砸不砸?"
白文氏突然扬手狠狠地打了景琦一个耳刮子:"滚回去!"景琦被打得摔了个跟头。狼狈爬起连窜带蹦地跑到大门口台阶上,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颖宇万分不解地望着白文氏。人们僵持着,在二奶奶威严下,终于有人向后退了。
颖宇痛心疾首地:"二嫂,大哥秋后就要向斩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大嫂自尽了,你知道不知道?!这都是谁弄的?都是他妈詹王府!二嫂……这深仇大恨你就全不放在心上么?他们害死了咱们的亲人,你怎么还护着他们呀!"
颖宇抬起手遮住眼目痛哭失声。白文氏痛苦地望着……又见人们在慢慢向前移动,白文氏回头对安福道:"安总管,你还不快走!"
"是,是!"安福慌忙转身拉马……
颖宇仍痛哭着,白文氏充满同情地望着。当传来马的嘶鸣声时,人们才扭头看到马车远去。
人们眼睁睁地呆望着,没有一个人动。只有景琦跑下台阶,拣起一块小砖头用力向马车南去的方向掷出去。
詹王府正厅。
詹王爷低头沉思着。
安福:"您没瞧那阵势,我今儿差点儿回不来了。"
詹天爷:"没想到白家出了这么个女人!"
安福。"现在白家就是二奶奶当家,他们老爷子身子骨不行了。"
詹王爷喃喃自语:"通情达理,以德报怨,可敬啊。有这么个人,白家就不会完。"
詹瑜:"老福晋刚刚醒过来,得赶快请大夫来。"
安福:"您看这事儿怎么办呢?"
詹天爷站起身:"再去!"边说边指着詹瑜:"你去!再去白家!不管人家说什么,你全听着,告诉二奶奶,就说宫里边儿我都疏通好了,刑部大狱也打了招呼,今儿天一黑,就可以把大爷从狱里接出来。"
"可万一,他们家的老爷子要不答应呢?"詹瑜面有难色。
詹王爷充满敬意地:"有了这位二奶奶.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白萌堂靠在床头的枕头上,白文氏、颖轩、颖宇站在床前。
白萌堂:"那你说怎么好?"
白文氏:"只要他们有办法把大爷接出大狱,就给他们看病。"
颖宇:"凭什么?除非他们想法儿把我大哥的斩监候给救了。"
白萌堂微微一笑:"大白天说梦话,赦不了喽!"
颖宇理直气壮地:"那他们老福晋也甭想活,病死了活该!"
白文氏:"一码是一码!乘人之危的事不能做!"
"二奶奶说得对!治病救人是咱们这行儿的根本,不管有什么冤仇,也不能见死不救。"白萌堂正气凛然地道,"告诉老大答应他们,就说是我说的!"
颜宇不服气地哀求着:"爸,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我大哥大嫂死的冤呐!这仇就这么了了?!"
白萌堂沉着脸:"先给他们治病!等把她的病治好,再报仇也不晚!"
颖宇、白文氏、颖轩闻言一惊,面面相觑之际,胡总管跑了来说:"二奶奶,詹王府又来人了。"
白萌堂:"去吧!按刚才说的办!"
白文氏、颖轩忙退出,白萌堂又把颖宇叫住:"老三,你别去!"颖宇回头站住。
"给我站这儿,我有话说……"白萌堂坐直了身子,"你敢不听二奶奶的,当着外人的面儿给她下不了台,她连我的家都能当,怎么当不了你的家,狂得你……"
白宅敞厅。
詹瑜坐在白文氏对面执利甚恭。
詹瑜:"王爷还一个劲儿地夸奖您。"
白文氏道:"这倒不必,王爷以后再遇到什么事儿,先设身处地的替对家想想就行了。我们老爷子发了话了,只要你们能把大爷从狱里接出来,大爷一定过去给老福晋看病。"
詹瑜忙站起拱手致意:"谢谢白老爷和二奶奶,狱里的事,上下都疏通好了,天一黑就可以接出来,天亮以前送回大狱就成。"
白文氏:"詹大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我只求一件事儿。"
"您说,您说。"詹瑜担心地望着。
白文氏:"秋后向斩已经无可更改了,我也不难为你们,我只想叫大爷临死之前再见见家里的人。今儿夜里,我要把全家大小带到你们王府门口,跟我们大爷见上最后一面,请跟押车的打个招呼。"
"行,这事地包在我身上了。"詹瑜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狱囚室。
颖园和白文氏隔着栅栏站着。
白文氏道:"这是老爷子的意思。"
颖园低着头木然地:"那就去吧!咱们就是干这个的,治病救人嘛!"
白文氏:"我知道这事挺难为大哥的,给仇家治病……"
"别说这个,多积点儿德,到了阴间我少受点儿罪。"颖园打断了白文氏的话。
白文氏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大哥,我和詹家说好了,今儿夜里,我带着一家老小到詹王府门口,等你看病出来都见上一面。"
颖园抬起无神的双眼看着白文氏,神情淡漠:"不必了吧!何必呢,弄得怪难受的。"
"见个面儿吧!怕以后……"白文氏低下头说不下去了。
颖园:"就叫我们大房头儿的来吧,看看老婆孩儿就行了,别惊动别的房头儿了。"
"大哥……我今儿个……不得不跟你说……"白文氏有些不敢抬头,吞吞吐吐:"本来想瞒着你,可事到如今……大哥,自从你问了斩监候那天……大嫂她……"
颖园惊慌地:"怎么了?"
"她……她自尽了。"
颖园两眼望着空中,目光更呆滞了,似乎没听明白,竟慢慢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不知在找什么,他慢慢走到墙根儿坐到了地下,两手抱住头,一动不动了。
"大哥,大哥!"白文氏连连呼唤。
颖园仍一动不动。白文氏正不知如何是好,严爷走了过来,轻轻垃了白文氏一下:"二奶奶!您来!"
白文氏知道有事,也不问,便跟着严爷离开。回望颖园仍抱着头一动不动。
大狱牢头房。
严爷、白文氏和朱顺三人坐得很近。
朱顺的声音极低:"二奶奶,我有个主意,今儿夜里大爷一出了大狱,就不能再让他回来了。"
白文氏一愣:"那怎么办得到?"
朱顺:"我跟严爷商量好了,兵马司狱里刚死了一个姓韩的死囚,验过尸拉出来还没理呢,我给压下了没往上报……"
白文氏惊奇而紧张地听着。"大爷只要从王府一出来,咱们就偷梁换柱把姓韩的尸首弄到这儿来!"
严爷:"验尸的是我的徒弟,决不会出错儿。"
朱顺:"明地一早人不知鬼不觉地一理就完了。"
白文氏担心地:"那韩家的人会不会找来?"
朱顺:"韩家就剩一老太太,儿子犯的杀人罪,把县太爷的儿子捅死了。老太太连问都不敢问。"
白文氏:"这保险么?"
严爷:"保险不保险的是个路儿啊!"
朱顺:"总比在大狱里等死强吧!"
严爷:"就算抓住了,也是个死,反正是死!万一跑出去了,不是拣条命吗?"
白文氏:"可真要是出了事儿……不行,我得跟老爷子商量一下。"
朱顺:"跟谁都不能商量,府里不就是您当家么?您就做主吧!"
严爷:"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儿险,天知,地知,咱们三人知,走了风声我们哥儿俩都得满门抄斩!"
白文氏:"你们担这么大的风险,可太叫我……"
朱顺:"您甭说客气活,大爷救过我妈一命,这回我总算能把这条命还给他了,我就图个心里踏实。"
白文氏:"说实在的,我害怕,大爷反正是个死了,可你们二位……"
严爷:"没工夫扯了,还好些事儿要办呢!您得给我一套大爷的衣裳帽子,多预备点儿银子给大爷带上,使的用的东西彭少越好。"
朱顺:"大爷只能隐姓理名远走高飞了,好人到哪儿也有人帮!千万不能走露了消息。"
白文氏:"除了到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严爷:"今儿晚上不是你们家里的人都来看大爷吗?那更好了,趁乱把东西给他,底下就是我们哥儿们的事儿了。"
白文氏:"不管这事儿办得成办不成,二位这份儿情意,白家永远不忘!"朱顺:"老说这个就没劲了,我们是粗人儿,知恩不报那是畜牲。我得赶紧结大爷先找个落脚儿的地方去。"
白宅内账房。
白文氏把一个首饰盒交路大头儿:"你去把这首饰都当了,给我开一千两银票。"
大头儿把首饰盒推回:"我给开就是了,这是何必呢?"
"这是我私房用,不能从公中提。"
"先记上账不一样么?"
"不一样,你这儿还能有多少银子,有得出没得进。"
"二奶奶说得是,不光没得进,开销也太大了,您就说……"大头儿话未说完,胡总管拿着银票走进来道:"二奶奶,照您的吩咐,从汇丰取了一千,是您这些日子给大房存的银子。"
白文氏接过银系。大头儿也递上银票:"二奶奶,一千银票。"
白文氏:"好,当了首饰,多出来还给我,不够再找我要。"
胡总管惊讶地:"您一下提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白文氏掩饰地:"噢,是老爷子要的。"
"二奶奶,得想法子减开支了,您看……"大头儿翻开账本儿,指点着,"就这一笔,白养了七八个闲人,原来刀房的马六、碾房的傻张、涂二爷,这些人都没事儿干了。百草厅早就封了,还养着这些人干什么?把他们都散了吧。"
白文氏笑了:"银子没了还能挣,人没了可没地儿再找去。"
胡总管:"百草厅查封了,留着这些人也没用啊。"
白文氏:"百草厅就没有盘回来的那一天?"
大头儿:"那得哪年哪月呀,养个三年、五年咱们受得了么?"
"三年、五年我要是还盘不回百草厅,那我这个当家的就不必当了!"白文氏笑着转身出了屋。
大头儿目瞪口呆注视她背影远去。转脸儿见胡总管也颇惊诧,便说:"嘿--她怎么这么牛呀!""白宅大房院北屋卧室。
两个大躺箱放在炕的一头。白文氏正在翻箱子。玉芬、景怡、景泗、景陆挤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景琦也站在一旁。白文氏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只见箱子底有两三件旧衣服和日常用的东西o 她喘了口气坐到自己腿上,冲着箱子发愣,自言自语道:"怎么穷成这个样儿了。"由文氏回头看着孩子们,孩子们仍默默地望着她。
"过来,到眼前儿来!"她把着手,几个孩子走过来。白文氏感慨地:"我这些日子才知道你们家过得有多苦。"
玉芬:"妈说都把钱垫给三叔了。"
白文氏:"你们爸爸是个大好人,进了大狱,可没犯祛!他是冤枉的。"
景怡:"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白文氏:"景信,你是白家的长房长孙,日后白家就要靠你撑起来,你可千万要争气呀!"
景怡:"二婶,我想去看我爸。"
白文氏:"今儿夜里你们都能看见,我带你们去;记住不许哭,别惹你爸爸伤心,听见了没有?"
景怡等:"听见了。"
景琦:"妈,我也去。"
白文氏:"你当然得去,你大书可想你了。"
景怡:"二婶,我能把我写的大字给我爸爸看看么?"
白文氏:"行,把你们这几个月写的字,拣好的都带上。"
说罢,白文氏系好了一个包袱。
白宅大门口。
三辆马车停在门口,仆人们打着灯笼跑来跑去扶着大人、孩子上车。颖轩、胡管家、秉宽上了第二辆,颖字、白方氏、景武等人上了第二辆。
第一辆车,二奶奶王扶玉芬上车:"玉芬往里坐,挤着点儿坐。"景怡也从另一侧上了车,手里抱着一摞大字纸。白文氏刚上车,景琦跑来:"妈,抱我上去。"
"这儿坐不下了,上你爸爸后边儿那辆车去!"景琦向后跑去。
三辆马车启动了……
詹王府大门口。
大门紧闭,几个兵勇在门口走来走去。门开了。詹王爷、詹瑜、车老四、安福走了出来,几个兵勇立时站好了,王爷等人向远处张望。安福指了指:"他们白家的人来了!"
远远的白家的三辆马车驶来。
詹王爷没有动,面无表情地望着。安福等偷看了一眼王爷也没敢动。只见三辆马车靠边儿停在街对面,白文氏、颖宇、颖轩等鸦雀无声地纷纷下了车。片刻间白家的人站了一片,遥遥望着詹王府大门。
詹三爷有些不安地望着白家的人。
颖宇咬着牙狠狠地:"我真想宰了这帮王八蛋!"人们有些骚动。白文氏低声喝道:"老三!"人们又平静下来,仇视地望着。
詹王爷等也都默默地望着。
白文氏拉玉芬、景怡等孩子:"你们几个到前边儿来。"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胡总管道:"来了!"众人权头望去。只见严爷赶着马车驶来,车轿封得严严实实。
"来了,来了!"詹瑜说着,随詹王爷等人忙下了台阶,迎到刚停下的马车前。
严爷下了车凶巴巴地掀开轿带:"下来吧!"
颖园跨下车,詹王爷走上一步:"白大爷,请请请。"
颖园供了拱手:"王爷请。"二人走向门口时,实然传来颖宇的大叫声:"大哥……"
颖园闻声猛回头,颖宇又叫了声:"大哥!"四目相视,百感交集,一时都再说不出话来。
白家的人纷纷向前拥动。白文氏阻止道:"别动!"大家站住脚,无不揪心地望着果立的颖园。
严爷不客气地:"快走!快走!"
詹王爷伸手一让:"请,请!"颖园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走上台阶,跨进大门前,不由自主又回头望了一眼。
玉芬、景怡、景琦等几个孩子焦急地望着。景怡有些带着哭腔厉声喊着:"爸爸!爸爸!"
白文氏:"别急,等爸爸出来再说啊?!"
詹王府大门已紧闭,门外只剩几个兵勇守着。
詹王府老福晋卧室。
老福晋躺在床上,詹王爷走到床前,俯身在老福晋身边轻声道:"额娘,白家大爷来了。"
"是呀,白大爷来了?"老福晋伸出了手。
詹王爷忙闪到了一边,颖园读上前握住老福晋的手放在脉枕上,坐了下来。
"老太太,我来了。"颖园开始侧起头号脉。
"怎么老也不见你来了?"
"啊,我……"颖园竭力抑制着情绪,"我太忙了。"
詹瑜和詹王爷紧张得额头都渗出了汗。
老福晋:"别累着,身子还好?"
颖园应付着:"好,好。"
"你看我,不行了,老了,人一老就不行了,年轻的时候,人找毛病,人一老,毛病找人了。"
"您硬硬朗朗的能活一百岁。"
詹王爷仍很紧张地望着。
"你多大岁数了?有四十了吧?"
"奔五十的人了。"
"我怎么看你都有白头发了,是不是?"
"一脑袋白头发了。"
"操心累的,累的!家里人都好?"
"好。"
"二奶奶好?"
"好。"
"告诉她,我想她了,上回还送我一对簪子,饭也没吃成,叫她来玩儿。"
"是!"
"大奶奶好?"
颖园突然哽住了:"大奶奶……大奶奶……"
詹王爷顿时又紧张了,死盯着颖园;詹瑜看了眼王爷,又注视颖园。颖园眼里涌出的泪水在打转,他极力抑制着:"哦,大奶奶……挺好的。"
詹王爷忙接上话:"额娘还是少说几句吧,话说多了伤神,您闭上眼睛歇会儿养养神。"
"没事儿,白大爷一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儿,是不是白大爷?"
颖园胡乱应着:"是,是!"
"白大爷,我就信得过你。咱们有缘,看病讲究的是个医缘!"
"是!是!有缘,有缘。"颖园号完脉忙站了起来。
詹瑜忙不迭地让着:"请白大爷到外边用茶。"
"您老请歇着吧。"颖园向老福晋躬了躬身。
老福晋问道:"你看怎么样啊?"
颖园一副轻松的样子:"挺好的,没事儿,没事儿。"
詹王爷长长松了一口气。
老福晋:"你说没事儿,我心里就踏实了。"
"您歇着吧。"颖国客气着。
老福晋:"快去把那玫瑰白糖雪梨膏拿来,请大爷尝尝。"
詹王爷忙往外让:"请请!"詹瑜打开帘子,颖园和詹王爷前后走了出来。
詹王府老福晋房外厅。
书案上摆好了纸笔。
詹王爷让坐道:"白大爷喝口茶歇歇再开方子。"丫头将"雪梨育"放在桌上。
颖园没有坐:"不必了。"
詹王爷一愣,不知是不必喝茶还是不必开方,便试探着问:"那就……先开方子?"
颖园低下头:"不必了。"
詹王爷感到不妙,惊愕地:"您的意思是?……"
颖园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写字。詹王爷快步凑过来,只见纸上写着四个字:带病延年。不禁大惊失色:"这是什么意思?"
"老福晋的病,无药可治。"
"那也总得治啊!"
"说句不该说的话,老太太熬得过今年冬天,也熬不过明年春天。"
詹王爷震惊道:"请您来就是为了想想办法嘛!"
"无能为力……"颖园说罢即转向门口:"严爷!"
严爷站在门口外:"怎么了?"
颖园:"送我回大狱。"
詹王爷登时拉下了脸:"白大爷,您这不是有意推托吧?我们可是诚心诚意请您来的。"
"我也是诚心诚意来看病的。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若不诚心诚意,何必从大狱里出来惹这个事儿呢?"颖园说着走向门口。
"白爷!"颖园转身看着詹王爷。詹王爷急步走到颖园前:"咱们两家积怨已深,可这里没老福晋什么事儿!您不能冲着老福晋来呀!"
颖园也拉下了睑:"王爷!您这叫什么活!我不是关少沂!他老婆摔死了孩子,倒冲着我来!治病救人是我的根本,也是我们白家的祖训。您要不信,可以把京城的名医全都请来,要是我的脉号错了,您再斩我三回,我都没二话!"
严书站在门口听着,脸上流露出一丝钦佩之意。
詹王爷怒冲冲地望着颖园。颖园则平静地望着詹王爷。
詹王爷想发作,忽然一个丫头走到跟前道:"王爷,老福晋问,外边吵吵什么呢?"
詹王爷猛醒,气哼哼地道:"送客!"
严爷装作不耐烦地:"行了行了,走吧!"
"告辞了,王爷,千万别把老太太生气,老太太想吃点儿什么就让她吃,不必再忌口了!"颖园转身而去。
严爷押颖园向院外走去,詹王爷呆望着二人的背影。突然像想起什么走到书案前,注视着颖园所写的字,猛地抓起,大声叫道:"岂有此理!"三把两把扯碎扔到地上。
詹王府大门口。
大门开启,兵勇们站好,严爷押颖园出来,后面跟着詹瑜、车老四、安福等人。
街对面白家的人都紧张地望着。只听玉芬叫道:"爸出来了。"
来到车前的颖园,眼巴巴地望着街对面。严爷招了招手。白文氏忙带着孩子们围上,大人们也跟了上来。
严爷忙制止:"行了,行了。别往前来了,有活决说,该走了啊!"
大人们闻声站住了。
詹瑜、车老四、安福等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只见白文氏将一个包袱递给颗园,又招呼景怡近前。颖园正暗自奇怪为何给他这么大包袱东西。景怡已将大字纸送过来:"爸,看我写的大字……"颖国颤抖着接过时,玉芬放声哭了,顿时孩子们全都哭了起来。
"不许哭!"白文氏历产制止,玉芬忍住哭声,泪汪汪看着颖园。
景琦挤到了前面,叫着:"大爷大爷,我在这儿呐!"
颖园眼泪花花:"好孩子,好孩子。"两手哆哆嗦嗦地看着大字。
严爷机警地注意着詹瑜等人神色和反应,又观察着白文氏这边,喝着:"快点!快点!有要紧的话赶快说!别扯闲儿!"
詹瑜等人颇不忍心地看着这生离死别场面。
颖宇、颖轩伤心地叫着:"大哥--"颖园抬头看了看点点头,忙又低下头。
白文氏看了一眼严爷,严爷心领神会,大喝一声:"该走了啊!"转身走到王府门口台阶下。对詹瑜等人说:"诸位请回吧,我这就带他回去了。请回禀王爷一声,以后有什么事要我效力,尽管吩咐……"
白文氏趁严爷正与詹府的人周旋,突然凑近颖园耳边,低声而快速地:"严爷和朱顺要救你出去,你听他们的!"
颖园惊愕而又茫然地望着白文氏。白文氏则不容问话,忙打岔儿地回头叫孩子:"快给爸爸磕个头,咱们回去了。"
孩子们跪地给颖园磕头时,严爷回来了:"行了行了,不早了,看两眼就行了,退后退后!"
孩子们起身,白文氏忙拉孩子向后,颖宇、颖轩等也向后退。
颖园仍惶惑地望着白文氏。严爷把包袱往车里一扔,厉声地:"磨蹭什么?
上车!"
颖园望着凶巴巴的严爷,满脸疑云地忙上了车。
白文氏等已靠路边,哀伤地望着马车启动。当马车跑起来时,白文氏上前紧追几步,人们跟着往前一拥,马车远去了。
"大哥--"颖宇悲怆的喊声,在空旷的街上回响着。
詹王府大门紧闭,空无一人。
街道、胡同口。
严爷赶车驶来,警惕地四下张望。街上空空无一行人。
严爷赶车到一胡同口。车拐进胡同不见了。同时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从胡同驶出,拐弯而去。
赶车的是朱顺,他用力甩了两个响鞭。马车飞驶远去。
白宅。
在白宅大门口,搭起了丧事牌楼,吊唁的人出出进进。敞厅已改作灵堂。
玉芬、景怡、景泗、景陆身穿重孝跪在颖园的灵位牌前,白文氏和丫头挽着白萌堂站在厅中,颖宇、颖轩站一边。
詹王府后花园。
关少沂将报丧的帖子交给詹瑜,二人沿游廊走来。
詹瑜看了看顺手扔在拐角处小石桌上:"我也接到了。"
"我听说昨儿晚上他还来给老福晋看病呢?"
"是啊,可弄得王爷大发了一顿脾气。"
关少沂诧异地:"那为什么?"
"白大爷叫我们老福晋带病延年,连个方子都没开就走了。"
关少沂站住了:"这不是咒老福晋么?"
詹瑜坐到护栏上:"唉!谁知道?!本以为这个疙瘩这回解开了,没想到结得更死了。"
"你昨天见白家大爷,他精神气色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白头发多了。"
"没有病病歪歪的?"
"没有,看着身子骨还算结实。"
"他在狱里受过刑么?"
"没--有!白家也上下使了银子。"
关少沂来回走了两步突然转身:"这就不对了!"
"怎么?"
"他一没灾儿,二没病,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死了?"
詹瑜抬头愣愣地看着关少沂:"我们家的人也都纳闷儿呢!"
"这其中一定有诈!"
"能怎么样呢?"
"会不会昨天晚上,趁着来你们府上看病,他们白家悄悄儿地把他们大爷救走了……使了个调包儿计?"
"不会不会,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下的车,上的车,刑部的人把他押走的,白家的人一个没去。"
"反正我是不信。"关少沂拉詹瑜起身,"走!咱们一块儿去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
"我不去了,王爷不叫我去!"
"去吊个丧怕什么的?走走!……好好一个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
二人离去。
第七章
白宅。
关少沂拉着女儿香伶与詹瑜走进大门。胡总管忙迎上……
敞厅前院。雅萍正送一位女客人出来,下了台阶一下子愣住了。
关少流拉着香伶和詹瑜一起走进院子。双方一照面,关少沂也愣住了。香伶惊喜地望着雅萍叫着:"妈--!"用力甩开关少沂的手扑到雅萍怀里。雅萍紧紧地搂住女儿,喜出望外。关少沂刚要上前,被詹瑜一把拖住进了敞厅。他们来到颖园灵位前肃立、跪拜,玉芬、景怡等孩子还拜时,关少沂抬头迅速地审视,只见孩子们眼泪汪汪地哭着。关少沂、詹瑜起身,这时胡总管走了过来,请他俩去外客厅用茶。
外客厅中,丫头把茶碗放到关少沂和詹瑜旁边的茶几上,白文氏扬了扬手,请他们用茶。
"真是想不到。"关少沂欠了欠身边,"听说,昨儿晚上大爷还好好儿的。"
白文氏淡淡地:"好好儿的!"
"突然间就死了?"
白文氏仍淡淡地:"就死了!"
"到底是什么病?"
白文氏抬眼警惕地望了一眼关少沂:"不知道。"
詹瑜:"大狱的人也没跟您说是怎么死的?"
白文氏绷着脸有意顶撞二人:"不知道!"
关少沂:"这,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詹瑜:"昨儿晚上见他还满面红光的,精神也好嘛!"
关少沂:"一乍听说大爷死了,就跟是假的似的!"
白文氏突然站起:"你们二位今天是来吊丧的么?"
关少沂:"那当然。"
白文氏:"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仵作来验尸的!什么叫假的?"
站在门外的胡总管焦急不安地听着里面的谈话。
白文氏:"来,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儿,当着所有客人的面儿,请二位开棺验尸!"
关、詹二人大窘,连忙站了起来。
詹瑜:"二奶奶何必呢?事情来得突然,他不过是随便问问。"
白文氏:"哼!我倒想问问你呢?!昨天晚上我们大爷去王府看病,你们给他吃了什么了?下了什么药了?怎么回到大狱就死了?!"
詹瑜惊慌地:"怎么赖上我们了?他连口水都没喝。"
胡总管急忙推门而进:"二奶奶,二奶奶!宫里的王公公,太医院的魏大人都来了。
白文氏应道:"嗯!"
胡总管:"关大爷,您的闺女香伶说她要跟她妈在这儿住几天,先不回去了。"
关少沂:"那就……住吧!"
"少陪了,胡总管,陪陪二位。"白文氏说罢满面怒气地出了屋。关少沂、詹瑜尴尬地互相望着。
胡总管:"二位好坐。"
白宅敞厅前院。
西边廊子里颖字正和武贝勒贵武悄悄说话。
贵武:"大爷这死得有点儿不明不白的。"
颖宇:"说的是!昨儿我站得远没看太清楚,可瞧那样儿,不像有病。"
"入殓的时候你没瞧瞧?"
"从大狱拉到家已经棺殓好了。"
"你们家真够倒霉的啊!"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景琦举着九连环木刀从通药场的月亮门儿喊叫着跑出来,景武在后面追。秉宽一把拉住景琦拽到墙根儿,景琦浑身不自在地挣巴着。
秉宽央求道:"小祖宗,今儿消停点地行不行?你今儿要敢胡闹,你妈能把你捆上吊起来,你信不信?"
景琦拼命挣扎,忽然停住发愣,他看见了不远处的武贝勒,用手一指道:"那人就是上回把我绑去了的那个人!"
秉宽抬头一看大惊:"他?武贝勒!你胡说什么?"
景琦:"就是他,还踢了我一脚,说要拉了我的小鸡巴!"
秉宽望着贵武,忙拉景琦走向了东廊子,说道:"别老往那边看,来来来!"
廊子里,贵武和颖宇还在说着。
贵武:"怎么听说老爷子身子骨也不行了?"
颖宇:"多好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么多的糟心事!"
贵武忽然两眼发直,惊慌地望着。东廊上景琦正向他这边指点,白文氏、秉宽张望着。贵武慌了神:"三爷,我得走了,改日再聊。"说着匆忙跳下廊子向大门急步走去。
白文氏目送贵武出了门,对秉宽和景琦道:"这事儿知道就行了,不许向外说,景琦,听懂了没有?"
景琦点着头:"懂了。"
忽然胡总管、赵显庭和二头儿从月亮门儿跑来,向白文氏报急:"二奶奶,提督府来人查封药汤了。"
白文氏:"哼!人刚死,丧事没办完就来了。"
千总带着四个兵丁走到白文氏面前:"奉九门提督荣大人之命查封药场。"
白文氏十分平静地:"赵五爷、二头儿,帮着清点,开门去!"
十几个兵丁排着队跑进了通药场的月亮门儿。
院里,白家的人和吊丧的客人们鸦雀无声,肃立而望。
百草厅门口。
门口贴出告示,人们围观者。只见告示上:奉谕:即日起查封百草厅及药场,由都院监办招商,凡欲承办百草厅老,请到都院面议。
转眼深秋了。北风呼号,落叶满地,败技枯草,寒鸦哀鸣。
白宅敞厅前院的月亮门儿,早已被砌起的砖墙堵死。
大门紧闭,积满落叶,一片冷清。
白宅花房。
书案上,宣纸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依然鲜花满室,菊花盛开。白萌堂躺在躺椅上,腿上盖着夹被,白文氏坐在斜对面儿。
白萌堂:"俩多月了吧?都院监办招商,还没人承办?"
白文氏:"没有!"
"哼!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承办我白家的百草厅!"
"宫里要的两批益仙救苦金丹和安宫牛黄都还扔在那儿没做,内务府派了好几回人催都察院了。"
"二奶奶,记住我的话,除了咱们自家,谁也撑不起这百草厅,就是有人承办,他也崴咕不了几天!"
"您这话我不懂。"
"咱家制的药是祖传上百年的秘制药,不是天桥儿打把式卖的大力丸!不管谁承办也只能是有名无实,宫里就不会答应!"
"可这是老佛爷叫查封的。"
"老佛爷离了咱家的药她也活不成,不信走着瞧!"
"我明白了,平时不理会儿,要不每回秘方配药,您都一人儿锁屋里自己配最后一味药呢!"
白萌堂笑了:"对喽,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怎么看?家里的日子不太好过了吧?"
"还能凑合。我把家里的银子三万二千多两都交到广亨钱铺入了股,吃息分红,这笔银子与家产分开,不管多难都不能动。公中的幌子存到了汇丰,省着花还能维持个两三年,所以我自作主张……"
白萌堂注视着白文氏,听得入了神。
白文氏滔滔不绝:"把佣人都辞了,每房只留一个,各房的份例也都减了一半儿,熬金汤的金子和细料库的药,都是各房私产,也没查封,各房也都不能动。
百草厅总有盘回的那一天,还会有大用场……"白文氏逐渐发现白萌堂在死盯着自己,心里有点发毛,"爸,您干嘛这么死盯着看我?"
白萌堂向后一仰躺下了,微微地一笑:"二奶奶,有你管家,我可以踏踏实实地进棺材了。"
"礁您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白萌堂正色道:"二奶奶,我只有一句话,今后办事你尽可以自作主张,用不着和我商量,家大业大,人多嘴杂。你只要管事,就有人说闲活,就有人挑毛病裹乱。记住,我不是软耳根子。"
白文氏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老爷子,有您这句话,我受多少委屈都认了。"
白宅二房院。
白文氏进院子问倒水的丫头:"二爷呢?"
丫头回过:"还没起呢。"
白文氏不觉自言自语道:"好家伙,都什么时候了!"
白文氏一撩帘子进了屋,只见颖轩趴在被窝儿里叼着烟袋,景琦正吹着纸媒子给他点烟。白文氏皱了皱眉头,脱鞋爬上抗:"你怎么了?快吃晌午饭了还不起?"
颖轩:"起来干什么?大眼儿瞪小眼儿,不够懊头的。是不是儿子?"
景琦应着声:"没错儿!"
白文氏打开大躺箱回头瞥了景琦一眼,又从箱中拉出两块料子:"你趴在炕上就不懊头了?这两块料子今年给大哥那几个孩子做几件新衣裳吧?"
颖轩:"我不管。爱给谁做就给谁做。"
景琦:"那我呢?"
"你今年不做了,先紧若哥哥姐姐做。"白文氏盖上箱盖拿者料子下了地,"还不起?这么多事儿你一样儿也不管!"
"不管。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儿本来就属女人管。"
"哟,可找着主外的了。你是不是把老铺盘回来?"
"没那本事,儿子,装烟!"
白文氏一把夺过烟袋扔到地上,伸手掀起颖轩的被窝儿:"起来!"刚掀一半就被颖轩死命把被子拉住了。
景琦笑着大叫:"哈哈!爸爸光着屁股呐!"
"去!出去!你欢势不了几天了。"白文氏推着景琦出去,"明年开了春儿进私塾上学,就天天有人管着你了。去!"
"儿子,回来,把烟袋递给我。"景琦又往回走,拣起烟袋递给颖轩。
白文氏叹了口气:"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日子本来就没法儿过了,儿子,袋烟!"颖轩说道,景琦坏笑着给他装烟。
白文氏板着脸:"景琦,你就跟着你爸爸胡闹!"说着转身出了门,丢下一句,"快起来吧!吃饭啦!"
白宅敞厅。
圆桌上一荤一素两个菜,所有的筷子都在一个盘里抢着肉吃,景怡、景双、景泗、景陆、景武、景琦、玉芬在一桌,景琦个儿小够不着,玉芬抢得最厉害,拼命往是奇的碗里夹;香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玉芬:"别抢,别抢了好不好?"
另一桌坐着颖轩、白文氏、白方氏、颖宇、雅萍。白文氏听到喊声忙回头站起来,只见景琦将自己碗中的肉又夹到玉芬的碗中。
白文氏喝道:"有这么吃菜的么,先把一盘肉抢光了,素菜谁吃?"
玉芬又把肉倒回给景琦:"你吃吧,我不爱吃肉。"玉芬、景琦互相推让。
白文氏皱着眉,咬了一下嘴唇,眼泪差点下来,忙转身往回走。
颖宇大叫:"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今儿怎么就一个菜了?"
白文氏走回桌前坐下:"凑合点儿吃吧,隔一天吃一回肉!"
"罐儿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你这家是怎么当的?"
"半年多了,一点进项都没有,你不知道?"白文氏端碗吃起来。
"咱们不至于这样吧?那他们怎么有肉?"颖宇指着另一桌。
"他们是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你跟孩子比,要不你上那桌吃去!"白文氏咯咯笑了,雅萍、白方氏也笑了。
颖宇:"噢,我成孩子了!"
雅萍:"少吃两口又怎么了?"
颖宇:"你少废话,吃闲饭你还说便宜话!"
颖轩抬头怒喝:"老三!"
颖宇忽然把一碗饭往桌上一扣,站了起来:"我不吃了行不行?!"
颖宇愤愤走去,全桌人都惊讶地望着。
白方氏:"真是的,咱们家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白文氏默默地把颖宇扣到桌上的饭又盛回碗里,自己吃起来。
白方氏忙抢碗:"二嫂,我吃我吃!"白文氏没有理会,默默地吃着。
白方氏又道:"二嫂,甭理他,他就那狗屎脾气。"
颖轩满脸不快地望着。
白宅二房院卧室。
白文氏穿着睡衣准备钻被窝儿,回过头见颖轩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低头抽闷烟,便道:"耗什么?还不睡?"
"你先睡吧。"
白文氏转身坐到炕上:"你怎么了?耷拉个脑袋,一天都提不起精神?"
颖轩忽然抬起头激动地:"我说,这个家你别当了行不行?!你一天累个贼死,你看有一个人心疼你么?!"
"我用不着他们心疼!"
颖轩愤怒地敲着烟袋大叫:"我心疼!"
白文氏被深深震动了,这句话冲散了她一肚子的委屈,她起身走到颖轩身边,拿过他手中的烟袋,默默地给他装烟,颖轩接过烟袋,白文氏吹燃了纸媒子给他点上,颖轩低头默默地抽着。
白文氏:"就冲你这句话,我就非把这个家管好不可!"
颖轩:"我算看透了,什么亲的热的,一有了难处,谁顾准呀?可我就看不下去你受他们欺负!"
"放心吧,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心灰意冷!你的忙我是一点儿也帮不上啊!"
白文氏回身看着躺在炕上已睡熟的景琦道:"我就盼着儿子快长大了,给我争脸,给我撑腰,有个大小伙子站在我旁边儿,看他们谁还敢欺负!"
太医院西里。
魏大人和白文氏对坐着。
魏大人感叹着:"是啊,半年多了,百草厅没有一家愿意承办的,内务府都急了。"
白文氏:"就算有人承办,那也是有名无实,做不出我们上百年的秘制药,老佛爷也不会答应!"
"你也别绕圈子了,你到底想叫我给你办什么事儿吧?"
"魏大人,我拿您不当外人,这百草厅还得我们白家接手。"
魏大人苦笑了一下:"二奶奶,说句不受听的话,你可太外行了,查封百草厅是太后老佛爷的诣旨,你们白家呀,休想了。"
"那也不一定!只要宫里有人就好办,您想法儿叫我见见王公公,以前都是三爷和他接头。"
"王喜光?自打给你们老爷递过折子挨了打以后就失宠了!"
"跟您交情深的有谁?"
"那就是寿药房带班儿的太监常公公了。"
"他跟老佛爷说得上活儿吗?"
"他当然说得上活儿了,这阵儿他可正当红呢!"
"那悠叫我见见常公公。"
"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宫里没人不成,多个人不多条路么?"
"哎呀,你这是有病乱投医呀。"
"您就帮个忙吧!"
"他在梅子街有个外宅,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外宅?"
"他娶了个姨太太。"
"他不是太监么?"
"嗨!这有什么新鲜,哄着自己玩儿呗!我可告诉你,常公公可黑着呐!求他办事可得花大笔银子!"
"先看看,探探虚实再说吧!"
常公公外宅。
这是一个只有三间北屋的小院子,有些破败。
十分简陋的屋内,常分公躺在卧榻上抽着大烟,一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女人给他烧着烟泡儿,常公公足足吸了几口,抬起眼皮看了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的魏大人和白文氏:"说吧!"
"我是想,半年多了,百草厅也没人承办……"白文氏刚开口,魏大人一听忙使眼色摇头,白文氏只装看不见。"宫里总得用药啊,耽误了太后、皇上用药,那可不是小事儿!"
常公公阴沉着脸:"已经都查封了,你们还操这份儿心干吗?"
白文氏笑脸道:"我们白家世世代代给皇上效力,哪能眼看着窗里缺医少药的。能尽一份儿心,我们还是愿意尽一份儿心的。"
魏大人低头皱眉急得不住地摇头。
这份儿心就用不着你们尽了,缺了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承办的事儿自有部院去管,我不便插手,你还是操操自己的心吧!……"白文氏一愣,常公公话头一转:"听说你们白家大爷没死?"
白文氏着实吃了一惊,眼神慌乱地望着常公公;魏大人也吓了一跳,忙转头看白文氏。
白文氏马上镇定下来:"这是……哪个嚼舌头的胡说?!"
常公公:"是叫个什么人给救走了?我也没听清楚!"
白文氏:"这可没有的事儿,尸也验过了,丧事也办了,怎么会没死呢?"
"我也是听詹王府的人说的,前儿老佛爷还问起来了,是我帮你们挡回去了。我知道这案子你们白家有点儿冤。"
白文氏忙站了起来:"常公公这么帮忙,我一定要重谢您,这个案子,我们本来就是冤枉的……"
常公公打断了她的话,不耐烦地:"行啦--,就这样吧--,我得睡一觉,老佛爷晚上还找我有事儿呢!"
魏大人忙站起:"公公歇着吧,我们告退了。"
"不送了啊!"
白文氏还想说什么,被魏大人用力拉了一下,两人出门。
常公公外宅门口。
白文氏、魏大人二人走出门,白文氏站住回头看着门口不走了,魏大人奇怪地望着她。
白文氏:"您看,宫里没人是不行吧!"
"我直不叫你说,你不听,这事儿办不成!"
白文氏根本没听他说话,却不停地打量着小门口。只见两扇门斑斑驳驳,十分破旧。遂问道:"他怎么住这么个破地方儿?"
"走吧走吧!他还没到大总管李莲英那份儿上呢,刚刚红起来么。"
白文氏轻轻点着头:"这趟可没白来。"
魏大人奇怪地:"你得着什么了?"
白文氏诡秘地笑着:"别着急呀!"二人不再说话,匆匆离去。
詹王府门道。
一听差将武贝勒贵武拦在门外:"王书有话,你不能过去!"
"我不找王爷,我找詹大爷!"
"不是给你进去回话去了吗?"
"我怎么就不能进去?王书是我舅舅!"
"是你亲爸爸也没用!"
贵武一扬手:"我他妈抽你!"
几个兵勇从门房走出,挑衅地望着他。
贵武立即软了,却仍强作镇定道:"我今儿先烧了你,你记住这次打,以后不许跟贝勒爷这么说话!"
詹瑜和车老四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厌恶地望着他。贵武不理会,忙叫一声:"大哥!"
詹瑜不耐烦地:"什么事儿?"
贵武:"别站这儿说呀!走走,里边儿说,里边儿说……"
詹瑜没动:"就站这儿说吧!"
贵武看看车老四和周围的人,忙凄到詹瑜跟前,显得十分亲热:"你看,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回去了。"詹瑜向后退了一步,扭头就走。贵武赶忙上前拉住,死乞白赖地拖着詹瑜,出了门道。
贵武把詹瑜拉到墙根儿,诡秘地:"听到了么?白家二奶奶满世界活动,想把百草厅弄回去。"
詹瑜疑惑地:"她有什么办法?"
"她找了宫里的常公公!"
詹瑜冷笑了一下:"常公公?才不会管她那破事儿呢!"
"不能大意--,你还不知道吧?二奶奶那人阴着呢!不能叫他们再起来!"
"我有什么辙?"
"我有辙!咱们合伙儿把百草厅承办过来,这可是块肥肉!"
"要那么容易,别人不早承办了。"
"他们宫里没人,请王爷在宫里活动一下,只要把宫廷供奉拿下来,就能预支好几万两官银!"
詹瑜不屑地望着贵武:"你少来这套吧!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信不过你!"说罢转身往门口走,贵武忙上前拦住。
"我早知道你信不过我,我还约了一个人儿,天成药栈的董大兴董掌柜,你横是知道吧?你还信不过他?!"
"他我当然信得过!"
"咱们约上他,一块儿合计合计!"
饭馆单间。中午。
詹瑜、贵武、董掌柜围坐着边吃边说。
董掌柜:"这事儿自然是由我董大兴出面来办。"
贵武兴高采烈:"怎么样,大哥?我没蒙你吧!"
詹瑜:"那宫里的事儿,我来办。"
董掌柜:"有几件扎手的事儿最难办。头件是百草厅虽然查封了,可秘方仍在白家人手里;二是百草厅原来的老人儿有七八个,全都叫二奶奶给养起来了,这是一批必不可少的干将!"
詹瑜:"这么说,即使咱们把百草厅盘过来,也是一个空城计!"
董掌柜:"没错儿!"
贵武:"咱把这帮人弄过来不就行了?"
董掌柜:"这帮人是二奶奶的死党,月月儿不干活,白拿着二奶奶的薪俸,咱们哪儿弄得过来?"
贵武:"去他妈的,干吗那么死心眼子!谁也不求,咱们也弄一些人,什么抓方不秘方,制出药来能卖就行!"
董掌柜不客气地:"贝勒爷,你这叫作死!我干药行二十年,没你懂?!
宫廷贡奉不是那么好当的!错了一味药就得掉脑袋,白家大爷就是个先例!"
贵武发慌地:"你别吓唬我,我胆儿小!"
董掌柜:"说实在的,这事儿办不好,我宁可不承办!我决不能跟着趟浑水儿。"
詹瑜:"痛快!是个干事业的人,您越这样,我越信得过!"
贵武:"你这是踩平我呢!好像我不是干事业的?这样吧,我去请白家老三,他跟我交情不错,他跟二奶奶又是死对头,给他一大股,秘方和人的事儿都交他去办。"
董掌柜:"有他这事儿当然好办多了,我还可以再找几个合伙儿人。"
贵武:"就这么定了,我去找白三爷。"
范记茶馆单间。
贵武与颖宇对坐着。
贵武:"二奶奶的气你还没受够?到嘴的肥肉体往外扔?"
颖宇:"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一进院子,常公公睁大了眼,只见这十分精致的小四合院,一色的新油漆,花木扶疏,不禁赞道:"好精致个小院儿!"
一行人进了北屋,又见屋内一色新家具,摆设齐全,卧榻上还放着大烟灯和烟枪。常公公禁不住问:"二奶奶,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白文氏笑道:"我这是孝敬您的,我上回去看您,瞧您住的那么窄巴,回到家我一宿都没睡好,心想,常公公这么大的人物,老佛爷眼前儿的大红人儿,怎么受得了这个委屈?说什么我也得尽尽孝心……"
常公公:"哎哟,不敢当,不敢当!"
白文氏:"这个小院儿是我孝敬您的。"
"什么?这宅子,你是给我?……"
"您觉乎着还行么?"
"看怎么行了!"
魏大人完全傻了。
白文氏指着桌上的契约:"这是房契,俩丫头的卖身契,我给改了娃儿,姓常……常玉,常环,快给常老爷磕头。"
两个丫头忙跪地磕头,常公公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俯身拉住丫头:"快起来,好俊的丫头。二奶奶,叫我怎么谢你?"
白文氏扶常公公坐下,常公公望着白文氏:"有什么事儿求我办?说!"
"非求您办事才孝敬您?我为表表我的孝心。"说话间,传来院里伙计的喊声:"送到哪屋里去?"
常玉忙开了屋门:"这屋!这屋!"伙计提了两个大食盒走进屋,丫头忙打开将菜摆在桌上。
白文氏道:"我从会贤堂叫的菜,今儿我得陪您喝两盅。"
常公公来了精神:"喝两盅!"
"常玉,给老爷倒酒。"白文氏吩咐着。
常玉忙拿起酒壶。常公公让道:"别别,先给二奶奶倒!"
白文氏又招呼着:"魏大人过来坐。"
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魏大人傻呆呆地走了过来。
白文氏:"常公公,我可知道您是海量,今儿我舍命陪君子,非喝倒了不可!"
常公公乐得手舞足蹈:"对,对,没错儿,喝倒了,喝倒了!"
两个丫头在常公公的身边一左一右,一个布莱,一个拿酒壶,常公公一口干了杯中酒。
魏大人端着酒杯还在发愣,白文氏隐隐地笑了,也干了杯中酒。
百草厅门口。
大木板上红纸铺底,上面四个烫金大字:开业大吉。
鞭炮齐鸣,董大兴正向贺客们拱手致意。
门回柱子上挂的长匾:百草厅白家老号。
白宅敞厅。
正在吃饭,孩子们的一桌坐着玉芬、景琦、景双、景泅、景武、景怡、香伶。玉芬正在分莱:"不许抢,大伙儿分着吃!"
景武指着景琦的碗:"他比我多!"
玉芬:"他最小,你们得让着他!"
另一桌坐着白文氏、颖轩、雅萍、白方氏、颖宇。颖宇在菜盘子里用筷子乱挑着:"这是什么这是?又是萝卜,天天吃萝卜,我都快变成萝卜了!"
白文氏:"一到吃饭你就闹,有完没完?"
颖宇:"没完!这钱都上哪儿去了,啊?"
白文氏半开玩笑地:"没钱,没钱,没钱!"
颖宇:"没钱你养那么多闲人?柜上七八个人不干活,你月月儿还给他们发薪俸?你不会把他们都打发了!"
"那都是老人儿,柜上查封了,叫他们怎么活?"白文氏端碗吃饭。
"我这儿都天天吃萝卜了,我还管他们怎么活!"
"留着他们,等百草厅盘回来还用得着他们呢。"
颖宇冷笑道:"盘回来?说胡话呢吧你?!人家董大兴承办百草厅今天开业了。"
雅萍、颖轩只顾低头吃饭。
颖宇:"你要能把百草厅金回来,我就吃一辈子萝卜!"
白文氏不高兴了:"你吃不吃?"
颖宇突然将碗又往桌上一扣。"我不吃!"站起身要走。
"站住!你把饭盛起来给我吃了!"
"这顿饭我不吃了还不许?"
"你糟蹋东西就不成!"
"我糟蹋的是我自己那一份儿!"
白文氏站起来,一把拉住颖宇:"走!见老爷子去,老爷子说你把饭扣得对,我回来把这饭吃了。走!"
颖宇甩开她的手:"干什么,干什么?"
白文氏:"走啊!"
颖宇又坐下了:"我不去。"
白文氏也坐下了,又端碗吃饭:"你不敢去,你没理!"
颖轩、白方氏、雅萍又都低头吃饭,全装作不见。
白文氏:"给孩子们作个样儿好不好!"
孩子们都向这边张望。
白文氏:"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什么?!"颖宇突然恶狠狠地,"别叫我把你的老底儿都说出来!"
白文氏不屑地望着他:"哟--!我有什么老底儿怕你说的?说出来听听。"
"天天吃这个,真没钱吗?你把家里银子都弄哪儿去了?"
白文氏坦然遭:"全都有数的,你去大头儿那儿直账,账上都有!"
"不见得都有吧?你手里攥着全家的钥匙,银子还不是你随便拿!"
白文氏平静地:"我没往自己屋里多拿过一两银子!"
颖宇拍案而起:"你拿了一万多银子给宫里的常太监买了一所外宅,外加两个姨太太,你敢说没有?"
白文氏一下子懵了,一口饭含在嘴里烟不下去。
颖轩、白方氏、雅萍惊讶地抬头,似信非信地望着。颖轩道:"老三!胡说什么?!"
颖宇咄咄逼人:"你怎么不说话了?二嫂,二奶奶!有没有这回事儿?!"
白文氏强作镇定地低头吃饭,竟想不出一点儿主意。一桌人都停了手在紧张地注视白文氏,等着她的回答。
白文氏仍低头吃着饭:"有!"
颖宇大为振奋:"听见了没有!你们听见了吗,啊?我不是瞎说吧!"
众人大为惊诧,白文氏平静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颖宇得理不让人:"甭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拿的是哪笔银子?"
白文氏又不说话了,两眼望着桌面出神。
颖宇:"怎么又不说话了?你拿的是祖先堂修祖坟的银子,你敢说不是?!"
随着白文氏一声"是!"颖轩、雅萍、白方氏都惊愕地站了起来。
颖宇大叫:"好你个白文氏!那笔银子只有开堂祭祖,老爷子点了头儿,向全家人交代明白了才能动!你竟敢拿修祖坟的银子,偷偷儿地给一个太监买姨太太!按祖例家规,你这是死罪!"
颖轩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两眼发直。
白文氏喃喃地:"我有我的难处。"
颖宇张牙舞爪:"那好,你跟老爷子去说,你不是拉我去见老爷子么?走!
咱们走!"
白文氏:"老三,你听我说,这事儿我得慢慢儿……"
"怎么了?你不敢去?你没理!今儿非去说清楚不可!走!"颖宇将白文氏从坐位上拉起。
"老三,老爷子身子骨不好,万一气出个好歹来……"
"刚才你怎么不怕老爷子生气啊?有个好歹也是你气的。走!"
颖宇又要拉白文氏,大家纷纷上前阻拦。
"老三,有话在这儿说。"
"听听二奶奶还有什么话要说。"
颖宇火冒三丈:"别劝,今儿谁劝我,我大嘴巴抽他,我说到做到!"
大家都退了后,白文氏被强拉着不得不跟着。
颖宇叫着:"你当家?我就是信不过!这个家叫谁当也不能叫你当!"
第八章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萌堂和白周氏正在吃饭,桌上放着四菜一汤。
屋中站着白文氏和颖宇,靠门挤站着颖轩、白方氏、雅萍、胡总管,都默默等待白萌堂吃罢饭"审案"。
白萌堂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碗筷,抬头看着屋里的人:"二奶奶说,怎么回事儿?"
颖宇瞪着眼睛看着白文氏,白文氏低头不语,白萌堂不解地望着。颖宇跳出来叫道:"爸,她不敢说!"
"住嘴,叫二奶奶说!"白萌堂呵斥道。
白文氏依旧低头不语,白萌堂感到奇怪了,不禁转眼看颖宇。
"她不敢说!怎么着二奶奶,我替你说?"颖宇挑动着。
白萌堂见白文氏还是低头不语,也有些迷惑了,冷冷对颖宇运:"那你说!"
"二奶奶私自拿祖先堂修坟的银子一万多两,给宫里的常太监买了一所外宅,外加两个姨太太!"颖宇一口气很快说出来。
白萌堂怀疑地愣了一会儿神,终于不信:"胡--说,胡说!二奶奶决不会干这种事儿,二奶奶!是真的么?"
白文氏艰难地:"是真的。"
白萌堂瞪着眼慢慢站起,无力地晃着身子,终于不支地瘫坐在椅子上。颖轩等冲上来,忙将白萌堂往里屋抱。
白文氏吓坏了,刚要进屋,被颖字一把垃住:"白文氏!爸爸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我告诉你不要跟爸爸说,你偏不听?!"
"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你还赖我?"
"这事儿我早晚能说清楚,用不着你管!"
颖轩一撩帘探出了身:"别吵了!爸爸叫你们呢!"
白文氏和颖宇互相瞪着走向里屋。
白萌堂躺在床上,二目无神地望着大家。
白文氏、颖宇站在门口,白文氏慢慢从兜里掏出一大串钥匙,走到白萌堂床前,将钥匙放在床头的茶几上。
白文氏又慢慢返回来。人们都紧张地望着,颖轩不住地摇头。白萌堂似乎没有看见这一切,吃力地往上挪了挪身子道:"什么都别说了。二奶奶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就一定有她这么做的道理。她没什么不对!"
众人大惊,白文氏猛抬头,颖宇以为听错了。
白萌堂又道:"她要做的事,也不必告诉我,谁当家谁说了算,行了,都回去吃饭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走出里屋,只有颖宇没动。白文氏随众人刚走两步,被白荫堂叫住了:"二奶奶,你的钥匙拉这儿了!"
白文氏猛回头,只见白萌堂举着钥匙。白文氏由惊愕而感动,差点儿没掉下泪来,忙走过去,低头接过钥匙。
白萌堂似乎在责备:"这么大人了还丢三落四的。"白文氏转身快步走出屋,颖宇呆呆地望着。
白萌堂转过头:"老三,你坐。"
颖宇呆若木鸡地坐到了白萌堂的对面。
白宅敞厅。
颖轩、白方氏、雅萍和白文氏继续在吃饭,大家都低着头.没一个人说话。
颖轩忍不住抬头看白文氏。白文氏管自低头吃着;白方氏借夹菜偷看一眼白文氏,白文氏依然低头吃着饭。雅萍夹了两块萝卜放到白文氏碗中:"别光吃干饭呐!"
白文氏的眼泪掉在碗里,她的头更低了。众人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时,颖宇回来了,他转过活屏走向饭桌,坐下,看了看大家,居然把扣掉的饭扒拉回碗里,低头儿吃起来。
大家惊讶地望着。白文氏意识到了什么,也慢慢抬起头来,只见颖宇似乎吃得挺香。
白文氏夹了两块萝卜放到颖宇碗中,颖宇赌气似的把嘴塞得满满的……
白宅花房。夜。
白萌堂躺在躺椅上,白文氏坐在斜对面。
"二奶奶,你今天给我出了个难题呀!"
"我知道我今天把您气着了,这事儿我也犹豫了好几天,还是没敢告诉您。
事儿太大,怕您拦着,我就办不成了。"
"我既把家交给你了,我为什么要拦着?"
"我真没想到,您今儿太给我留面子了。"
"行了,这儿没别的人,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宫里没有人不行,王太监已经失宠,我就看中了常公公,他是老佛爷眼前儿刚红起来的,咱们得找个靠山。"
"靠得住吗?"
"要说十分的把握,我也没有。我这叫押宝,我就把这一宝押到常公公身上了。"
白萌堂闭上了限:"百草厅都开业了,他还能使上什么劲儿?"
白文氏:"这种事儿不能急功近利,要放长线钓大鱼,真到了要劲儿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可就来不及了。我就盼着百草厅有人承办,早点儿开业呢!"
白萌堂睁开了眼:"这是为什么?"
"它一天不开业,咱们就得干等一天,下不了手;只要开了业,一没能干的人,二没上等的细料,三没有秘方,这全都在咱们手里,出了娄子,宫里就得过问,那就有热闹看了。咱们呐,先忍着。"
"这就是你的小不忍则乱大谋?"白萌堂笑了笑又闭上了眼,"这就是你的当忍则忍!"
白文氏:"对!等我忍过这口气来,我就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咬死!"
白萌堂猛地睁开双眼,神采奕奕,一下子坐立了身子,两手不停地拍扶手:"好,好,好--好!二奶奶,今后你要是放把火把咱们家烧了,我也认定你一定又有宏图大志要施展,我也会说你烧得好!"
白萌堂说罢大笑。白文氏也开心地笑了:"瞧您说的!"
隆冬来了。干枯的树枝在风中招摇欲坠,满街黄沙翻卷,让人睁不开眼睛。
白宅二房院。
白文氏冒着凛冽寒风回到家,刚进院,就见景琦抱着大小砚台、笔、墨出了东屋书房往北屋跑,忙问:"景琦!干什么呢况景琦停住回过头,"爸爸说这文房四宝得借点儿人气儿!"说罢回头跑过北屋。
白文氏疑惑地也进了北屋,只见景琦把砚、笔、墨放到炕沿儿上,颖轩正一件一件往被窝地里放,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颖轩一本正经:"借点儿人气地,码到被窝地里陪着人睡,死物件借了人气儿,写出的字不生分!"
白文氏生气地:"你干点儿正经事儿行不行?"
"有什么正经事儿?颖轩管自和景琦忙活着把文房四宝铺进被窝儿。
白文氏叹了口气,开了预格的门儿,拿着首饰盒:"我可告诉你,老爷子可真是不行了,这又到了年关……"
颖轩:"我也无回天之力,这事儿甭跟我说。"
白文氏回身指着砚台,生气大叫:"我都给你扔出去你信不信?"
颖轩忙坐到抗边挡住:"信信信!我信!好商量嘛,发什么火儿?"
白文氏:"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放被窝儿里,睡着舒坦吗?啊?!"
颖轩应付着:"各有所好,各有所好,景琦,脱衣裳钻被窝儿。"
景琦兴高采烈脱了个精光,钻进被窝儿。
白文氏无奈地拿着首饰盒往出走。
景琦在被窝儿里乱踢:"哎呀,妈呀,真凉啊!"
白文氏回头:"你再把孩子激出病来。"
"行啊,能背几句了。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敌人。"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再说一句,你要接得上来,过节我给买地仗!"
"您说呀!"
"虚负凌云万丈才。"
景琦愣了愣,笑了:"不知道了。"
颖轩:"哈哈,一生襟抱未曾开。儿子,好好念书吧,长大了干什么也别干医药行,懂不懂?"
景琦:"爸!"
颖轩:"懂个屁!"
景琦笑了:"不懂。"
颖轩:"干这行固然是积德行善,治病救人,可稍一疏忽就要出人命。干这行,是把人命拿在手里玩儿啊!你这小子长大了能干点儿什么呢?"
过年了。白宅显眼的墙上、门上,都贴上了倒贴的"福"字;此外,金鱼缸上贴"年年有余",柜门上贴"日进斗金"、"招财进宝",门框上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影壁后面贴了个大大的"春"字。
天刚擦黑,在敞厅前院,大人孩子就各显神通,炮仗、起火、麻雷子,竞相点放开了。景琦居然用棍儿挑着一挂鞭放着乱抡乱甩,噼里啪啦吓得孩子们乱跑……
白宅祖先堂。夜。
全家老小都在,颖宇、颖轩和秉宽、胡总管等人用躺椅把白萌堂抬到了门口。
白萌堂挣扎着要起来,颖轩忙过:"爸,您别起来了,我们代祭吧。"
"扶我起来。"白萌堂不肯,挣扎着,颖轩等只好扶起老人,几乎是把他架到了案前。
白萌堂悲伤地望着祖先遗像:"列祖列宗在上,又是一年啦,子孙不肖啊--"白萌堂说着要跪下,却一下子扑倒在地。颖轩等七手八脚又把老人抬到躺椅上。
白文氏吩咐道。"赶紧抬回去!"
大宅门一片黑暗,寂静。突然传来了一阵阵的敲门声。心绪纷乱、刚回到二房院的白文氏顿时心里"格登"往下一沉。丫头开了门.胡总管上前急道:"快回禀二奶奶一声,老爷不行了。"
白文氏急匆匆奔出屋去。
花房内,白萌堂躺在躺椅上,气息微弱。一家老小站了半圈儿,鸦雀无声地望着。
白萌堂声音艰难而低沉:"家道艰难,我死了以后,一切从简……祖宗的基业断送在我手上了……你们今后不管多难,也得把百草厅老铺给我盘回来……
往后这个家就由二奶奶管……行了,都回去吧……这个年……让我给搅了……"
人们陆续退出,颖宇面露不服神色想要争辩,被白方氏狠狠地推了一把。
白文氏拉景琦向外走,忽然被白萌堂叫住:"二奶奶别走,我还有话说。"
颖宇回头注意地看,被白方氏推出了门。
人们陆续往出走,颖宇叫住了颖轩:"二哥!……二哥,祖上有这规矩吗,老爷子万一不在了,就该你当家。这就算定了,成何体统,弄个娘儿们当家。"
颖轩不软不硬回道:"我不如娘儿们。"说罢转身而去,颖宇不服气地望着。
花房中,景琦趴在白萌堂腿上,白前堂把一个黄续包袱交给白文氏:"千万收好了,这是咱们的命根子!"
"您放心吧!"白文氏接过来时,白萌堂忽然听到外边有动静,问道:"谁在外面呢?"遂抬手示意白文氏出去看看。
"我!爸还有什么事吗?"颖宇在外面应着。
正站在门口竖着耳朵要听里面说话的颖宇,不料被白文氏突然推门而出吓了一跳。
"爸说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颖宇瞪眼看了白文氏一眼,无可奈何,只好下了台阶,走出月亮门。
白文氏返身又关好了门。
白萌堂喘息着道:"老三心眼儿太多,老二又窝囊,老大要是活着……还能帮你一把,这个家……全靠你一个人地了。"
白文氏想了想,凑近白萌堂低声地:"跟您说个事儿,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道,老大没死,兵马司的朱顺把他救出去了。"
白萌堂眼睛一亮,挣扎着坐直了身子:"有这事儿?"
白文氏:"您放心吧!他只是不能露面儿,过了年我去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白萌堂兴奋异常,来了精神:"这件事……办得好!还活着!来,景琦!跟爷爷……掰腕子,看看你……长劲儿了没有?"说着抖抖地伸出手,景琦忙用双手握住,笑着:"来!"
白萌堂微笑着用手撑着,景琦一用力,一下子就把白萌堂掰倒了。
"哈哈,爷爷掰不过我啦!"景琦大笑,忽然发现老人歪在躺椅上不动了。
白文氏一见轻轻推了一下,白萌堂没有动,白文氏将景琦拉起来退后了两步,跪到了地上,景琦也跪下了,二人磕了三个头。
白萌堂终于没有熬过大年,白宅上下举哀。仆人将红灯笼罩上了白布。一个丫头正刮去墙上的"福"字。秉宽用小铲子铲去影壁上的"春"字……
白宅门口,没有搭棚和牌楼,只有门侧挂起了"批钱纸"。
白宅二房院北屋。
白文氏正在给景琦穿孝袍,胡总管推门而进,说:"回二奶奶,今儿一早儿詹王府的老福晋也去世了。"
白文氏:"大年下的这都怎么了?吩咐马号备车,叫账房预备一个大份子,我去詹王府。"
詹王府门口。
门前车水马龙,王府门口搭起了豪华的丧棚。白文氏的马车挤不进去,她只好下了车。
颖宇和武贝勒从门口走出,在拥挤的车马人流中穿过。
白文氏目送颖宇、贵武走去,转身进了王府大门。
王府大门口热闹非凡。
白宅门口。
白宅大门口,门可罗雀,只有一二人进出。
一挂可怜的"排钱纸",在寒风中瑟瑟摇摆着。
白宅内账房。
颖轩、白文氏、颖宇、白方氏、胡总管和大头儿,坐了一圈儿。
白文氏:"怎么着?老爷子尸骨未寒,你就闹着要分家卢颖宇:"二嫂,这个穷家你还没当够?"
白文氏:"老爷子去世前有话,不管多难,家,不能分。"
颖宇:"噢,他老人家一撒手走了,剩下烂枷叫咱们扛着,何苦啊!爸爸若有神明护佑在天之灵,准在那儿后悔呢,活着的时候就该把家分了。"
白文氏撇着嘴冷笑着,用手指点着颖宇:"老三!别当我不知道,你少跟着董大兴他们瞎掺和,没你什么好儿!"
"二嫂,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吧?"
"你一定要分也行,有几笔账得其清楚,查封老铺以前你扣了两批药材,有没有这回事儿?"
颖宇斩钉截铁:"没有!"
"去年春天,东北买回那批参茸虎骨,你知了多少?"
颖宇毫不犹豫:"没有!"
"老三吔!大丈夫敢做敢当!"
"我说分家的事儿,跟这没关系。"
"有关系!都是公中的钱!"
"给老爷子办丧事全垫进去了。""睁眼儿说瞎话,丧事一切从简,拢共花了不到两千,你扣了何止两万!我没往回要这笔银子,已经算客气的了!"
"咱们不说公中的,私人的得给我吧,煮金汤的金子,细料库的药,这都是私房的吧?"
"不行,放在那儿又跑不了,早晚是你的!"
颖宇转向颖轩:"二哥,你管不管?你就任她欺负咱们老爷们儿!"
颖轩低头抽烟不语。
白文氏:"你跟他说不着,是我当家!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分!"
颖宇大怒:"白文氏!只要你一天不分家,我就叫你一天不得消停!"
隆盛药栈。
白文氏进门直奔账房。米掌柜迎上来道:"二份仍,可真有日子没来了。"
白文氏道:"米掌柜,我想查查我们白家赊了多少账!"
"您是说家里还是柜上?"
"我们家里可没赊过,自然是柜上。"
"柜上不早就是董大兴承办了么?"
"是他承办了,可还挂着白家老号的牌子,自然用的白家贴户。"
"那是那是,我给您查查。"米掌柜翻出一摞账本,开始查找。
汇丰钱铺账房。
蓝掌柜看着白文氏:"二奶奶取息?"
"不取呢。"白文氏看看没人,悄声地:"你给我查查百草厅借了多少款,用谁的名字借的?!"
"二奶奶,这可不合规矩?!"
白文氏故作生气地:"老篮,我前儿那两缸酒喂了狗了?"
"您别骂人呐!我给您查还不行?"
"这还差不多!"蓝掌柜拿出一摞账本,开始查找。
白宅大门道。
景怡、景双、景泗、景武、景陆围着玉芬和景琦,好奇而羡慕地看着。十六岁的玉芬站在孩子们中间,俨然一个大姑娘,手里拿着的一个小蝈蝈笼子,里面有两只碧绿的蝈蝈。景琦正拿一片菜叶喂蝈蝈,他忽然回头道:"大姑!给我编一个大蝈蝈笼子!"
坐在懒凳上的雅萍,正在用细蔑儿编着笼子道:"这不正编呢。"
景武:"玉芬姐.给我吧!"
玉芬:"我给景琦买的。"
景武:"给我一个吧?"
玉芬:"去去去,叫你爸给你买去。"
景琦:"你什么都想要,这是玉芬姐给我买的。"
景武突然一把抢过蝈蝈笼子,撒腿就跑,景琦大惊,忙追赶喊叫:"拿回来!"
孩子们乱叫:"拦住他!""从前边儿跑!""快跑!"……
景琦从廊子上跳下,截住景武上手就夺,二人扭在一起,孩子们围上来喊叫着。
玉芬:"别抢别抢!把蝈蝈抢坏了!"雅萍站在一分手足无措。
景武与景琦终于抱在一起摔倒在地,翻来滚去,雅萍喊道:"别打了!"
颖宇提着鸟笼子从大门走进,见状大喝一声:"嘿!干什么呢?"
景武与景琦仍在粤滚,颖宇训斥:"干什么?干什么?松手!都松手!"
景琦仍把景武按在身下,抬头大叫:"他抢我的蝈蝈!"
颖宇:"你的蝈蝈?怎么是你的?你叫它,它答应么?"
玉芬:"我给他买的!"
颖宇:"你哪儿来的钱?"
玉芬:"二婶儿给我的!"
颖宇:"你都快嫁人了知道吗?还跟小孩子一块儿闹!"
景琦从景武身下一把抢过蝈蝈笼。但笼子扁了,蝈蝈死了。
雅萍:"得,我这蝈蝈笼子也甭编了。"
"你陪我蝈蝈!"景琦气得挥手乱打景武,颖宇上前一把将景琦揪起:"你学会打人了?!"
胡总管和秉宽都跑过来,见颖宇在,自觉不好说话。
景琦挣扎大叫:"陪我蝈蝈!"颖宇一把将景琦推开。
景武从地上站起:"就不赔!"
颖宇指着景武:"你怎么这么笨啊?这么大个子叫他骑着你打?!你不会打他?!"
雅萍气愤地:"有你这么教孩子的么?小孩子打架不说管管,还挑!"
颖宇:"这里有你什么事?一边儿去!"
雅萍:"本来是景武的不对,你还护犊子!"
颖宇:"嗬--你倒不护犊子,愣把自己儿子摔死了!"
一听这话,雅萍登时懵了,两眼发直。胡总管忙过来:"三爷,怎么又提那事儿。姑奶奶刚好点儿,别再招出病来!"
颖宇忽践发作:"姓胡的!你在这儿充什么大头苍蝇!你给我滚!"
胡总管莫名其妙:"我说什么了?!"
颖宇大叫:"姓胡的!你小子就是二奶奶的一条狗!我们家用不着你这号总管!收拾包儿滚蛋!我今儿把你辞了!"
胡总管大惊失色,羞愧难当,扭头向大门走去。秉宽忙上前拉。
颖宇回头冲着雅萍:"还有你!别站那儿装疯卖傻!你也滚,我们家顿顿萝卜咸菜了,你还在这儿吃白饭?!回你婆家去,去去去!"
颖宇连推带搡将雅萍推向大门口。玉芬等孩子们吓坏了。
百草厅前堂。
柜台外围着买药的人,伙计在抓药,一伙计在破臼中用钢杵捣着药,发出叮叮的撞击声,等药的人坐了一圈儿,大门口人出人进。
白文氏东张西望地走进来,向九散膏丹柜台走去,将两盘药放到柜上,对一个站柜台的伙计:"伙计,你过来看看!"
伙计忙走过来:"什么事儿您呐!"
白文氏:"你们这药是假的!"
伙计一愣:"假的?"
白文氏高声地:"假的!这药怎么吃出渣子来了?"
伙计:"渣子总是难免的,不能说药是假的!"
白文氏不客气地:"制药制得不对才出渣子,制得不对还不是假的么?"
几个买药的人围了过来。
伙计辩解:"哪家儿的药也不能说没点儿渣子。"
"你看这是原来白家老号的药,怎么就没法子?"白文氏说着打开了另一盒药。
伙计忙道:"您出去看看匾!这儿就是白家老号。"
白文氏:"这儿不是!这儿是百草厅,掌柜的姓董,没有白家什么事儿!"
伙计看出是找碴儿的来了:"您想怎么着吧?"
白文氏:"退货!"
伙计:"这药没毛病,不能退。"
"没毛病?你端两碗水来,把两家儿的丸药都泡到水里化开了,一看就清楚了……"白文氏举起一盘药,大声道,"这是原来白家老号的药,这个丸药要是泡出渣子来,你这儿的丸药我全部买了。"
伙计慌了神儿:"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白文氏不客气地:"去端两碗水来!"
买药的人都来了精神,喊叫着:"对!对!端水去!""你害什么怕呀!""心虚了吧?""真金不怕火烧!""货比三家嘛!"伙计惊慌四顾。
百草厅议事房。
董大兴急赤白睑地向武贝勒发脾气:"你老实说,预支的官银少了一万两,哪儿去了?"
贵武:"急什么?急什么?我有点儿急用,年底我准还上。"
重大兴坚决地:"不行!你是买卖人吗?纯粹这儿哄!你不把银子退出来,我明儿就撤伙!"
贵武:"别别,我退出来还不行吗?瞧你这脾气!"
董大兴气急败坏:"跟你们趟这浑水,我真他妈后悔!白家老三怎么回事儿?秘方儿到今儿也拿不来,那七八个人也没影儿,合着就练我一个人儿?!"
贵武装出一脸的苦相:"老三他不当家,全是二奶奶那儿把着呢……"
一伙计推门进来:"掌柜的,您快瞧瞧去吧,外边儿来了一老娘儿们,非闹着要退货。"
董大兴:"退货?为什么?"
伙计:"说咱们的药是假的,我瞧那人好像是白家二奶奶。"
贵武一惊:"哟!这位祖奶奶怎么来了?"
伙计:"快去吧,前边儿都乱了!"
董大兴忙向外走:"这买卖没法儿做了,趁早散伙!"
前堂里,白文氏两碗水已化开了两丸药,旁边放了一个空碗,放了一个空篦子。
白文氏正在篦药,药水流过篦子,围观的人聚精会神地看着。
药水倒完,小篦子上留了一层药渣。
白文氏举着两个小篦子给大家看,人们轰地一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白文氏高声道:"诸位看这是什么?"
围观人:"嘿!真的嘿!""瞧这个怎没渣子呀!""要不吃着牙碜呢!"
伙计惊慌无措时,董大兴挤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哟,二奶奶来啦!"
白文氏:"董掌柜,生意兴隆啊!"
董大兴连连施礼让道:"走走!里边儿请。"
白文氏:"不敢进去!里边儿姓董不姓白,进去看了我难受。"
董大兴:"二奶奶别这样,有话好说。"
白文氏:"话好说,药难做!我要退货!"
围观的见势跟着起哄:"退货!我也退!""这不是白家老号了麻!""挂着羊头卖狗肉嘛!"……
"上茶!"董大兴将白文氏拉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您这不是搅我吗?"
"货真价实谁也搅不了。"
"您说吧,您想干什么?"
"入股!"
"您入多大的股?"
"我没银子!"
"那入什么股?"
"干股!"伙计将两碗茶放茶几上。
"不拿银子出来干分红?"
"对!"
"凭什么?"
"凭白家的信誉。"
"这恐怕不行,我们八位股东,我做不了主!"
"没什么商量?"
"这怎么商量?"
"董掌柜,你们在汇丰借银子,在隆盛赊账用的什么名号?"
"白家老号。"
"这百草厅已经不姓白了!"
"那……赊账,借银子也无损于白家老号么,你们白家过去也赊过,借过。"
"不是这个意思,正因为白家有信誉,你们才赊得来,借得出;换上你董大兴的名字,人家就不叫你赊,不给你借!"
"就算这样,又怎么着?"
"我入个干股!就凭你使我们白家的名号!"
"没这个道理!"
"那你以后不许用白家的名号!"
"你白家的名号就值得了一股?"
白文氏指着堂里的顾客:"你看过买药的人么?就是冲着白家这个名号来的,所以你的假药也还卖得出去,万一他们知道了你的底细,董掌柜的日子怕没这么好过了。"
董大兴无路可走了:"二奶奶,我告诉你,白家的名号我用得名正言顺!"
"这我倒想领教!"
"我们股东里就有你们白家的人!"
白文氏暗暗吃惊:"谁?"
董大兴:"三爷颖宇!"
白文氏微微一笑,故作嗔怪道:"董掌柜,别蒙我!他不会干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董大兴回头叫过伙计:"叶头儿,把红头贴本儿拿来。"
白文氏瞥了一眼董大兴,慢慢低下头端碗喝茶。
董大兴,"我就知道您不是来退药的,您是要打我百草厅的主意!"
白文氏:"没这意思,不过是来讨个公道。"
伙计叶头儿递上账本儿,董大兴翻开了一面递给白文氏,白文氏接过认真看着。
黄大兴:"您看,这个费明举就是三爷的化名。"
白文氏二话没说将账本一合,送回给董大兴:"领教了!"起身向外走。
董大兴送着:"您慢走!"
白文氏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董掌柜!这事儿可才刚刚开了个头儿!"
董大兴惊愕地望着。
白文氏走出大门,慢慢站住了,回首看着"百草厅白家老号"牌匾,良久沉思。
白宅大门口。
白文氏进门,正遇夹个包袱走出来的胡总管。立即发觉不对,招呼道:"胡总管这是上哪儿?"
"二奶奶!……唉!我走了,本来不想见您了,可又碰上了……"
"出什么事儿了?"
"唉!……不说也罢,走了走了……"胡总管说着要走,被白文氏拦住:"三节又胡闹了吧?"
从门房出来的秉宽上前道:"您真精明,三爷轰胡总管走呢!"
"笑话,这个家还是我管着呢!"
"算了,二奶奶,别为我伤了和气,都不容易。"
"没这道理,回去回去!"
"您看这府里七零八落的,也确实没多少事儿干!"
"我情愿白养着你,还有你媳妇、儿子。白家也不会总这样,有你忙的那一天,回去!"
胡总管为难地:"我……还是走吧?!"
白文氏故意激将地:"外边儿有高就了吧?"
"二奶奶,您这是骂我,我不是那见利忘义攀高枝儿的人!"
"我也不是那无情无义过河拆桥的人,你怎么和老三一般见识呢?"
胡总管低下了头:"我听您的,听您的。"
秉宽不平地:"还有呢!三爷把雅萍姑奶奶也赶出去了。"
白文氏大惊:"上哪儿了?"
秉宽:"赶回婆家了!"
白文氏:"这下可坏了。秉宽快叫马号备车!"
第九章
关府门口。
关府大门紧闭。雅萍痴痴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过往行人都在看她。一辆马车驶来,急忙停住了。赶车的大叫:"嘿!站在当门儿卖什么呆你?!不想活了?!"
雅萍两眼发直毫无反应。
又一辆马车堵在了后面。赶车的也嚷嚷开了:"嘿!说你呢!靠边儿站站行不行?!"
雅萍依然呆立。
狗宝赶车而至,车一停,白文氏忙跳下车来。狗宝也跟着跳下。白文氏忙将雅萍拉到路旁,吩咐道:"狗宝!使扶她上去!"狗宝应声跑来扶住雅萍。
关家大门紧闭。白文氏愤怒地走上台阶狠狠敲门。
听差开了门:"找谁?"
白文氏气哼哼地:"叫你们关大爷出来?"
听差不客气地:"关大爷不在家!"
"什么不在家?"白文氏说着要往里闯时,雅萍的丫头苦杏跑出来:"二奶奶!"
白文氏道:"你们怎么把大奶奶一人儿扔街上?"
苦杏:"大爷不叫她进门儿!"
白文氏:"你是她的丫头,也不跟着点儿,叫车撞着怎么办?"
"不叫我跟着,您看把我打的!"苦杏带着哭胜,说着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条条奇紫。
"行了行了,胡说什么?!"听差忙上来把苦杏推了回去,回身砰地把门关上了。
"一群狼!"白文氏大骂,转身下台阶上了马车,马车调头远去。车内,白文氏还搂痴呆的雅萍伤心地望着。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白文氏正劝白周氏:"妈,这个家是非分不可了。"
白周氏:"分家?"
"是,老爷子生前确实说过不许分家,可不分不成了。"
"不行!分家还行?!"
"妈,我也看出来了,老三是说到做到,我一天不分家,他就一天不叫我消停。"
"老三?老三可是个孝顺的孩子,看他给我买的吃的……就是他老惦记着我。"
桌上、茶几上摆着各种点心、水果。
"我知道他孝顺,是他要分家。"
"叫他来,我说说他!"
"没用,我做主,跟您说一声,分就分吧1"
白宅内账房。
颖宇一本正经地查着账,大头儿在忙着写字据。白文氏、颖轩、白方氏坐在一边。
白文氏:"老三,真应了你那句话,老爷子若有在天之灵,一准儿要后悔,活着的时候就该把家分了。"
查账的颖宇忽然拍起头:"哎!我说二嫂,这账不对吧?怎么就剩这么点儿银子了?"
白文氏:"你指出哪笔不对!"
"我指不出!"
"还是的!就这么些!"
"这也太少了,您可别藏奸!"
"大头儿把当票给他看!"白文氏有些来气。大头儿闻声拿出一把当买,颖宇看了看不言声儿了。
白文氏:"坐吃山空懂不懂?都按个手印儿把!"
颖宇指着账本:"凭什么你一个人儿独拿三份儿,我才一份儿?"
白文氏:"大哥一份儿、老太太一份儿自然是我拿,要不老太太和大哥的孩子都归你养,你拿三份儿!"
颖宇:"饶了我吧,我自己的孩子还养不过来呢,妈这份儿给我,我养着。"
白文氏走到桌前:"老三,你精啊,老太太一人一份儿,大哥四个孩子也是一份儿。"
颖宇:"我孝顺我妈是应该的。"
"我知道你是大孝子。""那房子呢?"
"这儿的房,只要老太太活一天,一天不能动,花房和二闸的花园子还算三个房头儿共有。"
"金子,细科呢?"
"退银子不退物,等折了价把银子给你。"
"行!按手印儿。"."老三,你可别后悔!"
"二嫂,我一辈子没干过后悔的事!"
白宅大门口。清晨。
两辆马车停在门口,白文氏、颖轩、颖宇、白方氏、景怡、景泗、景陆、景武、胡总管、秉宽、狗宝、陈三儿正在乱哄哄地送玉芬,两个迎亲的一男一女站在车旁和白文氏谈着。
玉芬抽抽噎噎地哭着,景琦仰脸儿看着她挺难受,又不知说什么好。
"上车吧,上车吧,早点儿上路不打饥荒。"白文氏走过来。
玉芬向马车走去,景琦拉住她衣服死死不放,在后边紧跟,领宇、白方氏等叮嘱着:"到了济南赶紧来封信。""到了人家家里事事要听人家的,不许任性!"
"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小心道地上别贪凉!"……
迎亲的拱了拱手:"都请回吧,请回吧!"
景琦仍死死拉着玉芬,玉芬上车,白文氏一把将景琦拉开:"别拉着啦!"
玉芬刚坐到车里,车子便启动了。景琦忽然从开白文氏的手,紧跑两步跟着车走,车越走越快。
玉芬回头挪包袱,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大叫:"景琦--!"
玉芬探身出来大叫:"景琦!"景琦撤腿追车,玉芬半个身子在车外,手里举着一个蝈蝈笼子,里面两个碧绿的蝈蝈响亮地叫着,仿佛在召唤景琦。
景琦紧跑几步追上,从玉芬手中接过蝈蝈笼。马车加快驶去,景琦站住了,眷恋地望着。
马车远去,在蝈蝈叫声中,景琦淌下了两行热泪……
盛夏如期又至。
街上卖西瓜的推车吆喝着走过。卖芭兰花儿的沿街叫卖,那悠长的叫卖声比唱歌儿还好听,仿佛散发着花香飘过大街小巷。
白宅敞厅东偏房学馆。午后。
戴着老花镜的德先生昏昏欲睡,在教孩子们读《论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孩子们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德先生已闭上了眼:"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至善……"
孩子们念:"在亲民……"坐在前面的景琦,两眼惊奇地望着先生,他怎么也闹不明白,何以先生竟会念着念着就打起了瞌睡。他不眨眼地盯着先生的头一点点往下垂,悄悄站起走到先生桌前。桌上摆着鼻烟壶和烟碟。
景琦悄悄用手指沾了一指头鼻烟,往鼻孔上一抹深深一吸。孩子们看着他,偷偷地笑。景琦忽然瞪起了眼睛,张大了嘴,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德先生一下子吓醒了,景琦也吓了一跳,两人惊愣对视。孩子们开心地哄堂大笑。见景琦鼻涕眼泪往下淌,鼻孔上一团黑,德先生再一看动了地方的鼻烟,明白了,气呼呼地:"好小子!偷闻我的鼻烟儿!回去!"
景琦擦着鼻涕嗬嗬笑着跑回座位。
德先生摘下花镜站起:"不像话。自己看书,我去方便一下。"说里走出屋。
孩子们开心地乱哄哄地议论着,景琦忽然起身向外跑去。
白宅厨房院。
景琦跑进厨房院,直进厨房,他正在柜橱乱翻,被路过的秉宽发现:"你一人儿跑厨房来干什么?"
景琦随口答道:"饿了!"
秉宽斥道:"刚什么时候你又饿了,念书去!"景琦挤出门跑了。
敞厅东偏房学馆。
景琦跑进屋,来到先生桌前,将一小盅臭豆腐汤往鼻烟壶里倒,孩子们围上来。
景武:"什么?"
景琦:"闻闻!"
景武凑近闻:"哎呀!臭豆腐!"
景恰在一旁坐喊道:"老师来了!"孩子们忙跑回自己座位。
德先生进了屋,坐回椅子上,看了看下面。
孩子们十分紧张地望着,景琦更为关注地望着。
德先生伸手沾了一下烟碟往鼻孔上一抹,深深地一嗅,又伸手拿花镜,忽觉味道不对,又轻轻吸了几下鼻子:"嗯?什么味儿?"
孩子们哄堂大笑。
德先生拿起烟碟一闻,大惊:"这是--什么?"
景武大叫:"具豆腐!"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叫道:"景琦倒的!"
德先生掏出手绢擦了擦鼻子,又擦了擦手:"太臭了.太不像话!"愤愤出屋。
孩子们拍着桌子大笑大叫。
景琦笑得浑身乱颤。
白宅敞厅。
德先生正举着烟碟儿叫胡总管和秉宽闻:"你们二位闻闻。"
胡总管一闻:"这么臭,怎么了?"
德先生:"你们琦少爷倒的臭豆腐汤!"
秉宽:"我说他刚才去厨房瞎转悠什么呢!"
胡总管:"孩子淘气,您教训他么!"
德先生:"我教训得了他?他教训我吧!"
胡总管:"别别别,我去回奶奶一声……"
德先生:"不必了,请二奶奶另请高明吧,告辞!"
白宅二房院门口。
白文氏、胡总管、秉宽站在门口。白文氏的肚子突起,显然已怀了孕。
胡总管:"教馆的先生又走了。"
白文氏:"为什么?"
胡总管:"嗨!琦少爷在德先生的鼻烟儿里倒了臭豆腐汤!"
白文氏顿时一脸苦相:"哎呀--这叫什么闹法儿,太出格儿了!这是走的第几位先生了?"
秉宽:"第三位了!"
"去叫他来。"刚一回身又改了生意:"算了,还是我去吧!……你们就不能找个厉害点儿的先生?!"
敞厅东偏房学馆。
白文氏一转过活屏,便听见孩子们整齐地喊声:"噼得儿噼得儿噼,啪得儿啪得儿啪!穿着那皮裤皮袄还嫌冷,河里的王八怎么过冬!……"
白文氏惊讶地来到学馆窗外往里看。只见景琦等六个孩子脱得一丝不挂,排成一队,两手有节奏地拍着屁股绕着桌子行进,一起高声有节奏地喊着:"噼得儿噼得儿噼,啪得儿啪得儿啪!穿着那皮裤皮袄还嫌冷,河里的王八怎么过冬!噼得儿噼得儿噼!……"
白文氏离开窗户走到门口,阴沉着脸往里看,带队闹腾的景琦转过弯来发现了白文氏,忙停了下来。看到白文氏正怒目而视,景琦不好意思地"嗬嗬笑了,忙抓起裤子慌乱穿着,孩子们也乱抢着裤子穿。白文氏奔上将景琦按到桌上,扒下裤子狠狠打屁股,孩子们吓得往后躲。白文氏用力打着,景琦一声不吭地趴着。直到孩子们逃散,白文氏终于伸手,把自己的手都打疼了,边甩边用嘴吹,景琦依然一动不动地趴着。白文氏奇怪地低歪着头要看个究竟时,景琦意扭过头来:"妈!您的手打疼了吧?"
白文氏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啊呸!"悻悻地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嘟嘟嚷嚷埋怨自己:"打也没用!我就知道,整个儿一瞎掰,打他干什么,还不如臊着他。
景琦起身边提裤子边大叫:"妈!我把裤子穿上了啊!"
朱顺家门口。
白文氏把一包银子交给朱顺。
朱顺:"你别再来了,大爷不在北京。"
"上哪儿了?"
"送到口外去了,刑部前些日子又查下来了,严爷把差事也丢了。"
"查出什么来了?"
"没有,捕风捉影。詹王府捣的乱,可京城是不敢呆了。"
"那怎么找他?"
"不好找了,连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那以后……"
"总有人照应,饿不着,您以后也别上我这儿来了,快走吧,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白文氏扭头便走:"好,好,我走。"
"银子,银子!"朱顺将银包送回。
"你留着吧!"
"不行,我不能要。"
"给严爷吧!他丢了差事怎么过?"
"快走快走!"朱顺说罢砰地把门关上了,白文氏只好离去。
胡同口。
白文氏走出胡同来到马车前,狗宝拉车过来:"还上哪儿?"
"回家。"白文氏坐上车。
狗宝故意地问:"不去看看南记?"
"什么南记?"
"百草厅对面儿新开了一个南记白家老号!您不知道?"
"谁开的?"
"您猜!"
"老三?!"
"您真有两下子!"
白文氏笑了:"去看看。"狗宝扬鞭赶车,车远去。
百草厅门口前街。
狗宝赶车驶来,远远地靠边地停住了。白文氏没有立即下车,撩开车帘远处观察,只见街对面新开的中药铺,挂着匾额:南记白家老号。白文氏喃喃自语:"哼,他黑了公中那么多银子,自己开业了。"
狗宝:"要不他闹着要分家呢!"
白文氏看着连忙把车帘又放下一点儿,只留了个小缝儿要观察街另一面对,忽见颖宇、董大兴和贵武正送常公公走出百草厅,常公公报手画脚生气地申斥什么,颖宇等则躬身哈腰低三下四,直到常公公上车离去,董大兴才和颖宇直起腰进入"南记"。
白文氏沉思,久久注视着"百草厅白家老号"的牌匾,暗想:再不能让他们糟践老字号的声名了。
白宅工房院西客厅。
胡总管惊讶地:"摘匾?!"
白文氏:"对!摘匾!我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行么?"
"怎么不行?这块匾姓白,是祖传的!卖铺子没卖祖宗!怎么不能摘?!"
"摘了又怎么样?"
"他就不敢叫咱们摘!他的生意全靠咱们这块牌子撑着呢!我就拿这牌子人一大股!"
"他要不愿破这一股,就叫你摘了怎么办?"
白文氏长出一口气:"那当然就麻烦多了,我就得动用宫里的内残儿了!"
"常公公?"
"对,我要挤兑得董大兴山穷水尽。到他撑不住了,我这牌子就不是一大股了,我再拿出牌子把百草厅盘上一半地。"
胡总管笑了:"如意算盘打得不错,也许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儿!"
白文氏:"董大兴是明白人,他决舍不得叫我摘走。胡爷,您明儿一早把汇丰、隆盛的掌柜都请来,告诉他们,百草厅不姓白,咱们白家不担这名号,亏了银子倒了账一概与白家无关。董大兴的日子不好过了。"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夜里。
颖轩趴在炕上抽烟,景琦拿着纸煤子站在一边,白文氏在换睡衣。颖轩磕打着烟锅子道:"摘匾!这事儿三思而后行把。万一闹起来,你个妇道人家还挺个大肚子,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景琦!装烟!"
白文氏:"这怕什么?!景琦,你还不去睡觉!"
景琦:"给爸爸装烟呢!"
白文氏:"用不着你。你今天又把德先生气走了,嘿--,他往人家鼻烟儿里抹臭豆腐。"
颖轩嘿嘿地笑起来,景琦也觎着脸笑。
颖轩:"怎么想出来的?!"
白文氏:"你还笑!景琦,明儿跟我一块儿摘匾去!"
颖轩:"叫他去干什么?"
白文氏:"叫他从小就见见世面,要知道世道的艰难,人情的险恶,创业守业有多么不易!
白宅门口。清晨。
白文氏、景琦上了马车,狗宝赶车,秉宽扛着一把太师椅,胡总管、陈三儿及两个仆人一道出发了。
百草厅门口。
在"百草厅白家老号"匾下,狗宝将马车停住。白文氏拉景琦下了车,秉宽将太师椅放到门口斜对面,白文氏坐下,景琦站在一旁。白文氏问道:"景琦,认识匾上的字吗?"
景琦:"认得!"
"念!"
"百草厅白家老号。"
"念!"
"百草厅白家老号。"
"再念,大声点儿!"
景琦大叫:"百草厅白家老号!"
白文氏点了点头:"记住,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块宝!到什么时候它也是白家的,人在匾在,永远不能落到别人手上,记住啦?!"
"记住啦!"景琦可着嗓子大叫。这时已经有人围观。
白文氏大声命令:"摘匾!"
秉宽和陈三儿刚要上前,景琦大叫道:"我摘!"秉宽道,"你哪儿够得着?"景琦道:"嘿儿喽着我。"秉宽一把将景琦举起,让他骑到自己脖梗子上。
百草厅里的伙计见外头有人围观看热闹,也出来看,见不过是大人驮小孩子,刚要回去,却见他们竟是要摘匾的,赶忙上前拦:"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景琦大叫:"摘匾,我们家的!"
伙计:"你们是哪家的?"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白文氏不紧不慢问道。伙计回头,见白文氏走来,忙迎上道:"跟我们掌柜的说了没有?"
白文氏:"拿我自己家的东西,凭什么要跟你们掌柜的说?"
伙计:"得很,我是个小伙计,您慢点摘,等我去回禀一声行不行?"
白文氏:"你去吧,我等着。"
百草厅配药房。
董大兴和配药的曹师傅及大查柜看着桌上一包包的草药正在发愁。
董大兴:"你再想想。"
曹师傅:"甭想,没用!这个配方上就缺一味药,每回都是白家老东家锁着门儿自己配这最后一味,没第二个人知道。"
大查柜:"那宫里点名要这个怎么办?"
曹师傅:"请宫里下个令,叫白家把秘方交出来!"
董大兴:"瞎拼吧你!他说扔了,烧了,找不着了,他只要不想给你,是一点儿辙都没有!"
伙计跑到门口:"董掌柜,那位二奶奶又来了,摘匾呐,快瞧瞧去吧!"
董大兴一惊,忙扔下药方往出跑。
百草厅门口。
董大兴走到白文氏前:"二奶奶,今儿这么兴师动众的干什么?"
白文氏:"摘匾!"
"这老铺我们盘下来了。"
"这匾是祖传的私产,摘!"
"等等,三爷是不是你们白家的人?"
"是!"
"他也姓白,这铺子有他的股,这匾也有他一份儿,你就不能摘!"说到这儿,董大兴扭头叫道:"叶头儿,去请三爷来。"
白文氏:"你说有他的股,拿出证据来。"
董大兴:"那天给你看过红头账本儿了。"。
白文氏:"没看清楚!"董大兴气得回身就走。
颖宇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怎么着,二嫂?!"
白文氏:"老三,董大兴说有你的股儿在百草厅,你不会这么吃里扒外吧?"
颖宇一惊,连忙改口:"他胡说八道!"
"既是胡说,我可要搞匾了,你说,咱们家没把这匾盘给他吧!"
颖宇一脸严肃:"当然没有!"
白文氏又问:"你说怎么办?"
颖宇理直气壮地:"摘!"
董大兴拿着账本跑回来:"等等,白纸黑字能假得了么。三爷!"
颖宇:"什么?"
董大兴:"这费明举不是你的股?"
颖宇急了:"你怎么血口喷人呐!我叫颖宇,怎么成了费明举了?!"
董大兴目瞪口呆。
白文氏:"行了,那天我早看清楚了,别往我们三爷脸上抹黑,摘!"
董大兴真急了:"等等!你这是砸明火来了!你动动这块匾试试!"
董大兴一回头,十几个伙计围了上来。白文氏暗暗吃惊,她迅速望了一眼围观的人,突然站起身冲着围观的人喊道:"街坊邻居们--!父老乡亲们--!我们白家老号查封了,盘给了他们,可这块匾是我们祖宗的名号。难道说我们连祖宗也给他们了吗?……你们看呐,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仗着他们人多,就要动手打我们,求求大伙儿主持个公道吧……"
围观群众愤然大叫:"不许欺负人!""是人家的东西给人家!""一群大老爷们儿欺负个女人,不要脸!"有几个小伙子冲到了前面,董大兴吓得直往后退:"干什么!干什么!管得着吗?是她欺负我们!"
白文氏从椅上站起:"姓董的,今儿这匾我摘定了,二奶奶我自己摘,看你们敢动我一个手指头!大伙儿都看清楚了,是谁欺负谁!"
白文氏向前走,董大兴忙上前拦:"二奶奶,好商量,请里边说!"
白文氏:"这儿说好,有这么多见证人呢!"
董大兴:"你要多少银子吧?"
白文氏:"一两都不要,只要匾!"
董大兴愤恨地:"我要不给呢?"
白文氏爽快地:"也行,用这块匾入股,我年年要分红,三爷,这合规矩吧?"
颖宇:"没错儿!合规矩!"
董大兴大怒:"我说你倒是算哪头儿的?"
颖宇一脸不客气:"你说我算哪头儿的?"
董大兴软了:"二奶奶,你也得容我们商量商量。您先请回,明儿一准给您回话。"
白文氏:"你们现在就商量去吧,我在这儿坐等了。"
董大兴:"我这是买卖,您往这儿一坐……"
白文氏两眼四处乱看,不再理董掌柜。
"嘿--!白家门儿里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人?"董大兴气急败坏转身走了。
白文氏脸上隐隐露出一丝微笑。
百草厅议事房。
董大兴、贵武、詹瑜和四位股东全都站着,急赤白睑地争论著。
一股东:"说穿了她就是讹钱!?"
另一股东:"她想入股!"
贵武:"让她摘走!缺了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詹瑜:"摘不得,摘不得!"
一股东:"我敢说,牌子一倒,药铺立马儿玩儿完!"
又一股东:"再去好好说说,别叫她摘!"
董大兴:"你去说,我不去丢那个人!"
股东:"一个老娘儿们都不怕丢人,你怕什么?"
董大兴:"那你去说!"
股东:"我见了女人说不出话!"
另一股东:"照我说给她一股得了!"
贵武:"姥姥!没那么便宜!"
几个人起争越厉害,吵得一塌糊涂,谁也听不进谁的。
董大兴气急大叫:"别吵吵了,这像商量事儿么?到底听谁的?!"
大家全都不说话了,出奇地静。
詹瑜看了看董大兴:"听你的,董掌柜!"
董大兴咬了咬牙:"叫她摘!"
百草厅门口。
牌匾被摘下,秉宽驮着景琦,胡总管、陈三儿忙接过匾,颖宇忙前忙后,白文氏回头望着门口,围观的人叫着好。门口,董大兴等几个股东个个脸色铁青,默默地看着。
白文氏道:"从今往后,不许再用白家的名儿,叫我逮着了,咱们公堂上见!"
白文氏回头招呼:"走!打道回府!"众人离去。
蓝掌柜和米掌柜走到董大兴前。
米掌柜:"董掌柜,咱们欠的银子该说道说道了吧?"
蓝掌柜:"赊药的账今儿可一定得结了。"
董大兴:"二位祖宗,别趁火打劫行不行?"
米掌柜:"你们这儿不是白家老号了!"
董大兴看了看仍在围观的人:"走走,里边儿说!"
百草厅公事房。
颖宇急了:"董大兴,你是人么?"
董大兴也急了:"你是人么?"
"说好了,我是暗股,你把我卖了!"
"这么要紧的时候,你还不该挑明喽?!"
"不就一块破匾么?"
"破匾?这匾里有一百多年的信誉,亏你长这么大个子!"
"那匾明明是人家的!"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呀!"
"怎么往外?那是我们家的!哎?我这胳膊肘……"颖宇抬起胳膊肘歪着脑袋看:"……我这是往哪儿拐呢?"
董大兴生气地:"行了行了,坐下说件正经事儿,跟你说了多少回了……"
颖宇:"又是秘方!"
董大兴:"秘方!"
白宅祖先堂。
老匾供在案前,白文氏向祖先磕头,胡总管站一边忙将她扶起。
胡总管:"我说什么来着,他就让你摘了,你底下怎么办?"
白文氏:"我也没想到,他真让摘了,我看咱们得把那位常公公抬出来了。"
常公公外宅北屋。
白文氏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常玉、常环站在一旁。
白文氏:"常公公今儿准来么?"
常玉:"准来!"
白文氏:"这些日子,他没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吧!"
常环:"没有,老念叨您,问为什么老也不来?"
白文氏:"这儿还有别的什么人来过?"
常玉:"没有,一个都没有,常公公不愿别人上他这儿来。"
忽然传来街门响。常玉说了声"来了",便和常环跑出屋。
白文氏看看门外,忙掏出手绢,在茶碗里浸了茶水捂在眼上。
门外传来常公公的喊声:"是二奶奶来了么?你可真行,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
门一开,常玉、常环扶着常公公进来,白文氏忙迎了上去:"常老爷!"
常公公:"你可别这么叫!我得罪你,不露面儿了你!"
白文氏:"认罚,您说想吃哪儿,我请客!"
常公公注意看着白文氏:"怎么了?哭了?谁欺负你了?"
白文氏忙掩饰地擦眼:"谁哭了,快坐吧!"
常公公坐下:"为什么老没来?"
白文氏故意抽了两下鼻子:"这不来了么,看看这俩丫头行不行,不行给您换换。"
常公公:"挺好,可知道疼人儿了……二奶奶,你有事儿瞒着我!"
白文氏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有什么事儿瞒着您呐!"
常公公:"不对!你哭过,还瞒得了我?常玉,怎么回事?"
常玉:"刚才二奶奶……"
白文氏很急的样子:"别说,别说!"
常公公一脸生气样儿:"说!不说我打你!"
常玉:"二奶奶叫人欺负了!"
常公公细声一叫:"他长了几个脑袋,敢欺负二奶奶?"
白文氏:"其实也没什么,百草厅有块老匾,是我们祖上的名号,我应该摘回来吧?!"
常公公点头:"那是,那是!"
白文氏:"前儿我去摘……哎呀!不说了,没意思。"
常玉接道:"二奶奶叫人家给打了!"
常公公大惊:"这……这,无法无天了,是不是董大兴那猴崽子?"
"您别问了,已经没事了。"
"不行!这小子一天到晚弄假药糊弄我,我正要治治他呢,好,他倒找上门儿来了。"
"算了,忍了!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的,惹不起他们。"
"我惹得起!"
"人家是宫廷供奉,有宫里做主,您趁早别惹他!"
"什么宫廷供奉?我一句话就把他免了!二奶奶,还叫你们家接手!"
白文氏忙不迭地插手:"不行不行,这可使不得,白家是老佛爷查封的,您可别去惹这个祸!"
"二奶奶,你太小瞧我了。你这个人呐,心眼儿太好,太老实了,老佛爷那儿都有我呐!董大兴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行了,不说这事儿了行不行?再把您气着,快,常玉给老爷烧个泡儿,我今儿给您带了一批上好的烟膏,您尝尝!"
常公公乐了:"你瞧又让你花钱!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尝尝,尝尝!"
白文氏忙扶常公公站起。
白宅上房院北屋。
颖宇正在拉抽屉、看帽筒、翻匣子找东西.金花端一小碗莲子羹走了进来,见颖宇翻动东西也没敢问,走进里屋。颖宇继续翻着……
里屋的白周氏听见响动,接过金花送过的莲子羹问道:"谁在外头呢?"
金花答道:"三爷!"
"老三!"白周氏叫道。
"哎!妈!"颖宇走进里屋。
"找什么呢?"
"这两天有点上火,找两丸清心。"
"别瞎找,我这儿有!"说着拉开小抽屉。
"妈,六味地黄的方子,有一味药怎么也想不起未了,您收哪儿了?"
"这我可不知道,以往都是你爸爸收着,谁知他收哪儿去了。"
"以前他收到哪儿了?"
"我压根儿不管他这些事!"白周氏转身去我清心丸,扭脸儿却见颖宇已然出了门,忙叫道:"哎,拿着药,你不要了?"
颖宇从上房院走出,路过二房院见门没关,便轻轻推了一下,门开了。颖宇走进院看看没人,使轻轻试探地叫了一声:"二嫂!"见没人应,颖宇轻轻向北屋走去。北屋无人,他进去匆忙乱翻一阵,四下看看,又进了里屋……
正当他蹬上了炕沿儿,打开顶柜仔细翻找时,景琦一撩门帘走了进来:"三叔,您干吗呢?"
颖宇头都没回:"找点儿东西!"
景琦:"都分了家了,您上我们家找什么东西?"
"嘿--!小免崽子,哪儿就轮得着你问我了!"
"您是贼!"景琦大声一喊。
"嗬--!你敢管你三叔?!"
景琦突然冲过去,抱住颖宇的腿拼命一拽,颖宇站立不住,从炕上倒下,把景琦也压倒了。颖宇翻身打景琦,景琦挣扎爬起,忽然从炕席下抽出一把裁纸刀,冲颖宇一挥:"我捅死你!"颖宇一把抓住景琦的手夺过刀,将景琦扭翻按到地下,又打又踢。
白文氏、胡总管和丫头冲进屋来。
颖宇回头一看忙住了手。景琦趴在地上没动。
白文氏惊讶地:"这是怎么了?"
颖宇一指景琦:"你问他!"
白文氏上前拉住景琦:"起来!"
"哎哟,别拉我!"景琦起不来了。
颖宇举着刀:"瞧见没有?他要拿刀子捅我!还了得了?!再犯到我手里,我劈了他!"说罢将刀一扔,慌忙溜了。
胡总管已将景琦扶起,坐到炕上。
白文氏:"伤着哪儿了?"
景琦:"拧了胳膊了,没事……哎呀,没事儿!"
三房院北屋厅。
颖宇正在脱衣服,只剩了条大裤衩。
白方氏端了一盘水进门放在凳上:"洗吧!"顺手拿起衣服看了看,"干什么去了,衣裳弄得这么脏?"
"倒霉透了。"颖宇开始擦洗。
"老三!"突然外面传来白文氏的声音。
颖宇惊回头消声道:"快出去,别叫她送来。"白方氏忙去外面应付,颖宇端起木盆地躲进了里屋。
白文氏刚要推门,白方氏先出来关上门,把白文氏堵到外面:"哟,二嫂,他洗澡呢!"
白文氏:"穿上衣裳,叫他出来!"
白方氏:"什么事儿呀?!"
"老三,你出来不出来?"白文氏冷不防把白方氏推开,撞门而进,只记得白方氏大叫:"她进去了。"
"别进来,别进来!"躲在里屋的颖宇惊慌叫着,白文氏撩开门帘闯了进来:"你想躲着我,没门儿!"
颖宇吓得忙抻了条床单子将全身裹住:"白文氏!你当嫂子的往小叔屋里闯,你想干什么?"
白文氏:"是你这个当小叔子的先往嫂子屋里闯!"
"嫂子,这也太不像话了!"白方氏进来帮助丈夫。
白文氏:"谁不像话?你问问他跑我们家偷什么去了?"
颖宇:"偷?谁偷了?我这两天不舒服,想找点儿药!快出去!成何体统!"
白文氏:"找药?你新开的药铺,什么药没有,你是找药方儿吧?!"
颖宇一愣:"什么药方?"
白文氏:"秘方!老三!我今儿明打明的告诉你!一百七十张秘方全在我手里藏着呢!你一张也休想拿走!"
颖宇:"那是白姓全家的,不是你的私产,你交出来!"
白文氏:"对!是全家的!可你忘了,老爷子临去世前把你们全支出去了,只留了我一个人,为什么?"
颖宇喃喃地:"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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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景琦趴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吃着烧饼夹酱肉:"妈!这肉真香!"
颖轩和白文氏坐在桌旁,十分欣慰地望着儿子狠吞虎咽。
白文氏:"多新鲜呐!天福号的酱肘子!你说这孩子顶用了吧,他敢跟老三动手!"
颖轩:"你还夸他,这么小就敢动刀子,长大了还了得?!"白文氏:"他怎么不跟别人动刀子?!"
景琦忽然抬头看白文氏:"妈,你肚子大了,给我生个小弟弟吧?"
白文氏笑了:"你还什么都知道,给你生个小妹妹吧!"
颖轩嗔怪地:"你怎么跟孩子说这个!"
白文氏开心地笑了:"把这酱肉全吃了。告诉你,胡总管又新请了一位教馆的先生,这回你可得好好念书了,别弄得将来跟你爸爸似的,高不成低不就,一辈子窝窝囊囊。"
景琦不服地:"我爸爸怎么了,他是一生襟抱未曾开!"
白文氏惊讶:"嗬--!听说你唐诗背了不少,正经功课怎么不好好学?"
景琦嘟囔着:"教馆的先生都好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似的,瞧着别扭。"
白文氏生气地:"胡说!你要是再敢把先生气走,我就把你轰出门儿,到大街上要饭去!听见没有?"
景琦老实了:"听见了!"
白宅敞厅东偏厅学馆。
景琦小心翼翼端着盛满了墨汁儿的墨盒盖儿,走到门口,上了一张小凳子,一个孩子轻轻扶着门。景琦将墨盒盖儿搭在门框与门桅之间,门虚掩着,景琦轻轻松了手,跳下了凳子。
十几个孩子新奇而兴奋地看着。只有景怡似无所见,一个人在后排座上看书。
趴在窗子上向外看的景武发现先生来了,叫道:"先生来了!"孩子们慌忙跑回座位。
景琦把凳子搬到一边,慌忙跑回自己座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桌下早备好的一盆清水,又坏笑着伸头望窗外。
韦先生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缓缓走来,刚推门,就被落下的墨盒盖儿洒了一身墨汁儿,他狼狈地扎撒着双手,不知所措……
孩子们拍桌子鼓掌大笑大叫,景琦忙从桌下端起睑盆走到韦先生面前说:"请先生快洗洗吧!"
韦先生一口南方口音怒道:"这是谁干的?啊?!谁干的?!"
景陆:"白景琦!"
"我去告诉二大妈!"景武说着就向门口跑,却被景琦一把揪住,脚下使了个绊儿又将景武按到地下。
"我叫你去告!我叫你去告!"景琦用手沾了一下地下的墨汁儿,在景武脸上乱涂起来。景武立即成了个大花脸。孩子们围上来乱喊乱叫,不知谁又将一盆水倒在二人身上……
韦先生气急败坏,一跺脚离开了。
白宅大门道。
韦先生拉着自己的衣服气愤地叫胡总管看:"太没有家教!太没有家教!"
胡总管十分客气:"实在对不起,这孩子实在是太难管了,没少挨打!"
韦先生:"太出圈儿了嘛!你看,为了今天开馆,我特意换了一套新长袍马褂,在天成号定做的,你看你看!……"
胡总管劝解着:"消消气消消气!先生换上找那一套。"
韦先生:"算了吧!这样的小无赖我是教不了的!教不了!"
胡总管:"别别,您先屋里坐,我去请二奶奶!"
韦先生:"不要请了,请什么请?!我认倒霉好了!再会,再会!"
胡总管忙拦住:"您不能这么走,您稍微坐一坐好不好!您……"
韦先生十分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总管急得直转磨:"哎呀!这下儿又麻烦了!"
白宅二房院。
院门被颖宇猛地踹开,颖宇左手拉着景琦,右手拉着满脸墨黑的景武,怒冲冲闯了进来,后面跟着白方氏、雅萍、胡总管和孩子们。颖宇大叫:"二奶奶,你出来!"
白文氏和颖轩忙开屋门走出来:"怎么了?……"白文氏立即发现了满脸黑的景武,惊诧地:"哟,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颖宇把景琦一推:"您这位琦少爷,又把教馆的先生气走了,还打我们小五,瞧瞧给抹的,成了窦尔墩了!"
白文氏转头审视地望着景琦,景琦却满不在乎地仰头望着。白文氏拉着脸问:"是真的吗?"
景琦老老实实地:"真的!"
"前些日子我怎么说的?你再气走了先生就怎么样?"
"赶出大门儿,去街上要饭。"
白文氏二话没说拉起景琦向外就走,直出院门。
颖宇等都莫名其妙,跟着追了出去。
白宅大门口。
白文氏把景琦拉到大门口,使劲儿一把将他推了出去,狠狠地:"要饭去吧你!"
被推出去的景琦踉踉跄跄,好不容易站稳了脚,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望着白文氏。白文氏满面怒容,但显然是在等着景琦求饶。景琦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并无求饶的意思。白文氏眼泪都快下来了,大喝一声:"关上大门!"
秉宽上前将大门关上,插好。白文氏忿忿地转身向回走去。
颖宇等惊愣地望着:"得!这下老实了。"
被扔在街上的景琦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灰溜溜地转过身望着街道。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卖半空儿的挎着篮子走过,哈喝着:"半空儿--多给!"接着过来一个要饭的老头儿,拄着棍儿向行人乞讨:"赏俩吧,老爷!"
景琦不知该干什么,无聊地坐到了台阶上。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桌旁抽抽噎噎地用手绢擦着眼泪。颖轩低头踱步,不知说什么才好。
雅萍拧了一把湿毛巾,到白文氏身边:"你怀着月子呢,可不能这么动气。"
白文氏:"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你们看看谁管得了,这孩子我白送他!"
颖轩两眼望地缓缓踱步,似是自言自语:"谁敢要他?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雅萍:"你别火上浇油了!快把孩子叫回来,管教管教就行了。"
白文氏又来了火儿:"谁也不许理他!叫他饿死在外边儿。"
雅萍:"那可不成,吓唬吓唬就行了,我去叫他来认个错儿!"
白文氏:"他?!你可太小瞧他了,他会认错儿?!"
颖轩忿忿地:"打死他都不知道吭一声!"
"打也好,管也好,总不能推出门外不管呐,不成了野孩子了?!"雅萍说着向门外走去。
白宅大门外。
景琦仍呆呆地坐在台阶上。门开了,雅萍出来看景琦,劝解道:"认个错儿供你妈一乐就完了。"景琦扭过头去望着别处不理。说着话儿秉宽也走了出来站在一边。
雅萍生气地:"我的话你都不听了。"雅萍又拉,却被景琦一晃肩膀甩开。
"你怎么这么拗呀!我不管你了啊!"景琦根本不理,雅萍气得站起身走了。
秉宽过来又拉景琦:"起来,我嘿儿喽着。"景琦两眼瞪着秉宽还是不理不动。
秉宽也气了:"活该你!你这儿坐着吧,我也不管你了,臭狗屎!"秉宽起身赌气地走了,回手将大门又关上。
景琦仍呆呆地坐着。卖半空儿的又吆喝着回来了:"小孩儿,买不买半空儿?"
天擦黑了,景琦仍呆坐着。门开了,秉宽端着一碗饭和菜到他身边蹲下:"快吃!别叫你妈看见!"景琦看了看秉宽仍不理。
"吃啊!我偷偷拿出来的,不饿呀你?"
一行人走过门口,景琦忽然跳下台阶跪在了地上:"赏俩吧,老爷!"
"你这是干什么?"秉宽大惊。
行人好奇地站住了,景琦一本正经地:"可怜可怜吧,赏俩大子儿吧!"
秉宽急了:"起来起来,这不像话!"
景琦:"我妈叫我要饭的,我听我妈的;赏俩吧,老爷。"
行人居然掏出俩大子儿扔地上。气得秉宽直拍大腿:"去去!起什么哄,这是我们家少爷!"
景琦:"谢谢老爷!"
"跪这儿干什么?……"刚出大门的胡总管甚是诧异。
秉宽:"您看您看,这不胡闹么?!"
见又有两个行人路过,景琦又来了劲儿:"可怜可怜没人管的孩子吧,老爷,太太!"
胡总管惊慌回身向院里跑去。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室。晚上。
白文氏盘腿坐在炕上,炕桌上放着一碗汤面,雅萍站在一旁劝着:"吃两口吧好不好,一天不吃饭还行?!"
白文氏:"吃不下。"
"你跟这孩子还真动气?!快吃,面都坨了。"
"真吃不下,心里堵得慌,去把他叫回来吧!"
"这就对了,你先吃,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还受不了呢!"
"这个孩子够我受的了,再生一个,我真活不了几天了。"
雅萍刚往出走,胡总管慌慌张张进来了:"二奶奶您快瞧瞧去吧,景琦他……"
白文氏一惊:"他怎么了?出事了?"
胡总管:"事儿倒没出,他……他跪在街上要饭呢!满嘴老爷太太的混叫!"
白文氏大怒,一下子下了炕、站起来要走,忽然又停住了,垂头丧气地又坐到炕沿儿上:"姑奶奶你说,他是人么?啊?这不存心捣乱啊?!"。
雅萍:"这是太气人了,我叫他去!"
"别去!我……我……"白文氏东张西望寻找什么,忽然抄起扫炕笤帚站了起来,愣了一会儿,又把笤帚狠狠往地下一扔,坐到炕上哭起来:"我可真是没法儿活了。"
雅萍忙劝:"别哭,别哭,伤了身子。"
胡总管道:"我去叫他回来!"
"不许叫!今儿谁要把他放进来我就跟他没完,叫他上外边儿要饭去吧,这孩子我不要啦!"说罢又哭起来。
白宅大门口。夜。
景琦仍跪着,劳边围了四五个行人,秉宽束手无策呆呆地站着。
景琦:"积德修好吧,老爷太太。"
颖宇从大门走出,奇怪地上前一看,吃了一惊:"景琦,干吗呐?"
景琦:"我妈叫我到街上要饭。"
"嘿--好小子,这事你倒真听话!"颖宇转而轰围观的人:"去去去,有什么可看的。"
围观的人说笑着四散,颖宇点着景琦的脑门儿:"你说你今儿闹的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景琦扭头不理。颖宇道:"回去吧,跟你妈说,我叫你回去的。"
景琦仍不理。颖宇想了想:"要不跟我玩儿去吧!"
"上哪儿?"
"三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景琦来了精神:"好玩儿么?"一下子站了起来。秉宽关注地望着。
"当然好玩儿啦!告诉你,最疼你的还是你三权,走吧!"颖宇推着景琦的肩走去。
秉宽追上问道:"三爷,您带他上哪儿啊?"
颖宇瞪着白眼,斥责道,"你少问!"扭脸儿带景琦离去。
秉宽不放心地看着,急忙往大门里跑,忽又站住想了想,返身尾随二人而去。
八大胡同春香院门口。夜。
景琦看了看"春香点"幌子招牌,随颖宇走过去,里面立即传出"大茶壶"的喊声:"接客--!三爷来啦--!"
秉宽匆匆走来,到门口看了看。转身往回跑去……
白宅二房院。
听到秉宽呼哧带喘的禀报,白文氏一下子从炕上跳下,钻了被窝儿的颖轩也坐了起来。
白文氏:"谁说的?"
秉宽:"我亲眼看见的。我不放心才偷偷跟了去的。"
白文氏抓了件衣服往外就走:"叫马号备车!"颖轩叹着气连连摇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春香院客房。
三个妓女围着颖宇在调笑。景琦坐在靠隔扇的椅子上傻呵呵地看着。
"花儿,过来,叫三爷香一个。"花儿忙把脸凑到颖宇面前,颖宇在花儿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几个人一阵大笑。
景琦也跟着开心地大笑。
颖宇:"花儿,你去暗暗那位小少爷。"
花儿惊讶地:"他,他懂什么,他会吗?"几个人又一阵大笑。
颖宇:"快去!景琦,叫花儿姐给你嗑瓜子儿吃!"
景琦微笑着,花儿用小手绢儿托着瓜子儿走到景琦身边坐下。
花儿:"你嗑瓜子儿给我吃吧。"景琦抓了一把瓜子儿……
春香院。
白文氏、胡总管和秉宽冲进院内,"大茶壶"忙迎上:"接客--里边儿--","请"字未出口便觉不对劲儿,忙上前拦住:"哎哎,这位堂客?……"胡总管、秉宽把他推到一边儿,解释着来意。
白文氏大步走进……
客房里。花儿搂着景琦的肩:""来来,搁我嘴里。"景琦将嗑出的瓜子仁儿放进她嘴里……
白文氏猛推门进屋,正搂着妓女胡闹的颖宇闻声回头,大吃一惊。景琦也呆愣住了。
白文氏愤怒地望着景琦,颖宇忙站起:"哟,二嫂,怎么来了?"
白文氏没有理睬,快步走到景琦前,突然抬手猛抽了景琦一个耳光,瓜子儿乱飞,花儿吓得忙窜到了一边儿。
"滚出去!"白文氏怒吼,景琦撒腿跑了出去。
颖宇心虚地望着。白文氏回头质问道:"谁叫你带他上这种地方?!"
颖宇强作镇静:"怎么了?我们老爷们儿的事,你少管!"
"我就要管!"突然,白文氏论圆了胳膊,啪!又扇了颖宇一个大耳光。妓女们吓得忙往后退。
颖宇晃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敢打我?!"
白文氏吼道:"打的就是你!"
颖宇卷着袖子上前:"没了王法了!我今儿--"
白文氏突然抽出一把剪刀指若颖宇:"你敢往前来,我就捅了你!"
颖宇含糊了:"干什么?你别在这儿闹行不行,有话回家去说?!"
白文氏愤愤转身而去。
颖宇摸着脸骂道:"这娘儿们,真他妈野!"
春香院门口。
白文氏走到马车前向里看,只见景琦已缩在车厢角落里,满面惶恐。
白文氏上了车:"回家!"马车远去。胡总管、秉宽在后面紧跟着。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景琦跪在屋中间儿。
他在打瞌睡,头一点一点,两眼如何努力也睁不开。
卧室中,颖轩趴在被窝儿里抽着烟。白文氏喝完一碗银耳羹将碗交给丫头,丫头拿碗走了出去。
颖轩劝道:"行了,叫他睡吧,折腾一天一宿了。"
白文氏:"不行,叫他跪着,以后我管孩子你少插嘴。"
"我才不管呢!"
"就因为你不管才把孩子惯成这样!"
"你倒是叫我管还是不叫我管?"
外屋,景琦一个瞌题没控制住,身于一歪倒在地上,自己吓醒了。
白文氏撩帘向外一看喝道:"跪好喽!"
景琦忙爬了起来,又直直跪在地上。
百事厅公事房。
常公公坐在椅子上,用脚尖踢着一个长方大提笼,里面装着各种丸药,旁边恭恭敬敬站着神色紧张的董大兴、颖宇和武贝勒。
常公公板着脸:"这就是你们百草厅的药?和以前怎么比?过去的丸药放三年还是新鲜的,你们这倒好,不到一个月硬得能把人的牙硌崩喽!"
董大兴:"是是!这不正想法子呢吗?!"
"还法子呢?乌鸡白凤龙得吃出渣子来了。"
"跟您说句实话吧,所有的秘方和原来柜上的老人儿全叫白家的人扣着呢,干着急,没辙呀!"
常公公斜眼看着颖宇:"你不就是白家的人么?"
颖宇:"是是!可不是我扣的,我是老三,当家的不是我。"
"是二奶奶吗?"
"是,请宫里下道令,让二奶奶交出来吧!"
"哎?你是白家的人,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呀?"
"这不是为了宫里用药么,我不能光讲私情啊!"
"说得好听!我早知道了,你们内外勾结欺侮人家寡母孤儿,人家把自家的匾摘回去,你们还打人家。"
"没有的事儿啊,常公公,您……"董大兴和颖宇大惊失色。
"甭跟我这儿装孙子!你们要再不改,我就叫二奶奶接办百草厅!"
贵武急忙道:"常公公,这可使不得,您总得看詹王爷的面子,这里有詹家的股。"
"怎么着?想拿詹王爷压我?小子!这会儿不是同治爷的天下了,嫔主子也死了,詹王爷不大威风得起来了吧?打今儿起你们的宫廷供奉免了,预支的官银月底全部交回,少了一两我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颖宇惊惶道:"常公公,高抬贵手……"
常公公看着颖宇和贵武:""南记是你们二位开的?"
"是"
常公公站起身:"等着查封吧!连生了虫的甘草、发了霉的大黄,你们都敢用,魏大人已经上折儿告你们了。"
贵武和颖宇完全傻了。
饭庄单间。
董大兴、詹瑜、贵武、颖宇和四个股东围坐,桌上酒菜虽丰富,却没有人动,几个人乱哄哄地争论着。
贵武:"早听说二奶奶走了常公公的路子,你就是不放在心上。"
詹瑜:"我哪知道她这么神通广大!"
颖宇:"我跟你说了多少回,白家门儿里数二奶奶最阴!"
贵武:"你还老拿他当好人。"
四个股东也争得面红耳赤。
"别吵吵了行不行?说点儿正经的!"董大兴敲着桌子。见静下来,又道:"那天摘匾我就说不能摘,只要二奶奶入了股,那些老人们也回来了,秘方也有了,何至于有今天。"
一股东道:"那天可是你叫摘的!"
董大兴:"我那是跟你们赌气!你们那两眼儿光盯着那一股,就没想过这买卖怎么维持,你们有一个听我的么?"
另一股东道:"这回听你的还不行?"
董大兴:"晚了!这回得求人家了,求人家把匾挂回来,给人家一股人家还不一定干不干呢!"
又一股东道:"那就求人家去吧,有什么说的!"
"谁去?"董大兴说着看詹瑜。
詹瑜:"我不行。我们两家结着疙瘩呢!武贝勒……"
贵武忙插手:"我不行,我有难言之隐,我不能见二奶奶,我看三爷……"
颖宇:"我更不行了,我不能叫二奶奶知道有我的股儿。"大家都看董大兴。
董大兴:"我就知道还是练我一个人。丑话说前边儿,谈成谈不成,我别落埋怨!"
众人忙道:"不会!不会!""哪能埋怨呢!"
"二奶奶是个难对付的角儿,谈成什么条件,全得由我做主!"董大兴言罢看着大家。
詹瑜等人应承着:"当然你拍板!""你是掌柜的!""还信不过你吗?"
颖宇道:"董掌柜,跟二奶奶说话得留神,惹急了她能大嘴巴抽你!"
董大兴讪笑着:"大概三爷叫她抽过吧?"
颖宇:"抽过?她敢!借她俩胆子!"
白宅敞厅。
魏大人面前桌上摆着纸、笔,董大兴、白文氏对坐着。
魏大人:"今儿我只是个中间人,做个见证,细目你们二位自己谈。"
董大兴:"只要把老匾挂回来,我们情愿让二奶奶入股。"
白文氏:"董掌柜大概知道这块匾的分量了吧!"
"正因为知道了才来求二奶奶,其实我早就知道。"
"那好,我要一半儿!"
"您是说,加过四股。"
"不是,加进八股。"
"把百草厅分成十六股,您占一半儿?"
"对!"
董大兴一下傻了眼:"这可是没法儿谈了,魏大人……"
魏大人忙摆手:"别问我,我只做个见证,你们二位谈。"
董大兴:"这我没法儿向东家们交代呀,您原来可说只进一股。"
白文氏:"现在不成了,您做主吧!"
"我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您今天就不会一个人来!"
董大兴知道厉害了:"对……我做得了主,可这太狠了!"
白文氏起身:"魏大人,就这样吧!胡总管,送客!"
董大兴慌了:"二奶奶,您得容我说话呀!"
"你说!"
"少点儿,比您原来说的翻一番,两股还不行么?"
"原来是我求你。今天是你求我,你这是走投无路了才求我,你不答应也没关系,我等着,我有的是耐心,等到你再来求我,可就不是一半儿了,懂吗?"
董大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魏大人钦佩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老匾放在那儿也烂不了,我着什么急呀!"
董大兴:"二奶奶真是女中豪杰,我这七尺男儿甘拜下风,来吧,我按手印儿!"
白文氏:"恭喜了,董掌柜,你快跳出火坑了。"
二人都笑了,不过董掌柜是一种苦涩的干笑。
白家老号牌匾终于重悬在百草厅上。
"南记"前堂。
几天以后,颖宇乘马车路过他的"南记"字号,发现门面上着板儿未开门,顿生疑惑,连忙停车下来进去查看。
只见前堂临时搭了个木板床铺,正睡觉的伙计被惊醒,忙起身推:"哟.您回来了?"
颖宇奇怪地:"我上哪儿了?"
伙计:"您不是跟武贝勒去天津了么?"
"我去天津干什么?"颖宇越发诧异。
"哎?您怎么问我呀?武贝勒昨儿把柜上的现银全提走了,说跟您去天津开个新号,这儿保不住了,已经歇业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合着您什么都不知道?!武贝勒留我在这儿看摊,他说要找个好买主卖这铺面房!"
颖宇懊悔地扬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我他妈的我!好你个贵武,你吃人便不拉人屎!……他什么时候去的天津?"
"天一亮就走了!"
"贵武!你免崽子等着……"颖宇转身出门,到门口又转回头,"你在这儿盯着,我这就去天津,没我的话儿,这房子谁也不能卖!"说里转身出了门。
伙计好像还没睡醒:"这都什么烂七八糟的!"
药场。
高高的草药包下面跪着景武、景陆和四五个不知谁的孩子。
景琦高高盘腿坐在药包上,面前一个大碗里装着土,上插一根燃烧的蜡烛;旁边放着一摞黄纸和一个大空碗,景琦一丝不挂,全身贴满大赤金。只见他高声念道:"天灵灵,地灵灵,温世魔王要降生,玉皇大帝下了凡,降妖捉鬼显神能、"念罢,拿起几张纸烧着扔了下来。
六七个孩子好奇地抬起头看。
景琦叫着:"低头!不许抬头!看神仙,烂眼睛!"
孩子们忙又低下头时,景琦拿起大碗向里撒尿。
药场的几个伙计远远看见,议论着:"这太悬了,着了火可不得了!"
"叫他下来呀厂"这是二奶奶的老天,天生的混世魔王,谁也管不了。"
"不行,得跟二奶奶说一声!出了事谁担着?"一伙计转身走去。
景琦趴在药包上将一碗尿递给一个孩子:"我祈下圣水儿来了,一人喝一口,不许多喝,喝了它延年益寿。"
景陆喝了一口递给景武,景武喝了一日忙吐了出来:"什么圣水儿,这是尿!"
景琦厉声地:"胡说,诽谤佛祖,二世不得超生!"
白宅二房院北屋卧房。
白文氏正坐在炕沿上整理婴儿的小衣服。
颖轩:"快生了吧?"
"还得两个多月,盼着生个丫头,小子太淘了。"
"你悠着点儿别太累了,老铺盘回了一半儿,你先松口气吧!"
"松不得,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你往后也闲不住了,以后秘方配药,这最后一味药都得你亲自动手,我这可干不了。"
"这用不着你操心了……"
胡总管匆匆走进:"二奶奶,您去看看吧,景琦在药场玩儿火,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一天不惹事,他就浑身难受。"白文氏站起。
药场。
景琦仍高叫着:"玉皇大帝下凡了,我就是玉皇大帝……"
"别吓唬他,哄着他下来就行了,别把药碰倒了。"和白文氏一同赶来的胡总管劝道。
白文氏:"景琦!下来!"
景琦:"干什么?"
白文氏:"下来!妈买好吃的回来了。"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大叫:"二婶,景琦给我们喝尿!"
景琦一下子从药包上跳了下来,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
"不许胡说!等着我,给你们拿好吃的来!"景琦说着来到白文氏身边。
白文氏拉起景琦的手:"走,回屋里去。"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拉景琦进了门用力一推,回身将门关上插好。颖轩撩开里屋门帘探身出来看,着实吃了一惊,只见景琦一丝不挂的满身贴着大赤金箔。白文氏走到条案前拿起大鸡毛禅子,二话不说,转身就开始凶狠地抽打景琦,顿时金箔碎片满屋乱飞。
颖轩边看边咧嘴。景琦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
屋外大人孩子们围了一大堆,雅萍拼命地敲着门,胡总管、秉宽急得乱转。
孩子们趴门趴窗地乱着。
雅萍大叫:"开门!别打了!打两下就行了。"
屋内,景琦已低着头靠着隔扇坐到了地上。白文氏也没了力气,又打了两下,筋疲力尽地把禅子扔到地下,坐到了椅子上。碎金箔纸飘飘落下。
白文氏喘着气,喝叫景琦站起来,景琦仍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白文氏感到不对劲儿,赶忙上前推摇:"景琦!景琦!"
景琦垂着头不动,昏了过去。白文氏大叫:"景琦呀--"
颖轩慢慢走到门前开了门。雅萍冲进来,忙把白文氏扶起,随后进来的秉宽抱起景琦,大步向门外走去,孩子们跟着跑……
雅萍扶白文氏坐到椅子上,白文氏哭了起来。雅萍也流着泪怨着:"打得太狠了,打得太狠了。"
白文氏:"我也不想打这么狠呐……他但分说句求饶的话,我也不打了……"
雅萍:"哪有这么打孩子的?!"
颖轩将湿毛巾递给白文氏,白文庆一见颖轩来了气:"你是死人呐,打成这样,也不过来拉着点儿!"
颖轩:"你说过,你管孩子不叫我插手!白文氏气得又哭:"他越不叫饶我越来气,他哪怕哭一声儿我也不打了。"
颖轩接道:"你不知道他生下就不会哭?"
"你别站这儿恶心我……唔……你的心太狠了,打成那样你都不说拉着点儿……唔……"白文氏哭得更伤心了。
颖轩:"哼!自己那么狠心还倒打一耙!"
白文氏忽然停住了哭:"胡总管!"
胡总管忙应道:"二奶奶!"
白文氏:"你得给我找个厉害的先生来,好好管管景琦!"
胡总营为难地:"找了,我找了,可是--可--听说是教景琦没一个人敢来!"
"咱们多给银子。"
"有位先生说给个金山都不来,还想多活两年呢!"
白文氏狠狠地:"再找!找个厉害的!打死他都不用偿命!你要找不来,我就把你辞了!"
胡总管满面难色地望着雅萍。
雅萍劝道:"别着急,慢慢找,你挤兑胡总管干什么?"
南记白家老号。
门上贴着封条。墙上贴着一张大告示:"奉九门提督令,自即日起查封南记老字号,由都院监办招商,凡欲承办者,请到都院面议。"
天津赌局。
颖宇走进挂着"宝胜赌局"牌匾的大门。刚进院子,就有个大胖子老球从廊子上走过来。
"找谁你老?"一口天津话。
颖宇问:"请问有位北京的贵武,武贝勒来过这儿么?"
老球:"北京南记白家老号的东家?"
"对对对,可找着了,我找了好几天了。"
"你是他什么人产"好朋友,铁杆儿的好朋友,颖宇。"
"白家老号有位白三爷认识么?"
"不才就是我!"
"头儿!白三爷来了!"老球扭头大叫。
应声从北屋门角走出己个彪形大汉,为首的头儿道:"好嘛!挺守信用,白三爷送银子来了,拿来吧!"
颖宇诧异:"银子?什么银子?"
"那么回事?!他把银子赌光了还欠一屁股债,说叫我们找白三爷要,你不是白三爷么?"
头儿走到颖宇前。
颖宇:"是啊!"
老球:"是贵武的铁杆儿朋友?"
颖宇:"没错儿!"
头儿:"那就对了,拿银子吧!"
颖宇:"什么对了?他赌输了,凭什么找我要银子?"
头儿:"他说他的银子都存在你那儿了。"
颖宇:"放他妈屁!我的银子全叫他郑跑了!"
头儿:"你们俩的事儿我管不着,拿银子吧你老!"
颖宇:"合着我找上门儿挨坑来了?!我得找他算账去。"
老球一横拦住了去路:"哪儿去!把银子放下再走!"
颖宇:"讲理不讲你们?!"
老球突然上前,一把揪住颖宇的前胸衣服,将他顶在墙上:"欠债不还你还有理?今此你还想出这门儿吗?厂几个大汉也围了上来.颖字惊恐万状地望着。
头儿:"要命还是要银子?"
颖宇大叫:"我冤枉!冤枉!你们不能光听一面之词,这样好不好?咱们把贵武找来当面说清楚,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在哪儿我怎么知道!"老球松开了手。
头儿:"他回北京了,他说他是詹王爷的贝勒爷,西太后明儿要召见他。"
颖宇愤怒地:"啊呸!西太后知道他这个碎催啊!这个下三滥!"
头儿:"你找去吧!找不着他,我们还跟你去要!"
颖宇垂头丧气:"我他妈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呢!"
头儿:"你走了,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颖宇:"找着贵武我把他带来,三头对证,我要是该给银子不给,你们把我剁喽!"
第十一章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夜。
灯下,景双、景武正趴在桌上写大字,颖宇风尘仆仆推门而进。景双、景武抬头叫了一声"爸",又欢快地回头大叫:"妈,爸爸回来了。"颖宇一脸晦气,谁也不搭理地往里走,好像没看见从里屋迎出的白方氏,管目进了里屋。
进屋后,鞋也不脱,仰面躺在炕上,白方氏走过来坐到炕沿上:"你死到哪儿去了?好几天不回家?南记查封了你知道不知道?!"
"多废话呀!我能不知道吗!"
"起来起来,瞧你这一身上!"白方氏边说边给他脱鞋。
颖宇不耐烦地:"凑合点儿吧!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贵武那小子把银子全卷走了,你知道吗?!"
白方氏大惊:"啊?找着他没有?"
"这个畜牲!在天津赌光了还欠一屁股债,你猜他有多损,愣叫那帮赌棍找我要银子,那帮混混儿差儿点没把我剁了!"
"这下咱们辛辛苦苦攒的银子,不是全完了吗?"
"唉!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刚几年呐?就他妈河了西了?!"
"我早说过贵武不是好东西,跟他搭伙还有好儿?!"
"你什么时候说过他不是好东西,你以前不是把他夸得一朵花儿似的?"
白方氏都要哭了:"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呀!"
"贵武躲着不见我,没门儿!"颖宇一下子坐起来,"你知道詹王府大格格生那俩孩子是谁的?"
"听说是贵武的。"
"没错儿,小子!我不信你贵武不来找我!"
"眼下怎么办?咱们成了穷光蛋!这下叫二奶奶瞧笑话吧!"
颖宇一下子又仰身躺下:"唉!一着棋错是满盘皆输!"他暗自决定,明天去趟教堂。
教堂。
教堂门口不时有教徒出入,楼顶上响起了钟声。
颖宇跪在忏悔室门口,虔诚地划着十字。
颖宇:"……我叫人家坑了,我倾家荡产了,我没坑害过别人呀,我就是想发点儿财,把日子过好点儿,我招谁意谁了!您老叫我要宽恕,可谁他妈宽恕我呀!我不是到了无路可走,我不入您的教!主喂!您给我指条明路吧!您给我看看"八字儿,要不抽个签儿,看看我这两年走的是什么运呐!"
白宅内账房。
白文氏:"我想承办南记老号。"
胡总管一愣:"这怎么可能呢?您恐怕是得陇望蜀了吧?"
白文氏:"做生意就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是把老号全盘回来的惟一指望。"
胡总管:"不明白!"
白文氏:"咱们独家承办南记,和百草厅打擂台!"
胡总管:"可百草厅有咱们一半儿的股份呐?"
白文氏:"就因为那一半儿还不性白,所以非打得百草厅走投无路,叫他们把那一半儿也拱手交给咱们不可!"
"可无论财力、物力、人力咱们都不行!"
"行!先把那七八个老人儿都用到南记,再找常公公,无论如何要把宫廷供奉拿到手,就有了银子!百草厅啊!叫他接着往下赔!"
"可眼下呢?没有三几万两银子,甭想承办南记!"
"砸锅卖铁,磕头借贷也把这三万两凑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给大爷留的那一份儿也押进去,把家里能变成银子的东西全押过去!"
"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不留!咱们手里还有个杀手锏!"
"秘方?!"
"秘方!为什么董大兴催了我这么多回要秘方制药我就是不给?时机没到!有了秘方,我就敢不留后路!"
"南记"门口。
铺面墙上贴着张告示:"南记白家老号"由白文氏出银三万两重新修建,将残存药料及房地基折价,以后该号之一切财产、经营,均与原号人无关,一切闲杂人等,不许骚扰滋事。
常公公外宅院。
葡萄架下一个小圆石头桌,常公公坐在桌旁,白文氏、常玉、带坏正在搞葡萄,圆桌上放着一大流清水。
常公公:"二奶奶歇会儿,瞧你挺个大肚子,叫她们摘!"
"常老爷,您在宫里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可这葡萄现摘现吃,您没亨受过吧?"白文氏在大碗清水中沏葡萄。
常公公:"这还是托你的福!"
白文氏嗔怪地:"您叫我折寿!我是托您的洪福了,您快尝尝!"
常公公接过葡萄:"你也吃,你也吃!"
"常公公,我把南记承办了,我不能忘了您的好处,给您。"白文氏擦擦手,掏出一纸契约递上,"南记是按四股分的,我们大房、二房和老太太,这是您的一股。"
常公公:"别介,这可不合适。"
白文氏:"没有什么不合适,没有您,哪儿有白家的今天!"
"不行不行,我受你的好处太多了。"
"您死乞白赖不要,是怕我以后再有事求您把?"
常公公笑了:"你要这么说,我可得收下了。"
"百草厅那边我还做不了主,只有一半儿股份,只要有一天全盘回来,我照样给您一大股。"
"越说越没道理,我这是坐享其成了。"
"您这是应得应份!"
"快把百事厅全盘回来,别叫那帮小子在里头瞎搅和了!"
"那您可得给我撑腰!要想盘回老号,有个办法最快!"
"说说我听听。"
"必得请内务府把宫廷供奉赏给我。"
"百草厅有了宫廷供奉不是更威风了吗?"
"不给百草厅,给南记。"
常公公愣了,两眼瞪着白文氏半天没转过弯儿来。
白文氏:"您琢磨琢磨,百草厅还有好日子过吗?"
常公公恍然大悟:"二奶奶,这手够狠了!过瘾!过瘾!我得帮你把这出戏唱圆满了,宫廷供奉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有您撑腰,我可是狐假虎威了。"白文氏兴奋地站起,忽觉肚子一痛。
"怎么了?"
"我有点不得劲儿,我得走了。"
"今儿不能走,我在砂锅居要了白肉,贴秋膘儿!"
"不行,今儿真有事。改天改天!我走了。"白文氏忙忍痛向外走。
"怎么了这是,环儿,快送送!"
常公公宅外胡同口。
狗宝坐马车上,白文氏走来突然趴到车帮上,两手捂着肚子,脑门沁出冷汗。
狗定回头见她疼得直不起腰来,连忙跳下车搀扶:"坏了!要生了吧?"
白文氏勉强上了车,躺到里面;狗宝放下车帘,白文氏急迫地:"快!快回家,快!我不行了!"
"早说过,什么模样儿了、还满世界乱跑!"狗宝忙甩了一鞭;马车跑起来了。
过了片刻,听不见动静,狗宝正暗自疑惑,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狗宝大惊失色:"妈地!生到车上了!"忙扬手挥鞭,马车飞跑。
白宅二房院北屋。
在婴儿啼哭声中,雅萍手拿红布条儿挂在门侧:"多悬呐!亏了没出事儿!"
景琦跑来要进屋,被雅萍拦住。景琦吵着要看看小妹妹,弯腰想钻进去,被雅萍一把拉住。
"连我的话也都不听了?"
"就着一眼!"景琦求道。
"一眼也不成!"雅萍进屋关上了门。
丫头、接生婆走了出去,雅萍忙将衣服、手巾、洁子布几把扔到大木盆里,凑上炕头看刚降生的孩子:"臭丫头,臭丫头!命真大!生到车上了……"忽然间笑脸地变哭脸儿,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又想你那个丫头了吧?"白文氏理解地说道。话音儿才落,景琦忽然进来。
"嘿,谁让你进来的?"雅萍回过神儿来。
"我要看看小妹妹。"景琦探着头道。
白文氏道:"叫他看吧!"雅萍不好再撵他出去,白文氏接着刚才的话,"等我出了月子,我陪着你去看。"
"他不让见!"雅萍委屈地说。
白文氏:"凭什么?自己的闺女不让见,我陪你去,看他关少沂能把你怎么着?!"
雅萍站起:"我去回老太太一声,给这丫头起个名儿。"
白宅大门口。
又是一个冬天,北风呼号,街上行人稀少。
卖冻豆腐的挑着挑子走过吆喝着:"大块儿的冻豆腐!"
比这叱喝声更大的,是从天津来的头儿、老球和秉宽的争吵声。
头儿:"白三爷是不是住这儿?"
秉宽:"没错!"
头儿:"叫他出来!"
秉宽:"他不在家!"
头儿:"我都来三趟了,哪(怎)么趟趟不在家?"
老球:"存心躲着我们是不是?"
颖宇记偷偷儿溜到影壁后面探头看。
秉宽:"他在家能不出来么?"
头儿:"他今儿回不回家?"
秉宽:"那当然回来了。"
头儿:"那好,我们不走了,就坐这儿等了,你们家管饭啊!"
颖宇悄悄抽身跑回敞厅。
三房院北屋厅。
颖宇慌张进门,随手赶紧关上,怔怔地四下望着。收拾屋子的白方氏感到奇怪:"怎么了?吓成这样儿?"
颖宇:"天津赌局的又要债来了。"
"真是的,又不是你欠债,你怎么跟做贼的似的。"
"你懂什么?跟这帮混混儿没法儿讲理,要钱不要命!"
"叫他们找贵武!"
"能找到贵武我还躲什么!这个王八蛋弄得我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怎么办呐?"
"我哪儿有辙呀!"
"南记"配药房门口。
白文氏正指挥伙计们把药料搬进配药房,颖轩站在门口看着,最后一个伙计出门,颖轩走过去关上门,白文氏将门锁上,回头吩咐伙计:"你们都去吧!"又隔门嘱咐颖轩:"配完了药叫我一声。"
胡总管走来:"二奶奶,天津来两人找三爷要债,撞在门口不走。"
"叫他们找三爷!"白文氏坐到伙计端来的一把椅子上。
胡总管:"三爷躲着不敢出来,这不是个事儿啊,那两人来头不善!"
白文氏:"去看看!"
白宅大门道。
白文氏上下打量着头儿:"你们找三爷?"
头儿:"三爷欠我们的账。"
"欠多少?"
"三千三百两!"
"有字据么?"
头儿拿出字据给白文氏:"有!"
白文氏看了看:"这不是字据!"
头儿:"武贝勒叫我们找三爷。"
白文氏:"这银子不能给!"
头儿:"您是他嘛人?您做不了主,我们还是找三爷!"
老球插话道:"三爷不给也行!一条腿一千两,外加一双眼珠子,出了人命我们有人儿陪着死!"
白文氏冷冷地看着二人。
老球:"看嘛?说到做到,他还跑得出这院儿去?!"
"胡总管!到账房给他们提傻子,这字据我留下了!"
白文氏说华转身向院里走去。
"南记"配药房外。
颖轩在门里用力拍门大叫:"开门!开门!"
白文氏匆忙跑过来:"来啦!来啦!"忙开了锁,让颖轩走出。
颖轩:"怎么回事儿?把我锁起来你跑了?"
白文氏:"有点儿事儿!配完了?"
"完了!"
"快去叫伙计们搬药。"白文氏推着颖轩道。颖轩刚离去,颖宇背着手慢慢走来:"二嫂!独家配药秘不外传,还是祖传的规矩!"
"那当然。"白文氏拿出欠债条儿问:"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儿?"
颖宇:"我可告诉你二嫂,我就是来跟您说这事儿,这银子您别找我要,这是贵武的赌债,你干吗替他还!"
白文氏:"我就知道我这好人儿当不成。"
"二嫂,你够明的,拿一大把当票儿给我看,转眼你又承办了南记,你这银子从哪儿变出来的?"
"不是分了家了吗,你管得着吗?"
"是是!是管不着,可老铺的老匾是祖传的,这我该管得着吧?"
"你想怎么着吧!"白文氏坐到了椅子上。
"我坐哪儿?"
"自己搬把椅子去。"
颖宇晃悠了一下:"还是站在这儿说吧,东家坐着。我穷光蛋站着,不过拿老匾入股,该有我一份儿吧。"
"有你一份儿!"
"我跟你说正经事儿呢!"
"我也没跟你闹着玩儿啊!不信去查查红头账本儿!"
"我怎么觉得你是跟我闹着玩儿的啊!就这么痛快?痛快得我都不敢信!"
"你要嫌痛快了,我就给你立个规矩,你要不依,那咱们可就不那么痛快了!"
"您说,我没那找不痛快的瘾!"
"你拿三股,可老铺的一切经营你不能插手,南记与你无关!"
"你一人地拿七股?"
"大房头拿四股。"
颖宇心服口服:"二嫂,我从心眼儿里服你!我过去净跟你犯混,用我们洋教的说法儿,你宽恕了我,我这么难的时候你拉了我一把,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一笔写不出俩白字儿,你呀,别光窝里斗,有什么出息?!"
"我知道,二嫂,刚才你还赌债的从我息里边儿扣。我找贵武那兔崽子去,我要叫他大口大口地吐黄水儿。"
范记茶馆单间。
范掌柜送上茶给胡总管:"您不是急着要找一位教书的先生吗?"
"是啊!"
"我给您找了一位。"
胡总管斜了范掌柜一眼:"你跟人家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了。"
"知道教谁吗?"
"不就是七少爷景琦吗?人家愿意。"
"大概没跟人家说景琦的禀性吧?"
"说了。"
"他还愿意?"
"愿意!"
"他要多少银子?"
"人家不指这个活着,论学问是国子监的监生,论功夫是神机营的武师,论什么都是一等一的。"
胡总管来了精神:"有这种人?"
范掌柜:"我能蒙您么?"
"我是怕了,我都快上吊了,找了够二十几垃,没一个乐意的。再找不着,二奶奶就把我辞了。"
"放心,这位季先生准行。"
"行,明儿请过来先见见一奶奶。"
白宅。
胡总营陪季宗布走进大门,路过门房,季向里一看不禁站住了。
门房里景琦、景双、景武、景泗、景怡、景陆正围着火炭盆烤白薯。景琦伸手翻着自己那块白薯道:"六儿,你那块还不翻翻,烟了啊!"
景陆:"我怕烫着手。"
景琦故意把自己那块用手翻来拥去:"真没出息,这怎么会烫着!"
季宗布和胡总管津津有味地望着。
景陆怯生生地伸手翻白薯,一下子烫着了,忙缩回手哭了。
景琦不满地:"怎么了?怎么了?"
景怡:"你也是,你就不会替他翻翻。"
景琦:"烫一下也不至于哭,没出息!"
景陆急了:"敢情没烫着你!"
"烫着我怎么了?"景琦忽然捋开袖子露出了胳膊,又拿起火筷子夹了一小块儿红炭放在胳膊上。孩子们吓得大叫。
胡总管大惊,想进屋,被季宗布一把拉住。两人不眨眼地看着屋里,只见景琦一直让那炭块儿在胳膊上冒烟,直到不冒了,他才用手一下子将炭掸掉,满不在乎地:"我怎么了?我这不是肉长的?"
胡总管拉季宗布往里走:"您看见了吗,整个儿一个混不论!就是这位爷!"
季宗布笑了笑,什么也没说,随胡总管走向敞厅。
白文氏早就在敞厅迎候,几句寒暄后,白文氏诚恳地道:"无论如何请您多费心。"
季宗布笑笑:"我看这孩子挺好的。"
白文氏奇怪:"您见过了。"
胡总管忙道:"刚才在门房,季先生正好看见景琦弄块烧了的炭,放到胳膊上。"
白文氏一惊:"这还了得,去叫他来!"胡总管忙走去。
季宗布:"我看这孩子不错。我小时候比他淘!"
"瞧您说的。"
"孩子得管,可别管傻了,听话的不一定是好孩子,不听话的长大了未必没出息。"
"反正把孩子交给您了。"
"既然这么信得过我,我就要说一句没有分寸的活了,您别见怪。"
"不都是为了孩子么,您尽管税。我就怕万一这孩子……胡闹……跟以前几位先生一样,您也要辞馆不干了。"
季宗布笑了笑:"这不会,我只求二奶奶一件亭,不管我怎么管这孩子,您都不能拦着。"
白文氏痛决地:"那是一定的!我答应!"
胡总管带景琦走进敞厅,白文氏冲着景琦:"过来,给季先生磕头。"景琦一见季宗布便愣住了,越看越眼熟。
白文氏催道:"怎么了,磕呀!"
景琦这才心不在焉地跪地磕头。
季宗布:"起来吧!"
敞厅东偏厅学馆。
景琦故技重演,踩在凳子上将盛着墨汁的墨盒盖放在门上。孩子们兴奋地看着。
景武大叫:"先生来了!"孩子们奔向座位,景琦跳下,放好凳子跑回。
季宗布拿着一个小布包,夹着一棍枣木板走来。
景琦和孩子们都紧张地望着屋门。季完布走到门口没推门,却透过门缝向里看,见孩子们目光不时上扬,登时明白了什么,站在门外叫道:"景琦!你出来!"
景琦犹豫着走到门口不走了。季宗布仍叫着:"出来。"见景琦依然不动,季宗布突然用脚一踢门,门猛地开了,墨盒落下,洒了景琦一脸一身墨。
孩子们大叫。满脸墨的景琦还没反应过来.呆呆愣着。季宗布道:"回去坐好。"景琦没动。季宗布厉声地:"回去坐好!"景琦转身回去坐到座位上,若有所思。
见景琦回到座位,跑来在门外看动静的秉宽,方才松了口气。
季宗布拿出了书:"今天学《庄子》,都把书打开。"
孩子们都打开了书,只有景琦没动。
季宗布:"景琦,把书打开!"
景琦仍不动。季宗布绕过桌子来到景琦桌前,用枣木板敲了敲桌子:"你听见没有?"景琦仍不理。
"把手伸出来!"景琦伸出了手,季宗市扬起板子刚要落下,景琦突然跃起抓住板子。季宗布毫无防备,忙用力攥住,景琦夺了两下夺不下,突然撒手从桌下抽出一把裁纸刀向季宗布的腿上猛刺,季宗布一侧身一反腕夺下刀,抓着景琦的胳膊顺势往上一提,景琦右臂脱臼了,立即不能再动,疼得直咬牙。
秉宽在门外吃惊地望着一切。
季宗布冷冷地看着咬牙忍耐着的景琦:"你认个错儿,我给你托上去!"
景琦不语也不哼。
季宗布问道:"疼吗?"景琦仍不语。孩子们吓傻了,战战兢兢地看着。
季宗布:"你说疼我就给你托上去。"
景琦满头是汗,咬牙忍受,硬是一声不吭。窗外的秉宽一直看着,见势不妙,转身跑开去。
二房院北屋厅。
秉宽气喘吁吁:"您还不快去看看!"
白文氏:"他敢跟先生动刀子,还不该打!"
秉宽:"打也得有个分寸,孩子她胳膊嫩腿儿的……万一伤筋动骨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颖轩:"这是请了个什么先生呀?不能由着他胡来呀!"
白文氏不说话了,不无担心地低下了头。
秉宽:"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管孩子没这种管法儿!"
颖轩:"我去看看!"
白文氏忙阻止:"等等!"思考着又拿不定主意,忽然向门外走去,"还是我去吧。"
白文氏快步走到敞厅后门,突然站住了,心神不定地望着相跟于后的秉宽。
秉宽焦急地看着白文氏,白文氏忽然改变主意,转身一拐进了厨房院……
敞厅东偏厅学馆。
屋里只剩下季宗布和正活动着胳膊的景琦。季宗布已然给他接好了胳膊,见他仍不舒服,便问:"还疼么?"
景琦管自活动着胳膊,仍不说话,也不看季宗布,满脸的不服。
季宗布道:"去洗洗睑,跟我去吃饭。"
敞厅院外客厅。
桌上摆好了四菜一场。季完布和景琦坐到桌前。秉宽满脸不快地站在一边。
季宗布:"不是说好了俩菜一汤么?"
秉宽有意讥讽地:"二奶奶说季先生管教有方,特意亲自下厨敬您两个菜。"
季宗布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秉宽,随即笑了。
秉宽面无表情地转身出了屋。
季宗布:"吃吧!"
景琦没动,两眼凶狠地望着季宗布。季宗布不再说什么,拿起筷子自己吃起来,只是漫不经意地不时瞥一眼景琦。
景琦仍死盯着季宗布。季宗布坦然地边吃边说:"你甭俩小眼儿吧嗒吧嗒地瞪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景琦终于说话了:"想什么?"
"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弄个什么招儿把我给治喽!告诉你,死了这个心!想治我?你还小点儿,来!"季宗布忽然伸出右手食指:"有本事的,用手把我这个手指头撅折喽!"
景琦一下子来了精神:"真的?"
"真的。"
"两只手?"
"来吧!"季宗布一笑。景琦两只手齐上夹住季的食指:"我真撅了?"
季家布点点头,景琦咬牙切齿拼尽全力开始撅,使劲儿使得全身乱颤。
两只手撅一根食指,季宗布的食指像根钢柱纹丝不动。
景琦站起身拼尽全力终于无用,他一下子泄了气,惊异地望着季宗布。季宗布笑了笑接着吃饭。
景琦:"你神了!"
"那当然!这叫功夫,吃饭!"
"你教我功夫!"
"不教!"
"怎么了?"
"你得先念书。"
"那你怎么练功夫?"
"你以为我光会功夫?来。"季完布从布包里拿出《庄子》给景琦,"你随便翻开一篇。"
景琦好奇地翻开一篇。
"念头两个字。"
"物无,"
季宗布十分流利地背起来:"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景琦真的听傻了。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季宗布滔滔不绝,抑扬顿挫:"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景琦忍不住大叫:"你真神了!"
季宗布笑了:"怎么样?读好了书,教你功夫,吃饭!"
景琦突然地:"我想起你是谁来了?"
"谁?"
"我那年是你送我回来的。"
"嘘--不许乱说、吃饭!"
景琦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自此之后,景琦像换了个人。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季完布这先生也特利,并不死死把学生拴在学馆里。有时带景琦串花房,向他讲述花卉知识;有时带景琦逛大街,指着牌匾讲书家掌故;甚至串到古玩店,也能给景琦讲一大堆奇闻轶事儿。过没几天,景琦甚至天刚亮就起来绕着院子去踢腿去了……
这一切,都让秉宽感到怪异,他闹不明白这位季宗布算哪路先生。
白宅二房院。
白文氏、颖轩都在院里。秉宽对着两位主人,才张嘴,又吞吞吐吐起来。白文氏道:"甭管什么事儿,你说吧!"
秉宽提了提气:"念了没有几天书,可倒好,整天的逛大街、串药汤、钻花房,天刚亮就起来踢上腿了,这样下去……"。
白文氏:"他这些日子淘气了没有?"
"没有。"
"打架设有?"
"没有。"
"欺侮兄弟们没有?"
"没有。"
"你还想怎么着?"
"我是怕……"
"我已经知道了,他爱怎么教就怎么教,这是开头就说好了的,以后谁再瞎嘀咕就给我撵出去,也有你!"
秉宽委屈地:"我是……"
白文氏:"你是好心,难道季先生就不是好心么?"
颖轩:"他现在念什么书呢?"
秉宽:"我也不懂,好像是《庄子》。"
颖轩:"哼哼!这位季先生不俗!"
景琦的变化,很让白方氏上心。便对颖宇念叨多对自己的孩子上点儿心。
颖宇正琢磨贵武的事儿,不耐烦地:"我自个的事儿还没结没完呢。"说罢窜出门,奔了范记茶馆。
范记茶馆单间。
颖宇对詹王府的车夫索大车说道:"我说老索,你这人怎么这么磨叽?"
索大车:"不是我不说,您也知道詹王府的规矩,这事儿叫王书知道了,轻者丢饭碗,重者,小命儿没了。"
颖宇:"我又不会跟别人说……你想想,这俩孩子是武贝勒的亲骨肉,生生的叫人家父子分离,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这事儿是够损的,可武贝勒也不对呀!"
"他固然不对,毕竟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人家要找自己的孩子,托到了我,能忍心看着不管?太没人性了吧?"
"唉!您这可真是给我出了大难题了。"
颖宇掏出一包银子送给索大车:"这点小意思,您收下,事情办成了,我必然还有一份厚意。这可是积德修好的事儿!"
"那这银子我更不敢要了,嫌人家这种钱还是人么?"
"是!是!索大哥这句话,一听就是个讲义气的人。"颖宇又收回了银子。
"这样吧,当初这俩孩子是我送走的,我再接回来,詹王府这碗饭我也不吃了,就算我修修来世吧。"索大车下了决心。
郊区。去黄各庄的土路上。
索大车赶车,颖宇坐车上,马车扬起一道灰尘,渐渐远去……
黄各庄黄老汉家。
黄老汉一脸委屈:"当初是送来俩孩子,可我养不起呀!"
颖宇:"少废话,你弄哪儿去了吧?"
黄老汉:"卖了!"
颖宇:"卖了?卖给谁啦?"
黄老汉:"过路的人贩子。"
颖宇:"嘿--你可真行,这还没地儿找去啦,算了吧,我先把这丫头带走!"
黄老汉:"哎,怎么说带走就带走呢?"
颖宇:"我可告诉你,这孩子的妈,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詹天府的大格格,你惹得起么?"
黄老汉:"惹不起。可这十来年儿,我们养这孩子不易,花了不少钱……"
"你不……"刚说俩字,颖宇听到门响,忙回头,只见一个十来岁样儿的小姑娘吃力地挑着两桶水进来,边向缸里倒水边说:"爸,门口有辆马车。"
颖宇死盯着小姑娘。黄老汉忙吩咐孩子去喂猪,小姑娘看了一眼颖宇出了门。
颖宇接道。"我还告诉你,少提钱的事儿!我没叫你赔儿子,就算便宜了你,儿子是我的,你卖了多少银子应该还我!赶紧把儿子给我找回来,要不然我要你的老命儿!"
郊区回京城的土路上。
马车在土路上行进。颖宇看着孩子问:"你叫什么?"
孩子:"黄春儿!"
颖宇:"你不姓黄,你知道吗?"
黄春一愣。
颖宇:"姓黄的不是你亲爹,你亲爹犯了事儿了,离京以前托我找你,照应你。"
黄春:"我亲爹是干啥的?"
颖宇:"你亲爹,嗬--可是个大官儿呀!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呀,等着享福吧!"
第十二章
教堂。
颖宇带黄春走进教堂。
空旷的教堂里,黄春迟疑地穿过大厅缓缓走向耶稣像。
德国神父容华史看着孩子的背影,对颖宇道:"叫这孩子到育婴堂先干点杂活吧。可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颖宇:"我得叫她爸爸出面来领她。我绕世界一放风,不怕他不出面。"
黄春站在耶稣像前,好奇而又庄严地望着。
教堂响起了钟声。黄春孤零零地站在教堂里……
白宅大门口。
颖宇走到门口刚上台阶,拐子突然从墙角跑出来,连声叫着:"三爷!"
颖宇:"哟响!拐子!你在这儿干吗呢?"
"等您呢!有日子没见了,给您请安来了。"拐子说着忙请了个安。
"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儿快说吧!"
"那什么,……那不是那谁,……您知道啊,武贝勒他……"
"噢,贵武那个王八蛋叫你来的吧?"
拐子笑了:"没您不圣明的。"
颖宇:"这小于躲了我快一年了吧?怎么今儿想起我来啦?"
"他说有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叫您千万别记仇!"
"甭跟这儿瞎绕搭我。你告诉他!闺女、儿子全在我手里呢,有本事他这辈子甭见我!"
颖宇转身就走,拐子忙上前拦:"三爷,三爷!"
颖宇:"我跟你说不着!叫他自己来!想躲着我,没门儿!"
白宅马号。
季宗布从圈中拉出一匹马,陈三儿也拉一匹马出来,交给站在院中的景琦。景琦接过马缰不知所措地望着季宗布。季宗布什么也不说,牵着马就向外走,景琦犹豫片刻,也牵马跟了出去。
陈三儿担心望着。秉宽早溜了出去,向白文氏禀报。
"您快去瞧瞧吧,季先生他,他跟景琦……"白文氏站着没动。
秉宽急得:"再去晚了,就走了……"
白文氏一动不动看着秉宽。
秉宽更急了:"他们拉了两匹马,您听明白了吗……"
白文氏依然冷冷地望着秉宽。
秉宽:"万一出了事,……找……"
白文氏还是冷冷地望着。
秉宽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少废话吧。"再找景琦和季宗布,已没了影儿了。
校场。
季宗布扶景琦上了马:"敢骑吗?""敢!"季宗布又问:"不怕摔?"
景琦干脆地:"不怕!""走。"季宗布先让他在前边骑行,转身上了自己的马,看有段距离了,季宗布突然两腿用力一夹,一抖缰绳,坐下马猛地窜出,越跑越快,飞快从景琦坐的马旁掠过。
景琦的马小跑着突然受惊,奋蹄往前一窜。景琦收不住,从马上摔下,坐在地上晕头转向。
"起来,起来!骑上去!"季宗布勒马掉头,大声吆喝。景琦狼狈爬起,抓住缰绳费力地爬上马背。
"跟我来!"季宗布扬鞭催马,再次从景琦身旁掠过。
景琦策马,追赶着前面的季宗布……
白宅二房院北屋。夜。
颖轩躺在被窝儿里。白文氏上炕正在钻被窝儿:"嗬!这被窝儿里真凉!都几月了,冷得邪乎!"
"钻我被窝儿,我焐了半天了,暖和着呐!"颖轩掀起被子,白文氏忙往过钻,腿刚一伸过去忙又缩了回来,瞪起了眼:"你又弄好些烂石头搁被窝儿里!"
颖轩耍赖地:"文房四宝!文房四宝!"
白文氏气得大叫:"什么宝?!我都给你扔出去,你信不信?!"
颖轩吓着了:"信!信!你别过来了,你还在你被窝儿里睡不结了吗?"
白文氏躺回自己被窝儿:"你猜怎么着?今儿季先生带景琦出去,给他买了驴打滚儿,他愣颠儿颠儿地跑回来给我送两块,叫我尝尝,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懂事儿了?"
颖轩:"这有什么新鲜的,前儿还给我送两块他奶奶给他的绿豆糕。"
白文氏:"祖上显灵了吧?可他整天和季先生这么瞎跑,也不正经念书,这也不是个事儿吧?"
"你呀,整天就知道瞎忙,你去那屋看看。"
"看什么?"
颖轩不语,白文氏疑疑惑惑爬出被窝儿,披上衣服撩帘子向屋外望去,见东里间还亮着灯。她走了过去,见景琦在油灯下正趴在炕上看书。白文氏很是吃惊:"景琦!你怎么还不睡?!都什么时辰啦,还看!"
景琦聚精会神管自看书,没有理睬白文氏。见她不走,景琦翻个身仰卧,两眼却始终没离开书,咕哝了一句:"哎呀,别捣乱!"
白文氏不再说什么,悄悄离去。
白文氏返回卧室,又钻进被窝儿:"看书呢。问他两句还挺不乐意,说我捣乱。我成了捣乱的了!"
颖轩:"他天天这样,看书的时候最讨厌别人瞎打岔儿!"
白文氏:"邪了门儿了,这季先生瞧着稀里嘟当的,他怎么就把这孩子给治了?!"
颖轩:"一物降一物,季先生不是凡人!"
范记茶馆单间。
桌上摆着酒菜,武贝勒焦急不安地来回走着,不时掀帘子往外看,又坐到椅子上冲着酒菜发愣。突然间,他听到外面范掌柜在热情地连声叫着"三爷",知道是颖宇来了,忙走出单间,高高撩起门帘,亲热地:"三哥!"
颖宇连正眼都没看贵武,径自进了单间,歪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看贯武。
贵武格外殷勤斟酒:"三哥,来来,不成敬意。"
"别来这套,别来这套!啊?!颚宇拿起酒杯将酒泼在桌上。
贵武委曲求全地:"三哥不赏脸?我……对不起三哥!"
颖宇不屑地:"完了?"
"我……不是人!"
"完了?"
"别这样呀!我卷跑了银子是想赌赢了咱哥儿俩分!"
"完了?"
贵武尴尬地无言以对。
颖字:"你找我来,就为了叫我听你这两句屁话?!"
贵武:"三哥,我要是有银子不拿出来,天打五雷轰,太阳落山我吐口血就死!"
"没银子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听说,那俩孩子……你找着了?"
颖宇大为光火:"谁说的--谁说的?啊?!谁说的?"
贵武:"这没人不知道啊!"
颖宇笑了:"要不是听到这个信儿,你大概能躲一辈子不见我!"
贵武装得十分真诚:"哪儿的话!我正满世界弄银子,想无论如何把银子凑齐了再见您!"
颖宇:"甭拿这屎话填和我,什么孩子?不知道!回见吧您呐!"
颖宇说着起身要走。
贵武忙堵在门口拦住:"三哥……我给您跪下了。"见贵武跪到了地上,颖宇得意地看了看,又走回位子上坐下了,跷起了二郎腿晃悠。
贵武:"三哥,这俩孩子……"
话未说完,范掌柜正好一撩帘探进身:"二位爷还要点儿……"他见贵武下跪,不觉愣住。
贵武忙站起:"去去去!不叫你别进来!瞎串什么?!"
范掌柜连连赔不是,忙撂下了帘子退出。颖宇看到这一幕,大为开心地笑起来。
贵武:"得--三哥!让人瞧见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算栽到您手上了。"
颖宇:"你自找!"
贵武:"我自找!我是贱骨头!三哥,您知道我,一妻一妾全不生育。跟大格格瞎弄了这么一档子,倒他妈生了俩!这俩孩子我得要!"
"不跟你说了么,我不知道!"颖宇自斟自饮起来。
贵武忙坐下:"您想怎么着吧?"
"什么我想怎么着!你想怎么着?"
"您说个数,可我现在没有,您给个限,一两也少不了您的!"
"打进门儿,你就说了这么一句人话!跟你说实话,这俩孩子不在我手上,可我知道在哪儿,人家开了价儿,一万银子……我可说明白了,这里头没我什么事儿!"
贵武听傻了,愣了半天才冒出一句:"一万银子?您把我卖了得了。"
"你?半吊钱都不值!二百五吧你!"
"这不成了绑票儿了么?"
"你把我们家景暗弄走,那才叫绑票儿呢!你呀!现世报!"
"现世报!可您让我上哪儿弄这么多银子去!"
"你呀!猪脑子!我给你指条明路?……先倒酒!"颖宇越说越得意,贵武忙给他斟酒。
颖宇接着:"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儿的,詹王府能不管吗?再怎么说,詹王爷是这俩孩子的外公。孩子丢了,他不急?!"
贵武:"我找他不是找挨骂吗?压根儿就不叫我进他的门儿!"
颖宇:"您自己瞧着办,这事与我无关,我也瞎操不着这份儿心!
只要为了孩子的事儿,他就不能不叫你进门儿,银子也得出!"
詹王府。
贵武在大门口对詹瑜述说着孩子的事。詹瑜十分惊讶:"你说这些是真的么?"
贵武:"我要瞎说,我是你小舅子!嗨!你是我小舅子!"
詹瑜:"我去回王爷,你等会儿吧!"
贵武:"你叫我进去自个儿跟王爷说。"
"甭介。你在这儿等着。"詹瑜毫不客气,转身就进去了。
贵武无奈:"得得!我成什么人了?我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詹瑜在花厅里向詹王府禀报贵武的事后,詹王爷很奇怪:"不是逢年过节都送银子去吗?"
詹瑜:"有些日子没送了,我说赶车的老索头儿怎么跑了,这事儿只有他知道。"
詹王爷:"这么说是真的了?"
詹瑜:"是真的,是白家三爷送的信儿。"
詹王爷叹了口气:"唉!叫他进来吧。"
贵武正在詹王府大门外"转磨",忽见安福出来道:"请武贝勒进去呢。"贵武心头一喜,暗想这一万两银子有人出了。
一进花厅,贵式便忙给詹王爷施礼打千儿:"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詹王爷厌恶地:"起来起来吧……这事儿你想怎么办?"
刚站起来的贵武:"白家三爷说要一万银子,才能办妥。"
詹王爷火了:"这还有王法吗?光天化日之下拐卖人口,白家这又是……"
贵武解释道:"不不,白家三爷也是受人之托,这事儿跟白家没关系。"
詹瑜:"你先把孩子弄回来再说。"
贵武:"我要是有银子就不来求王爷了。请王爷开恩,这孩子毕竟也是王爷的亲骨肉啊!"
"哼!这事儿你不用管了。"说毕,詹王爷生气地转身进了后厅。
贵武愣愣地看着,又向詹瑜投去求助的目光。詹瑜挥手道:"走吧,走吧!"
贵武:"这算怎么码子事儿?总得给我个准话儿吧?"
詹瑜:"叫你别管了,这还不是准话儿吗!"
"就这准话儿?……"贵武急得要嚷嚷,被詹瑜推着出了花厅。
两人走到垂花门,贵武停住了,怯怯地望着詹瑜恳求道:"我求你件事儿,我想见见大格格。"
詹瑜鄙夷地:"大格格?亏你还想得起她来。"
贵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怎么了?"
"大格格也是出去找这俩孩子,连她也下落不明了。"
贵武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记得那天夜里,你拦住我的车么?那车里坐的就是大格格。"
贵武呆住了:"啊?!"
"打那天起,就再也没回来!"
贵武没有再问,痴呆呆地转身向外走去。
街道。教堂门外。
贵武茫然地在街上走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向哪里走,梦游一般只是迈着两腿。
当他迟缓地走过教堂门口时,里面祈祷的钟声响了。他根本不会想到,就在此刻,在仅一墙之隔的教堂大厅里,在耶稣受难像下,虔诚的唱诗班孩子中,站立着他的女儿黄春……
范记茶馆单间。
詹瑜焦急地:"那这孩子到底在哪儿呢?"
颖宇满不在乎地:"不知道。"
詹瑜:"那……在什么人手上呢?"
颖宇面无表情地:"不能说,人家不叫说。"
詹瑜:"你总得叫人跟我见一面儿啊!"
颖宇站了起来:"看来您这人挺不上路的!这事儿我多余管,我也管不了,我管得着么我!"
詹瑜急忙道:"三爷,您别不管呐!"
"您呐,另请高明吧!"颖宇说着就要走。
詹瑜忙掏出银票拦住颖宇:"别介!王爷可是挺着急的,这两张银票您先拿着。"
颖宇瞥了一眼银票:"丑话说在前边儿,出了什么事儿别找我,我图什么呀?闹不好我再落一身不是,与其这样,您趁早儿把银票收回?"
詹瑜委屈地:"三爷,我说什么了?这不求您给办事儿么,日后一定重谢!"
颖字接过银票:"那我就先收看。有您这句话叫人听着舒坦!"
"南记"会客厅。
就在颖宇和詹瑜做"交易"的同时,白文氏把银票送到了常公公和魏大人手上。
"咱宫廷供奉预支了十四万两宫银,还是按老规矩办,给您二位的孝敬已经存到新京钱铺,您二位把银票收好。"
魏大人:"二奶奶太客气了。"
白文氏:"这不应该吗?没有二位照应,南记有今天?"
常公公:"还得说白家的药好。那位董大兴是扶不起来的天子。"
魏大人:"内务府的老爷儿们没一个不佩服的,说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撑起这么大个家业来。"
白文氏:"您太过奖了。"
常公公:"还说呢,累得生生把孩子生到马车上了。"
魏大人:"我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二奶奶。"
白文氏:"请教可不敢当。"
魏大人:"对面儿百草厅也是白家的牌号,怎么每况愈下,甭说白家的祖传药不见了,就连常用的药也越来越不济了,董大兴说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白文氏故意漫不经心地:"老铺有那么多东家,我不便多插手。"
魏大人:"这就不对了,老铺里边儿也有你一半儿的股份呐。"
白文氏笑了:"不才一半儿吗!"
魏大人一愣,扭头看常公公,常公公也笑了:"魏大人,明白了么?
啊?明白了么?"
魏大人点点头:"大概齐明白了点儿。"
常公公:"二奶奶可是老谋深算呐!"
白文氏:"嗨!孤儿寡母的,光受人欺负,没皇上思典,二位照应,我早就喝西北风儿了。"
三人大笑。
百草厅议事房。
董大兴向白文氏大发脾气:"百草厅的买卖您还想做不想做了?"
白文氏:"你是掌柜的怎么问我?"
董大兴:"这掌柜的我当不了了,您拿着一半儿的股份,不能太偏心。"
白文氏:"我怎么了?"
"秘方呢?您把着方子也行,可这边儿的安宫牛黄没制出来,南记那边儿倒送进宫了。"
"南记有宫廷供奉!"
"百草厅为什么没有?"
"这是内务府的事,做买卖嘛,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能不犯吗?您这是存心挤兑我,拿南记跟百草厅打擂台!"
"我入的是老匾股,我没说过拿秘方入股吧?!"
"那七八个老人儿为什么也去了南记?"
"他们自己不愿意来百草厅,我有什么办法?"
"我看出来了,您是一心想把百草厅挤垮了是不是?"
"我没事儿自己挤兑自己干什么?!"
"别拿我当傻子!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淌这浑水儿。我早该撤!"
"你现在撤也不晚!"
董大兴一下子呆住了:"二奶奶,真高明,我服了!"
饭庄单间。
董大兴召集了颖宇、贵武、詹瑜和四个股东在饭庄商议,把白文氏的厉害陈述后道:"你们谁还不服,尽管说。"
颖宇、贵武、詹瑜和四个股东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一个个愁眉苦脸。
颖宇:"我服!要撤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撤!"
一股东:"我到今儿也没弄明白,你是哪头儿的?!"
颖宇:"董掌柜先说的要撤,那他是哪头儿的?"
另一股东:"董掌柜不能撤,你一撤我们更没指望了。"
贵武:"邪了门儿了啊,咱们这儿一帮大老爷儿们愣弄不过一个娘儿们!"
詹瑜:"人多管什么?又不是打群架。"
董大兴:"咱们药行,一靠方子,二靠料,三靠制作,白家不交底,咱们只有死路一条。"
一股东已喝多了:"都是他妈……白老三,说的比唱的……好听!
秘方呢?人呢?"
又一股东:"白老三!你在二奶奶那儿还拿三成股,你小子吃里扒外!"
颖宇:"怎么都冲着我来了,合着我两头不落好!"
一股东站起来揪颖宇:"你小子滚出去,不出去……我打你!"众人忙上前劝,这股东不依不饶,顺手抄起酒壶就要开砸,吓得颖宇蹦到门边大叫:"你喝多了你!我走我走,我撤伙!把我入股儿的本银还给我,少一两我拿酒壶砸你!"说罢夺门而出。
董大兴:"我已经没心思跟你们扯淡了,二奶奶放着一半儿股份在百草厅,她是宁可烂在这里头,明摆着是要咱们把那一半儿拱手交给她!"
詹瑜:"交吧!我也不愿再淌这浑水儿了!"贵武:"姥姥!我放把火烧了它!"
董大兴:"甭说气话!我今儿这桌饭,说不好听的,就是散伙饭。
这买卖本来就是人家白家的,咱们物归原主,就这么定了。明儿都去百草厅办手续。"
一股东:"这叫什么年头儿!……牝鸡司晨,栽到……一个老娘儿们手里!"
百草厅议事房。
一边坐着白文氏、魏大人、颖轩、颖宇、赵五爷、二头儿等人,一边坐着垂头丧气的股东们,詹瑜、贵武都没有来。
董大兴走到桌前,在契约上盖印后,魏大人忙站起拱手:"我这儿恭喜二奶奶、各位爷了。"
董大兴:"二奶奶出手漂亮,本银退回,我们几位东家都没吃了亏。明儿会贤堂摆宴,请魏大人、二奶奶和诸位赏光。"
白文氏:"没这个道理,明儿药行会馆我办了堂会,各位都得来!"
颖宇大叫:"哈哈!百草厅又姓了白喽!"
白宅祖先堂。
只有白文氏一个人跪在当中,满面哀伤地凝视着祖先像,百感交集。
"列祖列宗……爸!……我把老铺……盘回来了!"她突然捂住脸痛哭失声。
白宅内账房。
大头儿和胡总管在整理账目。
白文氏:"把原来用大房的那一份全扣出来,还是存到汇丰去,从今往后不许再动。"
大头儿:"动不动还不是听您一句话。"
白文氏:"这叫什么话,你们知道动这笔钱担多大的风险?!今儿这笔钱,无论谁都不准再动,我也一样!"
胡总管:"当初我真捏把汗,万一把老本儿都赔上,怎么对得起大爷的在天之灵!"
白文氏:"我也后怕,当时急疯了,什么也不顾了!"
胡总管:"置之死地而后生,二奶奶,您太……不容易了。"
白文氏:"唉!有几个人知道我的难处?胡总管,居安而思危,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今后怎么办。"
胡总管:"行!我总算长了见识了。"
白文氏:"大头儿,苦了好几年了,大喜的日子,每人发一个红包儿,按份例全加一倍,孩子们也都歇两天学。"
胡总管:"我去告诉季先生。"
白文氏:"我去吧!"
敞厅东偏厅学馆。
景琦站在书桌前,季宗布手拿木板,两眼盯着景琦。孩子们紧张地望着。
季宗布:"你用心学了么?"
景琦:"没有。"
"为什么?"
"心里光想着骑马。"
"把手伸出来。"
景琦伸出右手,季宗布刚要打,发现了窗外正朝里看的白文氏,遂问:"二奶奶有事儿么?"
"没什么大事儿。您说您的。它文氏毫不迟疑地说道。
季宗布回过头:"伸左手,右手还要写字呢!"景琦换伸左手。
李宗布:"记住了,一心不可二用!"说完用板子狠狠打了八下。
白文氏看得直咧嘴。
季宗布扭脸儿问:"二奶奶什么事儿?"
白文氏:"明儿药行会馆有堂会,想叫孩子们玩儿两天,也请季先生去。"
孩子们高兴地欢呼,哄哄乱叫,只有景琦在低头写小楷。
季宗布:"那就玩儿两天。我就不去了,我这人不喜欢热闹。"
白宅二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景琦在灯下认真写小楷。白文氏坐到旁边,景琦旁若无人地照样写字。
白文氏十分欣赏地望着儿子,忍不住轻轻拉起景琦的左手看:"疼么?"
景琦用力抽回:"嗯!别捣乱!"
"睡吧!灯底下写字坏眼睛。"白文氏不以为忤,眼里仍是充满爱意。
景琦仍是不理不睬,认真写着。白文氏轻轻起身退了出去。
白毛二房北屋堂屋。
颖轩刚写完一幅大字,一边洗笔一边欣赏着。丫头换上了一碗茶刚要走,白文氏进来吩咐:"银花,去厨房叫他们给景侍弄点儿夜宵儿。"丫头答应而去。
颖轩:"看看我的宇,有长进!这就是文房四宝在被窝儿里借了人气的缘故!"
白文氏:"看不出来!你说这季先生也够狠的,当着我的面儿打孩子。你说吧,平常我打这孩子怎么使劲儿打都不解很,可瞧季先生打他,我心里就不好受!"
颖轩:"贱骨头!"
白文氏:"真是啊,贱骨头!"
颖轩:"孩子就跟小鸟儿似的,关笼子里它没精神,打开箱子它跑了,养鸟儿不容易,当鸟儿也不容易!"
白文氏:"这孩子长大了也不知道什么样儿?"
颖轩:"爱什么样儿什么样儿,趁早甭操这份儿心……哎,正经事儿忘了,堂会戏的戏码儿定了吗?"
药行会馆大院。下午。
堂会唱得正热闹,台上正表演《挑滑车》。
院里坐满了人,中间桌旁,颖轩、魏大人正陪常公公,白文氏陪着董大兴、隆盛药栈的米掌柜、汇丰钱庄的蓝掌柜等人看戏,身后坐着抱着一岁玉婷的奶妈。
台上高宠边舞边念:"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景琦孤零零地站着,几乎站到了台边儿,仰着脸儿看得入了神。
"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台上高宠舞枪亮相。
台下好声四起。景琦跳脚高声叫好……忽然看戏的人相继回头看着进门的方向。白文氏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回头看。只见颖宇正领着教堂的容神父走进来,后面跟着扮成了男孩子的黄春。
白文氏大为惊讶。常公公和魏大人也吃了一惊。
颖宇将容神父让到了第二排的一个空桌旁坐下,黄春侍立于后。
原来桌旁坐着的两个老头儿忙欠身施礼。
颖轩回头低声对白文氏:"这是怎么了?老三怎么带了个洋人来?"
"谁知道,他没跟我说。"白文氏忙站起走过去。
常公公问颖轩:"二爷,贵府怎么还和洋人连连着?"
景琦:"我们家只有三爷入了洋教。"
常公公:"哼!留点儿神,洋人有什么好东西!"
颖轩:"是!是!"
白文氏走到桌前,容神父忙站起,颖字忙殷勤介绍:"德国神父容华史。这是我们二奶奶。"
"百草厅大名久仰,今天特来贺喜。"容神父回身示意,黄春忙捧上了一个盒子。
白文氏:"这可不敢当!"
容神父:"不成敬意。"
颖宇:"收下吧,收下吧。"
"谢谢,谢谢,您看戏!"白文氏向颖宇使个眼色,颖宇忙跟她走到一边。
白文氏:"你这算哪一出?怎么把洋人弄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颖宇:"那怕什么!人家可是诚心诚意来贺喜的。"
"你看,咱们也不懂他们洋人的规矩!"
"放心,有我呢。"
容神父拿出一个大吕宋烟盒,让身旁的人抽雪茄,人们慌忙摇手不敢抽。
容神父拿起一支,黄春忙擦燃火柴点烟。
各桌的人惊讶望着,议论:"什么玩艺儿?""没见过。"
"我听说过,叫起灯儿,不用吹一擦就着。"后桌的人也都站起来张望。
颖宇走回容神父桌前,也拿起一支雪茄,黄春点火,颖宇十分得意地抽起来。
容神父十分感兴趣地看看戏。
台上的演员正在开打。
后台。
景琦、景武、景陆等孩子们正大闹后台,有的拿枪、有的戴上髯口、有的耍着大锤,一片混乱。后台管事的进门,见状大惊:"哎哟,这儿怎么唱上《闹天宫》了?!小爷们,这不是毁我吗!别在这儿搅和,出去出去!"管事的轰了这个跑了那个。
景琦迅速拿了一堆戏衣和一只大锤偷偷溜出了屋。
管事的终于把孩子们都轰了出去,忙着收拾东西。
茅厕内外。
景琦正兴奋地脱了裤子换戏装,黄春匆匆跑进,见状噢地大叫一声掉头跑出。
景琦喊:"跑什么?来吧来吧,我这儿扮戏呐!"
黄春在外边儿要景琦出来,景琦却不在意:"嗨!你尿你的,我穿我的。"
黄春仍坚持要景琦先出来,景琦叨叨着赚"他"事儿多,提着裤子出来,黄春忙进厕所,才蹲下,景琦又探进个脑袋问:"你是刚才和那洋人一块儿来的吧?"
黄春吓得忙提起裤子站起来大叫:"你干什么?"
景琦觉得好笑:"怎么撒尿还怕人看啊!"黄春不禁脱口而出:"你是男的!"景琦嘲笑地:"那你不是男的呀?"谁知黄春竟果断地:"我不是!"
景琦懵了,看着黄春发愣。
黄春又坚决地:"快出去。"景琦道:"好,我出去。"
到了外边,景琦仍感到奇异迷惑,又返身窥探,不禁笑道:"哟,蹲着撒尿,真是女的。"
黄春大叫:"讨厌--"
景琦又缩回身,忙穿好靴子,又穿上拖了地的裙子,边穿边道:"哼,还女扮男装,想唱《大英杰烈》吧?"
黄春走了出来:"没羞!看人家撒尿!"
景琦:"你真是女的?"
黄春摘下帽子:"你看呐!"
"你干吗扮成男的呀?"
"你管呢!你是唱戏的?"
"不是,偷出来玩儿玩儿,那洋人是你什么人?"
"教父。"
"教父?他都教你什么?"
"唱诗,弹琴,煮咖啡。"
"煮什么?……咖啡,是什么?"
"就是茶,苦的,跟你们喝的药差不多。"
"那多难喝呀?"
"加糖呀!"
"什么时候叫我尝尝?"
"行,你来教堂找我吧!"景琦已扮好,一身戏装穿的不伦不类,做着各种动作:"十条口那个教堂吧?"
黄春:"你怎么知道?"
"我净打那儿路过。"
"我住在后边儿的平房里。"
"行,我准去。嘿,你看我像不像?"
"你穿上这个干什么?你又不会唱。"
"谁说我不会唱?你瞧……"说着他拙劣地做着各种动作,边舞边唱:"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怎么样?"他拿着一个大锤亮了个相。
黄春:"那你怎么不上台唱?"
"他们不叫我唱!"
"你还是不会!"
"当然会!"
"那你上台唱一个我看看!"
"上台就上台,走!你给我叫好去!"
药行会馆大院。
台上。宋兵和金兵正在开打。
常公公、颖轩、魏大人、容神父、白文氏、颖宇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
台上开打,"四击头"亮相,台下哄然叫好。
后台,四五个演员急得团团乱转。
"我的彩裤呢?刚才放这儿的!"
"我怎么少了一个锤呀?哪位看见了嘿?!"
"靴子!靴子!急死人了。郝爷,我的靴子呢?"
管事的郝爷急得到处乱翻:"甭说,都是刚才那帮小爷捣乱掏的,行了,凑合快上吧。"
"一个锤我怎么上啊?!找往下轰吗?"
景琦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跑了进来。郝爷一回头,大惊:"嘿!
快瞧嘿,都在他身上呐!"
景琦撒腿就跑,郝爷忙追:"脱下来,你今儿是存心开搅哇你!"
大家也跟着围堵,景琦无路可逃,跑到台口,一下子冲上了前台,众人大惊,都站住不敢动了。
台上,四兵丁正在开打,景琦冲了出来,在台上乱跑,四兵丁都愣了,忙靠边儿站,停止了武打。现场的人也都愣了,锣鼓仍继续敲打着。
台下常公公:"哎?这是什么戏这是?"魏大人和颖轩也愣了。
颖宇:"怎么回事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景琦在台上乱蹦乱舞乱跳。
黄春站在台下前边大声叫好。
白文氏惊诧地站了起来:"这不是景琦么,他这是怎么了?胡总管!……快看看去!"
胡总管应声离去。
景琦大叫:"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黄春高声叫着好!
景椅在"四击头"中亮相,台下一片叫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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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白宅二闸东花园花厅。
一溜条案,十几个孩子:景怡、景琦、景武、景陆、景双、景泗等都在伏案作画写字,雅萍来回走动,俨然一位监考官。
雅萍:"今天是二奶奶四十大寿!都给我好好写,等会儿二奶奶要看你们的真本事,谁学得好,重重有赏。先不许落款儿啊!"
景怡在画一幅牡丹,景琦在扇面上写百寿字。
东花园内小山坡。
山坡上绿荫遮映,繁花盛开,白文氏与太医院的申大人、魏大人等男女贺客一行十几人缓缓走下山坡。颖轩默默跟在后面。
申大人:"今年也是太后老佛爷的六十大寿,皇上和荣大人正筹划着给老佛爷庆寿呢,听说要普天同庆啊!"
魏大人:"瞧着吧,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战端一开,老佛爷还有心思过生日?"
白文氏:"你说老佛爷都这岁数了,一天到晚得操多少心?"
魏大人:"都一样,二奶奶,你也不少操心呐!"
白文氏:"那可不一样,家里这点儿破事儿跟朝廷大事怎么比?"
"叫他们操心去吧,只要不打到北京城,咱们该怎么乐还怎么乐,你们说是不是!"申大人说罢,众忙附和。
白文氏:"走,到花厅去歇会儿,看看孩子们都画了些个什么。"
众人向山坡下走去。
东花园花厅。
雅萍一个个地看着,走到景琦前停住了,奇怪地左看右看:"你写的这是什么?"
"百寿字"
"这都是寿字么?"
"是!"
"能把一个字写出这么多花样儿来?"
"别捣乱!"景琦全神贯注地写着。
花厅门口,雅萍的丫头苦杏焦急地向她招手,雅萍诧异,过去问:"大老远的你跑来干什么?"
景琦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了头,见她们焦急议论什么后都匆匆离去,也放下笔追了出去。
花厅外廊子。
雅萍和苦杏匆匆向前走,景琦叫住了苦杏,两人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然后一拐弯离去。
白文氏、申大人、魏大人等从旁门走了进来。胡总管忙迎上来。
胡总管:"小爷们都写完了,都那儿等着领赏呢!"
白文氏:"写得好才有赏,写不好一人赏一个脖儿拐!"大家都笑了。
东花园花厅。
孩子们靠边儿站了一会儿,白文氏等人走进,俯身在条案上边走边看,贺客们不时发出议论。
条桌上有字有画:寿字、福字、牡丹花、寿山石、对联……
孩子们都有些紧张,白文氏对桌前的贺客:"请申老先生给评一评,咱们这儿就属您的学问高了。"
申大人笑了:"那我就倚老卖老不客气了。"
颖轩:"请您给孩子点评,大才小用了。"
申大人走到一幅牡丹前:"要说画儿,这幅牡丹一品最好。"继又走到景琦书写的扇面前:"要说字,当属这幅百寿字了。"
白文氏回头问孩子:"状元出来了,牡丹是谁画的?"
景怡:"是我。"
白文氏:"这个寿字扇面儿呢?"
孩子们无人应,互相看着。景怡道:"那是景琦写的。"
白文氏:"景琦呢?"
一丫头忙回道:"一写完就跑出去了。"
白文氏:"不懂规矩就知道贪玩儿,胡总管,快赏,一个人都有一份儿,景怡和景琦重赏!"
一丫头端着盘子掀开红布,上摆着精致的笔筒,笔架,镇尺,湖笔、砚墨等。
申大人、颖轩等人仍在研究孩子们的书画,申大人拿着景琦写的扇面儿欣赏。问:"这孩子多大了?"
颖轩:"十四。"
申大人:"老师是谁?"
颖轩:"季宗布。"
申大人点点头:"知道知道,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听说要进军机了。"
颖轩:"我这孩子顽皮得很,只有他教得了。"
申大人:"不过这孩子的字聪明有余,笔力不足,可以临一临魏碑。"
白文氏:"姑奶奶哪儿去了,不是她一直在这儿看着吗?"
胡总管:"听说叫关家的丫头叫走了。"
"关家的丫头?什么事儿?"白文氏很诧异。银花忙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关家大爷新娶的大奶奶生了个儿子,香伶抱了一下,这位大奶奶急了,说香伶是雅萍姑奶奶的女儿,不吉利,把香伶打了一顿,还关起来不给饭吃!"
胡总管:"这也太不像话了。"
白文氏:"你快去看看,把姑奶奶接回来。她去有什么用?弄不好又犯病了,孩子的事儿明儿我去说。"
白宅上房院卧室。
白周氏搂着雅萍直落泪,雅萍像孩子一样靠在老太太怀里抽抽搭搭哭诉:"他们不叫我……进门儿。"
白周氏:"二奶奶,你去把香伶接过来吧,那么小的孩子,哪儿禁得住他们这么揉搓。"
胡总管:"甭说接回来,连个面儿都不让见,孩子姓关,咱们做不了主啊!"
白文氏:"接不过来也得去跟他们论论理!"
胡总管:"他要讲理,就不会跟孩子过不去了,我接姑奶奶的时候,正坐大门口儿那儿哭呢!"
白文氏:"苦杏呢?不是她接的你吗?"
雅萍:"一到了大门口儿,苦杏和景琦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白文氏:"这个景琦,光跟着捣乱,等回来再跟他算账!"
银花撩帘儿进了屋:"二奶奶,关家大爷来了。"
白文氏奇怪地:"他来干什么?我正要找他呢,他倒上门儿来了。"
白毛敞厅。
关少沂:"请您还是把香伶交出来。"
白文氏:"真是大白天说梦话,我正要去府上要人呢,你反倒上我这儿要人来了。"
"香伶就在府上。"
"谁说的?"
"我们家有人看见了。"
"要是不在我这儿呢?"
"我绝不再登白家的门儿!可要是在这儿呢?"
"你把孩子领走,绝没二话!"
"那好!还是问问你们家的景琦吧!"
白文氏莫名其妙:"问景琦?"回头对秉宽:"去!叫景琦来!"
秉宽站在厅外心神不安地:"二奶奶,您请来一下。"
关少沂冷眼看着白文氏和秉宽,白文氏知道出了事儿,疑惑地走到秉宽前:"出了什么事儿?"
秉宽:"景琦他……在花房呢!"
"去叫他来呀!"
秉宽为难地压低了声音:"您还是去看看吧!"
白文氏感到不妙,急忙走向后厅。
白毛花房。
白文氏掀开草帘子刚进花房就愣住了--香怜侧身躺在躺椅上,景琦正在给她肩膀上、背上抹药。乳钵里是景琦配制的草药。
白文氏惊讶,秉宽担心,共同注视着景琦。正在白泥炉上煮药的苦杏忙站了起来。
"花洞里不能生明火,快搬出去!"白文氏说着,秉宽忙上前搬炉子。白文氏走到景琦前:"香伶怎么会在这儿?"
景琦:"我把她接回来的!"
白文氏:"偷着弄回来的吧?"
景琦:"我和苦杏从后门背出来的,妈,您看呐!"
香伶肩、背、腰、腿上全是伤痕。
"秉宽!快去叫二爷来看看!"白文氏很是难受,吩咐着又说:"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关家来要人了!"
香伶哀怨地:"舅妈,我不走!"
景琦看着白文氏:"反正我也不叫她走!"
白文氏为难地望着她,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向花房外走去。
白宅敞厅。
白文氏质问:"这孩子犯了什么错儿了?"
关少沂反问:"先说在不在你这儿?"
白文氏:"在!"
关少沂:"那好,把人交出来!"
白文氏固执地:"这孩子犯什么错儿了?"
关少沂:"你管不着,这是我们家的事!她是我女儿!"
"你还知道她是你女儿,打成了那个样儿!告诉你,她也是我的外甥女儿!"
"你刚才说了,只要人在这儿,你就得让我领走!"
"我是说了。可这孩子的伤得治,你现在不能领走!"
关少沂大怒,拍桌而起:"岂有此理!"
白文氏反而不动声色:"你跟谁拍桌子,啊?!你们也算书香门第,往死里折磨一个孩子,圣人的书一句没记到心上,都吃到肠子里边去了!"
关少沂冷笑道:"你们家好,把我儿子活活摔死,这算什么门第!"
白文氏:"关大爷!旧账不能算,旧仇不能提,就是因为老也解不开这个疙瘩,你们才对这孩子下毒手……"
关少沂强压怒火听着。
白文氏:"你娶了新奶奶,可这孩子也是你的亲骨肉。关大爷,咱们都心平气和地想想,孩子招谁惹谁了?!我不是不讲理的人,这孩子我先留下,治好了伤,一定给你送回去!"
关少沂显然和缓多了:"我把她带回去也能治伤。"
白文氏深沉地:"你把她带回去就是你们新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会要了这孩子的命!仇不能越结越深,这仇也不能一代一代地传……"
关少沂低下头听着。
白文氏:"这孩子的妈已经疯了,你还想叫两代人都不得好下场吗?!"
关少沂完全被感动了,皱着眉两眼望他,痛苦地听着。
白文氏越说越难过,声泪俱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是她的亲爸爸呀!……"白文氏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关少沂突然站起身,低着头向厅外走去。白文氏抬起泪眼望着。
白宅花房。
颖轩正在惊讶而又有些惶恐地看着手中的一张药方。景琦蹲在地上用乳钵捣鲜草药。香伶躺在一边。
颖轩抬起头看着景琦:"这是你开的方子吗?"
景琦头也没抬:"是啊,怎么了?"
颖轩:"从哪儿抄来的吧?"
景琦斜了颖轩一眼没有回答,又低头捣药,颖轩将乳钵夺了过来仔细看着:"这哪儿成!去屋里拿再造膏"来!"
香伶:"舅!挺好的,我好多了。"
颖轩惊诧地望着景琦和香伶发愣。景琦夺过乳钵接着捣药。
苦杏端着一碗汤药走来,要递给香伶,颖轩忙阻止:"等等!"又低头看药方子。他显然有些急了,训斥道:"你居然敢用羊踯躅,还用这么大的分量?"
景琦:"这有什么?这是活血定痛的,你看看她的份就知道了。"
颖轩:"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景琦:"季先生教的!"
"不行不行!道理上是没什么错儿,可这么用药的人,一定得自己先尝药,你怎么就敢给她喝?"
颖轩夺过药碗将药泼在地上。
景琦生气而又不服地望着颖轩。颖轩道:"瞪什么眼你?你刚多大,你就敢开方子,你胆子也太大了!"
景琦:"我早喝过了,您怎么知道我没喝?"
颖轩:"那也不行!人命关天。你先开个三年五年方子,请名医看过指点,觉得你行了,你才能行医,懂不懂?!"
景琦低头不语。
颖轩:"你这儿怎么淘气胡闹我都不管,可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我绝不许你胡来!"
景琦:"那元朝的李东垣怎么十四岁就能看病?"
颖轩:"住嘴!忘了你大爷是怎么死的了?!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白宅二房北屋厅。夜。
颖轩把方子递给白文氏:"你看这孩子居然敢开方子。"
白文氏没有接:"我又看不懂。他跟谁学的?"
景琦忙接上:"季先生!"
颖轩:"这位季先生真是个能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一肚子学问。"
白文氏:"他的医术比得上咱白家?"
颖轩:"二奶奶!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呐。景琦,你看过《叶天士医案》么?"
景琦:"季先生一篇一篇地讲过。"
颖轩拿过《医案》顺手翻开一篇,指给景琦看:"看看这个脉案,用药妥当么?"
景琦接过迅速看了一遍:"看这脉案,内有停食,表有风寒,要清要表,应该大下大汗,我要开方子就把银花换成麻黄。"
颖轩不动声色地又翻开一篇指给景琦看:"这个方子呢?"
景琦:"这个方子用的是峻补,可看这脉案应该清补才对,野辽参换上花旗参就好了。"
颖轩紧接着问:"为什么不用海藻海带?"
景琦张口就来:"这里边儿有十八反!"
颖轩目瞪口呆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担心地:"怎么,说得不对?"
颖轩转着看着景琦,深深叹了一口气:"唉!难为他这么小的年纪有这样的灵性,我不早跟你说过医药行这碗饭不能吃嘛!"
景琦:"季先生说就算不指着这个吃饭,可到了要紧的时候也能救人一命。"
颖轩无可奈何:"祖传下来的就是这个种,拗不过命啊!"
白文氏:"他这方子开的到底对不对呀?!"
颖轩:"岂止是对!有一味药是连我都不敢下的,都说艺高人胆大,你小子胆儿是真不小,可你有那么高的艺么?"
颖轩亲呢地不住打景琦后脑勺:"啊?有那么高的艺么?有那么高的艺么你?傻大胆儿……"
颖轩边打边笑,景琦笑了。白文氏也开心地笑了。
白宅敞厅。
季宗布和白文氏在谈话,景琦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季宗布:"如今日本人打朝鲜打得紧,到了鸭绿江了,恭王爷复出,调我去军机,我懂洋文。李鸿章大人去日本和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国运日衰,我也不好推辞,做个章京罢了,可以后就没有功夫教景琦了。"
景琦歪着脖子低着头,满脸不快。白文氏不禁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景琦刚刚有点儿长进,全靠季先生栽培,可是您这一走……"
"我知道!"季宗布转向景琦,"景琦!我看除了我也没人管得了你,我一走你又该淘气了吧?"
景琦扭头看院子里不语。白文氏忙道:"怎么不说话呀!季先生问你呢!"
季宗布:"我又不离开京城,以后有什么要问的,还可以去找我。
我也留下儿心,以后有合适的先生我再举荐给二奶奶!"
景琦大叫:"不要!"转身走出敞厅。
白文氏喝道:"站住!怎么这么没规矩!"
季宗布忙拦住:"叫他去吧!我一走他心里别不过劲儿来。我看二奶奶理家实在是百里挑一,可管孩子,恕我冒昧,大可不必把孩子管得循规蹈矩……这孩子不会哭,自然带了一种刚性;生下来就笑,是把世情都看透了。有这两样一定能成就大业……"
白文氏:"可这孩子太个别了,哪儿见过这么不听话的孩子?!"
季宗布:"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天下孩子都一样不就乱了套了么,生养孩子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吧?"
白文氏:"季先生的话实在是透着新鲜,我是怕……"
季宗布一笑:"用不着怕!无非是出点儿格儿,闯点儿祸!您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不是犯上作乱起家的?可一坐了天下,却教训子民要忠君爱国,这几位祖宗若都是忠君爱国之辈,他做得了皇上吗?"
白文氏:"您说这话,我可真是闻所未闻!"
"这也正是景琦肯听我几句话的原因。"季宗布起身,白文氏也忙站起。
季宗布:"我得走了。只望二奶奶听我一句话,对这孩子,顺其自然。"
白文氏:"您越这么说,我这心里反而越没底。"
季宗布笑了:"无为而治。您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白宅大门口。
景琦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旁的小石狮子上,颖轩、白文氏送季宗布走出大门。
景琦摆着身子,两眼望着地下。
季宗布走出大门望着景琦道:"我走啦!"景琦仍两眼望着他没有理睬。
白文氏与颖轩无奈地互相看了一眼:"这孩子!……"
季宗布笑了笑走下台阶,上了马车:"二位请回吧!"
景琦忽然从石狮上跳下,一下子蹿到车前,扶住车辕子,低头不动了。陈三儿扬鞭的手忙停了下来。季宗布微笑着低声:"我得走了。"
白文氏和颖轩也充满留恋地望着,召唤景琦快回来,景琦仍固执地一动不动。僵持良久,季宗布想了想道:"要不就上我那儿去玩儿一天?"
景琦二话没说,一跃上了车,钻进了车里。
白文氏:"我不答应呢,你就上车了?"
景琦伸出手猛拍陈三儿的后背一掌:"快走!"陈忙挥鞭。马车启动,季宗布忙回头大叫:"放心!我晚上把他送回来。"
颖轩、白文氏依依不舍地望着马车远去。
季家书房。
季宗布带景琦走进书房,景琦完全惊呆了。只见满屋子全是书,书架上是书,靠墙高高地堆着、地上高高地摞着是书,书桌上也摆满了书;到处还挂着各种武器:刀、剑、弓、火枪、手枪、短刀、匕首……
景琦似进了迷宫,边走边贪婪地看着。
季宗布在一个书架上翻找着什么,回头见景琦正拉开一个装匕首的鲨鱼皮鞘,便道:"喜欢吗?送你吧,留着玩儿,别拿去惹祸。"
季宗布抱着一大摞画报走到景琦前,扔在地毯上。
"你自己看吧,我得出去,等我回来一块儿吃饭。"季宗布离去。
景琦拿起画报翻看,一下子便人了迷,慢慢坐到了地毯上,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教堂后院。
黄春正把洗好的床单、被单晾在一条长长的绳子上。景琦在晾着的被单的掩护下,弓着腰悄悄走向黄春。
黄春正把被单拉平,景琦突然站起,吓得黄春跳起来:"哎呀!吓死我了,是你呀!"
景琦:"你还干这个?"
黄春:"那可不是,还没洗完呐,你看!"
大木盆里泡着一大堆小孩子衣服。
"他们拿你当丫头?"
"本来就是丫头!我就知道你要来。"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
"你不是说请我喝咖啡吗?"
"快来!我刚给神父煮上。"二人向小屋跑去。
黄春卧室外屋。
泥炉上煮着咖啡壶,微微冒着热气。
两人一人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黄春倒了一杯咖啡递给景琦,起身去拿糖。景琦猛吹了几口气,急忙喝了一口:"哈--真难喝!"
黄春从里屋拿糖出来笑了:"急什么?还没放糖!"她坐到景琦身旁,给他杯里加糖搅拌后,让景琦再喝,问:"香不香?"
"嗯--不怎么样,还不如茶好喝呢。"景琦喝了一口道。
黄春:"白老爷是你三叔?"
景琦:"是啊,他待你好吗?"
黄春:"也没什么好不好,他说他替我找爸爸妈妈……你喝呀!"
"喝!待我捏着鼻子将它喝了吧!"景琦果然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他呀,才不会替你找呢!"
"为什么?他跟我说了好几回了。"
"他是我三叔,我还不知道他。"
"主会帮助我找到的。"
"主是谁?"
"救苦救难的上帝。"
"那不就是观音菩萨吗!"
"不是,主是洋人!"
"那他们俩谁大?"
"当然主大!"
"不对吧?观音菩萨大!"
"主大!"
"洋人怎么会管到咱们这儿来了?观音菩萨大!"
"主大!"黄春似乎不高兴了,把头扭到一边。
景琦坏笑着看着黄春。黄春佯作不理睬。景琦道:"主大主大,春儿,让我香你一口!"黄春奇怪地回过头来:"香一口是什么?"
"你过来,我小声告诉你。"
黄春将头探过来,景琦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黄春不解地摸着自己的脸:"这是干什么?"
门突然开了,颖宇走进来,虎视眈眈地望着二人:"干什么呢?!"
"找春儿来玩儿。"
"我问你刚才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喝咖啡。"
"我问你我进门儿之前你干什么呢?"
景琦不语。黄春奇怪地望着。
颖宇:"我都看见了,我看了老半天了!说!"
景琦:"我香了她一口。"
颖宇:"你个坏小子,你刚多大,你跟谁学的啊?"
景琦:"跟三叔学的,你那天不叫人香一口!"
颖宇一下子愣住了:"嘿--你怎么不学好啊你?"
景琦:"跟三叔学还不好?"
颖宇:"少废话少废话!滚滚!谁叫你上这儿来的?"
黄春:"我还上他们家玩儿过呢!"
颖宇:"你少插嘴!我说你怎么老不来,神父等着要咖啡呢,快去!"
黄春端起咖啡壶走出门去。
颖宇两眼瞪着景琦:"你个小屁孩儿,也懂得玩儿姑娘了,你也不挑挑人儿!你知道这丫头是谁吗?"
景琦:"我管她是谁呢!"
颖宇:"是咱们白家大仇人的孩子!我早晚收拾了她!"
景琦惊讶地望着颖宇:"谁是仇人?"
颖宇:"你少问,快走!以后不许你上这儿来!"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颖轩正一篇篇地审阅景琦的大字,景琦站在一旁,白文氏端个小碗哄孩子。
白文氏:"他说是大仇人的孩子?"
景琦:"还说早晚要收拾了她!"
颖轩:"甭问,这是冲着武贝勒来的,一准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孩子。"
景琦:"她来过咱们家,上回唱堂会,跟着三叔来的假小子就是她。"
颖轩:"我不是叫你抄魏碑么,你怎么不听?"
景琦:"季先生说写字是为了用,不是为了看,用不着那么较劲!"
颖轩:"季先生说什么你都听,我说话只当放屁!"景琦嘿儿嘿儿笑了。
白文氏:"那俩孩子不是送走了么?"
颖轩:"我早听说老三把那俩孩子找回来了,朝着詹王府要钱呢。"
白文氏:"怎么干这缺德事儿!这仇还不够深么?老爷就是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才送了命。"
颖轩:"是啊,就他那身子板儿,不生闲气能活一百岁!"
白文氏:"何苦还要结仇呢?消消停停过点日子不行么!"
景琦疑问:"妈,谁跟谁有仇呀?"
白文氏:"小孩子少问,以后不许再去教堂找她玩儿!"
景琦不平:"我跟她又没仇儿!"
白宅甬道。
白文氏与颖宇从敞厅后门走进甬道,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颖宇高声地:"这是谁说的啊?谁说的?!"
白文氏:"有没有这回事吧?"
"没有!啊,我知道了,是你那宝贝儿子说的吧?"
"是他爸爸说的!有没有?"
"没有,甭诈我!"
"街面儿上没有不知道的了,你自己到处放风儿,说找到了武贝勒的孩子!"
"街上的传言你也当真?他们家的人死绝了才好呢,我还替他们找孩子?!吃饱了撑的,我没那善心!"
"老三,我也不和你较真儿,我把话说到头里,冤仇宜解不宜结,你想坑别人,最后准把自己坑进去!"
"是他们先坑的我!"
"咱们这辈儿的已然如此,底下这一辈儿不能再受累,这话我跟关家大爷也说过,你掂量着办!"
"怎么了这是,好像我干了什么坏事儿了似的!"
"是人家的孩子给人家送回去!没有这回事儿,算我白说!"
白文氏说完转身走了,颖宇干瞪眼站在那儿。
颖宇:"合着我怎么都不对!"
白宅大门口。
大门口冷冷清清,只有景琦一个人坐在门旁的小石狮子上。他的手中拿着季宗布给他的匕首,百无聊赖地玩儿着。
白宅敞厅。
敞厅里支起了一个大长条桌,上面摆满了各色面料,两个裁缝正忙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和丫头吵吵嚷嚷地量尺寸,雅萍跟着瞎忙。
香伶刚一上前就被景武推了出来:"你是谁家的孩子,去去去!"
"该给我量了。"香伶委屈地站在边上。
白文氏正在清点一大摞大褂儿和马褂儿,检查着质量。雷掌柜站在一边。
胡总管:"活儿挺好的。柜上每位先生一件,赵五爷多一件马褂儿。"
白文氏:"嗯!先送去吧!交给赵五爷就行了,今年冬天给每位先生做件皮袍儿吧!到瑞蚨祥去挑料子,赵五爷和你要挑最上等的。"雷掌柜忙记在簿子上。
胡总管:"谢谢二奶奶!"
孩子们乱成一团,白文氏走来把雅萍拉到一边:"我那儿有块好料子,咱俩一人做一件吧,放好多年了,跟我拿去……别吵,一个一个来!"二人走去。
白宅大门口。
景琦仍无聊地骑在小石狮上,见香伶擦着眼泪抽抽搐搭走来,忙问:"怎么了香伶,谁欺负你了?"
香伶:"景武不叫我做衣服,说我不是你们家的人。"
景琦忙跳下拦住了她:"你上哪儿去?"
"回家!"
"你回那个家干什么,这儿才是你的家呢!走!"景琦拉着香伶进了大门。
白宅敞厅。
景武正在量身,景琦一把将景武揪了出来。
景武叫着:"干什么?干什么?"
景琦:"你欺负香伶!"
景武争辩:"谁欺负她了?"
景琦用力推了一把景武:"你干吗欺负她?!"
景武:"你干吗推我?"
"我推你了,怎么着?推你了!"说着又当胸推了两把。
"你敢……"
"我就敢!怎么看?来!你推我一下试试,来呀!你敢动我一下试试!"孩子们围了一圈儿紧张地看着,景武没敢动手。
雷掌柜:"小爷们,先量衣裳好不好?"
景琦:"先给香伶量!你再敢欺负香伶我就揍你,今儿先记你一顿打!"
景武仇恨地望着景琦。
香伶走到雷掌柜前量衣服。
景琦转身向厅外走,景武忽然赶上前用脚踹景琦,哪知景琦突然转回身一把抄住景武的脚用力一甩,景武重重地摔在地下。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
景琦:"早防备着你呢!背后下手,什么东西!"
景武跳起扑向景琦:"我今儿跟你没完!"
景琦忽然拔出了匕首:"我宰了你!"
孩子们像炸了窝似的乱跑乱叫:"景琦杀人啦--"
景武吓得乱跑,景琦在后追赶。景武绕着长条桌跑,景琦蹿上条桌,跃下拦住景武,上前便抓,景武忙向后退,倒在条桌上,连人带条桌一起翻倒在地上。
白文氏慌忙跑出来大叫:"景琦!"
景琦住了手,仍愤愤地望着景武。
景武坐在地上叫着:"二婶,他要宰我!"
白文氏气愤地:"到屋里来!"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逼视着景琦,颖轩在一旁漠不关心地走来走去。
白文氏:"你那刀子哪儿来的?"
景琦:"季先生给我的。"
"拿来!"
"这是季先生给我的。"
"我叫你拿来你听见没有?"
景琦十分固执:"这是季先生给我的。"
白文氏大怒,站起身回手抄起了掸把子,扬手就打,没想到景琦突然扬起手将她的胳膊架在空中。
白文氏大出意料,愣住了。颖轩也愣住了。
白文氏也不知是在问谁:"这是怎么了?"
景琦笑嘻嘻地:"妈,您打我也打不疼,也打不哭,还把您累得够呛,您往后该歇歇儿啦!"说罢将白文氏的双手放下来往身上两侧一靠,撒腿跑出了屋。
颖轩像看戏一样惊奇而又开心。
白文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愣愣地望着门外:"这孩子怎么敢……这样?"
颖轩突然笑了,笑得直咳嗽:"你还当他是……小孩子……他大了……你打不得了……"
白文氏颓然地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孩子大了……打不得了!"
街上。
景琦在行人不多的街上踽踽独行,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他在一胡同口听一卖唱女孩儿唱梅花大鼓,女孩儿边敲鼓边唱。
靠墙坐着一个老头儿弹着弦子,面前倒放着一顶破草帽儿。只有景琦一个听众,行人漠然地走过。
景琦似懂非懂地听着。当他掏出两个大子儿扔到了草帽里时,抬头才发现老头儿是瞎子。于是他又好奇地走到女孩儿面前,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瞎子。
景琦呆呆地看着,女孩儿仍在唱。
季宗布家门口。雨夜。
景琦走过门口,回头望望,又走了回来。望望大门又转身缓缓走到了街对面,天下着小雨。
景琦蹲在墙根儿下,抬头望着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季宗布一下车立刻发现了景琦,忙走过来:"这不是景琦么?等我呢?"
景琦仍低着头不语。
"跟家里闹别扭了?"
景琦没有回答,只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家里都不知道你上哪儿了吧?"季宗布回头对车把式道:"江四!
去白家送个信儿,就说景琦在我这儿住些日子!"江四答应着走了。
"进来吧!"景琦忙站起跟着季宗布走向大门。
自雨夜之后,景琦将季宗布家当成学堂。这位季先生的授徒方法,大概是独一无二的。既教画画儿,又教打枪,又练挥刀对打,又教铁砂拳之类武功。师徒二人都自命不凡,就连写条幅练字,也是狂放如诗仙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之类。
光阴似箭,几年过去了。一日,景琦和季宗布骑马来到野外。从来总是在后面的景琦,这一回竟一路领先,季宗布高喊着紧追不舍。
看着相互有段距离了,景琦突然勒马,枣红马扬蹄直立嘶鸣,景琦回过头来大叫:"季先生,您赶不上我啦!"
随后奔来的季宗布,看着英俊强悍的景琦,这才感到这个十八岁的学生,从个头上来说,确实已然长大成人了。
第十四章
季宗布家北房廊子上。
木桶里游着两条活鱼,景琦伸手抓出一条忙跑到季宗布前,将鱼放在临时搭的案板上,季宗布按住挣扎的鱼,一刀拍在鱼头上,鱼不动了。
季宗布:"看见了么,这鱼就跟咱们中国一样,让洋人拍了一刀!
中国要想活,只有一条路,变法维新。"
景琦:"听说老佛爷跟皇上别着劲儿呢!"
"没用!变法维新势不可挡,一人专权,才弄得大清朝气数尽了。"季宗布用刀将鱼剖开。"再不变一变,咱们大清这条鱼就要让人家端到桌上美餐一顿喽!……哎,你爱吃红烧,还是清蒸?"
"红烧!"
"我今儿非给你做清蒸!"
"先生还会做菜?"
"今儿这不是你来了么,我这是新的做法,你尝尝。"
"洋人既想把咱们吃了,怎么还向着皇上呢?"
"洋人当然不会安什么好心。国不强就受人欺,干挨打,还不了手。兴商富国,厉兵袜马,才有出头的一天。"
"富国强兵的道理谁都懂,怎么还有人不乐意呢?"
"跟你们治病似的,疖子烂透了,才能出脓,现在还没烂透,没看那帮当官儿的,光顾往自己兜儿里搂钱么,搂得越多,烂得越快!"
"那就让它烂透了。"
"对!弄贴膏药,把他的毒拔出来!"
"我能干点儿什么,光看您一天到晚忙。"
"你呀?你不知这里头的事儿!往后别再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了,你且得历练历练呢!"
"那我往后就……"
"自己去闯吧!老跟在我后头有什么出息!出去碰钉子,摔跟头,什么时候你碰得头破血流,万念俱灰,你才真的长大成人了。"
景琦似懂非懂地望着季完布发愣。
白宅大门口。
门前摆了一个卖蝈蝈的挑子,密密麻麻扎着蝈蝈笼子,一片叫声。
景琦付给老汉两个大子儿,挑了一个笼子走进大门。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正给七岁的女儿玉婷梳辫子。景琦把蝈蝈笼给妹妹:"玉婷,哥给你买的。"
"谢谢哥!"玉婷要跑,被白文氏一把拉住:"等会儿,没梳完呢?
怎么想起买蝈蝈来了?"
景琦:"一看见蝈蝈就想起我堂姐来了。她在济南也不知怎么样了。"
白文氏:"好些日子没来信了,打生了孩子以后吧!"
颖轩从里屋走出:"景琦,托魏大人在道台衙门给你找了个差事。
你得干点儿正经事儿了,十八岁也是大人了,好好当差别惹事儿!"
白文氏:"出了事儿魏大人的面子上可过不去。"
景琦:"我知道!"
白文氏拍了拍玉婷:"玩儿去吧!"玉婷立刻跑出,白文氏大叫:"就在院里玩儿,别往出跑!"
景琦转身要走,被白文氏叫住:"你都是大人了,还整天跟孩子一块儿玩儿,你也学点儿大人样儿!就说你这亲事吧?说了够八家儿了,没一家儿乐意的。"
景琦:"我怎么了我?我全须全尾不缺胳膊不短腿儿,谁要嫁给我那才真是享福了呢!"
日文氏:"颖轩你听听,他还拿自己当香饽饽似的。"
景琦:"本来嘛!"
白文氏:"等着吧你,我非给你找个厉害媳妇管着你,你就老实了!"
白颖宇外宅北屋。
颖宇躺在烟榻上,姨奶奶玉红侍候着他抽大烟。
丫头走进:"三爷,武贝勒挺着急的,问您怎么还不见他。"
颖宇:"叫那小子等着去吧!"
玉红:"你快把他打发走得了。"
颖宇:"这小子穷得连一个大子儿都榨不出来了,懒得见他。"
玉红:"你不见他,他就赖着不走,恶心不恶心?!"
颖宇起身:"行行!"
客厅里。武贝勒急得直打转,颖宇慢悠悠走了进来。
贵武:"你这谱儿越来越大了。"
颖宇往椅子上一坐:"又什么事儿?"
"装什么傻呀?!詹王爷找了我好几回了,问那孩子到底怎么着了!"
"拿银子来!"
"这三年你要了多少银子了?这孩子都十七了,在哪儿呐?"
"银子又不是我拿了!"
"三爷,别揣着明白说糊涂的,这几年你房子也买了,外宅也立了,这银子从哪儿来的?我给你个限期,月底把俩孩子交出来!"
"嗬,给我立规矩?你还来劲儿了,要交不出来呢?"
"我就上你们家里闹去,三奶奶还不知道你娶了新姨太,弄了这么一所外宅吧?!"
颖宇笑了:"别来这套!我媳妇要管得了我,我也就不弄这份外宅了,您请便!"说着起身向门外走去。
"教堂里,到那时候也就不太清静了吧?!"贵武平静的话里充满了威胁。
颖宇走到门口站住了,回头冷冷看贯武,走到他面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教堂是洋人的地方,你动一动试试!"
贵武阴沉沉地:"我是不敢动,可你大概知道,老佛爷可不大喜欢洋人,詹王爷可不是吃素的。"
颖宇:"别吓唬人,告诉你吧,这俩孩子就在洋人手里,你敢怎么着?再拿两万银子来,我把孩子给你。我也给你个期限,年底你交不出银子,这俩孩子你就甭想见了!"
贵武:"你想干什么?"
颖宇:"十七岁的大姑娘,卖到哪儿不是银子啊!"
贵武凶狠地:"你敢!"
颖宇一扬声:"走着瞧。"
教堂。
当景琦走过庄严的教堂大门时,已响起了那熟悉的钟声。景琦快步走进教堂,四下张望。只见黄春正在低头祷告,便溜到她身旁坐下,也合十祷告:"主啊,保佑黄春找一个好婆家吧!"
数年过去,黄春已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女了,见景琦来到身边,她又高兴又不安:"讨厌不讨厌,人家这儿祷告呢!"
景琦:"我也祷告呢厂"净胡说!你好好祷告。"
"我祷告什么?"
"赎罪。"
"我犯了什么罪了?"
"你做的坏事还少?"
"真犯罪的没一个来祷告的!"
"哎呀你真讨厌!去,出去等我!"
"我就这儿陪着你吧,明儿往后我可来不了了!"
"为什么?"
"我在道台衙门混了个差使。"
"嗬,真是大人了,当什么官儿了?"
"我还当官儿?给人家跑腿儿!"
"那你往后……不来找我了?"
"你想让我来么?"
黄春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望着景琦。景琦调皮地看着她。黄春眨眨眼,回过头,装作漫不经心地:"不想!听说你们家正给你说亲呢?"
"谁说的?"
"你三叔。"
"是啊!可说了七八家儿,我一个也没看上。"
"是人家看不上你吧?"
"敢--!我要娶一个北京城最好看的!"
黄春突然回头看着景琦。
景琦:"你不信?"
黄春忙又把头扭回去冷冷地:"那你娶去吧,我要祷告了。"
景琦全不在意地站起身:"那我走了。"转身大步走开。
黄春忙站起身:"哎……"景琦已走远了。黄春注视着景琦的背影,良久,才转过身望着耶稣像,思绪纷杂……
道台衙门公事房。
书办唐爷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屋里五六个同事都同情地望着,景琦不禁问道:"唐爷,你说说究竟为了什么?"
唐爷仍低头收拾东西:"不说也罢!"
景琦:"你不能就这么走,他要没理,咱们一块儿找他去!"
唐爷叹道:"你们知道咱们刘大人那位小舅子……算了,我认倒霉吧!"
景琦站起身走向唐爷:"说说!不就陈鹏那小子么,怎么了?"几位同事也都围了过来。
唐爷:"就是他!一个朋友托我找他办事儿,给了一百两银子,他拿了银子不办事儿,我问了他两回,他急了,说一百两银子就想办事儿!我说你要不办就把银子还我,你猜他说什么?"
景琦:"说什么?"
唐爷:"他说我是属狗的,光进不出!"
同事:"哎呀--这种事儿不是一回两回了,你多余较这劲儿!"
唐爷:"我不干了,大不了我垫出一百两银子。"
又一同事:"别介,这么走也太窝囊了!"
景琦:"我去!给你把银子要回来,要走也得堂堂正正……"
同事:"别说了,他来了!"几个人忙回到自己座位,只有景琦没动。
陈鹏走到唐爷前:"你还磨蹭什么?你不是要走么,滚,快滚!"
唐爷不语夹起包就走。
景琦走了过来:"等等!我说小舅子!……"
陈鹏一愣:"嘿!这是怎么说话呢?"
景琦走到陈鹏前:"哟?你不是道台刘大人的小舅子吗?"
陈鹏:"这也是你能胡叫的么?"
景琦挑衅地:"那我该怎么叫?我就叫你光进不出吧!"
陈鹏:"你骂人?!"
景琦:"你自己说的!"
旁人见势忙上来劝架,陈鹏气得暴跳如雷:"小子!你也滚!刚来几天啊,你就犯混,你们俩一块儿滚!反了你们这帮下三滥!"
"好个下三滥,着家伙吧!"景琦突然扬腿,抡圆了用右脚面打了陈鹏一个嘴巴。
陈鹏一声没吭,砰然倒地,昏了过去。几个人忙过来扶。
同事大惊:"七爷!打懵啦!"
景琦也一愣:"坏了!这小子这么不经打!"
白宅通药场的月亮门。
胡总管拦住了正走出月亮门的白文氏:"七少爷出事儿了,打了道台大人的小舅子,给扣起来了。"
白文氏十分平静:"瞧你急得这样儿,我听着一点儿也不新鲜,早就料到的事儿,他不捅点儿娄子,那才叫怪事儿呢。拿银子去打点吧,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道台衙门口。
胡总管把景琦领了出来,几位同事相跟送出。
唐爷:"为了我的事儿,您把差事丢了,太过意不去了。"
景琦:"我正不想干了呢!您解了气没有?"
唐爷:"解了,解了!"
"齐了,这差使丢得值!"景琦一笑。
季宗布家门口。
景琦走上台阶敲门。门开了一条缝,赶车的江四探出头来:"哟,七少爷。"又惊慌地探头向街上来回看。
景琦:"怎么了,我找季先生。"
江四悄声地:"季先生不在,您快走吧?"
景琦:"出什么事儿了?"
江四:"你还不知道?季先生逃出去了。"
景琦大惊:"他得罪谁了?"
江四:"满世界抓乱党您不知道?"
景琦:"季先生是乱党?"
江四:"别问了,谭嗣同就要问斯了,您以后千万别再上这儿来!"
景琦:"季先生要是回来,你告诉他,我在道台衙门的差使丢了,转到都院当差了。"
江四:"季先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快走!快走!"说着砰的关上了门。
景琦站在门外茫然四顾。
都院大门过道。
景琦一身侍卫打扮,正和几个兵勇聊天。
"听说了么?昨儿莱市口一下儿轨了六个。"
"那算什么,连皇上都囚起来了。"
于头捅了捅景琦,向待客厅里努了努嘴。景琦回头,只见厅里四个外官在等待召见,一位方老爷正用大蒲扇呼啦呼啦扇着,还不住地擦汗。
于头道:"瞧他那副德行,有这么扇扇的么?"
景琦笑了:"就透着他一人儿热。"
于头:"怎么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啊?"
景琦:"浙江来的候补道吧介于头:"想求老爷弄个实缺。"
"逗逗他!"景琦坏笑着起身,于头跟他一起进了屋。
都院待客厅。
景琦一进来就道:"今儿个够热的。"
"是,是!没想到今年京城这么热。""都热邪乎了!"……几个人忙应道。
景琦:"老爷那儿正忙着呐,待会儿才能见各位,天热,都宽宽衣吧。"
景琦又走到扇扇子的方大人前:"方大人,升升冠。"
方不解地:"啊?"
景琦:"升升冠,凉快凉快!"
方十分感谢:"好好!"忙摘下了顶子,景琦接过顺手递给了于头。
"宽宽农,别客气,我伺候您。"景琦动手解这位方大人的扣子。
方大人连道:"不敢当,不敢当,自己来,自己来。"
景琦帮助方大人脱了马褂和官衣,把马褂递给了强忍住笑的于头。
景琦拿着官衣:"瞧汗都渗到外边儿来了。我给大人晾晾去!"
方大人:"有劳有劳!"景琦和于头拿着衣服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方大人仍不停地呼啦呼啦摇着大蒲扇。
都院大门过道。
景琦、于头从待客厅走出,向兵勇们招了招手,五六个人忙钻进了对面的门房。
都院待客厅。
方大人还在大咧咧地扇着时,内管事老吴推门而进:"传见浙江候补道方大人。"
方大人连忙站起就走:"来了,来了!"
老吴惊诧地望着方大人,方大人这才忽然发觉自己只穿着内衣,立即慌了,跑到门口哇哇大叫:"哎呀,我的衣裳帽子!……二位,我的衣裳呢?"
屋里几位等着召见的官儿都偷偷地笑。老吴诧异道:"你怎么回事?"
"我……我……"方大人慌乱地忙探身向外看,只见门道里空无一人。
躲在门房里的景琦、于头等人都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只见方大人说:"天儿热,我脱了衣裳,不知两位给拿哪儿去了。"
于头:"出去敲他一笔银子?"
景琦:"那有什么意思,瞧乐子多好玩儿。"
望着门里门外打转转不知如何是好的方大人,老吴道:"你这成什么样子?还有规矩没有?"
方大人:"是他们叫我脱的!"
老吴:"他们是谁?"
方大人惶惶四顾:"他们……都哪儿去了?"
老吴:"怎么着?你是不是就这样去见大人?"
方大人:"不敢不敢!"
老吴不屑地:"就是有了实缺,能放给你这样的吗?!歇着吧你!……陕西张大人!"
张大人忙起身:"来了来了!"跟着老吴走出去。
方大人捶胸顿足:"毁了,毁了!……"
白宅敞厅。晚上。
白文氏、颖轩、雅萍、景怡、景泗、景陆、香伶、玉婷、景琦围坐吃饭,十分安静。
景琦满口是饭,忽然憋不住笑,一扭头将饭喷了一地。满桌的人都惊异地望着,景琦却扭头笑个不停。
白文氏慢慢放下了筷子,两眼盯住景琦,脸色一下子严肃了,厉喝一声:"跪下!"
景琦强忍住笑,忙跪到了地上。
白文氏:"你又在外边儿做了坏事儿?!"
景琦低着头:"是!"
"又作什么孽了?"
"一个浙江候补道来巴结差事,我把他衣裳全扒了,弄得他没法儿见大人。"
"说你有六儿没六儿啊?!一个外官来京一趟多不容易,他想见你们大人一面,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上下打点,你这不是断送了人家的前程么?"
"我知道错了。"
"你扒人家衣裳的时候就不知道是错了?"
"您没瞧见,这位大人忒不懂规矩,拿把大蒲扇,不像是扇凉,倒像是孙猴子过火焰山!"
满桌子的人都笑了。
白文氏:"还笑!吃饭吧!"景琦忙起身还座吃饭。
白文氏:"为人总要厚道,能成全人家的事,就成全人家。他一个小地方来的,懂什么规矩?你提醒他一句不好么?非要挤兑人家?
我看你什么事儿也干不长!"
百草厅公事房。
屋里摆了一桌酒席,白文氏、大查柜赵显庭、采办涂二爷和许先生四人围坐,白文氏看罢采购药材的清单,交给了涂二爷:"就按这单子办吧!吃饭。今儿这赵五爷菜是我做的。您尝尝。"
赵显庭:"又让您受累。"
白文氏:"这两个菜也是我做的,特意为涂二爷、许先生送行。"
涂二爷:"您太客气了。"
白文氏:"今儿可不是客气,我有事拜托二位。"
许先生:"不敢当,您尽管吩咐。"
白文氏给三人斟酒:"景琦快二十了,在几个衙门口当差,光给我捅娄子,愁死我了。"
涂二爷:"二奶奶甭着急,树大自直,七少爷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
白文氏:"别夸他了,想来想去,我跟二爷商量,还是叫他跟自己铺子里学学本事好……二位这次去安国办药,能不能带了景琦去,叫他见见世面,闯荡闯荡,也跟二位学点儿真本事。"
涂二爷和许先生一听这话,登时愕然相望没了词儿。白文氏笑道:"是不是?刚才二位还夸他呢,言不由衷吧?一动真格儿的,二位都不言语了。"
赵显庭道:"我看这事儿可以商量,据我看七少爷一天到晚得有新鲜事儿引着他,一没事儿干,他就得出妖蛾子。药材市场千变万化,他只要觉着新鲜,就会用心学。"
"话是这么说,怕我们两个……管不了他呀!"涂二爷一脸苦相,颇为难地看着赵显庭。
赵显庭:"甭怕,七少爷就服有真本事的人,你们二位降得住他!"
涂二爷:"丑话说头里,万一有个差错王奶奶别拿我们的不是!"
白文氏:"哪儿的话呀,谢还谢不过来呢,季先生打他打得狠着呐,我说过什么?不听话就打!"
许先生:"别别,我们俩加一块儿不够他打的,我们尽心尽力就是了,反正全须全尾的给您带回来!"
白文氏忙举杯:"拜托了!"
去安国的路上。
景琦骑着一匹快马兴奋地打马飞奔,跑了一段路,他忽然勒马慢慢停住,调转马头,皱起眉头。
涂二爷、许先生坐在一辆马车上小跑着追来。二人还得可着嗓子提醒景琦:"七少爷慢点儿,跟我们一块儿走!""溜神别摔着。"……
"你们太慢了!"景琦在远处大喊道。
许先生:"涂爷,您瞧见没有,咱们可有点儿管不住。"
景琦等得不耐烦,骑马又跑回到车前跟着走:"你们这么走,几时才能到?"
涂二爷道:"放心吧少爷,咱们白家的人不到,药材市场就不能开市!"
景琦:"为什么?"
涂二爷:"药材市场的价儿,都得跟着咱们百草厅走,咱们是头顶头的大户!"
景琦一愣:"哈哈!还有这事儿!有这么威风吗?驾!"说罢猛抽坐下马,飞奔而去。
安国药王庙。
药王庙里里外外都是人,张望着等候涂二爷等人到来。
涂二爷、许先生带景琦走来,不少熟人向他们打招呼。庙门口人们忙让出一条路,涂二爷走到庙前忙靠边儿回身让景琦先行,一面伸出了手:"少东家请。"
景琦有点儿慌了,忙也往边儿上靠,用手推让,叫二人先行。涂二爷脑瓜子飞快,猛然大步前行进了庙门,站在台阶上高声道:"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少东家到!"
全场立即肃静下来,都往门外看。
许先生又一伸手:"少东家请!"景琦无法再谦让,忙振作精神,硬着头皮走进庙门。两旁的人们一阵议论声。
众人簇拥着景琦进入药王庙大殿后,大管事的忙拱手:"请少东家上香!"
景琦不知所措望着涂二爷,涂二爷忙走到桌前拿起一柱香在蜡烛上点燃,交到景琦手中。景价上香后退到垫子后跪拜。
"跪--!"随大管事一声高喊,呼哩呼隆,院里的人全都跪下了。
景琦三叩首后,大管事高喊:"起!"
景琦起立转过身,大管事走出殿门高喊:"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东家已到,安国药市开市大吉,各东家伙计务必严守市规,开市!"
景琦惊奇地望着。
安国药市。
一眼望不到头的各式棚铺。
景琦、涂二爷、许先生沿街走来,不远处后面跟着许多打探虚实的人。沿街的各铺伙计不时吆喝着招呼着,向他们兜揽生意。
三人在一大棚前刚停下,掌柜甲忙迎了出来:"里边请!"
涂二爷点点头,从箩中抓起把黄连看了看,顺手递给景琦:"少东家看看行么?"
景琦一愣,只好接过,看了一会儿不敢说话,又抬头看徐二爷。
涂二爷却又问:"怎么样少东家?"
景琦仍不敢说,微微点着头,心里说着,好你个涂二爷,这不故意为难我吗?……刚要发泄几句,见涂二爷又抄起一把黄连看。
涂二爷:"这是上等的好黄连。"
掌柜甲:"涂先生圣明。"
涂二爷:"你有多少?"
掌柜甲:"二百斤还不够么?"
涂二爷:"哈!二百斤不够垫底儿的。"
掌柜甲:"您要多少?我立马儿进货。"
涂二爷:"回头再说,少东家,前边儿看看。"三人走去。
后面跟着的一帮人,呼拉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他们要什么?"
掌柜甲不耐烦地:"诸位别围在这儿,我哪儿知道他要什么,散散!"
一高个儿:"他要黄连,我听见了。"
一胖子:"要黄连?"
一中年人:"他给什么价儿?"
掌柜甲:"散散!散散,别这儿围着。"
瑞记招牌下,涂二爷等人在看筐中的黄连。
掌柜乙:"您要找着比我这儿还好的黄连,您要多少我白送,分文不取。"
涂二爷看了看手中的黄连,然后伸到景琦面前:"少东家看看怎么样?"
景琦急了,低声埋怨:"别再挤兑我了行不行?"
许先生忙搭话:"这是上好的川东黄连,您看多肥,全都抱着,这种黄是纯姜黄,没加过色,是真正的鸡爪连。"景琦仔细看着,不住点头。
涂二爷问道:"有多少?"
掌柜乙:"您要多少有多少。"
涂二爷:"什么价儿?"
掌柜的拨了一下算盘子儿,涂二爷看了看一笑,重拨了一个子儿。
景琦充满好奇地看着。
掌柜乙:"您这是开我的玩笑!"
涂二爷:"谁跟你开玩笑,这是我们少东家的价儿,是不是少东家?"
景琦糊里糊涂地:"没错儿,是我定的价儿,涂二爷,咱们往那边看看。"
景琦仰着脸儿先走了,涂、许忙跟上。追出几步的掌柜乙高喊:"我不拦着您,随您上哪儿去看,我不怕您走遍安国,您呐,还得回我这儿来!"
景琦等人边走边小声嘀咕。涂二爷道:"货色、价钱都合适。"
景琦:"那为什么不买?"
许先生:"少东家您留点儿神瞧着,这学问就来了。"
景琦:"什么学问?"
许先生:"不能说,您自己悟!"
景琦:"不说也行,可别再挤兑我!干什么呀这是?老把我往前抬,好些事儿我还没闹明白呢,今儿在庙里就弄我个措手不及!"
涂二爷:"您是少东家,我们哥儿俩得捧着您。"
景琦:"行了,饶了我吧,再这样我可真急了。"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笑了。
又一个药棚前,涂二爷抓起一把黄连:"这种货色也敢往这儿摆?"
掌柜丙:"便宜呀,三位爷,只要您买,我情愿再杀个价儿!"
涂二爷:"好货价儿再高我也要,百草厅用药向来不惜工本,货不好白给我也不要,拿回去没地儿搁。"
掌柜丙:"得,算我白说,您瞧瞧别的。"
涂二爷:"告诉你,我今年的大宗进货就是黄连。货好,一千斤都不多!"
掌柜丙:"行,我立马儿进货!"
三人走到路口停住了。涂二爷问:"许先生,怎么着?"
许先生:"还是回瑞记,给他个好价钱!"
涂二爷:"你说呢,少东家?"
景琦:"闹不明白,次的不要,好的也不要,价儿合适的也不要,想干什么?"
涂二爷:"来吧少爷,先给他们点儿甜头儿,回瑞记!"三人走去。
掌柜乙:"我说什么来着?三位爷还得回我这儿来吧!"
涂二爷抓起一把黄连:"黄连一百斤,全得是这个货色!"
景琦又糊涂了:"才一百斤?"许先生忙捅了一下景琦,景琦不说话了。
掌柜乙:"就要这么点儿?"
涂二爷:"我还要别的呢!"
掌柜动:"价钱呢?"
涂二爷:"就按你开的价儿,这回不开玩笑。"
掌柜乙:"现银?"
涂二爷:"现银!"
掌柜乙:"痛快!好咧,黄连一百斤!"
伙计站到棚外高叫:"黄连一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四临各棚的人都跑出来站在街上向这边望。
街上小吃摊。
三碗打卤面,中间一小碟口条,一小碟肚丝摆桌上,三人边吃边聊。
涂二爷:"吃这饭可委屈少爷啦!"
景琦:"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许先生:"出差在外,从来都是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银子。"
景琦:"我这儿有!"
涂二爷:"省着点儿吧少爷,您那银子最好给二爷二奶奶买点儿什么,出来一趟不容易,表表孝心。"
许先生:"那么多兄弟姐妹,多多少少买点儿回去,大伙儿都高兴不是。"
涂二爷:"咱们是办事来了,不是享福来了。吃得下去吗?"
是传:"挺好!比在家里吃着香。含着折腾了半天儿,就买了一百斤黄连,照单子上这得买到什么时候?"
涂二爷:"别着急少爷,下半天儿就好办了。"
沿街各棚。
涂二爷与掌柜甲算账。
伙计站棚外高喊:"柴胡二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许先生与掌柜丙看货。
伙计站棚外高喊:"益母单一百五十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涂二爷付银票给掌柜丁。
伙计站棚外高喊:"茵陈三百斤,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
棚外围了不少人,景琦走出大棚,立刻被人们围住。
众人七嘴八舌:"少东家到敝号去看看!""我们那儿有宁夏上好的枸杞子,您不看看?!""少东家请关照一下我们小店!"
景琦潇洒地挥了挥手:"别急别急,我一家儿一家儿地看啊!"
客栈客房。夜。
一个大通铺,涂二爷和许先生在灯下打着算盘,对着单子结账。
景琦:"这一天就差不多了,可这黄连还差着一千斤呐!"
徐二爷:"少东家,这所有的银子,我都得拿黄连找回来!"
景琦:"怎么找回来?"
涂二爷:"少爷您先歇着吧,从明儿起,咱们先玩儿他三天,再买不迟!"
景琦:"啊?还有工夫玩儿?"
涂二爷:"工夫就是银子,踏踏实实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玩儿!"
许先生吹灭了灯。景琦钻进了被窝儿,两眼睁得大大地睡不着,白天经历的一切,一幕幕又都浮现出来……
接连三天,涂二爷和许先生带着景琦"逛大集"。在小吃摊上吃"驴打滚儿"、"丸子汤"……吃饱了喝足了,又去大棚里彻壶酽茶,嗑着瓜子儿听大鼓书。景琦没忘涂二爷和许先生的嘱咐,逛一路,买一路,什么花布、帽子、端砚、笔筒……买了一堆,准备回去孝敬家里的人们。
客栈客房。晚上。
景琦正一份儿份儿收拾买来的东西,摆了一大片。涂二爷问:"少爷都买齐了吧?"
景琦:"齐了!银子也花光了,一个大子儿没剩!"
许先生:"痛快!回到家里皆大欢喜!"
景琦:"明儿干什么?"
涂二爷钻进被窝儿:"歇了三天了,明儿少爷瞧好吧!"
景琦:"明儿怎么了?"
许先生:"管保比看戏还热闹!睡觉!"涂二爷吹灭了灯。
安国药市。早上。
景琦、涂二爷、许先生缓缓走来,两旁店铺的伙计纷纷跑出大叫大嚷:"涂爷,进来看看,上好的黄连!""少东家,看看吧,真正的鸡爪连。""三位爷不是要黄连吗?刚进的货!"……
景琦边走边惊讶地左右看着,耳边一片"黄连"的叫卖声。但涂二爷和许先生只是客气地向两旁点头,径直向前走着不停步。
景琦:"怎么了这是?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黄连?"
涂二爷笑了:"我叫他们哑巴吃黄连!"
许先生:"嘿嘿!有苦说不出啊!"
在瑞记招牌下,掌柜乙忙迎出,涂二爷又抓起一把黄连。
掌柜乙:"您还想要点儿什么?"
涂二爷:"黄连!"
掌柜乙:"好咧!黄连……"
涂二爷:"别急别急,什么价儿?"
掌柜乙:"老价儿,您买过一回了!"
"不行!这回得我开价儿!"说着,涂二爷拿过算盘扒拉个数。掌柜乙一看愣了:"别介,您又开玩笑来了。"
景琦若有所悟地望着。
涂二爷:"掌柜的,看见没有,满街都是黄连,哪家也不比你的差!"
掌柜乙:"您是行家,我瞒不了您,可这个价儿实在不行!"
景琦全明白了,忙插了嘴:"不行就算了,上那边儿看看!"
掌柜乙:"别介,少东家,好商量啊!"
涂二爷:"我们少东家发话了,没什么商量!说句实在话,买你的黄连我这是帮你一把,瞧这阵势了没有?三年之内,黄连的价儿是上不去啦!"
掌柜乙点点头:"没错儿!今年是怎么了?三天的工夫,这黄连成了灾了,您多少再让点儿!"
涂二爷:"一点儿不让。信不信,我到别的家儿比你还能低!"
掌柜乙:"我信,您要多少?"
徐二爷:"一千斤!"
掌柜乙:"我可连本儿都捞不回来?!"
涂二爷:"比烂在家里长虫子强!"
掌柜乙:"我哭都哭不出来喽!得咧,黄连一千斤!"
伙计站在棚外大叫:"黄连一千斤--京城百草厅……"
掌柜乙怒吼:"行了行了!嚎什么你!"
伙计忙回头,吓了一跳。
掌柜乙:"这买卖做的丢人不丢人呐!"
街上小吃摊儿。中午。
三碗打卤面、两碟小菜,三人吃着饭大笑。
景琦:"我明白了,越大宗的进货,越先开高价儿先放风,叫他们以为有利可图,等货上足了,返回头来再买,货到地头儿死,亏着本儿他也得卖!"
涂二爷:"这一宗就省了一半儿的银子,还叫他没话说,他想在黄连上吃大户,闹了个哑巴吃黄连!"
景琦:"这比听戏还过瘾!"
许先生:"少爷全明白了。等会儿找鲁记镖行挂个号,把货起运,咱们明儿出关,打道营口,奔参茸行!"
第十五章
大福参茸栈。
街口大门上方高悬弧形的跨门梁嵌:营口曹记大福参茸栈。
门里像集市一样人来人往,乱哄哄议论着。靠北的一溜高台上一个挨一个有二十多间单开的门脸儿,上下都一堆堆站满了人。伙计从一门脸儿走出站在高台儿上高喊:"神龙大盘三号,现银四百一十两--杭州胡庆余堂--"
人们顿起一片议论声。
另一伙计:"大娃娃中盘五号,现银二百三十两--济南宝申堂--"
景琦和涂二爷、许先生走进大门,两旁的人热情地打招呼,一中年人迎上来道:"涂爷,姗姗来迟啊!"
涂二爷转身应道:"这是我们少东家。"景琦忙躬了躬身。四周立刻围了一圈儿人。
中年人:"少东家亲自出马御驾亲征,要有大动静了吧?"
涂二爷:"有什么提精神的行市吗?"
中年人:"吉顺号今年出了一盘最高价儿的八百两,小户买不起,大户拿不准,放盘的一口咬定八百两,一个大子儿不让,涂二爷,这得您来啦!"
涂二爷:"少东家,进去开开眼!"
景琦、涂二爷、许先生上了台阶,一群人跟着他们蜂拥进了"吉顺号"店门。
吉顺号店内。
十盒参摆在了柜台上,第一棵主参足有三两重。放盘的尹先生不错眼珠子盯着涂二爷的脸。
涂二爷拿起主参仔细端详着。尹先生则端详着涂二爷。景琦来回看着他二人。
围在涂二爷身后的人们,鸦雀无声看着,有个青年人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人立即责怪地瞪着他。青年人抱歉地吐了一下舌头。
涂二爷终于抬起头,两眼盯着尹先生。尹先生微微一笑:"怎么样?八百两!"
徐二爷:"几家儿看过了?"
尹先生:"总有七八家儿了吧!"
涂二爷:"我买了!可八百两不行。"
尹先生:"您开价儿!"
涂二爷将右手袖口一打,将胳膊放到了柜台上,尹先生也忙伸出右手与涂二爷对上了袖口,两只手在袖口中蠕动着,以手指"谈"价儿。
景琦充满新奇地望着。周围的人也屏息而观。两只手在袖口中继续蠕动着。
片刻后,尹先生耷拉着眼皮,眉头皱了起来;涂二爷目光犀利,看得尹先生慌乱起来,须臾,涂二爷微微一笑,抽回了手,两只袖口分开了。涂二爷和尹先生全都直起了腰。围观的人全都紧张地看着。只见尹先生回到柜台后,把那写着八百两的银牌翻过来一扣:"成交,三百五十两!"
景琦大惊。围观的人轰的一声,七嘴八舌乱了套。有的说,"我的妈!砍下一半儿多的价儿,假的?!"中年人大叫:"涂二爷!好眼力!"另两个老客则道:"能看出假的来,这得多少年的功夫!""这株参太难认了,跟真的一样啊!"屋子里好声四起……
许先生拿着那棵假参给景琦讲着。
"神了!神了神了!"景琦边听边敬佩地望着涂二爷。
外边忽然传来喊叫声、起哄声,许先生、景琦忙回头看,人们拥向门外。
参茸栈院内。
景琦、许先生和涂二爷在人群后面出了吉顺号。涂二爷拦住一个秃头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秃头:"陕西来的一位老客,四百两买了一棵假参!"
这时一伙计站在台上大叫:"特盘移山参一棵,四百两,陕西恭德堂范记--"
涂二爷:"你瞧,他还必得叫出移山参来,这不存心寒碜人家吗?!"
买了假参的大高个儿,夹个小包低着头匆匆向大门外走。人们让开了一条路,不住大喊着瞎起哄:"陕西范记!饭桶吧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夹到卡巴裆里了吧!""那是屁眼儿!"
"哈哈……"人们大笑。大高个儿狼狈逃出大门。
景琦感慨万平地望着。涂二爷拍了拍景琦的胳膊:"看见了吗?
少爷?不练成火眼金睛,别上这地方来,丢人现眼不说,回去东家还不叫他卷铺盖。"
许先生:"这人打今儿起,这辈子也不敢在参行露面儿了。"
景琦:"真是商场如战场,这么厉害!涂爷,您得教我!"
三人闲聊着一直往院子尽头走去,只见沿墙一溜都是卖参的散兵游勇,有蹲地下摆小摊儿的,有手里拿着吆喝的。景琦等边走边看,忽然,一个脏兮兮脑后拖一根又短又细白色小辫儿的瘦小老头儿,手托破旧蓝布包拦住了他们:"三位请留步,您赏光看看我这棵参。"
涂二爷上下打量老人,见他目光十分诚恳,才要答话,旁边的人瞎起哄:"老头子!起什么哄你!""哪拣了根胡萝卜上这儿蒙事儿来了。"
老人不管哄叫,管自固执地把蓝布包伸到涂二爷面前:"我在这儿蹲了大半天了,没人理我,您看看!"
涂二爷没有接:"老人家高寿了?"
老者:"还小呢,八十一!"
涂二爷:"嗬!老祖宗了!自己挖?"
老者:"干了一辈子了。"
涂二爷点点头,接过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层发黑的白布,只见十几层棉纸包着一棵参,涂二爷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边问:"身子骨还硬朗?"
"深山老林怕是再也进不去了,腿脚不行了。"老人感慨道,"我大老远的头一回上这儿来,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涂二爷打开最后一层棉纸,不由倒吸一口气:"咝--"
景琦忙凑近了看,涂二爷惊讶地抬头望着老者。
老者期待地望着涂二爷。
涂二爷看了一眼景琦:"少东家!开眼吧!"忙又低头看参。这是一棵罕见的大野山参。
人们都围了过来,惊叹不已。涂二爷看看周围:"哪位帮忙借个戥子来!"
"这儿有!"人群中立即传过一个戥子。涂二爷接过后小心地称参:"七两五!"人们发出惊讶的呼声。
涂二爷:"哪儿控的?"
老者:"长白山!这兴许是我最后的一卖了。"
涂二爷:"老祖宗,好参呐!少见!"
老者:"您是识货的。"
涂二爷:"您,开个价儿吧!"
老者:"你不是京城百草厅白家老号的么?"
景琦一惊:"您也知道白家老号?"
老者:"是中国人哪儿有不知道的。"
涂二爷:"这是我们少东家。"
老者:"少东家来了,我不敢开价儿,我信得过,您看着给,给多少算多少。"人群中又发出一片议论声。
涂二爷苦笑了一下:"您这是为难我。"
老者:"什么话呀!白家老号买我的参,我这辈子没白活,这叫物归其主!"周围的人一片叫好声。
涂二爷:"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只能冒昧了,这棵参到了京城值多少银子,跟这儿的买卖是两码事!就地卖参就地价儿,我给您个整数--两千两银子。"
景琦心服口服地点着头,注意着老者的反应。
老者稍稍一躬身:"我谢谢您!"围观的人再次大声叫"好"!
院子里的人都往这边跑,把四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回京的路上。白天。
涂二爷、许先生坐在马车上,景琦仍骑着马跟着车走。
涂二爷:"少爷这趟辛苦了,跟着我们受了不少罪呀!"
景琦:"说实在的,我压根儿没把百草厅放在心上……记得小时候,我妈带我去摘匾,特意叫我认白家老号那四个宇,我念了三遍……"
许先生:"这块匾有多大分量,你这回知道了吧?"
景琦:"见识到了,我也看见你们二位在药行真是八面威风,靠本事,这是真威风!"
许先生:"没有白家老号的牌子,有威风也抖不出来!"
景琦:"我白景琦要是抖不出真威风来,这辈子白活!"
涂二爷:"这回二奶奶叫我们俩把你带出来,打心眼儿里发怵!
怕你不听话呀!你还真成!"
景琦:"我听有本事人的话!二位,我可要先走一步了,你们走得太慢!"
涂二爷:"一块儿走吧,你又想干什么?"
景琦:"营口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北京正闹义和团呢,整个北京都乱了套了,我实在不放心家里。"
许先生:"也好,一路上可要小心!"
景琦催马向远方驰去。
京城街道。
层层路障,拳民不断匆匆跑过。
景琦骑马来到路障前刚停住,便有拳民喝令:"站住!下来!"景琦赶快下马。
拳民:"干什么的?"
景琦:"回家,我前边儿到家了。"
拳民:"义和团在这驻防,从南边绕着走!"
景琦上马往回转,突然传来枪炮声,景琦催马奔去。
白宅。
景琦在门口下了马,仆人忙接过,秉宽匆忙迎出。听到秉宽说家里没出事,景琦这才放下心来,直奔二房院去见母亲。
刚上北屋台阶,白文氏迎了出来:"可回来了,真怕你们出事儿。
北京全乱了,闹义和团呐!"
玉婷跑过来:"哥,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景琦:"叫妈给你拿。妈,您给分分吧。大房、三房的一人一份儿。还给爸爸买了样好东西呢!"
颖轩坐在一旁:"哼,你小子会买什么东西!"
白文氏拿出一块砚向颖轩走来:"这个准是给你买的。"
颖轩接过一看,喜出望外:"砚!嗬嗬嗬!好好!"
景琦走进屋:"哼!还说我不会买东西!"
玉芬风风火火走进来:"七弟!"二十六岁的玉芬已是少妇模样。
景琦大惊:"玉芬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文氏:"早来了,非要见你一面儿才走!"
玉芬:"我今儿就走!总算见到你了,嗬!大小伙子了,走在街上准认不出来!"
景琦:"我刚回来,你再住几天!"
玉芬:"不行,本来山东闹义和团乱哄哄的,我说到北京躲躲,好家伙,这阵儿北京比山东闹得还凶!"
白文氏:"义和团烧了西什库教堂,还杀了洋人,是德国人?还是英国人?把交民巷也给围了,景琦你看,这是玉芬给你带的补药。"
白文氏将一大纸包打开,里面是"泷胶"。
玉芬:"这是泷胶,济南府时兴得很,驴皮熬的,再入了药,大补的。"
景琦高兴地:"谢谢姐,你看,我也不知道你来,没给你带东西!"
白文氏:"把我那份儿给她。"
玉芬笑了:"那我谢谢二婶,不谢景琦!"
白文氏:"景琦,你三叔儿入了洋教,好几天不见影儿,你三婶儿急坏了……"
玉芬:"义和团专门杀洋教的!"
白文氏:"你去教堂找找他,叫他快回家,别跟洋人那儿搅和了。"
景琦:"行!我吃完饭就去!"
"我也得收拾东西去了。"玉芬说完,景琦提着包同她一起出了屋。
颖轩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砚,感慨地:"你看景琦,给他带了一百两银子,大概一个子儿没舍得花,全给大伙儿买了东西了,这孩子长进了……嘿,这是块好砚!瞅着像是明朝的,我得搁起来!"
颖轩如得宝贝似的抱着砚进了里屋。
白文氏气得大叫:"就是你不长进!又把那烂石头往被窝儿里搁!"
教堂后院。夜。
后院几处冒着黑烟,到处是火光和喊杀声。
景琦从矮墙上跳下,手里拿着一把大刀,飞快地跑到黄春的小屋前,门开着。景琦冲进屋大叫:"黄春--"没人应。慌忙四顾,只见泥炉里的炭还着着,咖啡壶倒在地上。
景琦冲出了屋门,大叫一声:"黄春--"遂向远处跑去……
教堂拐弯处。夜。
一群拳民跑过。颖宇、容神父和黄春藏在一丛灌木后面。容神父化了装,一身长袍马褂,戴个小帽头儿。颖宇拉着容神父:"快跑!"
二人跑去。黄春看了看,却向相反方向跑去。
颖宇拉着容神父跑到一棵树旁,容神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跑不动了!"
颖宇:"不行,快跑,这儿可不保险!"正这时传来景琦呼唤黄春的喊声,颖宇扭头大叫:"老七!"
景琦闻声跑来:"三叔儿!还不快跑!"
颖宇喘着:"他跑不动了,我得把他安顿了!"
景琦:"快回家吧,三婶儿都急坏了!"
颖宇愤恨地:"这帮乱民,奶奶的!我招谁惹谁了?!"
景琦问道:"黄春呢?"
颖宇忽然想起:"黄春?"忙四下张望,"哎?她一直跟在我后头,行了,别管她了!我自己的命都顾不过来了!"
景琦:"往东走!那边儿清静!"说完持刀跑去。
"哎哎!你上那儿去!"颖宇看着容神父,"快跑吧,上我家去!"说着便拉住容神父跌跌撞撞地跑去。
景琦站在街头绝望地四顾,只见火光冲天。教堂起火了。
颖宇外宅客厅。夜。
玉红把湿手巾递给容神父。
颖宇:"快给神父弄点儿吃的。"
玉红为难地:"他吃什么呀?"
颖宇:"嗨!跟咱们中国人一样,大碗炸酱面他照吃!大蒜!"
容神父惊魂未定:"太野蛮了,太野蛮了!这不算完,我们国家不会不管的!"
颖宇:"没错儿!我要是你们洋人,我就把这帮儿乱民全宰喽!
还有那位西太后,也他妈不是什么好东西!"
容神父在重地:"白三爷,我不会忘记你的友情!"
颖宇:"您甭跟我客气,我就求您一件事!把我儿子景武弄出洋去留学。"
容神父:"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去哪个国家都行!英国、法国、意大利,我都有很多朋友!"
玉红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神父老爷,您就凑合吃点吧,兵荒马乱的什么也买不着,我不敢出去!"
容神父接过碗:"噢!炸酱面,好好!"
颖宇:"您慢慢儿吃,我得回家看一眼去!"
白宅大门口。夜。
全家人正在送玉芬走,玉芬上了马车,景琦满身灰土地帮着搬东西。
玉芬:"都回去吧,外边儿乱,没事儿少出门儿!"
景琦:"有空儿我到济南看你去!"
玉芬:"算了吧!说了八年了,到济南我给你买蝈蝈!"大家全笑了。
玉芬:"走啦!"马车启动缓缓走去。
人们纷纷往回走,白方氏拉住景琦问:"找着你三叔儿没有?"
景琦:"找着了,他说把神父安顿了就回来,挺好的,放心吧!"
大家向门里走去,景琦走上台阶想了想,又回身向外走,刚迈步,就听到有人压着嗓子在喊:"景琦--"景琦闻声知是黄春,不禁喜出望外,忙跑过去:"你怎么跑出来的?"
在照壁拐角黑影里站着的黄春道:"我把你三叔甩了。我不能再跟着他了,我怎么办呐?"
"你也不能上我们家呀……"景琦想了想,"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儿!"
黄春:"哪儿?"
景琦:"走吧,我们家花园子!我这就牵马去,你上胡同口儿那门洞儿里等我。"
白宅花园子。夜。
园门开着,景琦下了马又把黄春抱下,拉马进门。只见门房也大敞着门,不禁骂道:"妈的,看园子的也跑了,挺好!来!"他将马拴在树上,拉着黄春走向花厅。
厅里一片漆黑,景琦掏出"洋火"点燃油灯:"你就睡这儿吧,千万别出去!"景琦走到床前,把盖单子揭了,又从柜顶上把被子拉下来。
黄春:"你睡哪儿?"
景琦:"我?我得回去。"
"这儿一人儿没有,漆墨乌黑的,你就把我一人儿扔在这儿?"
"哟,姑奶奶,我今儿刚回来,好些事还没交代呢,我非回去不可。"
"你还来不?!"
"傻丫头,我不来你不饿死了,我得给你弄好吃的来!"
"我就在这儿住下去了?"
"怎么也得等外边儿乱完了吧!"最奇向门口走去。
黄春六神无主地望着。
景琦到了门口回过头:"我走了,你可把灯吹了,外边一看见亮就知道里边有人。"
黄春:"这地方鬼都不来!"
景琦转过身:"走啦!"
黄春忙叫:"景琦!……"景琦又一次回过头来,黄春张了张嘴又说不出什么,充满留恋地望着他。
景琦低下了头:"我明儿还来呢!"
黄春:"明儿早点儿来!"
詹王府。夜。
王府大门内外戒备森严,门里兵勇把守,门外全是义和拳民守卫。
武贝勒小跑而来,到了门口被一拳民拦住:"站住!你倒不认生,往哪儿胡钻你!"
贵武忙道:"我是王爷的外甥。"
一兵勇走出大门:"叫他进来吧!"
贵武忙转身上了台阶向门里走去。刚进院子,就见在花厅外廊子上,詹王爷正和拳民首领点验枪支。
贵武站在廊下,詹王爷看着贵武:"属实吗?"
贵武:"千真万确,白家老三入洋教有十几年了!"
詹王爷:"那还不把他抓起来!"
贵武:"教堂抄了一遍,连他带神父全没影儿了,八成躲家去了。"
见詹王爷低头沉吟不语,贵武上前两步:"王爷!白家老三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几年坑了咱们上万两银子,可俩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这小子罪大恶极,王爷做主,千万不能放过他!"
詹王爷:"要是去他家抓不着,白家的人又有话说了。"
贵武:"我知道,他还有所外宅,他跑不了!"
詹王爷:"那个神父哪儿去了广贵武:"抓到白老三就全知道了,王爷,那俩孩子也就能审出下落了!"
詹王爷下了决心:"去吧!别伤了白家别的人!"
贵武来了精神,转身大叫:"来人!"
白宅。夜。
贵武带着十几个拳民兵勇冲进了白宅门口,秉宽不知所措,不敢阻拦,只远远地喊:"诸位,诸位!这是要干什么?!"也跟着跑了进去。
贵武冲进院即杀气腾腾:"胡总管!把你们家三爷交出来,别叫我们动手!"
胡总管:"武贝勒,都是自己人,何必呢!"
贵武:"跟你废话没用,搜!"
白文氏急急忙忙走出来:"等等,等等!武贝勒,为什么抓三爷?"
贵武:"他入了洋教!"
白文氏:"入了洋教他并没做什么坏事!"
贵武:"二奶奶心里最明白,他做的坏事还少吗?"
白文氏:"武贝勒,咱们可不能官报私仇!"
贵武:"什么私仇?这是王爷的吩咐!"
白文氏:"那好!我跟你去见王爷,走吧。"白文氏毅然走出花厅。
贵武:"二奶奶!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你甭往里瞎掺和!"
白文氏回头:"告诉你,三爷不在家!有什么事儿,叫王爷跟我说,走吧!"
贵武:"王爷跟你说不着!搜!"
颖宇莽莽撞撞绕过影壁走进来,一见好多人愣住了:"干什么呢这是?"
白文氏大叫:"老三快跑!"
颖宇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几个拳民早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贵武走出敞厅下了台阶:"白老三,你也有今天呐!你怎么不摆谱儿了啊?"
颖宇:"贵武!别当我怕你了,你敢把我怎么着?"
贵武走到颖宇前:"你把神父弄到哪儿去了?"
颖宇:"我跟你说不着!呸!撒泡尿照照,你算哪棵葱啊!"
贵武:"我不跟你治气!我看你跟王爷说得着说不着,带走!"
两个拳民上来捆颖宇,颖宇挣扎着叫着:"讲理不讲理,凭什么抓我!"几个兵连推带架把颖宇弄了出去。
白文氏、秉宽、胡总管和雅萍等追出。
景琦匆匆走来,刚要上台阶,只见贵武一帮人押着颖宇出大门,大惊,急忙闪过一边。片刻之后,见白文氏等追出来,忙上前:"妈!
怎么把三叔带走了?"
白文氏:"詹王爷派人抓的!快!备车!"
景琦拦道:"妈!这事儿您别管,您也管不了!"
白文氏:"是白家的人我就得管!"
胡总管:"我看七少爷说得对!义和团不是好惹的……"
白方氏哭叫着冲了出来:"我不活着了!把我也带走!"
白文氏忙拦住:"别这样!别这样!这没用,我这就去王府!"
詹王府花厅。夜。
詹王爷:"人不能放,老佛爷懿旨,今儿就是要治治这些不懂礼数的洋人和教民!"
白文氏:"老三不过是一时糊涂才入了洋教,只要王爷放他回去,我做保,从此叫他再与洋教无关。"
詹王爷微微一笑:"你这位二奶奶真是好心肠,听说这位三爷没少给你添麻烦,你还替他求情?"
白文氏:"那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儿,求王爷恩典!"
詹王爷:"你知道他做了多少坏事?"
白文氏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詹王爷:"我的外孙子、外孙女都叫他绑了票儿,居然藏在了教堂里,以此敲诈勒索,至今不把人交出来!"
白文氏:"这事儿我问过老三,他说绝无此事!"
詹王爷冷笑道:"绝无此事?你这就去问问他,问明白了再来找我!"
白文氏:"是!"
詹王府看押房。夜。
颖宇垂头丧气地坐在小方凳上。
白文氏:"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你还吞吞吐吐的!"
颖宇:"我真是……没有……我说不清楚二嫂!"
"你还看不出来?王爷想要你的命,一句话的事儿!他所以留着你,就是为了那俩孩子,你怎么还犯死心眼儿?不要命了你?!"
"二嫂!我跳到黄河洗不清了,真的就一个女儿,那儿子我真不知道在哪儿!"
"那你跟人家说俩孩子都在你手上?"
"我那不是……那不是……嗨,不是想多讹他们一笔银子嘛!"
"老三呐!我早跟你说过吧?!想坑别人,早晚坑了自己!仇上加仇,今天报应了吧!"
"行了,二嫂,您就别杵巴我了,赶紧把我弄出去吧!我不能死在这儿啊,还老婆孩儿一大堆呢!"
"那女孩子在哪儿呢?"
"逃出来的时候走散了。"
"那上哪儿找去,找不来孩子你甭想出去!"
"对了!回去问景琦,他准知道!"
白文氏一惊:"他怎么会知道?"
颖宇:"晚上烧教堂的时候,我看见景琦也去了。"
白文氏:"嗨!那是我叫他去找你!"
颖宇:"不是!他拿着把刀绕世界的喊黄春!"
白文氏长叹一声:"唉!这孩子怎么这么混!"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夜。
景琦:"三叔儿他胡说!我怎么会知道!"
白文氏:"你今儿晚上去教堂了没有?"
"去了!您叫我去的,说三婶儿急坏了,叫他快回家!"
"还有呢?"
"没了!"
"你没去找黄春?"
景琦斩钉截铁地:"我根本不认识她!"
白文氏:"怎么不认识,你不是常去教堂找她玩儿吗?"
景琦:"这都哪年的事儿了,这些年我根本没找过她!"
白文氏猛拍桌子大怒:"景琦!人命关天你知道不知道?黄春是詹家的孩子!"
景琦大惊:"怎么会是詹家的孩子?!"
白文氏审视地望着景琦:"是王爷从小把她扔了,你三叔儿弄了回来讹人家的钱!"
景琦面不改色:"妈,三叔儿这些年来干了一件好事儿没有?他给您添了多少麻烦,使了多少坏,您犯不上多管闲事儿!"
白文氏:"他再怎么不对,也不该死罪吧,你大爷已经是冤死了,不能再陪上一个!"
景琦:"妈,您知道把三叔儿一抓走,家里上下都怎么说?……说他罪有应得!没一个不叫好的!"
白文氏叹了口气:"唉!平时作孽,出了事儿也没人心疼!"
"妈,他得意的时候,有钱的时候想到过您吗?"
"可毕竟是白家的人,我想这回要能出来,他也该改一改了吧!"
"就算您能找到那个女孩子,您忍心拿她去换一个心毒手狠的人出来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把那女孩子送到王府那无情无义的王爷和贵武手里,那不就毁了她吗?"
"可孩子是人家的,总得给人家送回去,毁不毁的跟咱们就没关系了。"
"只要您交出去,罪名就砸瓷实了,三叔儿就更活不成!"
"这倒是!哎呀,这可麻烦了。"
"给他个死不认账!"
白文氏忽然醒悟了,两眼死盯着景琦:"听你这话碴儿,你是知道这女孩子的下落了?"
景琦:"哎?怎么又绕到我身上了?我怎么会知道?"
白文氏厉声:"景琦!不许跟妈说瞎话!"
景琦一口咬死:"我不知道!"
詹王府看押房。夜。
白文氏:"他真不知道!"
颖宇:"哎哟,我的亲二嫂哎!你怎么信他的话?"
白文氏:"他不敢跟我说瞎话,甭管他小时候多淘,可从来不说瞎话。"
颖宇真急了:"他一肚子坑蒙拐骗比我玩儿得还溜!……得得得!我说这话你准不爱听,景琦这孩子是不错,可我告诉你,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白文氏:"随便你怎么说,现在你叫我怎么办?他一口咬定不知道!"
颖宇突然跪下:"二嫂!求求你了……"
白文氏吓了一跳,忙死劲儿地往起拉:"起来!起来!成什么样子?!"
颖宇死赖着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可毕竟是二爷的亲兄弟,你不能见死不救!"
白文氏:"快起来成不成,叫人看见像干什么的?!我不管了啊?!"
颖宇忙站起:"我这条命可就交到你手里了!"
白文氏:"没事儿贱招,招了一身臊又怕事儿!"
颖宇:"我贱!我贱!二嫂!你把我救出去,我以后再敢阴你,你把我脑袋拧下来当尜尜儿抽!"
白文氏:"我也只能尽力而为,先把命保住再说。"
颖宇:"行!能保住命就行!"
詹王府花厅。夜。
白文氏:"确实在义和团烧教堂的时候跑散了。"
詹王爷:"那我就爱莫能助了,只好对不起了!"
"王爷!我们老三欠您多少银子,我来还。"
"二奶奶!这不是银子的事儿。我照实告诉你,找不到孩子,我决不放人!"
"王爷,您也看见了,现在外头这么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
"我不杀他,已经是看在二奶奶的面子上了,你还是不必管这闲事儿了吧。"
"请您宽限我一个月,要是找不到这孩子,任凭王爷发落。"
"只要把孩子找回来,我立即放人!"
"好,一个月之内,无论如何请王爷不要伤了三爷!"
"这儿是王府,不是杀人绑票儿的土匪窝!"
詹王府看押房。夜。
颖宇蟋缩在墙角,武贝勒跷着二郎腿坐在方凳上,旁边站着两个手持鞭子的拳民。
颖宇揉着肩膀:"哎哟!疼死我了,这是往死了打我呀,武贝勒!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贵武:"我该怎么对待你,把你供起来一天三炷香?"
颖宇:"是你先对不起我,我才下的手,你不能不讲理呀你!"
贵武:"还犟嘴,再打!"
两个拳民猛抽颖宇,打得他满地乱爬,躲着鞭子:"别打了,别打了,我说,我说……"两拳民不打了。
颖宇有气无力地:"我……我说什么呀?"
贵武:"嘿……你跟我逗闷子是不是?你把神父藏哪儿啦?!"
颖宇:"神父自己跑了,我真不知道。"
贵武:"你是不想活了,知道义和团的厉害么?嘿,你们哥儿俩,把他拉你们那儿去,今儿晚上拿他祭坛!"
两个拳民向外拉颖宇,颖宇拼命挣扎大叫:"饶了我吧,饶了我!
武贝勒,我说!"
贵武:"放下他!说!"两个拳民将颖宇扔地下。
"我把他……藏到我那……外宅了。"颖宇说着忽然叩头大叫:"主啊!我是罪人呐!我十恶不赦啊!"
贵武站起身:"走!"
颖宇大叫:"贝勒爷!贝勒爷,我只求你一件事儿!"
贵武:"说,快说!"
颖宇:"我死了活了的都不要紧了,能不能赏我个烟泡儿抽,我实在瘾得受不了啦!"
贵武笑了:"抓到神父我就给烟抽!"
颖宇忙磕头:"贝勒爷!行行好吧!"
第十六章
义和团越闹腾越厉害。皇城的百姓们,只知道西太后这老佛爷想用义和团把洋人撵走,包围了交民巷使馆区,还架起龙炮朝着里头飞炮弹,旁的事儿就不甚明白了。到了光绪二十六年的夏景天儿,传来更坏的消息,说是因为杀了洋人,英、法、日、美、德、意,还有老百姓叫不出名儿来的共总八国洋鬼子结成伙,飘洋过海从天津卫上岸,杀奔北京来了。
开初,不少人还不信这凶信儿。可过了没多少天,就传来枪炮声,满街筒子哄传老佛爷带着光绪皇上逃奔西安,八国联军要打进北京城了!于是人们开始逃难。
白宅上下也惶惶不安,聚在一起商议办法。白文氏首先想到的是百草厅怎么办。
百草厅议事房。夜。
赵五爷:"二奶奶,洋鬼子就要杀进城了,事不宜迟,能走的全都走,先逃出京城再说!"
白文氏:"可这儿这么一大摊子,我怎么放心走得了?"
赵五爷:"您放心吧!我不走!我孤身一人,我的家眷反正都在老家呢,我怕什么?"
白文氏十分感动:"赵五爷,白家欠您的情太多了。"
"千万别这么说,百草厅查封,您愣白养了我们两年多,谁欠谁的情?"
"可留下来风险太大了。"
"没工夫说这闲篇儿了,赶快回去收拾东西,多带衣裳,多带吃的!"
"赵五爷,还有件事儿,我非办完才能走!"
"你说吧,我办!"
"万一洋人进了城,这老号要是保不住,您想过没有,咱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能保多少保多少吧!"
"柜上的药和场上的草包药也就罢了,可细料库里的药都是宝贝,我想把它都运到花园子里去。"
"也好,那个地方偏,城外清静得多,没什么人去!"
"这乱劲儿总有过去的那一天,咱们留着这些药,总不至于伤筋动骨,还有来日呀!"
"二奶奶想得对!你要信得过我,我去办!"
"不是信不过赵五爷,这事儿必须做得机密,一点儿风都不能露,只能咱们自己人动手!"
"我明白,不能找外人。"
"叫陈三儿、狗宝赶上车,我叫上景怡、景琦,连夜把这件事儿办了。"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夜。
颖轩正襟危坐,十分严肃,白文氏坐在旁边,景琦站在屋中。
颖轩咳嗽了两下:"景琦,你也是大人了,我跟你妈商量过了,跟你说个正经事儿……嗯……"说着又咳了两声,却没了下文。
白文氏着急地望着颖轩。景琦看看爹,又看看娘,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颖轩吭哧半天不知怎么说好,扭头对白文氏:"还是你说吧!"
白文氏哭笑不得:"真没用!景琦,咱们一家子人都得去西安,家里不能不留个人看着,老号呢?虽说有赵五爷留下了,可咱们家也得留下个人,不能全推给赵五爷一个人儿。你大爷不在了,他大房那几个孩子不能留下吧?毕竟留下来有危险,三房呢?……"
景琦立即接上了:"三房也不行,三叔还关在王府里,只有我留下来最合适!"
白文氏、颖轩互相看着反而没词儿了。沉默片刻,白文氏问:"你行么?"
景琦:"行不行也是我了。"
白文氏:"能叫我放心吗?"
景琦:"您要不放心,您说出一个比我还合适的来,要不把我妹妹留下吧,保准不闯祸!"
颖轩忍不住笑了。白文氏道:"你这小子,永远没正形儿!那可就定了。"
景琦:"定了吧!"
白文氏:"还有,你得接着找黄春,赶紧把你三叔儿赎出来!"
景琦:"您怎么了,人家詹王府也正准备往西安跑呢,我去问过,他们要把三叔儿带到西安去!"
"这就给当人质扣住不放了?"
"这种乱世,您就别瞎操心了,他们拿不到孩子,就不敢害三叔儿!"
"黄春一个大姑娘能跑到哪儿去呀?!"
"那谁知道!"
"你先跟我去花园子,把细料库的药都转到那去!"
"去花园子?!"景琦暗吃一惊。
药场后门。夜。
门口停了四挂大车,景琦和狗宝正把一个大木箱搬上车。
白文氏和赵五爷各抱一个大花瓷罐走出,轻轻放到车上。赵五爷说:"二奶奶歇着吧,我们搬就行了。"
白文氏连说不累。
景怡和陈三儿又抬出一个大木箱,往车上放,白文氏忙过来关照:"轻点儿,轻点儿!"
"再有一趟就全搬完了。"赵五爷话者才落,突然传来喊声:"干什么的?!"
大家都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只见从药场里出来个人,赵五爷边警觉注视边迎上去:"是大眼儿贼吧?"
大眼贼:"是我!赵五爷呀!"
赵五爷:"你干什么来了。"
大眼贼:"我听库房有动静,赶紧出来看看。"
赵五爷:"搬东西呢,东家要往西安运,你快上前边儿看着去吧,别叫人进来!"
大眼贼:"哎!"转身走了。赵五爷往回走,白文氏迎上来:"吓了我一跳!"
赵五爷:"没事儿。前柜台的伙计。都装好了吗?"
白文氏:"装好了,走吧!"
景琦跨上了马。四辆大车缓缓而行时,景琦说:"我前边先走了,给你们探探路。"
景琦打马向前跑去。四辆车也加快了速度,向前驶去。
白宅花园子。夜。
景琦趴在马背上一直骑进了门,一骨碌下了马,匆忙在树上系好缰绳,直奔花厅跑去。刚到门前,屋里的灯忽然灭了,景琦使劲敲门:"开门,洋兵杀来了,开门!"
门开了,黄春一把将景琦拉进去,没头没脑地死命捶打:"叫你坏!叫你坏!两天都不见影儿,还吓唬我……"
景琦:"别叫唤,我妈来了!"
黄春吓了一跳:"在哪儿呢!"
景琦:"说话就到!"
"你又瞎说,还吓唬我!"黄春又捶打景琦。
景琦一把将黄春的手握住了:"真的!她把老号的药都运到这儿藏起来,全家就奔西安了。"
黄春相信了:"那我怎么办,你一走谁管我?"
景琦:"那可没辙,你赶紧找个主儿嫁人吧!"
黄春突然用力甩开了景琦的手,走到桌前点起了灯,冲着灯火发呆。
景琦走过来:"春儿,你知道你是谁的孩子么?"
黄春慢慢抬起头,惶惑地望着景琦:"你知道?"
"你是詹王府的孩子,从小叫他们扔了。"
"我爸爸妈妈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为了你,王爷把我三叔儿抓了,要我们拿你去换他!"
"那当初为什么扔了我?"
"不知道,简直一团乱麻!"
"你们打算拿我去换你三叔?"
"你愿意回王府吗?"
黄春一往情深地望着景琦。景琦故意:"你愿意我就送你回去!"
黄春突然站起:"用不着你送,我自己去!"说着冲向门口,景琦忙跑到门口拦住:"怎么了?你真愿回去?!"
黄春狠狠地:"我敢去死,你信不信?"
景琦:"我信!"
黄春发疯似的推景琦:"躲开!叫我出去……"
景琦拼命拦着:"春儿春儿,别这样儿,春儿,我逗你玩儿呢。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西安,我留在北京陪你。"
黄春突然停住了:"又胡说!"
"真的!我妈把我留下看家!"
"那你早不说,非要气我?!"
"要不你多闷得慌啊!"
"这么说你能天天陪着我了?"
"那老号和老宅子就不管了?只要你不回詹王府,我就能陪你一辈子!"
"呸!谁稀罕你?!"
"那我把你送回王府去!"
"你敢!你又来了……"
远远传来了马蹄和马车声。
"不好!我妈来了!"景琦忙跑到桌前吹灭了灯。
这时,在花园子门口下车的白文氏诧异地道:"我怎么看见花厅的灯亮着,一下子又灭了!"
赵五爷:"不会吧!我没留神。"
白文氏:"看园子的小赖呢?"
赵五爷:"早吓跑了。"
"你去花厅看看,我们去后园子了。"四辆车随白文氏向后园赶去。
赵五爷走到花厅门口刚要推门,景琦开门走出。赵五爷道:"哟,景琦呀!怨不二奶奶说有灯亮!"
景琦:"我看看里边儿还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有,走吧!"
二人也向后园走去。
花厅里,黄春正贴着窗户,偷听外面的动静。
花园子后园地窖口,陈三儿、狗宝扒开一人高的蒿草,掀开了地上伪装的盖板,斜下去露出了一个地窖口。
赵五爷打着火把照亮,白文氏走到门前开了锁,两人走了进去。
景琦惊讶道:"真不知道这儿还有个地窖。"
白文氏站在门口叫:"搬吧,留神别碰了。"
景琦和狗宝抬着箱子下了地窖,景琦抱起个大青花罐。
地窖里面十分宽敞,堆放着不少杂物,景怡和狗宝将箱子放地下,景琦将青花罐放在角落道:"箱子贴地容易受潮,垫两层砖吧!"说着把靠墙的青砖在地上码了一层。
白文氏十分欣慰地看着……
几个人忙活了一大阵儿,才把活儿干完。天快亮了。景琦等盖好地窖口,赵五爷道:"要不要来个人看着?"
白文氏:"就是有人来,也想不到这儿埋着宝贝,看着反而不好。"
"我接长不短儿地来看看就行了。你们先走吧,我一个人儿收拾就行了,我骑马比你们快!"景琦心里惦记着黄春,巴不得他们快点儿离开。
几挂大车刚刚离去,景琦便连蹿带蹦地跑到花厅门口敲门……门一开,景琦看着黄春:"我走啦!明儿一早我就来。"
"还一早呢!天都快亮了。"黄春道,"折腾一宿,快回去睡吧!"
景琦:"我给你买的卤八件吃了没有?"
黄春:"吃了。"
"好吃吗?"
"好吃!快走吧!你妈该疑心了。"
"嗯……"
"嗯什么?还不快走!"
景琦:"叫我香一口!"黄春闭上服把脸伸了过来,景琦亲了一口,转身跑去,黄春不无惆怅地望着。
白宅甬道。
大人、孩子搬的扛的,串来串去,跑着,喊叫着。站在鱼缸旁的白方氏激动地:"我不能走。三爷怎么办?"
白文氏:"你不走有什么用?你救得了他!"
"我找他去!"
"哎呀!詹王府的人也跑了,要把三爷带到西安去,只能到了西安再说了……快上车吧,都等着你呢!三爷出不了事,王爷答应过的。"
"我不放心。我一定得见上他一面!"
"你走不走!孩子你不管啦?!快走!"白文氏连推带搡把白方氏推出了敞厅后门。
白宅门口。
白文氏和雅萍强按着把白方氏推上了车。白文氏刚让雅萍带香伶走上后边的车,扭脸见颖轩,冒火地大叫:"你又把那烂石头往上搬,这是逃难知道不知道。"
颖轩争辩道:"我什么都不带还不成吗?我就带这几块石头。"
关少沂的马车停在了门口。关少沂跳下车走到白文氏面前:"二奶奶,我来接香伶。"
白文氏:"你们要上哪儿?"
关少沂:"山西。"
白文氏只好答应:"行!"回头大叫:"香伶,跟你爸爸走!"
香伶被雅萍搂在怀里,大叫:"我不……"雅萍惊煌地看着。
白文氏:"你看,孩子不干!"
关少沂怒冲冲走到雅萍前,伸手就拉香伶,雅萍死死抱住不放,"干什么?在我们家门口动粗!"赶过来的白文氏质问。
关少沂:"你看这像话吗?"
香伶大叫:"我不去!我跟妈走!"
白文氏:"看见了吗?你光带香伶走是办不到的。要走,她娘儿俩一块儿带走,要不一个别带!"
关少沂犹豫地低下了头。
白文氏:"她还是你的媳妇吧?病也养好了,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关少沂咬了咬牙:"行!一块儿走!"转身向自己车走去。
白文氏忙扶雅萍和香伶下车:"回家吧,姑奶奶,带着女儿一块儿回去,自己要多保重。"
雅萍搂着香伶刚走,丫头银花从大门跑出:"二奶奶,您快去瞧瞧,老太太就是不走!"
"妈呀!真乱死了。"白文氏忙向大门里走:"怎么都这么难呀!……景琦!"
正在帮忙搬东西的景琦忙回头应声跑过来,"跟我来!"白文氏说了句,就朝大门里跑。
远处传来了枪炮声。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老太太白周氏靠在被垛上:"我哪儿也不去!"
白文氏:"洋鬼子要进城了,没听见枪响?"
老人两眼看着床里:"死也死在北京城!"
白文氏:"您犯得上吗?炮弹都打到齐化门啦!"
老人:"我一个老婆子怕什么!"
白文氏:"老佛爷和皇上都跑了,您留这儿算干什么的!景琦!
把你奶奶抱车上去!"
"哎!"景琦不由分说,在奶奶不停的乱抓乱捶和叫喊声中,把她一把抱起向门外大步走去。
街巷。
逃难的马车在不宽的路面上挤在一起。
詹王府的车停住了,车老四站在车旁。詹王爷掀开车帘:"去看看前边儿怎么回事?"车夫忙向前走去。
陈三儿正在倒车,高喊:"谁的车倒倒,我这儿抹不过车来!"
赶车的:"我是詹王府的车,你先让让,叫我们先过去!"
陈三儿:"你倒一下儿不结了!"
赶车的:"你瞧瞧后边儿全顶上了,倒得了么?"
车老四走来:"你倒一丈,我一抹车不就齐了么?"车老四扬了扬鞭子:"找抽是不是?这是詹王府的车!"
白文氏闻声回头忙下车。
陈三儿:"谁的车也没用,都是逃难的,不是打洋人吗?打呀!跑什么呀!"
车老四举鞭就抽,陈三儿用鞭子搪住了:"干什么?什么时候了还这儿摆谱儿!"
白文氏忙走上前:"陈三儿!先把车靠边儿让让,叫王府的车先过。"
陈三儿不情愿地将车往边儿上靠,车老四忙闪到一边站到了白文氏身旁。
白文氏看了看车老四,车老四目不旁视,王府的车从面前走过。
白文氏:"车总管!我们家三爷呢?"
车老四:"不知道。我哪儿知道你们家的事儿。"
王爷的车从面前过,车老四忙跟上走了,传来了枪声。
白文氏紧张地看着走过的马车,不时地叫着:"老三!颖宇!三爷!老三!"
马车隆隆而过没有回声。
白文氏焦灼不安地望着。
关家大门口。
关少沂儿子关静山、姨奶奶肖月兰、关父关秒海分上了两辆车;雅萍扶着香伶上车,关少沂把香伶拉上车,雅萍刚要上车,车却启动了。
雅萍:"哎,等等,我没上呢!"关少沂突然伸手用力推倒雅萍。
马车驶过,雅萍奋力爬起来惊恐地望着。
马车远走,传来香伶的喊声:"妈……"
雅萍双目失神颓坐到了地上。
詹王府看押房。夜。
枪声不断在夜空回响。颖宇奋力砸坏门窗钻了出来。
"你们一群王八羔子,把大爷扔这儿不管了!"颖宇向外跑,忽听隔壁房间传出来容神父的喊声:"白三爷!"
颖宇跑到隔壁房间门口,一脚端开了门。只见容神父被捆住手脚躺在地上,忙上前解绳子:"神父你受惊了,真对不住!"
容神父:"赶快回教堂,我们人会来找我。"
"八国联军进城了,咱们自己人来啦!"颖宇叫着,搀着穿神父朝门外跑去。
街道。夜。
一队德国兵跑来,到处是烟和火,枪声、哭叫声响成一片。
容神父拦住了骑马的德国队长,用德国话道:"我的教堂被烧了,杀那些义和团,狠狠地杀!"
一旁的颖宇:"我知道是谁,是詹王府的人烧的教堂!"
容神爷接着对德国兵道:"我的教民,好朋友。跟他去吧!"
颖宇一挥手:"跟我来!"带头向前跑去。德国兵们调头跟颖宇跑去。
詹王府。
颖宇带德国兵冲入,直奔花厅。颖宇见什么砸什么,边砸边骂,发泄仇恨,一时间,花瓶、穿衣镜、花架、花盆、多宝柜……稀里哗啦,一片狼藉。德国兵则贪婪地搜寻小金佛、精美的小座钟,不停地往怀里揣,往袋里装……
看着德国兵抱着东西往外跑了,颖宇拾起一根火把点燃了幔帐,也跟着跑到院子里,对一群德国兵大叫:"跟我来,还有一家姓关的!"
他挥着手示意朝外跑,德国兵跟在后边跑出去。
花厅里的火燃起来了。
关宅。
颖宇带德国兵冲进大门,一进院就愣住了,他怎么也未想到,院当中孤立着痴呆呆的雅萍。她木然地看着一切,没有任何反应。颖宇正发愣时,德国兵大叫着:"女人!""女人!"上前就将雅萍拖向西屋,雅萍嘶喊挣扎,颖宇忙上前阻拦:"不行不行,这是我表姐,她有病,她是疯子!"
一德国兵用力将颖宇一搡,颖宇踉跄着靠在柱子上,随即扑向西屋:"洋大人!那是我表姐!洋大人!"里面传出雅萍的嘶叫声。
颖宇想冲进门,门却砰的关上了,他拼命砸门:"洋大人!那是我表姐……混蛋!畜牲!畜牲!我日你们姥姥的!"
突然从里向外打了一枪,颖宇忙抱住头蹲下,哭喊着:"我日你们祖宗的……你们这帮畜牲……是他妈人养的么你们……主啊……你他妈上哪儿去了?……"
在皇城北京被八国联军入侵,横遭劫难的日子里,白文氏带领一家老小,来到西安避难。收留他们的是白家的老世交、名医沈树仁。
沈府宅院甚大。白文氏全家很快安顿了下来。
沈家跨院上房。
沈树仁正给老太太白周氏诊脉,颖轩、白文氏和景怡围在旁边。
沈树仁诊完脉站起身,与颖轩走出卧室。
到了外间屋,沈树仁为难地:"不太好,本来就弱,又受了惊吓,您看……"
颖轩:"别别,自家人不给自家人看病,这您知道,您开方子吧!"
沈树仁坐下拿起笔,忽然看见桌上的砚,拿起来把玩:"嗯!这块砚可真是宝贝。"
颖轩得意地:"我儿子给我买的。"
"好砚!"沈树仁放下砚开方子。
白文氏从里屋走出:"沈先生,真是给您添麻烦了。"
"二奶奶别客气,老世交了嘛!只是我这地方窄了点儿,叫你们受委屈了。"
"兵荒马乱的,能在您这儿落个脚儿,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快别这么说,你们老祖宗还救过我爷爷的命呢!"
一仆人走进门:"老爷,宫里的李总管来了。"
沈树仁一惊:"什么事儿?"
仆人:"不知道。"
沈树仁愣愣地看着颖轩:"我与宫中素无来往,我到前边儿去看看!"
沈树仁刚出屋,白文氏走到颖轩身旁悄声地:"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又翻腾大爷的事儿。"
沈家前正院大客厅。
李总管:"老佛爷这些日子一直就觉得不好,懒得动,浑身没劲儿……"
沈树仁:"随行的太医呢?"
李总管:"老的都没来,来的几位,老佛爷都看不上。"
沈树仁十分为难地:"哎呀,我怎么行呢?这可是……"
李总管:"你也甭客气,我都问过了,这陕西省你是最有名的大夫,本来已经派人回北京请白家老号的二爷,可这么乱,谁知道请得来请不来,你这就过去吧!"
沈树仁忙站起:"请请!李总管,我只能试试看。"
西太后临时行宫大门口。
大门口,门禁森严,李总管和沈树仁走出。
沈树仁:"容我回去斟酌一下再把方子呈过来。"
李总管:"是不是老佛爷?……"
沈树仁:"没有没有,老佛爷没什么大病,可您知道,我一介草民不敢贸然用药,您多体谅下情吧!"
李总管:"明白!明白,快去快回!"
沈家跨院颖轩、白文氏房间。
颖轩在看一张方子:"照您这么说,老佛爷病得不轻?"
沈树仁:"所以我这才回来向您讨教。"
"可您这方子太平和了,治不了什么大病。"
"那虎狼之药是可以随便用的吗?干系太大呀!"
"能推就推了吧!"
"就是刀山也得上了!"
"您问我?我也没这胆子呀!"
"我不求别的,只求一样!"
"您说吧!"
"原来府上大爷自制的八宝,带来没有?"
"带来了。"
"只这一样,老佛爷的病就有望。"
颖轩一愣,转头看白文氏。白文氏遂道:"沈爷,要说您这个忙,我们该帮,可您知道,宫里的事太没谱儿了,我们家大爷就为了宫里的乱子,糊里糊涂赔上一条命,我们还敢往上沾吗?"
沈树仁:"这我知道,可只有八宝可以解眼前之危,我这剂汤药不过点缀而已,施以温补,有个三五天就能见效。"
白文氏站起:"这样吧,我把八宝给您,可绝不能说出是我们白家的药,更不能说出我们到了西安。"
沈树仁:"二奶奶,我还没老糊涂呐!"
白文氏进屋取药去了。颖轩道:"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老弟也要小心啊!"
沈树仁:"这个病换个什么人得,我也敢说三剂汤药保好,可不行啊,万一出点儿事儿,我还一大家子人呐!"
白文氏拿药出来交给沈树仁。
"谢谢您了,我得赶紧去!"沈树仁说罢就走了。
颖轩:"咱们这行是人干的么?治病救人,可到了鬼门关谁来救咱们!……"
突然,景怡跑进屋:"快看看去吧!奶奶可不行了!"
沈家跨院上房卧室。
颖轩、白文氏到床前,颖轩忙俯身查看:"快,八宝!"
白文氏:"嘴都张不开了。"
颖轩:"用水研稀了往里灌!"
白文氏:"景怡!把八宝化到小碗里,快!"
颖轩轻轻叫着:"妈!妈!"
白宅大门口。
白文氏带全家逃离后,白宅就让德国兵进驻了。景琦几次想进去看个究竟,都怕出意外,远远看一会儿,便离去。这天他抱着豁出去的念头,进了胡同,照直朝白宅大门大步走去。
门口已有德国兵站岗,景琦刚上了台阶,就被德国兵拦住:"走开!"
"这是我的家!"是传往里闯,德国兵推了他一把。
"我的家我倒不能进了!"德国兵用枪托子捅,被景琦一把抓住,德国兵大怒,用力往回夺,景琦死抓住不放。
"我把你卸喽!"景椅怒喊时,赵五爷忙走了出来:"景琦!干什么!他又听不懂你的话!"景琦愤怒地松了手。德国兵怒目而视。
"快走!快走!"赵五爷拉景琦走到一边儿,察看四下动静后边走边说:"里边儿住满了德国兵,祖先堂都住上了,这个家算毁了!"
"我没地儿住了!"
"跟我住老号吧!"
"姑奶奶怎么样了?"
"先住到我那儿吧!三爷太混了,是他把德国兵带去的!嗨!糟透了!"
"又犯病了吧?"
"整天发愣,你不理她,她一天也不动个地儿,给就吃,不给她就不吃也不喝……一看见她我就想掉眼泪……"
赵五爷摇着头,二人远去。
花园子井台边。
黄春正在打水。景琦走来,手里拎着褡裢:"你这儿是世外桃源呐!"
黄春:"还世外桃源呐!昨儿个这儿过洋兵的马队,差点没吓死我,还跑进来几个哇哩哇啦嚷了几句,放了两枪又走了。"
"这可太悬了,你别住花厅了。"景椅扔下褡裢,帮黄春提水。
黄春:"那我住哪儿?"
景琦:"住地窖去吧,洋兵来了找不着你。"
"那不成坐大牢了?"
"坐大牢就不错了,詹王府给烧了,我们家住满洋兵,我们家姑奶奶叫七八个洋兵给糟蹋了,你知道吗?!"
"啊!"黄春吓得瞪直了眼睛。
花园子地窖里。
景琦正费力地给黄春布置,用四个大木箱拼成了一张床,又给铺好被:"行了吧?被窝儿有了,水缸满了,吃的有了,看!连马桶都有了,吃喝拉撒睡,万事都齐备!谁也进不来,门一关,我把上边儿一盖……"景琦走到门口关上了门,窖里顿时一片漆黑。
黄春大叫:"哎呀!黑的我什么都看不见!"
景琦:"点灯啊!"
黄春划火柴点上了油灯。随即抽着鼻子:"这里边什么味儿?"
景琦:"香味儿,这箱子里全是宝贝,你老闻这味儿,不得百病!"
黄春:"你三叔儿呢?他还找我吗?"
景琦笑了:"他呀,乐子大啦!前些日子,他弄了一大把鲜花儿给你们神父送去,走到小胡同里碰上俩刚进城的俄国兵,他还冲人家笑,这俩俄国兵没见过梳辫子男人,还当他是大姑娘呢,上去就扒他的裤子……"
"又胡说!"
"你瞧!蒙你我是狗!三叔儿吓得说不出话来,两人把他裤子扒了一瞧,愣了,嗯?怎么他也长了一个这个?"
黄春挥舞着两手喊叫着:"越说越不像话!"
景琦:"你听着,三叔儿可劲儿嚷我是男的,我是男的!俩俄国兵照他那玩艺儿乱踢了一阵,临了还把他辫子给拉了。"
黄春惊讶地:"真的假的?"
"不信明儿你瞧,他那辫子就这么长了……"景琦比划着,"跟猪尾巴似的!"
黄春忍不住大笑:"哈……净瞎说,净瞎说!"
"真的真的,三叔儿这几天吓得老憋不住尿,一天尿七八回裤子。"
"那外国人都不留辫子?"
"男的不留,女的我也没见过……"突然外面枪响。
二人惊讶倾听,景琦走到褡链前抽出了刀走到门前,悄悄地开了一条门缝儿,枪声传送来,景琦向外张望着。
黄春惊恐满脸。
百草厅前堂。
坐着七八个日本兵喝着国公酒,满地羊骨头、鸡骨头。
柜台前,后脑勺只剩一截短短小辫的颖宇向赵五爷要酒:"再拿几瓶儿来。"
赵五爷:"这是药酒。"
"他们爱喝就叫他们喝!"
"这俩月都上千瓶儿了。"
"有的是,怕什么?别心疼酒。我这是为了咱们老号,顺着他们来,总比烧了咱这铺子强吧?!"
赵五爷将四瓶酒放到柜台上,日本兵田木走了过来,拍着颖宇的肩:"你!好朋友!"
颖宇:"好朋友,好朋友!"
"喝!"田木、颖宇各拿一瓶酒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好酒!"田木拿了柜上的四瓶酒走了。
颖宇:"赵五爷,问你个事儿,细料库怎么全空了,药都哪儿去了?"
赵五爷:"我怎么知道?"日本兵开始大声唱歌。
"你是留守的,你当然知道!"
"我不知道,你问东家去!"
"废话,东家在哪儿呢?我上西安问去?"
"钥匙在你们手上,我管得着么?"
"你跟我吊腰子!二奶奶趁乱,把这批药独吞了是不是?"
"这是你们家里的事儿,别问我!"
景琦提着刀走进大门,反感地看了看正在唱歌的日本兵。
田木等也看了看景暗,没有理睬继续唱着。
景琦走到柜台处被颖宇拦住:"老七,我问你,细料库的药都哪儿去了?"
赵五爷在颖字背后不住地摇手,景琦心领神会:"又不是我当家!"
"你老老实实把药都交出来!"
"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用不着告诉你!这药是公中的,你们二房休想独吞!"
"三叔!"
"怎么着?"
"听说你差点叫洋人给日了?"
颖宇一愣:"嗯?啊……误会误会!你少打岔!"
景琦故意趴到颖宇耳边,轻轻地:"三叔,你该日!"
颖宇大怒:"你个小兔崽子!"
田木闻吵声停止了吼唱,起身走到景琦前。
景琦:"你骂谁?"
颖宇:"骂你!我抽你信不信?"
景琦:"你抽一个试试!"
田木用力一扳景琦:"你!干什么?"
景琦也不客气地推了田木一把:"滚!"
田木突然拔出了军刀,景府也抽出了刀。
颖宇:"别别,别动手!"
赵五爷在柜台里大叫:"景价!还不快跑!"
景琦举刀相向,虎视眈眈;日本兵围了上来,大喊大叫,田木突然挥刀砍来,景琦一刀将田木手中刀打掉。
日本兵欢呼。颖宇吓得目瞪口呆。赵五爷担心而焦急地望着。
田木、景琦凶狠地对望着,须臾,田木忽然笑了,用手拍着景琦的肩,伸出大拇指:"好!你的,这个!好!"
"我不行,他……"景琦用手指颖宇,并竖起大拇指,"他的,这个!"
"老七,你干什么?"颖宇大惊。
景琦仍向田木比划着伸出大拇指:"他--这个!"又伸出小拇指,"我--这个!"又抱着田木比划打拳、摔跤:"他,这个!"
景琦对着颖字又伸出大拇指,田木大喜,冲着颖宇:"来,来!你来!"
颖宇大急:"别听他胡说,我不行,我从小儿就不会打架。"
田木不由分说,上前把颖宇拉到中间,颖宇用力挣扎:"不行,真不行!老七,你快说我不行!"
景琦:"三叔!别客气,打他们丫挺的!"
田木突然当脑打了颖宇一拳。颖宇险些摔倒:"干什么?别打别打!"
田木示意颖宇上来,颖宇一个劲儿后退,田木上前迅速出拳,三爷无奈,只好连躲带捷,拼命招架,终于被田木击倒在地。
颖宇捂着胸口:"打着了我喽!"
田木高兴地拉景琦坐下喝酒,每人拿了一瓶,对嘴喝了一口。
田木:"你,很厉害!"
颖宇仍坐在地上:"老七,你没安好心,叫洋人打我,你忒损点儿了吧?!"
景琦回头:"三叔--哟,三叔!尿裤子了吧?"
颖宇忙低头,地上湿了一大片。传来满屋笑声。
第十七章
西安。沈府。
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门口,赶车的乌宝生,扶沈树仁下了大车,沈树仁叮嘱了几句什么,乌宝生不住点头。沈树仁转身快步进了大门。一进跨院,正遇上从西屋出来要到北屋的白文氏,便招呼道:"二奶奶!"
白文氏闻声忙向沈树仁走来:"哟,沈爷回来啦!"
沈树仁:"户县有个老乡来接您,说那儿有位老朋友想见见您。"
白文氏诧异:"户县?我在户县没熟人儿啊!"
"车在门外等着您呐!"
"那我去……"
"您跟谁都别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儿去,走吧,家里有什么事儿我给您支应着。"
"出了什么事儿?"
"放心,什么事儿也没出,赶车的乌宝生,跟我们家有三十多年的交清了,绝对靠得住,您一到那儿就都知道了。"
"这打的是什么哑谜?"
"走吧,道儿不近,晚上还得赶回来。"
两人相跟走出大门,白文氏和乌宝生打了个招呼。这是一挂平板儿大车,车上搭了个席篷子。沈树七扶白文氏上了车。乌宝生抄起鞭杆儿,扭脸问:"您是白家的二奶奶?"
白文氏:"是,您是,乌大哥?"
乌宝生一笑:"就叫我老乌吧!"
"沈爷,您不去?"白文氏见沈树仁在一旁不动,问道。
"人家不叫我去。"沈树仁说着凑到乌宝生耳边嘱咐了几句。
白文氏莫名其妙。
"放心吧!"乌宝生跳上车,赶车而去。
去户县的路上。
大车在土路上小跑着。白文氏疑云重重地望着两旁。但见田野十分荒凉,土坡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窑洞。
马车跑了一段儿路,白文氏憋不住疑惑,问道:"乌大哥,这是上哪儿?"
乌宝生没有回脸儿:"到俺家,十里堡!"
白文氏又问:"是个什么朋友要见我?"不料乌宝生却咕噜了几句她根本听不懂的陕西土话。
"这人是干什么的?"白文氏又问。乌宝生还是咕噜几句听不懂的地方话。
等到白文氏再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儿?"乌宝生就扬鞭打牲口,不清不楚地好像骂了几句什么。白文氏只好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望着两旁。
两旁窑洞多起来,坡上。坡下的庄稼已收完,露着矮矮的庄稼茬儿……
十里堡乌家前土坡。
马车停在坡下。下车后,白文氏跟着乌宝生往坡上走去。一条小弯路,通向坡腰人家,走没多远就到了。只见两个并排的窑洞前一个小院落,中间摆了一张小桌,十几个老乡正围着一位郎中看病。
乌宝生指着一个石墩儿让白文氏坐下。乌宝生走向人群开始驱赶看病的人:"走吧!走吧!今天有事,不看病了,走吧,明日再来!"
人们纷纷走散。
白文氏坐在石墩上,几个乡下人围着她,好奇地看着。
郎中开完方子交给一个病人,抬起了头,是大爷白颖园。
白文氏突然一惊,以为看错了,不禁慢慢站起来,目不转睛凝视着颖园。
颖园饱经沧桑的脸上,充满感伤,看来忧患生活,已使他能抑制内心的激动。颖园朝白文氏抬了抬手,便起身向窑洞走去。白文氏忙跟着走了过去,关上了门。
几个老乡议论着。
乌家窑洞。
进了窑洞,白文氏和颖园相对而立,直直地望着对方。良久,白文氏感慨地:"还活着?"
颖园:"活着。"
"活着就好。"
"你怎么到的这儿?"
"记得朱顺吗?"
"记得!"
"有一阵子詹王府闹得厉害,朱顺托人把我弄到这儿,以后再没见他。"
"我也找过他好几回,他也躲了。"
"亏了乌宝生,好人呐,待我像亲兄弟。"
乌家窑洞外小院。
乌宝生在赶几个老乡走,乌翠姑满头大汗地挑着水走上坡。
"有啥看的,走吧!一个城里看病的!"人们走向坡下。
"翠姑!快去做饭!"乌宝生对进院的乌翠姑招呼着。
乌家窑洞内。
白文氏和颖园坐到炕上叙家常。
白文氏:"老太太不行了,到了西安就一病不起。"
颖园:"孩子们呢?"
"景怡是大人了。"
"二十五了!"
"二十五。医术学得不错,挺上进的,正张罗着给他说亲。洋人一打进城,全逃出来了。"
"我那丫头呢?"
"玉芬?嫁到济南了,前俩月还回来一趟,京城一乱又回去了。"
颖园不说话了,两眼发直,不知在想什么。白文氏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颖园突然地:"我想见见孩子!"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十分为难地望着颖园,沉默半天,才坚决地:"不行!"
颖园忽然感到无比的委屈,嘴唇抖抖地说不出话。
白文氏仍十分坚决地:"不行!虽说孩子都懂事儿了,可万一露出去,一家大小都活不成!"
颖园的眼泪涌了上来,忙低下了头,自言自语道:"是这个理儿!
不见不见吧,见什么孩子?……还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是已经死了的人了。"
白文氏充满怜悯而又无奈:"别这么说,大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颖园擦着眼泪:"不说了,别再连累了孩子。"
白文氏伤心地望着,见颖园用袖口擦着眼泪,忙递过手绢儿,颖园接过,却放到了炕桌上。
白文氏忽然压低声音:"大哥,要不这样,下月初五是个大集,你到集上摆个草药摊儿什么的,我带几个孩子来赶集……可有一条儿,不能跟他们说话,更不能认他们!"
一直瞪大眼睛倾听的颖园振奋地:"行行,我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行。"
翠姑端着油灯进了门,将油灯放到炕桌上,颖园说道:"翠姑,叫二姨。"
翠姑:"二姨。"
白文氏:"多大了?"
"十七。"翠姑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颖园:"乡下人,见不得生人。"
白文氏:"挺俊的。"
颖园:"就是黑了点儿。"
翠姑端饭走进,将一箩贴饼干、一大碗咸菜、一盆粥放到炕桌上,忙又跑了。
颖园拿起一个饼子递给白文氏,又拿碗盛粥。
白文氏疑问:"他们不来?"
颖园:"不来。有生人他们不上桌儿。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不惯,现在是一家人了。"
白文氏举着饼子:"大哥,你天天就是这?"
颖园:"这不挺好的!"
白文氏看着粥和饼子,一下子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大哥,这些年不知道你的下落,也没法儿接济你,你受苦了。"
颖园:"哭什么?这不能算苦,苦的是离乡背井,见不着亲人呐!"
乌宝生端了一大碗酿皮子进来,放到炕桌上。白文氏忙低头擦眼泪。
乌宝生:"吃!"
颖园:"特意给你做的酿皮子,平时没有。"
白文氏:"乌大哥一起吃吧!"乌宝生也不答话,转身走去。
颖园:"别看他不说话,心眼儿可好了,在这儿过日子,清静,甭害怕有人算计你!"
白文氏:"大哥,搬回去吧,离京城近点儿,也好有个照应。"
颖园:"这些年我不知治好了多少病人,我一走,这四方的百姓找谁看病?是不是?!"
白文氏:"这也是积德的事,积德长寿。"
颖园:"长寿?我已经是死了的人了。"
西太后临时行宫。
沈树仁随太监走进戒备森严的宫门,来到接见大厅。一进厅,连西太后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便跪倒叩拜:"草民沈树仁,叩见老佛爷,老佛爷吉祥!"
慈禧太后坐在宝座上,旁边站着李总管。慈德见沈树仁趴在地上不动窝,便道:"起来吧!你的方子和药我吃了,几天的工夫就好了,没想到西安还有你这样的一位高手。"
沈树仁站在一边:"草民不过是一介腐儒,都是借了老佛爷的福气。"
慈德:"李总管,叫吏部拟个折子来,封沈树仁四品顶戴,等回銮的时候,跟我一块儿进京。"
李总管:"喳!"
沈树仁忙道:"老佛爷恩典,草民实不敢受,请老佛爷收回成命。"
慈禧不解地望着:"这是为什么?"
李总管:"这是老怫爷的恩典,快谢恩吧!"
沈树仁:"草民不敢贪天之功!"
慈禧:"那应该是谁的功?"
沈树仁:"上次所进之八宝成药,乃白家老号所进。"
慈禧:"是京城百草厅吗?"
沈树仁:"正是。启禀老佛爷,光绪十年百草厅由于误下甘草,以致杀身之祸,白家大爷问了轨监候,死在狱中,因此不敢再招摇出头听说老佛爷圣体欠安,偷偷献上了自制的八宝,这实在是白家对老佛爷的一片孝心,望老佛爷恕草民欺君之罪。"
慈禧看着李总管:"白家的人在西安,李总管知道吗?"
李总管:"不知道。"
慈禧:"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去找过他们吗?"
李总管:"派去京城的人就一直没回来!"
慈禧:"这不是耽误事儿吗?白家都什么人在?"
沈树仁忐忑不安地:"白家长房长孙白景怡在。"
慈禧:"传白景怡!"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大惊:"好模当样儿的传景怡进宫干什么?"
颖轩:"莫非进的八宝出事儿了?"景怡在一旁沉着地一声不吭。
白文氏急了:"沈爷哪儿去了,啊?"
胡总管:"进宫以后就没出来!"
白文氏:"糟了!八成扣下了吧?当初就不该把药给他!"
胡总管:"快点儿吧!宫里来的人在外边儿等着呢!"
白文氏:"不行!不能叫景怡去白白的送死!"
景恰走了过来:"二婶儿,没关系的,已经这样了,我还是去吧!"
白文氏脱口而出:"万一出了事儿,怎么见你爸爸!"
颖轩一愣。景怡也懵了:"我爸爸?不是早死了么?"
白文氏忽然惊醒:"啊?是啊!……死了?啊死了!景怡!你快跑!"
颖轩:"这不是个办法,他跑了,这一大家子人跑得了吗?"
白文氏:"可要了命了,要不我跟你去!走!"
颖轩:"没这个规矩,连门儿都不叫你进!"
白文氏:"你就会在一边儿念丧,你倒想个办法呀!"
景怡劝道:"二婶儿,真没关系!要说这八宝绝不会吃出毛病来,沈叔叔也不是庸医,他用药是心中有数的。"
颖轩:"景怡说得对,只要老佛爷病好了,他就不能把景怡怎么样!"
景怡:"二婶儿,我去吧!没事儿!"
白文氏:"我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
仆人:"快走吧,别叫宫里的人等急了。"
白文氏:"没事儿就赶紧回来,好叫我放心!"
"知道了!"景怡答应着与仆人走出屋。
西太后临时接见官员的大厅。
景怡和沈树仁双双叩拜后,景怡:"白景怡叩见老佛爷!老佛爷吉祥!"
慈禧:"你是白颖园的长子?"
景怡:"是!"
慈禧:"多大了?"
景怡:"二十五。"
慈禧:"抬起头来,我看看你。"景怡抬起了头。
慈禧:"嗯。你爸爸给我请过脉,医术挺好的,只可惜--都十多年了,不提了。你们白家世世代代给宫里效力,到了你这儿还知道有这份儿孝心,也就不易,家里人都好?"
景琦:"托老佛爷的福,都好。"
慈禧:"李总管,传逾吏部,封白景怡四品项戴,回京以后进太医院,发给腰牌。"
李总管:"喳!"
慈禧:"沈树仁能够不贪功,不忘友,也属难得,也封四品顶戴!"
景怡和沈树仁叩头:"谢太后老佛爷恩典!"
沈家前正院客厅。夜。
沈树仁、沈妻、颖轩、白文氏、景怡、景泗、景陆、景双、景武、胡总管,还有沈树仁的两个儿子,分成两桌在庆贺吃酒。
白文氏:"景怡,快给你沈叔叔敬酒!今天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景怡举杯:"沈叔叔,给您道喜。"
沈树仁举杯:"同喜!二十五岁的四品项戴,前途无量,二奶奶,白家又要发达起来了。"
白文氏:"还发达呐,瞧瞧这个乱世,什么时候算一站?"
沈树仁神秘地:"我可听说京城里边儿的和谈有点儿眉目了。"
景泗、景武等年轻人大叫:"该回京城了!""什么时候能走啊?"
白文氏:"你看你看,都想家了!三奶奶听说了吧,三爷在北京挺好的。"
白方氏:"知道了。"
沈树仁:"最为难的是,洋人开了一个名单儿,要严办那些主战的王公大臣,听说詹府的王爷在名单儿之内。"
颖轩:"那要怎么处置?"
沈树仁:"不杀一批,洋人是不肯干休的。"
颖轩:"这太过分了吧?"
沈树仁:"人家占着北京城呢!打得过人家么?一天不答应,老佛爷一天甭想回北京!"
颖轩:"那老佛爷到底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
沈树仁:"王八蛋才知道她主战主和呢!"
颖轩:"那我可不知道啊!"众人大笑。
白文氏:"景怡!初五户县有个大集,我带你们去逛逛。"
是泗等都嚷着:"我去!""我去!"
白文氏:"明儿就带景怡、景泗、景陆去!"
玉婷:"我不干,我也去!"
景怡:"叫玉婷去吧,我不去了,我看着奶奶!"
白文氏:"用不着,有你二叔看着就行了。"
王婷:"我不干。"
白文氏:"你找打?!吃饭!"玉婷一摔筷子:"不吃!"
颖轩:"你就带她去又怎么了?"
白文氏:"车上坐不下,你少管!"
初五天刚亮,白文氏就带上景怡、景泗、景陆,乘坐平板马车,奔赴户县了。一路上,她心事重重,几个年轻人却大谈西安的各种见闻,从名胜古迹,杨贵妃住在哪里,到羊肉泡馍有多少种。说得口干舌燥时,已见到了户县大集就在不远处。
户县集市。
各种摊贩挤得满满的,吃的、使的、玩的,琳琅满目。
白文氏带着景怡等缓缓走来。三个年轻人东张西望,不时停下来说话,白文氏走到了前面,不时回头叫:"跟上,别走散了!"回过头只仔细寻找着。
两旁的摊贩吆喝着招徕顾客。白文氏专瞅着看摊的,果然很快发现了颖园。
颖园摆了一个草药摊儿,正蹲在那儿注视着白文氏走过来。他身后不远,小板凳上坐着乌宝生。
白文氏点了点头,颖园也点了点头。她紧走两步到摊儿前:"来了!"颖园忙向后看,只见三个青年人正在分刚买的一堆火星柿子。
"景怡!你们都过来!"白文氏喊着招手。景怡等都快步来到摊儿前。
"景怡,看看这些药材,你认识么?"白文氏问。景怡、景陆蹲下看药,景泗站着吃柿子,又塞给景怡、景陆、白文氏一人一个。
白文氏:"给这位先生一个。"景泗递过柿子给颖园。
"多谢了少爷!"颖园有些颤抖地接过柿子,两眼凝视着景泗。
景怡指着药材:"当归、白芍、黄芪、甘草、杭菊……"颖园傻看着。
由文氏:"老人家,家里都有什么人呐?"
颖园:"三儿一女。"
"不小了吧?"
"老大二十五!"
"跟我们这大小子一边儿大。"白文氏说话时,景怡仍低头研究着药材。
景泗:"二婶儿,我去那边看看。"
白文氏:"老四,等会儿一块儿走。"
景陆也站了起来:"我也去,在那边儿等着还不行。"景泗、景陆走了,只景怡还在看药材。
颖园:"少爷也懂医术?"
景怡:"学了几年,还差得远呢!"
白文氏:"告诉您吧!他刚进了宫,老佛爷封了他四品项戴!"
景怡:"二婶儿,您说这个干什么呀?"
颖园惊讶地:"恭喜少爷了!"
景怡:"有什么可喜的,给老佛爷进的药是我爸爸生前自制的。
我爸要活着,这四品顶戴应该是他老人家的。"说罢,他起身追景泗去了。
颖园激动不已地望着,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白文氏忙低声喝道:"别哭别哭!让孩子们看见!"
颖园赶快低下头:"二奶奶,我谢谢你,总算见着了,几个孩子交给你了。有个事儿个儿咱们得说定了,乌家的翠姑昨儿你也看见了,虽说是个乡下丫头,可模样秉性都不错,我跟乌家说定了,把翠姑许配给景怡。什么时候你回京,就把她带上,海枯石烂不得翻悔!我就拜托你了。"
白文氏颇为感动:"放心吧,这个媳妇我会另眼看待。"
颖园接着道:"乌家有恩于我,我涌泉相报也报不了万一,妈那儿,我也不能尽孝,有什么事儿你多叫景怡担待着……"
年画摊前,三个年轻人等得不耐烦了。景泗道:"二婶儿跟那卖药老头儿说什么呢?没完没了的?"
景怡:"好像认识他!"
景陆:"一个卖草药的老头儿,二婶儿怎么会认识!"
景泗大叫:"二婶儿,快点儿!走了啊!"
颖园低声:"行了,走吧!都看见了,死也闭眼了。"
白文氏站起身:"多保重吧,大哥!"
颖园依依不舍地望着白文氏消失在人群中,他只觉得一切越来越模糊了,刹那间老泪纵横……
北京百草厅。
西安方面情况,景琦一无所知;留在京城,百草厅成了他三天两头必去的地方。每次进门,他都要看看那高悬的"百草厅白家老号"
牌匾,眼前就会浮现当年与母亲摘匾、挂匾的情景……
百草厅门口墙上写着英文:此处有酒。从里面传出日本兵唱歌和喊叫的声音。
百草厅前堂。
六七个日本兵站成一圈儿,绕着圈儿地边走边跳,手里拿着酒瓶子、秤杆、秤盘、箩筐敲击着,有几个已喝得醉醺醺。靠墙支起了炭炉,上面架着铁算子,颖宇边和大眼贼、一个日本兵烤着羊肉,边问:"你亲眼看见的?"
大眼贼:"当然!我只听说是花园子。"
颖宇:"这就不对了……"
田木一个人靠墙坐着,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中的一张照片。
柜台边,景琦和赵五爷趴在台上聊天。景琦手中拿了一瓶酒不时喝两口。赵五爷愁眉苦脸:"喝了有上万瓶酒了,东家回来我怎么交代?"一边说一边拿起毛笔在账本上记账。
景琦:"这能赖您么?!只要守住了老铺,您就是头等大功。"
赵五爷:"功不功的,反正我这儿都有账。你看见门口写的英文了么?"
景琦:"看见了!写的什么?"
赵五爷:"此处有酒!咱们这儿成酒馆儿了?还不许关门上板儿!"
"当什么也别当亡国奴!让人家骑脖梗子上拉屎,还得赔笑脸,长这么大没这么窝囊过!"
"快了!和谈一成,他们总该走了吧!"
"妈的!什么时候咱们打到日本去,我非把他们弄个底地朝天!"
田木拿着照片走过来,一手搂住景琦肩膀,一手将照片举到他面前:"你看!我的妻。儿子,两岁,田木青一。"
照片上,是田木与抱着儿子的妻子的合影。景琦把田木的手推了下去,说:"想家了?还不赶紧滚回去!"
田木:"滚回去?是!我想滚回去,我想家了。白景琦,我们是好朋友。"
景琦:"好朋友?为什么要打仗?"
田木:"打仗不好!我讨厌打仗!我喝了你很多酒,你以后到日本来,我请你喝酒!"
"我一定去!"景琦伸手搂住了田木的肩,用京剧念白道:"田木!
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田木:"你说的是什么?"
景琦:"戏词儿,《挑滑车》!"一个日本兵边跳着边从柜台上抄起一瓶酒,又跳着喝着走了。景琦厌恶地看着,顺手拿起墨汁儿倒在自己没喝完的半瓶酒里。
炭火炉进,颖宇和大眼贼还在小声嘀咕什么,临走说道:"大眼儿贼,这事儿跟谁也别说,我先去看看,等着我!"说罢离去。
一小个子日本兵手舞足蹈地跳,走过景琦身边,是价把装墨汁儿的酒瓶子塞到他手中,他边喝边跳地走了。
几个日本兵仍声嘶力竭唱着,乱扭着,小个儿日本兵边喝边舞,弄了一嘴的黑墨汁儿。几个日本兵发现了,指着他的脸大声惊呼。
小个儿日本兵莫名其妙,擦了一下嘴,弄得满脸是黑,日本兵们大笑,田木也大笑。景琦冷冷地看着,赵五爷紧张了。
小个儿日本兵将酒瓶狠狠摔到地上。日本兵哄闹……
景琦走出:"你看那面黑洞洞……"
白宅花园子。
远处传来枪声。景琦匆匆来到地窖口,见地窖门大开着,惊慌之极,大叫着"春儿--"冲过去。
地窖内空空无人,只油灯点着。
景琦惊慌回身大叫着:"黄春儿--春儿--",奔到地窖外四寻,但见蒿草遍地,一片荒凉无人应。景搞慌了,拔出了刀,刚要跑,忽然听到黄春的笑声。景琦回头一看,从蒿草晃动处,传出笑声,登时明白了,喊:"春儿!出来!"
黄春笑着扒开蒿草走出,十分开心。
景琦:"有这么闹着玩儿的么?啊?!再这样,我可真急了!"
黄春走到景琦前:"怕你闷得慌!"
景琦:"快进去!"
黄春:"憋死我了!"
景琦:"刚才你没听见枪响?!"果然又传来枪声,二人忙跑进了地窖。
外面枪声更紧了。景琦在门边向外望着,黄春紧贴着他。景琦低声道:"里边儿去!"
黄春没有动。景琦刚要说话,听见外面有动静,不觉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只见一人踉踉跄跄地跑来,一头栽到了土坡下的沟里……
景琦要冲出去,突然传来马蹄声,黄春忙拉住他:"别出去!"
四五个德国兵骑马从土坡上驰过。
景琦冲出地窖口,弯着腰警觉地四下张望。黄春在门边儿喊:"快回来!"
景琦发现沟里一动不动地趴着一个人,使沿着沟底跑过去。景琦将趴着的人翻了过来,一下大惊失色--是季宗布,满身满脸是血。
"季先生!……"景琦跪下抱起季宗布,忽见土坡上站着一个德国兵,景琦愣住了,愣愣看着德国兵走来。
匆忙走来的颖宇,也发现了德国兵,忙躲到山石后面偷偷地看。
德国兵走到景请前,弯下身看了看季宗布尸体,见人已死,又直起身,指着景琦用德国话说:"你跟我走!"
半跪着的景琦抬头看着德国兵,慢慢放下了季宗布。德国兵吼着:"快点!"
景琦突然起身,抽出季宗布送他的匕首,拼尽全力向德国兵胸口刺去。德国兵猝不及防,直着身子倒下去。
颖宇藏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失声叫道:"老七!"
景琦猛回头惊愕地:"三叔!你来干什么?"
颖宇忙跑到季宗布尸体前,低头看了看:"是季先生?"
是琦:"谁杀死的季先生?"
颖宇:"我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广"瞒不了我,大眼儿贼全看见了!你怎么敢杀洋人?"
"我就杀了,怎么着?!"
"你疯啦?!"远处又传来枪声二人紧张回头看。
"快把死尸拉那边地窖里!"景琦说着就抱起季宗布遗体。
颖宇惊恐地看着德国兵尸体:"你是不要命了?"
景琦:"快!要不然洋兵来了,我就说是你杀的!"
颖宇慌忙拉尸体:"别别!我拉还不成吗?小祖宗,你可是要我的命哟!"正当他俩向地窖转移尸体时,一群德国兵跑过土坡……
花园子地窖里。
窖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颖宇扔下尸体:"妈耶,这么黑?我怎么不知道园子里有这么个地窖呀?"
黄春划火柴点亮了油灯,颖宇眯着眼半天才适应了光线,他发现了站在景琦旁的黄春。
黄春惊恐地望看颖宇。颖宇也万分惊讶:"你?!……哈哈!我说什么来着,老七,还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藏的!你怎么样?"景琦护住躲到他身后的黄春。
颖宇走向前:"怎么样?为了这个臭丫头,我差点儿没叫王爷杀了,亏了洋人进城了,要不然我就没命了!黄春!跟我走!"
景琦:"她哪儿也不去!"
颖宇:"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是我把她养大的,走!"说着上前拉黄春。
景琦上前挡住:"你把她养大的?你从她身上讹了多少钱?"
颖宇:"那是我的事儿!人是我的!走!"
景琦:"今儿我告诉你,黄春是我的人了?"黄春惊喜望着景琦。
颖宇愣愣地琢磨着这句话:"你的人?什么意思?"
景琦:"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还用我说出来?"
颖宇明白了:"好啊!白景琦,学会偷女人啦!你就不怕你妈回来?"
景琦:"回来我就娶黄春!"黄春兴奋激动地望着景琦。
"你敢!你想得美!今儿我非带她走不可!"颖宇上前用力推开景琦拉黄春,景琦一把抓住颖宇的手腕反背一拧,颖宇疼得弯下了腰,不敢再挣扎,大叫:"哎哟哎哟,疼死我!撒手!我是你三叔!"
"你是我三爷爷也没用!看见这洋兵了吗?你要敢碰黄春一下,我叫你跟他一样!"景琦撒手一推,颖宇摔了出去。
颖宇倒在箱子上,气急败坏地瞪着景质,扭脸儿:"黄春,你说!
你跟谁?!"
黄春拉住景琦的胳膊:"我跟他!"
"反了!反了!这乱世没了规矩了……"颖宇忽觉不对,嗅了两下鼻子。"咦,什么味儿?"低头看见了坐着的箱子,忙站了起来。
景琦冷眼而望。
颖宇:"我说的呢!敢情细料库的药藏这儿了,我今儿就为这个来的!"
景琦:"这药你不能动!"
颖宇:"我早知道,你们二房想独吞!"
景琦:"没工夫跟你废话!出去!"
颖宇:"今儿得把话说明白喽……"不待他说罢,景琦上前就扭住他胳膊往外推,"出去!出去!"推到门口,景琦拉开门道:"今儿的事儿你要敢说出去,我就要你的命!出去!"
颖宇在门外跳脚大叫:"我打不过你小子,今儿这事儿不算完,你个无法无天的忤逆小子……"
景琦回头,痛苦不堪地望着地上季宗布的尸体。
看着季宗布满身是血仰面躺在地上,黄春也很悲伤:"这是谁呀?"
景琦突然跪地:"老师--"
花园子里一片荒地。夜。
地上起了一个新坟,景琦和黄春正在给新坟坏土。坟前摆着那把匕首。
京城去花园子路上。夜。
两挂大车在土路上跑着。颖宇和大眼贼及另一个打手坐在车上。
花园子地窖外。夜。
景琦、黄春匆匆走到地窖口,景琦站住:"你不能在这儿住了!我去找赵五爷,你先搬到他那儿!"
黄春:"那这些个药呢?"
景琦:"也不能放这儿了,你先去收拾收拾,把地上的血都弄干净了,我去找赵五爷。"
黄春刚进地窖,景琦提刀要走,只见颖宇和大眼贼带着三个打手匆匆走来,手里拿着火把。景琦镇定地横刀立在窖口。
颖宇走上前:"怎么样,没想到我回来这么快吧?……我来拉药!"
景琦:"有我在这儿,你拉得走吗?"
颖宇:"老七,今儿我可带着人呐,你再敢撒野,我就不客气。"
景琦笑了:"干吗呀三叔,仗着人多欺负大侄子!"
颖宇火冒三丈:"你还知道我是你三叔?!你拧得我这胳膊到这会儿还疼呢!"说着回头大叫:"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搬!"几个打手欲上。
景琦举刀拦住:"大眼儿贼,你们几个跟着起什么哄?想跟我动手?"
几个打手看着颖宇不敢上前。颖宇:"怕什么!上!事儿办完了我重重有赏!"
一打手举棍上前,景琦毫不客气地一刀将打手拿的棍子砍为两截飞了出去。
黄春跑到地窖口惊恐地望着:"景价!快进来!"
颖宇大喝一声:"上!"打手冲上,景琦抢刀阻挡着。
远处突然传来赵五爷的喊声:"住手!住手!都住手!"跟着,赵五爷和七八个伙计跑来。
颖宇吃惊地望着。大眼贼和三个打手也都愣住。
赵五爷上前:"三爷!这是要干什么?"
颖宇:"你不是说细料库的药在哪儿你不知道吗?"
赵五爷:"这是二奶奶吩咐的,什么事儿都得等她回来才能定!"
颖宇:"告诉你,我今儿拉定了!"
赵五爷看了看打手:"大眼儿贼,你不想干了是不是?!我看你们几个跟三爷出来就知道没好事儿!都滚回去!"几个打手后撤。
颖宇忙拉:"哎哎!听谁的?搬!出了事儿有我呐!"
赵五爷一翻脸:"三爷!您今儿要是不讲理,我也只好得罪了!"
他挥了挥手,七八个人围了上来。
颖宇胆怯地望了望周围的人,不敢动。
赵五爷:"你们几个还不快滚!"大眼贼等忙灰溜溜地跑了。
颖宇:"行!你厉害!要是没我,老铺早就叫义和团一把火烧了。
你们过河拆桥,我连自己家的东西都不能动了……告诉你们,洋人走不了,二奶奶还不知道回得来回不来呢,有人能治你们!"颖宇愤愤转身离去。
景琦走到赵五爷前低声说了些什么,赵五爷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窖口。站在窖门口的黄春忙躲进了窖里。
赵五爷小声地:"行,住我那儿吧,明儿一早我带几挂车来连药一起都搬到我青龙桥老家去。"说完,赵五爷招呼伙计们:"走吧,先回去……老七,给你留个人儿?"
景琦:"用不着,我三叔没那么大胆子!"
赵五爷带人离去。
花园子地窖里。夜。
屋里已收拾干净,黄春已换上了睡衣,铺好了床,闻门声回头。
景琦走了进来:"今儿是什么日子,真不吉利,我……"环顾周围,景琦愣住了。
黄春正期待地望着景琦,上身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肚兜,披着一件睡衣。
景椅看得两眼发直,完全没了底气:"我……得……走了!"
见黄春痴痴地望着。景琦忙低下头,又忍不住地望了一眼,终于转身:"我走了!"
黄春大声叫:"景琦!"
景琦站住了,慢慢回过了头。黄春轻轻地把外衣拉了下来,怯怯地:"我害怕。"
景琦又低着头走了回来:"那……我再陪陪你!"他坐到了箱子上。
黄春有些失望地坐到床上。
景琦抬眼偷偷地看着黄春。
黄春低着头:"陪什么?你走吧!"
景琦:"那……三叔他们要再来呢?"
黄春不耐烦:"快走吧!"
"那……你睡吧,我……"景琦站起,片刻后又坐下了:"我看你睡着了再走!"
黄春忽然生气地:"睡什么睡!有什么好看!走你的吧!"
景琦起身故意地:"我走了!"
黄春大叫:"景琦!"
景琦回过头:"嗯?"
黄春又低下头轻声而又委屈地:"你走吧。"忽然拉起被子躺到床上连头一起蒙住。
景琦慢慢走向床。黄春蒙着被子一动不动。景琦边走边说:"我走?上哪儿?我凭什么走?我他妈哪也不去!我不走!我就这儿睡啦!"景琦一下子把被子拉起钻了进去,两人蒙着头在被子里笑着,闹着,被子翻起了波浪……
第十八章
北京百草厅前堂。
只有景琦和田木两个人,在炭火炉上烤着羊肉,喝着酒,两人都喝醉了。景琦正教田木唱戏。
景琦:"你看那面黑(音赫)洞洞……"
田木学着:"你看那面……赫洞洞,赫是什么?"
景价:"赫?……赫就是黑,黑字在戏里就得念赫。定是那贼(音则)巢穴……"
田水学着:"定是那则巢穴,……则是什么?"
景琦:"则就是贼……戏里要念则!待俺赶上前去!"
田木学着:"待俺赶上前去!"
景琦舌头都大了:"杀他个……干干……净净!"
田木:"杀他个……干干净净!"
景琦:"嗯……不……错!你会唱戏了,赶明儿……堂会上,你串一出《挑滑车》。"
田水迷迷糊糊地:"我……来不了,我要走了。"
景琦:"噢--不错!和谈……成功了,你们要滚蛋了是不是?"
田木:"我叫他们……开除军籍了。"
景琦:"你?……开除了?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打仗!他们打我……你看!"田木扒开前胸衣襟,一片片青紫的伤痕。景价恍惚地看着,拿酒瓶子往田木胸上倒酒,田木疼得大叫。
景琦:"这是药酒,一会儿就……不疼了。来!喝酒!咱们两国永远……不要再打仗!"
田木:"咱们是……好朋友,我的父亲是医生……我要我儿子也学医,学中国的医……长大了……来找你!"
景琦:"我要把百草厅开到你们日本去!"
"来……找我吧!嗯!拿着这把刀……来找我。"田木把军刀递给景琦。"送你……没用了,我不是……军人了!"
"那咱俩换!"景琦把自己的刀递给田水:"给你……不许再打仗了!"景琦拔出军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乱砍乱挥。田木也站起来拔刀乱晃。两人乱七八糟地摆着各种姿势。
景琦大叫:"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
田木合在一起:"……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西安詹家临时住所客厅。
詹瑜正和关少沂争论。詹瑜显得有些激动:"那咱们在北京订的亲事还算不算数?!"
关少沂:"我并没说不算数。再拖一拖嘛!我大老远的从山西跑过来不就为了跟你商量这个事儿吗?"
詹瑜:"关兄,眼下我们詹家确实是走着背字儿,可日子还长着呢,以后……"
关少沂:"不要说这种话,我不是势利小人……"
詹瑜的儿子奎禧拿着一摞文稿走了进来:"爸爸,我拿来了。"
詹瑜:"见过你的……伯父!"
奎神速"伯父!"
"你去吧!"奎禧退出,詹瑜将文稿交给关少沂。
关少沂接过文稿随便翻了翻:"字写得不错!"
詹瑜:"这是奎禧作的文章。谭大人手把手教的,这孩于还是挺上进的。"
关少沂:"我也觉得这孩子跟香伶是很般配的,我是说如今世道这么乱,我们两家又都逃难在外,现在办婚事无论如何不妥当!"
"婚事可以从简,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
"这样好不好?等乱过这一阵子,回到北京再说!"
"你看这战乱还有个头儿吗?这不遥遥无期了吗?"
"北京不正在和谈吗!老佛爷不比咱们急?她不能老呆在西安,和谈一成,回北京就有望了。"
詹瑜审视地望着关少沂:"关兄,你一定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关少沂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詹瑜:"我也不用瞒着,风声对我们家不利,我父亲是主战派,难免要受李连,你这次来不光是要拖一拖,怕是要毁约赖婚吧!"
关少沂:"我也不用瞒着啦,我确实听到风声,我很担心,瑜兄,我……很为难……"
詹瑜:"关兄,你们是书香门第,不能以贫富成败论荣辱吧?!"
关少沂:"好吧!话说到这份儿,我没什么说的了,可婚事一定要等回到北京再办,香伶已经二十岁了,再也拖不起了。"
詹瑜:"君子一言,就这么定了!婚约是无论如何不能毁的!"
西安沈家跨院。
站了一院子人,颖轩、白方氏、景怡、景泗、景武、景陆、玉婷围着胡总管和白文氏。
胡总管:"和谈已经成了,老佛爷和皇上就要起驾回銮了,逃难来的人已经有的先走了。"
孩子们大叫:"二婶儿!咱们也赶紧走吧!""可盼到这一天了!"
胡总管:"别急别急!洋人还没撤完呐!京城里还不清静,听说义和团的余党还时不时地闹腾!"
白文氏:"这么多日子都过了,这几天就等不了了,先准备起来吧!"
胡总管:"这样吧,我先走,回去打个前站。"
白文氏:"那敢情好,先回去安顿安顿,也就十天、八天我们也回去了。"
人们乱哄哄地议论纷纷,胡总管将白文氏拉到了一边:"老太太恐怕不宜上路吧?"
白文氏:"老太太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叮是……"
胡总管:"她身子这么弱,再加上一路的风霜、颠簸,到不了京城……二奶奶,别怪我说话不吉利!"
白文氏:"我早想过了,不走吧,一家老小不能都窝在这儿;留下个人照顾吧,这么多人没一个能让人放心的。"
胡总管:"跟沈家商量商量,能不能……"
白文氏:"怎么好再麻烦人家!跟沈爷讨个主意吧!"
沈家外院客厅。
沈树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二奶奶别见怪,我刚刚号了老太太的脉,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日,请二奶奶赶快准备后事吧!"
白文氏:"唉!老太太还一直说死也要死在北京城呢!"
沈树仁:"在此地棺殓,回北京再发丧吧!"
白文氏:"只能够这样了。我想回北京以后立即派个人来西安,开一个百草厅的分号,就请沈爷主理,东家就是您跟大爷!"
沈树仁:"这可不敢当!"
"您不用推辞,只要大爷不受苦,我就感激不尽了。"
"要是这么说,那……我只有愧领了。"
"沈爷,我还想冒个风险,老爷子去世,大爷就没见着……我想把大爷接来,叫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这有何不可,依我之见,这事儿就说开了算了,大爷没死,大大方方的回来。"
"那可不行,万一传到宫里……"
"哎呀,白家老号又兴旺了,景怡还封了四品顶戴,趁着老佛爷高兴……"
"万万不行,沈爷,这事儿我在心里过了十几个过儿了,宫里的事,历来反复无常,什么时候老佛爷一不高兴,株连九族,一个甭想活!"
沈树仁点了点头:"也有道理,那我就去接大爷。"
白文氏:"打扮打扮别叫人认出来。还有,大爷已经把景怡的亲事定了,就是乌家的翠姑,您把她一块儿接来。"
詹王府在西安临时住所。
詹王爷病倒在床上,正在挣扎着大发脾气,詹瑜和安福、车老四站在一边。
詹王爷大叫:"打不过洋人就治自己人,这算什么规矩?!放着八国联军不去打,倒把咱们一家子发配新疆……"
詹瑜焦急地:"阿玛,小点声儿,别叫人听见!"
詹王爷:"反正也这样了,左不是个死!谁是主战的?当初叫义和团打洋人那不是西太后的主意是谁的?!"
"快叫院子里的人都出去!"詹瑜忙对车老四说,车老四应声跑出去。
詹王爷:"这个反复无常的老太婆!毫无信义可讲!这种女人临政,大清朝不完才怪呢!"
詹瑜急劝:"阿玛,别说了,这是杀头的罪!"
詹王爷:"杀就杀吧!活着干什么?我没有罪!"
安福端着药碗:"王爷!您这病不能生气,先吃药吧!"
詹王爷:"我不吃药,我吃了快一车药了,有个屁用,这些个庸医!
我不去新疆!我宁可死在这儿!"
詹瑜接过药碗递上:"阿玛,药总还是要吃啊!"詹王爷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我不能死在这儿,我回蒙古老家,我死在老家还不行吗!"
詹瑜:"您说这些都没用,太后懿旨不能违呀!"
詹王爷忽然挣扎起来下地:"我不能死,我要进宫,我要去问问西太后……"詹瑜、安福忙上来搀扶阻拦。"别拦我,要杀主战派,头一个就得杀她……杀她……"詹王爷无力地向下出溜,詹瑜和安福忙抱住拖回床上。
詹瑜大声叫着:"阿玛!阿玛!"
詹王爷仰面朝天大张着嘴,从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啊--啊--啊--"声。
詹瑜:"坏了,这是中风痰厥。"
安福:"我去请太医。"
詹瑜:"没用!那些个废物,眼下要救王爷只有一条路。"
安福:"说吧,我去办!"
詹瑜:"去白家,要他们自制的八宝,能起死回生。"
安福倒吸了口气:"哎呀,我……我去行吗?怕没这么大的面子吧!"
詹瑜:"算了吧,我去!"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把药交给詹瑜。
詹瑜低着头:"我……谢谢二奶奶了,事到如今,我是腆着脸来求二奶奶。"
白文氏:"不必说这些,药就是为了救人的,不管是谁。"
詹瑜:"我知道,两家有好多解不开的事,还是二奶奶那句话,冤仇宜解不宜结,本来我儿子和香伶订了亲,现在完婚已经是无望了,可毕竟咱们也沾亲了。"
白文氏:"我只想叫你知道,这八宝正是我们家大爷自己配方,自己制的,可大爷已经不在了,今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儿,只求王爷别再与白家为难。"
詹瑜:"我们家已经都是落难之人,就要发配新疆了,只要能保全王爷的命,就算万幸,今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白文氏:"快回去吧!王爷的病不能耽搁。"
詹王爷西安临时住所。
詹喻、安福、车老四正指挥仆人搬运东西。詹瑜之子二十岁的奎禧正在廊子上整理书籍,詹瑜拿起一套书交奎禧:"这套书单放,我要带在身边儿。"
丫头走出门:"王爷醒过来了。"詹瑜忙进了屋。
詹瑜走到床前,詹王爷躺在床上指着床前茶几上的药,手直发抖,问:"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詹瑜:"是我从白家要来的。"
詹王爷挥臂将茶碗和药都扫在地上,大骂:"你个没用的东西!
我与白家势不两立!大格格流落在外,二格格死于非命,两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你倒跑白家去丢这个人!"
詹瑜:"可那些个大夫都不行啊!您这个病……"
"我宁可死也不吃他们的药,你跪下!"詹瑜忙跪下。
詹王爷:"你要记住,只要有从新疆回来的那一天,就不能忘了这深仇大恨!说!你记住了!"
詹瑜:"阿玛,何必呢,只有这个药才有用啊!"
"你说!"詹王爷坚持着。詹瑜俯首无语。詹王爷一拍茶几:"你就是不说是不是?!指望不上你,叫奎禧来,快去!"
詹瑜忙站起来到门口:"奎禧!"奎禧忙走进屋。
詹王爷无力地喘着气,奎禧走到床前:"爷爷!"
詹王爷:"你是个大人了,该知道府里的事了,你大姑、二姑都是白家害的,你可不能忘了啊!"
"是!"奎禧应着。詹瑜在一旁无奈地望着。
詹王爷:"别学你爸爸,他没出息,记住啦!"
奎禧为难地看了看低着头的詹瑜:"记住了。"
沈家。
白颖园戴着大棉护耳的风帽,遮得严严实实,手里提个点心匣与翠姑下了马车。翠姑一身农村的棉裤棉袄。沈树仁站在门口忙将二人让进,又紧走几步,引领他们,来到跨院北屋。
白文氏打起卧室帘子,颖园和翠姑进屋后直趋床前。
老太太白周氏仰卧床上,两眼看着屋顶,呼吸微弱。
颖园刚要叫,被白文氏止住,白文氏拉着翠姑的手,凑到老人耳边:"妈!您看一眼,这是咱们白家的长房长孙媳,景怡的媳妇。"又回头对翠姑:"快叫奶奶,靠近点儿!"
翠姑忙近前,怯怯地叫:"奶奶!"
老人似应非应地:"啊--"
白文氏忙拉翠姑出了屋里,低声对站在门口的沈树仁说:"沈爷,麻烦您送她去西屋,您回来站在门口,谁也别叫进!"沈树仁应着带翠姑离去。
老人仰卧床上一动不动,白文氏走到床边:"妈!您记得大爷吗?
您的大儿子颖园?他没死,当年在大狱让人救出来了,他来看您来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睁大了:"老大……"
白文氏忙躲到一边,颖园走向前俯下身去:"妈!是我!我在这儿呐!"老太太动了动手,颖园急忙握住,淌着泪:"妈,这些年儿子没能尽孝。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
三奶奶白方氏端着汤药走到北屋门口,被沈树仁拦住了:"您得呆会儿再过去了。"
白方氏:"给老太太熬的汤药。"
"屋里有客人,先拿回去吧!"
"谁来了?连我们都不让进?"
"啊……宫里边儿来的,来看看老太太。"
"宫里来的?"白方氏疑惑地走了。
卧室里。颖园从点心匣中拿出一块点心举到老人面前:"妈,儿子买的点心您老人家从来不吃一口,今儿您赏儿子个脸,就吃一口吧,也算儿子尽点儿孝心。"老太太闭上了眼,似乎点了下头。
白文氏看着心酸地擦眼泪。
白周氏一动不动,颖园拿着点心不知所措。白文氏忙道:"掰碎喽!"
颖园忙掰下了一小块儿放到老人嘴里,老太太含着不嚼也不咽。
这时屋外传来孩子们的打闹声和沈树仁的制止声。
白文氏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忙回头催颖园:"大哥,你该走了。"
颖园哪肯离去,伤心地望着白周氏。
白文氏:"也就这样了,她老人家好几天不能说话了。"
颖园颤声叫着:"妈--"
白文氏:"看两眼就行了,她心里明白,知道你回来了。"
颖园终于哭出了声:"妈--"
白文氏慌了,忙过去拉颖园:"你不能哭,叫人听见!工夫大了不行,该走了;。"
颖园挣扎着不走,白文氏不由分说,将他拉起向门外走去。
一出屋门,白文氏便对沈树仁道:"赶紧送他走!"沈树仁架起颖园向外走去。
二人刚到外院垂花门,突然从跨院传出白文氏的哭叫声:"老太太--妈--"
颖园猛地停住了,挣扎着要往回跑,被沈树仁死死抱住。
跨院里的白方氏、景怡。景泗、景双、景武、玉婷等从各屋中跑出冲进了北屋。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院里的颖园和沈树仁。
随着传来人们的哭叫声:"妈--""奶奶--""老太太--",颖园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甩开了沈树仁的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叩头不起。沈树仁只能伤心地望着。
颖轩和景陆从大门外走来,看见一个人跪在地上,惊讶地望着。
跨院传来哭叫声,颖轩忙向里跑。沈树仁拼力将颖园拉起架出了门,景陆诧异地望着他们背影,不禁道:"哎?这不是集上卖草药的老头儿吗?"沈树仁和颖园已出了大门。
背后传来一片哭声。
北京。百草厅前堂。
赵五爷陪着胡总管查看前堂,伙计们正在打扫收拾。
胡总管:"行!铺子总算保住了,我从东边过来,一路都烧光了。"
赵五爷:"你看这酒瓶子,虎骨、茵陈、国公药酒,就这几个月喝了两万多瓶儿,我那儿都记着账呢,真心疼啊!"
"有什么法子?人家拿着枪呢!"
"怎么向东家交代,等东家回来我干脆辞了。"
"二奶奶不是那种人,绝不会埋怨您。"
"就算东家不埋怨,可咱这脸往哪儿搁!"
"您瞧着吧,二奶奶一直说,这兵荒马乱的,把您一个人留在京城,实在过意不去,不但不会埋怨,还得重重的有赏!"
两人感慨地聊着来到药场。
赵五爷:"最可怜的是姑奶奶,叫他妈一帮洋人糟蹋了,人整个痴呆了,还在我那儿住着呐。"
胡总管:"二奶奶听说这事儿,气得一天没吃饭,说回来再跟关家算账!"
赵五爷:"这几天伙计们才回来,总算开了工了,得赶快上细料,全运到我青龙桥儿老家去了……"赵五爷又压低了声音说:"三爷一直在找呐!"
胡总管:"正经的,三爷怎么样了?"
"洋人一来,他着实的风光了一阵,可前些日子洋兵一退,义和团的余党又杀回来,把三爷的一所外宅抢了个精光!"
"什么外宅?"
"你还不知道吧?三爷早在外边弄了一个外家,娶了个姨太太,一直瞒着三奶奶!"
说话间,不知不觉进了月亮门,赵五爷道:"您再看看这院里吧,先叫洋人抢了一道,剩下的三爷全拉外宅去了,这下倒好,全便宜了义和团了。"
胡总管:"三爷呢?"
赵五爷:"在家吧!又穷得跟叫花子似的了,饭都快吃不上了。"
从敞厅后门走出,踏上甬道,胡总管道:"我看看三爷去!"
"那我不进去了,为了细料库的事儿,一直跟我翻着呢!"赵五爷转身要走。
"景琦呢?"胡总管突然问。
赵五爷忽然愣住了:"他?……大概在我家里吧!"
胡总管:"上您那儿干什么?"
赵五爷不知怎么说好:"他不是……说来话长,有工夫再细说,我得到柜上去看看!"赵五爷忙走了。胡总管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白毛三房院。
院门开着,胡总管进门叫了声"三爷",没人应声。胡总管径直上了台阶,推开北屋门。
里屋里,颖宇一人躺在炕上,跷着腿发愣。听见外屋有人喊三爷,才应了声:"谁呀?听着这么耳熟?"
胡总管一撩门帘走了进来:"三爷,是我!"
颖宇忙坐起:"哟,胡爷回来了,快坐,都回来了吗?"
胡总管坐到椅子上:"都在后边儿呐,我先回来打前站。您气色不太好。"
颖宇来了气:"好得了吗我?!累的!气的!吓的!没有我,洋人早一把火把老铺烧了,全靠我支应!洋人整天要吃要喝,我不知道往里垫了多少钱!"
胡总管故意的:"听说您那外宅叫人抢了?"
颖宇一愣,忙掩饰:"啊……啊!那帮土匪!那骚货也跑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儿……"他坐到胡总管身旁:"胡爷,你不能不管我,赵五爷自己舍不得垫钱,把柜上的酒全给洋兵喝光了,我想把细料库转到个保险的地方,景琦那小兔惠子还打我,要拿刀砍我,我这都为了谁我?!"
胡总管:"大难都过来了,相互间就别埋怨了!"
颖宇:"那不成,得说明白喽!景琦那小子还不光犯混,居然交了个日本兵朋友,还学会了玩儿女人,把黄春给霸占了!"
胡总管莫名其妙:"黄春?"
颖宇:"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儿!"
胡总管:"不是武贝勒的私孩子吗?"
颖宇:"就是啊,把黄春弄到花园子地窖里半年多!"
胡总管似信非信:"真的?"
颖宇站起身拉胡总管:"走走走!咱们这就找他去对质。"胡总管感到事情严重了,坐着没有动。
颖宇:"惹翻儿了我,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你得替我说话!"
胡总管:"你打算怎么着?"
颖宇:"重分一回家!叫二奶奶把我留守京城的损失全都赔给我!"
胡总管:"我一定跟二奶奶说。可您要想叫我替您说话,您得应我一件事!"
颖字:"你说!"
胡总管:"景琦的事儿要是真的,您万万不可告诉二奶奶,她够烦心的了。"
颖宇:"行!那你可得替我说话!"
赵五爷家西屋。
景琦和黄春正在吃饭。
"吃呀!今儿立春,你的生日,特意给你做的卷春饼。"景琦往春饼里卷着菜说。
"吃不下,你倒是说呀,怎么办呐?"黄春看着他发愁地说。
景琦狼吞虎咽吃起来:"什么事儿我都有主意,还告诉你说,一见了我妈我是半点儿主意都没有!"
黄春:"胡总管怎么说的?"
"我哪儿敢见他!这不一直躲着他吗?得等我想好了。"
"那你不管我了?"
"谁说不管你,你可不知道,我妈可厉害了。"景琦卷好一卷饼递给黄春。
"我可不敢见你妈,她准恨死我了,准说我勾引你!"
"你没勾引我?"
黄春瞪起眼睛:"是你勾引我!"
"得得得,我勾引你,你知道我妈最怕什么?"
"怕什么?"
"最怕泼妇!你见了我妈就说你们白家缺了德了,我让你们白家的坏小子给勾引了,你要我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就撒拨打滚儿的一通胡闹,我妈就没辙了!"
黄春还挺认真:"那我不真成了泼妇啦!"
景琦:"哟,那你不是呀?"
黄春气得大叫:"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说八道,都火烧眉毛了也不急!"
景琦:"我怎么不急!我得想个好主意,怎么叫我妈认可。"
忽然,从院里传来胡总管的喊声:"景琦!七少爷!"
景琦吓了一跳:"坏了,胡总管怎么来了,你别言声儿!"说罢忙走出。
赵五爷家院内。
胡总管正东张西望,景琦走了出来:"胡大爷,您回来了,我这儿一直要去看您去!"
"我打前站。"
"我妈他们都好?"
"都好,过几天就到了。怎么,就站这儿说?不叫我屋里坐?"
景琦尴尬地:"这是……赵五爷的家。"
"我知道。"胡总管看了看西屋,拉着累琦到了小门道里:"你过来!"
黄春正趴在窗户上向外偷看。
门道里,胡总管十分严肃地盯着景琦,单刀直入:"是真的吗?"
景琦老老实实:"真的。"
胡总管板着脸:"鬼迷心窍了你?!知道黄春是谁家的吗?"
景琦:"三叔领养的,不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儿吗?"
胡总管:"知道她爸爸是谁吗?"
"谁?"
"武贝勒!是私生的!"
"啊!……真是……冤家路窄。"景琦大惊。
胡总管悄声地:"所以这事儿得赶快了断。二奶奶绝不会答应,就算二奶奶答应了,那詹王府能答应吗?"
景琦完全傻了:"晚了!"
胡总管:"不晚,先别叫二奶奶知道。"
景琦:"可我三叔知道!"
胡总管:"我跟他说过了,叫他先别说出去,得把黄春送走!"
景琦泄气地:"晚啦--胡总管:"什么晚啦?不晚!你别犯糊涂,这事儿人不知鬼不觉的了断了就完了!"
景揭耷拉着脑袋:"晚啦!她已经--怀孕啦!"
胡总管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死盯着景琦看。景琦无奈地低着头。
胡总管一跺脚:"嘿--荒唐!"
景琦:"除了娶她,别无出路!"
胡总管也泄了气:"这二奶奶能饶得了你吗?!"
景琦:"我这儿也正转腰子呢!"
胡总管:"那……她怎么说?"
景琦:"她还不是听我的。"
胡总管想了想:"那……我先见见她。"
景琦:"您可别骂她!"
"我骂她干什么?"
"您别埋怨她,都是我一个人儿的事儿!"
"事已至此,有什么可埋怨的!"
"您也别吓唬她,她……"
"哎呀--你倒是真疼她,你这个疼法儿忒着急了点儿,走吧!"
二人向院子里走去。
赵五爷家西屋。
胡总管和景琦进了屋。胡总管上下打量着黄春。黄春忙低着头躲到一旁。
景琦:"叫胡大爷,我们家的总管,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黄春:"胡大爷!"
胡总管:"姑娘坐吧!……我都知道了,景琦都跟我说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黄春惊慌地抬头看着景琦又着胡总管,忙又低下了头。景琦则扭头看着院子里。
胡总管:"姑娘!可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是詹王府的千金,武贝勒的私生!"
黄春大惊抬头,惶惑地看着景琦和胡总管,不知所措。
胡总管:"你从小被詹王府扔了,詹府与白家两代冤仇,二奶奶是绝容不下你的,更不用说是你们自己私订亲事!"
黄春坚决地:"我反正是白家的人了,白家不要我,我就去死!"
胡总管:"胡说!胡说!快别这么说!"
景琦:"死还不容易,我陪着你!"
胡总管:"你少插嘴!姑娘!你要听我一句话,不管二奶奶对你怎么样,你都不能胡思乱想,这事儿急不得,要一点儿一点儿透给二奶奶……拣个合适的时候才能全说。"
黄春:"那我爹、我妈呢?"
胡总管:"詹王府因为主战,得罪了太后老佛爷,已经全家发配新疆,你爸爸武贝勒也跟着去了。詹王爷已经死在了路上,你妈至今下落不明,你现在是无依无靠啊!"
景琦:"怎么无依无靠?!我不是依靠?!大丈夫敢作敢当,春儿,你放心!我妈不要你也行,除非她也不要我!"
黄春无比欣慰和深情地望着景琦。
胡总管:"少爷,你可不能胡来。就这一半天,二奶奶他们就要回来了,一切听我的安排,听见没有?!"
白宅大门口。
几挂大车停在门口,一辆灵车放着老太太的棺木。白文氏站在台阶上正指挥大伙儿搬东西,人们兴高采烈穿梭往来。
颖轩站在车旁大叫:"景琦!把这块砚给我搬进去。"景琦忙走到车前,搬起一块儿两尺见方的大砚。
景琦:"嗬,墨海!"
颖轩得意地:"沈先生送我的。留神,抱住了!"二人向大门走去,白文氏高兴地看着:"景琦,等会儿出来帮我把小箱子搬进去。"
景琦:"哎!"二人进了大门,忽然传来马车声,白文氏回头一看,只见远远一辆马车驶来,却慢慢停住了,下车的竟是关少沂和关香伶。
白文氏忙走下台阶,奇怪地望着迎上去。只见关少沂对香伶嘱咐了几句,香怜听后迎向白文氏:"二舅妈!我来看看我妈!"
白文氏:"什么时候回来的?"
香伶:"好些日子了,刚听说你们回来!"
白文氏:"你爸爸送你来的?"香伶点了点头。
关少沂上车要走。白文氏把他叫住:"关大爷!等等!……你就这么走了?不想说点儿什么?"
关少沂低头不语。白文氏走到他面前:"你的心是肉长的吗?你怎么就敢把雅萍扔下不管?!"
关少沂不语,扭头赶车,白文氏忙上前拦住:"慢点儿走!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你不能走!"
关少沂急了:"这事儿是我不对,可要不是你们家白三爷带着洋人去烧我们家,白雅萍也不会出这种事儿,我倒要叫你们白家先说明白了!"
白文氏顿时懵了,竟无言以对。
关少沂:"我今儿把香伶送回来,就对得起白雅萍!"
关少沂赶车而去。白文氏和香伶呆呆地站着。大门口的人还在吵吵嚷嚷地搬东西。
白宅上房院西客厅。
雅萍正在吃饭,吃得又急又快,嘴里嚼着东西,两眼却怔怔地望着桌面,白方氏坐在一旁,不时地给她往碗里夹菜:"慢点儿吃!"颖轩和胡总管站在一旁,充满怜悯地望着。胡总管道:"这下子可病得不轻,成了废人了。"
颖轩:"比上两回都邪乎!搁着谁也禁不住这么揉搓。"
白文氏带香伶走进,香伶忙走到雅萍旁:"妈--!"
始终低头吃饭的雅萍,抬头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望着香伶。
"妈--"香伶拉雅萍的手,雅萍像触电一样急忙乱甩,发出尖叫:"啊--别碰我!别碰我!"香伶吓了一大跳,忙向后退。
白文氏:"千万别碰她,一碰就跟要杀她似的。"
"她这是吓的。"
香伶的眼泪下来了:"妈!是我呀!我是香伶。"
雅萍看了两眼没任何表情,又低头吃饭。
香传:"妈!我是香伶,不认识我啦?!我是您女儿!"
雅萍忽然站起:"胡说!千万别这么客气,这可是不敢当!"
香伶:"什么不敢当,您是我妈呀!"
雅萍:"胡说胡说!这不是叫我折寿吗!快瞧!老太太回来了!"
雅萍指着门外:"老太太!"大家都毛骨悚然向外望去。
香伶悲伤地望着大家:"怎么了这是?我妈这是怎么了?"
颖轩:"姑奶奶,老太太死了!"
雅萍似有所见:"胡说!我看见老太太来了,拄着根根儿,哟--手里那是拿着什么呢?"
香伶:"妈,没人来,快吃饭吧!"香伶要扶雅萍坐下,雅萍猛然一声尖叫:"啊--"接着"别碰我!--"扔下筷子便往里屋跑,砰的关上了门。
香伶痛苦地捂住脸,坐到了椅子上:"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百草厅公事房。
颖轩、颖宇、赵五爷、景武、景怡、景双、景泗、景陆、景琦、胡总管、大头儿、二头儿坐了一大圈子人,静静地听白文氏安排。
白文氏:"咱们老号虽然遭了不少难,可是元气未伤,细料库全都保下来了,这头一功就是赵五爷的,今后五爷的月例银和年终的红利都加一倍!"
颖宇顺水推舟:"应该!应该!"
赵五爷感激地:"不敢当!惭愧惭愧!二奶奶不责罚我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白文氏:"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老号由大房的景怡主管。西安开设分号,由大房景陆主管,二房景琦协办。"
颖宇听着听着脸色不大好了。
"南记由三房是双主管,月例银按老规矩,产业仍属大房、二房所有。今后我就吃现成的了。"白文氏继续说着,"老太太的丧事,下月初一开吊,景怡守孝一年,明年春天与翠姑完婚。景简要尽快把季先生的灵枢送回他原籍,一概的丧葬费用全由公中支取……在京留守的伙计,每人发二十两的红包,月例银……"
颖宇脸上变颜变色,终于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蹿到屋子中央:"等等,等等!我在哪儿呢?!"
胡总管:"三爷!先别着急!"
颖宇大叫:"欺负人是不是?!谁的功劳大?!没有我,老号早叫洋人烧光啦!我把家里的银子全都垫光啦!这老号再轮不着我管,也该是二爷管呐!"
白文氏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胡总管和赵五爷皆低头无语。
颖宇:"胡总管!你说呀!前儿你说什么来着?"
胡总管低着头:"听二奶奶的,听二奶奶的。"
颖宇:"二哥,你得说话吧?"
颖轩有意晾他,站起身一边干咳着一边往外走:"吭,吭!我上个茅房!"
颖宇有些慌乱,环顾大家:"嘿--没人理我这碴儿?!为了这个家,我可是赔得净光净!"
白文氏:"老三!咱们家里的事儿,回家再说!"
颖宇狠狠地:"哪儿说我也不怕!"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颖宇一拍桌子:"重新分家!"
白文氏仍冷冷地看着颖宇,胡总管在一旁站着,焦急地来回望着二人。
颖字不客气地:"胡总管!这儿没您什么事儿了。"
白文氏:"胡总管不是外人。"
颖宇:"行啦!胡大爷!我指望不上你!你找个凉快地方过过风儿去吧!"
胡总管只好摇头叹气走了出去。
颖宇:"我是为了这个家才遭难的,你不能不管!"
白文氏:"头一回分家,你私扣了公中银子两万多,我什么也没说吧?"
"我知你的情!"
"二一回,你把银子折腾光了,我把老号盘回,又分给三大股!"
"这我也谢谢你!"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这回不一样!"
"这回,你把家里的东西全拉到你外宅去了,有没有这事儿?"
"有!我怕洋人抢!先拉我那儿存着,没曾想叫义和团又杀了我一个回马枪!"
胡总管在门外心神不定地听着。
白文氏:"老三!你太不上进了,我把哪个铺子交给你,都不放心!你还按老例吃你那三股。"
颖宇:"不行,西安和南记都得有我的股!"
白文氏:"办不到!老三!咱们把话说开了吧!你带着洋人进詹王府杀人放火,又带着洋人去关府,结果姑奶奶叫洋人给糟蹋了,你居然在老号门口写上此处有酒,这一下老铺损失了两万多瓶药酒,你还带着人去劫细料库……"
颖宇猛地站起:"嗬--怎么回事儿?你这儿数落上我了?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可我没玩儿姑娘!我没杀洋人!我没和日本兵交朋友……"
胡总管急得推门想进又没敢进。
白文氏:"你说谁呢?"
颖宇大叫:"你们家老七!"
门外的胡总管直跺脚:"坏喽!坏喽!"
白文氏:"怎么回事儿?"
颖宇:"景琦在花园子里宰了一个德国兵,还是我帮他把死尸抬到地窖里。他还趁乱从教堂抢走了黄春,在地窖里两人住了半年多!"
白文氏似信非信:"你少跟我这儿瞎白话!"
颖宇过来拉白文氏:"走!咱们找他去当面对质。"白文氏甩开了他的手。
颖宇:"我告诉你,我要把景琦的事儿捅出去,你琢磨琢磨这是什么罪!杀洋人!满门抄斩吧你!"
白文氏死死盯住颖宇,想弄明白是真是假。颖宇则气势汹汹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感到他说的不像是假话,想了想,大喝:"来人!"
胡总管忙走进来。
白文氏:"把景琦叫来!"
胡总管:"二奶奶,三爷这次留守京城,确实冒了不少风险,我看……"
颖宇:"你少在这儿充好人!我都看透了,人情薄如纸!什么亲的热的,谁也甭想过好日子,你不去我去叫!"
胡总管:"我去!我去!还是我去叫!"
白文氏仍有些怀疑地望着颖宇。颖宇拿出雪茄,划着火柴,抽了起来,幸灾乐祸地:"瞧我干什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发落!"
第十九章
白宅甬道。
甫道上站满了闻讯出来的人们,议论纷纷,嘀嘀咕咕,白方氏和香伶、景泗和景陆、景双和景武,玉婷串来串去地打听。金鱼缸旁颖轩、胡总管、赵五爷正小声地嘀咕着。
颖轩:"老三不是瞎编吧?"
赵五爷:"不是!细料库转到我老家青龙桥以后,黄春一直住在我那儿。"
颖轩:"嗨!错不该把景琦一个人儿留在京城啊!"
赵五爷:"二爷,后悔也晚了,您得替景琦打打马虎眼呐!"
颖轩为难地:"你说……二奶奶那脾气……我说不上话儿!"
胡总管:"没用!三爷那儿不依不饶,谁说也没用!"
景琦转过活屏进了甬道,匆匆走来,被胡总管拦住:"景琦!我也没辙了,你三叔什么都说了。"
景琦:"说就说了吧,我早料到他会有这一手儿!"
颖轩:"你胆子太大了,干事儿也不前思后想干得干不得?"
景琦不以为然地:"干件事儿还得前思后想有多累呀,再说我也没做什么错事儿。"
颖轩惊得目瞪口呆:"没……没错儿?我就知道我跟你说也是白费唾沫,去!跟你妈说去!"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桌上放着一根半寸厚,一尺长的木板子。白文氏端坐在椅上等景琦,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
颖宇跷着二郎腿,抽着雪茄扫了白文氏一眼,悠悠然地晃着身子。
两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默默地坐着。
白宅甬道。
胡总管和景传向上房院走来,两旁的人都关注地望着。
胡总管边走边絮絮叨叨:"进去认个错儿,不能说你没错儿懂不懂?千万别犯混,二奶奶说什么你就听着,等气头儿过了,慢慢再说。"
景琦不住点头,进了上房院,兄弟姐妹们都跟上来,被胡总管止住。
颖轩向赵五爷说:"你说他哪点儿像我?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白毛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站在屋中。颖宇像局外人一样,两眼望着窗外晃悠着身子。
白文氏威严喝道:"跪下!"
景琦顺从地跪下了。白文氏拿起了板子:"你敢说一句瞎话,我就把你打死在这儿!你交了个日本兵的朋友?"
景琦:"是!"
白文氏:"你杀死了洋人?"
景琦低着头:"是!"
白文氏惊讶地站了起来:"你把黄春弄到地窖里住了半年多?"
景琦:"是!"
白文氏愣愣地坐到了椅子上,木板子也掉到了地下。颖宇突然跳了起来:"怎么样?!我没瞎白话吧?!怎--么--样?!"
白文氏慌乱四顾找板子。她的两手发抖,低头发现了板子,忙弯腰拾起。她站起身想举板子,突然两眼发黑,向前一倾,忙用手捂住了嘴,血从指缝中流了出来,一下子趴到了桌子上。
景琦大叫:"妈--"
颖轩、胡总管、赵五爷冲进屋,忙把白文氏扶进里屋。景琦忙站起往里屋跑,被颖宇一把拉住:"哈哈!景琦!这回你不神气了吧?
啊?!你要是把你妈气死,你小子可就……"
景琦突然扬起右腿,抡圆了要扇颖宇的耳光,颖宇忙一躲,一脚踢在他肩上,颖宇扑了出去。
景琦:"我今儿非打出你的牛黄狗宝不可!"
颖宇摔出,踉踉跄跄撞到门上,景琦扑上来,颖宇撒腿就往门外跑,累琦也追了出去……
颖宇跑出上房院门,景琦尾追,甬道里的人都闪到两旁,没有人拦。
颖宇喊叫着:"你小子还敢犯混!我打不过你!来人呐--"
二人跑向敞厅,甬道上的人也忙跟着往外跑。
颖宇沿着廊子猛跑,景琦追来,景双、景武、香伶、白方氏、景泗、景陆、丫头仆人们拥到敞厅内外站着看热闹。
景武和景双互看了一眼,谁也没有动。
见颖字向垂花门跑去,景琦跨过廊子护拦阻堵,颖宇又往回跑,大叫:"景双、景武,你们就看着爸爸挨打,还不上手?!"
人们漠然看着,没一个人上手。颖宇跑到垂花门,终于被景琦抓住,一下子摔倒在地。
景怡、秉宽带着大夫匆匆走进,见状大惊。景怡高喊:"老七!撒手!"
景琦一见大哥,忙撒了手,颖宇狼狈爬起。
景怡:"像话吗你?!"颖宇忙躲到景怡身后。
颖宇:"像话吗你?!"
景怡:"你妈都吐了血,不说着急看病,你还撒野!"景琦垂手侍立。
颖宇:"你还撒野!好小子!你还有理了你?"
景琦抬头怒视。颖宇不敢再说了,忙转向景怡:"老大,你是长房长子,你得说话!"
景怡斜了颖宇一眼,什么都没说,忙向里面走去,秉宽和大夫跟上,景琦也匆忙跟着向里走去。
颖宇这才缓过劲儿来:"景双、景武!给我过来!"
景双、景武向颖宇走来,敞厅里的人议论纷纷,二人走到颖宇前,颖宇大加训斥:"你们两个死人!我都被打成这样儿了,你们愣在旁边看着?!"
景双:"爸,您要再胡闹,我们就不认您这个爸爸!"
颖字大怒:"谁胡闹!是景琦胡闹!只有爸爸说儿子忤逆,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儿子敢不认爸爸!"
景武:"爸,你不嫌丢人啊?"
颖宇强作镇静:"我……这都是为了你们!"
景双:"用不看,您再这样,可是自己往绝路上走,我们哥儿俩不陪着您丢人。"景双、景武转身向门外走去。
颖字:"这是怎么了?我倒走单了?……"
白宅上房院北屋。
大夫、景怡进了屋,景琦刚要进,景怡转身拦挡道:"你进去干什么?想把你妈气死?站在这儿!"
景琦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门外。
卧室里。白文氏闭眼躺在床上,大夫在给她号脉。颖轩、胡总管、景怡都紧张看着。
良久,大夫抬起头:"长年的劳碌、阴虚肾亏,当年月子里也落下了病。"
颖轩:"是是,大夫说得对。"
大夫:"再加上急火攻心,得好好调养,先吃几丸贵号的"八宝,再以汤剂调补。"
颖轩:"谢谢受累了,请到客厅。"
景椅仍侍立在门口。颖轩和景怡送大夫出来,大夫道:"留步吧。
千万不可再生气,不要再受惊吓。"颖轩应着送大夫出院门。
景琦拉住景怡:"怎么样了?"
景怡虎着脸没好气儿地:"你还有脸问!"景怡走去。
景琦低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白宅敞厅。夜。
全家围坐吃饭,只有颖宇和景琦这对冤家不在。默默的没一人说话。
玉婷看着大家也不知问谁:"七哥怎么不来吃饭?"没人回答她。
景武放下筷子站起:"我去叫他!"
景怡忽然厉声地:"不许叫!让他在那儿站着!"
景武看了看景怡,没敢再动,又慢慢坐下了。
大家偷偷地互相观望,谁也没敢再说话,又都低头吃饭。
白宅上房院北屋门口。
景琦依然默默地站着。他面无表情地两眼望着地,柱子样一动不动地从夜里直站到天大亮。
胡总管一人不安地在敞厅中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景琦站在门口,见丫头银花开门走出,忙悄声地问:"怎么样了?"
银花悄声地:"醒了,挺好的,没事儿了,叫胡总管呢!"
景琦:"没叫我吗?"
银花:"没有,你别这儿站着了,回去睡吧!"
景琦叹了口气,仍站着,银花忙走了。
银花转过活屏,胡总管忙走上前问:"二奶奶怎么样了?"
银花:"一夜睡得挺好,醒了,叫您进去呢!"胡总管连忙跟着她向里走。
银花带胡总管进了院,走到门口,胡总管对景琦道:"不吃不喝站一宿哪儿受得了,去睡会儿!"
景琦:"我想看看我妈。"
"行!我去说。"胡总管说罢随银花走进屋。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白文氏躺在床上,一脸疲惫之色,胡总管走到床前:"二奶奶好点儿了吗?"
白文氏:"没事儿了。"
胡总管:"景琦在外头站了一夜,想看看您,他是真知道错了。"
白文氏:"他?你看昨儿我问他的时候,他那样儿,哪儿有个认错儿的意思?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胡总管:"您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先别想那些事儿了。"
白文氏:"保重身体有什么用!也就是多生几年气!真不如一闭眼,叫他们闹去吧,可现在,想落个清静都不行。"
胡总管:"景琦还外头站着呢,您见见他,骂他两句……"
白文氏:"不必!我一眼都不想瞅他!……"
屋外,颖轩走上台阶,心疼而又埋怨地看着垂手侍立的景琦:"你知道你错了吗?啊?"
景琦:"没有。洋鬼子杀了季先生,糟蹋了大姑,还不该杀吗?"
颖轩:"那你还和日本鬼子交朋友?"
景琦:"田木不一样,他讨厌打仗,叫日本军队开除军籍了。"
颖轩:"你全对?"
景琦:"就是黄春这事儿,我不该先斩后奏。"
"真不容易,你还有不对的地方!"颖轩说着,进了北屋,只听从里间卧室传出白文氏的声音:"这事儿总得了断,黄春是好人家的女儿,虽说是乱了规矩,可都是景琦作的孽,咱们赖不到人家闺女身上……"
颖轩听到这里,知道事情有缓,这才长出一口气,走进卧室。胡总管忙打招呼,颖轩点点头,闷闷不乐地坐到椅子上。
白文氏:"常言道始乱之,终纳之,不能毁了人家姑娘,这个儿媳妇我认下了。"
颖轩大出意料地望着白文氏。
胡总管也觉意外,面露喜色:"二奶奶真是宽宏大量,知情明理,我去叫她来见您。"
白文氏:"你听我说完。我认是认下了,可这个家容不得他们,从今天起,把他们两口子赶出家门,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永远不许进家门!"
颖轩惊呆了,刚站起来便又颓然坐下,张了张嘴,终未吐出一个字。
胡总管也傻了:"二奶奶,这太不合适了,二爷您看?……"
颖轩低头不语,光是摇头不止。
胡总管:"黄春的娘家人都发配新疆了,这一赶出去,万一出点儿事儿……"
白文氏:"不是我心狠,景琦这孩子留在家里是个祸害,赶出去也叫他知道知道过日子的艰难。再说三爷也放不过他!"
胡总管:"二奶奶放心,三爷的俩儿子都说他爸要是再胡闹,就都不认他这个爸爸!"
白文氏:"都是明事理的孩子,可你想想,不处置景琦,怎么向一家老小交代?!家里还有规矩吗?"
胡总管:"二奶奶,万万使不得。我跟您说实话吧,您千万别生气,黄春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白文氏吃惊地坐了起来。颖轩也猛地站起来。
胡总管:"这个节骨眼儿,不能赶出去呀!"
白文氏慢慢地又躺下了:"作孽呀!作孽呀!"
胡总管乞求地望着颖轩,颖轩无奈地摇了摇头。
胡总管:"您一定要赶,是不是黄春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再说?!"
白文氏眼里含着泪,忽然翻身面向床里,带着哭声毅然决然地:"自己造的孽,自己去受吧,赶出去!"
白宅二房院景琦卧室。
景琦捆好了行李,胡总管站在一旁怅然地看着。景琦扛起行李往外走。
胡总管忙跟上:"先到我那儿住些日子,等二奶奶消了气再说!"
景琦没有说话,径自走出了屋。
白宅敞厅。
玉婷、景怡、景泗、景陆、景武、景双、香伶,都在厅上等着。景琦拉着行李走出,胡总管跟在后面。景琦看了看大家,几个人都无话可说,景琦低头走出敞厅时,玉婷跑上来一把拉住他:"哥,你上哪儿呀?"景琦没理睬仍往前走,玉婷揪着他衣服跟着走,紧接着问:"哥,你到底上哪儿呀?"
景琦走到影壁前站住,低头看着玉婷,慢慢蹲下:"好妹妹,哥要出远门儿了,啊!等哥挣了钱,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
玉婷:"我不要,哥你别走!"
景琦:"听话,回去吧!"
厅上的人都走了出来,下了台阶呆呆望着他们。
玉婷:"你带我一块儿去玩儿吧?"
景琦:"好妹妹,哥还不知道去哪儿呢,怎么带你呀?!"
玉婷:"我不……"景琦心里无比难受,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大叫:"怎么回事儿?!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管没人管?!带走!"
玉婷吓得"哇"一声哭了,香伶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
玉婷哭着大叫:"招你惹你了,凭什么哏哆我?招你惹你了?"
景琦不忍心再看,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跟在后边的胡总管摇头叹气跟出了门。
后面传来玉婷的哭叫:"招你惹你了我?!……"
赵五爷家西屋外屋。
赵五爷、景怡、胡总管和景琦坐在屋内一筹莫展。
赵五爷:"我看哪儿也甭去,就在我这儿住着,二奶奶是在气头儿上,气儿消了再说!"
景怡摇头:"趁早甭打这主意,二婶儿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定了的事儿,非做到底不可!"
胡总管:"没错儿!这回她是伤透了心了。可就是委屈了黄春了。"
黄春一人坐在里屋,听着外面说话。
景琦:"我走!走得远远儿的!"
"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不能走!"是赵五爷的声音。
"可万一叫二婶儿知道了你没走,那麻烦可就大了……"景怡说道,"不光你一人儿倒霉,大伙儿都得跟着吃挂落儿!"
景琦:"我走,天下之大就没找个立脚的地方吗?走到哪儿也饿不死!"
胡总管:"我说,去济南吧!你堂姐在那儿,找她去,她公公是济南府的提督,先落下脚儿再说!"
景琦:"我不去!找谁也不求,堂堂七尺男子汉,连自己都养不了,还活着干什么!"
赵五爷:"爷,你不光自己,你一个人儿怎么都行,别忘了,黄春有两个月的身孕,她跟你可受不起罪!"
景琦看看大家,没了主意,低下了头。
胡总管:"就这么定了,下济南!先把黄春安顿到你堂姐家,往后,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景怡:"也只有这条路了,兄弟你可要长个心眼儿了,你是大人,什么事儿不能由着性子来,别叫我们天天在家里提溜着心!"
景琦:"我知道,我这个德性,改是改不了了,可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来见你们!"
胡总管:"你是成了家的人了,往后干事儿得前思后想啦!"
景琦:"胡总管,我这一走不定什么年月回来了,怎么我也得跟我妈辞个行,也叫她见见儿媳妇!"
胡总管:"行!明儿一早儿吧,我去说。"
白宅上房院。清晨。
景琦扛着行李,黄春背个包袱,景怡、景双、景泗、景陆。景武,香伶扶着痴呆呆的雅萍站了一院子,都抢着帮景琦、黄春拿行李。
玉婷远远地站在一边儿,满脸的不高兴。
胡总管向景传道:"等我去回一声儿!"他进了屋,景琦回头看见玉婷,便走到她身边说:"玉婷,哥可真是要走了。"玉婷不理。
景琦:"哥今儿就走了,还跟哥治气!"
玉婷:"不理你!"
景琦:"别介,哥在济南安顿好了,接你去济南玩儿!"
玉婷紧抿着嘴也不看景琦。门响了,景琦忙回过头。
只见胡总管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景琦忙迎上去,胡总管低头不语。景琦登时就明白了:"不见?"
胡总管避而不答:"走吧,走吧!"景琦急了,回身要向屋里冲,大叫着:"妈--胡总管忙拦住:"走吧!走吧!"
人们同情地望着,景琦愣了一会儿,忽然冲着屋门口跪下了,黄春也忙在他身旁跪下了。
景琦大叫:"妈!儿子媳妇给您辞行了!"二人深深叩头。
卧室里的白文氏靠在床上,心如刀绞,听着景琦的声音:"儿子不混出个人样儿来,绝不回来见您!"
白文氏听着,却再没有声音了。片刻,白文氏突然掀开被子想下地,两腿垂在床沿上,没有再动,任凭眼泪流了下来。
窗外,景琦和黄春磕完头爬起,义无返顾地大步向外走去。
白宅马号院。
陈三儿从圈里拉出一匹马给景琦:"少爷,这匹马最有耐力。"景武等人忙把行李搭在马背上。
香伶和黄春说着悄悄话,雅萍和玉婷站在一边。胡总管拿了一大布包银子塞给景琦:"这一百两银子带上,穷家富路,别委屈了黄春。"
景琦推辞着:"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胡总管:"这是我自己的,这么远的道儿,身上没的花还行。"
景琦:"我有办法,饿不着!"
胡总管:"就算我借给你的,等你发了财再还我还不行吗?!"
景琦:"不行!已经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胡总管:"什么话?!我从小看你长大的,还不应该吗?"
景琦:"不行!我谢谢您了!黄春,走吧!"景琦拉马走,景怡拿着一包银子走过来:"这点儿银子是我们哥儿几个凑的,不多,你总得带点儿!"
景琦点点头收下了:"大哥!我妈那儿,你多尽点儿心吧!"
景怡:"那还用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妈还是妈,哪儿有不疼儿子的。"
景武拿个包儿递给景琦:"兄弟,我送你样儿好东西。"
景琦好奇地接过包儿忙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支毛瑟枪。大喜道:"五哥,太棒了!"
赵五爷在一旁道:"哎!怎么带这东西?……弄不好你又得捅娄子!"胡总管趁机悄悄地把银子塞进景琦的行李中。
景琦:"不会!放心吧,防身用嘛!"
胡总管挤上来:"别带这个,我真不赞成你们舞枪弄刀的!"
景琦枪揣进怀里:"我走啦!"说罢拉马,与黄春走出马号大门。
人们送出,乱哄哄地嘱咐着:"一路小心!""多保重!""到济南问玉芬好!"
玉婷忽然大叫:"哥--"刚要往前跑,被香伶拉住。
景琦回头:"玉婷!别恨哥!哥疼你啊?!"
玉婷哭着大叫:"哥--"
景琦不忍再看,刚要回身,却望着远处愣住了。只见远远的,孤零零地站着颖轩,呆呆地望着他。
景琦百感交集地望着,人们纷纷回头看。景琦将马缰绳递给黄春刚欲上前,颖轩低下头转身匆匆走进了大门。
景琦回身拉马,与黄春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玉婷的喊叫:"哥--哥--"
去济南路上。小饭馆。
路边树上挂着景琦的马。大席棚下面,摆着几张桌子,有四五个人在吃饭,景琦、黄春单坐一桌吃着羊肉面。
景琦:"我打听了,今儿晚上就歇在永乐庄吧?"
黄春:"还不是听你的,甭问我。"
景琦:"你后悔吗?"
黄春:"后悔什么?"
景琦:"跟了我这么个倒霉蛋儿,光跟着受罪。"
一个仪表堂堂的大汉拉马到树前,也将马挂到树上,他看了看景琦的马和行李上插着的田木送的日本军刀,又回头看饭馆方向,见景琦和黄春正边吃边聊,忽然伸手插进行李中,眼睛仍盯着饭馆的方向……
景琦黄春仍在聊着。黄春道:"反正跟着你,心里挺踏实,做女人的还图什么?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大汉走了进来,在一张没人的桌前坐下了,伙计忙上前招呼。
景琦:"后悔也没用了,肚子里有货啦!"
黄春:"哎呀!小点儿声!"
大汉瞟了景琦一眼,自斟自饮起来,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着景琦和黄春。
景琦和黄春吃完饭起身来到树下,景琦将黄春扶上了马,解下缰绳拉着马向路上走。忽然几个银锞子从行李中掉出,落到地上,景琦拉马而行,并未发觉。
一直注视他们的大汉高叫:"嘿!朋友!掉东西啦!"
景琦回头看了看仍没发现,以为叫错人了,又往前走。
大汉又喊:"朋友!银子多得没处花了是不是?!"
景琦又回头,看了看大汉,又看地下,这才发现了银子,脱口而出:"这不是我的。"
大汉道:"从你行李里掉出来的,怎么不是你的?!"吃饭的人看着都笑了。
景琦奇怪地看看行李,忙伸手进去一摸,掏出了银子包:"春儿,你看,胡大爷偷偷把银子塞到行李里了。"
黄春:"丢了都不知道。"景琦忙弯腰拣银子。
伙计大叫:"别拣了,留着我拣吧!"人们又笑了。
景琦:"等我再掉了,你再拣吧!"景琦拉马上路时,对大汉招招手:"谢您啦,没花的了找我来吧!"
大汉诡秘地无言微笑着,摆摆手。
去济南的路上。
景琦拉马在路上走着,路上很荒凉,没什么行人。
景琦抬头看着黄春:"这粗茶淡饭你吃得了吗?"
黄春:"那羊肉面挺好吃的。"
景琦笑了:"好吃什么呀,你是饿了,吃什么都香!"远处传来马蹄声,景琦回头望了望。
大汉骑马飞快驰来。景琦忙拉马靠到路边,大汉追上来勒住马,放慢了速度与景琦并行。景琦招呼道:"朋友!刚才多谢了啊!"
大汉:"谢过了。出门儿在外多加小心,这一片儿闹土匪,留神叫人抢啦!"
景琦:"还不定谁抢谁呢!"
大汉一愣:"这是去哪儿啊?"
"济南!"
"远着呢!永乐镇打尖儿吧?"
"没错儿!"
"这是你妹子?"黄春和景琦都扭头看了一眼大汉。
景琦:"我媳妇儿!"
大汉:"头一回出远门儿吧?"
"头一回。"
"带个女人出远门儿,太拖累人啦!"
"受点儿累也是应该的,谁叫她是我媳妇儿呢!"
大汉注意地看了一眼景琦:"你就这么走到济南府?"
"再往前就给她雇个车,她都两个月身孕了。"
大汉似乎一惊,扭头看黄春。黄春低着头。
景琦:"大哥在哪儿发财呀?"
大汉:"北京,帮着人家跑跑生意。"
景琦:"大哥也是北京人?住在哪儿?"
大汉突然道:"我先走一步了,永乐镇就一家儿客栈仙客来!
咱们客栈见!"大汉纵马向前。
景琦:"客栈见!"
见大汉驰马远去,黄春提醒道:"你别跟生人什么都说!"
景琦:"我说什么了?"
"什么头一回出门儿啦!什么怀孕了!多不好。"
"这有什么?我又没说瞎话。"
"就是不叫你说实话!人心隔肚皮,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仙客来客栈。夜。
客房里整完行李,铺好被后,景琦问:"累么?"
黄春:"我骑马,你走着,还问我累不累?"
"你不是身子不方便么,明儿到了沧州咱们好好吃一顿!"
"就那点儿银子,省着花吧。"
"省着干什么?花光了再挣!"
"那么容易?!这银子留着,到济南能开个小买卖儿!"
"歇着吧你!我开个小买卖儿,坐到柜台里卖针头线脑儿?"
"有口吃就行了!"
"你倒知足!你先睡吧!我去看看牲口。"
马棚里。大汉正在喂马,景琦走来,见大汉把两匹马都喂上了,很是感动:"哟,大哥把我的马也喂上啦,叫您费心!"
"出门儿在外都不容易。"
"一看你就是老出门儿的。"
"跑江湖的,四海为家,你是大户人家的吧?"
"你怎么知道?"
大汉笑了:"少爷还子,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不争气,叫我妈轰出来了。"
"你媳妇儿也愿意跟着你出来受罪?"
"眼下受点儿罪,赶明儿我得叫她享大福!"
"有志气!济南有熟人吗?"
"我堂姐在。该歇着了,明儿见!"景琦说罢离去。
大汉神色阴郁地望着他背影:"明儿见!"
景琦回到客房时,见黄春已睡,便轻轻地上床吹灭了灯躺下。一天跑路,很是困乏,很快睡着了。
半夜里,忽然院里传来拷打声和惨叫声。景琦一下子惊醒,忙坐起来,仔细听着,又传来叫骂声和惨叫。景琦赶快下地,黄春也醒了:"干什么?"
"去看看!"
"睡你的吧,最烦你这管闲事儿。"
"看看,看看!"景琦穿鞋走出屋。
景琦一出门便愣住了,只见院里的大树上,吊着大汉,两个乡下汉子一高一矮拿鞭子打大汉。高个子的喝问:"你给不给?!"
大汉:"我没有啊!"
景琦忙走了过来:"喂喂,二位,干什么这是?"
高个子:"欠了债不还,今儿可堵住了,憋了他好几天了。"
大汉:"我有钱,能不给你吗?"
"少他妈废话!拿钱来。"高个子叫着又举鞭,被景琦上前一把挡住:"他该你多少钱?"
高个子:"干什么?你替他还是怎么看?"
景椅:"我替他还!"
大汉:"兄弟,这可不行,你少管闲事儿,叫他们打!"
矮个子:"你今儿不给银子,就把你吊死在这儿!"
景琦:"说呀!欠你们多少?"
高个子:"一百二十两!"
景琦:"不就一百二十两吗?你把人放下来,我给!"
高个子:"拿来呀,拿来我就放人。"
景琦:"你放下来我就拿!"
高个子:"你要蒙我呢!"
"你见过什么呀,大爷从来不干老娘儿们的事!"景琦说着就上手给大汉解绳子,二人忙上前拉,景琦瞪起了眼,"别过来!我一人儿打你们这样的五个!"
二人吓得没敢上前,眼睁睁看着景琦解绳子。
景琦将大汉放下:"走,上我屋里去!你们俩等着,我拿银子去!"
二人面面相觑都没敢动,把头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
景琦领大汉进屋后,请他在外屋坐下,自去里间屋。景琦从行李里掏出银子包,黄春翻身回头道:"你又干什么?"
景琦:"替那哥们儿还债!"
黄春:"多少?"
景琦:"一百二十两!"
黄春忙下地拦住景琦:"一共才一百二十两!咱们还活不活了?"
景琦:"胡大爷要不偷偷地送呢,咱不也没有么?"
黄春:"你倒想的开,你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你管得看么?"
外屋,大汉在倾听。
景琦:"小点儿声儿!就在外屋呢!"
黄春:"咱们喝西北风?"
景琦:"饿不着你,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景琦拿着银子包儿刚出来,就被大汉拦住:"算了吧,我可是还不起!"
"谁叫你还了?!"景琦推开大汉走出了屋。大汉没有跟景琦出屋,反倒快步推开里屋门。
黄春吓了一大跳,忙用被子遮住胸:"干什么?"
大汉:"你要后悔,我叫他拿回来!"
黄春:"用不着!我听他的!"
大汉:"你都俩月身孕了,路上没银子还行?"
黄春:"用不着你操心!就是他饿死了,也不会叫我饿着。"
大汉:"你就那么信得过他?"
黄春:"多废话呀!你快出去!"
景琦打发走那俩要账的,返回屋见大汉站在里间屋门口,问:"嘿!你干什么呢?"
大汉忙抽回身:"没有……我是怕你媳妇不乐意。"
景琦:"噢!她有什么不乐意的,行了,那俩人儿走了。"
大汉:"萍水相逢,一面之交,我怎么谢谢你?"
景琦:"不爱听这谢字儿!"
大汉:"也不问问我是谁?"
景琦:"不是朋友吗?"
大汉:"痛快!别亏待了你媳妇,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可有人找你算账!"
景琦一愣:"谁?"
大汉:"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出了屋。景琦疑惑地看着他离去。
景琦插上门,回到炕上,黄春问道:"还剩多少?"
"还有四五两呢!"
"你可真大方。"
"一百二十两交个朋友还不值?"
"值!太值了!反正咱们有的是银子。"
"你看你,谁没个为难着窄的时候,不能眼看着人家挨打!"
"我看他不像好人!"
"好人什么样?"
"就像你这样,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在难处吗?"
"我不是好人,再难我没让人吊起来。"
"他干吗一路都跟着咱们?"
"同路!"
"就那么巧,卡准了要咱们一百二十两?"
"这人是挺怪,谁找我算账?"
"算什么账?"
景琦不说话了,两眼望着屋顶。
第二十章
白宅。
敞厅已布置成灵堂。白文氏正在上香,颖轩、颖宇、景怡、白方氏、累双、景泗、景陆、景武、雅萍、玉婷、香伶随白文氏一起跪拜白周氏的灵位牌。
这时,一吊客走进大门,直往里闭,秉宽忙拦住了:"嘿!这位爷!
您找谁?"
吊客:"我给老太太吊孝。"
"请问贵姓,我给您通禀……"秉宽话未说完,吊客理也不理仍往里走,秉宽忙跟上道:"哎,我说,您倒是说明白喽……"这位吊客头都不回,照直往里走。
敞厅里,众人刚叩完头起身,忽闻极无节制的干嚎哭声,忙都回头看。
陌生的吊客半捂着脸,嚎哭着进了灵堂:"老太太--晚辈给您磕头啦--"
吊客跪下大磕响头,头碰在地上"咯咯"响。各房子弟也都忙不迭地还礼,跪下磕头。颖宇忙上前扶这吊客。
白文氏、颖轩、白方氏都诧异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只见不管颖宇怎么拉扯,这吊客就是死赖着不起来,又哭又叫:"老太太,您走的太早了,要不是这个乱世,您还能活个百八十岁的……"
颖宇:"哎哟,我感谢您了,快请起来!"
吊客甩开颖宇的手:"我不起来!我要见大爷!"
白文氏、颖轩、白方氏都一惊。
颖宇:"大爷?哪个大爷?"
吊客:"白颖园白大爷!"
白文氏大惊失色,两眼死盯着吊客。
吊客:"我有好些事儿要跟大爷说呀!老太太呀!好些事儿您都不知道呀!"
颖宇:"您怎么了?大爷十多年前就死了!"
"没有!大爷没死,还活着呢!哎呀,我知道呀--"吊客说罢又大哭。
白文氏感到不妙,忙走到吊客前,拉吊客起来。颖宇退后,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
"起来起来,请到客厅,有话您跟我说。"白文氏说罢,吊客不再纠缠,顺势站起,边干哭着边跟白文氏走出敞厅。
大家都在发愣。颖轩问:"你们谁认识这个人?"
颖宇说:"压根儿没见过。"几个孩子也都摇头。
景怡:"好像跟我爸还挺熟的,怎么会不知道我爸爸死了呢?"
白宅前院外客厅。
白文氏仔细观察着吊客。胡总管和秉宽站在一旁。
吊客已不哭了:"我要见大爷!"
白文氏忙回头:"你们去吧!"胡总管和秉宽忙退去。
白文氏:"请问贵姓?"
吊客突然一翻脸:"甭问,我就要见大爷!"
白文氏:"我不是说了嘛,十多年前大爷问了斩监候,死在大狱里了。"
吊客:"是我爸爸替他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白文氏噌地一下子猛地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吊客。吊客挑衅地望着白文氏。
"这么说您是韩家的后代?"
"我爸爸韩思新替你们家大爷顶了死名儿,我妈临死前告诉我的。"
白文氏充满了疑惑地:"失敬失敬!可我听说韩家并无后代?"
吊客大怒:"你咒我们家断子绝孙是不是?!我韩荣发哪儿来的!"
白文氏忙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要问明白了!"
韩荣发变了脸,露出一脸凶相:"弄明白还不容易?到刑部大堂,一问全明白了。走,咱们去见官!"
白文氏没了主意:"你这就不对了,这不是好好儿跟你说吗?你要真是韩家的后代,那就是我们的恩人到了,可大爷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并不知道他的死活,您要见大爷有什么事儿?"白文氏慢慢坐下了。
韩荣发:"我们家人死绝了,就剩我一个,我活不下去了,我想二奶奶不会忘恩负义见死不救吧?"
白文氏:"行!你现在住哪儿?我等会儿派人把银子给你送到府上去。"
韩荣发:"我没家,早卖光了!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得养活我!"
白文氏一下子愣住了,满腹狐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韩荣发看在眼中,立即站起身:"您要是为难,咱们就找个地方去说明白喽!我爸爸死得冤呐!"他又哭起来。
白文氏:"我不是为难,你住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可以,可你只能说是我娘家的远亲,大爷的事儿一句不许再提!"
韩荣发很痛快地答应了:"行!"
朱顺家院内。
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吊客,令白文氏极度不安。当天她就让陈三儿赶车,去了朱顺家。
这是个大杂院。白文氏一进门,一个洗衣服的女人抬起头问道:"您找谁?"
白文氏:"朱顺大哥。"
洗衣女人:"他早搬走了。"
白文氏:"我知道,请问他搬哪儿去了?"
洗衣女人:"说不准了,他走的时候,蔫不出儿的跟谁也没说,院儿里的人都纳闷儿,怎么一下子就走了。"
"麻烦您了。"白文氏失望地转身走出门口。想了想,决定去天坛根儿找原在刑部大狱当差的严爷。
严爷家门口。
一下马车,白文氏就向在门口蹲着抽旱烟的老头儿打听:"请问老大爷,严顺吉严爷是住这儿吧?"
老头儿:"严爷?"
白文氏:"刑部大狱的严爷。"
老头儿:"嗨!早死了,家里人都回河南老家了,你是他什么人?"
白文氏:"噢--亲戚。"
老头儿:"远亲吧?要不怎么连他死了都不知道!"
"是……"白文氏茫然不知所指地上了马车。
陈三儿:"还上哪儿?"
"不知道,没地儿可去了。"白文氏无力地倚在车厢上闭目思索。
陈三儿挥鞭,马车远去。
黄河岸边。
景琦蹲在河边的崖上,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黄春坐在一个土坎儿上,疲惫地望着景琦的背影。
景琦望着河水发呆。一会儿,装上了一袋烟抽起来。
黄春喊着:"嘿!都看得见济南府了,快走吧!"
景琦坐着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抽烟。
黄春:"我真发愁,见了你堂姐怎么说呀?他要问起咱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了,我可张不开嘴!"
景琦突然道:"我压根儿就不想找她!"
黄春奇怪地:"不找她还能投靠谁?"
"谁也不投靠!"
"那咱们跑济南府干什么来了?"
"我养活你就是了!"
黄春拿起身边放的行医串铃,走到景琦身边,晃动着:"依靠什么,就靠这个?"
"怎么了?饿着你了?"
"一路摇铃看病,连马都卖了,跟要饭的差不多!"
"哎!我祖宗就是摇铃串巷,挨户看病起的家,你瞧不起?"
黄春坐到地上:"你看我这肚子,我跟你折腾不起了。"
"后悔了?你不是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吗?"
"我嫁汉嫁汉,为了穿衣吃饭!"
"我娶妻娶妻,为了挨饿忍饥!"
"我不活着了!"
"跳黄河!瞧见没有,往前迈一步就不愁吃不愁穿了。"
"你先跳!你跳我就跳!"
"跳就跳,我先跳!"景琦磕了磕烟袋别在腰上,站了起来:"怎么着?跳啦?!"
黄春望着河水,不理景琦。
景琦:"我先跳?凭什么我先跳?噢,我跳完了,你扭头儿撒丫子了,找个主儿又嫁一回,我还来顶绿帽子!"
黄春扑哧笑了:"胡说八道什么呀你,跳河了还瞎逗!"
"不行,要跳得你先跳!"景琦又蹲下了。
"我跳完了你要不跳呢?"
"我当然不跳!"
"是不是?你坏透了!"
"我是坏透了,这话你可说对了!"
"没出息,养不活老婆,逼老婆跳河!"
"没出息,这话你可说错了!"景琦突然站起,背对黄河大叫:"白景琦!到了济南府!我他妈谁也不靠!空手套白狼!光着屁股打天下!济南府--"他狠狠拍了一下胸脯,铆足了劲儿大喊一声:"爷爷来啦!"
黄河水东去。
济南五里巷景琦家。
一棵大柳树下,一个井台儿。井台儿对面一个小门小院,两间小西屋,土烟囱冒着烟。
黄春一边拉着风箱,一边续柴禾烧水。景琦在灶台上数着大子儿。
黄春:"这就算安了家了,我看你拿什么养活我,过几个月我可要生了。"
景琦:"这一路光靠看病我也没少挣,先把房租交了是真的!"
于老头推门而进,放下一对水桶:"这桶你们用吧,井就在门口外头,柳树底下。"
景琦:"谢谢于大爷,这俩月的房钱我先给您。"
于老头:"急什么?远道来的不容易。"
是琦:"拿着拿着,从这儿进城不远吧?"
"往东五里多地,要不这儿怎么叫五里巷呢,往西是小泷河,那就快到乡下了。忙着,有事找我。"于老头回身出屋。
"于大爷慢走!"景琦送于大爷出了门,回身道:"五里地,春儿,明儿咱们先进城逛逛,看看济南府什么样儿!"
大名湖畔。
人群熙攘,摊贩林立。景琦和黄春在小吃摊前吃完山东小吃,又东张西望缓缓而行,在玩具摊前停下,黄春看中了一个布老虎。
景琦:"买这干什么?"
黄春:"给儿子买。"
景琦爽快地:"买--"
一女艺人正唱梨花大鼓。景琦又坐在板凳上听唱,收钱的端着小簸箩走过来,景琦痛快地往里扔了几个铜钱。
书摊前,景琦正在翻一套《本草纲目》。
摊主:"看看!我里边有乾隆版的。"
景琦:"多少钱?"
摊主:"四十吊。"
景琦:"太贵了。"
摊主:"您要买就便宜点儿。"景琦却放下书走了。黄春忙跟上。
黄春:"怎么不买?"
景琦:"我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了。"
景琦家小院西里屋。夜。
景琦、黄春躺在床上。
景琦:"今儿玩儿得真痛快!好些日子没这么开心了!"
黄春:"那银子花得也挺痛快!"
景琦:"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再挣!你懂不懂,会花钱的人才会挣钱!"
街巷。
景琦手摇串铃,走街串巷当上了江湖郎中。看了几个病人,开了几个方子,转到一条大街上,景琦看见一家当铺,招牌上书"裕恒当"
三个大字,觉得好奇,慢慢走了进去。
裕恒当前厅。
景琦走进东张西望,见二人数着大子儿走出。
高高的柜台上,皮头儿探出头:"当什么?"
景琦:"什么也不当!"
皮头儿:"那你干什么?"
景琦:"看看!"
皮头儿:"你是干什么的?"
景琦摇了摇串铃:"看病的,你们这儿有病人吗?"
皮头儿恼怒地:"你们家才有病人呢!说点儿吉利话!"
"恭喜发财了您呐!"景琦摇着串铃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皮头儿:"呸!真叫丧气!"
景琦家西屋外屋。
灶台上放着一摞贴饼子和大葱黄酱,景琦和黄春坐灶台边吃饭。
景琦拿个饼子:"吃得这么苦还行啦?"
黄春:"我吃着挺香!"
景琦:"我儿子吃着不香!他在肚子里叫屈呐!"
黄春:"你有多少银子,省着点儿细水儿长流嘛!"
景琦扔了饼子:"我就不懂什么叫细水儿长流!"说着站起进了里屋。
黄春摸着自己的肚子:"委屈点儿吧啊!"咬了一口饼子。
景琦拿银子直出了房门。
五里巷。
一个推车子卖熟肉的老乡,坐在车把上吆喝着:"驴肉,五香的。"
见景琦走来,卖肉老乡忙站起:"买驴肉?"
景琦:"驴肉?有猪肉吗?"
老乡:"没有!便宜,好吃!这一片全卖的驴肉!"
景琦:"为什么?"
老乡:"往西小泷河边,全是杀驴的,驴皮熬药,驴肉卖了吃。"
景琦:"驴皮做什么药?"
老乡:"小泷胶!大补的!你买不买?"
景琦:"买,来二斤!"
小泷河边。
清凉的小泷河水,缓缓流动,有几个人在挑河水。沿河十几个"小泷胶"作坊,有院,有棚,有小门市。景琦摇着串铃走来,边走边看着一个个小作坊。
一个小作坊门口,坐着一位年逾古烯的老者在抽水烟袋。景琦走到他旁边坐下:"老爷子,这一片都是熬胶的?"
老者:"药胶,补身子的,生意可好啦!"
景琦:"用驴皮熬?"
老者:"驴皮,再加草药。"
景琦:"加什么草药?"
老者:"你是行医的吧?你该知道这草药学问可大了,各家的方子都不一样,也都不外传,所以这药效呢也就不一样!"
景:"您给我讲讲,怎么不一样?"
老者来了兴致,侃侃而谈,景琦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别老者,景琦又客客气气地去了几个"小泷胶"作坊求教,甚至和在锅边熬胶的伙计请教……
景琦家门口井台。
景琦回家,见黄春正在打水,旁边的人帮她把水倒进桶里,黄春刚拿起扁担,景琦忙跑过来,把药箱递黄春,也不接扁担,两手提起两桶水走去。
井台上的人看着喊着:"好力气!"
景琦家院西屋外屋。
景琦、黄春又在吃饭,桌上没有别的,仍是贴饼子。
景琦看着黄春:"挺着个大肚子,别干重活。"
黄春埋怨着:"成天都不见你个影儿,我不干谁干?"
景琦指着饼子:"怎么又吃这个?"
黄春:"问你自己,几天没往家带银子了,你都干什么去了?"
景琦:"到了小泷河边儿。我想起庚子年我堂姐带回家的小泷胶,就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春儿!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黄春不解地望着,景琦大口吃起了饼子。
裕恒当铺。
景琦夹着一个包袱走了进去,直奔高高的柜台,将包袱递上去。
皮头儿打开包袱,抖开皮袍看了看:"当多少?"
景琦:"十五两!"
皮头儿:"五两!"
"你识货不识货?"
"不当你拿走,我敢说到哪儿你也当不出五两!"
"你看看那是什么皮子!"
"这儿是当,不是卖,懂不懂!"
景琦泄了气:"五两就五两!"
皮头儿大叫:"写--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破面儿烂祆一件--"
景琦:"嘿嘿等等!说什么呐?!哪儿跟哪儿就虫吃鼠咬,你指给我瞧瞧!"
"废什么话你?当不当?"
"不当我进来干什么?"
"还是的,"皮头儿又大叫,"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
"瞎嚷嚷什么你?!你拿来!"皮头儿把皮袍朝外一推,景琦揪着皮饱上的毛:"这不是毛儿是什么?!你那眼睛是擦鼻涕用的?!"
"你骂人?!"
"你胡说八道我就骂你,我不当了!"
"行!我给您包上!"头儿把皮饱叠好,又是朝外一推。景琦并不知道,皮头儿选时将一只袖子向里一翻,将袖口向下一压,已给皮袍作了记号。其他当铺见了更会压价儿。
景琦夹着包走了出去,心想,货卖三家,未必没有多出价儿的。
源昌当铺。
景价将包袱递上,伙计将包袱打开。见到皮袍压着的袖口微微一笑,将皮饱一抖:"当多少?"
景琦:"十五两!"
伙计:"四两五!"
景琦赌气地:"四两五就四两五!"
伙计甲大叫:"看--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破面儿烂祆一件--"
景琦又急了:"嘿嘿!你们都是一个师傅教的?!"
伙计:"当不当你?"
景琦:"不当!"
"得!我给您包上。"伙计甲叠时,又是将一只袖子往里一翻,将袖口向下一压。然后包好递给景琦。
景琦气哼哼夹包走了。
吉顺当铺。
这是景琦进的第三家当铺了。伙计打开包袱一着袖口就微微一笑,将皮袍抖开:"当多少?"景琦:"十五两。"
伙计:"四两五!"
景琦:"快点儿拿银子来!"
伙计大喊:"看--虫吃鼠咬……"
景琦跟着大叫:"光板儿没毛儿,破面儿烂袄一件--"
伙计一愣:"你怎么也会?"
"刚学的!"景琦跳起来一把将皮袍拉出,走了出去。
裕恒当铺。
景琦夹着皮炮坐在距当铺不远的台阶上生闷气,无聊四顾,只见街上人来车往。尽管看见当铺的招牌他就来气,但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不进去不行,他下定决心起身走去……
景琦将皮袍扔上柜台。
皮头儿:"又回来啦?还是我这儿最公道吧!"
景琦:"少废话,五两!"
皮头儿将皮抱一抖:"啊--"
景琦大叫:"住嘴!你小子再嚷嚷虫吃鼠咬,我就放把火烧了你这当铺!皮头儿吓一跳:"生什么气呀?这是规矩!"
景琦家院西里屋。夜。
桌上菜肴丰盛,景椅琦看书边吃,黄春端了碗汤放桌上:"又买书,又买这么多好吃的,你发了财了?"
景琦:"哎!发了财了,有个大户,他闺女病了半年多,叫我治好了,给了五两!"
黄春:"吹牛吧!"
"你还不信?!"景琦仍低头看书。
"你那皮袍儿哪儿去了?"
景琦抬起头:"哟,知道了?唉!我再蒙别人去吧。"
"你呀,冬天穿什么?"
"再赎回来嘛!"
"有的出没的进,到时候拿什么赎?"
"济南府是宝地,有本事就生财,打今儿起你少理我,我要用功了。"说罢,把油灯端到炕头,埋头看《本草》,不时在书上圈圈点点。
黄春坐在炕上缝衣服,不时抬头看看景琦。两口子各干各的。
孙记胶在门口。
"孙记胶庄"招牌下,门口树下小桌旁,坐着孙万田和景琦。
孙万田慢悠悠喝着茶:"你是行医的,你应该懂啊!哪家不是靠着秘方打天下。"
景琦:"是是!这一片儿生意最好的是哪家?"
孙万田:"那就得属我孙万田了,济南提督府的路大人都吃我的胶。"
景琦:"那这一片儿最差的是哪家儿?"
孙万田用手一指对面:"看见了吗?对面儿吕家,快维持不下去了。"
景琦:"为什么?"
"明摆着的事儿!原来他在这片儿属老大,提督府全买他的胶,可四五年啦,他那胶还是老样子,别人可是改了又改,他能不落伍?!"
孙万田指着桌上摆的胶,"你拿我的和他的一比,就知道成色差多少!"
景琦微笑着点头:"领教了!"
吕记泷胶铺。
景琦仰脸看了看"吕记"的招牌,走进铺子……
石元祥将一包药递给景琦,景琦打开看了看,抬头问:"贵姓?"
石元祥:"免贵姓石,石元祥。"
"你是掌柜的?"
"不是,我是伙计。"
"你这胶成色不大好!"
"上好的胶。"
"货比三家儿,你的不如对门儿的!"
"我们火起来的时候,对门儿还没开张呐!"
"那提督府怎么不买你们的胶了?"
"当年提督府只认我们这一家!"
"那是当年!你们掌柜的呢?"
"在后边!"
"请出来见见!"
"你买不买?"你做不了主,请你掌柜的!"
石元祥回头叫:"吕掌柜!"
吕掌柜一掀帘走出来,十分客气:"先生买胶?"
景琦:"我要的多,定一大批贩到京城去!"
"好说,要多少?"
"可你这个成色不行,你看看这个!"景琦将另一包推给吕掌柜。
吕掌柜看了看:"这是对门儿的。可我这是老配方,独一无二,药劲儿不比他的差!"
景琦:"吕掌柜,别撑着啦,不行就是不行,你顶不过人家!"
石元祥突然道:"你这是怎么说话呢?爱买不买,谁也没请你来!"
景琦看了石元祥一眼:"做生意可不兴这么说话!"
吕掌柜:"是是!你买的多,咱们可以商量商量价钱。我这儿便宜!"
"吕掌柜,药是治病的,少花钱不治病,这钱谁也不愿花,您呐,还是赶紧想想辙吧!"景琦说完转身而去。
吕掌柜奇怪地望着:"这人是干什么的?"
景琦家卧室。凌晨。
黄春抱着布老虎已经睡着了。炕上,地下,桌上处处放着打开的各种医书,桌上摆着十几包摊开的各种小泷胶。油灯下景琦正细细地辨别、比较、翻书、写方子。
景琦将笔一放,吹灭了灯。窗子已大亮。
黄春醒了,抬头看景琦:"又一夜没睡?你不要命了?"
景琦一笑:"我的命不错,春儿,咱们的机会来了!"
"今儿再拿不回银子,棒子面儿都吃不上了啊!"黄春半睡不醒地咕哝几句,倒头又睡去。
景琦突然站起:"我可不想再吃棒子面儿了,我走了!……"
他向门口走去。
吕记泷胶铺前堂。
十几包泷胶摊开了摆在柜台上。吕掌柜仔细审视着,抬头看了看景琦。
景琦:"您挑出最好的来!"
石元祥指着一包:"这是我们柜上的!"
景琦:"没错儿,先甭管药性,先看熬制的成色!"
吕掌柜:"那--要说好,你这几块是哪家买的?"
景琦笑了:"怎么样吧?"
吕掌柜:"质地纯清,色泽透亮,上等货色!"
景琦:"这是我自己熬制的。"
吕掌柜不相信地:"你?"
景琦:"我!"
吕掌柜越发怀疑:"你从哪儿来?"
景琦:"北京。告诉你吧!康熙年间我老祖宗就干这一行,到我这儿是第十代了,我的配方才是独一无二的!"
吕掌柜:"贵姓?"
景琦:"黑!"
石元祥:"京城就没有你这么一号!"
景琦:"那是你孤陋寡闻!"
吕掌柜试探地:"你到底想怎么着?"
景琦掏出了配方:"看看这个!"吕掌柜看着方子,不住抬头看着景琦。
吕掌柜:"嗯……缺着东西呢!"
景琦:"您是内行!缺的东西都在我肚子里呢,秘方,不能往上写!"
吕掌柜:"愿意在我这儿干吗?"
景琦笑了:"您这铺子快开不下去了吧?"
吕掌柜:"实不瞒你说,开不下去了,你看沿河这一溜儿,都想把我挤死,我在这儿是第一家呀,不行喽!"
景琦:"我帮您起死回生!"
"凭什么?"
"凭我这张配方!"
"你的工钱?"
"分文不取,我有个媳妇儿!够两人吃饭就行!"
"这可不合适!"
"别急,三个月以后再说,不见成效,你辞了我!"
"那……试试看吧。"
景琦:"三个月以后要是见效呢!"
吕掌柜:"我不会亏了你!"
景琦家外屋。
景琦在泥炉上熬草药,黄春倚门看书,抽动着鼻子:"非拿家里来弄,闻闻这屋里都是什么味儿吧!"
景琦:"跟我过日子,你就得闻得惯这药味儿!"
黄春:"在地窖里早闻够了。"
景琦:"什么叫秘方?!下这最后两味药就是不能叫外人看见,我爸爸、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都这么干!告诉你,眼下,除了我们吕家铺子,沿小泷河二十几家作坊都不灵了。"
黄春惊讶地:"真的?"
景琦:"提督府又打回头买吕家的胶了。"
黄春:"那不就是你堂姐家?"
景琦:"没错儿!早晚叫他们吓一跳!"
孙记胶庄前堂。
桌上摆着两盒胶,一个是小长方纸盒上压红签儿:"吕记小泷胶",旁边是压着签儿的黄纸包。
孙万田:"看看人家的东西,先甭说胶的好坏,就往这儿一搁,你买哪个?!"
伙计:"自打姓黑的那小子进了吕家铺子,他这生意就越做越大,提督府的又上他们那边儿买了。"
孙万田:"他那铺子来了能人啦!半年前姓黑的小子还在咱门口溜来溜去,套我的话,我还真没把他放眼里,以为他是买胶到京城去倒呢!"
伙计:"眼看着吕家要关张了,他又起来了!"
孙万田:"我这么大岁数栽到一个小孩子手里,咱们也改,跟他做一样的盒子!"
伙计:"他的配方好,咱们不是对手!"
孙万田阴沉沉地:"别着急……从外到里咱们慢慢儿来!"
吕记泷胶铺前堂。
提督府毛总管坐在椅子上,吕掌柜端茶递上水烟袋,十分殷勤,石元祥正在忙着捆十盒小泷胶。
毛总管:"我们提督路老爷说,你们的胶越来越好,不但长精神,还壮阳!我们少奶奶年底要去京城,先照这样定一百盒。听说你们这儿来了能人了?"
吕掌柜:"来了个姓黑的伙计……小黑!"
景琦忙走了出来。
吕掌柜:"这是提督府的毛老爷!"
景琦:"毛老爷!"
毛总管:"京城来的?"
"是!您府上少奶奶姓白吧?"
"你怎么知道?"
"嘿,京城白家老号的小姐,谁不知道啊!"
"对,对!"
"他挺好的吧?"
"挺好!"
"在你们府上不受气吧?"
"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认识她?"
"我一个小徒弟哪敢高攀呀!"
"他们黑家在京城也是大户,干药行到他这儿是第十代了。"
"黑家?没听说过呀!"
"小打小闹,到我这一代已经没出息了。"
"有出息!年纪不大,一肚子学问!"
聊了一阵,毛总管起身道:"货定下了,千万别误喽!"
吕记泷胶铺门前。
吕掌柜、景琦、石元祥送毛总管出了门。
对面孙记门口,孙万田和伙计眼巴巴地望着。
毛总管上车远去,吕掌柜等回身进门。
孙万田眼光阴郁地望着……
五里巷口井台。
景琦回家走到井台边,忽然阴影中走出了孙万田,拦住了他:"小黑兄弟!"
景琦吓了一跳:"哟,是您!别这么叫呀,孙爷爷!"
孙万田:"干得不错呀!"
景琦:"嗨!混碗饭吃,您这是等我呐?"
孙万田笑了:"小黑子!吕家一月给你多少?"
景琦立即警惕了:"这怎么说!反正够吃的。"
"我不多问,不管他给你多少,你上我这儿来,我给你加一倍!"
"孙爷爷挖墙脚儿来了。"
"人往高处走,哪儿挣钱多上哪儿去,生意人嘛!"
"吕掌柜对我不错,我不能见利忘义吧?"
"你真够实诚的!他那是用得着你,拿你赚钱,买卖嘛,你还当真了?"
"哟,孙爷爷,您不是买卖人?您也是用得着我吧?您不也是拿我赚钱吗?"
"小黑子,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生意场上没有不见利忘义的,一句话,你来不来?"
"我的胃口可大!"
"你能大到哪儿去?"
"这可不能说,孙爷爷。"景琦忽然抱住孙万田的肩,神秘地指着远处,"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说完放下手转身向自己家门走去。
孙万田愣愣地望着,不明所以:"你看那面黑洞洞……什么东西!"
吕记胶铺后堂。
吕掌柜、吕妻、景琦、石元祥围桌吃饭。
景琦:"孙老头叫我过他那边去呐!"
吕掌柜一惊:"他怎么说?"
景琦:"给我双倍的工钱!"
石元祥也一惊,抬头看景琦:"你去不去?"
吕掌柜:"这个老王八!眼红了。我也给你双倍!"
景琦:"他说不管你给多少,他都加双倍!"
石元祥:"有这好事儿?"
吕掌柜:"好什么?!这是往死了挤我!"
吕妻:"小黑子!我们没亏待过你!"
吕掌柜:"你别说!小黑子,本来我有话要跟你说,也甭说了。我不拦你,你觉着合适就过去吧,你帮了我不少忙,给你带仨月工钱!"
景琦:"那我明儿就过去了?"
吕掌柜:"去吧!生意场上无父子,就算我没那个福气。"
吕妻和石元祥都愣愣地看着。
景琦:"您挺舍不得我的?"
吕掌柜感叹地:"有什么用?!都是掌柜的叫徒弟卷铺盖,这回你把我卷了。"
景琦笑了:"吕掌柜,我逗你玩呐,我哪儿也不去!"
石元祥失望地望着。
吕掌柜和吕妻一愣:"真的?"
景琦:"他给我个金山我也不去。您不知道,我从小不争气,是家里把我赶出来的,您老两口第一个看上了我,我不能没良心!"
吕掌柜大喜:"好小子!你吓唬我!喝酒,全喝了!"景琦拿起杯,一抬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吕掌柜坦然地:"我也告诉你,我们商量好了,你看我们老两口没儿没女,这铺子就交给你了,从今儿起你就是掌柜,赚多赚少全是你的,有我们老两口一口吃就行!"
景琦:"这哪儿行?"
吕掌柜:"定了!就这么定了!"
石元祥大惊:"吕掌柜,我前儿不跟您说了,我真的得走了!"
吕掌柜:"不行!我不说过不行吗!"
景琦奇怪地望着石元祥。
石元祥:"这儿有小黑子就行了。"
吕掌柜:"这叫什么话,不许再说了,吃饭!"
景琦:"元祥!你吃醋了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又没抢你的饭碗!石元祥:"我在这儿又办不了大事,站站柜台谁都行!"
吕掌柜:"我这儿就你这么一个老人儿,不能走!"
景琦:"我刚当掌柜你就走,太不给面子了吧?胶行你是个内行,我也离不开你,我给你长薪水,只要生意好,绝亏不了你……"
外面传来喊声:"有人吗?!"
石元祥忙站起走向前堂,须臾回来道:"吕掌柜,提督府的少奶奶来啦!"
景琦一惊,忙站起身向后场走去,吕掌柜忙走向前堂……
吕记胶铺前堂。
白玉芬坐在椅上,旁边站着毛总管。
玉芬:"吕掌柜!"
吕掌柜忙上前:"少奶奶可有日子没来了。"
玉芬:"我月底去北京,别误了我定的货!"
吕掌柜:"您派个人儿来说一声就行了,到时候我给您送去。"
玉芬:"你的胶越来越好了。"
吕掌柜:"谢谢二奶奶夸奖。"
玉芬:"听说你们这儿来了个新伙计?"
毛总管:"少奶奶说的是小黑子。"
吕掌柜:"是是!快半年了。"
玉芬:"叫我见见!"
吕掌柜忙回头叫:"小黑子!来!"没有人应,又叫:"小黑子,提督府少奶奶要见你!"仍无人应。
吕掌柜刚要进去叫,被玉芬拦住了,她掀开手中的手绢拿出一个蝈蝈笼,摆到了茶几上,蝈蝈"吱吱"的叫了起来。
清晰的蝈蝈叫声使躲在后堂的景琦一愣,随即叹了口气笑了。
玉芬大叫:"白景琦,给我滚出来!"
吕掌柜惊愕地:"您叫谁?"
玉芬:"我们家七少爷!"
"谁?!"吕掌柜莫名所以,正发愣,只见景琦一掀帘走了出来,望着玉芬。
玉芬嗔怪地望着景琦。
景琦走到茶几前拿起蝈蝈笼:"姐!"所有的人都愣了。
玉芬:"你这个没心肝儿的,到济南半年都不找我,胡总管派秉宽来了两回打听你,你倒躲这儿来了!"
景琦:"我不愿给你添麻烦,你怎么知道是我?"
玉芬:"我一听小黑子就知道是你,颠倒黑白是不是?"
吕掌柜一旁忙道:"敢情是白少爷,失敬失敬!"
玉芬:"你媳妇呢?"
景琦:"家呢!"
玉芬站起:"走!带我去见见!"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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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景琦家。
小屋,没什么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玉芬、黄春坐在炕上挨得很近。玉芬拉着黄春的手仔细端详着。黄春挺个大肚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玉芬笑着:"老七挺有福气的,娶了你这么个俊媳妇;跟着这么一个二百五,你够受的吧?"
黄春抬头看玉芬一眼,腼腆一笑,又低下头:"他挺会疼人儿的!"
玉芬提高了声音:"是嘛!我可真没看出来,景琦!"
景琦手提两桶水进外屋,将水倒进缸里后,进了里屋。
玉芬看着景琦,一板脸:"你要真疼她,你们两口子赶快搬到我那儿去!"
景琦:"我这儿过得挺好。"
玉芬不客气地:"好什么,猪窝似的!她要生了你知道不知道?"
景琦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生就生吧!"
玉芬拿出生气的样儿:"要是你生,我才不管呢,她就生在这儿?"
景琦:"总不能生大街上去吧!"
玉芬:"你存心气我是吧?"
景琦:"姐,我所以不去见你,是因为……"
玉芬打断了景琦的话:"我知道!你呀,太要强了,要不然这样,我月底去京城,把黄春带回去!"
景琦:"我妈能容得下她吗?"
玉芬:"那你就甭管了。瞧我的吧,她不要你,不能不要孙子,是不?"
黄春胆怯地:"我不敢回去。"
玉芬:"都有我呢!"
黄春望望景琦:"放他一人在这儿我也不放心。"
玉芬笑了:"不放心他?他是个活土匪,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二奶奶一高兴再把景琦接回去,就满天云雾散了。"
景琦高兴地:"行!还是那句话,不混出人样儿来,我绝不回去!"
玉芬:"姐信你的!我就看你行,别跟姐这儿要强,我能帮的一定帮你。这都几月了,还穿这么点儿,冬天的衣裳没带是不是?"
黄春:"当了!"
玉芬:"好啊,当了衣裳都不求我,真有志气!当到哪儿了?"
景价:"裕恒当。我正要去赎回来呢!"
玉芬挪身下炕,站了起来:"裕恒当,老吴掌柜,太熟了,他在西贵街开的绸缎铺还有我的股儿呢,走!找他去!"
裕恒当前厅。
玉芬带景价走进当铺。
皮头儿见了二人,上前招呼道:"哟!路少奶奶来了!吴掌柜!"
吴掌柜从里屋走出:"您怎么来了?是打麻雀还是下馆子?"
玉芬指了指景琦:"认识这位么?"
皮头儿:"哟,这不是要把我们当铺烧了的那位爷吗?"
景琦上前一跨步大叫:"虫吃鼠咬,光板儿没毛儿,破面儿烂祆一件!"
玉芬大笑:"这是我堂弟!"
吴掌柜:"嘿!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皮头儿:"不好意思!白少爷!我这眼是擦鼻涕用的。"
吴掌柜:"快把皮袍拿来!"
皮头儿一连声的:"喳!喳!喳!"
玉芬:"多少银子?"
吴掌柜:"您骂我?您抽我俩嘴巴行不行?"
玉芬笑着:"月底我去北京,后儿大名楼吃饭你得来,你不来不热闹!"
吴掌柜:"一定来!"
皮头儿将皮袍交给景琦,景琦把皮袍抖开:"我得看着叫虫吃鼠咬了没有。"大家全笑了。
景琦家卧室。夜。
景传和黄春躺在炕上。
黄春靠着景琦:"一想着要走,我心里就发慌。有你在,不管日于过得多穷,我心里踏实。"
景琦:"我想来想去还是回去好。在这儿生孩子,我是一点儿抓挠也没有。"
黄春转过脸:"妈要是不留我怎么办?"
景椅:"不会!再说有玉芬陪着你!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家里人口多,各房都有各房的烂事儿,特别是我三叔,整个儿一个大搅屎棍!
你呀,什么都别搀和!"
黄春:"我是那种人吗?!"
是搞:"有些事儿不是你想搀和,你想躲也躲不开,受点儿气千万忍着,等我回去再跟他们算账!"
黄春忽然搂住景琦:"我不想走--"景琦紧紧抱住她。
小泷河边。
景琦和吕掌柜沿河走来。
景琦非常兴奋:"我现在是无家一身轻!"
吕掌柜:"都送走了?"
"送走了。吕掌柜,咱们这个门面恐怕是小了点儿吧?"
"再大,咱们人手也不够,我挺知足!"
"我可不知足!咱们得扩门面!"
"白少爷,你说了算!"
"您还叫我小黑子行不行?"
吕掌柜笑了:"小黑子,反正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景琦停下来望着河边的一溜作坊:"我想把这沿河二十八家作坊都收过来!"
吕掌柜一愣:"这……可办不到。"
"这泷胶行,我要在山东独霸一方!"
"银子!小黑子!这没有个一两千银子办不到!"
"是呀!有两千银子,我就能办成!"
"要不上你堂姐家去借,提督府两千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靠别人的银子起家可不算本事!"
"那你上哪儿弄这么多银子?"
"别着急,叫我好好想想,您先回去吧。"
"等你吃饭。"吕掌柜转身走了。
景琦一个人沿河慢慢地走着,看着沿河的二十几家作坊和上烟囱冒出的缕缕白烟。他蹲在河边,蹲在他汲过水的地方望着河水,小洗河水缓缓流淌,思索良久,景琦忽然搬起一块石头站起,将石头抛入河中。平静的水面溅起高高的浪花!……
景琦家里屋。
一个织锦缎盒子,景琦用封条将其四面封住,写了年月日,盖了章,又用黄绫子一层一层包好。一边自得其乐地唱着"二黄":"似这等巧机关世间少有,顷刻间到曹营去把箭收。"
景琦拿着盒子哼唱着走出了屋。
裕恒当铺。
景琦将盒子放柜台上,皮头儿一抬头见是景琦,有些意外:"哟,白少爷,您不是来当当吧?里边坐。"
是传:"我正是来当当!"
"您又拿我开心!"
"开什么心呐,等钱急用!"
"您在提督府的堂姐?……"
"我是生来的万事不求人!"
皮头儿忙打开黄绫子,一层又一层:"嗬,什么宝贝?"
"这是我们白家的传家宝!"
皮头儿终于看到了织锦缎盒:"哟,全贴着封呐!"
"别动,这是宝贝。不能看!"
"您总得让我看看,好给您估个价儿!"
"不能看!"
"那您想当多少?"
"两千两!"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
"你要为难,我上别处去,当铺有的是!"景琦把黄绫往上一撩,拿起盒子要走。
皮头儿忙拦住:"白少爷!您要砸我的饭碗是不是?"
"你自己砸自己!"
"我实在做不了主,您稍稍等会儿。"皮头儿忙进了里屋。
景琦背起手溜达着看墙上挂的"望牌"。
吴掌柜和皮头儿走出里屋。吴掌柜急忙走上前:"白爷!别这儿站着,里边儿请。"
景椅回头:"吴掌柜,打扰了。"
一进客厅,二人坐下,皮头儿忙给景琦献上茶,织锦缎盒也被放在茶几上。
吴掌柜:"白爷,您不叫看也行,我们这儿可没这规矩,谁叫您是白爷呢!您得告诉我是什么东西!"
景琦坚决地:"不能说!说出来给我们家祖宗丢人!"
吴掌柜:"那总得有个凭证,两千银子不是小数,我们铺子还是头一回!"
"什么凭证?!白家老号的牌子就是凭证,信不过,我到别处去,信得过,你给我开银票!"
"当然信得过!当期?"
"半年!本利一块儿算。"
"您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就算我跑了,提督府跑不了吧?"
"那是!可有一件,这事儿不能外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都这么来当,这买卖就甭做了。"
"可济南府问问,有谁敢这么来当!还说明白了,赎当的时候,我要是看见启了封,对不上碴儿,我是分文不还!"
"行啦!您是爷!您这宝贝,我锁到金库里去。皮头儿,给白爷开银票!"景琦笑了,皮头儿忙跑了出去。
孙记胶庄门外树下。
有了资金,景琦活动开了。视察、谈判、写约签押,几天工夫,他就把二十来家作坊全都收购到自己名下。石元祥跟着他忙个不亦乐乎,一切都挺顺利,但他们在孙记胶庄孙万田这儿卡住了。景琦这天又来到孙家。
孙万田:"小黑子!你厉害呀。沿河上下二十八坊你全收了?!"
景暗:"我就听您一句话!"
孙万田:"俩字:不行!"
"您可别后悔!"
"告诉你吧小黑子!我们家也是从京城来的,在这小泷河边儿是头一份儿的胶坊,二十多年这儿开了二十多家,我没遇见过敌手,我都七十啦,你想吞我的胶庄,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再说吧!"
景琦诚恳地:"孙爷爷,您是前辈,您把胶庄盘给我,我想请您做大查柜。"
孙万田大笑:"哈哈哈……抬举我!娃娃!还告诉你,你竖你的大旗,我这儿就是挂个屁股帘儿,它也是一面旗!你立你的山,我这儿就是拍个坟头,也算是个山,各走各的路!"
"我可是为您好!"
"我谢谢你了!"
"您什么时候愿意过来,我随时欢迎,我在城里瑞云街买了块地皮,正月十五开业,您赏脸来喝杯喜酒。"
孙万田充满酸涩地:"愿你财源茂盛,生意兴隆!"
白宅敞厅。夜。
玉芬焦急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谁叫你把她带回来的?你跟谁商量了?"
玉芬:"我跟谁商量?二婶儿!您的心也太狠了,您知道老七有多难?!住的像猪窝,吃的贴饼子!快腊月了身上还要着单儿,把皮袍子也当了!"
白文氏不为所动:"他活该!"
玉芬:"就算他活该!那媳妇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您孙子?也活该?!"
"赶他出去的时候就说了,他自己作的孽自己去受!"
"再怎么着,您不能不要孙子!"
"什么时候混出人样儿来,我就认!"
"您这么绝情绝义,等孩子生下来,我抱回济南去!"
白文氏一瞪眼:"她不能在这儿生!"玉芬大惊,说不出话来。
大头儿拿着账本匆匆走进:"二奶奶,韩家大爷又要钱呢!"
白文氏不耐烦地脱口而出:"给他!"这时从后院传来韩荣发等放肆的喊叫和哄笑声。白文氏皱着眉头厌恶地听着。
玉芬奇怪地问:"这是干什么呢?"
大头儿:"他一天到晚聚赌窝娼,花银子跟流水似的,您看看账!"
白文氏接过账本儿看了几眼,用力地往桌上一摔:"给他!"
大头儿:"二奶奶!全家上下都急了,养这么个祸害,受得了吗?
都嚷嚷着叫您说清楚呢!"
白文氏:"我说不清!"
玉芬:"二婶儿!自家的儿子、孙子不认,弄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破亲戚,您倒佛爷似的供着,有这个道理吗?!"
白文氏急了:"你少在这儿跟我胡搅蛮缠!是我当家!"
韩荣发绕过活屏走进来:"怎么着大头儿?告状来了,银子呢?"
白文氏立即和颜悦色:"告什么状啊!去吧,跟大头儿领银子去!"
大头儿扭头就走,韩荣发得意洋洋地跟了出去。
玉芬冷笑着:"行!二婶儿!您这个家当得真不错!有您后悔的那一天!"
白文氏又变了脸色,看着玉芬。突然雅萍莽莽撞撞地跑进来:"玉芬快来!黄春疼得满炕打滚儿,要生了!"
白文氏:"不行!不能生在家里!"
雅萍奇怪地:"那生哪儿去,大街上?"
白文氏:"那我不管!我不能叫家里人说闲话!"
玉芬大怒:"谁敢说闲话!那姓韩的小子胡作非为才有人说闲话呐!您倒不怕?!"
雅萍:"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白文氏拍案而起:"不行!玉芬!你从哪儿带来的,你还给我带回去!景琦想这么着就把媳妇糊里糊涂弄回家,办不到!"
"说什么也没用了,她要生了!"雅萍转身往回跑。
"叫他生到外头去!"白文氏也向后跑去,玉芬慌忙跟着跑出去。
白宅二房院门口。夜。
白文氏和玉芬刚冲到门口,突然从屋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两人都一惊,猛地站住了。但见北屋窗户上,人影忙乱,婴儿哭声阵阵。
白文氏顿时被婴儿的哭声彻底瓦解了,百感交集,望着北屋,无力地靠在了门上。玉芬忙扶她:"二婶儿!"
白文氏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北屋窗上人影晃动,传出了婴儿更加响亮的哭声。
玉芬担心地望着白文氏:"二婶儿!您怎么了?"
白文氏无力地摆了摆手:"我没事儿,就叫春儿……留下来吧!"
白宅花房。夜。
在一盆怒放的含笑旁,两个仆人正伺候着颖轩作画。
雅萍一掀帘子,闯了进来:"二爷,生了!"
颖轩惊讶地回头:"谁生了?生什么了?"
雅萍高兴地:"七少奶奶生了!"
颖轩大惊:"景琦他们回来了?!"
雅萍忙走过来:"没有!玉芬把春儿一人儿接来了,一进门儿就生了!"
颖轩惊喜地:"哎呀!这可有多险?"
雅萍:"没事儿,大人孩子都挺好的,你当爷爷了,给孩子起个名儿吧!"
颖轩大喜,忙铺开了纸想了想:"哎?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雅萍:"高兴糊涂了,是个胖小子,生下来没打他就哭,声儿大得像吹喇叭似的!"
颖轩写了三个大字:白敬业。
雅萍:"得!孩子有了名儿了。"
济南黑七泷胶庄门口。
在鞭炮齐鸣、礼花喷放中,黑七泷胶在牌匾揭幕。贺喜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景琦、吕掌柜、吴掌柜不住地与贺喜的人打招呼。
石元祥在放二踢脚,周围站着十几个一色蓝长袍的伙计,一派在重欢庆的景象。
远远的孙万田老头儿脸色阴郁地望着。
景琦按捺不住地兴奋,也走到石元祥旁放起二踢脚。
大名楼饭庄楼上大单间。夜。
大单间里摆了两桌酒席,景价与目、吴二掌柜坐了首席,大家乱哄哄地让酒,景琦向坐在身旁的吴掌柜说:"我去方便一下。"
"我也去。"二人悄悄起身走出单间。
大名楼饭庄二楼楼梯。
景琦边走边掏出个鼻烟壶,和吴掌柜走向楼梯口。
"闻闻这个,荷兰的。"吴掌柜抹了一点儿闻,景琦也抹了闻。
杨九红与两个姑娘说笑着走出楼梯,与要下楼的景东吴掌柜擦肩而过,景琦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杨九红吓了一大跳。
杨九红猛一回头,用手不住地抚着自己的胸口:"妈哟!吓死我了,像打雷!"三个女人随即大笑。
景琦忙回头看,立即呆住了。
杨九红看着景琦,仍捂住嘴笑着。景琦完全看傻了。
杨九红被两个姑娘拉着跑了,景琦仍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光一直随着三个女人进了一个单间。
景琦还在发愣,吴掌柜已下了几层楼梯,回头看景琦,喊道:"看什么呢?走哇!"
景琦仍看着单间的方向:"这是谁家的姑娘?简直是我的活冤家!"
吴掌柜笑着:"好,济南府的大名人呐!"景琦转身与吴掌柜下了楼。
大名楼饭庄楼上大单间。
两桌猜拳行令正喝得热闹。吴掌柜和景琦一进屋,吴掌柜即摆手叫大家静下来:"诸位诸位,乐子大了!七爷下楼打了个喷嚏,你们猜怎么着,吓得一位姑娘直撂蹦儿,说像打雷!"众人一阵哄笑。
吴掌柜接着道:"你们猜那位姑娘是谁?畅春园的杨九红!"
在座的人轰地一声纷纷议论:"是吗?她跟谁来的?""我早看见了。""小点儿声,就在那边儿呐!"
景琦低声问吴掌柜:"畅春园不是窑子吗?"
吴掌柜:"没错儿!杨九红,济南府数一数二的窑姐儿!七爷,猜猜是谁包着她呢?"
景琦:"谁?"
吴掌柜:"你堂姐的老公公,提督府的路老爷!"
人们又在乱哄哄地敬酒,景琦趁人不备又溜了出去。
大名楼饭庄二楼单间外。
景琦走到杨九红的单间外放慢脚步。单间门口挂了一块半截的布帘儿,来回飘动着。景琦透过帘缝向里看时,一伙计端一盘菜走来:"小心蹭油!"
景琦忙闪开让道儿。在伙计掀帘的一闪间,景琦见到桌边的杨九红。正想细看,帘子又放下了,传出了伙计"红烧黄河大鲤鱼"的报菜声。
景琦仍呆呆地望着,转眼间伙计走了出来,景琦忙又向里看,帘子又放下了。
景琦忍耐不住,突然掀帘走了进去。
是传进了屋,两眼发直地看着杨九红。
杨九红一愣,路大人也一愣,莫名其妙。景琦旁若无人呆呆地注视杨九红。杨九红不好意思地忙膘了一眼路大人。路大人眨着眼问:"嘿嘿!你找谁?"
"啊?噢!走错门儿了。"景琦忙回身出屋,掀开帘子走出屋时又回头死死地盯了一眼杨九红。
杨九红用手绢捂住嘴,低下头偷偷地笑。路大人不屑地:"这个人!九红,吃鱼!这儿的鱼可是有名。"
景琦走出单间站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微笑了。他打定主意:去畅春园!
畅春园花厅。夜。
景琦穿得很普通,坐在椅子上。老鸨子金莲坐在对面上下打量着他:"您看您叫哪位姑娘?"
景价:"杨九红是你们园里的吗?"
金莲不易察觉地轻蔑一笑:"访问您贵姓?"
景琦看出来了,不客气地:"你管我姓什么呢?"
金莲:"您府上是?"
景琦也轻蔑地:"王八大街,老鸨子大院!"
金莲大怒,站了起来:"您这是找碴儿来了,也不打听打听这儿的行市,棍子!"
王八根子应声走进:"什么事儿?"
金莲:"这位先生有点儿不痛快,叫俩人儿来,给这位先生……"
景琦突然将一张五十两银票拍到金莲面前,厉声地:"我要杨九红!"
金莲不屑地瞥了一眼银票又坐下了,忽然探身轻轻一吹,银票又飘回景琦面前:"杨九红叫提督府的路大人包了,您这点银子,留着赏给别的姑娘吧!您刚看了那么多姑娘,没一个中意的?"
景椅:"我就要杨九红!你要多少银子?"
金莲感到景琦的分量:"棍子,九红呢?"
棍子:"刚出门儿,提督府的车在外边等她呢!"
景琦站起身就往外走。金莲喊着:"拿着你的银票!"
"赏给你买胭脂吧!"景琦大步走出花厅。
金莲看着银票:"你这个人出手倒不小气!"
畅春园门口。
杨九红正在上车,四个兵勇站在马车旁。景琦走出大门着杨九红,杨九红回头看见了景琦,一愣。
景琦看着杨九红微微笑了。
杨九红也一笑,回身上了车。马车启动了,四个兵勇跟在车旁。
景琦向前走了两步,仍痴痴地看着车渐渐远去,忽然杨九红探出身回头看了一眼景价。
景琦兴奋地忙跑到路边拉自己的马,骑了上去,尾随马车而去……
提督府门口。
大门口有兵勇站岗,马车停在门口,杨九红下了车。
景琦远远地勒住马望着。杨九红走进提督府大门,忽然又回头望了望景琦。
景琦无奈地望着她消失在大门里。
黑七泷胶庄。
景琦刚要进门,闻声回头见街对面一家门面正在施工。
想了想转身进了门。
景琦送前堂问迎上来的石元祥:"对面儿干什么呢?"
石元祥:"闹不清楚。听说小泷河边儿的孙老头把对面的山货庄给买下了。"
景价:"孙老头?去!打听打听他们要干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我去!"
"别直眉瞪眼的去,长点儿心眼儿!"
"知道!"石元祥应声走出门……
大名楼单间。
景琦与吴掌柜两人对饮。见景琦闷闷不乐地只顾喝酒,吴掌柜问:"怎么好几天不见你的面儿?"
"嗨!"景琦一声长叹,又喝了一盅酒。
"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还记得那天楼梯上碰见的那姑娘吗?"
"杨九红啊!"
"就是她!"
"迷上了?"
景琦狠狠地:"迷上了!济南府还有这么漂亮的姐儿!"
"嗨!那不花点儿银子的事儿么!"
"我去了三趟了,连面儿都没让见!"
"您大概没逛过窑子吧!?"
"逛过!小时候,十一岁吧!"
"你别吓着我,十一岁就逛窑子?!"
"我三叔带我去玩儿!"
"那算什么呀!你还不知道那里头的规矩吧。"
"什么规矩?"
"老鸨子靠什么赚银子?不折腾你个千把两银子能叫你见上面儿!就算你见了面儿也不过是吃吃花酒,陪你坐坐,唱俩小曲,不折腾你个万把银子能叫你贴身?!"
"那就直说好了,一万就一万!"
"她得摸你的底!杨九红在济南府拔了头筹,又有提督路大人做后台,能叫你轻易上手?"
"照你这么说,只能看不能动了?"
"我劝你一句,一,这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二,你跟路家沾亲,万一路大人知道了,多有不便。好姑娘济南府有的是!"
"我就要杨九红!"
畅春园花厅。
摆着上等的酒席。景琦将银票递给金莲,金莲收起:"叫九红!"
棍子大叫:"九红姑娘下楼啦--"
景琦忙抬头看楼梯上。只见杨九红浓妆艳抹下楼来,两眼看着景价。
金莲:"来!陪这位爷坐坐。"
杨九红走到景琦身旁坐下,拿酒壶绘景琦斟酒。景琦看了一眼金莲:"你忙你的去吧!"
金莲:"哟,九红年纪小,不懂事儿,我在这儿侍候大爷!"
杨九红举起酒杯敬景琦,二人一起干了。杨九红斟着酒:"怎么称呼您?"
景价:"黑七!"
杨九红一愣:"黑七?那就称呼您黑七爷!我只听说济南府有个大名鼎鼎的黑七泷胶庄。"
景琦喝了一口酒:"那就是我!"
金莲一惊:"您是北京来的?"
景琦:"听说过京城的白家老号吗?"
杨九红:"莫不是百草厅吗?"
景琦:"那也是我!"
金莲:"那您不姓白?"
景琦:"白即是黑!黑即是白!"
金莲十分关注地:"那提督府的少奶奶白玉芬?……"
景琦:"是我堂姐!"
金莲忙站了起来:"您这是唱的哪一出,怎么不早说?"
景价:"她是她,我是我!"
金莲忙往外走:"我给您烫壶好酒去。"
景琦与杨九红相视而笑。
院里。金莲正骂棍子:"一群废物!财神爷来了知道吗?"
根子撇着嘴:"就他?!"
金莲:"打今天起,更不能让他沾九红,懂不懂?"
棍子:"懂!瞧我的!"
花厅里。景琦看着杨九红,倾吐衷肠:"我打大名楼第一眼看见你,就再也忘不了。"
杨九红:"我早看出来你不是等闲之辈!"
"为什么?"
"市井凡人能打出你那么大的喷嚏!"
景琦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那我今儿不走了?"
杨九红:"那得听我娘的!"景琦老大的不痛快,刚要发作,棍子匆匆走进:"哟!七爷,真对不住,提督府来了条子,叫九红赶快过去呢!"
场九红忙站起:"是!"
景琦忙上前拦:"干什么?我不给银子是怎么着?"
棍子:"话不能这么说。九红,还不快走!"杨九红低头出了花厅。
景琦强压怒火:"跟我耍花活是不是?!"
金莲忙走了进来,装作一肚子的委屈:"这碗饭没法儿吃了,我们哪儿敢得罪路大人,他花一万银子把九红包下了,万一叫他知道九红在这儿接客,能把我这畅春园封喽!"
景琦愤愤地:"提督府算什么东西?!你们的规矩我全懂!你给我开个价儿,也叫我心里明白明白!"
金莲:"七爷见外了,我这也是替您着想,您和路大人可沾着亲呢!"
景琦狠狠地:"哼!这个老不死的……"
瑞云街孙记泷胶在门外。
景琦站在街中仰望着"孙记泷胶庄"牌匾,扭脸儿又看着对门儿开的孙记沈胶庄。忽然转身向自己的店铺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
孙记门口立着一块大木牌:开业三天,减价八折。满地都是爆竹的红纸屑,顾客盈门。
石元祥从店内走出:"东家!山西、河南两处的定货全退了。"
景琦似乎没听见,指着对面:"什么时候开的业?"
"今儿一早儿!"
景琦忽又想起:"刚才你说什么?"
"山西、河南两处的定货全退了。"
"怎么回事儿?"
"对面儿比咱们价儿低,好几位老主顾都过去了。"
景琦突然大步走向对面孙记泷胶庄。
石元祥有些担心地望着。
孙记泷胶庄前堂。
景琦走过前堂扫视了一圈儿。只见伙计们正忙,买药的人不少。
一个伙计发现了景琦,招呼道:"七爷,您来看看?"
景琦走到柜台前:"我买胶!"
伙计一愣:"您?……买胶?"
"怎么,不卖给我?!我要十盒,每等两盒!"
"好咧!"伙计忙回身拿胶。
孙老头一掀帘子从里面走出:"小黑子,来瞧我的热闹来了!"
景琦:"孙爷爷,我开张请您喝喜酒您不来,您开张也不来叫我吃喜酒,这是瞧不起我!"
孙万田不无讽刺地:"小黑子,济南府的胶行你独霸一方,我敢瞧不起你?!"
景琦:"独霸一方不敢说,您这不已经平分秋色了吗?!"
"本来想请你喝喜酒,可听说这些日子挺忙,天天往畅春园跑,就没敢打扰你。"孙万田的话句句带刺儿,景琦已听得浑身不舒服。
景琦:"您对我的事儿还挺门儿清。"
孙万田得意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井台上你唱的那几句:"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这出戏是《挑滑车》。"
景琦装作若无其事地:"您内行!"
孙万田也装得像聊大天:"这出戏有意思,高宠想把金兵杀得干干净净,没曾想自己倒让铁滑车轧死了,是出好戏!"
景琦:"是出好戏!"
孙万田:"这出戏俞老板唱得最好!"
景琦:"刚才听您那两口儿,这出戏您唱得也不错!"
"初学乍练,还差得远呢,比不上你!"
伙计:"七爷!您要的胶。"景琦忙走过去拿胶付银子。
"孙爷爷多保重!"景琦拿着胶向门外走去。
孙万田忙到柜台边,低声急切地问伙计:"他买的什么?"
伙计:"每等的要了两盒。"
孙万田回过头,脸色阴沉地望着门外,只见景琦已走进街对面自己的胶庄。
黑七泷胶庄内账房。
桌上摆着十盒孙记沈胶庄的胶,景琦和吕掌柜冲着胶发愣。
景琦:"您看清楚了没有?对面儿卖的胶跟咱们的一模一样!照这样,咱们的生意可不好做了。"
吕掌柜:"撞见鬼了!他们那儿也来了能人?"
景琦笑了:"除了我,济南没第二个能人!"
"那他是买了咱们的佛,拿他那儿去卖?"
"那他不擎等着贴钱吗!"
"那怎么回事?"
"咱们这边儿有内奸!"
"咱们这边儿八个伙计二十个工,可都是一个个挑出来的,我敢说靠得住!"
"您先别把话说漏了。"
"就算有内奸,这最后的两味药全是你拿家里配的,就算熟胶的几道工能泄出去。这配方泄不出去呀!"
"我也说的是呢!"
"都有谁到你家去过?"
"咱柜上除了石元祥,没别人去过。"
"元祥不会!"
"元祥当然不会,可这是谁呢?"
畅春园花厅。夜。
景琦走进花厅,金莲忙让坐,棍子送上茶。
景椅:"九红呢?"
金莲:"九红今天可不能陪您,身上不舒服。"
"怎么了?"
"心口疼!一疼起来一脑袋汗,一天没吃东西了。"
"现成的大夫在这儿呢!我上去给她看看。"
金莲忙拦:"她歇着呢,改天,改天再叫她陪您!"
景琦往楼梯口走:"我给她看看病疗棍子忙拦住楼梯口:"七爷!今天提督府来人接,都没叫她走!"
景琦不屑地:"你算是干什么的?闪开!"
金莲:"九红说了,今天谁也不叫上去!"
景暗急了:"我偏上!躲开!"
棍子:"你怎么不讲理呀!"
景琦大怒:"我今儿就不讲理啦!"说着突然抡起右腿,用右脚面打了根子一个耳光。
棍子毫无防备,砰然倒地。
景琦缓步上楼时,三个打手冲进来。
金莲大叫:"把他拉下来!"打手向上冲。
景琦突然亮出毛瑟枪:"谁敢上来?我嘣了他!"
几个打手慌忙退下,金莲吓得目瞪口呆。
景琦慢慢上了楼,转回身嘲弄地向下看,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大把银票哗的撒了下来。
几个打手愣了一下,忙乱抓银票,争先恐后地交给金莲。
景琦微笑着看着下面。
金莲看着银票,愕然抬起头望着景琦。景琦摆摆手说:"赏给你买胭脂!"说毕向里走去。
金莲:"两万银子买胭脂?够我搽好几辈子!"
棍子晕晕忽忽走过来从嘴里吐出一颗牙:"您瞧瞧,牙都掉了!"
金莲:"好家伙,拿脚丫子抽嘴巴,有这么打人的吗!"
畅春园楼上扬九红房。
景琦敲门,无人答应。再敲仍无人应。景琦冲着门愣了一会儿,突然抬脚一下子将门踹开了。
杨九红就站在面前。
景琦走进了门去。
杨九红慢慢后退,景琦慢慢前行,边走边脱去了马褂。
杨九红深情地望着景琦慢慢后退,景琦边走边脱去长袍。
杨九红激动地向后退,景椅往前走,脱去内褂,赤着上身。
杨九红退到了床边不动了,景琦动手解她的衣服。
杨九红:"七爷!把门关上啊!"
"关门干什么!叫他们来看!叫济南府的人都来看!爷爷今儿睡了济南府最漂亮的姐儿!"景琦将杨九红的衣服一扔,一把将杨九红推到床上,大叫:"杨九红是我七爷的人啦!"
炭火炉烧得正旺。
第二十二章
济南街道书坊。
景琦在书摊上挑书,看得入了神,吴掌柜无聊地站在一旁:"七爷!说好去吃五芳斋,你站到书摊儿就走不动了,让我一人儿干站着!"
景琦:"这么多书,你先拿一本儿看着等我。"
吴掌柜:"你这不是骂人么?我不认识字。"
景琦笑了,知道他这是在说气话,便向书坊老板指着挑好的一堆书:"把这些书先送到黑七泷胶庄去,在柜上结账吧!"
书访老板点头道:"好说,我给你包上。"
吴掌柜:"走吧走吧!我可真饿了。"
景琦一转身忽然停住,往回拉了吴掌柜一把,吴掌柜莫名其妙地看景琦。
石元祥和孙老头从街对面的一个银号走出。
吴掌柜:"看见什么了?"景琦忙躲到吴的身后,注视着在银号门口低声交谈的石元祥和孙万田,直到他们分手。
景琦惊讶地望着,吴掌柜也跟着四下张望:"看什么呢?"
景椅:"今儿可得好好地喝一顿!"
"怎么了?"
"高兴!"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景琦一笑:"我看见那面黑洞洞!"
"黑洞洞?大白天的!"
"走!五芳斋!"景琦拉着吴掌柜离去。
畅春园杨九红房。
金莲厉声问杨九红:"你怎么得罪七爷了?说!"
杨九红:"我怎么敢得罪他!"
金莲:"那怎么一个多月不来了?"
"不知道!"
"我问明白峻,要是你得罪了七爷,我饶不了你!"
杨九红急了:"你跟我发不着火儿!我还天天盼他来呢!到这地方来的人,没一个像他那么仁义的,我干吗要得罪他?!"
"那他为什么不来了?"
杨九红忿忿地:"七爷哪回来,都是你们横挡竖拦,就知道拿我赚钱!要得罪也是你们得罪的!"
金莲往门外走:"嗬嗬,你还来劲了!"
金莲走到楼梯口大叫:"棍子!"棍子应声忙跑进来:"什么事儿?"
金莲:"去七爷家,请他来!"
根子:"他住哪儿啊?"
金莲:"听说是五里巷井台儿对面儿,家里找不着去柜上!"
棍子:"是喽!"
金莲:"带一对儿枕头套去!"
棍子:"明白!"
五里巷。
棍子站在井台边儿,不见一个人,他东张西望终于走进景琦家门。
棍子一进门非常惊讶,看着几间破旧的小土屋。他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大财主七爷的家。棍子咳嗽了两声,院内无人应。他没有发现西屋窗户稍稍开了个缝儿,偷偷向外望的景琦。
棍子确信走错了门,又退了出去。
棍子依次打量巷里的几家门口,终于认定一个稍微像点儿样的小黑门,近前敲门。
门开了,一个高大粗壮的中年汉子开了门,上下打量棍子。
棍子:"请问您,白七爷住这儿吗?"
汉子指了指景琦家:"那个门儿!"
棍子疑惑了:"那不像啊!那么破!我说的是黑七泷胶庄的掌柜的!"
汉子不耐烦了:"你这个人罗嗦什么你!"
棍子:"啊?"
汉子:"啊什么啊?就住那个院儿!"砰的关上了门。
棍子发了会儿愣,回头望了望,又走向景琦家。
景琦家院内。
棍子又走进院内,怯生生地喊了一声:"七爷!"
景琦仍趴在窗户上看,笑着不答应。根子仍觉不对,转身又欲出门。
"那小子,你在这儿瞎串什么呢!"棍子忙回头,只见推门出来的景琦开心地正乐呢。
"哟,七爷!"棍子忙过去。
"你出来进去的干什么?"
"您全瞧见了?您怎么住这儿?"
"怎么了?"
"就您?住这儿!……"
"这地方像猪圈是不是?你以为我是大财主,该住青堂瓦舍大宅门儿是不是?告诉你,我是穷光蛋!?"
棍子怀疑地看着他。
"真的,我穷得连家底儿都当了。"
棍子仍然半信半疑。
"瞧你还不信,给你看看!"景琦从怀里掏出了当票递给棍子。
棍子接过一看,果真是当票:"这是别人的当票儿吧?"
"我蒙你干什么,走,跟我一块儿赎当去!"景琦拉棍子出了院门。
裕恒当客厅。
景琦把当票交给吴掌柜,棍子在一旁注意地看着。
吴掌柜:"整半年!有信用!皮头儿,快把七爷的传家宝拿来!"
景琦掏出两千五百两银票:"两千五百两!"
"干什么?这五百两你拿回!我收回本儿就行!"
"别介,两千是本儿,五百是交情,我还得谢谢你!"
"如此愧领了。"
景琦回头对棍子:"王八小子!信了吧?"
棍子摇着头:"我还是不大信!这里边儿有别的过节儿吧?"
皮头儿捧着包好的织锦缎盒进来放到茶几上,景琦将黄绫子一层层地打开。
根子好奇地看着。皮头儿关注地瞪着眼。
吴掌柜也瞪大了眼看:"七爷,今儿该说了吧?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宝贝?叫我们也开开眼!"
景琦打开最后一层黄绫子,拿出了织锦缎盒托在手中,十分严肃地看着几人。
皮头儿:"您看明白喽,横竖封条纹丝儿没动!"
"有信义,下回当东西还到你这儿来!"景琦突然一扬手将织锦缎盒扔出了窗外。
吴掌柜大惊:"哎哟七爷!那不是你们白家的传家宝吗?"
景琦:"吴掌柜!要不怎么不叫你们看呐,那盒里是七爷我拉的一泡屎!哈哈哈……"
吴掌柜目瞪口呆。皮头儿完全傻了。棍子不明所以地跟着笑。
吴掌柜哭丧着脸:"七爷,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景琦仍忍不住地笑着:"别生气,今儿我请客,你随便挑地方!"
瑞云街。
景琦与棍子走来。
景琦:"棍子,我还没问你,找我干什么?"
棍子:"请您来了!您可一个多月没上我们那儿了。"
"九红想我了吧?"二人站住。
"那还用说,您瞧!"棍子拿出一对枕套交给景琦。"这对枕套是九红亲手绣的,鸳鸯戏水!"
景琦将枕套揣怀里:"过几天再去吧!"
棍子:"别别,九红想您想得天天晚上哭,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
"提督府没接她去?"
"托病,一直赖着没去,除了您,什么客都不见。"
"棍子!"景琦指着前面的孙记沈胶庄站住了,"看见了吗?我对门儿又开了一家胶庄,跟我打擂台呢!"
棍子:"他哪儿打得过您呐!"
景琦:"不能大意!我得把他收拾了。这样吧,五月节,柜上歇一天工,晚上我去!"
大名楼饭庄。
一顺四桌酒席,黑七泷胶庄的三十几个东伙全在座,静静地听景琦讲话:"今天是五月节,歇一天工,大伙儿都喘口气儿。这些日子生意不景气,大伙儿心里也都明白,咱们对门儿又开了一家孙记!
景琦身旁坐着石元祥和吕掌柜。
"邪门儿的是他出的胶跟咱们的成色一模一样,可价儿比咱们低两成,咱们的老主顾都不回头了,他又把价儿涨上去了。我的独家配方怎么会传到姓孙的手里呢?……"在座的都有些紧张了。
景琦接着道:"昨儿我到城隍庙去抽了个签儿,我今年命中犯小人,黑七泷胶庄里出了内奸!"
吕掌柜和石元祥均大吃一惊。举座哗然,一片嘈杂的议论声。
景琦威严地扫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到了石元祥身上。石元祥也强作镇静地看着别人。
景琦:"吕掌柜,您说说!"
吕掌柜:"这要说内奸嘛……我也……还不至于吧?"
景琦突然地:"元祥,你说说!"
"我?……这我可不好说。"石元祥惶惑地望着各桌的人。
各桌的人都屏住呼吸,神情异样地望着,不知要出什么事儿。
景琦:"元祥,自打吕掌柜在河边立作坊就有你了吧,你是老人儿啦!"
石元祥的脑门儿上已沁出了汗:"是是,十来多年啦!"
景椅:"柜上这些先生、伙计你最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点儿真凭实据,我也不敢在这儿说得罪人的话,元祥,你知道谁是内奸,别不好意思说!"
吕掌柜:"小黑子!别难为他了,他知道什么?"
"那好,诸位在我生意艰难的时候没有一个走,我谢谢了,今儿这头一盅酒,我要敬元祥,喝完这杯酒,我可要说了,可别怪我白景琦不讲情面!"景琦向石元祥举了一下杯,一口喝干。石元祥也哆哆嗦嗦地举起杯,酒一个劲儿往外洒。在座的人都感到了不对,伸着脖子着石元祥。"好!诸位,我可要……"景琦刚开口,石元祥急忙拦住:"东家!我有话要跟您说,能不能借个地方?"
"行,元祥不好在这儿说,给那位吃里扒外的人留点面子,走,咱们借个地方去说!"景琦和石元样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景琦又回过头:"吃吧吃吧!今儿大伙儿都得喝痛快了啊!"
在座的人轰地一声议论开了。
吕掌柜忙站起:"喝酒喝酒,大五月节的,别扫了大伙儿的兴!"
大名楼另一单间。
单间里,只有景琦和石元祥两个人。刚一坐定,石元祥忽然跪到了景琦面前。
景琦点了点头:"元祥!你实话实说我就饶了你,有半句瞎话,我叫你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宰的你!"
石元祥:"孙老头叫我把方子偷出来,可您锁得太严实,我下不了手,后来……"
"后来怎么着?"
"后来我去您家里,见您熬药,有一回趁您没留神,我把药渣子偷走了。"
"嗯--他给了你多少银子?"
"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你就把自己卖了?太贱了吧!"
"我财迷心窍了,我妈在乡下病重,我也是没了辙了。"
"干吗不跟我说,我能不给么?念你这份孝心,我不怪你,起来吧。"
石元祥站起:"谢谢七爷!要打要罚都随您,我今儿就卷铺盖回乡下去!"
"你想就这么走了?没那么容易。"
"我不说了么,要打要罚我全都认。"
"我也不打你,不罚你,我给你一千两银子,拿回去给你妈看病。"
石元样完全没有明白景琦的话,愣愣地看着他。
景琦掏出一张银票:"拿着!"
"不敢!不敢!您这是要干什么?"
"不要可白不要,我也不白给你,你得替我办一件事!"
"您叫我死我都干!"
景琦笑了:"我叫你死干什么?孙老头叫你干坏事是乘你之危,这就不能不跟他算算账。再有,秘方流出去了,这就断了咱们的生路,我得叫你先受点儿委屈。"
"行,受多少委屈我都是应该的!"
"好!我要到府台衙门告孙老头,告他唆使胁迫良民入室行窃,盗走秘方!自然要把你牵连进去,少不得坐几个月的牢。"
"没关系!我情愿坐牢!"
"你得一口咬住孙家不放,我会在牢里上下打点不叫你受罪,将来我保你出来,还有你的好处!"
"就照您说的办,我再有二心,天地不容!"
府台衙门公事房。
府台官大人:"七爷是为了孙家的案子吧?"
景琦:"正是!正是!"
"状子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请府台大人成全。"
"听说你是提督府路大人的亲戚?"
"路大人是我堂姐的公公。"
"噢!这位提督大人也真是的,上个月派我这儿一万两军响,你知道,我这儿是清水衙门……"
景琦立刻明白了:"大人不必说了,提督府的事儿交给我办好了,实在不行,这区区一万两我垫办就是了,您不必再操心!"
府台大喜:"那就拜托了。你这案子好办,明儿就断下来!"
景琦笑了:"宫大人大可不必着急!"
府台奇怪地:"这是为什么?"
景价:"这官司打个一年半载的也无妨,孙家想打赢官司,就少不得孝敬府台大人,三班衙役呢,也都多少弄点儿零花的银子。"
府台大笑:"我这个知府应该你来做!"
景琦也笑了:"笑话!笑话!"
府台:"那我得先把贵号的石元祥抓起来!"
景琦:"大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黑七泷胶庄。
几名差役将石元祥押走,伙计们都跑出来看。
孙记泷胶庄前堂。
差官带着四名差役站在堂前,孙万田站在柜台前呆呆地望着,完全没有了精气神儿。
差官正在高声念文书:"今有黑七泷胶在东家白景琦状告孙记泷胶庄掌柜孙万田,唆使该号伙计石元祥,入室行窃,盗走秘方,图谋暴利,石元祥已供认不讳。着令即日起,查封孙记沈胶在,孙万田不得擅自离开济南府,随传随到,当堂候审,具保结案以前不得开业!"
景琦一推门走了进来,差役忙拦住。差官回头:"干什么的?"
景琦:"买胶!"
差官:"没看见这儿查封了吗?出去!"
景琦故作惊讶地望着孙万田:"哟,孙爷爷,怎么了?"
孙万田仇视地望着景琦。
景琦看了一眼孙万田:"坟头儿上挂块屁股帘儿,到底是小点儿啊!"说完甩门走了。
孙万田气得站立不稳,伙计们忙上来扶。孙万田有气无力地:"快去京城!……叫继田回来,越快……越好!"
差官大声喊道:"来呀!清点查封!"
畅春园。夜。
景琦下了马,看门的接过马缰绳,景琦大步走进。
景琦满面春风走进花厅,金莲忙迎上。景琦掏着一张银票递给金莲:"今儿我高兴,平了一个坟头,拔了一面屁股帘儿,把这银子给大伙儿分分!"景琦转身要上楼,金莲忙拦住:"七爷!今儿九红不在!"
景琦:"上哪儿了?"
金莲:"出去了,您坐这儿等会儿。"
棍子端茶进来,景琦坐下问道:"棍子,你跟九红说了没有?我五月节来!"
棍子诚惶诚恐:"说了说了,可是提督府……"
"棍子!"金莲厉声止住了根子。
景琦感到不对,站起来瞪着根子,棍子吓得忙用两手护住自己的腮帮子,猛往后退:"七爷!七爷!别打我!别打我!您是天王老子都不怕,我们哪儿行啊!提督府我们惹得起吗?"
景琦大怒:"我砸烂你的王八盖子!什么时候走的?"
金莲:"刚走,提督府来的车刚接走,要不您明儿再来?"
景琦二话没说,径直走出了花厅。
棍子可怜地望着金莲:"坏了!这下可真把七爷得罪了,往后还能来吗?!"
金莲也泄气地坐到椅子上:"放跑了一位财神爷!"
街上。夜。
马蹄在土路上飞奔。景琦在马上扬鞭……
提督府的马车,缓缓跑着,四个兵勇在后面跟着马车跑。
景琦骑马追来,发现了前面的马车,猛挥鞭策马。两旁的行人惊恐地往两旁躲避。景琦终于赶到了马车前,横在路中央挡住去路,高喊:"站住!站住!"
赶车的把式忙将马勒住,惊讶地望着:"干什么你?"
景琦命令着:"调头!回畅春园!"
杨九红忙掀开车帘,见景琦大惊:"景琦,你要干什么?"
景琦:"谁叫作出来的?告诉你五月节等着我!"
杨九红:"哎呀--我去提督府!"
一兵勇走上前来:"闪开!知道这是谁的车吗?"
景琦:"我不管是谁的车!里边儿坐的是我的人!"
四个兵勇走上前,都拔出了佩刀:"你的人?你不要命了你!"
杨九红大叫:"景琦,快跑!"
一兵勇上前举起刀欲砍,景琦突然一挥鞭猛抽在兵勇脸上,兵勇捂着脸蹲到地上。
三个兵勇举刀齐上,景椅忽然掏出毛瑟枪"砰"地冲地上放了一枪。三个兵勇吓得忙往后蹦,呆呆地不敢上前。
杨九红急得大叫:"景琦,你要惹祸了!"
景琦又"砰砰"乱放了一通枪,四个兵勇抱头鼠窜而去。
车把式吓呆了,坐在车上发愣。景琦下了马走到车前,车把式愣愣地望着景琦。景琦拿着鞭子把儿狠狠敲了车把式脑袋一下:"还不快滚!"
车把式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跑了。景琦将马车调头,将自己的马挂在车后。转身走到车前跳上车,扬鞭赶车而去。
街边看热闹的人惊恐地指指划划议论着。
景琦赶着车叫:"九红,九红!"见不应声,忙回身撩开帘子看,只见杨九红在车里缩成一团,浑身发抖。问:"你怎么了?九红!"
"吓死我了,爷爷!你快跑吧!这是上哪儿呀!"杨九红声音都颤了。
"送你回去!我今儿得弄你一宿,高兴!"
"爷爷,你快跑吧,提督府的人饶不了你!"
"提督府是什么东西!驾!"景琦猛抽一鞭。
马车远去。
畅春园。夜。
马车停在门口,景琦跳下车,将马交给看门的,回头不见杨九红下车,便叫:"九红,下车啊!"
车里的杨九红仍颤抖地:"我,动不了!"景琦走到车前将轿帝一把扯下,伸手拉她,九红勉强爬出,景琦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走进大门。
院里。金莲、棍子、伙计、嫖客、妓女,个个目瞪口呆地望着景琦扛着杨九红向花厅的楼梯口走去。
景琦拉着杨九红上了楼,一手拍着她屁股:"不害怕啊,宝贝儿!"
提督府大门。夜。
玉芬拉着十岁的儿子路小培下了马车,毛总管忙下台阶相迎:"少奶奶回来啦?"
"今儿晌午回来的。"玉芬又转对小培:"叫人呐!"
小培:"毛总管!"
毛总管:"哎,可把你盼回来了,你爷爷可想你了。"
三人走上台阶。玉芬问:"老爷子干什么呢?"
"打牌呢,问了您两回了。"毛总管话音刚落,忽然十几个兵勇匆匆跑出门。
玉芬:"出什么事儿了?"
毛总管:"抓人,听说有个人把咱们提督府的车截了。"
"济南府怎么还这么乱呀!"三人走向大门里。
畅春园杨九红房。夜。
景琦趴在杨九红身上直喘气。
杨九红:"饶了我吧,爷爷!你该走了。"
景琦:"我就喜欢听你叫我爷爷。说好了今儿弄你一宿!"
"走吧!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我怕谁?"
"提督府的人来了要把你抓了去就麻烦了!"
"今儿挺高兴的,你怎么净说丧气话。"
这时,十几个兵勇冲进大门……
杨九红房内。杨九红闭着眼在呻吟:"爷爷,饶了我……"
十几个兵勇跑上楼梯。金莲等人没一个敢上前。
杨九红房内,景琦满头大汗:"今儿我要叫你成仙!"
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开门,开门!"
杨九红忙往下推景琦:"起来,快起来!抓你来了!"
景琦不理睬,嗔怪地:"你怎么老走神儿啊!"
房门外面猛敲,房门不住地晃动。
杨九红:"起来吧爷爷,求求你了!"
兵勇们终于破门而人,冲了进来:"在这儿呐!"
景琦仍趴着回过头:"喊什么?我跟你走不就得了!"
兵勇头儿:"起来!你个活土匪!"
景琦:"出去!你们得让我把裤子穿上吧!"
兵勇头儿挥了挥手:"谅你跑不了!"兵勇们退出。
景琦穿上了衣服,杨九红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焦急地:"这可怎么好?"
"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好了一宿!"景琦不当回事儿地随兵勇离去。
杨九红叫着:"爷爷,说几句好话,别再惹他们了,早点儿回来!"
兵勇们押景琦下楼。金莲、棍子、伙计们吓得忙往后退。景琦走过金莲前面,冲她一笑:"真不懂规矩,事儿没完呢就抓人!"
兵勇在后面推搡着景琦:"快走!"
金莲两眼发直地看着:"乖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话。"
景琦被押着走出了院门。
大狱牢房。
景琦立起一条腿支在墙上,正满头大汗地压腿。
狱卒提着一个食盒,开了牢门走进来,景琦头都没回仍在压腿。
狱卒喊了一声:"吃饭!"景琦回过头。
地上放着一个大食盒。景琦奇怪地望着,忙放下腿走过来打开食盒,见里面有鸡有肉,十分丰盛,说道:"怎么了,这么些好吃的!"刚抬头,一下子愣住了。
白玉芬站在牢门外,一狱卒放了把椅子,玉芬坐下了,呆呆地望着景琦。景琦不好意思地:"姐,你来了。"
玉芬忧郁地望着景琦。
景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芬:"你在大街上抢人的那天晚上。"
景琦笑了:"你都知道了?这是你给我送的?"大吃起来。
玉芬:"老七,你可出了格儿了,济南府没一个不知道白七爷的!"
"是嘛!嗯,好吃!"
"你多大了?还想闹到什么时候。"
景琦大嚼着:"有口气儿就不能闲着。"
玉芬:"为了个窑姐儿,你值吗?"
景琦:"值!为了女人干什么都值。男人嘛!"
玉芬气得两眼瞪圆了:"那好!你就在大狱里呆着吧,我可不管你!"
"你甭管,总不至于杀头吧?我又没杀人放火!"景琦满不在乎,认真对付着一只烧鸡。
玉芬无可奈何地望着,景琦吃得很香。
玉芬忍不住了:"老七,你也不问问家里?"
景琦立即停住了:"家里……都好吗?"
玉芬一下子止不住流下眼泪。景琦慌了:"姐,你别哭啊,我这不挺好的吗?"
玉芬气愤地:"呸!你死了我都不哭!你可是成家立业了,更没人管得了你了,你妈想你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
景琦:"我爸呢?"
"整天唉声叹气,钻到花房里写呀面的不出来,为了叫你回家,跟你妈吵了好几回!"
"黄春她生了吗?"
"你还想得起你媳妇?没跟那窑姐儿混昏了头?早生了!儿子都会叫妈妈爸爸了。"
景琦惊喜地:"我当爸爸了?!"
"你看你有个爸爸样儿吗?成了人了,你比小时候会淘气多了!"
景琦低头不语了。
玉芬:"玉婷天天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弟兄们看你往家里汇了那么多银子,都夸你,你倒好,让我跑大狱里来看你!"
景琦:"好像我愿意蹲大狱似的,你公公凭什么霸占着杨九红,别人就不能动?!"
"行啦!我公公的事儿你少说,吃你的吧!"
"这鸡真好吃,哪儿买的?"
"顺城县,那里有口井,水特甜,把褪好了的鸡放井里拔一天一夜,拔去腥味儿,入进井水的甜味儿,所以好吃。"
"嗯,隔个两三天给我送一只啊!"
玉芬惊讶地:"你想在这里呆多久?"
"你公公想关我多久就多久!"
"我真是拿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景琦已吃得碟干碗净:"吃得痛快!今儿又没白活!"
提督府正厅。夜。
一群姬妾围着路大人玩儿牌。路大人大喊着:"押!押!押小了我可不玩儿了啊!"
玉芬领着儿子小培走到路大人前,路大人回头看见了:"来啦!
玉芬,一块儿玩儿!"
玉芬:"快叫爷爷!"
小培:"爷爷!"
路大人:"好孙子,我一直没工夫跟你亲热呢!你爸爸呢?"
玉芬:"说呀!去哪儿了?"
小培:"嗯--保定府。我跟妈先回来的!"
路大人:"北京好?济南好?"
小培:"济南好!"
路大人跟大伙说:"听听!济南好!济南怎么好?"
小培:"济南有爷爷!"众人齐声叫好!
路大人大喜:"好孙子,懂事儿了!去!去给他拿烟台梨,刚送来的。"
仆人将小培带走。
"来,来!接着玩儿,玉芬你也来!"路大人招呼着。
"爸,我跟您说个事儿!"见玉芬有话,路大人回过头:"你们先玩儿!"路大人随玉芬走到了一边儿。
玉芬悄声地:"巡捕营的把我堂弟下了大狱!"
路大人奇怪地:"你堂弟?"
玉芬:"去年来的。"
路大人:"这事儿我不知道啊,为了什么?"
玉芬:"还不是为了杨九红!"
路大人奇怪:"杨九红,杨九红是谁?"
玉芬乘机而入:"您瞧,您都不知道这事儿就瞎抓人!"
路大人糊里糊涂:"放了吧!事儿太多,我也闹不清楚。杨九红?
这名儿倒是听着挺熟,想不起来了!"
大名楼饭庄单间。
景琦、吕掌柜、吴掌柜、玉芬等人举座大笑。
玉芬:"我们这位公公呀,见天儿见成群的女人围着,愣把个杨九红想不起来了!"
吴掌柜:"这是有福气的,不像七爷,逮着一窑姐儿死较真儿!"
景琦:"谁招我,我就跟谁较真儿!"
玉芬:"老七,蹲大狱的滋味儿好受吗?退一步海阔天空!"
景琦:"我爷爷说得好,我进一步有多难,凭什么要退一步!"
吕掌柜:"常言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景琦:"那得看怎么忍,别叫我喘过这口气来,我妈说了,只要忍过这口气,我就一口一口地把他们全咬死!"
玉芬:"你们听听,他有多狠,你快把孙老头咬死了!"
景琦:"我没招他,不就是拖着吗?看谁拖得过谁!"
吕掌柜:"孙老头怕拖不住了,上上下下不知使了多少银子,就跟扔到水里一样,白搭!孙老头子有俩多月起不来炕了!"
景琦:"活该!谁叫他招我呢!"
玉芬:"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把人逼到绝处呢!"
景琦:"我饶了他,我的黑七泷胶庄就得关门儿大吉,来吧,喝酒!
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五里巷景琦家。
景琦走进家门,一下子愣住了,只见杨九红坐在小屋门口的板凳上。
"来得正好!我正想去看你呢!"景琦走到门口开了锁。
杨九红:"出了大狱就把我忘了,几天了?"
"三天!总得让我喘口气儿吧,柜上堆了一大堆事儿。"二人进了屋。
杨九红坐到炕上,景琦忙着把杂乱无章的东西往炕里扔。
杨九红环视着屋内:"你就住这么个破地方?真难找!"
景琦:"你叫棍子来一趟就行了,何必自己来?"
杨九红:"想你嘛!"
"走吧,过你那边儿去,这儿太不成样儿了!"
"这儿挺好。告诉你,我回不去了!"
"怎么了?"
"我赎了身了,我把这些年的积蓄全给了我娘,还差一万多银子,我说七爷替我还。"
景琦大惊:"赎身啦?!我……替你还银子这没的说,可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还有亲人吗?"
"还有个娘家哥哥。"
"找他去?"
"我姐死了,就是他卖的我,还找他?!"
"那你跟谁过?"
"跟你!"
景琦以为听错了:"跟我,跟谁?"
"我就跟你!"
"我说,你知道……我们家……我妈……"
"大户的爷纳窑姐儿做妾的有的是!"
"可我们家不一样,你不知道!……哎哟,我怎么跟你说呀!"
杨九红担心地:"你不想要我?"
景琦有些傻了:"不是不想要……不行不行……你得容我想想……"
"你想你的,我反正定了!"
"我媳妇儿倒没什么,可我妈,……你知道我是叫我妈赶出来的!"
"我知道!"
"我还得回北京!"
"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跟定你了。"
"这事儿得慢慢儿来,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我哪儿也不去!"杨九红从炕上翻出了毛瑟枪,"你要是不要我,我就死!哎,这东西怎么打?"
景琦吓得忙一把夺过毛瑟枪:"哎,别玩儿那东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景琦坐到杨九红身旁,伸手搂住她:"你的心我全都明白,这样吧,我先找我堂姐问问,看她怎么说。"
杨九红:"你堂姐?他公公还惦记着我呢,你找她!"
"这不是小事儿,总得商量商量!"
"甭商量!你这个人,什么事儿不是自己拿主意!再说,你堂姐也绝不会答应,到那时候,你听谁的?"
"我不过是去问问,还告诉你,别以为跟着我就能享福!"
"我没打算享福,跟着你受罪心里也舒坦!"
"我是个管不住自己的人,我们那个大宅门儿里头,跟马蜂窝似的,动不动就蛰你一下子,能把你蛰死!"
"甭吓唬我,有你在,谁敢蛰我?!"
"嗨!跟你说不明白。你等着我,怎么也得跟我堂姐说一声儿!
心急吃不了热馒头!"
第二十三章
路家客厅。
"九红已经赎了身了,她跟定了我了,她也不是图享福,就为跟着我她舒心,她倒是实心实意的……"景琦越说越没信心,终于停住了。
玉芬两眼凶狠地死死盯着景琦。
"你看你这死盯着我,我都不敢往下说了。"景琦躲闪着玉芬的目光。
玉芬大怒:"简直是胡闹!不成体统!这事儿你还用跟我说!当时就该把她赶出去!"
景琦:"可她说我要是不要她,她就去死!"
"叫她去死!哪个女人不会这一套?!这种屁话你也信!"
"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没什么商量的!上有严母,下有妻儿,你想干什么?刚有俩糟钱儿,你就烧包儿了是不是?!"
"你嚷什么?我怎么了?这话我都跟她说了,没用啊!"
玉芬站起身:"我去跟她说!"
景琦忙起身拦住:"算了!还是我自己说吧。"说着就往外走。
玉芬忙叫住:"哎哎哎!上哪儿去?"
"回去呀!"
"你不能回去!"
"怎么啦?!"
"你不能再见她!"
"她等我呢!"
"叫她去等!等得不耐烦她自己就走了,你一回去更麻烦了!"
"我去跟她说清楚峻!"
玉芬把景琦拉回来:"你?你说得清?!我太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了,只要见了漂亮姐儿就心软,她再一哭天儿抹泪,你什么都能答应!"
"那我怎么办?"
"你今儿就在我这儿住!"
"这不是个办法!"
"这办法挺好!臊着她,懂得廉耻她自己就走了!"
"这不行,我还是……"
玉芬不再理景琦,向外大叫:"冬生!"
仆人冬生走了进来:"少奶奶!"
玉芬:"告诉他们,屏门、大门都给我锁上。没我的话,谁也不许放七爷出去!"
景琦气鼓鼓地望着玉芬,玉芬也毫不示弱地望着景琦。
"嘿--"景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刚出了大狱,这又进了班房!"
玉芬:"这儿怎么是班房?你可以写字、看书、作画、练拳,干点儿什么不行?比跟那窑姐儿鬼混好多了!"
景琦家。
景府的被褥全拆洗过了,晾了一院子。杨九红正在收晾干了的被单和衣服,于老头走了出来:"姑娘,什么时候办喜事?"
杨九红:"快啦!七爷正操办着响,到时候请您喝喜酒!"
"谢谢,那是一定要喝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招呼一声儿。"
杨九红:"谢谢于大爷!"于老头向院外走去。
杨九红拿着衣物回屋。屋里已收拾得干净整齐,杨九红将收起的衣物放到床上,忙又回身到外屋灶间,揭开锅盖,蒸气"呼"地弥漫出来。锅里蒸的馒头已熟,杨九红伸手用手指迅速地点了一下馒头,又盖上锅盖,低头将灶中的柴火撤出,用手巾擦了擦手,忽然听到院里有响动,忙起身跑到房门口向外看,见于老头进了院门向自己房屋走去,不禁叹了口气又回到里屋。
杨九红到炕前,把衣物-一叠起,慢慢转身坐到炕沿儿上,手里拿着被单子发愣。
路家花厅。
玉芬、景琦、小培在吃饭,谁也不说话。
冬生走进来:"少奶奶,有位小姐找七爷!"
景琦忙站起:"她来了!"要往外走。
玉芬毫不客气地:"站住!坐下吃你的饭!"又转头对冬生:"告诉她,七爷不在!"
冬生:"是!"转身出了花厅。
景琦颇为不满地望着玉芬。玉芬头也不抬地只顾吃饭。
杨九红站在门道里,冬生走出道:"小姐,七爷他……不在。"杨九红回头看了看,二话没说转身坐到了板凳上,说道:"那我等他!麻烦您了。"
冬生惊讶地望着,见她神态自若地坐着,大有见不到人绝不会走的意思,赶忙回身跑了进去。
花厅里玉芬和是价仍在默默吃饭,冬生跑进来:"少奶奶!那位小姐她不走,坐在门口等七爷。"
玉芬把筷子一摔:"真不害臊!你去把她……"景琦猛抬头看着玉芬。玉芬忙又改了口:"叫她等,甭理她!"
冬生又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
景琦长叹了一口气:"嗨!"端起碗喝汤。
玉芬:"你甭像受气小媳妇儿似的愁眉苦脸,我是为你好!你拍拍良心说,是不是?"
景琦故意拍拍胸口,抬头十分严肃地:"是!"
玉芬:"你也甭气我!这事儿叫你妈知道了,你一辈子甭想回家!"
景琦只顾低头喝汤,喝的声音很大。
玉芬看着景琦:"白家能容得下这种姨太太?!"
杨九红仍默默坐在路家门口。
看门的走出:"小姐,掌灯了,我们得关大门了!"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杨九红站起向门外走去。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了。杨九红茫然四顾,颇为失落地呆呆站着,良久,才慢慢转身走去。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她也没有躲避,马车急忙绕过,车把式吆喝着,驾车远去。
冷清的街道上,杨九红一人独行。一个讨饭的老妇走到她面前乞求着。她木然地掏出一锭银子,扔给老妇,银子落在地上,老妇拣起银子惊讶地抬头看:"小姐,这是一锭!"
杨九红没回头,一直朝前走……
一钩弯月挂上中天,杨九红才回到五里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走到了井台边。
杨九红坐在井沿上,两腿垂在井里,低头看,深不见底的井水隐约泛着淡弱的星光。
杨九红默默坐着,许久,又慢慢地抬起头,夜已深沉,巷子里空无一人。杨九红忽然站起,毅然向景琦家走去,推门而进……
路家。清晨。
看门的打开大门,一下子愣住了。杨九红背身坐在台阶上,闻声回过头来,看门的不知所措地点了一下头。杨九红忙站起:"我找七爷!"
玉芬正在漱口,冬生匆匆走进:"少奶奶!那位小姐又来了,找七爷!"
玉芬"呸"地一声狠狠将水吐掉,大叫:"还有这么死乞白赖不要脸的女人!别告诉七爷,叫她等!我看她还能坐三天三夜!"
路家大门紧闭,再无人出来。杨九红也不敲门,泰然替路家"守门"。
花厅中摆好了早点,小培看了一眼:"我不吃这个!"
玉芬:"又怎么了?"
小培:"门口有卖烧饼油条的。"
玉芬:"你说这孩子真怪,外头什么东西都比家里的好吃,冬生,带他去买!"
景琦说:"我得到柜上去看看。"
玉芬:"不必!你不去,那泷胶庄也着不了火。"
"你派个人去我家看看,她走了没有,何苦老把我圈起来。"
"过了这三天我就放你回去,杨九红也就没了耐性了。"
"其实杨九红这个人挺好,可惜--"
"我就知道你早动心了!我并不是说烟花女子都不好,苦命的多!"
"就是嘛!都挺可怜的。"
"你甭可怜她,你要她,以为把她救出苦海了?说不定是毁了她!"
"我毁她干吗?"
"不是你!咱们那个大宅门儿,没她的好果子吃!"
景琦、玉芬吃完早点刚刚站起身,小培跑了进来:"七舅,外边有个女的找你!"
玉芬:"告诉她,不在!"
小培:"我告诉她在了!"
玉芬气得一巴掌将小培手中的早点打到地上。小培哭了:"干什么打我?"
景琦:"打孩子干什么?他又不会说瞎话。我还是去跟她说明白了好,要不然显得我太没男人味儿了。"
玉芬:"你不能去!我去见她!"
路家门房。
杨九红低头坐着。玉芬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她一番之后才说:"七爷是在我这儿,他不想见你!"
"他不会!您不叫他见我!"杨九红单刀直入,仍低着头。
玉芬着实一惊,知道遇见了对手,反而不知说什么了,两眼仍盯着杨九红,杨九红仍抿着嘴,低着头。玉芬只好知难而进:"你说得对,我不叫他见!可七爷说他不能娶你!"
杨九红:"他不会!是您不叫他娶我!"
玉芬一下子失去全部锐气,一筹莫展地望着杨九红。杨九红始终低着头。
玉芬只有招架了:"是我不叫他娶你!可我是为了你好,别以为跟着他就能享福,进了白家大宅门儿,你有受不完的罪,就你这身分……"
玉芬突然不往下说了。
"您不用不好意思说。我是个下等女人,可我不是为了七爷有钱,更不是为了去享福,只要跟着他,受什么罪,我都愿意……"杨九红十分真诚:"我也不想进大宅门,我只要住在七爷那间小破屋子里,我就知足,七爷是好人,我没见过这么好的男人……"
玉芬完全听愣了。
杨九红:"我从小没爹没娘,哥哥嫂子把我养大,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把我卖了,我不是天生的下贱!只有七爷拿我当人……为了我他敢得罪提督府,情愿下大狱,我这辈子给他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玉芬被杨九红彻底感动了,充满同情地望着杨九红,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差点儿掉下眼泪。杨九红仍低着头,玉芬突然站起,低着头匆匆走出了门房。
路家花厅。
景琦不安地在花厅中走来走去。玉芬沉着脸走了进来,也不看景琦,一下子坐到椅子上发愣。
景琦忙走过去:"怎么样?"
玉芬低头不语,两眼望着地,似乎在和自己生气。
景琦着急地:"怎么了,她走啦?"
玉芬好像自言自语:"不行!这个女人我也招架不了,更甭说你了。"
"快说呀!"
"我这眼泪差点没叫她说下来,不行,你更不能见她了!"玉芬忽然抬头:"她是挺叫人心疼的啊!"
景琦莫名其妙:"你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
玉芬:"她把你的心思都摸透了。嗨!你们这些个男人呐!"
尽管如此,玉芬还是没有让景琦和杨九红见面。直到天黑掌灯,杨九红才离去,回到小屋里。
第三天清晨,杨九红又在路家开门前就守候在门外了。这回看门的没再惊讶,客气地把她让进了门道。
花厅里,玉芬和景琦、小培在吃早点,玉芬叹了口气:"老七呀,我也看出来了,杨九红是铁了心了,她又在门外等你呢。这事儿你自己拿主意吧!
景琦惊讶地:"怎么,你不管啦!"
玉芬:"管不了,鄙人耗不过杨九红,甘拜下风!"
景琦笑了:"你可从来什么事儿都没认过输!"
玉芬:"反正我把丑话都给你说到头里了,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我今儿就放你走!"
景琦抬头看着玉芬:"你弄得我都没主意了。"
玉芬:"你要是心疼她,你就娶她;你要是顾忌着父母,想着老婆孩儿,你就下个狠心。你不是小孩子了,走你的路去吧!"
景琦:"你这哪儿是叫我自己拿主意呀!"
路家门口。门道。
在他们正说话的工夫,玉芬的丈夫路广义在门口下了马车,看门的和冬生忙跑出来迎接。
冬生:"少爷回来了,少奶奶说您明儿才回来呢!"
广义:"事儿办得快,先回来了!"冬生、看门的忙着搬行李。
广义走进门道,发现了杨九红,奇怪地望着,杨九红仍低头坐着。
广义向前走,冬生追了上来。广义低声问冬生:"找谁的?"
冬生:"找七爷!"
广义诧异地:"怎么跑这儿来找?"
冬生边走边向广义低声解释着,走到垂花门,广义突然站住了,回头看了看低头而坐的杨九红,生气地:"不成体统!"转身进了垂花门。
路家花厅。
见广义走进,玉芬、景琦、小培忙站起,小培跑到广义身边叫了声:"爸!"景琦也叫道:"姐夫!"
广义没答应,满脸不悦之色:"门口儿怎么回事儿?"
玉芬忙接上:"找老七的。"
广义:"弄个窑姐儿成天坐我门口儿算怎么回事儿?!"
景琦:"我又没请她来,是她自己要天天来!"
广义:"冬生!叫巡捕营的来,把她带走!"
玉芬忙上前拦道:"别别!正商量呐,我去叫她走!"玉芬忙跑出门……
门道里。玉芬对杨九红道:"姑娘!你是个聪明人,跟你说瞎话也瞒不了你。你先回去,我叫景琦这就去找你,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商量。"
杨九红:"那我谢谢少奶奶了。"
玉芬:"说到头儿是你们俩自己的事儿,这几天委屈你了,你可别介意!"
"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呀!您也是替七爷着想,七爷有您这么一位堂姐,真是福气!"
"什么福气呀,你可别恨我!"
"有人疼,有人管,那就是福气,七爷一人儿在济南,您还真得多管着他点儿!我走了。"
杨九红给玉芬请了个蹲儿安,转身走去。玉芬十分欣赏地望着远去的杨九红,回头对冬生:"她可真会说话,怪不得老七跟吃了迷魂药儿似的。"
五里巷景琦家。
一辆马车驶来停在门口,景琦下了车,赏了赶车的二十大钱:"你回去吧!"赶车的道了谢,挥鞭而去,景琦走进家门。
刚进院,景琦一下子呆住了,窗户上、门上都贴着大红喜字,门框上贴着新的对联。
景琦慢慢走到门口,像到了别人的家,轻轻开了房门,探头向里看着。轻手轻脚进了门,只见灶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景琦又轻手轻脚走向里屋,慢慢撩开了门帘。
杨九红坐在炕上冲着他笑,景琦惊讶地望着。"进来呀,不认识了!"景琦进了屋,站在门口傻看着。屋内焕然一新,新墙纸,新窗帘,新被子,墙上贴着大红喜字,还挂着那把日本军刀,书桌上也摆得整整齐齐。杨九红有些紧张地望着。
"这是我的家吗?啊!"景琦喃喃着边走边环顾室内,走到杨九红面前站住了。两人的目光直直对在一起,杨九红充满深情地凝望景琦。
景琦不无惆怅地望着杨九红。
杨九红轻轻地:"多少天你没沾我的身子了啊?你不惦记着我啊?你还不快上来,啊?"杨九红慢慢向后倒了下去。景琦慢慢地趴到了杨九红身上……
墙上的大红喜字格外鲜艳。
北京。教堂门口。
钟声悠扬,做礼拜的人走出教堂。颖宇从教堂走出,关少沂在后面追上来叫:"三爷!三爷!"
"哟,关爷,老没见了。"颖宇站住回头道。
"三爷,我跟你说个事儿。"
"你说!"
"能不能跟二奶奶说说,我想把香伶接回来,她该找婆家了!"
"趁早儿甭打这主意!你把香伶接走,雅萍怎么办?"
关少沂急了:"香伶不能一辈子陪着个疯子!"
"那赖谁?谁叫你当年把她扔下不管呢!"
"那是因为你!主早晚会惩罚你!"
颖宇笑了:"主惩罚我?歇着吧你!主跟我好着呐!主说我要发大财,主有工夫管你这闲事儿!"颖宇说罢向前走去,关少沂忙跟上:"你们不能不替香伶想想,她都二十三了!"
"八十三也没用!还告诉你,我们家来了一个二奶奶的远亲,大概看上香怜了,天天缠着不放!"
关少沂惊讶地:"这是个什么人?"
颖宇:"姓韩叫韩荣发。这小子,反正不是好人,整个儿一个混头巴脑,无赖加地痞的下三滥!"
"这是二奶奶的主意?"
"是不是的反正她也管不了。"
"像什么话,叫二奶奶把香伶交出来!"
"你自己去说,我不捅这马蜂窝!"颖宇幸灾乐祸地又说,"嘿嘿!
你那香伶要嫁这么个大活宝,那乐子可就大了!"
颖宇转身扬长而去,关少沂愤恨地望着。
白宅。
白文氏正在查账,大头儿打着算盘。白文氏道:"生意好,八月节给大伙儿发双份儿的红包!"
大头儿:"是咧!"
胡总管拿银票走进:"二奶奶,景奇又汇银子回来了。"
白文氏接过银票高兴地看着:"去!给二爷送去,叫他高兴高兴!"
胡总管接过银票走了,颖宇嚷嚷着走进来:"听说老七又汇银子来了?"
白文氏:"光往家里弄钱,也不知道他那边儿怎么样,倒来封信啊!"
颖宇:"错不了!二嫂,叫他回来吧,他可是混出个人样儿来了!"
白文氏:"哪儿比得上你们老五,法国留学,多出息!"
颖宇:"那不全亏了你帮忙!"
白文氏:"快回来了吧?"
颖宇:"快了,年底年初吧!我是真想景琦,当年赶他走,是我一时气糊涂了,要说这孩子,我从小就看他有出息,别看他淘!"
白文氏高兴地:"看吧!二爷比我还急,天天闹着要景琦回来……"
突然从里院传来香伶的尖叫声,白文氏和颖宇都一惊。
秉宽慌里慌张跑到门口:"二奶奶,您快瞧瞧去吧,那位韩爷又在那儿--"
"这个畜牲!"颖宇骂着向外跑去,白文氏随后跟出去。
这时香伶已从厨房院跑出,韩荣发跟着追了出来。两人围着鱼缸转。韩荣发嬉皮笑脸地说:"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了你!"雅萍跑出来,又急又不敢上前。正不知所措,颖宇和白文氏绕过活屏赶来,颖字大叫:"韩荣发!你又犯混是不是?!"
香伶一下窜到白文氏身后躲起来。白文氏训斥道:"你要干什么?三天两头这么胡闹还成啦!"
韩荣发:"我跟她闹着玩儿呢,怎么啦?"
香伶余悸犹存:"他非要和我那样,我不干,他就打我,你看他把我掐的!"说着持开袖子,只见胳膊上大块大块青紫伤痕。
白文氏大声地:"这也是闹着玩儿吗?"雅萍走过来搂着香伶。
"她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我叫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韩荣发竞走上前拉香伶,白文氏忙拦住,推开韩荣发的手,韩荣发大怒,上手推了白文氏一把,颖宇忙上前用力推开了韩荣发,大吼:"你敢跟二奶奶撒野,我抽不烂你!"
韩荣发:"好啊,你们一家子欺负我一人儿!"
白文氏气愤地:"谁欺负你了?是你欺负香伶!你懂不懂规矩?
男女有别知道不知道?你少往姑娘屋里钻!"
韩荣发大怒:"好啊!你们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今儿……"
"行了行了,回屋去吧,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走走!……"骂骂咧咧的韩荣发被颖宇推进厨房院。
"快回屋里去,看看伤着哪儿了。"白文氏推着雅萍和香传,却只见雅萍两眼直直地望着她身后,白文氏忙回头,只见关少沂已站在敞厅后门口,白文氏忙招呼:"哟,关大爷,什么时候来的?"
关少沂:"来半天了。我来接香伶。"
白文氏忙又解释:"关大爷,香伶在我们这儿并没有……"
关少沂打断了她的话:"我都看见了,我谢谢二奶奶,我要接香伶走。"
雅萍、香伶无奈地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也好!雅萍,叫香伶躲躲也好,万一弄出点儿事儿来,谁也担待不起!"
关少沂:"香伶,走吧!"
白文氏:"香伶,去吧!收拾收拾东西,跟你爸爸走。"
关少沂:"香伶,你等等,詹家的人接你来了,你要去新疆和詹奎禧完婚,这两天就得走,你现在就跟你妈辞行!"
白文氏、雅萍、香伶都一惊。
白文氏:"这怎么行?!詹家发配新疆,把香伶送了去,就永远没有回来的那一天了!"
关少沂:"这是早已经订了的婚事,詹家虽然早已衰败了,可毁婚不是我们这种书香门第干的事儿,就是火坑也得往里跳了!"
白文氏点了点头:"这话我赞成,可是香伶,就苦了你了!"
"舅妈,放心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做女人的本分我还懂,我就是不放心我妈,我就托给您了!"香伶一下子跪了下去,白文氏忙将她拉起:"放心吧啊!你可要保重自己呀!"
香伶一下子扑到了雅萍的怀里,母女抱着痛哭失声。
关少沂也备加伤感地望着。
厨房院韩荣发小屋。
颖宇:"我可告诉你二奶奶是一家之主,这个家连二爷说话都不算数,你跟她较什么劲!"
韩荣发:"我都三十了,我得娶媳妇儿,怎么没人理我这碴儿?"
"别着急,三爷给你张罗一个怎么样?"
"我不要!我看上玉婷了,我得娶她!"
颖字大惊:"这哪儿成啊!她刚十三岁,再说了二奶奶也不会答应!"
韩荣发:"她敢不答应!"
颖宇一愣:"我说,你到底跟我们家泊什么亲?我到这会儿也不明白。"
"你甭明白!这是我跟二奶奶的事儿!"
"二奶奶一定有什么短处掐在你手里吧?"
"短处?你们家欠我的!"
"跟我说说!"
"凭什么跟你说!你们要是敢欺负我,我就他妈把底儿全兜喽!
叫你们全下大狱!"韩荣发站起身往外走去。
"什么玩意儿!"颖宇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咝--全下大狱?这里边儿有什么猫儿腻?……"
白宅花房。
玉婷一边浇着一溜盆栽的菊花,一边哼唱着京剧。
颖轩正在作画,白文氏在一旁回头看了一眼玉婷:"玉倍!出去玩儿去!"
玉婷:"我浇花儿呢!"
白文氏回过头问颖轩:"拿着汇票了?"
"拿着了。"颖轩拿着笔停住了,长叹一声:"嗨--"
白文氏:"我知道你又要说叫景琦回来。"
"该叫他回来了吧,你也心疼心疼我,我老了,想儿子!"
"好像就你一个人儿想!"
"再说这里里外外,你也得有个帮手啊。"
玉婷:"妈,我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白文氏:"去去,出去玩儿去!"
玉婷:"我还没烧完呢!妈,我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哎呀,别烦我,去,出去玩儿,我跟你爸有话说。"
"又瞒着我!"
听话,晚上我带你去听戏!
"真的?"
"真的!"
"那我走了。"玉婷跑出花房。
白文氏:"你瞧这孩子,听戏听人了迷。我跟你说个事儿,愁死我了,这么多日子也没个人商量。"
颖轩仍在作画:"什么事儿?"
白文氏:"还不是姓韩的那个小子!"
颖轩不以为然地:"我就不明白,轰出去得了,他算是你娘家的哪一门儿亲戚?我压根儿没听你说过。"
白文氏:"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事儿,大爷没死!"
颖轩奇怪地:"哪个大爷?"
白文氏:"你大哥!"
颖轩猛抬起头,惊讶万状地望着白文氏:"怎么回事儿?"
白文氏:"你记得在西安老太太去世那天,你在大门口看见一个人面熟,那就是大爷呀!"
颖轩大惊:"啊?!怎么跟我都没说过?"
"担惊受怕的,我一个人儿知道就行了,这个姓韩的小子,不知道在哪儿摸了底,说他是替大爷死的那个人的儿子,其实韩家根本就没有后!"
"明白了,怨不这小子这么横!可这事儿……"
"我找了不知多少回,原来救大爷的朱顺和严爷,一个下落不明,一个死了,成了无头公案了。"
"还有谁知道这事儿?"
"没有,詹瑜和武贝勒起过疑心,可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把他轰出去!"
"那不就把事儿捅破了么?我简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你跟我商量……"
"这事儿我还能跟谁去说,你说怎么办呐?"
"这你可是问着了人了,我有什么主意……"
正说着,丫头银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二奶奶,韩大爷又在那儿缠住大小姐胡闹呢!"
白文氏顾不及说话,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颖轩气得两手发抖,把毛笔一扔,东拿西找,终于抄起了一把花铲子,跌跌撞撞向花房外跑去。
二房院北屋。
韩荣发一只手死死抱住玉婷,一只手在玉婷身上胡摸乱摸,伸着脑袋亲玉婷,玉婷吓得已经叫不出声,排命挣扎着。
韩荣发:"媳妇儿,媳妇儿!你是我媳妇儿,害什么臊呀!……好媳妇儿……别躲别躲……怕什么呀……"
黄春冲进来,后面跟着抱着两岁敬业的丫头佩兰:"撒手!成什么样子啊!你连小孩子都欺负!"黄春拼命拉扯韩荣发,韩荣发根本不理睬,仍抱着玉婷乱摸。
"别怕,别怕!过些日子我就娶你!"韩荣发依旧胡为。
黄春拉不开,顺手抄起炕上的管帚疙瘩,狠狠地砸了下去。
韩荣发一下子松了手,捂住脑袋,大叫:"你敢打我!?"
玉好叫着跑出了屋。玉婷跑出二房院门,扑向正跑来的白文氏,白文氏忙搂住她。颖轩拿着花铲子跑来,直奔二房院……
二房院里屋,黄春正训斥韩荣发:"瞧二奶奶的面子上,大伙儿都不计较你,你也该知道尊重自己!"
韩荣发一脸的无赖相:"我怎么了?我要娶她!她是我媳妇……"
"满嘴喷粪!谁是你媳妇儿?她还是小孩子!"
"大爷就看上她了,怎么着?……"
颖轩举着花铲子冲进来,直奔韩荣发吼道:"我宰了你个活畜牲!"黄春也举起管帚狠抽韩荣发。
"干什么?俩打一个儿!来人呐,救命啊!"韩荣发叫着夺路而逃。
颖轩和黄春到院里时,韩荣发仍在边跑边嚎:"我非娶玉婷不可!
要不然我就叫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韩荣发窜向院门外,在后面追赶的颖轩冷不防在门坎儿上绊了一下,冲下台阶又蹬了空,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跟着追上来的白文氏、黄春、胡总管、秉宽和颖宇,赶忙围上来,只见颖轩牙关紧闭,已无知觉。"快抬进去!二哥!二哥!"颖宇叫着,秉宽、胡总管赶忙将颖轩指进屋。此时,谁也顾不上去和姓韩的算账了。
二房院里屋。
颖轩躺在炕上,只有张嘴喘气的份儿。颖宇道:"何苦!您连个蚂蚁都踩不死,还宰人呐!"
白文氏端了一碗水过来,颖轩无力地将水碗推开:"叫……
叫……叫……"
白文氏:"叫什么?"
"叫……叫……"颖轩越急越说不出话。
颖宇:"叫谁呀?二哥!"
颖轩急得瞪大了眼:"叫……叫……"
白文氏忙回头对秉宽:"快收拾收拾东西去济南,叫景琦快回来!"
颖轩突然送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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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济南。大名楼饭庄单间。
景琦、玉芬、吴掌柜、吕掌柜、杨九红和四位先生一桌。杨九红为大家斟酒后,玉芬先举杯:"九红,这杯喜酒我先得敬你,过去的事儿咱们不许再提了。"
杨九红忙站起:"姑奶奶!我得谢谢您的成全!"
玉芬:"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来,愿你们两口子白头偕老!"
在大家纷纷站起,一片祝贺之声中,玉芬又道:"景琦,从今往后,我就是九红的后台老板,你要是欺负九红,我可不依你!"
"我欺负她?疼还疼不过来呢!"景琦的话招来众人大笑。他接道:"这事儿我没禀过我的母亲,所以也不敢大办喜事,诸位多包涵。"
杨九红站起:"谢谢诸位来喝喜酒,以后还得请诸位多照应,我先干了!"
杨九红一口干了,大家忙举杯喝酒。景琦道:"九红,你得多喝!
告诉你们,九红的酒量,我都敌不住!喝酒跟喝水似的,喝多少都跟没事儿人一样!"
"你又胡说!"杨九红嗔怪道。
一位先生:"来来来!给九红换大杯!"
吴掌柜:"七爷,跟你说个正经事,孙老头儿的儿子从北京回来找我两三回了,这场官司,他们撑不住了。"
"怎么?一年多就撑不住了?我……"景琦话未说罢,玉芬便打断道:"老七,听吴爷说!"景琦不说话了。
吴掌柜:"人家认输了,只要赶紧结案,孙记泷胶庄他愿以底价盘给七爷,从此,全家迁出济南,永远不再干这行了!"
景琦说道:"我还想把这官司打他个七年八年呢!"
玉芬:"行了!见好就收吧!"
吴掌柜:"我也是这个意思,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一年多,孙家上下使了银子无数,府台大人就是不结案,七爷这招儿够阴的!"
"这就叫杀他个干干净净!"景琦学着京剧的念白,大家齐声喊好。
吕掌柜:"再说元祥也坐了一年多牢了,赶紧把他放出来吧!"
景琦:"吴掌柜,看你的面子,饶他不死!喝酒!"
济南。同春茶馆单间。
在两张契约上,景琦和孙万田的儿子孙继田相继盖了章。吴掌柜站在一旁说道:"得,我这个中间人算是没白跑!"
"七爷!明天就请过来盘点,我告辞了!"孙继田满脸阴云,起身匆匆而去。
景琦:"听说孙老头儿不行啦!"
吴掌柜:"活不了几天了,孙家筹备着办丧事呢!"
"自作自受!"景琦撩开门帘,石元祥远远地坐在一个靠窗的桌子旁,景琦向他招了招手。石元祥忙站起走过来。
石元祥进屋,诚惶诚恐地望着景琦,景琦和吴掌柜让他坐下,他依然不敢落座。
吴掌柜有意缓和地:"坐嘛!七爷叫你坐你就坐!"石元祥这才拘谨地坐了个椅子边儿。
景琦:"派你个差事,孙记泷胶庄盘过来了,得有个大查柜,我看就是你吧!"
石元祥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恐慌,不知七爷真意。
吴掌柜也是一愣,不知景琦这话到底是玩笑耍人,还是当真这样安排。
"怎么了,不愿意再给我办事了?"景琦和颜悦色看着石元祥。
"七爷!我知道我对不起您,可大堂上我也供了,大牢我也坐了,您还想怎么处置我,您就明说吧,我都认!"石元祥脑子里只想得到宽恕,景琦刚才的话,他几乎没记住一句。
景琦笑了:"老吴,你听他说什么呢?好像我要害他似的!"
吴掌柜:"七爷,有话还是明说的好!"
景琦:"这不明说了吗!"
"元祥是真知道错了,你就别再拿他开涮啦!"吴掌柜仍以为景琦刚才的话是玩笑话。
景琦认真地:"嘿--这事儿能瞎开涮吗?元祥,一年多的大牢不能叫你白坐,明儿去孙记盘点就是你去,你从老柜上挑俩可靠的人带过去,我可就全交给你了!"
石元祥相信是真的了,激动而又惭愧地低下头,强忍住要淌出的眼泪。
吴掌柜大感意外:"七爷这面子可大了。元祥,还不谢谢七爷!"
石元祥一张嘴便哭了起来:"谢谢七爷!"
景琦:"嘿嘿,大老爷们儿哭,忒寒碜了吧!去吧,准备准备!"
"是!"石元祥捂住脸走了出去。
吴掌柜:"七爷!你这事儿办得固然是漂亮,石元祥这人品靠得住吗?"
景琦:"没有比他更靠得住的了!"
吴掌柜:"这种偷偷摸摸的毛病可是不好改!"
景琦:"他对不起我一回,我还提拔了他,他就不会有第二回!"
吴掌柜:"难说,你还得防着他点儿!"
景琦:"用不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别忘了,他做坏事是为了给他妈治病,这份儿孝心就难得!"
吴掌柜:"你是个大孝子,所以才这么想。"
景琦:"你再想想,整个儿柜上最老的人儿,最懂行的就是他,还靠不住?!"
吴掌柜:"七爷,我真服你,做事永远叫人摸不透!又合情理,又出其不意,要不你能成大事业呢!"
景琦:"行了吧吴掌柜,别夸我了,要不是我那泡屎换你两千银子,我哪儿有今天呐!"
吴掌柜哈哈大笑:"坏!七爷,你真叫坏!坏透了,你个活土匪!"
二人开怀大笑。
路家客厅。
黑夜从北京赶到济南的秉宽一个人儿在吃饭,风尘仆仆的样子。
玉芬和闻讯而来的景琦在一旁看着他。
秉宽:"二奶奶一直说,姓韩的这小子是他娘家的一位远亲,可看他那个闹法儿实在不像个正经人!"
玉芬:"怎么不把他赶出去?!"
秉宽:"要能赶早就赶出去了,我看二奶奶有一肚子苦水儿没法儿说。"
是传:"我妈不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人呐!"
秉宽:"您没见那小子,包娼窝赌,打扎子套白狼,什么坏事儿都干!"
景府:"家里没人敢管?"
秉宽:"二奶奶护着他,谁还敢管?!"
玉芬:"这可真是邪了门儿了!"
秉宽:"二奶奶能容得下他,我看这里边儿的事儿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了。"
景琦:"嗯,我妈向来眼里不揉沙子,等我回去再说。我爸爸不碍的吧?"
秉宽:"我看是不行了,下半身儿不能动了,连人都不认得了,您还是早上路的好,越早越好,再晚恐怕……"秉宽感到不好再往下说。
玉芬:"有这么厉害?"
秉宽:"我可不是有意咒老爷子!"
景琦:"这我知道!姐,那我今儿就动身!"
玉芬:"别耽搁,快点走!我可是回不去!"
景琦:"我这次走,不能带九红……"
玉芬:"甭说了,我全明白,你不把家里铺垫好了,哪能让她去!"
景琦:"那我可就……"
玉芬:"不用你嘱咐,我会照应她,还不放心?"
景琦:"放心!姐从小儿就疼我。"
玉芬:"甭说好听的,知道吗?她有了!"
景琦一惊:"她有了?我怎一点儿不知道?"
秉宽:"恭喜七爷了。"
玉芬:"你们这些男人啊,还说你在女人身上心细,我看也是味儿事儿!"
景琦:"她不说,我怎么知道?"
玉芬:"不说就不知道?还男人呢!快回去收拾收拾,跟九红亲热亲热,明儿上路吧。"
景琦家里屋。夜。
杨九红在帮着景琦收拾东西。景琦问起她怀了孩子的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
杨九红说:"我怕万一要不是呢?"
"几个月了?"
"我有俩月身上没来了!"
"嗨,你看!赶到这时候把你一人儿扔到这儿……"
"别说这个!"
"你知道我不是不愿把你带……"
"告诉你别说这个!"
"我们家的事儿你也……"
"还说还说!我就住在这小屋里等你回来,反正我是你的人了,甭管走到哪儿,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就挺知足!"
"我就这么香饽饽儿?"
"哎,你自己不觉得?"
"不觉得!人家都说我坏透了,是个活土匪!"
"你要不是活土匪,坏透了,我就不喜欢你!"
景琦一下子把九红楼在怀里亲着:"给我生个丫头!"
"干吗要生丫头?"
"跟你长得一样,你看我怎么把她调理成一朵花儿!"景琦把九红轻轻放躺在炕上。
"那我就给你生个丫头!"景琦躺在炕上紧紧抱住九红。
白宅。
景琦和秉宽在第二天黎明时分,就赶着马车上路了,两人倒替着歇息,紧赶慢赶,急如星火地从济南府赶到了北京城。当马车停在大门口时,两人都傻了眼,只见门边挂着"挑钱纸",大门上仍挂着白。
胡总管和仆人们迎了出来。
景琦慌忙走上台阶,胡总管上前扶住景琦:"秉宽前脚儿走,老爷就归天了,已经发过丧了。"
仆人向里边跑边叫:"七少爷回来了!七少爷回来了!"
景琦进大门,绕过影壁,进敞厅,过活屏……脑子里麻木成一片空白,只知道在深一脚浅一脚中走向上房院。一路上有仆人们在喊着:"七少爷回来了!""七少爷回来了!"……
景琦走进上房院,进了北屋,愣愣地站住了。他觉得站在屋中的母亲的面目似乎模糊不清,她身后条案上供着父亲大人的灵位牌。
景琦沉痛地望着:"妈!"
白文氏抑制着激动与泪水:"拜过你爸爸!"
景琦走到案前,悲伤地望着,胡总管上前忙给他戴上了孝。
颖轩的灵位牌前,摆着几块砚台和他生前用的烟袋。
"你爸爸陪葬的只有你给他买的那块砚台。"白文氏悲痛地说道。
景琦跪地:"爸!儿子回来晚了,不孝的儿子回来晚了--"他连连叩头。
这时院里已站满了人,白方氏、玉婷、胡总管、景怡、景陆、景泗、景双、翠姑及景陆、景泗、景双的妻子。黄春带着孩子敬业远远地站着。
景琦站起身:"爸,儿子给您点袋烟吧!"他拿起烟袋装好烟,在蜡烛上吸着放在案子上,又转身对母亲:"妈,您坐,儿子给您磕头。"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景琦虔诚地给她叩头。
白文氏终于忍不住擦着眼泪。这时,颖宇从人群中挤进来:"老七!老七!老七回来啦!"景武跟在他后面。
景琦站起身回头,颖宇迎上来:"快叫我好好瞧瞧你!"
"三叔!"景琦屈膝要跪下磕头,被颖宇一把抱住:"扎到就行了,行了行了!"
"五哥!"景琦见到一旁的景武,忙招呼。
景武:"七弟!"
颖宇:"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你们都出息了!"
人们都从院里拥进了屋,纷乱地叫着:"七哥""七弟"……
韩荣发也挤上前来叫着:"七弟!"
景琦一眼便认了出来:"你就是韩荣发吧?"
韩荣发:"是是!早盼着七弟回来了!"
景琦毫不客气:"别叫我七弟,哪跟哪儿就七弟,叫我景琦!"韩荣发愣住,张口结舌。
颖宇赶紧打马虎眼:"老七回来了,今儿我请客,我掏银子,咱们便宜坊叫一桌。老七,你听听老五留洋的事儿……"
白方氏在人群外嚷着:"行啦!别白话了,先叫人家娘儿俩聊聊!"
颖字大叫:"对对!都走都走!别这儿堆着!有话一会儿再说,都走!"
人们陆续拥出北屋,出院后,始终站在院里的黄春才拉着敬业走出上房院。
白宅上房院北屋里屋。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景琦站在一旁。
景琦:"妈这几年可好?"
白文氏叹道:"不行了,老了,精气神儿顶不住了。"
景琦:"我看妈的气色挺好!"
白文氏直视景琦:"听说你在济南娶了一位姨奶奶?"
"是,我没来得及跟妈说……"景琦忙低下头,"我本来……"
白文氏打断他:"你不必说了,你是大人了,也自立了,你个人的事儿,我不管,不过这个姨奶奶不能进咱白家的门儿!"
景琦:"妈!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后来……"
白文氏不容他解释:"别说了,你在外边儿单给她立门户,你要娶多少我都不管,只是这种女人不能进门儿,咱们家的规矩你不知道吗?"
景琦:"知道!"
白文氏:"知道就好!哼,窑姐儿有什么好东西,她要进门儿,还不把这家全搅乱了!"
景琦低着头唯唯诺诺:"妈说的是!"
外屋有响动,白文氏问道:"谁在外头呢?"
玉婷一掀帘子探进了身:"我!我找我哥!"
白文氏看着景琦笑了:"知道你要回来,天天念叨你!"
玉婷:"我想我哥!"
景琦走到玉婷身旁:"哥也想你,我给你带好东西来啦!"
玉婷高兴地:"真的?"
白文氏:"去吧!把带的东西给各房都分分,也快去看看你儿子、媳妇!"
"是!"景琦与玉婷走出屋。
刚出北屋,玉婷就说:"哥,晚上我带你去听戏吧!"
景琦惊讶:"你带我?"
玉婷兴奋地:"哎!眼下有个唱小旦的万筱菊,唱得可红了,我都会唱好几出了……"二人说着走出院门。
白宅二房院卧室。
四岁的敬业躲在黄春身后,死拉活扯地不出来。黄春说:"去呀!
这是你爸爸,怕什么呀!"
景琦:"过来!爸爸给你好东西。"
敬业更加害怕地往黄春身后躲。景琦从背后拿出一把九连环的大木头刀,刀尖上挂着两个红线球,冲着敬业一抖:"要不要?"
"去,去拿呀!"黄春推着孩子。敬业怯生生地过去拿刀,刚一拿到扭身想跑,被景琦一把拉住:"往哪儿跑,小子!"
敬业突然咧嘴大哭。景琦一下子恼了,一把将敬业推向黄春,大不高兴:"什么玩艺儿呀,哭什么你!"
黄春忙搂住敬业:"他头一遭儿见你,认生!你搡扒他干什么?"
景琦:"我最讨厌男人哭!"
黄春:"他还是个孩子呢!孩子有不哭的?他才四岁!"
景琦:"告诉你,儿子!你爸爸四岁就拿安宫牛黄喂金鱼,光着屁股上草药包了。没出息!"
黄春:"你倒有出息了?儿子,不理你爸爸!出去玩儿去,不哭啊!"
敬业抽抽搭搭出去了。景琦斜了敬业一眼:"这是个什么东西!"
黄春:"你好,还说呢!你今儿在灵堂给你爸爸磕头,院里好些人都说,快瞧这七爷,连个眼泪都不掉,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倒成了什么东西了?"
"你认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怎不把她接来?"
"谁?"
"还有谁?别装傻充愣的!"
"噢,怕你不高兴!"
"是怕你妈不高兴吧?"
"我这也是逼上梁山!"
"甭跟我这儿说这个。接来吧!"
景琦十分灰心:"妈不叫她进这个宅门。"
黄春惊讶:"真的?!"
景琦无奈:"嗨,不进就不进吧!"
黄春:"我去跟妈说!"
景琦:"你少跟我这儿装这份儿假贤惠,不领情!"
黄春生气了:"活该!爱管你这闲事呢,把她一个人儿扔到济南受委屈,关我屁事!"
"嗨--"景琦长叹一声仰身倒在炕上。
黄春:"长得俊着呐吧?"
景琦赌气地:"比你俊!"
黄春再也忍不住一肚子的酸涩悲伤,哭了起来:"当然比我俊……我算什么呀……我以后就跟儿子过……我……"
景琦忙起来走到黄春旁坐下,伸手抱住了她:"哎哎哎!女人掉眼泪我可受不了啊!我可一直惦记着你!"
黄春:"你在外头三年,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满处的风流,哪儿还知道有我啊!"
景琦忙哄着:"别哭,别哭!我看这世上啊,没有比你更俊的了。"
黄春一下子又笑了:"去你的吧,找别人去吧,你也换换口味儿。"
敬业拿着断了的木头刀跑进来:"妈!"
黄春忙往下拉景琦的手,景琦不理仍抱着她。
敬业跑到黄春前:"妈,刀坏了!"
景琦:"嗬--行啊!毁东西你可真有两下子啊!"
白毛敞厅。夜。
敞厅里摆了两桌酒席,男女各一桌,女桌边围坐着雅萍、翠姑、景双妻、景泗妻、景陆委、黄春、玉婷、白方氏;男桌边围坐着景恰、景双、景泗、景陆、景武、颖宇、景琦,还有不招人待见的韩荣发。白文氏也坐在了他们这一桌边。宴席甫开,颖宇即说:"老七,你多吃!今儿特意给你接风!"
景琦:"谢谢三叔!"
景怡举起杯:"七弟,你离开京城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你弄出这么大的事业来,数你有出息,哥哥敬你一杯!"
"大哥,我是活土匪,瞎闯乱撞,碰大运,谢谢大哥!"景琦干杯。
白文氏高兴得忍不住地笑。刚要说什么,不料韩荣发却说:"七弟,我听说……"
景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谁是你七弟?我跟你说了叫七爷!"
众人都愣住。韩荣发却并不在乎:"七爷七爷,听说你在济南弄了一个最走红的窑姐儿收了房了?"
在坐的人更加惊愕。景琦满脸杀气望着韩荣发。一旁的白文氏担心地看着。
景琦虎着脸:"怎么了?"
韩荣发:"艳福不浅呐!怎不带回来叫我们开开眼!"
景椅慢慢站起身抓起了酒壶。所有在坐的人都紧张起来,生怕这酒壶会在一瞬间碰到韩荣发头上。
"你是想叫我敬你一杯酒吧?!"景琦凶狠地望着韩荣发。
韩荣发挑衅地:"来,咱们喝!"
景琦刚要上前,白文氏大喝一声:"景琦!"景琦忙回头。
白文氏故意缓和地:"坐下坐下,你们这么站着,晃来晃去的我看着眼晕。"
景琦听话地坐下了。韩荣发若无其事地张开大口吃鸭子。
颖宇忙站起来打岔:"老七,快吃,鸭子一凉就不好吃了。你听听老五法国留学的事儿,真叫逗!老五,你说说!"
景武明白,忙开口:"咱们有位府台大人去法国,他没见过火车,下了轮船换火车,火车一叫唤,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说洋人这是养了个什么怪物?有人拿他开涮,说这是托塔天王养的摩天兽,他就爬到火车底下去看,人家问他你看什么呢?他说我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全座轰然大笑。景怡道:"洋人都进化成这样儿了,咱们这儿可好,还赶马车呢!"
女桌也都乱哄哄议论着,不知火车是什么。黄春高声问:"外国的洋人都不留辫子吗?"
景武:"不留!"
女人们议论:"不留辫子成什么样儿了?"玉婷偷偷走到景武身后,猛地把景武的帽子和假辫子摘下来,大叫:"就这样!"
景武摸着脑袋傻笑着,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景琦趁乱走到韩荣发身后低头耳语,韩荣发抬头大喜,忙跟景琦出了敞厅。人们乱哄哄笑着说着闹着,谁也没注意。
但是白文氏看见了,担心地望着敞厅外。
景琦将韩荣发带到厕所前。
韩荣发奇怪地:"你叫我看什么好东西,带我上茅房来干什么?"
景琦将他一把推进茅房:"进去吧,小子!"随着紧跟着进了茅房。
白文氏望着茅房的方向,知道不妙,忙站起身道:"不好!"
茅房里面传来韩荣发的惨叫声:"啊--救命--啊--"
厅里的人闻声都惊讶地回头,纷纷站起。
白文氏:"快去看着!"
景怡:"老七呢?"
"打上了!"颖宇带头向外跑去。众人也纷纷跑出敞厅。大家刚跑到茅房门口,只见景琦揪着满头满身湿淋淋的韩荣发走了出来,尿水从上到下一个劲儿往下流。韩荣发不停地大叫:"救命啊!他把我往尿桶里边儿按!"
大家惊呆地看着,女人们捂着鼻子往后退。
景琦厉声道:"滚出去!永远别再叫我看见你!你再敢进我们白家宅门一步,我见一回叫你喝一回尿!"说着狠狠在韩荣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滚!"
景泅、景陆、景武等大声叫好。
韩荣发踉踉跄跄地跑到影壁前站住,回头大叫:"行!等着我的,你敢打你们的大恩人,我叫你们一家子都活不成!"转身狼狈跑去。
白宅上房院北屋卧室。夜。
景琦惊讶之极:"这么说,我大爷没死?"
白文氏:"没死,你闯了大祸了!"
景琦:"这么一个无赖能怎么样?他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白文氏:"你还不知道现在的衙门,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莫须有的罪名杀的人还少么?当年判你大爷斩监候不就是一笔糊涂账吗?"
景琦:"咬死了不认账,姓韩的也未必知根知底,除非他找到大爷!"
白文氏:"所以这事儿再不能跟第二个人说。"
景琦:"真出了事儿,我顶着就是了!"
白文氏:"轮不到你呢!真要出事儿,首当其冲的还是你大哥!
所以你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济南,那边都有交代吗?"
景琦:"有,柜上都安排好了。看来我是真捅了娄子了!"
白文氏:"也好,姓韩的小子再这么闹下去,咱们家也没安宁日子过!"
景琦:"万一出了事儿,大哥他……"
白文氏:"担心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百草厅前堂。
生意极好,买药的人很多。靠窗开了一个专门的柜台,上面挂了个代卖济南优胶的牌子,台前围了不少人。
景恰、景琦、赵五爷站在堂中指手画脚地说着……
百草厅公事房。
已是宫中寿药房太监头儿的王喜光,此时已四十来岁,满面红光,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景怡、景琦、赵五爷都在座。王喜光身后站个小太监。
景琦:"王公公,十几年的工天您当了宫里寿药房的总管,青云直上啊!"
王喜光:"比得上你吗?你发财!这儿的黑七泷胶老佛爷特别赏识,你小子有出息。记得吗?你过满月的时候,我还唱了一出《红鸾禧》呐!"
景琦:"记得记得!"
景怡:"记得什么呀!满月的时候你正尿裤子呢!"
王喜光:"白大爷升了太医可得更加小心了,你爸爸就是前车之鉴,把这腰牌收好喽,我得走了。"二头儿端个盘子进来,放到桌上。
景怡忙道:"王总管,这是自制的滋补丸药、十盒泷胶,您带上。"
王喜光:"那我可不客气了。"
景琦:"这银票您收好。"
王喜光接过银票:"干吗这么客气?常公公死的时候关照过我,说白家不容易,只要我管太医院一天,就不会亏了白家!"
景怡:"有您这句话,我们心里可有了主心骨儿了。"
王喜光:"七爷,什么时候有堂会招呼一声儿,我得跟你串一出!"
景椅:"行,我傍着您!"
"我这胳膊腿儿还行,不信你瞧!"说着王喜光口念四击头,一个骗腿儿来了个亮相。
"好!"景琦等大声叫着。
天乐茶园。
"好!"景琦高声叫着。
戏台上万筱菊正演着《大英杰烈》,一个四击头亮相。
"好!"景琦又是一声大叫,声震屋宇,池座的人都回头看他。
楼上包厢里,白文氏、玉婷、雅萍在看戏。"听老七的好叫的,比台上唱戏的声儿还大!"白文氏说。
玉婷两眼发直看得入了迷。万筱菊在跑圆场。
玉婷眼都不眨地看着,白文氏扭头看玉婷,她浑然不觉;白文氏捅了桶身边的雅萍,示意她看玉婷,雅萍看到玉婷如醉如痴的傻样,扑哧笑了。
玉婷这才扭过头:"笑什么?"
"没什么,看你的戏吧!"白文氏说道,玉婷忙又回头看戏。
台上万筱菊正唱《扯四门》。景琦又是一声:"好--!"
秉宽匆匆忙忙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到景琦旁俯耳低语了几句。
景琦抬头大惊,忙站起身和秉宽前后脚向外走去。
二人慌慌张张走出天乐茶园门口,景琦跳上了马车说:"我先回去,你在这儿等老太太,先别告诉呢!"
秉宽应声,景琦忙赶车走了。
白宅敞厅。
大理寺两名差官坐在厅上,颖宇在一旁作陪,景怡、景琦站立。
差官甲:"府上的人不用惊慌,无非是带大爷去问问,问明白了就没事儿了。"
颖宇:"这事儿不是挺明白的吗?姓韩的不能血口喷人呐!"
差官已:"我们是奉命而来,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们也不太清楚。"
景琦:"不清楚就抓人?"
景怡忙制止:"老七!那我跟二位走吧!"
景琦:"等等,我去!是我打了姓韩的,他要咬就咬我,凭什么传我大哥?"
差官甲:"这是你们宅里大爷的事儿,自然要大少爷去!"
颖宇:"大爷死了二十多年了,这北京城没有不知道的,要告也得拿出点儿凭据来!"
天乐茶园。
戏散了,看戏的往外拥,看座的伙计拦住了男客,大叫:"堂客下楼啦!回避了您呐!请堂客先走!堂客下楼啦--请堂客先走一步儿了您呐!"
出口堆了不少男客,都跟脚翘首地张望,一片议论声。
白文氏、玉婷和雅萍随着堂客们说说笑笑下了楼梯,走出戏园子大门。
白文氏等走向马车,见秉宽迎上来,诧异道:"你怎么来了?老七呢?"
秉宽:"有事儿先回去了!"
白文氏:"什么事儿这么急,戏都不叫听完?"
"啊--也没什么事儿!"秉宽支支吾吾,白文氏马上看出不对劲儿。
"瞒着我是不是?"白文氏追问道。
秉宽老老实实:"七少爷不叫说。"
白文氏厉声地:"说!"
秉宽:"韩荣发到大理寺告了,说是大爷没死,白家偷梁换柱,欺君犯上,要抓大少爷呢!"
白文氏:"早知道要出事儿,快走!"
白宅。
白文氏进门道,对迎上的胡总管说道:"去拿五百两银子来!"
胡总管应声小跑着离去。白文氏转过影壁直奔敞厅。
见白文氏走进敞厅,二差官忙站起。
白文氏:"二位差官辛苦了,请稍坐一坐,我有话说!"三人落座后,白文氏侃侃而言,"要说大爷这官司,二十五年前就具了结,有人存心和我们白家为难,这些事儿恐怕二位差官也都有所闻。"
差官甲:"听老人儿们说过,北京城没有不知道的。"
白文氏:"我还是那句话,冤仇宜解不宜结,胡总管!"
胡总管忙送上五百两银票交二差官。
"这银票请二位带走,无非是别叫我们老大受委屈,我这儿先谢谢二位了!"白文氏站起施礼。
二差官忙站起:"不敢当,请二奶奶放心,我们尽力就是了。"
景怡:"走吧!"二差官押景怡走出敞厅。大家都送出去。
一下台阶,差官甲即回头:"请留步!"
"请请!"白文氏礼让着,人们一直送到影壁前,目送差官和景怡走了出去。
白文氏回头对景琦:"景琦,快去请王太监,宫里请他多打点,先从公中支银子。三爷!魏大人虽说解职在家,可上上下下也还说得上话儿,你去打个招呼,哪怕传个信儿也好!"
颖宇说着:"胡总管,詹王府的人还在新疆,恐怕跟这事儿没牵连,我最担心的是关家……"
胡总管:"我明白了,明白了,我去……"
翠姑忽然挺着大肚子跑了出来,丫头在后面追。
"二婶儿,出什么事儿了,他们把景怡带哪儿去了?"
白文氏忙迎上来:"哎呀!你挺个大肚子乱跑什么,快回去!"
翠姑:"景怡呢?"
白文氏:"这事儿你不用管!我经过的事儿多了,别遇点儿事儿就慌里慌张的。"
白文氏看着院里的人:"都站在这儿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们忙散去。
白文氏:"佩兰!搀大少奶奶回屋去躺着。"丫头忙扶翠姑向敞厅走去。
白文氏叫住了白方氏,低声地:"三奶奶!看住了翠姑,记得当年抓大爷的时候大奶奶怎么死的吗?"
白方氏点着头:"放心吧,有我呢!"
百草厅公事房。
银票和药放在桌上。太监王喜光斜了一眼桌上的银票,说:"老七,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跟我交个底!"
景琦:"事儿明摆着,我大爷去世二十五年了,谁要说没死,叫他请出来我们见见,该什么罪名儿我们情愿顶着!"
王喜光:"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把一个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韩荣发养在家里好几年,说说为什么?"
景琦一下子被问住了,无法回答。王喜光咄咄逼人地:"怎么了,说呀?"
景琦结结巴巴地:"您知道……那不是……我离家好些年,这里边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是可怜他才收留了他!"
王喜光:"老七,这事儿你说不清楚!"
景琦僵在那儿再也没了词儿。
王喜光:"麻烦就在这儿!你们家是养虎遗患!这话连你们自己也说不清,难道到了大理寺堂上,你也说不清楚?!"
景琦:"所以,王公公,才找您拿个主意!"
王喜光又斜了一眼银票:"老七,你这点儿银子,恐怕办不成事儿吧?"
景琦立刻明白了:"我明白了,王公公!只要能把我大哥放出来,花多少银子我都认!"
王喜光:"有这句话就好说!韩荣发是个穷光蛋,他告个状无非是给那些当官儿的找了个财路,就轮到你们白家出血了!至于大爷死没死,谁有闲心管那屁事儿!姓韩的想空着手打官司,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景琦:"谢谢王公公指点,我这就去拿银子。"
王喜光:"有银子,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第二十五章
白宅敞厅。夜。
依然是两桌酒席。景琦给景怡斟酒:"大哥!这杯酒我给你压惊。"
白文氏:"就问了你这么几句淡话就把你放回来了?"
景怡:"韩荣发咬死了说我爸死的那天晚上,从死囚车里放出来了,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朱顺把我爸爸救走了。大理寺贪赃卖放!"
白文氏:"你是急么说的?"
景怡:"我说没这么回事!死囚怎么能出得了大狱呢?"
"哎,那天晚上是去了詹王府……"颖宇不知不觉说走了嘴。
白文氏瞪着颖宇:"三爷,有这么回事儿吗?"
颖宇立即醒悟:"啊?噢!对--对对!没那么巴宗事!明明死在大狱里了嘛!"
景怡:"堂上老爷就没容韩荣发说话,只说詹家在新疆,严爷、朱顺已死,查无实据就退了堂了。"
白文氏:"查无实据……可并非就坐实了,不过是使了银子的缘故!"
颖宇:"甭想那么多!人放回来了就好!我们老五进了总理事务衙门,跟端大人很熟,有什么事儿可以托他!"
"韩荣发说大理寺贪赃卖放!他这不是自己嘬死吗!你们都听着!"白文氏愈说声音愈大,吃饭的人都回过头来,"那天晚上大爷去詹王府看病的事儿,谁也不许说,说出去不是把大理寺的老爷们都得罪了吗?!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儿!"
关家客厅。
关少沂无比厌恶地望着韩荣发:"这都二十多年了,怎么又把这老账翻出来了?"
韩荣发:"关大爷!白大爷死的当天,你不是也觉着其中有诈吗?"
关少沂:"我是不大信,可并没什么证据!"
"我就是证据!我爸爸就是替白大爷死的!"
"这不能光凭你一张嘴说了算!"
"关大爷!要是没这么回事儿,白家凭什么养了我好几年?二奶奶亲口跟我说的!"
关少沂着实吃了一惊,他审视着韩荣发,终于又恢复了理智:"告诉你,姓韩的!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白家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你没完没了的跟白家做对!"
"他们恩将仇报!把我赶出来了!白家没一个好东西!"韩荣发咬牙切齿。
关少沂不客气地:"你也不是好东西!"
韩荣发:"我不是好东西,你不就为了香伶的事儿恨我吗?可八国联军进城的时候,我没带着洋兵砸你们家!我没带着洋人糟蹋你媳妇儿!"
关少沂大怒:"住口!无赖!走你的吧!"
韩荣发站起身:"我走!行!我走!亏了你还是书香门第,媳妇儿都让人给弄了,你还有脸活着,亏你还是个男人,我都替你臊得慌!"
"滚!"关少沂气得直哆嗦,大吼一声。韩荣发忙向门外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看关少沂。
"姓关的!放着深仇大恨你不报,跟我耍威风!你爸爸是翰林院的编修,只要一道密折儿上到老佛爷那儿,还要什么证据?那就是白家遭报应的时候到啦!你自己掂量着办!"韩荣发说罢转身离去。
关少沂的姨太太肖月兰拉着十多岁的关静山从后堂急急走了出来,见关少沂气得不知如何发泄,满屋乱转,连声骂着"小人",便问:"骂谁呢?"
关少沂狠狠地:"姓韩的!真是唇没祖宗,丢尽了人,我要叫他家破人亡!"
肖月兰:"姓韩的?"
关少沂不知不觉又怨恨起白家来,大叫:"姓白的!"
白宅二房院北屋。
白文氏面色忧郁地望着景琦:"去!把家里人都叫到敞厅!"
"先别急吧,还没到这个地步。"景琦劝道。
白文氏:"妈经过的事儿太多了,出了事儿一定先往坏处想,真到事情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就要往好处想,在西安沈先生还劝我把大爷的事儿挑明了,亏了我留了个心眼儿,你看有多悬!"
景琦:"可我大爷的事儿死无对证,只要他们找不到大爷,这案子就永远也落不实!"
白文氏:"理是这个理!可景怡得受点儿罪了,去吧!都叫到敞厅去。"
工夫不大,在敞厅里聚齐了全宅的男人,白文氏坐在中间,看着众人:"关家的人上了一道密折儿,把咱们告了,老佛爷发了大脾气。
看来景怡免不了这一难!"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嚷开了:"这是无中生有,陷害忠良嘛!""死无对证的事儿怎么能滥定罪名呢?""托人!咱们也上折子跟他干!""大爷到底死了没有?""当然死了!""那咱们怕什么?""没这个道理!"……
颖宇高声地:"别乱!别乱!听二奶奶把话说完了!"
白文氏:"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这是没什么理可讲的,万一景怡有个三长两短,以后大房的事儿,二房,三房义不容辞,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要替大房分忧!"
景怡:"二婶儿,何必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白文氏:"我心里最清楚!这回比二十五年前来得更凶险,托人使银子都没用了,往最坏了想吧!"
颖宇:"那倒是,老佛爷随便打个盹儿,说句梦话,那就是圣旨,谁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白文氏:"万一老号保不住,景琦的泷胶庄要支应三个房头的开销,明儿就派人去济南,把银子提过来,打点景怡的官司!"
景琦:"是!我一会儿就去办!"弟兄们无不感动。
白文氏:"翠始要生了,身边儿万万不可离开人!"
颖宇:"放心,我们那口子天天那儿盯着呢!"
白文氏:"我虽然说了这么多不吉利的话,是有备无患,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场官司,咱们非打赢不可!"
一切果然不出白文氏预料,又一场劫难降临白家。
在白宅聚会议事的第二天,百草厅就被提督府的人贴上了封条;景怡也被兵勇押走下了大狱。通往药场的月亮门,又一次用砖砌起封死了。
每当遇到吉凶大事,即率全家祭祖,祈求列祖列宗并上苍护佑降福消灾,已成白家的族规。但当这次白文氏带领全家去祖先堂跪拜,对着那身背药箱、露出一丝嘲弄微笑的先祖遗像叩头时,突然传来了响亮无比的婴儿降生的哭声。
白文氏先是一愣,继之流出了泪水,苦涩忧愁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她知道,这是翠姑为景怡生下了儿子。景怡有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死而无憾了。最让她欣慰的是,早就知翠姑要临盆了,可不早不晚,可可儿在全家人叩拜祖先时生下景怡之子,这是偶然还是征兆?莫非白家将再次否极泰来,平安扛过危难么?
白文氏打定主意,祭祖一罢,即去看望翠姑。
白宅大房院北屋卧室。
翠姑靠在炕上奶孩子,白文氏坐在炕沿儿上,白方氏坐在一旁。
"按敬字排行,这孩子就叫敬生!"白文氏抚着孩子说。
翠姑轻拍着孩子:"好儿子,有名儿了啊!敬生啊!"
白文氏:"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许胡思乱想!"
翠姑:"二婶儿您放心,您用不着弄那么多人一天到晚看着我,我才不会寻死呢!"
白方氏松了一口气:"你说这话我就放了心了!"
翠姑:"我干吗要死?我要把这孩子养大,是谁害的景怡,我叫他长大了给他爸报仇!"
白文氏震惊,充满欣赏和敬佩地望着翠姑,说:"报不报仇的那是后话!三奶奶,你听听,到底是乡下来的姑娘,心胸就是不一样!"
严冬来临,冰雪覆盖北京城。街道、房屋一片雪白。
百草厅前的街道上行人稀少,一个卖冻柿子的老头儿提篮缓缓行走,有气无力地吆喝:"冻柿子啦--一个冰核儿的冻柿子--"他刚过去,一个老态龙钟,戴破毡帽,胡子拉碴,穿一件脏得发了黑的光板儿羊皮袄,挎着一个包袱的人,步履蹒跚地走来。他是朱顺。……
南记白家老号。
"南记"门口一片雪白。景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正呆呆出神,注视着对面依然贴着封条的百草厅。
朱顺弓腰驼背,艰难地走到百草厅门口,晃了晃,慢慢倒了下去,半天没起来。
坐在窗口的景双见状一惊,忙招呼两个伙计一起跑过去,将来顺扶起,抬进了"南记"前堂。
景双将朱顺放到椅子上,伙计端来一碗热水。
"老爷子,先喝口热水!"景双接过碗,喂朱顺喝水。须臾,朱顺醒了,睁开两眼。
"老爷子,没事儿吧?"景双问道。
朱顺坐直了身子,将挎着的包袱扔到地下:"冻的!冻的!天儿冷得邪乎,没事儿!"
景双:"您家在哪儿,我叫伙计送您回去!"
朱顺:"用不着,歇会儿暖和暖和就行了。"
一伙计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送到老人面前:"老爷子,趁热吃碗面!"
朱顺:"这真过意不去了。"
景双:"吃吧,出门在外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
乘朱顺吃面,景双忙去里间账房取出十吊钱,待老人吃完,将钱交给朱顺。
"不行不行,吃完了还拿,像话吗?!"朱顺使劲儿往回推。
景双:"您拿着,往后您只要路过这儿,就进来歇个脚儿!"
朱顺:"那我多谢了,少掌柜的!"
景双:"老爷子,还是送您回去吧,别在半道儿上……"
"不用不用,这就够麻烦的了,回见您呐。"朱顺站起向外走,人们往出送。
来顺自言自语叨叨着:"好人呐,都是好人响!"边道着谢走了。
望着朱顺蹒跚的背影,伙计感慨地:"双爷,您沿着城根儿瞧瞧去,就光这片儿,收尸的拉了两车了。"
景双叹息一声,和伙计回到店里。刚坐到椅子上,忽然发现椅旁撂着老人那包袱,忙拾起:"哎呀!这位老爷子的包袱!"
伙计掉头跑到街上,早没了老人踪影。
伙计回到店里:"影儿都没了。"
景双:"这可麻烦了。"
伙计:"没事儿,呆会儿他还不得找回来。"
"那倒是!打开看看,要是有个住处什么的,咱们给送去。"景双说着打开包袱,只见是一套长袍马褂,一翻衣服下面,露出了一封信。
拿出一看,信封上写着:白家老号白文氏二奶奶亲启。
景双愣愣地看了看信和包袱,忙又将包袱包好。
"你们盯着点儿,那老头儿要是回来千万留住他!我有事儿回去一趟。"景双说罢匆忙转身跑出大门。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将包袱打开,只翻看了一下衣服便惊讶地抬起头。
景双和景琦都奇怪地望着。
白文氏:"这个人多大年纪了?长得什么样儿?"
景双:"有六七十岁了,穿一件大羊皮袄,捂得挺严实,模样儿没看清,胡子拉碴的!"
白文氏若有所思:"行了,你回柜上吧,没事儿了,这人再来一定留住他。"
"我都吩咐过了,我走了!"景双出了门。
见景双离去,白文氏低声对最简:"知道这是谁的衣服吗?"
景琦:"谁的?"
"你大爷的!他坐大狱的时候,我送去的。"白文氏说着拆信。
景琦:"这会是谁送来的?"
白文氏拆开了信,把信纸展开,景琦忙凑近前看,只见信纸上写着:西韩地,村西头,大柳树,张韩氏。
白文氏低声道:"这一定是朱顺,还活着,他想干什么?"
景琦:"会不会是韩荣发那小子设的套儿?"
白文氏:"嗯!不能不防,可这套衣服,姓韩的绝弄不来。可真要是朱顺出面,这案子就有转机!"
景琦:"我去一趟!"
白文氏仍在思考:"朱顺为什么不露面儿呢?这位张韩氏必是当年顶大爷死名的韩家的亲人!"
景琦:"也许朱顺有什么难处不好露面儿,约咱们去西韩地跟他见见?"
白文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得去,你带上秉宽,悄悄儿的,别招摇,警醒着点儿!"
景琦:"我知道!"
白文氏:"多带上点儿银子!"
离开白文氏,景琦和秉宽扮成农人模样,乘两匹快马,奔向郊乡西韩地去寻找朱顺。
来到西韩地,在枯枝欲坠的大柳树旁,果然见到孤零零两间土屋。从土烟囱冒出的一缕白烟,似乎静止在雪后无风的天地间,愈发加重了"鸟飞绝,人踪灭"的凄清沉寂。离土屋还有段路,景琦便叫秉宽下马,两人牵马悄悄接近土屋后,景琦吩咐:"你先进去看看都有什么人?架势不对就打个谎赶快出来!"
西韩地张韩氏家内。
秉宽走向土屋,一推开门,满屋子烟就让他眯起了眼。屋中很暗,什么也看不清,好一会儿,才看清了正在土灶旁拉风箱的张韩氏。
她没有回头,说:"顺儿,回来啦?"
秉宽环顾屋内,并无旁人,便来到她身边:"大妈!"
张韩氏扭过头:"哟,你是谁呀!"
秉宽说:"过路的,就您老一个人儿呀?"
"有个儿子!"
"就是您刚才叫的顺儿吧?"
"你是他的朋友吧?他昨儿出门儿一天一夜没回来,出什么事儿了?"
水开了,冒出蒸气。老人把柴火撤了出来,又伸手在灶台上摸碗,秉宽这才发现她是个瞎子,"大妈您眼神儿不大好?"
"瞎了多少年了,亏了朱顺儿,没他我早死了,坐吧!"
"大妈,我们外头还一个人呐,想寻口水喝!"
"叫他来吧,这不水刚开。"老人说着将两只碗放到灶台上。
秉宽出了土屋,对候在门边的景琦说:"就老太太一个人儿,朱顺是她儿子!老太太是瞎子!"
景琦奇怪:"张韩氏?儿子怎么叫朱顺?"
"我也纳闷儿呢!"
"你先别进去,我问明白了再说,万一出了事儿,你别管我,赶快回去报信儿!"
"那哪儿成啊!"
"我带着枪呢!"景琦推门进了土屋。
"大妈!"景琦坐到老人身旁。
"来来,天冷,快喝口热水。"老人朴实地招呼说。
"谢谢大妈,日子过得还行吧?"景琦端起碗焐着手,仔细端详老人。
"过得去!"
"儿子干什么的?"
"乡下人还能干什么?种地呗!"
"他这一出去,也没个人儿照应您?"
"从来没这样过,一天一宿不回来!说是进城了一笔旧债!"
景琦为之一震:"你们欠谁的债了?"
老人说:"说是别人的债,他去给说合说合。"
景琦顿悟:"大妈,您还有个儿子叫韩荣发吧?"
老人歪着头:"韩荣发?没有!听都没听说过!"
景琦仍不放心:"要不是远房的什么亲戚?"
"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是个老绝户,朱顺也是我的干儿子!"老人说得很肯定。
景琦放了心:"老太太!韩家和京城百草厅白家有一笔老债吧?"
老太太一下子抬起头,张着嘴愣了半天才说:"你是什么人呐?"
"大妈!我是白家的老七,光绪十年下大狱的颖园是我大爷!"
老人的手在发抖,碗中的水也撒了出来,景琦忙接过放到灶台上,只见老人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景琦:"大妈,韩家是白家的大恩人!"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滴下了泪:"什么恩人?一个死了的人!"
景琦忙起身走到门口,开了门招手叫秉宽过来。
老人:"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秉宽进屋,景琦要过他拿着的一包银子。"你去吧!"景琦又将门带上,走回灶台分将银子交到老人手中:"我今天带的不多,就五十两银子,您先留下。"
老人:"我跟朱顺儿说过,施恩不许求报,永远不许惊动你们府上,朱顺儿这才认了我这干娘,有他养活我就行了。这银子你拿回去!"
景琦:"这是我妈叫我送来的,您非收下不可,我妈找朱顺大哥十几年了。等他回来,千万叫他到我们家来一趟,有好些个事儿要求他,和他商量呐!"
老人:"行!我告诉他!"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夜。
一回来,景琦就去见白文氏。
景琦:"一直到天黑,朱顺也没回来!"
白文氏:"既是来说合,他躲起来干什么?"
景琦:"说不清!他把老太太的住处告诉咱们,准是托咱们照应老太太!"
白文氏:"这个老太太咱们一定得管到底,不能再让人家受一点儿委屈,明儿派个人过去专门侍候她,朱顺一露面儿就全清楚了。"
"妈,您还没看出来?朱顺大概不会露面儿了。"
"这是为什么?"
"他照顾老太太这么多年,冷不丁子一走又送来这封信,明摆着把老太太托给咱们了,他说进城了一笔旧债,就是做了万一回不来的打算!"
"他怎么了这笔债,除非去大理寺自首!"
"那太愚了,弄不好他自己也折进去!"
"可韩荣发是冒名顶替的混混儿,只能朱顺去说,咱们去堂上说,不成了不打自招了吗?"
"朱顺想到这一层了,才把韩家老太太托给咱们!"
"要是这样,这人情可就大了,咱们怎么还得清呐!"
"施恩不图报,他这是万不得已豁出去了。"
"反正朱顺进了城,既是来说合,就不能不露面儿!"
大理寺。
朱顺完全变了模样,他穿戴整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腰板挺直,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大理寺的大门。
这天当值的是位姓贝的师爷。听传达说有人来自首,当下就在签押房和朱顺见面儿。
朱顺笔直地站在桌前。贝师爷奇怪地上下打量着泰然自若的朱顺,咳了两声:"你是说,你是来自首?"
朱顺:"自首!"
贝师爷:"你犯了什么事儿了?"
朱顺毫不含糊地:"贪赃卖放,贿赂公行,私杀囚犯,毁尸灭迹!"
贝师爷吓了一跳:"你是干什么的?"
朱顺:"我在刑部当差的时候,还没师爷您呢!"
贝师爷冷笑:"老前辈?"
"不敢,朱顺!大狱的牢头儿!"
"说说,你怎么贪赃卖放了?"
"贝师爷,您知道光绪十年白家出了一档子大事儿吗?"
"不是百草厅白家吗?听说过,他们家大爷判了斩监候!"
"现如今这案子又倒腾回来了!?"
"没错儿!白景怡押在大狱里呢!他爸爸叫人偷梁换柱救走了,下落不明!"
"他冤枉!"
"你怎么知道?"
"他爸爸死了,是我理的!刑部大狱严爷经的手!"
贝师爷大为惊讶:"这么说,你是当事人了?你又不在刑部大狱!"
"我和严爷是生死之交,整个儿的事儿是他和我商量着办的!"
"这里边有什么过节儿?"
"说来话长,这案子牵扯的人多了,谁也脱不了干系,你别说我犯上!"
"你说你的!"
"詹王府老福晋病了,非要死囚颖园看病,詹王爷在宫里给李总管使了两万两银子,偷偷把颖园从死囚牢里放了出来,贪赃卖放,该当何罪?!"
贝师爷惊呆了。
朱顺继续道:"詹府与白家有深仇大恨!他们给颖园喝的水里下了砒霜,白大爷回到狱中七窍流血而死,私杀囚犯,该当何罪?!"贝师爷已听得目瞪口呆。
朱顺:"詹王爷怕大理寺、都察院规部追究,给每位大人送了一万两银子。贿赂公行,该当何罪?!我和严爷也各得了一千两,连夜埋了颖园,毁尸灭迹,这又该当何罪?!"
贝师爷完全傻了:"老前辈,你把李总管和几位大人全扯进去了!"
"这里没白景怡什么事儿!您放了他,把我关起来正合适!"
"你这是真的假的?"
"我情愿一死还说什么假话,白家大爷死了,不能再叫人家儿子屈死!"
"这要是抖落出去,事儿可就大了!"
"您要不怕,就抖落出去,老佛爷知道了,恐怕李总管和几位大人都不大体面吧!"
"何止是不体面,朱大爷!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严爷死了,我不说,那就只有你知道!"
"求求你千万别说出去,容我和推丞大人回禀一声。"
"我是来自首的,你先把我关起来!"
"别!别叫我为难。"
"甭为难!把韩荣发抓起来,告他个敲诈勒索,捏造诬陷,几位大人都没事儿了,老佛爷那儿也好交代。"
"朱大爷,我全明白了,您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您大概也知道什么叫杀人灭口吧!"
"知道,我不怕死!只要判得不公,我就去大理寺击鼓鸣冤!"
"有怕死的!这个案子咱们重新打鼓另开张吧!"
白毛二房院卧室。夜。
黄春正拍着敬业哄他睡觉,石元祥坐在靠门口的凳子上。
黄春:"七爷不在,济南那边全都靠你了。"
石元祥:"七爷这么抬举我,我还不该尽力?!"
黄春:"生意还好吧?"
石元祥:"好得不得了,不光是东北、西北,南边的销路也打开了,泷胶庄的吕掌柜说,不管北京这边出什么事儿,济南那边儿全包了,绝不会叫府上为难!"
黄春:"要不仗着济南,这儿的日子可真是没法儿过了。"
石元祥:"那件事儿您再想想,姑奶奶她们明儿晚半天就到,叫您赶快拿个主意!"
黄春叹了口气:"嗨,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得听二奶奶的!"
景琦撩帘走了进来,石元祥忙站起:"七爷好!"
景琦:"哟,你来了!银子带回来了吗?"
石元祥:"带回来了!"
黄春:"不光银子带回来了,您那位堂姐来了,把杨九红和你的宝贝女儿也带来了。"
景琦一愣:"啊?这是干什么?"
石元祥:"我哪儿敢问呐!"
景椅:"嗯,辛苦了,你先歇着去吧,好些事儿呢,明儿再说。"
"是!"石元祥答应了一声,忙走了出去。
景琦:"这是什么时候?家里这么乱,玉芬还跟着添乱!"
黄春:"明儿后半天儿就到了,先得跟妈说明白了!"
"这能说明白吗?我这位堂姐呀,想起一出是一出,妈不会认!"
"那当初咱俩被赶出去,玉芬把我接回来,妈不也认了!"
"九红能跟你比吗?说好了的,济南呆得好好的,何苦?!"
"现在埋怨还有什么用?快想辙吧!"
"没辙!明儿在外边儿先找个住处,安顿下来以后再说吧!"
"那不委屈了九红?"
"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大哥的命还不知道保得住保不住呢!"
"你打不打算告诉妈?"
"说总是要说的,我不说玉芬也得说。"
睡在炕上的敬业醒了:"妈!撒尿!"
黄春忙把敬业拉起,拿过尿盆接着。
景琦:"这孩子天天干什么,该教他认字了。"
黄春:"你还有工夫管孩子,想想你自己的事儿吧!"
景琦:"既来之则安之,睡觉!"
白毛门口。
两辆马车停在门口,景琦、胡总管、石元祥、秉宽都下阶而迎。
玉芬下了第一辆车,大家招呼着。景琦上前刚叫了声"姐",玉芬即拉住他来到了第二辆车前,拍打着车厢叫:"九红!"
杨九红掀帘,怀里抱着一岁的女儿小红,高兴地:"真给你生了个女儿,你快看看!"
不料景琦满脸不高兴:"呆会儿再说吧!"
玉芬:"你怎么打算?"
景琦一肚子心事儿地:"走吧,先住下再说,我在十条买了一所房。"
玉芬:"怎么跟你妈说?"
景琦赌气地:"随便!"
杨九红惊讶地望着他们,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玉芬气了:"你好像挺不乐意?!我大老远来了,你就跟我嘟噜个脸!"
景琦:"你见我妈就知道了!"景琦跳上马车。
玉芬担心地望着。
景琦挥鞭驾着马车离去,胡总管等忙陪玉芬走进大门。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一进宅,刚安顿好,玉芬就来到白文氏北屋。谁料,不等玉芬说完白文氏便道:"这是他自己的事儿,我不管!"
玉芬:"这种事儿哪个宅门儿里没有?您何必认真!"
"我怎么了?他爱娶谁娶谁,我又没拦着?我眼不见心不烦!"白文氏边给敬业砸核桃吃,边道。
"就算您不认杨九红,可那孩子是您的亲孙女儿!"
"那我能不认吗?"
"还是的!我也是想到这儿才把她们娘儿俩带来的!"
"多余!你把孩子带来就行了。"
"没这个道理!人家是娘儿俩!"
白文氏不耐烦地:"这事儿以后再说吧!你公公是济南府的提督,在北京官场里总有点儿熟人,先把景怡的事办起来。"
敬业抬起头:"奶奶!还吃!"
白文氏忙又砸核桃:"好乖,奶奶给你砸!"
玉芬:"景怡的事儿我自然要办,您知道,老七跟九红的事儿,在济南我也一直没答应,把老七关了三天,我还不知道您的脾气?!"
"那后来怎么又变卦啦?"
"后来我跟九红见了几面儿,一来二去的我觉得九红这人还可以。"
白文氏冷笑道:"哼!窑姐儿嘛,最会狐媚子哄人!"
玉芬忙辩解:"不!九红不是那种水性杨花、贪恋富贵的女人,您见见她……"
"别说了,你也不想想,你能说得动我吗?"
玉芬哑口无言了。
白文氏不再理玉芬,剥出一个核桃仁儿放敬业嘴里:"好吃吗?"
敬业:"好吃!"
玉芬双目失神喃喃自语道:"我可真是办了一件大糊涂事儿!"
杨九红小院。
景琦在十条胡同购置的小四合院,是座有小黑漆门楼、八成新的宅子。本来就是预备着万一说不通白文氏,杨九红进不了白家大宅门时,好让九红安顿下来的外宅,可没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这天听仆人说小院收拾好了,景琦就过来看杨九红和孩子……
九红在炕上收拾东西,景琦抱着小红在屋里走来走去解释道:"我不是冲着你,我愿意你来,可现在不是时候。"
九红:"玉芬非叫我来,我又不好太拗着她。"
"玉芬办事太糊涂,也不问清楚了。"
"她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办坏事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哥押在大狱,百草厅给查封了,妈心里最烦的时候!这不是找碰钉子吗?!"
"我也一直发怵,临上车我还犹豫呢,就怕给你添不是。"
"不是给我添不是!欲速则不达!坏就坏在这儿!"
"可是……我想你,更想叫你看看孩子!"
"反正这个局面我早跟你说过,你也甭抱委屈……"
"我抱委屈了吗?老太太容不下我,我就住在这儿,挺好!"
"可我心里不是滋味儿呀!"
"我愿意就行了,我又不争什么名分!"
"九红,你越这么通情达理,我越难受!"
"嗬嗬,我怎么听着不像你说的话呀?"
"慢慢儿来吧!等这孩子长大了,叫上两声奶奶,我妈一高兴就什么规矩都没有了。"
"嘿!你看这丫头像谁?"
"像你!"
"才不呢,像你!"
"像我那不成了活土匪了?"
"哎,我心里就一个想头,再生个儿子,生个小土匪!"
"咱家成了土匪窝儿了。来,女土匪,爸爸举个高儿!"景琦将小红上上下下地举着高,"叫爸爸!"
小红忽然:"八、八、八、八、八。"
景琦大惊:"这是叫我呢吗?!"
九红笑弯了腰:"你就自当是叫你吧!"
景琦大笑:"哈哈!叫爸爸了!"
丫头红花走了进来:"七爷,姨奶奶!"
景琦:"快来!九红,这是你的丫头红花;红花,好好伺候姨奶奶,不许偷懒儿啊!"
红花:"看七爷说的,我还没学会偷懒儿呢!老太太叫您快回去呢!"
景琦:"什么事儿!"
红花:"大爷回来了!"
景琦奇怪地:"哪个大爷?"
红花:"有几个大爷,景怡大爷呀!我亲眼看见的!"
景琦忙把孩子交给九红:"这不能够呀!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怎么一下子就出来了?!"
第二十六章
白宅。
听说大哥是怡开释出狱,景琦赶忙往家赶,马车在大门口未停稳,他就跳下车,一路小跑着直奔敞厅……
景琦进了敞厅,一把拉住景怡的胳膊:"大哥!"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高兴地看看。
景琦端了口气问道:"怎么了,大哥,怎么出来的……啊……我都不信……"
"都站着干什么?"白文氏说。大家乱哄哄笑着又坐下了。
景怡:"朱顺到大理院自首,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把我放了。"
景琦惊讶地:"自首?那朱顺呢?"
景怡:"不知道,没见着,是一位师爷跟我说的!"
景琦:"这也太糊涂了!"
白文氏:"我看一点儿也不糊涂,还有新鲜的呐,韩荣发倒落了个诬陷敲诈的罪名,反坐了大牢!"
景琦:"有这事儿?这可是大快人心!"
颖宇:"罪有应得,现世报!"
景琦:"这是哪位青天大老爷办的案?会不会是宫里王公公使了劲儿?"
景怡:"三堂会审,给韩荣发动了大刑,他当堂招供原本他也是神机营的,是受了武贝勒的指使。这里没王公公什么事儿!"
颖宇大惊:"敢情是贵武那小子!他发配新疆了?!"
景怡:"所以就把韩荣发下了大狱!"
颖宇:"这就奇了,既是朱顺自首,他怎么不到堂呢?"
景怡:"堂上根本没提朱顺的事儿!"
白文氏心领神会地笑了:"甭问了,朱顺知道的事儿太多,他一上堂就麻烦了!"
景怡:"折子递上去,老佛爷不光重新赏了咱们的宫廷供奉,还发还腰牌叫我重回太医院,把关家的老爷子也革了职!"
颖宇感慨道:"这事儿忒邪性!得找朱顺,一问全明白了!"
景琦:"我去找!得好好谢谢人家!"
白文氏沉思道:"找找试试吧,我看未必找得着!"大家都奇怪地望着,白文氏笑了笑,"先不说这个了,景怡出了狱,翠姑生了个胖小于,百草厅开业,又赶上过年,唱两天堂会,咱们好好乐一下!"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戏台上,景琦扮高宠,正在演《挑滑车》。锣鼓声大作。
院子里坐满了人,白家的人都在,连后面都站满了客人。白文氏怀里揽着敬业和雅萍坐在当中的桌旁,后面坐着黄春和抱孩子的翠姑。
景琦边舞边念:"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全场一片叫好。雅萍道:"老七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白文氏高兴地:"内行说他要下海准能唱红!"
雅萍:"叫他下海!"
白文氏:"干什么?当戏子?!是咱们家人干的事儿?!"
雅萍:"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也当真!"
堂会后台。
万筱菊正在化妆,玉婷坐在一旁用充满热烈的眼光看着他。王喜光正在一旁扮丑婆子,边整边道:"万老板,今儿您可得替我兜着点儿,我棒槌!"
万筱菊:"王公公,瞧您说的,您在宫里给老佛爷唱戏的时候还没我呐!"
"那不一样,您如今儿是大角儿了,我别把您砸到台上!"
"您甭客气,咱们今儿还按老路子唱。"
玉婷:"您这出戏我都会唱了。"
万筱菊:"是嘛?小姐爱听戏?"
玉婷:"您的戏我一出没落过!"
万筱菊惊讶抬头看着玉婷:"真的?"
玉婷:"您这出《大英杰烈》我听过九回!"
万筱菊大出意外:"您真捧场,我得好好谢谢您!"
王公公:"玉婷小姐是您的大戏迷,就冲您这万筱菊的菊字儿,她还专门儿爱养菊花!"
万筱菊:"这您可是太抬举我了。"
玉婷:"您教我唱戏吧?"
万筱菊:"哟,那可不敢!"
玉婷:"为什么?"
后台管事的走过来:"万老板,您马前点儿!"
万筱菊:"《挑滑车》没到一半儿呢?"
后台管事:"七爷后边挑车那一折不唱了!"
万筱菊:"是喽!"
玉婷:"我七哥根本不会唱!"
万筱菊:"别这么说,他腰腿功夫、嗓子都不错。"
玉婷:"什么时候我给您唱几句,您听听!"
万筱菊:"那敢情好!我得好好领教领教。"
玉婷:"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下海!"
万筱菊:"那可不成!小姐是金枝玉叶,哪能入我们这行啊!"
玉婷:"说定了,您得收我这个徒弟!"
"行了小姐,您这不是难为我吗!"万筱菊起身穿戏衣,"我得上场了,您快下边儿听戏去吧!"
玉婷起身:"戏散了我来找您,还有好多话没说呢!"说完走了。
王公公:"万老板,留点儿神!这位小姐可够黏糊的!我可上了啊!"
万筱菊会心地一笑,没说什么,只望着玉婷背影若有所思。
景琦下场进了后台,迎面遇上玉婷,奇怪地问:"你跑后台来干什么?"
玉停:"我看看万筱菊。"
景琦:"没事儿别瞎串,招人讨厌!"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玉婷仰着脸走去。这时场上响起了小锣声。
王公公走来:"七爷,怎么唱了一半儿就歇了?"
景琦:"我有点儿事儿得赶紧走,本来说傍您一出呢,来不及了……"
王公公:"赶明儿……哟,该我了!"
王公公忙走到台口大喊一声:"啊哈--"在小锣声中上场。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台上。王公公扮陈母(丑婆子)上场,开口念白:"母女开茶馆儿,为赚几文钱。"
白文氏忽然回头招手叫黄春,黄春忙凑上前。白文氏低声地:"你没去看看老七那位姨奶奶?"
黄春:"一直想过去看看,正想请奶奶个示下呢!"
白文氏:"去看看,把老七那个丫头抱来,我想看看。"
"想孙女儿啦?这就对喽!春儿,我陪你去!"雅萍说着就和黄春离座而去。
玉婷跑来坐在白文氏旁边:"妈!万筱菊的《大英杰烈》该上场啦!"
白文氏:"嗯,这出戏谁也唱不过他!"
万筱菊扮陈秀英小锣上场,全场轰动,好声四起。
"不幸爹爹亡故早,撇下母女受煎熬!"万筱菊开口两句甫出,台下好声又起。
颖宇和玉芬走来,颖宇边叫好边坐到了白文氏身后。
"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白文氏侧着头说。
颖宇:"正是时候,万筱菊刚上场!姑奶奶要回济南,帮她办点儿年货!"
白文氏:"玉芬,这么急着走?多住些日子!"
玉芬:"过年啦,家里催我回去呢!"
杨九红小院。
院门插着,"啪啪啪"传来敲门声。丫头红花忙走来打开门,见是雅萍、黄春和一个丫头来了,回头大声叫道:"姨奶奶!老姑奶奶和七少奶奶来了。"
杨九红慌慌张张从北屋里跑出来,到了她们面前便往下跪,黄春连忙把她拉起来:"起来起来!咱们姐妹儿可别弄这套俗礼儿!"
雅萍笑着:"快瞧瞧,长得可真俊!"九红忙低下了头。
黄春笑着说道:"比我俊吧?"
雅萍:"比你俊!怪不得老七没了魂儿似的!"
杨九红红着脸:"千万别这么说,快请屋里坐吧!"
几人说笑着进了北屋外间,黄春和雅萍被九红让到上座,自己却站在了一边儿。雅萍道:"坐呀!哪儿有主人倒站在这儿的。"九红这才在下首坐了。
黄春:"早想来看看你,你也知道老太太那脾气,景琦又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你可别见怪!"
"这可是不敢当,应该是我先过去请安,可是我……"杨九红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忙又低下了头。
雅萍:"快别这样,今天是老太太特意叫我们过来看看!"
杨九红惊讶地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雅萍和黄春,既觉得喜出望外,也有些感到难以捉摸。
黄春:"老太太今儿特别高兴。"
杨九红两眼顿生光彩:"真的?"
雅萍:"可不真的!"
杨九红再也忍不住,忙掏出手绢擦眼泪。
雅萍:"委屈你啦!不许哭,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黄春:"快把孩子抱出来叫我们看看!"
杨九红忙回头叫:"红花,抱小红出来!"
红花抱孩子从里屋出来,雅萍和黄春忙站起来看孩子,"快叫我,抱抱。"黄春抱过孩子高兴地逗着。
雅萍睁大了双眼:"瞧这孩子嘿!活脱儿一个老七!"
黄春:"比老七好看,像九红。"
杨九红由衷地笑着。
黄春道:"老太太说想看看孙女儿,我先抱过去给老太太看看,呆会儿再来啊!"
雅萍、黄春向外走,九红忙亲自开门打帘子,红花忙拿了个小棉斗篷把孩子围上。
黄春:"红花,好好伺候姨奶奶,不许偷懒儿啊!"
红花叫了起来:"怎么都是这句话,我得去大理寺鸣冤叫屈去!"
杨九红夸着:"这孩子可勤谨了,懂事儿!"
雅萍:"得,走了!"
黄春等出门,向院门口走。
雅萍说道:"要过年了,缺什么说话!"
杨九红:"什么都不缺,七爷都准备了,挺好的!"
雅萍忽然低声地:"老七对你好吗?他要敢欺负你,你就来告状,我们俩治他!"
杨九红特别开心:"他净欺负我!成天逼着我吃好的!"大家都笑了。
雅萍、黄春和丫头出了院门,丫头抱过了孩子。
雅萍回头:"别出来了,一会儿就把孩子给你送回来。"
杨九红停了步点头道:"姑奶奶、少奶奶慢走!"
红花关上了门,回头看着高兴的杨九红:"姨奶奶,功到自然成,这可有了盼望了!"
杨九红笑着:"也许吧!七爷怎么没来呢?"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堂会戏仍在继续。
万筱菊饰演的陈秀英女扮男装,正用小生胶扯四门儿:"陈秀英在马上自思自想,想起了家中事好不悲伤。"
玉婷张着嘴也跟着默默地摇头晃脑唱,一个落腔,玉婷大声叫好!
白文氏、颖宇、玉芬也听得十分入迷。
万筱菊唱:"母子们急催马忙往前闯,跨雕鞍四下望投奔何乡!"
黄春抱着孩子和雅萍走来,到了白文氏眼前,几个人立刻乱哄哄地围了过来。
玉婷伸手道:"叫我抱抱!"
黄春:"你等等,叫妈抱抱!"
白文氏接过孩子,充满怜爱地端详着:"嗯,像老七!"
大家七嘴八舌地夸奖着:"真好玩儿!""长得俊,她妈也错不了!"
"笑一个!"……
颖宇:"是不是跟老七似的,生下来也不会哭呀?"
玉芬:"去你的,哭的声儿可大了!"
白文氏:"叫什么?"
黄春:"小红!白小红!"
白文氏皱了一下眉:"这名字不好!"
雅萍:"二奶奶给起个名儿!"
白文氏:"等我想想,把这名字改了!"
黄春伸出手:"我抱吧,别再尿喽!"
白文氏没有理睬,仍抱着孩子:"老七呢?"
颖宇:"我碰见他了,一卸妆就走了,说是去找朱顺!"
白文氏亲着孩子的小脸蛋儿:"臭丫头,会说话了吗?叫奶奶!
叫奶奶!"
颖宇悄声对雅萍说:"行了!二奶奶认可了!"满院子的人又一片叫好声。
万筱菊仍在唱着……
杨九红小院。夜。
红花紧走两步撩帘子开门,景琦走进了北屋。杨九红忙上前接过帽子、围巾:"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景琦:"跑了一趟西韩地接朱顺,结果白跑一趟!"
"朱顺没回家?"二人坐下来,九红问道。红花忙递上茶。
景琦:"明摆着的事儿!朱顺办完事儿就躲了,人家不图咱们报恩!"
杨九红:"要说这朱顺够得上大仁大义!"
景琦:"把韩家老太太托给咱们,人家也有了交代。"
杨九红:"他这事儿办得神出鬼没的啊!"
景琦:"又周到,又细致。大爷当年救过他妈一命,做好事终归有好报!"
杨九红转了话题:"嘿,老太太把小红抱走了!"
景琦:"我听说了。一乍听说,我还有点儿不信呢!"
杨九红:"是老姑奶奶和少奶奶接过去的。"
景琦:"老太太这是怎么了,高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杨九红:"老姑奶奶和少奶奶那叫客气,弄得我直不好意思。"
景价:"嗯--这可是个好兆头!"
杨九红:"都这么晚了,你快去把孩子接回来吧!"
景琦:"行!趁老太太高兴,把你接宅子里去住,这就齐了!"
杨九红:"我都不敢想!还是慢慢儿来吧,看看老太太是什么意思。"
景琦:"这意思还不明白?!我不早说过了吗?老太太回心转意了,一看见孙女儿,什么规矩都没了!"
杨九红忍不住地欣喜,微笑着。
白毛二房院。夜。
景琦过院走向北屋,只见人影晃动,里屋很多人乱哄哄的像是在争论什么。景琦走上台阶推开北屋的门,一进里屋,黄春、雅萍、玉芬、白方氏、颖宇、胡总管一屋人一下全不说话了。
景琦望着,感到气氛不对:"怎么了?刚才还说得挺热呼的,说什么呢?"
只见众人一个个低下头,各找各的位子坐下了,无一人应话。
"出什么事儿了?"景琦又问,忽瞥见胡总管悄悄走向门口想溜,景琦上前一把拉住:"先别走!有什么事儿说呀?!"胡总管仍低头不语。
终于雅萍开了口:"今儿不是二奶奶高兴把那孩子抱过来瞧瞧吗?"
景琦:"是,我知道了。"
雅萍:"老太太喜欢得就一直抱着不撒手!……"
景琦:"那不挺好么?"
雅萍:"老太太……"
景椅:"怎么啦?!
玉芬突然大声说:"老太太把孩子留下啦!"
"留……留下啦!妈怎么说的?"景琦忙走到黄春跟前问。
黄春:"妈说这孩子是白家的骨肉,不能叫杨九红带着!"
景琦颓然坐到椅子上:"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这不要了九红的命吗!"
雅萍:"是我和黄春抱过来的,弄不好,九红一定以为是我们串通好了把孩子给骗来了!"
颖宇:"那倒不会,说清楚就行了。"
景琦埋怨地:"谁叫你们把孩子抱过来的?"
黄春:"我们还不是好心?!还以为老太太一高兴能认了九红呢!"
雅萍:"你别不讲理啊!老太太要看孙女儿,我们能不抱来?!"
"我去要!"景琦突然站起向外走,胡总管忙拦住了:"少爷!别去碰这个钉子,去了好几拨儿人都给骂出来了,你缓会儿再说吧!"
玉芬:"好家伙!刚才差点儿没跟我动手儿!"
景琦摊着两手大叫:"我怎么跟九红说?啊?怎么说?!"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你们谁抱的孩子谁去说!"景琦气急败坏,说完转身出屋把门重重地一摔!
雅萍无奈地看着黄春:"还是咱俩去一趟吧,说清楚喽,别弄得咱俩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
黄春站起:"走吧!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儿了!"
雅萍站起:"走!豁出去了,九红不把咱俩撕碎了才怪!"
白宅上房院卧室。夜。
白文氏坐在炕沿上,轻轻拍着睡下的小红,玉婷低着头站在炕刚。
白文氏:"说呀!散了戏干什么去了?"
玉婷撅着嘴:"没干什么?"
"顶嘴?!干什么去了!"白文氏厉声地问。景琦悄悄走进,见白文氏正在发火儿,忙站到了门进。
玉婷:"我就跟他说了会儿话儿。"
白文氏:"跟谁?"
玉婷:"万筱菊。"
"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后来呢?"
"后来……带他到家里来了。"身后的景琦也一愣。
"老七,你听听,把戏子往家里带……都干什么啦?"
"叫他给我说戏。"
"你还像个大家闺秀吗?老七你听见没有,把个戏子带家里来说戏!"
"我知道,京城里迷万筱菊的人都快疯了,皇上出来都没他那么威风……"景琦有意缓和气氛,"老佛爷听他的戏愣高兴得亲手赏了他一块点心吃,吓得太监们低着脑袋不敢抬头儿!"
白文氏:"别人我不管,咱们家里不行!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许你再听戏,去吧!"
玉婷咬着嘴唇愤愤而出。
看着玉婷出了屋,景琦走上前:"妈,我去接朱顺,敢请他根本就没回家!"
白文氏叹道:"人家是不愿再跟咱们蹚这浑水,叫咱们报恩都没处去报。韩家老太太都安排好了?"
景琦:"安排好了,人也雇了,银子也留了!"
白文氏:"要管到底,养老送终,还不能张扬,无亲无故的凭什么对她那么好?不叫人起疑心吗?又要办得好,又不能太扎眼!"
"是!"景琦想打个马虎眼,装作不经意地把孩子抱走,于是走到炕前:"妈,您歇着吧,我把孩子抱回去,别把您累着。"
白文氏不动声色地:"这孩子我留下了。"
"是!"景琦愣在那儿,别的话竟什么也不敢说了。
白文氏轻轻拍着孩子:"你歇着去吧!"
"哎!"景琦答应完了却没动,仍两眼盯着孩子。
白文氏突然抬头,目光严厉地望着景琦:"嗯,有事儿吗?"
景琦慌忙后退:"没事儿没事儿,我走了。"转身出了门。
白文氏低头看孩子,轻轻摸着孩子的头:"臭丫头,我给改个什么名儿好啊!"
景琦走出屋,站在院里发愣,全没了主意,泄气地坐到了台阶上,一筹莫展地两眼望着地。
好一会儿,胡总管走过来低声地:"天冷,别坐在冰凉的石头上,回屋去吧!"
景琦也低声地:"我怎么跟九红说?"
"走走,别叫老太太看见,又是事儿,快走!"胡总管硬把景琦拉走了。
杨九红小院北屋厅。夜。
杨九红双目失神地发着呆。雅萍和黄春充满歉疚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玉芬愁容满面:"这事儿闹的,我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济南接来!"
杨九红低着头有气无力地:"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
玉芬:"这事儿全赖我!"
雅萍:"这二奶奶越来越跋扈!以前她不这样,为了我那香伶,她和关家都快打翻儿了!"
黄春:"是啊!那叫通情达理,说得关家人没了脾气。"
雅萍:"怎么一临到自己头上,她的心就变得这么狠!"
黄春:"我要是不抱过去也没这事儿。"
杨九红:"您别说了,就是您不抱过去,老太太也会叫别人抱过去。"
黄春:"你可真是个明白人,我没想到。你越不怨恨我们俩,我这心里越难受。可怎么办呐!"
玉芬:"我看与其在这儿受气,不如回济南,你还是跟我一块儿走吧!"
杨九红坚决地:"我不走!"
玉芬奇怪地一愣,雅萍和黄春也一愣,不解地望着。
杨九红:"要走,我得把孩子带上。"
大家都沉默了,互相看着,无言以对。雅萍忽然站起身:"我赞成!九红,孩子是我抱走的,我一定把孩子给你抱回来。你呀,带着孩子跟玉芬回济南!"
白宅上房院。
雅萍走进院门,见丫头银花正端盆倒水,雅萍问明了白文氏正在药场,心里暗喜,不动声色地说:"我来看看孩子。"抬脚进了屋。
奶妈正给小红喂奶,雅萍凑过去:"我来喂吧。"顺手接过了小红。
银花回屋道:"老太太给孩子起了个新名儿,叫佳莉。"雅萍顺嘴应着:"这名儿起得好。"心里琢磨怎么把孩子抱走。
喂完奶,雅萍站起身说:"我抱小红出去玩会儿。"
银花忙道:"二奶奶有话,不叫抱出去呢。"雅萍顶着说:"哪能老在屋里捂着,不去外头透透风?"边说边管自抱着小红出了屋。
奶妈见状忙道:"回二奶奶一声吧!"
雅萍没理睬,抱着孩子出了院门口,奶妈和银花仍跟在她身后,雅萍猛地回头,摆出了姑奶奶架势,斥责道:"老跟着我干什么?"两人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穿过甬道,进敞厅后门,不见了。奶妈、银花醒过梦儿来,赶忙去向白文氏禀报。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和景琦都站在屋中,对面而立。白文氏满面怒容:"你去!
把孩子给我抱回来!"
景琦:"妈!是老姑奶奶抱走的!"
白文氏:"不是那个窑姐儿挑唆,老姑奶奶抱那孩子干什么?"
"谁抱着不是您的孙女儿啊!"
"我的孙女儿叫个窑姐儿抱着,她能带得好吗?"
"妈,她总还是我的媳妇儿呀!"
"我今儿非跟她别这个劲儿不可!"
"妈!您还记得香伶的事儿吗?"
"这不一样!雅萍是咱白家的闺女,那个窖姐儿算什么东西!"
"她对您一直是敬重的。"
"她敢偷偷儿地把孩子抱走,这种女人心术就不正,她还敬重我?!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她可绝对不敢!妈别生气,您先坐下。"景琦想扶白文氏坐下,被白文氏用力甩开。
"你是真向着她啊?是不是该请她来当家了?"
景琦也急了:"妈!我没这个意思啊!"
"你不去是不是?我去!"白文氏向外走,景琦忙拦住。
景琦万般无奈:"妈……我去!"说完,毅然转身走去。
白文氏仍气咻咻地望着。
杨九红小院。
北屋里。杨九红死死抱住孩子,惊恐地向后退着。景琦走上前:"行啦,把孩子给我吧!"
杨九红退到桌子边停住了,抱着孩子低下头。景琦恳求地:"别叫我夹在当间儿为难好不好?"
杨九红低着头不理。景琦变了口气:"我可告诉你,你没见过老太太,你不知道她那脾气!"
杨九红:"我带着孩子回济南!"
景琦:"那你也得把孩子留下!"
杨九红大叫:"凭什么?这还是不是我的闺女?!"
"谁也没说不是!"
"凭什么我就不能养?!"
"先在老太太那儿养些日子,以后再说不行吗?!"
杨九红快哭了:"那以后她还能认我吗?"
景琦:"你是她亲生的妈,怎么会不认?"
杨九红悲痛万分:"就算我是不要脸的下践女人,可碍着这孩子什么了啊?!"
景琦伸出手:"谁也没这么说。快把孩子给我!"
杨九红抱着孩子忙退到里屋门口。景琦又向前通,九红大叫:"你别过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你?!"
"怎么是我狠心?我得听我妈的!"
"她要错了呢,你也听?"
"错了也得听!那是我妈!别叫我自己动手啊,给我!"
杨九红可怜巴巴乞求地望着景琦,景琦却皱起眉,两眼慢慢露出了凶光。
杨九红惊恐地望着景琦。
"你这是逼着我自己动手啊!"景琦刚要上前,杨九红突然跪到地下,死死地抱住孩子哭叫道:"景琦!放过我吧!老姑奶奶套车去了,我这就跟玉芬回济南,放过我们娘儿俩吧!"
景琦大惊:"老姑奶奶想干什么?这不是火上浇油吗?把孩子拿来!"
景琦上前抢孩子,杨九红死抱不放,景琦拉起孩子的胳膊。
杨九红惊叫:"景琦,你不能!你不能,你伤了孩子!"景琦忙住了手。
杨九红磕着头:"景琦,从我头一回见你,我就佩服你是个男人,跟着你,我心里就踏实,就没人敢欺负我……"
景琦不无伤感地听着。
"可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绝情绝义,你还是那个为我坐过大牢的七爷吗,啊?……"九红声泪俱下,"我求求你了,今生今世我就求你这一回!叫我带孩子走,我永远不进白家的门儿!不喝白家一口水!我自己能把这孩子带大……你就只当没我这么个人,我求求你了……爷爷!"
"我没法儿向老太太交代,你走到哪儿无所谓,可老太太要的是孩子!"景琦突然不管不顾地猛夺孩子,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杨九红吓了一跳,忙松了手。景琦就势抱着孩子大步向外走去。
杨九红一屁股坐到地上绝望地望着。"景琦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传出屋外……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雅萍、玉芬刚跳下车,正遇上从门里抱着孩子出来的景琦。孩子在景琦的怀里挣扎着,哭叫着。
玉芬大惊,忙拦住景琦:"你抱孩子上哪儿?"景琦用力一推,玉芬不防,向后一仰,倒在雅萍怀里,雅萍忙扶住她,二人大惊,眼睁睁地看着景琦向胡同口走去,孩子哭叫声渐远……
"坏了!九红!"玉芬先回过神儿来,拉着雅萍就向院里跑。她俩冲进北屋时,红花正在往起拉九红,见她俩来了,忙求救一般:"快扶起来,我拉不动!"二人忙往起扶九红。
杨九红目光呆滞,有气无力地:"他……他还是那个七爷吗?
啊?"
民间恩怨交替,皇家改朝换代。白家大宅门风波正起时,紫禁城里也不安生。一夜之间,西太后和光绪皇上都驾崩了。转过年来,便是西历公元一千九百零九年,新登基的是三岁的小皇上博仪,改年号宣统。
皇城里的子民们,十之八九对谁当了皇上并不关心,他们依旧沉在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愁苦中。宣统帝登基,自然也不会使杨九红改变她不要回自己孩子绝不回济南的主意。于是杨九红依旧住在景琦购置的十条胡同的小四合院里。
白家的其他人也都依旧过着日子,三爷颖宇仍旧信他的洋教,三天两头地上教堂里打发日子。所不同的是,他让儿子景武也去朝拜耶稣了。
这天爷儿俩从教堂出来,颖宇说有人约他去落记茶馆见面儿,就和景武分手了。
范记茶馆。
颖宇走进茶馆,刚跟两旁茶座上的人打招呼,范掌柜就迎上来,颖宇问道:"到底谁找我?"
范掌柜笑着:"您绝对想不到,进去就知道了!"
"你还跟我打哑谜!"颖宇向单间走去,撩开门帘儿,着实大吃一惊。
武贝勒坐在椅子上,全身脏兮兮,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哟!你小子没死?"颖宇走到桌前上下打量贵武。
"哟,您还活着响?"贵武底气十足,大有凯旋归来的得意神气。
颖宇坐下:"我听说你死到新疆了?"
"差点儿,差点儿!说我死了,那是好些人盼着我死,可我又活过来了,活得还挺结实!"
"行!气色不错!我还琢磨呢,什么朋友约我到这茶馆来见面儿?绝不是外人!"
"怎么着三爷,我现在是穷得叮当烂响,求告无门呐!"
"你又打哈哈儿!宣统皇上登基,天下大赦,詹王府的人也回来啦!去找他们呐!"
"他们?比我也强不了多少,都住大杂院儿了,咱们这老账该倒腾倒腾了吧?"
"见面儿就跟我来这个!"颖宇带着一股不屑的劲儿,回头冲着屋外叫:"范头儿,范头儿!"
范掌柜走进,把小菜和酒放桌上:"老哥儿俩先喝着,都要点儿什么?"
"今儿我做东,瞧着上吧,甭替我省钱!"颖宇道。
"好咧您呐!"范掌柜走了出去。
"您得意呀三爷!"
"慢慢喝着聊!"颖宇往杯中斟酒。
"我那俩孩子……"贵武刚接触话题,颖宇便急忙更正说:"一个,一个啊!我就知道一个!你那闺女你还不知道吧?"
贵武瞪直了眼,一下站了起来:"她怎么了?"
颖宇不屑地:"瞧你这德行!急什么?!又没叫狼叼了去,亏你也是见过大阵式的人呐!"
贵武又坐下了,着急地:"快说吧您!"
颖宇:"你那闺女如今是我们白家的七少奶奶了!"
贵武几乎不相信:"白景琦?!"
颖宇得意地:"对喽!俩儿子啦,大的快十岁啦!"
"嗬--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便宜了那个活土匪!"
"便宜?还告诉你,你攀上高枝儿啦!如今的老七,不比当年喽!……"
范掌柜吆喝着进来,将几盘菜放桌上,又走了出去。
"哎哟,有日子没见这么多好菜了。"贵武也不谦让,狼吞虎咽起来。
"悠着点儿,没人跟你抢!瞧你这副吃相,活脱儿一个饿狼!"
贵武顾不得分辨,低头猛吃。
颖宇:"老七发了,关里关外,大江南北,没有他的手没伸到的地方!"
贵武满嘴的东西,一抬头:"那他也得认我这个老丈人!"
颖宇:"凭什么?黄春不过是个私孩子,跟你都不是一个姓儿,孩儿他妈在哪儿呢?你说的出来吗?老丈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是黄春的爸爸!"
"拿出证据来!"
"詹家可以做证!"
"詹家还不知道这位七少奶奶姓什么呢!"
"三爷!您又想接着讹我是不是?我光脚儿不怕穿鞋的!来文的,来武的,我全陪着!"
颖宇把酒盅重重地一放:"贵武,你少在我这儿犯混!告诉你,白家现在吃的是宫廷供奉,四道腰牌!景怡是皇封的四品顶戴……"
贵武停了筷子听呆了。
颖宇看着贵武:"我儿子在总理事务衙门主事儿,今非昔比,不信你就试巴试巴!"
贵武想了想:"三爷,这怎么不像您说的话呀!您不是一直跟二奶奶不共戴天吗?"
颖宇:"甭翻那老皇历!二奶奶是女人中的这个!"颖宇竖起了大拇指,"没有她,白家就没今天!我服!我他妈五体投地!你小子敢出妖娥子难为景琦和黄春,我这当叔儿的就把你的蛋黄子挤出来喂苍蝇!"
贵武阴森森地望着颖宇:"这世道是变了啊!白老三,别忘了,闹义和团的时候,可是您把容神父给卖了的。我要是说出去……"
颖宇毫无畏惧:"贵武,别忘了,是你唆使姓韩的小子到我们白家讹诈,差点儿要了景怡的命,我要是说出去……"
贵武一下子泄了气:"他姥姥的!咱们俩豁牙子吃肥肉--肥(谁)也甭说肥(谁)了!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颖宇:"对喽!这才是句商量事儿的人话!你得先跟老七谈,别瞧他是条硬汉子,可心最软,经不住两句好话,你跟他哭,跟他叫穷!
告诉他你没活路了,你得弄得跟那丧家之犬似的,懂不懂?"
贵武:"我成了狗了我?"
颖宇:"你以为你是什么?狗都比你可人儿疼!"
贵武:"行!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您把老七约出来,我就跟他哭!"
第二十七章
大;学,生,小,说'网
白宅。
香伶拉着四岁的儿子詹立志走进大门,秉宽从门房走出大惊:"哎哟喂!这不是香伶吗!可回来喽!"
"都在家吧!"香伶没有停步。
"在在!没一天不念叨您的,皇上大赦,早该回来了……"秉宽陪着她进了院。
他们刚进上房院,正遇见要出门的玉婷,玉停惊喜回头大叫:"妈!快来,快看谁来了!"
"谁来了,你咋咋呼呼的瞎……"从屋里出来的白文氏一眼看见香伶,喜出望外:"哎呀!宝贝儿哎,是你呀!老天爷真是睁眼了,见你妈了吗?"白文氏快步下了门阶。
香伶也高兴地:"还没呐!"
"快!快!在西院儿呐……"几个人慌忙走出院门。
白宅二房院。
几个人进了院门,白文氏忙把香伶藏到了门后,冲屋里大叫:"雅萍!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雅萍开门出来,手里还拿着正在纳的鞋底子:"谁呀?"
几个人笑嘻嘻地望着她:"猜!谁来了?"
雅萍奇怪地望着:"谁呀?猜不着!"
白文氏闪开身一开门,香伶走了出来:"妈!"
雅萍一下子冲下台阶拉住香伶,用鞋底子亲热地拍打着香伶:"你个臭丫头,臭丫头,还跟我藏闷儿!你个臭丫头!"
几个人高兴地笑着闹着进了北屋。
白宅二房院北屋厅。
香伶拉着立志:"快叫!舅奶奶!姥姥!表姑!"
立志:"舅奶奶!姥姥!表姑!"雅萍一把将立志搂在怀里,说:"快给孩子拿点儿什么吃的!"
"走走走!跟我走!"玉婷拉立志跑了出去。
"臭丫头,受了罪了吧?"雅萍看着香伶说道。
香伶:"也没受什么罪,虽说是发配到那儿,也没什么人管!"
白文氏:"回来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香伶:"瞎混吧!詹王府早没了,如今住了大杂院儿,全靠奎禧他爸写字卖画儿,还教了两家私塾维持呢!"
雅萍:"奎禧呢?"
香伶:"那个不争气的,正经活儿子不了,杂活儿苦活儿又拉不下脸去做,动不动就是王爷的后代,一天到晚听书遛鸟儿斗蛐蛐儿!"
雅萍发愁地:"这日子怎么过呀?"
香伶:"所以我得干活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贴补一点儿吧!"
白文氏:"还是搬过来吧!"
香伶:"现在可不行了,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家!"
白文氏:"可往后的日子……"
香伶:"这不接我妈来了吗!我得干活儿,孩子就没人管了,妈!
跟我回去吧?帮着带带孩子!"
雅萍十分高兴:"行!没有过不了的穷日子,可你公公的意思?"
香伶:"是他叫我来的,他身子骨儿不行了,累的!"
白文氏:"关家呢?也不来往帮帮什么的?"
香伶:"嗨!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更甭提那位姨奶奶了!"
白文氏:"那就回去吧,过不下去再回来!今儿别走了,在我这儿吃饭!"
香伶:"行,我还得见见几位哥哥嫂子呢!"
詹家大杂院。
贵武东张西望地走进来,见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打"袼褙",上前问:"请问您呐,詹家住哪屋?"
老太太:"后院儿!"
贵武走进后院,停了步,扫视了一圈儿。詹奎禧背着身蹲在地下,正在拾掇他的蛐蛐儿,窗台儿上下摆着几十个蛐蛐儿罐儿。
贵武:"请问,詹家住这院儿吗?"
已三十岁的奎禧回过头来:"是这儿,找谁?"
贵武:"詹瑜!詹大爷!"
奎禧:"噢,找我爸爸!哎哟--"蛐蛐儿蹦出了罐儿,奎禧忙追着抓。
贵武:"你爸爸在吗?"
奎禧边抓边说:"不在不在!捣乱么这不是!"他终于抓住了蹦出的蛐蛐儿,又放回罐儿里。
贵武:"上哪儿了?"
奎禧头都没抬:"到前街去找,摆摊儿呐!"
贵武一愣:"摆摊儿,摆什么摊儿?"
奎禧:"代人家写字!"
"噢--"贵武走出了院门。
前街。
路边,詹瑜摆了个小桌子,蓝布围子上有"代写书信"四个字。他正给一位妇女写信,贵武缓缓走了过来,站到桌前。正写字的詹瑜没有抬头:"请坐,您要写什么?"
"信!"
"写给谁?"詹瑜仍低着头。
"詹王爷!"
詹瑜忙抬头,惊讶地看着贵武:"你?你又想干什么?"
詹瑜把写好的信交给妇女,妇女谢过,起身走去。
贵武:"这话问的!咱们是亲戚呀!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了?"
詹瑜:"怎么了?饿不着冻不着的,挺好!"
贵武:"现摆着一条道儿你不走,知道我那闺女许给谁了吗?"
詹瑜:"早知道了,她能有个好归宿,我也放心了,亏了没落你手里。"
贵武坐到长凳上:"什么话!我是她爹,你是她舅,咱俩一块儿找她去,你比我的面子大,白家不能不认咱这门儿亲!"
詹瑜厌恶地:"你长着脊梁骨没有?当年你落井投石,弄得人家九死一生,这会儿穷了,又厚着脸皮去认亲戚,滚滚!瞧着你恶心!"
贵武:"詹瑜,说话客气点儿!你还当是当年詹王府那么威风呐?!你这会儿狗屁不是!"
詹瑜:"我告诉你贵武,你也干点儿人事儿!格格和那个儿子,到现在也没个下落,你为什么不去找?!除非你把他们母子俩找到,我绝不认你这门儿亲!"
砂锅居饭馆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颖宇和贵武坐在桌旁等候。
贵武:"老七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说好了的。"
"他都说什么了?"
"我没告诉他是你,见了面儿你们自己说。"
"他不会不认我吧?"
"那难说,你不是说请詹瑜一起来说吗?"
他不来,还记着以前的仇呢!三爷,大格格和我那儿子,您就一点儿不知道?"
"真不知道,就看景琦的面儿,我还能知道不说吗!"正说着,只听外面价计高喊:"里边请--白家少东家到!"二人忙回头。
伙计打开帘儿,景琦走进,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颖宇:"老七,坐!"贵武紧张侷促地看着景琦。
景琦没坐,看着颖宇:"三叔!这是怎么回事儿?"
颖宇:"老七,我是中间人,只管传信儿,这里没我什么事儿,你们谈!"
贵武满脸堆笑:"老七,坐呀!"
景琦坐下,掏出鼻烟闻起来:"武贝勒,什么时候回来的?"
贵武佯装很不满:"别这么叫我,这么叫不合适了吧?"
景琦冷笑一声:"哼!"闻着鼻烟没抬头。
贵武求助地看颖宇,颖宇示意他接着说。贵武又装出一副可怜相:"老七,我从新疆回来是死里逃生,你瞧我,就一个孤老头子了,家也没了,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这都几月了,我这身上还耍着单儿呢……"
景琦表情木然地听着。
"都说养儿防老,可我呢?儿子不知何处去,女儿嫁人不见个影儿,谁管我呀?我……"贵武说着哭着,不停地擦泪。
一直听着的景琦仍不抬头:"你想怎么着,要银子?"
贵武坚决地:"我不要!你不能不认我这个老岳父!"
景琦:"那你得先问问黄春认不认你这个爹!"
贵武也不哭了:"她敢不认!"
景琦:"她怎么不敢?既是你的亲闺女,她怎么姓黄啊?"
贵武张口结舌:"那不是……当初……你都知道啊!"
景琦:"我不知道!你是她亲爹,那亲妈在哪儿呐?"
贵武愕然地:"存心不是?……"
颖宇:"那天我说什么来的?!"
贵武:"三爷!这你全清楚,你得说句公道话!"
颖宇:"别把我掺和进去,刚才我说过了,我是中间人,这里没我什么事儿!"
贵武:"老七,你还记很着过去的事儿吧?有些事儿我是做得不对,现在不一样了不是!"
景琦:"怎么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总得说清楚了吧!"
贵武:"老七,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你就算可怜可怜我这孤老头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景琦站起身:"我做不了主!这是你和黄春的事儿,得问她!"
贵武也忙站起:"行,你叫我见见她!"
"那也得看她愿意不愿意!"景琦掏出一锭银子放桌儿上,"二位慢慢吃,饭钱我结了,少陪!"景琦转身出了屋。
贵武忙追了两步:"老七!老七!"又回头看颖宇:"嘿--这就完啦!?"
颖宇:"你呀!找黄春去吧!"
白毛二房院北屋卧室。
黄春正在给儿子试穿新衣服,景琦站在一旁。
"要认你认,我不认!"黄春拽着孩子衣服说。
景琦:"好歹是你爸爸!"
黄春:"你倒挺开通的!他造了孽,叫我受了那么多年罪,你甭充好人!"
"又不是我爸爸,我充什么好人儿?!他就在外边儿门房等着呢,你自己跟他说去!"
"我不见他!"
"我早知道是这么码子事儿!"
"知道你还跟我这儿起什么哄?!"
"你总得给他个回话儿吧?"
"小福子!"黄春叫来了仆人,吩咐道,"拿五两银子给门口儿那人,叫他快走!别在这儿给我现眼!"
小福子应声要走,景琦:"多给点儿吧?"
黄春把眼一瞪:"他给我过什么?!"景琦不说话了……
白宅大门道。
贵武接过小福子递过的一锭银子用手掂着:"行!行--世道人心!女儿拿五两银子打发亲爹,行--她有什么话?"
小福子:"有话能跟我说吗?"
贵武:"嗬--噎我?这五两银子是七爷的主意还是少奶奶的主意?"
小福子:"我就管听喝儿,送东西!别的一概不知!"
"行--"贵武回头便走,到了门口又站住回头:"姓白的!我绝不再登你们白家的大宅门儿,总有天你小子得找我来!"说毕扬长而去!
白宅三房院北屋厅。
屋里一位工人正在安电灯,颖宇转来转去地瞎忙活,一大帮孩子敬功、敬业、敬堂、瑞娴好奇地看着,翠姑也拉着儿子敬生走了进来。
电工爬上了梯子。颖宇嘱咐着:"留点儿神,还要什么?"
敬业:"三爷爷,三爷爷,电灯拿什么点?"
颖宇:"电灯,电灯,用电点!"
敬生:"用电怎么点呐?"
景琦扶着白文氏走进来,后面跟着玉停、黄春。
白文氏高兴地:"老三!也叫我们看看稀罕儿!"
颖宇:"快来快来!说亮就亮!嘿,怎么碴儿?快点儿啊!"
电工已下了梯子:"行了,行了!"走到墙边一扭瓷电门盒,灯亮了。孩子们立刻大叫欢呼。
颖宇又大叫:"灭!"电工一扭开关,灯即灭了。
颖宇:"怎么样,二奶奶!安不安?说多少回了,怕什么呀!"
白文氏:"不会着火吧?"
颖宇:"这是电!来来,都试试,玉婷,你拧一下!"
玉婷:"我不敢!"
"你瞧我!"颖宇来来回回地抒着开关,灯泡随之一明一灭。
颖宇:"来,试试!"玉婷胆怯地伸出手,快摸到瓷盒了,忙又缩回:"我不敢--"
颖宇:"二奶奶您来!"
白文氏:"我不来,老七,你来!"景琦上前拧来拧去时,孩子们蜂拥而上,叫着:"我来!""我先来!"……
颖宇:"来劲儿了不是,别拧坏了。二嫂,院子里都安上吧,别再点那破蜡了!人家华记、谦样、"广和"都安上了,百草厅也得安,我做主!"
白文氏:"那就安吧!"孩子们拍着手,欢呼着。
"你来!"白文氏招手把景琦叫了出去。
白宅甬道。
走出三房院进了雨道,白文氏才对景琦说:"这事儿怎么没跟我说呀?"
景琦:"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没跟您说。"
"这不是大事儿吗?"白文氏走到鱼缸前站住,"贵武人品固然不好,可说到头儿他也是春儿的亲爸爸!"
景琦:"妈的意思是认下他?"
白文氏:"认不认在你们,可拿五两银子去打发他,未免气量太小了吧?"
景琦笑了:"让我叫他老丈人,我老觉着忒滑稽!"
颖宇带着电工沿墙看线路去了,一帮孩子跟着乱哄哄地跑。
白文氏:"做父母的自己走得不正,难怪儿女们不敬重,你看你三叔,现在好了,当初不也闹得儿子们差点儿不认他!"
景琦:"一时半会儿怕黄春扭不过这劲儿来,慢慢再说吧!"
奶妈抱着佳莉走来。白文氏说:"快抱过来看看,会说好些话了。"
奶妈抱着孩子:"快,叫爸爸!"景琦忙走上前。孩子却叫:"奶奶!"白文氏一愣:"哎--叫爸爸,快叫!"
景琦期待地望着佳莉,但她张嘴仍然叫:"奶奶。"
奶妈:"不是奶奶,是爸--爸!叫爸--爸!"佳莉张嘴还是叫:"奶奶!"
白文氏忙说:"这孩子!怎么光会叫奶奶。"
景琦掩饰着自己的失望:"挺好!从小就跟奶奶亲,挺好!"
"外头冷,抱屋里去吧!"白文氏打发奶妈抱孩子走了后,又说:"老七,你那位姨奶奶打心眼儿里头恨我吧?"
景琦言不由衷地:"她敢!这孩子由妈带着才叫放心呐!"
白文氏:"甭说好听的!听说她又有了?"
景琦:"有了,半年多了。"
白文氏:"嗯,好好照顾她,缺什么说话,把我屋里的银耳、桂圆给她拿点儿过去,按时请大夫给她看看。"
景琦:"是!她什么都不缺,您甭惦记着。"
白文氏:"女人在怀孩子的时候最娇嫩,别大意。"
"是!"景琦应着。
杨九红小院北屋卧室。
杨九红和黄春正歪在床上小声嘀咕着,听到门响一齐回过头。
景琦拿着大包小包一大堆走进了里屋,看见黄春一愣:"你在这儿呐?"
杨九红、黄春忙起身,黄春下了地:"我走啦!"
景琦走到桌前把东西放下:"怎么我一来你就走?"
"来半天了,回去看看孩子,走了啊!"黄春走了出去。
景琦拿起一包东西:"你看,妈叫我给你拿这么多补品过来,还真惦记着你!"
杨九红低着头似自言自语:"是惦记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景琦猛然抬头看着九红,似乎没听清。九红则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景琦追问道:"你说什么?"
杨九红平静地:"没说什么!"
景琦凝视着九红,慢慢走到床前,坐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你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是吧?"
杨九红:"我要回济南!"
景琦:"回济南?你看,就孩子这点儿事儿,你老是想不开,这孩子会说好些话了,一个劲儿地叫奶奶!"
杨九红忽然捂着脸哭了。景琦赶紧说:"得得!我不该提这事儿,倒惹你伤心了。"
杨九红固执地:"我要回济南!"
"不行,你这快要生了,这么远的路!"
"我坐火车!我知道现在通了火车了。"
"不行,这些日子我太忙,没工夫陪你,家里事无巨细,全得我操心!"
"我知道,我也没怨你,我要回济南!"杨九红神色坚决地抬起了头。
"你一个人在济南怎么行?"
"玉芬不是早回去了吗!有她照顾。"
"也好,回去一阵也好,我去跟妈说!"
"你不许跟妈说!"杨九红瞪起了眼睛,十分凶狠。
景琦吓了一跳,惊讶地望着她。
"她都不认我,我上哪儿去,她也管不着!"
"那总得回禀一声,你怀着孩子……"
"就因为我怀着孩子就非走不可!"杨九红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景琦死死盯着杨九红,似乎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怕生下这孩子又给抱走了!"
杨九红:"我既能生就能养,我偏要自己养大一个叫人看看,是不是老窑姐儿一定养成一个小窑姐儿!"
景琦猛地站起大怒:"别说了!越说越不像话!"
杨九红抬起泪眼哀求地:"爷爷,让我走吧!爷爷,你要是还心疼我,你要是还有点儿人心,就让我走吧!爷爷!"
景琦被勾起了无限的哀伤,他真动心了,充满了怜悯悲伤地望着九红:"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你别叫我爷爷,我听着惨!"
京城的一个小胡同。
韩荣发挑着个担子,打着小鼓儿收破烂儿,晃晃地走来。
武贝勒低着头猛走,故意地往他身上撞,韩荣发忙躲,仍被撞了个趔趄,担子落地。韩荣发大叫:"你长眼了没有?撞丧呢你?!"
贵武抬头:"嘴干净点儿!喝了粪汤子了你!"
韩荣发一愣:"哟!敢情他妈的是你!"
贵武:"你小子没死大狱里,命他妈真大!"
韩荣发一把抓住贵武:"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撺掇我去白家闹,上了大堂无凭元据,叫我蹲大牢,你跑新疆吃哈密瓜去了,你小子拿银子来!"
贵武:"这不给你送银子来了吗!"
"拿来!"韩荣发伸出一只手。
"银子都这么好拿,京城里全成大财主了,告诉你,白家的事儿没完!"贵武推开韩荣发的手。
"行了吧你,我不干了,拿银子来!"韩荣发又一伸手。
贵武一把反抓过韩荣发的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胸前:"告诉你说,白家大爷没死!"
"贵武,别跟我这儿抖机灵了,王八蛋才信你的话呢!"
"听我说,白家从西安带回一个儿媳妇儿叫翠姑知道吗?"
"知道!"
"那是长房长媳,门不当户不对,凭什么娶进一个乡下丫头来?!"
"哎,这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这就是大爷没死的活证!白家在西安开了百草厅分号,说是报沈家的恩,可这丫头不姓沈,姓乌,陕西户县人,这是报谁的恩呢?!"
韩荣发为之一震:"嗯,有点儿意思了!"
贵武:"西安百草厅派的是景陆去,这可是大爷的儿子,又为了什么?"
韩荣发大感兴趣:"嗯嗯,你往下说!"两个人的头凑到了一起。
贵武:"白家在西郊西韩地养了一个老太太,不沾亲不带故,凭什么养着她,你把这几档子事儿连在一块儿想!"
韩荣发茅塞顿开:"我顺藤摸瓜就能找着白家大爷!"
贵武咬牙切齿地:"没--错儿!"
韩荣发:"我穷得连嚼谷都没有了,我去陕西?"
贵武拿出五两银子:"这儿有五两,够你打个来回儿的。白景琦,他甭美,我这老丈人当定了!拿着挑子!"贵武把银手塞给了韩荣发。
"去他妈的吧!"韩荣发来了精神,转身一脚把挑子踢了。
贵武:"行!等着发财吧!"二人向远处走去。
西安。百草厅门外。
韩荣发还真按贵武的主意跑到了西安。这天他坐在街对面一个小摊前吃酿皮子,两眼望着百草厅门口。
百草厅门口人出人进,沈树仁从门口走出上车而去。
韩荣发问摊主:"上车那位爷是百草厅的东家吧?"
摊主:"东家姓白,这位爷姓沈,两家合着开的,买卖做得好,是我们西安的头一份!"韩荣发起身而去。
去户县的路上。
沈树仁赶着马车小跑在土路上。后面不远跟着一辆平板大车,车上坐着韩荣发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
赶车的汉子:"京城有的是好大夫,你跑这么老远来看病?"
韩荣发:"听说你们户县有位名医?"
赶车汉子:"你是说十里堡的乌大爷吧?"
韩荣发:"对,姓乌!"
赶车汉子:"那可是神医。"
韩荣发:"见过他吗?"
赶车汉子:"什么话,我从小落个喘病,二十几年治不好,一入了冬就没法过,吃了他五剂药,除了根儿了!"
"神了神了!"韩荣发伸头望前看。
沈树仁的车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
乌家窑洞院。
沈树仁走上土坡来到小院,大爷颖园正给人看病,见到他点了点头,沈树仁径自向窑洞里走去。
颖园向病人交代方子时,韩荣发慢慢从土坡走上来。见颖园送走病人后进了窑洞,他佯作求医也进了小院,四下张望后坐到了石墩子上。
窑洞里。沈树仁把银票交给颖园。
颖园说道:"我这儿过得挺好,以后别送了。"
沈树仁:"好家伙,二奶奶的吩咐,我岂敢不遵!"
颖园:"派个人儿来就行了,别回回儿自己来。"
沈树仁:"自己来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窑洞外。韩荣发注意地打量着四周,见颖园送出沈树仁,赶忙迎上去。沈树仁真以为他是看病的,连声说:"留步,有人看病来了!"
沈树仁离去,颖园转身忙让韩荣发坐,随手拿过脉枕:"您哪儿不舒服?"
韩荣发:"我哪儿都不舒服!吃不好,睡不着,夜里心口疼,早上脑袋疼,晚半天肚子老咕哈咕喀叫,想放局又放不出来!"
颖园笑了,忙伸手号脉:"您这病可真个色,您不是本地人?"
韩荣发:"京城来的,听您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颖园:"咱们同乡!"
韩荣发:"您怎么会跑到这穷地方来了?"
颖园迟疑了一下:"一言难尽!"
韩荣发:"京城里呆不下去了吧?"
颖园一愣,抬头迅速望了一眼韩荣发,忙又低头把脉,不再搭话。
韩荣发死死盯着颖园:"咱们不但是同乡,还是同行!"
颖园警惕地望了一眼韩荣发:"噢?"
韩荣发:"我是北京隆盛药行的伙计,米陕西看看药材,有些事儿还得请您指教!"
颖园:"不敢!隆盛的钱掌柜还好吧?"
韩荣发一愣:"钱掌柜?"忙随机应变地:"啊--好,挺好的。"
颖园:"他儿子都有三十多岁了吧?"
韩荣发:"可不是,三十二!"
颖园号脉的手立即离开了:"您什么病都没有!您不是来看病的广韩荣发:"不看病我干什么?"
颖园:"隆盛掌柜的不姓钱,他也没儿子,只有个闺女!"
韩荣发忙站起身:"您逗我,您逗我是不是?……"边说边往后退。
颖园审视地望着韩荣发。
"您老多保重!"韩荣发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颖园十分惶惑地望着……
北京广和楼戏园。夜。
台上已是电灯照明一片雪亮,万锭菊和齐福田在唱《二堂舍子》。
楼上包厢里只有玉婷一个人,已是热泪盈眶,不住地擦眼泪。
万筱菊大段念白,招来全场喝彩,楼下叫好声最大的还是景琦。
玉婷擦着眼泪叫好!
忽然楼下后面大乱,有人站起往外跑。景传和前面的人都回头看,不少的人站起往后看。
不知谁大叫:"桂春儿要进城杀汉人啦--""黄兴占了武昌城了--""孙大炮要打北京啦--"……
场内电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人们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景琦也赶忙朝外挤着。
楼梯口,女客们拥下楼。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回避啦您呐,堂客--"
玉婷裹挟在人群中狼狈下楼,景琦见到她,忙大声叫:"玉婷!玉婷--"
玉婷叫着:"哥--我在这儿!"
伙计大喊:"别挤!堂客下楼啦--"一个被挤得晕头转向的观众大喊:"别穷讲究啦!还堂客下楼呐,下你妈的楼!"
景琦挤到玉婷身边,保护着她奋力向外挤去。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了戏园子门口,要下台阶时,玉婷忽然大叫:"鞋!我的鞋!"景琦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上:"行了妹子,还鞋呢?!回家我给你买新的吧!"
景琦扛着玉婷来到马车前,将地扔到车上,赶忙跳上赶车而去。
这时人群乱哄哄涌过,几辆马车挤在一起,互相叫骂着。
玉婷仍在车上大叫着:"我的鞋!我最好看的一双鞋--"
白宅敞厅。夜。
厅里亮着电灯,全家人都集中在敞厅,正听三爷颖宇讲述:"大清要完了,国民军在武昌起义,孙大炮知道吗?就是孙中山,在广州也闹腾起来了,朝廷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一塌糊涂啦!"
白文氏:"会不会又闹得跟庚子年似的?"
颖宇:"难说!可也没那么快,武昌离这儿远着呢,长江边儿上呐!"
景琦扛着玉婷小跑进来直进敞厅,将她放到椅子上,众人围了上来。
白文氏惊讶地:"怎么了这是?!"
景琦气喘吁吁地:"其实没事儿,就是断了电了,戏园子乱了套,玉婷愣把鞋挤丢了。"
玉婷:"吓死我了!万筱菊的《二堂舍子》还没唱完呐!"大家全笑了。
白文氏:"什么时候了还万筱菊?打今儿起,没事儿都别往外跑!"
灯突然灭了,一片黑暗。
景椅:"哎,怎么回事儿?"
颖宇:"大清真是要完了!"
自从京城里传开了南边儿已然起事闹起革命,孙大炮要打北京之类的消息,北京城就没有过好天儿,一连数日总是沉在灰濛濛的愁云惨雾里。
白宅的人自然也忧虑不安,人们担心这大宅门儿里可别出什么事儿。
怕什么来什么。这天大清早儿,秉宽走出门房下闩开门,低头见地上扔着个帖子,忙拿起走向里院上房屋,交给了二奶奶。
白文氏打开帖子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百草落西安,沈家冒名担,户县行医忙,大爷养天年。"当下大惊:"这是谁走了风儿?"
景琦在一旁看着帖子,想了想道:"这可是知根知底儿了!"
"景琦!你得赶快去西安!"
"别急,去了也没有用,您还记得我小时候吗,叫人绑了票儿?"
"那不是要敲咱们一笔银子吗?这可不一样!"
"可这是一个人写的!"
"贵武?!"
"就是他!"
"你看,出事儿了吧?!你把他逼到绝路上,他也不叫咱们好好儿活,亏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准!"
"您甭着急,我找他去,他未必想弄到大堂上去,不过是想叫我认他这个老岳父,他跟咱们是亲家,何必害他自己女儿呢?!"
"还是小心点儿好,派个人去西安,叫大爷先躲躲!"
"他真要想害咱们,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儿几起几落,可经不住再出事儿了!"白文氏忧虑地看着景价。
"知道……我去了!"景琦明白,这件事儿的关键人物是贵武。
砂锅居饭庄单间。
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景琦和颖宇坐在桌旁等候。
景琦:"三叔,他不会不来吧!"
颖宇:"不会!见了面儿你可别犯三青子,顺着他来。"
景琦:"我知道!"
颖宇:"大爷这事儿连我都瞒了?我还当他真死了呢。"
景琦:"无论如何您还得咬死了说不知道!"
颖宇:"我现在说不知道还顶个屁用啊!贵武一知道,半个北京城都知道了!"
"里边儿请,武贝勒爷到!"外面传来伙计喊声。
紧跟着门帘掀起,贵武出现了。昂胸腆肚,故意摆出一副流洒架势,扬着脸儿:"谁找我呀?"转眼看见景琦,装得很惊讶:"老三!这是怎么回事儿?"
景琦忙站起:"我找您!"
颖宇招呼着:"坐坐,真不失约,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贵武大模大样坐下:"我有什么可忙的,帮人家跑跑腿儿说个和儿,挣点散碎银子糊口呗!"
景琦拿过贵武面前的酒杯,斟满举起:"我先敬您一杯。"
贵武:"别介!白七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呀?"
景琦:"您是长辈。小辈儿的有什么失礼失敬的地方,您多包涵。"
贵武:"哟,不敢当,我算什么呀?养个闺女姓了黄,找个女婿吧,又找不着丈母娘!我算哪棵葱啊!"
景琦求助地望着颖宇:"三叔,您得说两句!"
颖宇:"别别,我是中间人,别把我掺和进去,这里没我!"
贵武:"我说,白七爷……"
"您别这么叫我!"景琦以晚辈人的谦卑口气道。
"我该怎么称呼您?"贵武脸上浮现出得意的一丝阴笑,带着嘲讽。
"景琦!"景琦完全像听长辈训斥的孩子,低下头来。
贵武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景琦,小子!老老实实跪地下给我磕仨头,该怎么叫你怎么叫!"
就着这一拍,景琦忙站起:"那不应当的吗!"说罢毫不犹豫地跪下,便嘭嘭地磕了头,边磕边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白景琦拜见岳父大人,这厢有礼了!"
贵武听得直愣眼儿:"怎么听着跟戏台上的词儿似的,你是诚心诚意吗?"
"头都磕了,还有什么假的不成!"颖宇也用京韵白说着。
贵武点点头:"行了,别跪着了!"
景琦看着贵武:"您没叫我起来,我不敢起来!"
贵武得意了:"起来吧你,别跟我这儿装了!"景琦这才站起来。
贵武:"我可告诉你,你小子别拿我这老丈人当冤大头,刀把子在我手里捏着呐!要说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咱们一家人能害一家人吗?"
景琦:"是是!"
贵武:"全是韩荣发那小子搅和的!"
景琦一惊:"啊?!又是他,这小子从哪儿又钻出来了?"
贵武:"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正格儿的,你得拿出点儿银子先打发他!"
景琦:"好说,岳父大人一句话!"
贵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来事儿啊?"
景琦不搭他这话碴儿:"姓韩的要是不依不饶呢?"
贵武一抬头一撇嘴:"他敢!--跟咱们白家做对,他不想活了他!我挤出他的蛋黄子喂苍蝇!"三人大笑中,颖宇举起酒杯:"来来来,一醉方休!"
杨九红小院。早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装行李。景琦匆匆来到车前,没好气地问:"小福子,谁叫你来的?"
小福子回道:"少奶奶叫来的!"
景琦斥责道:"胡闹!把东西卸下来!"
小福子和红花相视无奈,只得听话卸行李。景琦转身冲进院里。
北屋外间。杨九红正在彼一件大斗篷,景椅进屋生气道:"你怎么跟我都不打招呼就要走?"
杨九红:"跟你招呼,你还能叫我走吗?"
"我不说了叫我想想吗?"
"多少天了,你想好了吗?我现在跟你打招呼,我要回济南,行吗?"
景琦颓然地坐到了床上,无言以对。九红道:"你无非害怕我一走,你没法儿向你妈交代是不是?"
景琦:"这些日子她一直惦记着你呢,老问起价,我怎么好说你要走呢?"
"要是没有我肚子里这孩子,她会惦记我?我死了都没人管。景琦呀!你要是不叫我走……"九红忽然咬牙切齿,毅然决然地:"这孩子生下来我掐死他也不会叫别人抱走!我说到做到!"
景琦完全震惊了,充满恐惧地望着杨九红。
杨九红毫不回避地凶狠地望着景琦,一副生死置之度外的拼命劲儿。
景琦完全相信了,大叫:"小福子!"
正往回搬东西的小福子跑了进来:"七爷!"
景琦吩咐:"把行李装回去!快送姨奶奶去火车站,只当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儿!"说罢转身快步离去。
杨九红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白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坐在椅子上,冲着站在一旁的景琦,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不知道?你学着跟妈说瞎话了是不是?"
景琦:"妈!您就让她走吧!"
"不行!把孩子生下来,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死了我都不管!"
"她……是坐火车走的,追不上了啊!"
"我知道她刚走没一会儿,我还知道火车八点一刻才开!你现在去!"
"妈!
白文氏逼视着景琦。景琦低着头一动不动。白文氏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突然扭着脸儿大声向屋外喊:"胡总管!
景琦忙拦住:"妈!"
白文氏回头恨很地看着景琦。
景琦劝道:"妈!您千万别生气,我去我去,我这就去车站把她追回来!"
北京。正阳门火车站。
火车停在月台上。小福子和红花正往车上搬东西。杨九红站在月台上,神色疲惫,哀伤地望着火车。火车发出长鸣,九红刚要上车,忽然传来景琦的喊声:"九红--九红--"
九红闻声一震,惊讶地转过身来,望着气喘吁吁跑到面前的景琦,九红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苦笑。景琦满脸无奈地望着九红,九红明白了,突然身体摇晃了一下,万分失望地转过脸去。
景琦充满眷恋和歉疚地望着杨九红。
"是你妈叫你来追我回去?"九红回过头问道。
景琦默默地点了点头。九红喃喃地:"命啊,命!我跟你回去!
我跟你……"猛然间火车又响起刺耳的汽笛声。
景暗突然大叫:"你还罗嗦什么,还不快上车!"
杨九红抬头惊诧地看着景琦,一下子愣住了。
景琦百感交集:"走吧!"
杨九红如梦方醒:"爷爷!我没看错你!爷爷!你回去怎么跟妈交代?!"
景琦大吼着推了她一把:"快走!"
九红感受到了景琦真诚而坚定的目光,转身走向车厢,泪如泉涌。
景琦呆呆地望着。车厢挂钩相互撞击后,列车缓缓移动了,在撕心裂肺的汽笛声里渐渐远去……
杨九红返回济南不久,天下大变。革命党人发动的辛亥革命,果然革了大清王朝的命。孙文并没有带着大炮打北京,而是在南方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了第一任临时大总统。民心所向,不可抗拒。隆裕皇太后颁布诏书,宣告宣统皇帝退位,还政于民。统治中国长达二百六十七年的满清王朝彻底寿终正寝。
成为中华民国国民的白景琦,毫不犹豫地响应政府号召,成为白家大宅门里第一个剪掉辫子的人。
大宅门掀开了新的一页。
第二十八章
日月穿梭,十年过去,不知不觉景琦已从而立之年超过不惑之岁,成为四十一岁的中年人了。这年是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民国纪元十年。白文氏刚好是"六六大顺"的六十六岁老太太;秉宽进入花甲之龄,整整六十岁了;景琦的儿子敬业,年满二十,成了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白家最大的变化,莫过于景琦事业有成,置办了一座更讲究的新宅子;再就是当年在宫里侍候过西太后的太监王喜光,出宫后,被白文氏作主收留,且成了白家的大总管,这在京城里头,成为不大不小的一档子竞相传说的新闻,人们多以为百草厅白家老号就是有气派,竟能让侍候过老佛爷的主儿去白家效力。知根知底儿的,则认为是二奶奶白文氏仁义,厚待有恩于白家的人。
白家的产业,已由白氏三房兄弟景怡、景双、最琦共同经管,成为百草厅三大掌门人。为首的自然是景琦。按照多年传下来的老规矩,每年春景天儿,就要盘点细料库的药材宝贝(平时提药也如此),白氏三兄弟"三头对案",现场监督,明唱明记核查账簿,那情景很是庄重,不亚于在祖先堂祭祖--赵五爷、大头儿和景怡、景双、景琦五人站在细料库门前。库门把手上,套锁着四把大铜锁。
赵五爷宣布:"三个房头儿的人都齐了,请大头儿先开锁!"大头儿上前,开第一把锁后退出;景怡上前打开第二把锁;景双开第三把锁;最后是景椅打开第四把锁。四锁去,五人人。他们进人细料库。
细料库内。
一排排的大柜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箱子、盒子、坛子、瓷瓶、瓷罐,靠墙放着药柜、酒缸、酒坛等等,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标明人库日期的小木牌:"乾隆十一年x月x日入库"、"道光三年x月x月入库"。
"同治六年x月x日入库"、"民国十年x月x日入库"。
景怡、景双、景价三人监督赵五爷取药。大头儿坐在账桌前记录,边记边高喊:"牛黄四斤三两--麝香一斤二两--明墨两块四两八钱,当门子三斤--库存三年虎骨酒一百斤--"
经过称药、开缸、记账、核对一系列手续,才算完成提药过程。四把大铜锁又将细料库大门锁上。
景琦锁好最后一把锁退后,五人站在门前。而每到这时候,景怡总不忘的一句话是:"赵五爷,今儿提出了多少料,三个月之内一定要再补齐!"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景价、王喜光,抱着狗的十三岁的丫头霍香、秉宽、敬业沿廊子向北屋走来。
白文氏边走边问:"秉宽,你跟着老七到这边儿来了?"
秉宽:"七老爷这新宅子总得有个老人儿看着,就把我弄过来了。"
景琦:"你在我这儿看门房留着辫子可不行。"
秉宽:"我不铰,如今这世道,我看不顺眼。还是老佛爷、皇上那会儿好。"
白文氏:"这王总管在宫里侍候了老佛爷半辈子,他都铰了,你还留着?"
秉宽奚落着:"当太监的都没良心。"
王喜光上前揪了秉宽袖子一把:"我抽你!"大家都笑了。走到北屋门口,黄春忙迎了出来:"妈,我正收拾西里间呢,预备着您过来住。"
"等我高兴了,过来住几天。"白文氏说罢,看了景琦一眼,故意试探着问,"你那位姨奶奶呢,不接回来?"
景琦惶恐地:"派人去济南接了。这两天该到了。"
白文氏言不由衷地:"行!你成了家立了业,盖了新宅子,爱接谁接谁,我就管不着了。"
白文氏又向前走,大家忙跟上。景琦道:"哪儿的话,老太太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听妈的。"
白文氏突然站住板起了脸,两眼瞪着景琦:"听我的?!"景琦惶惑地忙避开她的目光。
"当年要听我的,把九红留下来,那孩子就不会在火车上小产!"
白文氏越说越气愤,景琦吓得忙低下头。大家忽然感到气氛紧张,黄春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光见状,赶忙上前打岔:"二老太太,您再去三厅看看,大少爷住三厅!"
敬业走上前:"奶奶,到我屋去看看,孩子们都在那儿等着呢。"
白文氏:"走,瞧瞧去!"众人簇拥着白文氏远去,只景琦一人儿呆望看若有所思。
范记茶馆。
茶馆外街上,路边停了许多卖菜的平板车;王喜光慢悠悠向茶馆走来,伙计在门口高喊着:"王总管里边儿请!"
茶馆大堂里坐满了卖菜的、拉黄包车的……各类苦力,这些人大都光着膀子吃饭,喝酒;沿墙一溜儿多半坐在板凳上靠墙睡觉。王青光走进来,有些体面的菜客向他打招呼,王喜光爱答不理,只点点头,走到单间门口,武贝勒已站在单间门口恭候,二人招呼一声进了单间。靠着单间隔扇坐着一个壮汉,头靠在隔扇上,似乎在睡觉,一个大草帽盖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是什么人。
单间里。王喜光和贵武对坐,桌上摆着酒菜,二人谁也不动筷子。王喜光没有吃的意思,冷淡地:"贝勒爷,什么事儿您呐?赶紧说,我没工夫!"
贵武:"吃着聊着!"
王喜光:"不行,这就得走。七老爷叫我陪着他去海淀呢!"
"我就为这事儿,景琦不是要在海淀盖个花园子吗?"
"地儿都看好了。"
"您把这个工程交给我办!"
"这算怎么回事儿?您是七老爷的老丈人,您自己去说就行了,怎么求我?"
"兄弟呀,您还不知道景琦那脾气?他快成我的老丈人了!"
"哎呀,这事难说,谁都知道这是个肥差!多少人在这儿贼着呐!"
贵武忙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王喜光:"景琦面前您多美言几句,这是一点儿小意思!"
这时门外靠在隔扇上睡觉的壮汉,稍稍动了一下,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倾听着屋里的谈话。
"贝勒爷,太客气了吧!"
"咱们谁跟谁呀,事成之后,这点儿银子只算个零头儿!"
"我只能说试试看,办不成可别埋怨我!"
草帽遮面的壮汉一动不动地坐着……
新宅头厅院。
景琦与王总管从过道转出来,院里一个花匠在修剪一棵二度梅。
王喜光道:"海淀的花园子就包给武贝勒吧,要不他也闲得难受!"
景琦:"就这么着吧,叫他盯着点儿,别偷懒儿!"王喜光心头一阵暗喜,忙答道:"行,我告诉他!"
二人说着路过门房,景琦向里一看,秉宽坐在门房的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噜声,景琦回头轻声叫花匠:"嘿!把剪子给我。"
花匠忙走过来将剪子递给景琦。"您干什么?"王喜光问,景琦忙摇手示意他俩别出声,悄悄走进门房,蹑手蹑脚来到秉宽身后,轻轻将剪子张开来对着秉宽的辫子用力一铰……
秉宽一下子惊醒了,回头看看景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七老爷,我打了个盹儿!"
窗外的王喜光和花匠看得张大了嘴。屋里的秉宽起身扭脸儿觉得不对劲儿,忙伸手摸自己的后脑勺,发现辫子没了,大惊:"嗯?我的辫子?!""给你!"景琦顺手将辫子扔到桌上,转身撒腿向门外跑。
秉宽大叫:"我的辫子!我的辫子--"
景琦和王喜光撒腿跑出大门,秉宽举着辫子追出来,带着哭腔大叫:"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我不活着啦!"
老宅前街。
景琦和王喜光得意地笑着走来。王喜光:"这下儿给他除了根儿了,七老爷,也就是您!"
景琦坏笑着:"这可够他哭几天的!"
胡总管和背着工具箱子的李满福走出,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赶车的牛黄、狗宝站在车旁,景琦和王喜光走上台阶,胡总管忙迎上:"七老爷,活儿都做完了。这位李头儿活儿不错。"
景椅:"别亏了他,多给几块钱!"
李满福惶恐地忙道:"给了给了!"
胡总管:"海淀修花园子正好缺木匠,叫他去吧!"
景琦:"去跟贝勒爷说,这事归他管,就说我叫去的。"
李满福感恩地:"谢谢老爷,可救了我们家了。"
白文氏和玉婷、佳莉从大门走出。丫头槐花扶着白文氏。景琦忙迎上去:"妈!"
白文氏:"我们听戏去,你去不去?"
景琦:"今儿不行,我得去趟海淀。"
白文氏拉着槐花:"见过七老爷。这是我新买的丫头槐花。"
槐花腼腆地:"七老爷!"话音未落,忽然传来秉宽的喊叫声:"二老太太!二老太太!"众忙回头看。只见秉宽举着辫子哭丧着脸跑来:"您瞧瞧!您瞧瞧!"
白文氏诧异地:"这是怎么了?"景琦仍坏笑着。
秉宽:"七老爷把我的辫子铰了!"
景琦:"嗬--你还跑这儿告状来了!"
"老七你也是,好模当样儿的铰他辫子干什么!他爱留就叫他留着吧!"白文氏说完也笑了。
景琦:"行了行了,赏你几块大洋还不行!"
秉宽愤怒地:"我不要!我要辫子!"
景琦:"这都铰下来了,也长不上了!"
秉宽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活着啦--"
白文氏喝道:"胡说八道!你看这么多人谁还有辫子?!都不活着啦?!"
秉宽不服地:"这是祖宗留下的!"
白文氏:"告诉你,你祖宗才没辫子呐!"
景琦:"妈!你甭理他,快看戏去吧!"
玉婷:"哥,就数你坏!"
"秉宽,等我看戏回来结结实实打老七一顿给你出气,玉婷,咱们走!"白文氏说罢和玉婷下台阶上车走了。
秉宽无奈地拿着辫子往回走,悲惨地叫着:"我的辫子,我的辫子呀--"
海淀花园子。
一大片荒地,野草丛生,坑洼不平。景琦、武贝勒、王总管、包工头正站在一个小土坡上看着图纸和荒地。景琦指点着吩咐:"把西河的水给我引过来,从这儿过,拐个弯儿,两头安上闸!"
包工头点着头:"明白了,明白了!"
景琦:"把活儿给我干好了,甭给我省钱!要是跟我这图上不一样,我叫你拆了重盖,一个大钱儿也不给!"
贵武:"听见没有?用不着给七爷省钱,七老爷有的是钱!"
王喜光:"把活儿干好了,别给我脸上抹黑!"
包工头:"我长几个脑袋?七老爷盖花园子,我敢耍花活?我先打个总数出来,您先过过目。"
景琦:"甭叫过目,全都贝勒爷做主,有事儿跟王总管商量!"
王喜光和贵武得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
范记茶馆。
大堂里依然是坐满了卖苦力的。伙计吆喝着卖菜的车主,吃饭的,喝酒的,乱乱哄哄。靠单间的隔扇依然靠坐着那个戴草帽的壮汉,草帽压得很低,看不见面孔。
隔扇这边儿的单间里。武贝勒和包工头正研究摆在桌儿上的预算清单。
贵武:"听明白了吗你?你用不着给他省钱!"
包工头:"明白,我怎么不明白啊!这我至少多打上两成去!"
贵武:"嗨--你真不开眼!你这总数至少还得往上翻一番!"
包工头吓了一跳:"贝勒爷,这--忒邪乎了吧!"
贵武:"嗨!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位爷呀,你问问他家里有多少银子?多少宝贝?多大进项?他一概不知……"
壮汉靠着隔扇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但里边儿的对话他听个一字儿不落。
"他花钱从来没个数儿!这个园子盖下来,咱俩后半辈子的吃喝就全有了!"
"可是万一……"
"没什么万一!听我的!"
"我听您的,有什么事儿,您得兜着点儿!"
"放心!王总管那边得打点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壮汉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走去,草帽压住了大半个脸!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杨九红的哥哥杨亦增,嫂子陈玉芝,丫头红花和听差小福子正在往屋里搬行李,收拾东西。景琦和杨九红站在里间屋门口看着。三十多岁的杨九红风采依旧,显得更丰腴,妩媚,手里抱着一只波斯猫,见哥嫂忙活,便道:"哥,嫂子!这儿用不着你们了,你们住二厅北屋,去吧!"
景琦:"小福子,去帮着收拾一下。"
小福子:"这下可好了,搬到一块儿住,姨奶奶可舒心了。"小福子和杨亦增、陈玉芝走出门去,红花忙着解箱子上的绳子。
景琦:"你怎么把你哥哥、嫂子也带来了?"
杨九红:"不许?"
"不是不许!你不是说,你从小是叫他们卖的吗?"
"这都二十年了,陈谷子烂芝麻了!"
"怪了,你不是特恨他们吗?"
"恨不恨的也是我的娘家人!"
"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种人。娘家人又怎么了?"
"没有娘家人就受人欺负,我早看出来了!"
"谁欺负你了?谁欺负你了?!"
九红笑了,转过脸对红花道:"红花!你去看看你的姐妹儿们,我和七爷有话说,不叫你别来!"
"是!"红花忙走出屋子,关上了门。
九红转过身把猫往地下一扔,双手用力推了一下景琦,景清一下子站不稳退到了里屋去,九红跟着跨进里屋:"你说谁欺负我了?"跟着又跨上一步推景琦:"你说谁欺负我了?"景琦笑着又往后退,"你欺负我了!"杨九红含着笑向前走,眼中充满了挑逗的情欲,接着又推了一把:"就是你欺负我了!"
景琦已退到了床沿,九红深情地望着景琦,双眼放射出炽热的光芒……景琦也冲动地看着九红。九红用力把景琦推倒在床上,景琦就势仰面躺下了,九红趴到了他的身上,几乎脸贴了脸:"你说,你是不是欺负我?"
景琦笑着:"怎么欺负你了?"波斯猫跳上床"瞄瞄"地叫着。
"这十年你才去两趟济南,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天地良心!随你去打听,去问!"
"不!我就问你!"
"忙得我都顾不上女人了。"
"你就不想?"
"怎么不想?!想得我五饥六瘦火烧火燎的!"
杨九红变了声音:"爷爷,我可真想你呀!三年零一个月了!"
景琦猛一翻身将九红压在身下,两人互相解着衣服扣子,九红急促地喘着气,慌乱地解着景琦的衣服:"噢,快点儿爷爷,我受不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杨亦增的喊声:"七老爷,有您一封信!"两人吓了一跳,忙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
"七老爷!"外面仍在喊。
杨九红忙摆手,示意景琦不要说话,景琦无可奈何地一动不动,企盼杨亦增以为没人离去,没想到他愈发大声喊:"七老爷,您的信!"
不识时务地开始敲起窗户来。
景琦扫兴之极:"啊,来了!"
杨九红小声道:"真会挑时候!"
"晚上我再弄你!"景琦贴着九红耳边说罢,下了床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九红翻身趴在床上"咯咯"地笑……
景琦走出门,边接过杨亦增递上的信边问:"谁送来的?"
"不知道,秉宽说在门道里扔着。"
景琦拆开看信,杨九红仍忍不住笑地走了出来:"哥,以后有信叫丫头们送就行了,你甭自己跑。"
杨亦增:"行!"
景琦边看信边皱起眉头,骂道:"什么东西?!"九红忙凑上前:"怎么了,谁来的?"
景琦也不理,大步向北屋上房走去,边走边叫:"来人!把王喜光给我叫来!"
新宅上房院北屋。
黄春从东里间走出,把烟袋递给景琦,接着给他划火点烟。
王喜光匆忙走进屋,站到景琦前:"七老爷,找我?"
景琦指着桌上的信:"你自己看看!"
王喜光拿起信一看,脸色大变,忙偷看了景琦一眼。
景琦低着头抽烟,面无表情。
王喜光察颜观色地看着景琦:"这事儿……真的假的?我可……
一点儿不知道!"
"不知道?信上还写着你呐!"
"是是!可贝勒爷不至于这样吧?"
"他这毛病就改不了,还没动工呢就想黑我的钱!"
"不会吧?!写这信的人会不会是……"
"信上写的时候、地方全都有,还能假的了?!"
"是是,难怪他知道得这么清楚!这是谁呢?"
"甭管是谁!愣把工程款子翻了一番!要黑也没这么黑的!"
王喜光显得无比顺从:"是是,太不像话!"
"我是花钱没数,可也不能拿钱往水里扔!"
"是是,我得去说他!"
景琦厉声地:"信上写着呢!你拿了钱没有?!"
王喜光随机应变地:"拿了!我拿了一百两!七老爷,我也用不着瞒您,这一百两,我垫了去年给姑娘们做衣裳的欠款了,我能做那黑心的事儿吗?!"
景琦在铜痰盂上猛磕烟袋,"当当"山响一通后,信手往桌上一扔:"算了算了!花园子的工程另找人!叫贝勒爷歇着去吧!"
王喜光:"是是,我这就去办!"
范记茶馆单间。
王喜光和武贝勒神情沮丧又惶惑地互相看着对方。
王喜光:"这事儿你都跟谁说了?"
贵武:"我要跟谁说了,我他妈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你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你小子一准儿是烧包儿!要发财了,绕世界胡吣!"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使坏的时候,你还在宫里翻跟斗呢!我干那没屁眼儿的事儿?"
"那这消息怎么漏出去的?"
"邪了门儿了,包工头儿更不会了!我说这事儿没缓了?"
"这份差事你是甭想了,七老爷那脾气,还差点儿把我饶进去,什么事儿呀这叫!"
"那一百两银子?……"
"那一百两银子还往回要?!我为你跑前跑后,担惊受怕的还不该花你点儿!"
"得得!我认倒霉,可咱们得查出这写信的人来呀!"
"得查,忒他妈可恶!"
"这是谁这么往死里刨我?"
大堂里坐满了苦力。伙计哈喝着,吃饭的、喝酒的、下棋的、睡觉的。单间的隔扇外仍靠坐着壮汉,草帽压脸似在睡觉。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台上,《虹霓关》演出渐入高潮,万筱菊扮的东方氏,走马锣中正与王伯党对枪。
玉婷坐在最靠台前的桌子旁,手里抱个首饰盒子。
万筱菊举枪亮相,台下好声四起。"好!万筱菊!"玉婷边大喊着边从首饰盒中抓起把金戒指、镯子往台上扔,兴奋得不可言状。
白文氏陪几位客人坐在中间位置看戏。
万筱菊翻身亮相时,客人们叫好,白文氏也叫好。身旁一客人看了一眼五婷问白文氏:"玉婷怎么还不出阁呀?"
白文氏:"从十六岁提亲的人都跑破了门坎于,她一个都看不上,成了我的心病了。"
客人:"她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白文氏:"老天爷才知道呢!这都成了老姑娘了,我也懒得管她了。"
客人:"那哪儿成,您这个宅门还愁有嫁不出去的姑娘?"
白文氏叹了口气:"唉!早过了说亲的年纪了,快三十了。"
另一客人探过身:"二老太太要是信得过,我来做个媒。"
白文氏:"哎呀,快别提这个事儿!一提亲就跟要她的命,闹得鸡犬不宁,谁知道怎么想的!"
台上万筱菊扮演的东方氏咬下王伯党胸前的绣球亮相下场。
五婷狂呼:"好!万筱菊!万筱菊!"激动得把整个首饰盒子扔上了台。
白文氏:"赏!"
三老太爷颖宇:"赏!"
景琦:"赏!"
王伯党下了场,检场的上台拣首饰,玉婷仍在大喊:"万筱菊!"
台上穿红官衣的老旦和不戴髯口的老生出台谢赏。金榜上写着各位的赏银数目。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杨九红一人独坐,隐隐传来厨房院的叫好声。桌上放着一张古琴,九红坐在桌前,随意地拨弄着琴弦,深深叹了一口气。
丫头红花端着油盘,上面放着饭菜走进屋里,放到了堂屋中桌匕:"姨奶奶吃饭吧!"
杨九红两眼望着琴:"放那儿吧!"
红花走到杨九红前:"姨奶奶趁热儿吃吧,七老爷嘱咐冯厨子单给您做的。"
杨九红低着头:"我不饿!"随手又拨弄琴弦发出"叮步"声。
红花:"我看姨奶奶还是想开了点儿,这都已经搬这边儿来了,二老太太一年能过来几天?"
杨九红忽然抬头看红花:"你说……七老爷对我好吗?"
红花:"那还用说,你。心里还不明白?"
杨九红又低下头:"哼,我糊涂!忠孝节义本不错,可一走到了愚处,这人就变得没了是非,可忠孝有时候还不能两全呢!那怎么说?
女人失了节,什么忠孝节义全没有了,你说是不是?……咱们还是回济南吧!"
"这刚来几天又想走?七老爷也不会答应!"红花刚说罢,门外传来几个男人的大声说话声,二人往外看。只见院里几个工人拉着电线走向上房,管事的跟着。
杨九红问:"干什么的?"
红花:"刚才管事的说了,今儿来装电话。"
杨九红站起身:"咱们瞧瞧去!"
堂会后台。
万筱菊正在卸妆,玉婷坐在一旁帮这忙那。
玉婷亲热地:"听见我叫好儿了吗?"
万筱菊:"那还听不见!数你叫得近!数七老爷叫得响堂。金少山说得好,只要一听叫好,前后台的就知道七老爷来了。"
玉婷惊讶地:"是吗?!"
万筱菊:"敢情!他叫的好,都在根节儿上,那叫内行!"
玉婷忽然趴到万波菊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儿,万筱菊惊讶地抬起头:"是吗?"
玉婷:"快卸妆,你跟我来,我叫你看看!"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台上打撤锣,小锣上场,《请医》丑角出台。
王喜光走到景琦身旁,悄声说了几句什么,景符皱起了眉头:"叫她回来!"
"是!"王喜光扭身要走,又被景琦拉住:"我自己去吧!"
新宅上房院。
景琦转过垂花门进了过道,到屏门前刚上台阶,就撞见万筱菊从廊子上转过来,狼狈地出屏门要下台阶,二人碰了个对脸儿,都站住了。景琦奇怪地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惊慌地望着景琦,相视片刻,景琦问:"万老板怎么了?"
万筱菊的汗都下来了:"七老爷,没什么,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景琦莫名其妙:"不敢当,什么不敢当?"
万筱菊擦着歼:"惭愧!惭愧!"
"是不是玉婷她?……"景琦说了半句话。
"得罪!得罪!"万筱菊狼狈地下台阶跑了,景琦疑惑地目送他拐过垂花门。回身走进屏门,拐上东廊子,就看见玉婷手里拿个花绷子,站在东厢房门口正望着这边发愣。
见景琦走来,玉婷转身进了东厢房,景琦马上跟着进了门。
玉婷坐在椅子上,低头玩儿着手里的花绷子。景琦慢慢走到她身边:"你们,干什么了?"
玉婷:"没干什么!"
"他,怎么跑了?"
"吓的!"
"你吓唬他干什么?"
玉婷站起身:"哎呀,我都快三十的人了,用不着你管,听戏去!"
玉婷将花绷子往椅子上一扔,转身就往门外走,被景琦一把拉住:"等等!"玉婷站住了,两眼望着别处。
景琦:"我早看出来了!"
玉婷回头看着景琦:"看出来你还问!"
景琦:"你喜欢万筱菊这也无所谓,这不能当真,听听戏,扔点儿金子、银子就行了,你还想怎么着?!"
玉婷毫不含糊地:"我想嫁给他!"
景琦厉声地:"胡闹!人家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你算怎么回事儿?"
"给他当丫头我都认了!"
"他是戏子!"
"戏子怎么啦?!"
"你想想妈能答应这门亲事吗?"
"那你怎么娶了个窑姐儿?!"
景琦一下子愣位没了词儿。
玉婷寸步不让:"怎么?没词儿了吧!我就佩服杨九红,男人都比不上她!"
景琦急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吗?!"
玉婷:"我也学杨九红,赶明儿我夹个凉席去万筱菊家门口坐他三天三夜。"
景琦充满惶惑地望着玉婷。
玉婷望着景琦:"不信?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喜欢杨九红吗?
可你当着妈的面儿永远不敢说你喜欢她。我就不,不信走着瞧!"
景琦难过地:"九红已经后悔了,你别毁了自己!"
"我愿意,我还告诉你,我快三十了没出阁,等的就是他!"玉婷拿起花绷子又坐回椅子上开始绣花儿。花绷子上是一朵末绣完的盛开的菊花。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台上正唱《请医》。
老黄:"您说的这个药可没地方买去!"
刘高手:"怎么没地儿买去?去京城的百草厅白家老号啊!"
全场大笑,高声叫好!
白文氏大笑:"赏!"她站起向槐花耳语几句,槐花忙到黄春跟前:"二老太太要小解。"
"走吧,上房西里间准备着恭桶呢!"黄春起身带路,槐花扶着白文氏离去。
白文氏起身,佳莉也跟在后边喊:"奶奶,我也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
工人正在接装电话,九红抱着波斯猫看着,问:"……那能往山东打吗?"
工人还没回答,忽听门外红花喊声:"姨奶奶!杨九红忙回头。
红花慌慌张张跑进门:"姨奶奶,回去吧!二老太太来了。"
九红一惊,忙起身向门外跑。这时白文氏等已拐过东廊子向上房走来。跟在红花后边的九红匆匆走出上房向西廊子快步走去。
白文氏走着,忽然回头叫:"佳莉,快走啊,蘑菇什么呢?"正匆忙走着的九红,一听到喊"佳莉",蓦然站住回头。佳莉赶上前扶着白文氏走,抬头也见到了九红。
九红直直地望着佳莉,看呆了。
白文氏和佳莉都看到了九红,也奇怪地望着。相视须臾,白文氏管自前行。
九红忘记了一切,呆呆地望着佳莉。
白文氏奇怪地问黄春:"这是哪屋的女人?"
九红突然惊醒,回头向西厢房跑。白文氏一见来了气,大喝一声:"站住!这么不懂规矩!"
九红站住了,慢慢回过身,白文氏等走了过来,站到九红前训斥道:"跑什么,你是哪屋的?"
黄春忙凑近低声地:"这就是姨奶奶。"
白文氏也一愣,仔细打量着杨九红,佳莉也惊讶地望着。
杨九红颇紧张地低着头站着,一动不敢动。
这时,恰巧景琦和玉停已走出东厢房门外,远远地紧张望着。
白文氏阴沉着脸:"抬起头儿来我看看!"杨九红扬起脸,眼睛仍望着地下,"真是个美人儿呀!你是哪路的姨奶奶,我怎么不知道?"
杨九红低声而坚定地:"我是佳莉的娘!"
白文氏冷笑一声,这时,胡总管、景琦都走上前来,紧张地看着,谁也没敢开口。只见白文氏扭脸儿问:"是吗?!佳莉!她是你娘吗?"
佳莉狠狠地竟像遇见仇人般:"不是!我没有娘!"
九红猛地抬起眼睛,惊恐而又惶惑地望着佳莉。
佳莉两眼死盯着杨九红,目光中充满了仇视。
所有的人都紧张地沉默着,静得可怕。
白文氏:"你听见了吗!啊?!来人!"胡总管、景暗都忙挤上前来。三老太爷颖宇闻讯在王总管引领下也急急忙忙从东廊子上跑过来。
白文氏生气地:"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践货!"
九红委屈而又求助地望着眼前的人们,景琦不敢正视九红的目光,低下头。
白文氏回过头:"听见没有?!景琦!"
景琦一惊,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白文氏目光严厉地逼视着:"嗯?!"景琦举步维艰地走到九红面前,痛苦地在九红对面站定。没有一个人敢动敢劝,所有的人都神情紧张地望着。
九红目光凶狠犀利地逼视着景琦;景琦木然地望着九红,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抬不起手来。
白文氏刚要发作,只见颖宇急急忙忙地挤上前来一把拉住她:"二嫂!二嫂!--干什么这是!大喜的日子,高高兴兴的,走!听戏去!"
"你是没看见!不成规矩了!……"白文氏忽然发现颖宇穿着戏装的水衣,脸上化着妆,不禁扑哧一下乐了,"你怎么这副德行就跑来了?"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颖宇道:"下边儿该我唱《战太平》了,我一瞧二嫂不在,我唱给谁呀?我说我非把你拉回来不可,你这不是搅我的戏吗,快走!"
颖宇不由分说,拉着白文氏就走,黄春、王喜光、胡总管也忙跟着起哄,推白文氏"起驾",白文氏笑着甩开颖宇的手:"你拉我上哪儿呀!我要解溲!"
颖宇也笑了:"哎哟!这可是大事儿,别耽误喽,别回头二嫂尿裤子!"
大伙儿又全都笑了,白文氏笑着捶打着额宇的肩:"老三,你又拿我穷开心是不是?你个老不正经的!"
颖宇大叫:"还不快扶老太太进去,真等着尿裤子呐!我扮戏去了啊!"
众人乱哄哄地忙将白文氏搀进了上房,廊子上只剩下了景琦和九红,二人僵巴巴地立在那儿。
九红悲愤地望着景琦,景琦怜伤又无可奈何地望着九红。突然间,九红捂住脸痛哭着跑回西厢房。
景琦兀自呆呆地立着……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九红趴在床上痛哭。红花拿着一块湿手巾无奈地望着,劝慰道:"别哭了,姨奶奶,给您擦把脸。"
九红突然坐起东翻西找,拉开小柜子的抽屉,迅速拿出一把剪刀,抬手就要刺自己。红花大惊,扔了手巾,忙上前抢夺,两人扭在一起,红花终于夺过了剪刀,惊恐地向后退。
红花大口喘着气:"这可不行,姨奶奶,可不能这样!……"
九红又趴到床上痛哭。红花害怕了,忙拿着剪刀向外跑去。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台上。正在唱《战太平》,颖宇饰花云,唱:"大将难免阵头亡,我主爷洪福齐天降……"
白文氏已经十分高兴地听着戏,身后站着心神不定的景琦,景怡、胡总管、黄春都在一旁站着,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白文氏兴致很浓:"还别说,三老太爷唱得挺有味儿!"
景琦忙躬身道:"是!他这岁数,还能有这嗓儿,真不易。"
红花惊慌地跑来,凑近景琦的耳边:"您快去看看吧,姨奶奶那儿寻死呐!你看!"红花举起剪子给景琦看,景琦、景怡都一惊。
景怡悄悄地:"快回去看看!"
景琦:"妈正闹脾气,这刚好点儿,我哪儿能走!"
景怡摇头叹气:"唉!红花,走!我去看看!"二人慌忙离去。
白文氏高兴地听着戏,景琦依然侍立在后。黄春和胡总管都显得慌乱地嘀咕着。
颖宇扮花云唱:"刘伯温八卦也平常,早知道采石矾被贼抢……"
新宅西厢房。
景怡和红花推门而进,抬头大惊。
九红站在凳子上,已在门梁上挂了绵套儿,正要上吊。景怡抢步上前,一把将九红拦腰抱了下来,进到里屋放到床上,回头大叫:"红花!快去叫七老爷!"红花应声急急奔出房门。
九红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不哭也不说话。
药行会馆大院堂会。
颖宇扮花云下场。怀里抱着小叭狗的白文氏为之叫好,又高兴地对景琦说:"你三叔的功夫不减当年!"
景琦忙附和:"是!我三叔这两下子,好些内行还请他说戏呢!"
红花急跑到景琦前焦急地说着,黄春、胡总管、玉婷都凑上前听着。
白文氏回头发现了:"什么事儿?"
景琦忙上前掩饰道:"没事儿!我三叔说戏唱完了怎没听见老太太喊赏!"
白文氏笑了:"就老三的花样多,他还要赏,赏!"
景琦也大喊:"二老太太赏三老太爷,赏!"红花用力拉了一下景琦,景琦一挥手,低声地:"去!"
红花回头,只见黄春、胡总管、玉婷扭头走了。
白文氏回头:"老七,叫你给找个抱狗的丫头,你就伸着,这老得我抱着!"
景琦:"一直办着呢,得给您找个合适的呀!"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九红仍闭眼躺在床上,景怡坐在床头不知如何劝解:"不好,……
真不好……不能往那边儿想,老太太……那脾气不好,可大伙儿不都对你挺好的吗?……"九红翻身面朝里又不动了。
黄春、胡总管、红花、玉婷一下子冲进屋进了里间,景怡忙站起,把胡总管、红花和玉婷推出外屋:"打这会儿不能再离开人,千万不能出事儿。老七呢?"
玉婷:"我哥太不像话了,出了这么大事儿都不说回来看看,没良心!"
胡总管:"他有难处,老太太刚哄高兴了……"
玉婷:"我妈也太过分了!抢了人家的闺女,还不依不饶地挤兑人!"
景怡:"玉婷!不许派老家儿的不是!咱们得商量个办法,不能出了事儿……"
黄春正在劝九红,九红已经坐了起来,低着头。黄春道:"你可是吓死我了,哪家过日子没个三波一折的,遇点儿事儿就想死还行了?
日子长着呐!"
九红十分平静地:"你们都走吧,甭管我!我已经想过味儿来了,叫我死我都不死了!"黄春惊诧地望着九红。
新宅大门道。夜。
秉宽正上梯子拉电闸,景琦、王喜光站在下面看着,一听差拉着大狼狗,另一听差傻二提着灯笼。
景琦:"往后每天十二点拉电闸,各屋还是点蜡烛。"
王喜光:"其实电灯比蜡烛还保险呢!"
景琦:"你没见满院于拉的都是电线,万一走了火儿还了很!"
王喜光:"是是!"
秉宽:"拉啦?"
"拉!"景琦发令,秉宽拉了电闸,顿时大宅门里一片黑暗。
"我回去了。"王喜光走出大门,秉宽关门上闩,门顶的大铃档发出阴冷的叮当声。
景琦和牵狗、提灯的听差走进院内。
景琦高喊着:"拉了电闸了!各屋点油灯,小心火烛!--拉了电闸了!各屋点油灯,小心火烟--"
四厅院。夜。
院内北屋点起了油灯,窗上映出佳莉的身影,远远传来景琦的喊声:"拉了电闸了!各屋点油灯,小心火烛……"
听差提灯笼在前面引路,从三厅过道转进了四厅,景琦仍在喊着。忽然他发现北屋还亮着灯,便走到门口问道:"佳莉!还没睡?!"
没有人应,景琦推门进了北屋,两听差站在外面。
景琦走进北屋一下站住了,只见佳莉一人坐在桌前望着油灯垂泪。景琦心情复杂地望着,轻轻走到桌前坐下:"还为白天的事儿伤心?"
佳莉怨恨地:"人家的娘都是娘,我的娘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景琦:"你孩子家家的想这么多干什么?你奶奶不喜欢你娘,大宅门儿里这种事儿多了!何必往心里去。"
佳莉气哼哼地:"站在人前矮半截儿!"
景琦:"你比谁矮?你是我的闺女!你是你,你娘是你娘!"
"爸--"佳莉两眼盯着景琦。
景琦:"嗯?"
佳莉:"你当年--干吗要去那种地方找了她?"
没想到佳莉会问出这话,景琦大窘,愣了一会儿才说:"你个小孩儿懂什么?这不是姑娘该问的!"
佳莉发泄地:"你有钱有势,要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景琦发火了:"不许再说了!"佳莉趴到桌上又哭起来。
景琦心又软了:"别哭了,眼都哭肿了。"掏出手绢递过去,忽然看见桌上的凉饭,"瞧,晚上饭都没吃!"转脸向外叫道:"傻二!"
傻二在外应:"在这儿呢!"
景琦吩咐道:"把刘妈叫起来,捅开小灶,给小姐做夜宵儿,我也吃点儿!"
傻二:"知道了!"
景琦回头看着佳莉:"行了,不许再哭了。"
新宅上房院。夜。
大宅门一片黑暗。景琦走进屏门吩咐听差:"去吧!"大丫头莲心提着灯笼站在门里,关上屏门上了闩。
景琦走上东廊子,放慢了脚步向西看,转向西厢房走去。西厢房仍亮着灯,景琦悄悄进去。
景琦走进屋,坐在卧室门口打吨的红花,忙站起身,景琦打手势问里屋九红的情况,红花比划着,意思是九红未睡仍在哭。景琦走进了里屋。
九红抱着猫坐在床上发愣,抬头看见景琦,忙将猫一扔,转脸朝里躺在了床上。景琦坐到床沿儿上,探头想看看九红的脸,九红忽地拉了条被子将头蒙住。景琦轻轻地推了推:"往里点儿,腾个地儿,叫我躺下。"九红不动,景琦又推,九红突然伸手一巴掌将景琦的手打下去。只听见九红蒙着被子哭了。
红花拿个温手巾进来递给景琦,景琦拉开九红的被子将毛巾递上,九红抢过来一把向身后扔去。
红花和景琦无奈地相互望着。景琦又拿起茶几上的盖碗茶递给九红,九红头都没回,伸手一扫,盖碗飞出落地,摔个粉碎。
红花忙抬起碎碗走向屋外。景琦一筹莫展也走到外屋。
景琦和红花刚说了几句悄悄话,忽然九红从卧室冲出,不由分说将景琦向门外推,景琦招架着退到门口,死不出去,九红忽然拉住门框一抬脚,用力将景琦踹出了门,随手关上门,从里面插上了。
景琦摸着屁股,没反应过来,惊讶地望着房门,不知该走不该走,竟在原地转了一圈儿,终于走到门前拍了两下。
景琦低声叫道:"开门!"又用力拍了两下,没有回声。景琦泄气地转身要走,但猛然回身抬脚用力一踹,房门一下子端开了,发出门插断裂的声音。
景琦破门而进,红花上前拦挡,被他一把推开,冲进了里屋。
九红仍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景琦怒冲冲走到床前,却一下子又泄了气,长叹一声坐在床沿儿上。
红花担心地向里屋看了看,见没动静放了心,忙将帘子放下。
景琦将九红向里推了推:"往里点嘿!"九红不理。景琦无奈,顺手从床上拉下了一条被子铺到了床前地下,无声地躺到被子上,两手抱着后脑勺闭上了眼。
一会儿,九红奇怪地回过头,不见景琦,又往地下一看,见景琦闭眼躺地而睡。想了想没动,回过头躺好,不一会儿又欠起身往地下看,景琦依然如故。
九红翻回身赌气似的向床里边挪了挪,床边空出了二尺多宽。
景琦听到动静睁开眼,欠身往上望了望,忙站起上了床,躺上去,用力一把将九红搬过来,二人对视着。
景琦用力将九红搂在怀里……
第二十九章
范记茶馆。
单间里。秉宽将一张二百两银票放到桌上给武贝勒:"您给找的那个抱狗的丫头,老太太留下了。"
贵武:"那丫头还行吧!"
秉宽:"瞧着还行,反正抱了一天没出事儿,也没挨咬。"
"只要老太太瞧上了就行!"
"这二百两银于是老太太赏的,您一百两,那丫头家里一百两!"
秉宽话刚停,外面忽传来大喊声:"武贝勒!七老爷找武贝勒!"
"哟,姑老爷来了!"贵武说着忙往外跑,秉宽也跟了出来。桌上的银票却仍放在那里。
贵武跑出单间,东张西望,直跑到门口,外边儿一人儿没有,他奇怪地回过头,只见坐满了吃饭的、睡觉的、喝茶的人,人们都看着他。
贵武仍然大叫:"七老爷!七爷!"满屋子的人都笑了。七老爷根本就没来。
贵武知道上当了,扫视着大堂里的人,秉宽也看了看,说了声:"我走了!"管自离去。
人们又都忙自己的了,不再看贵武。单间门口,三四个人围着下棋,靠隔扇仍坐着那个壮汉,草帽压得很低。
贵武虎视眈眈地走了过来:"刚才是哪小子嚷嚷?!拿我贝勒爷开涮?!"
无一人理睬,贵武忿忿地扫视着众人走向单间:"活腻味了你们!"
贵武走进了单间,回到桌前愣住了,桌上的银票不见了。忙上下寻找,桌上,桌下,连椅子垫儿底下都翻了,就是不见。
贵武站在屋里发愣:"嗯--银票呢?"他突然回头大叫:"范掌柜!"
范掌柜忙进来:"什么事儿您呐?"
贵武:"我刚才出去这工夫,放桌上的银票怎么没了?"
范掌柜:"没人儿进来过!您再找找,是不是放身上了。"
贵武急忙全身乱掏一气:"没有!我记得清清楚楚放桌儿上了!"
贵武一擦帘又走出单间,站在门口扫视堂内的人,范掌柜也跟了出来。贵武冲满大堂大叫:"刚才谁进这屋了?"
无人理睬,人们各干各的。贵武走到单间门旁正在下棋的一桌人前,死盯着几个下棋的人:"谁进那屋了?"大家低头看棋,仍没人理他。
贵武推了一个下棋的一下:"看见谁进那屋了?"
下棋的:"你又没雇我给你看着,我管得着吗?去去去!"
贵武回身又环视众人,目光停在隔扇的方向,那壮汉仍一动不动靠隔扇坐着。贵武走到跟前:"嘿!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整天坐在这儿?"
壮汉一动不动,也不理睬。贵武来了气:"说你呢!看见谁进这屋了?"
壮汉起身,又往下拉了拉草帽儿往外便走,贵武一把将他拉住:"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那银票准是你偷的!"
壮汉仍挣扎要走,贵武死拉不放,侧身拦住道:"你天天儿这儿坐着,我留神你好些日子了,你是干什么的?!"说着伸手摘壮汉的草帽儿,壮汉突然抓住贵武的手往怀里一拉,顺势重重地在他后背上一拍,贵武站立不稳向前冲去,一下子扑到下棋的桌子上,唏里哗啦棋盘冲出,棋子儿撒了一地。俩下棋的不干了,一个揪住贵武喊:"往哪儿趴!没长眼你?"一个揪住贵武叫:"我们这儿赌着输赢呢!你赔我钱!"
贵武狼狈地:"我凭什么赔你钱!"
俩下棋的:"我这就赢了!""是我赢了!两家都得赔,不赔打你丫挺的!"
范掌柜忙上前劝架,贵武终于挣脱,念叨着:"等会儿再说行不行?"忙回头四下里寻找那壮汉。大堂中的人仍各干各的,壮汉却已不见。
范掌柜忽然指着贵武:"您后脊梁上贴的什么?"
贵武一愣:"什么?"忙转着圈儿的问后看,又背过手抓,看不见也抓不着,范掌柜忙将那东西揭下交给贵武:"这不是银票吗!"
贵武:"嘿--什么工夫贴我后脊梁上了?!"全屋人大笑。
范掌柜:"那谁知道啊!"
贵武:"你们谁认识刚才那小子?"没有人再理他,贵武接着又问范掌柜:"他是干什么的?"
范掌柜:"常来,一句话没说过!"
贵武悻悻地:"这些日子怎么净出邪门儿事儿呀!放个屁都砸脚后跟!"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正安然地看着单先生教佳莉弹古琴《沧海龙吟》,景琦走了进来,单先生忙站起:"七老爷!"
佳莉也站起:"爸!"
景琦得意地点点头:"《沧海龙吟》!"
单先生赔着笑:"七老爷对琴谱真熟。"
白文氏望着景琦,问:"有事儿吗?"景琦答道:"没什么事儿,佳莉怎么好些日子不回家住了?"
白文氏:"这儿不是她的家?"
佳莉:"我不回去!"
白文氏:"叫她在我这儿住着,学琴呢!"
景琦:"我怕她在这儿给您添麻烦!"
白文氏站起身:"别这儿捣乱,有事儿外边说去。"说着和景琦出了屋。
单先生教佳莉弹琴,琴声又起。
老宅上房院。
白文氏瞥了一眼景琦:"听说,我那天说了那位姨奶奶几句,她就寻死觅活的?"
景琦:"谁这么多嘴,没有的事儿!"
白文氏:"有也罢,天也罢,以后你那个新宅我不去就是了,省得搅和你们的好日子!"
景琦:"妈说哪儿去了,妈再过去,自然叫她回避就是了。"
白文氏:"我可不担这个恶名儿,你自己掂量着办!"
景琦忙打岔:"海淀花园子修得有点儿模样了,等哪天陪妈过去看看,我想靠西再修个鹿圈,自己养茸。"
白文氏:"好!我早就想过,一直腾不出手来!"
景琦:"还有个事儿,刚才在老号上,大伙儿都说该修个小学校,今约药行的子弟上学,想听听妈的意思。"
白文氏:"这是好事儿,有那日子不富裕的家主儿,也不用交学费。"
突然,而道传来丫头的尖叫声,白文氏一愣:"出什么事儿了?"
二人忙向外走,刚上甬道,就见刚买来的丫头奴奴正在拿着根小木棍追着小叭狗,小叭狗满院乱窜,奴奴追着打。白文氏大叫:"奴奴!你干什么?"
胡总管、颖宇都跑了出来。
奴奴哭腔地:"它咬我!"
胡总管:"那你也不能打它呀!"
小叭狗窜到白文氏的怀里,白文氏忙抚摸查看着。景琦问:"没打伤着哪儿吧?"
颖宇:"好大胆子!这狗比你还娇贵呢!你打它!"
奴奴委屈地:"它咬我!"
景琦:"这孩子还不懂事儿呢!"
奴奴哭了:"它咬我--"白文氏道:"算了算了,我看这孩子不行,把她送回去吧!"
胡总管忙拉过奴奴:"走吧,走吧,送你回家去!"
白文氏又道:"别难为孩于,送回去好好跟人家说!老七,叫你找个抱狗的丫头就这么难!"
景琦惶恐地:"我再去找!再去找!"
京城街道小胡同。夜。
一辆马车停在胡同口,武贝勒下了车:"行了,我前边儿到家了。"
车上的男人道:"不送了,贝勒爷!明儿茶馆见!"马车驶去。
武贝勒哼着京戏晃晃悠悠地往前溜达。路进儿靠墙放着一辆平板菜车子,上面躺着戴着草帽的壮汉。见贵武晃过来,壮汉抬起一点儿草帽望着贵武。贵武自得其乐地哼唱着走过,壮汉突然坐起,推着车朝贵武冲去。贵武闻声忙往边上躲,壮汉推车也朝边上来。贵武又往中间躲,车又向中间推来。贵武紧走两步回过头:"存心是怎么着?你……"话未说完,车已到,贵武一下被撞倒在地。壮汉扔下车,上来就将贵武压住,用绳子捆绑,贵武挣扎着大叫:"干什么你!来人呐--"
壮汉将一块烂布塞到贵武嘴里,看四下无人,将贵武提到车前,揭开席子扔上车,又将席子盖好,推车远去。
大格格家菜园子。清晨。
三间土坯房,一间农家的贮藏室,小院前有大约一亩菜地。戴草帽儿的壮汉在摇辘轳打水浇菜园,满满一柳斗水提起倒进石槽,水顺着维沟欢快地流入菜地。一斗水倒罢,又将柳斗放下井,鞭转把儿飞快地转动。不远处传来贵武声嘶力竭的喊声:"浇水那小子!你把我给松开!"
壮汉抬起头,这人正是景琦去济南路上,在永乐镇仙客来客栈要了景琦一百二十两银子的人。他叫黄立,贵武和大格格的私生子,黄春的双胞胎哥哥,算年龄应该四十二岁了。他望着堆草的西屋没有搭腔,又把柳斗慢慢摇上来。
堆草的西屋里。武贝勒被寒鸭浮水般捆着扔在草堆上,不停地大叫:"那小子!我招你惹你了?!你想把我捆死呀你!我这腿都快折了!"
井台边。黄立把水倒在槽内,又把柳斗放下井去。从北屋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把他带来!"
黄立走下井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进西屋。贵武喊着:"嘿!我说,商量商量行不行?!"
黄立仿佛没听见,像揭东西样一把提起贵武走向北屋。贵武不停地叫着、呻吟着:"我真受不了了,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咱们有什么仇啊?"
黄立将贵武提过北屋堂屋,把他扔在地上。贵武继续念叨着:"你倒说说,叫我心里也明白明白,我怎么招着你了……哎哟,轻点儿,往死了摔我!你要绑票儿,要多少钱你说,我女婿有的是钱!"
黄立看都不看贵武一眼,向着里屋:"带来了!"
里屋门帝一挑,走出了六十多岁老态龙钟的大格格,看着地上的资武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贵武趴在地上抬不起头,用力挣扎了几下,又低下了头:"我说,怎么个意思?先给我松开行不行?"
大格格语气沉重地:"你是贵武?"
"贵武?我是贝勒爷!"贵武的脸几乎贴着地,说罢又忙改口:"贵武,贵武,我是贵武!"
大格格:"听说你欠了一笔债,至今没还?"
"欠债,欠谁的债?您弄错了吧?我谁的债也不欠!"贵武刚说完,就被黄立踢了一脚,于是大叫:"哎哟妈呀!踢着了我了,悠着点儿行不行?"
大格格:"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来,您只要说出来,有那么回事儿,欠多少我都还!"
"怕你还不起吧?"
"还不起?我闺女嫁了个大财主,我还钱就是了,先把我解开!"
"四十年前你欠了詹王府一笔债!"
"四十年前?我不欠他们的!是他们欠我的……到现在我那儿子还没找着呢!我……"贵武话未说完,又被黄立猛踢一脚,疼得他呼嚎惨叫,"别踢了祖宗!我这肋条骨都折了!有这么要债的吗?!"
大格格厉声地:"你骗了詹王府的大格格!"
"怎么是骗?两相情愿嘛!再说这事儿你管得着吗?"
黄立蹲下身,一把揪住贵武的头发,掀起他的脸。
"于什么!撒手!你就说我欠准钱不就结了,我还!"
"要是欠的银子,那债就好还了!"
"那我欠什么,啊?!"
"大格格怀着孩子的时候,你跑到哪儿去了?"
"怎么问起这陈谷子烂芝麻来了?"贵武语音刚落,黄立"啪"地打了他一个大嘴巴。他只好答话:"我……我……在外头……"
"你躲起来了,怕引火烧身!"
黄立场手又要打,贵武忙大叫,又可怜巴巴地:"那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黄立又抽了贵武一个嘴巴。贵武哀求道:"问明白了再打成不成片"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又哪儿去了?"
"我……我是……"
"你又躲起来了!"
贵武大叫:"没有!没有!我找过她!"
"那是二月初十的夜里吧?"
贵武的神情越来越惊讶,想扭头看看讯问的人,但他头发被揪着,转不过去,只能惊恐地望着黄立回话。
"二月初十?二月初十?大概是吧!您……怎么知道?"
"你说你一妻一妾都不生养,只想要儿子、闺女!"
贵武惊恐得喘不过气来:"我……我……说过!"
大格格悲愤地:"你说,你连自己都保不住……哪儿还管得了大格格……"大格格已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黄立又狠狠地连抽了贵武几个嘴巴。
"别别,求求你了……先别打,您怎么知道得这么细?……您是……您……我明白了,您是……大格格!"
大格格咬牙切齿地宣泄几十年的痛苦与仇恨:"贵武!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畜牲!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同生共死,什么……"说着又泣不成声了。
贵武哀求:"大格格……饶了我吧!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大格格……"
大格格:"我一辈子最恨负心汉,伤天害理你不得好死!"
贵武:"饶了我吧……看在儿子闺女的份儿上你饶了我吧!"
大格格:"儿子?你还知道有个儿子?!你睁大眼睛看看眼前的人是谁?"
贵武立即明白了,他震惊地望着眼前的黄立,老泪纵横了:"这就是我的……儿子?……"
黄立没头没脑地打起来,贵武挣扎着喊:"别打了!别打了,你听我说……"
大格格:"你还有脸说?!我一句也不想听!"
黄立又暴打贵武。贵武哀嚎般大叫:"别打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但黄立依然拳打脚踢……
贵武已经不支,两目失神,头歪向了一边。喃喃看:"干什么这是……说也打,不说也打……这叫什么规矩……"
黄立大吼:"打死你都不解恨!"
贵武已经气息微弱:"儿子!……你下这么狠的手……打你爸爸……
大格格充满哀怜地望着贵武。
黄立突然向贵武后颈猛击一掌,贵武一声没吭重重地歪在地下不动了,黄立仍要打……
大格格大惊失色,忙站起来扑向贵武,死命地拦住黄立扬起的手。黄立失去理智般大叫:"妈!我打死这个畜牲!"
大格格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黄立仍怒视着奄奄一息的贵武。
大格格哆哆嗦嗦地给贵武解开绳子。他的手脚虽被放开了,但已趴在地上不能动。
黄立:"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大格格无比心酸地:"放开他吧,黄立……他是,他是你爸爸呀!"
黄立不由分说,愤怒到完全失控,用力一把将大格格推开。大格格向后一仰跌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黄立大惊,忙扑向大格格,跪在地上将她扶起,大声哭叫:"妈--妈--"大格格已人事不知,闭着眼,歪着头。
贵武无力地睁开双眼,悲伤地望着大格格:"大格格……"
黄立惊慌地将大格格抱起,匆匆向里屋走去。喊着:"妈--妈--"
贵武吃力地喘着气,无限哀伤地叫着:"大格格呀……"
屋内发生惨剧,屋外一切依旧那样安静,只有晨风刮过时,年久失修的辘轳把儿轻微摇动,发出叹息般的吱、吱声……
新宅大门道内外。清晨。
天刚刚亮,门道里还很黑,秉宽走出门房卸下闩,打开大门,门顶的铃档发出"叮当"的声响。他刚推开大门,忽然发现门口有一堆东西,忙俯身察看,只见贵武嘴里塞着烂布,气息奄奄地被捆着靠在门框上。秉宽大惊,忙走出门四下张望,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秉宽忙将贵武口中的烂市拉出,连声呼唤:"贝勤爷!贝勒爷!这是怎么了?"贵武昏迷不醒……
新宅门房。
景琦和秉宽匆匆走进门房来到床前,周围已站了一圈儿仆人。
贵武满面伤痕衣衫破烂,无力地睁着双眼,已完全没了神儿。景琦吃惊地俯身叫道:"贝勒爷!贝勒爷!"
贵武费力地抬眼望了一下景琦,随即又把眼皮耷拉下去。
景琦:"你这是让谁打的?得罪谁了?"
贵武喃喃地:"我这是,是……我儿子打的!"
景琦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贝勒爷,都这模样了,您就别骂人了,到底是谁打的?"
贵武:"就是我儿子,我的……亲儿子!老七,是你的大舅子呀!"
景琦大惊:"黄春的兄弟?"贵武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景琦更为惊讶:"你什么时候见着你儿子了?"
贵武:"报应!你信不信?……报应!……四十年前二格格死在宫里,那是西太后下的毒手,可我呢?……买通了寿药房里的人,在药里加了一味甘遂,改了方子……害得你们白家家破人亡……"
景琦:"四十多年了,提那些老账干什么!"
贵武:"老账?……可有人要提那老账……大格格这不又来提老账了吗!"
景琦:"我更闹不明白了,大格格,怎么又出来大格格了?这都出了什么事儿呀?"
贵武挣扎着要起身:"七老爷!我得给你磕个头!"
景琦死死将贵武按住:"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好好说!"
贵武:"你得去找大格格,叫他们和黄春团聚,我是没那个福分了,可你们不能不管他们!"
景琦:"我管,我管,可大格格他们在哪儿呢?"
贵武:"海淀西黄庄菜园子。你得认下他们,老七,我生了女儿不姓黄,找了女婿……也有丈母娘……"贵武凄惨地笑了。
景琦十分不忍心地:"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记恨我!……我,我罪有应得!可我万没想到……我死在……我死在……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贵武越说声越小,到后来只嘴唇微动,发不出声来,头一歪,终于咽了气。
景琦回过头:"套车,去叫王总管来,安排好贝勒爷的后事!"
乡间土路。上午。
景琦赶着马车,黄春坐在车上,马车颠颠儿地跑着。黄春满面焦急,四下张望。
景琦扬鞭赶车向前驰去。
大格格家菜园子。
马车停在路边,景琦、黄春下车走到园子边。菜园子已是一片凄凉,地里的菜全都拔光了,乱七八糟一地菜叶子。井台上,井绳已铰断,柳斗歪在石槽里。
景琦、黄春缓缓走向北屋,神情疑惑地望着。院中一片狼藉,乱草、乱柴、破筐、烂盆儿。景琦、黄春走到门前,只见门上挂着一把铜锁。
二人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黄春:"会不会找错地方儿了?"
景琦:"是呀,怎么回事儿?连个街坊都没有?"
黄春大声地向四下喊叫:"妈!妈--"没有人应。她观察着走到里屋的窗户前,将窗户纸捅破往里看。里边已空空如也,但见光光的炕席上放着一个小花包袱。黄春急忙回头叫:"景琦,你快来看!"
景琦走过来,黄春让开,景琦趴在窗上。
"你看炕上!"黄春激动地:"那不是在永乐镇仙客来客栈,咱们包银子的花包袱吗?"
景琦回过头:"没错儿!那个人是你哥?!"
黄春:"快进去看看,把门砸开!"
二人走回门前,景琦一拉锁,门登时就开了,景琦道:"你看!门是虚锁着的,这是知道咱们要来。"
二人进屋,四下张望了一下,匆匆进了里间屋。
炕上放着花包袱。黄春走上前将包袱解开,里面竟是那一百二十两银子!
景琦惊奇而又感叹地:"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跟了咱们二十年!"
黄春懊恼地:"怎么就不认呢!这造的是什么孽呀!"
二人无语走出屋门,怅然地望着远山、田野,四面一片萧瑟。
景琦感悟地:"你瞧见没有?这儿离咱们新盖的花园子也就二里多地,他们这是有意躲了!"
黄春:"躲什么呀?这是何苦啊!"
景琦:"你替你妈想想,知道咱们愿不愿意认她?名不正,言不顺!"
黄春:"这咱们上哪块儿找去?"
景琦:"既是躲了,就是不愿意见面儿,何必去找!我看就把贝勒爷埋在这菜地里,早晚他们还得回来!"
黄春:"嗯!立个碑,把咱们名字都刻上,这样我妈不会再顾忌什么了。"
景琦将门锁好,二人返回马车。景高道:"得去和詹家打个招呼。"
黄春:"詹瑜都死了,还打什么招呼。"
景琦:"那也得和奎禧、香伶和大姑奶奶招呼一声。"
二人上了马车,景暗赶车离去。
詹家小院。
景琦、黄春走进院来见香伶在忙,招呼道:"香伶,做饭呐!"
香伶忙站起:"哟,七哥,七嫂,快屋里坐。"
屋里传出奎禧喊叫声:"别瞧我这会儿穷,我们老祖宗打进北京的时候,白家还摇着串铃子满街卖草药呢!"
景琦、黄春相视一笑,三人向屋里走去,香伶大声回了一句:"行啦!你祖宗那点儿德性没传给你!"
三人进了屋,香伶又喊了一声:"来人啦!"
奎禧正趴在床下往出拉靴子:"谁来了?"
景琦:"卖草药的来了。"
奎禧提着满是灰尘的一双靴子站起来:"少见呐!你来干什么?"
香伶和黄春进里屋说话去了。景琦十分奇怪地上下打量着奎接:"怎么意思?您份的这是哪出戏,《铁公鸡》?"
奎禧狂傲地撇着嘴:"大清又回来啦!宣统皇上要复位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不屑地:"你倒挺会哄着自己玩儿!傅仪往皇城里一圈,他狗屈不是!"
奎禧大怒:"住口!你要叫皇上!"
景琦:"那是你的皇上,我叫不着!告诉你,你大姑还活着呢!"
奎禧一愣:"我大姑?"
景琦:"你们家大格格!"
奎禧不以为然地拍着靴子上的土,坐到床上穿靴子:"活着活着吧,我也没见过,跟我说这个干吗?"
景琦立即站起:"什么东西!"生气地走向里屋,"春儿!咱们主!"
景琦进了里屋,只见雅萍难受地倚着墙躺在床上,忙问:"哟,老姑奶奶怎么了?"
黄春:"累得不行了,我看接回去吧,在这儿不是活受罪吗!"
雅萍:"凑合活着吧!"
香伶:"接走吧,我一个人儿实在没法子!"
景琦:"走,这就走!守着这么个姑爷不够恶心的。香伶你别多心!"
香伶:"走吧!我也早受够了!"说着和黄春扶雅萍下了床。
白家花园。
白文氏在王总管、佳莉和丫头仆人们陪同下看园子,缓缓走来。
王喜光介绍着:"往这边走是穿云、渡月,后边那楼是十二琴馆,往这边儿是稻香村、荷花坞,沿那边儿的水道还能划船。"
白文氏指着山石上的"穿云"二字问:"这是老七写的吧?"
王喜光:"七老爷写的!"
小叭狗"大顶子"在地上前后跑着。
白文氏:"大概得什么时候完工啊?"
王喜光:"个把月吧!"
"嗯!到时候……"白文氏低头忽然发现小叭狗"大顶子"不见了,"大顶子呢?"
众人忙停下寻找,却不见影儿。玉婷道:"刚才还在这儿乱跑呢!"
黄春吩咐丫头:"快找找去!"
"我去,我去!"王喜光接过话忙跑去。
白文氏:"没个人抱还真不行!"
花园子花圃。
香秀坐在石头上,怀里抱着"大顶子",手里用鲜花编着一个圆圈儿,低头看着小叭狗,说:"我给编个脖套儿啊!"
王喜光远远跑着大叫:"大顶子!大顶子!"忽然发现了香秀,忙跑过来,气势汹汹地:"嘿!哪儿来的野丫头?这狗也是你能抱的吗!"
香秀:"这狗真好玩儿,你们家的?"
王喜光伸出双手道:"拿过来!二老太太看见不骂死你!"
香秀将狗递给了王喜光:"我给它编脖套儿呢!"王喜光接过抱着要走,"大顶子"突然张嘴就咬,王喜光吓得"哎哟"一声惊叫,不觉松了手,小叭拘一下窜走了。
"这他妈的狗,怎么咬我呀!"王喜光骂着,只见"大顶子"跑回香秀脚下,一下于蹦到香秀怀里,香秀把鲜花圈儿套在狗脖子上。
王喜光走上前:"你还乱掐花儿,你是谁家的丫头?这么没规矩,拿来!"王喜光说着上前又要抱狗。
只见香秀双手架着狗,冲着王喜光:"咬他,咬他!""大顶子"忽然龄开牙向王喜光叫起来!
王喜光吓得不敢上前:"这是怎么了,咬我?我抽你!"
"王总管!"背后传来白文氏的声音。王喜光回头一看,只见白文氏等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看。白文氏笑容满面。
王喜光忙点头哈腰:"您瞧,也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这狗我抱木过来,它咬我!"
白文氏开心地看着:"叫小丫头过来,让她抱着。"丫头银花在护栏上铺上垫子,白文氏坐下了。王喜光带香秀来到白文氏面前。白文氏笑着问:"叫什么?"
"香秀!"
"香秀,名字挺好的。十几了?"
"十四。"
"在哪儿住呀?"
"下洼子!"
"你爹妈呢?"
"我爸在那边干活儿呢!"
"你不怕这狗咬你?"
香秀抚摸着狗:"才不怕呢,它跟我好!"
白文氏:"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叫你天天跟这狗玩儿!"
王喜光着急地:"快说愿意,你的福气来了!"
"不愿意!"香秀把狗往地下一放,扭头就跑,谁知"大顶子"飞快追了上去。
白文氏十分惊讶地看着:"缘分!王总管,过那边儿问问是谁家的孩子,这丫头我要了!"
王喜光:"是!是!"
花园子凉亭内。
李满福连连推辞着:"那可不行,这孩子从小没离开过爹妈,再说一个乡下丫头,你们这大宅门儿……"
王喜光:"你别不识抬举,多少人想巴结这差使还巴结不上呢!"
李满福:"不行不行,我就这一个闺女!"
王喜光:"告诉你,进了这大宅门儿就是进了天堂了!给你十块大洋行不行?"
李满福:"卖闺女呀?那更不行了!"
王喜光:"什么卖呀!你别叫我着急行不行?为了找这抱狗的丫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骂了,好容易老太太看上了,这事儿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满福:"不成!"
王喜光急了:"你个乡下脑壳!"一想不对,立即又软了下来,"我叫你大爷!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李满福想了想:"那我往后还见得着吗?"
王喜光:"什么话?!进了大狱还叫探监呢!她还是你闺女不是?!"
李满福大惊:"进大狱呀?"
王喜光气得摇头晃脑:"你别叫我嘬牙花子了成不成?我那是比方!你说你要多少钱吧?"
李满福:"我不要!我要闺女!"
王喜光:"三十大洋行不行?……干脆!五十大作!你可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
李满福愣住了,似信非信地动了心:"真的?"
王喜光:"可不真的!明儿你把人送来,我就给你钱!"
李满福:"那我得回去和老伴儿商量商量!"
王喜光站起身:"商量什么?就这么定了!"
花园子大门口。
白文氏已上了马车,王喜光站在车下禀报:"说定了,说定了,费了劲了,一张口就要五百大洋,一个大子儿不能少!"
白文氏:"人家就一个宝贝闺女,五百就五百吧!大顶子呢!"
王喜光:"不行,抱不回来,跟那丫头玩儿得欢势看呐!"
白文氏:"叫她玩儿吧,混熟了也好,明儿叫她过来!"
王喜光:"是!"
老宅门房。
李满福和抱着"大顶子"的香秀坐在长凳上。王喜光在外面刚拉门,李满福立即站了起来。
王喜光递过一张银票,李满福哆哆嗦嗦地接过去。
王喜光道:"来了好!收好了!丫头,跟我走吧!"香秀忙站起来。
李满福怯怯地:"老太太要是看不上,您还叫这孩子回去!"
"是老太太自己挑的,还能看不上!"
"这孩子要呆不惯,您还叫她回去!"
"享不完的福,还有呆不惯的!"
"她要是有个灾儿啊病的……"
王喜光急了:"我说你有完没完?!你想累死我!老太太那儿还等着呐,走!"王喜光不耐烦地转身拉香秀出了门房,李满福愣怔了片刻,又追了出来。
门道里,李满福望着已走到影壁前的香秀,担心地大喊:"香秀,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李满福家破棚屋内。
李满福和马立秋低头坐在小凳上,朱伏站在屋中大发脾气:"你去把孩子给我要回来!"
李满福:"人家都给了钱了!"
朱伏瞪着眼:"五十块钱?!你昏了头啦!见过钱吗你?!十四岁的大姑娘五十块钱?!"
李满福:"我又不是卖孩子!"
朱伏:"不是卖孩子,你把钱拿回来干什么?这就是卖!"
马立秋:"问过了,白家是个好人家,还周济过我们。"
朱伏:"大宅门儿有什么好人家?都拿丫头不当人,你知道北京城里这会儿卖个丫头是什么价儿吗?"
李满福:"我又没卖过!"
朱伏:"两三百都不止!"
李满福和马立秋惊愕地面面相觑。朱伏又道:"这事儿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们才来北京几天?!"
李满福:"行啦,我认倒霉了!"
朱伏:"姥姥!你把钱给我,我找他们去,要不多给钱,要不把孩子领回来!"
李满福:"别折腾了,人家有钱有势,再闹出个事儿来!……"
朱伏:"有钱有势也拗不过个理儿来!快把钱拿来!"
李满福和马立秋无奈地对看了一眼,马立秋起身去拿钱。
朱伏:"别看你大我一辈儿,论经过的事儿,我过的桥比你走的道儿还多!"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王总管,我得赏你,去账房地支两个份例红包儿!"
王喜光:"哎哟!老佛爷,只要您高兴,给您办事儿还要赏钱?我成什么了我?再说这丫头是您自己看上的,我不过跑跑腿儿!"
白文氏:"银花!叫香秀出来,让王总管看看!"
银花陪香秀从里屋走出,香秀抱着"大顶子",已是油光水滑的头,一身簇新的衣服。
王喜光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哟!这是那孩子吗?"
屋里屋外的丫头。仆人、管事的都一愣,一个个窃窃私语。
白文氏高兴地:"叫王总管!"
香秀:"王总管!"
白文氏:"咱们这边儿是胡总管。一会儿你也见见,王总管是新宅子那边儿的!"
王喜光:"嘿--我都不认识了,任什么人到了二老太太手里一调理,都跟那画儿里头画的似的!"
白文氏:"哪儿还像个乡下丫头,亏她长的细皮嫩肉的!"
王喜光:"人家家里也娇着呐!"
白文氏环视着众人:"你们全都听着,香秀只管抱狗,别的杂活儿不用干,你们上上下下的少支使她,除了我,你们谁也管不着她!"
众人答应:"是!""知道了!"
香秀抱着狗,用一双纯真的大眼睛高兴地望着大家。
老宅。
王喜光匆匆走过门道,门房罗头儿看见他忙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未伏。
罗头儿:"王总管,有人找您,说是香秀的表哥!"
朱伏忙上前赔着笑脸:"王总管!您……"
"什么事儿?"王喜光斜着眼儿瞟了朱伏一眼,"香秀挺好的,老太太挺高兴,留下了!"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朱伏在后面紧追着也出了大门。王喜光越走越快,离老宅大门有段路了才放慢脚步。
朱伏追到王喜光身旁,掏出了银票:"他爹妈一时糊涂,把孩子送了来,又后悔了,您这五十块大洋的银票我又给您带来了。"
王喜光站住了,不屑地望着朱伏:"你当着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白府的大宅门儿,不是关厢的大车店儿!也不打听打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懂不懂规矩?!"说罢回身便走。
本伏追着:"五十块钱买个丫头,北京城里没这个价儿吧?!"
王喜光走了几步猛地停住了,慢慢回过头上下打量朱伏。朱伏也毫不示弱,死盯着王喜光。
王喜光:"人家本家儿都认可了,你在这儿挡什么横儿?!"
朱伏慢慢走上前:"我是香秀的表哥,是人家本家儿叫我来的!"
"你叫什么?"
"朱伏!"
"肥猪那个猪?"
"有姓那个猪的吗?朱元璋的朱!"
"福气的福?"
"伏天儿的伏。我是三伏天生的!"
"不好,这名儿不好!"
朱伏不解地:"这名儿怎么了?"
王喜光:"伏天的伏字,单立人一个犬字,这是狗人!"
朱伏一愣:"您这是……"
王喜光:"你要是福气的福加上前边儿的朱,那是洪福齐天!"
朱伏似懂非懂:"是是!"
王喜光:"伏天的伏,前边加上朱那可真是肥猪的猪了,你成了猪狗人!"
朱伏知道上当了:"您,编排着骂我?"
王喜光厉声地:"骂你?!你再敢在这胡搅蛮缠,我叫人来抓你!"
朱伏:"我这儿好好跟您说话,您怎么?……"
王喜光:"去去!撒泡尿照照,你也配跟我说话?!舌头痒痒了,找个缸沿儿去蹭蹈!去去去!离我远点儿!"说完扬起脸儿扬长而去。
朱伏咬牙切齿地:"行,大总管!走着瞧!"
第三十章
海淀西黄庄菜地。
新起的坟前立着一墓碑,上刻:先父前清贝勒大人讳贵武之墓;下刻妻、婿、儿、女、外孙敬立等字样。墓前,黄春叩拜后站起,朝土屋走去。
大格格的几间土屋,已收拾得焕然一新,仆人们正往里搬家具。
东西。一仆人迎上走过来的黄春:"全都收拾好了,太太看看吧!"
黄春:"不用了,锁上吧。"
仆人用铜锁将门锁上,众人离开了小院。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的大丫头槐花抱着一个小包儿,转过了东廊子走来。景琦的大丫头莲心忙打起上房门的竹帘子:"姐姐来了?"
槐花:"二老太太叫我给七老爷送点儿东西来。"二人进了北屋。
二人进屋后,莲心低声道:"七老爷还没起晌呢!"
"等醒了你交给七老爷吧!"槐花也悄声道,伸手将包儿递过去。
莲心没有接:"别介!老太太派来的人我不回禀一声,不是找挨骂吗?"
莲心说罢忙走向里间。槐花笑了,走到东偏厅坐下等。
莲心走到东里间门口:"七老爷!槐花姑娘来了!"听到里面景琦"嗯"了一声,又道:"二老太太叫槐花姑娘送东西来了。"
景琦在里面应道:"进来吧!"莲心忙回身招手,槐花走了过来。
东里间。景琦靠坐在床头拿起盖碗茶漱口,槐花忙将小包儿放下,拿起床头的小痰盂去接,景琦将水吐出,说:"大热的天儿叫你跑一趟。"
槐花:"伺候七老爷还不应当吗,七奶奶呢?"
景琦:"去西黄庄上坟去了。"
槐花打开小包儿,是一个中号儿的四方长玻璃瓶儿,里面装的是鼻烟。槐花递上道:"这是孟家送二老太太的鼻烟,英国的,叫您尝尝。"
景琦接过看了看又递给槐花:"弄点儿出来尝尝。"
槐花忙解开小绳,拿下小布套,开了塞子,用小铜铲挖出一点儿放在烟碟儿里递给景椅,景琦抹了一点儿深深一嗅:"不错!上等的鼻烟儿,你坐。莲心!"槐花忙坐到床边春凳上。
景琦放下烟碟儿,又对应声来到门口的莲心吩咐道:"去把昨儿姨奶奶买的凤梨拿几个叫槐花带走。"
"是!"莲心忙退出屋去。
景琦转过脸又问:"老太太挺好的?"
槐花:"挺好的。就是精神不如前了,有一回打着牌愣冲上盹儿了,那三家儿都不敢言声儿,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闭着眼睛问:"该谁出牌了?老姑奶奶说:"我,红中!老太太闭着眼睛说:"碰!"景琦大笑,九红推门走了进来,莲心手里拿着一篮凤梨也走了进来。
杨九红:"是谁要凤梨呀?"
"七老爷!我走了!"槐花忙站起,低着头匆匆走向门口,与九红擦肩而过出了屋。
景琦:"莲心,去送送!"莲心忙跟了出去。九红不满地回头望着,又回过头看看景椅:"怎么我一进门儿她就走?!"
景琦:"她来送东西的。"
九红:"她瞧见我没有,啊?正眼儿都不看我!"
景琦起身下了地:"嗨!老太太身边儿的人,你就别较真儿了!"
九红忙走过来帮景琦穿鞋:"我偏要较真儿!在老宅她怎么都行,可这是新宅,她要再这么眼里没大没小,我可不客气!"
景琦:"没完了你!打狗还要看主人!"
九红:"这话是了!看你七老爷的面儿,她也不该这么着对我!"
景琦不再理睬,大叫:"莲心!"起身走向脸盆架。"来了!"莲心答应着,立即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来,九红忙接过来放到脸盆架上。景琦低头洗脸,九红摘下手巾等候。
景琦忽然停下手,歪头看九红:"你身上什么味儿?"
九红:"你轻易不上我屋里,还知道我身上什么味儿?!"
景琦一愣,忙又低头洗脸。
白宅马号院内。
朱伏站在院内东张西望,院内一人没有。陈三儿从屋中走出:"找准?"
朱伏:"请问陈三爷是?……"
陈三儿:"我就是!"朱伏忙递上烟卷儿,陈三儿摆手止住了,"不行!抽不了那洋烟儿,甭客气!"说着掏出烟袋。
朱伏塞给陈三儿一支烟:"抽根儿抽根儿,抽个新鲜。"
陈三儿将烟夹在耳朵上:"有事儿吗广朱伏:"二老太太这两天出门儿吗?"
陈三儿:"二老太太……后儿个孟家有个堂会,派下车来了,后几晌午吧。"
朱伏:"噢!后儿晌午。"
陈三儿:"什么事儿?"
朱伏:"没什么事儿,我表妹是老太太眼前抱狗的丫头,我想给她送两件儿衣裳。"
陈三儿:"你搁对面儿门房儿就行了。我说还是趁早儿甭送,二老太太身边儿的丫头,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公中做好发下来,什么好衣裳没有?你送了也白搭,穿不上身儿!"
朱伏很诚恳地:"是是是!那就不送了,不送了。"
新宅上房院。
景琦从北廊子转向西厢房廊子走来。
卧室里。九红正歪在床上抽大烟,波斯猫卧在烟灯旁。红花慌慌张张跑进来:"姨奶奶,七老爷来了,快收了吧!"
九红没动:"来了来了吧!"说着,传来景琦进门声响,红花忙退身打起了帘子,景琦走进屋一下子愣住了,呆呆望着。
九红继续抽着,招呼都没打。景琦走到床前,看着九红,九红仍一动不动地抽着。
景琦:"你怎么抽上这个了?"
九红:"闷得慌!"
景琦:"别抽这个,抽上瘾不得了,这是败家的玩艺儿!"
九红:"这是我哥哥、嫂子给我买的,又没花你的钱!"
景琦:"我在乎那俩钱吗!你这是糟自己!"
九红:"我糟我自己碍着你什么啦!"
"就碍着我了!"景琦大怒,一把将烟灯扫在地上。波斯猫吓得忙跳到地下。
九红冷冷地望着景琦。景琦又上前一把夺过九红手中的烟枪狠狠摔到地下。烟枪摔成了两截。
但九红仍不动声色地冷冷望着景琦。景琦怒不可遏地瞪着九红。须臾,九红忽然冲外屋喊:"红花!把那套象牙的给我拿来!"
景琦意外之极,大为震惊,似乎不认识了眼前的杨九红。
红花站在房门口,胆怯地来回望着景琦和九红,没敢动。九红圆睁怒目,朝红花厉声地:"拿来!"
红花刚回身,景琦大喝一声:"站住!"红花吓得一哆嗦,忙又站住了。
九红一下子坐了起来,拍着小桌子大叫:"你是谁的丫头!去拿!"红花忙跑了出去。
景琦惊讶地望着九红,眼中充满了不解的目光。九红低着头,满个在乎地理着自己的头发。景琦慢慢坐到了床上,望着九红:"我说你身上有股什么味儿,放情是大烟味儿!"
九红:"难得你还能闻的出我身上有什么味儿!"
景琦:"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你原来不这样儿啊!"
九红抬起头直盯着景琦:"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景琦不解地:"我变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九红说完又愤愤地把头扭向一边。
景琦压下火气,尽量耐心地:"九红!居家过日子图个清静,平安,老打不起精神来还行?!"
九红又火了,回头逼视着景琦:"说得好听!图什么清静?!我还要怎么清静?!有人理我吗?这一年你才来我屋里几趟?我还要怎么清静?!"
景琦尴尬地望着九红,无言以对。
"平安吗?孩子快二十岁了,我都记不清什么模样儿了,还不平安吗?我打不起精神来!……"九红突然呜呜地哭了,"打不起精神来……"
景琦:"你看你看,我说什么了?哭什么?……"
"走吧你!……我老了……呜呜……"九红哭得极伤心。
景琦:"什么什么就老了?别哭了,你还不到四十就老了!等花园子修好了我陪你去玩儿。"
九红:"你甭哄我,快走吧,叫我一人儿呆会儿。"
景琦无奈地站起:"得,又是一个嘣噔呛!我走!"走到门口,正见红花已拿来烟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害怕地望着。
景琦看着烟枪:"给她,叫她抽!"红花忙走上前。景琦出了屋,忽然又回身撩起帘子:"我今儿晚上过来啊!"放下门帘走了。
红花将烟枪递给九红,九红夺过来狠狠地摔到地下。烟枪又断成两截。波斯猫抬着头"瞄瞄"地叫,九红弯身抱起猫,偎在自己的脸上。
新宅大门口。
陈三儿将马车停在门口。马号门口站着朱伏,两眼盯着大门口,兴奋而又紧张地不停吸烟。
王喜光从街口走来,忽然发现了朱伏,慢慢停住了,奇怪地望着。
朱伏也看见了王喜光,不阴不阳地点了点头。
王喜光:"你又来干什么?"
"反正不是来找您!"朱伏奸笑着。
王喜光哼了一声向大门口走去,白氏文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大门到了马车前。
朱伏见状忙扔掉了烟头儿跑过去,趁白文氏刚要上车,凑上前恭恭敬敬地给白文氏打了个千儿:"给二老太太请安。"
白文氏奇怪地望着:"哟,这是谁呀?"
朱伏忙站起身侍立一旁:"朱伏!我是香秀的表哥!"
白文氏:"懊,这个丫头挺好的,你有什么事儿吗?"
王喜光感到不妙,紧张地看着。
朱伏:"真对不起二老太太,香秀的爹妈想闺女,叫我来接她!"
白文氏:"这刚来几天儿呀,就想?"
朱伏:"不是这个意思,接回去就不叫她再出来了。"
白文氏:"这是什么话?丫头是我买的,难道没给你们钱吗?"
王喜光大惊,急忙闪到了马车后面。
朱伏:"钱是给了,她爹妈是怕这孩子在这儿过不惯。"
白文氏:"这叫什么话?这事儿当初是怎么定规的,叫王总管来!"
王喜光惊慌失措,转身就要走。
朱伏:"您甭叫他,我和王总管已经说过了,王总管也没答应。"
王喜光没有跑,又侧着头仔细听。
白文氏:"朱伏,你是叫朱伏吧?"
朱伏:"是!"
白文氏:"你们这些人的心里,我一看就明白,生个丫头恨不得当摇钱树,一辈子吃穿嚼谷,恨不得都从这丫头身上挤出来!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还想要多少你说!你满北京城去打听打听,我给了五百块大洋还少吗?!"
"五百大洋?……"一直满脸堆笑的朱伏,惊骇得鼻子眼睛一下挤到了一块儿,"您给了五百大洋?……那可真是……不少!"
白文氏:"还是的!告诉你,我如今离不开这丫头,你到底还想要多少?!"
朱伏摸到了底儿,立即满脸又推上了笑容:"二老太太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钱的,不是香秀的爹妈怕她受委屈吗!"
白文氏环视着众人:"你们听听,这丫头在我这儿受委屈吗?"
众人七嘴八舌地数落朱伏:"你这人真不开眼,这是白府!""白府对下人最仁义啦!""丫头在你们家才受委屈呐!""比别家儿的小姐还金贵!"……
白文氏:"都别说了,你都听见啦?告诉你,在我这儿她只抱狗,什么杂活儿都不干……"
躲在马车后边的王喜光依然紧张地听着。
白文氏:"我压根儿没拿她当丫头看,那么多丫头,就她一个人儿跟着我吃饭!"
朱伏:"哎哟,二老太太,您是活菩萨!您太抬举她了,我这儿谢谢了!"
白文氏:"走吧,瞎耽误我半天工夫儿!"
"您请您请,我扶您上车!"朱伏说着伸手就要搀扶白文氏,白文氏忙举起手躲闪回避着:"去去,别碰我!猴儿脏的手!"众人一阵大笑。
朱伏忙退后:"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懂规矩!"
白文氏上了车:"告诉她爹妈,什么时候想闺女了,就过来看看,叫他们放心!"
朱伏:"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哪有不放心的那么一说儿啊!"
马车起动,向胡同口赶去,人们全散了,露出了藏在车后的王总管。几步远站着朱伏,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王喜光两眼发直,余悸犹存地盯着来伏。朱伏则以胜利者的架势,带着嘲弄神色看着王总管。
王喜光慢慢走到朱伏面前:"你行啊!你挺有手腕儿的!"
朱伏:"差得远!我这点儿手腕儿在您跟前儿,不是忒寒碜了吗!"
"你想砸找的饭碗?!"
"我真想砸您的饭碗,刚才话都到那份儿上了,我说什么了没有?!"
"嗯--"王喜光上下打量着朱伏,"小瞧你了--"忽然拍了一下朱伏肩头:"走,找个地方说说!"
朱伏十分恭敬地:"听您的!"二人向胡同口走去。
范记茶馆单间。
王喜光笑嘻嘻地:"那天我骂了你,你是咬着牙的放着屁的恨我吧?"
采伏:"您错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一个心眼儿的想巴结您,可您瞧不上我!"
王喜光摇头笑着:"会说话,会说话!你巴结我干什么?"
"谁不知道大宅门儿里上上下下都王总管说了算!"
"甭给我戴高帽儿,大宅门儿是七老爷说了算!"
"甭管谁说了算,反正王总管我不敢得罪!"
"为什么?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不能那么说!我今后要想有点儿出息,还全靠王总管提拔!"
"你赖上我啦!我可不吃这一套!我这一辈子不欠人情,不就四百五十块大样吗?我给你!各走各的路!"
朱伏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要是那么眼皮子浅,刚才我就跟二老太太要了。王总管,说不定将来您还有用着我的时候!跑跑腿儿呀,出出力呀,只要是您交代下来的事儿,我要是干不漂亮,您把我脑袋拧下来当球儿踢!"
王喜光对朱伏刮目相看了:"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在哪儿发财呐?"
朱伏:"跟人家合伙儿开了个营造厂,混不下去了。"
王喜光想了想:"这样吧,七老爷要在甄家花园盖个药行的子弟小学,我跟七老爷说说,看看能不能把这差使包给你。"
朱伏:"只要王总管一句话,那一准儿是包给我了!"
王喜光:"猴崽子!上心着点儿,手别太黑!别弄得我下不来台!"
朱伏笑了:"弄了半天,这刚说到正题儿上。"
老宅敞厅院通药场的月亮门。
景琦和胡总管从月亮门走进敞厅院儿,小叭狗"大顶子"跑来,景琦弯腰抱起。突然传来一声喊:"放下!"
景琦和胡总管一愣,跟着香秀跑了过来:"你是干什么的,敢抱二老太太的狗?!"
胡总管上前斥道:"怎么说话呢?这是七老爷!"
香秀不服地:"这狗除了我,谁都不许抱!"
景琦惊讶地看愣了眼:"好俊的丫头!哪个房头的?"
香秀不由分说,从景琦怀中抢过小叭狗:"你管不着!"扭头跑了。
景琦仍两眼发直地望着:"这是哪个房头的,怎没见过?"
胡总管:"二老太太刚买来的抱狗丫头。"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白文氏、颖宇、雅萍和客人孟太太在打牌。银花、槐花、香秀都站在一旁伺候。
白文氏看了半天,打出一张牌:"八万,给你和!"
"不和,我自摸!"颖宇摸了一张牌,"开社,来个杠上开花吧!"拿起牌一看,"嗬,这叫臭!白板!"
孟太太抓牌又打出:"三条!"
雅萍抓牌刚要打,抬头愣住了,只见白文氏已然闭眼睡着了,众人皆不言声,静坐等候。这时,景琦和胡总管进来,大家忙摇手指指白文氏。
景琦走到桌边,悄悄看白文氏的牌,颖宇也凑过身偷看,压着嗓子问:"谁那儿幺鸡?"雅萍指了指自己的牌,景琦捅了雅萍一下:"打!"
雅萍拿出牌,往桌上一拍:"么鸡!"话音儿才落,闭着眼的白文氏却答:"和了!"
颖宇笑道:"嘿--您是睡着了没睡着?"大家说着、笑着又一圈推牌,洗牌,抓牌。
白文氏笑着出了牌:"睡着了,可听得见你们打什么牌!"
雅萍踉着:"有这么打牌的吗?发财!"
景琦看着白文氏:"困了就歇歇儿去。"
白文氏:"不用,打完这几圈儿。我今儿得把他们三家儿全打得站起来。香秀!"
香秀忙凑上前:"哎!"
白文氏:"赢了钱,你今儿抽大头儿!五饼!"
香秀:"那老太太非把他们三家儿都打站起来不可!"
景琦仍出神地望着香秀:"你比老太太还狠!"
白文氏:"香秀,见过七老爷呀!"
香秀:"见过,七老爷给我看过病!"
白文氏一愣:"什么时候?西风!"
景琦恍然大悟:"想起来了,在粥场!那个木匠的闺女,认不出来了!"
香秀:"我得谢谢七老爷!"
景琦故意逗香秀:"你怎么谢我?"
香秀:"我给您绣个烟袋荷包儿吧!"
景琦仍死盯着香秀看。耳边传来白文氏的声音:"老七,有事儿吗?"
景椅惊醒忙回头:"啊?噢,明年开了着儿是妈的七十大寿,上上下下都憋足了劲儿,问怎么过呢?"
白文氏:"你跟胡总管商量着办吧!"
胡总管:"我老了,脑子糊涂,叫我儿子来吧!"
白文氏:"行!你先带带他,往后就叫他接你的位。红中!"
胡总管:"那谢谢老太太!"
颖宇:"红中!和了!"
白文氏:"不许和!净顾了说话了,没留神你!"又一阵洗牌,抓牌。
景琦:"我想拜寿的正日子,到咱们新盖的花园子里去过。"
白文氏:"好啊!就上你的新园子里闹他一天!"
颖宇:"老七,有堂会吗?东风!"
景琦:"有!京城的名角儿都得请到,您和玉婷一人都得来一出!"
白文氏:"正格的,玉婷整天干什么呢?给她说人家儿也不干,三十多的老姑娘都没人要了。我怎么听说她迷上了一个戏子。九饼!"
大家都一愣,偷偷儿地看着景琦。景琦忙开脱:"没那么回事儿,妈您甭听他们胡说。"
白文氏:"我说的呢,咱们家的姑娘要嫁个戏子,那成什么了?"
颖宇:"行了二嫂,操心的命!打不打,我可又要和了!"
"等我看看,这不和了么!掏钱吧您!"白文氏说着将牌推倒。
香秀:"老太太连他十把庄!"
颖宇:"干脆我们都甭玩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洗牌,乱哄哄地说着自己刚才的牌。
景琦又回过头悄悄看香秀。香秀感觉到了,也抬头看了一眼景琦,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掩饰着轻轻地给白文氏捶肩。
景琦笑了。
戏园子包厢内。夜。
台上,万筱菊正表演《大英杰烈》中开茶馆换茶一段。
玉婷拿着望远镜看,呆呆地一动不动,忽然她放下望远镜,撩起眼泪,苦菊忙递上手巾板儿;万筱菊的《大英杰烈》正在演着。
玉婷又擦眼泪,又擦鼻涕,哭得十分动情。
关静山的包厢里。
关静山正举着望远镜看玉婷,奎禧趴在他肩上:"看见了吗?那就是白家的老姑娘白玉婷!"
望远镜内的玉婷,仍抽抽噎嘻地擦着眼泪。奎禧在关静山耳边说着:"迷上了万筱菊,只要有万筱菊的戏,她是每演必到。"
关静山放下了望远镜:"痴情女子嘛!"
奎禧:"论辈分,你得叫他姐!"
关静山:"我叫得着吗?我们关家与白家早断了来往!"
台上场面起了尾声,"开茶馆"已演完,万筱菊下场,戏园内好声如潮。
玉婷起身,走出了包厢。奎起指点着:"看见了吗,只要万筱菊的戏一唱完,她立马儿起堂。"
关静山:"你跟他们家还有来往,我可听说了!"
奎禧:"屁!那天老七找我来了,把我们家的蛐蛐罐儿打了一大片!那都是宝贝,我说了他两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连关家的儿子部敢摔,甭说你这蛐蛐罐儿!"
关静山一愣:"真的?"
奎禧:"关旅长,你是段执政手下的人,就不能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关静山眯起了眼:"别着急,早晚的事儿!"
戏园子门口。夜。
门口偶尔有一两人出入,里面传出热闹的锣鼓声。
玉婷坐在车上呆呆地望着戏园子门口,赶车的牛黄和丫头苦菊坐在后面。
戏园门口冷冷清清,不时传出叫好声,对着门口停着~辆马车。
玉婷呆望着。牛黄和苦菊无奈地望着玉停,牛黄试探地问:"小姐,回去吧?!"
玉婷一动不动,牛黄、苦菊二人对现了一下,不敢再做声。
玉婷忽然发现目标,忙跳下了车。但玉倍还未过去,走出戏园子的万筱菊和他太太带着七岁的小儿子已上了马车。
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马车刚跑起来,玉婷立刻跳上车:"快!
跟上前边儿的车!"
牛黄无奈地挥动鞭子,车子起动了。
两辆马车相距二十几米而行……
万家门口。夜。
起风了。万筱菊的马车终于停住,万筱菊扶太太下车,又拖下了儿子,一起走向大门。
玉婷的马车在不远处也停住了,玉婷呆呆地望着万筱菊一家人进入大门,随着砰的一声,万家大门紧关上了。
夜风更大了,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玉婷呆望着。牛黄小心翼翼地:"走吧!"玉婷似未听见,依旧呆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
玉婷呆望着,她的眼里充满火热深情。这深情使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幕让她陶醉的景象:她看到了万筱菊在戏台上演唱《大英杰烈》的英姿;看到了万筱菊在庭院里为她说戏,传授身段动作;看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时刻--别出心裁地和万筱菊穿着戏装拜堂成婚,双双进入洞房,从此长相守不离分。哦,在万筱菊揭去她盖头的一刹那,是如此相近相亲!她还看到了婚后岁月里夫唱妇随,陪伴万筱菊梨园生涯的幸福时分,锣鼓声中去把场,过门乐里饮场人;她还看到了她和万筱菊的孩子,听到了孩子在他们相拥相抱时欢笑的声音。……
一道闪电掠过夜空,接着是一声炸雷,漆黑的夜空下起雨来,雨点打在车篷上"噼叭"乱响。
玉婷从幻想中被惊醒,依然呆呆地望着万家门口。同时从瞌睡中惊醒的牛黄和苦菊刚要说什么,玉婷已发话:"走吧!"
牛黄忙挥鞭子,马车起动……
老宅门口。夜。
马车停在门口,玉婷坐着没动。牛黄奇怪,但也不敢问,过了片刻才说:"到了,小姐,下车吧!"玉婷仍没动。
苦菊说道:"牛黄你躲躲,我先下去叫门。"
玉婷突然地:"等等!牛黄,去新宅!"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
"找我七哥有事儿!"
"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明儿再说吧!这雨要大啦!"
玉婷一瞪眼:"叫你去你就去!"
"得得,去去去!"牛黄挥鞭,马车向胡同口驶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一阵院门、屋门的敲打呼唤后,玉婷走进来,满面严肃地坐到了东偏厅太师椅上。从里间屋出来的景琦、黄春忙走过来。
外面下起了大雨。景琦担心地望着玉婷,黄春也十分紧张,莲心也凑过来。
景琦:"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玉婷庄重之极:"七哥!我告诉你,我是非嫁给万筱菊不可!"
景琦一下子目瞪口呆,惊讶地望着玉婷,又回头望了望黄春和莲心,回过头道:"就这事儿?"
玉婷:"就这事儿!"
景琦松了口气:"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儿呢,吓我一跳!"
玉婷把眼一瞪:"这不是大事儿?"
景琦连连点头,"大事儿大事儿!"又回头对黄春、莲心说道:"你们都睡去吧!"
黄春看了玉婷一眼,对莲心道:"莲心,把那洋点心拿两块儿请小姐尝尝!"说罢二人离去了。
景琦拉个方凳坐到玉婷前:"妹妹!不是当哥哥的说你,半夜三更把我们一院子的人都折腾起来,就为这事儿?!明儿说不一样吗?"
玉婷:"我等不得!这事儿你得管。"
景琦:"我怎么管,你说我怎么管?"
莲心用托盘把点心和咖啡放到桌上。景琦道:"你歇着去吧!"莲心退下。
玉婷:"我要知道,干吗还来问你?"
景琦:"我不早跟你说过了嘛,妈那一关你就过不去!"
玉婷不耐烦地:"又是妈!又是妈!"
莲心躲到了东里间门口外的卧榻上,好奇地听着。
"你还甭不爱听!这一关你越不过去!"
"我就不叫妈知道,先跟万筱菊成了亲再说!"
"那你也得看人家万筱菊乐意不乐意!人家要不愿娶你呢?"
"那不会!我这么喜欢他,他会不喜欢我?"
"剃头挑子一头儿热,不常有的事儿!"
玉婷两眼茫然地:"那我……真要那样……我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去出家,当尼姑!我就进深山老林……我就……"
景琦:"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死了这条心,嫁给谁不行啊!"
玉婷:"我不!你不能不管!"
景琦着急地:"我怎么管?"
玉婷:"你去找万筱菊去说!"
景琦:"我去说?我怎么说!"
玉婷:"提亲嘛,该怎么说怎么说!你别逼我走绝路!"
景琦:"哎,是我逼你呢,还是你逼我?!"
玉婷抓起点心吃,喝着咖啡:"你不答应我就不走!"
外面风雨大作,玉婷自顾自吃着喝着,景琦愣愣地看着没了主意。
玉婷:"七哥!三十多年我求过你什么事儿?就这一回!"
景琦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是真喜欢他,入了迷了,一个女人一辈子真能喜欢上一个男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可你喜欢的偏偏是个戏子,这太难办啦!"
玉婷又急了:"戏子不是人?!"
景琦:"当然是!可谁都知道鹌鹑、戏子、猴子,没人把他们当人,不过是个玩物!"
玉婷激动地:"说这话的才不是人!"
景琦:"跟我争这个没用,你不该生在这个家!可惜了你这份情意,我答应你去找他,先不告诉妈,成不成的我可就说不准了。"
玉婷兴奋地:"你明儿就去!"
景琦:"你得容我想想吧,这事儿急不得!"
玉婷笑了:"七哥,我等你的喜讯儿!"
新宅上房院北屋。
挂在东里间门外墙上的电话铃响起来,莲心忙走到电话前大叫:"电话!七老爷!电话!"
景琦在里屋说:"你接一下问问是谁?"电话铃又响。
莲心伸了一下手又缩回大叫:"电话!电话!"
"接呀!"景琦在里屋说。
莲心急得直跺脚:"电话!电话!"景琦忙走出来:"叫你先接一下!"
"我不敢!"莲心闪到一边,景琦只好拿下话筒,"你得学着点儿,我要不在家呢?"
莲心:"我怕过电!"
景琦举着话筒:"你看你看,我就不怕过电啦?谁呀?……噢,赵五爷呀!……怎么了?不是改了下午上会吗?我下午去……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就都辞职了,都干得好好的!……行行!我这就过去。莲心过来拿着!"景琦硬把话筒塞到莲心手里,指了指话筒:"冲这儿说话!"
莲心紧张地:"说什么?"
是椅:"说赵五爷好!"
莲心慌乱地:"啊!赵、赵大爷好!"
景琦:"咱们怎么变成赵大爷了!"
莲心更为惊慌地:"他问我是谁!"
景琦:"那你说呀!"
莲心惊慌失措地:"我是,我是……我……"
景椅用力地:"莲心!哎呀!"
莲心忙喊:"莲心!"景琦夺过话筒挂上了:"这不行了吗?!"
莲心喘着粗气,摸着胸脯:"吓死我了!"
百草厅公事房。
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先生伙计们站了一屋子。景怡正和敬业大吵。
是怡:"你刚管了几大事儿,你就敢这么胡来?!"
敬业:"门市上的九转金丹供不上了,我不是为了快点儿吗?"
景琦和赵五爷悄悄进了屋,没人注意,都在看吵架。
景怡大叫:"这叫快点儿?这叫偷工!"
敬业也急了:"不就少了两道吗?这药就不能吃啦?!"
景怡更火了:"一道也不行!细料呢?你为什么克扣细料!"
"那多点儿少点儿谁知道?"
"你减了多少?"
"也就三成儿!"一听这话,站在一边儿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料呢?"
"卖给同德堂了,我给柜上省了一万多银子,我还有错儿了!"
"用减料的法于来省钱,这损招儿长个脑袋就会,你还有功啦?!"
"我这好心成了驴肝儿肺了我,我……"敬业感到极大委屈,摊着两手环视大家,他忽然看见了景琦严厉的目光,一下不说话了。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景琦,气氛顿时紧张了。
景琦手中拿着两张辞呈,逼视着敬业。敬业心虚地望着景琦。
景琦慢慢走到涂二爷和许先生面前,拿着辞呈道:"涂二爷,许先生,您二位这两张辞呈我看过了,我很佩服,换了是我,我也递辞呈不干了!"
涂二爷、许先生惊讶地望着景琦。屋中一片窃窃的议论声。敬业惶恐无措地呆望着。
涂二爷深受感动:"七老爷,谢谢您,谢谢您!"
景琦:"谢我干什么?我得谢谢二位给我提了个醒儿,要不然就出大事儿了!"
许先生:"七老爷,您可别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我们……"
景琦:"您用不着说客气话,这两张辞呈二位先拿着,二位要是看我办事公道,您请收回,我办事不公,二位另请高就,我绝不挽留!"
涂二爷和许先生接过辞呈。景琦回过头来看敬业:"敬业,抬头看看上边儿写的是什么?"
敬业扭头看墙上,大家也都抬起头。墙上挂着一个镶着镜框的横幅: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景琦:"念!"
敬业:"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家老号上百年没出过这种事儿,差点儿栽到你手里!"景琦转身面对众人,"事儿出在敬业身上,今后敬业撤出配药房!可说到头儿是我的错儿,赵五爷!"赵五爷注意听着,众人注视着,景琦提高了声音:"我是药行行会的会长,这件事儿虽说是白家的事儿,可我不能压着瞒着,你去知会药行行会的所有东家,明儿一早儿在药行会馆上会……这事儿咱们要当众说个明白!"
药行会馆大院。早晨。
景琦和几位有身分的药行首领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院中巨大的平安缸内装满了"九转金丹"盒药。院子里站满了人。景琦正在讲话:"大家伙儿都看见了,我身为会长,教子不严,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要说错,我首当其冲,我先得自责!昨儿晚上有人劝我,这批药一烧,七万两银子没了,杀点儿价也能卖出去,也不亏心。"景琦环视了四周一遍,"不亏心可缺了德!这是药!这不是买鞋!买的不合适再换一双!这药是人吃的,还是病人吃的!弄不好就要出人命!"
站在院中的人们惊讶、震动、愕然、怀疑,持各种神态倾听着。
景琦激昂地:"干咱们药行的出一点儿错儿,那就是革菅人命!
白家老号绝不卖假药,药力不够都不能卖。甭说七万两……就是七十万两,把本儿烧光了,我关门歇业,回家吃窝窝头,也不能做亏心的事儿!……"
敬业木然地听着,涂二爷、许先生激动地听着。
景琦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叫图财害命!还是那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敬业,去药王神位前头焚香认罪!"
敬业顺从地向大殿走去,人们让开了一条路,敬业上了台阶,进了大殿,跪在药王神位前。
景琦大喊一声:"赵五爷!点火!"
平安缸前站的人们向后退让,两个伙计向药堆上倒上煤油,赵五爷将火把投入缸中,火焰突起,熊熊燃烧。
人们敬佩地望着,大火升腾,景琦庄严肃穆发誓:"今后如有偷工减料,坑蒙行骗,一经查出,均按此例处置!望药界同仁,以此为戒!"
涂二爷和许先生将辞呈扔到缸里。升腾的火焰仿佛愈发殷红了……
第三十一章
百草厅公事房。
几位药行管事的紧跟在景琦左右匆匆走进院子,七嘴八舌埋怨着:"七老爷,这事儿您得给人们做主!""会长,派军饷也不能没结没完,我们承受不起了!""您跟关家还沾亲,多多美言几句吧!"……
景琦回身抬手止住众人:"诸位,你们先回去,等我问完了再说!"
大家停住了,景琦进了屋。
见景琦进屋,一身军装的关静山从椅子上站起,吩咐两个卫兵:"你们先出去!"卫兵走出后,关静山向景琦一拱手:"七老爷名震京城啊!"
景琦不卑不亢道:"什么事儿?"
关静山:"一身正气执法如山,不愧药行的领袖!"
景琦笑了:"坐坐,这本是家丑,家丑!本来这家丑不可外扬,可这种风气一长,后患无穷!"
关静山:"说到头儿还是七老爷财大气粗!小本经营的来这么一下子就倒闭了,七万两啊!我这军需官还得靠您这大财主啊!"
景琦:"别开玩笑了,关旅长才真是财大气粗呢!"
关静山:"谈正事儿吧,段执政从天津到了北京,你看军饷又派下来了!"
景琦:"年初不刚派过吗?"
关静山:"多事之秋!打起仗来谁还管你年初年底?各行都派了,你们药行是五十万两。"说着站起身,"就拜托七爷了!"
关静山说完向外便走,景琦忙上来拦住,"哎哎,关旅长,这太叫我为难了,连年的战乱,这几位大帅打来打去,药行生意不好做呀!"
关静山嘲弄地:"七老爷,七万两的药一把火就烧了,您跟我哭穷,谁信呐?这是军令!跟我说也没用,您也心疼心疼我们穷当兵的!"
景琦:"关旅长,不是哭穷,这不是我一家的事儿,我怎么跟药行的人说?"
关静山拉下了脸儿:"就说是执政府的命令。谁敢抗命违令,那可就不是在这儿见面儿了!"关静山不容景琦再说,拉门走了出去。
几位药行管事仍困在门口,见关静山和两个卫兵离去,忙把随后出来的景琦围住了。
有的喊:"七老爷,五十万两,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有的叹:"这个年是甭想过了!"有的悲:"七老爷,我除了上吊别无出路!"还有的出主意:"往上找找人,托托人情吧!这太不讲理啦!"……
景琦无奈地:"讲理?跟谁讲理?!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便宜坊饭馆单间。
一桌丰盛酒席。景琦举杯站起,赵五爷、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敬业、景怡全跟着站起来。
景请看着众人:"今儿这酒席,我向诸位赔个礼,我亲眼看见涂二爷、许先生把辞呈扔火里边儿烧了,这是给我面子,我先干了!"景琦一仰脸喝干杯中酒,大家忙也干了杯落座。
涂二爷感慨道:"我们涂家三代在白家老号效力,这块牌子就是靠货真价实创出来的,大老爷、七老爷不愧是白家的传人!"
饭馆掌柜的郝爷一掀帘进来了:"七老爷,我这儿刚听说您大驾光临!"
景琦:"郝掌柜,坐下喝两盅!"
郝掌柜:"不啦不啦!今儿太忙,改日改日!"
景琦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钱包拍在桌上:"老规矩,拿去给大伙儿分分!"
郝掌柜也不客气,拿起了钱包:"我替他们谢七老爷,慢慢儿吃!"
郝掌柜回身出屋喊道:"七老爷有赏!"接着外面传出一片喊叫声:"谢七老爷啦--""谢七老爷赏--"
许先生:"七老爷真行,您也不数数多少钱!"
景琦:"钱是三八蛋,数他干什么!"大家都笑了。
敬业也笑了:"人都说命是王八蛋,见了钱就不要命了!"
"敬业,我有话要说,你好好听着!"景琦转脸对涂二爷、许先生,"二位还记得庚子年,我妈托二位带我去安国、营口办药么?今儿我照样有这么一托,我把敬业托给二位了。"
涂二爷:"这不合适,大爷是大学毕业,学问比我们深!"
景怡:"二位别客气了,那年景琦从营口回来,对二位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琦:"敬业,这次办药,一路上要好好听二位爷的话,有学不完的本事!"
敬业大出意料,愣愣地望着,茫然地点点头。
一个伙计端碗汤走了进来:"七老爷,灶上敬您一碗鸡丝汤。"
景琦:"哈头儿吧!"
伙计答道:"没错儿!"说着放下汤,回手拿出景琦的钱包打开给景琦看:"干干净净!"伙计走了。景琦笑了笑,将空钱包揣回怀里。
大头儿看着景琦:"七老爷,年关难过啊!宣统是上出了宫,可紫禁城长春、储秀、乾清三宫,加上颐和园欠咱们的二十二万两药款打了水漂儿了,我去执政府问,说叫咱们去找溥仪,我上哪儿去找他去?!"
赵五爷接道:"找到溥仪,他也不会给咱们银子!"
二头儿:"还有,八月南边往北京的铁路断了,咱们起运的药材改了水运,至今下落不明。"
景琦面容愁苦地:"还有五十万两军饷卡着咱们脖子呐!"
景怡:"这明明是关家跟咱们过不去,里里外外几十万两,甭说那些小户,就是咱这大户也撑不住啊!"
景琦望着大家:"屋漏又遭连阴雨,百草厅又要渡难关了。诸位看在几代人交情的份儿上,咱们同舟共济!我拜托诸位了,我也给涂二爷、许先生送行!敬业,回去准备准备,后儿一早儿动身!"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敬业:"我不去!奶奶,我去干什么?"
白文氏:"你去跟着学点儿本事嘛!"香秀在给老太太捶肩,黄春站在一边。
敬业:"跟着去买药,能学什么本事?"
白文氏:"你懂什么?这里学问大了,当年我叫你爸爸……"
敬业急赤白脸地:"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我都大学毕业了,我不想弄这中医、草药!"
白文氏:"你就是在家里享惯了福,出去怕吃苦是不是!"
敬业:"我是国文系毕业的,怎么能去买药卖药呢!"
白文氏对黄春说:"你瞧,咱们家出了逆子贰臣了。"
黄春:"是你爸爸叫你去,谁敢说个不字!"
敬业:"奶奶去说,奶奶说不叫我去,爸爸不敢不听!"
白文氏:"我不能说!了得了!这样吧,叫个丫头陪着去,一路儿伺候着。"
黄春叫道:"妈,哪有这规矩呀?小孩子总得吃点儿苦,要不是当年景琦叫您赶出去吃了那么多苦,他才没出息呢!"
白文氏:"敬业不是还小吗!"
黄春:"景琦出去的时候还没他大呢!一到孙子身上您这心就这么软了?"
白文氏笑了:"嗨,我老了!就这样吧,叫槐花丫头跟着去,多带上点儿钱,告诉景琦,就说是我说的!"
去安国的路上。
两辆马车紧跟着走在土路上。后面车上,牛黄赶着车,车里铺着厚褥子,放着大靠枕,敬业满脸不高兴地歪在车里,槐花靠坐在车前;前面车上,狗宝赶车,徐二爷、许先生坐在车上。许先生悄悄回头看了看后面,回过脸儿:"这算什么?办药还带个丫头!"
涂二爷:"别说,二老太太的主意,七老爷也没辙。"
许先生发愁地:"这趟差事怎么弄啊?!"
涂二爷:"对付!对付着别出事儿就行了。"
许先生长叹一声:"唉!--七老爷呀,一世英雄,后继无人!"
涂二爷:"难说,七老爷也是不争气才叫二老太太赶出去的。"
许先生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他那不争气里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争气!您再瞧瞧后边那位爷……"
涂二爷劝道:"少说两句吧,咱们只管当差!"
后面车上,敬业睡着了,槐花轻轻拉了条夹被给敬业盖在身上。
两辆马车远去。
安国一客栈院内。早晨。
槐花正在北屋门口刷牙,见涂二爷、许先生走来,忙漱了口,小声地说道:"大爷没起呢。"
涂二爷:"叫一声儿!"
槐花摇摇头:"我可不敢!"
许先生:"算了吧,咱俩走!"
涂二爷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儿,便道:"不行,回去怎么跟七老爷交代呀?我叫,大爷!大爷!"
沉默片刻,敬业终于搭了腔:"什么事儿?"
涂二爷:"今儿开市,您得到药王庙上香!"
"坐这一道儿车,差点儿没把我颠散喽,叫我歇会儿行不行?"敬业在屋里发着牢骚。
涂二爷耐心地:"大爷,咱们百草厅人不到就开不了市,这是规矩!"
敬业却振振有词:"哪儿那么多规矩,这都谁立的规矩?!白家的人要死绝了,这药材市场就不做买卖啦?!"
涂二爷被噎得伸脖子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着许先生和槐花,无言指着屋里。槐花捂着嘴偷偷地笑。许先生拉了涂二爷一把,摆手示意:"走吧,走吧!"涂二爷仍不死心,又回头叫:"大爷,话不能这么说……"
许先生忙用力拉涂二爷:"走!走,走--"涂二爷只好无可奈何自找台阶道:"我……那开了市我再接您来吧!"许先生不由分说将涂二爷拉走了。
二人刚走,敬业在屋里叫道:"槐花!"
"在这儿呐!"槐花应着忙进了屋。
"去问问,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没有?"敬业吩咐道。
安国药材市场。上午。
一伙计在棚铺门口大喊:"大黄五十斤,青岛德记药行--"
另一门脸儿前伙计高喊:"川黄连一百斤,深州济仁堂--"
许先生正与瑞记掌柜谈价钱,扒拉着算盘子儿;涂二爷回头看去,瞥见远处站着敬业和槐花。敬业戴着墨晶眼镜,无聊地站在街心四下张望,槐花抱着衣服、坐垫儿和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涂二爷拉了拉许先生,一努嘴,示意他:"嘿嘿,快瞧那位爷!"
许先生扭脸儿看了看,叹口气,摇了摇头。涂二爷又道:"这哪儿叫来办药,亚赛那逛幡桃宫庙会!"
许先生知道,这回办药是用不着跟这位不敬业的敬业大爷商量什么了,便说道:"甭问他了,买吧!"
小吃摊。
桌上一碟口条,一碟肚丝,四碗打卤面。敬业愣愣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
涂二爷:"您尝尝,口条!"
敬业厌恶地:"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一愣,无言以对。敬业摆弄着筷子:"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涂二爷:"出差在外从来都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钱。"
敬业不屑地:"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你还是留着给二老太太、七老爷买点儿东西什么的,表表孝心。"
敬业:"家里什么没有,用得着我买?走,我请二位!"
许先生忙拒绝:"别别!这就挺好,当年你爸爸吃得香着呢!"
"那你二位吃吧。"敬业一撇嘴,"槐花,咱们上那边儿吃去。这不是人吃的东西!"
说罢起身而去,槐花忙拿上东西跟着走了。涂二爷和许先生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
涂二爷:"行嘞!许爷,今儿咱俩也阔一回,吃双份儿!"
许先生:"他倒学得挺快,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没错儿!花钱学得挺快。咱俩不是人?"
许先生:"吃!"
涂二爷:"吃!吃完这碗吃这碗,反正咱俩也不是人了。"
安国一客栈客房内。夜。
在电灯下,涂二爷和许先生打着算盘对账,许先生撩开窗帘向外望,只见北屋里黑着灯,不放心道:"还没回来呐?!"
涂二爷:"打吃完晌午饭到这会儿,一天不见影儿!就这么着了?"
许先生:"平平安安把他带回家,咱们就算交了差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涂二爷:"你说七老爷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许先生:"回去以后,这儿的事儿,千万别提,咱们来个上天言好事!"
许先生:"也难说,大学毕业,一肚子学问,干咱们这行屈才了!"
忽然院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许先生忙撩窗帘向外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过来,槐花惊慌地抢上几步先进了门:"大爷出事儿了!"
涂、许二人大惊,忙站了起来,涂二爷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随后进来的大汉说道:"我是聚源号赌局的伙计。你们大爷在我们那儿输了十二万两银子,拿不出现钱来,叫我找你们二位,哪位姓涂?"
涂二爷:"我!"
大汉上下看了看涂二爷:"拿银子吧!"
涂二爷:"哪儿对哪儿就拿银子?!大爷呢?"
大汉:"我们东家把人扣了!拿银子换人!"
涂二爷大怒:"我告你们去!没了王法了!"
大汉:"您告去吧!这赌局是县太爷设的,省长、督办都有股儿在里头,你敞开儿去告!"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傻了。许先生只好用商量的口气道:"我们是来办药的,拢共还有五万银子,不够您这一半儿呢!"
大汉:"你们不是百草厅白家老号吗?甭说十几万,百八十万也拿得出,这是你们大爷说的。"
涂二爷:"我们大爷真会说!这样行不行?你们先放人,就是弄银子我也得回北京去弄。"
大汉:"没那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涂二爷又急了:"反了你们了!你以为没地儿告你们去,我们家四老爷是北京警察厅的厅长!"
大汉:"那没用!他当他的厅长,管不着我们这一段儿!"
许先生:"人呐?"
大汉:"那你放心,好吃好喝好待承。"
"槐花,你怎么不在那儿盯着?"涂二爷责怪道。
槐花:"他们不叫,那儿有人伺候。"
涂二爷:"你带他去赌局干什么?!"
"讲理不讲?我连赌局的门儿冲哪儿开都不知道!大爷非要去,找拦得住吗?!"槐花说着说着哭了。
"涂二爷,碍着丫头什么了!你别不分青红儿都给一竿子!"许先生又对大汉,"你得叫我们见见大爷吧?"
大汉:"那成!"
"快走,快走!大爷还不定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涂二爷道。四人匆忙出了门。
赌局后院。夜。
院内石桌上,五六个打手在喝酒。大汉带着徐二爷、许先生走进院,直奔西屋。大汉推开门,二人一进门都愣住了,炕上一位姑娘正伺候着敬业抽大烟。敬业连头都没抬。涂二爷不禁道:"大爷,您真自在!我们俩都急死了!"
敬业仍躺着:"急什么?我挺好!"
涂二爷:"这东西可抽不得!一上了瘾……"
敬业不耐烦地:"行了行了,银子拿来没有?我不能老在这儿呆着!"
许先生:"没那么多,好家伙,十几万!得回北京取!"
敬业把眼一瞪,哈喝着:"取呀!快取呀!"
涂二爷:"那七老爷那儿怎么说?您说我怎么说?!"
敬业猛地坐起:"别,别跟我爸爸说!找我奶奶!"
许先生:"二老太太快七十了,听说这事儿,要吓出个好歹来……"
敬业:"先跟我妈说,叫她告诉我奶奶,反正别叫我爸爸知道!"
涂二爷忍无可忍:"大爷,我说句不中听犯上的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还没事儿人似的!您这是出来办药吗?我回去有什么脸见七老爷!"
敬业满脸不高兴,无动于衷地叫着。
涂二爷又气又恨:"我跟了你们白家三代人,我就服了您了!许爷,咱们走!"说罢愤愤地转身而去。
许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有意缓和,忙转身对敬业道:"大爷放心,我们回去拿银子。"说毕也忙走了。
敬业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气愤地:"什么玩艺儿!喜儿,过来,亲热亲热!"
赌局大门口。夜。
涂二爷对大汉:"我可告诉你,好好儿待我们大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砸了你们的赌局!"
大汉:"那银子呢?"
涂二爷:"十天之内给你送来!"
大汉:"十天之内你要不来呢?"
涂二爷:"我人扣在这儿,能不来吗?!"
大汉:"银子一到立马儿放人,银子不到……"
徐二爷:"跑得了我们俩,跑得了白家老号吗?!整个儿安国你打听打听!"
大汉二话没说,转身进门了。涂二爷和许先生对着脸儿发愣,片刻后,涂二爷道:"咱们俩得留一个在这儿。"
许先生:"我留下吧,你把槐花也带走,留这儿也没用。"
涂二爷要走却又站住了,一脸的为难:"这事儿回去怎么说呀?"
许先生:"反正不能叫七老爷知道。"
涂二爷:"我想的正相反!只能跟七老爷说,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至于七老爷怎么处置咱们俩,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许先生感叹地:"老了,老了,栽这么个跟斗!"
涂二爷:"我得连夜赶回去,大爷就交给你了。"
范记茶馆。
单间里。涂二爷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时撩门帘向外看,槐花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茶馆门口不远。王喜光陪景琦从胡同口拐出来,看看快到茶馆了,王喜光停住了,说道:"我不进去了,涂二爷说只请您一个人儿来。"
景琦:"出什么事儿了?"
王喜光:"谁知道,反正脸色儿不大好。"景琦也不再问,挥挥手,几步进了茶馆。
景琦突然撩帘进门,正焦急的涂二爷反而愣住了。槐花忙站起不安地望着。
景琦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跑到这儿来说话?"
槐花忙答:"涂二爷说不能回家,不能叫人知道我们回来了。"
景琦知道出了大事儿:"怎么回事儿,敬业呢,许先生呢?"
涂二爷不知如何说好,冲着景琦发愣,槐花紧张地望着涂二爷。
景琦着急地:"说呀!碰上劫道的了?"
涂二爷:"七老爷,我对不住您,我该死!我真没脸见您呐!"
景琦急得直跺脚:"急死我了,倒是说呀!"
槐花:"大爷在安国赌钱,……输了十二万,叫赌局把大爷扣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涂二爷激动地说道:"七老爷,从老太爷那儿起我当学徒,跟了白家四十多年,一辈子谨慎小心,没出过一点儿错儿!您把大爷托给我,叫我把人弄丢了,要打要罚,我都情愿!"
说罢,涂二爷老泪纵横跪了下去,景琦忙一把抱住:"老前辈,老前辈!您是我叔叔辈儿的,您这是干什么?快请坐!"
涂二爷哆哆嗦嗦地掏出辞呈:"我没脸再在白家干下去了,我知难而退,我也不去二老太太那儿辞行了,没脸见人!"
景琦一把抓过辞呈,看都不看就撕碎了:"别这么说,我知道您和许先生的为人,这么多年白家老号全靠几位老先生撑着呢,您要走了,不是拆我的台吗?再说敬业是大爷,你们哪儿敢管他?!……是敬业不争气,碍着你们二位什么了?别瞎想!"
涂二爷:"我就不该叫大爷去呀!"
景琦:"别的好说,这事儿真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
槐花:"赶快拿银子先把大爷赎回来再说!"
景琦气愤地:"赎什么?叫他死!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涂二爷:"生气归生气,人哪儿能不救?!"
景琦:"怎么救?!甭说十二万,一万二我都拿不出来。你算算,二老太太七十大寿,这十万银子不能动吧?老太太还有几个整寿?!
刚筹来的军响,百草厅负担了一半儿。是从济南、天津、西安、南京五家儿凑来的,能动嘛?上个月一把火烧了九转金丹七万两,宫里欠的二十二万银子打了水漂儿。你还不知道吧,水路起运的两船药材叫土匪劫了,里外里八十万银子没有了!我拿什么去赎他?"
新宅上房院。夜。
院里一片黑暗,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灯。
灯下。九红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摞银票,转身交给景琦:"数数,十二万!"
景琦惊讶地望着:"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你甭问!"说完九红转身坐到了床上。
景琦走到九红前,将银票放到床上:"你不说明白了我不要!"
"反正不是你们白家的钱,我又没偷没抢。"
"那是哪儿来的?"
"我说出来,你不许跟我瞪眼?!"
"我瞪什么眼呐!"
"告诉你吧,这是我哥哥嫂子放的印子钱。"
景琦立即瞪起了眼。九红看着他:"我说什么来着?瞪眼不是?!"
"不是瞪眼,怎么干这缺德事儿!"
"又不是我干的!我跟他们说,钱也赚够了,过了年叫他们收手不干了。"
"还等过了年?打今儿起就不能再干了。印子钱没有不沾血的,这钱我不能用!"
"我可是一片好意,敬业是你的亲儿子。管他什么钱呢,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唉!这可真是有病乱投医了。"
"反正也不是我养的儿子,你自己瞧着办!"
"我过了年就还你,你哥哥嫂子也得管着点,别由他们性于干。"
景琦起身走向门口,九红在后面道:"是啦!七老爷……今儿在哪儿睡?"
景琦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九红忙上前伺候景琦脱衣服。
北海公园茶座。
北海已是初冬的景色,景琦和戏班子的齐福田、陈月升在吃点心喝茶。
齐福田:"七老爷,这事儿我没办成,惭愧!"
景琦关心地:"万筱菊怎么说?"
齐福田:"他说你妹妹是个尊贵的人,金技玉叶,怎么能嫁个戏子,实在是高攀不上;再者呢,他孩子老大都二十好几了,不愿叫人说闲话儿。说到头儿吧,他太太也不会答应这件事儿!"
景琦笑了:"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齐福田:"一点儿商量都没有!七老爷,我也是个唱戏的,这门儿亲不合适!甭说过来做个小,做个正儿八经的太太都不合适。陈爷,您说呢?"
陈月升:"除非唱出《十三妹》,何玉凤碰上了张玉凤,可这不是那里的事儿啊!"
景琦:"我明白了,谢谢二位,我本来也没打算成,经不住我妹妹死乞白赖地缠磨,这才硬着头皮求二位。行,有个准话儿就成了!"
街道。
景琦赶着马车小跑着行驶。路边收音机里传出梅兰芳《玉堂春》的唱腔。
一家刚开张的金龙包子铺门前,祝贺的人群围了一堆。有人举着一挂鞭炮。景琦的车刚到包子铺门口,鞭炮突然响起,驾车的骡子突然惊了,扬头惊叫狂奔起来。
景琦忙拉缓绳,大叫:"吁--"
骡子根本不听喝,奋蹄向前。
人们向路边躲闪,大叫:"跳车!""快跳!""别管车子!""惊了!"……
景琦拼命用力勒缰,大叫:"吁!吁!吁!--"
但骡子仍奋蹄狂奔……
永定门外。
马车慢慢地停下来。驾车的景琦仍不停地低声喊着:"吁--吁"
景琦跳下车,上前拉住骡子,轻轻地拍着,抚摸着。
沿路边一溜儿卖吃食的小摊儿。卖包子的搭着话:"好家伙,真悬!愣没把您颠下来。"
景琦放下鞭子,走到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儿跟前:"来一碗!"
"好咧--茶汤一碗--"伙计吆喝着冲好茶汤递上,景琦蹲在地下吃起来,边吃边和伙计聊着:"生意好?"
"好什么呀,瞎混呗,不来俩焦圈儿?"
"来俩。"
"您坐这儿吃。"
"蹲着舒坦。"
突然卖包子的大叫:"嘿,那位爷!怎么了这是?!"景琦忙回头。
只见骡子把十几笼小包子拱翻在地,正吃得来劲。
卖包子的大叫:"包子!包干!我的包子……"
景琦忙站了起来。卖包子的大叫:"完了,完了!那位爷快拉住您的牲口!"
景琦端着茶汤走过来:"嚷嚷什么你?"
卖包子的:"你没看见?!我的包子!你这骡子吃包子呢!"
景琦:"吃就吃吧,我给你钱不就结了吗?"
卖包子的:"我这是卖给人吃的!"
景琦:"谁吃不是吃呀!一共多少笼?"
卖包子的:"八笼,好家伙,没见过骡子吃包子!"
景琦掏出一块大洋:"开眼吧小子,我这骡子就爱吃带馅儿的!……甭找了。"扔下钱,端着茶汤就走了。
卖包子的拿起钱惊诧道:"不找了?!那位爷,您这骡子什么时候饿了,就上我这儿来。卖得真痛快,一下子就八笼!"
护城河小桥上。
景琦赶车上了桥。桥对面郑老屁赶一辆大车也上了桥。桥窄,只能走一辆车。郑老屁喊着:"嘿,让让,让让!"
景琦:"会说话吗,这嘿是叫谁呐?"
"叫你呐!让让懂不懂!"
"懂!我叫你让让!"
郑老屁跳下车:"存心是不是。你把车捎捎不行啊?!"说着来到景琦车前,拉住骡子的嚼子往后推:"捎!捎!"
景琦立即跳下车来:"嘿,嘿!干什么,敢动我的牲口?!"
郑老屁不客气地:"动了怎么着?!"
景琦来了火儿:"找碴儿打架?!"一巴掌将郑老屁的手打了下去。
郑老屁来了劲儿:"打人?!谁怕谁呀?!"郑老屁说着一把抓住景琦的衣襟,用力一甩想把景琦摔倒,却没摔动。景琦别腿儿用力,郑老屁险些摔倒,忙一把揪住了景琦的头发,景琦与郑老屁一齐摔倒在地。二人扭打着,景琦终于将郑老屁夹在胸前,郑老屁仍死死抓住景琦头发不放。景琦将郑老底顶在桥栏杆上,喝道:"撒手!"
"你放下我!"
"你先撒手!"
"你先放下我!"二人连嘴带手扭着劲儿。
景琦被揪得直咧嘴:"不撒手?下去吧小子!"景琦突然用力将郑老屁扔下桥去,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这小子,揪下我一绺头发!"
郑老屁落入水中,扑腾着忙站起。景琦环笑着往桥下看,郑老屁已从水中站起,水刚没腰,他连忙向岸边走。围观的人哄笑着,叫着。
郑老屁一上岸便坐到地上大哭:"我的鞋呀,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呀!完了!我的鞋--"景琦走到脱下鞋控水的郑老屁面前:"你小子还哭?连我的头皮都揪下一块儿!"
郑老屁没理景琦,仍嚎着:"我的鞋呀--"
景琦笑着:"闹了半天哭鞋呐,我赔你一双!"
郑老屁一下子站起:"你赔!这是我媳妇新做的!"
景琦觉得好笑地:"赔你一双新的!走吧!"二人向坡上走去。
大栅栏内联升鞋店。
景琦带郑老屁走进鞋店。郑老屁进了门儿一看,站住不敢动了。
见他一身泥水,一伙计忙走上来:"外边儿,外边儿,要饭上外边儿!"
景琦闻声回过头:"叫他进来!不是我买,是他买鞋!"
伙计忙客气地:"是喽,七爷!"回头愣愣地看着郑老屁,"里边请吧您!"
另一伙计迎上来招呼景琦:"七老爷,今儿怎么自己来了?不都按时给您送去吗!"
景琦指了指郑老屁:"给他看双合适的!"说完转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郑老屁回头大叫:"嘿嘿!你走了谁给钱?"
景琦一笑:"反正不叫你给,嘶--"景琦又觉头皮发疼,忙捂着脑袋出了鞋店,伙计跟着送出。
伙计看着郑老屁:"这你就甭管了,闹了半天你不认识他?"
郑老屁:"刚才打架认识的!"另一伙计拿过一双新鞋。
伙计奇怪地:"打架,跟他?"
郑老屁:"他拦着我的车不叫过,我揪了他一撮儿头发,他把我扔河里了!"
伙计大惊:"你揪他一绺儿头发,你知道他是谁?"
郑老屁:"谁呀?"
伙计:"说你也不知道!知道百草厅吗?"
郑老屁:"不是卖药的白家老号吗?"
伙计:"还真知道,难为你!刚才那位是白家老号的白七老爷!"
郑老屁:"那不是大财主吗?"
伙计:"你还算明白。你敢揪他一绺儿头发,明儿这太阳还不知道出的来出不来!"
另一伙计:"伙计,你试试这双!"郑老屁刚要坐,伙计忙拦住了,"行啦,你站着吧!瞧这一身泥,脱了脱了,擦擦脚!"
另一伙计帮郑老屁穿上了一只鞋,郑老屁说:"小了!"伙计又换一只给他试。
"行了,挺合适。"
"来几双?"
"一双还不够?!"
"还不多买几双,家里几口儿人?"
"六口。
"来六双!"
"你给钱呐?"
"傻爷们儿,全记七老爷账上,反正他花钱没数!"
"那不赚了吗?"
"一双你都赚,知道多少钱一双吗?"
"多少?"
"两块钱!"
郑老屁大惊:"好家伙咧!一袋白面不才八毛钱吗?!哎哎,你把我那鞋扔哪儿去?"
一伙计正捏着郑老屈的湿鞋往门外走:"还不扔喽,还要呀!"
郑老屁着急道:"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
伙计笑着又拿了回来:"扔大街上都没有人要!"
郑老屁:"有钱的财主就是不一样啊!"
白宅马号。
陈三儿从景琦手中接过骡车,开始卸套。景琦吩咐:"车里全是过年的东西,先搬库里去,骡子甭喂了,今儿吃了足有五斤包子!"
景琦回头向外走,转身看见了牛黄:"嗬,回来了!"
牛黄:"回来了!七老爷,大爷挺好的,回家了!"景琦顿时虎起脸向门外走去。
新宅三厅院。
院里六岁的占先和七岁的占元正在玩儿,见景琦走进来忙叫"爷爷"!景琦没理睬,大步上了台阶,一脚踹开北屋门冲了进去。
里屋。敬业正躺在床上拍大烟,少奶奶唐幼琼坐在床边伺候着。
听到外面动静,正在诧异,景琦一撩帘进来了。
敬业一惊,慌忙跃起跳下地,唐幼琼也吓得站了起来。
景琦喝令唐幼琼:"你出去!"这位少奶奶没敢说一个不字,赶紧出了里屋。景琦待她出了北屋,"咣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销子,掉头要回到里屋时,只见敬业已光着脚站在里屋门外,战战兢兢地望着。
景琦怒目而视逼近敬业;敬业惊恐万状,手足无措,刚要张嘴说话,景琦突然扑上去拳打脚踢地暴打。敬业大叫:"爸爸!饶命啊!爸!"景琦仍然劈头盖脸地猛打。敬业满屋乱窜,连滚带爬,惨叫求饶:"爸爸别打了,我不敢了,饶命啊!"敬业越喊,景琦打得越凶。
院里的唐幼琼急得乱转,又不敢敲门,屋里传出敬业的求饶声。
唐幼琼向院外跑去,占元、占先跑到门口,从门缝儿、窗缝儿向里看。
不一会儿,唐幼琼带着黄春慌忙跑进院。二人跑上北屋台阶,只听里边传出敬业的哀告和惨叫声。黄春猛力地砸门:"景琦!开门!
别打了!开门呐!"
景琦住了手,看了一眼屋门,门被敲得颤动着,黄春大喊着:"开门!"
敬业哆哆嗦嗦地看着景琦,头发散乱,衣服不整。景琦回过头望着敬业,突然扬起右腿抡圆了打了敬业一个嘴巴。敬业砰然倒地,惨叫:"妈呀!饶命吧!"黄春在外惊叫:"景琦--"
景琦愤怒地回头望门口,一眼看见了门闩,走过去一把抄起来,敬业绝望地大叫:"爸!妈!妈!--"景琦举起门闩用力打下去。
"咔嚓--"门闩打在敬业腿上。门闩齐腰断了,掉下半截。敬业一声惨叫,趴在地上不动了,也没了声儿。景琦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插,黄春、唐幼琼冲了进来。一看见景琦,呆呆地站住了,等景琦将半截门闩往地下一扔,走出了门,她俩才扑向昏迷的敬业,失声喊着:"敬业!""敬业!"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夜。
景琦、黄春两人坐在桌前,黄春抽抽搭搭地哭着。景琦厌烦地:"别哭了!"
黄春:"有你这么打人的吗?你把他腿打折了,大夫说,就是好了也得落个残疾!"
景琦狠狠地:"他活该!我本来想打一顿出出气就完了,他越喊我气越往上撞!"
黄春怒冲冲地:"谁像你似的,打死了都不吭气儿!"
景琦也怒冲冲地:"谁叫他像猪似的瞎喊!你说他该不该打?!"
黄春又哭了:"我没说他不该打,人家都求饶了,你还下那么狠的手!"
景琦:"他还学会了抽大烟,我看白家气数已尽!"
黄春:"别的还好说,落个残疾,明儿见了妈,你怎么说?!"
景琦缓了缓语气问道:"送哪个医院了?"
黄春:"万字医院。大夫说,少了也得躺仨月!"
窗外传来听差的喊声:"七老爷!该拉闸了!"景琦应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黄春划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望着灯呆呆地发愣。片刻后,外面传来景琦的喊声:"拉闸了,各屋里点灯,拉闸了,该睡觉了!"
黄春依然冲着灯发愣。终于,电灯灭了。
第三十二章
新宅四厅院。夜。
北屋的窗上映出佳莉的身影,传出几声试古琴的拨弦声。
九红站在进院的门口,两眼呆呆地望着,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凝神看着。只见窗映剪影,佳莉坐到琴台前,开始弹奏《沧海龙吟》。
门帘一挑,丫头冰片端着一盆水出屋,刚要泼,见院中站着九红,很是惊讶,看她心神不安地望着北屋,便也扭头看看北屋窗户,再回过头时,九红已快步离去,正出院门……
老宅二房院西屋玉婷房。夜。
玉婷惊愕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景琦:"那可不是!我托的齐福田、陈月升,都是他们戏班儿的人,你也认识,不信问他们!"
玉婷:"我又不想当太太,当个丫头还不行?"
景琦:"光你想当不成啊,人家不干呐!"
玉婷气愤地:"这年头儿上赶着当丫头都这么难!"
景琦:"行了妹子!到戏园子里看两眼,过过瘾就得了,人家本家儿不乐意,这你该死了心了吧?"
玉婷忽然趴到桌上哭了起来。景琦慌了:"别哭,别哭,一见女人哭我就没主意,你看这事儿我连劝都不知道怎么劝你!"玉婷哭得更厉害了。
景琦有意哄玉婷:"要不,咱打今儿起,再也不听他的戏,臊着他!
这你也不解气呀?!"
景琦故意逗玉婷:"要不,我找他去,臭骂他一顿,这也没什么道理呀?!"看着玉婷越加伤心地哭,景琦大声地装作十分气愤,"要不咱们找个好人家儿,咱还看不上他那臭戏子!嫁个年轻漂亮的小白脸儿,叫他眼馋,叫他后悔一辈子!"
玉婷忽然抬头,满面泪痕地嚷道:"人家心里这么难受,你还说这些个淡话,存心怄我!"
景琦无奈地:"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不是?你别哭了!"
玉婷:"你见万筱菊了吗?"
景琦:"没有!"
玉婷:"那不行,得你自己去。你的面子大,他当面跟你说不行,我就死了这个心了!"
景琦为难地:"我?你去不一样吗?"
玉婷擦着泪:"不一样,你去就是不一样!"
景琦无可奈何,只得应允道:"得得,我去,我去还不行吗?!别哭了,歇着吧,都十二点多了。"
老宅前街。夜。
景琦向胡同口走来,走过马号,到了新宅高大的院墙外,忽见从院墙上跳下一个黑影儿,景琦忙闪到一个房子的拐角儿,探头向外看。
厨子冯六蹲在地下四面张望了一下。地上放着四袋儿白面,冯六开始一袋一袋往肩上摞,景琦着清了走出来,悄悄接近冯六。冯六扛上三袋儿,最后一袋怎么也提不起来,正喘大气时,忽然伸过一只手帮他提起面袋放到了肩膀上。冯六站起身才感觉不对,艰难地转过身,抬头见景琦站在面前,登时吓呆了。
"往哪儿扛,我帮你扛两袋儿?"景琦一本正经地说。
冯六忙扔了面袋,一下子跪到在地:"七老爷,我该死!七老爷!"
景琦看着他,又抬头看看墙,道:"这么高的墙,难为你怎么一袋儿一袋儿弄出来,你有点儿功夫啊你?!"
冯六又拍地又磕头:"七老爷!我鬼迷心窍儿了我,我这是头一回,七老爷饶了我吧!"
景琦:"走,到马号去!"
马号院。夜。
冯六的一条腿被绑在马槽上,撅着屁股背着身,金鸡独立。
景琦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粗细的枣木棍儿坐在椅子上,旁边陈三儿、牛黄、狗宝等人站了一圈儿。景琦狠狠地敲了冯六踝子骨一下,冯六发出一声惨叫。
景琦气愤地:"我最恨偷,知道不知道?缺钱跟我要,我能不给你吗?!"景琦又举起棍儿打下去。
冯六又惨叫一声:"哎呀--"
景琦斥责着:"不许喊!越喊我越打你!"
冯六:"我疼啊!"
景琦:"你张口要钱,我给你,我还搭个人情;偷了我的,你不但不知情,心里还骂我白景琦这傻王八蛋,偷了他都不知道!"
冯六:"我没骂您傻王八蛋!"
景琦把眼一瞪:"还骂?!"
冯六:"我是学您骂!"
"许我骂不许你学!"景琦狠狠地又敲了一下。
"哎呀,妈呀!疼死我啦--"冯六挣扎着大叫。
"疼也不许喊!你要不喊我早饶了你了,没出息!"景琦起身回头对站在旁边的人说,"明儿告诉王总管,给他结俩月的工钱,叫他卷铺盖滚蛋!"
"七老爷,我再也不敢了,别叫我滚蛋!"冯六哀求道。
景琦回身又狠狠敲了一下,冯六又大叫。
景琦骂道:"你个贼骨头!"随后将木棍儿一扔,转身离去。人们忙上前解绳子,把冯六放了下来。
新宅大门道。夜。
大门还没关,景琦走进门,四五个听差忙从懒凳上站起:"七老爷!"
景琦:"没歇着呢?"
秉宽:"等您拉闸呢!"
"拉吧!"景琦刚吩咐完,忽然感到剧痛,不禁捂住脑袋,直吸凉气:"嘶--嗬!"
"怎么了,七老爷?"刚爬上梯子的秉宽奇怪地回头问。
景琦:"今儿跟一赶大车的打架,他揪下我一撮头发,连头皮都揪下一块!"
听差的:"太岁头上动土!打他狗日的!"秉宽拉完闸下了梯子也道:"七爷也吃了亏?"
景琦:"我也没饶了他,走吧!"两听差提着灯笼引路,随景琦走进院里。
新宅四厅北屋。夜。
一盏煤油灯亮着。琴声悠悠,佳莉在弹琴。门一响,九红突然推门而进。佳莉回头呆住,看着凝视着她的九红,有些慌乱。九红神色坚定,对视片刻后,佳莉避开了九红的目光,低头望着琴,终于镇定了一下自己,又弹起了琴。
九红走到佳莉跟前,看着佳莉弹琴,突然伸手按住了琴弦,佳莉的手也放在琴上不动了,神情木然地看着琴。九红逼视着佳莉:"小红……"
佳莉:"我不叫小红,我叫佳莉,奶奶给起的名儿!"
九红不情愿地改了口:"佳莉,我有话要跟你说!"佳莉没有回答。
"我是你娘!"九红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没有娘!"佳莉的声音冰冷无情。
"我是你娘!你不能不认我!"九红的声音悲切。
"你走!快出去!"佳莉的声音突然提高。
"咱们不能好好儿说说吗?娘是从暗门子里出来的,可那由不得我,我当年生……"
佳莉猛地站起来:"真不害臊!你还有脸说?!"
九红哑然,满面屈辱地望着佳莉;佳莉充满愤恨地瞪着九红。两人站在桌前,互不示弱地对视着……
由远及近传来了景琦的喊声:"拉了闸了,小心火烛!拉了……"
门外的声音突然停了。"佳莉,还没睡?"随着问话,景琦推门而入,看见九红,一下子愣住了。
九红、佳莉谁也没理会他,仍然怒目而视。景琦忙回头命仆人:"你们都去吧!"仆人退下将门带上。
景琦手足无措:"说……说什么呢,怎么都站着?"
九红突然回头:"景琦!你告诉她,我是她娘!"
景琦尴尬地:"谁也没说不是呀!"
九红:"她为什么不认我?景琦,你说句良心话!当着我们娘儿俩,你把话说清楚!"
景琦为难了,慢慢走向桌前,含含糊糊道:"这还用说吗?!"忽然捂住头说:"这脑袋疼得厉害。这不明摆着的事儿。"
九红紧盯着景琦:"不!你甭想蒙混过去,你说清楚喽!"
景琦无奈地:"佳莉!你娘她确实挺不容易的……"
佳莉毫不客气地:"爸!您这话大可不必对我说,您去跟我奶奶说,别在这儿充好人!"佳莉坐回椅子上。
景琦严厉地:"不许这么说话广佳莉低着头:"我从小儿是奶奶带大的,我只听奶奶的!"
九红:"你奶奶恨我,我也认了!可你奶奶说的就全对吗?!连亲娘都不认也对吗?!景琦,你说!我就听你一句话!"
景琦颓然坐到椅子上,低下了头,喃喃地:"九红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九红忍无可忍:"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二老太太是你妈,你不能说你妈的不是,可我不也是佳莉的妈么?怎么到了我这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说不通了?!你说!"
景琦低着头,哑口无言。佳莉惶恐地看着他。
九红彻底失望了:"景琦,你不敢说!我怎么进的白家门儿?我做过什么对不起白家的事儿?你们的心太狠了!景琦,人得把心摆到当间儿啊!"九红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门。
景琦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佳莉失望地看着父亲,突然起身向里屋走去。
只剩景琦一个人呆坐着,他慢慢抬起头茫然四顾,目光最后落在琴上。景琦抬手抚住琴弦,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古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景琦又拨弄了一下琴弦,慢慢起身走出了房间。
琴声余音凄婉,渐渐消失。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站在白文氏身旁,凶狠地盯着冯六。冯六战战兢兢地低着头。雅萍、胡总管、香秀、王总管全在。
白文氏来回看着景琦和冯六,最后不满地望着景琦:"你甭瞪他,不是他告的状!昨儿夜里我都听见了,瞧这通鬼哭狼嚎,吵得我半宿没睡好。你打他干什么?"
景琦:"没打他,拿小棍儿敲了他几下!"
白文氏比划着:"拿这么粗的木棍敲他的踝子骨,这不叫打叫什么?!"
景琦:"他偷东西!"
白文氏:"不就几袋儿白面吗,你就缺这几口袋面啦?他家里要有吃有喝,偷你这几口袋面干什么?"
景琦:"是不在乎这几袋儿面,缺什么他跟我说一声儿不得了吗!"
白文氏:"就你那阎王脾气,他敢跟你说吗?!冯六!"
冯六:"哎,二老太太!"
白文氏:"以后缺什么跟我说,不准再偷鸡摸狗的,听见了没有?"
冯六:"听见了!就这一回就够我记八辈子的了,我还敢偷!"众人都笑了。
白文氏又冲着景琦:"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听说你还要辞了他?
叫他一家大小怎么活?对待下人要宽厚,你的心就这么狠!我最看不惯了!"
景琦顺服地:"是,妈教训得是!"又转对冯六,"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回去上灶儿!"
冯六忙谢恩:"谢谢二老太太!谢谢七老爷!"
白文氏:"去账房儿领个红包儿,养养你那踝子骨!"大家又一阵哄笑。冯六忙退下。
"老七,这些日子一直不见敬业。"白文氏忽然话题一转,大家一下子都紧张了。
"他从安国回来就病了,一直住院呐!"景琦赶忙编个理由支应着。
白文氏:"在家娇嫩惯了,出那么远的门儿,还能不累病了!……
冬至要到了,今年得好好儿吃顿团圆饭。"
景琦:"码放心,一直在准备着呢!"
白文氏:"柜上伙计、先生们的节钱、节礼、新衣裳都齐了吗?"
景琦:"齐了!明儿我还要再过目。"
老宅厨房院。
一溜儿铜火锅擦得锃亮。
雅萍、佳莉、翠姑、玉婷都在帮忙择菜、洗鱼、煺鸡毛,丫头、老妈子送进出出吵吵嚷嚷一片混乱。十六岁的敬功和占元、占先、占安等一帮孩子在抓鸡,连人带鸡满院子乱飞乱跑。
老宅敞厅。
五张大圆桌摆满了做厅,杯盘整齐。几十口子人,拥着二老太太转过活屏进了敞厅。白文氏见景琦不在,问道:"春儿,老七呢?"
黄春答道:"还没过来。"
白文氏:"去催!"
听差忙答:"是!"跑了出去。大家乱哄哄地让座。
丫头们每人端一个冒着火苗的火锅鱼贯而入,每桌摆了一个。
白文氏坐下,又看了一遍,问:"三老太爷呢?"
雅萍道:"他说不在这儿添乱,三房自己过冬至。"
"胡说!走,咱们搅和他们去!"白文氏说着站起来,大家呼叫着奔出敞厅后门。
老宅三房院。
白文氏在众人簇拥下,一进院门即大叫:"老三,劫皇杠的来了!"
颖宇忙出门:"哟,二嫂!上我这儿热闹来了!"
白文氏往前走了几步:"叫你上我那儿热闹去!"颖宇迎上来道:"我不去了,这儿都摆好了。"
白文氏一把揪住颖宇的耳朵:"给我走!"大家欢呼起哄。
颖宇歪着脑袋:"我去我去!二嫂,撒手撒手!去还不成吗!"
白文氏没撒手,边揪着颖宇耳朵向门外走,边喊道:"孩儿们,把他那好吃的都搬咱们那儿去广孩子们抢先冲进北屋,将七盘八碗尽皆搬出。
新宅上房院北屋。傍晚。
景琦和九红站在东里间门口电话旁,景琦满脸的不买账,九红满脸的不服气。二人正虎视眈眈对峙,屋外传来听差的喊声:"七老爷,二老太太催您过去吃饭!"
景琦:"知道了!"
九红执拗地:"你打不打?!"
景琦着急地:"这电话我不能打!我得赶紧过老宅去,等着我呢!"景琦要走,九红横跨一步拦住去路,景琦无奈地瞪着九红。
九红坚决地:"这电话不打你甭想走!"
景琦责备道:"我早跟你说过,放印子钱是缺德的事儿!叫你们别干了,为什么不听?!"
九红:"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我哥都叫人抓起来了,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我怎跟我四哥说?"
"他是警察厅长,他一句话就能放人!"
"你哥这人心数就不正!从小儿就把你卖了,你还替他说话!"
"那十二万大洋还不是救了你的儿子!"
"过了年就还你,甭拿这个说事儿!"景琦侧身又要走,九红又横跨一步拦住:"我不要你还!"
景琦:"他逼死了人命,这不是小事儿!找我四哥也没用!"
九红:"有用没用你打个电话试试!"
景琦赌气地:"要打你打!"
"打就打!"九红立即向电话走去,景琦要拦却没拦住。九红摘下电话:"喂!我要西局4369."
景琦先是怒视,转瞬露出一丝冷笑,坦然看着九红打电话。
"喂!我找白景泗白厅长……哟,四哥呀,我是杨九红,老七有事儿要跟你说!"九红回身举起话筒,"快着!等你说话呢,快点儿!"
景琦无可奈何地接过话筒,瞪了一眼杨九红:"啊,四哥呀,那什么……那不是……今儿冬至啊……"
景琦接着:"哎,那什么……嗨!有个杨亦增的案子在你那儿吗?……对对!……对!这杨亦增啊,是杨九红的哥哥……"
九红面呈喜色,不禁拍了拍景琦,景琦却管自接着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这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甭管是谁,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景琦"咔"地一声挂断电话,九红大惊失色,呆呆地望着景琦,景琦挑衅地望着九红。
九红气得直喘大气:"你这电话还不如不打呢!"
景琦:"是你非叫我打的!"
九红气急败坏地:"有你这样的吗?!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就这样,你自己捣鼓去吧!"景琦向门口走去。
九红泄气地坐到卧榻上:"这个年是没法儿过了!"
老宅敞厅。夜。
五桌人坐得满满的,丫头们穿梭伺候,正中间一桌,小辈儿的只有敬功和七岁的占元坐在白文氏旁边,还有颖宇、景怡、景琦、景双、敬生,四世同堂。白文氏看着高兴,便道:"老三,划拳!不划拳不热闹!"
颖宇:"谁跟我来?!"
白文氏:"景琦!跟你三叔划!"
景琦:"三叔的拳不灵。来!"
"叫阵!来!"颖宇和景琦比划着叫起来:"爷儿俩好啊……"两人喊得震天响,占元吓得捂上了耳朵。
雅萍和玉婷也哈喝着划上了拳,声音越喊越大。
颖宇输了:"臭臭臭!行啊老七!"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长进了你,再来!"二人又划起来。但颖宇出手即输,一旁的敬功道:"我跟三爷爷划!"
颖宇看着敬功:"你会吗?"
敬功:"会!我哥教我的!"
白文氏:"正经的,你哥怎么还没出院,多少日子了?"
敬功大叫:"妈,奶奶问我哥怎么还没出院?"
女人桌儿上的黄春:"快了,过年就回来了!"
白文氏:"什么病?住这么些日子。"
景琦生怕白文氏问到自己头上,忙低头吃菜,殊不料,只听占元可着嗓子冒出了一句:"我爸爸叫爷爷打折了一条腿!"
"占元!瞎说什么?!"黄春急忙训斥道。
厅里顿时没了声音,喝酒的,吃菜的,面面相觑。白文氏不错眼珠地盯着景琦,景琦忙掩饰地:"您听小孩子胡说呢!没事儿!"
白文氏:"为什么打他!"
景琦装作轻松地:"在安国赌钱,输了十几万还不该打?!"
白文氏:"真不懂事!那赌场都是设好了局叫你上他的套儿!可十几万也不至于打折一条腿呀!"
景琦:"没有,就伤了一点儿皮!"
白文氏:"甭蒙我,你打人向来手黑!我也看出来了,你们现在什么都瞒着我,这年还过不过了?!"
占元天真地:"祖奶奶!年关难过啦!"
大家都吓了一跳,景怡、颖宇、景琦大叫:"胡说!""打嘴!""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占元吓得惶恐地望着大人们。
颖宇:"二嫂!瞒着才好呢!眼不见心不烦,管那闲事儿呢!"
白文氏看着神色紧张的人们,心里明白了八九,口气顿时缓和下来道:"怎么了,刚还挺热闹的……敬功,跟你三爷爷划拳!今儿非把他灌醉了不可!"
颖宇:"把我灌醉了,我就往桌儿底下一出溜儿,逛四牌楼了我!
来!"
各桌又大呼小叫地划起了拳。景琦余悸未消,不时偷眼观察白文氏神色。白文氏若无其事,笑着给占元夹了一块火锅里的驴肉:"这是驴肉,烤鸭炉里烤的,带熏肉味儿,一点儿不腻……"
老宅上房院屋厅。夜。
景琦坐在椅子上等白文氏,香秀抱着狗站在一旁,槐花给景琦端上茶。
景琦:"香秀,你还欠我的啊!"
香秀:"欠什么?"
景琦:"装傻不是!"
香秀不好意思地:"那荷包儿我早做好了,不敢给您!"
景琦:"为什么?"
香秀:"绣得不好,怕您不喜欢。"
景琦:"给我看看。"
香秀:"不许说不好!"
景琦:"那我喜欢不喜欢都得说好!"
白文氏换好衣服从里屋出来道:"人家孩子整整绣了一个多月,熬了好几宿,拆了绣,绣了拆的……"她坐到椅子上。
香秀:"哎呀,别说了!"景琦接过荷包故意问:"绣的是什么?"香秀说:"您猜。"景椅便说:"鸭子?"
香秀:"不是。"
景琦:"野鸡?"
香秀着急了:"哎呀,瞎猜,是鸳鸯!"
白文氏笑了:"他早看出来了,存心逗你呢,你们都出去吧!"香秀、槐花出屋后,白文氏脸上沉重起来:"说!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景琦强作镇静:"没有啊!不就敬业太不争气嘛!"
"你就打折他一条腿?"
"您听小孩子瞎说呢!"
"那年关难过也是小孩子胡说?小孩子才说不出这种话来呢!
一准是听了大人的话他学舌才说的,是不是?"
"妈,您就甭管了。"
"我不管,可我得知道!"
"其实您知道,原来宫里欠咱们二十多万,全都没了。"
"还有呢?"
景琦支吾着:"还有……执政府又派了咱们一笔军饷。"
"多少?"
"咱替药行担了一半儿,二十五万。"
白文氏又问着:"还有呢?"
景琦装得非常真诚:"没了,真没了!"
白文氏似信非信地望着景琦:"还有!--你不敢说了。"
景琦已镇定自若,笑望着白文氏。
白文氏:"妈经过的事儿多了,都是绝处逢生啊!不也闯过来了吗?!唐僧取经还有九九八十一难呢,你一关一关的闯吧!我知道你的性子,难不住你!我老了,帮不上你的忙了,可咱这大宅门儿,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得给我撑住!"
云香阁妓院。
敬业拄着一根手杖一瘸一拐刚进门,院儿里的"大茶壶"即高喊"接客--"迎上来。敬业还未说话,看见颖宇在老鸨珍儿和三个妓女的陪同下走出花厅。
珍儿:"三老太爷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今儿不说好了不走了吗!"
颖宇推托着:"有事儿,真有事!"颖宇抬头看到了敬业,不禁一笑。
敬业赶忙着:"三爷爷。"
颖宇走上前:"你小子来了!"几个妓女也招呼着:"大爷!"
敬业打趣地:"三爷爷,这么大岁数了,还行吗?"
颖宇不服气地:"还行吗?!捧着呢!问问她们!"妓女们都"咯咯"他捂着嘴笑。
颖宇指着拐棍儿:"腿叫你爸爸打折了?你爸爸手真黑!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你来了?"
敬业不好意思地:"三爷爷,我是--囊中惭愧呀!"
珍儿:"别站着呀,屋里说。"
颖宇:"珍儿,你们别在这儿乱,我们就这儿说两句。"颖宇把敬业拉到一边,"没钱花了?"
"打安国一回来,我爸爸就不叫我再沾柜上的钱!"敬业很是沮丧。
颖宇低声道:"有一笔大生意你做不做?赚一把够你三五年花不完!"
敬业眼睛一亮:"什么生意?"
颖宇:"直系的军需处,要做冬天儿的军装,叫我包下来了,只要有五万块大洋的本儿,办两个被服厂,不出三个月能回来十几万,干不干?"
"我上哪儿弄五万大洋去?"敬业一听有些泄气。
"你呀--有一个人准帮你的忙!"
"谁?"
"你们新宅的大总管王喜光!"
"他行吗?"
"他管内账房儿,你得给他好处,懂不懂?"
"懂懂!"
"人不知鬼不觉,三个月以后把钱再还给他,红利咱们对半儿分!"
新宅三房院客厅。
王喜光:"仨月?!你还得上吗?"
敬业:"只要被服厂一投产,钱立马儿就回来。"
王喜光担心地:"开业!万一要回不来,我这蜡可就坐大啦!"
"想吃羊肉就别怕膻!"
"我倒无所谓,万一七爷知道了,您那条好腿可也就是了!"
"王总管,钱一赚回来,咱们四六开,你拿大头儿还不行?!"
"我不指望赚这个钱,白家对我不错,我知足,我可把丑话说头里,出了事儿别把我扯进去!"
"那不会!"
"现在只有你奶奶办七十大寿的一笔银子,我挪一半儿出来。大爷,也就是您,我可担着大风险呐!"
"你知我知,刀搁脖子上也不会说出去,仨月还不一眨眼儿的工夫,多少人贼着这批军装呢!我三爷爷算是手眼通天!"
海淀花园子。
花园子已完工。假山、凉亭、楼馆错落有致,甚是讲究。
景琦:"行,活儿干得不错,明年我们二闸的老花园子也得修了,还交给你们介包工头陪景琦边视察边走,后边跟着仆人、工匠。
包工头:"那谢谢七老爷了,是不是先把这边儿的账结了,俩月没发工钱了。"
景价:"找王总管去,这事儿别跟我说。"
包工头:"我找了好几回了,他推三阻四的就是不给!"
景琦一愣,站住了:"这是干什么?王喜光来了吗?"
仆人:"来了,在鹿圈儿呢!"
"去叫他来!"仆人忙跑去。
花园子鹿圈。王喜光站在鹿圈外围墙边的房顶上,俯瞰鹿圈,看圈的站在一旁。
仆人跑来:"王总管,七老爷找您!"
王喜光向下看着:"什么事儿?"
仆人:"包工头找七老爷要账呢!"
王喜光急忙从梯子上走下来:"这个王八蛋,这不是毁我吗!你没见我这些日子老躲着七老爷吗!"
仆人:"出什么事儿了?"
王喜光:"别问了,是疖子就得出脓,这下儿可要嘣噔呛了!"
花园子晚香院院内。
包工头正向景琦指点着说院里的情况,王喜光匆匆来到景琦前:"七老爷找我?"
景琦:"你怎么还不给他结账?"
王喜光:"结,结!没说不结!"
景琦:"这就去吧!老太太的寿诞没多少日子了,得赶紧操办。
李头儿,你跟王总管去!"
"是是!"包工头走了,王喜光却没动窝儿。
景琦:"去呀,怎么啦?"
王喜光靠近景琦:"我得跟您说个事儿!"王喜光把景琦推进晚香堂正厅,弄得景琦一头雾水。
"七老爷,我做了一件糊涂事儿!"王喜光一脸懊悔神色,"大爷拿了五万银子开了两个被服厂,给军队做军服,现在拿不出银子来!"
景琦大怒:"你混账!我他妈抽你!"说着摆出架势就要抬腿。王喜光深知"脚耳光"的厉害,慌忙拦住。
"七老爷,七老爷!我还没说完呢!"
景琦忍住火儿:"说!"
王喜光:"结果,大爷在军服里边絮的都是烂纸,叫人家查出来,把大爷下了军牢了!"
景琦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王喜光:"一个多月了,没敢回您,一直上下打点,想把大爷先救出来,可这事儿犯到关家手里了,关静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景琦气得不知如何发泄:"你他妈的……混账……王八蛋!你他妈……什么东西!谁叫你把钱给他的?!"
王喜光:"他是爷,我虽说是总管,可还是个下人,大爷要钱,我敢不给?!"
景琦瞪着眼:"叫他找我呀!"
王喜光:"大爷说仨月就能还上,我想不会出什么错儿,这事儿又是和三老太爷合伙儿干的!"
景琦恍然大悟:"怪不得前些日子,三叔儿老往敬业那儿跑!哎,你得了好处了吧?"
王喜光十分虔诚地:"不敢。大爷倒是说过。我说,我从宫里被赶出来,无路可走,是七老爷收留了我,白家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干那丧良心的事儿。不信您问大爷!"
景琦:"这下儿可砸了,这老太太的寿诞还办不办了?!"
王喜光:"我看一切从简吧!"
景琦:"说得容易!那么一来,老太太能不起疑心?千万不能叫她知道!三老太爷呢?"
王喜光:"躲了。我好些天找不着他,听说在韩家潭云香阁呢!"
景琦:"又躲到窑子里去了!得找他要钱,坏主意准是他出的,他倾家荡产也得赔出来!"
云香阁内。
景琦从花厅中走出,气冲冲地四下张望,珍儿、"大茶壶"、一个妓女紧跟其后。珍儿道:"七老爷,您别找了,三老太爷真没来!"妓女也说:"好些日子没来了!"景琦不理,又冲向了西屋。
进了西屋,景琦转了一圈儿又出来了。
珍儿:"您瞧,没有不是!"
景琦:"你们把他藏哪儿了?"
珍儿:"您各屋都看了,还能往哪儿藏?!"
景琦骂着:"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出了事儿当缩脖儿王八,总有碰见那一天!"大步走出了院子。
见景琦出了院儿,珍儿等人忙进西屋,走到一长卷挂画儿前,撩开了画儿,"大茶壶"打开一个暗门,颖宇从小暗房中钻出:"走了?"
珍儿:"怎么吓成这样儿,他不是您侄子吗?"
颖宇:"他是我侄子?!我是他孙子!这位阎王爷,一棍子愣把他儿子腿给打折了,我这把老骨头经得住他折腾?珍儿,把那……"颖宇刚要坐下,突然院里响起景琦的大叫声:"你们听着,都给我出来!"
颖宇大惊:"祖宗,怎么又回来了!"忙又钻进小暗室。
珍儿等人以为景琦发现了她们的把戏,见景琦并未近前,便推开屋门应声儿道:"七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景琦站在院内大叫:"我三叔儿来了告诉他,说我找他,叫他等着我!"
珍儿忙答应:"一定一定!他来了我告诉他!"
目送景琦转身又出了院子,珍地等忙进屋打开了暗门:"出来吧,这回真走了。"却不见动静。
暗室里,颖宇坐在小凳上,两眼发直,不能动了。珍儿还以为他修炼什么呢,叫道:"出来呀!"
"大茶壶"探身一看:"坏了,闭过气去了!"忙上前连拖带拽把颖宇弄出来,放到椅子上。珍儿指着颖宇人中。"三老太爷!""老太爷!"众人连唤不停,颖宇两眼发直没有反应。
珍儿急了:"水!水!喷水!"
妓女忙端茶碗喝了一口,"扑--"照颖宇脸上喷去。颖宇醒了,眨着眼看着三人,有气无力地:"我真是他孙子!……"
第三十三章
关家客厅。
关静山把桌上的一堆礼物推回给景琦:"这礼我不能收!你们家老大犯的是军法,七老爷也知道,军法无情!"
景琦:"我不知道这事儿该怎么办,两个被服厂也充了公了,款也都罚了,我只求把人放出来!"
关静山:"放人?犯了军法得按军法处理!法庭怎么判,就怎么执行了。"
景琦:"我不懂军队里头的事儿,是花钱还是托人?您给我指条明路!"
关静山:"告诉你,这事儿已经闹到段祺瑞总理那儿去了,段执政拍了桌子!你们大爷的命保得住保不住还难说呢!"
景琦知道没商量了:"只能公事公办了?"
关静山望着别处:"回去听信儿吧!"
景琦站了起来:"还有一句话,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请关爷手下留情,日后一定重谢!"景琦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关静山:"拿着你的礼!"
景琦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劳您驾,麻烦您扔阴沟里去吧!"
关静山冷冷望着,詹奎禧从屏风后幸灾乐祸地笑着走出:"行,解气!这回他甭神气了!"
"这官司叫他打吧!填不满的无底洞!"关静山阴险地冷笑道。
奎禧指着桌上的礼物:"这礼你不要?!"
关静山干脆地:"不要!扔了它!"
奎禧忙走上前:"别介,我要!"
新宅上房院北屋。
景琦一人坐在堂屋椅子上抽烟袋,两眼无神地望着地。莲心远远坐着。从东里间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景琦在铜盂上"当当"地磕烟袋,又装了一锅儿烟,莲心忙过来点火儿。
黄春一脸病容,送姚大夫走出东里间,姚大夫回身请黄春留步:"您快回去躺着。"
景琦忙站起:"姚大夫辛苦!"
姚大夫道:"太太的病不轻,积劳成疾,气闷所至,得好好调养。
待会儿您看看方子,见笑了!"大夫点头向门外走去,莲心跟着送出。
景琦看着黄春:"快进屋躺着去吧!"
黄春:"你还这儿一个人儿发愁呢?"
景琦坐下:"没辙了!咱们把济南泷胶庄抵押了吧!"
黄春:"那以后日子怎么过?"
景椅抽着烟:"还以后?!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黄春:"敬业怎么办,还在牢里呢!"
"挺好,关着吧!坐坐大牢也好叫他长长记性!"景琦抽了几口烟,又在铜盂上猛磕烟袋,"当当当"声震四方。
丰泰钱庄。
景琦下决心抵押济南的泷胶庄换钱应急。第二天到了丰泰钱庄,一进大门,即被引入小客厅。
客厅不大,一桌二椅,一盆兰花。杜先生坐在一旁,看景琦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取出印章,在抵押契约上盖好章,便站起来:"得,两年为期。我去给您开银票。"
杜先生拿契约刚走到里间屋门口,帘子一撩,孙继田神采奕奕地走出,拿过杜先生手中的契约看了看:"七老爷,别来无恙?"
"您是?……"
孙继田:"贵人眼高啊!济南府孙记泷胶庄的孙继田!"
景琦:"噢--想起来了,孙老太爷?……"
孙继田:"去世了!叫你杀了个干干净净啊!"
景琦难堪地:"别提那个了,您怎么也在这儿?"
孙继田坐到椅子上:"这个钱庄,是木才我开的!"
景琦着实吃了一惊,傻呆呆地也坐到了椅子上:"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孙继田:"七老爷大概是碍于面子,才特意找了这么一家没人认识您的钱庄?!"
景琦无比感慨地:"你说的是,一晃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七老爷怎么混到抵押铺面了?"孙继田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幸灾乐祸。
景琦逐渐恢复了精气神儿,两眼放光:"人有不测,马有失蹄,花开花落年年有!"
孙继田露出一丝嘲弄:"可人过青春不再来呀!"
二人对视,互不相让,孙继田笑了,景琦也笑了二人都开怀大笑起来。笑罢,景琦起身一拱手:"告辞!"
孙继田也站起,将契约交给杜先生:"不送。杜爷,给七老爷开银票!"景琦和杜先生走出了小客厅。
孙继田得意地望着:"没想到犯到我手上了,嘿嘿!杀他个干干净净!"
老宅上房院。
院中,景怡、景双、景武、景陆、敬生、敬功、占元、占安、占先、胡总管和儿子胡玉铭,一律的新衣新帽,颇具喜庆气氛。一大群人乱乱哄哄站在院中聊天。景怡悄悄问景武:"你爸爸呢?"
景武:"他今儿不敢来,还躲着老七呢!"
景怡:"敬业的事儿怎么样了?"
景武:"我托着人呢!"
景双问敬功:"几年级了?"敬功胸前吊个照相机,正低头摆弄着回答:"大学二年!"
景双:"今儿不上课?"
敬功:"奶奶七十大寿,我请了三天假!"
北屋厅里。
白文氏正在对镜装扮,雅萍、槐花手忙脚乱伺候着。白文氏笑着:"我成新媳妇儿了!"大家都笑了,黄春、玉婷、翠姑、幼琼、瑞娴、香伶、香秀、银花也在挑着匣子里的绒花互相插着。
景琦将一桃形大寿字绒花插在白文氏的头上:"老佛爷,咱们起驾御花园!"
白文氏笑着站起:"走吧!"人们拥着出了北屋。
院里的人忙闪开一条路,人们乱哄哄地说着祝寿的话,敬功举起相机拍照,镁光灯"扑"地一闪。白氏文一愣:"吓了我一跳!"
老宅大门口。
白文氏在人们簇拥下刚出大门就愣住了--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福特小汽车,后面跟着一大串马车、黄包车、大车。
景琦忙打开车门:"銮驾预备多时了,请老佛爷上车,这是儿子孝敬老佛爷的寿礼!"众人欢呼叫好。
白文氏高兴地在人们搀扶下上了汽车,又招呼:"香秀,跟我坐这车走。"
香秀高兴地抱着"大项子"上了车。景琦坐到了司机旁。大家纷纷奔向自己的马车、黄包车。
景琦吩咐司机:"大宝,开慢点儿,叫后边儿都跟上。"汽车起动,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向胡同口驶去。
海淀花园子。
汽车停在门口,景琦扶白文氏下车。祝寿的人们跑了出来,王喜光站在门口高喊:"二老太太驾到--"
景琦扶白文氏进了大门,王喜光凑到白文氏面前:"二老太太,您看这地下,铺的全是藏红花,老太太福寿绵长--"
白文氏的脚踩在满地的"藏红花"上,在人们簇拥下缓缓前行。
晚香院。
景琦扶白文氏进了院内。二十名和尚列队恭迎,住持和尚躬身合十道:"二老太太千秋,多福多寿。"
白文氏忙合十还礼:"借您吉言。"又回身叫:"景琦!"
景琦忙上前,后面跟着四个托着大方盘的仆人。景琦手持金钵道:"这是二老太太送各位高僧每人一身烫金的袈裟,这个金钵是专门敬您的。"
住持和尚接过金钵:"阿弥陀佛!老僧做三日三夜佛事,祝祷二老太太万寿元疆!"
白文氏高兴地:"高僧辛苦了。"
寿堂院。
七十盆牡丹摆成一个大寿字,布在院当中。王喜光高喊:"七十盆牡丹仙子贺寿,二老太太寿比南山!"
白文氏笑着点头,在人们簇拥下进了寿堂。
寿堂内迎面挂着"释迎"、"药师"、"阿弥陀佛"三世像,两排长条大案摆满了客人们送的寿礼。
见景琦、玉婷扶白文氏走进,王喜光忙上前指着装有大米、小米、高粱米、黑米、鸡头米的五个小口袋解说道:"二老太太请看这五色米,这是大老太爷特意派人从西安送来的,五谷丰登,四季兴旺!"
白文氏感慨地:"大哥看破浮华,超世脱俗了!"
景琦、玉婷扶白文氏入正座后,王喜光高叫:"本家儿给二老太太拜寿啦--"
以景琦、玉婷为首,白氏子弟站了一片,全跪下了,在王喜光司礼喊声"一叩首"、"二叩首"……声中,众人磕了三次头方站起。
白文氏开心地笑着:"赏!"侍立一旁的景琦高喊:"赏!"六个仆人端六个盖着布的大盘子走来,人们乱哄哄拥上。王喜光连忙喊:"外边儿领赏,外边儿领赏。"人们纷纷退出。又进来丫头、听差、仆人、杂役,仍是黑压压站了一片。王喜光再喊三遍"叩首",人们磕头后,又是喊"赏!"……
稻香村。
稻香村的布招子迎风飘起,下面一队吹鼓手大奏喜乐,旁边站着一百多位祝寿人。白文氏坐在大红垫的太师椅上,高兴地环顾四周。
不远处,三对一几个鸟笼子一溜儿排开,少爷、丫头、仆人们站在笼子后跃跃欲试,景琦托着一个鸟笼在第一位。
王喜光高叫:"二老太太放生--"
景椅托着鸟笼走到白文氏面前,白文氏笑吟吟打开鸟笼,两只黄雀飞出后,王喜光高叫:"放生!"
所有的人都打开了鸟笼子,鸟儿纷纷冲出,在空中乱飞。"七十只鸟给二老太太拜寿啦--"王喜光喊着,客人们纷纷拥上前拜寿,白文氏忙站起道:"免了,免了,拜什么寿呀,今儿是请诸位来听戏的!"
堂会。
王喜光站在台前高叫:"开戏!"顿时场面师傅们起"冲头",锣鼓喧天。
一圈儿"大喜拥",上嵌烫金的大"寿"字。正中卧榻上坐着白文氏,香秀抱狗坐在她脚下的小凳上;左面聚宝盆中码着一人高五十两一个的大金元宝,右面是银元宝,景琦站在白文氏身后。
白文氏既欣慰又有些不安:"景琦呀,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台上开始了福、禄、寿三星"跳加官"!白文氏瞅了瞅,扭脸儿道:"怎么没看见敬业?"
景琦:"去南边儿办药,说是今儿赶回来。"
"三老太爷到!"王喜光突然一声喊,景琦闻声便迎了上去。
颖宇向前走来,景琦迎过去。王喜光紧张地望着二人。
颖宇害怕地:"老七,老七!今儿大喜的日子,你小子不许犯混!"
颖宇吓得直往后退。
景琦瞪着眼:"您干吗老躲着我?!"
"今儿这不来了吗!我要不来,你妈能不起疑心吗?"
"噢,那我还得谢谢您?!我儿子还关在大牢里呢!"
"正叫我们家老五托人办呢,一准儿放出来!你妈不知道吧?"
"刚才还问呢!"
"千万别说!"颖宇举了举手中的照相机,"我给老太太照相。"说着忙跑了。
玉婷凑上前来:"哥!怎么没见万筱菊呀?"
景琦:"他来这么早干什么?他的戏是大轴儿,早着呢!"玉婷不高兴地走了。
王喜光凑上前低声地:"七老爷,今儿可没请万筱菊。"
景琦:"我知道,怕的就是她胡闹!"
颖宇走到白文氏面前:"二嫂!给您拜寿,我给您磕一个!"
白文氏笑了:"行了吧你!坐这儿听戏!"
颖宇举起相机:"坐好了,我给您照一张!"
远处敬功带着女友高月玲和同学何洛甫走到最后一张桌旁,桌前只坐着佳莉一个人。佳莉忙站起来。敬功道:"姐,介绍一下,我的朋友高月玲,同学何洛甫!"
何洛甫:"白小姐怎么一个人儿坐这么老远?"
佳莉:"这儿清静。"
敬功:"我姐从小不喜欢热闹。你们谈,月玲,我给你介绍我堂兄去!"
坐下后,何洛甫拿起一个苹果削着:"白小姐性格一定很孤僻!"
佳莉:"也不是!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很少和外人见面儿,一看人多就发怵!"
何洛甫递上削好的苹果:"白小姐吃苹果。"佳莉受宠若惊地望着他。
花园子门口。
景琦匆匆走到小汽车前。车里坐着黄春和唐幼琼。景琦俯向车窗问道:"你们回去啦?"
唐幼琼:"我送妈回去。"
黄春:"叫她也回去吧,敬业还在牢里,她也没心思玩儿。"
景琦:"放心,正托人办着呐。"
黄春:"老太太不问起来,别说我走了啊!"
景琦:"顶不住了吧,告诉你别来!"
黄春有气无力地:"今儿这日子口儿能不来吗?不为了哄妈高兴嘛!"
景琦:"大宝,走吧!到家赶快折回来!"汽车发动,景琦又匆匆走向门里。
堂会院。
白文氏:"今儿有万筱菊的戏吧?"
景琦:"今儿没请他。"
玉婷:"请了!你不说今儿他的大轴吗!"
景琦:"是请了,他不在北京!"
玉婷:"他在!我知道!"
白文氏:"我还想听听他的《大英杰烈》呢!怎么没请他呢?"
景琦支支吾吾:"不是这些日子……本来是想……"
颖宇忙打岔:"想听他的戏还不容易,现成儿的!玉婷的《大英杰烈》学万筱菊学得一模儿活脱。玉婷!你还不孝敬你妈一出!"
白文氏:"真的?你会吗?"
玉婷高兴地:"会!"
颖宇:"没错儿!整个儿一个万筱菊!"
白文氏:"去,唱一出我听听!"玉婷兴高采烈地跑了。景琦松了口气,冲着颖宇点了点头。
景怡坐在白文氏的后面,胡总管跑来,悄悄耳语了几句,景怡大惊,问:"在哪儿呐?"
胡总管低声道:"大门口,非要往里冲,我儿子正那儿顶着呢!"
景怡忙站起走到景琦身后,悄悄捅了一下,景怡示意他立即出去,二人忙向后走去。
廊子上。
景怡低声地:"军需处的来人说敬业的案子判下来了,叫咱们去个人!"
"军事法庭判案,军需处的人来干什么?"景琦怀疑道。
景怡:"这是关静山手下的人,左不过敲竹杠来了!"
景琦:"今儿是老太太生日,他们是看准了日子来的!"
景怡:"怎么也得把他们对付走。老太太今儿特别高兴,千万别搅了!"
景琦:"我去看看!"
景怡:"咱俩一块儿去吧!"二人远去。
台上。
玉婷扮陈秀英正在唱"扯四门":"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膛,我儿夫押饷银被贼抢……"
台下,看座上白文氏在满堂喝彩叫好声中对颖宇:"别说,玉婷的扮像儿真不错。"
颖宇:"看怎么说了,您就说这做派、嗓儿,像不像万筱菊吧?!"
白文氏:"还真有点儿像!"
花园子门口。
七八个兵持枪侍立,谭副官阴沉着脸,景怡、景椅、胡氏父子站在对面。
谭副官:"判了死刑啊!白景琦,你们得去个人儿,你这就得跟我走!"
景琦:"您把判决书给我看看!"
谭副官:"没带着!到那儿你不就看见了!"
景怡:"请问军事法庭的人怎么没来呀?"
谭副官把眼一瞪:"怎么,我来还不行吗?!"
景怡忙低声下气地:"行行,当然行!"
"那废什么话呀!看这意思你们俩都做不了主!"谭副官一挥手叫士兵近前,"七老爷,这么大的喜事儿,没个十万八万怕下不来吧?!
七老爷有钱呐!"
景琦:"谭副官,您也看见了,我实在离不开,明儿行不行?"
谭副官:"不行,你这就得走!"
景琦:"有话好商量!屋里请,咱里边儿说!"
谭副官:"用不着,就这儿说吧!让过来过去的人也都看看!"
景琦、景怡束手无策地望着。
堂会院。
玉婷已脱了戏装,脸上的妆没卸就跑到白文氏前坐下。白文氏高兴地:"唱得好!去,自己拿个金元宝。"玉停忙跑开。
颖宇:"怎么样?是不是跟万筱菊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
玉婷拿元宝回来,白文氏问:"你什么时候学的?简直就跟万筱菊是一对儿!"
玉婷得意忘形,脱口而出:"就是一对儿嘛!妈,叫我嫁给万筱菊吧!"
白文氏一惊:"你说什么?!"睁大眼睛盯着玉婷。玉婷也吓呆了,傻看着颖宇。
白文氏大怒:"混账!我早听人说了,你要嫁个戏子,还当是传言呢,敢情真有这么回事儿!你懂不懂廉耻?!"
客人们闻声都好奇地往这边看,有的还站了起来,王喜光也慌了。
颖宇着急地:"二嫂--小点儿声!--今儿这日子口儿不能发火儿。"
玉婷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白文氏:"你听她说的是什么?!要嫁戏子,要脸不要脸!你三十多了不嫁人,就等这戏子呢,是不是?!"
玉婷忽然捂脸,呜呜哭着起身向后跑去。
颖宇:"二嫂,大喜的日子,要骂回家去骂!这是何苦!"
白文氏怒气未消:"这可倒好!儿子娶了个窑姐儿,女儿要嫁给戏子,这家可真要败了!"
颖宇:"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你看周围这么多客人,二嫂,消消气儿,我唱一出。占元,占元!"
占元跑了过来:"这儿呐!祖爷爷!"
颖宇:"来!咱俩唱出《双怕婆》,叫你老祖奶高兴高兴!"
花园子大门口。
是琦、景怡仍和谭副官僵持着。
谭副官:"你们到底想怎么着?!"
景怡:"这些日子,家里连遭横祸,实在是拿不出钱来!"
谭副官:"那我只好带人走了,要钱不要命啊!拿钱来,我放你儿子!"
景琦突然大怒:"姓谭的!不就是判了死刑吗?!不就是要枪毙我儿子吗?!由着你去毙!"谭副官愣住了。
景琦:"毙几枪啊?!我有钱给我儿子买枪子儿,就是不给你一个大子儿!这儿子我不要了,送给你们打靶子啦!"
景怡吓得忙制止是传:"老七!不许这么说话,老七!"
谭副官反倒软了:"说的好好儿的你急什么?我也没跟你多要!"
景琦:"十万大洋还少啊?!"
谭副官:"赚多你划个价嘛厂景琦:"那好!知不道,道不知,给你俩小钱儿买屁吃!"
谭副官惊愕地:"这都叫什么话这叫!"
"七老爷,七老爷!"王喜光气喘吁吁地跑来,"快去瞧瞧吧,老太太发火地呐!"
景琦:"为了什么广王喜光:"跟玉婷小姐急了,快去吧!"
景琦回过头:"大哥!一个大子儿甭给他!"景琦说着忙与王喜光跑了进去。
景怡:"谭副官,我七弟就这脾气,别往心里去。"
谭副官:"这种脾气能办事儿吗?"
景琦客气的:"是是!这事儿我做主了,我划个价儿,四万大洋,再多我实在拿不出了。说实话,只能从公中拿了,是今年办药材的钱!"
"四万?"
"要行,明儿派人去柜上取,不行,那只能由着你们枪毙了!"
"那就这样儿吧!我拿到钱,就放人!"
堂会院。
全场哄笑,白文氏也开心地大笑。景琦、王喜光忙跑到前边。
台上颖宇扮不掌舵,占元扮石要,正演《双怕婆》,颖宇身后背着条长板凳道白:"我说兄弟!"占元则说:"怎么着兄弟!"
台下哄笑,不少人鼓掌叫好。白文氏也在笑。
景琦望着白文氏对王喜光说:"这不挺好的吗?"
王喜光:"风给岔乎过去,您盯着点儿吧。"
台上。颖宇:"咱哥儿俩这媳妇儿是怕定了!"
占元头顶上绑了个小板凳,接道:"怕定了!"
"走吧!咱们回家接着怕去吧!"
"我不回去了!"
"那你上哪儿啊?"
"今儿我老祖七十大寿,我得去领赏去!"台下高声鼓掌大笑叫好。占元直接从台上蹦了下来,向白文氏跑去。白文氏一把抱住他,兴奋地笑着:"赏!赏!赏个金元宝!"
香秀忙从聚宝盆上拿了个金元宝给占元。白文氏将占元头上的小板凳儿解下,把他搂在怀里,无比欣喜地望着九岁的重孙子。
景琦忧喜交加地望着白文氏。
角落里,韩荣发用大手绢儿捂着半个脸正阴森森地望着。
百草厅公事房。
景怡在着采购药材的单子。涂二爷、许先生、赵五爷坐在一旁。
景怡:"单子没什么错儿,这些药材都该进!可钱在哪儿呐?那帮兵痞把钱拿走了,也不放人。"
涂二爷:"大老爷,这些药材今年是非办不可。去年大爷跟了去胡闹,耽误了进药。今年可不能不进了!"
景怡着急地:"我没说不进呐,可我也得掰扯得开呀!"
许先生:"要不这样,咱破个例吧!今年全都赊账,等秋天开市一块儿给!"
景怡:"我看也只能这样儿了,可细料库怎么办?亏了不止十万二十万了!"
赵五爷:"这事儿还得找七老爷商量!"
景怡:"他哪儿去了?"
赵五爷:"还在园子里,老太太一过了生日就病躺下了。"
许先生:"那么大岁数了,哪儿经得住这么折腾,高兴过了头儿也不行!"
景怡:"孩子们呢?"
赵五爷:"留在园子里了,说陪老太太多玩儿几天。"
景怡:"赵五爷,快叫老七回来吧。"
赵五爷:"昨儿七老爷带话儿回来,说请您和二老爷、六老爷都过去一趟。"
景怡一惊:"是不是老太太本行了?"
赵五爷:"反正病得不轻。"
海淀花园子小河边。
敬生、敬谊、瑞润、高月玲、占元、占先等人在用一台手摇冰激凌机器摇冰激凌,一片混乱地吵吵着:"加冰!""使劲摇啊!""我来吧!"
"对奶油!""加糖!""别加了太甜了!"
敬功正忙着给月玲照相。
"敬功,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呐。"瑞娴吃着冰激凌问。
敬功:"我恨不得明儿就结婚!"
月玲不好意思地:"净胡说!"敬功突然一转给瑞娴拍了一张。
瑞娴大叫:"不好不好,正张嘴吃东西呢!真讨厌!"
敬功回头看水边,见佳莉和何洛甫正站在水边谈话,便大叫:"何洛甫!过来吃冰激凌。"何洛甫笑着向这边摇了摇手。
瑞娴:"瞎喊什么?没看人家俩那儿腻乎着呐!"
敬功:"怎么?他们俩……谈上了?"
瑞娴:"你呀,不开窍儿!吃你的冰激凌吧!"
佳莉、何洛甫沿水边儿走着。何洛甫道:"我和敬功是中学同学,毕了业他进了燕京,我进了黄埔军校。我老家在广东。"
佳莉惊讶地:"跑这么远来上中学?"
"我姑姑在北京,这回也是请假来看我姑姑,她住院了。"
"过几天你还得回去?"
"那当然,你有机会去广州玩儿吧,我招待你!"
"广州?想都不敢想。"
"老糗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外边儿的世界可大了!"
"我又何尝不想离开这个家。女孩子不像你们男人!"
"女的怎么了?小姐,大宅门儿里的事不能认真,将来不管男的女的,都得自立!我挺佩服你爸爸的,听敬功说他是自己闯的天下!"
"你多呆些日子吧,跟你聊天儿特别长见识。"
"我常来北京,去年孙中山总理去世,我还来了一趟呢……"
二人正聊着,忽听敬功大喝一声:"回头!"二人吓一跳,忙回头,身后的敬功"咔"地一声拍了一张照。
佳莉大叫:"哎呀,你又胡来!"
花园子晚香院。
卧室里。白文氏斜倚在卧榻上,怀里抱着"大顶子",威严地扫视减煌诚恐站在榻前的景怡、景陆、景双、景琦,四人垂首侍立,香秀站在一侧。
白文氏逼视着四人:"怎么都不说话?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景怡小心翼翼地:"不都跟您说了吗!"
白文氏将小狗递给香秀:"把狗抱走,你先出去!"香秀刚出屋,白文氏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都给我跪下!"
四人忙惶恐地跪到地上。
白文氏:"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今儿要不说,你们谁也甭想起来!"
四个人互相看了几眼,不知如何是好。景琦鼓起勇气:"妈!这一年是出了不少事儿,因为赶上妈的七十大寿,就没敢回禀。"
白文氏:"现在说吧!"
院门口。
敬功、敬生、敬谊、瑞妇、占元、占先等人拿着冰激凌欢天喜地跑来,一到门口便被胡总管和香秀拦住了。
胡总管张着两臂:"小爷儿们!先别进去,里边儿说要紧的事儿呢?!"
占元:"我给老祖送冰激凌!"
胡总管:"好孩子,等会儿,等会儿啊!"
卧室里。
白文氏乏力地靠在了卧榻上:"都起来吧!"
四人站了起来,白文氏叹息道:"这个家就这么败了?真快呀,兵败如山倒!"
景琦:"妈也甭着急,我们~定尽力想办法。"
白文氏:"世道不一样了。这个乱世也怪不得你们。今儿我给你们交个底儿,我在美国花旗银行存了十个保险箱,里边儿全是贵重的细料药材……尽可维持个七年八年的!"
四人不禁惊愕道:"二婶!""妈!"
白文氏:"我还在四大钱庄里存了九十多万银子,就是为了防备万一的,我全交给你们!"
景怡:"这不行,您老人家这么多年的……"
白文氏打断景怡的话:"不用废话!吃一堑,长一智,几次遭难,我长了心眼儿,没点儿底子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景琦百感交集倾听着。
白文氏:"这笔银子,除了军饷一项补给老七,全部归到公中。山东胶在抵押,是敬业胡闹的结果,公中不能出这笔钱!老七自己去想办法,还是先把敬业救出来!"
景琦:"是,正想办法呢!"
白文氏:"出来以后,永远不许他再管钱!我最不放心的是佳莉,是个没娘的孩子,二十了,快给她找个好人家儿,我闭眼之前,要看到她成亲!"
景怡:"二婶儿!您这是说哪儿去了?"
景琦:"妈,这点儿小病儿养几天就好了。"
景陆:"您福大命大……"
白文氏:"别跟我说这宽心的话,我自己的病,我心里最清楚……"
院里传来孩子们的吵闹声,白文氏看窗外:"谁在外头闹呐?"
胡总管在窗外回话:"孩子们给您送冰激凌,说再等就化了!"
"叫他们进来!"白文氏话音才落,孩子们一下子拥了进来,占元端着冰激凌小碗到白文氏面前:"老祖吃吧!是我做的。"
瑞娴撇嘴:"什么你做的?你就端了端盆儿!"
白文氏看着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登时流下了眼泪。景怡也不禁涌出泪水,边擦着边跑出了屋,景双、景陆、景琦也都伤感地退了出去。
欧美同学会西餐厅。
景琦一身西装,和何洛甫及洛甫的姑姑何芸对坐吃西餐。
何芸:"真是缘分,昨儿洛甫回来,一个劲儿地夸您的小姐人品好,性情好。这件婚事,我就可以做主!"
景琦看着何洛甫:"不过广东你父母那方面……"
何洛甫:"我已经写信告诉我爸爸妈妈了。"
景琦惊讶地:"这算什么?我还没跟你说呢,你倒无跟你父母说了,你自己就定了?"
何洛甫:"伯父娶了两房太太,据说事先也没跟父母说!"
景琦:"亲家,这小子嘴真厉害,在这儿等着我呐!"
何芸:"从小就不听话,天不怕地不怕!"
景琦:"嗯,是个军官的料!"
何洛甫:"伯父,我是个军人,军人嘛,无非是带兵打仗,我可是个顾不了家的人。"
景琦:"这怕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过我们老太太着急得很,能不能等完了婚,你再回广州?"
何洛甫:"不行!军队里没那么自由,恐怕要打仗了,什么吴大帅、段执政都长不了,时局的发展很难想象。"
景琦发愁地:"那这婚事?……"
何洛甫:"等日子定了,我可以再来。"
景琦:"那好!咱们一言为定……"这时传者端个托盘过来递给景琦,托盘中只有个纸条,景琦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莫谈国事"
四个字。
晚香院卧室。
白文氏接过景琦递上的红帖儿打开看。景琦道:"这是刚合好的八字儿,挺好的。"
"嗯!这孩子我见过,不是敬功的那个同学吗?"
"是!"
"人品模样都好,就定下来吧!择个日子。"
"定了,六月初十,何洛甫从广州赶过来。"
"以后家安到哪儿?"
"等他军校毕业以后再说吧!"
"哎呀!就是这当兵不好,打枪弄炮的。"
"他毕业了就是军官,总不至于冲锋陷阵吧。我还想把敬功和月玲的婚事一块儿办了。"
"好,喜上加喜!喜事儿办的别太张扬,给我做寿弄那么大排场,你说没钱,人家也不信。"
"是!"
"关起门儿把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何必叫外人眼红!"说着,白文氏突然剧咳起来,她忙捂住嘴,血从手指缝儿流了出来。
景琦忙上前搀扶,惊慌叫着:"妈!来人呐--"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厅。
九红看完手中的"八字儿"红帖儿,往桌上一扔:"我一定要见见姑爷!"
景琦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杨亦增和陈月芝坐在一边。
九红:"嫁给一个当兵的好吗?当兵打仗那不是好事!"说罢见景琦低头不语,走到他面前,"我不点头儿,这亲事就不能定!"
景琦:"甭说你,我说了都不算!这是老太太定的!"
九红:"我这当娘的都不能管?"
景琦:"不能!家有家规。姑爷人品不错,老太太已经看过,老太太说……"
九红急了:"老太太!老太太!什么都是老太太!老太太还能活多少日子,她不能事事都……"九红发泄地正叫着,景琦突然站起,猛地打了九红一个嘴巴,九红捂住脸弯腰坐在椅子上,杨亦增、陈月芝一下子站起来。
景琦:"你敢咒老太太!我看你没多少日子活头儿了!"
杨亦增冲上前大怒:"你动手打人,也太欺负人了,还当着娘家人的面儿……"
景琦猛地又打了杨亦增一个嘴巴。杨亦增吓傻了,也捂住脸。
景琦:"你放印于钱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九红仍捂着脸狠狠地叫着:"你们俩出去,有你们说话的份儿么?!"
二人急急溜了出去。景琦忙走到九红身边,九红仍弯腰低头捂着脸。景琦拉九红的手,想看看她的脸,九红死捂住不放。
景琦:"打疼了吧?我这手没轻没重的!"
九红仍低头捂着脸:"行了你!活土匪!走吧,别管我!"
景琦叹了口气:"唉,老太太病得不轻!我看是不行了,我心里不好受,火气就大,我得赶紧去,这几天回不来……"
窗外黄春叫道:"票琦!快走吧,天黑出不了城了。"
景琦回头应道:"知道了!九红,我走了!"
九红没有理睬。景琦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九红,想开点儿!你就忍了吧!"
景琦出了门,九红慢慢抬起头:"我忍着,咱们看谁耗得过谁!"
第三十四章
海淀花园子。
园子里宁静,黑暗。
鹿圈里时有轻微响动,看鹿圈的从房顶上下了梯子,进房门,关了灯。
晚香院。各屋都黑着灯,西厢房也黑着灯,十分宁静。
卧室里,景琦和黄春躺在床上。景琦心事重重地:"得赶快预备老太太的后事了。"
黄春:"我白天看着也是不行了,她这是老病又犯了。"
景琦:"是!你记得妈赶咱俩出门儿那年,她就吐了血,六十岁上又犯过一回,这是第三回了。"
黄春:"跟前儿可离不开人了。"
景琦:"要不怎么把你接来了。别人儿我也不放心,我不能老在这儿顶着,我看你这身子骨也够呛!"
黄春:"比前一阵儿好点儿,就是没劲儿!我觉着……"
院外突然传来小胡的大喊声:"有土匪!来人呐!有土匪--"
景琦一下子坐起,忙从枕下拿出手枪,抄起大刀,直奔屋外,黄春也下了地。
"快去看老太太!"景琦临冲出门喊了一嗓子。
晚香院内,东厢房门窗大开,四个土匪冲出来,几个仆人冲上大打出手。金元宝滚了一地。
景琦跑到北屋门口,左手持枪右手持刀守住门口,黄春忙跑进了屋。白文氏叫道:"出什么事儿了?"
景琦大叫:"别叫妈出来!"
五六个仆人手持刀枪棍棒与土匪格斗,仆人渐渐不支,小胡从东屋冲出。景琦冲他喊:"小胡,快去叫人来!都叫起来!"
小胡忙跑出了院子。韩荣发持刀夺门刚逃出院,院外便有人喊:"快追!往东跑了一个!"
又有三四个仆人冲进。一土匪一刀将一仆人臂部砍伤,仆人惨叫着;格斗中,又一仆人被土匪砍伤肩部倒在了墙根下。
景琦着急地四下张望,想下去帮手,又怕有土匪进北屋,正手足无措,突然从墙头上跳下一个大汉,手持大刀与一土匪大战,大汉一脚将土匪踢翻在地。
土匪从地上爬起往门外跑,边跑边喊:"老大风紧,有拐子,扯篷吧!"
土匪老大:"下海子分流儿,庙里合!"三个土匪边战边退出院门而去,大汉紧紧追赶出院门。
黄春扶白文氏走到北屋门口,景琦回头大惊:"谁叫您出来的?
春地,快扶妈进里屋去!"
白文氏:"土匪呢?"
景琦:"跑了跑了,没事儿了,您歇着吧!"景琦又回头警惕地四下张望。
鹿圈。逃出院的韩荣发惊慌地跑着,忽然,前面全是围墙,韩荣发看了看,忙顺梯子爬上了房顶。
看圈的从小屋中跑出:"嘿嘿,干什么的?"
韩荣发不顾一切地向下跳去。看圈的大叫:"别跳!哎呀--怎么往鹿圈里跳,你不要命啦!"
鹿圈内,韩荣发"鸣"地一落地,鹿炸圈了,几十头鹿在圈内惊恐狂奔,韩荣发吓得乱窜乱躲。
看圈的慌忙爬上梯子,上了房顶往圈里看,大叫:"往槽子底下爬,往槽子底下爬,你这不找死么你!"这时,韩荣发已被狂奔乱窜的鹿撞翻在地上,只见无数鹿蹄从他身上乱踏而过。
看圈的大叫:"完了!"
大汉持刀飞快奔来,抬头喊着:"看见土匪了吗?"
看圈的:"在这儿,在这儿,进了鹿圈了!啊?土匪?!"
晚香院东屋。满院子都亮起了灯。景琦站在东屋门口,几个仆人在里边收拾东西,拣起金元宝。
景琦:"土匪是知道咱们这儿存着金子,看好了路儿了。"
仆人头儿:"都警醒着点儿吧,别睡了!"
景琦:"这会儿警醒还有什么用,土匪还敢再来吗?睡觉去吧!
哎?刚才跳下一个大汉子是谁?"
仆人们:"不认识!""没见过!""还真亏了他!"……
景琦:"我吓了一跳,还当又来了一个土匪呢!"
小胡慌忙跑进了院于:"七老爷!抓住一个,在鹿圈儿呢!"
"走,去看看!"景琦跟着小胡去了鹿圈。
鹿圈外。仆人们提着灯笼与景价匆匆走来。
韩荣发躺在地下。大汉、看圈的和两个仆人正蹲在旁边看,见景琦赶来,忙让开,仆人们把灯笼凑近韩荣发一照,只见他满脸是血,已经死了。
景琦一看大惊:"这不是韩荣发吗?这都多少年了,又找寻到这儿来了!"
蹲着的大汉站起身看景琦。景琦没有认出来,说道:"亏您解了围,怎么称呼您?"
大汉一笑:"黄立!"
"黄立,怎么这么眼熟啊?!"
"光眼熟,就不耳熟?黄立、黄春,立春生的一对双伴儿!"
景琦大惊:"是你呀!"围观的人无不震惊,纷纷议论。
黄立:"永乐镇仙客来客栈讹了你一百二十两银子!"
景琦:"菜园子小屋里你又给我送回来了。快走快走,快走快走!"是请拉着黄立往回走,"找了你多少年,你半夜三更跑这儿来干什么?"
黄立:"我妈听说你给贝勒爷立了碑,非要回来看看,一进门儿就病躺下了,怕是不行了,请你过去看看。"
景琦忙道:"赶紧走!这就去!"
黄立:"叫上春儿吧!我妈可想她了!"
去大格格家菜园子小屋的路上。夜。
黄立赶着车,景琦、黄春坐在车上。
黄春:"哥!在永乐镇你怎么不认我们!"
黄立:"认你们?我跟了你们一道儿,可不是为了认你们!"
景琦:"那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黄立:"我恨你!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景琦:"那你怎么没下手?就你这一身功夫,我可打不过。"
黄立:"不是看你对我妹子挺好的吗!没忍心下手,心想,我妹子嫁了这么个人也不白活了。"
景琦:"我说兄弟,别满世界瞎闯了吧,跟你妈搬过来吧!"
黄立:"我除了种地、放马,别的什么都不会。"
景琦:"上我那儿看个家,护个院,当个二总管还不行。总算一家人团聚嘛!成家了吗?"
黄立:"孩子都老大了,在蒙古老家呐!"
黄春:"哥,都接了来吧!"
黄立:"行!跟妈商量商量,看看妈是什么意思!"
马车远去。
大格格家菜园子。夜。
小北屋里亮着灯。
"妈!春儿来了,我妹夫也来了。"黄立边喊边推开门,景琦和黄春随他进了外屋。一进屋,黄立又高兴地大叫:"妈,妹子妹夫来啦--"无人应声,三人忙跑进里屋,一看都愣住了。
大格格躺在炕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黄立扑过去:"妈!
妈--"
大格格闭着眼仍一动不动。黄立摇着大格格:"妈!怎么了您?
妈!"黄春也上前大叫:"妈!妈!我来了,我来看您了!"黄春惊恐地回头望着景琦,"景琦!快看看这是怎么了?"
景琦忙走到炕前,拉起大格格的手号脉。黄春、黄立紧张地看着。片刻后,景琦沉默地回过头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啊?"黄春抓住是畸摇着。景琦一言不发,将大格格的手放下顺好,起身向后退去。
黄春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拍打着炕沿儿哭叫:"妈!您怎么不等我呀!您都没看我一眼呀,妈--"
大格格平静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大格格就这样永远辞别了人世。黄春兄妹将她和武贝勒合葬,旧坟变新坟。尽管墓碑上刻下了他们的名讳和立碑人姓名,但多少年后,有谁会知道这坟里埋着的是怎样的爱与恨呢!……
回京城的土路上。
福特小汽车在前缓行,后面长长的跟了一串马车、大车、黄包车。
汽车后座上,白文氏横躺在景琦怀中,闭着眼。槐花蹲坐在座椅下面,手里托着宜兴小茶壶。香秀抱着"大项子"坐在前座。
"到了哪儿了?"白文氏声音微弱,才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景琦:"大宝!开慢点儿,别颠!"
汽车在路上缓缓爬行,一长串各式的车,渐渐远去。
这年夏景天儿,天热得邪乎。大柳树,树条垂挂,纹丝不动,一点儿风都没有,知了叫得烦人。街两旁阴原处坐着一个个赤膊的人,不断扇着蒲扇。有的人热得受不了,就用新提上来的井水从脑瓜顶上往下浇。卖冰盏的敲着钢盔,孩子们围着吃冰核儿。
老宅。
四个赤膊的汉子吃力地连拉带推,将一大排子车冰拉到大门口停下了,一群孩子跑来围着冰车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盆儿、碗儿。
拉冰的吆喝着掀开盖在冰车上的厚厚的草帘子,露出了一块块见方的大冰块儿,又从车帮上抄起大冰镩,在大冰块儿中间"咔咔"地镩了一道沟,大小冰渣四下飞溅。孩子们蜂拥而上,将碎冰渣儿往盆儿里胡搂。
"靠边儿,靠边儿,碰着啊!"拉冰的吆喝着,举起冰镩用力向沟儿中间一戳,大冰块儿顿时裂为两半儿,更多的冰渣儿飞得满车满地。
孩子们愈发兴高采烈,欢呼着去抢。
"留神!碰着碰着!"拉冰的用冰镩上的钩子往冰上一搭,将冰块儿拉到车边,两个拿着抬杠的汉子,将挂在抬杠上的铁钩子往冰块儿上一卡,抬起冰块儿向大门里走去。孩子们趴到车上抢冰块儿,互相推搡着。
两个汉子将冰块抬到厨房院,小胡指挥着:"放木盆里!"冰块儿入盆,俩汉子摘钩离去,早候在一旁的厨于、老妈子、仆人忙围过来蹲下身,用锤子、菜刀等将冰块儿敲碎,装到放了一圈儿的铜脸盆和各种小盆儿里。
一会儿,两个汉子又抬冰进了院子。小胡吩咐:"抬厨房去!放冰箱里!"
当厨房里的大红木柜子的"冰箱"打开,大小冰块儿倒进了柜子上层时,在甬道上,已有丫头们每人端一盆冰块儿从厨房走出,向上房院匆匆走去。
老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丫头们端冰鱼贯而入,将一盆盆的冰摆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随后进屋的小胡来到白文氏床边,轻声道:"老太太,七老爷说今年天儿太热,每天多定了二百斤冰,放在屋里就凉快多了。"
卧床的白文氏睁开了眼:"听说敬业放出来了?"
小胡:"放出来了。段祺瑞倒台了,逃进了东交民巷,吴大帅、张大师进了京,监狱里的人放了不少。"
白文氏:"告诉老七,敬业坐了那么多日子的大牢,别再难为他了。"
小胡:"是!"
新宅上房院南屋。
月玲正给敬功头上缠白纱布。景琦将一堆丸药摊在桌上:"这药早晚各吃两丸儿。"
月玲:"先吃两丸儿吧!"月玲缠好纱布,去倒开水。
景琦:"你们学生瞎起什么哄?"
敬功:"怎么是瞎起哄?!到底把段祺瑞给弄下来了!"
"好好上你的学,管这些事儿干什么?"景琦将蜡丸掰开。
敬功义愤地:"他卖国,我们就得管!"
"他卖国用得着你管,那吴大帅、张大帅管什么的!"
"是中国人就得管!"
"等你当了总统、大帅再管吧,啊!"
月玲将杯子递给敬功,敬功边服药边道:"我要当了总统至少不卖国"
景琦:"废话,我当了总统也不卖国,你管得了吗!月玲,你得管着他点儿!"
敬功:"她管我?上个月游行,她还去了呢!"
景琦惊讶地:"啊?怎么一个女孩子也掺和这事儿,多悬呐,听说抓了不少的学生?"
敬功:"有一二百吧。"
"怎么没把你抓去?"
"我跑得快,学校运动会,我短跑第三名。"
"六月初十结婚办喜事,你脑袋缠圈儿白布算怎么回事儿?打开我瞧瞧!"
"别瞧了,到时候我解下来不结了。"
敬业怯生生地跨进了门,站在门口没敢上前:"爸,您叫我?"
景琦回头,上下打量着敬业:"嗬,快瞧嘿!坐监狱的大功臣回来了嘿!"
敬业不敢抬头。月玲和敬功扭脸儿偷笑。
景琦:"你也是跟学生起哄游行,叫人家抓起来了?"
敬业喃喃地:"不是。"
景琦:"那人家抓你干什么?"
"我……我不是……我是……我……"
"你倒沾了学生的光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些日子了。"
"不敢见我是不是?"
"我病了。"
景琦站起大喝一声:"你有屁病!"
敬业吓得忙作出一副可怜相:"我真病了!"忙又退出了门口。
王喜光走到门口:"七老爷,电话!"
景琦走到门口:"那就好好养病,再给我惹事儿,小心那条腿!"景琦忽然抬起腿,好像要踹敬业一脚,敬业忙向后退了两步,景琦收回腿和王喜光走去。
敬业忙笑嘻嘻地进了屋:"我还当今儿非挨顿臭揍不可呢!"
敬功:"奶奶给你保着啦!"
新宅上房院北房。
景琦拿起电话:"喂,胡总管……办成了?……行,行,近点儿好,是佳莉和洛甫结婚用,……一个小院儿足够了……行,您费心,钱从我们二房账上支……好咧!"
景琦刚挂上电话,只听九红说:"景琦,看看谁来了。"景琦一回身不禁愣住了,远在济南的玉芬,此刻竟和九红同站在门口。
玉芬不停地扇着扇子道:"老七,热死我了!"
景琦满心惶惑,忙走向电扇叫着:"莲心,把信远斋那冰镇好的酸梅汤给姑奶奶拿来!"玉芬刚要坐,景琦又叫起来,招呼玉芬坐到电风扇前。
"姐,坐这边儿,吹吹电风扇!"
电风扇上套着黄布套儿,上面写着"风雷引"三字。景琦摘下布套儿,这是一个西门子大铜电风扇。景琦开了电扇,玉芬忙走过来,站到电扇前抖着衣服吹风:"好家伙,今年济南热死人,北京也好不了多少!春儿呢?"
景琦:"里屋歇晌儿呢,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病歪歪的!"
玉芬:"哟,那咱们小点儿声吧。"九红接过莲心端来的酸海汤递给玉芬,玉芬接过来一仰脖全喝了:"还得来一碗,真痛快!"
景琦:"什么时候来的?"
玉芬:"早上。听说老太太不行了,就赶来了。我今儿一见,老太太可真是不行了!"
九红故意地:"别胡说,七老爷忌讳这个!"
景琦斜瞪着九红:"你甭拿这话说给我听,许我说,就不许你说!
不行就是不行了!"
玉芬:"赶紧预备后事吧!"大家都坐下了。
景琦:"预备得差不多了。"
玉芬:"九红的事儿怎么着了?"
景琦奇怪地:"九红什么事儿?"
玉芬:"老太太都这样了,闭眼以前怎么也得认了这个儿媳妇儿!"
九红:"姑奶奶别说了,一人有一人的命,这事儿我早就不想了。"
玉芬看着景琦:"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再去跟老太太说说,说不定就认了。"
景琦十分为难地:"这时候……我哪儿能说这话!"
九红有些烦了:"别说这事儿了,行不行?"
玉芬:"不说了,不说了,算我嘴贱……"莲心又送上一碗酸梅汤,玉芬边喝边说:"还有件事儿我想问你,你那济南的泷胶庄怎么盘出去了?"
"没有,是抵押出去了。还有半年才到期呢。"景琦诧异道。
玉芬:"这就不对了,倒给了一家儿姓严的,字号、牌匾都换了。"
景琦大惊:"这个王八蛋,他怎么敢下这黑手,抵押款还在我手里呢!"
九红:"他可以用比抵押款高得多的价儿盘给别人!"
景琦惊呆了:"这可真是你看那面黑洞洞了,他不怕我去找他?"
玉芬:"谁呀?"
景琦:"你知道我那泷胶庄抵押给谁了?"
玉芬:"谁?"
景琦:"让咱们赶出济南的孙家!"
玉芬也傻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犯到他手上了?"
景琦:"我都签了契约才知道,叫他杀了这个回马枪!"
九红:"他也要杀你个干干净净啊!"
景琦:"没那么容易,我得赶紧去找他,这事儿我一人儿办不了,姐,你公公……"
玉芬:"还公公呢,去年死啦!"
景琦:"那广义呢?"
玉芬:"广义在吴大帅的手下当参议,倒还说得上话儿!"
景琦:"求求广义,请吴大帅跟山东方面打个招呼。我就不信治不了孙家!"
玉芬一笑:"你不是最讨厌结交官府,仗势欺人吗?"
景琦:"此一时,彼一时,这回我得让孙家瞧瞧,谁把准杀得个干干净净!"
明记杂货店(原丰泰钱庄)。
景琦坐着狗宝拉的黄包车,来到门口,下车环顾,以为走错了地方,抬头看,铺面上挂的匾分明是"明记杂货店"。景琦又回头看了看街两边,铺面林立,并无丰泰钱庄。
景琦想了想走进了杂货店。店中陈列着日用百货,几个伙计都在招呼顾客。一个伙计走到景琦前:"先生看看什么?"
景琦:"请问,这是原来的丰泰钱庄吗?"
伙计:"没错儿。"
景琦:"钱庄哪儿去了?"
伙计:"早搬走了,铺面房盘给我们东家了。"
景琦大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伙计:"没多少日子,个把来月,不到俩月。"
景琦:"钱庄搬哪儿去了?"
伙计:"这可就不知道了!您来点儿什么,您随便看看!"
"卷包儿会!"景琦咬着后槽牙答非所问。
"您要什么?卷包儿会,这是什么东西?"
"真他妈不是东西!"
伙计一愣,景琦转身大步走出了杂货店。
伙计仍在发愣:"谁他妈的不是东西?!呸!"
景琦出了杂货店,狗宝忙拉车过来。景琦没有上车,仍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老宅上房院。
景琦带着敬功、月玲、何洛甫、佳莉进了上房院,小胡跟随。香秀正站在院儿里捂着嘴哭泣,景琦忙走过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香秀:"我爹死了。"
景琦:"哟,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我想跟老太太请个假。"
"不行,老太太病成这样,你去说死了活了的,多不吉利,不是招老太太伤心吗!"
"那我得回家。"
"回去吧!我准你的假,办丧事有钱吗?"
"有"小胡,去账房按丧事的份例……给香秀支两份儿吧。香秀,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给你办。"
"谢谢七老爷!"香秀跟小胡走了,槐花迎了出来。
景琦:"老太太子什么呢?"
槐花:"醒着呢,大老爷他们都在,今儿一天迷迷糊糊,时睡时醒的。"
景琦带着敬功等人忙进了北屋。
景琦几人进了卧室,景治、景双、景陆和王喜光忙退了出去。屋里到处摆满了冰盆,床周围的凳子上摆了一圈儿。王喜光颇有眼里见儿,抱着四个椅垫走了进来,侍立一旁。
景琦走到床前轻轻地叫了声:"妈!"白文氏仰卧在床上,无力地睁开眼转头看着景琦。景琦凑近她耳边:"洛甫、敬功他们来了,今儿是六月初十,喜事已经办完了,来给您道喜来了。"
白文氏微微点了点头,向四人望去。王喜光忙把垫子放到了地下。四个人一字排开,跪到垫子上磕头:"奶奶,给您道喜。"
白文氏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你们顺顺当当的。"四人磕头。
白文氏又道:"你们和和美美的。"四人又磕头。
白文氏:"你们白头偕老。"四人磕完头站了起来。
"预备了吗?"白文氏转过脸问。小胡应声带着两个仆人端来了盖红布的托盘,上前道:"预备好了。"
白文氏点点头:"拿着吧!"何洛甫、敬功二人接过托盘。景琦挥手示意了一下,四人忙退了出去。
景怡、景双、景陆又走了进来,侍立床边。
白文氏对槐花招了招手:"槐花!"槐花忙走到床前,白文氏拉住槐花的手,对景琦道:"老七,我不放心你。你媳妇儿身子不好,我看也不是长寿数的人,那位呢,又是那么块料!我做主把槐花给了你,早晚也有个贴心的人儿伺候你……槐花,你今儿就过去。"槐花低着头答应着。
"还是等妈病好了再说吧。"景琦表情颇为顺从地听完,委婉应承道。
白文氏:"槐花今儿就过去,不必办事,今儿就圆房。我知道,我这病好不了了。"
景琦:"妈,别这么说!"
景怡宽慰道:"等一入秋凉儿就好了!"
白文氏看了看几个晚辈:"你们几个都听着,我想过了,我走了以后,这个大宅门儿不宜再维持,各房头自立门户,可以自己开铺面,可不许用百草厅的名字,只能用白家老号的字号……公中的铺面永远不许分,居家要勤俭,少招摇!老七,那汽车卖了吧,太扎眼!"
"是,妈!"景琦应着,又回头对王喜光,"听见了吗?赶紧把汽车卖了。"
王喜光忙答:"是,听见了。"
白文氏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景琦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示意退出。
景琦轻声地:"妈,您歇着吧。"见白文氏仍旧闭着眼无反应,摆了摆手,四人悄悄退出屋。
景琦等四人刚出北屋,一直等候他的何洛甫便迎上道:"爸,我后天就得回广州。"
景琦惊讶地:"怎么这么急,这刚刚成了亲?!"
何洛甫:"没办法,我这次是悄悄来的,北伐要开始了,我必须回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领着兵打进北京城了。"
景琦一惊:"军国大事,我不便多说。你旗开得胜吧。别忘了你媳妇儿等着你呢!"
何洛甫一笑:"那能忘吗!我先走了。"说罢离开了。
景琦正为洛甫的说走就走了而暗自伤感,景怡凑到他身边道:"老七,老太太这儿可离不开人了。"
景琦:"我看也是,咱们分班儿吧,今儿我夜班儿,剩下的自敬业起往下排。哎,敬业呢?怎么老也没见他?"
王喜光:"大爷心里不痛快,大概闭门思过呢吧!"
云香阁妓院。
敬业正在云香阁楼上一房间内和妓女鬼混。正巧这天颖宇也来到云香阁,一进院儿就遇上了珍儿。
珍儿刚说了句寒暄话,楼上突然传来狂笑声。颖宇不禁抬头道:"嗬,真乐嗬!这是哪位呀?"
珍儿:"七老爷的大少爷!这位大爷见天儿来。"
"这小子!他奶奶快死了,他还这儿乐呐!"颖宇摇了摇头,跟随珍儿走进花厅。
颖宇落座,珍儿忙着给他斟茶时,外号杂毛老大的"大茶壶"走了进来,抱怨道:"大爷那儿又叫我去庆云楼叫一桌菜呢!"
珍儿阴着脸:"甭理他!三老太爷,有这样儿的吗?见天儿来,俩月了,我一个大子儿没见着!没钱还往这地方跑……"珍儿数叨着,"明儿起我就不叫他进门儿!"
颖宇:"珍儿哟,我给你出个主意吧,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
珍儿:"那哪儿能啊!"
颖宇:"你别不叫他进门儿啊!你不是想要钱吗?明儿你去七老爷新宅,往门房儿里一坐,堵着门儿找他爸爸要钱!"
珍儿怀疑地:"行吗?"
颖宇:"你瞧!你呀,拦住七老爷,嚷嚷的里里外外都听得见,七老爷准把钱给你!"
珍儿:"就七老爷那脾气,还不给我一杠子,我这腿也折喽!"
颖宇:"你这就不懂了,七老爷什么人?要面子的人!沾乎花街柳巷这种事儿,他很不得立马儿压下去。他难说,叫你账房支钱去,你呀,往海了要价儿,甭管大爷花了多少钱,你涨上个两三倍都不多……老七花钱没数儿,他又不查你的账,你可就大赚一笔!"
珍儿露出了笑脸儿:"这么说,我得把大爷留住?"
颖宇:"多新鲜呐,这是财路!他没钱,可他爸爸有的是钱!"
珍儿忙回头:"杂毛老大,去给白大爷要桌好菜!"
"大荣壶"听明白了:"是喽!"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夜。
院里一片漆黑,只西厢房亮着灯。
卧室里,九红正坐在床上缝制孝服。红花撩帘走进来:"姨奶奶,歇了吧,夜深了!"
九红:"听说老太太真不行了,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红花走到床边拿起孝帽子看着:"可不是,上上下下都在预备后事呢!"
九红:"所以,我得赶紧把这孝服预备好了。"
红花:"其实,您用不着自己做,公中一直赶着做呢,人人都有。"
九红:"那不一样,我得自己做,表表孝心。她几十年不认我,我也几十年没尽过孝,甭管怎么说,她是景琦的妈,人都要走了,我就尽这一回孝吧!"
红花十分感动地:"老太太要知道您这份孝心,不定得怎么想呢。
可惜人一走,什么也不知道了,您这份儿孝心也白尽。"
九红:"我不图别的,说到头儿我也是白家的人,我不能对不起景琦!"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九红出神地望着。远处传来叫卖硬面悻悻的吆喝声。
新宅门房。
秉宽、黄立坐在靠门道的小窗户前。秉宽愁眉不展,悄声道:"外边儿那位怎么办呐?"
黄立无所谓地:"叫她等着去吧!"秉宽走到里屋门口,撩帘向外望。只见珍儿大模大样坐在外屋椅子上,扇着小折扇。有几个人趴在窗户上向屋里看,咯咯地笑着,叽咕着。秉宽忙走出里屋大叫:"看什么,看什么?!去去去!"窗前的人跑了。见珍儿没事儿人一样地坐在那里,秉宽不禁走过去:"我说大嫂子!七老爷没在家,您老在这儿等着也不合适呀!"
珍儿一翻眼皮:"我等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秉宽:"我是怕耽误了您的事儿!"
珍儿二郎腿一跷:"我没事儿!"
秉宽:"您先回去,等七老爷回来,我叫他去找您还不行?不是云香阁吗?"
这时又有几个人趴在窗户上向里看,嘁嘁喳喳议论着。
珍儿:"我就这儿等,我不能白来一趟!"
秉宽:"您看都什么时候了?晌午了,也该吃饭了,您也不饿?"
珍儿故意提高了嗓门儿:"饿又怎么样,你们家大爷欠我们钱,没钱我拿什么吃饭?!你好好儿看你的门房儿,甭跟我这儿吊膀子!"
秉宽气急败坏的:"我,我这么大岁数,……跟你吊膀子?!"
珍儿:"岁数大怎么了?你们三老太爷都七十了,不整天往我们那儿跑!"
秉宽着急地:"行了,别说了!"
窗外的人都在咯咯笑。秉宽回过头大叫:"看什么看?!滚!"趴窗户的人呼拉一下子全跑了。
秉宽气呼呼地进了里屋,坐到黄立劳:"黄爷,这不像话!大宅门儿口坐个老鸨于,您出去给她两下子!"
黄立冷笑一声:"哼,好男不跟女斗!"
正在这时,景琦和王喜光走进大门,秉宽拉开小窗户刚叫了一声:"七老爷,"珍儿已蹿出门房,拦住景琦的去路:"七老爷,等您半天了。"
景琦惊讶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珍儿:"实在对不起七老爷,您那位大公子见天儿上我们那儿去玩儿,可是呢?俩多月了一个子儿也没给。您想想,我们这种地方不容易,吃喝开销有多大……"
景琦和王喜光都听呆了。景琦慌张地望着四周,忙打断了珍儿的话:"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王总管,带他去账房取钱。"
珍儿:"我谢谢七老爷!"
景琦:"甭谢!你这是存心堵着门口儿恶心我来了,以后不许你到我这儿来!"
"哟,许大爷见天儿上我那儿去,怎么我就不能上这儿来?广"往后他再上你那儿去,你别叫他进门儿!"
"我们那儿可没这规矩片景琦怒冲冲边向里走边大叫:"去把敬业给我找回来!"
王喜光对珍儿道:"走吧,支钱去!行,你有两下子!"王喜光皱着眉头说罢,管自往里走,珍儿跟着他进院。
新宅二厅院。
珍儿和王喜光从内账房走出,珍儿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数着银票忙瑞到了怀里:"谢谢王总管!"
王喜光打量着她:"你是狮子大开口!大爷拢共去你那儿多少回,你要这么多?"
珍儿:"哟,王总管,现在一桌花酒就上千,我可没敢多要!"
王喜光:"甭跟我来这里格儿楞!我一眼能看穿你的心、肝儿、肺!"
珍儿不客气地:"钱又不是你的,人家本主儿都不管,你这儿抖什么机灵啊!"
王喜光冷笑着:"你摸准了七爷的脾气了,他花钱没数儿,可又顾着白家的面子,又不会一笔一笔跟着你去查账,你就瞒天过海赚这昧心的钱!"
珍儿暗暗吃惊:"你当这钱是好赚的?!多大的场面撑着,多少姑娘陪着,这是拿姑娘身子挣的钱,容易吗?"
王喜光不平地:"钱归你赚,你又没陪着!"
珍儿:"哟,王总管赏个脸儿上我们那儿去,我陪着您!"
王喜光急不得恼不得:"你拿我打哈哈儿,我没那福气!"
珍儿:"那您这儿较劲呐!"
王喜光上前要拉珍儿:"走!咱们见见大爷,三头对面,把这笔钱掰扯掰扯!"
珍儿一愣,有点儿慌了,知道对手不善,两眼死盯着王喜光。王喜光诡诈而微笑地点着头。
珍儿满脸堆笑:"王总管,您想刨我,都是场面上的人儿,咱们好商量不是……"
王喜光笑了:"你精明……"
第三十五章
天寿寺。
偏殿内。一口金丝楠棺木架在几张长凳上。景琦、胡总管、小胡、敬业、听差在看棺木。景琦看了看棺木内,挥了一下手,小胡和两个小和尚轻轻将棺盖合上。
胡总管对小胡:"认识吗?这寿材是金丝楠木,还是光绪三十二年我去定做的,七老爷亲自选的材。"
"一晃儿二十多年了。"景琦感慨道,和众人走出偏殿。
景琦下台阶走向寺门时,有意快走了几步,回身把敬业叫到身边:"你越来越出息了,弄个老鸨子堵咱家门口要妓债,丢人不丢人?!"
敬业惶恐地:"我没想到她来这一手!"
"世上有两种债欠不得!一是赌债,二是妓债!欠了赌债,输了人品;欠了妓债,失了德行!……"
景琦站住了,蔑视地望着敬业:"你是赌钱叫人家扣了,嫖娼叫人家堵着门儿找爸爸要钱,你这德行散大了!我看你活着都多余!"说完,景琦转身大步向寺门外走去。
敬业忙跟上:"我不是没钱吗!有钱我也不欠着。"
景琦边走边呵斥:"没钱就别嫖别赌!"
天寿寺外胡同里。
景琦和胡总管边走边说。
景琦商量道:"胡爷,咱们再去棚铺关照一下!都弄明白了吗?"
胡总管:"明白了,明白了!"
忽然,胡同口拐进了一辆福特小汽车,在一家小红漆门前停下,一个打扮入时的妖艳女人下了汽车去敲门……
"嗬,小姐够妖的!"
景琦等人向前走,好奇地望着这一幕。景琦看着福特车,不禁问:"咱那辆车卖给谁了?"
胡总管道:"不知道。是王总管卖的。"
景琦等人快走到汽车前时,那妖艳女人进了红漆门,门又关上了。
景琦扫了一眼车牌子,到了司机身旁,问道:"请问这是谁家的车?"
司机:"王老爷!"
景琦:"哪个王老爷?"
司机:"王喜光王老爷都不知道?白家的大总管啊!"
景琦等人一愣,胡总管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景琦抬手制止,继续问司机:"刚进门儿那位小姐是他什么人?"
司机:"王老爷的姨太太!"
景琦等人面面相觑,愈发惊诧。景琦又问:"王老爷在家吗?"
司机:"不在!在三星舞厅跳舞呢,我等会儿去接他。怎么?你们找他老人家有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随便问问。"景琦说完大步朝前走去,众人忙跟上。景椅虑着脸边走边吩咐:"留个人在这儿,王喜光一回来,立马叫他来见我!"
胡总管拉住仆人甲吩咐:"你留下,守在这儿别动!这下可有热闹了。"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坐在太师椅上低着头抽烟袋,忽然抬头,目光严厉地望着。
门里门外站了一片人,仆人、厨子、老妈子、丫头、听差,诚惶诚恐地望着景琦。大家沉默着。突然景琦抬起头,大声吼着:"说呀!谁要不说,叫我查出来,就给我滚!"
仆人乙壮着胆子说:"您这是才知道,其实我们早知道了,他不光这一个姨太太,他三个外宅呢,还有俩呢!"
仆人丙:"有一回我在蒋家胡同撞上了,过后他打了我个半死儿,说我要说出去,叫我下大狱!"
账房先生:"我两回请您查查盖花园的账,您都说没工夫……"
景琦仍吧略吧略抽着烟,面无表情,两眼望着地,仔细听着众人申诉。
账房先生继续适:"……您还说,不管那闲事儿!我就是想让您看看他黑了多少银子……还有盖那个小学校,连一半儿的钱都用不了!"
丫头甲:"就前几天,窑子里老鸨子要的钱,他也分了一半儿!"
仆人丙:"他还扣着我们仨月的工钱不发,拿去放印子钱!"
景琦抬起头,已是满面怒容。
仆人:"大爷做的好事,都是他教唆的!"
景琦:"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啊?为什么不说?!"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谁敢说呀!""我们这饭碗还要不要了!""今儿您不问,我们永远也不敢说!""大伙儿管他叫活阎王、骗驴!"……
景琦把烟袋在大铜孟上磕得"当当"山响。人们都不说话了,紧张地望着……
天寿寺胡同。
福特车开来,停在小红漆门口。王喜光下了车,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他刚要上台阶敲门,仆人甲匆忙走了过来:"王总管,七老爷叫您立马儿回去呐!"
王喜光一愣:"什么事儿啊!"
仆人甲:"说有要紧的事儿!"
王喜光应着:"嗯,等我换了衣裳!"刚一转身忽觉不对,诧异地:"哎,你怎么上这儿来找我?谁告诉你的我在这儿?"
仆人甲:"哎哟,刚才七老爷来看寿材,他全知道了!"
王喜光慌了:"都知道什么了?啊,知道什么了?"
仆人甲:"别问了,快走吧!"
王喜光慌张地:"我得换身衣裳啊,我这扮相?……"王喜光手足无措,甚是惶恐。
仆人甲:"来不及了!等了半天了,七老爷发了火儿了!"
王喜光顺手从车中抓出一件大褂儿,套在西装外面,边穿边走,仍问:"到底都知道什么了?怎么会……"二人朝胡同口跑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仆人甲喊着跑进了屋:"王总管来了,王总管来了!"人们让开一条路,王喜光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惊慌地望着暴椅和周围的人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不待他开口,景琦突然起身离开椅子,快步上前给他打了个千儿:"王老爷好!给王老爷请安!"
王喜光大惊失色:"您这是干什么?七老爷!这我可担不起呀!……"
一瞬间,王喜光知道完了,慢慢回头,阴森森地望着站了一地的仆人们。仆人们都惊慌地低下头。
景琦:"嘿!瞎蜇摸什么你?!大热的天儿,你穿这么些干什么?
瞧这大褂穿得这窝囊,脱下来我瞧瞧!"
王喜光:"七老爷!我这不是着急忙活的……"
景琦厉声地:"脱!"
王喜光慢腾腾地脱了大褂,露出西服,汗水顺着脸往下淌。景暗围着王喜光绕着圈儿上下打量,王喜光惊慌地低下头,眼珠跟着景琦的脚步转。
景琦嘲弄道:"王老爷活得够累的,天天上舞厅跳舞还得扮上,回到我这儿来还得换行头。大伙儿上眼嘿!瞧瞧这位西服革履的王老爷!您这是发了大财了?哪儿恭喜呀您呐!"
王喜光突然给景琦跪下了,乞求地:"七老爷,饶了我吧!七老爷!"
景琦:"我凭什么饶你?!"
王喜光十分诚恳地:"我是黑了不少钱,可我对七老爷忠心无二!"
景琦:"黑了我那么多钱,你还忠心无二?我早说过,缺钱花跟我要,我能不给你吗!我最恨偷!饶黑了我的钱,还骂我白景琦是傻王八蛋!"
王喜光:"没有!没有!我从来没忘过七老爷的恩典!"
景琦:"你搂着娘儿们睡觉的时候,你还记得我的恩典?!……你他妈连鸡巴都没有,居然娶了三房姨太太!"
仆人们都忍不住笑了,丫头、老妈子部扭过脸儿捂住嘴笑。
景琦:"王老爷!我妈一再教训我,待下人要宽厚。今儿我也不打你,你黑了我多少钱,我也不要了。"景琦仍然围着王喜光边走边说:"今儿我就想弄明白一件事!你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你脱了裤子叫我瞧瞧!"人们一听立即骚动起来,惊奇地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王喜光惊慌地:"七老爷!我娶姨太太,那不就是聋子耳朵,摆设吗!"
景琦皱眉头看着王喜光:"你脱不脱?!咱们当着大伙儿验明正身,你要是假太监,凭着你长的那家伙儿,我就饶了你!人家那姑娘也不白跟了你!你要是真太监,我就把你赶出去,你不是拿人家姑娘开涮吗!"
仆人们精神振奋,瞪直眼睛看着。
王喜光吓懵了,愣着愣着,忽然磕起了响头:"七老爷,饶了我,我不就是图个新鲜吗!给我留点儿面子,七老爷!"
景琦:"你不脱是不是?!"
"七老爷,对你的忠心,我对天可鉴!我是个奴才!奴才知罪了!"王喜光邦邦地连磕响头,脑门上渗出了血,一片黑紫。
"不脱?!"景琦毫不理会他可怜相,突然大喝一声:"来人!"
仆人们炸雷似的轰鸣:"啊!"有几个人忙挤上前来。
景琦慢慢坐到椅子上,淡淡地说了一句:"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了!"
四五个人冲上前,不由分说将王喜光按在地上。王喜光挣扎着大叫:"别扒!别扒!七老爷!饶了我吧!"
景琦低头抽上了烟。周围的人们紧张又兴奋地望着,只见动手的仆人两个按住王喜光,终于扒下王喜光的裤子,露出了雪白的屁股。
围观的女人们跑的跑,扭头捂脸的捂脸;有个丫头看直了眼。一旁的小胡见状:"嘿!你看什么呐!"丫头猛醒,忙捂住脸跑了。
仆人己直起身:"回七老爷,他下边儿没有!"
景琦将烟袋又在铜盂上磕得"当当"响:"给我赶出去!"
几个仆人将王喜光拉起,连推带搡弄出了屋。王喜光大叫:"裤子!裤子!我的裤子!"一仆人将裤子扔出,王喜光用裤子裹住下身狼狈地跑了。
景琦叫道:"小胡!"小胡应声上前:"我在这儿呐!"
景琦:"打今儿起,你就是新宅的总管!"
老宅上房院。
院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的没一点儿声音,都在不住地擦汗。
敬功、敬业、雅萍、瑞摘、月玲、香伶、玉停、占元、占先、香秀、玉芬、黄春、黄立、胡总管、小胡、佳莉、翠姑、敬生都在。
北屋卧室,白文氏躺在床上已奄奄一息。槐花站在一旁。
景怡、景价、景双、景陆、景武围了一圈儿,站在床前,注视着弥留之际的白文氏。
白文氏张了张嘴要说话,槐花近前仔细倾听,仍听不清。景怡等见状,全都探着身子听,景府忙走上前,将耳朵凑近白文氏的嘴,歪着头道:"妈,您说,我听着呢!"
白文氏的嘴又动了动。景怡忙问:"说什么?"
景琦摇了摇头,摆摆手,大家轻轻退出。景椅刚走出门口,槐花叫着:"七老爷!老太太要说话!"
景琦等忙又回到床前,景琦再次俯身听:"妈,我听着呢!"
白文氏鼓起了最后的力气,艰难地:"我……我走了以后……不许……不许……"
景琦:"不许什么?您说!"
"不许……不许杨九红戴孝!"白文氏长出了一口气。
"知道了!"景琦起身向外走。景怡跟在后面问:"说什么……不许什么?"
景琦有些不情愿地说道:"不许杨九红戴孝!"
景怡愣住,诧异地喃喃道:"怎么想起这么一句?!"
正在这时,槐花大叫:"七老爷!不好!"景琦猛回头,白文氏脑袋一沉,死去了。
景琦忙跪到了地上,景琦等也都跪下了,顿时哭声大作……哭声蔓延开去,院子里哭叫一片:"妈!""奶奶!"
"二老太太!""二婶"……
白文氏仰卧床上,脸色安详。
老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牌楼,影壁上全控了白,穿着孝服的人进进出出。一队和尚鱼贯而人。
景琦一身重孝,在穿孝的小胡、仆人们簇拥下走进大门。
敞厅院,香秀正在给小叭狗"大项子"穿孝衣。人们穿梭往来,搬着丧事用的东西。
敞厅中,人们在布置灵堂,棺木摆在正中,几个人将白文氏的一张巨幅照片挂在灵堂的正中上方。
新宅。
门口搭起了丧事的牌楼,白布遮住了影壁上的红字。
二厅垂花门全都用白布白花罩了起来。
厨房院的屏门也挂上了白布围子,院里搭了白棚,一仆人正给大狼狗穿孝衣。
上房院,各屋门口也挂上了白布白花,院内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紧闭房门的西厢房没有挂孝,甚是显眼。
西厢房卧室。
九红一人坐在床沿上发呆,一动不动。地下一片狼藉,打翻的碎盘、碎碗、饭、莱到处都是。
九红木然地坐着。床上整整齐齐放着九红做的一套孝服,孝衣、孝帽、孝带子、孝鞋。
红花在门口蹲着,正在给波斯猫穿孝服。九红扭头望着床上的孝服,看着看着,突然拿起孝服用力地撕扯,一条条地撕下来往地下扔。
红花吓得忙抱着猫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不知所措。
九红发狠地用手撕,用牙咬,将孝服撕得粉碎。很快满屋一地碎布条子。
九红没了力气,撕不动了,又抄起剪子铰,发泄着满腔屈辱、愤恨。红花无奈而又同情地望着她。
看着满地的白布碎片,九红又一动不动地发起呆来,微微喘息着。
波斯猫穿着孝走来,向九红"瞄瞄"地叫着。
老宅。
门前胡同里。涌动看望不到头的白花花的送葬队伍。三四十项挂着白布的蓝轿子,一顺儿排开。长长的丧仪执事队伍,送葬的人们拿着伞、扇、雪柳、纸活、挽匾;丧仪乐队中、西两列排在其中。
敞厅内。白文氏的遗像被请了下来,几十个人在起灵抬棺木。
院子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景琦打幡儿,敬业捧着盆儿,敬功抱着罐儿,玉婷站在一旁捂着脸悲痛地哭着,小胡和玉芬匆匆跑到景琦前。
玉芬着急地:"老七,春儿的身子骨实在不行,就别叫她去了!"
景琦:"她是二房的长媳,她不去像话吗?"
"她一步道儿都走不了!"
"坐轿,不用她走!"
"你讲不讲理,这么热的天儿!她躺到屋里都喘不上气儿来!"
"这是讲理的时候吗?还有点儿孝心没有?!"
玉芬急了:"就你孝!别人都是狠心狗肺!"
景琦:"好好好!你去问她自己,叫她自己瞧着办!"
玉芬:"我问她?她敢说不去吗!"
景琦:"那还废什么话呀!"
执事大喊:"起灵--"景琦等忙站好,玉芬摇头叹气地匆忙走了。
三十二人起杠,抬棺木出了灵堂。
景琦等缓缓地后退,直退出大门到了街当中,再冲着大门口跪下迎灵……
新宅。
门道中,三个老妈子抬着黄春匆匆走过,玉芬忙前跑后地照应着:"春儿,行吗!"
黄春无力地:"行……我去……我得去!"
门口。一乘小轿前倾,几个人七手八脚将黄春塞人轿中,正要走时,雅萍一头白发痴呆呆走了出来。玉芬忙迎上前扶住她:"老姑奶奶,您就别去了!"
雅萍两眼发直,喃喃地:"老太太,老太太,我跟了你去……老太太广玉芬只好扶雅萍上了另一乘小轿:"这可怎么好!这么热的天儿,好人也受不了啊!"
老宅门前。
景琦跪在地上高高举起盆儿,用力摔下去。
盆儿摔在包了红纸的两块青砖上,啪地粉碎,顿时哭声大作一片哀嚎。
景琦执幡在前引路,棺木启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
哀乐高奏,纸钱飞扬,杠头儿吆喝着,送葬队伍缓行,拐进一条街道时,一老翁从围观的人群中挤上前来向棺木跪了下去。老翁抬起头,这是老态龙钟的朱顺。
景琦执幡前行。才出街口,小胡跑过来:"七老爷,前边儿是孟府的路祭棚。"
孟府路祭棚。高燃白烛。景琦叩拜……
景琦执幡通过另一条街道时,小胡又来报:"前边儿是药行公会的路祭棚。"走不多远,景琦又进棚跪拜……
离开药行公会路祭棚的街道,穿过一条横街,刚进胡同,小胡回来道:"七老爷,前边儿是关府的路祭棚。"
景琦一愣:"关姑老爷家?"
小胡:"关静山没来,他儿子关佑年代祭。"
景琦:"难得难得!快叫香伶请雅萍姑奶奶过来!"小胡应声跑去。
香伶得信儿,逆着人流跑到雅萍轿前:"快靠边儿停下!"抬轿的早浑身让汗湿透了,忙靠了路边落轿。香伶打开轿帘,叫:"妈,咱家的路祭棚,请您过去呢!"
雅萍斜倚在轿里已经死了。
香伶大惊:"妈--景请执幡继续前行。小胡报:"前面儿是执政府的路祭棚。"说话间到了。只见这祭棚甚是排场,供品丰盛,且有警卫站岗。景琦上前跪拜……
西直门门脸儿。
折腾大半天的送葬队伍终于停住了。人们筋疲力尽,都往墙根儿阴凉地方躲,坐得满地都是。
小胡大叫:"本家儿的换车。客人们请回啦,本家儿多谢啦--"
玉芬跑着来到黄春轿前,撩开轿帘:"春儿,下来,咱们换车了啊!"
黄春已直挺挺地躺在轿子里。
玉芬大惊:"春儿!春儿--"玉芬惊叫着换了摸黄春的手,早已冰凉了……
景怡正忙于向送葬的客人道谢,玉芬匆匆跑来,惊慌道:"大哥!
春儿死在轿子里了!"
景怡急得直跺脚:"你看你看!这算怎么回事儿?!又陪上了一个!"
玉芬急得眼泪也下来了:"怎么办呢?"
景怡:"先别说出去,悄悄儿的把雅萍和春儿抬回去,等办完了老太太的丧事再说吧!"
新宅上房院西厢房。
一地碎白布,破碗,烂盘。九红抱着穿孝的波斯猫,仍在发愣。
波斯猫向九红"瞄瞄"叫着,九红轻轻地将猫身上的孝衣脱下扔到了地上,又轻轻摸着猫,慢慢放到床上,突然拿起枕头将猫捂住。猫在枕头下挣扎,九红的手死死按住。片刻后,猫不动了,九红慢慢抬起手。
九红的眼中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之气。
白宅举丧这年,又应了老话儿"夏热冬寒",果然这年冬天奇冷。
一场大雪把北京盖了个严严实实,满城沉寂。
天寒地冻,却没有阻住白家大分家。
老宅大门口。拥挤着一辆辆大车,各房的人和仆人、苦力,吵吵嚷嚷在搬东西、抬家具、装车。景武打开福特汽车的门,扶颖宇上车,玉芬站在车前。
颖宇从车里探出头:"玉芬,有工夫上我那儿去看看,我们搬到什刹海后身儿!"
玉芬:"行,回济南以前我一定去一趟给您贺新居!"景武开车走了。
被敬生扶着坐进黄包车的翠姑也大叫:"玉芬,上我那儿去啊,香饵胡同,别忘了!"
"一定去!"玉芬应着,脑子里在想着得去见景琦。
敞厅院月亮门边。景怡、景双、赵五爷、大头儿走来。大头儿手拿钢笔,边走边在小本子上记着,搬家的人不时抬着东西过来过去。
景怡:"先把这边大门儿堵死吧,一律走药场前门儿,敞厅以外全归上房。"
赵五爷:"后院儿呢?"
景怡:"除了祖先堂,全归药场。"
景双:"花房子全都种上鲜草药,专供门市用。"
玉芬站在影壁前大叫:"大哥!我去看老七,你去不去?"
景怡:一我这儿正忙呢,不去了,叫老七好好养病,告诉他这边儿都安排好了。"
玉芬答应着:"知道了。"转身向大门口走去。
新宅上房院。
北屋堂屋里,炭火炉里烤着两块白薯。槐花和香秀坐在炉旁烤火,香秀不时地翻动着白薯;香秀已是十九岁的标致大姑娘了。
香秀:"姨奶奶!您说也怪啊!从老太太一闭眼,大顶子就一口也不吃也不喝,生生的四天饿死了。"
槐花:"它那是恋生,狗这东西可仁义了。"
莲心提着铜壶走进来:"香秀,水开了!"香秀忙走到桌前,往盖碗儿里倒了一点茶卤,莲心彻上了水。
北屋东里间,景琦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玉芬和九红坐在床前。
玉芬:"你这病就是累的,急的,成年累月这么操心还行!什么也别想,养一段时候再说。"
景琦:"躺到这儿心里也不踏实。"
九红:"他呀,天生就操心的命!"
香秀端茶进来,放到玉芬旁边:"姑奶奶请。"
"哟,香秀,跟了七老爷了?"玉芬说着上下打量香秀。
香秀:"啊!老太太一走我本想回乡下了,七老爷不叫我走!"
"嗬,哪儿的烤白薯香啊?"景价突然抽着鼻子说道,岔开话题儿。
香秀:"我烤的,给您拿一块?"
九红阻止道:"不行!胃里不好,别乱吃东西!"
香秀斜了九红一眼,撇着嘴走了出去。玉芬是聪明人,看景琦脸色要变,赶忙道:"济南的事已经办完了。你猜怎么着,孙家的人卷了银子躲到烟台去了,督军府下了一道令,把孙家底儿抄了!"
景琦忙坐起身,兴奋地听着。
玉芬接道:"军阀做事真叫狠,钱全进了他们腰包了,把孙家扫地出门,要不是元祥护得紧,连泷胶庄都叫他们抢光。你用元祥真是用对了。"
景琦反倒懊悔了:"这事儿也闹得太大了,收回铺子吓唬吓唬他们也就行了,何必斩尽杀绝呢?"
玉芬:"哎,不是你要杀他个干干净净吗?"
景琦感叹地:"这年头儿真是不能跟军阀打交道。孙家的贷款还在我手上呢!"
九红:"你呀,嘴上狠!动了真格儿的又心软。"
景琦:"姐,你把这笔贷款带回去还给孙家,让人家有个活路儿!"
九红:"好人、坏人都是你当!"
玉芬:"行--我带回去--那我后儿就走了,敬功跟我一块儿走?"
景琦:"告诉元祥,敬功人生地不熟,泷胶庄的事儿还是靠他管,敬功先打打下手。"
玉芬:"敬功媳妇儿不去?"
九红:"六个月了,把孩子生了再说。"
玉芬:"兄弟,你明年可要添人进口了,佳莉也六个月了吧?"
九红:"可不是。"
北屋堂屋里。莲心端着油盘子进了屋,向炭火炉走来:"七老爷的粥。"
槐花忙起身掀开上面盖的小棉垫子,将砂锅靠在炭火上。香秀帮忙盛出一小碗。盘里有一小碟酱菜,槐花接过油盘子向东里间走去。
槐花将粥和酱菜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趁热吃吧!"
九红看着槐花:"前儿翠姑从西安带回来的紫贡米,你给了厨房没有?"
槐花:"给了。"
九红把脸一沉:"那怎么还熬这白米粥?"
槐花:"不知道。"
九红:"你就不会去问问?!"
槐花:"我亲手交给冯六儿的!"
景琦:"行啦!就喝这白米的挺好。六必居的酱菜,挺好的!"
九红毫不客气地:"就是懒!交给他就行了?!得嘱咐他什么时候熬,每回熬多少……"
玉芬冷眼来回看着九红和槐花。
槐花:"赶明儿我告诉他。"
九红有意发威:"还赶明儿?!现在就去!把这白米粥给他端回去!"
槐花不好发作,来回看着景琦和九红。
景价息事宁人地:"算了,大冷的天儿来回跑什么!"端起粥碗吃上了。
九红仍不依不饶:"去呀!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槐花转身走出屋。
玉芬冷笑着看景琦。
九红站起,一把夺过景琦手中的碗:"等着!喝紫米粥,别惯着他们!"
景琦不满地:"你又没事儿找事儿!"
北屋堂屋。槐花委委屈屈地从东里间走出,仍坐在炉边和莲心聊天儿的香秀扭脸儿问:"姨奶奶叫干什么去?"
槐花:"去厨房。"
香秀:"甭去!听她的还有完了,七老爷没说什么,就她事儿多!"
东里间传来九红的声音:"谁在外头说话呢?"
香秀故意回头大声地:"我,香秀!"
九红在东里间喊道:"你说什么呢?!"
香秀:"你不是听见了吗!"
九红撩帘子走出东里间,直冲香秀走来:"你说谁事儿多?!"
香秀回过头:"你!"
敬业推门走了进来,见状忙停在了门口。
香秀打抱不平地:"别净拣软乎的捏!"
九红大怒:"站起来!你还敢跟我坐着说话!"
香秀全不理睬,把白薯掰开吃了起来。槐花紧张地望着。
九红:"你听见没有?!我跟你说话呐!"
香秀吃着白薯:"你这是跟我说话呐?!老太太都没这么跟我说过话!"
九红:"老太太宠你,那是在老宅!这是新宅,你这么没规矩就不行!"
香秀阴阳怪气地:"哟?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呀?"
敬业微笑着,十分开心地望着。
九红:"老太太在与不在,你也是个丫头!"
香秀突然狠狠地:"丫头也比你强,连猫、狗还戴了孝呢!"
九红一下子傻了,屈辱、愤怒,戳到了她的最痛处,她一时无言反驳。忽然见敬业在一旁看热闹,顿时怒不可遏地大叫:"敬业,你就站在那儿看着!你听见没有?你是聋子!"
敬业调侃地:"我不是聋子,我是瘸子!"
九红大叫:"/头可以这样说话?!这就是你们白家的规矩?!"香秀悠闲地吃着白薯,拿起一块递给槐花:"你尝尝,香着呐!"槐花根本没听见,惊恐得两眼发直,望着九红。
九红下不了台,无比尴尬地站在那儿。
"都少说两句吧,啊?"景琦在东里间说。
九红:"今儿不说清楚了就没完!"
"我倒想听听你给说清楚了呢!槐花是老太太跟前儿的人,也是姨奶奶,你凭什么吆三喝四的?!"香秀突然站起面对九红,两人对视着。
玉芬一撩帘子,怒冲冲走出:"都给我闭嘴,吃饱了撑的你们!七老爷那儿病病歪歪,你们不说消停一会儿,为了底大的事儿在这儿吵,没了王法了!谁再吵给我滚出去!"
众人都不说话了。敬业忙上前把九红往西里间推:"行了行了,看我的面子,回您自己屋里歇会儿,消消气儿,犯得上吗?!为这点儿小事儿生气多不值当……"二人进了西里间。
玉芬坐到炭火炉边:"香秀,你这嘴太不饶人,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还行!"
香秀:"我就看不惯她那张狂样儿!"
槐花:"姑奶奶坐,我去熬紫米粥,都是因为我!"
玉芬:"熬什么熬,七老爷都吃完了!"
北屋西里间。这已是杨九红的卧室。九红余怒未消地坐着,敬业站在一旁。
九红不满地:"你就会和稀泥!"
敬业:"本来就是一摊稀泥!一个乡下丫头,您跟她较什么真儿啊?!"
九红:"别小看了这丫头,以后麻烦事儿多了!"
敬业掏出一封信递给九红:"姨奶奶,出事儿了!您瞧,何家把信寄给我了,大概是怕我爸爸知道了伤心……"九红忙拿过信来看。
敬业:"何洛甫,您那位新姑老爷,北伐路上战死在湖南了!"
九红看完信抬头大惊:"这可怎么好?佳莉怀着孕,这年轻轻的就守了寡了……"说着流下泪来。
敬业叹息道:"是啊,办完喜事儿两天他就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九红难过地:"这孩子命怎么这么苦?!我早说过,嫁给个当兵的哪儿行。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这可毁喽!"
"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可千万不能告诉佳莉!怎么也得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
"可这事儿不能不告诉你爸爸呀!"
"也得等我爸爸病好了再说。我说姨奶奶,母女相认了吧!佳莉以后就靠您疼她了。"
"我又何尝不想认,可她根本不理我。老太太都走了,怎么她还是这样儿啊?!"
"姨奶奶,心诚感动天和地,您得找她多谈谈。"
"她不理我怎么谈?"
"越不理您越上赶着找她,老太太走了,姑爷死了,她又怀着孩子,您为了孩子也得委曲求全……"
"还要怎么委曲求全?我受了多少委屈了!"
"别泄气!眼下是佳莉最难过的时候,干脆把她接过来一起住。"
"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呀!"
佳莉家小院。
大雪铺地,两辆黄包车停在门口。九红和红花下了车,红花上前拍门,九红心绪不宁地望着门口。
来开门的冰片见是九红,着实一惊:"哎呀!姨奶奶来了!"
九红问道:"佳莉干什么呢?"
"写信呢!"冰片答着,三人走进门。
一进院,冰片慌忙向里跑,一边大声喊着:"大奶奶,姨奶奶来了!"
佳莉正在北屋窗前的书桌上写信,听到叫声,惊讶地抬起头,不禁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接着写信。
冰片拉开门,九红和红花走进去。九红站定望着佳莉。佳莉仍在写信,连头都没回。
九红回头吩咐道:"你们出去。"冰片和红花忙退了出去。九红走了两步,环视着屋内:"客人来了不说让个座儿?"
佳莉低头写着信:"那不有的是座儿吗?"
九红脱了大斗篷,走到书桌前,无限怜爱地望着佳莉:"给他写信呢?"佳莉忙用手将信纸捂上。
九红又问:"最近他来过信吗?"
佳莉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九红坐到了桌旁的椅子上,也忍不住地哭了。佳莉忍住抽泣:"你哭什么呀,你快走吧!"
九红恳切地:"佳莉!搬回去住吧,回家吧啊!"
佳莉:"回什么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九红:"你一个人儿,肚子一天天大了,过那边儿也有个照应!"
佳莉:"谁照应,你照应?!你死了这条心!等洛甫回来我就跟他走,永远不回北京城!"
九红悲伤地望着佳莉,她想告诉佳莉实情,断了佳莉的后路,但一张嘴却又犹豫起来:"洛甫,……洛甫他……他不会……"
佳莉刻毒地望着九红:"不会什么?不会不认你是吗?!你以为我奶奶没了,你就得了意了!别忘了奶奶临死前还不叫你戴孝!"
九红一下子懵了,一肚子话已无从说起,愣愣地看着佳莉,激动地:"佳莉!就算找不是你娘,你也不能这么伤一个人的心!"
佳莉:"我的心伤成什么样儿了,你知道吗?我爸干吗要娶了你?!干吗要生下我?!瞎了眼!昏了头!"
九红慢慢站了起来:"佳莉,你别把我往绝路上逼!我没这么低声下气儿求过人,这会儿,我都不知道我该恨谁!我就你这么一个亲骨肉,要这样,我真不如去死!"
佳莉突然也站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叫:"去死--你去死!--"
两人相对而立,互相对视着。九红神情木然,佳莉激动不已。僵视片刻后,九红毅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又站住了。回头望着佳莉:"佳莉!洛甫要是不回来了呢?"
佳莉:"我去找他!"
九红:"他要是死了呢?"
佳莉:"我就一个人儿过!我把孩子养大,也不会认你!"
九红绝望地点了点头:"好!你既然这么绝情,也就别怪我无义!"
九红拉门而去。
门开着,风卷残雪吹了进来。佳莉忽然转身坐在椅子上痛哭失声:"洛甫……快回来吧……把我接走……"
第三十六章
新宅门房。
黄立、秉宽、小胡和两位清客闲坐聊天,一边吃着西瓜。
黄立:"昨儿我在大栅栏碰见了王喜光王总管了。嗬!破衣拉撒的,没个人样儿了!"
小胡:"他有钱呐,七老爷没往回要一个大子儿!"
黄立:"仨姨太太卷包儿全跑啦!房子也卖了,王喜光人财两空!"
秉宽:"恶有恶报!"
黄立:"我就纳闷儿,王喜光黑了那么多钱,七老爷愣不知道?"
小胡:"您还是来的日子不长。七老爷,您问问他有多少家产?
一年多少进项?他准闹不清!您问他一年有多大开销?一月花多少钱?他也说不明白。挣钱没数儿,花钱没边儿,财来如山崩海啸,财去如大海决堤,一辈子过了个糊里糊涂!"
秉宽:"我倒是想糊里糊涂呢,糊涂得起来吗我!挣那俩钱儿,闭着眼都数得过来,活的倒挺明白,顶个屁用!"
小胡:"您呐,秉宽叔!您财来如小孩子撒尿,财去如大便干燥!"
大家一下子哄笑起,黄立笑得把嘴里的西瓜喷了一地。正在这工夫,秉宽瞅见背着捎马子的郑老屁进了大门,东张西望地往里走,秉宽忙拉开小窗户:"干什么的?"
郑老屁:"白七老爷住这儿吗?"
秉宽:"没错儿!"
郑老屁:"嗯!"转身向头厅走去。秉宽见状忙开了门:"嘿嘿!你倒不认生啊?进来进来,进--来!"
郑老屁站住,回过头:"我找七老爷。"
秉宽:"我知道你找七老爷,进来!"郑老屁走向门房。
"你找七老爷干什么?"
"给他送点儿吃的。"郑老屁拍了拍捎马千。
"认识七老爷吗?"
"认识,算是朋友吧!"
"什么叫算是啊!走吧走吧,这大宅门儿冲哪边儿开你还没弄明白呢,别这儿哄!"
郑老屁把捎马子往地下一扔:"干什么呀!我找七老爷碍着你什么了?你们大宅门里的人眼皮子浅,看不起我们穷人!"
秉宽:"有你这样的人吗?直眉瞪眼就往里闯!"
郑老屁:"七老爷都没看不起我,你算什么东西!"
秉宽:"客气点儿啊,七老爷认识你是谁呀?!"
郑老屁忽然抬起脚:"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内联升的鞋,七老爷给我买的!"
秉宽:"歇着吧你!七老爷给你买鞋,美的你!瞧你那屌样儿!"
郑老屁大怒:"你骂人!"突然扬手打了秉宽一个嘴巴,黄立等忙上来劝架。
秉宽大叫:"黄爷,他打人!"
郑老屁:"我好好儿说他不听!打他?!我连七老爷的头发都揪下来一绺儿,我打他?!他算个东西!"
秉宽大惊,一下子没了火儿,惊奇地望着郑老屁:"等等!七老爷那绺儿头发是你揪下来的?"
郑老屁:"怎么着吧你!"
秉宽笑了:"这事儿我知道,敢情就是你呀!"
黄立:"给他回禀一声儿!"秉宽忙跑出了门。
郑老屁又抬起脚:"看看这鞋,七老爷买的!三年了我没舍得穿,今儿才穿上!"
上房院北屋。
景琦站在门口:"谁呀?要钱的吧,你给他点儿钱不完了吗?"
秉宽:"不是!他说他是……他是……他是揪了您一绺儿头发那人!"
景琦奇怪地:"他呀,他怎么来了!"又回头叫着:"嘿嘿,揪我头发那小子来了嘿!"
九红、槐花、香秀、玉婷、莲心都围上来:"快叫进来呀!""叫来我们看看!""还没见过敢打七爷的人呢!"……
秉宽离去,景琦踱到北屋门口,众人都站在廊子上,像等着看奇珍异兽。工夫不大,小胡带着郑老屁来了。一见面儿,郑老屁怯怯地:"七老爷,您老人家好啊!"
景琦笑着摸自己的光头:"好好,你挺好的?又打架来了,今儿你想揪我头发,还没那么容易,我剃了大秃瓢了!"大家都笑了。
郑老屁惶恐地:"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是不知道吗,买鞋的时候才知道!"
景琦笑着:"你叫什么?"
"郑老屁!"
景琦一愣:"什么?"
郑老屁大声地:"郑老屁!"大家一下全笑了,丫头们笑得弯了腰。
郑老屁不在意:"我给七老爷送点儿乡下吃的。"说着打开捎马子,露出一点儿花生小枣。
景琦:"得,谢谢你,下去领赏,吃了饭再走!"
郑老屁忽然面色沉重地:"七老爷,我不走了,我是来投奔您的!
老家活不下去了,闹大灾,死的人没数儿了。"说着忍不住地擦眼泪。
景琦:"怎么弄到这份儿上了?"
郑老屁叹道:"这年月又是捐又是税,数乡下人苦啊!除了走不动的,都逃出来要饭了!"郑老屁说着说着,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我俩小闺女全饿死啦……呜呜……"
景琦回头说:"你们瞧瞧,香秀,记得你们那年逃荒进城吗?也是这样!"
香秀同情地:"乡下人就怕灾年!"
郑老屁:"这么多年兵荒马乱的,就没过过安生日子,谁过来都抢一道呀--"
景琦:"那你留下吧。小胡,叫他去马号把陈三儿替下来,陈三儿老了,看看门儿什么的就行了。"
郑老屁忙跪地磕头:"谢谢七老爷,我一家子八口人谢谢七老爷!"
新宅厨房。
郑老屁将一卷腕子粗的大饼卷肉塞到嘴里,蹲在地下大吃。冯六等人都看傻了。
冯六:"爷们儿,别噎着!"郑老屁将最后一口塞到嘴里站了起来。
冯六看着郑老屁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道:"饱了么你!"
郑老屁:"算了吧,就这么着吧!"
冯六:"别介,七老爷知道你没吃饱,我不找挨骂吗?!干脆,再来一斤,把这肉全给你卷上。"冯六又卷了一大卷递给郑老屁。
郑老屁蹲地下一口咬下了四分之一。老妈子们大笑,冯六着直了眼:"乖乖!两斤饼一斤肉,你多少年没吃饭了?饿疯了吧!"
新宅上房院北屋。
佳莉走进门:"我爸呢?"
"东里间呢!"香秀忙迎上来,领着佳莉走进东里间。
西里间门口,一直偷看的红花和九红,立即悄悄溜出北屋。
佳莉家小院。
北屋。冰片抱着孩子奇怪地望着九红。
九红:"七老爷叫我把祺祺抱过去,他想外孙女儿了。"
冰片:"大奶奶刚过去找七老爷……"
九红:"是呀,问她为什么不把孩子带过来看看,就叫我过来接了。"
冰片疑惑地:"大奶奶为什么自己不……"
九红打断了冰片的话:"红花,快把孩子接过来!"
冰片:"我送去吧!"
九红:"不用!一会儿叫莲心送回来!"九红不由分说,动手将孩子抱过交给红花,推着红花出了房门。
九红和红花上了车,冰片不安地追了出来。
九红丢下一句:"回去吧!"两辆车飞跑着去了。
车走了很远,冰片仍疑惑地望着。
胡同口。
两辆黄包车停在路口。杨亦增和陈月芝正东张西望,拉着九红和红花的两辆车拐进胡同口,停下了。陈月艺忙上前从红花手中接过孩子。
九红急促地:"先拉到我原先住的小院,房子空着呢,奶妈请好了,快走!"
望着杨亦增和陈月芝上车远去,九红长长松了一口气……
新宅上房院北屋。
九红刚要进屋,门开了,佳莉走出来,斜了一眼九红,管自离去。
香秀送到门口:"姑奶奶慢走!"九红和红花进了门。
堂屋里,景琦正在一人抽闷烟。九红走过来:"她来有事儿吗?"
景琦:"好像何洛甫的事,她知道了点儿什么信儿!"
九红:"她怎么知道的?"
景琦:"她非要去湖南找洛甫,我只能说军队哪儿有个准地方,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不行!"
九红:"这事儿还能瞒多久?早晚得告诉她!"
景琦:"我也这儿发愁呢!这么年轻就守寡,怎么说呀?!"
佳莉家小院北屋。
佳莉、冰片两人站在屋中间。佳莉两眼冒火:"什么时候抱走的?!"
冰片胆怯地:"没多一会儿!"
佳莉扬手打了冰片一个嘴巴:"谁让你叫她抱走的?!"
冰片哭丧着脸:"我这儿心里也正嘀咕呢!"
"糊涂!"佳莉匆忙转身向门外跑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
佳莉推门而进,一眼盯死了九红。九红若无其事地看着佳莉。
只有景琦诧异:"怎么又回来了?"
佳莉没理睬景椅,一步步走到九红跟前,仇恨地望着。九红躲开佳莉的目光,扭头看着别处。
佳莉:"我的孩子呢?"
景琦奇怪:"什么孩子?"
佳莉愤怒地逼问九红:"你把我的孩子抱哪儿去了?厂见九红东看西望像没听见一样,佳莉已带哭声大叫:"我的孩子呐?!--"景琦赶忙站起看着九红:"你抱了她的孩子?"
九红想了想,镇定自若地:"我抱了!"
佳莉愤怒地:"还给我!"
九红:"我的外孙儿,我想抱就抱!"
佳莉气急败坏地:"你藏到哪儿了?"
九红:"这可不能告诉你!"
佳莉突然冲进了西里间,红花被吓得惊慌不已,赶忙低头溜出去。佳莉见没有孩子,返身刚要出屋,九红一步跨了进来:"甭找,不在这儿!"
佳莉充满仇恨地:"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孩子放你那儿,我不放心!我养着!我……"九红未说完,佳莉突然上前抓住九红肩头拼命摇晃着喊:"你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景琦忙跑进来,用力将二人分开:"干什么!干什么!松手!有话好好儿说!"
佳莉:"爸!她偷偷把我孩子抱走了,叫她还我孩子!"
九红向床前走去:"休想!今后你休想要碰这孩子一下!"
佳莉发疯似的扑上前,被景琦死死地抱住、拖开。
佳莉:"我跟你拼了!"
九红不动声色地坐到了床上。
佳莉狠狠地:"杨九红!你等着!等何洛甫回来,他饶不了你!"
九红也狠狠地:"姑奶奶!别做梦了!何洛甫早死了!"
景琦厉声大叫:"九红!"
佳莉惊呆了,望了望景琦,又惊恐地回头望着九红。景琦泄气地低下头。九红苦笑道:"你不信!这么多日子,他来过信吗?你去的信有回音吗?不信去问大爷,他早接着信了,就瞒着你一个人儿!"
"爸--是真的吗?"佳莉扭脸儿看着景琦,声音颤抖着问。
景琦轻轻拍着佳莉的肩叹了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佳莉绝望地大叫:"这都是怎么啦!怎么啦!"捂住脸大哭着跑出了屋。
景琦回头看九红,充满了埋怨和不解。九红极力掩盖着自己的痛苦和不安,站起来又坐下了。景琦慢慢走到床前:"你这是干什么呀?把孩子还给她吧!"
九红咬牙切齿地:"我不!我也要叫她尝尝,女儿长大了,不认亲娘是什么滋味儿广景琦叹道:"何苦啊,九红!我知道你的心是伤透了,可佳莉是你亲生的女儿呀!"
九红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喘着粗气。景琦充满同情和怜悯地望着她。
丸红突然抱住景琦的腰大哭,头不停地在他胸口上撞着:"我也不愿意这样啊--我不愿意呀--"
新宅花房。
花房内,各式鲜花怒放。老花匠金二的儿子小金二剪下一枝花儿交给香秀,香秀怀里枪个盛着水的花瓶,不时将花插入瓶内。
景琦和槐花边走边看花儿。
景琦:"花儿养得不错!你还真有两下子,金二!"
金二:"祖传的嘛!"
"你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二。"
"你也不惦记娶个媳妇儿?"景琦走到金二跟前站住。
"哪儿能不惦记呀,我这模样儿谁跟我呀!"金二无可奈何道。
"我给你蜇摸一个吧!"
"那敢情好!"
"你可别嫌丑?"
"我还敢嫌人家,什么模样儿不模样儿,是个女人就行。"
景琦对槐花说:"在丫头里给他挑一个?"
槐花:"行啦,少造点儿孽吧!不论外边儿,哪儿找一个还不行,总得人家女家愿意。"
景琦打量着金二:"我说金二,你这副骨头架子,你行吗?……我是说,你那玩艺儿行吗!"
金二:"行,硬朗着呐!"
香秀在一旁偷偷地笑。槐花拉了景琦一把,埋怨地:"你胡问什么呀?当着丫头!"
景琦:"那怕什么?我得向明白喽,他要不灵,不把人家姑娘耽误了!"
街道。
郑老屁仍赶着老式马车,边摇鞭杆儿,边吃一卷大饼夹肉。坐在车前的景琦直瞪瞪地望着他从容地将大饼吃光,不禁道:"一斤大饼,四口吃完了?这算是哪顿饭。"
郑老屁:"早饭!"
"晌午还吃吗?"
"一两也不少吃!"
"你这一天得照着两三斤?"
"五斤!"
景琦惊讶地:"好家伙,这乡下就是不闹荒,照你这吃法,粮食也富裕不了。"
郑老屁:"我大小子比我还能吃。"
"郑老屁!"
"哎!"
"起个什么名儿不好,怎么叫个郑老屁呢?"
"我从小有个毛病爱放屁,又放不好,全是蔫儿的,我妈就给我起了这么个丑名儿。"
景琦忽然一翘身放了一个大响屁。路上的行人都奇怪地往车这边儿看。
郑老屁大为诧异地看景琦:"这是你放屁呢?"
景琦:"是啊!"
郑老屁赞叹道:"好家伙咧!你这一个屁惊动了半条街,要不你家运这么好,听这放屁就是有福气的人。人比人气死人,我是不行啊!"
车过一个小酒馆,郑老屁轻轻拍了一下骡子:"慢慢走着。"忙跳下车,奔进小酒馆儿里。郑老屁进去时,手里已拿好了钱,伙计亦端着一两酒走上前,一手接过钱一手将酒倒在他嘴里。郑老屁又喊:"来块口条!"伙计从案上盘子里抓了一块口条扔到他嘴里,郑老屁转身又出了酒馆儿。
紧跑几步赶上马车又跳了上去。这一切让扭脸儿看的景琦暗暗称奇,欣赏地:"喝了一盅?"
"喝了一盅!"郑老屁十分满足。景琦刚要说什么,突然见到马路上的玉婷,忙拉缰绳:"吁--吁--站住!"车停了。
玉婷也看见了景琦,忙走了过来。景琦问:"你今儿不去园子?"
玉婷:"去,我今儿还有要紧的事儿跟你商量呢!"
景琦:"上车,跟我一块儿走!"
玉婷上了车:"我想从你那儿搬出来!"
景琦一愣:"干什么?住得好好儿的!"
玉婷:"我买了新房了。"
景琦:"是啊!你有钱了,别瞎花,咱们二房你一人占一大股!"
玉婷:"你听我说,我要成个家,不能老一个人儿过。"
景琦大为惊奇:"这就对了。看上谁了?快告诉我?!"
玉婷:"我谁也没看上!"
景琦奇怪地:"那你要嫁给谁?"
玉婷十分严肃地:"万筱菊!"
景琦一下子又泄了气:"妹子,你这不要我的命吗!我亲自去过两回,不行!我不跟你说过了吗!"
玉婷:"我知道不行!找谁也不求了,我跟他的照片结婚许不许?"
景琦完全没有在意地:"那你结八回也没人管你!"
玉婷:"那就这么定了!"
景琦:"什么和什么就定了?!你这是说真事儿呢?"
玉婷:"谁跟你闹着玩儿了!我都三十六了,女人嘛,总要嫁一回,也不枉来人世一遭。这世上我谁也看不上……"
景琦傻呆呆地听着。"除了万筱菊我谁也不嫁,既然他不愿意……我就和他的照片结婚。"
景琦:"你可真是痴情不改。可……这叫……什么事儿呀?你打算……怎么个结呀?这怎么结呀?"
玉婷:"正正规规地结,你主婚,把我送到新房子里,拜天地,入洞房,花轿执事,成礼,一样不能少。"
景琦充满惶惑与不安,望着满脸十分真诚的玉婷,真想不出说什么话才好:"这是大事儿,儿戏不得!"
玉婷:"你帮不帮我这个忙吧?"
景琦真有点儿急了:"这忙怎么帮?啊,叫我怎么帮?!"
玉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相片儿随相片,一辈子守着他,决不再嫁!"
景琦烦躁而又无奈地:"新鲜!我怎么跟家里人说?"
玉婷:"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景琦:"这不成笑话了!"
玉婷:"谁爱笑话谁笑话,各人走各人的路!"
戏园子里。夜。
锣鼓声中,万筱菊正在演《虹霓关》。
玉婷看得如醉如痴,不住地擦眼泪……
百草厅公事房。
是怡着急地:"你再劝劝她!"
景琦:"我劝不了,我也不劝!谁愿意劝谁去!"
景双、敬业、敬生、敬堂、胡总管、赵五爷都在。
景双:"那你就主婚了?"
敬业幸灾乐祸地:"这个好!这热闹!万筱菊糊里糊涂娶个媳妇儿!"
景琦:"你少在这儿瞎起哄!"
敬业:"是谁起哄呢,我起什么哄啊!有这样儿的吗?跟相片儿结婚?!第二天北京城就能传遍了,白家大宅门儿入赘一相片儿,神经病!"
景怡:"她是不是神经真有毛病?"
景琦:"没有!"
大家一下子纷纷议论开了。
景双:"我看是有毛病,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的!"
敬生:"古时候也没相片呀!"
敬堂:"他爱跟谁结跟谁结,反正我不去!"
敬业:"没法儿去!到那儿说什么?恭喜您呐,您跟相片白头偕老!"
敬生:"那大概咱们有毛病了!"
景琦:"行啦行啦!我跟你们也商量不出什么来,可有一样儿,你们不去没关系,一人得送一份儿礼,人一辈子就这一回!"
敬业:"送!送--我送她一拨浪鼓儿,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景琦把眼一瞪:"我看你有神经病!"
敬业:"反正不是她有,就是我有。"
景琦:"你们呐!不知道当个女人有多难!她要不是真喜欢万筱菊,能这样吗?这就是情种,哎,情种!这是把她逼到绝路上了,她才做个样儿给你们看!"
大家全听呆了。
景琦:"你们甭瞪眼,世上这种女人太少了,难得!"
玉婷新居西客厅。
一式的西式家具,景琦和玉婷坐在沙发上。
景琦:"我想过了,一个客人也别请,请他们来干什么?还不是来瞧稀罕儿!有几个真知道你这份儿情意的?犯不着叫他们来拣乐子!你要让我主婚,咱们就这么办!"
玉婷默默地流下了泪:"七哥!你是真疼我知我,我谢谢你!"
景琦:"我请了班吹鼓手,就是他们戏班儿的文武场,客人嘛,也有,也是戏班儿里的朋友。"
玉婷:"他们不笑话我吗?"
景琦:"齐福田他们一听说这事儿,都佩服得不得了,说难得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人,给我们戏子增了光!"
玉婷感到无比欣慰地抬起了头,脸上有了神采。
景琦递过合好"八字"的帖子:"八字儿我也合过了,吉日选定九月初九,妹子,我全给你操办好了。"
新宅。
齐福田、陈月升等人作为迎亲的人来到门口,花轿进了大门,全套执事齐备。
上房院廊子四周站满了人,九红、槐花、幼琼、月玲、杨亦增、陈月芝、香秀、莲心、红花、小胡、冯六等厨子、老妈子、丫头都在呆呆地望着。只有一直吹奏的鼓乐声打破了宅子里尴尬的氛围。
花轿停在东廊子东厢房门口,玉婷披着盖头上了花轿,八抬大轿抬起向院外走去。大轿出了垂花门,家里人都默默地跟着往出送。
花轿抬出大门,鼓乐喧天。坐在轿里的玉停,听到鼓乐声中有她再熟悉不过的京戏《虹霓关》曲牌,感动得流下了泪。
齐福田等迎亲的人拥着花轿缓缓而行,两边站了许多围观的人。
玉婷新居门口。
景琦站在门口看着,身旁站着苦菊,怀里抱着披红的万筱落的大照片,有几位女客站在一边。
见齐福田等人拥着花轿缓缓而来,景琦等人迎上前。花轿停在门口落轿,玉婷下了轿。苦菊抱着万筱菊的照片前引,玉婷在伴娘搀扶下徐徐进了大门。街道已被围观的人堵死了。
北屋正厅。
玉婷与苦菊抱的照片拜天地后,她俩同拜景琦,然后又互拜,景琦百感交集,心绪复杂地望着。齐福田、陈月升等人不住地擦眼泪……
玉婷家洞房。
大红喜字下,高燃着大红蜡烛。万筱菊的戏装照和玉婷的照片并排挂在墙上。
苦菊抱着的万筱菊照片,已放在床上,玉婷坐在"他"旁边。苦菊为玉婷揭了盖头,悄悄退了出去。玉婷欣然四顾,满屋放的都是盛开的菊花。床帐子、被子、枕头上面全都绣的是菊花。
一个花绷子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菊花。玉婷伸手拿起收针,用牙咬断线,拆了绷子一抖,是一个大红兜肚。
玉婷赤着上身将兜肚挂好,转身照着镜子。镜子里,玉婷怅惘地望着自己。
玉婷缓缓走到床前,仰面躺在床上,拿起万筱菊的照片抱在怀中,闭上了眼……
玉婷我行我素,和万筱菊照片"成婚"奇事过去不久,白家又遇上了一件奇事。
这天百草厅刚开门营业,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田木青一,带着妻子美智子和十岁的女儿田玉兰,走进了白家老号。
田木一家在堂中慢慢走着,看着,田木不时向妻女讲着什么。
一伙计注意地看着,见他们在买药人的身后不时停停走走地看着,忙走过去,来到田木面前:"先生,您要买什么?"
田木:"请问白景琦先生在吗?"
伙计:"我们董事长不在。您有什么事儿?"
田木:"我想见一见他,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伙计:"我给您打个电话问一问,请问您贵姓?"
田水:"你就说我是从日本国来的,专程来拜访!"
伙计一惊:"是!请稍等!"伙计忙向后面走去,田木又向妻、女指指点点地讲起来。
新宅头厅北屋外客厅。
小胡与景琦走进客厅,田木等忙站了起来。景琦打量着他们,发现田玉兰杯中抱着刀。
景琦客气地:"请坐,请问贵姓!"
田木没有坐,也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您是白景琦先生?"
景琦:"正是!"
田木:"您记得三十年前,也就是贵国庚子年,光绪二十六年,公元一九零零年,您在百草厅结识了一位日本朋友吗!"
景琦已明白了,点了点头:"记得!当然记得!"
田木:"我是他的儿子田木青一。"又转身介绍道,"我的妻子美智子;我的女儿,我给她起了一个中国名字,叫田玉兰!"
景琦惊奇地看着:"田玉兰?好,好!"
田木看着玉兰:"玉兰。"玉兰忙走上前,双手将宝刀递给景琦。
景琦接过宝刀。
"我一进门儿就看见了!"景琦一下子将宝刀拔出半截儿,看了看,但见刀鞘崭新,刀刃明亮。景琦感叹着:"三十年了!"将刀入鞘,兴奋地:"稀客!贵客!怠慢了,请到上房院,请!"景琦先行领路,田木等跟出。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
敬业从东里间拿着日本军刀走出交给田木,田木接过刀也拔出半截儿看了看。宝刀如初。田木将刀入鞘:"中国有句俗话,不打不成交。我称呼您伯父,敬业就是大哥了,我父亲一直非常想念您。"
景琦:"我们两个发过誓,中国、日本国永远不再开战,做朋友!
他为什么不来呢?"
田木:"已经故去五年了。"
景琦:"太可惜了。他答应我到日本去,帮我在日本开个百草厅。"
田木:"这个遗愿由我来完成吧,我是学西医的,我父亲却一直在研究中医,还逼着我们一家学中国话,他还会唱中国戏!"
景琦笑了:"那是我教他的,你看那面黑洞洞吧?"
田木也笑了:"对对!没事儿就唱,可就会这一句。他要我学中医,临死前叫我务必来中国找您,向您学中医,我就带着全家来了。"
景琦:"你这次来有什么打算?"
田木:"我要开一个医院,研究中西医结合治病的方法。"
景琦摇了摇头:"中西医虽说都治病,可治法相反,西医治标,中医治本,怎么可以结合呢?"
田木:"结合起来,不是又治标又治本了吗?"
西偏厅。九红正和美智子聊天,九红怀中搂着四岁的何祺,田玉兰站在何祺跟前逗她玩儿。
九红将何祺轻轻推给玉兰,说道:"棋棋,去跟姐姐玩儿!"玉兰拉着何祺出去了。
美智子:"这是你的孙女儿?"
九红:"外孙女!"
美智子:"她的爸爸妈妈在吗?见一见好吗?"
九红尴尬地:"啊--全都不在了。"
美智子:"啊,那以后见吧!"
九红:"他爸爸北伐的时候死在军中了。"
美智子满怀歉意地:"噢,对不起!"
正厅。田木期待地望着景琦:"我这次把资金已经带来了,我希望能够在百草厅入股。"
景琦一愣,没有答话,忙掩饰地向烟袋锅里装烟。敬业在一旁察颜观色地看着他们。
田木看出了景琦的犹豫:"将来可以把分号开到日本和东南亚一带。"
敬业兴奋道:"这好,来个遍地开花!要是再……"
景琦不悦地:"敬业!"敬业忙住了嘴,不敢再说了。
景琦:"这事儿恐怕不行,百草厅是我们三个房头儿的公产,我一个人儿说了不算!"
田木:"大家可以一起商量吗?有大的资本投入才可以大发展,赚大钱!"
敬业跃跃欲试,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景琦:"白家祖传的规矩,也不许有外股。"
田木:"可光绪十一年以后,白家也只是占了一半的股份。"
景琦十分惊讶地望着田木:"你真是了如指掌啊!可那是迫不得已,光绪十七年又全部收回,也是遵从祖训!"
田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通融一下吗?"
景琦:"恐怕没有!"
田木:"伯父不妨谈一谈条件。"
景琦坚决地:"这个事情不必再谈了吧!"
敬业已经按捺不住:"老弟,你可以在别的分号入股嘛!"
田木十分感兴趣地:"什么分号?"
景琦惊讶地,皱起眉头瞪着敬业,敬业似乎毫无察觉:"分号都是各房头儿自己开的,不归公中管!"
田木:"各房都有吗?"
敬业:"有!我在珠市口就开了一个中草堂,也是白家老号呀!"
田木:"这个中草堂是大哥自己做主了?"
敬业:"那当然!"
田木:"能不能到贵号去看看?"
敬业:"可以可以!"
景琦忙阻拦:"不必这么忙着去吧,这事儿以后再说。"
敬业:"先去看看怕什么的!"
景琦当着客人不好发作,只好压着火儿:"已经吩咐厨房准备晚饭了。"
田木已站起身,有些迫不及待:"不打扰了,我们先去看看!"
敬业积极地:"走走,说走就走!"
景琦申斥敬业道:"敬业,懂不懂礼貌!先留客人吃饭,有事儿明儿再说。"
敬业:"礼数错不了,看完了我请他在外边儿吃!"
景琦泄气地坐回椅子上。
西偏厅。见美智子也站了起来,九红道:"你们去你们的,我们这儿聊,我留他们吃饭了。"
景琦无奈地望着,田木和敬业出门远去,占元和田玉兰、何祺在院中追着,跑着,叫着。
新宅二厅院。夜。
黄立抱着狗和景椅巡视着宅院,景琦哈喝着:"各屋点灯--小心火烛!"
敬业从三厅走出,一见景椅,忙又往回走。景琦发现了,喝问:"谁?!"
敬业忙站住回头道:"爸,是我。"
景琦冷冷地:"过来!"敬业忙走了过来。景高问道:"你跟那日本人怎么说的?"
敬业:"他要入股。"
景琦:"你知道这个人的来路、底细吗?"
敬业:"不您朋友的儿子吗?!"
景琦:"三十年了。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日本人在关外闹得厉害,你知道不知道?"
敬业:"知道。"
景琦:"跟日本人打交道,你得留个心眼儿。"
敬业:"是!"
景琦:"别的还好说,咱们祖传的秘方儿,你要是泄露给他一张,我扒了你的皮!滚!"
让景琦说着了。就在田木来访的第二年深秋,在关外闹腾的日本关东军终于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噩耗传到北京。
大风呼号,尘土飞扬,落叶满街飞滚着;人力车夫拉着车在逆风中艰难地走着;报童喊着:"号外号外,小日本儿占了沈阳城。"……
人心惶惶。白宅,尤其是百草厅管事的人们,更是忧心如焚,担心到关外办药材的许先生的命运。
过了两天,许先生居然回来了!景琦马上传话,全体在百草厅公事房聚齐。
百草厅公事房。
景怡、景双、景高、景汹、敬业、敬堂、敬谊、敬生、赵五爷、涂二爷、大头儿坐满了一屋子,无不紧张注视着刚回来的许先生。
许先生:"……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一路上全有日本兵把着,不是哨所,就是岗楼。查得最紧的就是药,怕的是给抗日联军弄的药,查出来就活埋。我亲眼看见的,活活儿的埋了三个药材老客……
唉,那都是正经的买卖人呐!"
景琦关切地:"往关里运也不行?"
许先生:"他才不管你往哪儿运呢!就算到了山海关,也运不进来!"
景怡:"总不能眼看着十几万银子的药材毁到关外吧广敬生:"许爷、涂爷二位都运不进来,我们就更不行了!"
敬业:"谁敢跟日本人碰啊!好家伙,活埋!"
景琦:"总得去个人,想法子把药材弄回来呀!"
涂二爷:"我不是推辞,再去一趟也行,可本家儿必得去一个人,不管出什么事儿,也好有个担待!"
景琦:"那是当然。怎么看?这趟差哪位去?"
没一个人说话,有吐痰的,咳嗽的,看报的……
景琦有些生气:"哼!我早说过,都是窝儿里横,自家人打自家人跟上了弦儿似的,一对外全成了屌包蛋!敬业,你去!"
敬业吓得站了起来:"哎哟!爸爸,我这条腿甭说出远门儿,从东屋走到西屋都费劲!"
景琦:"你想去我还不放心呢!"
敬业:"那正合适!"
敬生:"七叔!我是真想去,可您知道,我那铺子开张没多少日子,离不开呀!"
敬谊:"你离不开?谁那铺子不是刚开张!"
敬生:"那你去呀!"
敬谊:"碰上这事儿叫我去了,好事儿怎么不想着我啊!"
景泗:"说什么呐,啊?!难道叫我去吗?我这警察厅是公差,我一步也离不开!"
众人都不说话了。沉默中,涂二爷、许先生相视了一下,暗暗摇头。景怡瞥见,大声道:"我去!"
景琦:"行了大哥!柜上这摊儿离得开你吗?还是我去吧!这条路也我熟!"
小爷们忽然热情地阻拦:"不行不行!您这岁数了!""不就十几万银子吗!不要要钱不要命啊!""还是我们哥儿几个去吧,哪儿能劳驾您呐!""您一定要去,可得多带上几个人!"……
景琦愤怒地大喝一声:"你们这帮小王八蛋,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人一下子全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景琦突然挥舞着长烟袋向他们几个人抡去:"滚!快滚!"
敬业先一瘸一拐地跑了,敬生、敬堂、敬谊也都跟着跑了出去。
景怡:"老七,你不能去,家里一大摊子,你一走家中无主啊!"
景琦:"那怎么着?你们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一直沉默的景双喃喃地:"老七,我是个大窝囊废,办不了外交,碰上日本人我更得猴儿拉稀!"
景琦:"二哥,我刚才的话可不是冲着您!就这么定了,我去!死到外头别忘了给我收尸!"
新宅上房院北屋西里间。夜。
九红:"你要出关去东北?"
景琦:"我不去谁去!怎么生了这么一帮东西!没一个成器的!"
九红:"你不能去!"
红花打来洗脚水,九红伺候着景琦脱鞋脱袜。景琦洗着脚:"我不去?说得轻巧!你去!"
"我去!"九红十分认真。
景琦以为她在说笑:"行了,我够烦了,你还在这儿打哈哈儿!"
九红:"这种要紧的时候,我跟你打什么哈哈儿!你想想,现在家里这个样儿,跟军阀混战差不多,各自都要占山为王。有你在家还能震唬得住,你一走非乱了套不可!"
景琦:"那也只能等回来再说。"
九红:"你都过了五十了,自打重病那一场,哩哩啦啦小病就没断,你吃不了这个苦了。"
景琦:"吃不了也得吃,十几万银子事小,药材接济不上,生意还做不做?!"
九红:"其实最叫人不放心的是你那脾气!出了关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万一你遇上日本人找麻烦,十有八九,你就回不来了。"
景琦确实心服口服,低头不语了。
九红:"所以,我去!"
景琦不耐烦地:"就算我不适合,也轮不着你!"
九红平静地:"一是家里有我没我无所谓;二是我比你们家那些爷心都细,保准儿不会出错儿;三是我这一年多跟美智子学了不少日本话,见了日本人我对付得了!"
景琦这才抬头仔细看九红:"你这是说真事儿呢?"
九红:"我想了一天了,你也不用再为难,就我去吧!"
景琦泄气地:"话是这么说,真要叫你去,我们白家这些爷们儿脸往哪儿搁?算了,睡觉!"景琦擦了脚往床里坐。
九红忙推挡着:"去去!过东屋睡去,我今儿不留你,还好多事儿要办呢!"
景琦下地穿鞋:"该睡觉了,你还有什么事儿?"
九红:"你甭管!哎呀,快走吧!"
景琦奇怪地望着九红。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
景琦抱着槐花躺在床上。槐花听罢景琦对九红要出关的感慨,醋意地:"胡闹!一个女人家出去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景琦:"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
槐花:"不过你不能去,这倒是实话。"
景琦:"只能我去,也不过个把月的时候,我就是不放心家里。"
槐花撒娇地:"你还是别去吧!我不愿一个人儿留家里,要不,你带我一块儿去吧!"
景琦:"算了吧,别再给我添累赘了!"说着,景琦翻身压在了槐花身上。
东里间门外。正在睡觉的香秀被男人低沉地吼声一阵惊醒,忙坐起,睡意蒙俄地茫然四顾。东里间又传出景琦"啊啊"的叫声,香秀忙站起走到门口又猛地站住了,只听里面传出景琦杀人一样的嚎叫声。
香秀回过身嗔怪地笑着,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老是弄得那么大声儿!"她突然躺回卧榻,一拉被子蒙住头。里屋又传出喘息声。
香秀在被子里咯咯地笑着,只见被子一起一伏地颤动。
新宅上房院北屋。清晨。
香秀开门接过老妈子递过的水壶又进了屋,莲心端水而过。
东里间门口外,红花走来,在门外叫:"七老爷!姨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景琦很快走出来:"小点儿声,小姨奶奶还睡着呐!一大早儿叫我干什么?"
红花笑着:"您去了就知道了!"景琦和红花走向西里间。
红花打起帘子,景琦走进屋一下子愣住了,惊讶地望着。出现在面前的竟是脸朝里的一个男人,头戴皮帽子,穿着马裤、马靴。
景琦正不知所措,男人转过身,竟是九红。九红不无得意地:"吓了你一跳吧?以为我把了野男人进屋了吧?"
景琦上下打量着九红,慢慢走上前:"这是要干什么?"
九红:"女扮男装闯关东!"
景琦点着头:"还真是个英俊小生!"
九红突然用日语说道:"我们这批药材是北平百草厅采购的,每年都要办一次,请你们放行吧!"
景琦看傻了,也听傻了。
九红:"怎么样?这回可以放心叫我去了吧!"
景琦:"你是巾帼不让须眉呀!你一定要去就去吧,喳喳喳!羞煞我们家的老爷们儿!"
"哈哈!爷爷,你投降了!"九红高兴地摘下皮帽,扣在景琦头上,露出了一头长长的散着的黑发。
景琦:"一路上千万得小心,万一出了事儿……"
九红:"不许给我念丧!可有一样你得答应我!"
景琦:"说吧,我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九红:"我得带槐花去!"
景琦惊讶地:"为什么?"
九红:"遇见点儿什么事儿,好有个商量的人!"
景琦:"她懂什么?"
九红:"总比丫头强!"
景琦:"涂二爷他们都去,你跟他们商量嘛!"
九红:"也得有个女人,两人相互照应着点儿!"
景琦摆着手:"哎,不行不行,太危险了!"
九红用手指戳着是传的脑门儿:"说话不算数!刚才怎么说的?
刚才怎么说的?她危险,我就不危险?别太偏心了,才一个多月就熬不住了?"
景琦:"什么话!你真要用得着,就带她去!我怕她帮不了你的忙,倒给你添累赘!"
九红:"当然用得着!"
景琦:"这有什么?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第三十七章
大$学$生@小`说"网
新宅厨房院饭厅。夜。
景琦、景怡、田木、九红、槐花、敬业、美智子、黄立、涂二爷围坐一桌正在吃饭,没一个人说话。
景琦望着大家:"你们要是都不说话,可就这么定了!此行烦劳黄立保驾!"
黄立:"放心,怎么走的怎么送回来!出了差错,找我算账。"
景琦:"我那儿有一支左轮,一支勃朗宁,你们把两支枪都带上。"
黄立:"放心吧,碰上日本鬼子,赤手空拳也能对付十个八个!"
田木坐不住了:"不要这样说吧!怎么把日本人看得像洪水猛兽一样?!"
景琦不悦地:"你没见这些日子,东三省有多少人逃进了关里!"
田木辩解道:"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并没有什么恶意。"
此话一出,桌上没人吃饭了,全都紧张地看着。景琦克制着情绪:"涂二爷亲眼看日本兵活埋中国人!"
田水:"那不过是暂时维持一下治安,再说这事儿是由中国挑衅才引起的!"
"中国人没到你们日本去挑衅吧?你们日本兵跑中国干什么来了?!我们中国的治安自己不会维持,要你们颠儿颠儿地跑来给中国人站岗?!"景琦越说越激动。
田木:"友善邻邦嘛!不过为了通商共荣!"
景琦大怒,吼叫着:"友善个屁!侵略!就是他妈的侵略!"
桌上一下于僵住了,死一样的沉寂。景怡咳了一声,轻轻道:"有话好好说,喊什么?!"
景琦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一下子将桌上的一大盆场调翻了,喊声更大:"就他妈喊了!怎么着!"
汤水四溢,人们忙往后躲。丫头们忙枪上前,连挪带擦收拾着桌面。
田木两眼盯着桌面一动未动,任汤水流在他的身上。丫头忙过来擦:"留神烫着!"田木仍一动不动。
田水看着景琦:"七老爷的爱国之心,我很理解,我也很钦佩!我的父亲和我讲过,当年在百草厅你们动过刀,而且,我爸爸打输了,他不但不生气,还对七老爷充满了敬仰之意。这才做了朋友!"
敬业忙调和地:"对对!大家都是朋友嘛!"
景琦厉声训斥道:"闭上你那臭嘴!"
敬业忙低下头不说话了。
田木:"说实话,对东三省发生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并不觉得光彩,可我,七老爷,我们都无能为力……"
景琦仍在气呼呼地听着。
田木:"这次姨奶奶去东北,我愿助一臂之力,我可以写几封信,说明这是正常通商。请姨奶奶带在身边,万一遇到麻烦,会起到作用的!"
景琦没有说话,将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了。九红感到了气氛的缓和,便道:"那太好了,这也正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意思。你吃完饭就得写,我明儿一早儿就上路了。"
火车包厢里。夜。
车轮撞击钢轨声不绝。
九红躺在卧铺上,睁着两眼没有睡。槐花躺在对面的卧铺上,也睁着两眼没有睡。
九红侧过身:"槐花!把我肩膀儿上这毯子给我掖掖!"
槐花斜了九红一眼没有动。九红见没动静,有了训斥语气:"你听见没有!"
槐花:"你自己不会掖?!"
九红:"我就叫你掖!告诉你,这回出来,你就得听我使唤,这是七老爷吩咐过的!"
槐花忍气吞声起身走过去,没好气儿地给九红掖了两下。九红怒道:"你使这么大的劲儿干什么?"
槐花抽手要走,被九红一把抓住手腕:"你不乐意,是吗?"
槐花挣了一下没挣动。九红接造:"告诉你,出门儿在外,可没人护着你了!"
槐花:"你想怎么样?"
九红:"不想怎么样,你很好好儿听话!"
槐花:"哼,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出来!"
九红:"为什么?"
槐花扭头看着别处:"你心里明白!"
九红欠起了身:"哎,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出生入死闯关东,把你留在七老爷身边儿得宠,办不到!"九红得意地将槐花的手一甩,又躺下了。
槐花走回自己的铺前坐下发愣,停了片刻,突然道:"你心术不正!"
九红:"这个大宅门儿里哪个是心术正的?你倒跟我说说!"
槐花:"你也是过来的人了,何苦!"
九红一下子坐了起来:"正因为是过来的人,才知道过来的有多不容易!有我在,你就甭想得宠,不就仗着年轻吗!把水给我端过来!"
槐花起身把水端过去,用力往小桌上一放,水洒了出来。九红扬手打了槐花一个嘴巴,槐花吃惊地捂住脸:"干什么?!"
九红:"你敢跟我吊猴儿!我就给你点儿厉害看看!"
槐花失神地坐在铺上,神色充满了屈辱。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大书案上摆满了《本草纲目》等各种医书。香秀正在烛台上接燃一根蜡烛。
景琦聚精会神地在看书,不时地圈点,夹上纸条。香秀轻轻走回案头,拿起毛笔练字。景琦拿书时,见香秀极认真地写着小楷,不禁注视出神。香秀歪着头看字帖,发现景琦在看她,撩了一眼,又低头写起来。景琦凑上前看,香秀突然用手捂住字纸:"别看我,好好儿看你的书!"
"我看看你写的字有长进没有?"景琦道。香秀拿开手转过纸给景琦看,景琦歪过头:"嗯,不一样了,不像蜘蛛爬的了!"
香秀得意地:"哼!"
景琦:"像猫爪子挠的了!"
香秀:"哎呀,你怎么这么坏!"
景琦:"你看你这一撇儿,到这儿就行了,撇那么长干什么?你这腿儿都伸到别人被窝儿里去了。"
香秀笑了:"伸到你被窝儿里去了!"
"那太好了,我求之不得!"景琦走到香秀身后,把住了她的手,"告诉你怎么写!"边说边把着香秀的手写了一个"永"字,接着说道:"看见没有?这就好看了!"
"懂了!懂了!"香秀说着要自己写,但景琦仍把着香秀的手没放,脸与香秀贴得很近。香秀笑着一回头,几乎碰到他的脸,忙往后一躲,不好意思地用力推道:"去去去,看你的书去!别跟我捣乱!"
景琦松了手,走回来:"教你写字,我倒成了捣乱的了!"又坐下看书。
香秀呆呆地看着景琦。景琦感觉到了,抬头道:"你不好好写字,看着我干什么?"
香秀:"我愿意!"
景琦:"好,好!看吧,看吧!"
香秀出神地望着景琦。
东北吉林豹子山口。
北风呼号。一队长长的运货车马,行进在山路上。
黄立勒住了马,车队从他前面走过。这是几辆拉木材的车。黄立问车老板道:"前边儿是豹子山吧?"
车老板:"没错儿!翻过山天也就黑了,正好在豹子屯儿打尖儿!
黄立:"山路好走吗?"
车老板:"还行!有一段陡坡费点儿劲。你们拉的什么货?"
黄立:"药材!"
车老板:"嗬!胆子不小,碰上日本兵可就麻烦了!"
黄立未答话,纵马前去,赶上了九红乘坐的第一辆车。车上装着高高的麻袋,九红不时四下张望,一身男装打扮,十分英俊。黄立骑马与车并行:"翻过豹子山,天黑了在豹子屯儿打尖儿。"
九红:"嗯!还挺顺当的啊,上了大路大概就有日本兵了。"
第四辆车上坐着涂二爷和槐花,槐花一身男装不伦不类。涂二爷把麻袋拉了拉:"累了吧!你躺会儿。"
槐花:"不累,就是心里不踏实。怎么一个日本兵也没看见?"
涂二爷:"看不见好,看见就麻烦了!"
赶车的:"我们走这条道儿绕点儿远儿,可保险,日本人还没往这边来呢!"
突然后边传来急骤的马蹄声。众人一惊,忙回头,只见有四骑快马飞奔而来,转瞬间,超过了长长的车队,又突然勒马原地转圈儿。
四个骑马的汉子回头向车队张望。
九红注意地望着,直到四匹快马掉头向山口奔去,消失在远方。
九红若有所思地望着空空的山口,回头看了一眼黄立,黄立急催马向前赶了几步。九红警惕地对凑到车边的黄立道:"黄爷,还往前走吗?"
黄立:"您的意思?……"
九红:"歇会儿再走吧!"
"明白了,停了!"黄立对车队吆喝着。
赶车的停了车回过头:"怎么了?"
"歇会儿!"黄立下了马,九红也跳下了车。二人没理赶车的,边说边向路边走去。
黄立:"您是不是看前边儿过的那帮人不对路呀?"
九红:"你也看出来了?"
黄立:"可这儿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怎么办呢?"
九红:"前边坡儿上有座庙,我上去看看。"
灵仁寺偏殿内。黄昏。
慧能和九红都坐在蒲团上。
慧能:"施主是从哪儿来?到什么地方去?怎么会走到这荒山里来了?"
九红:"我从沈阳来,去四平办点儿事。"
慧能一愣,注意地打量九红:"就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九红:"没法子,今儿又错过了站,我想在这儿打扰一宿。"
慧能又一愣,怀疑地望着九红:"就您一个人?"
九红:"一个人!"
知客僧端着点燃的蜡烛和端茶的小和尚走进来。"我来!"慧能忙站起来接过茶,弯腰将茶碗放九红身边的小桌上,故意一抖,茶水溢出,洒在九红身上。慧能忙放下碗慌乱地给九红擦身上的水。九红忙站起来:"没关系,没关系!"
慧能直起身回头道:"你们都出去吧!"
知客僧和小和尚向殿外走去,慧能跟到门口把门关上,回头看着九红。
九红道:"我能在这儿打扰一宿吗?"
慧能审视着九红,没有回答,九红有些紧张地望着。
"你是干什么的?"慧能突然喝问道。
九红:"做生意的!"
慧能厉声地:"为什么带着枪!"
九红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是带着呢,不过这枪……"九红将手伸进怀里想拿枪。
"别动!"慧能突然将右手一抖,手中突然拿出一支镖,飞镖在慧能手中闪着寒光,"不等你掏出枪,我的暗器就到了!"
九红吓得忙缩回两手摊开:"别误会!别误会!我这枪不过是为了防身的!"
慧能:"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九红:"做生意的!"
慧能走上前:"从沈阳到四平,应该往西,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我是瞎说呢!我要出关去北平!"九红吓得直往后退。
慧能:"你就一个人,不骑马不坐车,怎么去北平?"
九红:"还有几个伙计都在山下。我真是正经的生意人。"
慧能:"那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九红惊讶地:"您……看出来了!"
慧能:"听声儿都听出来了!快说实话吧,要不然你就甭想下山了!"
九红:"我是从关里来办药材的,日本人占了东三省,交通断了,北平柜上的药材已经接济不上了。"
慧能:"你们柜上的字号?!"
九红:"百草厅!"
慧能怀疑地望着:"百草厅,难道是白家老号吗?"
九红惊讶地:"您也知道?"
慧能:"中国人有几个不知道百草厅的!百草厅派个女人出来办药材?"
九红:"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没办法了,才出了这个下策。
路上又乱,扮个男装,方便点儿!"
慧能的口气缓和多了:"你干吗要住到我庙里?"
九红:"到了豹子山口,有几匹快马先进了山,我看不像是好人,没敢往前走,上山来,是求助来了,不信,您可以到山下去问。"
慧能:"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寺庙里就都是好人吗?"
九红:"神佛总是保佑好人的吧!"
慧能惊奇地望着面前的女人。这时从门外传来小和尚声音:"师父!"慧能忙转身向外走去。九红依然忐忑不安地望着。只见小和尚在门外向慧能说着什么,慧能点着头,小和尚去了,慧能笑着走进来:"他们下山问过了,施主,恕我失礼了,请坐!"二人坐到蒲团上。
九红:"您可是把我吓着了。"
慧能:"没法子!这个乱世,前些日子来过一回日本鬼子,还有不少汉奸,愣把一个小和尚抓走了说是通共,不能不小心啊!"
九红:"土匪也不少吧?"
慧能:"你说是土匪?没吃没喝怎么办,可不就抢吗!"
这时,门外小和尚叫道:"师父!斋饭预备好了。"
豹子山口。夜。
四辆药材大车停在路边,赶车的都捂住大皮袄睡了,黄立一个人拿着枪来回巡视。豹子叫,狼嚎。槐花惊醒了,她歪在车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黄立走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槐花又躺下去。
四周一片漆黑,四辆大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灵仁寺偏殿内。夜。
九红与慧能对坐,娓娓而谈。二人无所不谈,非常投缘,一夜间,九红精神饱满,直聊到黎明。
天亮了,知客增打开了庙门。慧能送九红出了偏殿,九红拱手道:"留步吧,我告辞了!"
"等一等!"慧能从身旁刀枪架上拔下一面三角黄龙旗递给九红:"把这个插在车上,保你一路平安!"
九红:"有什么讲究吗?"
慧能:"碰上日本鬼子它没用!可你说的那些土匪都认识这个旗儿!"
九红深施一礼:"谢谢了,谢谢了!"
豹子山口。早晨。
黄龙旗插在第一辆大车上。四辆大车起动了,黄立上了马。九红坐在第一辆车上,毫无倦意。车队在空寂的山中行进着。忽然前面传来马声和哭叫声。九红一惊,连忙大叫:"停了!停了!"车把式赶紧勒马停车。
从山口狼狈地冲出几辆马车和几匹马。
黄立在马上惊讶地看着,忙掏出了手枪。九红也一惊,把手伸向了怀里。
七零八落的车马队冲了过来,正是昨夜进山的几辆车和马驮子队。
黄立大叫:"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车老板:"遇见土匪了,抢了货,还杀了我们三个人!"
九红和车上的人都跳了下来,惊恐地望着车马队匆匆驶过,车上三具尸首都盖着被子,被迫、车板上到处是血迹;一个小伙子坐在车上呜呜地哭着。
车把式心有余悸地对九红道:"七爷,您圣明!没有您,我们这小命儿就玩儿完了!"
九红:"不光你们,我们也得要命啊!"
涂二爷后怕地:"乖乖!亏了昨天没进山。"
槐花由衷地:"这九红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九红大叫:"走吧!天黑前咱们一定得赶到窦家店,后天就能上火车了!"四辆车又起动了。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方斗中蜡烛油已经快积满了,香秀又接上一支新蜡。最简写完字将笔搁在砚上,向后一靠疲倦地闭上了眼。香秀走到景琦身后,轻轻地给他捏肩膀。景琦仍闭着眼,轻轻晃动着。
清晨的光从窗户射进来。香秀道:"歇着吧,天亮了。"
景琦睁开眼:"睡觉!"景琦拿起笔却找不到笔帽,"嗯,笔帽儿呢?"
香秀也到处看:"掉地下了吧?"景琦忙看地下,香秀蹲下身去找。
景琦说着:"没有啊,看看桌底下!"
香秀钻到桌下,景琦故意不让开腿,香秀一把扶着景琦腿靠了上去,一条腿跪到地毯上钻进桌下,后背的衣服掀起裸露出了腰。景琦坏笑地看着,伸手扶到香秀裸露的腰上顺势往下摸。
香秀大叫:"干什么?!不许瞎摸!"
景琦抽回了手:"睁着眼怎么叫瞎摸?好一身雪白的肉!"
香秀忙抽回身,仍跪在地上:"睁着眼更不许摸!"
景琦:"你找什么呢?"
香秀:"笔帽儿!"
景琦张开右手,露出夹着的笔帽:"这是什么?"
香秀板起脸:"你坏!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了!"
景琦:"哎呀,你不理我,我可怎么活呀?"
"快点儿,天都亮了,快睡!"香秀将笔帽儿套上。
景琦转着脑袋:"脖梗子发皱,再给我捏捏。"
香秀:"你又想干什么?"
景琦:"真的,帮帮忙!"香秀又走到景传身旁给他捏脖梗,才捏了两下,景琦的手就又伸向香秀的后腰,刚一摸上去却被香秀一把抓住。
香秀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拿上来,嗔怪地看着景琦:"你又不乖了是不是?"
景琦念着京剧韵白:"重门又叠户,你关闭得紧!"
这时窗外响起脚步声。香秀突然大叫:"莲心!"景琦忙抽回了手。莲心"哎!"地应了一声儿,香秀走到门口掀起帘子:"伺候七老爷洗脸。"
莲心端着盆走了进来。香秀走到窗前,用长钩杆子将窗帘拉上,屋里又只剩了蜡烛光。
景琦洗脸,莲心站在一旁:"又写了一宿,吃点儿东西么?"
景琦:"不想吃!"
香秀铺好床走了出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清晨。
东里间门外的卧榻前,香秀铺好了被子,莲心端水从里间走出,轻轻带上门。
"睡吧!我在外边支应着,不叫人进来。"莲心走了,香秀和衣而卧刚刚躺下,电话铃突然响起,香秀忙欠身从墙上摘下话筒:"不在。"
顺手又挂了上去。忽然又摘了下来,将话筒垂下,吊在电话线上。然后偷偷儿一笑躺了下去。
香秀还没躺稳,里屋传来景琦的声音:"谁来的电话?"
香秀大叫:"打错了!"香秀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两眼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脸上涌上一丝甜美的笑意。
火车包厢内。
九红和槐花仍躺在各自的卧铺上。
九红:"槐花,我这左膀子看了风,酸疼酸疼的,过来给我捏捏!"
槐花翻向里没有理睬。九红又说道:"听见没有?"
槐花厌恶地:"你折腾我一宿了,叫我睡会儿觉行不行?"
九红猛地坐起:"哟!谁折腾你了,你把话说明白喽!"
"我现在不说!"
"等回了家见了七老爷再说是不是?"
"你猜对了!"
"你以为七老爷会听你的?做你的春梦吧!只要我把这趟差事办下来,你看以后这宅门儿里谁说的话算数!"
"那你也不能一手遮天!"
"走着瞧……有你的好日子过!"
槐花忿忿地:"走着瞧就走着瞧!"
九红大怒,站了起来:"起来!你敢跟我这么躺着说话,还背着脸儿!"
槐花不理,一动不动,九红冲过去猛拉槐花的毯子和胳膊。槐花一下翻身坐起推开九红:"你干什么?!"
九红:"你敢打我?"
槐花:"谁打你了!"
九红上手打槐花,槐花忍无可忍,与九红撕扯在一起。九红大喊:"反了天了你!"
槐花也大叫:"你这么欺负人就不行!"
两人又叫又打着,包厢的门一下于拉开了,黄立走了进来:"干什么!干什么!住手住手!"
二人全都松了手,气喘吁吁地望着黄立。
九红叫道:"你给我教训这个贱货,她敢打我!"
槐花忍住泪一言不发。黄立看了春九红:"行了,姨奶奶!这一路上我都看见了,消停点儿行不行?"
九红愣了:"你说谁呢?"
黄立不客气地:"说你!"
九红已完全失控了:"你算老几?一个看家护院儿的!"
黄立:"我是你舅爷爷!走!小姨奶奶,上我们那边儿去!"
黄立拉着槐花走了出去。九红走到门前猛地撞上了门,用力插上。她慢慢回过头靠在门上,两眼无神,疲惫地望着窗外。
窗外景物迅速地掠过。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书案上摆着十几个细瓷碟儿,每个碟里都有颗粒、颜色、大小不同的小丹药。景琦又看了一遍方于,放到了桌上。
正在写字的香秀抬起头:"完了?"
景琦长出了一口气:"完了!"香秀忙站起拿过笔,在笔洗中涮笔。
景琦指着眼前的一小碟儿:"我尝了几种,这个最好!"
香秀:"前儿个郑老屁闹嗓子疼,话都不爱说了,吃了这药睡一宿就好了。"
景琦:"这药不但清凉去暑,还能治好些个病!仁丹呐,歇着去吧!"
香秀:"我就知道你行!"
景琦得意地:"我还有两下子吧?"
香秀由衷地:"看怎么有两下子!"
景琦:"哎,得起个名儿!"
香秀:"就叫气死仁丹!"
"这叫什么名儿啊,不雅!哎,你看啊……"景琦又拿起笔在纸上写,"正好七味君药,就用我这七老爷的七,用你香秀的秀字,就叫七秀丹!"
"我也上了药名儿了?"香秀忙凑到景琦身旁,看纸上的三个大字:七秀丹。
景琦:"这药是咱俩制的嘛!"
"我懂什么呀?"香秀掩不住高兴地捶了景琦一把,景琦把香秀的手抓住,欲火中烧地望看香秀,香秀紧张而又深情地望着景琦。景琦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了香秀的腰。
"又不乖了是不是?"香秀挣了两下没挣开,忙抬头叫:"莲心!莲心!……"
景琦坏笑着:"甭叫!天还没亮呢,我昨儿晚上就把莲心打发出去了。"
香秀趁其不备,突然挣脱向床铺走去,景琦两眼发直地望着。
香秀铺床:"快睡吧,这一个多月把你熬坏了!……还洗洗吗?"
"不洗了。"景琦脱罢衣服又伸手搂香秀,被香秀把手抓住:"听话!乖乖儿地睡吧,啊!"
景琦反手抓住了香秀的手:"哪儿走!就这儿乖乖地睡吧!"景琦用力一拉将香秀按到床上……
山海关火车站关押室。
九红、槐花、黄立、涂二爷垂头丧气地分散坐着。
黄立点上烟,回头看了一眼持枪在门口站岗的日本兵。
槐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涂二爷无奈地抬头看了看三人道:"这都一天一夜了,到底怎么着?"
九红呆呆地坐着,面无表情。
涂二爷:"三拜九叩就剩这一哆嗦了,到了山海关愣过不去了!"
一个日本兵推门走了进来,冲着九红一指,做了个叫她出去的手势:"你!"
九红忙站起身,镇定自若地跟日本兵走了出去,黄立忙上前跟着走。日本兵一把拦住,黄立只好站住了,回头对涂二爷和槐花:"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河野大佐办公室。
河野在桌前来回走着,九红坐在桌子对面。河野到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信,抬起了头:"你和田木青一先生是什么关系?"
九红:"朋友!田水一家和我们白家有三代人的交情,那是始于一九零零了。"
河野:"田木先生在你们百草厅有股份吗?"
九红:"田木先生和我的长子合股经营着百草厅。"
河野:"你们为什么买这么多的药材?"
九红:"这也只是一部分,每年我们要采购二三十万元的药材!"
河野:"药材在关外是禁运的。你知道,有些中国人对我们很不友好!"
九红:"我们采购药材只是为了做生意,这田木先生最清楚!"
河野:"嗯!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很对不起,耽误了你们的时间,你们可以进关了。"
九红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谢谢了!"
河野点点头:"问田木先生好!"九红起身向外走时,河野又叫道:"等一等!"
九红惊讶地回过头,河野笑了:"你的日语说得很好!"
火车包厢内。
包厢内只有九红一人,已换了女装,正对着镜子化妆。九红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愁绪万千,她发现了自己脸上的皱纹,摇了摇头,一下子把小镜子扣在桌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窗外景物飞速滑过。
新宅厨房院饭厅。夜。
幼琼、月玲、玉停、美智子、田玉兰、占元等孩子们在下桌,上桌坐了景琦、九红、槐花、田木、黄立、涂二爷、景怡、敬业。香秀站在景琦的身后。
景琦:"女人冲锋陷阵,男人缩头缩脑,我看咱们白家门儿是阴盛阳衰啊!"
全桌的人都笑了。田木道:"真没想到,姨奶奶真是胆识过人。
当初我估计,这件事未必能办得成!"
九红:"还多亏了你那几封信,要不然我过不了山海关!"
田木:"山海关要过不难,难的是夜宿荒郊,深山拜佛,免了一场大灾难呀!"
景琦:"这回营交令,应该论功行赏。可这功劳太大了,不知道该怎么赏了!"
九红:"我可没什么功,要说这头功,应该给槐花。"
槐花惊讶地抬起头,猜不透九红的意思。
九红:"一路上我净惹槐花生气了,有一回还气得槐花打了我……"九红举起酒杯,"来!槐花!这盅酒我得敬你,这一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大家都愣了,紧张地望着。槐花低着头,嘴里缓缓地嚼着东西却咽不下去。
景琦有些模不着头脑地望着她俩。
九红:"喝呀,槐花,我这儿举着酒盅呢!"
黄立忍不住了:"姨奶奶!饭桌上用不着说这些个吧?"
九红:"舅老爷说得对,槐花一路上多亏舅老爷照应,有时候,槐花都不愿意在我那包厢里睡,得到舅老爷的包厢里……"
黄立急了:"姨奶奶,你把话说明白喽!"
九红:"哟,哪句话不明白?"景琦不明所以地来回看着他们。
黄立:"我眼里可不揉沙子!这儿还有涂二爷呢!"
景琦瞪起了眼:"干什么这是?!"
涂二爷忙打圆场:"别别,大风大派都过来了,能活着回来就不易!"
大家都"是啊,是啊"地应和着。涂二爷举杯站起:"我先谢谢七老爷赏饭!说句心里话,我办了这么多年药,数这趟最难,最险!这趟要没姨奶奶,我难崴泥!我甘拜下风!"
大家忙举起酒杯,涂二爷一口喝干,大家也都喝干了。黄立、槐花却没有动。
九红十分得意:"涂二爷太客气了,您要不去,我没个主心骨儿。"
"得!今儿刚到家,我得回去看看,大伙儿都别动,我先告退了,失礼失礼!别动,别动!"涂二爷说着连忙告退。
桌上没人动,也没人挽留他,都默默地坐着,吃着。槐花仍低着头,黄立忍着一肚子火,两眼直直地望着桌面。敬业坏笑着自斟自饮。香秀给景琦斟酒,趴在景琦耳边响咕着什么。九红疑惑地瞟了香秀一眼。下桌,玉婷和孩子们却热闹得很,吵吵嚷嚷,嘻嘻哈哈地笑着。
见香秀仍在景琦耳边小声说话,景椅又不住点头,九红忍不住了,皱起眉头叫道:"香秀!"
香秀扭头看九红:"啊?"
九红:"给我斟酒!"
香秀不情愿地走过来给九红倒酒。
田木感到气氛不对,忙出来打圆场:"我刚学会中国的划拳,谁敢跟我来?"
敬业接过话茬儿:"来,咱俩来!"两个人大声地吆喝起来。
景琦给九红夹了一筷子菜,放在九红的盘中,亲热地和九红说着话。一旁的香秀见了,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新宅上房院北屋。夜。
西里间。红花在铺床,九红在一旁换睡衣。
九红:"你叫七老爷了吗?"
红花:"叫了。"
九红:"怎么还不过来?"
红花:"说这就过来,叫您先睡!"
九红:"我走这些日子,家里没什么事儿吧?!"
红花:"没什么大事儿!玉婷姑奶奶过继了占明,七老爷新制了一种药七秀丹,卖得可好了,把仁丹都顶了……"
九红:"七秀丹?这叫什么名儿呀?"
红花:"秀嘛!香秀的秀!"
九红一下子警惕起来:"怎么用了个她的名儿?"
红花吞吞吐吐地:"反正……七老爷现在什么都听香秀的!"
九红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七老爷这些日子怎么过的?"
红花:"啊?……挺好的!"
九红:"去!再去叫,叫七老爷过来。"红花忙向门口走去,一掀帘子又停住了。
九红看着她:"去呀!"
红花没动,呆呆地站在门口向外望。
"看什么呢?"九红忙起身向门口走去,与红花一起向外看。只见堂屋里景琦和香秀站在门口靠得极近,正低声嘀咕着什么。
九红慢慢走过去,已是充满敌意地望着。只见香秀趴在景琦耳边说了句什么,景琦"嘿嘿"地笑了。九红站在百宝阁后面大叫一声:"景琦!"
景琦、香秀都回过头来。
九红:"怎么还不来?"
"这就来!"景琦并没动,又回头与香秀说上了。
九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想了想,急步回了西里间。
西里间的红花已点起了蜡烛。九红像审犯人似的盯着红花:"说呀!怕什么?"
红花为难地:"哎呀!没法儿说!"
九红:"跟我说怕什么的?!七老爷跟香秀到底怎么了?"
红花难于启齿地:"他们……他们早就那样儿了!"
"哪样儿了?"九红声音中已充满了惶恐。
红花急得直跺脚:"哎呀--就是那样儿了嘛!"
九红仍不死心:"你看见了?"
红花:"您还不知道七老爷那毛病?!他一那样儿就连喊带叫的,跟杀人似的,天天夜里都听见他喊!"
九红气急败坏地:"你是傻子是怎么的?!把你留在家里干什么?
你怎么不看着点儿?!"
红花:"我怎么看着?我能进他屋里去不叫他……哎呀真是的!"
红花羞得忙低下了头。九红跌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地盯着蜡烛。蜡烛的火苗跳动着。电灯突然灭了,屋里只剩了烛光。九红呆呆地喃喃自语:"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红花:"香秀比槐花可厉害多了。"
九红:"这倒好,狼没轰出去,又进来一只虎。"九红失神地望着蜡烛。
蜡烛的火苗跳动着,流下了蜡油,传来景琦的喊声:"拉了闭了,小心火烛--"
九红呆坐着,红花不知所措地站着。
"拉了阐了,小心火烛--"须臾,外屋传来了开门声和走路声,景琦一擦门帘儿走了进来:"还没睡?"
红花连忙走了。九红打起精神起身迎上去:"不是等你吗!"
景琦:"这一个多月你够累的,还不早点儿睡!"
"晦!我累什么?我看这一个多月,你可是比我累!"九红说着帮景琦脱衣服。
景琦:"我?……我累什么?"
九红拿着景琦的衣服搭到床头:"一个月就制了七秀丹,一宿一宿的熬夜也没个贴心的人儿伺候你。"
景琦听出了弦外之音,故意地:"有!怎么没有?疼我的人多着呢!"
九红突然转回头,两眼盯着景琦,充满哀怨和疑惑:"你还想我吗?啊?!"
景琦尴尬了,装着漫不经心地:"说实话,这些日子弄这七秀丹弄得我昏天黑地,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九红无比地失落:"睡觉!"上了床,脸向里盖上了被子。
景琦也躺到床上仰卧着,两眼望着屋顶。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香秀在铺床。槐花撩帘走了进来,扫视了一下屋里:"七老爷呢?"
香秀直起身:"那位把他叫西里间儿去了。"槐花叹了口气坐到床上。
香秀看着槐花:"你可真窝囊,今儿在饭桌儿上,你怎么不给她几句!"
槐花:"当着那么多客人,闹这事儿,多丢人!"
香秀比划着:"这要是我,上去啪啪先给她俩耳刮子,要丢人咱们就一块儿丢到家!"
槐花:"总得给七老爷留点儿面子吧!"
香秀:"她都不留,你留什么?"
槐花:"她这是想把我折磨死!"
香秀:"甭怕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槐花叹了一口气:"我听好些人说,她原来不这样,怎么这几年变得这么恶……"
此刻,大宅门一片黑暗。夜幕中,黄立提刀拉狗在院中巡视……
新宅上房院。清晨。
萍丫头提着一壶开水从屏门走进,穿过东廊;老妈子们在扫院子、倒脏水桶、擦痰盂;丫头们端盆、提水壶进进出出,几乎没什么声立日c北屋西偏厅。红花正给九红梳头。香秀提着开水壶走进东偏厅,槐花一见赶快忙活彻茶。
九红向香秀的方向瞥了一眼,脸色十分难看。
槐花将宜兴茶壶蹲在茶盘子里,端起向西间走来。槐花走过红花身旁轻声问:"七老爷醒了吗?"
红花:"醒了。"槐花刚要走,被九红叫住:"槐花!我那根五簪子呢?"
槐花:"我哪儿知道!"
九红:"在火车上不是交给你了?"
槐花:"我当时就放你匣子里了。"
九红:"怎么没有了?"
槐花:"我不知道!"说罢转身要走,又被九红叫住:"等等!当丫头的说句不知道就完了!"九红瞪着槐花。
槐花:"我不是丫头!"
九红:"你是什么?登鼻子上脸就忘了自己的身分!当丫头就要守丫头的本分!"
香秀在门口把水壶递给老妈子,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冷眼看着。
槐花:"告诉你,我不是丫头!"
九红不屑地:"穿上龙袍,你也不是太子!烧成了灰你也不过是个丫头!"
香秀耐不住了:"大清早晨起来别瞎闹丧,丫头怎么了?!"
景琦从西里间出来:"一大早儿没吃呢就会撑着了?!闲着没事儿逗嘴皮子玩儿!累不累呀!"
九红:"你没见这些丫头都成了精了!除了勾引爷们儿还会干什么!"
香秀走了过来:"你说谁?"
九红:"我跟槐花说,你吃什么味儿呀?你又没勾引爷们!"
景琦十分不安地望着。
"对--你说得不错--勾引爷们儿?!"香秀怒冲冲地,"不会勾引爷们儿你就进了窑子了?!"
九红一下子愣住了,猛回头看着香秀说不出话来。景琦和槐花也都惊讶愣住,只见香秀势不两立地瞪着九红,毫无惧色。
九红勃然大怒,一把将梳妆的镜子、盒子横扫在地,起身看着景琦大叫:"景琦!你听见了吗?!"
景琦大喝:"不许再胡说了!香秀,你太放肆了!越说越出圈儿,今后谁要再敢提那些烂七八糟的事儿,我就把她轰出去!"
"我还不用您轰!我自己走,到哪儿不吃碗清静饭!"香秀转身出门而去。
景琦弄了个下不来台,自嘲地:"嘿,你们瞧嘿!冲我来了!"
九红坐回椅子上,红花已收拾好梳妆匣子,接着给九红梳头。九红冷笑道:"我倒不明白,一个丫头敢跟老爷这么张狂,究竟为了什么?!"
景琦斜眼看着九红:"你说为了什么?"
九红照着镜子:"你心里明白,别叫我说出来!"
景琦走上前:"别介,说出来吧!憋到心里多难受啊!"
九红阴阳怪气地:"算了吧--大家都留点儿面子吧--"
景琦:"用不着!面子值多少钱一斤呐!她所以敢跟我这么张狂,因为我喜欢她!"
九红大出意料,反而窘住了,望着景琦再也无话可说。"这回你明白了吧?其实你早明白了!"说完,景琦回身向东里间走去。
槐花也忙端着茶盘子跟了去。
九红气狠狠地:"活土匪!"
马立秋家北屋。黄昏。
香秀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托着腮冲着窗外发愣。蒸锅坐在火上,冒着热气,马立秋在蒸窝头:"听见没有?把灯点上,我这儿占着手呢!"香秀似乎没有听见,仍呆呆地望着窗外。
"听见没有!这孩子,把灯点上!"香秀划火柴点上了煤油灯,继续发着愣。
马立秋:"好好儿的差使叫你给弄丢了。"
香秀没好气儿地:"我愿意!"
马立秋:"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愣一天神儿了,你当着人家还会赶着大骡车来接你!好好儿的差使叫你给弄丢了。"
香秀:"行啦行啦!人家这儿烦着呢,你还呼呼叨叨没个完!"
马立秋:"不说了!我看你赶紧找个人家儿嫁了吧!老这儿耽误着也不是事儿!"
香秀拉下了脸:"少跟我提这事儿啊!"
马立秋:"你都多大了还不提!不能当一辈子丫头。正好,你也出来了,好些人来提过亲……"
香秀生气地站起来:"再敢跟我提这事儿我就走!我一个人儿回老家!"说着,怒冲冲走进了里屋。
马立秋正在摆碗筷:"你不吃饭了?"
香秀躺在里屋床上:"不吃!"两眼睁得大大的,呆呆地望着顶棚。
忽然屋外有人喊:"有人儿在家吗?"香秀依然发着呆。
马立秋忙上前开了门:"难呀?"郑老屁站在门口:"我!七老爷来了!"
马立秋大惊:"老天爷呀!香秀!"
香秀像被弹起来一样,一蹿下了床,趿拉着鞋就往外跑,马立秋紧张地:"你看这屋里这么乱,快收拾收拾。"香秀刚要出门,景琦已走进堂屋。
香秀兴奋莫名:"七老爷!"
景琦:"好大的脾气,小姐!"
马立秋关上门忙让坐儿:"快坐吧!真对不住,不知道您来,瞧这乱,坐这儿!"
"妈,你别管!"香秀喊着忙跑进了里屋。
景琦:"还没吃呐?"
马立秋:"刚要吃。"
香秀抱个小褥子跑出来放在椅子上:"这是我的褥子。"忙又拿起茶杯去洗。
景琦:"瞎忙活什么?香秀!今儿想我没有?"
香秀洗着茶杯十分得意地:"不想!一辈子瞧不见也不想!"
马立秋:"听她胡说呢!今天一天跟没了魂儿似的……"
香秀忙阻止:"不许胡说!不许胡说!"香秀拿着茶杯到桌前刚要倒茶,景琦拦住:"我不喝!"
香秀:"这是我的碗!"
景琦:"我还没吃饭呐!"
香秀:"我们也刚要吃。"
景琦笑着:"老太太赏顿饭吧!"
马立秋慌忙说道:"哎呀,不行不行!香秀!"香秀走了过来,马立秋掏出钱给香秀小声嘀咕着。
景琦:"干吗?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
香秀回过头:"窝头!"
景琦:"我就想吃窝头,端上来!"
马立秋:"那可不成!"
香秀转身拿过一个盘儿,忙从锅中拣窝头:"妈,你别管,他什么好的没吃过?买什么都不稀罕!"
马立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弄得怪寒碜的。"
景琦:"挺好!这不还有六必居的酱菜吗!"香秀端上窝头,景琦拿起一个。
香秀:"我们家吃得起六必居?大腌儿萝卜您呐,凑合着吃吧!"
景琦咬了口窝头,咬了口咸菜:"嗬,真他妈香!"
香秀笑了:"富人生了个穷命,贱骨头!"
马立秋大惊:"嘿,这是怎么说话呢!"
景琦满不在乎:"他跟我就这么没大没小的,来,一块儿吃呀!"
马立秋:"老天爷呀!七老爷跑我们这儿吃窝窝头,这算怎么回事儿!"
第三十八章
新宅上房院北屋。
新来的丫头乌梅和仆人们正帮着槐花把箱、笼、椅、柜往西厢房里搬。九红站在北屋门口问乌梅:"这儿原来放的两盆儿月季哪儿去了?"
乌梅:"小姨奶奶搬西厢房住,把两盆花儿搬那屋去了。"
九红:"这是分家呢还是怎么着?上房的东西也乱拿,去搬回来!"
乌梅:"姨奶奶,不就两盆花儿吗!"
九红训斥着:"轮不着你说话,叫槐花来!"
槐花正好走出门,沉着脸:"搬这两盆花儿我跟七老爷说过了,你到里屋问去。"
九红:"七老爷说没用,我叫你搬回来!"
槐花不再忍让:"我不听七老爷的,反要听你的?!"
九红:"你搬不搬?"
槐花:"我不搬!"九红愣住了,大出意料地望着槐花,槐花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九红。
九红:"小姨奶奶脾气见长啊!有人撑腰吧?!不就是个看家护院的吗?你还搬到他房里去住啊!"
槐花忍无可忍,大怒:"你血口喷人!我是丫头!可是老太太跟前儿的丫头!是老太太把我给了七老爷,就比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强!"
"住口!"景琦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东里间门外。
九红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景琦!今儿你要不处置她,我就死给你看!"
景琦走到槐花前:"槐花!我早立过规矩,谁也不许提过去乱七八糟的事儿!你跪下给九红贻个礼!"
槐花没动。九红愤怒地看着。
"跪下!"景琦又说了一句,槐花仍不动……
正这时,香秀手里拿个蝈蝈笼子从东廊子拐弯跑过来,厨子冯六头上顶着摆满盘碗的大油盘穿过廊子,屋里忽然传出景琦愤怒的喊声:"跪下!"
香秀吓了一跳,忙跑进了北屋;冯厨子吓懵了,也不能回头,听见喊声忙直直地跪了下去。
香秀一进屋,慌忙靠边儿站着。景琦仍在逼纹丝不动的槐花:"你跪不跪?"
九红凶狠地望着。忽然香秀手中的蝈蝈笼子里发出叫声,景琦回头瞪香秀,香秀忙捂住笼子向后退去。
景琦回过头:"你不跪就这儿站着吧,站到愿意跪为止。"景琦说罢要走。
九红突然疯了似的大叫:"她不跪我就死!"猛然向大青花儿的瓷花盆扑去,一头撞在盆沿上,倒了下去。丫头、老妈子们忙拥了上去,九红昏了过去,红花忙将她抱起,血从九红脸上流了下来。
景琦回头怒视槐花:"你犯的什么诌!"突然抬腿抡圆了用脚面打了槐花一个耳光,槐花猛地倒下去。与此同时,红花抱着九红大叫:"七老爷,姨奶奶不好了!"
景琦忙走到九红前:"快!抬里屋去。"
人们乱哄哄将九红抬走,屋里只剩下倒在地上的瑰花,她慢慢爬起来。
香秀站得远远的惊恐地看着。突然,槐花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香秀瞅她随时可能倒下去,忙追了过去。
槐花跑向西厢房,香秀追出忽然发现了跪在地上的冯六,不禁道:"你跪这儿干什么?"
冯六哭咧咧地:"是七老爷叫我跪的!"
香秀:"你犯什么错儿了?"
冯六委屈地:"我也不知道!"香秀顾不上再问,忙又跑回北屋。
众人围在床前,看着九红,景琦道:"没事儿,鼻梁骨断了,四个钟头给她换一回药。"
香秀进了屋,在门口叫:"七老爷!"
景琦回头忙走向门口:"什么事儿?"
香秀:"坏骨头冯六怎么了?"
景琦奇怪地:"冯六,怎么了?"
香秀:"您罚他跪在廊子上干什么?"
景琦:"我没有!"
香秀:"您去看看!"景琦诧异地跟在香秀后面来到廊子上。
景琦转到跪着的冯六面前:"你跪这儿干什么?"
冯六:"您叫我跪的!"
景琦:"我没有!"
冯六:"您刚才不喊了一声跪下!"
景琦:"我那是叫槐花跪下。"
香秀忙把冯六拉起:"起来吧,这是哪儿挨哪儿呀!"
冯六懊悔地委屈道:"我没事儿拣这冤大头干什么?"冯六艰难地站起来。
景琦:"别叫你白拣。香秀,上回两元钱是养踝子骨,这回两元钱让他养养磕膝盖儿!"
冯六挪了挪步:"谢谢七老爷!"顶着油盘走了。这时,在院门口站着的金二和申小青向景琦走来。
景琦惊讶地望着申小青,问香秀:"这是金二的媳妇吗?"
香秀:"可不就是吗!"
景琦:"毁喽,怎么找了这么漂亮的姑娘!"
金二、小青走到景琦跟前。金二:"七老爷,我们两口子给您道谢来了!小青,给七老爷磕头。"说着双双跪下去。
景琦:"起来起来!"香秀忙把小青拉起。小青拘谨地站着,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景琦由衷地带着歉意:"小青啊!委屈你了,已经是没办法的事儿了。"
小青表情木然,毫无反应地低着头。
景琦:"金二!这可是鲜花儿插你这牛屎上了,好好儿待你媳妇儿,你要欺负她,我把你歪脖子拧折喽!"忽然,香秀手中的蝈蝈又叫起来景琦看了一眼:"怎么想起买蝈蝈。"
"槐花要!说挂到月秀花盆儿上。"香秀话音才落,从西厢房跑出了惊恐万状的乌梅,只听乌梅惨叫着:"七老爷!小姨奶奶她--上了吊了!"
景琦、香秀大惊失色,慌忙向西厢房跑去。
西厢房里。槐花吊在梁上,一动不动。
香秀恐怖地望着,手中的蝈蝈儿又叫了起来,声音似乎格外大。
景琦悔恨交加地望着。
槐花家。
一个很破的大杂院的大门。拉车的、卖菜的、挑担子的进进出出。院子里破破烂烂,满地脏水,破衣烂市挂得到处都是。
破西屋里。王喜光正大声向槐花母亲喊叫:"你闺女叫白家逼死了!"
槐花母亲两眼茫然地看着王喜光。王喜光衣服破旧,一副落魄的样子。
王喜光着急地:"怎么嚷嚷半天你一句听不明白?!你闺女!--槐花!"
槐花母亲:"嗯,槐花她挺好的!"
王喜光:"哎哟!好什么,死了!"
"谁死了?"槐花母亲仍然懵懵乎乎。
王喜光大叫:"槐花!白家把她逼死了!"
槐花母亲:"嗯,白家是个好人家!"
王喜光泄气地:"嗬--这个费劲!我嗓子冒烟儿了,有水没有?"
王喜光站起身自己找水,转一圈儿也没水,走到水缸前掀开缸盖,缸里已见了底儿。"连口水都没有,瞧这日子过的!"王喜光又走到槐花母亲跟前。
王喜光:"干脆,我也甭跟你废话了,你得告白家!"
槐花母亲伸着头:"什么!你大点儿声儿,老嘀咕什么?"
王喜光:"嘿--我嗓子都喊哑了,我这叫摘咕?!哎哟,你得告白家!告白景琦--"
槐花母亲:"什么皮?"
王喜光从怀中掏出一张写好的状纸和印泥盒:"又成了皮了又!"
接着大叫:"我把状子写好啦--你按个手印儿就行啦!--"
槐花母亲十分好奇地看着王喜光手中的状子。
王喜光大喊:"按手印儿!--"
槐花母亲:"谁没劲儿?"
王喜光终于不想再做任何努力了,攥槐花母亲的手指在印泥盒里一蘸,在状纸上按了手印,跟着把她手一甩,连忙收拾起东西:"我走了!"转身向门外走去。
大门口。郑老屁拉着黄包车停在门口,香秀下了车,王喜光正匆匆忙忙走出,两人走了个碰头儿,一下都愣住了。
香秀奇怪地:"这不是王--总管吗?"
王喜光:"别介,不敢当!王喜光,叫七老爷赶出来的下边儿没有的王喜光!"
香秀怀疑地:"您这是--"
王喜光:"我这是来打抱不平!"
香秀:"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喜光:"这事儿也跟你没关系呀!"
香秀:"我来是给七老爷办事!"
王喜光:"行啊香秀!你现在得宠了!小心着点儿!槐花就是你们当丫头的下场!"
香秀确实吃了一惊,两眼直盯着王喜光:"这不关七老爷的事儿,是杨九红造的孽!"
王喜光:"行了,香秀!还替七老爷遮溜子呐!白家门儿里,横行霸道,作恶多端!你回去告诉七老爷……"王喜光举了举手中的状纸,"奴才要得罪了,等着打官司吧!"说毕扬长而去。香秀惊愕地望着他远去,忙转身向院里走去。
一进西屋,香秀拉着槐花母亲的手,坐在炕沿儿上。
槐花母亲:"槐花,回来了,没水了。"香秀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染了红:"哎呀!您怎么了?"连忙拿起槐花母亲的手,只见老人手指上染着红印呢,不禁大惊:"您在状子上按了手印儿?"
槐花母亲:"我没事儿广香秀:"您怎么能告七老爷呢?这事儿不赖七老爷!"
槐花母亲:"邱二家的又闹上了?"
香秀着急地:"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槐花母亲:"没事儿,还不是穷的!"
香秀大喊:"老太太!槐花死了还有我们呐!七老爷说决不能不管您!"
槐花母亲伸过耳朵:"啊?--"
香秀:"明儿就雇个人来伺候您!"
槐花母亲:"是啊--眼巴巴的看着她二小子叫巡警抓走啦!"
香秀哭笑不得:"哪儿跟哪儿呀!"香秀又拿起槐花母亲的手看了看,一跺脚,"急死人了,整个儿一糊涂妈!这下儿可坏喽!"
警察厅会客室。
景泗和景琦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放了七八张报纸。景泗指着报纸说道:"舆论对你不利!对我压力也不小!"
景琦:"我请了有名的大律师肖炳南!"
景泗:"我认识,没用!他也惹不起新闻界,顶多减减刑。官司打不赢。人命关天知道吗?"
景琦:"新闻界知道什么?跟着瞎起哄!"
景泗:"肯定是得了王喜光的好处了。"
"真是宁伤君子,不得罪小人呐!"
"要不这样,这官司本来是杨九红惹的,叫她出面!"
"那哪儿成啊!出了事儿往女人身上推,还要男人干什么?!"
"那你等着坐大狱吧!"
"坐就坐!又不是没坐过!"
"老七呀,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一辈子要不时不时的惹出点儿事儿来,你浑身难受。还有一条路,王喜光跟我谈过,话里话外的他还是要钱……"
景琦满面怒容地听着。
景泗:"你拿出个十万八万的给他,这官司也能了!"
景琦:"没门儿!我七老爷从来不心疼钱,也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可王喜光这种小人,休想拿一个子儿!我扔水里还听个响儿呢!……坐大狱我认了!为了槐花坐大狱,我应当!我对不起她!"
景泗:"行!这是你的脾气,四哥服你这股子劲儿!"
监狱。
大门上挂着北平市立第四监狱的牌子。
门口站岗的兵拦住了香秀、小胡和搬东西的仆人。小胡递上一个条子,岗兵看了看条子:"把东西放这儿吧,只能李香秀一人儿进去!"
小胡:"老总您看,这么多东西……"
香秀:"行了,你们回去吧!车也不用了!"小胡等见状,只得离去。香秀拿出一包大洋递给了岗兵:"给弟兄们分分!"
岗兵惊讶地掂了一下手中的包儿:"好家伙!一班副儿,快来俩弟兄把东西搬进去!您请!您请!"岗兵一副丧脸变得眉开眼笑。
监狱里院小跨院。门口站着岗,香秀一点头儿进了门,后面跟着搬东西的兵。
景琦正和瘦条儿兵下象棋,小石头桌上摆着茶水点心。景琦闻声回头:"来了!"
"把东西搬屋里去!"香秀吩咐搬东西的兵之后,走到石桌旁,"还有心思下棋?家里人都哭成一团儿了!"
景琦:"哭什么?我又没枪毙!哎,把我的书带来了没有?"
香秀惊讶地:"没有!在这儿还看书?"
景琦:"这儿多清静啊!正好还有俩方子没弄完,趁这工夫,得弄出两味新丸药。"
香秀:"行,明儿我带来。想吃点儿什么?"
景琦骂下棋的瘦条儿兵:"哎哎哎,不许悔棋!没出息,又不赢房子赢地户扭脸儿又对香秀道:"叫你妈蒸一锅窝头,还有大腌儿萝卜。"
瘦条儿兵:"这还往里送?狱里天天吃这个!蹬车!"
景琦:"你们那窝头?整个儿一砖头!他们家蒸的窝头那叫暄腾。将!"
香秀:"我给你叫只烤鸭吧?"
"好!明儿把那好绍酒给我拿两坛儿来……"景琦话未说完,忽然从隔院传来惨叫声。香秀一惊。
景琦:"行了,你回去吧,这大狱不是你呆的地方!"
香秀:"我不回去,今儿就住这儿了。"
景琦:"行吗?"
香秀:"行!跟典狱长说好了。"
瘦条儿兵:"住吧!住吧!没事儿,白厅长也吩咐过。"隔院又传来惨叫声。
景琦:"你听!不疼得慌?"
香秀:"有你在这儿,我就不怕!"
景琦大笑:"哈哈!我?我是犯人!哈!--"
里院门口,九红正和岗兵交涉。红花提着一个大食盒在一旁。
岗兵:"不行!上边儿交代了,除了李香秀谁都不能进!"
九红:"我是白景琦的媳妇儿,怎么不能进?李香秀只是个丫头!"
岗兵:"您有什么话,我替您传送去。"
九红:"你传不了,你去把他叫出来,我们站门口说还不行?"
岗兵开了锁进门又关上了。九红问另一个站岗的兵:"平常有人来过吗?"
岗兵:"有!你们大爷,二爷,还有位三老太爷,翠姑大奶奶,姑奶奶都来过。"
九红:"都不让进?"岗兵笑了。
九红:"你笑什么?"
岗兵:"没什么没什么/门开了,岗兵走了出来,随后跟着香秀,冷冷地看着九红:"你有什么事儿?"
九红压着火儿:"我跟七老爷说!"
香秀:"七老爷不愿意见你!"
九红火了:"是他不愿意见,还是你拦着不叫见?!"
香秀不再理九红,对岗兵:"七老爷说了,他正做功课,打今儿起谁都不见,把门儿锁上!"香秀砰地把门关上进去了,岗兵忙锁门。九红急忙上前推门,被岗兵拦住:"干什么?这不是你们家,这是大狱!"
咔的锁上了门。
九红转过身,眼泪一下子涌上来。红花忙上前拉了一下二人无奈地离去。
白宅大门道。
王喜光一个人儿坐在懒凳上,秉宽走上前来:"你这儿坐起来没完了。"
王喜光:"我等姨奶奶呢,碍你什么了?"
秉宽:"你往这儿一坐,坏了我大门儿的风水!"
王喜光:"没招你没惹你,别找寻我啊!"秉宽气得转过身,不再理他。一会儿,门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销声,二人回过头,只见狗宝拉车停在门口,九红、红花下车进了门。王喜光忙站起迎上去:"姨奶奶,我听回话儿来了。"
九红径直往里走,一眼都没看王喜光:"不知道!"
王喜光:"七老爷怎么说的?"
九红:"不知道!"
王喜光追着:"您见过七老爷没有?"
九红:"不知道!"
王喜光急了:"怎么了这是?!"
九红站住了,扭头看着王喜光:"告诉你,这大宅门儿里是李香秀当家,她不想叫七老爷出来!"说完转身走向里院。
王喜光呆住了。秉宽惊诧地自语道:"她不叫七老爷出来?!"
王喜光使劲琢磨着:"李香秀?"
便宜坊烤鸭店。
便宜坊的招牌高悬在大门上,街上人来人往。街对面站着王喜光,焦灼地望着便宜坊门口。门口停着黄包车,郑老屁上上下下地在掸车上的土。
香秀走出上了车。
跟出来的伙计将食盒放在香秀脚下,郑老屁扶起车把,刚走两步,王喜光跑到车前叫着:"慢走慢走,等等!香秀,大姑娘!跟您说两句话。"
香秀见是王喜光,脸一沉:"七老爷都下了大狱了,官司你打赢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郑老屁,走啊!"郑老屁使劲拉起车就走,王喜光在后紧追道:"话别这么说,我认输!七老爷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香秀,这事儿快了结了吧!"
香秀:"不早就了结了吗?!"
王喜光:"香秀哟--我上上下下都疏通好了,只要七老爷拿出点儿钱来,槐花儿家这边一撤诉,一了百了!"
香秀:"你都疏通好了?"
王喜光:"没错儿!"
香秀:"你跟谁疏通好了?你这话去蒙那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去吧!八成是你上上下下求了人,许了愿,官司打赢了拿不出钱给人家,你收不了场了,又跑这边儿讹钱来了是不是?"
王喜光已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被香秀问得大窘,不知说什么好了:"你瞧,你说的……嘿--你真想得出来……就透着你精啊!……我还有什么说的?……我什么也甭说了!妈哟,跑死我!"
香秀:"你在杨九红那儿办不成,又找我来了是不是?!"
王喜光上气不接下气地:"我说,……我说……我说香秀,人活得忒明白了没什么好处……何必非把话说得那么白……我是为七老爷……好!"
香秀:"你要真为七老爷好,咱们这样……"
王喜光升起一线希望:"您说……"王喜光突然用力拽住车后的篷架子,大叫:"郑老屁!你想把我累死!……我跟……跟得上吗?"
郑老屁回头骂道:"呸!累死你老丫挺养的!"
香秀:"你叫那些报社的人,原来在报纸上怎么骂的七老爷,再登一回报,把七老爷的名声补回来。是杨九红逼死的槐花,你们骂七老爷干什么?槐花妈这会儿还是七老爷养着!懂不懂?!"
王喜光不住点头:"懂!懂!"
香秀:"事儿办成了咱们好说!老屁,快走!"车飞快走去。
王喜光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蹲到地上,任凭行人、车辆从他身边过,咬牙切齿地:"行!……香秀!……有你的!我先叫你得意一时!
等我……等我把钱拿到手!……咱们再说!"
过了没两天,北平各报"社会新闻"栏里尽是关于白景琦的报道了,大字标题都是《白景琦代人受过,杨九红罪责难逃!》、《槐花自杀真相!》、《大宅门悲剧之酿成:最毒不过妇人心!》、《大仁大义,白景琦抚恤孤寡老人!》……
监狱。
跨院里。两个岗兵在石桌上下棋,香秀把一盘莱和一壶酒端来放到棋盘上,岗兵忙抬头道谢:"谢谢大姑娘!"香秀向屋内走去,隔院不时传来犯人受刑的惨叫声。
跨院屋内,铺天盖地的书,摆得到处都是,连地上都是一本本打开的书。票琦蹲在地下挪动着翻书,聚精会神地看着,全不管炕上小桌摆满了酒菜。
香秀走进屋:"还看,快吃饭!"
景琦看着书说:"你今儿把我刚写的两张秘方带回去,和那些秘方放到一块儿。"
香秀走到炕前,回过头:"知道了!我最烦你这样儿了,人家忙活半天把饭都摆上了,你非等凉了才吃,就跟不知情儿似的!"
景琦忙站起:"得得,吃饭!知情儿不成吗?"景琦走到炕前,往里推了推书坐下。香秀把已烫好的"绍兴黄"倒在茶盅里。
景琦:"你也喝点儿!"香秀没出声,给自己的茶盅儿满上酒。
景琦:"你打算怎么打发王喜光?"
香秀:"给他个不认账!"
景琦拿起菜盅喝了一口:"好!逗逗这个狗日的!其实,我压根儿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一件事儿大伙儿都高兴,可我不高兴,我宁可不做!"
香秀也喝了一口:"对,凭什么叫他们高兴!"
景琦:"大伙儿都不高兴,就我一人儿高兴,这事儿我非做不可!"
香秀:"他们不高兴活该,管得着他们么!"
景琦:"为了别人说我句好,违着心干我不愿干的事儿,我多余活着!"
香秀:"我就要气气王喜光!"
景琦:"把我骂成王八蛋,你们照吃窝窝头,我照吃我的燕翅席!"
香秀:"我们家的窝窝头你也没少吃!"
景琦:"我吃窝窝头,那是太爷我高兴。"
跨院里。站岗的兵推开了门,白景泗走了进来。正在喝酒下棋的岗兵和瘦条儿兵忙站了起来:"白厅长!"
景泗走到桌前:"喝上了!"
岗兵:"我们沾七老爷的光!"
景泗:"他干吗呢?"
岗兵:"吃饭呢!"景泗往小屋走。
在屋里正吃饭的景琦听出是景泗来了,忙叫道:"四哥来了吧!"
"老七,来看看你!"景泗应着推门进了屋。景琦、香秀忙站起:"四哥来了!""四老爷!"
景泗站在门口看着满屋满地的书,十分惊讶:"干什么呢这是,摆书摊儿呐?"
景琦:"看点儿书。"
香秀:"四老爷过来坐吧!"
景泗走到炕前看桌上的酒菜:"啮,你在大狱里比我过得还滋润。"
景琦笑着:"还不是四哥照应,来,喝一杯!"
景汹:"喝一杯!咱哥儿俩有日子没在一块儿喝了。跑这儿喝来了!"
香秀忙又拿了一个茶盅给景泗倒酒。
景泗看了一眼香秀:"你也跟着住大狱,委屈你了,一块儿吃吧!"
香秀忙闪到一边儿:"您吃吧,我伺候您!"
景泗:"老七,这些日子报纸上忽然转了向,你看报了吗?"
"看了,你问她!"景琦指了指香秀。
景泗疑惑地扭头看香秀:"怎么回事儿?"
香秀笑着:"没什么,他们理亏呗!"
景泗疑问地:"使了什么手脚了,给钱了吧?"
景琦:"一个大子儿也没给厂景汹:"那就邪了!王喜光也不闹了,那边儿也撤了诉,肖律师也纳闷儿!"
香秀:"以后您就知道了,这不挺好吗!"
景泗摇了一下头:"跟我打哑谜?老七,你可以出去了,回去少出头露面,再避避风!"
景琦:"嗯!"
景泗:"你今儿就回去吧,要不要我给你派个车?"
景琦惊讶地:"今儿就回去?不不不!我不回去,我这方子还没弄完呢!"
景泗:"回家去弄嘛!"
景琦:"不行!家里多乱呐,这儿多清静!一点闲事儿没有,一点闲气儿不生!"
景泗:"有你这样的吗?这是北平大狱,不是六国饭店!"
景琦:"四哥!我求求你,再叫我住俩月,方子一弄完就回去。"
景泗:"行了行了!不像话,没这规矩!"
景琦:"这保生丸是我独创,这济生散我是按宫里的……"
景泗:"把犯人放出去,犯人不走,简直天下奇闻!"
香秀:"七老爷说得是,这些日子七老爷天天用功,一天也就四五个钟头觉,回家哪能这么踏实?!"
景琦:"听见没有?"
景泗:"老七呀,老七!我也拿你没辙,你愿意住,那就住吧!"
景琦:"我谢谢四哥!"
景泗苦笑着:"可叫人知道了,这算怎么回事儿呀!我这厅长还当不当了?"
景琦:"香秀,你就告诉王喜光,白厅长执法如山,依法办案,不到日子不放人!"
香秀:"行,我会说!"
新宅门房堂屋。
香秀与王喜光对坐着,两人都没话。香秀轻轻摇着檀香扇,王喜光低头喝了口水,抬头偷眼看香秀。只见香秀两眼望窗外,若无其事地扇着扇子。王喜光放下茶碗,故意咳嗽了两声。
香秀仍看着窗外:"今年可够热的!"
王喜光忙接道:"够热的!"
香秀淡淡地:"晚半天儿还凉快点儿!"
"凉快点儿!"王喜光接完,两人又没话了。沉默片刻,王喜光又偷看香秀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香秀忽然扭过头:"哎,那什么?……"
王喜光面露喜色:"哎,您说!"
香秀:"宣统皇上在满洲国登基了,你还不去满洲国找他!"
王喜光一下子泄了气:"我倒想找他呢,他认识我是谁呀!"
香秀突然起身向门外走:"没什么事儿,我进去了。"王喜光忙起身拦住:"嘿,等等儿!你跟我这儿扯了半天闭白儿,还没说正事儿呢!"
香秀故作惊讶地:"什么正事儿啊?"
王喜光:"别装糊涂好不好?!"
香秀:"我真不知道什么事儿!"
王喜光有点儿急了:"嘿--报纸您都看了吗?"
香秀:"看了!"
"状子可也撤了。"
"是啊!"
"那--咱不都说好了吗?!"
"是呀,挺好的!"
王喜光看着香秀的脸色,终于猜到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狞笑:"你……你是想赖账啊!"
香秀:"白厅长执法如山,七老爷可没放出来!"
王喜光急了:"那是他自己不愿意出来!我都打听明白啦,甭想唬我!"
香秀:"哟,你比我还知道?!"
王喜光:"你可是答应过的!"
香秀:"你说说,我答应你什么了?"
王喜光一下子蒙了,他眨着眼使劲想着,知道自己上当了:"你答应……答应什么来的?……"
香秀逼迫地:"什么?!"
王喜光没有底气地:"你说,事儿办成了咱们好说。"
"对!这是我说的!"
"你倒说呀!"
"我不说了么,事儿办得挺好的!"
"完了?"
"完了!"
"香秀!你耍我!把我耍得滴溜滴溜儿乱转,完了?"
"完了!"
王喜光憋着气,无奈地点着头:"好!--好!真是高手儿!"他竖起了大拇指,"我这么大岁数,栽到一个丫头手里!"
香秀:"您还栽,这回您在北平可是出了名儿啦!"
王喜光十分佩服地:"不能说你手腕儿太黑,只能说我道行太浅!"
香秀:"你知错改错,我不欠你什么!"
王喜光一肚子委屈地:"耍猫耍狗还得喂点儿鸡骨头鱼刺呐!您这儿大要活人。"
香秀:"天儿不早了,您也挺忙,我就不留您吃饭了。"
王喜光:"香秀,别把事儿做绝喽!还是那句话,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山不转水转!"
香秀回过头:"那又怎么样?!"
王喜光:"虽说栽到你手里了,我服!一百个服!不愧是七老爷手下的人!七老爷都没你狠!"
香秀:"您这就不对了,答应的事儿我一定做到!我真没答应您什么!"
"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后会有期!三喜光说完一拱手,越过香秀走出了屋门。
监狱门口。
新老马车、黄包车四五辆停在门口,小胡、牛黄、狗宝、郑老屁和仆人们正忙着往车上装东西。
景琦和香秀走出大门和大家打着招呼,上了黄包车,又扭头对小胡:"我们先走了!"
两辆车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
景琦出狱后没几年,小日本儿就从东三省杀进关里,发动了芦沟桥事变。平津不保,华北危急!听着从城外传来的炮声,白宅上下日夜惶惶不安,景琦更是担心白家老号百草厅的命运。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这天景琦从百草厅回家,正遇上九红和田木坐着谈话,二人闻声扭头看,景琦、香秀走了进来。景琦一进屋,田木忙站了起来:"七老爷,我是来……"
景琦怒冲冲地:"你来干什么?我现在看见你们日本人就恶心!"
景琦不待田木说完话,劈头就是一句,"你以后少上这儿来!"
景琦不再理田木,大步向东里间走去。
田木被骂得目瞪口呆,但一下明白了缘故。望着大步走向东里间的景琦,田木大声道:"七老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日本兵一定会打进北平的广景琦站位回过头:"你个小日本儿!屁股大的地方还想打中国!
北平城不是那么好进的!"
田木:"你们中国军队不行!挡不住的!"
景琦又走了回来:"你想说什么吧?!"
田水:"为了保存百草厅,赶快加入我的股本,日本兵进城就不会有危险!"
景琦大怒:"放你妈了个巴子的罗圈儿底!你想乘人之危……"
九红和敬业忙上前劝阻,景琦一蹦一蹦地大吼:"我把百草厅砸了,烧了,也不给你们日本人。你小看了我白景琦!中国人没那么好欺负!"
田木还想劝说什么,被九红拼命推进了西里间。
景琦仍怒目而视,香秀忙递上烟袋,景琦接过烟袋气哼哼地坐下,香秀点火儿,他也没抽,却把烟袋"当当"地在铜痰盂上敲得山响,忽然又站起来对着西里间大叫:"杨九红!你少跟他拉近乎!"
敬业忙走过来:"爸,何必呢,现在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得罪日本人!"
景琦突然扬手在敬业头上狠狠打了一烟袋,烟袋杆儿一下子拆了,铜头儿飞落到了桌子上。
敬业捂住脑袋往后退。景琦怒斥道:"日本兵还没进城呢,你就想当汉奸!"
敬业再不敢说什么,连忙捂着脑袋跑了出去。景琦余怒末消,狠狠地把半截烟袋杯向敬业后背扔过去:"你个混账东西!"
最让景琦憋气的是,过了半个来月,田水的看法竟然成了事实,天天有日本兵往城里头开。
街道上日本兵成队地走过,胆大的行人靠着墙边,默默地望着。
秉宽、黄立、郑老屁从半开的大门内默默地向外面望着。
一辆辆军用卡车上坐着杀气腾腾的日本兵,暴上扬尘,驶过胡同……
到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日军全面控制了北平。北平沦陷了!
新宅。夜。
秉宽上梯子拉闸,两个仆人提着灯笼站在身后,景暗扬脸儿看着吩咐:"拉吧!"
秉宽刚拉闸,突然拍门声大作。秉宽惊讶地回过头,忙下了梯子。
景琦等都紧张地望着大门,秉宽走到大门前:"谁呀?"从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占元!快开门!快快!"
秉宽忙开了门,占元和四五个同学一下拥了进来,一个个灰头土脸,衣冠不整。
景琦惊讶地:"出什么事儿了?"
占元慌张道:"啊,没有!碰上日本兵了!"
景琦观察着几个人:"你们干什么了?弄成了这样儿?"
"没干什么!哎呀--没事儿!走!右元招呼几个同学向里跑去。
景琦疑惑地望着,金二走来要出门,黄立忙拦住了:"你还走?就这儿忍一宿吧!"
"满街都是日本兵,戒了严了,你出去送死去!"景琦说着把金二往里一推,"关门!"
秉宽关上了大门,看了一眼金二:"就你这德行,日本兵一枪托子能把你打散喽!"
厨房院。景琦从过道儿走来,进了厨房院。两个仆人打着灯笼。
景琦低沉地喊着:"拉了阐了,各屋点灯,小心火烛--"
景琦忽然发现厨房里亮着灯,忙走进去,仆人在门外等候。
厨房里,占元正在匆忙地搜罗吃的,装了满满一大油盘,抬脸儿见景琦正注视着自己,心虚地:"我们都没吃饭呢!"
景琦走过来,上下打量着,占元有些慌乱。景琦道:"你们都干什么了?"
占元装作无所谓地:"没--有!"
景琦:"你看你那衣裳!"
占元低头,这才发现衣服扣子丢了,兜也撕破了,抬起头看着景琦搞,不知所措地干笑着。
景琦:"老老实实跟我说!"
占元十分惶恐地:"俩日本兵要带我们走,我们--把他打了!"
景琦愣了一会儿,忽然"嗬嗬"地笑了:"打了日本兵?你们这帮小子胆儿够大的!"
占元见景琦没有责备,也放心地笑了:"跟您当年打田木一样,我们是仨打一个!"
景琦:"找没人的地方打。没叫人看见吧?"
占元:"堵到死胡同里打的!"
景琦高兴地:"我那儿有兰馨斋的好点心,跟我去拿点儿来!"
占元:"这够吃的了。"
景琦:"兰馨斋的大小八件儿,你那同学吃过吗?拿点儿去!"
占元高兴地跟景琦向门口走去。
大门道。金二提着灯笼走进门道,外面传来凶狠的拍门声。门房里亮了灯。
金二高声问道:"谁呀?"外面无人应,拍门声更大。金二下闩开门,一时铃档声大作。
门拉开了,一高一矮两个持枪的日本兵站在门外,听到铃裆响忙抬头,看着晃动的铃裆。
"找谁?!"金二傻大胆儿,喝问道。门道里挺黑,俩日本兵忙低头看金二,一时大惊失色。
金二被灯笼光从下面照上来,样子十分恐怖。铃裆仍然在头顶上响着。
高日本兵失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矮日本兵:"不像是人!
高日本兵向后退着:"中国的鬼!"
金二吸着气,怪怪地摇着脑袋看着:"说的什么话你!"
矮日本兵:"是鬼!"
高日本兵大叫:"鬼--"转身就跑,矮个日本兵也跟着仓皇逃去。
金二莫名其妙地望着:"半夜三更捣什么乱!"
黄立、秉宽从门房慌忙走出:"谁呀谁呀?!""怎么啦?"……
金二:"是俩日本兵,我一开门儿,他们也不知道看见什么了,撒丫子跑了!"
秉宽忙关门上闩,铃档响声中,他不禁笑了:"还看见什么了,看见你了!"
金二:"我怎么了?"
秉宽笑道:"你应该站到芦沟桥去,日本兵准进不了北平城!"
新宅上房院。清晨。
景琦蹲在台阶上乐不可支,黄立、秉宽站在一边儿也笑着。
景琦:"干吗站到芦沟桥啊!应该叫他站到山海关去!"
黄立:"那日本鬼子准进不了山海关!"三人又一阵大笑。
景琦:"金二有那么寒碜吗?我瞧着也还行啊!"
秉宽:"那是您瞧惯了。您忘了入洞房那天,把金二媳妇儿吓得钻了马圈!"
景琦又笑了:"没想到,金二还能派上大用场!以后就叫金二看大门儿,这就是咱们的门神。叫账房赏他个红包儿,立功了!"
黄立:"待会儿去公事房,我陪您去吧!"
景琦站了起来:"不就王喜光找我吗!我怕他干什么?"
黄立:"他投靠了日本人,现在是药行商会的副会长了,大摇大摆的出入宪兵队!"三个人说着往外走。
景琦:"瞧日本人这点儿出息!找个老公当汉奸!日本人连金二都怕,我还怕这个汉奸!我会会他,看他有多大的道行!"
百草厅公事房。早晨。
景琦推门走了进来。正和敬业聊天儿的王喜光忙站了起来:"七老爷!"
景琦一拱手:"王老爷!"
王喜光:"您别骂我行不行?奴才王喜光!"
敬业望着景琦:"他现在是新药行商会的副会长。"
景琦:"哟,怠慢怠慢!王副会长!"
王喜光:"七老爷!我再巴结也巴结不到您这份儿上,日本人叫我来请您出山,荣任新药行商会的会长。今后我就给您打打下手!"
景琦也不让坐,自己先坐下了:"嗬,好大面子,日本人这么瞧得起我?!"
王喜光忙上前:"您是谁呀!您一跺脚,整个儿北平的药行都得乱颤!"
景琦:"别这么抬举我,我没这福气,王副会长还是另请高明!"
王喜光:"我算个屁呀!这是日本人的意思。"
景琦:"那就更不能当了!药行的事儿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的事儿,日本人管这闲事儿干什么?"
王喜光一愣:"现在北平不是日本人的天下吗!"
景琦忽然站起走到王喜光身边,显得十分知心的样子:"哎,王副会长,你还记得我妈活着的时候,养了一只小叭狗?"
王喜光:"记得,大顶子嘛!为了找个饱狗的丫头,没少折腾我!"
景琦:"我妈去世以后,大顶子愣四天没吃东西饿死了,你说这狗多有骨气!"
"那是,一犬不事二主,那狗不是……"王喜光发觉上了当:"七老爷,您就说我还不如狗不就结了吗?!"
敬业见不妙,忙上前打岔:"算了算了!我爸不愿当就算了,再找找别人。"
王喜光的脸色不好看了:"我无所谓,恐怕日本人那儿七老爷没法儿交代吧!"
景琦:"恐怕你在日本人那儿没法儿交代吧?!"
王喜光故意躬身施礼:"您有骨气!您厉害!我不过是传个话儿,告辞了!七老爷多保重!"王喜光黑着脸走了出去。
敬业:"这老小子手可黑着呢!"
景琦:"不就一条命吗!这个骟了的癫皮狗!"
百草厅门市前堂。
两个汉奸在堂里晃来晃去,故意把腰间的手枪露在外面。堂里一个买药的都没有,七八个伙计笔直地站在柜台里。
一个买药的刚要推门进来,两个汉奸立刻回头怒观,买药的赶紧退出走了。
两个汉奸走到窗前,坐到椅子上,一个正与坐堂先生对脸儿。
坐堂先生胆怯地望着。
景琦和赵大水站在通向前堂的门帝后。
大水:"打后半天儿起,没一个人敢进来抓药,那俩小子就坐那儿不走,您瞧!"
大水掀开了一点儿门帘,景琦透过缝隙只见两个汉奸大模大样地坐着。门口进来一个抓药的,刚走到柜台前,俩汉奸突然起身,走到买药人的身旁一边儿站了一个。买药的人惊恐地两边看着。俩汉奸面无表情地打量买药的卖药的。卖药的小涂客气地问道:"先生抓药吗?"买药的吓得没说话直往后退,俩汉奸跟着往前走,买药的转身跑了出去。俩汉奸又坐回椅子上……
大水放下门帘,无奈地望着景琦。景琦冷笑道:"这是王喜光给我脸子看呐!赵头儿,关门上板儿,今儿咱们歇了。"
前堂。伙计们往出搬板子,外面已经有人在上板,屋里的光线一点儿一点儿的暗下去。赵大水走到俩汉奸跟前:"二位先生对不起,今儿我们盘点,上板儿歇了,二位请吧!"
俩汉奸东张西望了一下,向门外走去。景琦一掀帘子走了进来:"往后只要有人捣乱,咱们就上板儿歇业!"
公事房里,景怡看了看景椅:"上板儿歇业这不是个办法,他反正没事儿,他要天天来呢!"
景琦干脆地:"我就天天歇!"
敬业、敬功、敬生、敬堂、大水、二头儿都在,一下都不说话了。一阵沉寂后,景双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人家看病抓药的怎么办?"
景琦:"北平又不是就咱们一家儿药铺。"
敬生:"我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好,不就当个会长吗?不给日本人干坏事儿就行了……各家儿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暗中还可以帮忙做点儿好事!总比叫王喜光在那儿瞎糊弄强吧!"
景琦:"话不能这么说。我当了会长就给日本人长了脸,不管你做不做坏事!国难当头,谁家出了事儿都得自己顶着,为了怕出事,就非得推个汉奸出来,那你们谁愿当谁当!"
敬业:"其实想当会长的何止七八个,玉全堂的林掌柜,上下托人想当会长,日本人还看不上呢!"
景琦:"所以了!日本人要的是我这个名分,我就更不能当。大哥,就这么定了!不管哪家儿,只要有人捣乱就上板儿歇业!"
景怡:"定了吧!还是--尽量少惹事广百草厅前堂门口。伙计们在下板儿,已经有十几个人等在门口,准备买药。板儿一下完,门开了,买药的都涌入前堂。
前堂里。小涂认真地看着方子,手拿我子迈着方步开始抓药。
买药的人都围在柜台前。景琦一撩帘子悄悄走出,在柜台里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了。
四个汉奸突然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胖子,大嚷大叫:"叫你们掌柜的来!快点儿!快点儿!"
景琦忙站了起来,见赵大水已跑了过去,景价又坐到椅子上。
大水走到胖子前:"有话跟我说,我是大查柜!"
胖子:"奉皇军的命令,要查你们的账!"
大水:"几位请到公事房!"
胖子蛮横地:"用不着!"转身坐到了窗前的椅子上,大水忙跟了过去,"就在这儿查!知道不知道市面儿上都在限价!"
大水:"我们的药价始终没变过,公平合理!"
景琦扫视着室内。只见买药的见势不妙,纷纷向外走。三个汉奸在堂里遛来遛去。
胖子:"少废话!把账本都拿来,还有你们成药的方子,全都交出来!卫生部门要检查!"
景椅暗自一惊。柜台里小涂仍目不斜视,迈着方步走向药柜拉抽屉抓药。赵大水不卑不亢地:"秘方都在东家手上,我们这儿只有一般成药的方子!"
小涂取完药迈着方步走回,惊讶地发现买药的人已不在了。
二头儿拿了一包大洋悄悄放到桌上,胖子顺手揣到了怀里,口气缓和了些:"我们也是奉命而来,你去跟你们东家商量,我们在这儿坐等了啊!"
大水小心翼翼地:"能不能到公事房去谈,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胖子:"我们这已经是给你面子了啊,你也是场面上的人儿,别不识好歹!"
大水没辙了,回头看了一下店内,除了站在柜台后的伙计,堂内已空无一人。
景琦向小涂使了个眼色,小涂会意地和伙计们走了出去。胖子注意地看着堂内的动静。
大水:"那好,我去打个电话和东家商量一下。"
胖子:"快点儿快点儿!"
伙计们搬着板子往出走。胖子一见忙站起来上前拦挡:"等等!
干什么?又要关门儿歇业是不是?"
大水:"今儿我们盘点!"
胖子:"告诉你!我们不走,你们就不许关门儿!"
景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双眼放射出愤怒的目光。
第三十九章
百草厅前堂。夜。
心情沉重的景琦一个人仍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堂内已空无一人。
二查柜皮云良从后堂一撩帘儿走了出来:"七老爷,回去吃饭吧,家里来了两回电话了。"
景琦:"你怎么还没走?"
皮云良:"今儿夜里我值班儿。这一天叫他们折腾的,就他们这个查账法儿,一个月也查不完。"皮云良边说边察看着门窗、药柜。
景琦:"什么查账,存心找碴儿。哎,我说皮头儿,咱们关门不干了行不行?!"
皮云良:"那也没用,这事儿也就刚刚开了个头儿,往后麻烦事儿还多着呐!"
景琦:"那我怎么办,咱们无还手之力呀!"
"要不怎么叫亡国奴呢!任凭人家宰!"
"皮头儿,你是二查柜,别光瞧热闹,出出主意!"
"您是东家,大伙儿听您的!反正光硬顶不行!"
"大不了一条命!"
"命可就一条!死也得死得值!"
"怎么着就死得值!"
"七老爷!别光蹲在大宅门儿里,您得留心外边的事儿!"
"外边儿什么事儿?"
"不愿当亡国奴的都变着法儿的跟日本人干呢!别钻牛犄角!"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天都黑了,您快回家吧!"
景琦摸不透地望着皮云良。
新宅上房院。夜。
景琦、田木、九红坐在北廊子的藤椅上,藤桌上放着茶点水果。
田水:"其实查账、限价不过是个口实,皇军的目的有二,一是以你在药行的威望出任会长,可以安定民心;二是要你们百草厅的秘方!"
景倚:"这两条儿我绝不答应!宁可叫他查账,限价,大不了赔上点儿钱,我认了!"
田木:"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办了,你不答应,皇军会放过你吗?"
景琦:"别老皇军皇军的,日本鬼子!"
田木:"咱们各叫各的好不好!"
景琦用力在铜盂上敲烟锅:"这就是他妈当亡国奴的滋味儿!"
九红紧张了:"景琦!你别急,听听田木有什么主意!"
田木:"这两条儿,你至少先答应一条,先缓和一下。我看你是不愿把秘方交给官方的,我可以出面,你暂时把秘方交给我,我代为保存。七老爷总该信得过我。我再去与官方交涉,风头一过,我再把秘方送回来。"九红不时观察着景琦的神色,景琦警惕地望着田木。
九红:"那敢情好,我看这主意不错。"
景暗低头不语。田木看了一眼九红。九红不安地来回看他二人。突然景琦盯着田木,看得田木有些慌乱,忙辩解道:"我完全是为了白家着想。"
景琦:"我做不了主,秘方不是我一个人的,这要族里各房一起商量。"
田木站起身:"那好!不过要快一些,皇军是没有耐性的!"
景琦狠狠地:"日本鬼子!太爷我也没有耐性!"
深夜。大宅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街上冷冷清清,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行人也没有。日本兵巡逻队走过。
新宅黑洞洞的大门道里,传来了轻而急促的敲门声。门房里亮起了灯。
"又是日本鬼子吧?"秉宽从床上坐起来。
"你们躺着,我去!"金二说着下了床。
"金二爷,问明白了再开门!"黄立一边披衣裳,一边嘱咐。
"没事儿,开门儿就把他们吓跑喽!"金二提灯笼出了门房,大咧咧地走到大门下闩,"谁呀?"
"我,齐福田!找七老爷有急事儿!"金二闻声只开了一个门缝,铃裆没响,齐福田和陈月升挤了进来。
秉宽也走了出来:"齐爷,深更半夜怎么了这是。"
"快回禀一声七老爷,我有急事儿。"齐福田满脸焦急道。秉宽二话没说,连忙小跑着去找景琦。
工夫不大,景琦出来了,刚进门房,齐福田便迎上去:"真对不住七老爷,这么晚了……"
景琦:"赶紧说,出了什么事儿了?"
陈月升:"日本鬼子叫万筱菊唱堂会,万老板不干,今儿去火车站想到外地躲躲,叫汉奸认出来了。日本鬼子非要搜身,万老板不干,打起来了!"
齐福田:"万老板打了一个日本鬼子一个汉奸就逃出来了,没敢回家,鬼子正满世界抓他呢!"
景琦焦急地:"人呢?"
齐福田:"在我家躲着呢。汉奸认出他来了,我们这几家儿他都不能呆,就想到您这儿来了。"
景琦:"怎不带来呀?"
陈月升:"没跟您招呼,哪儿敢带来呀!您看您这儿要是不方便……"
景琦:"我这儿是不方便。"大家都一愣,低下了头。
景琦接道:"我这儿人太多,进进出出的不保险,再说日本人正盯着我呢!"
齐福田很失望:"那就算了,我们再……"说着要走。
景琦:"等等,要不然,送到我妹妹那儿去,她那儿地儿偏,轻易没人去。"
陈月升想了想:"合适吗?"
景琦:"合适合适!这个忙找妹妹一定会帮!"
齐福田:"还是先去打个招呼!"
景琦:"用不着,我就能做主,快去接万老板!"
玉婷家。夜。
苦菊开了门,万筱菊和齐福田、陈月升匆匆走进。
白玉婷已经站在门道里迎接,神态十分平静,轻轻叫了一声:"万老板!"
万筱菊十分不好意思:"婷小姐,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齐福田、陈月升都心绪不宁地望着。
玉婷:"快进来吧,我七哥来半天了。"
西客厅里。
众人在沙发上坐了一圈儿,苦菊忙着倒茶。
玉婷:"我这儿最保险了,一年也来不了几个人。"
景琦注意地观察着玉婷和万筱菊。
万筱菊:"我二位师哥一说上您这儿来,我就说不合适。这是冒风险的事儿,怎么能叫您……"
景琦:"甭说客气话,请都请不来,唱了一辈子《打孟良》、《打焦赞》、《打耶律》、《打韩昌》、《打瓜园》,今儿又唱了一出打鬼子,得犒劳您。"大家都笑了。
齐福田道:"玉婷姑娘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对万老板可真是没的说。"
玉婷:"这不应该的?!总算给了我一个给万老板效力的机会。"
万筱菊忙欠了欠身:"哎哟,这可不敢当!"
玉婷:"住下吧,想住多少日子就住多少日于。"
景琦心领神会地微微笑着:"我说什么来着?!……不过老住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早点儿离开北平!"
陈月升:"我们想法子,先去乡下躲躲。"
"我们走啦!"齐福田站起来,景琦和陈月升也站了起来。
玉婷起身拦住:"哪儿也不能去,这儿凑合一宿,天亮了再走。现在出去不是找挨抓吗?"
景琦:"说得是。坐下吧,干脆,齐老板,今儿给我说《锁五龙》。"
玉婷:"万老板,您住北屋,都收拾好了,您先看看。"
万筱菊:"不忙不忙。"
景琦:"去吧去吧,别吓着就行了!"
"怎么了?"万筱菊莫名其妙,奇怪地看着景琦。
玉婷:"听他胡说呢!来吧!"玉婷先出了门,万筱菊忙跟了出去。
景琦着他们出了屋,说道:"这回我妹妹可遂了心愿了。"
北屋卧室。
玉婷进了屋,掀起门帘,万筱菊怯怯地站在门口没敢进。
玉婷:"进来呀!"万波菊迟疑地走进了屋。
玉婷心绪复杂地望着万筱菊。
万筱菊不好意思地环视屋内,立即惊呆了。但见满屋菊花,墙上赫然挂着他和玉婷的照片。万筱菊很是惊慌:"您这是?……"
玉妹笑了:"吓着了不是?!我七哥刚才不说了吗?叫您别吓着。"
万筱菊诚惶诚恐地望着,屋里到处是菊:种在盆里的菊花,绣在帐子、被子、枕头上的菊花……
万筱菊:"您这菊花也是?……"
玉婷:"应您那万筱菊的菊字。"
"您这么抬举我,我做梦也没想到……"万筱菊充满了敬意地望着玉婷。
玉婷向床边走去:"怎么?没人告诉您?我和您的相片儿结婚已经十年了!"
万筱菊大惊失色,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看着玉婷拿起床头的盖头,嘲弄地看着,慢慢盖到了自己的头上。
万筱菊痴痴地走到床前,坐到了玉停身边,默默地看着。蒙着盖头的玉婷虽一动不动,但心潮澎湃,耳边似乎响起了十年前"结婚"时的京戏曲牌……
万筱菊无限伤感地望着,眼里不禁涌出泪水,轻轻揭下了玉婷的盖头,玉婷仍低着头一动没动。
两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轻轻拉起玉婷的手,玉婷突然将手抽回,抬头望着万筱菊,万筱菊有些惶恐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玉婷看着万筱菊,眼中充满了陌生感和疑问。万筱菊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玉婷慢慢站起身走出了房间。万筱菊低头坐着没有动……
玉婷家门外街上。夜。
郑老屁架着黄包车,玉婷坐在车上,景琦站在车边:"这是干什么?怎么刚见面一会儿,你就走了?"
玉婷:"你那儿是我的娘家,我回娘家住几天。"
景琦:"你想了那么多年,今儿好不容易见面儿了……"
玉婷:"七哥!我是和相片结的婚!"景琦愣了,不解地望着玉婷。
玉婷:"老郑,走吧!"车走了,剩下景琦呆呆地望着。
玉婷家西客厅。夜。
齐福田看着从外面回到屋里的景琦:"她就这么走了?"
陈月升:"闹什么不痛快了吧?"
景琦:"说不清,我妹妹不是那小心眼儿的人。"
齐福田:"那是为什么?"
不待景琦再说话,门一响,万筱菊满腹心事地走了进来,低着头坐到沙发上。齐福田、陈月升、景琦面面相觑。
万筱菊低着头一言不发。
四个人默默地坐着。万筱菊双手抱头伏在膝上一动不动。
百草厅门口。
门口停着三辆摩托车,四个日本宪兵和四五个汉奸站在门口,堵死了大半条街,百草厅里不时传出凶狠的吆喝声。十几个胆大的行人在路边看热闹,"南记"和几个铺面都在慌忙上板儿。
福特汽车慢慢开来,白颖宇坐在车里,车慢慢地停了。颖宇张望道:"前边儿干什么呢?出什么事儿了?"
司机:"站着鬼子呢,好像是冲着百草厅。"
颖宇:"甭理他,开过去!"
司机按着喇叭缓缓向前开。站在街上的鬼子和汉奸都回过头看。汽车缓缓前行,不停地响着喇叭。一日本兵大步向汽车走来,后面跟着汉奸翻译官,到了车前。
日本兵喝道:"干什么的?下车!"翻译敲着车窗:"下车!"
颖宇探出头:"我去前门,让让道儿!"
日本兵:"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翻译又道:"太君问你,见了皇军为什么不下车?"
颖宇:"见了皇军我为什么要下车?"
翻译向日本兵说着什么,日本兵大怒,一挥手。翻译喊:"把他拉下来!"俩汉奸上前开门,将颖宇从车中拉了出来。
颖宇大叫:"干什么,干什么,我去前门,招着你们啦?"俩汉奸将颖宇揪到车前,将他死命按到地上。
汉奸:"跪下!"颖宇挣扎着,被汉奸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颖宇大叫:"你们要干什么?我是百草厅的东家,你们敢这样对待我!"
翻译:"正合适!你们百草厅出了共产党!"
从百草厅门口,两个汉奸押出了赵大水三查柜皮云良焦急地跟着跑了出来。
日本兵一挥手:"上车!"拉开汽车门坐到了前座。汉奸押着赵大水到了车前往车里推。
颖宇仍被死死按住跪在地上,他挣扎着喊:"撒手!讲不讲理你们?!"
日本兵命令司机:"开车!"司机犹豫着,日本兵突然拔出刀架在了司机的脖子上,大喊:"开路!"司机惊慌地望着车前仍被按在地上的颖宇。日本兵又瞪眼大喊:"开路!"吓得司机慌忙向前开,同时猛打方向,但汽车仍是冲向颖宇。俩汉奸一见,忙松手跳开上了摩托车,颖宇吓呆了。就在汽车即将撞过来的瞬间,皮云良猛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颖宇向路边滚去。
汽车轰地驶过,露出了躺在路边的颖宇和皮云良。围观的人"哦--"的叫了一声。
颖宇抬起身大骂:"操你妈的小日本儿,想轧死我?!"
皮云良忙拉起颖宇向百草厅走去。
百草厅公事房。
颖宇躺在沙发上,小胡正给他揉肩捶背,伙计忙着端水倒药。皮云良在角落里低声打着电话。
景琦匆忙走进屋:"三叔!没事儿吧?"
颖宇:"没事儿,要不是皮头儿,我今儿就见不着你了。我跟他小日本鬼子没完!"
皮云良挂上电话:"老太爷,少说几句吧,你儿子是国民党,叫日本人知道了也没好果子吃!"
颖宇坐了起来:"我儿子跟蒋委员长去了重庆,他能怎么着?!"
景琦吩咐着:"赶紧送三老太爷回家!路上小心!"几个人扶颖宇起来,向外走去。
景琦嘱咐着:"三叔儿,景武去重庆的事儿,少往外说!"
"反正也这样了,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明儿我去重庆找我儿子去……"颖宇唠唠叨叨着被人们扶出了门。
屋里只剩了景琦和皮云良。景琦道:"柜上怎么会弄出共产党来了?"
皮云良:"赵大水是共产党,您信吗?"
景琦:"我当然不信,可总得有个缘由啊?"
皮云良:"前些日子卖了一批成药,是山西一个大户买走了,愣说这批货是运到陕北匪区的!"
景琦:"那到底是不是呢?"
皮云良笑了:"是不是跟咱们没关系!咱们是买卖人,谁给钱就卖谁!"
景琦:"话是这么说,可真要是卖给八路的……"
皮云良又笑了:"七老爷,我那天不说了吗?您不能老在大宅门儿里蹲着,您得知道知道外边儿的事儿!"
景琦:"家里还乱不过来呢,还外边儿呢!"
皮云良:"您是明白人,八路是干什么的?打日本的!您忍心看着伤员没药治?!"
景琦惊讶地:"这么说是真的?你都知道广皮云良:"七老爷不用刨根儿问底儿了吧?!您要害怕,咱往后不卖!"
景琦:"我说不卖了么,啊?我说了吗?!我害什么怕?!我恨不得把日本鬼子一个一个都挑喽!"
皮云良:"那咱们都睁一眼儿闭一眼儿。可我告诉您,赵大水绝不是共产党,您得救他!"
景琦:"闹到这份儿上了,我怎么救疗皮云良:"您还没看出来,这都是王喜光闹腾的,可他也是瞎猜,并不知底,无非是想敲您一笔竹杠!"
景琦:"花点儿钱无所谓,这汉奸不能当!"
皮云良:"他这就是撒网呢,叫您一点儿一点儿的就范,这网会越收越紧,您躲不开!我倒觉着您不妨当这个会长,何不将计就计!"
景琦:"那你怎么不当?"
皮云良:"我还真想当!我要是当了,叫日本鬼子寸步难行!"
景椅惊讶地:"怎么个将计就计,寸步难行?"
皮云良笑了:"我不能再多说了,七老爷一世英雄,什么没见过?!
您甭跟王喜光顶着干,何不把他哄顺了,他拿了钱,决不会在赵大水的身上扯不清!"
景琦以异样的眼光望着皮云良:"看不出来你挺有心计的,我没白提拔你。"
皮云良:"只要咱们中国人抱成了团儿,日本鬼子斗得过咱们吗?!"
景琦久久审视着皮云良,若有所思。
药行商会。
药行会馆门上已挂上了伪药行商会的牌子。景琦走进大门。
会客室里,景琦和王喜光坐在沙发上,两人对视着,忽然都笑了。
景琦道:"这事儿无论如何得请王会长帮帮忙。"
王喜光:"七老爷今儿怎么这么客气?您也有求着我的时候?"
景琦:"当年你说得对,谁都有走窄了的时候,请王会长高抬贵手!"
王喜光:"我抬手没用,赵大水是日本人抓的。"
景琦:"日本人还不是听你的!"
王喜光一下子蹦了起来:"哎哟祖宗!您想要我的命啊!"
景琦:"赵大水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听都没听说过!"
王喜光笑了:"我知道他不是共产党。"
景琦:"那你抓他干什么?"
王喜光神秘地:"我就是想叫你知道,不论你们柜上还是家里,我想抓谁就抓谁。"
景琦:"那你抓我,把赵大水放了。"
王喜光:"要放人也不难。"王喜光从桌上拿过一张委任令:"您在这上头签上个字儿!"
景琦急了:"两码事!这跟当不当会长有什么关系?"
王喜光:"一码事!你只要一天不把名儿签上,我叫你一天不得消停!"
景琦压住火儿望着王喜光。王喜光则嬉皮笑脸戏弄地看着景琦。
景琦:"你先放人,咱们好说!"
王喜光:"别来这套,我上过一回当了,什么叫好说,香秀害得我跑外地躲了两年多才敢回北平。叫一个门坎儿绊倒两回,那是傻子!"
景琦也笑了:"咱们别在当不当会长上扯好不好?"
王喜光:"今儿我扯定了!"两人互相盯着,又僵了。
景琦:"王喜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我的脾气,今后,你爱抓谁抓谁,杀剐留存全由你,我一概不管了,你信不信?!"
王喜光眨巴着眼,一下子含糊了:"我信!你什么都豁得出去!
七老爷有种!那咱们先说眼面前儿的事儿,放人也行,我得上上下下打点。"
景琦:"说吧!得多少钱?"
王喜光:"您甭想拿储币对付我,动点儿真格的吧!"
"两根条子!"景琦伸出了两个手指。王喜光握住景琦的手,把另三个手指也掰开了:"五根!"
景琦:"放了人拿条子!"
王喜光:"拿了条子放人!"
景琦站起身:"我不怕你赖账,就这么着!"
王喜光往沙发背上一靠,十分得意:"七老爷,你自己坐大狱的时候,愣一毛儿不拔,别人儿坐大狱你倒挺大方。你呀,贱骨头!"
景琦一肚子屈辱,怒不可遏地望着王喜光。王喜光全不在乎,反而嬉皮笑脸地站起来,凑到景琦身边:"你说,你是不是贱骨头?你是老贱--骨--头!"
景琦泄了气:"是,我贱骨头!"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夜。
大圆桌上,饭已摆好。九红、月玲、幼琼、占元、占安、占平、白慧、白美、白祺站了一地等着开饭,悄悄望着东偏厅。景琦还坐在东偏厅的椅子上抽着烟,香秀站在一旁催道:"吃饭了,都等着呢!"
"吃吧!"景琦坐着仍未动。
香秀见孩子、大人都眼巴巴向这边望着,便埋怨道:"真是的!进门就说饿,饭开上来了又伸着!"
景琦突然站起:"我他妈贱骨头!吃!"说着大步来到桌前,坐到了中间,所有的人这才入座。景琦阴沉着脸,没一个人敢说话,都看着他。景琦望了望大家,拿起筷子和碗,所有的人才拿起筷子和碗。
大家都低头吃着,除了轻轻的碗筷声,静极了。
白美往嘴里扒饭,饭粒掉在了桌上。正在夹菜的景琦看见了:"把饭粒儿拣起来吃喽。"
白美怯怯地望着饭粒儿没动。景椅厉喝着:"听见没有!"
香秀忙走到白美身后,把饭粒儿拣起来吃了。
九红夹菜给白慧,白慧忙捂住了碗:"我不吃这个!"九红又夹给占安,占安也忙捂住了碗:"我也不爱吃这个!"九红央的菜掉到了桌上。
景琦突然大怒:"这叫吃饭吗,啊?!有这样吃饭的吗?!"
白美咧着嘴哭了。景琦训斥道:"哭什么?!不好好儿吃就别吃!
刘妈!"站在门边的刘妈忙答应:"哎!"
景琦怒冲冲地:"把郑老屁叫来!"刘妈答应着走出屋去。
白美还在哭,香秀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哄着。
景琦发着火儿:"还哭!不想吃都一边儿站着去,起来!起来!
听见没有?!"孩子们吓得惊慌站起,在桌边站了一溜儿。
景琦:"这不吃,那不吃,想吃什么?饿你们三天,狗屎你们吃着都香!"
九红:"干吗啊,你心里不痛快,别拿孩子撒气!"
景琦:"我在外头受气,回家还得装孙子不成?!"
只一会儿,郑老屁跟着刘妈从东廊拐进了北廊,十分紧张地问着刘妈:"我犯了什么事儿啦?!"
刘妈:"不知道,反正七老爷正发脾气呢!"
郑老屁:"我没干什么呀,是冲着我来的吗?"
刘妈:"我哪儿知道!"两人嘀咕着来到门边,郑老屁忽然一把拉住刘妈:"你给我漏个底,谁把我告了?"
刘妈瞪着眼:"你没干坏事儿怕什么,进去吧你!"说着一把将郑老屁推进了门儿。
郑老屁被推进门儿,晃了一下站住了,惊慌地望着景琦:"七老爷!"
景琦仍沉着脸:"吃饭了吗?"
郑老屁战战兢兢地:"吃了。"
景琦:"还能吃吗?"
郑老尼莫名其妙:"能!"
景琦:"过来,把这桌子菜都给我吃喽!"
郑老屁惶惑地看着,闹不明白是真是假,站着没敢动。旁边站着的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吃!"景琦大声命令道。红花忙把一碗饭和筷子给郑老屁,郑老屁走到桌前胆怯地望了望周围。香秀、九红、孩子们……所有人都在惊异地注视着。
郑老屁看了一眼景琦,忙低头看菜,伸出了筷子。
忽然,郑老屁伸出的筷子又缩了回来。
是请看着:"怎么啦?"
郑老屁:"这碗太小。"
景琦一下子笑了:"嘿……给他换大碗!"刘妈端过一个大瓦盆给了郑老屁。
"胡闹,怎么洗碗的盆儿都上来了。"景琦说道。丫头、老妈子们都偷笑。
郑老屁:"挺好,这盆儿合适。"郑老屁动手将一盘盘饭菜全都倒在了盆里,蹲到地上,端着盆用大场勺搅和着吃起来。
孩子们看愣了,九红看着直皱眉头。
景琦:"坐下好好吃!"
郑老屁动了一下:"蹲着好!"说着话也没停嘴,大口大口地吃着。
景琦探着头,认真而又开心地看着;香秀看着景琦,偷偷地笑。
一圈儿的孩子,瞪着眼,张着嘴,探着头,有点儿傻了。
景琦歪着头,咧着嘴,替郑老屁使着劲儿。
郑老屁吃完了一盆饭菜,站起来抹着嘴,冲景琦傻笑了一下。景琦高兴极了:"哈哈--痛快!痛快!嘿!痛快!你们都看见吗?
啊?这才叫吃饭。郑老屁,去账房儿领个红包儿!"
新宅二厅院。夜。
景琦与黄立拉着狗在院中巡视,慢慢走着。
黄立:"你今儿怎么一天都气儿不顺?"
景琦:"我一辈子没这么窝囊过!王喜光竟敢当着我的面儿骂我贱骨头!"
黄立:"嗨,跟他一般见识!"
景琦:"哎呀,你没见他那下三滥的样儿!"
黄立:"他呀!当奴才当惯了,宫奴、家奴、亡国奴,一得势,还以为自己当了主子,七十岁的人了,不知有羞耻二字!"
景琦:"整天叫他这么折腾我还行!他以祸害人为乐儿!"
二人走上垂花门,黄立站住道:"甭往心里去,顺着他,对付到哪儿算哪儿!"
景琦:"柜上的皮头儿也劝我别跟他顶。不行!我想过了,不干了,我关门儿停业!日本人不走我不开张!我就不信日本鬼子能长久老占着咱们中国!"
百草厅公事房前的院子里。
药场和柜上的先生、伙计们站满了一院子,足有七八十人,大家悄悄议论着,望着前面。
台阶上站着票琦、最怡、是双、赵五爷、皮云良、敬业、敬生等人。
景抬高声地:"打今儿起,所有白家老号一律关门儿停业!"景怡刚说了头一句,下面大乱。
景怡大声地:"不是我们愿意这样,这买卖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请诸位另谋高就……"
人们惊愕地听着。
景怡:"时局艰难,今后,凡是找不到活儿干的,柜上还给每月开五块钱的份例,直到把咱们家底儿吃光了算。对不住大伙儿了。老七!"
最椅接道:"国难当头,请诸位体谅我们的苦衷。有个汉奸说了,无论我们家里还是柜上,只要他高兴,想抓谁就抓谁。咱们大查柜赵大水虽说放回来了,保不齐今后还抓谁,我们不能连累了大伙儿!"
人们一下子议论开了:"哪个汉奸三八蛋说的,宰了他!""关门儿不是个办法吧!""还叫不叫人活着了?"……
景琦:"诸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以后只要有了转机,再请大伙儿回来!"
玉婷家院内。傍晚。
齐福田和陈月升在院里和十四岁的万占明(即白占明)玩儿。齐福田手使齐眉根,呼呼作响练了一趟棍术,刚一收势,占明拍着手叫好。
"真棒,教我吧。"占明说着上前拿过根耍着。
陈月升凑过来:"差不多了吧?"二人往北屋看了看。
齐福田:"再等会儿,天黑以前混出城去就行!"
玉婷家北屋。
屋内。玉婷和万筱菊站在门口依依惜别。
玉停:"说实在的,我还真得感谢日本鬼子,没有他们横行霸道,做梦也想不到您会在我这儿住好些天。"
万筱菊十分激动:"再生之恩终,生难报!"
玉婷:"这话说得多不爱听!等日本鬼子走了,我陪您唱一出《大英杰烈》!"
齐福田在院里的喊声传了进来:"万老板,马前点儿!"
万筱菊深情地望着玉婷。玉婷苦笑着望着万筱菊。
"我先去乡下躲躲,风头儿一过就回来看您!"
玉婷点了点头,万筱菊转身走去。玉婷没有往出送,充满哀伤地一直望着万筱菊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日本宪兵队大门。摩托车、卡车开出大门,宪兵队出动了。
白家老宅大门口。日本兵跳下车将白宅团团围住,大门里外全站上了岗……
百草厅公事房院。
公事房房门紧闭,外面两个日本兵站岗,门玻璃后面,敬业向外望着。一会儿,敬业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这是要把咱们怎么着啊。"
景琦、景怡、景双、敬生、敬功、敬业、敬堂、敬谊等白家爷们儿全被囚在屋内,个个垂头丧气地坐着,没人理敬业。景怡和景琦小声嘀咕着。
敬业看着外面小声说:"嘿!关静山的儿子关佑年来啦,这小子是警备队的头儿!"
景怡、景琦忙抬头看,门开了,关佑年英气勃勃和王喜光走了进来。景琦、景怡等都站起来。
关佑年不客气地走到沙发前坐下,王喜光坐在一边儿。
关佑年开口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来看着诸位,我不怕你们骂我汉奸,我不当总得有人当。"
景琦一听这开场白,也不客气地坐下了,扭着头不看关佑年。其他人见景琦坐也都陆续坐下了。
关佑年接着道:"我虽说给日本人办事,可心里处处都得为咱们中国人想,咱们两家儿又是几代人的交情,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劝诸位还是不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光棍儿不吃眼前亏,您说呢?大老爷!"
一直低着头的景怡一声不吭。
关佑年:"皇军说了,所有的白家老号三天之内必须开张营业,否则,药店和药场统统查没!七老爷,怎么样?"
景琦:"我自己的买卖,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这我都做不了主啦?!"
关佑年:"做不了!皇军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一个商业繁荣的北平,都关了门儿了,特别是百草厅,这不是往皇军脸上抹黑吗!咱们也得替人家想想是不是?!"
景琦怒视着关依年。关佑年依然说下去:"卫生部门儿要检查你们的药方子,都交出来吧,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只能说到这儿了。"关佑年站起身:"皇军那边儿我尽量维持,可你们也别逼得我走投无路。"关佑年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各家买卖开张以前,谁也不许离开这儿!"
关佑年出了门儿,王喜光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七老爷,您出来一下儿!"
院内,王喜光对刚下台阶的景琦说道:"今儿关爷可够给面儿的,人家是处处替你们想,人多厚道啊!"
景琦:"我看还是不如王会长厚道。"
王喜光:"行了行了,你心里骂我什么我都知道,别再耍花招儿,你们大查柜放回来了,他虽说不是八路,可您那位大孙子白占元已经在宪兵队挂上号了!"
景琦着实吃了一惊:"为什么?难道他会是共产党?!"
王喜光:"是不是您自己问他去。还有,那位万筱菊万老板是谁放走的?"
景琦从心底里发慌了:"我怎么知道?!"
王喜光:"七老爷,什么事儿也瞒不过王喜光的眼睛,万筱菊躲到戏箱里边儿,车到永定门就把他抓起来了,没想到吧?!"
景琦惊呆了:"你何必跟一个唱戏的过不去呢?"
王喜光:"你妹妹白玉婷的事儿,我这儿可还压着呢!"
景琦少有地慌了神儿:"你到底想干什么广王喜光:"五十年前,白家的长房长子判了轨监候,今天七老爷不愿再重来一回吧?"
景琦:"有什么罪名儿我一个人顶着!"
王喜光:"你顶不了!老佛爷要活着,你是满门抄轨灭九族的罪!你横什么?请你当个会长,你就鼻子不是鼻子股不是脸的,害得我在皇军面前挨了好几回骂!你对得起我吗?"王喜光说着,拍着景琦的肩。
公事房门口。
敬业正和门口站岗的日本兵交涉:"我要上厕所,你不能不叫我出去呀!"日本兵听不懂,呆望着。
敬业:"厕所!--茅房懂不懂?!"日本兵仍然愣愣地望着敬业。
"哎哟,急死我了,我憋不住了,我要……我要……"敬业比划着撒尿的样子:"哗--哗--撒尿懂不懂?!"
日本兵不耐烦地把敬业往回推。敬业大叫:"什么规矩,不许人撒尿!"
景琦走到门口:"喊什么?!都这份儿上了,就别瞎讲究啦!往痰桶里尿吧!"
"对对对!"敬业忙进屋,端起痰桶往里屋跑。忽然屋里的人都憋不住了,拥进里屋去,大家围成一圈儿互相挤着,尿得满地都是。
第四十章
老宅门口。
大门口站着日本兵。香秀、冯六和一个抱着酒坛的仆人走上台阶,被日本兵伸出刺刀拦住,冯六忙又退下了台阶。
香秀冲着日本兵:"我们是送饭的!"
日本兵叫道:"不能进去!"
香秀耐心解释着:"我是送饭的,给里边儿的人送饭卜…··要命!
他听不懂中国话吧,冯六过来!"冯六又怯怯地上了台阶。香秀指指提盒,又比划吃饭动作:"吃饭!吃饭!"
日本兵怀疑地望着提盒,又看看香秀。香秀打开第~层食盒:"看看!送饭菜,懂不懂?!"日本兵低头看,脸都快碰到提盒了,香秀用力推了一把日本兵:"嘿嘿嘿,别把哈拉子流进菜里!明白了吧!"
香秀一挥手:"进去了啊!"日本兵愣愣地看着,倒也没有拦阻的意思。
冯六却仍看着日本兵不敢进。
香秀大叫:"快拿进去!"冯六和仆人小跑着进了大门。香秀对日本兵点了点头:"谢谢啊!"
百草厅公事房。
饭菜已经摆到了桌上。屋里的人都垂头丧气地靠边儿坐着,没一个人吃。敬业看了看大伙儿,忍不住坐到了桌旁:"吃吧!我可真饿坏了。"大家冷眼看着敬业,仍没有人动。
香秀拉了一下景琦,两人走进了里间屋。
敬业已大吃起来:"怎么都不吃呀?这鱼不错,吃吧!"
景琦、香秀在里屋悄悄嘀咕。景琦惊讶地抬头看着香秀:"这是谁的主意?"
香秀:"您说行不行吧?"
景琦:"以后还得出麻烦,也没别的法子了。"
香秀:"走一步算一步,不能老关在这儿!"景琦点点头,二人走出里屋。
景琦走出坐到饭桌前:"吃吧吃吧,我看就按日本人说的办吧!"
大家惊愕地望着景琦。
景琦:"那么多先生伙计,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不开张哪儿行啊?!"
敬业:"怎么样?还是我对了吧,我压根儿就没关!"
景琦把眼一瞪:"糖醋鱼都堵不住你的嘴!"敬业不说话了。
景怡:"可咱们祖传的秘方不能交出去广景琦:"国都亡了,还要那秘方有个屁用!"
香秀把饭递景琦,景琦大吃起来:"香秀,给大伙儿倒酒!"香秀倒上酒,大家疑疑惑惑地陆续坐到桌边。
新宅上房院北屋厅。
景琦和田木两人坐在东偏厅,九红坐在一旁。景琦将一摞秘方交给田木:"这是一百四十二张秘方。收好!咱们君子协定,我只是交给你保存,不能交给官方!"
田木面呈喜色:"七老爷有了这个举动,这就好向官方交代了,反正交到了日本人手里,他们决不会再追究。"
九红:"吃饭吧!"景琦、田木站起来走向圆桌。
外厅,占元和田玉兰聊得火热,田玉兰"咯咯"笑着用拳头捶占元。
九红招呼着:"别聊了,快过来吃饭!"两人站起,占元仍说着什么。
桌边三人刚落座,九红便对田木道:"你这个女儿越长越漂亮,十几了?"
田木:"十八,调皮得很,我一直想给他找个中国丈夫,能不能帮我留心一下?"
九红爽快地:"行,这事儿你交给我吧!"
景琦迅速地瞪了一眼九红。九红一愣,忙掩饰地回头叫道:"你们俩聊起没完了,快来吃饭!"
占元、玉兰嘻嘻哈哈走过来。景琦道:"聊什么呢,这么可乐?"
玉兰:"占元说你们宫里的太监都没有……都……净胡说,他说你们原来的管家王喜光就是那样的!"
九红:"哎呀!占元,说点儿正经的好不好?"两人低头笑着。
田木:"王喜光叫七老爷当会长的事儿怎么样了?"
景琦:"我不当!王喜光算什么东西?!"
田木:"我很同情七老爷,我也看不起汉奸!可硬顶不是个办法,最好是离开北平,躲一段时间再回来。"
九红:"这个主意好!去济南吧!我也十几年没回去了,我陪你去。"
景琦:"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田木:"权宜之计嘛!"
景琦:"再说吧广玉兰突然笑着将一口汤喷了。占元一旁坏笑着。
田木板起脸:"玉兰!像什么样子!"
玉兰指着占元:"爸,你不说他还说我,他又胡说!"
占元坏笑着:"真的真的!"玉兰狠狠捶着占元。
景琦、九红、田木三人各怀心事地看着两个年轻人。
新宅上房院北屋东里间。夜。
"香秀!"景琦叫了一声,走到床边坐下,香秀正在铺床,扭过脸儿:"嗯?"
景琦:"我是得出去躲躲。"
香秀没好气儿的:"杨九红不是要陪你去济南吗?你去呀!"
景琦:"我不去济南。"
香秀推着景琦:"哎呀!起来起来,铺被窝儿呢!"
景琦:"我到你家里躲躲吧?!"
"去我家?"香秀一愣,又低头铺床,"老爷开恩吧,我们家庙小,容不下您这么大的佛。"
景琦瞪着香秀:"我偏去!"
香秀:"你们白家上百口子人,哪家儿不能躲?出了事都往后捎!"
景琦:"我哪也不去,就认准了你们家了,行不行吧?"
香秀:"不行!我还告诉你,我要告辞了。"
景琦:"告辞是什么意思?"
香秀:"这意思就是我得走了,离开白家,从此两分手!"
景琦大惊:"你怎么想起来要走,谁得罪你了?"
香秀:"谁也没得罪我。我本来就是老太太买来抱狗的,老太太一去世,当时我就该走的。我都二十八了,总不能老死在你们白家!"
景琦:"你本来就是买来的,你就不能走!"
香秀:"我赎身!不就五百大洋吗!窑组儿还能赎身呢,我就该当一辈子丫头!"
景琦不解地:"你今儿怎么了?"
香秀沉着脸:"没怎么广景琦生气地:"我不许你走!"
香秀:"我就走一个给你看!"
景琦急了:"我……"
"七老爷!该拉闸了!"门外忽然传来听差的喊声。
景琦没好气儿地:"知道了!喊什么!"景琦瞪着香秀还想说什么,香秀不理他径自向外走去:"走吧,拉闸去!"
景琦忿忿地跟了出去。
厨房院。两个听差打着灯笼,景琦和香秀走出屏门。
景琦一肚子火儿地叫着:"拉闸了--都他妈的睡觉!"
厨房里忽然传来老妈子和厨子们的调笑吵闹声。
景琦站在门外大叫:"几点了!还在那儿闹!一帮败家的玩艺儿!"
俩听差吓得直看香秀,香秀也虎着脸。里面顿时没了声音。
景琦等走进过道,向垂花门走去。
头厅院。已经拉完闸,景琦往院里走,两个听差战战兢兢地跟着。景琦还在发脾气:"没他妈一个好东西,都在那儿算计我,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香秀已等在半路,忙跟在后面走,景琦也不看她。景琦一路发着邪火,听差吓得拿灯笼的手直发抖。
景琦大叫:"小心火烛!--小心他妈的火烛!"香秀边走边偷偷笑。
景琦大吼:"小心火烛!--小心个屁!全他妈烧光了才好呐!"
香秀在后面捂住嘴不住地笑。
新宅上房院。
清晨。院内仆人们扫地的,倒水的,提壶的,端盆儿的,忙而不乱,声音很小。
莲心端着脸盆儿拦住景琦:"老爷上哪儿啊?还没洗脸呢!"
景琦粗暴地:"去去去!趁我还活着,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给我走人!"
景琦推开莲心走去。莲心莫名其妙地望着。
香秀匆匆跑进了屏门,与景琦走了个对头:"哟,老爷子一大早儿上哪儿?"
景琦:"上哪儿?我能上哪儿?!哪儿都不要我!我他妈找日本鬼子挨枪子儿去!"
香秀"咯咯"笑道:"行了,老爷子!还生气呐?"
景琦:"我生气,我敢生气吗?谁拿我当人呐?!"
"行啦--走!"香秀拉景琦走。
景琦没动窝儿:"干什么?上哪儿去?我一个人儿活得挺自在,哪儿也不去!"
香秀:"别打坠咯噜儿啦,车都备好了!"香秀拉住景琦走出屏门。
景琦跟着香秀出屏门下了台阶,景琦边走边道:"谁叫你备车了?"
香秀:"您昨儿晚上不是吩咐上我家去吗!"
景琦:"哎哟,别吓着我!您那儿庙小,容得下我这么大的佛吗?!"
香秀笑嘻嘻地:"庙不在小,有佛则灵!走吧--"景琦故作不情愿地被香秀拉着走。
香秀拉着景琦出了垂花门,下台阶进了二厅院。
景琦故意发着牢骚:"哼--哈--我去济南府!哈--叫人给我脸子看,凭什么呀--我去济南府--啊?--"
马立秋家。
景琦、马立秋、古先生、玉婷在打麻将。景琦要抓牌,在身后的香秀使劲扒拉他的手:"吃了吃了!"
景琦:"不能吃!"
香秀不由分说:"哎呀,吃了,打这个,三万!"
古先生一推牌:"和了!边三万!"
马立秋抬头瞅了香秀一眼:"你又不懂,别瞎捣乱!去厨房看看水开了没有?!"
香秀直起身:"自己不会打,还说别人!"香秀嘀咕着向门外走去。
玉婷看着走出去的香秀,又回头看景琦,手里洗着牌:"七哥!我看香秀不错,收了房吧?"
马立秋、古先生都是一愣。
景琦:"说得好!孤正有此意!"
玉婷问马立秋:"老太太!行不行啊?"
马立秋:"不行不行!给老爷当个丫头已经是福分了,哪儿还敢往上高攀!"
玉婷:"你先说乐意不乐意吧?"
马立秋:"不敢不敢!一个乡下丫头,又不懂事儿,饶了儿净惹老爷生气!"
玉婷:"老爷都发了话了,你还怕什么?"
马立秋惶恐地望着景琦。景琦道:"老太太赏个面子吧!"
马立秋惊喜而又胆怯地:"那敢情好啊!"
玉婷:"得,定了!我做媒,我张罗!"
古先生看着三人:"给各位道喜了,这杯喜酒我可喝上了!"
景琦:"玉婷,这喜事儿我可全交给你了!"
马立秋家北屋外屋。
香秀躺在床上,两眼望着顶棚,两手垫在头下。景琦推门而进,慢慢走到床前,坐到了床沿儿上。香秀一动不动,也不看景琦。
景琦:"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跟我说说行不行?"
香秀:"说也没用!"
景琦:"怎么会没用?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做得到!"
香秀一下子坐了起来:"这是你说的?!"
景琦:"我刚说完!"
香秀:"好!那我问问你,你还记得槐花是怎么死的?"
景琦:"说这干什么,是我不好,我不该打了她!"
香秀忿忿地:"是杨九红逼死的!给你做姨奶奶?受杨九红那窑姐儿的气?我宁可回家种地!"
景琦大出意料,一下子明白了,惊奇地望着香秀。香秀咄咄逼人地望着景琦。
景琦:"难道说,你还想当太太不成?"
香秀:"怎么不行?要当就当太太!绝不做小!"
景琦傻了,皱巴着脸直挠头皮。香秀冷笑道:"怎么样,吓着了吧?刚才还说一定做到!"
景琦:"别这样,你出的题目太大,得容我想想!"
香秀:"想什么?想你的儿子都比我大了;想这门不当,户不对;想你是阔东家,我是穷要饭的;你是老爷,我是丫头;想你们祖宗的规矩;想你们……"
景琦急了:"你有完没完?我这儿一句话没说呢,你那儿倒说起来没完了!"
香秀一仰身又躺到了床上,两手又垫到头下,望着天花板:"算了吧,七老爷!别把你吓出个好歹来!趁早儿死了这条心……"
景琦似乎根本没听,两眼望着别处寻思着。
香秀:"我呀,还是在乡下种我的地,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他妈太太就太太!就这么定了!"景价突然站起断然道。
香秀猛地又坐了起来,向前探过身,伸着头仔细观察着景琦:"想好了,别后悔!"
景琦回头看看:"我七老爷没做过后悔的事儿!"
香秀故意激将:"多想想,白家的人可要叫你得罪光了,他们容得下这事儿?!你斗得过他们?!这个马蜂窝不是好捅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景琦冷笑地望着香秀:"你这儿给我浇油儿点火?我想干的事,用不着浇油!我不想干的事儿,点火儿也没用!"
新宅上房院北屋西里间。
九红正躺在床上抽大烟。景琦撩帘进来,随随便便地:"嘿,跟你说个事儿,我要续弦娶位太太进门儿了啊!"
九红立即放下烟枪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景琦。景琦笑了笑转身就走:"等着喝喜酒吧!"
九红知道是真的了:"等等!就说这么一句就走了?"
景琦回过身:"你还想听什么?"
九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景琦:"等你知道,黄花儿菜都凉了。"
九红关注地:"您要的是哪家的千金?"
景琦漫不经心地:"你见过,香秀!"转身又要走。
九红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站住!白景琦!你真做得出来呀?!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景琦:"我这儿办喜事儿忙得三孙子似的,有工夫跟你闹着玩儿?"
九红走向景琦:"爷爷!您都六十了,顾点儿面子好不好?!"
景琦:"你这儿劝我呢?!我这人不识劝,我不是来和你商量,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儿!"
九红:"我不是劝你,我都熬了这么多年了,没说过叫你把我扶正吧?凭什么她来了就当太太?"
"她怎么不能当太太?"景琦坐到椅子上,盯着九红,准备舌战。
九红:"她是丫头!"
景琦:"当了太太就不是丫头了!"
"你的孙子都快赶上她大了,香秀才二十几!"九红走到景琦前。
景琦:"对了,我娶个八十岁的,那不是媳妇儿,我管她叫妈!"
九红:"你这不强词夺理吗?你跟家里人都商量过了吗?"
景琦:"我娶媳妇跟他们商量什么?娶你的时候,我爹妈都不知道!"
九红:"你这是娶太太,不是娶姨太太!"
敬业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看见景琦忙垂手侍立一旁:"爸!姨奶奶找我?"
九红连忙冲着敬业道:"好极了,快给你爸爸道喜,你爸爸要续弦了。"说着坐了下来。
敬业惊奇地:"是吗?那真得给爸爸道喜了。"
九红:"你也不问问娶的是谁?"
敬业充满好奇地:"谁呀?"
九红故意将景琦:"七老爷说呀!"
"这有什么,好像不能说似的。香秀!"景琦站了起来。
敬业着实地目瞪口呆了,张开嘴合不上。景琦走到敬业前轻轻拍着他后脑勺:"怎么了?瘸儿子,吓傻了?以后见了香秀你得叫妈!"
景琦转身走出了屋门。敬业仍傻愣愣地站着,九红站起身:"听见了吗?你要开得了口叫她一声妈,我情愿叫她一声太太!"
敬业:"啊?……啊!我的妈哟!我这不是做梦吧?"
九红:"这不是咱们一个房头儿的事,去!把家里人都叫齐了。
这件事儿,绝不能叫他办成!"
百草厅公事房。
景琦坐在沙发上,景怡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景琦抬头看着景恰:"大哥!你为什么难?我就是来请你喝杯喜酒。"
景琦停住了脚步,探过身冲着景琦恳切地劝道:"老七,你娶多少我都不反对,可这香秀,收个房算了!"
景琦提高了话声:"她怎么就不能当太太?"
景怡低头来回走,似自言自语地:"咱们白家向来讲究个门当户对,丫头收房的不少,可从来没有过填房当太太……"
景琦耐着性子听着。
景怡:"……族中一向没这个先例呀!"
景琦:"打我这儿起,这不就有了吗!什么规矩不是人定的,我怎么就不能开个先例,定个规矩?!"
景怡哭笑不得:"你,你,这么大事儿怎么像儿戏一样!你不是小孩子了,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你怎么交代?!"
景琦:"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我向他们交代得着吗?!"
景怡颓然坐到沙发上:"我这个大哥说了也没用,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们二房?"
景琦:"怎么说?"
景怡:"说你们二房的人都有神经病,白玉婷到你都不正常!"
景琦笑了:"他们才有神经病呢!不正常的人看见我们这正常的,他总觉着别扭!"
景怡惊愕地望着景琦,无言以对。
新宅。
后花园。小胡、冯六、黄立、金二、二头儿、老妈子头儿正在听玉婷吩咐布置。靠后山墙,一坛坛的绍兴黄酒摞得几乎和墙一般高。
玉婷指着下面的几排酒坛:"这是四十几年的绍兴黄,要五十坛儿;还有五十坛儿,不超过十年的就行了。"
小胡点着头:"知道了。"
玉婷等走到井边,玉婷指着井口:"六十只鸡和鸭子煺净了以后,都要在这井水里拔一天一夜才能下厨。"
冯六:"明白!"
玉婷:"金二,正日子那天,把你的花儿全给我摆出来,给你雇四个工,到公中支钱。"
金二:"都备齐了。"
玉婷边走边对黄立道:"黄爷,这几天千万不能出事儿,十二点就上锁,没事儿的不许乱串!要人吗?"
黄立:"我一人儿行了。"
玉婷:"胡总管,七老爷高兴,谁也别出妖娥子,谁出了事儿把谁赶出去!"
胡总管:"放心吧,上上下下都等着领七老爷一份儿重赏呢!"
上房院北屋厅。
门口两边站着各房的丫头。老妈子们端着菜出出进进,小胡在指挥着。
屋里坐满了人,九红、景怡、景双、是泗、敬功、敬业、敬堂、敬生、敬宾、敬谊、幼琼、月玲,没有一个人说话,紧张地等待着。莲心、红花等大丫头在帮着老妈子摆菜。大圆桌上杯盘都已摆好。
九红凑到景怡耳边:"待会儿得您先说!"
景怡:"看看吧,看看再说!"
敬业问敬功:"佳莉在济南还好吗?"
敬功:"她现在学西医呢,快毕业了。"
东里间门口有了响动,大家都转头望去。景琦和三老太爷颖宇走了出来。
颖宇:"老七,我要喝你那四十年的老绍兴黄!"
景琦:"您敞开儿喝!管够!……怎么着?堂会上您还能来一出吗?"
颖宇:"你看那面黑洞洞!嘿嘿,不行了,老胳膊老腿儿了,看你的!"
敬功站了起来:"爸!三爷爷!"
景琦:"你什么时候来的?"
敬功:"今儿刚到。本来听说爸爸要去济南呢!"
景琦:"改了主意了。你来办什么事儿?"
敬功:"听说爸爸要娶香秀,急着忙着赶来了。"
景琦:"等着喝喜酒吧!"
敬功:"爸爸!这事儿还是再商量商量!"
景琦一下子翻了脸:"商量什么?我就知道你肚里没揣着好屁!
这些年家里出了那么多大事儿,你也没说回来看看……"
敬功一下子愣住了,局促不安地望着景琦。
景搞:"听说我娶媳妇儿你颠儿颠儿跑回来啦,你小子在济南又娶了两房姨太太,别以为我不知道!趁早儿买火车票给我滚回去!
胡总管,给他买票去!"
敬功吓得忙低下了头。颖宇开心地看着。
胡总管忙应着:"是!"大家都愣了,没一个人敢插嘴。
颖宇见气氛不对:"老七,你们吃吧,我走了。"
九红忙站起来上前:"三叔,您不能走!"
颖宇向门口边走边推辞:"对不住,我这两天闹肚子,昨儿贪凉,多吃了两碗冰酪。"
九红:"这事儿还没说呢!"
颖宇突然捂起肚子:"哎哟,不行!说来就来,我对不住了啊!"颖宇向外疾走,俩丫头扶着去了。
九红又气又急:"哎,三叔……"
景琦走向圆桌:"甭叫三叔,他比你们精!怎么着?今儿来得够齐的,怎么这么巧都走到一块儿了?"
景双:"听说你要办喜事儿,我们……"
"没错儿!都来了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去请了,到时候都来喝喜酒,今儿就算都说到了啊,来吧!先吃饭。"景琦坐下了。
一桌的人没有一个人动,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了景怡。景怡只好开口:"老七,我还是那句话,收房可以,续弦不宜!"话音一落,顿时人们像开了闸一样议论起来:"是啊是啊,收个房算啦!""咱们白家向来没这规矩!""哪怕先收了房过几年再扶正呢!""大宅门儿里讲究的是个门当户对!""这要是老太太在世,恐怕……"
景琦不耐烦了,拍打着桌子:"怎么啦,怎么啦嘿!十家都不说了。"是你们娶媳妇儿还是我娶媳妇儿?"他威严地扫视着众人。
在座的人无一敢与景琦对视,都躲着他的目光。
"我自己的事儿,你们瞎操什么心?!我娶个媳妇儿跟捅了你们的心肝儿肺似的!"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视线又都集中到景怡身上。景怡也有些发怵,婉言说道:"老七,话不能这么说,大伙儿也是为了你好。"
一下子又像开了锅,纷纷劝阻:"是呀,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为咱们白家想,你也不能这么做!""这事儿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是为了宅门儿的名声,谁也不管这破事儿!""什么事儿也越不过个理字!""办事总要前思后想,不能由着性子来!"……
景琦终于忍无可忍,站起、回身、从条案的架子上拿下鬼头刀,噌地拔了出来。顿时全屋一片死寂,都紧张地看着他。\景琦大叫:"白家门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归了包堆,全他妈混账王八蛋!"突然举刀狠狠向圆桌上劈去,"哐"!桌上的汤菜乱蹦乱流,碟碗碎了一片,黑漆桌面裂了个大口子。
景琦持刀走到敬业、敬功面前用刀尖指点着:"谁敢再胡说八道,就照着我这口刀说话!"
敬业吓得扑通跪到了地上,敬功也忙跪下了。
景琦回头,用刀横扫着众人:"啊?--"凶狠地望着所有的人。
敬字辈儿的全跪下了,丫头仆人们一下子跪了一片。
景怡吓呆了,九红忙低下了头。
景琦举刀大吼:"七老爷要娶媳妇儿啦!"
新宅。
大门口。喜乐高奏,大门口披红挂花,双喜字迎门,鲜花怒放,迎亲的花轿执事堆在门口,仆人们喜气洋洋,往外抢嫁妆。
上房院北屋。景琦和玉婷从屋里走出,刚到门口,小胡迎了上来:"该动身了,全都齐了。"景琦扫视一下院内,皱起了眉头。
西厢房上着锁,南屋上着领。
景琦回头看看西里间,西里间也上着锁。
景琦问道:"各屋的人呢?"
小胡:"一拨儿一拨儿的全走光了。"
景琦:"哈!躲了!"
小胡:"姨奶奶昨儿晚上出去就没回来!"
玉婷:"这倒清静!"
景琦:"好,走了好!本家儿的一个都不来,挺好!省得碍眼,惹得我心里不痛快!走!"
三个人下台阶往外走时,玉婷道:"七哥!佩服!为了一个丫头,家都不要了!"
景琦:"我自个儿活得自在就行了,这家是我一个人儿的家!"
大门口。玉婷上了迎亲太太的轿子。景琦一身新郎打扮,上了一辆新式马车。
吹鼓手,八抬大轿,全套执事,开道锣,朝天授,旗罗华盖,迎亲的队伍出发了。喜乐大作。
马立秋家。
门口挂着红,陪嫁的东西摆了有二三十米长。朱伏正在张罗:"都听着听着,迎亲的快到了,先把这陪嫁东西往边儿上靠靠,自己守着自己那一摊儿,不许乱跑!"
北屋。新娘打扮的香秀还在照镜梳妆,雍容华贵,段大兰和两个丫头将香秀扶起穿衣。马立秋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泪。古大夫的两个老婆抱着孩子在一边儿看热闹。
门口。轿子落地,玉停下轿向门里走去,围观的人踮着脚、侧着身、伸着头,堵了半条街。
院内。玉婷和大兰扶着蒙着盖头的香秀走向院门。
玉婷说着:"留神,别踩了裙子,慢点儿走!"马立秋激动地跟在后面。
门口。围观的大人孩子往前挤,朱伏不断地往后推着:"往后往后,帮帮忙,劳驾了您呐!"花轿忙上前停在门口。
香秀出门上轿,景椅上了马车。
吹鼓手们卖力地吹打着。送亲的队伍出发了。
马立秋站在门口擦眼泪。
新宅。
大门口。八抬大轿进了大门,景琦随轿而进。玉婷、大兰、小胡、黄立全跟着。\八抬大轿进了垂花门,景琦在前引路,众人随后跟着。
花轿进了屏门直奔北屋。\轿里。香秀掀起盖头,激动而欣喜地笑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花轿终于在北屋门回落地,香秀下了轿。
北屋厅。景琦、香秀二人拜天地,三叩首。鼓乐喧天。
上房院。
小胡把玉婷拉到北廊头儿上,火急火燎地:"姑奶奶,麻烦了!宴席摆好了二十桌,可一个客人也没来。"
玉婷一惊:"这是杨九红他们做了手脚了,够下功夫的!"
小胡:"我不敢跟七老爷说,得想个主意。"
玉婷:"瞧瞧去!"二人忙转身走去。
玉婷、小胡出了屏门,小胡指了指厨房院,玉婷惊讶地望着。
院里搭了喜棚,四面摆满了鲜花,院中整整齐齐摆着二十个圆桌,一个客人没有,仆人、老妈于、丫头站了一大圈儿,惶惶然地望着。
冯六走上前问五倍:"六个厨子全来了,倒是做不做呀?!"
玉婷没有回答冯六,自言自语道:"真够可以的,自己不来,也不叫客人来,这下可搅了!"
玉婷正愣着,景琦走出屏门:"怎么了?"玉婷等忙回头,景琦走了过来。
玉婷:"你看!"景琦也惊讶地看着。
仆人们垂手侍立,怔怔地望着景琦。
景琦一下明白了:"爱来不来,我还犯不着请他们!"上前两步,对仆人们说道:"你们都听着!"
仆人们肃立恭听。
景琦:"不管是听差的,老妈子,厨子,丫头,拉车的……去把你们的亲朋好友,七姑姑八姨儿,烂眼子二舅母,有一个算一个……"
仆人们惊讶地听着,景琦提高了声儿:"全都请来给我吃喜酒!"
仆人们愣着,没一个人动,不知是真是假。
景琦:"还愣着干什么?这就去,越快越好,请得多我有赏!"
玉婷着实兴奋了,大叫:"听见了吗?快去呀!"
仆人们像炸了窝,喊着叫着四散奔去。
景琦开心地"嘿嘿"笑着:"哈哈!这下可更热闹了!"
白景怡家客厅。
景怡、景双、九红、敬生、敬功、敬业坐在沙发上。
九红:"今儿他这喜事就办不成,没一个客人去!"
景怡:"没人儿去,喜事他还不是照办!"
九红:"他那脸往哪儿搁?"
景双:"他那个人才不管什么脸不脸呢!"
九红无奈地:"整个一个活土匪!"
敬生:"唉!他老人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九红:"那不行!香秀是个丫头,谁也不许按太太的格儿称呼她!
不能开这个先例!"
景怡:"你不要掩耳盗铃,她明媒正娶,你怎么能不认?"
九红心情沉重地:"要是老太太活着,景琦绝不敢!香秀也得不了逞!"
敬业故作惊叹地:"哟!姨奶奶,这会儿您想老太太了!"
九红瞪着眼:"你少跟我耍贫嘴!"
敬业:"我说,咱们就老躲着?还回不回家了?"
九红:"回!自己的家为什么不回?都不回去,香秀那丫头才得意呢!"
敬功:"只要回去,那就是低了头认了!我无所谓,明儿回济南了,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处?!"
九红:"唉,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新宅厨房院。
院子里一下子冒出了小二百人,朱伏、大兰、古大夫和俩媳妇,卖苦力的,拉洋车的,卖菜的,摆摊儿的,应有尽有,乱乱哄哄,孩子们奔来跑去。
饭厅门口,三老太爷,瑞娴,田木一家,占元、占安、白平、白美、白慧站在门里惊讶地向外张望。
景琦挽着香秀从屏门走出来到了厨房院,香秀显得有些紧张。
人们都回过头去看,院里一下子静下来,前面的一桌人站了起来,后面也跟着陆续站了起来。
景琦抬手招呼着:"坐坐!都站起来干吗?!"
没一个人坐,局促地望着景琦。景琦道:"今儿我办喜事儿,大家伙儿来喝喜酒,这是看得起我!我跟我太太给诸位道谢了!"
有两三个人乍着胆子喊着:"甭客气您呐!""给您道喜了!""得谢谢您赏饭呐!"大家回头看他们,几个人不好意思地笑着。
景琦:"都别客气,别拘束,敞开了吃,敞开了喝,我和我太太先敬诸位一杯!"丫头忙端酒过来,景琦、香秀各取一杯。景琦举杯:"谢谢诸位了!"
香秀忙跟上:"谢谢诸位了!"二人一饮而尽。
客人中有人大声叫好!
景琦叫黄立:"黄爷!给他们上白酒,您帮着招呼一下。诸位,今儿要不喝躺下二三十个,就不是好样儿的!"
人们轰地一声笑了,气氛顿时热烈了,又开始乱乱哄哄。饭厅门口,田木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景琦、香秀向饭厅走去。景琦边走边拱着手:"慢慢喝着啊!"
院子里吃三喝四乱成了一片。
饭厅里,摆了两桌席。见景琦和香秀进来,颖宇、田木、玉婷、美智子纷纷上前道喜。
景琦高兴地:"入座入座。"大人和孩子分两桌坐下。
田木问景琦:"外面的都是些什么人?"
景琦:"外边儿的?朋友,都是我的好朋友介田木怀疑地:"噢,朋友?"
颖宇始终脸色难看,没好气儿地:"开眼吧,日本鬼子!中国人的事儿,你且弄不明白呐!"
田木一惊,注视着颖宇。桌上的人都一愣,紧张地望着。景琦忙拉香秀举杯站起:"来来来!喝酒,谢谢诸位赏光!"
颖宇依然面色阴沉:"老七!给你道喜!"自己先一口干了。大家都喝了酒,景琦有些担心地望着颖字。
玉婷忙打岔:"田木先生,尝尝我们四十年的绍兴黄酒,怎么样?"
田木回过神儿,应酬道:"好!好!头一次喝这么好的酒。"大家又聊起了酒。
景琦悄悄问颖宇:"三叔,怎么了?今儿心里不痛快?"
颖宇又干了一杯:"没什么。"
玉婷带着占元等孩子们走过来,丫头们忙在地上铺了垫子。玉婷道:"七哥,孩子们给你道喜来了。"景琦、香秀忙坐到准备好的椅子上。
占元高叫:"给爷爷奶奶道喜!"
景琦、香秀高兴地看着占元、占安、占平、白美、白慧跪地磕头。
孩子们磕完头,香秀忙站起拉占元:"起来起来!"
孩子们起来高兴地叫着:"奶奶!""奶奶!""奶奶!"
香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赏!赏!"
丫头端上垫着红布的托盘,上面放着大元宝,孩子们高兴地叫着,一人拿了一个……
占元站在田木前面正和田木划拳,喊得脸红脖子粗。景琦低声和颖宇说着话。
景琦:"怎么了?我五哥一直没来信?"
颖宇悲愤地:"死了!"
景琦大惊:"死了?!什么时候!"
颖宇:"上个月,我没跟你说,省得给你添堵!"
景琦:"怎么死的?"
颖宇:"日本飞机轰炸重庆,给炸死了!"
景琦惊愕地望着颖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颖宇说道:"别提这烦心的事儿,大喜的日子,我不应该说。"
景琦激动地:"三叔!想开点儿,还有我呢,啊?想开点儿……"
颖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我操小日本儿的姥姥!"
"三叔,出去走走。香秀,走,到外边儿看看!"景琦忙将颖宇拉起,三人起身出了屋。
老宅。
王喜光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慢悠悠走来,进了大门。
百草厅公事房。颖宇、景琦、赵大水、大头儿,皮头儿正在开会。
大水:"快过年了,柜上的伙计一个接着一个的病,前边儿快支撑不住了。"
景琦奇怪地:"这是怎么了?"
皮云良:"七老爷,您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您大概还没吃过混合面儿吧?"
景琦:"听说过。"
大头儿:"那东西吃着牙碜,吃下去胀肚,还拉不出屎来,人能不病吗!"
颖宇:"北京人什么时候受过这罪?连口干净的棒子面儿都吃不上!"
景琦:"这样儿吧,到我新宅去看看,过年一人发二十斤白面,过了年再说。"
大头儿惊喜地:"哎哟!这回大伙儿非乐坏了不可,有年数没见白面了!这个年算是抄上了。"
颖宇:"老七,我今儿就是来跟你商量过年的事儿,族中辈数最大的主儿就是我一个儿了,今年过年我牵个头儿……"
王喜光一推门走了进来:"哟,谈公事呐?"
几个人都回头冷冷地看着他。
景琦:"你们都去吧!"管事的和伙计都走了,只有颖宇坐着没动。
王喜光坐到了颖宇旁边,颖宇掏出烟卷儿:"王副会长来一根儿!"
王喜光:"谢谢!不会!"
颖宇:"烟都不抽?省钱干什么?再娶厢房姨太太?"
王喜光子笑着:"老太爷又拿我开心!"忙转向景琦:"我得先给七老爷道喜。"
景琦:"本来想请你喝酒,没找着你。"
王喜光:"甭拿这话填合我,您压根儿就没找!您既然不躲着了,我还是那件事儿,请您当会长!"
景琦:"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所有的铺面都在营业,秘方儿也交出来了,还要怎么样?"
颖宇:"干脆王副会长自己当会长得了!"
王喜光:"我还真没那福气。七老爷!不是我逼你,我不能不给你透个信儿,万筱菊在狱里供出了白玉婷!……"
景琦大惊。
王喜光:"别误会,可不是我告的密!还有,宪兵抓了几个学生,有一学生供出来,他和占元一块儿打过日本兵!……"
颖宇也惊呆了。
王喜光接着:"还在大学里参加了抗日的地下组织。这可都是杀头的罪!"
景琦紧张地试探着:"那……我当会长就没事儿了吗?"
王喜光:"您给我个面儿,我给您兜着,咱们公平交易,两不该该!"
景琦:"这么说,我要是不当会长,你就……"
颖宇:"老七老七!干嘛不当啊?王副会长,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也别难为老七了,你看我成不成?"
王喜光惊讶地:"您?……当……会长?"
颖宇:"啊!委屈你们啦?!论辈数,我是他三叔!论年龄,我是药行的老大!论资历……我在北平干药行五十多年,我往那儿一站,比老七有影响力吧!"
景琦:"三叔!您别为了我去背这个黑锅!"
颖宇:"什么叫背黑锅呀!我做梦都想当会长,也风光风光!"
王喜光:"老太爷!您不是拿我开涮吧?"
颖宇:"我快八十了,涮你干什么?人活一辈子不就图个升官儿发财吗?!"
王喜光兴奋地站了起来:"老太爷,有您这句话,我跟皇军一说准成!您可真给面儿!"
景琦疑惑不解地望着颖宇。
颖宇慷慨地:"给皇军办事儿,我义不容辞!就这么定了!"
王喜光:"定了,等皇军一点头儿,我把药行的人召集齐了,给您办个登基大典疗药行会馆院内。
院子里站满了人,不少人在悄悄地议论着。景琦站在后面,垂头丧气的样子。两廊上站着不少持枪的汉奸。
颖宇坐在台上的一把太师椅上,旁边放个小茶几。王喜光站在一旁弯着腰和颖宇说着话,颖宇不住地点头。一个听差用托盘送来一瓶洋酒,两碟小菜儿,放到了茶几上。王喜光直起身走到中央:"都别说话了!"下面一下子安静了。
王喜光道:"好几年了,群龙无首,今儿白老太爷荣任咱们药行商会的会长,这是皇军点了头儿的……"
景琦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喜光看着颖字:"请白颖宇老先生给咱们训话!"王喜光说完带头鼓掌。颖宇笑着招了招手,下面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鼓了鼓掌。
颖宇:"训话不敢,对不住大伙儿,老了,只好坐着说,还离不开两口酒!"颖宇举了举酒瓶子,"我就倚老卖老了!"说着自己倒了酒。
下面的人开始议论:"老牌儿的汉奸了!""瞧那副德行,透着他能!""他儿子还是国民党呐!""汉奸爸爸生个抗日的儿子!""这回白家可现了限啦!"忽然有人发现了景琦,忙捅了一下旁边说话的人。
景琦看着前面假装没听见。那人扭头对景琦:"哟,七老爷,这回白家可风光了。"
景琦把眼一瞪:"说风凉话谁都会!知道我们的难处吗?!"
台上,颖宇喝了一口酒:"王副会长叫我说几句,我就来段儿二黄慢板。大伙儿瞧我往这儿一坐,心里准说,嘿!瞧这大汉奸嘿!那么大岁数了也不知个羞臊!是不是王副会长?"
王喜光干笑着:"没人敢这么说,您这是替大伙儿办事儿!"
下面立刻安静了,注意地看着前面。
颖宇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儿,举了举:"我这儿还有包儿酱驴肉。"颖宇打开包儿吃了一口,放到了茶几上:"人生一世图个什么?
吃喝玩儿乐!诸位好些都是财主,有的是钱!人嘛,有了钱想干什么干什么!"
人们好奇地听着。
颖宇:"抽大烟,逛窑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干什么都行!"
王喜光应和道:"对!白会长说得对……"
颖宇没容王喜光说完,突然大声地:"可就是有一样不能干,不能当汉奸!"
下面轰地一声乱了,议论纷纷。景琦惊讶地看着,王喜光愣住了。
颖宇吃了块肉,喝了口酒:"我这个会长上台,得立几条儿规矩,谁要坏了我的规矩,谁他妈不是人养的!"
王喜光十分不安地望着,下面的听众也感到了异样,屏息静气地听着。
"第一条,各号凡是代卖日本药的,都给我扔出去!别拿人家的拐子打自己的腿!"颖宇吃了一块肉,索性对着酒瓶子口喝了起来。
景琦慌忙向前挤着走来。王喜光惊慌地向两个汉奸耳语,俩汉奸点着头,随即跑去。
颖宇激动地:"第二条,宁可挨千刀万剐,不当亡国奴!"
王喜光怒冲冲走到颖宇面前:"白颖宇,你这是抗日宣传,惑乱人心!"
颖宇:"王喜光,庚子年我当过汉奸,到现在想起来我还脸红,你小子就不知道脸红?!"
王喜光气急败坏地回身招手,几个持枪的汉奸跑来。下面的人一下拥了上来把颖宇围住了。王喜光伸手抓颖宇,景琦一下子挤上前,一把推开王喜光,挺身将颖宇护住。
颖宇大叫:"别等到我这岁数再脸红!我儿子在重庆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我要当了汉奸,对不住我儿子!"
王喜光喊着:"快来人!"几个汉奸用力往颖宇跟前挤,人们死死地挡着。
颖宇大吼:"站住!用不着你们抓我。老七,你看看。"颖宇指着茶几上的那包"驴肉":"告诉他们,我吃的是什么!"
景琦将纸包儿拿起一看,大惊:"三叔!你怎么吃了烟膏子?!"
围住的人也都大吃一惊:"三老太爷!""您这是干什么呀?"……
颖宇微笑着:"大烟膏子就酒,小命儿立时没有。我这么大岁数了,福也享了,孽也造了,死而无怨!"说着倒了下去。
景琦一把抱住颖宇:"三叔!"
颖宇无力地:"老七!我不行了,有件事儿你得替我办了。"
景琦悲伤地:"您说,三叔!"
颖宇:"昨儿去香云楼逛窑子,一桌花酒没给人家钱,你得替我还,这妓债不能欠!"
景琦:"放心,三叔!我一定还!"
颖宇:"好小子!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景琦与颖宇合上一起念:"待俺赶上前去……"颖宇的声音越来越小,"杀他个干干……净……净……"颖宇死在了景琦的怀中。
人们悲伤地看着,不少人落下了眼泪。
景琦轻轻抱起颖宇向外走,人们让开了一条路。外面传来警车的叫声。
王喜光和汉奸们向门外跑去。
景琦抱着颖宇慢慢下了台阶,人们跟在后面走着。
日本宪兵冲进大门,分开站住了。
景琦抱着颖宇,从日本宪兵的刺刀面前走过。后面跟着长长的人群。
景琦抱着颖宇向大门口走,轻轻说着:"三叔,咱们回家去,三叔!"
新宅上房院北屋。
供桌上摆着三老太爷的照片,桌前摆着三老太爷未喝完的半瓶洋酒和未吃完的大烟膏。桌边放着一把鬼头刀。
景琦站在桌旁,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严肃。
堂屋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白家全族的人,谁也闹不清这位七老爷又想干什么。静静地坐着没有一点声音。
景琦声音低沉地开口了:"我,白景琦,光绪六年生,五十七岁,身板儿硬朗什么毛病都没有,一顿能吃一只烤鸭,喝一坛绍兴黄,离死还早着呢!可今儿……我要立遗嘱!"
全族的人都是一惊,嗡地一声议论起来。
景琦的声音盖住了大家:"三老太爷走了,他走得惊天动地!他没向日本鬼子弯腰,他没有卖祖求荣,他为了我,为了咱白家大宅门的全族,顶天立地地走了……"
屋里又鸦雀无声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白七爷。
景琦:"他给咱全族增了光,给咱们全北平的药行增了光!谁心里都明白,下一个该轮到我了,日本鬼子不会放过我,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不就是个死嘛!死我不怕,可死了以后的事我不放心,我得立个遗嘱!敬业--"坐在人堆儿里的敬业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怯怯地:"我在这儿呐!"
景琦不动声色地:"站到前边儿来。"
敬业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屋子中间。
景琦从供桌上拿起刀,噌地将刀拔出了鞘。
刀出鞘,寒光闪闪。
景琦一声断喝:"跪下!"
敬业吓得"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下,惊恐而又茫然。
全屋的人都紧张地望着。
白景琦用刀尖指着敬业:"说!做了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
敬业斩钉截铁地:"没有!"
景琦凶狠地望着。
敬业大叫:"真没有!"
景琦厉声地:"你今儿要敢说一句瞎话,我就用你的脑袋祭奠三老太爷的在天之灵!"
敬业心虚胆怯地:"爸!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秘方!"景琦狠狠地,"你把祖传的秘方给了日本人田木青一!"
敬业大叫:"我没有!天地良心呐!"
景琦大喝一声:"小胡总管!"
站在门外的小胡忙走进门,惊慌地望着。
小胡:"大爷把秘方交给田木,是我……亲眼所见!"
景琦举起刀杀气腾腾地缓缓走向敬业。
全屋的人都吓得站了起来,只有杨九红坐在角落里没动,闭着眼默默地数着念珠。
敬业惊恐地趴到地上向后退:"爸!……爸!……别……您听我说,我是拿了几张方子给田木,可后来我一想,万一叫您知道了,我就没命了,我……我又要回来了……"
景琦站住了:"胡说!他就乖乖儿地还给你了?!"
敬业急忙说道:"我说那方子是假的,试试他给多高的价儿,既然价钱合适,我明儿再给他送真方子过去,他上过一次当,所以还给我了,不信您问香秀!"
景琦把眼一瞪:"嗯,香秀是谁?!这也是你能叫的吗?!"
敬业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瞧我这张臭嘴!不信您问我妈!"
一直站在景琦身后已经是太太打扮的香秀忙走上前。
香秀:"敬业说的是实话,是我叫他编个瞎话要回来的!"
景琦垂下了刀:"你还算有一怕,可你动了这个念头这个宅门儿就不能容你,从今儿起,把你赶出家门,不混出个人样儿来,永远不许进家门儿!"
敬业傻了:"爸!我以后……"
景琦不容分说:"来人!把他赶出去!"
小胡和几个仆人生拉硬扯地把敬业架了出去,敬业杀猪般地嚎叫着,全族的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人敢动。
景琦回身将刀放到了条案上:"言归正传。"他看了一眼香秀,香秀忙从条案上拿起写好的遗书递给景椅。
景琦慢慢将遗书展开,一张黄桂纸上整整齐齐地写着楷书,响起了景琦低沉的声音:"我,白景琦,生于光绪六年,自幼顽劣,不服管教,闹私塾,打兄弟,毁老师,无恶不作。长大成人更肆无忌惮,与私家女私订终身,杀德国兵,交日本朋友,终被慈母大人赶出家门;从此闯荡江湖,独创家业。一泡屎骗了两千银子,收了沿河二十八坊,独创泷胶、保生。
九宝、七秀三十二张秘方,济世救民,兴家旺族;为九红,我坐过督军的大牢,为槐花,坐过民国的监狱,为香秀,得罪过全家老少,越不叫我干什么,我偏要干什么!除了我妈,我没向谁低过头,没向谁弯过腰!"
全族的人都屏声静气地听着。
景琦念着,越来越激动:"如今,日本鬼子打到了咱们家门口,逼死了三老太爷,我立誓,宁死不当亡国奴!我死以后,本族老少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骂之!我死以后,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人人可诛之!我死以后,……如有与日本鬼子通同一气者……"
景琦举起了鬼头刀:"照着我这口刀说话!"景琦将刀狠狠地劈了下去,条案上的花盆被劈得粉碎。
景琦庄严地:"立遗嘱人,白景琦!"
白七爷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