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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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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春成为往事-陈行之
第一章 孤独的河
1.“黄河!黄河!”
生活给你怎样的馈赠,有时候是完全不能被预料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八),午夜,运载到革命圣地洛泉插队的北京知青专列隆隆地驶过河南的黄河大桥,向著名的西部城市龙翔奔驰。龙翔是k省省会,我们将在那里改乘汽车,往北再走四百多公里盘山公路,才能够到达洛泉。因此,在那个黑黢黢的夜晚,洛泉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精神上的灯塔,更是我们这趟远行的目的地,是被家人叮咛“到了那儿就来信”的地方。
三十七年以后的今天,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当我誊清本书稿件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天对于我整个人生决定性的意义,它是我人生的起点,是生活铺在我面前等待我用经历书写的一张白纸,我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没有这一天,就没有我所选定的文学事业,就没有我的恋爱、婚姻、我的女儿的降生,没有我在自己的经历中遇到的许许多多或者美好或者丑陋的人和事情,当然,更没有读者拿在手里的这本书。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当感谢这种不能不接受的馈赠——有所经历的人都知道,并不是所有馈赠都是你需要的,很多情况下,生活塞到你手里的其实并不是你期望得到的东西。
这本书也是一样。
那列从北京开往革命圣地洛泉的火车离开北京十几个小时以后,拥挤在车厢里的少男少女,由于精力旺盛或者那个年代特有的革命狂热造成的吵闹和喧嚷已经停歇,都朦朦胧胧地沉入到不能言说的生活图景和由此带来的情感激荡中去了。我听到刚才还在一起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红色革命接班人娇柔的梦呓——一个脸色红润的姑娘,好像在央求妈妈给她一件什么可爱的东西;一个结实的小伙子软软地斜倚在座位和窗户之间,不自觉地抽动着脸上的一块肌肉,嘴唇翕动着,显然,也正在进入到某种孩子气的回忆之中。
我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过来过去的画面是:我所在的中学军代表为了动员我去插队,竟然亲自来到我家,向我的父亲和母亲讲述革命道理。
那时候,我不过是初六八届的中学生,严格说起来,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无论如何记不起来我是怎样被结合到学校的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中去的。我作为革命委员会委员,在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方面,自然负有某种大于一般人的责任。所以,当我们和北京市人民一道举行庆祝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新指示发表大游行以后,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摆到了我面前——你必须要先于别人去插队了。
也许我出现了短暂的犹豫,所以才导致军代表到我家做我父母亲的思想工作。我当时不在家,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们这样做除了我是学校革命委员会委员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如果我决定去插队,就可以带动身边十几个和我要好的同学一同去插队。这对于承担着把全校毕业生都送到农村去这项政治任务的军代表来说,当然是一件不能忽视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谈,但是我知道,在发生了军代表到我家去动员我的父母这件事之后,我充分感受到了压力——不仅仅是来自学校的压力,同时也是来自父亲和母亲对于学校的承诺的压力。
很少和这么高地位的公家人打交道的父亲和母亲在军代表面前受宠若惊,好像得到了很高荣誉似的,连连说:“是啊!是啊!可不是嘛!”
于是,我的命运——很大程度上也是父亲和母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在那列飞驰着的火车上,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选择吗?我的回答是:这是我的选择,因为没有人强迫我,是我“主动”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去插队的。我们所有插队知识青年都是“自愿”报名去插队的,这怎能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呢?这当然是我们的选择。但是,在我的心底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却有一个胆怯的声音悄悄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革命的选择,不是我个人的选择,所以我不能认为这是我的选择……于是,在我的心里,便弥漫开了一种伤感落寞的情绪,它像烟云一样在很低的地方缭绕——它不可能很高,我不会让它升得很高。
我希望自己沉沉地睡过去,但是,虽然我明显地感觉到睡意的徘徊,它却始终无法完全控制住我,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车轮的强劲扯动,从不同的声音中感觉到火车正在通过不同的地方——空旷的原野,热闹的城镇,冷清的小站。
朦胧之际,我听到很多人喊叫着:“黄河!黄河!”
我惊醒过来,蓦地睁开眼睛。车厢里已经空空荡荡,所有人都把脸贴到冰凉的车窗上去了,我只看到一团一团拥挤在一起的背影和臀部。
我挤到他们中间去,想看一看地理书上讲的黄河到底是什么模样。
外面黑漆漆一片,就像是有人挂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到。过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才感觉到大桥的钢铁栏杆正在飞快地向后掠去,但是我仍然看不到任何河流的影像,而列车发出的空洞的摩擦声又实实在在证明我们的确在跨越黄河……那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真是奇妙,就好像你知道某种牵绕着你的灵魂的事物就在身边,而你却只能意会,不能够与它进行任何交流一样。
黄河,我没有看到你。
2.知青之死
真真切切看到黄河,是八个月以后。
我和我负责的知识青年小组忠诚地贯彻执行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干活很卖力,又很团结,几乎一丝不苟地做了上级要求知识青年做的任何事情——听贫下中农忆苦思甜,控诉旧社会之黑暗,赞扬新社会之幸福;参观当年红军围攻地主民团的“土围子”时牺牲了八个红军战士的地方;坚持“天天读”,坚持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及时撰写学习心得笔记;经常检讨自己和贫下中农的思想差距,“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等等。于是,我们就被谷庄驿公社革命委员会推选为先进知识青年小组,由我作为代表,到崤阳县城出席“北京知识青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这在当时是很大的荣誉,就像今天某个人获得乡“青年致富能手”、县“精神文明建设标兵”、省“践行‘
三个代表’党务工作者”、全国“十大杰出青年”、“全国财富五百强”以至于“
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的光荣称号一样。
崤阳县是洛泉地区南部相对北部来说比较富庶的一个县。那个时候说哪个地方富庶,一般来说指的不是人类先进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活动创造积累财富的程度,指的往往是拥有较好的自然条件,老天不为难你。
从这个意义上说,崤阳县富庶主要是因为这里的地理条件较好。
通常意义上的洛北是指南起洛泉地区,北至靖州北部的毛乌素大沙漠南缘一片广袤的区域,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或许还可以把陕北的一部分列入其中,因为它们都是这片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的一部分。这片区域主要为黄土丘陵沟壑或者沙漠地带,植被稀疏,干旱少雨,广种薄收,有的地方粮食亩产只有十几斤。
这片区域以贫穷闻名于天下,陕北著名农民起义军领袖李自成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贫困和官府欺压,揭竿而起,造起反来,浩浩荡荡杀向北京,结束了延续二百七十六年的明王朝统治,做了八十三天皇帝的。
我插队时的崤阳县还基本上保持着黄土高原的原始形态,虽然也有沟壑,但是,平坦的塬区仍然是它主要的地貌。只是在它的西南部,有一片被称之为“夕梦山”的林区,算是地地道道的山区。塬区比山区或者丘陵地带更能够蓄水,抵御旱灾的能力要强一些,所以物产比较丰富(谷庄驿公社就在塬区,这里的人民不住窑洞,住的是颇有北京
四合院风味的瓦房,主要的粮食作物也不是在洛北很著名的谷子、玉米,而是小麦),这是其一。其二,也许比第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黄河的一条重要支流湎河从西北—东南方向纵穿崤阳县境,在崤阳县最南边的罗家川隆重地注入黄河。
湎河是由无数条支流汇集而成的,这些支流像毛细血管一样遍布崤阳县西部地区,在崤阳县境内形成了一条条肥沃的河川耕地(当地人称之为川地)。这些耕地因为得益于灌溉而旱涝保收,有的地方竟然吸引来了具有水稻种植经验的四川人,直到我插队的那个年代,仍然有种植水稻的传统。
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白面和大米都是能够让人联想到奢侈的东西,所以,当你在信件中吹嘘说“我插队的地方能够吃到大米”的时候,你也就不难想象那些在洛泉地区北部诸县(那里的自然条件很差)插队的同学,会用怎样嫉妒的眼光看待你的幸运了。
我代表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知识青年小组到崤阳县出席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时候正是雨季。雨季并不意味着整个洛北地区都能够被宝贵的雨水滋润。事情常常是,某个县某个公社下雨下到房倒屋塌的程度,和它相邻的县或公社却仍旧赤日炎炎,旱魃比往日还要嚣张。插队期间,我甚至曾经亲眼看到仅百米之隔的对面山梁被白花花的冰雹覆盖,而我们劳动的这个土峁竟然风和日丽,静得就像在真空之中。所以你最好不要简单地认为雨季就是下雨的季节。大自然就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严峻而又谐谑。
所以,那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日(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下午,我们四百多名代表聚集在县委大礼堂,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突然,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冲到台上来,趴在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亭耳边低语了几句,陆嘉亭马上站起来打断了发言者,用高亢的嗓音吆喝着:“湎河发大水了!现在我们马上到水坝工地去抢险!马上就去!跑步出发!”
那个年代,权力对于社会的动员力量出奇的强大,陆嘉亭的话音未落,我们这些还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少男少女,就像遇到战争、祖国正处在危难之中一样,怀着伟大的献身精神,以为祖国捐躯的信念和激情,冲出大礼堂,疯了一样向县城北部跑去。
我们已经知道,在距离县城两公里的湎河河道上,正在修筑一个拦河大坝。这是一项让全县人民深感自豪的工程,从插队那一天起,我们就不断被这个工程所鼓舞,它的成败似乎关乎我们未来的一切。
太阳高悬在瓦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流云,整个世界都处在明亮的安宁之中,唯一能够让人感觉不正常的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土腥味儿。但是,一旦出了县城北大门,当湎河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就都被震骇了:这哪里是那个平静得不为人注意的河流?这分明是一条咆哮的巨龙!奔腾翻滚的浊浪像拥挤在一起的怪兽,以极快的速度沿着陡然变宽的河道往下游冲撞,山崖、土坡、树木、房屋,凡是它碰到的东西,都在一种不辨其貌的雄浑声响中被无情地吞噬,不留一点儿痕迹。
大坝工地上完全变成了战场。
民工们已经疯狂了,他们浑身一丝不挂——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一丝不挂——呐喊着,奔跑着,把能够抢到手的任何东西抱在怀里,扛在肩上,送到地势高的地方。他们身上涂满了泥浆,就像是一尊尊会活动的泥塑,阴茎和睾丸瑟缩在一起,看上去不过是挂在两腿之间的一个泥团。
就是对异性再没有了解的人也能够想象那个泥团是什么东西。
女知青们被吓呆了,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加入到那些裸体男人中间去。
只是零点几秒钟的迟疑,随后,她们就义无返顾地冲到那些人中间去了。泥浆和共同的奔跑很快使她们和他们融合成为一个没有区别的群体。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的那些同学也大致都是这个年龄。我想,所有出现在那个场合的人,都不会忘记当时看到、听到、闻到和从精神上感觉到的东西。
我相信,那种记忆将会伴随所有人的一生。
我记住它还不仅仅因为这些东西。
崤阳县革命委员会当时还是一个巨大的平房院,据说这个结构复杂的院落是崤阳历史上最大的地主陆子仪建造的,一九三一年闹红的时候被红军没收,一直作为无产阶级红色政权办公的地方。
也许因为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呆得太久,我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尺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当这个院落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它异常庞大,相对来说,自己异常渺小,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有了约束。那个时代有一个特点,就是只要有条件,必定有高音喇叭没时没晌地播放革命歌曲。所以我在会议报到处报到的时候,简直听不见大会工作人员的叮咛,不知道应当到哪里寻找住宿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动听的女声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男生在三区,我知道,我带你去。”
我抬起头——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和说话的这位女知青同时认出了对方。
“苏北!”
“郭焰!”
随着一声惊呼,我们不是靠得更近,反而都后退了一步,惊喜地互相看着,然后,我们又同时问对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郭焰说:“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我们从报到处走出来,沿着一条窄窄的甬道往大院后面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插队了呢?我一直以为你去了内蒙古。”
“嗨!一言难尽。”郭焰说,“走吧,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她大大方方帮助我拎起行李(顺便交代一下,那时候到县上开会都是自己带被褥)。我怎么好让她帮我拿行李?我硬从她手上把行李夺了过来。
文化大革命中,我在北京西城区西四附近的丁字街一座小楼上当红卫兵广播员。这个广播站是北京著名的红卫兵组织西城纠察队专门为外地来京进行革命串联的学生进行革命宣传设立的,广播毛主席最高指示、作为全国人民思想指导的报纸社论以及红卫兵报纸上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文章和传单等等。我已经记不得当初是怎样当上这里的广播员的了。
平时,总是由一个左腿有些残疾的高中生给我送来需要广播的材料,这个人其貌不扬,脸色蜡黄,像是长期生活在困苦之中的人,但是后来我才得知他是干部子弟,是北京市中学红卫兵组织五大领袖之一,红卫兵报纸上很多著名文章都是出自他之手。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阳光灿烂,广播室里闪射着太阳的笔直光线,整个屋子都像被某种神奇的东西点亮了,一切物体都显现出极为清晰的线条,广播器材反射出高贵华丽的光亮。那天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四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红卫兵的日子,街道上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往西单方向涌流,然后折返到天安门广场去了。
我的心情好极了,提前开始广播。
我感觉到身后的门被打开了,感觉到进来了一个人,我以为是那个著名的红卫兵领袖送材料来了,就没有在意,继续广播。等到我广播完那篇文稿,关上麦克风,改为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以后,才站起身来。这时候,我才蓦然发现,来人不是红卫兵领袖,而是一个身穿褪色绿军装的姑娘!
如果仅仅是一个姑娘倒也罢了,我想我还不至于惊慌失措,问题是,这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漂亮得让人窒息。她皮肤白皙,鹅蛋形的脸孔上镶嵌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这双有些睨视的丝绒一般的黑眼睛灵活、明亮、光彩夺目,像两颗星星一样放射出清纯的目光,但是她笑眯眯地看着的仿佛不是我,而是我身后一件让她感到惊讶的事物;两条漆黑的眉毛在光滑的前额上显得十分触目,那是只有纯洁的少女才会有的边际清晰的眉毛,看上去它们好像不大对称,一条显得比另外一条高一些,然而这并不影响你做出“这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眉毛”的判断;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身后照射着她,她的耳朵就像是半透明的一样,在几根头发的衬映下,简直有一种超凡入圣的效果;她那已经稍稍隆起的胸部在军装下面平静地起伏着,就连最没有想象力的人也会想到那里躲藏着一对正在发育的坚挺的乳房(或许正是这种想象或者类似的想象,才使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总是感到窒息);我感觉到她那带着香味的呼吸……我想我看她时的样子一定很傻。
“我是郭焰,”郭焰说,“你是苏北吧?”
“我是。”
我慌乱地让她坐下。她把厚厚的一沓材料放到桌子上,进一步自我介绍说,从今天开始她和我一起广播。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相信在这令人激情澎湃但是又灰色无聊的生活中会出现这样让人振奋的事情。
“不欢迎我?”
我傻笑了一下,认真地否认说不是不欢迎她,我说我很高兴她能来。郭焰大笑起来——我想她释放的一定还有对于我最初的傻样的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身材匀称,姿态优雅轻盈,浑身具有一种青春少女独有的活力——这是任何一个没有经历生活煎熬的少女在向成年人过渡中都曾经有过的情形。
我来自男校,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内心的窘迫使我比实际上更加沉默寡言。郭焰总是含着笑意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内心的一切挣扎。她开始坐下来对着麦克风广播。她的嗓音清脆明亮,就像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光线一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韵味。
我在她身后装着做什么事情,实际上我的整个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最初的尴尬几天以后消失,我发现她很健谈,播放歌曲的时候,总是跟我说这说那。我们聊了很多很多。那是一种圣洁的状态,我们既把对方看成异性,又把对方看做自己,我们的交谈没有任何间隔。
她父亲是一个级别很高的将军,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他的经历简直就是中国革命的缩影——他追随毛主席长征到达陕北,以后又率领他的兵团到东北参加辽沈战役和锦州战役,打过长江,最后解放了南京。现在这位军功显赫的将军是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她自豪地说,父亲没有受到冲击——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父亲永远不会遭受冲击,因为他是一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人。这样,我也就明白了,从她身上为什么看到的全部是青春的激情,是生命绽放的奇异的美丽。这种美,只有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身上才会出现。
我则告诉她我的经历。
“是吗?”她惊讶地看着我,“你完全不像是农村来的孩子。”
这句话很让我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曾因为自己的出身自卑的我在郭焰面前总是感到自惭形秽。或许我太想在她面前展示最有价值的一面了吧?这不是每一个少男少女都躲避不开的人性“局限”么?
……
郭焰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又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了——当时整个社会的动荡趋于平息,我们都回到各自的学校“复课闹革命”去了。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月,但是这段短暂的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我,她成为我心中的灯塔和坐标。这种影响贯穿了我整个
青春期,并最终决定了我对爱人的选择,决定了我对这个世界上行走的女人的看法——凡是我喜爱着的,必定是在某些方面与她相像的人。
我出席的那次知识青年代表大会,最风光的是已经在全国知名的吴克勤以及其他什么人。尽管我和吴克勤是同班同学,我们却很少交谈,巨大的地位落差使得我们不可能像同学那样交往,追随在他身边的都是政府官员或者类似于现在的追星族一类的人,而且,我感觉对吴克勤来说,他也没有这种需要。
当我坐在主席台下方的长条木椅上,仰起头看着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吴克勤,并且按照那个时候的政治要求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话语的时候,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伟人。
那时候,他有一个鲜明的标志,就是头上总是戴着即使本地也很少有人戴的白羊肚手巾。这种戴在男人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在关于洛北地区的历史记述或者艺术表现(绘画、电影、小说)当中成为了文化符号,所以,一个戴着白羊肚手巾的北京知识青年所造成的效果,也就有了某种独特而深刻的含义。
这种含义同样造成了我和他的疏离,整个会议其间,我们都没有一次面对面像同学那样的交谈,他已经远远不是我的同类。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郭焰,就像当年在北京进行红卫兵广播的时候那样。这个漂亮的姑娘再次成为我心中的太阳,成为世界的中心。
郭焰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痛苦地发现她身上曾经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都被冻结了,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笑,但是我感觉到笑声中的凄凉与忧虑。时间把我们阻隔了。她并不刻意利用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多说一些什么。她的心仿佛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硬茧。我从她身上再也感觉不到清纯,感觉不到青春的气息……是生活让我们过早地衰老了,还是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出现性格改变?我不知道。
她在大会上有一个发言,在她讲述的事情当中,我总感觉她在用自己的行为向这个世界证明着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个把整个生命完全彻底交给革命的父亲,不久前也遭受了冲击,被解除了职务,目前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半个月以前,她辗转得到父亲最后一封来信,父亲让她向组织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申请……开会期间,她正处在巨大的煎熬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崤阳县那次抗洪抢险现场。
身体羸弱的郭焰在可怕的洪水面前竟然像豹子一样灵巧和健美,专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把成袋的水泥背扛到安全的地方,我曾经短暂地看到她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材从我面前跑过去,身上的衣服全部涂满了泥污。
水越来越大,那是散发着呛人的土腥气的泥浪,它们就像野兽一样怒吼着,奔腾着,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席卷一空。
我们听到抗洪抢险指挥部要求撤离的声音。
我从齐腰身的水中退行到地势高的地方,眼睛不自觉地搜寻着郭焰。从站在高处的人们的呐喊声中,我发现了她:她正在极为危险的地方拖曳着一根木材。岸上的人声嘶力竭地让她把木材丢掉。
她不丢,仍旧在浑浊的泥浪中吃力地拖曳着。我亲眼看到她被一个浪头打翻了,但是手里仍然抱着那根木材。木材成为带动她向下游翻卷的动力,倏忽之间,她就消失了。
我觉得被沉闷地击打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也站在浪涛之中,被一个民工紧紧地拉扯着。
据说,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她。
我不离开那里。
我看着奔腾的水面,哽咽着。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悲痛。那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因为郭焰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恋人。那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悲痛,一种突然看到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丧失的悲痛。那不是阴阳两世相阻隔的悲痛,那是永久的丧失。从此,我对人生就有了一种永恒的恐惧——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毁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而恶的东西却有可能永远逍遥,永远徜徉在我们身边,炫耀它那邪恶的永恒。
这件事情即使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个重大事件。崤阳县革命委员会动员了全县基干民兵在湎河一百多公里长的河道上寻找郭焰的尸体,最后,在罗家川湎河向黄河汇入的地方找到了她。
她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近于一堆白骨。
她的遗体被安葬在崤阳县城北部的崤阳山上。作为这件事的一个结果,《洛泉通讯》(《洛泉日报》的前身)上发表了记述这次抗洪抢险战斗的长篇通讯《一场集体英雄主义的凯歌》,全面讴歌了抗洪抢险的全过程,认为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对于郭焰的死,用十六个字做了简单的交代:
“北京知青郭焰在这次战斗中光荣牺牲。”
所有出席这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都出席了郭焰的安葬仪式。我没有去,我珍藏起她在县委大礼堂讲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
心得体会的油印稿,这是我和她唯一的联结了。
这篇用蜡版印刷在粉红色纸张上的材料,直到今天仍然珍藏在我的箱子里,和我的初恋日记放在一起。它已经发黄了,而且我知道那里讲述的不是她的真正的心声,但是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弃它。
那次会议散了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卷,特意站到那个大坝工地旁边的高台上。我去看她。
湎河平静得就像一只小猫,静静地流淌,建筑工地上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你根本无法想象三天前这里的情形,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的过程。
我感觉到对河流的畏惧,换一句话说,黄河以一种极端暴戾的形象深入到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无论它表面上如何温柔,它那不动声色的暴戾本性不会改变,它只是在等待时机。
3.尊严对生命诉说
这种意象在我经历的另一次洪水中得到进一步加强。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作为工农兵学员在洛泉大学中文系读书,我所在班级的同学到洛北地区一个以盛产民歌著称的县开门办学,都离开了学校,我则因为参与编写《洛泉南区供销合作社社史》留在了学校。
就在那个夏天,我经历了黄河在洛泉地区的主要支流黄羊河造成极为惨重的物资和人员损失的特大洪水。
黄羊河从洛泉市中心穿行过去,平时美丽而温柔,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它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是: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流淌,辉映着晚霞和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我完全想不到这条温顺的河会突然暴躁起来。
我还记得那个恐怖的夜晚,暴雨就像瓢泼一样——不,这个形容完全不足以概括表达那场暴雨的威势——有人说:如果你把脸盆伸到门外去,仅仅停留一秒钟,就会被灌满雨水。这样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宿舍窑洞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谛听着天地的轰鸣,深深地感觉到了恐惧。我开着灯,不敢入睡,徒然地等待着发生什么事情。
果然,凌晨三点钟,学校的广播喇叭用最大音量紧急呼叫,让校园里所有人马上撤离。我和其他班级的学生像逃难的人那样,提着必要的东西,跌跌撞撞爬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站在这里仍然能够感觉到大地的抖动。
透过雨幕往前看,漂亮的郝家坪大桥像拦河大坝一样拦截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具、人和牛羊的尸体,水位迅速抬高,淹没了洛泉无线电厂,通往北部诸县的川道都成了一片汪洋。
异常漂亮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尽了最大的努力,终于还是承挡不住洪水的巨大冲力,轰然倒塌!随着一声巨响,河道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缺。下泄的洪水排山倒海一般掉头向南,奔涌到洛泉大学正门,像巨兽一样在宽阔的马路上奔腾——我又看到了七年前湎河发大水时的情景。
暴雨仍然肆无忌惮地下着,没有人交谈,所有人都严肃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到,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它用摧枯拉朽一般的破坏力向人们证明着自己。
很难说在这种感觉里有道德评价的成分,比如说我爱或者恨这条河流,没有,没有这个东西,那仅仅是一种感觉。
使我产生这种感觉的,还有另外一个间接的消息。
有两个在洛泉参加工作的北京知青正在谈恋爱。男的所在工厂离女的很远,那天晚上,男的就没有走,留在了女知青所在工厂(这个工厂选址不当,正好在黄羊河河道上)的职工宿舍。
今天的读者一定不知道两个还没有结婚的人住到一起在当时是多么严重的事件,这件事的严重性完全可以和今天发生的如下事件相类比——你贪恋钱财,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于是你从某军工企业盗窃新式武器的重要数据卖给台湾或者其他国家的军事情报部门;你没有止境地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半夜三更爬上国家电力设施,盗割了三百米电线,造成整个华北或者华东地区大面积停电;你因为不满地方政府强行拆迁到北京上访,和其他一些你并不认识的杂七杂八的人一道冲击中南海或者人民大会堂;你活得很不耐烦,竟然热衷于政治,试图通过在天安门广场散发传单的方式表达你的政治见解;你是一个顽固的法轮功分子,破坏、干扰和利用国家通讯设施,宣传所谓的法轮大法……你还不能够想象你的结局吗?既然桩桩件件威胁的都是国家利益,那么,国家为了捍卫自己的安全,维护社会的稳定,当然有权力动用国家机器干预你、制止你或者逮捕你!
但是那天晚上没有发生这样的逮捕,因为那两个“罪恶的人”不但色胆包天,同时还处心积虑,把事情遮掩得异常严密,以至于没有任何人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否则的话,工厂保卫组的人必将破门而入,或者干脆由公安机关出面,把两个人直接带到公安局,直接审问,直接定罪……这两个人就完了。我这样说绝不是故意耸人听闻。
所以,当洪水排山倒海一般冲下来的时候,这两个偷情的人实际上面临的是这样的选择——要么,死亡;要么,被逮捕或者被开除,身败名裂,在世人的鄙视中了此残生。前者干干净净,将维护住做人的尊严;后者苟且偷生,虽然还继续在世上行走,但是耻辱将伴随一生。
这两个年轻人选择了死亡,换一句话说,他们选择了尊严——厂区所有的人大呼小叫着往高处转移的时候,他们那个房间没有一丝动静。
工厂保卫科的人非常负责,用高音喇叭反复呼叫,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
直到最后一个人撤离,两个知识青年偷情的那个房间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
工厂的人全部转移到了南岸的山上,也许在我看到郝家坪石拱大桥垮塌的时候,这些幸运的人也看到洪水吞没了厂区。
他们惊讶地发现厂里居然还有人!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说,他们亲眼看到那一男一女两个知识青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随着倒塌的房屋被洪水翻卷得无影无踪。
那次大水,一共死亡一百八十七人。
当天晚上值班的地委副书记接到上游报警电话以后接着睡觉,耽误了宝贵的撤退转移有关人员的时机,算是有了渎职的错误,作为一种处分,被调到另一个地区继续当地委副书记去了。
死者尸体大部分都被找到了,最远的竟然漂到了黄河河段。
没有发现那两个知识青年的尸体,他们的尸体和青春岁月一道,汇入到黄河的泥沙中去了。
一九七六年春天,那场著名的“四五运动”前后,中国的政治气候极为恶劣,“高天滚滚寒流急”,哪怕最不关心政治的人也能够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气氛。我作为洛泉大学工农兵学员到k省南部一家三线军工厂去开门办学(也叫“学工”,是所谓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方式之一),曾经目睹过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件事虽然与河流无关,却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人在某种历史状态下,能够被置放在什么样的位置。
这个地方地处秦岭以南,按照气候地理学标准,应当算作南方,尽管它仍然被北方省份k省管辖。和地处塞北高原的洛泉相比,这里气候湿润,完全是一幅江南水乡的景象。我们离开洛泉的时候,那里还不见一星绿色,到了这里,扑入眼帘的山川土地竟然已经一片翠绿,到处都是青翠的毛竹,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就连道路两旁的杂草都引起我们这些在干旱的黄土高原生活的人极大好奇,我简直闻不够空气中那种早春天气特有的馨香。
所以,在那个不平静的春天,尽管我对社会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于公共宣传的见解,尽管这种见解在整个社会弥漫着的压抑气氛中常常引起精神的甚至生理的痛楚,但是,在我的个人经验中,那个春天极为美好。
我好像还从来没有经历如此充满魅力的春天。
如果细究原因,我想不外乎如下三点:一是我正在恋爱,这使得我对任何生命形式都充满了敬重;二是我突然从寒风漠漠的塞外来到山青水秀的江南,强烈的反差使得这个春天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天都更强烈地激发了我的记忆;三是我已经到了能够用生命感知世界的年龄,这就是说,世界之所以为世界,不是人家说的那个样子,那纯粹是我感悟到的样子,而我感悟的世界,在自然领域是那样美好,我有理由期望它在另外的领域同样美好。
对某项事物的期待往往能够强化记忆。有了这三点,那个美好的春天在记忆当中当然异常清晰,当然无懈可击。
所以,在整个“学工”期间,我的情绪都很好,好像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一样。为期一个月的“学工”结束以后,大拨同学都返回了洛泉,洛泉大学中文系的领导同志把三个写作能力强一些的同学留了下来,帮助这个工厂编辑和出版一本由工人作者创作的文学作品集——这在当时是一种政治时尚,是为了证明工人阶级杰出的领导一切的才能——我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项我很喜爱的工作(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可救药地喜爱上了文学),我很为能够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而得意。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遇到过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这件事情进一步强化了我对那个春天的记忆,但是,它美好的一面已经被完全摧毁了。
有一天半夜,工厂宿舍区就像有人突然发现狼群一样鼓噪了起来,我们急忙跑出去,想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厂区那边人声鼎沸,漾漾地往我们这边走,间或还能听见只有文化大革命中才能够听到的对人的呵斥声、激昂的口号声。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们匆匆下楼,想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工厂保卫科的人抓住了两个在车间机床后面通奸的年轻工人。我看到很年轻的一男一女被人押解了过来,他们的双手都被反绑在身后。沉闷压抑的生活突然出现这样一场波澜,人们都很兴奋。那两个因为所犯罪行而自动失去人格尊严和做人权利的男女,不得不承受从保卫人员缝隙间伸过来的拳头的推搡和击打。很混乱,押解的队伍不是沿着直线前进的,它在厂区到宿舍区之间的通道上蜿蜒,就像喝醉酒的人那样。
那个姑娘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半个脸颊都被油黑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双肩看上去很柔弱,但是我从她不自觉的抵御击打的动作中看到了坚强;小伙子就不行了,他瑟缩着,本来就不高大的身子显得更加矮小——我对此印象恶劣。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时候不应当是这个样子,这简直是对那个姑娘感情的亵渎。他如此委琐,就等于在向人们宣布他不再保护失去任何遮挡的她了。他放弃了最重要的责任。在我看来,在这样的时候放弃这种责任的男人是不能够被称之为男人的。
我的感情——就像人们在任何事情面前都会本能地做出选择一样——出现了偏移:同情女的,鄙夷男的。
人群虽然聒噪着过去了,但是各种各样夸张的议论仍然在继续:有的说保卫科的人冲进去以后,两个人太忘情,竟然完全没有感觉到身边已经围了一圈儿人;有的人说保卫科本来想让两个人赤身裸体在厂区游街示众,但是,没有人能够把那个姑娘的衣服剥下来;有的人说,保卫科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保卫科的行为提出质疑,在所有人看来,保卫科做这样的事情都是天经地义。
回到宿舍,我久久不能入睡。这件事在我心里引起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就像我在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的思索一样。
后来发生的事情非常让人惊讶。
保卫科的人把那位漂亮的女工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连续八个小时对她进行审问。他们询问的是——通奸过程、通奸细节以及她的通奸感受。这个过程对于审讯者和被审讯者意味着什么,既简单而又复杂。简单,是说保卫科的这些人有淫欲需要满足和宣泄,在这里就变形为对性行为过程和细节的关注和对人的直接侮辱;复杂,是说在一个被认为健康发展的社会里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必定有非常复杂的原因,这是一个极为严肃的命题,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学者或者普通人都应当进行思索并且给出答案。
但是,在那个年代,这可能吗?这是不可能的。
令人尊敬的政治理论家正在忙于研究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正在阐述阶级斗争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的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教义,正在为“反击右倾翻案风”制造理论基础,不可能也不屑于对这样的问题进行思索;法学家——如果他们还存在或者还在做什么事情的话——则正在研究如何模糊政令与法律的关系,从而把对社会、对思想进行控制和引导的行政手段合法化,也不会注意这样一个发生在普通青年工人中间的琐碎问题;历史学家专注于对历史的实用主义解释,为被政治阴谋家强奸了的历史收拾粘满精斑的衣裤,“儒家”“法家”是那个时代的历史主题,他们怎么可能会为一对偷情男女的境遇问题分心呢?普通人则在没有任何社会关怀的环境中失却关怀他人的信心,变得兽性,变得下流,变得卑鄙异常,也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事情。
所以,我们能够说,这个问题在当时不是问题,更不是能够被回答的问题。因此,它通行无阻地发生着。因此,年仅二十一岁的漂亮女工只能精神崩溃。因此,保卫科的人出去吃午饭的时候,精神崩溃了的她只能从六层楼窗户一跃而下,用自己的方式给事情做了一个了结。
我听人说,她的半边脸都被摔瘪了,鲜血浸润着整个身子;我听人说,她就是死了,身条也是全厂最美的。
我离开那个工厂以后数天,还听人说那个男职工听说女职工死了以后,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从关闭他的房间里脱逃出来,用杀猪刀子杀死了三个曾经审问过女职工的保卫科的人——他杀得凶恶而残忍,死者几乎完全被肢解,有一个人的肠子竟然像彩带一样被挂到了吊灯上。然后,这个疯狂的作案者用刀子把自己的肚子戳得稀烂,死在了厂党委书记的家门口。
早晨起来,党委书记发现鲜血像小河一样在
客厅地板上蜿蜒,心脏紧缩着打开房门,看到死者,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样,发出一声非人般的嚎叫,脸色蓦地没了颜色,瘫软在地上。
这个案子由于案情重大,就像所有这类事情一样,被有关部门严密地封锁着,不但社会上无法得知,就是这个工厂的人也不敢确认那个男的是否真的杀了人,是否把被杀的人的肠子挂在了吊灯上,是否在党委书记的家门口剖腹自杀。
这件事情传到我这里,我也就只能把它作为地地道道的传闻。所谓传闻,就是无法证实的消息。无法证实的消息对于社会判断有什么价值呢?可能没有任何价值。但是,正是这件没有任何价值的传闻,完全破坏了我对于那个美好春天的记忆,二十五岁的我,正在恋爱中的我,已经开始用生命感知世界的我,蓦然间在春天的原野上发现了一种异常凶恶残暴的东西,它排山倒海,吞噬着它碰到的一切……就像我插队的时候对于黄河形成的那种印象一样,它们叠加在一起,屹立如山峦,动作如江海。这就是黄河吗?不,它不是黄河。和它比起来,黄河太渺小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黄河很孤独。
在我亲身面对真正的黄河,与黄河有了一次真正的对话以后,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第二章 博士逸事
4.被称之为楷模的人
亲身面对黄河的机会来得很偶然。
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我从洛泉大学毕业,依照我的文学理想在洛泉地区(当时还没有建市)选择了一个能够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单位。在这个很多人都无所事事的单位,我雄心勃勃地开始了文学远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以k省人民都十分熟悉的商子舟在洛北开展革命活动为素材,创作一本历史小说。在k省,商子舟是类似于陕北的刘志丹、谢子长式的传奇人物,当地,尤其是我曾经插队的崤阳县流传着很多关于他的美丽传说。在正式的历史记载和现实生活中,商子舟更是一个占有重要位置、被要求人们不断学习的人。这样一个人物非常容易被一个初学写作的人确立为描写和歌颂的对象。于是,我到崤阳县去进行采访。
遗憾的是——我必须事先告诉读者——我在崤阳搜集到了很多素材,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甚至完成了作品的全部构思,但是,经过多年厮磨最终也没有把这部作品写出来。直到现在,我在收拾旧文稿的时候,也会经常翻一翻当时记录的素材,感叹一个人如果无知会有多么大的胆量。我是在放弃了那本规模很大的书,重新回到起点,从
短篇小说创作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我经常用这件事情向文学青年说明,初学写作者最容易犯的一个毛病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把描写对象看得太简单,把创作本身看得太简单。实际上,什么事情都不简单,大到历史,小到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一件小事,都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你如果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想得简单了,你就无法了解那件事情,当然,你也就不可能把它写出来。
将近三十年前到崤阳县进行的采访,已经模糊在遥远的时空之中了,我已经记不得找了什么人,和哪些人进行了怎样的交谈。但是,有一件事情却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正是这件事情构成了读者正在阅读的这本书的基础。在一定意义上,是因为有了这件事情才有这本书的。
读者已经知道,崤阳县在洛泉地区西南部,但是它南部的一部分延伸到了黄河西岸,这就是张家河公社所在地。换一句话说,张家河公社是靠近黄河的一个公社,从那里隔河相望,就是山西省了。从张家河身边流淌过去的黄河,在一个叫古泊口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瀑布,在当时就是一个很著名的地方。但是我没有去古泊口,我到了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这个村子也靠近黄河,在著名的古泊口瀑布下游十五公里的地方。
这一天是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
洛北的地形地貌具有典型的黄土高原特征。由于本书将多次使用沟、峁、塬、梁、崾岘等词汇,为了使读者有一个大致的概念,请容许我稍做解释。
我们拥有的黄土高原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黄土高原,如果追溯它的历史,恐怕要上溯到太古洪荒之时,这对我们意义不大。我们看到的是经过历史风雨冲刷过的黄土高原,它的最显著特征是沟壑纵横,大沟、小沟、支沟、毛沟,节节发展,到最后高亢平整的高原变得斑斑驳驳,支离破碎。作为一种残留,地表平整的地区被称之为“塬”,塬有大有小,大的数十数百平方公里,小的仅一两平方公里,仅仅容纳一个村落。塬区土壤肥沃,亩产较高,所以我们插队的时候如果某人说他是在塬上,一般都认为那人呆的是一个好地方。塬被风雨切割,就形成了“梁”,梁为长形,两侧夹有深沟,中间一道土梁,宛若山岭,换一句话说,梁是塬的演变,两条沟向塬延伸,遂使广阔的塬被切割为狭窄的梁。形成梁以后,梁两侧的深沟、毛沟继续向梁的内部伸展,两侧的支沟、毛沟甚至两相交汇,将梁切断,这就形成了外形浑圆的“峁”。在梁向峁的过渡阶段,还有一种状态:梁两侧的沟头距离很近,梁当断未断,中间还有狭窄的通道或者土地相连,这样的地方就叫“崾岘”,崾岘附近的村落往往就取名为某某崾岘。我要去的马家崾岘就因此而得名——在这个村子的西南方向,正好有两条沟往相对的方向延展,但是它们还没有碰头,形成了一段狭长的崾岘,这个村子百分之七十的人家都姓马,于是,这里就叫马家崾岘了。
我们弄明白了我要去的是一个什么地方,那么,我现在就应当告诉读者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了。
我是来看望一个绰号叫“博士”的中学同学,他在这里插队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在那场决定了千千万万知识青年命运的上山下乡运动风潮远远地消失在历史时空之后的今天,竟然有一个人仍旧认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还在做那场强制性的风潮让人做的事情。说实在的,我很好奇。
“博士”的真实姓名叫吴克勤——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他在本书第一章已经短暂地出现过了。“博士”因为博学而得名,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个勤奋好学兴趣广泛的学生。你想一想,一个初中学生竟然能够滔滔不绝地谈论托尔斯泰,能够背诵歌德和莱蒙托夫的诗句,在他的同学中会引起怎样的艳羡和尊重!他在我就读的那所中学里是学得最好的学生,他的作文简直能够被称之为文学作品,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朗读,被同学们传抄,甚至于被发表在中学生报纸、杂志上。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曾经亲自给他写信,鼓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不管老师还是学生,没有人怀疑他能够考上
北京大学或者
清华大学,没有人怀疑他辉煌的未来,重要的是,人们说的这个未来不是一种粗糙的虚拟判断,它非常具体,它甚至具体到认为这个聪明的孩子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自己好像也不排除这种判断。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罕见的高才生踌躇满志,即使和我们这样的平庸之辈来往,也保持着清高、矜持的劲头,因此,尽管我们是同班同学,却不是最亲近的朋友。
文化大革命像一条江河的巨浪一样从上游席卷而来,所有人都像岸边的小草和泥沙一样被裹胁了进去,在一个盲目的历史进程中随波逐流,“博士”吴克勤也不例外。
吴克勤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教授,是在某个领域能够被人称之为反动学术权威的人。知识分子在那个年代是被整个社会所唾弃的,所以他没有资格参加到红卫兵的核心组织中去,只是外围组织中的一个活跃分子。他撰写的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学校当局走资本主义道路罪行的大字报非常著名。也许由于人们的价值观发生变化了的缘故,“博士”吴克勤仍旧被人艳羡着,被整个时代的狂热氛围鼓动着。
一九六八年年底,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在军代表和革命委员会(学校领导班子)周密的政治思想工作劝导下,吴克勤第一个报名到革命圣地洛泉地区插队,尽管当时他的姐姐曾经哭着阻止他。
吴克勤的行为被学校和学校的上级大力宣传,从而在我所在的学校学生中带动起了一股报名插队的热潮。学校在很短时间内就把大部分毕业生送到了东北、云南、山西、陕西以及k省等偏远农村。学校受到了上级的表彰,据说军代表因此得到提升,被调到北京市革命委员会从事教育部门的主管工作。
先于我们两个月到达洛泉的吴克勤本来能够在崤阳县城附近或者其他条件更好的公社插队,但是,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或者县长)陆嘉廷和他进行一次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吴克勤改变了主意,谢绝了县知识青年办公室的安排,毅然要求到本县条件最艰苦的张家河公社马家崾岘大队插队。
在此之前,县上的同志考虑到马家崾岘条件过于艰苦,并没有往那里安排知识青年的计划。吴克勤的这一姿态让县知青办的同志很为难,就去向县领导请示,陆嘉廷说:“这是北京知识青年政治觉悟高的表现,是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表现,我们怎么能不支持呢?”
是啊!不支持就是政治问题了,崤阳县知青办赶紧做安排。于是,吴克勤就到马家崾岘插队去了。这是他走向成为整个社会青年人的人生楷模的起点。
张家河公社离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直线距离六十华里,地处谷庄驿公社东部,由于马家崾岘不在安插插队知青的计划之中,所以在那个大队插队的始终只有吴克勤一人。然而,这个大队在后来的岁月中却比任何一个知青点都著名。
等到大批知识青年蔓延到革命圣地洛泉十一个县和几乎所有公社以后,在崤阳县张家河公社马家崾岘大队插队的吴克勤经过周密宣传,已经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仅在崤阳县有名,也不仅仅在洛泉地区有名,就连k省省会龙翔以至于全国都熟知吴克勤的名字,就像那个时代被作为人生楷模的雷锋、王杰、侯隽、邢燕子、董加耕、刘文学、时传祥、焦裕禄、门合、欧阳海、刘英俊、蔡永祥、金训华(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如果罗列的话名单会很长很长,这里从简)的名字一样。
人生楷模必定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必定是一个深刻体现那个时代价值观的人,在这方面,吴克勤几乎完美无缺——他是最早发出“用我的热血青春浇灌我热爱的土地”的先进知识青年,在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廷的带领下,曾经在北京受到中央首长的接见;他是最不惜身体甚至性命的人,曾经在改天换地的战斗中数次受伤、累病,有一次,身背病重的老乡上张家河公社卫生院,在山路上奔行整整十五华里,到
医院以后,病人得救了,他却因为过度劳累大口大口吐血,昏厥在张家河公社卫生院的院子里;他痛苦地中断了和一位北京女知识青年的恋情,和本村一个贫农的女儿结了婚,这件事曾经被作为知识青年扎根农村的典型事迹广为宣传;他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名字回响在广播中……
任何历史事物都是瞬间,这个瞬间毫无疑问是历史链条中的一环,但是,它终将成为过去。到了一九七五年前后,所有北京知识青年都像候鸟一样离开了那块土地,虽然仍然有一些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那里的人,但是他们的存在已经不能够说明那场运动的状态,那场运动实实在在地结束了。
让人极为惊讶的是,只有吴克勤仍然坚守着。别人的滞留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状态无关,他的坚守却直接因应于那场运动,就像退潮以后在沙滩上留下的浪花,一场风雨之后天空中停滞着的一块雨云,
地震以后发生的虽然无害却能够让人鲜明感觉到的余震。这时候,报纸、广播渐渐远离了他,飞速发展着的世界忘记了在这个贫困的小山村里还有一个这样生活着的人,就是一直关注并支持吴克勤的崤阳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陆嘉廷,也已经成为洛泉地区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副市长),离这个被他亲自树立为典型的北京知识青年很远很远了。
我当时决定去看他,很大程度上是想了解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目前是怎样生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仍然留在那里?
5.寂寥的山村
在马家崾岘村西南那条狭窄的崾岘附近,我看到了站在一棵枯死了的柏树下面的吴克勤。当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我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这个曾经很著名的人物。
当年那个戴白边眼镜的文绉绉的中学生现在成了一个粗砺的汉子,这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北京知识青年的色彩,看上去更像一个不拿工资的民办小学教员。原来挺拔的腰身已经有了几分佝偻——就像所有因为个子高大而显得驼背的人一样,让人感觉他们是因为觉得自己比别人高,只有稍稍躬着身子才能够和周围人保持平衡一样。他那深度近视眼镜的两只镜片都开裂了,眼镜框和腿上缠着厚厚的胶布,已经看不出胶布原来的颜色。当他从这样的两只镜片后面看我的时候,我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奇怪的东西,很陌生,很让人不舒服。
尽管这样,我马上被他的诚恳和热情融化了——他紧紧拉住我的手,好像生怕我离开似的,连连说:“苏北!苏北!”
我被他牵拉着,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向马家崾岘走去。
马家崾岘高高地悬挂在一面向阳的坡地上,散漫的村落全部由窑洞组成。在这样的村落,道路当然是弯曲的,我甚至觉得吴克勤带着我走过了全村所有人家的门口。迎面碰上村上的庄户人,不管人家是不是感兴趣,吴克勤都要兴奋地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苏北!专门来看我的!”我被带到他的家。
吴克勤的家是两孔面向黄河的土窑洞,一孔住人,一孔放粮食饲料等杂物。我注意到院子一角拴着一只半大的黑猪,它显然刚刚吃饱,对于我的到来采取漠然的态度,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睡去了。住人的那孔窑洞散发着和所有庄户人家一样的味道,墙上贴着几张带有强烈的文化大革命色彩的宣传画,好像那页沉重的历史在这里还没有被翻过去;在最显眼的地方,有几个陈旧的镜框,里面是吴克勤在叱咤风云年代得到的奖状。一张严重变形的本色课桌上,堆放着很多红色塑料封皮的《毛泽东选集》,这是他出席各种会议得到的纪念品。在那些《毛泽东选集》当中,错落有致地站立着很多毛主席立身塑像,有的是胸像,有的是全身像,伸出手臂指引全国人民前进的那一种,这些塑像是他结婚的时候收到的礼物。靠窗的土炕占去了三分之二面积,窑洞最里边,当地人称之为窑掌的地方,有一个摆放坛坛罐罐的条案,一个用木架支撑的杜梨木案板,靠墙竖立着镢头、板锄等农具——只有这些东西才唤起人一种现实的气息,表明这个窑洞的主人在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当时,人民公社制度还没有被废止,村民仍然在进行集体化生产,吴克勤的婆姨秀梅带着三岁的儿子虎生到山上劳动去了,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是专门推开队里的事情,准备在家里款待我的。很显然,吴克勤已经为迎接我的到来做了准备:窑洞被精心收拾过了,一面窗户甚至换了几根窗棂,和旧窗棂相比白得晃眼;窗户纸是新糊上去的,窗台上留着清晰的被抹布涂抹过的痕迹;洛北地区的锅灶都是和土炕连接在一起的,一般前面的浅锅用来做饭,后面的深锅用来烧水,现在,烧水的那只锅吱吱地响着,水已经被烧开了;土炕的炕席上摆放着一个荆条编制的小筐,里面放着亮晶晶的大枣、花生和核桃。崤阳县黄河岸边的“河畔枣”和沙地花生远近驰名,但是核桃却不是这里的特产,不知道吴克勤是从那里淘换来的。
吴克勤按照他的接待计划,用木勺把开水盛在巨大的粗瓷碗里(碗里事先放好了洛北或者内蒙古牧民经常喝的砖茶),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给我。我已经坐到了炕沿上,砖茶散发出特有的带有焦糊味道的香气,马上唤起了我插队时候的记忆,那时候逢年过节当地老乡就用这样的茶水招待我们。那是很隆重的事情,老乡一定要用双手把茶水捧给你,一定要看着你把第一口喝下去,一定要看到你的满足和赞赏。现在,我就这样喝下了第一口茶水,按照当年的标准,像吴克勤表达了我的满足和对他的茶叶的赞赏:“这是我离开队上以后这么多年来喝的最有味道的茶!”
就像洛北地区所有的土炕一样,炕沿很高,我的双脚离地面足有一尺,所以我不能够跳下来向他表示客气,只能坐着说。但是我相信我的肢体语言让吴克勤感觉到了我的真诚赞叹不是出自虚套。
吴克勤跳上炕来,盘腿坐在我的对面——这表示我们将要用这种方式消磨很长很长时间,就像插队的时候在老乡家过春节那样。我们一边喝着苦涩的茶水,一边吃着香甜清脆的大枣,聊了起来。我们从容不迫,好像谁也不在意时间的流逝。我们用将近一个小时时间回忆各自的插队生活,回忆那些目前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的同学。我向吴克勤介绍我知道的几个人现在的行踪和下落,他们的生活状况。
我说到和我们同班的某某一年前到香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目前是一家大公司老板,和大陆做生意。吴克勤惊讶得张开了嘴巴,问道:“这不就是过去说的资本家嘛?!”
“也可以这样说。”
我还说到另外一个和我们在同一个年级的人,现在成了某国家机关的厅长,他也很感意外但是并不惊讶,因为他耳闻目睹过许多这样的事情,这已经构成了他的人生经验——“这不奇怪,他爸爸就是高干嘛!”
当然,我也说到了几个活得不好的人,比如和我同在谷庄驿公社插队的丁四,转回北京以后当清洁工人,干了不到一年,就让一辆小轿车撞死在马路上了,最后经过鉴定,竟然是要由死者丁四负全责,什么原因呢?因为他不是在当班的时间扫马路去了,不属于因工死亡,没得到肇事者和丁四所在单位一分钱的赔偿。
吴克勤就唏嘘感叹:“没办法,人命就跟风中的蜡烛一样,不知道啥时候就灭了。”他的口音已经和当地人没有什么区别。
他又说了几个当地人意外死亡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农村很多,比如窑洞突然坍塌下来把全家人砸死,壮年汉子砍柴的时候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死,娃娃吃东西的时候被食物卡死,因为打架生气,心路狭窄的婆姨喝农药或者跳黄河寻死……等等。
这种状况即使到了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改变:我的家乡离北京市不过两个小时车程,经常能够听到从那里传来的死亡信息。前些日子我回老家过中秋节,又听到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在半夜用农用汽车往天津送柿子的时候出
车祸死了。这种农用车是一种三个轮胎的运输工具,污染严重,安全性能极差,我曾经极为惊讶有关环保部门和质量监测机构为什么竟然容许这样的杀人武器出厂,并且如此大规模地在乡村公路上奔驰,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个东西送了命。很多时候农村人对于这类事情已经不再惊讶。
但是,在我和吴克勤聊天的那个时候,死人的事情还是能够引起人慨叹的,吴克勤尤其说到一个女娃娃的死亡——这个女娃娃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后生,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计生产队长,甚至公社书记文书武装干事做饭的炊事员都强烈地反对这个婚事,为什么?为了女娃娃的幸福!这些人确实都是好意。要知道,一个地主家庭的后代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只能在村子里作为“另类”像某种生物那样活着,就连工分都比同等劳动力少两分,精神上的压力更是无以复加。但是女娃娃完全不在乎这些东西,真正像洛北民歌中唱的那样:“若要咱俩姻缘断,除非黄河水流干!砍断脚跟筋还在,哪怕阎王来阻拦。”但是,当整个世界都联合起来阻挠这对恋人结合的时候,他们最后的结局只能是“一搭里死来一搭里埋,一搭里走向望乡台。”两个人用麻绳捆缚在一起,跳了黄河。
吴克勤长吁一口气,感叹说:“她还没有开始活人哩,就这样走了。”是啊!人生无常,谁知道谁会遇到什么事情?这类话题通常会使谈论这些事情的人产生一种满足感,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本身已经是一种幸福,你不能再奢求其他的事情。我们就带着这种满足感把话题转到吴克勤的身上。
“为什么不转回北京去?我听说现在北京市政府有一项政策,凡是目前仍然在农村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即使是结了婚、对象是洛北地区的人,都可以一起转回到北京去。你为什么不转回去呢?”
吴克勤从残缺的眼镜片后面认真地看着我,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又述说了很多转回北京的好处。
“苏北,”吴克勤轻声打断我,“你尔格是咱们同学当中文化最高的人了,你给咱说说,这事情……就这样了?”
“什么事情?”
“运动呀!”吴克勤好像很吃惊我的无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呀!……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的心情突然暗淡了下来——我好像找到了他为什么至今仍然在这里坚守的原因。但是我能说什么呢?你能用简单几句话说服一个人改变在长达十年时间里形成的强固意识吗?你能用简单几句话说明一个时代铸造的圣洁的
神话目前正在消融成为无数涓流,每一股涓流都在寻找着自己的途径回到它本来应当呆或者期望呆的地方吗?我决定改变计划,延长我的行期,在马家崾岘住了下来。我觉得至少应当把我感觉到的东西传达给吴克勤,不管能不能够改变他。吴克勤毕竟是我的同学,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不能眼看着他在已经不时兴堂·吉诃德了的时候还像堂·吉诃德那样活着,他应当有一条更现实的路。如果他仍然不改变自己,我真的难以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我想我总能够做一些对他有益的事情。
结果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成——吴克勤远比我想象得顽固。他完全排斥我的谬论,用当年在知识青年代表大会上的豪迈语气对我说:“我不认为当初和现在的选择是错误的。历史将会最后证明,我走的是一条正确的路。苏北,你会看得到我选择的是一条正确的路。”
如果我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简直可以理解为他在指责我所有的劝说。我没有生气。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唯物主义教导我们说,人都是环境创造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被环境创造的人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那种样子,他必定比表面上能够被看到的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这个一直站在时代前沿的人无法相信,社会正在像一列火车一样转过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弯道,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全部的问题都在于,这个被宣传舆论热烈表彰过的时代的先锋和楷模,从来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启示,仍旧处在错觉之中。
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掩饰了同学之间本来应当有的真诚,用已经不时兴了的豪言壮语把感情淡漠在了我们的关系之外,我的任何劝慰在他看来都是因为缺乏远大理想,就好像我在走一条很不光彩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交流和沟通也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成为地地道道的负担。我只好什么都不说。说实在的,我真的很难过。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当时的那种感觉。
吴克勤看出了我的困惑,提议到外面去转一转。
我们站在马家崾岘村北地势最高的宽坪,听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克勤讲述农业学大寨运动怎样改变了这里的面貌。
宽坪四周的面貌的确被很好地改变了,原来到处都是荒草林莽的地方现在都是梯田了,长着绿油油的庄稼,绿油油的庄稼中间矗立着巨大的标语牌:“与天奋斗,其乐无穷!”八个红漆大字煞是惹眼。吴克勤告诉我,前几天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来人照了这块梯田。他这句话对于我愉快的心境又是一次打击——我不知道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照了这块梯田和他的生活有多大的关系?我也不知道一块块梯田和洛北人民的生活状况到底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因为我已经从资料上了解到,洛北地区七十年代末的粮食总产量还不如四十年代,而这时候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口数量已经是四十年代的两到三倍。我想象,三十多年前毛主席他老人家率领长征部队从被开辟为红色根据地的洛泉经过的时候,洛泉街头不一定会有要饭的,但是你现在看一看,洛泉北部几个贫困县的人民,有的村子几乎跑光了,全部南下到平原地区要饭去了。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经常就会看到从靖州北部诸县下来的乞丐,经常老少三代锲而不舍地在知青点门前拉着二胡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不给两个馍馍他们就不会离开。但是,我不能跟吴克勤说这些话,这会引起不愉快。
人总是下意识地说一些你的谈话对象喜欢听的话,我赞叹这里的人民,更赞叹吴克勤为改变这里的面貌所做的巨大努力。吴克勤就像终于找到知音那样兴奋得脸上放光,有好几次握着我的手,表达着和我同样的看法。我们的谈话几乎可以不做任何修改直接发表到当时的报纸杂志上去。
插队的时候,曾经有很多知识青年步行到崤阳县去看黄河,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从来没有去过。这次正好可以了却我的这个心愿,我请求吴克勤带我去看黄河。或许因为我遭受到了太多彼此对立的信息冲击的缘故,去看望黄河这件在我心里很神圣的事情,也减弱了色彩,我在说出这种请求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传达出这是我多年的渴望;吴克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们就离开宽坪,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
我们转过一个山峁,在我完全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黄河蓦然间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第一次直接面对黄河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它竟然那样巨大——它用蠕动的身躯劈开黄土高原,凭空里豁出一条巨大的沟壑,从遥远的地方逶迤而来,它就在那里翻滚和奔腾,隆隆地向下游奔走。它像一个惬意的巨人,淋漓畅快地洗濯着身上的征尘,我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就像某种巨大的物体被整体拉动了一样,发出持续不断的震响,你的灵魂只能够颤栗着聆听!
你把目光放高远一些,看一看黄土高原的沉静之态,看一看高悬在空中的孤伶伶的太阳,看一看缓慢流动着的白云,你会感觉到世间万物都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慑服了,它们存在着,但是它们的意志又不得不屈从于那条蜿蜒着的巨龙,谛听着它,感觉着它……毫无疑问,我当年在洛泉大学山坡上的那种感觉是对的:黄河是有生命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感觉……她庞大而深邃,她不可能在通常的意义上和我们沟通。
我跟“博士”吴克勤说了我的上述感觉。吴克勤已经不能够用文学的方式思考和谈话,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说出了什么不得体的话一样。两分钟以后,他才确认我的话很正常,简单回答说:“是。”
6.真实还是虚构?
回到家里,我看到了吴克勤的婆姨秀梅。这个因为和吴克勤结婚而出名的农家女子,当时的报纸上也曾经登载过照片,我印象里她很年轻很漂亮。但是现在,尽管从年龄上说她并不大,却不显得年轻,也更不漂亮了。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婆姨,和你在偏僻山村见到的任何一个婆姨没有任何区别。秀梅没等收工就从地里赶回来了,要倾其所有为我做一顿晚餐,我根本阻挡不住。
“让她做吧!心意。”吴克勤简短地对我说。
虎生酷似爸爸吴克勤,让我觉得好奇的是,这个三岁多一点儿的娃娃眼神中有一种探询的意味,好像对眼前发生的任何事情、出现的任何人都很感兴趣。但是他坚决拒绝我的亲近,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胡萝卜,像长在妈妈的腿上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用胆怯的目光迅疾地溜我一眼。
秀梅忙活着灶前的事情,抽空对我说:“克勤以前有那么多同学,不知道都到哪里咯(方言:“去”的意思)了,一个也不来了……自打接了你打来的信,他一天天在盼哩!他盼着你来。他说,你们俩上学的时候就好,谁也离不开谁。”
这是一句谎言——上学的时候,才高八斗、异常清高的吴克勤从来没有把我放到眼里,我们之间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但是我对秀梅说:“就是。”我看看蜷缩在炕角的吴克勤,他正在用弯曲变形的手在烟荷包里装烟袋,装满以后,就用火柴把烟锅点燃,腮帮子上出现一对很大的坑。他根本没在意秀梅和我之间的交谈。
“……尔格都走了,”秀梅感叹说,“说走就都走了。”
“是啊,”我说,“都走了。”
“要是顾得上,苏北,你常来我们这搭看看……尔格他在洛泉就你这么一个同学了,他想你哩!”秀梅几乎是在重复刚才已经说过的话。
“我知道。”我说。
“苏北,”吴克勤突然拽了拽我的胳膊,用发亮的目光看着我,“苏北,秀梅把你留下来对着哩!从咱俩在黄河边上看黄河那一刻起,我就老是觉着有什么事情没跟你说……你留下来对着哩!我要好好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的一个故事哩!”
秀梅瞥了他一眼,嗔怪说:“你不要跟人家说队上的事情噢!谁愿意成天听那些烂凇事情!”在丈夫面前,秀梅有些蛮不讲理。
“我说那干啥?”吴克勤软弱地反抗着,“队上的事情有啥可说的?”
“你说得还少?是因为没人听了你才不说的……神经病。”
秀梅把手里的木勺扔在灶台上。我发现她并不是在真的发火,她脸上自始至终挂着鲜活的笑容。这笑容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我感觉到吴克勤在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心目中的地位。吴克勤冲我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像所有被婆姨伺候得很好的幸福的男人那样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不说了,一心一意抽烟。
我很羡慕他们夫妻间的感情,正是这一点,使我微微作痛的心得到了抚慰,不像刚刚见到吴克勤的时候那样焦躁了。幸福是一种感觉,并且,基本上与对物质的占有程度无关,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吴克勤的全部生活,回不回北京或者能不能过上比较好的生活,真的就像我想象的那样严重吗?我开始怀疑自己。
为了迎接我的到来,吴克勤前几天就把旁边那孔放粮食和农具的窑洞收拾了出来。下午秀梅从地里回来,先在炕洞里塞了干柴。吃过晚饭,吴克勤夹着自己的铺盖——他今天要和我睡在一起——和我一同来到这孔窑洞的时候,窑洞里已经暖融融的,散发出一种新鲜的泥土和烟火的味道,就像插队的时候那样。我们没有点灯,一开始坐着,后来就并排躺在炕上。吴克勤的确不是要和我说队上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静谧的夜晚,他又还原成为那个才华横溢的“博士”。
“我必须给你讲一个故事。”吴克勤迫不及待地说,语气中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我注意到吴克勤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他一定认为给我讲述这个故事是我们这次见面最为重要的事情。
这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故事很长,一开始我并没有被它吸引,就像一部好小说开头部分未必很吸引人那样。我觉得我没有什么理由关心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哪怕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呆的这个地方。但是,随着吴克勤从容不迫的讲述,我渐渐沉浸到了故事当中。这时候,吴克勤的讲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河流那样流淌着的情节,是在情节进展中人物的心灵活动和命运起伏,是这个世界展现出来的内在的机理。
隐隐听到黄河的涛声,像是很多人在交谈,间或还能听到哗哗的笑声,就像有很大的一群人听到了什么值得笑的事情;当然,我也听到呜咽,听到低声的吟唱,就像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女做针线活的时候哼出的歌,我从这绵延不绝的歌声中听到对少女时代的怀念,听到对过去岁月的哀叹,听到对未知岁月的憧憬。皎洁的月光洒在窗台上,沉睡过去了的小山村静谧而安详,疏懒地躺在黄土高原上,就像娃娃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在村子的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狺狺的狗叫,好像在这个安宁的夜晚发生了不应当发生的事情。山上的树木在初秋的夜风中地响着,不知疲倦地吟唱着不知名的歌曲,无数曾经翠绿曾经辉煌曾经骄傲的树叶飘落下来,化为泥土。小兽们急匆匆地往洞里贮藏粮食和它们认为能够吃的东西,到处都响着它们琐碎的脚步声,林间的落叶上被它们踩出一条条光滑的通道。虎生睡熟了,喃喃着含混的话语,好像是在跟母亲撒娇。
我沉浸在故事之中。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其间的这个世界是故事中的世界还是现实中的世界,它们竟然没有任何缝隙,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我就被那个整体包裹着,就像胎儿熟睡在母亲的子宫里面。我在思想吗?我在感觉吗?不,在这个庞大雄浑的世界面前,我是那样渺小,那样微不足道,那完全不是我在思想,是这个世界在思想;不是我在感觉,是这个世界在感觉……这个世界在一种反常的安谧之中向我低语,告诉我说,这不仅仅是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它同时也是关于黄河的故事,关于孤独的故事。
“苏北,”吴克勤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看我的眼睛,“你没睡着吧?”
“没有。”我动了动身体。
“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想评价它,就像不想惊动一个母亲的幸福和安宁,我觉得任何话语都会惊扰和亵渎了她。人是不能够评价超乎人类经验之上的东西的。
“她……就这样……死了?”我的声音显得很遥远。
“死了。”吴克勤说,“就这样,她死了。”
“哦。”
我们长久地沉默着,好像都在等待把故事情节和心灵震颤贴合在一起,在完成这个过程之前,我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我问吴克勤。
吴克勤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就发生在马家崾岘。”
“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吗?”
“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知不知道这个故事曾经在多大的范围内流传?我插队的谷庄驿公社离这里不过六十里,而且,那里的夕梦山是故事主人公的家乡,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我是一个听故事的人,”吴克勤说,“我没有调查过它是不是真实的,更不知道它曾经在多大范围内流传。我想……苏北,你同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即使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讲述的方式。”
“我同意,但是故事的主干不应当发生改变……”
“但是,有的时候……这不可避免……”吴克勤仿佛沉浸在对某种遥远事物的思考之中,并且,他不知道在和谁交谈,“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故事。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作家,只要他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他就会有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别人无法替代,别人也无法讲述……”
类似的话,吴克勤还说了很多,就好像这是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的一部分。但是,我必须告诉读者: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所以我没有应答他。等到我深刻地理解了他的这些话语,打算应答他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你知道吗?我经常在想,要是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该有多好。”
“你可以写呀!”我翻身坐起来,看着他,急切地说,“你在咱们同学当中是读书最多、最有才华的人,你为什么不把它写出来?你完全能够把它写出来!”
吴克勤也坐了起来。月亮已经偏移了,吴克勤只是我眼前一个模糊的影像,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尽管这样,一种逝去了的氛围又来到了我们身边,我感觉时光倒流了回去,我们又回到了读书时代,还原为不知道岁月为何物的懵懂无知的孩童。
“苏北,”他的语调凝重低沉,“我现在知道了,人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更不是想怎样做就能够怎样做……这件事也是这样,我很想把它写出来,可是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是能够把它写出来的人吗?除了政治读物,我已经十多年没读过书了,咱们受的教育本来就不完全……还有,你不知道这队上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想想而已,不过是想想而已。”他解嘲地笑着。
“你已经讲得很好,克勤,你把这个故事讲述得十分感人,能够这样生动地把故事讲述出来的人一定能够用笔把它写出来……”
“苏北,我要是能够写出来,我就会写出来给你看了,我尝试过。我写不出来。”他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进一步确认这是一个沉重的事实。“现在,你已经选择了专门搞文学创作,”吴克勤贴近我,我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你说你下决心写小说,把我们经历的东西写出来,让我们的后代知道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很重要,苏北,这太重要了。我经常想,再过十年二十年,谁还会记得我们?谁还会记得我们经历了些什么事情?在经历这些事情的过程中,我们都想了些什么?所以,你身上责任重大,苏北,我觉得这不仅是你个人的责任,在某种意义上它同时也是我们这代人的责任……现在只有你有条件履行这个责任,只有你能够胜任这个责任。”
“克勤!”
“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苏北,你要是感兴趣,你可以把它写出来——别以为它过于遥远,真正的好故事永远都不会显得遥远;你也别以为这个故事和我们没有关系,苏北,你别这样以为。”
我说我知道。我郑重地接受了吴克勤的委托。但是,真正把这个故事作为一部长篇小说来创作,却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其中的原因,我将在故事的延展中进一步向读者交代。
现在,请允许我把这个故事提前到这里来复述。
下面是这个故事。
第三章 母亲
7.浅与深
让我们把时光倒回到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三)。
她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向我们走来了。和大多数上了岁数的洛北地区的女人一样,她也在脑后绾了发髻。不同的是,她故意在耳朵边上多留了些头发,没有全部梳理到发髻里面去。这些头发一下子把她从老太婆和年轻女子们中间区别出来了:她就是她,三十九岁年龄,不老,也不年轻。她的皮肤不像其他洛北女人那样黝黑和粗糙,她的腰身也没有长期劳作造成的那种明显的佝偻。三十九岁的女人,迈着三十岁女人的步子走路,像二十岁的女子那样从心底里往外笑,这就是她,现在的她。
她刚从乡政府回来,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就好像家里有什么人在等她。其实,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她只是要在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刚刚做过的事情。这件事情无比重大,她必须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做还是不做,而是设想这样做了之后,她和儿子绍平将来的境遇会有什么改变?设想绍平将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始他的生活?归根结底,她是为了这些才做这件事情的。
太阳正在往西边沉降下去,金色的光影晕染了马家崾岘村的房屋和窑舍,街巷里显见得幽暗了一些。早春特有的带着甜味的风轻轻吹拂,能够感觉到大地复苏的气息。一群鸟雀从头上飞过去了,留下一片琐碎而快乐的叫声。
迎面来了一群女子,石玉兰脸上马上聚集起马家崾岘人都很熟悉的笑容。女子们像麻雀一样把她包围了,七嘴八舌地跟她逗笑。
“兰婶,你独自一人在这里笑甚哩?”
“给你家绍平寻下对象了吧?”
“哈哈……”
玉兰笑着,转着身拍打身前身后的女子们,手掌的每一次下落都变成了轻柔的抚摸。女子们结实的肩头传达给她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就像任何一个母亲抚摸自己的孩子那样。她笑出了眼泪。笑闹之后,女子们仍围住她,有的把下颏抵在她的肩背上,有的勾住她的脖子,嘁嘁喳喳地吵着,根本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我报了,”她告诉她们,“我给绍平报名了!”
“真的?”
“就是哩。”
“兰婶你真舍得?要过黄河哩!”
“过黄河咋?人家能舍得我就舍得。”
“听说……”细眉细眼的文香拦住玉兰的话头,羞怯怯地说,“听说担架队要愣跑哩,荒山野洼的,你家绍平身子单薄,他……”
女子们忽然安静下来,她们互相望望,又高声叫起来:
“文香心疼绍平了!”
“跟绍平说去嘛!去嘛!去嘛!”
“我晓得文香心里早就惦念上绍平了,凭啥不叫人家心疼绍平?”
“噢——噢——”
大家拍着手起哄,文香的脸臊得通红,却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反击大家,只好同她们扭打到一起。她穿了一件带碎花的棉袄,看上去结实而又柔软,她的两条腿出奇的长,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韵味。每当她从人前走过,总是有后生痴呆呆地看着她。这是马家崾岘最漂亮的女子啊!
石玉兰站在一旁只顾笑,没有理会女子们开玩笑的内容,她也没有注意到,文香一边打闹一边羞涩地闪着眼睛看她。她拉开她们,高声说:“快去吧,看你们的心上人报名了没?”
“兰婶真坏!”
“操心我们去你家吵啊,你绍平可是一见女子就抬不起头来的……”
这群疯女子勾肩搭背地簇拥着,响着一串串笑声,走远了。玉兰这才抿住嘴,把笑含起来。
这是一条不太长的街巷,它东头通向乡政府所在的正街,西头通到村口——她家就在那里。她看着女子们的背影,在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就没有顺着街巷继续走下去,而是在一座碾房旁边转了个弯,攀着双柱家窑洞旁的枣树,爬到村西北的小土岗上来了。这里有一条从宽坪蜿蜒过来的小路,这里也是全村地势最高的地方。她想站在这里好好看一看眼前的世界。
这是一个迷人的世界。黄土高原舒展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一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辽阔的大地寂静无声,西天烧起的大火在上面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把山峦、沟壑和土峁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很远很远的那些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简直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正在变得柔软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枝条上,也被点缀上神秘而透明的橙红色彩。庄稼人已经收拾好犁犋,准备回家了;黄牛摇晃着脑袋,就像醉了一样,懒洋洋地走在发白的小路上。从潮湿的土地那一边,传来嘹亮悠扬的歌声——
天上的锁龙树什么人儿栽?
地下的黄河是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独霸三江口,
什么人离家就再没回来?
玉兰缓缓地迈着步子,风儿轻拂着她已见皱纹的脸颊。她望着眼前的景物,眼睛里颤动着一种奇怪的光亮。
这已经不是和女子们笑闹时的兴奋、愉快的光亮,在还没有退尽的笑意之中,分明潜埋着一种连她自己也不曾自觉的忧郁。
8.那天的事
五年前的一九三一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六),绍平十四岁生日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色,也是这样的时候,石玉兰带着绍平没命地奔跑了三天三夜,终于来到这陌生的马家崾岘村口了。
她是来投奔一个叫马玉林的小本生意人的。她曾经用自己的私房钱周济过他。她同他并非沾亲带故,她只是看这个遭了难的人(他在内蒙被土匪打劫了)怪可怜的,才背着人给了他五块大洋。马玉林趴在砖地上把头磕得山响,说这救命之恩若今世不报,来世定要给她当牛做马。她怕人听见,赶紧让他起来,回马家崾岘去。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来找马玉林,其实她心里没有多大把握:别的都不说,就算他还活着,还在马家崾岘,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他敢收留么?尔格整个儿洛北都在闹红,都在打土豪,分田地,即使马玉林不忘旧恩,当地农民协会会对她母子咋样,她心里完全也没有算计。
三天以来,她已经把一直缠绕着她的忧虑尽可能告诉给了儿子。按说十四岁还不是替母亲分忧解愁的年龄,但是,自从离开天龙寨,绍平看上去已经比实际年龄老成,他知道母亲说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甚至决定着他和妈妈的生死。绍平变得沉默寡言。
玉兰宽慰绍平说:只要找到马玉林,保准会有吃有住……她竭力使希望的光亮扩成一片光明,连她自己也陶醉其中了。可是,真正站到村口,她却又产生出了更多的顾虑: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决定她和绍平命运的不是什么马玉林,而是当地的农民协会。
马家崾岘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子,六七十户人家散散漫漫地分布在一面朝南、朝东的山坡上。村对面是一条自东向西延展而来的沟壑,这条沟壑分割了村子南边原本连在一起的塬面,在村子西南方向和另外一条自西向东延展的沟壑即将相交,形成为一条狭长的崾岘。东边的那条沟壑把它的巨大开口直接伸到黄河里去了,黄河的巨大回湾就在这条沟壑的顶端。那里的水深不见底,但是由于它处在回湾的地方,因此水面很平静,就像是一片湖泊。
石玉兰终于又看见黄河了!
它从极遥远的天际逶迤而来,像巨龙一样在峡谷间跳跃奔腾,发出雄浑而壮阔的涛声。这涛声是响彻在整个宇宙空间的音响,你几乎辨别不出它来自哪里。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你,绵亘无绝地轰响着,而你对于这轰响的感知,又似乎不是来自听觉,而是来自内心,来自你的灵魂的震颤。
因为日夜奔波显得疲惫不堪的母子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谛听着。石玉兰对这一切是熟悉的。在一定意义上,她是黄河的女儿,是喝黄河水长大的。绍平却不一样,他没见过黄河。母亲以前曾经情深意长地谈到过它,他知道那是一条其大无比的河,尽管这样,他仍然没有想到它会有如此宏大的气势,没想到一条河的音响竟然会如此动人心魄。
忽然,从宽坪跑下来两个后生,瘦高个子跑在前面,矮胖的跟在后边。玉兰和绍平后来才知道,瘦高个子的后生是喜子,矮胖的那一个叫双柱。双柱腿短,跑起来好像在滚,脚下荡起一路烟尘。
喜子立定在玉兰母子面前。他比绍平要大一些,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板挺拔,眉清目秀,就像是靖州城里上学的学生。现在,他闭紧了薄薄的嘴唇,像大人那样严肃认真地审视着玉兰和绍平,最后,把目光落在玉兰的身上。
“你们找谁?”
“找马玉林。”
“马玉林?你们是他什么人?”
“不是他什么人……”玉兰不知道应当解释到什么程度,“我只是知道他是做生意的……”
双柱也跑过来了。这个圆滚滚的孩子刹不住脚,差点儿滚撞到绍平身上。双柱的年龄与绍平相仿,长相却与绍平大相径庭:大圆脸,眯缝眼儿,鼻梁上还架着几颗雀斑。显然,他为这里突然出现两个陌生人而感到新奇,傻咧咧地笑着,盯准了绍平看。
喜子继续追问玉兰:“你们跟马玉林是……亲戚?”
“不,只是认识,不很熟的……他在吗?”
“不在,他去宁夏了。”
“去宁夏了?”
“嗯,都走了,婆姨、娃娃也跟上走了……”
玉兰发起呆来,目光不自觉地避开喜子的审视。
双柱对绍平腰间挂着的天蓝色搪瓷缸缸发生了兴趣,不住地用手里的枣木棍去磕碰它,要听它的响声。绍平懊恼地躲到一边,双柱却又跟上来,仍然傻笑着,只顾用木棍去拨拉……绍平狠狠地瞪他,他根本不在乎绍平的态度,继续干他的事情,就好像那搪瓷缸缸挂在树上似的。
喜子抽空儿制止他:“双柱你干啥?甭胡闹!”
双柱把两溜鼻涕吸进去,强辩道:“谁胡闹哩?耍耍嘛,咋哩?”
绍平极为讨厌这个圆滚滚、一直在无聊地笑着的东西,不仅仅讨厌他的长相——这瞎熊搅得他简直听不清妈妈在说啥。
“大兄弟,我想问你个话:咱这搭……闹红了?”
喜子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她,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靖州。”
“靖州?”喜子忘了掩饰自己,睁大了眼睛看着玉兰,并且把目光从玉兰身上移动到绍平身上。“你们是从靖州来的?”
“嗯。”
喜子知道商子舟的红军正在靖州打土豪分田地,他也知道,马玉林在靖州有个亲戚,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大土匪,叫井云飞……莫非这个女人是井云飞的什么人?
喜子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黄河东岸。
赭色的山峦正在逐渐被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天空把大地溶解了,乳白色的炊烟和藕荷色的暮霭交织在一起,使得远远近近的景物都有了一种若隐若现的情致。一些庄户人和他们的牛正在从远处的路上走来,显得十分慵懒,有什么人在大声吆喝,声音在原野上缓慢地舒卷,以至于听上去像是在唱歌。从黄河峡谷席卷上来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河岸的那一边,阎锡山的军队又在壕堑里燃起了火,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鬼的眼睛,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泽。
喜子笑了,好像突然得到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
他满嘴细密而洁白的牙齿,给玉兰很深的印象。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后生,同时也是个很难对付的后生——玉兰想。
“看,天晚了,”喜子和颜悦色地说,“进村吧,我爸叫马汉祥,是马家崾岘乡农民协会主席,我带你们去找他。”
玉兰的心抽搐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把内心的恐慌暴露出来;绍平显得有些迟疑,玉兰冲他笑了笑,示意不要怕,便跟上喜子走了。
双柱伸出手臂拦住喜子:“把他们带哪儿去?”
“甭管!”喜子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该吃饭了哎!”
“咋?”
“让他们吃饭嘛,到我家去吃……”
喜子把双柱拨拉到一边去了。双柱的这句话使绍平稍稍平和了一些内心对于他的反感……绍平现在饿得很,他正巴不得好好吃一顿饭,睡一觉。玉兰觉得双柱这孩子可爱,试图去抚摸他的光脑袋,他却把头一歪,一下子跳开了。
村里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呐喊之声——那是双柱的爸爸马栓在招呼儿子吃饭哩。双柱竖起耳朵听了听,撒开腿就跑了,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于客人的邀请。
那时候,马家崾岘的最高权力机关还不是乡政府,而是农民协会。农民协会设在一个颇为讲究的窑院里,这里也是农民武装赤卫军的指挥部。
这个窑院一年前是本村地主马占鳌的住宅,建筑得十分考究:正面五孔大窑全部是用巨大的青砖箍起来的,上端伸出了很宽阔的廊檐。暗红色的杜梨木窗棂上,雕着栩栩如生的花鸟和线条优美的五彩云霞,左右两排耳房也造得十分讲究。农民协会和赤卫军占用以后,虽然显得有些破败,但是它的威势还在,并且因为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显得更加让人敬畏。
当时,农民协会和它所领导的赤卫军的重要职责是保卫革命成果,防止被打倒的地主阶级进行反攻倒算,同时,把地主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还有很多细致的工作要做,比如如何界定分配人的资格,什么人在哪里分得地块,如何落实交纳军粮和各种税收的份额……等等。虽然不断有上级的指示传达下来,但是要把这些东西真正落到实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崤阳县东北方向有一个叫张店的村子,就发生了农民协会主席被人暗杀的事件,也有的地方因为土地分配问题在原先一无所有的农民中引起了纷争,几乎酿成流血事件。赤卫军经常会有军事任务。
马家崾岘的打土豪分田地运动开展得比较顺利,这是因为共产党在当地农民中的口碑很好,具有很强的感召力,相当一些贫苦农民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些组织起来的人形成了一种强大力量,冲击着社会的恒定秩序。斗争极为激烈,不断有人作为共产党的人或者作为反对共产党的人而掉了脑袋。当商子舟把一些除了革命再也没有活路的人组织为红军的时候,这个地方旧的社会秩序实际上就被完全打破了,天与地打了一个颠倒,整个世界都显示出某种让人亢奋的新奇氛围。
马家崾岘最大的地主叫马占鳌。马占鳌识文断字,做人很有一套机谋,这或许与他原本在宁夏到靖州之间从事皮毛贩卖的生意有关。当他发现革命将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的时候,当他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以后,主动采取了对于农民的怀柔政策,降低了佃户的地租——为了地租标准问题,马占鳌甚至和崤阳县政府以及张家河地区的其他地主发生过争执。这样,地主马占鳌身上就有了一种能够为农民着想的和善色彩。这种色彩非常重要。商子舟的洛北红军横扫洛州,贫苦农民全部起来造反的时候,马占鳌毅然决定把所有的土地财产都交给农民协会,连换洗的衣服都没留下,全家净身出户,住到了村边一孔废弃了的土窑洞里面。
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地主马占鳌极为精明——他最终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当然,这也和马占鳌平时为人敦厚有关,他没有非要他死的仇人。而在其他地方,那些平时动辄打骂佃户、对贫苦农民巧取豪夺的地主,大部分都被杀死在了自家窑院里,有的甚至于遭受了灭门之灾。
目前,马占鳌,这个曾经在马家崾岘跺一脚地动山摇的人物,正在像某种小动物一样,带领着妻子和两个儿子瑟缩在村头那孔没有门窗的土窑洞里,庆幸着不死,同时也在不安地等待着随时有可能降临的灾祸。
我们如果知道了这样的背景,再来认识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就知道这不是一个一般角色了。
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的意思是:马占鳌暂时可以不杀。他在说服其他农民协会首领的时候说,白旭县长也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所以马占鳌可以不杀。
争论很激烈,但是马汉祥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这意味着可以向中共崤阳县委说明情况,把马占鳌押解到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只是接受教育,而不是杀掉。
这个大会不久就要召开了,目前崤阳县所属村镇已经全部做好了准备,正在等待县委的进一步指示。
马汉祥说:“要是大家都是这么个意见,那我们就这样向白旭县长报告,不过,这是大事,咱们再仔细拉谈拉谈……”
正在这时,喜子出现在农民协会的窑院门口。
马汉祥从窑洞里出来的时候情绪很好,他站在窑洞前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专注地看了儿子一眼,知道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就下了台阶。
喜子走过来的时候,马汉祥已经看到站在院门外面的玉兰和绍平了。
父子俩站在院子里,马汉祥听着喜子的低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玉兰和绍平。那种具有穿透力的审视的目光,让玉兰感到非常害怕,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绍平的手,绍平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
马汉祥和喜子父子俩长得像极了,都是一样的修长身材,一样精明强悍的眼神,一样沉着老练的神气。
“……我约摸,他们是要过黄河。”喜子最后说。
马汉祥用双肩向上拱了拱披在身上的土布棉袄,向院门口走过来。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腰上别着一支驳壳枪,枪把子上的红绸子一直垂落到膝盖上。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庄稼人身上很难见到的英武之气,眉宇间凝聚着让任何人都会慑服的威严。这是曾经杀过人的人和没杀过人的人必有区别。
玉兰注意到,他随随便便绾在头上的白羊肚毛巾沾满了泥土和油污,差不多已经变成黑色的了,由此能够推断他的家庭生活不健全——玉兰是对的,马汉祥没有婆姨,家里只有父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石……石玉兰,这是我儿子……”
马汉祥铁板似的面孔松动了,专注地看了玉兰一眼,便把目光移到绍平身上,并不说什么。玉兰和绍平都感到莫名其妙。
“我听说……你是靖州人?”
“哦。”
马汉祥别有意味地笑起来。
“你不是靖州人,”马汉祥站定在玉兰面前,平静地说。“你是咱们崤阳县人,大地主陆子仪的佃户石广胜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马队把你抢到了靖州,你做了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第二年你生下他——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绍平,”绍平大着胆子替妈妈回答。“随我妈妈的姓,石绍平。”
“噢……随你妈妈的姓,好。”
马汉祥拍了拍绍平的肩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玉兰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如此详细知道她根底的人。
马汉祥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十五年前我在井云飞家揽工,知道这事……我见过你,石玉兰,我见过你。”
玉兰高兴地笑起来:“真的呀?真的见过的呀?”
马汉祥从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看到一丝少女的影子。
“有一年你到谷庄驿去老家石家坪为你父亲上坟,我和另外十一个人护送……你肯定不会记得我——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怎么能记得我这样的人哩?”
石玉兰不好意思地承认,她的确不记得他。但是她仍然为马汉祥刚才的话感到高兴——她看到他们母子的处境已经不像几分钟以前那样凶险。
“我记得,你跪在父亲的坟墓前面,愣哭哩。”
“是啊!是啊!”玉兰高兴地强调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给大地主陆子仪当佃户,遭了多少罪?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情……父亲是为了我才死了的……到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对不住他老人家……”
玉兰眼睛红了起来。马汉祥不动声色地看着玉兰。玉兰没有让悲痛延续太久,压抑着,问马汉祥:“你是啥时候离开靖州的?”
“我在靖州呆了不到两年时间。揽工的人嘛,哪搭挣钱往哪搭跑,我把山西、陕西、k省都跑遍了,还到过省城龙翔哩!后来我沿着黄河又回到马家崾岘来了……听说咱红军把靖州的民团和井云飞的马队都给拾掇了?那井云飞呢?他尔格怎么样了?”
玉兰进一步意识到:这个人没有把她和井云飞连在一起。
“他……井云飞,让红军打死了。红军给了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那你为啥不回谷庄驿老家去?你老家不是在石家坪么?”
玉兰决定如实告诉他:“我不敢到那里去……我害怕我爸那座坟……招恨哩!”
“噢,我明白了。那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为你爸修的坟,一座规模很大的坟,占了一个风水最好的山峁,那里远近闻名哩!我明白了,你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来找这只有一面之交的马玉林,是不是?”
“是,是。”
“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玉兰想了想,谨慎地问道:“我们……想在这儿住下来,不知道行不行?”
马汉祥看了看喜子,故意说:“你们该不是要往山西跑么?”
玉兰不知道马汉祥是不是在开玩笑,顿时委屈起来——她那凄凉的目光仿佛在说,他对她的身世知道得再详细,也不会想来她在井家过的日子,不会想来她是怎样熬过十五年的,而这一切,此时此刻,怎么能够向他解释清楚呢?
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只简单说了一句话:“我也是穷人家的女子。”
“我知道,我知道,”马汉祥赶忙说,“这样吧!你们等一等。”
马汉祥回到窑里,玉兰这时候才发现窑洞里有很多人。过了一会儿,马汉祥重新出来,身后还跟出来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是农民协会的首领,马占鳌原来的佃户。他们把惊讶和好奇的目光落在玉兰和绍平身上,并没有什么敌意。他们都被玉兰身上典雅的气质征服了,张大了嘴巴,什么也不说——他们显然知道这个女人身后拖带的是他们完全无法了解的生活。
马汉祥向玉兰介绍了这几个人,然后笑眯眯地说:“是这啊,玉兰,天晚了,你们今晚先住下来。你们的事是大事,我们得向上报告——尔格咱这里有了红色政权,凡事得有个规矩,是不是?但是不管咋,先住下来,啊?!”
玉兰一再表示感激,向马汉祥,也向另外几个人——另外几个人目前也都像马汉祥一样热情地说着什么,这使得玉兰心里感到非常温暖。
“我尔格就叫人去给你们收拾地方。喜子,你先带到咱家去,弄一口饭吃,然后带他们安顿下来。我今晚不回来了。”
9.当人需要证明自己是人的时候
马汉祥家清锅冷灶,喜子就像婆姨那样熟练地忙活着,并且不让玉兰动手。玉兰一边帮助喜子一边小心询问他妈到哪儿去了,喜子说,他妈早年就去世了,家里只有父子二人。玉兰没好意思进一步询问,心里觉得这父子俩怪可怜的。
玉兰和绍平在马汉祥家吃了晚饭,就听到门外有人吆喝了两句什么。喜子表情开朗地对玉兰和绍平说:“地方收拾好了,咱们走!”喜子把他们带到了一个闲置着的窑院。窑洞虽然破旧一些,但是门窗都在,玉兰和绍平进去的时候,炕上已经有了炕席和被褥,炕洞里还烧了火。
“你们就在这里盛(方言:住)着,”喜子说,“不用担心。”
玉兰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连连说着客气话,就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农民协会主席,而不是农民协会主席的儿子。绍平什么都不说,好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这个在最近三天里经历人生遽然变化的小伙子,非常需要一个适合的角度去思索这些事情。
喜子注意到了绍平沉思的目光。
马汉祥当天晚上带领两个农民赤卫军队员连夜赶到离马家崾岘十五里的张家河镇去了。为了筹备崤阳县公审和镇压地主的群众大会,崤阳县县长白旭正在张家河农民协会开展工作。他是靖州解放以后,刚刚从靖州下来就任中共崤阳县县委书记和县长职务的。
“啊!”白旭县长惊讶地说,“他们母子俩跑到了这里!?”
张家河农民协会的首领们面面相觑——文质彬彬的白旭很少这样兴奋。
“我早年做医生,在靖州呆过很多年。”白旭县长兴致勃勃地说,“我可是靖州城里有名的医生哩!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也敬着我几分,我也就认识了他的三房太太石玉兰。你们可能根本想不到,石玉兰的儿子还是我亲手接生的哩!她的儿子叫绍平吧?”
“是叫绍平。”马汉祥证实说。
“让我想一想,”白旭县长摸着后脑勺,继续说,“这是哪一年的事情……哦,是一九一七年,好像也是这个季节——那个绍平今年该有十好几岁了吧?”
马汉祥连忙答话说:“我问了,绍平今年十四岁。”
“对,就是十四岁,时间真是快得很……”
“白县长,”马汉祥小心翼翼地说,“尔格他们到马家崾岘了,他们想在我们那搭安下身来,你看这事……”
“哦,你说的是这,”白旭改用工作口气,“石玉兰和井云飞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千万注意不能搞扩大化,要注意政策哩。我看是这样:你们可以让他们母子俩安下身来,给他们基本的生活需要……”
白旭县长炯炯有神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但并不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尽管这样,其他人也都频频点起头来。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汉祥。尽管那个石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也曾经受过大地主陆子仪的剥削,当年又是被井云飞的马队抢走才当上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但是她毕竟跟井云飞过了那么多年,思想不可能不受井云飞的影响,绍平也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咱们也不能马上就说他们是自己人……所以住下是住下,你们还是要提高警惕,最重要的是,要对他们加强思想教育,让他们接受改造,重新回到贫苦农民的立场上来……”
马汉祥从容不迫地述说打算如何如何——这个文化不深但是非常智慧的人事先实际上并没有那样多的打算,至少一半设想是即时想出来的。他把这些设想用语言组织得很好,表述得也很好。
白旭县长认真听着,思谋着,最后说:“行,我看你这样可以。”
白旭很了解马汉祥,早就知道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在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中立场坚定,表现很突出;他还知道马汉祥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见过很多世面,工作能力和政策水平都很高,因此,他不用担心玉兰和绍平是否能够被妥善安置和公平对待的问题。
“汉祥,”白旭县长对马汉祥说,“我正在和张家河农会的同志商量在崤阳县召开镇压地主、土匪大会的事情。前两天你不是告诉我带马占鳌参加大会接受教育吗?要做好准备,会期一旦确定,你就带人过来……我想啊,汉祥,到时候你把石玉兰和石绍平也都带到县里来,当然不是要拿他们怎么样,主要是让他们也看一下,感受一下,受一受教育——不管什么时候,教育工作都十分要紧。”
“我知道。”马汉祥说。
“有意思,有意思,”白旭县长搓着双手,仍然觉得有趣,“等有时间了,我一定要看看这母子俩,那个娃娃可是我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啊!”
有了县长白旭的亲自关照,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的玉兰母子俩可以说非常安全,这是玉兰在往这里奔跑的路上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终于离开靖州的深宅大院,重新回到了这样一个小山村,在石玉兰的心中,是一件无从判断好坏的事情。目前她尽量不想这件事情。尽管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玉兰对周围的一切却并不感到陌生:那傍山而建的窑洞和房舍,错落有致地布排在各家窑畔上的大大小小的烟囱,地里的庄稼,山上的花草树木,天空中穿飞着的雨燕、画眉和百灵,在花丛中欢唱的蜜蜂儿,以及这浓郁的黄河浪涛的气息,这奇妙的音响,都使她产生出一种又回到故乡的感觉。就连时光仿佛也倒流回去了:她仍然十九岁,仍然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农家女子,仍然对生活怀有万千种新奇的渴望。
十五年了,离开和自己在一块土地上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十五年了。现在,这一切竟又突然间重新出现在眼前——女子们天真无邪的打闹,婆姨间放肆而大胆的攻讦……她怎能不感到亲切呢?她迫不及待地要加入到她们中间去,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她们躲着她。
村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直通沟底,那里有一眼泉子。她像村上其他婆姨女子那样,用木盆端上衣服从小路上走下来。透过松柏的枝杈,她发现泉子周围绿茵茵的草地上晾了不少洗净的衣物,十几个婆姨女子们蹲在泉边,有说有笑地洗衣服。她高兴极了,不禁加快了脚步。她们笑得多么热烈,她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了。突然,笑声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了,只有树林间不知名的小鸟在叫唤。
“咱马家崾岘倒好,刚刚斗倒了一个地主马占鳌,又来了个地主婆子……”
“哼,看她那细皮嫩肉的,还风骚哩,成天喜眯眯地冲啥人都笑。”
莫不是在说我么?她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她看出泉子边上的人在注意她的动静,有人在低声笑,玉兰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崖壁靠了靠,一束柏枝正好挡住下面人的视线。
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姨猫着腰往上看了看,确定玉兰没有返回去以后,便坐到自己的洗衣盆前,用粗哑的嗓音说:“听说那井云飞长得马大马大的,她怎能负得起哩?”
另一个婆姨尖声叫起来:“你操心啥?人家有办法哩嘛,要不,咋就会有了儿子?”
玉兰返身往回走,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流在嘴里,又苦又涩。她的腿极为沉重,迈不前去。她从小路走上来,没直接回家,转到村西的一个背洼处,疲惫地坐到长满了苦艾和花草的土地上,在这里哭了很久。
她不怪她们,她知道“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这个身份是不会被人敬重的,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成为红色根据地的地方。这里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出奇的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靖州的那个井云飞是大地主、大土匪,都认为石玉兰必定也是坏人,这些人根本不给她机会,让她向她们解释一下,倾诉一下。
农民协会对她和绍平很关心,不但给了他们住的窑洞,吃的粮食,还凑集了日常使用的家什,专门划拨给他们一块土地,她和绍平已经把庄稼种到地里了。马汉祥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述说在村子里的境遇,她总不能事事都找农民协会,她必须生活在这些婆姨女子们中间。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姨太太,究竟幸福还是不幸福?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判定的问题,但是她必须对这里的婆姨们说,她不幸福;她要告诉她们,父亲在她被抢到井云飞家的第二年就死了,她再没有亲人了,她是在孤寂与冷漠中熬过十五个年头,走到今天来的。她要对她们说,以前她孤寂惯了,冷漠惯了,从来没感觉到自己需要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需要人,需要和人拉谈,需要人接纳,她无法抵御和人交往的渴望。
她像一只被遗弃的孤雁,眼巴巴地看着整个儿雁群从眼前飞过去。她有时会不顾一切地往人堆里挤,哪怕冲他们陪笑,用乞怜的语气同他们说话,她也愿意,只要他们别恨她,别把她当地主婆看待。
马家崾岘的人是坚定的,他们根本没有宽恕她的意思。玉兰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过去的身份对于现在的她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座山,一座沉重地压在精神世界之上的大山,她必须用一个女人全部的精神力量来扛住它。
马汉祥看出了她的沉重,教育她说,你要理解这里的人哩,你要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抱有刻骨的仇恨。他说他们的许多亲人就死在你过去站的那个行列的人手中,他们苦难的岁月都与那些人有关……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笑眯眯地问她:“你想一想,他们恨你是不是有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恨你嘛!你是从那些人当中走出来的嘛!”
她说她当然是理解他们的,她怎能不理解他们呢?也正因为她理解他们,所以她才从来不埋怨他们……是的,是的,玉兰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这样,她才不管人们怎样对待她,不管他们向她倾泻什么样的污言秽语,对她怎样蔑视,进行怎样的讽刺,她都忍受着。她坚信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向这些人证明她也是人,他们也会像她理解他们那样理解她;她坚信自己对所有马家崾岘人的温爱之心,总有一天会换来她时时渴望着的那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温暖。
她做着她所能做到的一切。
10.恐惧与皈依
绍平却不同。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外表看上去十分羸弱的少年心中,正在形成对事物做出判断的能力。刚来那天,双柱那涎着脸笑的神情,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用枣木棍拨弄搪瓷缸缸的举动,深深印在他的脑子里。他尽力不去想它,他希望将厌恶感消除,希望自己也能滚到娃娃堆里去欢笑和打闹,一同上山砍柴,一起下河凫水……没多久,他就发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下沟担水,会突然飞过一小块土疙瘩,打在他的身上。他停住脚步往上看,就会看见双柱那张无耻的笑脸,这个爱欺负人的家伙正躲在崖畔上的树干背后往这边偷视。绍平不善于发作,他也不敢发作,并不是缺少胆量,他只是不愿意伤妈妈的心。他深深地知道如果他和村里的伙伴处不好关系,妈妈会多么担心。当然,这里也有自己的原因:要是和别人吵一次架,对方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却有可能好几天平静不下来。为了妈妈,同时也为了自己,他学会了抑制自己。他继续往坡下走,身后就会突然响起一片呐喊之声——原来不止双柱一个人埋伏在那里。“大地主井云飞的龟儿子,站住!”“站住,我枪毙了你!”一片用嘴模拟的枪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间或还有人扔出一两颗手榴弹:“轰!轰!”他继续走路,任凭土块打在身上和柏木水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十四岁的孩子是需要伙伴的,可是他没有伙伴。他曾经那样强烈希望有能够跟他说话和玩耍的伙伴,当他做过所有努力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以后,这个骨子里极为倔强的孩子只好远远地避开他们,即使喜子主动来接近他,也用冷漠、傲岸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甭怕,”喜子以为害羞的绍平怕和人打交道,“他们只是跟你不熟,熟了就好了。走,相跟上……”
他不。他始终一个人,像只小动物一样,匍匐在高山峻岭中的山窝窝里做自己的事情:砍柴、割草、给猪挖野菜。他对个人独处产生出一种渴望来,只要身边没有别人,他就会感到格外自由,他的心才会像十四岁孩子那样欢跳。一个人面对青翠的群山,面对奔腾不息的黄河,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多好!和妈妈不同,现在使绍平感到苦恼的是摆脱不开人——不仅仅是双柱的纠缠,还有喜子,他总想把绍平拉到村里的孩子们中间,这同样使绍平感到无法忍受。
有时喜子会把一个白面馍馍、一把鲜红润亮的河畔枣塞到他的手里……凡是能够拒绝的,他都拒绝了。无法拒绝的,他收下来,也绝不当着喜子面吃,他总要一个人在山坳里、树杈上独处的时候吃。他觉得这些吃食对于他有一种羞辱的意味。
如果仅仅是孩子们的歧视倒也罢了,还有大人。双柱的爸,那个叫马栓的性格开朗、整天嘻嘻哈哈说笑的短粗汉子,只要见到绍平脸上的笑容就会被阴云覆盖起来,眉毛拧成一个疙瘩,像是要吃人。绍平不得不尽一切可能避着那可恶的父子俩,走路从来不经过他们的家门,哪怕要多绕半条街……还有文香的妈妈桂芳,经常叉起腰冲他喊:“嗨!地主羔子,爬远!”他真想一头撞去,同所有歧视他的人拼个你死我活……如果真的这样做,妈妈会怎样想呢?她一定会更加痛苦。他忍耐着,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事。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忍耐力毕竟是有限的,这一天,他终于发作了——
……他把柴捆好,然后绕到土坎下面,蹲下来,把两只胳臂伸到绳套里面去,往起站。他使了好几次劲,硬是站不起来,那捆柴好像有好几百斤重似的。他两手撑地,又一次鼓足气力,总算站起来了。他的两条腿微微抖动着,稍稍停稳,才敢迈出步子。山上没路,空手走都很困难,莫要说背着柴了,再加上前前后后树梢的勾挂,就更艰难了。他老得调整姿势,一会儿侧向这边,一会儿侧向那边。汗水像小溪一样流着,一滴滴地从下颏落到地上。从最难走的梢林里钻出来,来到一条被拦羊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上时,他已经累得快站不住了。前面正好有个土坎,他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就向那里挪去。
他觉得今天这捆柴特别特别沉。往常也是这样多,并不这样费力的。他觉得胸口发紧,嗓子眼儿好像要冒出烟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粘在身上,又痒又难受。忽然,他感觉到后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在呼吸。他以为是狼。他听人说过,山里有一种狼,狡猾得很,吃人以前先瞅准机会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等人回过头来,就一口咬断那个人的喉咙。他不敢回头。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了他,他感觉不到乏累了。
那个可以歇脚的小土坎临近了,他却不敢停下脚步。左近的山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树林中的知了在没命地鼓噪着,他不可能得到援助,必须自己想办法。他慢慢从绳套里抽出一只胳膊,又从柴捆里抽出柴刀,他紧张地判断着、选择着,在一个最合适的地点,一下子把柴捆甩脱。
他正要这样做的时候,一个沉重的东西突然从柴捆上落了下来,接着,就传来放纵的大笑:“哈哈哈哈……”
绍平连同身上的柴捆一起,倏地旋转过身来。
是双柱。也就是说,刚才是他攀附在柴捆上,他是背着这个恶棍走出梢林,走下山坡的。绍平心里顿时燃起了腾腾的仇恨之火,把柴捆一下子甩出一丈多远,极为凶狠地扑向倒伏在草地上狂笑的双柱。
双柱慌忙夺路而逃,然而,在暴怒了的绍平跟前,他是难以逃脱的了。绍平从后面抢上来,一把抓住双柱的后脖领,只一甩,那肥胖的肉体便“咚”的一下栽倒了。
这里仍是陡坡,双柱伸展开四肢,以便获得支撑,好趴在地上。可是,惯性太大,他又滚了两个滚,最后被一丛狼牙刺挡住了。
“地主崽子,你要咋?”双柱用哭腔发问,语调中仍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使绍平内心的怒火燃烧得愈加旺盛了。他一下子扑到双柱的身上去,抡起手臂,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扇打起那张长着雀斑的胖脸来。
一开始双柱还有气力躲闪,后来,血从他嘴里、鼻子里涌流出来,他的哭声喑哑了、低弱了,也就没有气力躲闪了。
绍平仍然不顾一切、没头没脑地打着。他的意识处于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完全考虑不到后果了。如果不是喜子和另外一些后生们从对面山上跑来,他一定把双柱打死了。
他被人撕扯开,仍旧瞪着眼睛,一声不响,要再次挣着命扑向双柱。人们用强力把他捺倒在地上,他才躬起腰,可怕地哭嚎起来。他的哭声很难听,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豹子在哀鸣。
双柱脸上沾满了鲜血,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不哭也不叫。
见此情景,马家崾岘的后代愤怒了,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们发一声喊,一齐扑向了绍平,踢他,打他,咬他。绍平不躲闪,他听任他们的殴打。他渴望着被人殴打,也渴望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死去。他活够了。
喜子没有上手,可是他也没有阻止殴打绍平的人,直到绍平也直挺挺地摆在那里,他才招呼人把双柱抬回村里去。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从村子里跑了过来,把浑身绵软的绍平抱回村子,交给了玉兰。他简单地述说了缘由,然后就直直地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着玉兰的发落。
玉兰此时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马汉祥。她抑制不住泪水,咧开嘴哭了。她哭着给儿子脱了衣服,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让他躺好。她始终没说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抽噎,眼泪扑簌扑簌落在绍平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当她准备把被血污染红了的水泼到院子里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马汉祥仍旧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悲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玉兰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掠了掠被汗水和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对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说:“我去看双柱。”
她捧着一钵子鸡蛋,来到双柱家。
马栓从窑里抢出来,把她拦挡在了门外:“甭进去!”
“你这是咋?”马汉祥从后面赶来,生气地说。“人家是来看你家双柱的!”
马栓并不理会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嘿嘿”一声冷笑,一板一眼地对玉兰说:“我不寻你家崽子就是好事……”
他朝自家窑洞看了一眼。只有马汉祥看出来,在马栓的意象中,一定是出现了挂在窑壁上的那把大刀。马栓还想说几句更为恶毒的话来伤害玉兰,却一时找不着词儿,最后,只怒喝出两个字:“爬远!”
“我绍平不懂事……”玉兰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你马栓叔就……就见谅些儿吧。”
她把鸡蛋放在地上,捂住脸,跑出去了。马汉祥没有阻拦她。
待玉兰的哭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之后,马汉祥严厉地瞪了马栓一眼,正色说道:“这事就到这搭,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你恨地主,恨欺压咱穷人的人,这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你不该恨她,她也是苦出身,这话我早就说过……”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玉兰在马家崾岘人的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个公正的位置——当然,这也与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有关;对绍平,却仍然众说纷纭:“那人身上有井云飞的骨血,要不咋能把咱双柱打这么残火?”“小白脸子,难斗哩!”
改变绍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听见妈妈在哭,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推了推妈妈,这时候他才发现妈妈是在做梦。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绍平,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你哭了。你做梦。”
“啊。”
静。马家崾岘的夜晚总是那样寂静,静得能够听见人的心跳。月亮给窗户纸抹上了一层清晖,夏日的风飒飒地吹拂着院子里枣树的树叶。黄河的涛声仿佛十分遥远。
“妈,”绍平声音清晰地说,“妈。”
玉兰侧过头看着儿子,体贴地问他:“你怎么没睡着?你在想什么?”
“妈,”绍平支起身子,看着妈妈的眼睛,“爸爸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兰警觉地问:“绍平,你听见妈妈说梦话了?”
“没……我就是想问问。”绍平突然抽泣了起来,“妈,我想爸爸,妈……”
玉兰惊慌地坐起来,但是她什么也不说,目光坚定地看着黑暗。她知道她无法回避这个重大的问题了。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无论对于她,对于绍平,还是对于那个死去的人,都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想爸爸……”绍平不知羞耻哭着,并且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想钻到妈妈怀里求得同情和安慰一样,不自觉地往妈妈身边靠了靠。
玉兰把儿子的肩膀推离开一些,看着绍平的眼睛,语调清晰地说:“绍平,你不该这样。”
绍平继续抽噎:“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爸爸……”
母亲玉兰显得异常执拗,摇撼着绍平的肩膀,说:“绍平,自从离开天龙寨,我跟你说过很多,你也经见过很多。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能这样想啊,孩子,你更不能这样说,你绝对不能这样说!”
“我不会跟旁人说的。”绍平停止了抽泣。很显然,他正在进入到某种思索之中。
黄土高原的夜晚也是那样安谧,母子两个人说话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人。一阵风刮了过去,垴畔上的土落了下来,在窗户纸上留下细碎的响声。一只松鼠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都静谧了下来,就像这个世界形成之初那种样子。
“你是大人了,”玉兰说,“我已经多少次跟你说过父亲的故事,”玉兰的思维在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停顿,这是因为,她的那个不真实的故事,她答应丈夫的嘱托为儿子精心编织的故事,已经天衣无缝,以至于她自己都认为它是真的,在对于可怜的儿子的欺骗中,她没有任何负疚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你得恨他,不是装着恨他,是真的恨他,你要想,绍平,你要想你爸爸是一个跟陆子仪、李昌源没有任何区别的人,是土匪,是地主,是欺压人的人,红军镇压他是为老百姓除害哩!你如果能这样想,这样恨他,你就能好好活人……你要是不这样想,不这样恨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绍平,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听见和看见的都不少了,这用不着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绍平脸上已经没有泪水,玉兰成功地做到了不让绍平为那个死去的人流泪。“妈,我知道。”
“绍平,”玉兰拉住儿子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起誓,以后不再说起他,你能不能起誓?”
“我……能。”绍平又要抽泣。
玉兰冲动地把儿子楼在怀里,什么都不说,并且不让儿子感觉她也流出了泪水。
很长时间,母子俩谁都不说话,都在向对方掩饰悲戚,都在对自己说,以后绝对不会再触及这个话题。
“孩子,”玉兰声音遥远地说,“你得让马家崾岘的人认为你是他们希望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们希望你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我们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人哪!”
玉兰抽咽起来。
“我知道,妈。”绍平为妈妈擦去泪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我知道该咋样做。”
绍平彻底改变了。
在这以前,母亲玉兰说的危险始终是一种观念上的危险,他没想到这种危险和恐惧近在咫尺。他必须调整自己,必须牢牢地记住恐惧,必须让自己能够躲避危险……在这种利己的思虑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背转过了他,无声地远去了。他曾经想看他的背影——毕竟,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感觉他远离了他……现在,即使他遥望他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了。他的精神原野展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还很陌生但是正在向自己走来的世界。这是他一生都将生活其中的世界。
现在再来想和双柱打架的事情,他既感到后怕,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在绍平的变化面前,马家崾岘的后生们也改变了对绍平的态度,再也没有发生公然的欺负和敌视行为,绍平和这个世界处在一种谨慎的平衡之中。
日月如梭,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马家崾岘人终于接受了玉兰和绍平。人们知道玉兰在用她整个儿的心温柔地爱着马家崾岘的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就连刁钻泼辣的桂芳也说:“咱管她做过谁的小老婆咋?反正那人的心好的哩……”
绍平仍沉默寡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可是,他也有了同伴,首先是喜子,其次是其他一些年龄相仿的后生。跟双柱也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心相隔得还是十分遥远,彼此间都在尽量回避着。绍平正在同马家崾岘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同脚下永远都在喧闹着的黄河建立起一种紧密的联结。绍平外表仍旧很腼腆,甚至还有某种程度的温柔,但是他内心是冷漠的,这一点,外人无法知晓,只有玉兰知道。但是,在那个沉重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和儿子涉及那个话题,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孩子已经大了,他既然已经起誓,那么就相信他能够履行诺言,不管在他内心起着怎样的挣扎,他是能够履行那个至关重要的诺言的。
她等待着他完成那个过程。
在这样的时候,如果人们偶尔表现出一点对于绍平的不满,像防备外人一样防备他,她就会特别敏感,特别委屈,因为她知道那个正在长大成人的人比她更敏感,更委屈。但是,她坚定地沉默着,她知道他已经进入了过程之中,他终究会走出那个过程。
石玉兰面对着整个马家崾岘村,面对着它的春景和秋景,面对着这里的人们,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
她默默地对整个儿马家崾岘的人说:等着看吧,我绍平不是外人,他也是咱马家崾岘的儿孙!
……
五年过去了。
她一直盼望有那么一个机会,让儿子用自己的行为来证明这一点。
年初传来消息说,红军要东征打日本,要组织民工队随大军过黄河,她高兴极了,一心等待着机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红军打到山西去了,却没在张家河、马家崾岘一带组织民工……她常常倾听着黄河东岸激烈的枪炮之声,心情竟比年轻人还激动。要是绍平也在那里多好!红军在山西打了不少胜仗,不知为啥,听说很快要返回洛北来了,她很沮丧,以为没指望让儿子去建立功勋了。
谁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传来消息:要从马家崾岘抽出五个后生和其他五个村的另外七个后生,组织一支由十二个人组成的担架队,拉过黄河去,随军行动。
西天的大火渐渐暗下来了,只是在遥远的天际还隐隐地亮着一条金线,马家崾岘上空飘逸着一层淡蓝色的炊烟。手脚勤快的婆姨们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男人和孩子烧饭了……黄河对岸的山峦变得模糊起来,和暗灰色的天际融合到了一起。几只明亮的星星,安宁地眨着眼睛,好像对大地发生了兴趣,正在为映入眼帘的奇妙景象窃窃私语。
玉兰觉得脸上热辣辣的,用手搓搓脸颊,把自己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中来。仿佛经历了一场难以经历的心理历程,她觉得很乏累,不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而她的精神仍处在亢奋之中。
她把目光投向自己家的窑院,哦,那不是绍平吗?绍平扛着镢头正在从村西面的小路上拐过来,已经能够听到他的脚步声了。他的脚步声总是那样清晰有力。
这个身材顺溜的青年人看上去就像是从城里来的人,皮肤白皙,气质高雅,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种清纯的光亮,就好像初次和眼前这个可爱的世界打照面一样。这是绍平留给所有人的印象。所有人对绍平的印象都很好。
玉兰看到成熟了的绍平从村边几户人家的窑畔上转下来,到家门口了,把院门打开了。
玉兰喜眯眯地笑着,赶忙回家找儿子去了。
第四章 分离就是死别
11.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玉兰在院门口收住了脚步,凝望着儿子。
绍平正在院里洗脸,把粗布褂褂脱了,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来回窜动着,他皮肤光润洁白,满年四季都是这样——这一点,他也随了妈妈。
他长得多么漂亮了噢!看那双眼睛,双眼皮,又黑又亮,奇妙的是,那眼形就跟戏曲上的人物一样,眼角向双额高高地挑起,再配上那两条漆黑而纤细的眉毛,笔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嘴唇以及线条优美的下颏……玉兰觉得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儿子更漂亮了。是由于对儿子的溺爱而产生的错觉吗?不是。她留心过村上的女子们怎样用热辣辣的眼神看他,注意过她们谈论他时那种特殊的语调。还能有什么比这更能使一个母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呢?
绍平把浑身擦得通红,忽然,他停住手,望着看不见的地方,呆了好长时间。玉兰看得出来,他的眼睛在笑。眼睛里的笑是不易被察觉的,只有母亲才能够从儿子的眼睛里读出他竭力含蕴在里边的内容。中午吃饭的时候,玉兰就发现绍平有些心不在焉,她还想跟他拉谈些话,他总是简短地搪塞过去,而且,他总是回避着眼前的事情,包括饭是不是可口?菜咸了还是淡了?他都不想,他只想尽快把饭吃完,然后一个人躲起来去想他的心思。
玉兰准确地估计到,绍平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她左猜右想,无论如何猜想不来儿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究竟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沉迷,如此幸福,以至于忘记了身边的一切呢?他一直在笑,他究竟在笑什么呢?
石玉兰站在院门口,反复问自己。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觉得应该欢笑的事情,绍平目前就沉浸在这样的事情当中。
到村上不久,马家崾岘农民协会考虑到玉兰母子俩下地不方便,就近给他们分了一块土质最好的地。这块土地就在村西北那座土峁上,土质细腻肥沃,仿佛可以攥出油来。最初一两年是喜子帮助玉兰种的,后来绍平大了,也学会春种夏锄、秋收冬藏了,他就不再让妈妈下地,一手把所有活路都承揽了下来。
绍平肯出力,又用心,庄稼务育得并不比其他人逊色,他甚至受到了马栓的夸奖——马栓是马家崾岘最有经验的庄稼人,并且从来不夸奖什么人。按照所拥有的土地面积来说,绍平成为马家崾岘交纳军粮最多的人。
那时候红军需要很多很多的粮食,交纳很多粮食的人自然会被视为英雄。去年春天,马汉祥曾经亲自带领马家崾岘的几个村民到崤阳县城参加颁奖大会,接受“劳动模范”的奖励,那几个村民中没有绍平。
玉兰对神情暗淡的绍平说:“你汉祥叔一开始是想往县里报你的,但是,马家崾岘人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还应当再看一看……这没啥,绍平,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咱再努力,乡亲们就会认为你有资格到县上去当劳动模范了!”
绍平一直蹲在院子里,连饭也不吃了,对于母亲的劝慰采取了漠然的态度,即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不接受。三天以后,绍平才恢复往日的容颜,但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就上山劳动去了。玉兰猜想他是想通了:毕竟,我们和马家崾岘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必须证明我们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绍平又准备到山上平整土地的时候,玉兰拉住儿子由于长久劳作变得粗糙的手,说:“绍平,只要我们做到,马家崾岘人就不会嫌弃我们。你能够看到,他们是不嫌弃我们的。”
绍平简短地说了一句:“我知道。”然后就走了——他不善于解释内心,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
石绍平的真实想法是,要进一步种好地,尽可能多打粮食,尽可能多交军粮……他把成为“劳动模范”作为目标和动力,比所有人都更勤劳地侍弄着土地。
在乡村,一个人勤劳自然会引起人的敬重,默默劳作的绍平在马家崾岘人心中真的一天天在改变,玉兰和绍平做梦也想不到,就连一直容不得他们的粗鲁汉子马栓也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他们了,让他们尤其感动的是,有一次,马栓装作偶然从玉兰和绍平的地畔路过,竟然蹲下身子亲手指导起了绍平!马栓告诉绍平说,在地畔上点种一些南瓜、豆角之类的东西,这样,既可防止杂草丛生,又多收一些菜蔬,两全其美。
今天上午,绍平像往常那样,早早就离开家,到地里忙活去了——他想尽可能在开挖一些荒地,多种一些玉米,同时,遵照马栓叔的建议,他还要在地角种上一些蔬菜。
初春的土地十分松软,挖起来并不费力。太阳暖洋洋地照着广袤无垠的大地,万物都在苏醒,一些性急的花卉还来不及伸出叶片,就把灿烂的花朵擎出了地面;阳坡上,枯黄的灌木和野草的根部,嫩绿的芽苞像绿色的星星一样闪耀着;小鸟轻盈地在空中飞舞,一会儿箭一样射向空中,一会儿垂直地降落下来,有的时候干脆停在空中,炫耀它们独特的飞行技巧;蚂蚁们也纷纷走出巢穴,忙碌着应当忙碌的事情,井然有序地开始了它们自认为有意义的一生。
黄河水明显地鼓涨了,但是还没有像夏天那样爆怒,它在深深的峡谷间沉静地流淌,像是一个正在沉思的老人,浑黄的河水中还间杂有桌面大小的冰块,冰块翻滚着,不时像玻璃一样把阳光反射到很远的地方。
绍平感到十分惬意。
忽然,有人叫:“绍平!”
抬头一看,是文香!石绍平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文香站在地畔上的一棵大杜梨树下面,细眯着眼睛看着他,甜甜地笑着。
绍平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还好,除了几只羊儿在山坡上吃草之外,坡地上再没有其他人。西边的山路上有人吆着牛走哩,可他们不会留意这里的,他这才稍稍定了心。他的手脚没地方搁,只好再抡起镢头挖地,潮湿的泥土埋在光脚片子上,感觉沁凉沁凉的,非常舒适。
文香苗条的身影还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几镢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让镢头落上去,希望她走开。她没有走,身影也还印在那里。
“歇一会儿,绍平,”听语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别人让自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嘛!”
绍平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她那天真无邪、热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来拉他了,摇撼着他的胳膊:“歇一会儿,绍平,你看这杜梨树下面多好,来,坐在这儿……”她像照护娃娃那样安顿他坐下。石绍平的脸儿红得像块绸子布,话都不敢说了。文香为此感到好笑,拼命抿住嘴忍着。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头,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亲刘三的平和和母亲桂芳的泼辣爽直,总是无忧无虑,好像世界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在她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头看她。
那红润的脸蛋曾经多少次飘进他的梦中……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见到她吗?……他又连忙把头低下了,是她,就是她,梦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梦中的她比现在的她更热情,更活泼,她总想要飞一样在他内心世界里旋转,还有,那美妙动人的歌声——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咱们俩交个朋友能不能?
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
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里想起个心上人。
给你捎上封鸡毛信。
百灵子过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听见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节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村上的女子们聚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场上,大家吆喝着让她唱,她推辞不过,就站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来。她当时唱的就是这首歌。绍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融到梦中的,一见到她,耳畔就会响起这动人的歌声。
“嗨!”文香又一次呼唤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蓦然间抬头:“不,你……别走。”
她调皮地一笑,反问道:“干啥?”
“……”
“嗯,你!”她一撇嘴。
绍平已经大汗淋漓了——不是干活出的汗,文香出现这一阵儿,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给!”
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被她托到掌心,递到他面前来了。没容他做出反应,那颗梨已趁势滚在他怀里。她银铃般地笑着,踩着刚刚冒芽的春草,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笑着。
他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
……
下午,绍平到山上几乎什么活也没干。他坐在文香上午坐过的地方,认真地回味了这件事情,包括每一个细节。他珍藏着那颗大鸭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闻,他闻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里有这种又大又脆又甜的鸭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亲刘三能把鸭梨奇迹般地保存到来年四五月。在这样的月份,鲜嫩的鸭梨当然是极珍贵的了。然而,这颗鸭梨对于绍平来说,却远远不止于此。
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后才告诉儿子:“咱乡要成立担架运输队,过黄河去接应红军……”
“下午那么多人往乡政府跑,就是这事?”
“噢。绍平,我给你报名了。”
“嗯。”绍平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痴痴迷迷的,不想跟妈妈谈下去——同他绚丽的内心生活相比,这件事也就显示不出多么重大的意义了。眼下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同上午发生的事联结起来。他从来都是善于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兰看看儿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说下去:“咱到马家崾岘五年了,得了乡政府和乡亲们不少帮助和照护,咱得好好报答人家……绍平。”
“啊。”
“你听我说没有?”
“听着哩。”
“我是说这话,”玉兰提高了嗓音,“咱得争气,咱要让人看看,咱是不是马家崾岘人,是不是像样儿的马家崾岘人……绍平?”
“妈,我困得很,想睡觉……明天再说吧!”绍平近似于乞求了。
玉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娘儿俩躺下来时,马家崾岘村正在逐渐趋于宁静,只有黄河的阵阵涛声,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涌动,感觉到大地都在抖动。
玉兰睡不着。
她太兴奋了……可是,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她又总体会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决定给绍平报名时(那时她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就体会到了,但当时她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现在,静了下来,她开始仔细、认真地想。
担架队,过黄河,上前线……哦,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么?……她紧张起来。对的,是这,是要死人。而她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担心绍平出什么意外!这时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顺序:之所以在给儿子报名之后感到兴奋,正是由于她将要儿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无情的逻辑是,也正是这种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够向马家崾岘人显示出儿子的价值,同时也是她的价值——她在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这!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是不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整个儿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兴,而绝没想到儿子将会遇到的危险呢?这一点连马汉祥都想到了,他说绍平是独生子,不让绍平去……可是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
她为此感到羞愧。
绍平睡着了没?他今天为什么那么恍惚呢?还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实,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应当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岁了啊……他睡着了没?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儿子。
绍平不想搭理妈妈——他正忙着在理论上罗织他和文香的未来。他一动不动,故意使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重一些。妈妈的手触到了他的面颊,接着又移到他的肩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绍平静静地躺着,她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担架队不就是往回抬伤员吗?他们并不真正拿枪去参加战斗啊!这想法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便在那黯淡的空间迸发出耀眼的光亮来:啊!对的,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伤员,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而且,他们是去接应部队,咱们的全部人马,很快就要撤回来呀!绍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马家崾岘的人就会拿他另眼相看。她对自己强调说,这里的人们都不坏,他们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戒备,这也同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关……他立了功,回来,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样活人,人家也会亲近他,她知道马家崾岘人的心。
儿子大了,那么多的女子们喜爱他,该选哪一个?年轻人才不管你谁是谁哩,她们喜欢,就爱,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听说桂芳这样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绍平的主意,那个小白脸子心里残火着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绍平回来,让你们看看吧!我家绍平是什么样的角色!朦胧中,绍平披红挂绿,被人簇拥着,回到村里来了……汉祥、马栓、桂芳、刘三都迎接他来了,他胸前的大光荣花多么耀眼哟!
她睡着了。
……直到鸡叫头遍,绍平还没睡着。
从中午开始,他脑子就没停闲,一直转着,以至于现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烟,又怕吵了妈妈的觉,他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母亲亲手做的踢山鞋,把门闸抽开,来到院子里。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明亮,一眨一眨地望着他,整个大地都被星光辉映着,所有物体都被赋予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他看看四周,好像是为了证实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一样,向周围挥了挥手。他感觉到了它们。
从这里看不见文香家的窑洞,要是白天,会看得很清楚,甚至能够听到文香好听的语声。猪圈里的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询问似的哼哼了几声,他那只心爱的狗儿也醒来了,悄悄跟定他,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他太窝囊了——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既然早就喜爱上了文香,为什么不早一点戳破呢?爱情是一层薄纸呀,要戳破它,不用热辣辣的语言,只用一个眼神就够了,像文香今天上午做的那样。
他不能不想到马家崾岘人对于他的种种不公正议论。正是这一点,使他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信心和决心。他感到委屈极了。
他当然后悔和双柱的那场冲突,然而,那是五年前,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呀,人们为什么总是忘不掉那件事情呢?哪个孩子不打架?村上的孩子当中,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跟双柱打过架吗?人们为什么单单记住这件事呢?是的,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可是,难道我不是我妈妈的儿子吗?——这些话,他向谁去讲呢?他不过常常愤愤地在心里讲讲罢了。
他渴望一个人来听他的这些话,渴望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这个人,终于在今天上午出现了。
他多么想接连向她诉说上几天几夜啊!他要告诉她:这五年来,他时时怀着一种建立功勋的渴望;他要告诉她:他曾经盼日本鬼子打过黄河来,这样,他就会用残忍的厮杀向马家崾岘人来证明自己;他要告诉她:他还曾盼望村里烧起大火,他将舍上命去扑救乡亲;他还要告诉她……妈妈说什么来着?参加担架队?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猛地回转过身。
窑洞里黑着,妈妈睡去了……他想起傍黑时妈妈走进院门时向他投射过来异样的目光,想起妈妈向他谈起这件事时,渴望交谈的神情……是的,是应当好好谈一谈——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件事在他生活中的巨大意义。真后悔刚才没问一下妈妈:担架队什么时候出发?他产生出要为某种信念去献身的冲动。
此刻,马家崾岘安静极了,在辽阔而乌蒙的原野上,它沉沉地睡着。每一家窑院的灯火都熄灭了,就连遇事最难以冷静的后生,此刻也安然睡去了——他们在梦中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因为他们后天就要出发了。
13.离别的日子
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是马家崾岘人难以忘怀的日子。
从这天早晨开始,村子里就被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人们起得很早,却没有一个人离开村子,所有人家的土地都被冷落着。庄稼汉们开始像拜年一样走东家串西家——当然是看望即将出征的后生们;婆姨们则在灶火旁忙活开了,她们决心给马家崾岘的优秀儿孙拿出最好的吃食,送他们上路。
狗儿意识到了什么,高兴得满村子乱窜。喜鹊子成双成群地落在高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太阳早早就跳离开东面的山峦,摇曳在蓝色的天空上,催动着万物生长,你甚至能够感觉到大地慵懒地享受着阳光的抚慰,感觉到花草树木在任何一个地方努力地生长着,感觉到虫子的苏醒。这是一个如此生机盎然的世界,是一个所有生命都在狂欢着的世界。
“你听那些喜鹊子,”玉兰蹲在窑洞门前,一边褪鸡毛一边对儿子说,“听它们叫得多欢势?”
绍平望望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妈妈是想告诉他,这是一个好兆头,从今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将顺顺当当。昨夜他又没睡好,看上去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然而他很兴奋,从他活跃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正处在一种只有年轻人才会有的极度兴奋之中。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用铁锨把院地翻了一遍,他说等他回来在这小块地种上一些蔬菜,他已经把种子预备在一个瓦罐罐里了。
说话间,马汉祥走了进来——他是听说绍平参加担架队,专门来看玉兰和绍平的。
和五年前当农民协会主席的时候相比,马家崾岘乡乡长马汉祥显得苍老了一些,坚硬的头发将近一半花白了,身子也好像不那样挺拔了。乡政府取代农民协会以后,马家崾岘脱离张家河镇管辖,单独成立马家崾岘乡政府,管辖周围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五个自然村,作为一乡之长的马汉祥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了许多。为了不辜负白旭县长的期望,马汉祥几乎把全部精力和心血放到了乡政府的工作上。幸亏喜子懂事,分担了不少家务,土地基本上都是喜子一人侍弄的,马汉祥甚至不知道自家每一年种了些什么,打了多少粮食。
前几天,为组织担架队的事情,马汉祥和一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走遍了马家崾岘乡的所有村落,昨天晚上才从张家河镇赶回来——他在那里参加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带来了上级下达的担架队今天出发的命令。
“啊,你们起得早啊!”马汉祥还在院门外面就大声跟玉兰和绍平打招呼。玉兰连忙站起身来迎接马汉祥进门,绍平放下铁锨,向汉祥叔走过来。马汉祥笑着问道:“咋样?要是打仗,你怕不怕?”
“不怕。”
马汉祥笑着,用力拍了一下绍平的肩头。
“他兰婶,我昨天晚上回来才知道绍平参加了担架队——这事情咱乡政府有点儿草率,我首先要负责任。他兰婶,你知道我咋想这件事情吗?我一直在想……”马汉祥看着玉兰的眼晴,“村上后生多得很,不缺你家绍平,我看这事还是要再掂量一下。玉兰,你只绍平这么一个儿子,我看还是算了,不要叫他去了……”
玉兰认真地琢磨汉祥的语音——在这类问题上,她一向十分敏感——她问道:“莫不是……你汉祥叔信不过我绍平么?”
“啊,不不不,看你说哪去了!”马汉祥赶忙解释,“绍平十四岁到咱这搭,也是咱看着长大的嘛,咋能信不过哩嘛?我是说,过河去,就是跟阎锡山打搅去了,万一……”
“我不怕!”绍平一步跨到汉祥面前,声调比平时高了许多,倒吓了马汉祥一跳。“这次,我非要去,汉祥叔,到时候,你,咱村上的每一个人,就会知道……”
“绍平!”马汉祥加重语气叫他一声,“你也是想得多了……甭那样想。你朝这样想:你妈只你一个儿子,万一有个好歹,她咋办?她这辈子够凄惶的哩,你也要为她想想啊!”
“汉祥,你不是也只喜子一个儿子?他马栓叔不也只双柱一个儿子?甭说哩,我晓得哩……”玉兰眼睛湿润了。“你就让我绍平出去这一回,他……他知道该咋做!”玉兰眼睛里泛起泪花,提在手里的已经褪尽鸡毛的鸡,滴滴答答地淌着血水。
马汉祥认真地看着眼前这母子俩,也觉得如果再坚持不让绍平去有些不合情理,便动摇了来这里以前做出的决定。
“哎,你们呀!”
上午没事,要等外村的人在马家崾岘聚齐了,担架队才出发。
绍平跟妈妈坐了一阵子,听妈妈千般嘱咐,万般叮咛,但是他发现妈妈的话在他脑子里没留下任何印象。他恍恍惚惚的,心绪一直悠悠地飘着,不知道要落向何处。他对妈妈说要出外走走,便踏着村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散起步来。
他平时很少在街巷里走。他忽然感觉到四周的房屋和窑舍都矮小了许多,街巷也变得狭窄了。五年前刚来时,他觉得这一切都可高大宽阔呢……是长大了,自己都可以感觉到了。碰上几个人,围在一起谈了谈,人们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便多谈什么,走了。他仍然漫步走着。
双柱家爆发出一阵阵欢笑,不知都是谁聚拢到了那里。
担架队有双柱参加,绍平有些不情愿。五年前的那件事,不管怎么样是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五年来,他们虽然和解了,也互相说话了,可他们总无法像同别人那样相处。双柱大大咧咧,好像把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可是,绍平知道双柱压根儿看不起他。哼!等着看吧!
哦,又是这棵香椿树……看那火苗似的嫩芽,闪着蜡质般的光亮,还有那棵高大的梨树已经结满蓓蕾。梨树……梨……绍平忽然意识到:今天上午,他已经是第三次经过文香家的门前了。
原来他一直在渴望和文香见面!
这时候,他才弄清了自己潜意识中的一切。与此同时,他的脸也就腾的一下红了。凭什么?不,就算不必非要凭什么,就算在这临别之际,想和她见一面,是合情合理的,那么,见了面,说什么?说:“我要走了,别惦记我”?谁惦记你了?
他迈开大步,逃离一般从文香家大门前跑掉了。他经过双柱家,从一块麦地穿过去,来到村西的路口,从这里可以望见他家那块土地,那棵大杜梨树,他和文香一起呆过的地方。他多么想和她再呆在一起啊,哪怕只一会会儿,哪怕什么都不说,只互相看上几眼。
他又陷入到绵绵无期的思虑中去了:文香是不是真的爱他?答案是各种各样的,它们甚至有了色彩:红的,白的,蓝的,紫的,绿的……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向她表白?为什么?只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只因为桂芳婶讨厌我?我不是长大了吗?不是一个男子汉吗?想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刚才的懦弱感到羞愧,他甚至开始周密地设计起同她见面的方案来。
非要见一面,我要对她说:等着看吧!从山西回来,我会挺着胸脯走进马家崾岘!我会明明白白地对桂芳婶说:我喜爱文香!我还要对文香说:等着我,记着我,因为,我也记着你哩,不管我走到哪里!然而,这仅仅是一种主观的想象。
一阵急促的哨音,把他内心策划的这一切都打得飞散了。
玉兰是在家里听到哨音的,当时她正忙着给儿子做白面烙饼。一会儿,绍平就跑进来了。
“妈,快给我拾掇东西,我们走呀!”
“立马就走吗?”
“噢!”
她手忙脚乱地把烙饼、鸡胸脯和鸡腿包裹在一个花包包里,然后又把已经缝补好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袱。
绍平把包袱夹在被子里,一会儿就打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背包。玉兰插不上手,站在旁边看儿子。她心里一下子失去了平静,竟然想不起来该对儿子说什么。要不是儿子已经长成这么大一条汉子了,她也许要把他搂在怀里,静静地呆一会儿。该嘱咐的上午都嘱咐过了,他知道,他能记住。这一去,谁知要跑多远呢?
马汉祥乡长说过,阎锡山坏得很,在山西杀了很多人,儿子如今就要去那里……她心里时不时掠过一个阴影,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现在,再能说啥呢?只有祈求老天爷保佑了。
“妈。”绍平把背包背在身上,看上去精精悍悍的,简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
她笑笑,说:“走吧。”
“走了噢!您,保重……”
“走吧,走吧……”她伸出手推儿子。
绍平看出妈妈心里很不平静,他想安慰妈妈几句,可是他忍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回来以后了,他要用出色的行为向妈妈证明:他是她的好儿子,是她一再希望的那样的儿子。不能再耽搁了,急促的哨音穿行在马家崾岘的大街小巷里。
“绍平,快走,到乡政府门前去。”马汉祥的身影只在院门口一闪,就随着“咚咚”的脚步声远去了。绍平向妈妈看了最后一眼,转身要走。玉兰突然抓住了他的背包。
“等等。”玉兰把脸贴近儿子。“绍平,给妈争光,给自己争光,还有……给咱马家崾岘人……争光。”她闪开身,放开了儿子。
绍平的眼睛模糊了,他不愿让妈妈看到泪水,便甩开大步走了,连头也没回。
玉兰失魂落魄地站在院门里面,突然觉得身上的气力被抽走了,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她在门槛后面跪了下来。院门在儿子身后又晃动了一会儿才停稳,两个门扇之间,留着半尺多宽的缝隙,儿子的身影就在那里晃动着。她看着儿子,颤抖着声音叫道:“绍平,你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老天爷,让我儿子平平安安回来!”
若是平时,她无论如何不会跪下,不会向老天爷祈祷的。她自己的命运,她自己所走过的道路,已经使她根本不相信有什么老天爷了。可现在,她宁愿相信有一个能够保护她的儿子的老天爷,这样,她至少可以凭借它寄托自己内心的企望,至少可以向它传达一下自己的意志——这意志,她是无法在别人面前说出口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竭力使自己坚强地站立在这天地之间。
她蹒跚着向儿子走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乡政府门前有一个可以容纳二三百人的空场,这里原来是地主马占鳌的麦场。农民协会成立以后,这里就成了贫苦农民聚会商量事情的场所,很多在马家崾岘历史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在这里决定下来的,这里也曾经发生过和地主土匪武装的搏斗,马家崾岘的一个壮年汉子被凶残的土匪砍掉了半个脑袋。现在,这里又成了乡政府所在地,经常会有其他村子的人来这里向乡政府请示汇报事情。
去年春天,喜子带领村上的后生们在空场周围栽种了一圈儿柳树,春风轻轻吹拂,柳树伸展开柔嫩的枝条,婆娑起舞,枝条上的翠绿的嫩芽像是一串串星星一样耀眼。
来自马家崾岘乡六个村落的十二名担架队员齐整整地站成两排,立在空场中间。队伍前面,站着那个叫葛满康的红军排长。他三十多岁,四川人,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他个子不高,浑身上下都浸透着一种紧绷绷的力度,好像如果有必要就可以“嘣”的一声发射出去。他之所以没有随军东征,是因为少了半截胳膊——长征到达洛北打洛州的时候,他把它撂在一个黄土峁上了。
除了马家崾岘村的喜子、双柱、绍平、友娃和狗剩五个后生之外,另外七名担架队员是葛满康从其他村子带过来的,这些后生对乡长马汉祥也已经熟悉,并不觉得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一点从他们明朗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葛满康逐个儿看他们,两道剑眉微微地蹙着,那只空袖管在微风中不时飘动一下。十二个后生都尽量把胸脯挺高,接受着他的检阅。葛满康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看样子他对他们很满意。
“我们现在就走,赶今晚拉过黄河……”浓重的四川口音,像是在唱歌。双柱试图咧开嘴笑,葛满康的目光马上像钉子一样“哗”的一声洒过来。双柱赶忙闭紧了嘴巴。空场上变得鸦雀无声。
马家崾岘的乡亲们几乎全来了,和担架队员的家人站在一起,用热烈的目光看着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的娃娃们。大家都失却了惯常的那种嬉闹神态,谁也不作声,连小娃娃也安静下来了。一只花狗骄傲地站在土峁上,高亢地向黄河对岸吠了几声,觉得没有达到它期望的效果,又知趣地回到人群中去了。
葛满康理解周围这些父老兄弟们的心情,他把队伍解散,让后生们和自己的亲人谈几分钟话。
玉兰抓住绍平,把他拖到柳树下面去。
文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刚从山上下来,先去了绍平家,没有见到人,又急急忙忙赶到这里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走得这么突然。早晨上山以前问一下就好了,她还傻瓜似的在山上期望见到绍平哩。她恨死自己了。她站在人群外边,急切地寻找着。
绍平看见文香来了,看见她跑过来了,看见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们的目光一相交,他就默默地把头低下了,却用耳朵捕捉着她的脚步声。他希望她走过来。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文香向他走过来了。
玉兰也注意到了文香。她看看儿子低垂着的头!莫名其妙,很快,她心里便翻腾起欢乐来……许多往事一齐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包括昨天下午在街巷里碰上那群女子的时候,文香说的话。
玉兰冲文香深情地一笑,用目光鼓励着她——她看出文香的脚步有些迟疑。
葛满康吹起了哨音,队员们很快又站成两条线了。
马汉祥站在担架队前面简短地讲了几句话:“我就不再说啥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咬钉嚼铁一般,“你们都知道要去干啥。这虽然不是直接打仗,直接杀死敌人,可这是打仗的需要。听葛排长的话……咱马家崾岘乡的所有乡亲,等着你们回来,等着给你们戴红花……完了。”
马汉祥讲话是远近驰名的,他往往说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达到最大效果。这是一个指挥家的材料,至少葛满康排长是这么认为的。所有人心中都产生出一种庄严的情感——他们的个人生活还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和重大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
葛满康发布了出发的命令。后生们开始走动,马家崾岘人尾随着。忽然,人们像记起了什么似的,纷纷涌到自己子弟的身边。其实,该叮咛的已经叮咛过了,该嘱咐的已经嘱咐过了,人们并不是要急着说什么。他们只是要用眼神,用轻柔的抚摸向自己的子弟传达一种情感。
玉兰也是这样。她走在最前面,希望文香在跟着她。她回头看了看,桂芳已经把文香牢牢地挽在手里。显然,桂芳早已在防备文香向绍平表示什么。现在,玉兰顾不得细致想这些,她必须迅速地赶到儿子身边去,最后拉一下他的手。
她赶上来了。她看出绍平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在往后看,她也看出绍平眼睛里那种失望的神色,便拉住儿子的胳膊,说:“绍平,文香喜爱你,妈知道。先去,等你回来……”
绍平感激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我知道。”然后,咧开嘴笑了。
在儿子和母亲之间,是不需要很多语言的。
文香远远地看着绍平。桂芳试图用高声的谈笑来分散她的注意力,结果很不成功:这死女子的眼睛长在绍平那小子身上了。
到村口了,队伍走上小路了。
文香站在妈妈身边,桂芳感觉到这个不要脸的女子到了怎样的亢奋状态——她浑身微微地抖动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桂芳的心情沉重极了,她不得不认真思量这件事情的意义和可能的后果。不管怎么说,她无法改变自己对于绍平的印象,她一向讨厌那种阴沉得像鬼一样的人,还不要说他是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儿子!这,按说文香是知道的,可这女子这是咋了?难道她魔怔了?连妈的心思意愿都不想了?桂芳觉得内心很酸楚,这种酸楚又转化成了对绍平进一步的厌恶。
“你等着,小子!”桂芳已经在内心做了决定。
绍平告别了母亲,走了。队伍即将转过大杜梨树,消失在土峁后面的时候,绍平最后回转过身,向文香母女这边看了一眼。文香从绍平目光中看到了温情,而桂芳看到的则是坚毅,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坚毅神情,这愈发使得她坚定了刚才做出的决定。
绍平向这边挥了挥手,就跟上队伍,沿着黄河,走向莽莽的黄土高原深处去了。玉兰、文香、桂芳以及马家崾岘的所有人都看到,绍平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第五章 蜕变
14.红色背景
吴克勤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对红军东征的历史做出说明,因为那个年代这还是讳莫如深或者说还没有确立权威说法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红军东征的历史早已经有了统一的说法,从任何一本历史教科书中都能够找到或者翔实或者简约的记述,这些记述就基本史实来说,一模一样。
我们就借助历史教科书交代一下红军东征的历史背景情况。
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农历一九三五年九月初九),中央红军长驱两万五千里,实现了战略转移,胜利到达陕北,陕(西)、甘(肃)北部以及k省北部的靖州、洛州地区成为抗日民主根据地,即历史所称的“苏区”。
当时的形势十分严峻——日本导演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正在进行,华北五省已经名存实亡,被置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
国民党政府调集陕(西)、甘(肃)、宁(夏)、绥(远)、晋(山西)、k省等六省军队联合围剿,试图一举歼灭立足未稳的中央红军;长征到达苏区的中央红军有很大的减员,装备极差,亟需扩大红军队伍并筹措款项,让部队得到补养生息,但是陕(西)、甘(肃)苏区包括k省靖(州)洛(州)苏区在内是全国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经济落后,交通闭塞,不仅无法解决红军的燃眉之急,也难以供养大批部队和机关,苏区的巩固与发展受到很大限制。
红军和苏区的出路何在?是先巩固现有地盘,然后求得发展呢,还是先发展后巩固呢?巩固,如何巩固?发展,向哪里发展?这一生死攸关的问题非常现实地提到中国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军队面前。
为此,中共中央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农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陕北瓦窑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上,毛泽东全面系统地论述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作军事问题报告时明确指出:红军作战的战略方针应是坚决的民族革命战争,首先把国内战争和民族战争相联系,一切战争都在民族战争的口号下进行,红军应利用当前蓬勃发展的抗日形势,积极向山西发展,在发展中求得苏区的巩固和红军本身的扩大。
在这次会议上,中共中央通过了毛泽东起草的《中央关于军事策略问题的决议》。“决议”指出了红军东征山西的具体目标:击破阎锡山的晋绥军主力,开辟山西西部五县以至十几县的局面,扩大红军,而后适时由山西转向绥远。
为了达到这一战略目标,中共中央决定对红军队伍进行整编,将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合并整编为红一方面军,下辖红十五军团、红一军团,共一万三千余人,组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将地方武装分别整编、扩充,组建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九军及“黄河游击师”。
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一月初八),中共中央签发了“关于红军东进抗日及讨伐卖国贼阎锡山的命令”,各路东征部队开始做渡过黄河、进击山西的准备。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雨水),毛泽东作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总政治委员和总司令彭德怀率领由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等部组成的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发起东征战役,突破黄河天险,进入山西境内,迅速占领留誉、暖泉、水头三镇,然后分兵数路,长驱东进:一路进占义牒,围攻石楼;一路攻克留誉,进逼中阳;一路沿河北上,进袭柳林。阎锡山急调驻守汾阳、孝义的周原健独立第二旅驰援中阳,驻守隰县的二〇三旅增援石楼,企图堵截红军。为粉碎敌人的阴谋,毛泽东、彭德怀决定努力在“中阳、石楼、永和、隰县等纵横二百里地带建立作战根据地,为赤化山西全省之起点”。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二),毛泽东发布《争取在山西发展抗日根据地训令》,具体指出:红军胜利地渡过黄河,完成东征战略的第一步任务之后,“基本方针是在柳林、离石、中阳、孝义、隰县、永和一线内围石楼求得打增援部队,用大的速度争取居民群众与红军一致,集中兵力消灭敌之一路至两路,取得在山西发展抗日根据地之有利条件,完成东征计划第二步任务”。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三),红一军团经过一整夜激战,敌独立二旅三千余人全部被歼灭。增援石楼的二〇三旅一营晋军也在隰县西北的蓬门遭到红十五军团迎头痛击,敌二百余官兵被俘,红军击溃了晋军在吕梁山区设置的“中间阻碍地带”,取得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地位,红军两大主力在大麦郊地区会师。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三,惊蛰)至八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分析红军东渡以来的形势,调整了作战部署。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在兑九峪一带重创阎军,扫清东进抗日的道路。三月八日,作战命令正式下达,在长达二十里的兑九峪谷地布下了一个三面埋伏的袋形阵地,静候敌军自投罗网。三月九日,晋军第二纵队首先向兑九峪以西之大麦郊、阳泉曲推进。晋军第三纵队协同动作,二十一旅连夜进占原庄、罗巴沟一带山头阵地,准备于拂晓时分配合杨效欧部发动突然袭击。三月十日,清晨,红军主力突然从左、中、右三面发起攻击,同时派出快速骑兵向两翼包抄,试图将晋军分割包抄,各个歼灭。晋军各部仓促应战,十余架轰炸机狂轰滥炸,轮番助战。
由于红军攻势猛烈,晋军渐渐不支。
阎锡山急调两个团从太原乘车赶来增援,同时又命令第四纵队、第一纵队,向红军侧翼进击,威胁红军后路。晋军总兵力达三个纵队,十五个团之多。两军从日出打到午后,一直处于对峙状态,战况十分激烈。
由于红军过河不久,没有根据地依托,加之地形不利,武器装备较弱,要一口吃掉这么多敌人确有困难,毛泽东当机立断命令红军撤出战斗。为保存实力,阎锡山也于当晚命令部队撤出兑九峪地区,放弃捕捉红军主力进行决战的计划,将晋军主力集结布防于汾阳、孝义、灵石、介休一带,沿同蒲路和汾河堡垒线严密设防,防堵红军东进北上,等待援军的到来。
兑九峪战斗之后,红军两大主力撤至大麦郊地区进行休整,伺机东进。此时蒋介石应阎锡山的请求,从洛阳、徐州、武汉等地抽调七个师的兵力,兵分三路,入晋增援,阎锡山也积极调兵遣将,企图配合中央援晋大军将东征红军围困于晋西一隅的吕梁山区。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三),红军十五军团穿越同蒲铁路,突破汾河堡垒防线,转战汾阳、孝义,围困交城、文水,先头骑兵连抵达晋祠、小店,威胁省城太原,迫使阎锡山将晋军主力由晋西南撤回,保卫太原,围堵红十五军团,从而有力地配合了晋南、晋西红军的战略行动。三月下旬,十五军团由交城县岔口挥师西向,转战于古交、楼烦、静乐、岚县、兴县、岢岚,发动群众,扩红筹款,创立苏维埃政权,把晋西北地区闹了个天翻地覆。
一军团也于十六日开始动作,以急行军进逼同蒲铁路,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八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攻占南同蒲线枢纽——南关车站,将同蒲路拦腰斩断,而后星夜兼程,长驱南下,包围洪洞、赵城,奔袭临汾,于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十)攻占了襄陵县站。之后,红一军团又兵分三路继续南下:红四师活动于汾河、同蒲路以东之古县、安泽、浮山一带,先头进入沁水、高平境内;红二师沿汾河西岸进抵新绛、侯马,而后挥师西进,直趋乡宁、大宁;红一师及军团直属机关居中策应,积极活动于霍县、洪洞、汾城地区。此时,整个河东大地,北起霍县,南到侯马,除同蒲路沿线的几个孤立据点外,广大乡村都布满了红军。红军所到之处大力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国,积极筹款扩红。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至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也就是上述军事行动展开之际,为了争取早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迅速实现对日作战,中共中央在晋西大麦郊、石口、西江和石楼等地召开了政治局会议(即晋西会议),毛泽东多次讲话,深刻分析世界形势和国内形势,明确提出:“经营山西,是对日作战的重要步骤,”“目前经营山西为主,也要准备在河北、山西、绥远三省进行运动战。”要求“在山西临时采取分兵原则,三个集团军采用打网式的普遍的游击战,求得敌人一般的削弱,我们自己则争取群众,扩大红军,而扩大红军为主中之主。”
毛泽东还具体要求:红一军团分五步拉网式发展,最后占领正太铁路,然后依情况决定或出河北,或出长治、晋城;红十五军团在晋西北创造根据地,并配合在神府行动的红二十八军,控制黄河一段,打通与陕北、靖州、洛州的联系。
四月下旬,红十五军团经大麦郊、双池镇进至隰县蓬门,与转战晋西的红军总部会师。红二十八军四月十二日奉命自金罗镇分兵向离石以南黄河沿岸挺进,相机夺占黄河渡口,打通与陕北苏区的联系,保证东征主力背靠苏区。四月十三日,红二十八军进占中阳留誉以东的党家寨等地,向晋军重兵把守的三交镇发起攻击。
东征红军转战河东之际,国民党中央军沿同蒲线和正太路进入山西,驻守洛阳、潼关及关中一带的国民党部队也加紧对陕甘苏区的围攻,并沿河北上,封锁黄河渡口,包抄红军后路,企图将红军主力围歼于黄河东岸的吕梁山区。
为避免大规模内战的爆发,争取和团结一切抗日爱国力量,扩大统一战线,积蓄抗日力量,中共中央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至十五日(农历三月二十四)召开军事会议,作出了“逼蒋抗日、回师西渡”的战略决策。遵照会议的决议,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从四月下旬逐步转移到黄河岸边。
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至五月五日(农历三月十五),红军主力和总部人员先后从延水关、永和关、清水关、铁罗关一带渡过黄河,返回陕北和靖州、洛州。毛泽东率红军总部回到陕北的杨家圪台,签发了《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四)至十五日(农历三月二十五),中共中央在延川县大相寺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对东征胜利的意义作了高度的概括和评价:打了胜仗,唤起了民众,筹备了财物,扩大了红军。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四月初一,小满)毛泽东、周恩来率领红军总部回到瓦窑堡。历时一百一十七天的渡河东征胜利结束。
东征期间,红军击溃了晋军三十多个团的围追堵截,转战山西省五十余县,歼敌一万三千多人,俘敌四千多人,缴获各种枪支四千多支、火炮二十余门,扩大红军八千余名,筹款五十万元,使红军在兵员物资方面均得到很大补充。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红军决定避免同
国民党军队纠缠,回师河西的时候。
战斗仍然是激烈的。
读者已经看到,早在四月中旬,蒋介石就派陈诚率十个师的兵力,窜入山西:五个师由正太路西进,阻拦红军向东发展,五个师自潼关北上,由风陵渡以北渡过黄河,沿黄河东岸向北进犯,妄图阻断红军退路,形成东西夹攻红军之势。阎锡山则派五个师又两个旅,由晋中向南压来。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则趁机沿黄河北上,封锁河西渡口……很明显,阎蒋合谋,是企图使红军腹背受政,将红军歼灭于黄河东岸。
西岸的形势对红军有利:红军在距离k省洛州地区崤阳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乡十五公里处的重镇永康附近,有效地阻拦了沿黄河北上的敌军,从而保证了东征部队在铁罗关、罗正堡、王家河、清水关等处安全西渡。
东岸的形势则正好相反:由于红军在这里的战斗在收缩进行,敌人便趁机像刀子一样向北插过来了,一部分红军被分割在两股敌军之间。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此时正活动在这一区域内。
15.不可触摸的地方
担架队是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从罗家川渡口渡过黄河的。最初一两天,担架队向前线奔突,绍平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正在远离黄河而去,他还甚至经常产生仍然在马家崾岘附近山上的的错觉。不同的是,这次不仅只他一个人,他是在许多同伴之间,这一点使他觉得十分新奇。
晋北山区的地形地貌同洛北相似,沟、峁、塬、梁都是由浅褐色黄土构成的,这里同样长着洛北常见的杜梨、青、白桦、苦楝等树木,一样的窑舍,一样的村落,一样的在山谷间蜿蜒的小路。他常常绕有兴味地欣赏路边各色各样的野花,欣赏着天空变幻莫测的白云。
他和大家一起像鹿子一样刷刷地穿过灌木丛生的混交林带,他喜欢闻被他们的双腿搅散开来的山青的味道。他差不多一直跑在最前面。只有当他们扑入到正在战斗着的村镇,看到鲜血和尸体的时候,他才从这种单纯的欢乐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一种冷峻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作为战争肌体的一分子,必须开始做他应当做的事情了:抢救和搬运伤员。
他对此并非没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是:他正好和双柱配成一对儿,也就是说,正好由他们两个人共同抬一副担架。并不是谁故意这样搭配的,当时分对的时候,按高矮个儿排队,然后报数,一分为二,再分组——他正好和双柱站在一起。他很不情愿和双柱在一起,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从表情上别人也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双柱的不情愿则表现在脸上,表现在迟迟疑疑的动作中,表现在言语中——他跑到队伍前面,颇为激动地向葛满康讲述自己的要求,希望葛满康能够把他和绍平调整开。葛满康大手一挥,果断地拒绝了双柱。双柱垂头丧气地重新站到了绍平身边,绍平只当没有看见。
双柱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肥胖,出落成了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只是性情没改,仍然爱耍笑。他笑起来不顾一切,两只小眼睛紧紧闭住,嘴巴张得老大,整个儿口腔都在颤动,声音粗犷而豪放。和绍平搭成一对儿以后,双柱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很少跟绍平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仅是简短的几句,就像发电报一样,以把意思表达清楚为限,而且,语气客气得使人难受。
其实,在母亲那场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绍平已经消除了对双柱的敌意,不是掩饰,是消除,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改善和双柱的关系,已经整整五年了。或许这种过于强烈的动机造成了妨碍,他们反而无法做正常的交流。
这也是两个闹过矛盾的人之间经常有的情形。
现在,两个人抬一副担架,有两个人共同关心的事情,说话的机会自然要比平时多一些。绍平尽量多想些话来跟双柱说,谈谈天气,谈谈伤员的病况,谈谈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让绍平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非常枯燥,他越是想不枯燥就越是枯燥。他沮丧地想,还是像在村上时一样,有意从感情上拉开一定的距离吧,这样,双方会都感觉轻畅一些。这样,在这两个人之间,话就更少了。他们像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机器,彼此寻找着需要适合和迁就的地方。
从体力上讲,绍平抵不过双柱,但他决心不让双柱感觉到他跑得吃力。一开始这仅仅是思想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念头,后来,这个念头逐渐膨胀和漫延,进而开始统治他的整个思想,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不要落后给双柱!
双柱永远在他眼前晃着,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熊,迈着野性的大步,强有力地往前扯动着担架。绍平在急骤的奔跑中凝视着双柱,简直难于理解他身上蕴藏着的巨大能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双柱又黑又粗的脖颈直挺挺地往前伸着,担架上的麻绳深深地勒进肉里,他用脑袋和肩膀分开稠密的树木,树木的枝条一下下抽打在绍平的脸上,抽得眼睛生疼,不住地淌眼泪。
在泪眼朦胧之中,绍平看到世界变成由绿色、蓝色和黄色所组成的斑驳的色块,而他正在拼命地向那些色块扑去。三种颜色相互调整着,变幻着,一会儿蓝的在上,一会儿绿的又悬浮起来……他已经感觉不到脚下的磕绊了,两条腿只是机械地摆动着。
目的地到了,不少医务人员等在那里,双柱的步子慢下来了。绍平歪着头在左右肩膀上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剧烈的喘息使他感到喉管里有一股强烈的咸味。双柱回过头看了绍平一眼,眼睛中有几分惊愕,他没想到外表羸弱的绍平会有这样持久的耐力。
绍平没有输,他在心里得意地对双柱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我永远不会输给你。
晚上在宿营地,绍平却累得几乎爬不上老乡家的土炕上去。他平卧在炕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仍然感觉到大地在有节奏地颠簸,道路和梢林迎面扑来,呼哨着向后掠去,天天如此。
绍平坚持着,咬住牙坚持着。他耳边时时响着妈妈的叮咛,还有文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我不能叫妈妈脸上没有光彩,不能叫桂芳婶永远那样看我,文香也盼望着我……我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要不是桂芳婶拉住她,她一定跑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了……你放心吧!
靠这样的精神力量来支撑异常艰苦的劳作,显然是不够的,他的情绪开始出现波动。如果单单是累,他是可以忍受的,这,绍平心里清楚。使他感到疲惫不堪的不仅仅是奔跑,而是……后来,他找到了隐秘的因素——别人仅仅是在奔跑,他呢?他必须给奔跑赋予一种意义:用这,可以向人们证明一点儿什么。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奔跑对于他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了。他试图驱赶开盘桓在脑子里的各种想象,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是他全部精神所要达到的目的地……越是在他全力奔向那个目标的时候,越会有一种念头来瓦解他的斗志——我哪一点儿与他们不同?我不就是井云飞的儿子吗?我十四岁就离开那里了,我是在马家崾岘长大成人的……为什么偏偏我要用这可怕的奔跑来向人们证明自己呢?
他开始怜悯自己。
“我的身体本来单薄,”绍平想,“如果我是穷人家的子弟,我就可以借此不参加担架队。在参加担架队的五个马家崾岘后生中,哪一个长得不是牛犊子一般?葛满康挑人的时候,曾经质疑我的体力,我在马家崾岘人面前必须说我能行……仅仅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我就必须参加!”
当诸如此类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漫延开来的时候,他的脾气就异常暴躁。双柱如果哪一点儿冒犯了他,或者在行动上没有配合好他,他就会默默地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甚至使天不怕地不怕的双柱都感到毛骨悚然,不知道温顺的绍平和这个令人畏惧的绍平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双柱一路都在选择判断,就好像把判断稳定在某种状态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最后,判断大致形成了——在双柱的心目中,绍平完全不是温顺的,他是一个内心残忍的人……这就是说,已经淡漠了的绍平的形象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稳固地树立起来了。但是,这个形象并没有在双柱心目中增生新的敌意——毕竟,这么多年来绍平并没有做什么恶事。他只是在内心警告自己:要操心这个人,这个人心里残火着哩!可不敢跟他过于别扭,把狗日的惹急了,狗日的兴许杀人哩,狗日的杀人可能都不眨眼。他想到五年前绍平对他那次残酷的殴打。
葛满康不得不让担架队员休息一下,尽管他知道时间对于伤员极为宝贵。最近的一个战地
医院被敌人破坏了,他们不得不把伤员送往十二里以外一个叫贺家崖的村庄。他知道他的战士们在咬牙奔跑,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他下了休息的命令。
后生们轻轻放下担架,尽可能地照护了一下伤员,便马上匍匐在路边熟睡过去了。葛满康试图视察一下他的队伍,便从前面向后走过来。他感觉到天和地搅在一起,耳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喧嚣之声……他也扑倒下来睡着了。
这是一条深深的峡谷,整个儿谷底都被枯萎的和新生的草类植物覆盖着,中间只裸露出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峡谷两边高耸着峰恋都溶到夜色中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味。栖息在附近岩壁上的夜鸟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嘶鸣。站在陡峭山岩上的野狼,警觉地观察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群,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绍平扑倒在担架旁边,可是他没有睡着,微微睁着眼睛。天上的星星像许多蜜蜂一样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叫着,埋没在草丛里的小溪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多真切呀,像是在耳朵边上响呢!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在睡觉还是在奔跑。
担架呢?呼三呢?他躺好了么?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横躺在身边的双柱身上,他以为是呼三。哦,他在,躺好,坚持一下,走出这条峡谷就好了。好老乡哩!忍着点儿,快了,快了。
呼三是靖州人,五年前靖州城解放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这次东征,他随红十五军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立了不少战功,今天凌晨撤退的途中,他踩上了敌人的地雷。
呼三伤得很重,右腿完全断了,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层层包裹着的白布中渗透出来,担架上的绳索也被染成了暗红色。绍平和双柱把他抬到担架上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他脸上已经显出灰白的颜色。有限的医学常识告诉这两个年轻人,这个伤员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昏厥,永远也醒不过来。
坚强的呼三好像完全不在乎,仍然神色开朗,笑着说:“日他妈妈的,伤哪儿不好,偏伤老子的腿,还要劳累你们……”
听见呼三的话音,绍平一下子抬起了头:“你是靖州人?”
“我当然是靖州人,这还能是假的吗?兄弟你是哪搭人?”
“我是……马家崾岘人。”绍平的靖州口音完全变了,他能够掩饰自己。“我能听出靖州人说话……”
“啊!”呼三很高兴,“靖州话好听,是不是?”
“走吧。”双柱把担架挽带挂在脖子上,回过头,用征询的口气对绍平说。
他们把担架抬起来,走上山岗,尾随上从刚才发生战斗的镇子里走出来的担架队。
“兄弟,”躺在担架上的呼三仍然眉飞色舞,翘着身子和绍平说话。“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那可是天底下都难寻的好地方。我们靖州没有这么高的山,到处都平堰堰的,还有盐池,有海子——兄弟你知不知道海子?那是沙漠当中的湖泊,就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海子里的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做的时候不用放油,你把它放在锅里就能炕出油来……过去有井云飞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欺压,田地、海子都是人家的,庄稼人的日子苦。尔格好了,红军把大大小小的井云飞都镇压了,把他们的财产和土地都分给了老百姓,海子里也有为自己捞鱼的穷人了……受苦人么,有了这些儿,不就够了?还图啥?”
双柱笑着看绍平,好像在说:看你那号老子!还能哩!他注意倾听绍平说什么。很长时间,绍平什么也不说。
呼三继续说:“我去过井云飞家。红军一打过来,咱当长工的,造反哩嘛!我就是那时候拿起枪的。我去过他家,别的全不说,单说那个少爷羔子的住处……啧,日他妈的,这些地主都不是东西!不打倒他们,哪有咱穷人的活路?这次东征,我打了个美,真解恨……我是没碰上日本鬼子,要是碰上,嗨,看我呼三的大刀开荤吧……”
双柱的大刀就放在他身边,闪着熠熠的寒光。
沉默。双柱和绍平都谨慎地避开了呼三的话题。
担架队正在向一座大山的腹地蠕动过去,太阳斜斜地照射着,大山的上半截辉映在赭色的阳光之中,它的底部则晕染了青灰色,在一些低洼的地方,漫起了雾气,涣涣地向高处攀缘,一阵风儿刮过来,又退缩回去。一只老鹳站在突起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来的塑像。天上的云飞速地向东南方向飘行,落在后面的被冲撞成了碎片,消失到更大的云块之中。
绍平身上的汗水已经把衣服浸透了。
剧烈的伤痛使钢铁一般的呼三也不得不缄默下来。为了避开绍平的视线,他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从伤口处向全身弥散的迟钝疼痛,这疼痛使他浑身都处于一种僵直的状态。
这一切,绍平全看到了。
过河以来,第一次看到鲜血,绍平曾经感到过恐惧。他也为伤员的痛苦而痛苦,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剧烈。这当然是一种精神的感知,可是,它却无可控制地向生理漫延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腿散发出拉锯一般的疼痛……是不是疼痛也可以转移呢?这样倒好,他至少可以替呼三分担一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们手里没有药品,只有抢时间赶到贺家崖救护所去。整个儿担架队的情形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才一直在奔跑。
呼三能够忍受疼痛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健康的人,和绍平和双柱说这说那,说的更多的仍然是他的家乡靖州,描绘那里的山川风景,县城里的大街小巷,春节、元宵的时候持续不断的烟花、社火和秧歌;他回忆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伙伴,说有一次他们把一只猫的四只脚都绑缚上了核桃皮,走起路来就像是小马一样……
他没有诅咒井云飞,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并没有这个被他深深仇恨着的人,他的童年完全不像贫困人家孩子的童年,他和所有衣食无愁的人的童年一样,充满了好奇、幻想和恶作剧,这就使得绍平感觉眼下躺在担架上的人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人,他感觉呼三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在大人的世界中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才分开,才各奔东西。
他们回味过去的时候,或许已经不再使用相同的语言,不再使用相同的方式描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一个孩子本能地保存下来的东西,却真实地再现了彼此都能够理会的场景,绍平甚至能够从呼三的叙述中,闻到烟花和羊肉泡馍的香味,看到靖州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多么熟悉的情景啊!
自从五年前来到马家崾岘,有谁曾经唤起过他的这种珍贵的记忆?他十四岁以前的过去甚至成为了他的羞耻,就连母亲也总是回避它,他的生命仿佛是从十四岁开始的,而从十四岁开始的生命是那样沉重,沉重地压迫着一个稚嫩的心灵,那颗心灵已经丧失感受善良和美好的能力,他一心想做的就是希望人家看到它不是别的样子,它就是人们希望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知道它不是那个样子,它永远不会是那个样子——世界烙在这颗心上的印记是不会被岁月和事变磨灭的,永远都不会被磨灭。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绍平才健全地感觉到自己,才知道自己是那样热爱呼三,就像热爱小时候的一个玩伴。
越是这样,呼三的健康状况好坏越是牵动绍平的心,牵动他整个的生命。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完全彻底地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和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16.一个人的死和一个人的生
担架队又跑起来了,葛满康站在一块突兀在路边的岩石上,招呼着大家,不时跑到一副担架前整理一下伤员。绍平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转过一个回湾,路开始向峡谷的谷地沉降。太阳西斜了,深深的峡谷上空,飘荡着一层蓝蓝的雾霭,峡谷中的小溪反射着落日的璀璨光亮,像黄金溶液一样穿流过草地和丛林。
双柱感觉到了绍平借助担架从后面传导过来的有力的推动。这个粗人还一时弄不清这强劲的推动同刚才那场谈话的关系,还不知道此时此刻绍平在感情上、心理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只是跑,猛烈地跑……他不敢回头看绍平,他知道,只要他回头,看到的必定是一双充血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双眼睛含蕴的东西已经与以前绝不相同了。
对于这种奇妙的变化,绍平自己也感到意外。只有现在,他才深切地认识到:他对别人欠着债,对所有的穷人,所有像呼三这样的穷人的子弟……不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从被破坏了的战地
医院转回到峡谷中的这条小路上时,绍平对于敌人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呼三的嘴唇由鲜红变得乌黑,又由乌黑变得极为苍白了,他的眼睛也没有以前那种热情和青春的光亮了。他失神地看看绍平,想笑一下,出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苦涩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绍平一边奔跑一边向前探着身子揭开压在呼三身上的军毯。呼三的腿完全变成青紫的了,伤口处渗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担架的绳索上,又从绳索滴落到地上。绍平恨不得生出一千条腿来,飞也似的把他抬出这条峡谷,抬到能够挽救他生命的地方。现在,在绍平的心中,除了呼三,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在内。
绍平醒来的时候,发现抚摸着的是双柱而不是呼三,一下子跳起身来。四野茫茫,一切都沉没在黑暗之中。他跪下来摸索,摸到了,是呼三,他浑身热得厉害,喃喃地说着什么。
绍平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仍然听不清楚。
已是黎明时分,露水落下来了,峡谷里又阴又冷。绍平猛烈地摇撼双柱,大声呼唤他。
双柱没醒,倒把大多数担架队员喊醒了。
葛满康低沉地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就开始整理队伍。
绍平重重地在双柱屁股上踢了一脚,双柱才东倒西歪地站起来。
担架队又出发了,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伤员的呻吟声,撞击着绍平的耳鼓。这声响使他心里异常烦乱,他甚至在心底里暗暗责备葛满康不该在这里休息。他担心着呼三。
呼三到了弥留之际。他感觉自己在悠悠地飘,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儿光亮。伤口不疼了,他试着动了动双腿,也觉得好好的,每一个脚趾都有知觉。“让我下来走,我能走!”
绍平知道他在说胡话。“躺下,快躺下,你看,前面就到了,那不是有个村子吗?那就是贺家崖,那里就有救护所……”
双柱稍微侧侧身子,好让呼三看一看前面那个叫贺家崖的村子;呼三没有把头转向那边,他执拗地叫着:“我能走!我的腿没断,我能走!”
葛满康跑过来了,他安慰他,要他躺好。
绍平和双柱脚底生风一般向前跑去,葛满康用手护着呼三。
贺家崖村口聚集了很多人,一看见担架队便立即迎着跑过来,那些人里面有一半左右穿着白色的衣服。这说明他们是医务人员。绍平稍微宽慰了些。
正在这时,呼三挣脱开紧按在他身上的葛满康的手,用双手撑起了上身!他发怒了,两只眼睛可怕地睁着,仇视般地看看葛满康,又看看绍平。
“我能走!”呼三大叫一声,准备翻身滚下担架。
担架正在飞速运行中,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呼三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与此同时,许多医务人员围了上来。
呼三还试图往起站,那只断了的右腿在身后拖曳着,他又一次跌倒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仰面躺了下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就像纸一样苍白。
人们默默地站起来。
绍平不相信呼三会死,拨开人群,跪倒在呼三身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胸口,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微,仿佛生怕惊扰了一个熟睡的人。
现在,那颗年轻的心再也不跳了,呼三安详地躺在长满了野草和鲜花的土地上。
“兄弟,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好地方呢……”
绍平嚎啕大哭起来,冲出人群,靠在村边的一壁土崖上,撕心裂肺地哭。
葛满康和双柱、喜子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喜子要过来劝慰他,被葛满康拉住了:“让他哭吧,让他哭一会儿。”
绍平哭了很久,然后,和双柱一块儿把呼三的尸体抬到附近的一座小山岗上,一个长着青松翠柏的地方。
从这里能够看到起伏的山峦,看到接近复苏或者正在复苏的田野,看到背洼的地方仍然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发出寒冷的银色光亮。
葛满康、喜子、担架队员和村上的红军战士,老百姓,都来了。他们把呼三安葬在这里。
太阳若无其事地升起来,把近似于红色的光亮泼洒给大地,大地一片血红;一些灌木枯干的细枝上,挂着露水,像是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灯笼,整齐地排列着。从北方吹来柔和的微风,在松柏的枝叶间制造出了细微的响声,轻轻的,好像生怕惊醒了那个长眠地下的人。
担架队员们给呼三的新坟捧了一捧又一捧的黄土,有的则跪在那里,用手拍打,就像是在为呼三整理着衣衫。
绍平站在一边,没哭。他也没有按照乡俗到坟前去给自己的伙伴磕个响头,向他告别,他只是默默地站着,看着葛满康、双柱、喜子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个个地跪到那里去。他没有动,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内心的悲哀。
晚上,绍平什么也没吃,始终站在村边,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山岗,那里的松柏和那座新起的坟墓。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夜幕封闭了世界的图景,只留一片灰蒙蒙的图像在他的眼前。他越是想清晰一点看一些什么,越是感觉到黑暗的遮蔽。他闻到湿润的土地的气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条湍急的小河,发出愉快的喧哗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一只小鸟在不远的地方清脆地鸣叫起来,也许它突然弄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不应当那么吵闹了,轻声啁啾几声之后,也安静下来了。
绍平仍旧在想,但是他想的已经不仅仅是呼三的死。这个人的死一下子打开了他久久封闭着的情感的闸门。
过去,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只有妈妈,只有他自己,他完全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的内心世界会变的如此宽广,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自己生活在可爱的人中间,他应当爱他们。
一个墩墩实实的人向他走来。他没在意他。
“绍平……”是双柱的声音,这个心眼实诚的人越是想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他站定在绍平面前,在黑暗中几乎脸贴着脸。他寻找着绍平的目光。
绍平用动作回答他。
“你……饿了吧?”双柱塞过来一块东西。
绍平接到手里,这是一块香喷喷的马肉。
绍平他第一次充满着友爱与温情的目光看着双柱的面孔,虽然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能够看到他的眼神。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把最不能被触摸的地方裸露给眼前这个人!他曾经厌恶这个人,曾经无情地殴打过这个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使他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这个人跟他一齐体会着所有悲哀。
在这短短的瞬间,两个人的灵魂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彼此感知了对方。
绍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双柱,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在为呼三?为自己?还是为了他和双柱之间的友谊?理智有的时候是弄不清感情的。
当两个人分开,互相端着肩膀端详对方的时候,绍平看到,双柱的眼圈儿也红了。
第六章 往事
17.时光·宿命
送走后生们没几天,马家崾岘村又安静下来了,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和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白天,男人们照样唱着、叫着上山种地,女人们照样在自家的窑院里喂猪,洗衣服,做饭。马汉祥领导着的乡政府,照样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制定着今年的生产计划,研究落实完成军粮任务指标的方案。年轻人照样在一起欢笑和打闹,一些不被人察觉的爱情事件正在进展。生活中,大事走远了,小事就显得突出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两个婆姨在街心骂起架来,骂得不可开交,很多人去劝阻。晚上,狗儿照样忠诚地守护着庄户人家的窑院,稍有响动,便努力地咬起来,声音极为响亮。正当年的夫妻,在暖洋洋的土炕上恣意耕耘,从院门外面就能听到婆姨全然不顾地发出咿咿呀呀叫床的声音。早晨,公鸡们照样用高亢的歌声争先恐后地报告着新的一天来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唯有玉兰例外。
从绍平走的那天下午开始,她的生活节律就完全紊乱了,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白天脑袋却又昏昏沉沉,什么事情也不想干,什么事情也干不好。她的心像是浮在了半空中,不住地飘摇,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使它落到眼前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却不知道拿这件东西要干什么;急匆匆来到窑洞,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事情;有好几次,因为发呆,灶火里的火烧了出来,差一点儿把抱来的柴禾全部引燃。饭菜没滋没味,吃过饭也不愿意收拾家什,锅碗瓢盆全部堆在锅里——这是玉兰经常耻笑的懒婆姨的行为。
她在担心出什么事情吗?她当然在担心,但她担心的好像还不是绍平出什么意外,不是的。她担心的是亲手把儿子送出去这件事本身——这件事情太重大了,这是她整个一生当中最重大的事件,她的心无法在如此重大的事件面前保持安宁。
看到婆姨们聚集在门外的井台上耍笑,她没有心思像往常那样拿上针线活儿挤到她们中间去。大门紧闭着,有人在门外喊她,她推说有事儿,谢绝热情的邀请,其实她当时正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她要认真地想一想,为这个事件做出评估,赋予它一种理性色彩,让自己相信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而做到这一点之前,她不能够仅仅着眼于当下选择的这件事本身,她必须追溯导致这件事发生以前的全部历史。
石玉兰在这里所说的历史当然不是我们通常说的那种历史,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生命体验,是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将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在精神空间里敲出回响的那种神秘的体验。
任何人做的任何选择实际上都不仅仅是个人的选择。当一个人选择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意味着这个人做出了生命的选择,做出了生命历史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人做出了家族的选择。
既然这样,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的石玉兰,自然会想得很多很多,多到连她自己都感觉吃惊的程度。
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一个月疏星稀的夜晚,因为肺病而剧烈喘息着的佃户石广胜爬到炕上去。他无心和女儿说话,漫长的劳作已经把他彻底征服,一旦离开需要不断挥洒汗水的土地,石广胜便渴望躺到炕上去,渴望得到歇息,渴望自己短暂地脱离一下现实,进入梦乡。只有在梦境里,他才能够重温过去那些色彩斑斓的理想。那些理想在现实生活中黯淡无光,但是在梦里却非常诱人,他愿意沉醉到那里面去。在那里,他有自己的老伴,有女儿玉兰,那里有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和森林,有自己的窑洞和牲畜……他知道这梦是虚假的,但他无法抵御它的诱惑。
“兰子,把灯吹了。”石广胜剧烈地咳嗽之后,把破烂的被子拉扯到身上,吩咐女儿。
石玉兰把油灯吹熄,在父亲跟前站了一会儿。她想说一点儿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她忍住了:她知道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安慰他,他对眼前这个世界彻底绝望了。
这一年,石玉兰十九岁。
四十多年前,石广胜只身一人从河南跑到洛北,为的是寻找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找到了这样的土地——当时的洛北高原还基本上处于原始状态,到处都是林莽,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肥沃山川,而这些东西都是无主的。他就像找到矿脉的淘金者一样,怀着极大的惊喜,钻进一片后来被称之为“夕梦山”的原始林区,先在一面邻水的向阳坡地为自己挖了一孔遮风挡雨的土窑,然后就用柴刀和镢头像野人那样开始了刀耕火种。
夕梦山峰峦叠嶂,林木葱郁,河水清冽,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是
避暑的好地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的时候,村上老乡带我们进山砍柴,曾经指给我们看当年被称之为石家坪的地方。那里仅剩了一些断壁残垣,就像黄土高原上经常可以看到许多类似的地方一样。我们这些天真的少男少女站在对面的山崖上,对着那片废墟喊叫,谛听从那里传来的回声。我们当然听不出来那是历史的回声,更不可能想象在这片被风雨侵蚀得斑斑驳驳的废墟下面,竟然蕴藏着那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即使我插队的时候,夕梦山也是狼虫虎豹出没之地,经常能够听到人被野兽伤害的事件发生,可以想见,由此再倒退到一百多年以前,那里该是怎样的情形。
吃苦耐劳的石广胜把粗壮的树木和成片的灌木丛砍倒,挖出它们扎得很深的根系,让黑油油的土壤裸露出来。在逐渐扩大的土地面前,他的两只眼睛放射出奇异的光亮,他滚在土地上,抓起能够攥出油来的泥土,放到鼻子底下闻着那醉人的气味,把它举到空中,像神经出了问题的人那样大笑不止,一再向这个没有任何人烟的世界宣布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土地!我石广胜有自己的土地了!”
第一年他就在三亩土地上打出了七八百斤粮食!这对于从来都被饥饿折磨着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座金山!他砍来很多杨木杆,搭建了一个漂亮的谷仓,就像码摞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把黄澄澄的苞谷棒棒码摞到谷仓里,把金黄的谷子和火红的高粱晾晒在窑前的空场上。看着这些让人迷醉的物产,石广胜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这可是他们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啊!
就这样,石广胜把自己的全部梦想都与他开垦出来的土地联系在了一起,不顾一切地用汗水珠子浇灌着它,土地的面积也不断扩大。
老天开眼,他的梦想真的一项项实现了:娶了一个同样从河南逃荒来到洛北林区的女人,真正成家立业了,两个人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久又添了宝贝女儿……这个幸福的家庭成了周遭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石广胜当年落脚的地方,由于聚集起了上百口人,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因石广胜而起,叫“石家坪”。
这是石广胜一生中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情。
所有的祸端都是从人中间产生的。
夕梦山既然能够吸引石广胜,当然也能够吸引其他逃荒的人,很快,在这幽暗的大森林深处,就有了越来越多砍斫的声音,呐喊的声音,争吵的声音。烧荒的浓烟遮天蔽日,从一百多里以外的崤阳县城都能够感觉到这里有了人的活动。
人对于有人活动的区域总是特别关注,但是我们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归因于外界因素的介入,事实上,即使是一个独立于社会的人类群体,也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到一个无法违拗的历史逻辑过程。
现在,我们先来看看这个过程。
起初,人们各种各的地,彼此没有冲突,但是,随着人数的增多,人和人之间就消失了和谐,消失了体贴,消失了礼让,关于土地的争执和纠纷越来越频繁。不很严重的纠纷,在很有威信的石广胜的调停下也就解决了,可是,出现了越来越多石广胜解决不了的问题,于是,有人走出夕梦山,到崤阳县去向知县公告,知县杨正就派公人来调查处理案件,就在这里设立规矩,建立秩序……这就意味着这个群体自身的运作过程导致了强力的进入。而强力一旦进入某一个社会群体,就必然要生发出许多不在人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些事情的一个共同特征是:对涉身其中的每一个人的人生命运都将产生重要影响——或者好的影响或者坏的影响,这取决于强力是否是在法律和公正的条件下进入并发生作用。
我们在夕梦山林区看到的是坏的影响。
石广胜悲哀地看到,这片广袤的林区和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以官府名义进行征缴的苛捐杂税来了,蛮不讲理的强人来了,土地间的买卖开始了;人和人之间近似于原始状态的美好感情发生了动摇,让位给了明确的利益算计,而这就意味着某种生物性的竞争和对立作为普遍法则进入到了人与人的关系之中。
人类从精神上进入了丛林。
在这样的活动中,官府始终是强势的一方,而站在官府后面的,是更强势的一方——当地豪绅陆子仪。
在崤阳县地面上,陆子仪势力极大。陆子仪势力极大不仅仅因为他有广袤的田产,更重要的是他留洋日本的儿子陆省三已经从海外归来,落足省城龙翔,据说非常有可能被k省巡抚江美骐任命为洛州知府,这就是说,未来崤阳知县杨正头上的乌纱帽是否牢靠,将来还要取决于陆家的意愿。
这样,我们也就不难想象在这个事件中,杨正的态度。
结果就是,和历史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官府成了实现陆子仪意志和目的的工具。
在这个过程中,石广胜代表夕梦山林区土地的主人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可避免会成为让官府或者说让陆子仪头疼的人。不能说石广胜不尽力,不能说在维护自己利益问题上这些自给自足的庄户人不团结,但是他们能够抗拒官府吗?就像一条小小的溪流,一路欢唱着往下走,还以为会来到一个多么迷人的未知的地方,当你突然发现横亘在你面前的是一条烟波浩淼的江河的时候,你能够不被这条江河吞没吗?杨正硬说这片广袤的原始林区从道光年间就是陆子仪的私产,并且拿出了当时的契照,你有办法吗?你没有任何办法。
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讲,任何一个不是由人民制定秩序却最终决定人民命运的社会,都是所有人有秩序地成为秩序制定者的牺牲者的社会。读过私塾并且接触过康有为变法思想的石广胜觉得官府的这种掠夺毫无道理,抗争说,我们可以交税,但是我们不能把土地无偿地交给陆子仪,陆子仪作为和我们一样的人没有这个权利!他竟然还引述了变法维新的一些通行理论,反对陆子仪对无辜农民的无端吞并。
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病症而脸色蜡黄的崤阳知县杨正把眼睛睁得老大,非常吃惊在这个穷乡僻壤竟然还有知道变法维新的人。
杨正非常正确地想: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你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庄稼汉怎么就会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就有了冒犯的意味,所以这位知县就很恼火,严厉地质问本应当什么都不知道的石广胜:“谁教给你这些的?说!究竟是谁教给你这些的?”
因为粗通文墨而不识时务的石广胜不屑于回答这样的问题。
杨正进一步说:“简直是没了体统!一个臭种地的还知道什么叫民权?!还知道变法!?我现在告诉你:好好当你的佃户,这就是你们的权利!交出土地,这就是变法!”
农民石广胜被押到崤阳县大牢,棍棒之下,他那一点儿可怜的变法常识不足以形成维护尊严的正义信念,在他意识到不接受知县杨正的安排就有可能送命,尤其是知道石家坪一些乖巧的人早已经背叛了他们的代言人,和官府达成了某种约定的时候,这个刚直不阿的人也就只能选择妥协了——他交出了土地的所有权。
这就意味着,尽管他仍然在这块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上抛洒汗水,但是土地已经不属于他了,一个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块土地的人拥有了它。
被释放出来的石广胜浑身伤痕累累,没有回家,直接到他的地里去了。
那一年雨水好,庄稼特别茂盛,苞谷棒子足有一尺多长,粉红色的缨子比花儿还要漂亮,石广胜听到苞谷叶子刷啦啦响,就像听见众多子女在欢唱——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大人的愁苦啊!
石广胜像幽魂一样在土地周围游逛了整整一宿,第二天早晨回家的时候,正在院子里用连枷打粮食的婆姨被吓了一跳——他的满头黑发变得霜雪一样苍白,形容枯槁,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自食其力的石广胜变成了向地主陆子仪出卖劳动力的石广胜。
既然非常有威望的石广胜也交出了土地,石家坪其他希望抵抗陆子仪掠夺的人家还能挺多久呢?又经过三个月厮磨,夕梦山林区的所有土地就都和平地有秩序地归到陆子仪的名下了。
崤阳县知县杨正做了他分内的事情。
18.即使在冬天
吴克勤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没有交代清楚石广胜为什么不离开石家坪,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寻找自己的自由生活。我想象,也许因为读过私塾的石广胜终于明白了,在这块苦难的土地上,没有不维护地主利益的官府,没有没有地主的土地,变法也罢,维新也罢,和老百姓每一天的日月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管在哪里,强人都像蜘蛛一样,在每一个能够结网的地方都结了网,每一张网上都趴伏着一个巨大的蜘蛛。他就陷在这张网里,已经没有了挣扎的气力,他只有听凭蜘蛛的吮吸,就像在河南那样。
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虽然外面的世界迅速发生着变化,石广胜信奉的那个叫康有为的人已经被砍了头,中国社会正在酝酿更为激烈的社会政治冲突,但是在崤阳县西南部那个叫石家坪的小山村,却没有任何变化,苦难就像黄河水一样滔滔不绝,没有止息。
石广胜,这个试图用汗水浇灌幸福理想的人,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不仅仅身体垮了,他的精神也垮了,如同一个紧绷的弓弦,“嘣”的一下,断了。
断绝人生全部想念以后的石广胜决定脱离这个世界,这是在和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害病死了以后。
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初五,整整一天没有吃喝的石广胜,实在不忍心看着心爱的女儿玉兰被饿死,决定为自己和女儿的苦难岁月做一个了结。
白毛风在空中飞舞,不断有折断的树枝飘向空中,在空中被冻成了冰凌,抽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疼痛。大地坚硬如铁,路面上结着厚厚的冰甲,整个世界都白茫茫的,分不清天地,甚至听不到黄河永恒的涛声——黄河也被冻结了,黄河河道白雪皑皑,好像亘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形态。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土地上丧失立锥之地的石广胜,抱着女儿玉兰,艰难地走出林区,上了通往崤阳县城的官道——官道东面就是黄河峡谷,那里有一个三十多丈高的悬崖。石广胜早就端详好了这个地方,在他没有下决心以前就对自己说,等到哪天坚持不下去了,就在这里了结呀!当他抱着心爱的女儿真的向那里走去的时候,心里竟有一种终于遂愿了的满足感。
石广胜父女俩终于站在深邃无比的黄河峡谷峭壁上了。
五岁的玉兰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拼命地哭,挣扎着,蹬踹着。石广胜看看可怜的女儿,看看脚下被冰封了的黄河,几次想跃起身子又几次被女儿的哭声阻止。玉兰声嘶力竭地叫着:“爸爸!爸爸!”
他实在无法就这样把女儿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他的灵魂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最后,这个早已经看清命运,一般来说不会软弱的人,突然把嘴张得老大,像老牛那样沉闷地哭嚎起来——他不能这样毁掉女儿呀!他不情愿就这样带着女儿离开这个世界呀!他是喜爱这个世界的呀!
玉兰好像被父亲剧烈的痛哭惊醒了过来,一下子收住了哭声,用泪眼看着父亲,尽管仍然在抽噎,但是她不再哭了。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抹去父亲脸上的泪水,轻声叫着:“爸爸!爸爸!”
石广胜把粗糙的脸贴在女儿沾满泪痕的脸上。
石广胜返转过身子,往回走。
即使生活是一碗毒药,他也要慢慢喝下去。
他现在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他必须为女儿活着了。
不管土地多么贫瘠,不管有多少风雨,玉兰就像山间的山丹丹花一样开放了。
这个娇柔的女子头发像乌玉一样光滑,微笑着的时候,常常露出细密而洁白的牙齿;当她沉思什么的时候,就用上齿咬住下唇,在那里留下轻轻的一道白色的齿痕。在她那小鹿一样的轻盈体态中,天生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就像有贵族血统一样。她的眼角有一点翘,细绺的长眉在光洁的前额上划出两道异常引人注目的斜线;她的眼睛深处蕴涵着躁动不宁的成分,洋溢着青春和生命的激情,但是,正是这双眼睛,偏偏又长在一张矜持、端庄、还有某种程度焦灼和悲伤的神情的脸上,因此,它又有了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感,任何心怀杂念的男人都没有勇气直视它。
玉兰就像天生适应苦日子似的,从来不知道发愁,在同伴们中间,总是能够听到她那百灵鸟一样动人的笑声。
她从十四五岁就开始承揽家里和地里的大部分活计,就像是一个能干的后生。
每当被命运击倒了的父亲抱怨这个世道的黑暗之时,这个没有文化的漂亮女子总是像
文化人那样对父亲说:“天下受苦人一茬茬哩,唉声叹气能咋?为啥要跟自个儿过不去呢?”
石广胜苦笑着摇摇头,说:“娃娃,你解不下哩!这日月呀,跟担子一样,挑得越久分量越重……”
她不相信这些,勇敢地担起家庭重担——在这个意义上,不再对未来抱什么指望的石广胜,实在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石玉兰因为漂亮和勤劳而远近闻名,提亲的人简直踢破了门槛。她在地里干活,总会有年轻后生来帮助她。小伙子们为了得到和她交谈的机会,简直是煞费苦心——有的专门在山道上等她,有的则隐藏在白桦树后面,用不怀好意的歌声表达爱意——
鸡娃子打鸣大门开,
十八岁的妹妹担水来。
柏木桶来三道道箍,
柳木扁担铁打的钩。
轻轻走来担钩钩响,
三步两步到井沿上。
清风吹得树影影动,
东看西看没有个人。
三下两下打满了水,
猛然跑出个冒失鬼。
一桶清水泼在地,
扳过来肩膀亲了一个嘴。
奴要走来他不让走,
他一把拉住奴的手。
妈妈来了看得巧,
冒失鬼他爬起身就跑了……
玉兰被爱意包围着,感觉到天是那样辽阔,地是那样的宽广。这是刚出岫的白云,头一次飞上蓝天的乳燕,即将绽放的花朵。
但是,玉兰心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瞩意的心上人。
父亲催促她,有好几次甚至替她拿了主意,都被她推辞掉了。
她在等待一个真正完全占据她的心的人。
这个人是谁呢?她一千次一万次地问自己。
玉兰在父亲的炕沿边默默地站着,鲜明地感觉到一种落寞的心情。父亲从昨天晚上开始发烧,早早就躺到炕上去了,连晚饭都没吃。他在哮喘,就像哨音一样响亮,没有一刻间歇。他嘴里好像在诉说着什么,有时欢愉,有时凄凉……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转身来到窗前。
月亮在云中穿行,大地不断地变幻着色彩,一会儿青灰,一会儿雪白;夕梦山的山峰、林木、田地和小河都被蒙在洁白朦胧的轻纱里,显得缥缈、神秘而绮丽……小小的石家坪安静极了,安静得就像一个熟睡了的婴儿。黄河发出浑厚的涛声,就像母亲的催眠曲,山川土地都惬意地享受着母亲的轻轻拍打。
玉兰躺到炕上,和父亲一样,想到梦中寻找能够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石广胜打起了鼾声,这说明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从沉重的生活中暂时解脱了。他也许在做一个梦,在那个梦中,读过三年私塾的石广胜过的完全是和现世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所有人都是这样,所有人过的都不是他们内心期望的生活。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但是,不久他们就会发现,看着似乎是在围绕自己旋转的世界完全不受他的左右,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驱动着它。这种可怕的强力甚至把自认为世界中心的人也抛到旋转带上,你根本不知道会被旋转到哪里,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身处何方。
年轻时候的种种幻想仅仅是幻想,是完全无法实现的幻想。
十九岁的玉兰正是爱幻想的年龄,她想甜蜜地憧憬一些什么,可又找不到确切、有形的东西,于是,甜蜜转变为一种弥散在整个灵魂空间的淡淡的哀愁……她甚至于不敢展望未来了,任何有形的想象都是那样暗淡,她不知道内心深处的五彩云霞会不会真的飘荡到现实生活中来。
她希望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洋溢着歌声。
她诗意地演变着想象,竭力让它明亮起来。
19.祸起
正在这时,石玉兰突然感觉有人在敲门!
她仔细谛听,没错,是有人在敲门,是用手指在敲,但手指的劲很大,声音很大。
玉兰的心陡地提起来,轻轻趴到窗户上往外看。
门口站着三个黑黢黢的人影!
父亲一动不动,只有哮喘的哨音一长一短地响着。玉兰推醒父亲,带着恐怖的意味轻声说:“爸爸,有人,门口有人……”父亲愣怔着坐起来。
“咚!咚!”
“谁嘛?”没有完全清醒的石广胜问。
“开门!”
石广胜惊醒了过来,马上判断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完全不相识的人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他指了指黑黢黢的窑掌,示意玉兰躲到那里。玉兰灵巧地躲到窑掌水瓮的后面。石广胜见女儿藏好了,一边下地,一边再次大声问道:“你到底谁嘛?”
外面的人不再敲门,低沉地命令道:“不许叫喊!把门打开!”
石广胜在门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门打开——他知道即使不开门外面的人也能够把门弄开。门栓刚被拉开,三个壮汉就涌到窑洞里面来了,围住了身材矮小的石广胜。
“你就是石广胜?”
“我是。”来人不做任何解释,就开始在窑洞里寻找。一个人扑向了窑掌,玉兰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就被堵住了,一双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冯营长,人在这儿!”
石广胜大叫起来:“抢人了!土匪抢人了!”凄厉的声音像某种有形的东西一样在窑洞里回旋着,碰撞着,与此同时,这个羸弱的男人就像豹子一样,扑向那几个土匪,要去解救玉兰。
“冯营长”把石广胜轻轻地拢到怀里,用一只粗大的手堵住他的嘴巴,低声喝道:“不要闹!”说话间,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得离地面二尺,“呼”的一下放到了炕上。石广胜觉得脑袋“嗡”的响了一下,眼前闪现出许多五颜六色的光影,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一片漆黑,静得犹如一座坟。
石玉兰拼命挣扎,哭叫着向父亲扑过去,但是,另外两个人手脚麻利地用毛巾把她的嘴堵住,架着她的胳膊出了屋子。玉兰无法挣脱,也无法发出求救的呐喊,他们挟持着她,安静地走出了村子。
邻居家的一只黄狗感觉到了异常,警觉地跑到窑畔上,亲眼看到一群人挟持着玉兰从院门走了出来,觉得不对,就大声叫起来,声巨如豹,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整个村子如同死寂了一般——这一带常有土匪出没,人们是不管闲事的。
挟持玉兰的一伙人从一条窄窄的水道走到了大路上,有一个人牵了四匹马等在那里。这些人见了面并不说话,都上了各自的马。挟持玉兰的“冯营长”一蹁身坐到马鞍上,把玉兰也提了上去,放到身前。
“冯营长”的一只手臂牢牢地控制住玉兰,另一只手牵着缰绳,四匹马排成黑黢黢的一溜,沿着石家坪村西的大道,向北方狂奔而去。
野外好像比在村子里明亮了许多。一牙弯月宁静地高悬在深灰色的夜空中,它的身边漂浮着一些断断续续的流云,幻化出一道道类似于河川一样的东西,河川不断变化,好像真的有水流在冲刷。大地显得那样寂寥,所有的沟峁、树木都被笼罩在朦胧之中;一股特别温暖的软风,飘忽不定地在地面上回荡,即使骑在马上,玉兰也感觉到一种轻柔的飘拂。
看来这几个人对石玉兰并无恶意,那个叫“冯营长”的人也不像最初那样凶恶了。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奔波,石玉兰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雾很大,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到树木和田野都在飞快地向后移动着,旋转着,耳畔响着呼呼的风声。前面是一个浑圆的山峁,那里有一棵高大粗壮的杜梨树。玉兰依稀辨认出,这是马家梁子村北面五里地一个叫三棵树的地方,从这里往北五里,就是谷庄驿了。玉兰被放下马来,路边有一辆带车篷的马车,一匹枣红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马车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大刀的人,这些人显然是专门等候在这里的。
“冯营长”为玉兰除去嘴里的毛巾。
“你要是再闹,我还得把你的嘴堵上;要是再不闹了哩,你就像
新娘子一样自在……咱们走。”
玉兰被安顿在车上,车被枣红马拉着,缓缓地驶向通往谷庄驿镇的大路。玉兰从车篷的小窗户往外看,车子前后已经有十几个人,一律骑马,腰间挎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这些人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就像是一群哑巴。
车并没有在谷庄驿停留,而是从镇中央的大道穿行过去,拐到了往西北方向的道路。路很狭窄,也很颠簸,不时有灌木梢子抽打在车篷上,发出很大的响声。玉兰昏昏欲睡,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记得停下来吃过干粮,也记得曾经在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歇息过一会儿,然后又是没完没了的行走,仿佛道路没有个尽头似的。
就这样,这一伙人晓行夜宿,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第二天黎明时分,石玉兰被带到一个很大的村寨。从街道上走过,石玉兰看到,月亮已经西沉了,东方正隐隐地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雾很大,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感觉到移动着的树木和房屋。
在一座黑黢黢的深宅大院门前,玉兰被小心翼翼地扶下马来,一个男人把她的双手象征性地绑缚在了身后,好像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看来他们既不相信玉兰会逃跑也不害怕她逃跑。
大门打开,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走出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万分惊讶,问道:“这是咋了?!”
冯营长说:“金花,先把人带进去。”
冯营长带领石玉兰走上高高的台阶,走进院门。年纪不轻的女人心神不安地跟在后面。他们走过好几进院落,最后才在幽暗的后院停下来。这个院落的五间高大正房都黑着灯,只有左侧一间厢房闪出微弱的光亮。玉兰就被送到那个房间,但是嘴仍然被堵着,两只手仍然被绑着。她浑身酸痛,疲惫地坐在一只靠背木椅上,两只眼睛暂时什么也看不清。
玉兰听到冯营长在院子里和金花说话。
“掌柜的知道不知道?”
“我以前跟他提过……但是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我看你要惹祸了。”金花说,“就是掌柜的想要,你以为他就会同意这样去抢人家?冯坤,我看你真的是要惹祸了。”
“咋呢?”
“你这个人咋是个这?你咋就不想一想,就是掌柜的不责怪你,这事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不是得气死?老爷子要是怪罪下来,你说掌柜的他咋办?事儿还不是得你担着?到那个时候,你成了什么人了?哦,人家一个黄花闺女,就这样给抢来了?事情要是真的瞎了,我看你送都不好给人家送回去!”
冯坤很长时间没有了声音。
金花说:“事情已然成了这个样子,能有啥法子?人既然已经弄来了,你就让掌柜的看一看,他万一要是满意哩?不就没什么责怪你的了么?老爷子那边的事情,掌柜的自然会去解释……”
“好好好,这样最好。”
“你先不要高兴得太早——你咋知道掌柜的会满意哩?你就等着招祸吧,冯坤。别以为人家叫你营长就以为自个儿真的是营长,掌柜的把民团成立起来,未必真的会让你去当营长哩!”
冯坤笑了,说:“谁想着当营长?就是掌柜的真让我去干,我还要酌量酌量呢——我在老爷身边整整七年了,真的就离开掌柜的去当营长?营长值多少钱?”
“那你这是要咋?”金花指的是冯坤为掌柜的抢回玉兰来这件事。
“我是为老爷着想。”
两个人说着话走了进来。
金花来到玉兰面前,说道:“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俊俏?”借助灯光,金花看到石玉兰果然朱唇皓齿,似玉生香,马上惊呼起来:“天光光呀!真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子——莫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么?她叫什么?”
“她叫玉兰,”冯坤咧开嘴笑着,“掌柜的保准会满意!”
“这可是你冯坤做出来的事情,好了坏了跟我都没关系。”
“咋能没关系?我的事情不就是你的事情?”冯坤捉住金花的手,涎笑着说了句什么话,金花道:“不看啥时候。”
“我把这女子就交给你了噢!”冯坤要走,“我马上去告诉掌柜的,你把她给我收拾光艳一些。”
“还不赶紧给她松了绑去?你看把人折腾成啥哩?”
冯坤又返回来,把玉兰手上的绳索解开,取出嘴上的毛巾,笑吟吟地说:“女子,让你受苦了哦。”玉兰挣脱开他的手。
冯坤走了,玉兰听到金花在院子里说:“你放心,我保证让她水灵灵地站到老爷跟前去。”
金花让玉兰坐下,给她倒了一碗开水。
“累了吧?先歇一歇。”
“好婶婶,”玉兰央求金花,“这是啥地方?为啥要带我到这里来么?”
金花笑而不答,只是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像是为了避免和玉兰进一步交谈,金花开始在屋子里忙活起来。玉兰发现这里烧着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铜壶,那里面的水冒着热气,靠近炉子的地方,有一个巨大的柏木浴盆。金花手脚麻利地把开水倒进浴盆,又兑上了凉水,在浓浓的水气中,油灯的光亮变成了一个圆圆的光团,颤颤地动着。
“女子,你先洗一洗,回头我把衣服给你换一下。”
玉兰说:“不,我不洗,你不告诉我是咋回事我就不洗。”
金花沉吟了一会儿,仍然决定什么都不对玉兰说。窗户纸越来越白了。“不管咋,这是好事情哩!来,玉兰,把衣裳脱了……”玉兰向后躲闪。“这女子咋了?”金花急躁了起来,“我把你伺候着,你倒这么不识抬举?”
就在玉兰犹豫着的当口,金花已经拉扯住玉兰——这个女人有男人一般的体魄——三下两下就撕扯下来玉兰身上的破烂衣服,然后把玉兰推到浴盆里。金花一边帮助玉兰洗澡,一边夸赞她漂亮,这时候她简直就像邻家的婶婶一样温柔,玉兰的警觉心理也松弛了下来。金花给玉兰换了一身新衣服。
“咱到大房子去。”
金花带玉兰走出厢房,往正房走去。
20.何人?何地?
天完全亮了,东方的天空上散乱着朝霞,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画家画上去的一样。太阳从朝霞后面射出光来,把金箔一样的光亮洒向人间,驱散了浓雾,世界一下子变得光鲜明亮起来,树木的枝条显得格外柔软,房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鲜明,就像被水洗过一般。各种鸟儿在树木的枝杈间正在一丝不苟地进行第一轮合唱。一只白猫停下来,向树木中间看了看,带着不屑一顾的表情,又悠闲地从房脊上走过去了。
金花把玉兰带到北房,吩咐说:“你也累了,想睡的话,就躺在炕上睡一觉。”说完,金花退行出去了,“哐啷”一声给房门落了大锁。
玉兰累极了,身上被挟持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她想到了可怜的父亲,不知他急成了什么样子,如果他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想着想着,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她困极了,可是她不敢睡,她完全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她趴在桌子上打盹,全部感官都警惕着……一群
怪兽拦住了去路,她又往回跑,又碰到一群,她就坐下来,绝望地哭嚎,喊爸爸,喊妈妈……她醒了。
房子的陈设非常豪华,全套红木家具闪着明亮的光泽,宽大的炕上,铺着好几层厚厚的毛毡,这是当地大户人家喜欢铺用的东西——从地理位置上说,洛北地区离宁夏仅几百里路程,比离省城龙翔还要近,所以这个地方保留着某些宁夏那个地方的习俗——炕上放着崭新的红绫被褥,看上去没有什么生气,就像很长时间没有被使用了一样。奇怪的是炕竟然还是热的,这使玉兰感到很新奇——这是初春时节,天已经差不多暖了。
她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看。
院子里有很多她觉得陌生的景物,目前她无心欣赏这些景物,异常的宁静使她大胆地想象能不能用什么办法逃离开这个院落。院墙足有两丈多高,没有任何攀爬的地方,通往前院的大门已经被关上了。
……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门轰隆隆被打开了。
玉兰趴到窗户上往外看,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出现在门口。那个男人四十岁上下,穿一件幽蓝的缎子马褂,目光威严,鼻子底下留了一小撮胡子,又黑又浓。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愠怒的表情,就像刚发过火的人那样。
冯坤躬着身子跟在身后,神情紧张,眼睛一闪一闪地留意着他的背影,好像生怕那个人突然回过身来踢他一脚。
那个穿缎子马褂的人向正房走过来。
玉兰永远不会忘记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玉兰站在一面屏风前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面前,又穿着人家的衣服,玉兰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更不敢正眼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她知道他在看她,她看到他在看她。
那张微微地仰着、带着严肃神情的脸轮廓清晰,尽管已经留下不少岁月风尘的痕迹——他的头发梳得整齐而光亮,脸上的皮肤伸展着,放射状的皱纹一直延伸到太阳穴——但是,仍然有一种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才有的那种冷静和深刻的美,让人觉得它极不寻常;那双栗色的眼睛看上去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说很不漂亮——它们闪烁着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恶毒的光亮。
最初,他就是用这双完全不在意、甚至带着某种厌恶神情的眼睛看玉兰的,但是现在,他的眼神发生了显著变化——这是一种热辣辣的、带着某种程度惊讶和欣赏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玉兰并不觉得这张面孔陌生,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你……”男人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爸。”
“我听说你爸病着?”
“哦。”
“他得的什么病?看过医生没有?”
玉兰的眼睛湿润了,说:“他哮喘,已经一年多了,最近厉害了起来……我家没钱,没钱给他看病……”
“你妈呢?”
“我妈在我五岁的时候害病死了……”玉兰突然想起很多往事。
“陆子仪的佃户?”
“哦……”
男人不再发问,但是仍旧看着她,屋子里几乎能够听到心跳的声音。玉兰好像很难忍受这种寂静似的,反倒希望对面那个人再问一些什么,她再向他说一些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么?”男人那双栗色的眼睛固执地搜寻着玉兰羞赧的目光。他搜寻到了这个目光。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玉兰低着头说。这句平平常常的话使她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修长白皙的脖子上。
男人突然大笑起来——大人听到不懂事的娃娃说好笑的话,就是这样笑的。他可能觉得玉兰不懂事,还是一个孩子。
“现在我告诉你,”男人看着玉兰,声音中出现了一种体贴的意味,就好像不是在宣布一个严重的事实,而是要说出一件对玉兰来说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是井云飞。”
井云飞?!这个人是井云飞?!
玉兰可不觉得这件事情有意思!她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但是屏风挡住了她。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井云飞,连呼吸都紊乱了。
她从小就听说过这个人——在内蒙、宁夏、靖州、洛州一带,井云飞的姓名极为响亮,他富贾一方,“钱过百斗,米烂陈仓”,是有权有势的豪绅。在她的印象里,井云飞是一种标志,标志着在石家坪以外的地方,还有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凡是知道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井云飞。
莫非这里是……靖州?
第七章 知道不知道?
21.靖州
这里是靖州。
靖州从习惯上讲也是洛北地区的一部分,但是从行政区划上来说,它已经是另外一个行政单元。清朝的时候,这里是靖州,知州官职为正五品,管辖十二县;洛州则为散州,知州官职为从五品,管辖十一县。辛亥革命以后,靖州设行政公署,仍然是比县高一个级别的政权机构,解放以后,靖州就作为“地区”行政单位存在,一直到后来取消“地区”建制,改为“靖州市”。
这方面的情形与我插队的洛泉(原洛州所辖区域)地区也很类似。
插队期间,或许是理解力上的问题,我曾经很长时间弄不明白洛泉县和洛泉地区的区别,后来才知道,所谓“洛泉地区革命委员会”,是省以下、县以上的政权组织,尽管这级政权的牌子挂在洛泉县城,它管辖的却是整个行政地区的十一个县。改革开放以后——那时候我已经离开洛泉,调到k省省会龙翔去工作了——“洛泉地区”改为“洛泉市”,即所谓的“地级市”,原来的洛泉县就成为洛泉市城区,其他十个县都归洛泉市管辖。
靖州地处毛乌素沙漠南缘,北部有很大的区域与内蒙古和宁夏接壤,在历史上,这里是汉民族的北部疆域,北方游牧民族经常越过
长城骚扰汉民族地区,战乱不断,因此,靖州北部地区又是千里不见人烟的不毛之地。靖州在靖州地区中部靠近黄河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样一条重要的河流滋润,这个区域水草茂盛,物产丰富,早在汉代就成为六省通衢,历来商业发达,城市规模不亚于一座中等城市,具有自己的独特文化——后来大名于天下的陕北民歌、山西民歌、内蒙古民歌、洛北民歌,都能够从靖州的原始民歌中找到渊源。因此可以说,不管在历史上还是现实中,靖州都是一个重要的地方。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靖州的商品输入输出已经非常活跃,你随时都会看到驮运货品的骆驼队,响着优美的驼铃,优雅地走过州城街头。来自内蒙古、k省、山西、宁夏甚至于青海、新疆的羊毛、皮革、枸杞、名贵中药和来自南方省份的丝绸、火腿等等,都要在靖州集散,大大小小的货栈里,货品堆积如山。从靖州往南到洛泉,到湎川,到龙翔,绵延五百多公里,山大沟深,林莽蓁蓁,竟也被商人们的骆驼队踩出了平坦的大道。那时候龙翔的大小商号总是打着“正宗靖州特产”的旗号售卖北方商品,其实,稍微具备一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靖州本地并没有此类“特产”。
井氏家族在靖州至少生息繁衍了三代人,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是清朝从龙翔派遣过来的靖州知州,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市长。由于这位井观澜知州清正廉洁,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在靖州人民中间口碑不错。
井观澜尽管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内心却一片光明,他不让儿子井宽儒借助于他的权势走官宦之途,比如利用他的职务影响把儿子安排到别的地区当个知县之类,他也绝不依仗自己的官员地位为家庭子女牟取不义之财,他在一封书信中说: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盖儿子若贤,则不靠宦囊,亦能自觅衣饭;儿子若不孝,则多积一钱,渠将多造一孽,后来淫佚作恶,必将大玷家声。
此种境界,即使今天做官的人恐怕也很少人能够企及。
知州井观澜最为后人夸赞的,是在城南二里的桃花河用当地特产的一种暗红色石头修建了一座造型优美的石拱大桥,这座大桥连接了南北交通,尤其是方便了去洛州或者从洛州到靖州跑生意的商户。
我在洛泉地区工作的时候,曾经专门到靖州瞻仰过这座巨大的通体暗红的石拱桥。我被它的壮美完全慑服了,简直不相信这竟然是一百多年前的创造。北面桥头一块石碑上的“桃花河桥记”记述了修造过程,上面数次提到井观澜的名字。从古至今,不知道多少人在靖州做过官,但是真正留在人们脑海里的,却只有这个井观澜。有的人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说这位井观澜知州实际上搞的也是形象工程,并因此得出结论说无论什么时候形象工程都有必要去做。
我不这么看,我想靖州的老百姓也不这样看。老百姓因为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记住的只能是官员的恶名(就像靖州后来的官员那样),他们不会在一百多年时间里口口相传一个不顾老百姓死活而逢迎上级的人。
井观澜的很多清正廉洁的故事(虽然没有写进领导干部政治学习读本)以至于这座桃花河大桥的被人记住,一定和这个人的为人为官之道有关,而这又往往是被现在的人所疏忽的。
井观澜的儿子井宽儒读了很多书,理想是像父亲那样在政治上谋取功名,但是父亲阻止了他。
这位富于政治经验的朝廷命官用老练世故的过来人语气对井宽儒说:“乱世处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尔切不可涉历仕途,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况仕道之途,忌妒倾轧从古以来皆所不免,不若另走他途……”
于是,井宽儒退居其次,选择了经商。
父亲井观澜答应了井宽儒的选择,嘱咐两点:“第一,从商的人靠诚信,靠品行,靠朋友帮助,此为立德之基。有了这些,你就能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切不可把钱财看重,凡事有盛必有衰,不可不预为之计。处兹乱世,银钱愈少,则可免祸,用度愈省,则可养福,古人所谓富贵常蹈危机,犹是也。大局难挽,劫数难逃,田产愈多指摘愈重,银钱愈多抢劫愈甚,何益之有哉?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为泰而不骄;正其衣冠,俨然人望而畏,斯为威而不猛。对人——不管有钱无钱,能接济就接济些,不要怕花钱,到何时都要以礼存心,以仁存心。你要朝这样想:钱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人,它独自在人间游走,今天累了歇息在你这里,明天累了歇息在别人那里,你无凭要它永远留在你处。所以你让它走,惟有让它走,它还会再来,否则连你的门也陌生了。第二,官道凶险,除非万不得已,切不可和官府瓜葛,远之,避之,这没坏处……”
井宽儒接受了父亲的教诲。
在一个林姓商人的支持帮助下,有经商天赋的井宽儒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骆驼队——他选择了当时还很少人涉足的货品长途贩运。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得了父亲的真传,仗义疏财,广结朋友,虽然身在商海,却从来没有招惹什么恩怨。很多年以后,井宽儒经营赢利最为丰厚的盐巴、皮货、丝绸运输和买卖生意,简直可以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他的财富增长。
在对财富规模的掌握上,井宽儒疏忽了父亲的叮咛。井观澜知州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经数次警告儿子适可而止,并进一步指出积累过多家财于后代不利,清贫一些,子女自觉一无可恃,一日不勤则将有饥寒之患,才会渐渐勤劳,知谋所以自立。但是,尽管井宽儒嘴上什么都不说,在这个问题上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井观澜也就只好也什么都不说。
井观澜卸任以后曾经回到祖籍龙翔安度晚年,九十一岁高龄在靖州无疾而终,走完了平静的一生。按照井观澜的意愿,老人家的遗体葬在了天龙寨西北角那个被井家人称之为“柏树林”的地方——后来这里就成了井氏家族的墓园。
……
时光荏苒,又是几十年过去了。
井宽儒萌生退意,把正在读书的儿子井云飞叫到身边,宣布从即日起他不再料理家业的主要事务,由井云飞接任。井云飞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这虽然违背他读书深造的内心选择,但是什么话都没说,就介入到家族事务当中去了。
井宽儒把家业交给井云飞,曾经动过到龙翔定居的念头,但是,他像父亲井观澜那样眷恋倾洒了青春和汗水的靖州,不愿意离开从小就熟悉了的山川土地;井云飞深深感觉到自己在为人处事上缺乏父亲的大度和宽容,在商业交往中缺乏父亲那种智慧和精明,他还需要父亲的指导,因此,他也不希望父亲离开。这样,井宽儒就留在了靖州,在天龙寨颐养天年。这时候的井氏家族已经成为靖州有名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之一。
一说到四大家族,读者可能会联想到美国的经典电影《教父》中五大家族进行血腥的商业火拼的场面——请不要做这样的联想。我必须告诉读者,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很鲜见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实际上就是这样,莫要说火拼、盗抢之类的极端行为,就是连我们目前已经习以为常的商业欺诈都很少发生。那种古典的商业精神,在我们今天的人眼里已经非常难于让人理解了。
事情是在时间的无情流逝中发生变化的。
在井云飞的记忆中,父亲井宽儒是一个威严的人,身上有一种高贵典雅的气质,绝对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商人的形象。他做的每一笔生意都是合法的,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因为信誉问题产生纠纷,他总是用比别的商户优厚的条件结算账目。这个以赚钱为本性的商人,竟然在靖州城里修建了好几处客栈,专门提供给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应费用全部免除。
父亲井宽儒在井云飞的心目中近乎完美无缺,是他的人生楷模。
井云飞遵循着父亲的教诲——就像当年井宽儒遵循井观澜的教诲那样——亦步亦趋地沿着父亲开拓的道路走,他走得很好。
但是井云飞的婚事不像家业发展那样顺利。
一九〇〇年,二十三岁的井云飞迎娶了他的第一任太太。
这是林姓商人的最小的女儿,巨胖,看上去简直是一座肉山,爱吃——什么都吃,只要能够往嘴里放的东西,她都会想方设法放到嘴里去咀嚼。这个家伙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不爱说话。那可不是一般的不爱说话,她竟然能够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不说一句话。井云飞常常出神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妻子,琢磨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婚事是父亲井宽儒答应人家的,之所以答应这门婚事,完全出于对林姓商人的感激心理,井宽儒根本没有估计到这件事对于井云飞人生幸福的伤害有多么巨大。一年以后,巨胖的妻子又显示出另外一种才能:不管你怎样辛苦耕耘,她就是不怀孕。这给极为重视子嗣的井云飞带来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只得考虑娶第二房妻子。这是一九〇五年秋季。
第二房妻子傅美珠是靖州名医傅善鸣的女儿。
傅善鸣热望井云飞的家业和权势,有心让傅美珠到靖州和井云飞结亲——当时,傅美珠年方二十,虽然仅仅是省城龙翔新式大学的普通大学生,但是凭着她年轻漂亮、天生的交际才能以及殷实家业做依托,在省城的名流望族和权势人物之间,已经很有些名气了,哪里会甘心回到这样一个兔子也不拉屎的地方安排自己的人生?傅美珠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是无济于事——傅善鸣医生的家法很重,女儿的个人意志无法动摇他的选择,这样,就有了井云飞到龙翔去和傅美珠见面的事情。
妖冶的傅美珠看到井云飞,把嘴撇得就像瓢儿似的——她并不是真的看不上井云飞,她甚至在心里感叹,靖州怎么竟会有这样一个相貌气质不凡的人?她只是要激怒对方,彻底了结父亲提起的这桩荒唐的亲事。
那时候,井云飞正处在年轻气盛时节,傅美珠没有教养的行为气得他差一点儿抢上去扇她一个嘴巴,见面不欢而散。
井云飞很犹豫:娶还是不娶傅美珠?他害怕驾驭不了这个摩登女子,但是,他又舍不得丢掉她——和巨胖的头房太太相比,傅美珠简直就是一朵鲜嫩的花儿;更重要的是,他很想借助于傅美珠的交际能力在省城结识一些达官贵人,看能不能在这里寻找到政治上的靠山或做生意的机会。
他没有退掉亲事——这等于说,傅美珠没有达到目的。
傅善鸣和井云飞都等待着新的一轮风暴来临,他们知道傅美珠不会轻易就范的。但是,没过几天,鬼使神差一般——或许是傅美珠突然发现了井云飞的价值,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傅美珠竟然向自己的父亲傅善鸣宣布说,她答应这门婚事。
傅善鸣喜出望外,马上告知井云飞。
井云飞这时候反倒犹豫了,不知道迈出去的这一步是对还是错?他到靖州有名的云雀山道观为自己卜卦,在三清殿上点奉了龙香,报上姓名和生辰八字,道士神色庄重地从签筒中摇出一签,拾起一看,签上写着:“苍蝇之飞不过数步,附于骥尾则腾千里。”看样子还不错,问题是:谁是苍蝇,谁是骥?问道士,道士道:“先生不必再问,悉心体会便知。”井云飞纳罕:这等关键为什么就不必再问了?这也叫算命吗?道士只是笑而不答,好像有多么高深的玄机。
就在井云飞狐疑之际,那傅美珠不顾车马劳顿,竟然从省城回到了靖州!
傅美珠没有进自家家门,径直走进了井云飞的宅第,用一个善于交际的漂亮女人的全部手段和出神入化的床上功夫,消除了井云飞关于这门亲事的所有顾虑,解除了这个精力旺盛的男人长时间积累起来的寂寞,尽管傅美珠已经不是处女这件事情也曾经使井云飞很是郁闷了一段时间。他让自己相信卦爻上的话,无论哪个是苍蝇,现在总是攀附到一块儿了,总是好事吧?
婚礼很快就举行了。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婚礼以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一直被靖州人谈论着,傅善鸣医生风光无限。结婚以后,傅美珠在靖州和井云飞度过了一个月时间,这一个月真正可以称之为“蜜月”,两个人如胶似漆,百般恩爱。
傅美珠回到龙翔八个月以后,秘密产下一个女婴,井云飞接到喜报,喜不自胜,火速赶往龙翔,去看这个取名为飞霞的宝贝千斤。
飞霞的个头很大,很健康,井云飞沉浸在头一次做父亲的喜悦与幸福之中,在龙翔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邀请客人的名单大多出自傅美珠,井云飞切实体会到了傅美珠的巨大价值。
喜悦与幸福都是短暂的——井云飞在龙翔也有自己的很多耳目,不久他就知道了飞霞的父亲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叫唐纾的年轻军官。这位年轻军官目前已经到了上海,并不在龙翔,而且,他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件事情对于井云飞的伤害和打击非常严重,他曾经产生极端的想法:派人把唐纾、傅美珠和飞霞全部收拾掉。但是,理智最终战胜了他。目前,他仍然希望傅美珠作为他在龙翔扩展政治影响的桥梁——全当自己是必须攀附在傅美珠身上的苍蝇吧!
尽管这样,当老丈人傅善鸣老先生为傅美珠的事情负荆请罪,跪在地上请求他的宽恕之时,他什么难听的话都没说,但是他也没说好听的话,冷淡地送走了老先生。
在井云飞的宽容大度面前,傅美珠感觉到了愧疚,再加之父亲的严厉斥责,从此也就约束了自己的感情,把飞霞放在龙翔,让保姆看护,并且托人想方设法打听唐纾。她自己则到靖州和井云飞生活了两年时间。
一九〇八年五月十日(农历一九〇八年四月十六),傅美珠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艾婕——这是井云飞的第一个孩子。井云飞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尽管是女孩,仍然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父亲”的身份,他自然感到高兴。
同一年秋天,唐纾把飞霞接到了上海。
之后的两年是井云飞和傅美珠感情最为融洽的一段时间。这期间,巨胖的第一夫人终因心脏病溘然离世,井云飞摆脱了沉重的感情和心理负担。
后来,因为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井云飞需要运动龙翔的政治人物来帮助他,所有的办法都想了,竟然找不到可以通到政治人物那里去的人选。万般无奈,井云飞求救于傅美珠,傅美珠眼睛都不眨,说:“这算什么?我去说一声就行了。”
井云飞就让她去“说一声”。他明明知道傅美珠此行非常有可能结束两年来建立起来的夫妻感情,但是他没有办法,眼睁睁把傅美珠放回到纸醉金迷的龙翔去了。
傅美珠同意把女儿艾婕留在井云飞的身边。傅美珠走的时候又有了三个月身孕——井云飞盼望这是一个儿子。
傅美珠的确身手不凡,没用一个月时间就化解了井云飞遇到的那场危机。这件事情使井云飞进一步认识到,傅美珠的价值在这里。他埋怨自己太傻:为什么非要把本来就不应当成为妻子的人作为妻子看待呢?从此,傅美珠在他心里就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在感情上和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他甚至同意傅美珠在龙翔生产他的第二个孩子,他在内心说服自己的理由是:“龙翔有最好的
医院。”
一九一〇年八月十九日(农历一九一〇年七月二十五)孩子生下来了,仍然是一个女孩,取名为艾婧。
井云飞尽管失望,但这是自己的骨血,他仍然排解开身边的事情,专门去了一趟龙翔。这次,他在龙翔呆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风韵犹存的傅美珠一手把井云飞同龙翔商界的人牵连在了一起。
没有多久,井云飞在龙翔的第一个商号开张营业。
22.点头或者摇头
这些事情石玉兰知道吗?她不知道。即使作为小说里面的人物,她也不知道——作家不能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人物知道她本来应当不知道的东西。
现在我们来说石玉兰知道的东西。
玉兰知道的是,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她才答应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井云飞没有强迫她,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四十六岁的井云飞完全被石玉兰的清纯美丽征服了,但是,如果说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因为好色而喜欢上了玉兰,也不准确。他累了,就像一条经历了很多风浪的船舶,他希望驶进一个宁静的港湾,让自己的灵魂安歇下来。傅美珠那里也很宁静,但那是一潭死水,他不愿意闻那种死亡的气味——所有东西都死亡了,感情、理智以至于生理渴求……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认为玉兰是那个意念中的港湾,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船舶被风鼓荡了起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已经在向那里滑行。
井云飞用浑厚的嗓音对玉兰说,尽管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冯坤做的这件事情,但是,他要为此向她道歉。他说,他的头房太太已经过世了,二房太太傅美珠带着两个女儿在省城龙翔,在靖州,他孤身一人。他语调威严,虽然是在述说平平常常的事情,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说:“我知道我年纪大了,不应当向你提出成亲的要求,但是,玉兰,我希望你考虑这件事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请靖州最好的医生为你父亲看病,他的病一天也不能耽搁了,今天就必须出发。”
玉兰抬起头看着这个显赫的人物,最初的恐惧感消失了,这个像父亲一样用温热的眼光看着她的男人使这个佃户的女儿第一次产生出一种被除了父亲之外的人保护的感觉——这种保护对于没有任何力量保护的柔弱女子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在这样的感觉中,她会本能地信赖眼前这个世界,信赖这个世界中的人。
井云飞显然从玉兰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这种信任。
“你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吧!玉兰。”井云飞尽管语调轻松,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虚弱,仿佛这个刚刚见面的女子决定着他的未来人生。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兰。
玉兰羞赧地看了井云飞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石玉兰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至关重要的点头——再年轻幼稚的女子,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都不会随随便便。石玉兰的点头与其说是对某种情势或者厉害关系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生命的选择。
她就是在这轻轻的点头之间,选择了后半生命运的。
井云飞如沐春风,脸上那种渴望的神情迅即演变为明朗的笑容,这种笑容里面,竟然还有某种程度孩子气的天真,就像由来已久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了一样。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玉兰,凝视着这个做出庄严选择的漂亮女子。以前经常侵扰他的那种空虚落寞的感觉,被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托住了,他感觉到了充实和安稳,为以前做过和将来准备做的事情找到了理由和依托。
……
等待在门道的冯坤看到井云飞站到高大台阶上的时候,准备承受劈头盖脸的斥责,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向脸色严峻的老爷表情开朗,正在用清澈的目光寻找他。冯坤迎向井云飞。
“冯坤,”井云飞说,“你到白旭那里去,请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冯坤应声去了。
躲在门背后的佣人金花出来,喜盈盈地问:“老爷,要开水不要?”
“不,”井云飞摆摆手说,但是他突然想起白旭医生有清早喝茶的习惯,“哦……金花,你给我沏一壶上等龙井。”
金花愉快地答应一声,做准备去了。井云飞又回到
客厅,向玉兰询问她父亲的病况。玉兰已经没有任何拘束的感觉,话说得很流利。等到冯坤把白旭医生带到客厅的时候,井云飞对石广胜病情的了解已经像医生那样精准。
白旭医生的外表和我们对于那个年代的医生的想象完全相同:他身材不高,也不魁梧,性格安详,好像终生都没有做过跳跃或者奔跑之类的剧烈运动。他一头卷曲的头发乌黑发亮,这样就使得脸色显得很苍白,就像长时间不见阳光一样。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眶里边,有一种黑夜和幽灵的意味,他即使看别的地方,你也会以为他在看着你,在静静地审视你的内心,你在他那里仅仅是一个猎物。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紧,就像下决心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人那样。
白旭医生是南方人,两年前只身一人到靖州开办诊所,不久就以高明的医术赢得靖州人尤其是靖州大户人家的赞誉,经常出入豪门大宅。
井云飞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和白旭结识的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乎结识白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就连白旭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走到共产党的道上,并且成为洛北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好医生,在政治上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信念,接触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共产党人是以后的事情,这里暂且放下不表。
白旭对于自己被邀请直接为井云飞服务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前者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靖州名医的名声,后者是因为井云飞对任何不知底细的人都极为防备,不容许外人走近他的生活。
白旭站在阴影里,不多说什么,看都没看坐在角落里的玉兰。
“……我看你要带上洋药。你们现在就走。冯坤刚从那里回来,他认得路。”
白旭谦卑地说:“我马上就走。”
井云飞和白旭说话的时候,玉兰咬着嘴唇,用纤细的手捻搓着衣襟,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始终盯牢井云飞,好像已经默许了这个人对她的一切重新进行安排。就在白旭往门外走还没有迈出门槛的时候,玉兰突然说:“我也要回去!”
井云飞惊讶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突然决定要做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的人。白旭被玉兰惊扰,迅疾地瞥了玉兰一眼,稍稍迟疑一下的脚步仍然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了井云飞和玉兰。
井云飞看着玉兰,很快就理解了玉兰对父亲的惦念。井云飞沉吟了一下,随即就改变了计划:他亲自和玉兰一道陪医生白旭到崤阳县去为石广胜看病。
计划变得庞大了起来,冯坤要布置沿途接待事宜,而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好在冯坤的确办事干练,一个小时以后,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出发,冯坤牵着马匹已经等在大门外面。他们专门为井云飞和白旭医生准备了车辆。
出发的时候,井云飞让玉兰坐车,他自己则和
保镖们一道骑马,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靖州城出发,向西南一百六十里地的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进发了。
石广胜死了。
玉兰被冯坤劫掠走以后,老汉又惊又吓,拖着发高烧的身体在村子里四处求人,要人到县上报官,解救他的宝贝女儿。石广胜老汉在石家坪村很有人缘,乡亲们自然要倾力相助,当下就有两个后生飞奔上县报案去了,但是崤阳县衙无能为力——当地土匪横行,打家劫舍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到哪里去找人?
两个后生从崤阳县城失望而归的时候,石广胜老汉已经昏厥。
从邻村请来的神婆把神像挂在了窑掌的墙上,在黄表纸上插了香,点燃在神像面前,然后双膝跪倒,向神灵诉说广胜老汉的病情;香燃尽以后,打开黄表纸,里面竟然出现了神灵赐给的神药!神婆把这种香灰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一下,给广胜老汉喝下去,嘴里念叨着:“广胜老汉回来了!真魂禄马回来了!三魂六魄回来了!上了身,入了窍……广胜老汉回来了……”
仪式一直进行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石广胜老汉的病情也未见好转。他的意识正在进入到散乱的状态,就连女儿被歹人劫掠走这件事也不能够完整地被回味,变成了一些让人惊恐的片断,在那里他已经无法连缀悲哀或者愤恨的感情,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一阵冷风中,飘飘扬扬,悠悠荡荡……他多么希望落下来呀!他这一生始终没有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他希望落下来,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是谁在叫他?是谁在呼唤“爸爸!爸爸!”是玉兰吗?声音怎么这么像我的宝贝女儿玉兰呀!
他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他看到了玉兰!玉兰!这就是玉兰呀!宝贝女儿呀!你把我急死了!你回来了么?真的回来了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有啥?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
他看到玉兰满脸泪水,却听不到她的哭声。他看到玉兰身后站着很多人,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也悄无声息……世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伸出手握住女儿修长顺溜的手,想把内心呼唤的那些东西都说出来……他明明觉得说出来了,但是他的嘴唇只是翕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一切都在静默之中。
“爸!爸爸……”玉兰哭叫着,“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好好的哩!你看,这是……他待我好的哩!是他带医生来为你看病……”
玉兰把井云飞拉到父亲面前。石广胜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高大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这是谁。医生白旭正在从石广胜老汉青筋裸露的胳膊上注射盘尼西林。他吩咐乡亲们为老汉敷上冷水毛巾,让无关的人退后一些。白旭看到井云飞急切的目光,便抽空对井云飞说:“要等等看。”面容晦暗的井云飞无力地坐在炕上,看着石广胜老汉,看着石玉兰。他觉得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种虚幻的色彩。
……
石广胜老汉死了——老天要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
在井云飞亲自操持下,石广胜老汉被厚葬到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上——井云飞从地主陆子仪手里为他在石家坪村西面买了一个风水很好的山峁,山峁上长满了青松翠柏,脚下有一条一年四季也不干涸的小西河,小西河逶逶迤迤地往东南方向流去,最后在谷庄驿镇东面的石门汇入黄河。
料理过这些事情,井云飞对悲痛的石玉兰说:“这是我的罪哩!婚事,你酌量。不管咋,我要为你负责到底……”
石玉兰抽噎着说:“到这时候了,说这做啥?”
井云飞看着石玉兰,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井云飞先回靖州去了,把冯坤留在了石家坪。冯坤带着悔罪的心理,为石玉兰做着他能够做的一切。
石玉兰在石家坪村为父亲守了七天孝道。在这七天里,石玉兰仔细思量了自己的事情,即:答应井云飞的婚事,是不是对得起父亲?她在自己的内心找不到答案,答案是乡亲们给的,是那些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她们对于玉兰戏剧性的命运转折表示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在贫穷普遍压迫着人们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挣脱了出来,在她们看来,这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安排,认为这是石广胜老汉的一生公正无私所得到的报偿,“老天有眼哩!”她们这样感叹着的时候,绝对是真诚的,就像老天就在跟前一样。老天的安排当然符合父亲的愿望。
七天以后,石玉兰再次来到父亲的坟前,告慰父亲说:“我会每年来看你。”
石玉兰被冯坤护送到了靖州城。在靖州以南的三十里铺村,远远地就看见一彪人马等在路边的大柳树下面。石玉兰印象深刻的是,在这个满世界都还枯黄的季节,河边和道路两旁的柳树都绽放开了鹅黄色的嫩芽,春风徐徐地吹拂着,大地上氤氲一派苏醒了的气息,就好像经过严冬的蛰伏,某种东西打了一个哈欠,站立了起来,打算开始行走了一样。河道里的流水像玻璃那样透明,遇到石头就碎裂为一粒粒珍珠,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井云飞印堂发亮,用熠熠生辉的目光看着骑在马上的玉兰向他走来,就像观看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画面在眼前徐徐展开。他用整个生命期待着她。
23.老宅
井云飞的宅子在靖州城东北一片灰色的民居之中,如同鹤立鸡群。这里地势较高,在很远的地方也能够感觉到它的恢弘气势。这个宅子是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做靖州知州的官邸,当时这里还没有很多居民,是一个“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銮丹凤向阳鸣”的好地方。后来百姓到周围杂居,树木少了许多,已经不像往常那样富于野趣,尽管这样,这里仍旧是城中难得的闹中取静之地。最让人艳羡的是,这个宅子里有一眼清泉,泉水清甜甘冽,沏茶都与别处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井观澜卸任的时候把这处宅子买了下来,从此变为私宅。
玉兰进入这个家庭一个多月以后,才真正把这个结构复杂的三进院落看清楚。现在我们就随着玉兰的眼光来看一看这个深宅大院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
宅院大门两侧高大的台阶下面有上马石,台阶两旁是青石坡道。大门的门槛很高,门墩上的石狮子威风凛凛。两扇朱漆大门上悬挂着黄灿灿的铜制兽头门环,门楹上高悬着一面金字大匾,上书“松鹤堂院”四字,大有王羲之风骨。大门两侧的立柱上,是井观澜晚年信佛以后亲手所书楹联,二十二个镏金大字至今光彩夺目:
雨顺风调,愿祝天尊无量法,
河清海晏,祈求万岁有余年。
门道宽阔如同殿堂,院落三进三出,南北还有六个跨院,每个跨院都有形状各不相同的小门,每一道小门里边都有不同的风景。前院除了
客厅,还有东西厢房和两个跨院,跨院里摆放着几盆夹竹桃,夹竹桃的粉红色花卉显得格外鲜艳。中院里面有一座假山,山上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有一个石桌。后院相对简单一些,一溜五间高檐青瓦正房,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枣树,窗前有两株青瓷花盆栽种的
石榴,石榴花就像火苗一样跳耀在枝条上;后院各有回廊和三间耳房,又有石子甬道通向两旁的跨院。
对于石玉兰来说,这哪里是什么宅院?这分明是宫殿,是皇上住的地方。很长时间里,她都有一种在梦幻中的感觉。
井云飞对玉兰知疼着热,周到体贴,他既把她作为自己的女人,又作为女儿爱着,宠着,玉兰体验了人生的全部幸福。外面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井云飞面临着许许多多他这个身份的人必将面临的政治风云和江湖险恶,只有在这里,在玉兰身边,他才能够把自己还原成为一个自然状态的人,在这里显示人性的真实面貌。
井云飞第一次感觉到时光倒流,第一任太太带给他的困惑和傅美珠带给他的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又成了那个期待青春女子的灵魂和肉体的青年,他有蓬勃的生命力要发泄。他在她身上是疯狂的,他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交给了玉兰,和玉兰混合成为一种新的实体。玉兰则像花朵一样开放了,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感觉到春天是那样可爱,才感觉到自己在天地之间有多么骄傲,才知道人的幸福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两个人的生命以从来没有过的节律跳动,迸发着五彩缤纷的电光,就像开花的原野那样烂漫。当那个混合而成的实体徐徐飘落在广袤的大地上的时候,井云飞把玉兰搂在怀里,给她讲述一些好听的故事。
“你知道为什么有‘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的说法么?”不,不知道。玉兰生在黄河岸边,长在黄河岸边,经常听到人们说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但是就是不知道这种说法的来历。“我跟你说哦……”井云飞耐心讲述起来——
远古的时候,这人世间没有人烟,没有花草树木,没有走兽飞鸟,也没有山川河流,到处都是混沌。可是在天上玉皇大帝的凌霄宝殿,有满年百花盛开的瑶池。瑶池是王母娘娘洗澡的地方,由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共同守护,天界其他神灵是不能够入内的。神仙也和凡人一样,男女长期厮守,哪有不出那种事情的?这甘露仙子是个男人身,百花仙子是个女人身,结果两个人就好上了。有一天,王母娘娘来瑶池洗澡,刚好看到甘露仙子和百花仙子私通,气急败坏,就把这事告到了玉帝那里。玉帝极为震怒,命令二郎神把甘露仙子打入凡界。二郎神领命,将甘露仙子变成一条长蛇,投到凡界去了。躲在瑶池里的百花仙子暗自流泪,怀恨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就偷逃出仙界,到人世间来寻找甘露仙子。百花仙子经历千难万险,终于寻找到了已经变成大蛇的甘露仙子。甘露仙子受了很重的伤,无论怎样呼唤都没有苏醒,百花仙子就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他。四十九天以后,甘露仙子活了过来,开口对百花仙子说:“谢谢百花仙子的救命之恩。”他说,如果百花仙子再继续喂养他,满一百天以后,他就会变成巨龙,向玉帝复仇。百花仙子喜不自胜,照旧每天用奶水喂养甘露仙子。正在这时,玉皇大帝发现百花仙子私自下凡去了,就派遣天兵天将来剿灭百花仙子。霎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百花仙子知道自己大难临头,赶忙去守护甘露仙子。此时,甘露仙子已经有了龙的形状,但是他还不能够飞腾,山一样高的洪水把他冲跑了。百花仙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不住声地呼唤着他,她每叫他一声,他就要回过头看她一眼。百花仙子叫了整整九十九声,甘露仙子也回了九十九次头,最后,他还是被洪水冲到海里去了。百花仙子因为悲伤过度,也死了,变成了高山平地,而甘露仙子经过的地方,就成了黄河,他向百花仙子回头的地方,就形成了九十九道湾……
“这是多美的故事呀!”玉兰感叹着。
“你就是那‘百花仙子’,”井云飞抚摸着玉兰,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你,我的地就还荒凉着哩!”
玉兰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什么都没说。
越是强悍的男人,越需要女人体贴。以前,井云飞没有得到过这个东西,女人不但没有让他的灵魂在家里歇息,反而使他更加疲惫,更加不得安宁。他没有看错:石玉兰能够让他歇息下来,她真的让他歇息下来了。
“你……”玉兰依偎着井云飞,“不要那样累。钱,哪儿有挣完的时候?”
井云飞又笑了。玉兰这种近似于无知的话语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哪里知道一个在世事中混事的人的艰难啊——但是他能够从这简单的话语里面体味温情,他知道她在意他。
“人要是坐在了一辆车上,”井云飞看着眼前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幽幽地感叹说,“就由不得自己了。有的时候,我还真的不知道这辆车要驶向哪里……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驾驭这辆飞快地奔跑着的车……”
井云飞到底坐在什么车上,以至于使他产生这种可怕的感觉呢?
第八章 风云
24.那个年代
熟悉中国近代史的读者都知道,二十世纪最初十年,在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发生了多少振奋人心的历史性事件:大城市和南方省份的革命党闹得天翻地覆,什么义和团、同盟会、武装起义、军政府,直至清王朝土崩瓦解——伟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终于结束了中国长达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成立了孙中山领导的南京临时政府,中国进入到一个新的历史纪元。
南京临时政府颁布了许多有利于发展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资本主义经济和文化教育的法令。根据“自由平等”、“天赋人权”的原则,宣布人民享有选举、参政等“公权”和居住、言论、出版、集会、宗教信仰自由等“私权”;宣布男女平等,女子有参政权;解放“贱民”;命令各级官员焚毁刑具,停止刑讯;严禁买卖人口;革除历代对官员“大人”、“老爷”等称呼;禁止男人蓄辫、女人缠足,禁止赌博,严禁种植和吸食鸦片等等。
一九一二年三月十一日(农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三)颁布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更进一步规定: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全体人民;各民族一律平等;国民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财产、营业的自由;享有请愿、选举和被选举的权利等。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临时约法”对参议院、大总统、国务员、法院等的权限和关系都做了具体规定:参议院行使立法权,临时大总统由参议院选举,参议院有权对其进行弹劾;法院执行独立审判的原则,不受上级干涉。
从某种意义上说,辛亥革命的上述原则或者说这场革命在社会层面引起的激烈动荡,都和井云飞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商人,和政治没有什么瓜葛。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够对井云飞的行为作出解释。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复述过英国政治哲学家休谟这样一个观点,大致意思是,在人类文明发展中,动乱、分裂和毁灭与恢复、稳定和建设之间,总是有一种独特的联结方式,使它们能够经常地发生转换。汤因比把前者称之为“混乱时期”,把后者称之为“统一国家”。
汤因比认为两者之间的转换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发生的:当一个社会的政治、军事、经济出现全面混乱的初期,它在社会发展方面表现出来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破坏和毁灭,相反,脱离束缚的社会将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但是,这将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随着各种各样极端势力兴起,种种无规则、无秩序的混乱现象大规模发生,这个社会就会迅速滑入到标准的动乱、分裂和毁灭的状态之中。这是这个社会“混乱时期”的顶点。到了这个阶段,社会为了保存自己,就会利用各种势力间的平衡制造出一个“统一国家”,就像寄居蟹找到一个藏身的螺壳,让自己龟缩在这个“统一国家”里,哪怕它明明知道这样做的结果将导致社会创造力的丧失、精神麻木以及不可避免的官僚化,也在所不惜。当这个“统一国家”耗尽历史积累起来的最后一点遗产,出现新的混乱的时候,历史就会再来一次重演,社会仍旧像前一个回合那样释放出巨大的能量、难以预计的刺激力和蓬蓬勃勃的活力,从而推动整个社会以空前的速度向前发展。
汤因比自信地说:“我们能够从希腊—罗马世界和罗马帝国、从中国的战国时期和中华帝国等等的历史发展中观察到这种规律和模式。”
这是不是说,历史的发展进入到了宿命的轮回之中了?两个时期中间没有一个让人心境平和的时期么?汤因比说,有,但是它是“很难达到,也是很难维持的”。这多少有些让人沮丧。
现在,我仍然用我的方式叙述。
从表面上看,历史是一个又一个轮回,但是你必须注意到在任何一次轮回中它并不是回到了起始的地方——如果形象化地说明这个观点,我们不妨把历史想象为一条河流,它往前走,它总是在千山万壑间穿行,有的时候甚至是回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但是,这不是倒退,它不可能倒退,它总是在前进,不管汤因比描述说历史到了哪一个阶段,就历史发展的总趋向上来说,它是在前进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此,我们的人物活动在历史发展的哪一个时期并不重要——我们甚至没有必要考察汤因比的学说在我们的人物命运中的意义——重要的是要确切知道这些人都从事了哪些活动,他们为什么要从事那样的活动。因为,就文学来说,我们最神圣的功能是要对人做出自己的解释。这也就是我在前面为什么要说“要知道他们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些事情怎样影响了他们的命运人生”。因为我关心这个。我相信读者关心的也是这个,否则,一本《中国近代史》将会比本书有用得多。
一个叫罗汉章的人领导了同盟会在龙翔的革命活动。
罗汉章,字伯川,原籍河南洛阳,一八八一年生于靖州,早年去日本学军事,一九〇五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一九〇八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回国后在k省中部的河源县成立了同盟会k省分会,之后,历任k省陆军监督、新军标统,但是暗中却积极参加了反清活动。一九〇八年十月三日(农历一九〇八年九月初九,重阳节),为了激发同盟会k省分会同人的意志,罗汉章在龙翔秘密集会,誓言:“……某等乃集合同志,密筹方略,驱除鞑虏,光复故物,扫除专制政权,建立共和政体,共赴国难,艰巨不辞,决不自私利禄,决不陷害同人,本众志成城之古训,建九世复仇之义师。”
在这些集会的人当中,就有崤阳县大地主陆子仪从日本归来的大公子陆省三——读者如果细心的话,一定还记得我们曾经在前面提到过这两个人。
不久,起义军攻入龙翔,k省巡抚江美骐被杀,当日成立k省复汉军政府,罗汉章被推举为军政府都督。这就是说,地处西北的k省也完成了那场著名的革命。
这件事在靖州引起的反响,类似于文化大革命当中听到省城龙翔的某一派群众组织夺取了政权,除了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以外,人们更多的是想象此事对靖州政局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当时,洛北地区的情况是这样的:尽管偏僻,但是也受了外省尤其是龙翔早期革命运动的影响,出现了一些宣传激进思想的小册子,靖州中学的一部分教员和学生很不安宁,但是,社会状况总的来说还较为稳定,人民的参与度并不高。
时任靖州知州的廖青山不仅仅通过自己的武装,更大程度上通过地方豪绅庞大的私人武装力量,稳定地控制着政治、经济、文化大权,两千多年延续下来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绞结在一起,形成为某种强力,维系着这个远远说不上公道的社会的运转。
靖州就像一个不安的人那样向远处探望,却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做些什么——这也是著名的历史事件在较为偏僻的地方发生作用之前常有的情景。
局势很快就明朗了。
为了收复各州、县,k省军政府分设了东、西、南、北四路招讨使,传檄各州各县,并派各学堂学生分赴各地,宣传革命,发动群众,光复地方。
革命如同燎原之火,向k省各地蔓延。
罗汉章任命的北路招讨使陆省三连日向北奔袭,掠州克县,所向披靡。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四),距离靖州城二百五十华里的洛州(革命圣地洛泉旧称)武信骑尉王涛在事先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突然宣布起义,公开背叛了清廷和洛州知州汪文和,率军在洛州城内发作,占领了州府,混战之中,洛州知州汪文和以及崤阳县知县张含昌等数十名从从五品到从九品官员被诛杀。王涛通电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陆省三,报告说已经完成事变。
第二天,陆省三进驻洛州——这几乎等于是回到了他的家里。靖州的豪绅大户在陆子仪率领下,和全城的老百姓一道,箪食壶浆,出城欢迎革命军进入。
一场社会变动发生以后,人们往往会产生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历史会进入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时期,这个时期必定比过去美好。岂知,在历史的发展细节上,有时候却完全相反,就在这个过程中的个人命运来说,则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景象,有的时候甚至是当事人绝对始料不及的。
本来,时局上的事情离商人井云飞很远,就像他离官府和土匪武装很远一样,虽然很关心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总像在观赏一场棋局,不觉得与自己的得失利害有什么直接关系。
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井云飞的震骇。
陆省三进驻洛州以后,洛州的著名商人、井云飞最好的商业伙伴章国铨竟然被革命军杀害了!章国铨的商号、工场尽数被没收充公,他的家人虽然没有被屠戮,却已经被驱逐出洛州地面。
井云飞百思不得其解——章国铨是一个本分善良的商人,为什么要杀他?仅仅因为和崤阳县知县张含昌过从甚密,吃了挂落?章国铨不拥有一兵一卒的私人武装,他不会对革命造成任何威胁,杀他何用?
商人井云飞不知道的是,革命的最重要标志,就是一些人人头落地,一些人飞黄腾达,革命在杀人的时候也不可能分辨得那样精细,即使是枉杀了,你又能够怎样?没有任何人害怕的章国铨被杀,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据此,远在靖州的井云飞产生两点心得:第一点,是对先祖遗训的进一步确认——祖父井观澜关于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不要和官府发生任何瓜葛的教诲是至理名言,这需要坚持;第二点,井氏家族三代恪守的绝不拥有私人武装的信念,需要重新审视——如果章国铨也像其他豪绅那样,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力量,陆省三能够如此无所顾忌吗?章国铨能遭杀身之祸吗?
这两点心得,前者让他塌实,后者让他恐惧。
为什么塌实?这是因为,他和靖州知州廖青山虽然彼此尊重,甚至在钱财上也曾经有过往,但是在政治层面,却没有任何能够说明彼此信任和合作的事情发生,这在靖州上层人物之间几乎尽人皆知。井云飞不认为自己会因为廖青山命运发生变化而遭受什么挫折。
为什么恐惧?目前,在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当中,井云飞的财产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已经居于四大家族之首。过去,井云飞曾经感叹这完全得益于合法经营,更重要的是他省却了豢养私人武装的庞大费用,他为自己的精明而得意。他甚至很少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其他三大家族——包括把他父亲井宽儒带到道上的林氏家族——觊觎的目标。
父亲井宽儒去世之前曾经嘱咐他:“你把我埋在天龙寨‘柏树林’,我要给你爷爷奶奶做伴去呀!但是,云飞你记好,天龙寨再好,也不应当是埋葬我井家三代人的地方——尔格世事不一样了,如何能够在一个地方成就百年的祖业?我看你不必要留恋这个地方,有可能的话,将家业逐步向龙翔转移,那里毕竟天高地阔,转身的余地大一些。还有,傅美珠再咋也是你的妻子,尔格又带着你的闺女,那是你的家呀!”
井云飞没有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并不是不接受父亲的劝导,而是还没有来得及这样去做。
具有庞大的财富而没有保护它的力量,就像在狼群中徒手守候一只剥了皮的肥羊。
现在,井云飞突然意识到了父亲的洞见!
事情还不仅如此。冯坤报告说,靖州知州廖青山已经派人到洛州和陆省三暗中接触,商量起义事宜,据说靖州四大家族中有人参与了这件事情,但是无法弄清这里面的细节。井云飞的判断是:这个人很可能是汪祖贻。
在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岁月里,廖青山都是在靖州第一豪绅汪祖贻的扶助下做稳知州宝座的,廖青山行政权力的履行,如果没有汪祖贻作为政治和军事后盾,将会成为很大的问题,他有可能连一文钱的官税都收不上来。
危难之际,两人联手是保护共同利益和各自利益的最好选择。而他们做这种选择的牺牲品,很可能是手无寸铁的井云飞!
果然,廖青山和汪祖贻都回避着井云飞——井云飞几次求见都遭到婉言拒绝,他成了身在局势之外而命运又在局势之内的人。
局面很危险。然而这只是井云飞了解到的一部分危险。
实际情况要危险得多:陆省三从征讨洛北之初就确定了打击章国铨和井云飞的路线。
隐居在崤阳的陆子仪嘱咐陆省三:“现在,历史为我们陆家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陆子仪进一步警告他:“如果你利用好机会起事,把洛州和靖州全部置于自己的管辖之下——这至少在大的趋势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表面上看,你的直接对手是支持廖青山的汪祖贻,但是,将来对你构成威胁的并不是汪祖贻之流,而是井云飞。井云飞的庞大财富,一旦转换为军事实力,在整个洛北地区,将无人能够抗衡。”
一向崇拜父亲的陆省三深得父亲教诲之三昧,先在洛州剪掉了章国铨这一井云飞的臂膀,对于解决靖州的问题至关重要。
“你先不要动,”老谋深算的父亲说,“你只是对廖青山形成高压,等一等,他会主动来和你联系。”
陆省三惊讶地发现,父亲的预言具有惊人的准确性。七天以后,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陆省三在父亲陆子仪的府邸接待了廖青山的特使。
25.危局
面对危局,商人井云飞把自己关在深宅大院里,思绪万千——他在回想自己走过的道路。
事实上,父亲井宽儒把家业交到他手里的时候,生意进展并不顺利。
最近两三年,井宽儒的货物贸易量缩减了三分之二,他在洛北各县以及宁夏、陕西开办的染坊、当铺、商号,有的被土匪劫掠,一半关门,另外一半勉强维持,已经没有任何利润可言。这对于一个纯粹的商人来说,或许不是最坏的消息——生意就是有赔有赚,就像树木有大年小年一样,但是,对于井宽儒来说,事情比这个道理说明的事实要严重得多。
井宽儒注意到最近发生的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人在靖州成为巨富之后,不会在靖州久留,会很快迁移到龙翔、西安、太原,甚至南京、上海,或者继续从事商业活动,或者大隐隐于市,到具有现代化气息的都市享受财富去了。
什么原因呢?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这里社会秩序混乱,土匪出没,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在靖州,你经常会听到残忍的谋杀,那不是杀一个两个人,那是整个商队的覆灭,是几十口人抛尸荒野,是整个深宅大院被洗劫一空,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遭受灭门之灾。
当所有人都被武装起来了的时候,没有被武装的人就会成为这个世界绝对的弱者。井宽儒不具备和其他那些有武装的商人共存的条件,更无和官府交涉利益的筹码。
终于,在一个狂风呼号的冬季,他的骆驼队在宁夏银川附近遭到了伏击。伏击他的是流窜在宁夏北部一个叫马良田的小土匪,这个人专门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井宽儒手无寸铁,当然也就无法组织有效的报复。
那时候井云飞已经记事了,他还记得当时笼罩在家人中间那种沉闷压抑的气氛,记得父亲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全家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情形。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样了结的。
井云飞从父亲手里把家业接管过来以后,很偶然地从账目上发现了一次八百两白银的亏空,接着,又在另一本账目中发现一笔没有来源的一千二百两白银赢利,在这两次亏盈之间,账目显然出现了混乱,有一些数目巨大的支出竟然没有具体去向。
他问父亲。井宽儒用坚定的目光看了儿子很长时间,回答极为短暂:“账房错了。”
真的是账房错了吗?
井云飞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在某种程度上要比父亲深刻,他知道历史正在进入到一个空前混乱的年代。混乱年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没有了被大多数社会成员自觉接受的道德标准,社会运行没有了统一的游戏规则,反映在商业上,就是彼此之间的欺诈行为越来越频繁,原本不是商人的地痞流氓眼红商人们的巨大财富,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
这是历史决定要做的。凡是历史决定要做的事情,人没有办法违拗。不是么?很多善良的商人为了保护自己的财富和商界交往的正常进行,已经有了装备精良的私人武装,有的队伍不但能够让方圆五百里以内任何一股土匪武装臣服,甚至能够抗衡政府地方军的干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本本分分的商人会遭遇到什么事情,也就变得显而易见了。
井云飞很快就弄清楚两笔账目是怎样来的了——父亲其实并没有对土匪马良田的打劫忍气吞声,这个温良恭俭让的老实商人聚集起平日由于乐善好施结交的江湖朋友,以三千骑骏马的阵势向宁夏北部一个县城发起进攻,彻底捣毁了马良田的老巢,劫掠了那里的全部财富。井宽儒把这些财富分发给了这些朋友,只给自己留下一千二百两白银。
老谋深算的井宽儒竟然把这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一个人知道总是说话慢悠悠的这个白胡子老人策划了这次血腥的屠杀和劫掠。
井云飞对自己说,父亲的商业行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纯净。
他不认为父亲有什么不好,相反,他认为在当时情况下,这是父亲唯一正确的选择,除非你想从靖州的地面上消失。他进而认为,为了保证商业运输的正常进行,同时也为了保护庞大的家业,必须像其他三大家族那样豢养一支私人武装队伍。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井宽儒。已经年老体衰的井宽儒坐在太师椅上,低垂着眼睛,什么都不说——这是他一生都没有做出决定的问题,能够在这一刹那间做出决定吗?
井云飞进一步说:“没有别的路可走了,爸爸。”
井宽儒看着血气方刚的儿子,答非所问地感叹说:“这条道儿……是福也是祸啊!先不要走吧!还是先不要走。”
井云飞听从了父亲,结果,走到了今天。
看来,只能在龙翔想办法——所幸的是,在龙翔,井云飞不是没有办法可想。
罗汉章在龙翔从事反清活动期间,井云飞的二房太太傅美珠正周旋于龙翔的达官贵人之间,和罗汉章结识。井云飞曾经被邀请出席罗汉章为母亲曾氏举办的贺寿典礼,送了一份不薄的寿礼,罗汉章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专门安排家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井云飞。细说起来,罗汉章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竟然是井宽儒的商业伙伴,起家的时候得到过井宽儒的慷慨资助。两人相见恨晚。
这时候已经是一九〇九年,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时节。
尽管后来井云飞因为局势不明朗稍稍避着罗汉章,但是有傅美珠的交际周旋,这层关系始终没有中断,井云飞也曾经傅美珠之手暗中送给罗汉章白银千两,作为友谊的润滑剂。井云飞完全没有想到罗汉章竟然真的会成事。
我们今天的读者已经不难明白,罗汉章成事当然是因为历史的车轮转动到了中华民族决定性的时刻——腐朽没落的清王朝统治必将土崩瓦解,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正是所谓“时事造英雄”也!
掌握k省军政大权的罗汉章对地方局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只要他说一句话,井云飞面临的困局就会烟消云散。
井云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这样需要别人的力量支撑。冯坤星夜赶往省城龙翔。冯坤走以后,井云飞带领十二个
保镖,离开靖州,到靖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天龙寨去躲避风头。
天龙寨是祖父井观澜早年经营起来的一个山寨,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村民都得到井家常年照护,对井家忠心耿耿。天龙寨附近的“柏树林”是井氏家族的祖坟,埋葬着井观澜、井宽儒两代人。天龙寨又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井云飞也和父亲、祖父一样,把这里当作躲避世事喧嚣的避风港,经常到这里来散心和休息。
冯坤的骏马还没有跨出洛州地界,陆省三就向靖州发起了进攻。在凌厉的攻势下,守卫靖州城的官军和汪祖贻的民团武装,假装抵抗,在保住面子的情况下,很快就溃散投降了,陆省三的革命军长驱直入,在靖州站稳了脚跟。
井云飞的推断完全正确:廖青山和汪祖贻实际上早就和陆省三打通了联系,严格一点儿讲,这是一场背叛朝廷的起义,而不是维护朝廷的战事。廖青山、汪祖贻和陆省三演了一次双簧。
廖青山没有受到任何磕碰,汪祖贻完整地保留了私人武装。靖州完成了一次地地道道的“伪革命”,它所造成的结局简直是讽刺性的——靖州的统治者廖青山换成了陆省三——陆省三被解除了北路招讨使职务,k省军政府正式任命他为新组建的靖(州)洛(州)镇守使,管辖南北一共二十三个县。
靖州知州廖青山带着丰厚的革命红利——大量金银财物,在一个营的官兵护卫下返回家乡安徽,隐匿到历史深处去了。汪祖贻仍旧是陆省三维持统治的不得不依靠的主要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汪祖贻如愿以偿。井云飞仍然在天龙寨等待——在龙翔没有消息之前,他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尽管靖州局势比较平和,但是,好友章国铨被杀,仍然像乌云在他心里不祥地飘荡着,总觉得祸事有可能在随时发生。
事情果然发生了——陆省三查抄了井云飞在靖州城经营的最大规模商号“顺义成绸布庄”,损失上千两白银的现金和货物。
井云飞等不得龙翔的消息了。他必须决断了。他知道事关重大,这不是关于某个具体问题的决断,这是对他整个人生方向的决断。
在一个以狼的法则生活的世界里,人除了变成狼,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但是他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马上变成狼,而是活下去。只要活下去,他就有时间和条件变成狼。
井云飞带了厚礼去拜望陆省三。
陆省三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军人,倒好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这个不穿军服的军人从圆圆的黑边眼镜后面笑容可掬地看着井云飞,一再抱歉说:“是底下的弟兄们弄误会了!一定是误会了!”陆省三命令有关部门把查扣的物资、金钱如数奉还给井云飞。
井云飞笑着说:“省三兄,你见外了。国民革命成功,百废待兴,老百姓都盼着从今过上好日月,新政府需要钱财抚慰人心,发展社会,我井云飞作为一个国民,本来就应当予以资助。‘顺义成’那一点儿资产不算什么,就作为我的一点儿心意,捐献给政府吧!我知道省三兄留洋日本,注重启迪民众,早在洛州之时,就曾经敦促洛泉知州汪文和开展新式教育……我想,省三兄的理念当是没有动摇。为此,我再捐献五千大洋给省三兄,用来在靖州修建学堂……”
“哦呀!”陆省三从龙椅上站起来,“云飞兄,礼重了!礼重了!既然是国民的政府,就更要体恤各行各业的艰辛,百废待举之际,我怎好领受云飞兄如此慷慨?”
井云飞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省三兄如果推拒,那就是不给云飞颜面了——你让我如何面对靖州的百姓?”
既然这是“百姓”范畴的问题,陆省三也就无法再推拒——谁能够替老百姓决定收还是不收人家送到门上的厚礼呢?即使是k省军政府北路招讨使也没有这个权力。所以,在陆省三哈哈大笑之际,此事就这样了。
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临时决定替老百姓宴请井云飞。
宴会上,井云飞见到了汪祖贻。
汪祖贻目前的身份是靖州民团团总——靖州民团主要是汪祖贻原来的私人武装——这位个子高大魁梧、长着宽阔红脸膛的团总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样,和井云飞朗声说笑。他知道计划仍然在执行当中,他几乎看到从来不卑不亢的井云飞在惊恐中被杀头的场面,看到这个一心经商的人的巨大家业转换成为汪氏家族产业的结局,并且,时间绝不遥远。
歌舞升平之中,井云飞的贴身侍卫冯坤把另外三千大洋送到了陆省三的宅第。刚刚从洛州搬到靖州的陆夫人对丈夫的事情从来不闻不问,有气无力地让冯坤放下,冯坤就走了。
冯坤在嘈杂的宴会厅向井云飞耳语——当时,陆省三正在桌子另一端看龙翔发来的电文。井云飞知道礼金已经送到,面露喜色,高高举起酒杯,说:“来!省三兄,为靖州的未来,干杯!”
陆省三领会了k省军政府总督罗汉章的意图,朗声说:“靖州的事,你云飞兄还要多帮我……我在这里可是人生地不熟啊!”
两只西洋式高脚酒杯碰在一起。
团总汪祖贻凝神看看陆省三,又看看他手里的电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汪祖贻更加迷惑:宴会以后的第三天,陆省三竟然任命井云飞为靖州民团副团总,为此,井云飞付出八千两白银作为民团经费。尽管陆省三解释说这是罗汉章的意思,陆省三只是执行上司旨意,但是不难看出这也是陆省三做出的选择。
汪祖贻很不快意。
陆省三如此轻易拿下靖州,没有汪祖贻的协助是根本不可能的,他手下的三千民团是和平解决靖州问题的关键。井云飞何德何能,值得陆省三如此器重?重要的是,如果不能把井云飞的家产拿过来,用什么维持民团的运转?只有汪祖贻知道,几千两白银对于井云飞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莫非陆省三有更深刻的打算?
井云飞和陆省三合作得很好,和汪祖贻也合作得很好。为了避免汪祖贻的猜忌,仍然把主要精力放在经商上,很少过问民团事务。他的商业兴隆,在靖州地面,又多了几个属于井云飞的店面。但他同时也在做着一件事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拥有一支武装力量。他知道,罗汉章鞭长莫及,不可能对陆省三具有绝对的约束力,现在不过是暂时延缓了危机,最终的冲突不可避免。好在还有时间,他还有时间巩固在龙翔的靠山。如果发生什么重大事变,他必须能够安全地离开。
26.动机
历史的选择往往是无数个人选择的结果。然而,历史也是复杂的。历史的发展并不像一股清流荡涤污泥浊水,它更像是婴儿的诞生,总是伴随着血污,所以我们永远不能够在微观的历史叙述中说某年某月某日,历史如何如何了。
比如在靖州,推动历史发展的力量在这里具体表现为井云飞和汪祖贻的选择,而驱使他们做出选择的完全是利益,换一句话就是:做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够保持自己的实力和财富。这不是历史的讽刺,这实际上是历史的一个常态。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可以说,不存在没有个人动机的历史,尤其是在微观意义上,个人动机甚至有可能成为决定性的动机。
井云飞在长期的经商过程中,仗义疏财,有很多随叫随到、随时能够拼命的土匪朋友,而整个靖州的广袤土地上,有无数走投无路的农民,井云飞几乎动用了一半家产,没有怎么费气力就把那些土匪朋友和贫苦农民整合成了自己的民团。无论汪祖贻怎样不情愿,无论他采取了什么方法限制井云飞,但是,他没有阻止住这个人。井云飞的势力很快强大了起来,尤其是在洛州和离靖州稍远一些的县,几乎完全被井云飞的势力把持。具有戏剧性的是,不可一世的汪祖贻反倒因为一件任何人也无法了解内情的事情动摇和瓦解了和陆省三的关系,最终,为了避祸,只得选择远走高飞,把庞大的家业迁到上海去了,井云飞正式担任靖州民团团总。
汪祖贻临走的时候,这个强悍惯了的人把一个深宅大院烧成了一片废墟,这片蒸腾着烟雾和水气的废墟好像在告诉人们:世事无常,这是一个没有形状的世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要它愿意,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现在,井云飞和陆省三称兄道弟,就像当年汪祖贻和陆省三一样。
虽然我竭力避免过多使用现成的历史资料,但是,在这里仍然不得不做一些必要的背景说明。
读者一定还记得我在前面的叙述: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三),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正式成立。二月十二日,清帝溥仪退位,至少在形式上结束了持续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这件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社会,也影响了我们正在讲述的这几个人物的命运。
我们仍然先来述说历史。
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五),也就是清帝溥仪退位的第二天,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位,由临时参议院选举袁世凯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为袁世凯所窃取,从此,开始了北洋军阀对中国的统治,辛亥革命几近于夭折。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农历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二十),袁世凯宣布复辟帝制,将民国五年设立为“洪宪”元年,中国历史进入到北洋军阀政府控制时期。
在k省,亲袁势力向革命党人猖狂反扑,革命党人遭到大规模迫害和排挤。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农历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初四),k省军政府被推翻,总督罗汉章带领一部分人逃往k省南部山区。杨炯(罗汉章曾经任命此人为南路招讨使)因为背叛革命、背叛罗汉章有功,被袁世凯任命为“威武将军”,督理k省军务。
在这种强烈的政治演进中,人性中最卑劣的部分——背叛——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以至于这种卑劣行为成为一种不被人谴责的“常态”。
地处偏僻的靖州更是如此。
现在,就连陆省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革命党、孙中山的信徒还是北洋政府的官员了。虽然他目前仍然是靖(州)洛(州)镇守使,但是这已经不是k省军政府总督罗汉章的镇守使,而是k省“威武将军”杨炯的镇守使,在这个意义上,他毫无疑问是北洋政府的官员。但是具体到眼前来说,短命的“威武将军”杨炯已经被讨袁军推翻,并且被杀死在龙翔官邸,龙翔再次易帜,成为罗汉章的天下。目前,讨袁军主力第十七旅正在向k省北部进发,一路上所向披靡,连克峙阳、桕泉、罗山七县,已经逼近龙翔北部屏障湎川。
真是无巧不成书,讨袁军第十七旅旅长竟然是陆省三的大公子陆相武!
陆省三有三个公子,二公子陆相文在龙翔从事实业,三公子陆相南则在德国读书。大公子陆相武深得陆省三器重,早年到日本学习军务,回来以后,平步青云,成为军界炙手可热的人物。
很难说父子俩政治观念有什么重大区别,人的立场往往因情势而变,很多时候人是无力主宰自己的。
陆省三因为背叛革命而成为陆相武的讨伐对象,实在是历史发展使然。
陆相武攻克距离洛州一百三十公里的湎川以后,驻扎了下来。
至少表面上,陆相武对父亲陆省三背叛革命的做法极为不满,从龙翔出发就向罗汉章立军令状:绝不徇私情,即使陆省三投降也不接纳,必定将其反动武装全部消灭!但是事到临头,陆相武又免不了寻思:罗汉章对父亲恨之入骨是因为最困难的时候父亲背叛了他,我呢?无论什么时候,父亲永远是父亲,这是无法改变的天伦纲常,并且,那是一个值得他敬重的父亲。
陆相武以休整为名,给陆省三留出做决定的时间。
父子之间自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很快派人到湎川和陆相武商谈投降事宜——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人们随后看到,陆相武以很大声势向靖(州)洛(州)发起进攻,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也扬言与逆子陆相武不共戴天,战斗异常惨烈。虽然也有人感觉陆省三在战役指挥上大失水准,但是没有人怀疑有什么问题。
结果,陆相武没有任何悬念地攻克了靖(州)洛(州),收编了陆省三的残余部队,羁押了陆省三。
陆相武给罗汉章发电报捷,罗汉章大为陆相武大义灭亲行为感动,回电指示一定善待陆省三,并当即委任陆相武为“靖(州)洛(州)护国军司令”,全面接管靖(州)洛(州)共二十三县的行政管理事务,依法征收盐税、田税、统税(各种商品货物税捐)、特税(鸦片烟税)等等。
至此,罗汉章事实上已经统一k省,结束了这个不安宁的省份军阀混战的局面。
有一个人把这一段历史内幕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靖(州)洛(州)民团军团总井云飞。
井云飞当初曾经竭力劝阻陆省三宣布归顺于北洋政府,一方面出自与罗汉章的友谊,另一方面,他觉得乱世以稳妥为宜,在没有战争逼迫的情势下,宁可多观察几日,不应匆忙做决定。陆省三则被一种正统思想所限制——既然现在的权力中心是北洋政府,是总统袁世凯,是洪宪皇帝,他当然要效忠他们。
井云飞敬而远之,虽然没有改变民团军的布防,但他自己隐居到靖州的深宅大院去了。民团军主力本来就不在洛州,陆相武在洛州和自己的父亲激战之前,井云飞已经命令协防洛州的民团军撤离到靖州北部诸县,没有和陆相武发生正面冲突。
战事开始,井云飞对冯坤感叹说:“所有战死的人都是在为陆省三正名。”当时冯坤没有弄清这句话的意思。等到靖州战事结束,陆相武把父亲陆省三安顿到龙翔,并且听说罗汉章不计前嫌,隆重欢迎之时,冯坤才知道,井云飞为什么要早早退出棋局。
井云飞退出棋局得罪了两个人:靖(州)洛(州)镇守使陆省三和罗汉章讨袁军主力第十七旅旅长陆相武。得罪陆省三是因为井云飞在关键时刻撤火,得罪陆相武则因为井云飞走棋过于精妙——在井云飞摆弄棋子的时候,陆相武有一种赤身裸体被人看到私处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更加不舒服的是,井云飞完整地保存了私人武装,这对于“靖(州)洛(州)护国军司令”来说,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一个新的棋局又摆在了陆相武面前,他必须下好下一步棋。
于是,井云飞接到了陆相武参加光复靖(州)洛(州)庆祝仪式的邀请。这一天是一九一六年三月二十二日(农历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九)。
就在这天夜晚,冯坤从崤阳把石玉兰劫掠到了靖州。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此时正是井云飞心力交瘁的时候,是他渴望从复杂的时局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们不能说在井云飞的生活中出现石玉兰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我们也可以说,正是历史和个人的双重因素决定了这两个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人走到了同一条人生航道上。
至于这条航道能不能托载他们的命运之舟,命运之舟将把他们载负到什么地方,无论井云飞还是石玉兰,当时都一无所知。
井云飞和石玉兰更不知道,在他们的生命由于奇特原因结合到一起的同一天,在遥远的北京,袁世凯被迫宣布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
中国历史上一场耐人寻味的闹剧宣告收场。
七十四天以后,一九一六年六月六日(农历一九一六年五月初六,芒种)袁世凯病死。
第九章 心之音
27.孕育
人类有一种经常被忽略的特性,比使用劳动工具和直立行走更显著地把人从动物界中区别了出来,这就是人的两面性。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一个被我们认为彬彬有礼,和邻居和同事相处得很好,温顺得简直如同绵羊,与世无争,助人为乐的人,突然在某一天清晨杀了人,被杀的人既可能是他的妻子或者儿子、父亲,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事,更有可能是他的上级领导,还有可能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人。这个人杀人的结果和我们日常的经验发生了尖锐的对立和冲突,于是,我们唏嘘,我们感叹,我们表示难于理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这就是人。
你难道没有看到吗?江洋大盗在不是江洋大盗的时候,很有可能是一个慈祥的父亲、孝敬的儿子;笼罩神秘光环的政治家在非公开场合有可能是低级猥琐的恋童癖小人;从来不谈论庸俗话题、气质高雅的女人也许是一个暗中过龌龊生活的人;把你作为亲兄弟敬爱的人或许正在施展置你于死地的阴谋;让任何女人着迷的壮汉,浑身上下都显示男性魅力,却极有可能是一个性无能的人;冠冕堂皇地宣讲真理的人,暗中正在从事亵渎上帝的勾当;像模像样的学者其实是一个进行政治钻营的蝇营狗苟之徒;在同一个案件当中,胜利了的原告眼看着被告被押运到刑场枪毙,生者未必比死者的灵魂高尚;连续发生瓦斯爆炸事故的煤矿矿主,实际上是当地一位经常在大会上宣扬整顿煤矿生产秩序的政府官员;一个兢兢业业、跟任何人都笑眯眯的单位一把手,正在非常辛苦地把大量国家资财转移到个人手中;工程项目招标大会完全是一场掩人耳目的滑稽表演,真正的中标人此刻正在一家高级酒店对负责这项工程的国家工作人员说:“那笔钱已经划到你指定的账户上了。”一向与你漠然处之的人,在你遭受不白之冤的时候却拍案而起,为你伸张正义;最富有的人反而更加吝啬,只有一个窝头的乞丐倒有可能把窝头送给一个比他更需要的人;一个从来不批评指正你,甚至于总是很欣赏你的才能的领导者,在既合法又合乎程序的政治运作中把你从现有位置上拿掉,当你被作为牺牲品献到这位领导者祭坛上的时候,你才幡然醒悟你像猎物一样身陷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之中……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相反相成。
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这样一件事情——
为了写一部电视剧,他曾经和主人公原形人物在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穷乡僻壤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个人当时正在作为优秀乡村教师在全国范围内被大肆宣扬,我的那位朋友是怀着真正的敬意接触他和了解他的,但是,在他和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师——他们已经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告别的那天晚上,教师竟然对他说出了这样一番令人振聋发聩的话:“其实不是我要当这个典型,是县教育局、市教育局以至于省教育厅那些主要负责人需要我这个典型,是他们不择手段把我树立成为了典型。就我个人来说,我既不喜欢教育,也不喜欢孩子……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政治上不说,就说这经济上吧,真的不错呢——荣誉有时候直接就是财富,我要是干别的未必能挣这么多钱……”后来我那位朋友没有完成那部电视剧的创作任务,尽管他比以往更为尊重那位不得不当典型的教师。另外的人写作了那部电视剧,电视剧仍然被拍了出来,在全国大小电视台放映,由此还红了扮演那位感人至深的乡村教师的男演员,电视剧获得了很多国家级奖项。
没办法,人就是这样。
所以,当我对读者说,作为大地主、土匪兼政客的井云飞回到靖州城的深宅大院以后,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脆弱的、渴望女人呵护的人——就像我们已经在前面描写的那样——读者当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应当不会认为我在美化一个不该被美化的人。
这是真的,井云飞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方面,石玉兰可以作证,假如这个处事谨慎的女人肯向我们开口的话。读者一定要嘲笑我狡猾了:你明明知道石玉兰不可能做这样的证明,哪怕她还活着。是啊!她不可能做这样的证明,她不会为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做这样的证明。我们都知道,她的整个后半生用全部生命向人们掩饰的,正是这种能够让人联想到井云飞也是一个人的东西。读者前面已经看到,这对于她,对于她的儿子绍平至关重要。
我们后面还有时间叙述这些东西,现在,我们仍然讲述她刚到井云飞家里时的情形。
既然人都具有两面性,既然井云飞在石玉兰面前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不正常的男人,那么,毫无人生经验的少女石玉兰就无法在内心否认这个心事很重的男人唤起了她本性中一种极为崇高的东西:一个女人的母性。她用这种母性关心他,呵护他,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看成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人都有在某个时候不能说出真话的情形,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虚荣心,面子,小小的利益算计,为了掩盖某种意图或者某件事情的真相,为了友谊和爱情不被伤害……当然,也有人是因为身处绝境,而这个人又对家人或者朋友承担着保护的责任;有人为了团体或者个人的利益,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保持缄默……等等。但是,上面说到的所有这些算计都不在石玉兰的心中,她从里到外都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玉兰怀孕了。
尽管玉兰知道井云飞盼望着儿子,在某种意义上,他之所以娶她就是想让她为自己生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但是她仍然为井云飞表现出来的那种巨大惊喜感到吃惊——他把她抱起来,在宽大的院子里来回旋转,发出高亢的欢笑和呐喊,就好像玉兰已经不是玉兰,是给他降临了甘霖的女仙。金花从来没有看到过表情严峻、总是心事重重的老爷如此失态,站在台阶上,张大了嘴巴,惊愕地看着,甚至忘记了作为下人这时候是应当回避的。
井云飞把玉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无论走到哪里,无论陷入到多么难于应付的事情当中去,都惦念着她。她已经不仅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简直就是他的全部。在他和玉兰之间,总是有人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以内取得联系,靖州最好的西医大夫白旭成天守候在她的身边,井云飞知道玉兰身体任何细微的变化和征兆。
白旭医生信誓旦旦地告诉井云飞,玉兰怀的是男孩。井云飞就像向冯坤证实军事或者政治的某种严重事态一样,攥住白旭的衣领,问:“你是不是在胡说八道?”白旭轻松地笑着,说:“不,我说的是真的。”井云飞就把白旭搂到自己的怀里,拍打着他的后背,很久没有分开;白旭就像是一个被绑架了的人,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井云飞不愿意让人看到泪水。白旭就此成了井云飞的朋友。
怀孕的日子是凄苦的,也是幸福的。玉兰心境平和,起初身体症状也不怎么明显,但是到了后来,反应就开始强烈了起来,经常呕吐得一塌糊涂,吃什么都要吐出来。白旭医生赶来进行诊治,只给开了简单的药剂,认为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不用害怕。玉兰并不害怕,相反,在她的心底里,一种甜蜜的东西正在浸润开来,和身体里那个折磨着她的家伙产生某种联结……幸福不再是现实的图景或者体验,它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朦朦胧胧的想象,在这种想象中,那个被孕育的生命成为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玉兰消瘦了,红扑扑的面庞变得很难看,井云飞过来,她总是下意识地躲避着不让他看到她的面容,她总是把自己最鲜活的一面展现给丈夫。这个家庭(未出生的孩子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氤氲着一种温暖气息,她陶醉其中,用它来抵御剧烈的妊娠反应。她知道她经历的是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历的,而且,她骄傲地想,这是只有母亲才能够经历的痛苦,在这个意义上,这不同样是一种幸福么?
傅美珠平静地接受了井云飞和石玉兰的婚事。傅美珠为父亲傅善鸣奔丧回到靖州,才第一次看到玉兰。当时玉兰已经怀孕五个月,但是从身子上仍然看不出来。她出神地看着这个自然天成的漂亮女子,也就理解井云飞为什么要娶这样一个佃户的女儿了。
发丧了父亲,傅美珠在靖州又住了一个月时间,处理父亲留下的事务。现在,傅家在靖州事实上已经没有人脉了。傅老先生的长子傅家镛曾经被清朝政府选派到日本
留学,他原本想学习工科,但是到了日本以后,他痛感“工业暂不济急,不如学陆军,异日庶可为国家效用”,便进入东京振武学堂学习军事。一九〇五年八月,孙中山在日本组织同盟会,傅家镛加入了这个革命组织,还与其他人秘密组织了“陆军团”,为回国推翻满清统治积蓄力量。一九〇八年十月,傅家镛毕业回国,在云南陆军讲武堂任步兵科教官。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云南的革命党人积极响应起义,傅家镛参加了云南著名的
国民党首领唐继尧组织的秘密会议,和其他与会者一道歃血为盟,宣誓:“协力同心,恢复汉室;有渝此盟,天人共殛。”商定了起义事宜。十月底,昆明起义经过血战,终于成功,成立了云南军政府,傅家镛因为有重大功绩,被唐继尧任命为军政部副总长,地位十分了得。
傅家镛忙于革命,很少有时间和家人联系,还是傅美珠通过龙翔的军界要人了解到了他的踪迹,并且迅速取得联系。傅家镛在一封给父亲的家书中说,如今乱世维艰,今日不知明日,天伦最为贵重,恳请父亲到昆明安度晚年。
傅善鸣已经做了到昆明与傅家镛团聚的决定,正在做迁家准备之时,不想染了重疴,竟然就一命呜呼,驾鹤西行了。傅家镛悲痛欲绝,路途遥远,也不能回来奔丧,就把一应事情都委托给了傅美珠。井云飞尽管曾经因为傅美珠的事情慢怠过老人,但是,当那场风暴成为过眼云烟以后,他还是很敬重傅善鸣的,平时常来嘘寒问暖,遇到事情,也能够全力周旋,傅善鸣对于这个声名显赫的女婿感激不尽,在约束傅美珠问题上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老先生去世以后,井云飞将后事照拂得十分周到得体,傅美珠从龙翔匆匆赶来,看到父亲享受了别的老人从来没享受的哀荣,心里也就暖和了。
昔日那个让人惊艳的女人经历了各种各样感情风暴的洗礼,见识了人的善恶美丑,对于人世间发生任何事情也都不再惊奇。当然,作为一个女人,她也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感情要求,她知道情场本来就是风花雪夜之地,没有什么是真的,即使完全退出,也没有任何牵挂,所以,最近倒落得个清闲,常常到龙翔城南面的著名风景区游览玩耍,心境就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那样。丈夫井云飞的事业在靖州发展顺利,很少有事情需要她在省城周旋,已经成为半老徐娘的傅美珠接受了父亲的教诲,回归了一个女人的善良本性,专门守候着两个女儿过着平静的日子。
当时,傅美珠的大女儿飞霞已经被孩子的生身父亲唐纾接到上海,大概这个负心的男人不希望在他和傅美珠之间延续任何关系,孩子到了上海以后,也就等于断了联系。最初,她很是苦恼了一段时间,后悔把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消耗在了这个混蛋身上——那时候她是多么不懂事啊!——后悔没有强行把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想前想后,她也就把事情想明白了,世界上的事情不都是这样吗?这样做有这样的道理和好处,那样做有那样的道理和好处,不说别的,单说把女儿留在身边,和井云飞的关系就不可能正常化,和艾婕和艾婧(她们姐妹俩目前都在上中学)也没有办法交代……罢!一切都由它去吧!
傅美珠的全部意念都在艾婕和艾婧身上,是一个绝对合格的母亲。她的理想是让两个孩子都上大学,像傅家镛那样到外面去留洋——在中国这样一个混乱黑暗的世界里,她看不到任何希望。艾婕和艾婧很爱自己的父亲,每一次井云飞到龙翔来看望她们,她们都像过节一样高兴,这种父女间的亲情甚至打动了傅美珠——四口人聚在一起,或者到餐馆吃一顿饭,或者在龙翔热闹的大街上徜徉,都使得傅美珠产生一种亲切的归属的感觉。她的心离井云飞越来越近了,就像所有热爱自己的丈夫的女人那样,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艾婕和艾婧对于穷乡僻壤的靖州完全不感兴趣,无论井云飞怎样要求她们回来看一看,她们都没有做到,固执得简直像是大人,弄得井云飞心灰意冷,但是这无法减弱井云飞对艾婕和艾婧的溺爱。从前,井云飞一直认为自己的家在靖州,在玉兰那里,现在,由于女儿的存在,他明确意识到了能够让他归属的家就在龙翔——他暂时还不承认傅美珠所起的作用——这使得他回龙翔的次数增加了,在龙翔停留的时间延长了。他遵照父亲的意愿,开始向龙翔转移财产,虽然说不上金山银山,让傅美珠母女三人过上较高水平的生活,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井云飞设在龙翔的几家店铺,目前经营状况很好,井云飞打算再投一部分钱进去,扩大经营规模。在他和傅美珠之间,温馨的话题越来越多了,他感念在他遇到危急的时刻傅美珠所给予的周旋和帮助,这差不多已经等于在赞赏他以前一向深恶痛绝的傅美珠在龙翔的交际。
心境很好很健康的傅美珠和玉兰相处得也不错——她已经完全理解了井云飞为什么要娶这个三房。她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她的行为的结果。她对出身贫贱的玉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劲头,但是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女人并不过问她不想过问的东西,对玉兰很淡漠,但是并没有明显的敌意。或许是因为和井云飞恢复了正常的夫妻感情的缘故,或许是为了一种身份的证明,傅美珠来到靖州,理所应当地占据着第一夫人的地位,不让玉兰和井云飞住在一起。井云飞答应了她,向玉兰解释,玉兰通情达理地说:“我知道。”玉兰就搬到最前边那个院子去住了——井云飞早就让人把这里收拾好了,傅美珠不在靖州的时候,他和玉兰有时候也住在这里。
傅美珠感觉到井云飞对于玉兰肚子里的孩子怀着巨大的希望,因为他已经确信白旭医生的话,认为即将诞生的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儿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和井云飞之间业已建立的和谐关系——她不知道如果玉兰真的生一个儿子,井云飞还会不会是现在的井云飞?在一些时日里,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的“冷和平”状态。有的时候,就连石玉兰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客气的冷漠,她好几次看到井云飞脸色苍白地从院门走出去。
金花经常忿忿地说:“这么一个守不住的女人,要她做甚?老爷为啥不休了她?!”玉兰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尽管她并不知道傅美珠以前在省城所做的事情,并不知道是她构造了井云飞庞大家业发展的依托,她也从来没有真的想井云飞有必要或者没有必要延续与傅美珠的关系。她自己并没有争这个东西。在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身上,社会规范所要求的就是她内心所要求的,她还没有任何把个人企望加入到那里的愿望和动机。这样,这里就没有出现有的豪门人家通常出现的妻妾争宠,打得鸡飞狗跳的局面,日子平静而安详,但是远远说不上幸福。这也是井云飞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他的事业上的原因之一。
人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是为了达到某种明确的目标才去做事情,做事情成为了做事情本身,成为了目的,或者说成为了安妥灵魂的一种方式……这样的时候,人往往会对所做的事情的实质和意义失去警觉和判断。
井云飞的危险性在于:他的财富和权势都在积累,但是他忽略了财富和权势积累隐含着的巨大危险。在连续不断的奋斗和努力中,他把祖父井观澜的遗训完全忘记了,等到意识到这些遗训对于他的深刻意义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不过这是后话,这里暂时按下不表。
傅美珠返回龙翔以后,井云飞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对玉兰的珍重也仿佛比以前更是增加了几分。井云飞把亲爱的玉兰搂在怀里,就像同时搂抱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
“玉兰,”井云飞说,“我经常以为你是老天眷顾我,派到我身边的一个仙女……”
玉兰说:“胡说哩,世上哪里就有仙女?那都是人胡说哩!”
她刚刚弄清楚,井云飞给她讲的关于黄河九十九道湾的故事中,那个百花仙子并不是实实在在的人物,仅仅是
神话传说中的一个人物——她很为井云飞如此轻易地让她相信了这个虚构的传说感到羞愧,就像是一个经常为黛玉唏嘘慨叹的少女终于弄明白这个值得同情的弱女子不过是一个叫曹雪芹的老人写出来的人物、生活中并不真的存在一样。
28.降生
一九一七年四月三日(农历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二)凌晨,玉兰突然出现临产征状。一阵剧烈的腹痛把她折磨得脸色苍白,一开始她用手抓紧被褥,坚持不让自己出声,但是,她没有坚持住,终于嚎啕起来。幽深的大院里回荡着玉兰创造生命时的激昂呐喊。一直服侍着玉兰的金花赶忙去喊叫白旭医生。白旭医生半个月以前已经住到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宅院,井云飞把房子租了下来,请他来专门照料玉兰。
这天彤云密布,在很远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道闪电,照亮了一部分大地和天空中流动着的云彩。大地由于已经苏醒而强调自己的职责,坚硬地舒展着,好像在等待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必要的话,它还能够做出自己的反应。空气中有一种甜丝丝的春天的气息,但是极为稀薄,稍微有一点风儿,那种气息就被吹散了,代之以早春天气特有的料峭的寒意。寒意是没有味道的,就像冰雪没有味道一样,但是你能够感觉到它。
金花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匆匆忙忙到附近那个宅院把还在睡梦中的白旭医生喊了起来。白旭几乎一路小跑,来到玉兰跟前,以一个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稳健姿态,有条不紊地做着必要的准备。白旭医生让金花烧了一大锅开水,金花应了一声,去了。
玉兰的阵痛持续了整整两个钟头。当灿烂的太阳把第一缕光线从窗户投射到炕上的时候,孩子终于露头。白旭医生让玉兰抓住自己的手臂。从来不大声说话的白旭医生用很大的声音命令已经疲惫不堪的玉兰使劲。孩子终于顺利产出!
白旭医生用双手托起孩子,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看男孩还是女孩。在高亢嘹亮的哭声中,这个孩子宣告了自己的性别。白旭医生继而向站在门外的金花宣布:“男孩。”就好像降生这个男孩是因为他接生的缘故,脸上充满了职业性的骄傲和自豪。正在准备温水的金花凑到跟前来,带着从来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人的好奇神情,看着颜色暗红的胎儿。那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男人此刻紧紧地闭住双眼,两只小手捏攥成拳头,扎叉着四肢,可着劲儿哭。金花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地哭,她觉得孩子怪可怜的。白旭医生脸上洋溢着笑意,并没有想办法不让他哭的意思。极度疲惫的玉兰这时候没有气力去看看孩子,她觉得自己像被火烤的蜡一样被融化在了广漠的空间里,但是,她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最初像游丝一样微弱,逐渐扩大,最后演变为充斥在整个世界的喧嚷……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所有这些在场的人的意识里,包括孩子的母亲,都还没有从一个独立生命的角度去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好像所有这些事情和孩子自己反倒没有了什么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对的——人对于自己的降生的意义的探询和理解要发生在很多年以后,目前,这个柔软的肉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既然这样,我们也就无须给这个孩子的大声啼哭赋予什么特别的意义,它没有意义,它仅仅是脱离母体的生命为了维持生命所进行的一种转换,从现在开始他就要自主呼吸,就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了,他就开始作为人“存在”于这个他没有丝毫准备的人生舞台了。这还是一个空瓶,究竟用什么东西来填充它,严格一点儿说,既不是这个孩子也不是周围的这些人、包括他的生身父母所能够决定的。
“赶紧去叫醒冯坤,”白旭医生对金花说,“让他马上去告诉老爷!”
金花应声去了。
井云飞不在靖州,他目前正在洛州为成立靖洛联合商会的事情周旋。
所谓周旋,就是把两个州政府和原有的民间商会拉到一起,进行新的谈判。这是一个费心费力的过程,你必须照顾各方利益,不断督促人们达成某种妥协,从而让所有人都感觉能够从联合商会的管理中得到安全和利润。这方面,井云飞掌握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不要说他的团总身份和麾下的五千名团丁,就是论财富,目前在靖州和洛州两地,也没有任何一个家族能够和他企及。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他的家业并没有因为豢养民团而被消耗,相反,他的财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增长。
靖州的汪、郭、林、井四大家族中,井氏家族正在成为最有权势的家族。在那个年代,财富和武装是强人立身的根本,这些东西还会给主人赋予一种政治力量,让他在靖州地盘上发挥豪绅和国家地方政权的职能。民国初年的地方政府普遍软弱,有很多地方出现了被豪绅们的联盟替代的严重情况,这也是辛亥革命以后出现的行政管理权散乱、军阀割据现象的微观反映。
井云飞在洛州为成立靖洛联合商会的事情所做的周旋,牵涉各方利益,难度很大,最大的难度还在陆相武——他不愿意眼睁睁看到井云飞的势力进一步坐大,他想利用眼下商人和士绅间的脆弱平衡进行拖延。但是,不管靖州还是洛州的士绅,显然无力抗拒井云飞提出的条款,所以,尽管谈判仍然在继续,但是已经能够感觉到大多数人的妥协姿态,陆相武无能为力,现在,他想的更多的是将来如何与庞大的井云飞和平相处的问题。
冯坤急急火火赶到洛州军政府豪华宴会大厅的时候,与会者正在为刚刚签署靖洛联合商会章程而举杯庆贺。被推举为商会会长的井云飞面色微醺,竟然跳到一把红木靠椅上,挥舞着手臂向大家通报了这个消息。人们恭维他,为他喜添贵子祝福,就像罗汉章在陆省三的官邸接受人们对他喜添贵子的祝福一样……宴会陡然有了一种摆脱开严肃议题的色彩,变得热闹而没有节制。
在这种乱哄哄的气氛中,陆相武执一杯酒,特意从人群中挣脱出来,站到井云飞面前,平静地说了很多这个场合应当说的话,然后,满含着真诚的笑意,让这个年纪不轻的父亲和靖洛商会会长把酒饮下去。
井云飞接过酒杯,另外斟了一杯酒递给陆相武,说:“相武所言极是,我们生为靖洛人,死为靖洛鬼,一切着眼于未来……这杯酒,我们干了!”
两个人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很响亮地碰杯,很响亮地把酒喝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在靖洛的地盘上,这两个强人的宽容和解甚至于相互欣赏对方,是未来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保证,这杯酒非同小可。
随后,井云飞与所有在场的人碰杯,第一次以靖洛联合商会会长的身份表示,将竭诚努力,为士绅服务,为靖洛两地百姓谋福……人们频频点头,热望着井云飞,喝干了杯中的美酒。
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成为士绅们长久的话题,直到以后很久,人们还说:“井云飞会长喜得贵子那天……”
这通常是指靖洛两地长达十余年和平发展时期的起始时间,这也是那个还没有名字的人毫无准备地来到这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世界的第一天。
井云飞当天晚上启程,在冯坤的陪同下,星夜赶回靖州。井云飞推开房门,顾不上玉兰,直接扑向卧在襁褓之中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这个柔软的肉体表达爱意,害怕因为莽撞磕碰了他。他决定只亲亲他的脸蛋。他趴伏下身子,轻轻亲了他。孩子睡着了,并没有在意父亲的第一次亲吻。玉兰的手向井云飞摸索过来,井云飞握住它,看着玉兰疲倦的面容,看到她眼睛深处的骄傲和幸福,也趴伏下身子,亲吻了她。
……
井云飞为孩子取名绍平,井绍平。
每当我们无奈地说到世事变化的时候,总要说:“时间会改变一切。”但是很少有人从这个简单话语中确认某种无情的、会将你的人生整个逆转的重大事实。是啊!人生尽管会有各种各样的变故,一般来说,真正经历翻天覆地一般大起大落的人终归还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在平淡中度过平淡一生的。这些人没有极端的幸福,也没有极端的苦难,尽管时间改变了一切,但如果把生命比喻为一颗在轨道上运行的星球的话,很少有人脱离轨道,疯狂地在广漠的空间横冲直撞或者在完全失控中飘飘摇摇。很少有这样的人。
石玉兰却是这很少的人中的一个。
身为靖洛联合商会会长的井云飞身不由己,在玉兰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公众和家族事业上,在靖州和洛州与各种人物周旋,经常往返于靖洛—龙翔之间,为了靖洛两地的发展殚精竭虑,就连从来不赞赏和钦佩什么人的陆相武都感慨说:“井云飞前辈为靖洛两地士绅和黎民百姓,尽力了。”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儿子绍平是井云飞的精神支柱,那个在襁褓中等待长大的孩子却无法成为他生活中的切实内容,他不得不在一种想象的状态中体会父亲与儿子、丈夫与妻子的感情生活。是的,井云飞周到地做了安排,亲自嘱托白旭医生照料玉兰、绍平母子的健康,但是这无法取代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目前他无法百分之百地履行这个责任,这就隐隐地造成了一种危险:在非常需要丈夫呵护的玉兰的心中,井云飞离她越来越遥远,她经常感到孤独,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和这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她经常坐在窗前,落寞地看着阳光从院子的花草树木之间移动过去,她觉得自己就像浮尘一样漂浮在空中,即使想落下来也不知道该落到什么地方。
绍平成为依托着她的唯一力量,正是从儿子的身上,玉兰才寻找到抗拒虚弱抗拒孤独的力量,她才能够让自己相信,所有的幸福都是真实存在的,她仍旧像以往一样幸福。她让自己在幸福中回忆往事——那是地地道道的往事,因为她的记忆回溯到了自己的童年,回溯到了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父亲和母亲……那是在贫苦的日月中经历的甜蜜,是一个生命对眼前这个陌生世界的奇妙感知……如果这个时候她被什么事情打扰,蓦然坠落到现实之中,她总会感到惊愕,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白旭医生隔几天就来看望玉兰和绍平,有时候还和玉兰拉两句家常。白旭医生见多识广,竟然知道很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个叫袁世凯的人死了,另一个叫张勋的军阀进军北京,宣布被推翻的宣统皇帝复位;而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俄国),穷人打倒了富人,自己掌握了政权……这些事情对于石玉兰来说过于遥远了,她无法从这些事情当中感觉历史与人的联结,她当然更不知道这些看似遥远的事件正在通过一种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把可怕的力量传导过来,从而改变所有人包括她自己的命运。因此,她没有在意这些事件,更没有在意井云飞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情境之中在为这个家族奔波。
白旭医生曾经跟玉兰说,这个世界是因为有了穷人才有富人,换一句话说,是因为有了富人,所以才有如此多的穷人。一开始玉兰并没有弄明白这句很拗口的话究竟什么意思,经过反复咂摸,她突然从自己的浅显经历和父亲的命运中咂摸出了其中的道理:是啊,没有父亲这样的佃户春种秋收,哪里就会有地主陆子仪巨大的财富?没有陆子仪把穷人家的财富聚拢到他的手里,穷人怎么就会如此艰难?
初为人母的玉兰,竟然像哲学家那样在思考。当她把这种思考跟白旭医生提起的时候,白旭医生淡然笑了一下,并没有夸奖她的领悟,她甚至从白旭医生淡淡的笑意中,感觉到某种无法言传的阻拒进一步交谈的意味。是的,白旭医生不可能和井云飞的太太在这方面做深入交谈,尽管他知道玉兰来自一个贫寒的家庭;同样,一个被井云飞的财富供养的佃户的女儿,也很难和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谈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她必须把精神探求的渴望转向自己的内心,转向那个连自己也很少触动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进入这种状态,就像自然界中的生物一样,就意味着一个成熟季节的来临,任何外界条件都无法阻止结果的发生。事实上,所有人的精神生命都是在这种连续不断的阶段性孕育中一步步完善和充实起来的。石玉兰并没有因为一场奇异的婚姻而中止精神成长过程,这个过程甚至也不能够被伟大母性的复苏而中止,在她幸福地成为母亲的进程之中,精神成长也在同步进行,只不过她自己不曾清晰地意识到罢了。
白旭医生当然不知道,他那句简简单单的话语,竟然点燃了一个渴望精神成长的人的心——既然这个人的内心被点燃了,既然这个人的生命进入到了一个精神成长的过程之中,那么,一切发生的就都是必将发生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那些必将发生的事情发生。这样,我们就看到了她那单纯得就像一泓清水的心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与丈夫井云飞走动的豪绅都是被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佃户供养着的地主,地主正是父亲痛恨的人;目前成为丈夫的井云飞,本质上和陆子仪没有任何区别,她曾亲眼看到一个人殴打一个欠租的佃户,据说这个佃户正在领导集体抗租,是佃户的一个代表,就像当年父亲石广胜作为佃户的代表出现在陆子仪面前一样;靖州城最著名的一家商号突然被大火烧成了灰烬,那是井云飞为了报复另一个豪绅挑战了他在农村进行捐税收集的特权……一个佃户的女儿,一个从小就过着贫穷生活的人,一个知道是什么人造成了她的苦难的人,现在竟然置身于与她对立的人群之中,竟然要把被人们称之为“地主”、“土匪”的人接受为用整个青春和生命热爱着的丈夫……这对于她也的确太艰难了。
她仿佛突然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什么都是陌生的,就连山野上的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丛林中穿行着从来没有见过的野兽,天上的月亮在晴朗的夜空中竟然散乱着粉红色的光泽,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大地,却恶意地播撒了无数旱魃,那些像猴子一样的东西嘶叫着,攀缘在树木上,隐藏在石缝里,游荡在平原上。她必须在精神领域回答很多问题。如果回答这些问题,她必然要进行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心挣扎,她的灵魂世界命中注定要充满喧嚣。
有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身边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她凝视着绍平红扑扑的脸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我的儿子么?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认为地主兼土匪井云飞的儿子是他的外孙吗?如果这个娃娃是大地主井云飞的儿子,那么他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我的儿子呢?如果井云飞是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个儿子与我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怔怔地看着怀里的绍平——她何尝不想把他作为自己的惟一依托呀!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东西恶意地离间着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在纯粹的母爱之中,总是有一种声音在说,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你什么都没有了。既然这样,你又有什么爱这个世界的理由,有什么爱这个家庭,包括这个孩子的理由呢?
她奶水很足,常常等不到绍平饿了,乳房就胀得不行,她就把奶水挤到碗里倒掉。给绍平喂奶的时候,她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情不自禁想向他说些什么,她向这个弱小的生命诉说她的苦闷,诉说她的家事,诉说她想诉说的任何事情……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她把对别人不能说的话都向襁褓中的儿子诉说了。
绍平有的时候会突然停止吮咂的动作,用非常富于人性内容的目光看着她,好像真的听懂了母亲的诉说。玉兰就紧紧地抱住他,说:“妈什么都没有了啊!妈只有你了啊!”她的泪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孩子的身上。但是,当她意识到这个儿子和她没有本质上的关系的时候,她那颗柔软温热的心又会突然变得僵冷起来——不,他不是我的!我仅仅是井云飞雇用的一个奶妈!绍平把乳头嘬得疼了,她会暴躁地把乳头拔出来,不让他吃。她看着他哭,心里居然十分平静,没有一点儿心疼的感觉。
是井云飞发生变化,所以才导致玉兰的心灵动荡了吗?这是一个很难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井云飞自己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在一定意义上,“是”或“不是”都不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全看你从哪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
人类的所有精神探求实际上都在抽象理念领域里进行的,这种抽象理念放大了生活中的一部分真实,却又把另一部分真实忽略过去,以至于最后造成这样一种结果——仿佛生活就是抽象理念所认为的那个样子,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在说明着抽象理念。
我们基本上可以认为,这是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出现危机的表现。
29.争夺
日月是那样艰难。短暂的幸福与浪漫在绵延无绝的思虑中像风中的彩云一样飘散了,留下来的只是可怕的空漠与孤独,是对死去的父亲无边无际的怀念。石玉兰总是不由自主把父亲的死和她爱着的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尽管她已经知道那不是井云飞的意图——和井云飞在一起的时候,她驱赶不掉那种罪恶的感觉,就好像她正在做对不起父亲的事情。
在一个清明节,玉兰提出要回老家崤阳去拜祭父亲,在夕梦山,在熟悉的石家坪,在父亲的坟茔前,她思绪万千,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究竟对还是不对。你早已经不是贫苦佃户的女儿了,你衣食无愁,“井云飞太太”的身份让所有人都对你敬畏三分,在你的行踪中,总是有许多荷枪实弹的人进行护卫。即使你不让那些狐假虎威的人跟着你,小时候的那些伙伴也远远地看着你,不敢再和你搭言,即使你想亲近她们,她们也紧张得说不出话——她们面对的再也不是那个活泼漂亮的玉兰了,你是大地主井云飞的太太呀!
她失去了一个世界,一个她自认为还能够倚靠的世界。你到了这个世界,就意味着永远离开了那个世界,它们不能够彼此交融。只有现在她才知道,她失去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她不能够融入到丈夫井云飞的世界中去,即使她想,也做不到,她鲜明地意识到自己不是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她和那些搔首弄姿、满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们完全不能够交流,总是竭力避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把自己封闭在深宅大院之中。
站在这个深宅大院里面,她产生出有一种身在地狱的感觉,没有一点儿光亮,没有点儿声响。在这可怕的死寂中,玉兰时时感到冰冷彻骨,感到窒息和绝望。她害怕见到井云飞,大门被打开的声响,已经不是对即将来到的幸福的惊喜,那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和恐惧。玉兰对人生所有的幸福想象都疲软了,她把自己交给了未知名的主宰,她也不再整天品味自己的不幸了。她倒是可以走出院门,去靖州城外的河边或者小树林里逛一逛了,她手下有供她随便驱使的仆人,金花总是十分周到地伺候着她……可是,她内心的孤独与凄苦,向谁去诉说呢?她能够跟金花说她不幸福吗?她能跟人说她仍旧想做佃户的女儿吗?
石玉兰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这种感觉在一次小产中得到进一步加强。
绍平一岁多一点儿的时候,玉兰又怀孕了,这次的妊娠反应不像上次那样强烈,就她内心来说,对于孕育新的生命似乎也不像怀上绍平以后那样带着强烈的新奇渴望。这让她很惊恐——这不是一个母亲的态度。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样子。她在照看绍平的同时,总是让自己和身体里那个新的生命对话,试图建立其当初那种和绍平建立起来的甜蜜联系。
那段时间井云飞不在靖州,在龙翔,说是要建立一个新的规模很大的商号,经营从上海贩运过来的洋布。这件事在玉兰的潜意识里引起的回响是:井云飞正在和傅美珠过他的幸福生活,他把她和绍平完全忘记了,毕竟,傅美珠是他的正房,我不过是一个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的无关紧要的佃户的女儿……这种想法像毒素一样侵蚀着她作为一个期待新的生命降临的母亲的幸福。没有了丈夫的呵护和赞赏,怀孕的幸福会打很大很大的折扣,她几乎是在枯燥的等待中完成整个孕育过程的。
白旭医生最近对玉兰过于平静的妊娠状态有些不放心,曾经让冯坤往龙翔捎信,希望井云飞能够在玉兰生产的时候回到靖州。冯坤信誓旦旦说口信捎过去了,但是没有得到井云飞的消息。
小产发生前也没有什么症状,一天夜里,玉兰像正常临产的孕妇那样突然腹痛起来,下身出了很多血,就连很少惊慌的白旭也失却了冷静——她并不是一个正常临产的孕妇,孩子怀孕刚刚八个月,所有这些症状都在说明正在发生不正常的事情。但是,白旭医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守候在玉兰身边,等待着生产,就像等待正常的生产一样。好在玉兰并没有出现更严重的情况,孩子也正常娩出,但是,孩子是死的。这是一个女孩,根据白旭医生的经验,这个孩子不是死在临产之前,她早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就死了。
白旭医生把那团血污放到襁褓里包裹起来,没有告诉玉兰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玉兰处在一种浅度昏迷状态,虽然有意识,但是说不了话。她的身子底下老是不干净。白旭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措施,玉兰的境况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下去。
六个小时以后,白旭医生说出了实情,并且问玉兰孩子怎么办?玉兰痛苦地闭着眼睛,一滴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落到枕头上——她毫无缘由地认为自己为孩子的死负有责任。
按照规矩,小产的孩子不能葬在祖坟,因此,这个孩子被埋在城北的一个沙岗上,那是普通人家的墓地。玉兰的身体刚一恢复就去看她,为她烧一些怀孕的时候缝制的小衣裳之类的东西,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默默地垂泪。金花怎么劝慰都没用,她就是认为这个孩子是因为她太不经意才死的,这种良心上的重负一天天沉重起来,甚至蔓延到了井云飞的身上——如果他像一个父亲那样守候着她,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吗?让她气愤的是,井云飞回到靖州,竟然一句也没询问关于孩子的事情,搂抱住绍平说这说那,仿佛绍平就是他的一切……玉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孤独。
孤独容易让人产生极端的想法。
现在让我们站在井云飞的立场来看一看时间带来的改变。
他是在感觉到石玉兰的改变之后,才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的某种东西发生改变的。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那个在井云飞身子底下因为没有经验而恐惧得颤抖的黄花闺女,成了一个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过来人;纯洁得就像一钵清水的女人成了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一个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妻子现在成了知道他很多根底、并且不断提出令人烦心的警告的人。井云飞觉得什么东西都被改变了。
一个掌管着势力范围跨过几个省区庞大家业的人,一个必须用全部精力在权势人物中间进行周旋的人,一个把商业触角伸到k省省会龙翔的人,一个为了公众利益每天都要处理很多庞杂事务的人,会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一个好丈夫呢?在外面无休无止地进行拼杀的井云飞经常感到心烦意乱。
通常,井云飞用两种方式来消解内心的烦乱:一是和自己的儿子绍平在一起,和他在宅院的砖地上摸爬滚打,让儿子骑在他身上,为儿子模仿各种鸟兽的叫声,或者给他讲民间故事——绍平已经能够听懂了。那些故事以前大都曾经给玉兰讲过。做完这一切以后,他会默然离去,就像是一个刚刚做过桑拿浴的人,带着舒适的疲惫,到他该去的地方,去做他应当做的事情去了。再有就是长时间在玉兰的身上消磨,就像玉兰刚来的时候那样。不同的是,他改变了以往必须点着灯,看着玉兰的眼睛行房的习惯,总是在完全漆黑的时候要她。他什么话也不说,完全不顾及玉兰的感受,和玉兰没有任何情感交流,好像在蹂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使用的手段也千奇百怪,有的时候简直就像某种狂暴的畜牲,经常把玉兰折磨得遍体伤痕,然后,他就倒头大睡。早晨起来,得到解脱了的井云飞不因为虐待了玉兰向她表达歉意,只是冷冷地吩咐金花说:“金花,给玉兰拿饭,莲籽羹。”玉兰倚靠在炕上,怔怔地看着井云飞。
她不知道过去的井云飞和现在的井云飞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她更不知道那个让人不寒而栗的井云飞和以前自己心目中的丈夫井云飞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她不知道。反过来说,井云飞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眼睛深处带着戒备的人是不是他的玉兰?他那个单纯得就像一只小鹿的玉兰到哪里去了?他还能够把她找回来吗?他还能够让她回到他身边吗?找不回来了,即使黑着灯行房,他也找不回来了。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在天龙寨做荒唐的事情,畜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他甚至忘记了天龙寨是祖父视为神圣的地方,那个长眠地下的人如果知道他的孙子在这个地方胡作非为,一定会震怒起来。但是,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龙寨成为井云飞消磨生命和消解人生旅途疲惫和烦恼的地方,至于他从这种堕落生活中是不是真的得到了慰藉,只有他自己知道。
玉兰对于有关的传闻采取漠然的态度。这是一个人的心冰冷了的标志。
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消解母子之间天生的情感和心智的联系,哪怕这种力量来自母亲的内心。
无论历史怎样有声有色地发展,无论外面的世界成了什么样子,无论井云飞要保存和扩张自己的势力要经历多少次拼杀和制造多少次阴谋,无论他面临多少次险峻的局面,处理和化解多少复杂的事物,在这个静悄悄的深宅大院里,日子一如既往,平静如流水。这非常有利于自然情感的成长。
在对自己的儿子轻轻的诉说和只有曲调没有
歌词的吟唱中,在对绍平的照顾和呵护中,在绍平像羊羔一样对于她的眷恋和依偎中,石玉兰心中那种广大无边的爱,从井云飞身上,从树木花草、山川土地上,从迷离的夜色和晴朗的天空中,全部回缩到了孩子身上。绍平就是她的一切,绍平就是她整个的世界。
绍平能够坐立了;绍平会叫“妈妈”了;绍平蹒跚着走路了;绍平会用眼神和母亲交流了;绍平会说话了;绍平知道为母亲搬小板凳了……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必将经历的,这是上帝对于崇高母爱的报偿,是一个女人在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之后的必然收获。但是,对于石玉兰来说,这些不为人知的小事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是她心灵幸福最为直接的方式,是她对于周围的一切进行感知的价值尺度,是她整个生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的唯一证明。
绍平的身体端正而纤弱,看上去让人感觉在这个健康的躯体中,生命仿佛很脆弱,就像本来生活在暖棚里突然被移动到了气候寒冷的室外一样。但是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优雅的气质,他穿的衣服,无论多么简单,看上去也总是让人认为只有那件衣服最适合他。他的头发漆黑,就像锦缎一样光滑。他不是那种总是蹦蹦跳跳的孩子,大多的时候,他喜欢坐在矮凳上看眼前这个新奇的世界,哪怕是一只花朵,花朵上的一只蜜蜂,或者天上的云彩,都能够长久地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皮肤就像
瓷器那样白皙,他那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总是发出一种探询的光亮,好像要急于弄清什么事情,他和世界发生的每一次接触,仿佛都让他惊讶得叫起来。尽管他从来不淘气,但是他也像所有孩子那样精力旺盛,在有弹性的身体中,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精力被抑制着。在他那无比柔和的性情之中,潜藏着幽灵或者说黑夜的意味,反映着白昼的余晖和即将到来的黑夜的深不可测。
井云飞经常来看孩子——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地看问题,那么我们就应当认为井云飞的这种亲子的愿望和感情是正当的。他在外面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孩子吗?没有这个孩子,他还有那样大的动力出入于黑道与白道之间,出生入死地做那些事情吗?
这种理智支配下的感情,自然要将对玉兰的爱降低到从属的位置——不,那不是降低,那纯粹是一种排斥。惯于在风月中行走的井云飞,对姿色渐消的石玉兰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最初的感情热度呢?当这个权势极大的人把另外一个因为紧张而浑身颤栗的黄花闺女裹到身子底下的时候,石玉兰在他心中又能够占有多大的位置呢?这样的事情在大户人家经常都在发生,道德已经麻木到从来不对此进行谴责的程度,很少有人关切到一个被人遗忘的女人的切身感受,这些感受都在这些深宅大院里随着岁月的流逝流失了。
石玉兰也是这样。实际上,在这个可怜的女人的后半生中,很少回忆起自己在生下绍平以后的艰难,作为一个正当年华的女性,在对儿子的爱面前,个人的幸福渴望和对于情感慰藉的要求,都消逝了,儿子取代了她的一切。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才会产生出一种极端的感情——绍平是我的孩子,他不应当这样亲近他!
每一次井云飞走以后,她都要上上下下地检查绍平,好像在怀疑井云飞是不是弄伤了他。更为严重的是,石玉兰惊恐地发现,每当井云飞亲近绍平的时候,她对绍平的那种广博无边的母爱就会受到冲击,好像绍平也成了独立于她的个体,这个个体游离开她,去和别的人亲近去了。这种痛苦没有任何来由,石玉兰多少次对自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绍平永远是我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够阻止内心产生那种奇怪的感觉。她常常为此感到愧悔。
谁都无意,但是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却仿佛在对儿子进行一场激烈的旷日持久的暗中争夺。井云飞把绍平看成自己的命根子,他要时时事事用自己的操行来影响他。他为绍平请来老师教他读书认字,他要用文化开启他的心智,让他知道人生还有一种超越日常生活的方式。那些方式将不断修正你对日常事物的看法,让你比别人看的高远。他教他打枪,在玉兰看来,简直就像是在认真培养一个土匪。只有井云飞知道,他并不是想把儿子培养成土匪,他是想让儿子成为这个社会需要或者说能够适应社会邪恶的人。祖父井观澜古典主义的道德教条能够让儿子应对人心的险恶吗?父亲井宽儒在善恶之间的羞羞答答的徘徊,不是正在说明如果你想在这个世界立身,你就不能不向恶妥协,你不可能坚持很久。所谓的善,越来越具有技艺的性质,这不是一个人的变化,这是整个世界的变化啊!
他把他带到士绅们中间,让他感受成人之间进行交往的艺术。他试图告诉儿子,这将是他未来主要的生活方式,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都得周旋在这些人之间,只有在这些人中间如鱼得水了,你才能够守护住财富,你才能够增加自己的财富,你才能够活得像一个人。这些人既可能是给予者,也可能是掠夺者,全看你怎样和他们相处,全看你以什么样的实力和他们相处。
石绍平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大眼睛发出的探询的光亮,照亮了父亲试图要他了解的事物,他已经看到了轮廓。虽然他还不知道那件事物具体是什么,但是他已经从旁人的谄媚中,从父亲的矜持中,感觉到这个人的力量和尊严,感觉到他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游刃有余的智慧。很显然,父亲正在成为这个孩子心海中的灯塔,尽管它若隐若现,但是他知道它在引导他。
玉兰则教导儿子要有同情心,同情穷人,“没有穷人,哪会有我们这些富人的日子?”绍平歪着脑袋,用探询的目光看母亲,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母亲就告诉他,我们是靠佃户的地租生活的,佃户正是因为向我们和官府交纳了地租,才永远是穷人。
“不,”绍平坚定地说,“不是这样的。”玉兰异常惊讶,问儿子:“那……你说是咋样的呢?”绍平很羞涩,没有正面回答母亲。他不想用父亲的话回答母亲,他已经知道,在这些问题上,父亲和母亲的见解是不同的。他不想说他们见解不一样的问题。
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遭到土匪打劫,身无分文,求讨到玉兰这里。玉兰接待了他,给了他一些废旧衣裳,给了他五块大洋,打发他回家去。“为啥?”少年绍平极为不理解母亲的大度和慷慨。玉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崤阳县的人,我就是那里的人,是我的老乡哩!老乡遭了难,不是得帮他一把?你爷爷常说,得帮人处就要帮人,这是积德行善哩!”绍平完全不能了解母亲。但是,他不再询问什么,就像知道了母亲的意思一样。
……
我们能够确认,在井云飞和石玉兰之间的确在进行着一场争夺儿子的战争,参加战争的双方是如此坚忍,如此不做退让,这就注定了双方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也不知道曾经付出的代价全是因为对方的坚决。他们都严格地在自己的领地进行思考,有的时候甚至不把对方作为参照物。
玉兰暂时还没有告诉绍平她是如何来到井家的。她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难道你想让儿子充当命运的裁判者和调停人么?当这个裁判者真的站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怎样向他诉说你的案情呢?你能说那是一场错误吗?你能说你没有从婚姻中得到幸福吗?你能说井云飞没有像一个优秀的丈夫那样爱你吗?你究竟有什么冤情要诉?你想抱怨什么?你期望自己的命运发生改变吗?那将是什么样的改变?
所有这些,都是石玉兰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第十章 死亡
30.在大地上生根
“老葛,这里有一个山洞!”不知谁呐喊了一声。
葛满康心中一喜,一边继续向敌人射击,一边命令身边的几个担架队员:“快!全部撤到山洞里去!”的确,撤到山洞里去是唯一的生路。敌人已经占据了西面的山岗,再往西奔突已经不可能了,后面的敌人正在紧逼而来,情况万分危急。后生们一边撤退一边还击敌人,向山洞转移。
敌人发现了他们的意图,枪声愈加密集了,火药味呛得人喉咙火辣辣地疼,眼睛异常酸涩。子弹呼啸着在空中飞舞,弹头落在洞口的岩壁上,溅起一簇簇蓝色或者橙红色的火花。
葛满康是最后一个退进山洞的,他马上找到了依托,继续射击敌人,他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在沉着地点射。这是喜子,他打仗也显示出一种稳重的劲头。敌人的武器失去了射杀的目标,渐渐稀落下来了。
葛满康和喜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夜色。不时有一两个敌人闪出身来向洞里面射击,葛满康能够赶在敌人扣动扳机之前把他们撂倒在那里,这显然引起了敌人的恐慌,他们正哇啦哇啦地呐喊着什么!过一会儿,敌人也安宁下来了。世界一下子变得极为沉寂。
忽然,葛满康听到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响声,他吃了一惊。他安顿喜子注意敌人的动静,便爬起身退到山洞里面去了。他的几个兵士们正在一个个地倒下去,与此同时,山洞里响起了响亮的鼾声和疲惫不堪的呻吟声。
他弯下身摸了摸地面,地面潮湿而阴冷。“等一下,同志们!”他冲他们喊,“不能在这里睡……同志们,起来,坚持一下……”没有一个站起来。他跨过他们,摸索着岩壁向洞里面走。脚下有一两寸深的积水,空气中混杂着一种腐臭的气味儿。他转了一圈儿,又摸索着走出来——这是一个十几米深、四五米宽的山洞。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比起里面来,后生们躺下去的地方还算好一些。
他站在倒在地上熟睡的担架队员身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塞着。他知道,他们是太累了。每个人都扛着弹药和武器,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道上跑了三十多公里,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下没命地奔跑,不断进行战斗,即使是铁人也会累得倒下去。他不能不让他们休息,尽管他知道这对于他们是极端危险的。他把牙咬得“咯咯”响,摸索着整理他们的睡姿。他又回到了洞口,趴在喜子身边。
最近几天,战斗开始收缩进行,葛满康的担架队基本上完成了搬运伤员的任务。红军在临阳镇缴获了大量武器,一位红军营长命令葛满康的担架队转变为运输队,让他们跟随大部队往黄河岸边转移,从罗家川渡口把这些武器搬运到黄河西岸去。
出发以前,为了防备万一,红军营长派两个战士来教担架队员使用武器。在一个山坳里,担架队员练习了射击。来自马家崾岘的五个后生,除了绍平以外,其他四个人都在村子里练习过射击,那是他们追随在赤卫军后边,软磨硬磨才办到的事情。摸过枪和没有摸过枪就是不一样,所以,打靶的时候,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受到红军的称赞,葛满康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绍平趴伏在地面上,双手微微有些颤抖。
“不用害怕,”红军战士说,“第一次打枪就是很紧张,放松弛,放松弛就可以了……”
其实绍平不是紧张,他是因为突然得到这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利而激动——这说明他跟喜子、双柱他们没有任何区别,这说明他真正成为了这支队伍的成员,没有人认为把武器交给井云飞的儿子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喜子他们甚至站在身边鼓励他指点他。他练习得非常认真,在红军战士的口令下,不断向“敌人”射击,打得越来越好。这一天对于绍平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节日。
清晨,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红军开始静悄悄向北转移,担架队被夹在红军队伍中间,离开临阳镇,踏上归程。和部队在一起,有了纪律约束,没有人敢于笑闹,但是,在即将回家的十二个后生心中,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激动的迷人的清晨啊!他们回头看了看沉浸在浓厚晨雾中的临阳镇,心中荡漾着一种离开一个值得记住的地方的感觉。他们知道,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成为他们渡过黄河以来的转折点,从此,回家,回到安宁、甜蜜的故乡本土,回到自己的父老兄弟身边,就成为了他们的心灵目标。那是一个温馨的目标。
一开始路途很平坦,双柱扛着弹药箱,肩头上横放了四支步枪,但这并不影响表达他此刻的心情,哼着一支不成调儿的歌曲。喜子看了看走在身边的绍平,轻声问道:“回去以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绍平已经很善于跟同伴聊天,先是一笑,然后说:“我呀,我先得睡它三天三夜……”喜子开心地笑起来。
喜子心里想,绍平并不像许多人想的那样,心里藏着数不尽的弯弯绕绕,他很直爽,永远说的都是心里话。村里人把他想得太复杂了,尤其是那些对绍平抱有很大成见的人,总忘不了五年前绍平和双柱打架的事儿,总觉得这个不言不语的后生脑子里转着许多别人无法了解的念头。其实他不是这样的人。过河以来,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没落在别人后边,他跟大伙相处得很好;眼下他跟双柱也已经非常要好,就像经过很长时间考验的朋友;呼三牺牲的时候,绍平多么伤心……喜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马家崾岘人,他要让马家崾岘人知道:绍平是一个非常好的后生。
人们,包括喜子在内,仅仅把绍平的这一系列表现作为他们的一种发现,谁也不知道,这短短的十二天,绍平的思想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所有的行为,其实正是这种内心深刻变化的结果。所以,当担架队和红军一道踏上归程向罗家川渡口方向进发的时候,绍平比任何人都激动。一种比生命更加宝贵的东西使他浑身充满了永远也消耗不尽的活力。领取弹药的时候,绍平除了背两箱弹药之外,还试图再多背两支步枪,被葛满康严厉制止了——葛满康发现这个后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拼死命的劲头。
但是现在,上路几个小时以后,绍平在前前后后照顾别人的过程中,肩膀上仍旧压了四支步枪,和双柱一样。绍平这样做已经没有任何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意思,自从呼三死后,他很少想到这个问题。他从一切方面依附在担架队这个群体上,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身体很疲劳,但是他的精神却无比舒畅,就向被沐浴了一样。
马上就要回到家乡了,就要回到那个现在对于他已经极为亲切的马家崾岘了,就要面对着那里的乡亲了!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要向妈妈说,向文香说,向所有的马家崾岘人说。说什么呢?绝不是要说:“你们看吧,我石绍平是怎样的一个人!”不是的,他要说:“我现在知道了,究竟该怎样做一个马家崾岘人……”他要坐在妈妈面前,把所有心里话都告诉她,把十二天以来经历的一切——包括每件小事在他心中引起的反响——都讲给她听。妈妈一定会高兴的,她正是这样期待他的呀!现在他知道了,妈妈怀里揣着一颗怎样的心。
蔚蓝色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天的极尽处,白云被压成一个狭长的条带,闪烁着藕荷色的光泽……阳光从白云层后面闪射出来,给大地镀上一层斑驳的亮色,在暖洋洋的阳光下,大地上的树木花草,土地和河流都蒸腾起一股强烈的春天的气息。春天真正地来了,它带给人们一种暖洋洋的睡意。
“真的,回去先得好好睡一觉,”喜子对绍平说,语气中充满了幸福和向往。“我不睡在家里,我要先跳到黄河里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躺在滚烫的沙滩上……那可真美呀!”
葛满康从队伍中走出来,停在半路,前后看着他的队伍。十二个人,一个不缺,一个不少。十二天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担着心:不要出什么意外,他把他们从父母手中接过来,就要完好无损地还给他们的父母。这是他十二天以来坚定不移的信念。每当担架队遇到正在进行的战斗,年轻人好奇,想爬到前沿阵地去看,葛满康总是凶神恶煞一般把他们呵斥回来,他知道战争绝不是游戏,它的残酷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够理解。现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他那颗总是悬着的心也要放下去了。尽管他外表仍然冷漠,可是在他的心里,却回响着比年轻人更加热烈的欢愉。
当喜子和绍平从葛满康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一把揪住了绍平的胳膊,不由分说从肩上拿下了两条枪。其实,葛满康身上已经有三条枪了。绍平试图争夺,葛满康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绍平只好走开。
“别争了,绍平,你背太多了,不行。”喜子说。“喜子,你是看不起我么?”绍平故意问。喜子马上缄口了——像以往一样,他总是回避看得起还是看不起绍平的问题,他知道绍平在这个问题上敏感。但是今天,绍平却露出洁白的牙齿,默默地笑了,或许笑的正是自己以前的敏感。他紧挨着喜子往前走,喜子侧过头看了看他,第一次感觉到他是那么漂亮。你不能不承认绍平是马家崾岘最漂亮的后生。
前面是一座小山,山上长满了各类树木,在向阳的坡地上,一些发芽早一些得树木,树叶正在变得繁密起来的,有的甚至已经能够遮掩山体了,小路正钻进那些树木之中。那里明暗交映,枯黄的落叶早就变成了灰色,老树的黑色树干虽然仍然很坚硬,但是那些柔软的枝条和鼓胀的芽苞,正在宣告春天已经加快了脚步。左下方的一条峡谷里,一条小溪通过它欢乐的闪光,消失到远方更茂密的森林深处去了。
太阳西斜了,颤动着耀目的白光,峡谷间泛起轻纱一样的乳白色暮霭,把黛色的峰峦衬映在灰色的暮霭之中,显示出巨大的轮廓,就像是一些巨人正在无尽的寂静中休息。空气中仍然像白天一样弥漫着使人感到愉快的温暖,仿佛这种温暖的气息永远不会消失了一样。四面八方都洋溢着柔和的不辨其貌的嗡嗡的响声,这响声既不是人声也不是黄河的涛声,那是大地之母的吟唱和感叹,只有特别敏感的人才听得到它。
正在这时,部队在距离罗家川渡口七公里的一条峡谷突然遭遇了敌人——敌人很显然料到了红军部队要从罗家川渡口西渡黄河,早早就潜伏在这条必经之路的峡谷两侧,因此,战斗一旦打响,没有防备的红军队伍马上陷入了被动。红军在坚决的抵抗中试图掩护担架队先走,但是,数倍于我的敌人根本容不得红军做这种调整,很快就把红军队伍冲散了。担架队中只有几个人冲了出去,跟随在葛满康身边的人急不择路,从一条支沟冲出去,匍匐在一片小树林里,身后的敌人不断向他们射击。
葛满康带领几个人掩护,让喜子和其他人放下弹药往北跑。喜子带人跑到山上,突然发现在跑出来的人中,只有他一个是马家崾岘村的人,意识到绍平、双柱、狗剩和友娃都还在葛满康身边,就让其他人继续往红军撤退的方向跑,自己则留了下来,占据一个有利的地形,用火力压制追击葛满康的敌人。
等到葛满康带人撤退到这里,看到只有喜子一个人时,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责怨。他们摆脱了敌人的追击,爬上一条支沟西侧的山梁,往北奔袭。此时,他们离撤退的队伍已经很远。
葛满康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往西北方向转移——他感觉这里离罗家川渡口不远了,红军队伍一定是在向那里运动。目前关键的关键是要尽快与部队会合,只有在部队的保护下,才能够保证担架队员的安全。不幸的是在进发的过程中,他们又遇到了一小股敌人,发生了激烈的交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战斗,他们才撤退到这个山洞里。
现在,附近的枪声已经稀疏,远远地传来枪炮声,说明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正在发生战斗,或者换一句话说,红军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这让葛满康地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
“这里有四个人,”葛满康对喜子说,“加上你我一共六个人,也就是说,其他人都突围出去了。”“哦。”“他们是全部出去了吗?”“全出去了。”“你不该回来。”“他们知道怎么走。”
31.激愤
绍平被一阵清脆的枪声惊醒,一下子跳起身来。
曙色正从洞口漫延开来,洞里已经有青灰的亮色了。葛满康和喜子隐蔽在洞口的土堆后面,巧妙地反击敌人。不时有一两颗子弹打在洞壁上,又溅落在脚下,滴溜溜地转。人都起来了——这时,绍平才看清,山洞里除了喜子、双柱、葛满康之外,还有友娃和狗剩,也就是说,留在葛满康身边的全部是马家崾岘的后生。葛满康似乎也刚刚明白这一点,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忧郁。这时候,友娃和狗剩正准备拿起枪趴到洞口去,葛满康回头制止了他们。
“叫双柱到这里来!”
葛满康一喊,绍平才想起来双柱仍然趴在地上睡着,用手拍打双柱。手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回传到了心里,他的心剧烈地紧缩了一下,赶忙跪下身子观察双柱。
“双柱!双柱!”双柱仍然没动静。绍平把双柱抱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双柱的前胸整个儿都被血浸染了,肩胛处巨大伤口上血还没有凝结,经绍平一动,又汩汩地涌流出来,落在地上,绽开了一朵朵殷红的血花儿。绍平把耳朵贴到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去,没有一点儿生命的气息,双柱的嘴唇僵硬而冰冷。
双柱死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默默地死去了。他紧紧地闭着双眼,模样很安详,没有一点儿痛苦的痕迹,眉稍上还挂着他那特有的顽皮劲头。他的一个嘴角也凝固了褐色的血痕。
绍平托着双柱的尸体,晶莹的泪珠在双柱苍白的脸上聚集,然后又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和双柱的血融在一起。绍平没有哭出声,可他的泪水也一直没有止住。剧烈的痛苦使他的脸部完全变了形,就像给钉在地上了一般,直到葛满康和喜子跑来,才把双柱的尸体从他手里接过去。
绍平无法支撑自己,“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内心深处涌起的巨大悲痛,像地震波一样撞击着声带,撞击着胸口,撞击着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喜子哭着把绍平拉起来。绍平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双柱的胳膊和结了厚厚硬茧的手。双柱手背上划了很多血口子,他把脸贴在这双手上,无声地饮泣。
葛满康用拳头抹去了泪水,开始劝慰双柱的同伴们。喜子面对岩壁站着,抽动着肩膀,慢慢转过身,和葛满康一起把双柱的尸体抬到一个干燥的地方。
绍平想到昨天晚上双柱叫冷的情景,嘴唇咬出了两道血印。他把自己的衣服轻轻盖在双柱身上,就拿起枪,趴到洞口去了。友娃和狗剩正在那里监视着敌人的动静。敌人退缩了,好像在想什么鬼花样。绍平把脸贴在冰冷的枪托上,闭上了眼睛。
双柱的突然离去,在他的心底里造成了一个极大的空缺。这空缺动摇了他所有的信念,他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依托了,他想用一种东西来弥补它。可是,没有东西能够弥补,就连回忆——纯粹地忘记现实,只重现过去的回忆——也无法弥补这可怕的空缺。出现在绍平脑子里的总是五年前的那次打架。类似的回忆只能使那个空缺更加向大扩展。他回忆过河以来与双柱相处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回忆他们怎样相互理解,怎样像亲兄弟一样在一起做同一件事情,怎样共同期望未来生活……如今他去了,撇下所有的人,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回忆马上变得苦涩起来。仅仅是苦涩倒也罢了,不知怎的,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声音呼唤着:你对双柱的死负有责任!是啊,悔恨,不仅仅是现在,过河以后没有几天,他就开始悔恨五年前那件事情了,但那时不像现在这样强烈。这样的事不止一件啊!就是昨天夜里,如果他不睡,如果他稍微细心一些……他的泪水又涌流出来了。
“轰!轰!”在离绍平他们三四米远的地方,敌人的手榴弹炸响了,泥土和石块飞迸起来,纷纷落在他们身上。绍平看到敌人爬到洞口上面去了,但是,山崖太高,角度又不合适,他们无法把手榴弹扔进山洞里面来。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幕障。绍平估计敌人快出现了,探出半个头仔细观望。果然,敌人正依仗着树木的掩护,跳跃着向这里逼近。绍平、友娃和狗剩同时扣响了扳机。
十几分钟以后,敌人撂下三五具尸体,嗷嗷地叫着退回去了。经过这样一番战斗,绍平内心的悲痛多多少少缓解了一些。他把热得烫手的步枪放在一边,抬起头观察山洞外边。
正面,是一个不大的山包,正是这个山包成为威胁山洞的唯一制高点,敌人就是从那里发起进攻并溃退到那里的。山包左边是一片低地,长着一丛丛灌木;山包右边,天空显得十分开阔,好像所有山峦都一下子跌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似的,在很远的地方才又看到陡峭的山崖,山崖上有影影绰绰的村庄。
村庄!那不是马家崾岘吗?!绍平揉了揉眼睛,仔细观望。没错!是马家崾岘!他认识村中央那棵高大的古槐。对!这个山洞正面对着黄河!面对着马家崾岘!他兴奋地大叫起来,让大家来看。友娃和狗剩经过仔细辨认也确认那里就是马家崾岘,他们激动得紧紧抱在一起。
葛满康和喜子匍匐过来看了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又退回到洞里。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使葛满康和喜子原来很暗淡的估计明亮了许多。他们商定:坚持过白天,如果仍然没有人来接应,晚上便向黄河突围,从黄河渡到西岸去。
“都会游水吗?”葛满康问。
喜子想了想,说:“都会——黄河畔上的孩子,水性好得很哩!”
“好!就这样。”
“你会游水么?”
“我?”葛满康难得地笑笑,“到时看吧,保证不会落在你后头。”
其实,葛满康一步也不会游。
玉兰和其他马家崾岘人是前一天傍晚听到河对岸枪声的。村上的娃娃们满街跑,高声叫嚷着:“快看哟!河那边打仗啦!”人们纷纷涌到村畔上去看。
一开始枪声是从山背后很远的地方响起来的,在黄河轰隆隆的涛声中听起来不很清晰。过一个来时辰,枪声转了过来,隐隐地看见了人影,但分辨不出是些什么人。子弹的尖叫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压过了所有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马家崾岘人的心。不用说,对面有我们的人。马家崾岘人知道,这段黄河的东岸都是陡峭的山崖,连一条羊肠小路都没有,万一打得不顺当,想从这里过河都不可能……马家崾岘人着急了,赤卫军队员纷纷拿起了枪——尽管他们知道根本无法援助对岸的人。当时他们都以为和敌人发生战斗的是红军的东征部队。
玉兰听到第一声枪响心就陡然提升了一下——她好久没有听到枪声了。她也和村上人聚在一起,睁大了眼眼往对岸望。
夜色逐渐把大地包裹了,除了河对岸手榴弹爆炸的光亮之外,周围都是黑暗。马家崾岘人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各自说着自己的猜测。石玉兰什么都没说,呆呆地观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儿,就如同饿到了极点一样。枪声逐渐稀疏了,马家崾岘人纷纷返回村里。
石玉兰顺着熟悉的路径走回家,想吃一点儿东西。把剩饭菜端到炕上,她又觉得非常恶心,一口也不想吃。她拉过枕头躺了下来。
绍平已经走整整十二天了。
听说罗家川渡口每天都撤回来很多人,她每时每刻都在盼望儿子回到自己身边。当然,她不说——村上好几户人家都把儿子送过去了,人家没整天挂在嘴上,她也不好意思唠叨。她也跟婆姨们一起说说笑笑地做这做那,和往常一样。然而,这一切都有一种强装的味道。实际上,她的心没有一会儿真正落到耍笑上——她惦记着儿子哩!她不相信其他的母亲不惦记自己的儿子,只不过马家崾岘人好强,不轻易流露出来罢了。她惦记着。
她开始默默地为迎接儿子凯旋归来做准备,破天荒从货郎那里买了三十颗洋糖——这在当时的崤阳可是个稀罕物儿——等绍平回来,她要亲手剥出一颗放到他嘴里。马家崾岘偏僻,买东西只能指望游乡串户的货郎担子。她还想给儿子买点儿什么,天天竖起耳朵谛听和寻找货郎鼓的声音。终于,在第十天头上,又来了一个货郎,却是个卖酒的。绍平从来不喝酒,她怏怏地走回家去。还没呆一袋烟的工夫,她又端起一个小坛坛,跳起身去追那个酒贩……酒贩子已经走出村子,她撵上他,打了半斤酒。儿子不会喝,可是,他该喝,他立功了,他是戴着大红花回来的,这酒不正是该这时候喝的吗?她把那个小坛坛放在窑掌的壁龛里,经常擦拭它……至于其它的东西,鸡蛋呀,白面呀,黄米呀,她都款款儿地放起来了。这一切都是她默默做的。她全心全意地准备着。
她一直非常紧张——紧张地等待着儿子突然站在她面前那一时刻的降临。和婆姨们坐在树底下做针线活儿,她总是下意识地不时望一下村北那条小路——绍平他们离去的那条小路。在家里呆着,她的耳朵也总是不自觉地捕捉着一切音响,院里只要出现脚步声,她准会扑到门外去看。
现在,她躺在炕上,又想起了儿子。他尔格在哪儿?他们该不该也去打仗么?……哦哦哦,这时她才找到了刚才感到内心的空落的确切缘由:她怕那枪声响的地方有绍平。
她一下子坐起来。四周非常宁静。她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也没有任何声息。不打枪了,咱们的人走了?还是把敌人打败了?怎么这么安静呢?星光灿烂,四野安宁,黄河不息的涛声溶在夜色之中,不仔细分辨就会听不出来……她笑了笑,又返回屋子。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想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吃了一点儿东西,然后收拾家什,关好鸡窝,把第二天早晨要烧的柴禾抱到锅灶跟前烘烤……做完这一切,她又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乏累,就上炕去睡了。
……又是枪声!她觉得枪声大极了,好像就在耳朵边儿上响,她想坐起来,手脚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无法动弹……能动弹的只有思想,而思想这时候是混乱的,它把回忆和梦想交织在一起了。
32.水深的地方看不到波澜
玉兰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远远地又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此时此刻,正是绍平他们刚刚发现双柱已经牺牲,绍平和狗剩、友娃趴到洞口不顾一切打击敌人的时候。玉兰提上桶,到井边去搅水。她身体异常疲惫,也许是一宿没睡好的缘故,头重脚轻的。
不知道为什么,在过去了的这个不眠之夜里,丈夫井云飞老是出现在她眼前——他不说话,只是静悄悄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她从他那空洞的眼窝中看到凄凉的神色,好像在向他乞求什么,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她拉扯着他的棉袍,安慰他说:“绍平马上就回来了,云飞,你的儿子马上就回来了。马家崾岘的人不会再嫌弃他了……你放心,云飞……”井云飞缓缓地摇着头,就好像玉兰说的话不对,就好像她在欺骗他,就好像他知道事情正在朝玉兰说的相反的方向发展……他越这样玉兰越一遍又一遍这样对他说,她发现他的表情也曾经出现短暂的明朗,他甚至还冲玉兰笑一下,但是,那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分明是忧郁的神情,就好像目睹一件让人痛心的事情发生而又没有任何办法一样。玉兰也哭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怀里,央求他:“别,你别这样,这样对绍平不好,这样对绍平是不好的呀!云飞,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们再有啥呢?只有我们的儿子了,我们只有他了……你千万别这样,我害怕,云飞,你这样我会感到害怕……”井云飞怅怅地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就返转过身子走了,就像在躲避一件不愿看的即将发生的事实……玉兰拉扯住他,不让他走:“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你不能走呀!云飞,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你把我们留在这里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绍平他该怎么办?”井云飞再次返转过身子,面对着玉兰,仍然用凄凉的眼神看着她,仍然什么都不说。玉兰清晰地听到他叹息一声,然后,就走了,无论玉兰如何哭喊着呼唤他,他再也没有回过头来……玉兰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被泪水浸湿了。
她蓦然坐立起来,试图在坚硬的现实中重新唤回虚幻。窑洞里黑黢黢的,世界出奇的安静,就连黄河东岸也安静了下来,只听到浑厚的涛声。现实是一种出奇沉重的东西,在它面前,任何虚幻都会被撞击得粉碎。井云飞完全彻底地消失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必需凭借理性的力量进行料理的世界,这需要耐心,需要技巧,需要整个身心的投入……多么乏累呀!乏累就像潮水一样,不但从她肉体上漫延过去,同时也漫延过她整个心田,在那里留下泡沫和很多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她站立在井边搅水的时候,她竭力把那个场面从脑海里重现出来,但是,脑海总不像以前那样干净,总是纠缠着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这些影子弄得她心里很烦乱。
马家崾岘的井很深,玉兰用力摇着辘轳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攥住了辘轳把儿,跟随着她摇了起来。玉兰蓦然侧过头,才发现站在身边的是俊女子文香。
“兰婶,你怎么了?”文香看着玉兰,忧虑地说,“脸色可不好看呢。”
“是么?我没咋。”玉兰闻到了文香身上特有的少女气息。“今天咋会让你来搅水?你爸哩?”
“他下地了。早上凉快,他说可以多干一点儿活儿。我妈做饭哩。”
四只手攥住辘轳把儿,慢慢搅,辘轳发出了压压的响声。玉兰感觉到文香不住地看她,想说话儿,想说说关于绍平的话儿,可是,玉兰不开这个头。她已经听说了,桂芳这几天一直在训斥文香,不让文香跟绍平好……她还听说,桂芳已经托人在别的村给文香找婆家了。
她很想就这件事和桂芳好好谈一下,可是,她又预想不会有什么结果。如果把绍平和文香的事情扯开了,目前倒对他们不利。所以她忍住了,她决定不说这件事情。她打定了主意,绍平回来之前不向任何人谈这件事事情,哪怕是文香也不谈。一切都要等绍平回来以后再说。
她向文香家看了一眼,没看到桂芳。桂芳要是看见文香在帮助她干活,一定会招来一场数落,她不想让文香承担这种无端的指责,尽管她知道文香必定会成为她的儿媳妇。
文香忍不住,先开口问玉兰:“兰婶,你想不想绍平?”
文香眼睛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光彩,就像这早春的天空一样,喜盈盈地看着玉兰。玉兰正要说什么,桂芳就隔着院墙高声呐喊开了:“死女子,你耍喀了噢?快回来!我等着水做饭哩!”
文香笑着伸了一下舌头,很快搅满了水桶,担上肩走了。走出几步,文香还回过头对玉兰说:“兰婶,别着急,我约摸他们快回来了。”
玉兰连连点头,冲她笑——这女子!是谁在着急哟!墙那边,桂芳正满怀忧虑地看着眼前这幅她很不情愿看到的画面。玉兰拿起水担,却忘了用扁担钩挂起水桶。说来也奇怪,只要把文香和绍平在想象中连在一起,她就什么都忘了……她甜蜜地笑着。她听到桂芳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训斥文香:“你跟你兰婶好,我不说啥……只是那小子,你甭想……”
玉兰苦笑了一下,担起水桶回家去了。她的脚步显得比来时轻盈多了。哦,文香约摸绍平快回来了!女娃娃盼什么事情有准头,也许真的快了,绍平他们真的要回来了。
第十一章 生命
33.死亡扇动翅膀
阻截担架队的的确是一小股敌人,葛满康判断得很准确;他跟喜子一起拟定的守住白天,到了晚上利用夜色向黄河方向突围的计划,也大体上是可行的。但是,他没有估计到局势可能发生的变化。
事实上,这小股敌人只是一个庞大敌群的先导,午夜时分,大批敌人便沿着距黄河二三里地的公路向北压过来了。这批敌人的下一个目标是攻占罗家川渡口,切断红军这条最有效的通道,以便把最后一批红军阻断在黄河东岸山西省境内。
拦截担架队的敌人向上司夸大了担架队的战斗力,敌人又增授了一个连的兵力,将那个山洞严严实实包围了起来。拂晓时分,敌人已经做好全部歼灭山洞内的“红军”的准备。
这样,摆在葛满康面前的局势就非常险恶了:突围出去的那部分担架队员即使把他们被围的消息带给从临阳镇撤出的红军,红军也无法抽调兵力来援救他们,同时,这山洞地势低凹,可守而不可攻,同这样多的敌兵相持,结果将是显而易见的。
黎明时分的第一阵枪声响起,葛满康就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听出敌人的兵力加强了:在步枪子弹的飞舞中,他听出了机枪子弹的呼啸声,而昨天敌人是没有机枪的。他没有把这种情况告诉喜子,他还要仔细、认真地思虑一下。看来必须以死相拼了。只要坚持到夜晚,要突围出去,跳进黄河,不是不可能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怎样避免出现新的伤亡?
必须保护好这些后生们,不能让他们再有任何牺牲了。双柱的死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已经对马家崾岘人犯下了罪责。掩护担架队突围的时候,他不应当允许绍平、双柱他们留在身边,应当严厉地逼迫他们离开,哪怕用武器来威胁。
现在,双柱已经牺牲了,紧紧追随在他身边的还有喜子、绍平、友娃和狗剩,他必须全力保护他们。
此刻,绍平还趴在洞口打击着敌人,他身边放了三支步枪,把一支枪的枪管打红了就再换一支。友娃和狗剩也打得非常顽强。
葛满康和喜子当然能够理解绍平的心情。他们亲眼看到了他和双柱间逐渐建立的那种感情是多么真挚,多么赤诚。他的悲痛是难以忍耐的,而这种对于敌人的无情射杀,倒是一种最好的排解。就是葛满康和喜子自己,何尝不想痛痛快快地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呢?
他们站在双柱的遗体旁边,默默地看着绍平。
“我去把他们换下来,”葛满康对喜子说,“你们把干粮收集一下,吃饱肚子。还有,你们抽空儿打个盹儿。喜子,情况可能不太好,外面敌人很多,咱们必须立足于死守,必须坚持到晚上。要稳定大家的情绪,对面就是马家崾岘,亲人都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能当狗熊!”
喜子庄重地点点头。葛满康说的一切,他都明白。葛满康拖一箱弹药,爬到绍平身边。他命令他们下去。
葛满康注意到:绍平完全改换了一副模样,昨天看上去还带着娃娃气的脸,此刻变得严峻了,成熟了。那双被仇恨的怒火烧红了的眼睛,闪射出一种坚毅而无所畏惧的光来。
“下去吧!”葛满康拍拍他的肩膀,笑了一下,“下去吧!”
绍平执行了葛满康的命令。友娃和狗剩却执拗地留在洞口,葛满康凶狠地呵斥了他们一顿。现在,洞口只剩葛满康一人了。
从这里往外看,迷蒙的朝雾像云一样笼罩着山岗、峡谷和黄河河道,大地的曲线显得比平时柔和了,看上去就像虚无缥缈的仙境。马家崾岘暂时隐没到云雾后面去了。敌人在左面和对面的山坡上扔下七八具尸体,退缩到小山包上的隐蔽物后面去了。在步枪的有效射程之外,葛满康看到一群敌人正在忙乱地安装着什么。他心里一震:敌人竟然带来了火炮!他回过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洞里的夜色还没退尽,他看不清喜子和绍平他们在哪里。他算计了一下他们藏身的位置和洞口的角度,大声向喜子呼叫:“全部躲到最里面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喜子在里面回应了他——山洞使喜子的声音变形了,听起来好像是有很多人在错落有致地应答葛满康的命令。
葛满康知道没有那样多的人,他没有那样多的人了。现在,他必须把自己当很多人来使用。
葛满康开始做反击敌人的准备,把隐蔽的位置稍稍向左移了移,这样,他就贴近左侧的洞壁了。他尽可能用岩石为自己搭建了一个便于射击又能够躲避枪弹的掩体,在身边放了一箱手榴弹、一箱子弹和四五支步枪。步枪全部放到了随时能够射击的位置,把枪管从石头的缝隙间伸出去。这一切都是他用一只手和另外半截胳膊来完成的。
敌人的第一发炮弹没有打准,落在山洞上面的丛林里,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后,飞起的石块、泥土、树枝和树叶就纷纷落在山洞前面那块不大的空场上。让人惊异的是,一只被炸死的松鼠也沉甸甸地落在了葛满康眼前。他看着那只血糊糊的松鼠,心里突然产生出一种明确的不祥的预感。
正在这时,第二发炮弹应声而至。这发炮弹打在洞口石壁上,爆炸声极为响亮,像在头顶上炸响的一般。葛满康的耳朵被震得麻痹了,除了炮弹清脆的爆炸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这意味着如果他不进行观察,就无法了解敌人的举动。他从散落的碎石块中把脑袋和肩膀挣出来,趴伏到掩体后面,从缝隙间往外看。
也许敌人认为两发炮弹把山洞里的人消灭了,也许敌人的弹药有限,总之,敌人不再进行炮击,竟然躬着身子从正面和侧面两个方向向山洞包抄过来。葛满康在心里恶毒地咒骂一句,等待着敌人走得更近一些。
当敌人行进到离山洞三四十米,并且初步断定山洞里已经没有战斗人员了的时候,葛满康才扣响扳机。走在最前面的敌人应声倒地,后面的敌人稍稍惊诧了一下,马上趴伏到地上,往山洞里射击。
喜子担心葛满康一个人顶不住那么多敌人,正要扑向洞口,友娃和狗剩已经匍匐过去了。他们来得正是时候——所有敌人都涌上来了,看样子这些敌人决心在这一轮进攻中把山洞里的“红军”彻底征服。
敌人已经进入到手榴弹的杀伤范围之内,葛满康扔下枪,抬起身拼命向外甩手榴弹,嘴角上叼着很多弹弦,加上友娃和狗剩的火力压制,敌人不得不成片地卧倒在山坡上,但是,他们还在集中火力向山洞射击。在这样的枪林弹雨之中,葛满康竟然没有受伤,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手榴弹爆炸的烟幕越来越浓,山坡上几处都起了火,冒着青烟。敌人知道他们趴在山洞前面的开阔地带上不会有好果子吃,便知趣地一边打一边撤退,龟缩到小山包后面去了。
葛满康发现身边又多了两个后生,竖起两道剑眉,冲着友娃和狗剩发起火来:“混蛋!我不是说没有我的命令……”
正在这时,他听到炮弹呼啸而来的尖厉声响,话没说完,便不顾一切扑到了友娃和狗剩身上。
炮弹几乎就在他们身边爆炸了。
喜子和绍平觉得不对劲儿,赶忙匍匐过来。
葛满康、友娃和狗剩都牺牲了。尸体很散乱,能够辨认出来的仅有葛满康的上半截身子,就是这半截身子也已经破烂不堪,根本看不出他的容颜。友娃和狗剩干脆像气体一样蒸发了,四周散落着的尸块和衣服碎片,才让人联想到两个活蹦乱跳的生命。
现在,世界静止下来了——奇怪的是敌人也不再射击,不再呐喊,好像所有人都认为这时候应当肃静。被崩塌了的岩壁不时有琐碎的岩块掉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响声,除此之外,一切都冻结了。
喜子和绍平把葛满康、友娃和狗剩的尸体尽可能收捡到一起,放在双柱的尸体旁边,然后坐下来等待着敌人再次进攻。
对于葛满康等人的死,喜子和绍平始终没说一句话,而且,他们谁也没哭。战争是粗野的,不管是谁,只要真正身历其境,感情就不能不进入到一种迟钝的状态中去,理智也会减缩为一个单纯的目标:复仇,尽可能多地杀死敌人。
他们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弹药。敌人刚一发动新一轮进攻,他们就扑到洞口来了。敌人遇到的是比上一次更为猛烈,更为凶狠的打击。
就这样,他们与敌人巧妙地周旋着:炮击的时候躲到山洞里,敌人进攻时再用步枪和手榴弹反击,一直坚持到了中午。
太阳明晃晃地直射着大地,从山洞往外看,整个世界都闪烁着一种奇异的色彩。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越发显得深邃无比。一只鹰鹞在自由地翱翔,一会儿像箭一样射向高空,一会儿在上升气流的托负下缓慢地滑行,一会儿又急速向黄河峡谷俯冲下去。从这里看不到黄河河面,但是,黄河峡谷涌腾起来的雾霭却说明着它的存在。它就像是经历了很多事情的老人,蹲在一个向阳的地方,看着眼前这个并不安宁的世界。
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马家崾岘村显现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它显得有些发红,就像是一座有几百年历史的城堡,但是它历历在目,仔细看的话,甚至可以分辨清楚哪里是窑洞,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街巷,甚至能够看到聚在村畔上指指点点的人群。
在战斗的空隙间,喜子和绍平久久地望着那里,谁也没说什么。他们心里都知道那里有自己的亲人,他们也知道那里的亲人在期望自己怎样做。
这时候,要突围出去的念头,已经从他们心里消失了。他们不能回去。死了这么多可亲可爱的同伴,他们没有脸面回去。他们能够做到的,只是消灭敌人!
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马家崾岘的儿孙!
喜子是被一颗子弹打中脑袋死去的。
当时绍平正全力打击着敌人,没有注意到他。敌人又一次退却,新的一轮炮击又将开始的时候,他招呼喜子向后退,才发现喜子歪倒在弹药箱旁边了。
他把喜子抱进山洞,查看他的伤口。
起初他还以为伤得不重,因为喜子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血迹。当他发现他脑袋上的弹伤,看到从那里涌出的一小股鲜血时,绍平脑袋里“轰”的一下,仿佛爆响了一颗巨大的炮弹,黑色的烟云在眼前一层层地绞结着,蠕动着。
他撕下衣服前襟,细心擦拭了喜子的伤口,整理了他的遗容。喜子和生前一样,老练,沉着,好像在深思熟虑似的。失血的脸显得那样苍白,他的左肩被鲜血染成了褐色。他的嘴唇像生前那样闭着,还是那样轮廓分明,右手食指上缠满了手榴弹弹弦,手指被勒成了青紫色。
绍平跪下来,慢慢把那些手榴弹弹弦从他的手指上解下来,然后,把他同葛满康、双柱他们放在一起。他站得稍微远一些,静静地看着他们。
消失了,他们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仿佛只有现在,他才接受了这个无情的事实。正是这些人,使他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清了生活,也正是这些人,把他从那可怕的孤寂中拉出来,拉到充满友情与欢乐的现实中来了,他感激他们。他暗暗想过要为他们做好事,要补偿他们的恩情,而现在……他们悄没声息地躺在那里,不会再站起来了,永远不会了。
他默念着他们的名字,跪了下来。他泪流满面,趴在地上,给他的同伴们磕了头。
他把自己的帽子甩脱,毅然站了起来。
敌人仍然在炮击。他把所有的弹药都集中在一起——够他用的,他不必为此而着急。有什么够用不够用的呢?打吧,向敌人打出每一发子弹,直到最后。他从一个弹药箱里挑出一颗崭新的手榴弹,别在腰上——他把这个留给自己。
他对于死没有一丁点儿的恐惧,他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在那么多同伴的遗体面前,他想不起妈妈,更想不起文香。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标存在着:杀死那些夺去他的同伴生命的人!
炮击过后,他马上进入到战斗位置上去了。洞口已经坍塌了。嶙峋的石块七扭八歪地堆在一起,反倒增强了这个洞口的隐蔽性。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把几支枪分别支架在石块上。他没有把弹药全部拿到这里来,他知道敌人还要进行炮击。他等待着敌人的再次进攻。
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又安静下来了。他探出头观察敌人动静的时候,目光首先落在山坡上敌人的尸体上。这多少缓解了一下他复仇的心理——敌人在那里至少撂下了二三十具尸体……我们——他现在把自己也算在那些死去的同伴之中了——死得值得!他还看到敌人在树林间晃动着。敌人是在吃晚饭么?
34.绮丽之舞
太阳向西偏转了,黄河向这边展现了它那巨大的腰身。在黄河的那一边,出现了一个整整齐齐的村落……马家崾岘!他又真切地看到了马家崾岘了。奇怪的是,他的心仿佛被沉重地撞击了一下。村畔上那么多人,妈妈在哪里?文香在哪里?汉祥叔在哪里?他们知道是我们在这里吗?他们知道我们将全部在这里死去吗?
多么宁静啊,宁静得使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映入眼帘的东西搅得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他不愿意这样。他就像躲避什么东西一样,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偎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很凉,在粗糙的砂粒中,微小的石英晶体像星一样闪烁。真累啊!他觉得疲乏又像昨天夜里那样开始向他袭来。他挣了一下身子,试图反抗一下它,可是,他没有力量了……身上的几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
……
忽然,他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呼唤他。没错,是有人在叫他,一个女子的声音。绍平试图站起来,他的腿僵硬而麻木,肩膀也火辣辣地疼。他咬咬牙,终于站起来了。是她,是文香。她闪身在一棵树后面向他招手。他向她走过去。
这是在马家崾岘。他们不是一搭里走出村子的,他先往东走了一点儿,然后沿着双柱家的窑畔上去,又往西走,走到村西的桑树林的时候,文香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相距四五步的样子,互相紧紧地盯着对方。
忽然,文香一下子扑上来,像猫儿一样缠在他身上。绍平有些害怕,想摆脱她。可是,他无法抗拒内心对于她的渴望,尤其是在今天,在今天这个夜晚。他们在桑树林里找了一个土坎,偎依着坐了下来。
没有月亮,天和地相交,显现出淡青色的条带,条带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把黑黝黝的世界圈在一起,上面笼罩着幽蓝色的天空。鹰鹞已经飞得疲倦了,栖息在黄河峡谷峭壁上的岩洞里,似乎正在回味过去了的生活。一只不知名的小兽匆匆跑过去,消失在远处的田埂后边。周围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黄河的涛声,雄浑而壮阔。
绍平把文香的手握在掌心,抚摸着,揉搓着;她偎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下边有一片浓黑的阴影。
“你累了。”文香肯定地说。
他用滚烫的面颊寻找她,她把脸儿凑过来了。
“不,不累。”
“你们回来,我看见了……你们那么快地跑哟!”
“回家了嘛……我恨不得马上见到你。”
“在河那边的时候,抬担架的时候,打仗的时候……也想我么?”
“也想。”
“噢!”她幸福地呻吟一声,然后,她亲了他。她碰了他的腿,他痉挛地抽动了一下。她感觉到了。
“疼么?”
“疼……不,不疼。”
文香悄悄地笑了。她让他把腿伸直,她轻轻地给他捶,他有一种痒痒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传达到心里。他想笑。
满天的繁星,正在彼此说着什么,那么亲密,那么高兴。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么,哪一颗是我,哪一颗是你呢?
“唱个歌儿好吗?”
“哦?”
“唱个歌儿好吗?”
“人家听见呢?”
“悄悄地唱。”
“好吧!”
她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
“那我唱啦?”
“唱吧,我听着哩。”
大门上拴拴风摆动,
问一声妹妹你得了什么病?
骂一声哥哥你没良心,
想你活活想成个病。
半碗碗黑豆半碗碗米,
顿顿吃饭就想起个你。
想你想你真想你,
泪蛋蛋掉在饭碗里……
“你笑我哩!”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你也唱嘛!你不唱我也不唱了。唱嘛!唱嘛!”
他唱——
你在崖畔我在沟,
拉不上话儿招一招手。
你在坡洼我在院,
亲不上口来笑一面。
她唱——
一出大门朝前瞅,
两眼流泪谁知道?
数九寒天下了一场雪,
因为瞭望哥哥冻坏了妹妹的脚。
南面上来一伙人,
左看右看没有我那个人。
早晨瞭望到后半晌,
直独独瞭到阳婆婆落。
羊肚子手巾脖子上围,
不是哥哥他是个谁?
又要招手又要叫,
又要说话又要笑。
抱定哥哥亲了个嘴,
一个冰疙瘩化成了水……
他陶醉在她那甜美的歌声里……正在这时,天空传来一阵激烈的炮声。文香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她哭了——“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他挣脱开她,拿起了枪。
敌人又开始新的一轮炮击了。
敌人的炮位移到一个对绍平很不利的位置——在对面小山上一个与山洞基本平行的地方。这样,炮弹就可以直接打到山洞里面了。
绍平蜷缩在洞口塌落下来的两个巨大石块之间。
随着每一发炮弹的震响,整个大地都剧烈地跳动起来。空气绷得紧紧的,爆炸声就在那里反反复复地弹跳着,震得他失去了对其他声响的判断力。被炸飞的碎石带着尖厉的唿哨四处飞舞,洞口空场上那几棵小树已经完全被炮火摧毁了,有的被连根拔掉,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有的直立着,却被碎石和弹片打落了所有的枝叶,只剩了光秃秃的树干,树干上的树皮也被撕裂了,露出了白色的肉质部分。
绍平还来得及让大脑简单地想一下炮火以外的事情。
他为刚才的梦幻感到奇怪:过去的十三天,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也有倒下来大睡不醒的时候,也有做梦的时候,可是,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真切、直接梦到过她。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味梦中的场面,竟然为每一个细节的真实感到恐怖起来。他怀疑真的有个什么神灵在指引着他。
他在硝烟中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往山洞里面看了一眼,那里的光线显得很明亮,太阳照到的那一小部分岩壁,绿森森的,渗水如同小溪一般在厚厚的苔藓间穿行……喜子、双柱、葛满康他们还躺在那里,悄没声息的。
他为刚才的想象感到羞愧。如果真的有什么神灵在指引,那么,它为什么还要让这么好的弟兄死去呢?在这样的时刻,它安排了这样一个梦,不是荒唐么?绍平对于那个他从根本上否认它的存在的神灵深恶痛绝了。于是,他的思维开始小心地避开刚才那个目标,避开马家崾岘,避开村西的那片桑树林,躲避开文香。
如果把思维比做一条小船,那么现在,他便驾着它,谨慎地避开河中央绿洲一样的小岛,企图从它旁边划过去。然而,他知道小船并不真的想离开那个绿岛。他驾驶它是相当吃力的,它仿佛有一种强劲的惯性,非要驱向那绿茵茵的开满了鲜花的小岛,那响着甜美的歌声和天真无邪的笑声的小岛。
他与它搏斗着。
他用面向严酷的现实来抵抗它的惯性,把目光从弥漫在洞口的烟雾中穿过去,去寻找那些可憎的敌人。小船终于离开小岛了,小岛化到水天一色的迷迷蒙蒙的幻景之中了……可是,他闻到了,小船周身还带着那个小岛的芳香和甜蜜,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都无法躲避它……芳香和甜蜜沁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他对世界进行感知的一种方式。
一发炮弹打进洞口,在山洞里爆炸了。被山洞的穹窿放大了几十倍的声响,长久地在空间滚动着,溅起的泥水、石块飞落在岩壁上,形成一片片丑陋的图案。喜子等人的遗体上,覆盖了一层泥土和沙石,看上去显得更加没有生气了。
敌人充分估计到了这发炮弹的杀伤力,趁着从洞口向外涌出的浓烟还没消散,便像狼一样从小山上扑了下来。
绍平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位置,等待着。
他身边放着所有可以利用的枪支弹药,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破碎了,肩胛上有一处炮弹皮划出的伤口,可怕地翻张着,还在流血,他全然不知。他那清瘦的面孔上涂满了硝烟,嘴唇好像比平常厚了许多,上面挂着一滴滴渗出的血珠儿。他脸上再也没有腼腆的神情了,他的目光显示出一种老练的成熟,就好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士兵趴在习以为常的战场上。
他冷静地打击着敌人。
现在,他那种强烈的复仇愿望减弱了,对敌人的射杀变成了一种本能的行动——谁能够在如此剧烈的战斗中息息不忘感情深处那极细微的一切呢?
是的,喜子、双柱、葛满康……都死了,这是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事实不是以撞击的形式呼唤着他情感上的某种渴望,譬如复仇的渴望。不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后,这事实就注入到他的本性之中了:他活着,就是要杀死那些杀死他的同伴的人。而这时候,他对于同伴们的死,对于事实本身,却不那样关注了。
他凶狠地打击着敌人。
敌人听出从山洞里传出的枪声是单调的,他们判断洞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们十分吃惊从那里射出的枪弹准确的杀伤力。在距离山洞六七十米的地方,他们就尝到了手榴弹的滋味儿,以致于他们怀疑:这究竟是炮弹还是手榴弹。最后,他们不得不做出结论:固守山洞的,一定是一伙身经百战的红军——他们碰上了厉害的角色。
在强大的火力压制下,敌人不得不把活着的人再一次拉到安全的地方。
绍平胜利地笑了,笑得很吃力。持续不断的射击和投掷,使他的肉体进入到一种麻木状态,甚至连脸上的肌肉也不那么听使唤了。他又把身边的武器整理了一下。弹药不多了,除了七八颗手榴弹之外,只剩下半箱子弹了。他把手榴弹和半箱子弹拉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他面前的石块又有坍塌,他开始着手用石块修饰掩体。
35.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太阳又一次向西天倾斜了,大地沐浴在一种明亮的色彩之中,自然景观中的颜色对比出现了巨大的反差,绿的格外绿,蓝的格外蓝,哦,还有那褐色的山岩,山岩下闪烁着碎金般光彩的黄河。
黄河。
绍平把目光集注到那里。
黄河唤起了深埋在他内心深处的回忆……五年,时间也许不那么长久,可是这五年是他长大成人的五年。正是黄河,一直伴随着他。他,只有此时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黄河,与马家崾岘的情感有多么深厚。
马家崾岘的村畔上仍然伫立着许多人。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那里有妈妈,有文香……神灵……莫非这也是它的指引么?莫非是它在指引,让所有这些可亲可爱的人面对着他的死亡么?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自己的结局,必定是死亡了。
多么残酷!他还没来得及向文香倾诉衷肠,还没来得及……哦,还没来得及让马家崾岘人用公正的目光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让妈妈为有一个好儿子从心里感到骄傲和自豪……就要死去么?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马家崾岘。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强迫思维的小船避开这一切,驶向一个伟大的目标……他观察敌人的动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泪水正哗哗地从脸上淌落下来。
就这样死去吗?他才十九岁呀!十九岁,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刚刚睁开眼睛看眼前这个世界,他懂得了应当爱哪些人,恨哪些人……而这以前,在这个问题上,他只是处于一种混沌状态。
他觉得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汉祥叔只喜子这么一个儿子,他老了,谁来照护他?双柱更是马栓叔的掌上明珠,他将怎样忍受失去儿子的痛苦?还有妈妈,她受了一辈子罪,难道最后再让她孤伶伶一个人度过晚年?
十九岁,这是一个明确的分界线啊,人生的目的,只有这时候才真正地明确起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从孩童般的幼稚中消失,从而融入到一个较为宽广的人生目标中去。
敌人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又向他扑过来了。绍平用冷峻的目光看着他们,双手握紧了枪。
“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文香在喊,不,不止文香一个人,还有妈妈,听,她呼唤得多么悲切啊!汉祥叔不是也在这样对他喊吗?不!先不要这样喊吧,不要!他惊醒般从呼唤的氛围中挣脱出来。
敌人离他很近了。他不顾一切地打击着敌人,所有的手榴弹都用完了,包括他别在腰间留给自己的那一颗。敌人蜷伏在原地不动了。那许多人的呼唤又像海浪一样在他脑际中翻滚起来。他在不断的射击中,又一次察看了山洞外面的地形。
他看到,山洞左下方有一条小路,直通对面的小山,看样子,路是从黄河岸边向北蜿蜒而去的……说不定有机会……他把紧握枪的手放松了。
“必须活下去!”为了他所爱和所恨的人,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在脑海里,他马上就被死亡的恐惧控制住了。
他把枪从石块的缝隙间抽回来,慢慢地向山洞里面退去。
他把身边的弹药箱留在那里了,箱子里还有一百多发子弹。
他拿着枪退回到山洞里。他跪在喜子、双柱、葛满康、狗剩、友娃的遗体前,磕了三个头。他用手捧起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碎石,试图掩埋好他们。洞外面的枪声也停息了,但他没有注意到。洞顶的渗水一滴一滴落到水洼里,发出叮咚的响声。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声息了。他伏在他的同伴们身上,无声地哭了。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死离别。
“放心吧!”他对他们说,“我要让马家崾岘人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我要给你们立碑,要告诉所有世上的人,你们……”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他感到内心空洞,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触及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的边缘:他们赞许我将要采取的行动吗?
他用劲儿拨动了一下小船,小船巧妙地划开,敌人出现在洞口。
他蓦然间回首望着他们。
“举起手来!”
绍平艰难地把双手举过头顶,按照敌人的要求,走出山洞,被两个士兵押解着站在洞口。
太阳倾斜到离西边地平线很近的地方,天空呈现出一种陌生的红色和蓝色相交的颜色,黄河峡谷蒸腾起的灰色雾霭在山谷沟壑和广袤的原野间漫延,正在试图向上延伸,改变天空的颜色。天空中的红色渐渐消失了,蓝色占据了主导。到了那个时候,马家崾岘就会完全被暮色笼罩,世界就会进入到一种睡眠状态。
目前还没有到那个时候,整个天空还被太阳控制着,散乱的白云被觉察不到的风撕扯着,有的消失了,有的和另外的云组成新的云团,缓慢地往东北方向飘行,太阳的金色光芒晕染了它的底部。马家崾岘也被太阳笼罩着,就在它上空很近的地方,因此,看上去那个安静的小山村完全被太阳的光轮包裹了。
或许离太阳太近了的缘故,绍平反而看不到那里的房屋、窑舍和人群,尽管他丝毫也不怀疑那里的人仍旧站立着,正在紧张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石绍平就像一个中学生一样,站在洞口,等待着敌人观察洞里的情形。他不愿意再把目光投向那里——他畏惧那些长眠地下的伙伴,畏惧一种意念中的指责,畏惧那个狭小空间弥漫着的一种目前他不敢再直视的东西。
然而,在他回答敌人的讯问时,他却不得不回到那里,回到与那些死去的伙伴共同战斗的地方。他一一指认了葛满康、喜子、双柱以及友娃、狗剩散乱的尸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脸色灰白,就像发疟疾一样打着颤抖。
在敌人的押解下,石绍平走出了山洞,延着狭窄的山路往北走。他被命令高举着双手,他试图抵制这个命令,一个凶恶的敌人就给了他一枪托子。他就这样高举着双手,出现在黄河东岸。他不敢往西岸看,那里的太阳极为刺目,他的眼睛不敢朝向那个方向。
他感觉到脚步极为沉重,像拖曳着千万斤重量似的。
第十二章 山不转水转
36.起源、方向与目标
历史总是螺旋式上升和发展,有时候它呈现出一种前进的姿态,有时候它又在原地踏步或者在倒退;有时候表面上看起来在倒退,但是实质上是在前进;有时候它让人激昂,以为它在前进,其实它是在一路高歌往回走。前进和倒退之间的间隔,五十年或者一百年仅仅是一个瞬间,所以,人们经常会在有限的一生中感叹历史竟然还在这个人刚刚出生的那个地方徘徊。
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三年间,由于百年不遇的干旱造成的饥荒席卷了中国西北部省份,k省的灾情极为严重。查阅k省各县县志,你会看到很多关于这场饥荒的描述:“大旱,饥民啖食草木,至有骨肉相食者。”“旱、蝗相继,人民流徙,饥者盈路,死者十之七八。”“自上年六月不雨,民不聊生,草木皆尽,剥及树皮,夜盗成群,兼以昼劫,道馑相望,村空无烟。”“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斗米千钱,饿殍遍野,夫妇、父子相剖啖……”
这些话语,在中国历史的文字记载中并不陌生,两千多年以前就出现过,人们对于它的再次出现已经不感到惊奇,就好像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好像社会和人生本来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就连大多数人都走投无路这样一种极端的社会现象,也被人们忽略为是天灾的结果……这里面,恐怕就有了问题。
现代政治哲学告诉我们,如果在一个社会中大多数人走投无路,那么,确定无疑是这个社会的制度有了问题;如果在一个社会中大多数人走投无路,这个社会就不可能稳定。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社会的不稳定常常并不是因为中央政府涣散或者理念不正确从而丧失了权威,主要因为这个社会制度层面的问题导致了大多数人走投无路。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的人就会铤而走险,他们就不会顾及中央政府的约束,不会顾及道德规范的约束,全部的活动都归结到一个基本点上:想方设法活下去。
想方设法活下去,实际上已经不是人的社会发展的自然要求,而是抽取了社会要求的仅仅为了活下去的生物性愿望,这种愿望将会形成为盲目的野蛮的破坏性力量,它将不择手段,在社会上到处制造响动,古书上的那些记载,都是这些响动的表征。盗贼蜂起,土匪横行,军阀割据,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这种响动的表征,只不过它们已经蕴涵了一些社会发展要求的内容。
这样的一个社会能够稳定吗?当然不能够稳定。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在争取活下去的过程中破坏社会的稳定。被破坏了稳定的社会将要付出巨大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代价,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类并不经常能够被理性约束。人类经常在明明知道什么是灾难的情况下仍然义无返顾、锲而不舍地走向灾难。所以,假如我们仍然把历史作为观察对象,我们就会发现,很多时候历史也是在无奈中做出选择的,尽管他老人家完全知道一个社会的消极选择会带来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既然我们承认对于大多数人因为走投无路做了极端选择的最终责任在于社会本身,那么,我们究竟应当在何种道德意义上看待那些所谓的“土匪”呢?
一个村子,因为一场天灾,就到了“饥民啖食草木,至有骨肉相食者”的程度,于是,村上几个活下来的壮年汉子,为了避免被相互吃掉,就像《水浒》中那些被逼上梁山的人那样,发一声喊:“反了吧!”就反了,打家劫舍去了,杀人放火去了……这样的人算不算得土匪?
一个做生意的人,反复遭到土匪的打劫,而政府组织又不能够对于他正常的商业行为进行保护,于是他也聚拢一些不法分子,打劫那些打劫他的土匪,商业行为演变为一场暴力争斗,有的干脆完全抛弃了商业运营,占山为王,成了地地道道的山大王……这个商人——或者说这个山大王——算不算得土匪?
首先,我们站在政府的立场上看这个问题。那些刁民破坏了政治、经济和文化秩序,破坏了社会稳定,危及到了政权的稳固,并且伤害了人命,这些人当然是土匪,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是征剿的对象。那些商人——如果我们还能够将他们称之为商人的话——作为一种政治力量,支持或者巩固着政府,成为政府管理社会的工具,那么这些人就不是什么土匪,而是“乡绅”。熟悉中国现代历史的读者都知道,正是这些强大的“乡绅”和相对软弱的政府,构成了中国社会二三十年代的社会控制力量。
但是,假如我们站在那几个“反了”的壮汉的立场上,我们又会觉得,这些人不能够被称之为土匪。他们不过是一些为了活下去采取了极端行为的人,而造成他们成为目前这个样子的,依据现代政治哲学的观点,责任恰恰在于政府的制度缺陷,再往深了一点儿说,是你对于中国文化没有一个彻底的反思,你是在松软腐烂的文化地基上构造国家权力的大厦,你不可能牢固,你不可能稳定,板子不应当打在那些反了的人身上。
正如美国学者菲尔·比林斯利在一本研究中国社会的著作《民国时期的土匪》中指出的那样:“当政治腐败和官僚主义的玩忽职守促使孤注一掷、意志坚强的人们投奔永远向他们敞开的深山、沼泽时,当自然灾害与人为的灾害扩大了饥饿无望的人群时,土匪自然而然会成为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
“土匪”的成分非常复杂,落草为寇的除了那些完全为了逃避饥饿的人以外,还有失去土地的人,因为过于放荡而无法适应乡野村夫生活的人,由于过去的某些举动从正常社会分离出来、永远成为贱民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非常重要的是使普通人变为土匪的那些社会条件,它甚至能够消解我们对于什么人是土匪什么人不是土匪的常规观念,把我们的同情放到某一部分群体上。在这种情况下,这部分人在我们看来就不是什么土匪,而是一些走投无路的饥民,他们有理由成为“土匪”。
在我们的故事发生的年代,政府和人民在这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上的看法截然对立。毛泽东一九一六年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一九二五年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把这个问题分析得非常透彻。
从我们已经叙述过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到我们正在叙述的故事发生的年代,不过二十年时间,社会状况虽然在某些方面有了一些改变,但是在最基本层面上仍然没有本质改变——比如,袁世凯倒台了,但是,全国范围内的军阀割据局面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国民党政府仍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各种政治势力间进行平衡、妥协或者斗争,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军阀混战和政治纷争成为这段历史的主要特征。
我们仍然引用菲尔·比林斯利在《民国时期的土匪》一书中的描述,来说明当时的社会情状:“在军阀混战期间,中央政府经常采用的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个军阀列为土匪(匪或贼),然后指令一名将领以剿匪的名义将其消灭。个别军阀也经常使用这个词来宣称自己的道德比对手高尚,他们把自己的派系战争称之为‘剿匪行动’。甚至反对军阀统治的人物也发现‘匪’和‘贼’这两个字是有用的工具。激进分子把军阀及其部下称为‘官匪’。一九一三年的讨袁运动就把其军队称为‘讨贼军’,这种做法并没有随着军阀的灭亡而消失。”
只是到了一九二四年一月(农历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主持下召开(中国共产党人李大钊、毛泽东、李立三、林伯渠等出席了大会),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参与下,大会制定了新三民主义的政治纲领,实现第一次国共合作,并且于一九二五年七月一日(农历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在广州成立了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才形成较为强大的统一的政治力量,保障了国民革命势力向北发展,达到国民革命在全国的胜利。
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
随着北伐战争取得胜利,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尤其是广大农村的革命运动蓬勃发展,国共两党在革命的基本问题上不可避免要发生冲突,这是由于这两个政党是不同利益集团的代表所决定的。
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到一九二七年终于发生了“四·一二”、“七·一五”事变,国民党右派在“宁可枉杀一千,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口号下,对共产党人进行大规模剿杀。第一次国共合作完全破裂,国民革命完全失败。在这个过程中,蒋介石保留了“匪”字的全部外延,用来咒骂自己的政敌中国共产党。
我不想做过于繁复的转述了。
如果我们对这段历史的社会背景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了解,我们就能够理解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为什么会把红军武装称之为“共匪”了;同样,我们也就更不难理解,红军武装为什么会把国民党政府和遍布各地的欺压劳苦大众的“土豪劣绅”作为革命的主要对象了。
可见,什么人是不是土匪,全看站在什么立场什么角度看什么问题。
现在,我们来看一看由很多“土匪”构成的社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里展现的仅仅是靖州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社会状况,我建议读者不要推及认为这就是整个中国社会当时的状况;这里描述到的任何人物,也仅仅是活动在靖州那个具体环境中的具体人物,不具有与那个时代其他人物的任何类比性。至于这个环境和这些人物是不是从本质上说明了真实的历史状况,不是作者写作一部小说应当承担的责任,尽管我很想这样做。
在靖(州)、洛(州)地区非常有名的历史人物商子舟不得不进入我们的故事之中了。读者将会看到,随着这个人的进入,我们这个故事中的所有重要角色的命运都将发生改变,因此,我将尽可能介绍得详细一些。需要说明的是,这部分内容的原始资料仍然来源于历史教科书。
商子舟,男,汉族,一九〇三年三月十九日(农历一九〇三年二月二十一)出生在靖州,爷爷是清朝拔贡,以教书为业,父亲是个秀才。商子舟从小熟读四书五经,并且是靖州第一家高等小学的第一批十二个毕业生之一,完小毕业后考入靖州中学。靖州中学是洛北地区二十三个县唯一的一所中学,这里有从北京大学请来的一批大学毕业生,还请了一批德高望重的前清遗老、翰林。图书馆有《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等新文化运动时的著名刊物。靖州中学虽地处西北内陆,却并不闭塞,商子舟正是在这里受到了五四运动的影响,受到了民主和科学思想的启蒙,成立了靖州中学学生会,商子舟当选为学生会主席。商子舟勤奋好学,思想敏锐,出于对穷苦百姓的深厚感情,以天下为己任的商子舟萌生了走向社会、唤起民众的思想,在靖州中学组织了社会科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时事研究会、剧社、画社等等,还出版了一批宣传进步思想的油印刊物。特别需要指出的是,在靖州中学期间,商子舟先后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和进步组织“共进社”,并且于一九二四年秋天,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二五年“五卅运动”以后,中国共产党党员商子舟和几个同学一起,取道山西、北京、上海到广州投考黄埔军校,荣幸地成为黄埔军校第四期学员。一九二六年七月,商子舟参加北伐战争,随东路军出发,在江西吉安前线受命调到冯玉祥领导的国民军工作,先后担任国民联军驻k省总部组织科长、宁夏四路军政治处长。一九二七年“四·一二事变”以后,形势剧变。冯玉祥以“集训”的名义,把全军的政治工作人员(共产党员)全部解除武装,监押在开封宫驿街三道胡同第二中学,一个一个进行审查。较有名望的三十二个共产党员则另行看管,商子舟是其中之一。十多天后,这些人被押上一截铁闷子车驱逐出境。商子舟等人在武胜关脱逃,辗转来到武汉,在汉口找到中共中央。同行的十二个人中,有的被派往苏联,有的留下做宣传工作,有的派到南昌参加起义。商子舟被派回到k省的洛北地区,任中共靖(州)洛(州)军委负责人。
商子舟认为,洛北地区军阀派系很多,出了许多诸如井云飞这样的山大王,历代统治者都拿他们没办法,不得不借重于他们的力量实行统治,就因为他们有枪杆子,有地盘。一系列失败使商子舟清醒地认识到,要发展武装斗争,一定要在封建武装薄弱的地区建立自己的军队,创立巩固的农村根据地,只有抓起枪杆子,才能够为老百姓争取公平和人道。
如果用当时的政府观点看商子舟的行为,就是地地道道的土匪行为,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商子舟一直被称之为土匪或者共匪,就像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把井云飞称之为“大土匪”、“大地主”一样。
需要向读者交代的是,一九二八年一月,k省国民政府对靖(州)洛(州)的行政区划做了新的划分,两地列为同等级别的行政区,靖州行政区辖北部地区十二县,洛州行政区辖南部地区十一县。这样,原靖(州)洛(州)政府主席、政府军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的地盘就等于被削减了一半,而洛州行政区则调任
国民党三十一师师长刘世英驻防,原泉县县长汪清廉升任洛州行政区主席。掌握靖州军政大权的陆相武把靖州以及周边地区控制得如同铁桶一般,革命力量很难在那个地区发展。
商子舟决定避其锋芒,把重心放在洛州。洛州山大沟深,在历史上从来不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国民党洛州政府主席汪清廉和守军刘世英素有纠葛,政制混乱。刘世英主要龟缩固守在洛州城及周边几个县城,而刘世英则在广大农村依靠当地豪绅行使治理权力,和陆相武的军队相比,武器装备也较差。刘世英是一介武夫,治理军队手段落后,那些兵痞们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早已经天怒人怨。这里正是发动武装起义,建立革命根据地的好地方。
一九三〇年十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〇年九月初十),商子舟发动了著名的洛州起义,推翻了国民党在洛州的统治,洛州政府主席汪清廉投降,刘世英部大部分被消灭在洛州各县,只带领一小部分残兵败将向北流窜到靖州,和陆相武纠合到一起去了。
读者已经熟悉的石玉兰的家乡崤阳县就是在这一年的十月二十九日被宣告解放的。
盘踞在崤阳残酷剥削农民的大地主陆子仪竟然没有来得及逃走,在靖州边界的一条小河岸边——这里距离陆相武派来接应的马队仅仅一个小时的路程——被愤怒的佃户(一说是一小股土匪)擒获,一家老少十三口全部被杀,所带财物被抢掠一空。
那个炎热的夏天,整个洛州地面洋溢着劳苦大众的欢笑之声。
商子舟在洛州建立了苏维埃政府,组建了洛北工农革命军,中共k省省委任命商子舟为洛州苏维埃政府主席兼洛北工农革命军军长、军委主席。从此,洛州就有了从州到县,从县到乡,从乡到村的苏维埃政权。
如果我们从更大范围看待这一历史事件,就会发现,商子舟在洛州进行的革命不是偶然和唯一的,事实上,陕北的刘志丹、谢子长、李子洲早已经做了同样的事情,也就是说,洛州发生的事件是更大范围内一场革命的组成部分,因此,它所蕴涵的历史意义必然要超越洛州本身,具有一种宏观的意味。
苏维埃政权绝不仅仅是把土地分给佃农,它要改变的是几千年以来一直在延续的政治、经济、文化观念,这样,它就要引导民众对人对事形成合乎革命理想的新见解。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革命。为了做到这一点,共产党人做了艰苦的努力。
我写作本书的时候,曾经翻阅大量历史资料,作为我的同学吴克勤给我提供的创作素材的补充。当我沉浸在历史烟尘中的时候,我深深地为中国共产党人的眼光、胆识和魄力所折服。我发现,在改变人的观念问题上,我们党早在二三十年代所进行的思想教育活动和文化整合运动,就已经有了我们这些晚辈亲身感受的那种深谋远虑、力度以及无所不在的对于人的精神活动进行影响和感召的力量。
革命,按照《辞海》的解释,有三个层面的意思:在社会学意义上,它是“人们在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中所进行的重大变革。……在阶级社会里,社会革命是阶级斗争的集中体现”;在哲学意义上,它则体现为“事物的根本质变过程,与‘进化’相对”;在文化意义上,它则显示为“古代以王者受命于天,古称王者易姓,改朝换代为‘革命’。例:《易·革》:‘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变革;命,天命。”
革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在上述意义上完全实现革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它需要鲜血,需要暴力,需要无数人流血牺牲。尽管这样,正如我们从历史上看到的那样,中国革命还是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今天经历的事情和五六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不担心读者无法理解我们目前正在讲述的故事发生的历史根源以及它是如何发生的。
如果抽象地看一下,我们会发现,一切缘由都潜藏在历史发展的神秘链条之中。很多现在发生的正是过去发生的,很多以前发生的也正是现在发生的。那么,未来发生的会不会是现在和以前发生的呢?也许。从天文学角度看,既然一切物质都起源于宇宙大爆炸的那个“点”,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认为,这个世界的所有物都是同一个起源,在同一个时间产生,并必将在同一时间结束。尽管这样,我们在进入历史的时候也是一片迷茫,历史在它自己的轨道中默默地运行,它当然有自己的目标,但是,我们很难具体地说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它甚至完全不可想象。
人在历史面前毕竟是渺小的,犹如老子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怎么能够知道你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呢?你不会知道的。
37.天·地
凡是从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里走过来的中国人,对这首歌曲都耳熟能详——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当世世代代没有立锥之地的农民突然有了自己的土地的时候,借助于这首歌曲所表达的情绪抒发自己的心情,真的是准确而又生动。我们应当理解他们为什么如此感激他们所感激的人。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那个叫石广胜的佃户也处在同样的情境之中,不再被大地主陆子仪剥削,能够在法律保障下光荣而正当地拥有自己的田产,在夕梦山林区继续耕耘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地,他将会多么高兴!他一定会紧紧拉住女儿石玉兰的手,指着永远属于他的土地房屋,嘱咐她:“闺女,你记好:这一切都是共产党给的!”石玉兰会怎样说和怎样做呢?她会庄重地点点头,把父亲的叮咛作为毕生遵守的人生信念记下来,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可惜佃户石广胜已经去世了,而我们的主人公石玉兰又不在我们叙述的那个光明世界之中,所以我们设想的一切就都没有发生,石玉兰甚至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首歌曲——她被幽闭在靖州的深宅大院里,一心一意照料着宝贝儿子绍平,怎么会知道解放区发生的事情,怎么会知道这里有这样一首歌曲呢?
是的,按照一般的逻辑推理,石玉兰不太可能确切知道她的家乡崤阳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太可能知道这首歌。
现在,石玉兰听到、看到和感受到的,是笼罩在靖州城里的不祥的气氛。
陆相武没有抵挡住商子舟在洛州发动的革命向靖州蔓延。随着靖州南部著名的泉县县城失守,靖州城里马上混乱了起来。人们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一样匆匆忙忙——所有生意人都在打点自己的财产和货品,准备逃离这个必有一战的地方;罪大恶极的人则趁着夜色或者骑马或者步行溜出靖州城,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隐姓埋名;小家小户忧虑着原本不多的家产,在流言飞语中揣摩“共产”两个字究竟蕴藏多少于己不利的信息;穷人、因为各种原因走投无路的人则在企盼听到红军的枪声,有的人已经在盘算在这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中能够捞到多少浮财;豪门大户动用能够动用的全部力量,或者准备与这座城市共存亡,或者忙着把金条埋藏在地下,或者高价从陆省三的军队或者井云飞的民团中雇佣一些武装人员,护送一家人和凡是能够带走的财产远走宁夏、甘肃或者更远的地方。
只有陆相武纹丝不动。出现在人们面前的这个外表文弱的军人,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商子舟即将大军压境的现实,仍然像以往那样沉稳矜持,仍然以不变的节奏处理着军机要务。这个人的镇定平稳了人们的忧虑心情,靖州行政公署(它的全称应当是“k省第二行政区督察专员公署)那个庞大的院落,井然有序,虽然人们的纷纷脚步传达着非常时期的紧张忙碌,但绝不慌乱,世界仍然在按照以往的频率运转。
“现在是共存亡时节,”在靖州行政专署联防会议上,陆相武对与会者说,“没有别的路,只有一条路:必须抵抗。只要我们守城七日,七十九师就能够赶到靖州……”
驻守在宁夏的
国民党王牌七十九师正在向靖州驰援。这是一个很大的希望。与会的陆相武部队团以上军官和井云飞的民团主要头目都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希望——如果七十九师准时到达,绝对能够阻遏商子舟对靖州地区的威胁,在靖州和洛州之间,划线而治。
陆相武别有意味地笑了笑,说:“划线而治?这样可就太抬举商子舟了,我们不会与他划线而治。”他心里涌起对商子舟的灭门之恨——消息传到他这里,已经成为这个样子:陆子仪是被商子舟追杀致死的——站起来,咬紧颌骨,再次来到军事地图跟前,用白皙修长的手指划过洛州,说当局正在调集优势兵力从龙翔、湎川向洛北方向集结,十天之内,就会形成对商子舟的南北夹击之势。
“这就是说,”陆相武强调指出,“这就是说,守住靖州,不仅仅是我们当下的眼前的需要,它还是更大战局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国共之间进行决斗的一部分。这是历史提供给我们为数不多的消灭共产党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务必将商子舟这股土匪武装消灭在靖州!”
围坐在巨大方桌跟前的将领们受到陆相武的鼓舞,交头接耳,情绪明显兴奋起来。
井云飞以五十四岁的人特有的矜持眼光看着陆相武,一言不发。他不知道眼前这场战役是不是更大战局的一部分,是不是国共决斗的一部分,但是他知道,七十九师不可能如期抵达靖州。根据他掌握的情况,现在这个王牌师在陕西、宁夏交界地带遇到了刘志丹的阻击,而且战况于七十九师不利。如果七十九师不能如期增援靖州,商子舟将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时机,必定火速攻打靖州,即使从湎川、龙翔来的国军进展顺利,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突破商子舟的洛州防线,对靖州形成有效增援。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商子舟必定想方设法向陕北刘志丹部靠拢,那时候,整个西北地区都会连成一片,完全变成共产党的天下……陆相武未必不了解这种结局。
井云飞钦佩陆相武任何情况下绝不妥协的军人品格,虽然可以把陆相武的姿态看作对家仇的反应,但是,这个人骨子里的气节,是让人敬重的。井云飞站起来讲话的时候,简短地表态说:“相武师长刚才说目前是共存亡时节,我有同感。我,我的弟兄都会不竭余力,让靖州的黎民百姓不受涂炭,慷慨赴死,为党国效忠……”
陆相武带头鼓掌——目前,井云飞的姿态至关重要。
井云飞就像祖父井观澜和父亲井宽儒那样,把自己的命运和靖州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但他不知道它们蕴含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父亲和祖父信守的只是对这块土地的道义责任,而井云飞面对的却是一场革命,他的整个生命都与能不能守住靖州紧密联系在一起,而这里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有他庞大的家产……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与共。
一个这样理解问题的人宣布说把他的民团军全部交给陆相武调遣指挥,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尽管我们随后就会看到这个决定将最终奠定他悲剧性的结局。可是,话说回来,在一场剧烈的革命面前,井云飞不这样做又能如何呢?人经常就会陷入到一种没有任何选择的选择之中。
陆相武喜出望外,当即对部队进行了部署:把最有战斗力的民团军一营、二营放到靖州南部沙城—驼岭一线,形成第一道防线,阻抗商子舟的进攻;分散在靖州北部诸县的三营、四营、六营迅速向靖州东北十三公里的咽喉之地南川集结;民团军三营和八营镇守靖州。陆相武的部队则一小部分部署在沙城—驼岭一线,其余皆在靖州城里。
谁也没有看出这个部署暗含着的阴险机谋,井云飞也没有看到。他甚至没有想到为自己留下守护的力量,经冯坤提醒,才把包括侍卫连在内的八营留在身边。
返回宅邸,冯坤问井云飞:“战事开始,你在哪里?”
井云飞说:“我在靖州。”
“不妥,”冯坤眼睛中含着忧郁的成分。“这样不妥。把我们的人大部分向南川集结不是好事情,到了那里,我们的后方就会出现大面积空虚,万一出现意外情况,我们将很难回防,那里的道路条件根本不适合大部队运动,这就等于断了我们的后路,而靖州到南川仅仅十三公里路程却一马平川……”
“你说的是……什么意外情况?”井云飞警觉地看着冯坤。
冯坤意味深长地说:“历史上演过的戏剧未必就不再上演。”
井云飞显得有些不耐烦:“你直说,什么意外情况?”
冯坤稍微迟疑了一下,最后决定把忧虑说出来:“万一陆相武和商子舟……”
井云飞挥了挥手,不让冯坤再说下去,就像冯坤说出来的事情会引起很大痛苦一样。
最近十余年来,在靖州和洛州政治、经济事务上,陆相武与井云飞这两大强人虽然说不上珠联璧合,却也是难得见到的配合默契的合作者。他们联手平息贫苦农民反抗政府和豪绅的运动,维护了这个著名的贫困地区的稳定;在执行政府职责之时,井云飞利用他的势力和影响,给陆相武很大支持,这也是陆相武十余年来坐稳三十四师师长宝座镇守一方而没有被调往其他地区参与战事的原因之一。最近几年,陆相武更新了部队装备,扩充了兵源,成为阻遏商子舟的农民运动从洛州向北蔓延的决定性力量;井云飞的家业在陆相武保护下也一步步扩展,与祖父井观澜和父亲井宽儒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陆相武从不隐讳对于井云飞的感激,井云飞也认为没有陆相武就没有他整个家业的发达。
友谊很宝贵,但是友谊有时候也会成为致人于死地的毒药。现在,井云飞感觉到的东西其实正是友谊造成的幻觉: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陆相武都不会背叛朋友,两个人将同生共死……这也正是井云飞不愿意听从冯坤劝导的原因之一。
“您可能会说,”冯坤接着说,“您可能会说,陆相武全家都让商子舟杀了,这是世恨家仇,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但据我所知,陆省三一家人并不是死于商子舟之手……人人都知道靖州危在旦夕,在生死面前,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的……”
井云飞微微闭着眼睛,仍旧什么都不说。
“至少,你不能呆在靖州。”
“这事先不说。”井云飞挥了挥手,说。
那个冬天异常寒冷,大路被冻裂出一拃宽的口子,树木的枝条就像玻璃一样,一碰就碎了,远近的山峦一律被积雪覆盖,看上去线条很柔和;所有小河都蜷曲着身子躲在积雪下面,等待着春天的来临;没有做好越冬准备的小动物,在雪野上奔跑,跑着跑着,就会打一个滚儿死去,就连天上的鸟儿也经常像冰蛋一样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山坳间的山村,就像藏在大地皱褶间的弱小生物一样瑟缩着,就连炊烟也只是在很低的地方缭绕。
城里虽然不像城外那样凄凉,但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心理上的寒冷,不动声色地浸润着人们的心灵,城市就像死亡了一样,徒然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街道上冷冷清清,所有店铺都关着门,所有人都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躲避不可知的危险。
井云飞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回到石玉兰身边。石玉兰在紫砂壶里沏了茶,端到井云飞面前,井云飞仰靠在太师椅上,睁一半眼睛,看着她。她意外地从他脸上看到了明显的老态,非常惊讶——她从来没有从五十四岁这个实际年龄感受井云飞,总觉得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人。很显然,他现在不是中年人了,他不是了。他那灰白松弛的皮肤,没有支撑力的坐姿,都显示出一种过早到来的老态。她怔怔地看着他。
“去吧!玉兰,我累了。”井云飞的语气反常地温柔。玉兰退出来,还没有走出房子,井云飞又从后面叫住她:“绍平在哪儿?”“他在念书。”“哦……”井云飞点点头。“别让他出去。很乱,别让他出去。”“我知道。”“我在想……”井云飞站起来,走向玉兰,用父亲一样温柔的目光看着玉兰。玉兰回望着他。他们夫妻已经很少做这样的情感交流。这一刹那间,井云飞和玉兰仿佛都被感动了,他们几乎紧挨着站在一起。
“我在想,找到一个机会,你和绍平得出去避一下,你们得出去。”“上哪儿呢?”“到天龙寨去。”“噢。”
井云飞笑了——石玉兰在他面前从来不说半个不字。他知道玉兰非常在意天龙寨,在他背着她在那里和年轻女子过堕落生活的时候,玉兰在靖州忍受着痛苦和孤独,把全部精力都放到绍平身上。她从来不提天龙寨,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但是现在井云飞看得出来,在玉兰心目中,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它一定能够引起她内心的惊悸……尽管这样,她仍然什么都没说。他等了她一会儿,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滋味。他低下头闻了闻她身上特有的幽香,然后说:“我送你们去,但是我要找到一个机会。”
“噢。”玉兰答应说。
井云飞目送玉兰走出去,然后又坐了回来,就好像重新坐回来对于他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一样——他还要把所有的事情好好想一想。
38.父与子
实际上,井云飞早就看清了天下大势,至少是靖州的天下大势——靖州已经不是安身立业的地方。最近一些年来,巨大的权势渴望和精神满足已经远远超出扩大家业带给他的喜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忘记了父亲当年对他发展民团武装的忧虑。商子舟在洛州发动农民革命成功以后,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共产党人潜入到靖州农村鼓动农民反抗地主,很多地主豪绅被铤而走险的农民杀害,财产被瓜分;在他的民团中,也有了共产党人活动的身影——让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常年在靖州行医并经常出入他家的白旭医生竟然也是共产党,跑到靖州南部偏远农村鼓动农民运动去了……他知道该收手了。
最近几年来,他已经把相当一部分资财转移给了在省城龙翔的傅美珠。傅美珠可能不是一个好妻子,但是她绝对是一个好母亲,她把全部心血都放到了两个女儿身上,一直在尽心照顾和培养艾婕和艾婧,让她们上最好的中学,接受最好的教育。当艾婕和艾婧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地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井云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只是在这个时候,他内心的冰雪才全部融化——承认傅美珠在挽救夫妻情分和这个家庭上是尽力了。
去年,井云飞把艾婕和艾婧都送到英国读书去了,他郑重地把照顾她们的责任委托给傅美珠。傅美珠笑了,说:“你看你,我是她们的妈妈呀!”临走,傅美珠避开艾婕和艾婧,亲吻了井云飞。井云飞搂抱住她,久久没有分开——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井云飞决定完全退出江湖。他的想法是:尽快清理靖州的产业,然后,带玉兰和绍平到英国,在那里享受天伦之乐。在这以前,傅美珠已经几次向他表达希望和玉兰、绍平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意愿。
目前,井云飞正在设想如何把玉兰和绍平先送到龙翔去,他还没有找到好的办法——商子舟攻占洛州以后,通往龙翔的交通事实上中断了。如果绕道陕西或者山西,又非常危险。他决定暂时把他们留在身边,继续做着准备:把家产逐步兑换成黄金。他的这些举动当然会被冯坤知晓,因为所有秘密变卖都是冯坤操办的,但是冯坤从来不在意黄金的去向,也从来没有猜测过井云飞的意图,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井云飞把数目不菲的黄金放到了哪里。
这天彤云密布,好像要下雪,整个天空都显得很沉重,却没有雪花飘落下来。玉兰站在院子里,不安地看着井云飞的房间,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绍平站在母亲身边,悄悄地问:“爸爸怎么了?”
玉兰说:“你去看看,他要是没睡着,你跟他说该吃饭了。”
绍平蹑手蹑脚走过去,上了高高的石阶,推开厚重的雕花房门。井云飞听出是儿子绍平,把目光投向房门,等着他出现在那里。绍平看到的父亲完全不像玉兰看到的那样老相,他容光焕发,眼睛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亮,好像正在期待一件能够让他整个生命燃烧起来的事情。
“过来,”井云飞招呼自己的儿子,“到我跟前来。”绍平略带着迟疑的神色,来到父亲面前。父亲拉住他的手,端详他——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仔细地看他的儿子了。
“爸,该吃饭了。”“我知道,绍平,我知道。”井云飞继续看儿子。“你的功课怎么样?”绍平说,他刚刚抄写了《秋水轩尺牍》,“我要不要拿给你看?”“不用了,绍平,”井云飞制止他,“改日吧!我知道你的行书写得很好。你看,凡事只要下够了工夫,就会有收获。”绍平炫耀说:“明天我就要学习《古文观止》了。”“明天……”井云飞迟疑了一下,“好!好哇!到时候我还是要检查你的……”“我不怕你检查。”井云飞笑起来。“你先去吧,我还要有一些事情。”井云飞松开绍平,“你们先去吃饭,不要等我。”
绍平去了。
井云飞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玉兰和绍平送到天龙寨去,顾虑实际上还是陆相武,他害怕陆相武产生误解——现在是关键时刻啊!
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二)凌晨,商子舟击溃陆相武精心布置的沙城—驼岭防线,解放五座县城以后,兵临城下,开始攻打靖州。这件事在靖州历史上是一个重大事件,是在历史教科书、纪念活动、学术讨论、领导讲话和少先队集会上经常被提及的内容,这是因为这个事件具有与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历史事件完全不同的性质。
在靖州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战争,从唐代开始朝廷就不断派遣大将到这里同北方游牧民族或者当地的非法武装进行厮杀,不知道有多少人把热血洒在了这块土地上,但是所有这些战争——包括辛亥革命期间发生的战争——实际上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里的历史发展方向。只有商子舟对靖州的进攻和占领,才真真切切地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点,我们后面还有时间叙述。
或许人们过于关注这次战争的宏观意义,在细节上反倒出现了疏忽。比如,在所有的历史记载中,究竟有多少人参加了攻打靖州的战斗,始终是一个盲点。
我们已经知道,当时商子舟率领着红二十七军,这支军队一共三千七百人,这是一个能够被确认的数字。由于解放靖州的战事是在商子舟解放靖州南部五县以后发生的,那些刚刚分到土地和财物的贫苦农民,怀着对共产党和商子舟感恩的心理,也参加了这次战斗——可见一个失去民心的政权会是多么虚弱——我查看一九八七年由官方修编的《靖州志》,那里给出的攻城人数是五千三百人,即除了商子舟的三千七百人以外,另外有一千六百位贫苦农民自发地参加了战斗。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历史事件。
战斗难分难解,一直处于胶着状态。
傍晚时分,冯坤急匆匆来到井云飞宅邸,他要告诉井云飞一个重要信息:陆相武已经命令封城,不管任何人,出城要有陆相武亲手签发的通行证件。
井云飞事先一点儿也没有听说封城的决定。陆相武不可能是最近几个小时才做出如此重要决定的。如果经过了深思熟虑,陆相武今天上午召开军事会议的时候为什么不通报大家呢?即使不通报大家,为什么也不和井云飞打一声招呼呢?很显然,封城的决定不是为了应对商子舟,这个决定着眼的必定是城内的某种因素。
井云飞微微地笑了,笑意中蕴含着一种凄楚的意味,就像内心深处被利器刺痛了一样。但是他没有向冯坤显示内心的刺痛,同时,他也很难说出刚刚做出的决定——本来他想让冯坤把玉兰和绍平送到天龙寨去,他仍旧留在靖州。事情既然越来越具有冯坤说的那种色彩,那个决定实际上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在幽暗的灯光下,井云飞显得很疲惫,就像病中的人那样虚弱。
“你还有没有办法把我们送出城去?”冯坤一时没有弄清楚这个“我们”指的是谁。“我们,我,夫人和孩子。”
冯坤想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如果现在就走,我有办法。”
井云飞听到绍平和玉兰的笑声,他们一定是吃过晚饭了。
井云飞站起来,说:“冯坤,那就请你安排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参加守城的民团军三营和八营很快发现他们在孤军奋战,陆相武的部队全部转移到了北城。三营和八营奉井云飞密令脱离城南阵地,向城西转移,向天龙寨靠拢,他们竟然迎面遭遇了强烈的火力阻击。三营和八营最初还以为商子舟从北边进了城,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阻击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相武集结在北城的军队!
三营和八营做困兽之斗,打得异常勇猛,但是,真正冲出城去的不过一百六十余人。这些人站到城北两公里的沙梁上时,太阳正在从地平线上升起,紫色的光亮把大地照耀得如同梦幻一般。
此时,陆相武正在带领一个营士兵潮水一般漫过靖州城中心大街,呈扇形包围井云飞的宅邸。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宅邸安静异常,三进院落仍旧井然有序,就像仍然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在这里享受岁月。后院的五间正房房门关得好好的,窗户上的窗花鲜艳夺目,那一定是井云飞年轻漂亮的太太剪的窗花。
一直以为井云飞在深宅大院里守候太太的陆相武,确认井云飞跑了。陆相武沉着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井云飞的宅邸。不再有任何人抵抗的商子舟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靖州城。《靖州志》告诉我们,城中的老百姓“箪食壶浆欢迎红军”。
在靖州主要大街上,起义了的国民党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和昨天下午出席靖州联防会议的军官一道列队欢迎著名的“共匪”首领商子舟。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靖州志》的记载是,商子舟在洛州建立红色根据地,就派出了负责搞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秘密接触陆相武,至于陆相武是在什么条件下选择弃暗投明的,他做这种选择的时候,是如何考虑和处理与井云飞的关系的,《靖州志》没有交代。
我的想象是:陆相武是在知道七十九师不可能增援靖州的情况下决定要做的事情的,这个人要做的事情还不仅仅是起义或者说投降,他还要把井云飞当作进见礼献给商子舟。这是一个厚礼,商子舟知道,这件事是陆相武在知道父亲陆省三全家人遇难的情况下做出来,他不能不珍重这个厚礼。
当这两个著名的“土匪”在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四师师部挂着巨大作战地图的房间里相互看到对方的面孔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都产生出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当这两个代表不同阶级利益、势不两立的人紧紧地把手握在一起的时候,同时也在证明冯坤在很不适当的时候向井云飞说出的那句很不适当的话,有的时候是很适当的:“人在生死面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的。”
曾经活跃在靖州的中共地下党员、刚刚就任中共洛州专区崤阳县县委书记兼县长的白旭同志亲眼目睹了这一历史性时刻。
商子舟用稳健的语调说:“相武兄,现在,让我们联手。你不要打破你的部队建制,务必保持它的完整和有效,保证你对它的直接领导。”陆相武看着商子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我们不能停留,必须继续进击,防止井云飞西窜,对陕北红军构成威胁。相武兄,如果你没有意见,我想这样:你去追击逃往天龙寨的民团军三营和八营残部,先行包围和攻打天龙寨,我去消灭聚拢到南川的拒绝起义的民团……”
陆相武紧紧握住商子舟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相武随后得到喜讯:就在这天傍晚,陆相武夫人为他生下了第四个儿子。安排好军事行动以后,陆相武抽空回到家中。这个家庭最为喜庆的时刻已经过去,宅院里氤氲着一种幸福安详的气息。陆相武走向夫人和孩子,突然产生出天启一般的感觉:这一切都不是凭空发生的,有一种东西决定了所有事情的必然发生。他坐在夫人身边,端详熟睡过去的儿子。尽管这是他的第四个儿子,因为他诞生在一个特殊的时刻,他对于他就有了特殊的意义。他为这个孩子取名为:陆嘉廷。他没有向夫人解释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名字。
这不是重要问题。重要的是——有心的读者将会注意到——这个孩子的降生意味着这个家族的历史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也许陆相武的感觉真的是对的:的确有一种东西,决定了所有这些事情的必然发生。
第十三章 时间与人物
39.阳光下
侍卫冯坤用重金买通了三十四师守卫北城门的一个连长,这位连长如期站到了北城门哨位上,等着一辆马车的到来。这是靖州大户人家专门用于乘行的带车篷的马车,是身份的象征。平时,这种车辆也较少接受检查。那位得了意外之财的连长完全相信里面坐着的是和商子舟有杀父之仇的商人,为了向著名的民团副团总冯坤证明他的办事能力,故意喝止了两个执勤士兵打开车厢的企图,挥舞着手里的一张白纸说:“这是陆师长特批的,放行!”
士兵退后,看着两辆马车和骑在一匹深棕色蒙古马上的冯坤从容不迫从眼前走过去,就像草芥小民看着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从眼前经过一样,咽着唾沫,竭力记住任何能够述说的细节,以便于在别人面前炫耀。
冯坤的心提到嗓子眼儿,矜持地向连长点头致意。连长荣幸地摘下帽子向他挥舞——就像挥舞着将在三个小时以后与躯体断离的头颅。冯坤继续矜持,腰身直板,绝对像一个标准的军人。
马车一旦脱离连长的视野,就疯了一样在沙漠公路上疾驰起来,一个多小时以后到达天龙寨。
毫无疑问,井云飞被陆相武算计了。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对这个阴谋已经远远不能够用“卑鄙”两个字来评价,这是屠戮,是对友谊、善良和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的屠戮。
井云飞刚一下车,就让冯坤把天龙寨民团的首领召集到老宅,商量对策。
老宅在天龙寨最高处,是一片青灰色的瓦房。这些瓦房是依着山势修建的,因此内部结构极为复杂,远远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座城堡。只是在城堡的四周,才是佃农和手工艺工人的住所,有的是窑洞,但大部分是房屋,这一点和靖州其他地方大相径庭。这种建筑风格非常有可能是因为受到了井观澜兴趣的影响,他作为龙翔来到这里的官员,对龙翔青砖青瓦的
四合院总是怀有一种惦念。即使在天龙寨的其他村落,也受到这种建筑样式的影响,大部分建筑的是瓦屋。
有一年我到靖州采访,曾经到天龙寨去看那个著名的“土围子”,我看到一堆堆青灰色的瓦砾,我用想象力把这些瓦砾还原到光秃秃的山上,仿佛看到了大土匪井云飞那个风格独特的庄园,就像置身于山西的“王家大院”那样,不禁发出同样的感叹——我们这个民族优秀的建筑遗产总是和我们不齿的人联系在一起,真的是让人怅然啊!
会议是在老宅底下的一个宅院里召开的,这个宅院是老宅错综复杂的建筑群的一部分,这里有一个摆放了很多楠木桌椅的正厅。很多人是第一次走进这里,显得有几分拘束,谨慎地看这里,看那里,用手抚摸着座椅的光滑扶手。
这次,井云飞不再发表意见,他一直稳定地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好像很有兴致地看这个人,看那个人,一言不发,非常专注地听冯坤的意见,只是到了会议最后,他才站起来,用一个老年人的疲惫嗓音对大家说:“事情成了这样,全怪我。希望大家尽力。”
坐在正厅里的都是曾经得到过井云飞恩泽、通过辗转渠道归附到井云飞身边的人,用我们习惯的说法,是一些死心塌地的亡命之徒,所以,井云飞短短几个字要表达的情感意味和对未来局面的期望,他们都深刻地领悟到了。一种战斗到最后的激情开始在这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荡漾。
有人建议安排护送团总先行向西北转移,冯坤也支持这个建议,但是,井云飞缓慢地摇着手,坚定地拒绝了——不仅仅出于信义,更重要的是出于情势,井云飞非常清楚:如果他此时往北,必定遭遇刘志丹的陕北红军,七十九师目前正在向甘肃溃逃。
井云飞留给大家最后的话语是:“是死是活,我都和弟兄们在一起。”
散会以后,三匹快马就向南川去了,试图把在那里聚集的民团全部调到天龙寨,或者在这里固守,或者从这里向西北撤离,总之,南川的民团能不能够尽快向天龙寨收缩,关乎生死。
天龙寨也开始了紧急布防,几乎所有人都被动员了起来。
40.“带好我的儿子!”
疲惫不堪的井云飞回到玉兰和绍平身边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东方的大地上升腾起巨大的黑暗,笼罩了山川土地和远远近近的村落。靖州方向,不知道是局部的天光还是城市的灯光,在巨大的黑暗中拓出一小团空间,呈现出一种橙红的色泽,好像还有光影在闪动,转瞬即息。西边,太阳的余晖正在从灿烂转为暗淡,刚才还是金黄色的流云变成了一种奇怪的蓝色,只是在靠近地平线的边缘,还镶嵌着金箔一样的东西。在这些流云下面,大地被暮霭笼罩着,间或还可以看到袅袅炊烟升向很高很高的地方。村落正在隐没到黑暗中去,出现了浓浓的睡意,就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终于安歇下来了一样。
这是老宅最高处的一个院子,曾经是井云飞的祖父井观澜闲暇休息的地方。父亲井宽儒壮年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避几天烦乱,把家业交给井云飞以后,就定居在这里,是在这里去世的。相比较而言,尽管井云飞到这里来得少一些,但是这个地方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这是他度过童年的地方,这里有他的生命印记,他是在这里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把自己还原成为生命本初的样子。所以,他也总是尽可能抓空到这里来享受几天安闲。前几年曾经有人看到井云飞从靖州城里带来漂亮的女子,因此有人传言井云飞金屋藏娇,在这里供养小的,但是天龙寨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在这些人的眼里,井云飞简直就是道德楷模,是一个不同凡人的有神性的人,他们不愿意让任何世俗的言论和这个和颜悦色的东家联系在一起。
受地形限制,院子不是很大,只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南边的正门外边就是一面十几丈高的赭色山崖,只有一条三尺来宽的石阶路通向下面,也就是刚才召集人议事的院落。西边,是高大的院墙,院墙外面是千仞绝壁,通常只能看到缭绕的烟雾,只有在非常晴好的天气才能看到在山脚下蜿蜒的南梢河。院子上方还有一丈多高险峻的山崖,上面长了几棵松柏,即使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也是黑苍苍的,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井云飞看到正房西面的房间亮着灯,心里顿时产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那是玉兰在等他。两个贴身侍卫把大门关好,像往常那样到厢房去休息了。井云飞踏上台阶,推开房门,突然看到玉兰就站在门口。
玉兰搂住他。“怎么才回来?我的心乱得不行。”
井云飞拍拍玉兰的肩膀。“绍平呢?”
“他睡了。”玉兰稍稍闪开身子,让井云飞看到在炕上熟睡的绍平。“他一直这样睡。”玉兰幸福地说,“晚上吃了一点儿饭,又睡了。”
井云飞笑起来,但是什么都没说,把玉兰静静地搂在怀里,什么都不说。房子由于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显得有些破败,蒸腾着一种带霉腐味道的潮气,炕洞里的炭火闪烁着红彤彤的光亮,炉子也生起来了,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显得异常安宁和舒适。
玉兰问:“真的要打么?”井云飞没有正面回答玉兰,他看到玉兰在等待他的回答。“我很害怕,我……”
井云飞拉着玉兰的手,说:“你来。”玉兰被井云飞牵拉着来到东房。这里放着一些粮食和日常使用的东西,由于很长时间没有人收拾,显得很杂乱,寒冷彻骨。
“玉兰,”井云飞又搂住玉兰,用很陌生的声音说,“这次……很难过去了,玉兰,我估计很难了。我要给你安顿一些事情。”
他放开她,把房门插上,然后摸索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去。玉兰听到他搬动重物的声音。井云飞挪开一个荆条编的粮囤,摸索着抠起几块青砖,摸到一块木板,提起来。一股带着潮湿气味的寒气涌了上来。
“你来。”井云飞摸到玉兰的手,然后先行下去,再帮助玉兰下来,玉兰的双脚在井云飞的手牵引下找到台阶。他们沿着台阶下了一人多深,巷道开始呈平行状态,又走了一丈多远,玉兰从崖壁反射呼吸的声音上感觉空间蓦然大了起来。井云飞停住脚步,好像在判断方位。山洞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玉兰紧紧拉住井云飞的手,生怕他突然掉到什么地方去。
“等一等,玉兰。”井云飞放开玉兰的手,到前面一个地方摸索。他摸到一个窄小的木门,抽出门闸,一股微弱的光线散漫了进来。这是利用了外面岩壁的缝隙凿设的一个小窗户,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但是从这里却能够俯瞰整个老宅的所有院落,看到天龙寨东南方向所有的住户人家和山川土地。玉兰看到,大地正在沉睡,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朦胧之中,连狗的叫声都没有。
“这是我父亲井宽儒为了躲避土匪秘密建造的,”井云飞轻声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
“我们要躲在这个地方么?”
“我不能躲在这里,玉兰。”井云飞说,“他们找不到我,会掘地三尺,所以我不能跟你和绍平躲在这里……”
玉兰全明白了,她哭了,扑到井云飞的怀里。“不……不能这样!我们不能分开……你答应我,我们不能分开……”
井云飞抚摩着她的肩背,什么都不说。这个做过很多恶事的人眼睛里闪烁着温热的光亮。
“这里,”井云飞把玉兰的手牵引到与额头齐高的地方,“对,这是一个拉手,你把它拉开……你摸一摸,那里有什么?”
玉兰摸到一个木匣。
“这里是二百根金条,”井云飞从容不迫地说,“打起来以后,我就顾不上你们了,你们就藏到这个密室里。现在,我必须把最坏的情况告诉你,玉兰。但是在告诉你这些之前,有一些话,我想对你说一说。”
井云飞停顿下来,把最后一句话在心里又品味了一遍。玉兰则静悄悄地等待着,似乎知道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重要一样。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一个轻微一个粗重的呼吸声。
“我知道,在你的心中,我不是一个好人,”井云飞语调平缓地说,“你总是把我看成是你原来生活其中的那些人的敌人,你总觉得是我造成了他们的苦难……我不怪你,其实你是对的——没有那些广大的佃户,哪里有我们粮仓里的粮食?但是,玉兰,我不得不告诉你,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你不知道我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中行走,你不知道,即使我把全部粮食都分给佃户,也解救不了他们,还会有别的什么人把粮食从他们手里拿走。他们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的粮食不被人拿走。我不能对你说招募和成立民团是为了贫苦农民,但是,至少在我的心底里,在想怎样向他们提供一种支持和保护。我在天龙寨这样做了,我做的很好,但是,我不能够把事情做到天龙寨以外的地方,我没有那样大的力量。现在,共产党做的实际上是我已经做过的事情,不同的是他们比我更有力量。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把我和共产党推到了对立的位置,我不知道,玉兰。如果商子舟站在我面前,如果他知道我在天龙寨做过的事情,我就会对他说:‘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未必有好的结局,就像我现在这样。世界变了,它早已经不是祖父井观澜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当中,不管怎样,秩序还在,道德还在,良心还在……现在成了什么?一切都损坏了,玉兰,一切都损坏了呀!每个人心底里都有一个魔鬼,以前总还有一些东西束缚着它,现在还有吗?没有了,所有人都把它释放了出来,所以这个世界乌烟瘴气,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一个人要是不能达到最坏,他甚至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其他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不能为你和绍平提供保护了,我的力量使尽了……尽管我处处小心谨慎,尽管我自认为已经有了丰富的人生经验,我还是让陆相武算计了……现在情况很糟糕,很有可能,我们这次都逃不出劫难,这就是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的原因。唯一的希望是南川那一边不要出问题,能够尽快来接应我们,那时候还有活路,我们可以避开陕北红军,向宁夏那边走。但是,希望微乎其微,商子舟和陆相武都是职业军人,他们当然能够想到首先要阻止南川的民团向这里靠拢——陆相武不是要排挤我,他这次是要我死。天龙寨会守到最后一个人,但是这不意味我们能够守住这个地方。现在,我必须把后面的事情对你有一个交代。”
井云飞微微喘息着,玉兰依偎在他的胸前,就像依偎着父亲。
“玉兰,如果我们不行了,我是说,即使天龙寨打到只剩下一个人,你们也不要动,千万不要离开这间密室。那时候,玉兰,那时候这座房子会有一场大火,房子会塌架……你从这个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形,在你认为能够出来的时候,你把绍平领出来……你当然不可能把金条全部带上,你先带上几根金条,路上肯定会有用。注意,一定要把这个密窖的洞口填埋好,记住这个位置。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如果老天有眼,会给你到这里来拿另外那些金条的机会,你和绍平会有逃到别处的机会,那时候,你要想方设法让绍平到国外去,到任何一个国家去,只是不要让他呆在这里。但是,目前肯定不行,你们必须在共产党的世界中存活下来,并且尽可能活得好一些。别再跟绍平提我,你让他恨我——他还不到不能被别人改变的年龄——你一定要让他恨我,让他把那个世界接受下来,你要让他向人证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云飞的儿子,他是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无害,他只是要像一个人那样好好活着……当然,这也是我对你的希望,玉兰。以前,我对你照顾体贴不够,看样子只能下辈子补偿给你了。你要活好,像一个佃户的女儿那样活好。我相信你能够活好……玉兰,你告诉我,你能够活好,是吧?你能够活好吧?”
玉兰已经哭成泪人,她没有回答他是不是能够活好。
她搂抱着自己的丈夫,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没有任何间隙。
“没办法了吗?云飞,真的没办法了吗?”
井云飞没有回答,却问玉兰:“你能带好我的儿子,你能带好吧?”
石玉兰坚定地点头,说:“我能。”
井云飞搂抱住石玉兰,紧紧地搂抱住她,就像搂抱着自己的生命。
41.不可避免的结局
《靖州志》写道:“反动军阀井云飞退守天龙寨之前,命令向南川聚集的各县民团改变朝靖州行进的方向,迅速向天龙寨靠拢。他准备向西北方向窜逃,去汇合正在逃离陕北的国民党第七十九师。井云飞错误地以为商子舟在靖州接受陆相武起义以后,必然先进行整编,这样就会给他宝贵的时间完成反动民团武装的集结……”
正如读者看到的那样,商子舟的国际战略家视野和智慧反应,彻底粉碎了井云飞的梦想。
《靖州志》还告诉我们:“让井云飞万万想不到的是,我红二十七军派往民团进行策反工作的白旭同志,已经做好了聚集在南川的民团军三营、四营、六营大部分人的策反工作,即使陆相武没有发动起义,南川也不可能形成增援。”
一九三一年三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一年二月十三),陆相武的三十四师——现在它的番号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完整地推进到了天龙寨,并且迅速形成了包围。
商子舟成功地将向天龙寨潜逃的民团军三营、八营一百六十余人消灭,并将三营、四营、六营部分民团阻击在了距离天龙寨仅十公里的地方,这里山大沟深。最初,双方打得难解难分,但是,白旭同志的策反工作发生了作用,被策反了的民团军向拒绝起义的民团进行攻击,战斗马上出现一边倒的局面,负隅顽抗的民团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很快土崩瓦解。
商子舟迅速向天龙寨增援。固守天龙寨的实际上是一支远远不能被称之为军队的土匪武装,总人数不过一千多人。
历史把冯坤推到了这样一个位置——由他行使团总的职责,全面指挥当地民团和天龙寨人阻抗陆相武的进攻,而
国民党第三十四师师长陆相武目前的身份是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旅长。读者后面将会看到,冯坤目前占据的这个位置将是多么危险。
天龙寨人也被推到了和冯坤同样危险的位置——本来作为劳动人民的人,竟然突然之间成了土匪武装成员,抵抗已经成为红军的陆相武的部队,事情的性质当然极为严重。但是当时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这些曾经得到起初井观澜,后来井宽儒,再后来井云飞的庇护的农民,就像从共产党那里得到土地的农民那样,觉得应当在主人遇到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更有甚者,这些人还不认为眼前出现的仅仅是主人的危难,而是自己的危难——如果这块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百姓也像其他地方那样被官府的苛捐杂税盘剥和各种土匪势力掠夺,他们几十年以来的幸福安宁就都会烟消云散。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们可以宽容地认为这是愚昧造成的错误,但是它的后果严重,严重到愚昧的农民根本无法理解的程度。
攻打天龙寨的战斗非常激烈。凡是战斗激烈的地方,必定由于参战双方都极为强硬,抱着决死一战的信心。守卫天龙寨一方强硬的原因,我们上面已经说过;陆相武的强硬则来源于商子舟的信任——千万不要小看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信任,在那个年代,它足以让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献出生命,并且很有可能不问缘由!
绍平在激烈的枪声中惊醒,茫然四顾,屋子里的灯光孤独地拓展开一小块空间,整个世界都显示出一种让人恐惧的黑暗,他注意到身边没有人——他不知道父亲井云飞已经回来,不知道原本和他睡在一起的母亲到哪里去了。他本能地开始穿衣服,打算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云飞的两个侍卫也跳起身来,提着短枪从西厢房跑到院子里,焦急地向正房瞭望,等待着井云飞出来。
井云飞和玉兰从东屋来到西屋的时候,绍平已经穿戴妥帖,正要跨出门去。井云飞拥抱了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只有细心的玉兰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仍然处在惊愕之中的绍平被妈妈拉扯着,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样。玉兰确认自己拉住了儿子,然后,来到窗前,谛听外面的动静。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中,她听到井云飞对侍卫解释说:“先让他们藏在这里,我们走!”三个人走出了院门。
枪声像潮水一样从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好像一下子被放大了很多倍,绍平根本没听见妈妈说了一句什么,就被妈妈扯动着,离开了西屋,到东屋去了。
我们简要叙述战斗过程。
副团总冯坤没有等到南川来的增援,相反,全部瓦解了南川民团的商子舟的队伍直接扑到了天龙寨。此时,陆相武已经在天龙寨北边较为平缓的地带撕开了一条口子,战斗开始向天龙寨核心区域收缩。一直在最前线指挥的冯坤知道北边是整个防线中的薄弱环节,所以一直呆在这里。他在这里能够顶整整一天,已经说明他组织得很好,战斗得很好。
昏黄的太阳在狼烟四布的原野上颤动,就是不沉降下去。冯坤希望黑夜尽快到来,这样他们就可以赢得喘息的时间,等待从南川来的援兵。尽管他估计到南川遇到了麻烦,但是绝对没有想到那里发生的事变,没有想到不可能再有什么人增援天龙寨了。这是上天决定了的事情。所以,当红军和陆相武的部队潮水一样出现在阵地上的时候,冯坤不用思索就知道南川完了,天龙寨也完了。
冯坤边打边退。
民团——不管编制内的军士还是临时拿起枪来的农民——此时已经顾不上分析目前的处境,顾不上对自己的安危做出选择,整整一天的战斗把他们变成了简单的机器,目前这些机器只知道杀人,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听从冯坤的命令,边打边退,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如此边打边退的最终结局只能是死亡。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陆相武和商子舟的部队进攻猛烈,推进的速度并不快。
冯坤是在退守到房屋密集的地区被流弹击中头部死去的。
当时他站在一堵坍塌了的墙头后面,透过薄薄的暮色观察已经被阻遏在前面的敌人。他只觉得额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世界就在他眼前凝固成为一个快速移动着的色彩缤纷的光团。他很好奇,觉得那个光团很好看,他用目光追随它,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好角度,那个光团就突然爆炸了,黑色的烟云弥漫了这个空间,所有的东西都被它吞噬了。
冯坤死在那堵墙头下面。
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血已经流干了,粉红色的脑浆涂在脸上,一只眼睛可怕地暴突了出来。他的一只胳膊不自然地压在身子底下,右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驳壳枪,红色缎带上沾着他自己的鲜血。
失去指挥的民团马上出现了混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防线一触即溃。就在人们向天龙寨老宅撤退的时候,人们吃惊地看到老宅最上面那个院落冒起了滚滚浓烟,一会儿,一个巨大的火球爆燃开来,整个院落都被大火吞没了,就连崖壁上的松柏也燃烧了起来。随着房屋落架,最后一团火焰升上天空,把整个天龙寨都照耀得通红。
这似乎是一个标志——井云飞的民团最后的顽抗归于瓦解。
商子舟和陆相武的部队占领了整个天龙寨。
天龙寨战斗到了最后一个人。《靖州志》简短地记载道:“土匪极为猖狂,经过一个夜晚的激烈战斗,被我英勇的红军全部歼灭。”
井云飞做完那件事以后,顺着陡峭的台阶拾级而下,打算重新回到前沿阵地上去。他迎面碰上十几个从阵地上溃逃下来的民团,有几个还是井云飞认识的人。
民团兵看到他们的团总,马上静止下来,然后才开始七嘴八舌地叙述,似乎在用情况的严重和可怕为他们的行为开脱:陆相武的部队进攻非常猛烈,冯坤已经死了,前沿阵地被撕开了缺口。
这些本来已经找到自我,本来打算想方设法活命的人因为看到他们的领袖而激动起来,围住东家,表达着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说完这些,十几个人就静止下来,等待井云飞说些什么。
身材高大的井云飞看了看正在燃烧的那个院落,火焰把半个天空照得雪亮,间或还有巨大的
火星向空中飞去,暗淡在阴沉沉的夜空之中。
撤退有什么用呢?不过是短暂地延缓一下死亡而已,井云飞无法责怪他们什么,默默地从那些人中间穿过去。那些民团跟在他后面,重新走向刚刚放弃了的院落。
井云飞站在一个高台上往下观看。尽管这里的地势低了一些,整个天龙寨仍然尽收眼底。抵抗虽然仍在进行,大约三分之一的院落虽然仍在民团的手中,巷战虽然对熟悉地形的民团有利,但是,失败的结局已经不可避免。井云飞进一步确认了半个小时以前做出的悲哀判断。
子弹就在眼前十几公尺远的地方飞舞,井云飞看到敌人正在绕过这个院落下面的街角,从两侧迂回过来。井云飞回转过身,神色凝重地面对着准备为他而死的人,正打算说话,突然看到最上面那个院落发出轰隆隆的房屋塌架的声音,一团巨大的火球升上夜空,把整个天空都照耀得如同白昼。
井云飞好像被那里发生的事情吸引了一样,凝神看着,直到火光再次暗淡下来,他才看着大家,语气沉缓地说:“你们已经尽力了,我井云飞终生不忘你们的恩情。现在,事情结束了,如果你们还听我的,那就听我最后一句话:投降,去向陆相武投降。这是我要求你们的。我知道你们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院落里的这些人,继续悄然无声地看着衣着整洁的东家,就像僵死了一般。冲到门口的陆相武的军士不以为院子里有人,当他们看到一个黑压压的整体的时候,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射击。无数支步枪把大门口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霰弹枪枪口,这个枪口又准确地对着那个人群。一层一层的人纷纷扑倒,五分钟以后,就没有站立的人了。在可怕的沉寂中,甚至能够听到血液从躯体里流出来的声音,汩汩的,就像隐没在青草下流淌的小溪。小溪从站在大门口的人脚下流出来,顺着台阶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条黑色的小蛇。
天已经完全黑尽了。没有了枪声。
人们从人堆底下找到了井云飞,他竟然毫发无损,身上脸上涂满了鲜血——那不是他的血,那是扑倒在他身上的天龙寨人的血。国民党三十四师官兵没有人不认识靖州民团团总井云飞。井云飞被押解了起来。
陆相武先来到这个院落。
仍旧穿着国民党军服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七军第六旅旅长陆相武围着被绑缚着的反动民团团总井云飞转了一圈,仍旧像三天前召开军事联防会议的时候那样亲切。但是,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三天以前还衣冠楚楚的绅士已经消失了,井云飞成了一个头发蓬乱、神情涣散的老人,对此,陆相武心里也感到惊讶。
井云飞不想让陆相武看到内心的波澜,躲避着陆相武的目光。
“井云飞前辈,”陆相武捕捉住井云飞的目光,“晚辈不得已而为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没有使用什么韬略大计,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的计谋,使用了一个浅浅的战法,就将前辈置于如此境地,这说明前辈尽管世事洞明,但是未必精通军事。你在做你不懂的事情,这是你今生选择上的一个重要错误。这次,前辈错在孙子所言‘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而况远者数十里,近者数里乎?’前辈应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井云飞紧紧地闭上眼睛。
在陆相武的胡言乱语之中,有一句话真正触动了井云飞:也许,在他的一生中,选择组建民团是一个错误,是在做不懂的事情,是今生选择上的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是父亲井宽儒最开始就曾经忧虑过的错误。
井宽儒去世前夕,拉着井云飞的手,说祖父井观澜曾经这样劝戒他:“乱世处大位乃人生之不幸耳,尔切不可涉历仕途,此事难于见功,易于造孽,尤易于诒万世口实,况仕道之途,忌妒倾轧从古以来皆所不免……”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这话的分量,”井宽儒对井云飞说,“现在来看,你祖父的话有道理,他是有道理的呀!”井宽儒嘱咐井云飞,所谓大位者,或者官位或者财位,都是肇祸的根源……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当时,就像井宽儒没有在意父亲井观澜的叮咛那样,井云飞同样没有在意父亲井宽儒的叮咛。
现在,一切一切都悔之晚矣。
著名的红军领袖商子舟也来了,他停住脚步,专注地看了井云飞一眼。奇怪的是,他好像不很在意这个著名的敌人,什么也没说,就把陆相武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陆相武和商子舟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五分钟以后,商子舟没有再看井云飞一眼,就急匆匆地走了。陆相武也不再看井云飞,他把押解井云飞的一个军士招呼到身边,低语了几声,然后也走了,就像离开对于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人一样。
院子里剩下最后四个人——井云飞和三个持着刀械押解他的军人。
玉兰按住绍平,不让他往下看。
下面那个院子正在上演一部无声电影。玉兰后来无数次想到那个场面,无论如何弄不明白那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没有了声音。本来,她是应当能够听到声音的,但是她什么也听不到。在通红的火把照耀下,三个军人中的两个人把绑缚在井云飞身上的麻绳解开,把他拖到大门口,另外一个人尾随着他们,一边走一边用一块砖石磨擦手里的大刀。大刀有三尺多长,闪着凛冽的寒光,长长的红绸子因为浸透了血迹显得沉甸甸的,好像变成了紫色。
井云飞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平静地向军人提出一个请求:“我要喝一口水。”
其中的一个军人用目光向另外两个人征询,然后,把挂在腰间的军用水壶摘下来递给井云飞。井云飞喝了两口,然后把水从头上浇下去,撩起衣襟,擦去了脸上沾染的天龙寨人的血污。
“我好了。”
井云飞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就像面对着他喜欢的事物。
军人显然没有料到井云飞如此平静,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执行陆相武发布的命令——两个军人把井云飞的脖子按到门槛上。井云飞很顺从,没有一点儿反抗的迹象。那两个架着他的人离开他,他也没有反抗的动作,仍然老老实实地趴伏在门槛上。他在等待。拿刀的人来到他的侧面,从容不迫地把绸子缠绕在手腕子上,用手指拭了拭刀口。刀口显然很锋利,用不着担心。那个人稳定了自己的双腿。
手起。
刀落。
井云飞的头颅掉在门槛外面,身躯仿佛跳跃了一下,然后一只腿扭曲起来,好像要站起来似的。杀人的人富于经验地看着,很显然,他知道没有头颅的躯体是站不起来的。果然,那只腿又放了下来,和另外一条腿绞在一起,扭曲着,翻卷着,就像通上电流一样,震颤着,痉挛着,甚至带动整个身体翻了一个过儿,变成面朝上——确切一些应当说是“胸”朝上——的姿势。
绍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突然感觉母亲剧烈地抖动起来,随之就瘫软下来。
“妈!妈!”绍平摇撼着玉兰,“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玉兰把绍平搂到怀里,就像几个小时以前搂住井云飞那样,她的目光散乱地在空间跳跃着,不知道要落到什么地方。
她痛哭起来——好在她知道目前的凶险处境,紧紧地把嘴抵在绍平的胸口上,以避免发出声音。
她的整个身子都随着恸哭而抽动。
42.风萧萧
突然刮起了狂风,像是无数条野狼在嚎叫;巨大的雪花像兵器一样在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条亮线——真是奇怪,在这样的月份,竟然还下雪!靖州人都说,那场反常的降雪就是预示着什么哩!预示着什么呢?没有人真正能够说清,但是所有人都这么说着。窄窄的窗洞上方的岩壁上,闪烁着隐隐的火光——陆相武把天龙寨的妇孺老人都带走了,世界成了一片火海,不时传来被烧塌了的房屋发出的巨大响声。
玉兰和儿子绍平躺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着颤动着的光亮,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她的心里就像数九寒天的大地一样寒冷僵硬,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爱恋——她仇恨什么呢?爱恋什么呢?随着那把大刀的落下,现实世界就在她面前崩塌了,在精神可及之内,她什么也看不到,那里一片空白,寒冷的心野上,白茫茫的,除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声,什么都没有。她就像在风中飘滚的浮云,不可能攀附住任何东西,让自己归为有形。
这个世界空白了,你的心难道还不是空白的么?
以往的岁月丧失了颜色和形状,消逝在了空白之中。
绍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知道目前很危险,但是,一个在母亲身边的人是不会把这种危险放大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他能够依傍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母爱。他不能够从战争的本质意义上认识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世界上会突然没有了父亲,在他的意识里,一直在等待这场风暴赶快过去,这样,他就能够离开这个寒冷的密室,到明媚的阳光下面去歌唱。对于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这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等待父亲回家的夜晚。在疲惫之中,他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就像一只小动物熟睡的时候那样。
石玉兰久久地凝望着那个院落,院落就像是在水中一样虚幻,一会儿是这个样子,一会儿是那个样子。
石玉兰吃力地将木板推开一条缝隙,滚热的焦土和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从上面洒落下来,大雪把一部分焦土变成了泥浆。她想再推开一些,这样,就能够探出半个身子了,但是无论怎样使劲,那块木板就像有千钧的分量,就是推不动。她停下来喘息,从缝隙往外看。世界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又蓦然消失的大雪完全覆盖了,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有的地方还冒着烟。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木板上。她试着平行地抽取木板,竟然抽动了,竟然抽出来了。一堵倒塌的墙头突兀在上方,墙头和密室洞口之间的缝隙现在宽大了一些,她就像某种生物一样,硬是从窄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云退了,清冷的月光把世界照耀得如同白昼,周围的景物历历在目。整个村子都消失了,变成了一片废墟。有的地方仍然在燃烧。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好奇地在废墟之间卷来卷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失落的东西。山脚下面是一条叫南梢沟的山沟,解冻了的小溪从沟底里发出无忧无虑的欢唱,覆盖到很远很远地方的白雪闪着清冷的光亮,白桦树静静地站立在山坡上,好像仍旧沉浸在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变和那场奇怪的大雪之中,显得肃穆而庄严。
石玉兰来到下面的院落。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首先找到井云飞的头颅。她蹲在地上,十分平静地把他捧起来。井云飞的头颅竟然非常干净,上面没有一丝血迹——这或许要感谢那个行刑的人刀法纯熟。他的眼睛就像平时睡觉那样闭着,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或者惊恐的表情。他的头发花白了,散乱在玉兰的胳膊上,她帮助他把头发整理好。
门槛的那一边,井云飞躯体的前端浸在血浆之中,已经凝固成了黏稠的黑色。玉兰尽可能为丈夫做了清理,让他躺得舒适一些。然后,她抱着丈夫的头颅,迈过门槛,小心翼翼把头颅按放到它应当呆的位置,现在,井云飞又完整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看着他,内心平静如水。她想把他埋在院子里。房屋已经倒塌了,到处都是残砖烂瓦。她先用破烂的被褥把他遮盖起来,然后把残砖烂瓦一块一块码摞上去,尽可能堆成坟的形状。这是她目前仅能够做的事情。她默默地看着他。
天快亮了。
她听到有人的声音,也许是附近村庄来寻找财物的人,也许是到这里执行任务的红军。玉兰跑回密室,唤醒了绍平。绍平母子俩换了井云飞为他们准备好的穷人穿的衣服,从密室爬了出来。
她没有打开藏着金条的那个小窑,她曾经短暂地想了一下要不要拿几根金条,像丈夫井云飞说的那样以备路上不虞之需?她并没有做出判断,仅仅是听命于直觉,就决定什么也不带。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玉兰的直觉没有欺骗她。她是对的。
玉兰把石板扣在洞口上,然后和绍平一道推倒了还没倒下的半截山墙,把洞口彻底掩埋起来,然后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砖土,直到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有什么破绽,才趁着没有消尽的夜色,离开了这个地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整个世界正在变得光明起来。山脚下的南梢沟在雪野中拓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径,一直往西南蜿蜒过去。尽管大雪覆盖了山地、林区和待耕的土地,由于已是早春天气,并不显得寒冷,沟壑之间甚至起了乳白色的晨雾,不断向山坡上爬升。雪野之下必定有很多生命在活动,它们惬意地议论着这场降雪,总的来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第十四章 封闭还是遗忘?
43.杀鸡
玉兰带领绍平从天龙寨西侧的山道下到南梢沟沟底,沿着南梢河岸边的羊肠小道往外走。玉兰知道,前面五里有一条折向西南方向的小路,可以绕过靖州,到达洛州地面——现在玉兰心里的目标就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
顺着南梢沟跑出来,先是沿着小路走,碰到村庄,就去讨要一些吃的,渴了,就喝山崖下面的山泉。天傍黑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规模很大的县城,这就是著名的泉县了。
泉县是洛州西北方向与靖州接壤的一个大县,明洪武年间,泉县设州,当时的洛州还是一个叫“洛县”的不出名的小县。到了清朝嘉庆年间,人们踩出了龙翔—湎川—洛县—靖州这条把龙翔以北地区串联起来的道路,泉县就显得偏远了,有些冷漠。后来,清朝政府就决定正式将州政府迁到洛县,并正式将洛县改名为洛州。
但是我去插队的时候,洛州己经不叫洛州,而是叫“洛泉”,这是因为洛州和泉县成为红色革命根据地以后,两个地方经常被一起提及,为了方便,就简化成了洛泉。解放以后,正式将“洛州”改为“洛泉”。
玉兰和绍平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进入泉县县城的那一天,泉县刚刚被商子舟解放不到五个月时间。
玉兰带绍平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小饭馆吃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晚饭,也没敢住旅店,找了一个赶脚的人住的骡马店歇息了下来。骡马店经常歇息一些没钱住店的旅人,很少有什么人注意。
这是牲口棚旁边一个狭小的房间,没有炕,只是在地上摆了一排木椽,上面堆了麦草。好在还有完整的铺盖,虽然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汗骚味,却终于抵御了严寒。绍平躺下去就睡着了。
玉兰躺在绍平身边,久久睡不着。
路上,绍平好几次问爸爸到哪里去了,她都搪塞了过去,只叮咛他说,无论遇到什么人,都不能说他是井云飞的儿子,她不知道该不该把井云飞死了的真相告诉他,不知道如果绍平知道父亲死了会怎样?她能够让一个十四岁孩子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恨自己的父亲吗?她能够像井云飞嘱咐的那样让儿子忘记他,在新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吗?她没有把握。
她一直在想不告诉他,等一等,再等一等,看一看……但是,这是能够等的吗?即使她不说,在这块穷苦人翻身做了主人的土地上,绍平也会很快知道父亲的死讯,再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乡石家坪了,她怎么能够让家乡的人认为她仍然是一个佃户的女儿,让人们认为绍平仅仅是她的儿子而不是井云飞的儿子呢?谁都知道她是井云飞第三房太太的身份,这是不能掩饰的。
问题在于,绍平正是当大不大、当小不小的年纪,他能够掩饰自己的内心吗?怎样才能让他恨那个死去了的人呢?
石玉兰在心里对自己强调说:是丈夫井云飞让绍平恨他,这是他临死时候的专门嘱托……只有这样,才能带好他的儿子,这是他一切的一切。
夜晚是那样寂静,隐隐地听到牲口嚼草料的声音。疲倦像潮水一样袭扰了玉兰,她就在这种没有答案的思绪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赶脚的人为牲口添料,准备行走的鞍辔,转载驮运的货品,院子里热闹非凡,充满了即将上路的人的笑声和相互之间善意的詈骂。掌柜的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袄棉裤,站在宽敞的大门口为脚夫送行,嘱咐其中一个人从宁夏买些上等枸杞子。
玉兰坐起身子,看着仍然熟睡的绍平。这是多么英俊的面孔啊!红扑扑的,洋溢着只有少年才会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竭力不去想昨天晚上想的问题——离石家坪还有两天的路程哩,她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找到一种合适的方法。现在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玉兰声音愉快地唤醒儿子。
绍平睁开眼睛的时候其实仍然还在梦中,仍然以为还在靖州的家中,所以脸上的表情是幸福安宁的。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
“起来吧,该起身了。”
母子俩默默起床,默默地收拾东西,玉兰结过账,就离开了骡马店,来到街上。
这时候,火红的太阳正在从东山顶上冒出来,街上行人如织,著名的泉县正在进入到红火热闹之中,很多人往县城南面的南坪跑,说是去看镇压李昌源。
李昌源?玉兰蓦地停住脚步。
李昌源是泉县“昌源商社”的经理,以前曾经是一个小土匪,井云飞招募民团的时候,势单力薄的李昌源归顺了井云飞,在井云飞的劝导下,做起了贩卖食盐的生意,资本全部来自井云飞,得利四六分成,井云飞四,李昌源六。但是实际上井云飞从来没有从李昌源这里拿过一分钱的利润。最近两年靖(州)洛(州)两地社会秩序很乱,运输贩卖的生意不好做,发生了几次运盐骡马队被打劫的事情,李昌源背着井云飞又干起了抢劫盗窃之类的勾当。
据说前不久泉县县城发生一次著名的劫杀事件就是李昌源所为,在那次事件中,同样做食盐生意的孙姓人家一家五口尽数被杀死,家中财产被劫掠一空。
玉兰在靖州看到过李昌源,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满脸横肉,永远酒气熏天,完全不像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她知道井云飞也不喜欢这个人,正在重新物色人接管泉县的生意,或者完全放弃,断绝和李昌源的生意来往,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罢了。
玉兰和绍平也随着人流往南坪走。
我们还是用与《靖州志》同时修编的《洛泉志》上的记载,来叙述必须向读者交代的故事背景。
关于这个李昌源,《洛泉志》是这样说的——
一九三〇年十月底,商子舟在洛州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洛州各县都建立了农民协会,组建了农民赤卫军,打土豪,分田地。泉县尽管地处偏远,也成立了农民协会,组建了农民赤卫军。
农民协会维护贫苦农民的利益,必然要和当地的土豪劣绅的利益发生冲突,在泉县,就是以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昌源贸易行”经理李昌源为代表的反动势力。
“昌源贸易行”从事食盐贩运生意,是洛州地面最大的食盐供应商。
鉴于当时洛州已经全面解放的形势,李昌源以退为进,主动捐献了一部分资产,混入了农民协会,并且窃取了泉县赤卫军中队长的职务。但是,在井云飞的授意支持下,李昌源暗中收买了一批当地的流氓地痞,组织了一个有十六条枪的商团,名义上是为了保护“昌源贸易行”的生意不受土匪侵扰,实际上是想与农民协会对抗。
中国共产党泉县党部成立后,意识到这个地地道道的土匪武装的危险,收缴了商团的枪支,将李昌源开除出农会,并撤销了他的职务。李昌源对此怀恨在心,纠集流氓地痞和豪坤四十多人,秘密组成了暗杀小组。
泉县农民协会对李昌源暗杀小组的活动已有发觉并把情况报告给商子舟,商子舟命令无论如何要歼灭李昌源的非法武装。李昌源等人知道事情暴露,仓皇逃到泉县西北地区的交河口村,在那里占山为王,更加紧了反革命活动。
公历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农历一九三〇年十月初十),河阳镇党组织派一个叫周满堂的通讯员把打土豪得到的款子送到泉县农民协会,半路被李昌源的暗杀小组劫杀。商子舟当时正在泉县县城以南十五公里的樊家庄和当地农民协会的领导同志商量剿灭李昌源势力的办法,听到这个消息,决定马上部署围剿。
但是,李昌源一伙利用对泉县地形熟悉的特点,包围了樊家庄农民协会,发生了激烈战斗。尽管商子舟等重要领导人脱离险境,仍然有朱大顺、张东成等农民协会干部被李昌源抓住并残酷杀害。
李昌源捣毁了樊家庄镇农民协会,泉县的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甚至危及到了中共泉县党部和农民协会的存在。
《洛泉志》的这个记载非常简略,里面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疏忽,我们甚至无法从中了解泉县的行政机构的状态——比如,农民协会行使权力的时候,当地政府是什么状态?还有没有政府?如果有的话,农民协会和政府又是一种什么关系?我认为这些问题对于弄清当时的社会状况非常重要。
不幸的是,我在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的那次采访中还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等到我注意到这些问题,比如我在二〇〇二年晚秋最后一次去崤阳县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能够回答这些问题的人。谁还记得七十年前的事情呢?即使是参加编撰《洛泉志》的人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他们坦率地承认:“当时没太关注这些问题。”
于是我查找资料。我从毛泽东一九二七年三月写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弥补了这方面的材料欠缺。
毛泽东在这部著作中写道——
农民的主要攻击目标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里的贪官污吏,乡村的恶劣习惯。这个攻击的形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违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个落花流水。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地主权力既倒,农会便成了唯一的权力机关,真正办到了人们所谓“一切权力归农会”。连两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农民协会去解决。一切事情,农会的人不到场,便不能解决。农会在乡村简直独裁一切,真是“说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说农会好,不能说农会坏。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则完全被剥夺了发言权,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在农会威力之下,土豪劣绅们头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汉口,三等的跑到长沙,四等的跑到县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绅崽子则在乡里向农会投降。
“我出十块钱,请你们准我进农民协会。”小劣绅说。
“嘻!谁要你的臭钱!”农民这样回答。
好些中小地主、富农乃至中农,从前反对农会的,此刻求入农会不可得。我到各处,常常遇到这种人,这样向我求情:“请省里来的委员作保!”
前清地方造丁口册,有正册、另册二种,好人入正册,匪盗等坏人入另册。现在有些地方的农民便拿了这事吓那些从前反对农会的人:“把他们入另册!”
那些人怕入另册,便多方设法求入农会,一心要想把他们的名字写上那农会的册子才放心。但他们往往遭农会严厉拒绝,所以他们总是悬心吊胆地过日子;摈在农会的门外,好像无家可归的样子,乡里话叫做“打零”。总之,四个月前被一般人看不起的所谓“农民会”,现在却变成顶荣耀的东西。从前拜倒在绅士权力下面的人,现在却拜倒在农民权力之下。
这是湖南的情况,就它的普遍意义来说,我们也可以推断认为洛州的农民运动也大致是这种情况。这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情况是:当时的政府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农民协会就是权力机构。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我想,读者就会比较容易理解和接受下面的史实了。
我们仍然用小说的方式进行叙述。
镇压地主李昌源的大会不是这片红色区域召开的唯一此类大会,作为农民运动的胜利性标志,往往要召开很多次这样的大会。这样的大会至少会产生两方面的结果:一是真正为世世代代遭受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欺压的贫苦大众出气,让他们感受报仇了的快感和翻身了的喜悦,所以每一次镇压大会以后,群众热情往往空前高涨,要求继续镇压其他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呼声更加强烈。二是以这种镇压的方式震骇那些试图反抗农民权力或者不情愿和新政权合作的人,让他们确切地知道,如果不合作或者合作得不好,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正是所谓“杀鸡给猴看”——本来就害怕了的猴子突然看见鸡脑袋被剁了下来,血突突地冒了出来,自然就会被吓得哆嗦颤抖起来,而它们又藏没处藏,躲没处躲,日后自然就好调教得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个年代经常用利群众集会的形式解决此类问题的原因。
玉兰不知道这些。或许是出于对于一个相识的人的不自觉关注,或者出于在一个新奇世界中对任何事情都会产生的好奇感,总之,她和绍平到南坪去参加镇压李昌源大会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南坪在泉县县城高大的南门外,这里以前是进行骡马交易的地方,虽然气味不那么好闻,却地势开阔,非常适合举办群众性集会。南坪南面就是著名的湎河,它是从县城西面流过来的,目前已经完全封冻,水在冰面下运行,到了晚间才能够听到近似于呜咽的声音。
冰面上出现了很多从河对岸几个村庄跑来看热闹的人,这些人都穿得很齐整,年轻女子们的大红棉袄和红头绳光彩夺目;后生们则用突然启动的奔跑和相互间的喧哗吸引女子们的目光。被骚扰了的老汉瞪一眼从身边跑过去的后生,生气地抱怨说:“啊——死呀你?”婆姨们技巧高超地一边走路一边说笑,一边为自己的老汉(方言:丈夫)纳鞋底子,不时把锥子在头上篦一下。
玉兰和绍平站在离湎河河面不远的地方,离主席台几乎一里地远,上面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大小。会场黑压压聚集了好几千人,都伸着脖子往前看,好像真的能够看到什么东西一样。那时候还没有高音喇叭,讲话的人都可着劲儿吼喊,以便于让更多的人听到,尽管这样,玉兰也不知道镇压大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台上面都站了些什么人,讲话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话。
绍平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他还以为这里在过什么欢庆的节日。绍平兴奋地对妈妈感叹:“这里比靖州过年还热闹。”玉兰看看儿子,忽然意识到不该让他来这个地方。
正在这时,人群中起了一声惊咤,就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来。玉兰和绍平被人群推搡到了河岸上,从这里正好看到一些人从主席台那边极快地向这边走过来,好像是在小跑,脚下趟起了一团团烟尘,后面跟着涌动着的人群。人群虽然和这些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却亦步亦趋,整齐划一,就像被什么神奇的力量牵引着一样。
玉兰首先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李昌源。这个人身上的棉袄破烂不堪,很多地方露出了棉絮,一只棉鞋跑丢了,穿着洛北地区男人都穿的家织布袜子,袜子已经脏污不堪。他的身形没有以往那样高大了,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暗淡,仍然像灯笼一样明亮,充满了由怨恨和恐惧凝结成的带着些惊讶的神色。他的头发被胡乱剪过,有的地方露出了头皮,有的地方却留下一寸多长的头发;颧骨上的一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棉袄衣襟上。他几乎是在奔跑,后面的赤卫军仍然推搡着他,好像在这件事情当中行进的速度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绍平拉住母亲的手,不知道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他那本来就很白皙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他惊愕地看着李昌源跌跌撞撞从眼前跑过去,惊愕地看着李昌源的婆姨被两个赤卫军拖曳着跑过去——那个婆姨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两只脚拖在地上滑行。她的棉袄被拖曳到很高的地方,两个奶子几乎全部露了出来。再后面,是四五个拿着盒子枪的人。
玉兰和绍平看到被押解着的李昌源和他的婆姨站定在前面不到两丈远的地方——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失去知觉的婆姨像一堆棉絮一样堆在沙地上。
绍平紧张地凝视着,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
李昌源身后那几个拿盒子枪的人齐步走上前去,几乎同时举起了枪,枪口离李昌源和他的婆姨不过四五步远近。
“砰!砰!砰!”
绍平眼看着李昌源的脑袋迸裂开来,眼看着白色的脑浆和着鲜血喷溅到很高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痉挛着倒在湎河冰面上,眼看着李昌源的婆姨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就完全不动了。
两个人的血像小河一样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汇聚到一起,从冰面的缝隙之间流到河里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被这个场面所惊吓,软软地出溜到了地上。
只有他的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急切地呼唤着他。
44.行远
路还在向远方延伸,不知道还有多远。
玉兰并不希望路很快就走到尽头——走到尽头,即使她的家乡石家坪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回归了的女儿,她又怎样向绍平介绍那新奇的一切,让他把那个世界接受下来,以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孩子的心态与它正常相处呢?
现在她才知道丈夫井云飞对于她的叮咛有多么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让他恨父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还不会伪装,必须在他心底里培养起真实的仇恨,而不是做样子给人看的那种仇恨,否则,他的眼睛都不会为他保守住秘密,他就将和那个世界处于尖锐的对立之中,他就会不幸福,就会招惹祸端。这是井云飞,当然包括她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啊!在泉县看到镇压李昌源,更加强化了石玉兰改变儿子的愿望。是的,这是一种真实的愿望。
从身后看着虚弱地行走着的绍平,玉兰暗暗对自己说:你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存在的,他就是你的一切,你必须为了他做你能够做的一切。
从泉县出来以后,绍平一直发烧,说不来是不是感染了风寒,高烧就是不退,额头像火炭一样热。这期间玉兰什么也不敢对他说。
第二天,绍平的烧退了,但是他的情绪仍然低沉,而且,他不说话了。他不说话,看到什么都不说话,到了哪里都不说话。对于玉兰的故意逗引,他显得很木然或者公开表示厌烦。
绍平这种性情上的改变让玉兰更加着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妇女,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儿子绍平目睹剧烈革命引发的那种灵魂的震颤有多么强烈。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没有想到他内心的震颤会如此强烈。
在枪毙李昌源的现场,当她把沉落下去的绍平抱在怀里呼唤他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发生正是源于眼前发生的事情,她还以为绍平因为连续几天奔跑过于劳累才成为这个样子的。
她决定不再赶路,在泉县歇息一下。绍平退烧以后,他们才又走上了返回家乡石家坪的路途。
很显然,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独自运转的精神世界,他不会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他可能会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但是它不会受到干扰。
实际上,在绍平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偶然,这是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在这个年龄遇到激发自己发生改变的事情。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人遇到的事情强烈一些,比如目睹了一种超乎脆弱的生活经验的事情;有的人微弱一些,比如某种场合的氛围、某些人的言谈、对某个场景突然出现的独特精神感应……所有这一切都会促进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成长。甚至可以认为,不管发没发生事情,一个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对眼前这个世界形成看法的时期,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必将形成,它会因为每一个人的不同而不同。
不幸的是,绍平经历的是一般人很难在同一时期经历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不是在平静中生长和独立起来的,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刹那间所发生的那样——那个奇点在极短时间内被爆炸成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遥远的虚空飞行。
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
所以,当玉兰告诉绍平,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样;当她告诉他,他的父亲做了很多坏事,是一个被很多穷苦人仇恨的人;当她告诉他,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是井云飞的儿子,永远不要认为他是你的父亲;当玉兰告诉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够幸福,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绍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就像在看一个让他十分惊愕的人。
这个孩子单纯的内心出现了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并不认识它,但是他发现它能够抵御无数难以接受的冲击,或者接受下来,或者不接受,把拒绝埋藏在更深更深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条奔腾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再行显露,有的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看不到它的涟漪,看不到它的浪花。它在深处。
“我知道。”
绍平看着妈妈忧郁的眼睛说——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母亲述说的那种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够缓解妈妈的忧郁,他实在不想让妈妈忧郁。
玉兰的忧郁在绍平的宽慰中得到了部分缓解,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一直在观察绍平。毫无疑问,有一种东西疏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绍平越是故意让她感觉他内心轻松,她的内心反倒越是不轻松。
……
在一个叫石圪节的镇子,玉兰和绍平竟然找到了一个卖饭食的地方。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又累又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
饭馆很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来吃饭的人,警觉地问:“你们要干啥?”
玉兰说:“这里……卖吃食吧?”
“哦,”男人松了一口气,“有有有,来,进来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男人从水汽中走出来,玉兰和绍平才看出说话嗓音尖细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简直是一副帝王的长相。
男人高兴地招呼他们坐下,并不问吃什么,就到灶头忙活去了。
玉兰和绍平在粗陋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原木打制的桌椅又粗又重,要挪动一下都很困难。这显然引起了绍平的好奇,他抚摸着桌椅,就像在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红色,由于上面淤积了太多的污渍,已经成为纯粹的黑色。但是这里的羊肉粉汤汤浓味足,油酥烧饼也非常好,把绍平吃得满头大汗。
门口出现两个拿着梭镖的后生,站在外面向里面张望,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扰,就替玉兰解释说:“没人。就是俩走亲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镖的后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觉得没有必要再盘问什么,就闪身走开了。
玉兰发现绍平很冷静,他的眼睛没有转向玉兰,这说明他内心不需要求助。他一直用沉着坚定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而不是玉兰去遮挡和掩饰。
玉兰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突然长大了。
人的精神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总是处在活跃和持续不断的紧张之中,它在这个领域被缓解,又会在另外的领域紧张起来。
玉兰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回老家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是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她用提醒绍平的话提醒自己:在如此剧烈的农民运动中,翻身农民会不会能够容忍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和他的儿子?会不会答应让他们在那里平安地生存下来?
三年前她曾经衣锦还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护送她到石家坪的竟然是父亲最为痛恨的大地主陆子仪的民团。她是十九岁离开石家坪的,算起来已经将近十五年,她没有找到小时候的玩伴,她看到的更多的是穷苦人家对于有权势的人的恐惧、嫉恨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殷勤。只是在这个时候,玉兰才明确意识到她离开这里已经多么久,距离已经多么遥远。
她曾经去看父亲石广胜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那块土地现在被一个姓潘的佃户租用着,和父亲当年一样贫困和凄苦,在那个连门都没有的土窑洞里,看不到任何能够被称之为用品的东西,瘫在炕上的婆姨见了来人惊恐地钻到了一堆棉絮底下,衣衫褴褛的潘姓男人站在门口看着玉兰,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就像父亲当年面对欺辱他的官府的人那样。
你怎么能够想象你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当中愉快相处呢?即使他们真的像井云飞说的那样认为你是佃户的女儿,同意让你在那里安身,你又怎样化解几乎所有人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敌意呢?
回老家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玉兰并没有把这种忧虑告诉绍平。她总是对绍平说,回去就好了,绍平,回去我们就踏踏实实过庄稼人的日子,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只是在心底里,她才明确意识到这不过是没有任何把握的希望,在希望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个遥远的不可知区域,她不知道在那个区域中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们母子俩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掌柜的告诉玉兰,从这里到崤阳有两条路,一条是东边的大路,三十里直接到县城,另一条是小路,从崤阳县西北(也就是他们现在呆的这个方向)插过去,到县城二十里。
玉兰在假设回老家的基础上盘算了一下,走大路到县城再到谷庄驿,要八十多里。走小路不过五十多里,一天也就到了。她决定走小路。
绍平也认为应当走小路,除了玉兰盘算的那些问题以外,他还想到走小路僻静一些,不会碰到什么人,尤其是可以避免碰到农民协会或者赤卫军的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避开人,避开所有的人;同时,这个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少年人得到了这样的人生经验: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于一个成年人的人生看法了。但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下还没有想到母亲想到的那些问题,他的思想还没有延伸到一个陌生世界接受或者不接受他和母亲的领域。
但是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既然现实开始了对他的教育,那么,这个诲人不倦的教师就会经常用新的课程填塞他的头脑,让他掌握新的知识,与此同时,也让他那可贵的少年精神丧失殆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得到什么的时候必定要失去一些什么,很难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这里没有判断的标准。
走在绍平身后的玉兰,看到儿子正在长得挺拔舒展的腰身,看到他那黑油油的头发和美丽的大腿,同时又看到无尽的远方那黛色的山峦,山峦背阴处积雪的青色光亮以及林木硬朗的线条,看到眼前那个正在展开的可感却不可知的世界,脚步越来越迟疑。
45.原罪
去找马玉林而不回老家石家坪的决定是在一个温暖的中午做出来的。
“绍平,”玉兰对绍平说。“我这样想:我们不能到老家石家坪去。”她对他说三年前回石家坪去的那种遭人嫉恨的感觉。“谁会为我们说好话呢?他们不会为我们说好话。”
此刻他们正坐在一个向阳的坡地上,太阳温暖地抚慰着这两个不知道朝哪里走的旅人。他们的脚下是一个长了很多白桦树的山沟,能够看到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小溪正在苏醒,甚至有耀眼的光亮闪到这里来。山沟的那一边,突兀着一个土塬——这已经是标准的崤阳县的地貌了——在靠近土塬东面的地方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庄,袅袅的炊烟在它的上空缭绕,房屋树木历历在目,好像高声喊一声就能够喊出人来。一只个头很大的鸟儿扇动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沙沙有声地飞了过去,就像炫耀一样在山沟的上方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动作,沿着山沟从白桦林上空飞行过去了。从山沟底下翻卷过来的风湿润而温暖,带着浓厚的春天气息。在玉兰和绍平坐的这个土坎上,已经能够看到碧绿得像星星一样耀眼的小草和艾蒿柔嫩的芽蕾。
绍平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看母亲。
他知道母亲的话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他也就很难轻率地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我也在想,”绍平的声音让玉兰感觉很陌生,这完全是成人之间谈话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气氛。“真的不能到那里去。不要说没有人为我们说好话,如果我们碰上泉县遇到的那种人,会出现什么事情?”
他直视着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在绍平的直视中,玉兰竟然感受到一丝羞涩,就像少女时代面对一个成熟男人的直视一样,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是啊!绍平,”玉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那个村庄。“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到那个地方去。”
“上哪儿呢?”
绍平忧郁地看着玉兰。
“绍平,你看这样行不行?”玉兰朝儿子这边挪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被土匪打劫了,他是崤阳县的人,回不到家乡去了。他知道我的身世,就到咱们家来找我,说是想借一点儿钱。我哪里有很多钱呢?只给了他几个大洋。他千恩万谢,甚至要给我磕头……我们要是去找他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玉兰想了想,说:“五年以前。我记得当时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件事。”
“你是说五年以前吗?”
“是啊!五年以前。”
“他来还钱了吗?”
“我并不是要他还钱的。”
“一个说还钱的人五年了都没有来还钱,这样的人可靠吗?要是一个骗子呢?”
玉兰在绍平的“成熟”面前发笑了,说:“我会看人,绍平,不管什么人,你看他的眼睛就行。他不会是骗子,他一定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是看得出来的,绍平。”
绍平不怀疑母亲的这种能力。
“他是崤阳县什么地方的人呢?”
“我记住了——他跟我说,是黄河岸边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三年前我回石家坪的时候,还向人打听过,这个马家崾岘就在我老家谷庄驿东面六十里的地方,如果我们决定到那里去,都不用经过县城,从现在开始往东南方向走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镇子,叫张家河,找到张家河就一定能够找到马家崾岘。”
玉兰很兴奋,就像已经找到马家崾岘一样。
但是绍平没有这样兴奋,他又提出了很多问题,在这些问题的引领下,玉兰也向自己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譬如说那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根本没有马玉林这个人咋办?即使有这个人,这个人做生意不在村子里咋办?即使他在村子里,并且活得很好,他不为他们说好话咋办?即使马玉林感念五年前的事情,为他们说好话,说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不是井云飞,但是农民协会的人不听咋办?现在到处都在打土豪分田地,谁会有耐心弄清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是不是佃户的女儿?谁会细致区分佃户女儿和那个罪大恶极的人有什么不一样?还有绍平,他们会放过著名的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儿子吗?
在泉县看到的场面又出现在玉兰的脑海里。她又没有了主意。
“那咱们就到马家崾岘去,”反倒是绍平先拿定了主意,“尔格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妈妈。”
玉兰重新确认这件事情,也最终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母子俩行进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还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在这一整天里,他们有的是时间设想遇到任何情况,有的是时间设想任何应对的方法。
正如读者在本书第三章看到的那样,玉兰和绍平平安地在马家崾岘落下脚来。
让玉兰和绍平终生不能忘记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好人——马汉祥。
没有这个人,事情会怎样呢?每当想到这些,玉兰的心中都会产生出一种后怕的感觉,就像一个人从悬崖峭壁爬下来,终于落到平地上一样。
是马家崾岘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托负住了他们。
马汉祥不是马家崾岘人,他的祖籍在靖州,生在省城龙翔。马汉祥也不是天生的农民造反者,他父亲是龙翔的一个杂货铺老板,父亲对他的期望是把杂货铺的生意继承下去,有朝一日把杂货铺发展成为一家像样的商铺,就像那些日子殷实的小康人家那样。
正在读书的马汉祥对此无异议,于是就中断了学业,跟父亲一道打理杂货铺的事情。当时正是二十世纪之初,社会很混乱,人们在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都不愿意做长远打算,因此,我们也不能责备马汉祥的父亲短视。实际上,马汉祥的父亲是很重视子女的教育问题的,他的弟弟和妹妹都被送进了私塾,并没有中断学业。
谁让马汉祥是长子呢?长子自然要比别人早一些担负起家庭的责任。
马汉祥跟着父亲兢兢业业地经营杂货铺,杂货铺生意日渐兴隆,看样子实现父亲的理想只是时间问题。这个家庭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马汉祥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妻子又生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读者已经熟悉的喜子);弟弟到了做事的年龄,到武汉学习机械制造去了,妹妹则嫁到一个从事长途贩运生意的商贾人家,日子过得也很滋润。
民国以后,从时间上推算,当是在玉兰被抢劫到靖州前后,马汉祥的家在龙翔遭受了兵燹之灾:马汉祥的杂货铺遭到一伙兵匪抢劫,住在杂货铺后院的父亲、母亲和妻子奋力保护,均被杀害,房产店铺被付之一炬,雇用的两个伙计逃之夭夭。
是喜子救了马汉祥一命:那天这个孩子发烧,马汉祥带着他到城东一家医馆去看病,不想就在这个时节发生了如此大祸。
面对一片废墟,马汉祥欲哭无泪,只好暂时栖身在妹妹家。妹夫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起初尚抹不开面子,好言好语,后来面色上就带出了厌烦,这使得马汉祥不得不想何去何从的问题。妹妹试图说服丈夫让马汉祥参与贩运生意,妹夫严词拒绝。为了不让妹妹为难,马汉祥把身上仅有的银钱留给妹妹,让他帮助照看喜子,只身一人离开龙翔,到外地谋生去了。
马汉祥走了很多地方,到处给人打短工挣钱,内心里盼着老天的眷顾,有朝一日再能够弄起一个杂货铺来。靖州是他的祖籍,好像被什么东西招引一样,他来到了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先是给一家店铺当伙计,后来又到井云飞家打工,老天仍然没有眷顾他,他又走山西、陕西,最后回到了龙翔。这时候喜子已经十二岁了,尽管有姑姑的呵护,也饱尝了人间冷暖,见到父亲,大哭不止,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分开。
马汉祥只好带着儿子再次离开龙翔,几乎沿着以前走过的路,又返回到洛州地面上去了,最后落脚在马家崾岘,给地主马占鳌扛长工。
遭遇了这样多的折磨,马汉祥当然会受到革命的招引。这期间,他遇到了在这里搞农民运动的共产党人,马汉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最坚定的农民运动积极分子,在打土豪分田地运动中以坚定的立场和不同于当地农民的眼光和智慧,从贫苦农民中脱颖而出,成为张家河地区农民运动的中坚力量。
农民革命运动如火如荼,阶级斗争异常激烈,马汉祥曾经带领农民赤卫军杀死敢于违抗农民运动的地主,他自己也曾经数次遭受土匪武装的堵截追杀,但是,在掌握政策方面,马汉祥显示出一个共产党人作为农民领袖的智慧和襟怀,这突出体现在对地主马占鳌问题的处理上。
相对于那些鱼肉乡里作恶多端的土豪劣绅,三十年前还给别人当佃户的地主马占鳌并不是一个让人痛恨到非杀不可的人。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赤卫军已经不把死亡看得那样残酷,相当一些人主张把马占鳌镇压掉,尽管狗日的把全部家产土地都交了出来,他们说他那是装熊哩!马汉祥不同意。他说党的政策并不是把所有地主都杀掉,他说上级领导说过,可杀可不杀的地主可以不杀。
马汉祥作为农民协会主席、赤卫军队长在马家崾岘的地位无人能够替代,他的意见成为农民协会和赤卫军的意见,结果,马汉祥向县上说明了马占鳌的情况,尽管也把马占鳌押送到了崤阳县的镇压大会上去——在那次大会上,有十七个罪大恶极的地主、土匪遭到了镇压——但是马占鳌一家保住了性命。
这件事受到中共崤阳县委的表彰,因为刚刚在洛州地区建立政权的共产党人已经开始制止滥杀无辜的现象。马汉祥就像曾经因为毫不留情打击土豪劣绅而出名那样,这次则因为保护了不该杀的地主而出了名。有一段时间,上级甚至想把他调到县上去工作,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谢绝了。
马汉祥在张家河地区以至于整个崤阳县都声名显赫,他既是农民运动首领,又是中国共产党的基层工作者。他的意志既是党的意志又是农民的意志,它们相辅相成。
马汉祥正确地把走投无路来到马家崾岘的石玉兰母子俩接纳下来,正确地按照白旭县长的指示带领他们参加崤阳县的镇压大会,正确地让他们在现场接受教育,正确地要求白旭县长亲自接见他们,正确地按照白旭县长的要求,经常叮嘱他们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在这一系列事件发生的过程中,石玉兰怎么会不发生变化呢?这是一个熔炼的过程。
在被熔炼了的石玉兰面前,马汉祥就像是一尊高耸入云的雕像,看上去既神圣又庄严,既大度又慈祥,就像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那样。试想,如果他们母子俩从天龙寨逃到马家崾岘碰到的不是马汉祥会是什么情景?如果碰到一个粗糙的不讲究政策和策略的人,动了杀机,呼哨一声唤出几十个赤卫军,把他们杀死在马家崾岘街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所以,石玉兰把马汉祥看成救命恩人,一门心思想着做什么和怎样做才能够让马汉祥高兴,并且以此向人们证明马汉祥当初留下他们是正确的,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事实上,这已经构成了石玉兰主要的人生动力,以至于马汉祥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深刻地影响着她的精神生活,并进而影响她和儿子绍平的生活……马汉祥成为了石玉兰的精神主宰。
马汉祥对于玉兰的深刻影响,在马汉祥并不知道的领域缓慢延伸。现在,石玉兰已经知道,无论她还是绍平,仅仅把井云飞遗忘是不够的,远远不够,他们必须像这里的所有人那样恨他,才能够和置身其间的这个世界达到和谐。这对于绍平尤其重要,因为他还没有活人,他以后的路还很长。她有责任让他好好活人,这是她作为母亲的全部希望,同时——夜深人静的时候,石玉兰还不无恐惧地想:这也是她对那个人的承诺。
她答应过那个人。
在如何看待石玉兰、石绍平母子问题上,马家崾岘人经历了一个缓慢的过程,现在,他们就像当初看到马汉祥不杀马占鳌是正确的那样,看到了马汉祥对待石玉兰母子的态度也是正确的,他们当然会正确地对待他们。
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发生过一个不大不小的事件。
马家崾岘人一向正确看待、从来没有被人为难的地主马占鳌,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令人不解地用杀猪刀子杀死了婆姨和四个儿女,然后把自己的肚子捅了个稀烂,一家人干净彻底地在同一时间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场极为血腥,六口人的鲜血几乎把一个狭小的窑洞淹没,炕上,灶台上,门板上,地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血。打开院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一只阴鸷的黑猫正在舔舐窑门口淤积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窑里窑外,好像发生过剧烈的打斗;几乎所有尸体上都有贯通伤,也就是说,能够一刀致命,但是所有尸体都不止被捅了一刀;马占鳌大儿子的肢体与躯干几乎完全断离,大腿和头部并拢在一起,看上去显得很奇异。即使站在院子外边,也能够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就像在战场上闻到的气味那样,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没有硝烟,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静谧中发生和完成的。
马汉祥和其他乡政府干部在静谧中观看现场,在静谧中把死者收拢到一起……就连站在院子周围的村民也显得极为静谧,整个场景就像无声电影一样,缓慢地安静地延展着。
这件事在整个崤阳县都引起了轰动,白旭县长亲自带人来调查马家崾岘人对马占鳌一家人是否有歧视和虐待行为。
没有,绝对没有歧视,更没有虐待,几年来,村上的乡亲们对这一家人没有任何敌视,倒是他们自己把自己孤立于人群之外,像某种小动物一样瑟缩在村头那个土窑里,尽量躲避人们的目光,尽量不和任何人交谈。实在躲避不开,即使像马占鳌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紧张得发抖,想方设法把话说得让对方高兴,哪怕对方是一个不懂事的娃娃;他们都想让人们相信他们很幸福,并且非常清楚是什么人给了他们这种幸福,他们准备用这个家庭里的所有成员的余生感谢这种恩情。
有人还证实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马占鳌还参加了乡政府召集的一次会议,这次会议表彰了村子里交售军粮最多的人家,有人亲耳听到马占鳌说:“等我家娃娃长大了,把土地种好了,我家也能交好多好多军粮……”当时马占鳌的眼睛眯缝着,流露着地地道道的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他怎么就会在当天晚上干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呢?
谁都无法理解怎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无法理解马占鳌的疯狂行为,就连白旭县长都无法理解——白旭县长在走访过马家崾岘的很多人以后,合上草纸记事本,喃喃地说:“这真正叫活见鬼。”
无论白旭县长、马汉祥乡长还是马家崾岘的普通村民,都认为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孤立事件。
读者可能会说:这怎么会是孤立的事件呢?这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不是孤立的,故事中的所有人都应当为这个事件的发生承担道义上的责任。
且慢。
你不能指望生活中的人都是哲学家,尽管我们可以说直觉有的时候比理性更接近真理,但是,在一个完全被理性支配的环境,直觉和理性之间常常会形成为某种强固的阻隔,这时候你是不能指望直觉去知觉真理的——真理也许就在面前,也许仅仅隔着一层薄纸,但是,你就是不能接近它。在这种情形下,直觉事实上已经理性化了,它丧失了自己独有的感觉方式,它无力到达原本能够到达的地方,它行止于理性。
因此,马占鳌事件实际上并没有影响和改变人们对石玉兰和石绍平的看法,人们继续按照白旭县长的要求,按照马汉祥乡长的正确态度对待他们,把他们看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遇到具体事情,马家崾岘人甚至还经常理性地提醒自己说——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第十五章 流血的心
46.谁在活?
马家崾岘人一直聚在村畔上向黄河峡谷的另一边观望。
那么多人站在山梁上,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雕像,它是那样凝重,那样沉重,那样有威慑力,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只能匍匐在它的脚下。往日显得异常喧闹的黄河,此时好像也屏住了呼吸,阵阵涛声变成了被压抑了的呜咽,就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啜泣。河面上波光粼粼,浪涛像一块块圆滚滚的巨石向下游翻滚,有的地方打着很深的旋涡。没有任何一点儿声音,就连鸟雀也不见了踪迹。
这尊雕像不但威慑着眼前的一切,就连它自身也被威慑住了,就连平时最爱吵闹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他们清楚地看出,敌人把我们的人围在山洞里了。即使完全没有军事常识,马家崾岘人也能够看出,我们的人处境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幸,他们揪着心哩。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之间不进行交谈,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却始终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呼唤着:“快来些人吧,再来些人就好了……”
可是,哪里再有人呢?那是一个高大的山峰,除了挂在山腰上几条野羊踩出来的发白的小路,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很多天以来,那里始终没有红军活动,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呢?不会再有人了,不会了。钻进山洞里的人一定是在完全没有其他生路的情况下才做此选择的。这是让人担心的选择,马家崾岘人就像担心自己的命运那样担心着山洞里面的人,忧心如焚地谛听着每一发炮弹的爆响。
过去几年来,马家崾岘人一直被教育说世界上没有神灵,那些神灵之类的东西都是欺压老百姓的人编出来愚弄人的,但是现在,他们多么希望这是一个谎言呀!他们宁可相信这是一个谎言,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为红军祈祷,祈祷神灵保佑他们,祷告别让敌人的枪弹打到他们,那是曾经解放我们,为我们带来新生活的红军,红军不能死。
他们完全不知道,在对面那个山洞里经受血与火洗礼的,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的儿孙,自己的骨肉,他们现在仅仅把那些人看成为红军,希望他们奇迹般地冲杀出来,把外面的敌人全部消灭。
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心理状态。如果他们知道在那里战斗的是他们的亲生骨肉,作用于他们心理的就是感情;如果他们仅仅认为那些人是红军,作用于他们心理的就是理智。现在起作用的是理智。马家崾岘人理智地希望在他们面前出现奇迹——突然降临能够解救山洞里的红军的人,敌人突然溃败下去,山洞里的红军突然走出来。
奇迹竟然真的出现了。马家崾岘人惊讶地发现从那个山洞里走出一个人来!人群起了一阵鼓噪,人们以为接着会看到很多人。可惜的是,这个人身后再没有其他人。马家崾岘人继而看清楚了,那个人高举着双手,尾随在他身后的是十几个端着枪的敌人。这说明这个人投降了!他投降给了敌人!
鼓噪声戛然而止,凝重的群体再次沉默下来。
他们不知道该不该诅咒那个投降给敌人的人,即使理智也很难做出选择。难道他们不希望这个投降了的人活下来吗?他毕竟是红军呀!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是应当活下来的呀!至于投降……他们强迫自己不去深究这些东西,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总之他还活着,这样就好……看来理智没有放弃思索,它仍然希望做出解释。理智需要对什么事情做出解释的时候,往往正是沉默的时候。
风飒飒地吹拂着,从黄河峡谷深处传来的涛声撞击着人们的耳鼓。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从头顶上掠过去,无数黑色斑点汇集成黑压压的云团,迅疾地移向峡谷对岸,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暮霭之中。
离得太远,谁都无法看清那个投降给敌人的人是谁,那个人仅仅抽象为一个符号。但是,有一个人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个人是谁,这个人就是石玉兰。
石玉兰第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高举着双手的人,那个投降给敌人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
当时她站在一棵手腕粗细的白桦树前面,她觉得两条腿突然没有了支撑的气力,就倚靠在白桦树上,白桦树刚刚能够托负住她的身体而不弯曲。她努力让自己站着。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沉重地挤压着,引起一种恶心的感觉,喉管里涌动着一些想吐出来的东西,但是,她呕了几下,并没有东西吐出来。她很偶然地看到自己的双手一下子变得很枯槁,惨白惨白的,并且在轻轻抖动。
她顺着白桦树坐了下来。她前后左右没有其他的人,她离那个坚定地沉默着的群体还有一段距离,她能够在不被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显示内心的挣扎。
即使坐下来,也能够看清对岸发生的事情——小路在山崖间蜿蜒,忽高忽低,时隐时现;小路上的人一会儿被山岩遮挡,一会儿被消融在一片丛林后边。太阳西斜了,光线正在开始加进橙红的色彩,起起伏伏的山峦笼罩着一种发暗的亮色,就像铁锈一样。世界似乎正在由立体变为平面,变为一幅凝固了的画。
玉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这幅画,始终没有离开这幅画的核心部位。她的儿子就行走在那个部位。奇怪的是,她内心没有一丝丝爱和恨的感觉。她的目光是冷漠的,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与她毫不相干一样。
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揪扯着已经长出地面的小草,小草的汁液染绿了她的手指,散落在草丛中的葛针把她的手扎伤了,殷红的血和小草的翠绿色汁液融在一起,她全然没有察觉。
现在,绍平有可能放眼眺望马家崾岘,眺望那个牵绕着他的心,牵饶着整个儿生命的马家崾岘了,他更清晰地看见了村畔上站立着的人群。
他一点儿也不怀疑,那里有妈妈,他从那个方向感受到了强烈的温暖,一种只有母亲能够给予的温暖;他甚至从精神上感受到了母亲投射过来的充满了母爱的温柔的目光。这目光没有任何挑剔,它不质问他的行为,它只支持他走向新生……他自己也一丝丝没想到要从是与非这两个方面来判断自己的行为。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摆脱开敌人,扑到黄河去,扑到马家崾岘去,扑到妈妈怀抱里去。本来已经耗尽的体力,在这种强大的精神感召下又一下子增强了。他忘记了此时此刻自己的身份,迈着坚实有力的步子往前走,好像在接受马家崾岘人的检阅。
“你他妈精神头儿还满大啊!慢点儿!”身后的敌人恶狠狠地叫道,一枪托子打在他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却没有跌倒——他不能跌倒,他知道河对岸的马家崾岘人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回过身来,仇视地盯望着那几个敌兵,后悔没有在举起双手之前用剩下的二百发子弹再多击毙几个敌人。现在已经晚了,他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杀伤敌人的武器。
敌人不相信顽强反击他们的仅仅是几个从来没有参加过战斗的担架队员,他们简直无法相信刚刚经历的事情,他们相信上司也会在这件奇异的事情面前感到惊讶,这也是他们为自己开脱造成伤亡的理由。他们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他们谨慎地同他拉开一定距离。押解绍平的几个敌人满可以“砰”的一下把这个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后生撂倒在路边,因为有留活口的命令,他们不敢。
“走!走!”几个敌人壮胆似的一齐呐喊。
绍平沉静地笑了一下,掉转过头去。从刚过河来的时候刚一听到枪炮声就吓得发抖,到现在能够坦然面对敌人,绍平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精神成长。他很为自己自豪。他继续往前走。
路旁的灌木都长出葱绿的叶片了。马茹子柔软的枝条上,挂满了蓓蕾,用不了多久就要开花了。马茹子花儿是黄色的,它们会铺满整个儿山坡。那时候,蜜蜂、蝴蝶以及各种各样的小鸟就会来了,它们将在花丛中尽情飞舞和歌唱。那时候,他要亲手给文香采摘一朵最鲜艳的马茹子花儿,让她闻,给她插到头发上。
太阳犹如一个巨大的红轮,轰轰烈烈地往极远的地方沉降,在完全沉降下去之前,还在利用云层突然开朗的机会射出最后的光芒。层层叠叠的山峦变成了黛色的一抹,涂在天际上,它的边缘正在被红轮融化,和天上的晚霞搅扰在一起。天与地融合成为一体,显得辽阔极了,世界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高远。
绍平已经走到马家崾岘上游近三百米的地段。
黄河像一条闪亮的带子,从北方的千山万壑间飘拂而来。她脚步轻盈,像是一个恬静的少女,但是当她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却显示出一种彪悍而高傲的性格,尽着性儿喧闹,尽着性儿翻腾,浪涛一个接着一个,卷起巨大的旋涡,疯狂地拍击着河岸,发出潮湿的腥味。鹰鹞好像要抓紧黑暗降临之前这短暂的时间,在河面上闪电似地飞舞,直冲到峰峦下边,扑落落地停栖在苍松翠柏之间,山崖间不时传来几声凄厉的啼叫。
绍平算计着泅渡的路线。
这里正好,算上河水的流冲,正好可以在马家崾岘下面的河床上岸。必须在这里选择跳河的地点了。
高举着的双臂由于缺血而出现一种奇异的又麻又痒的感觉,尤其是肩部有划伤的那只胳膊。他真想把手放下来,让血液流通一下,可是,他只要把胳膊稍稍放低一些,马上就会有人抢到背后狠狠地给他一枪托子。现在,就是单纯的要解除肉体痛苦的愿望,也使得他再也不愿意往前迈步子了。
绍平看好了前面一个枯死的树桩,决定从那里跳河。树桩经日晒雨淋,整个儿变得灰白了,在绿茵茵的荆条、野蒿、苦楝的衬映下,显得异常醒目。这里距河面有十余丈高低。
他微微向左侧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暮色中的马家崾岘,别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敌人觉察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动作,但是,还没容他们做出反应,绍平已经穿过一丛苦楝树,纵身跃下山崖。
马汉祥乡长呼叫一声,四五个赤卫军队员提着枪跟随他跑向黄河岸边,去接应那个跳河的红军。他们从村东南沿着小路下到沟底,沿着黄河河床没命地向北奔跑。河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卵石,没有卵石的地方则是厚厚的泥浆,跑起来异常困难。
玉兰匍匐在一个山崖上往下看着。马汉祥和赤卫军队员紧贴着崖根缓慢地移动。她又抬眼向河面望去,她看不见儿子,浑浊的河水把他吞没了,她直想冲马汉祥他们喊:“快!快点儿,救我的儿子呀!”不知为什么,她喊不出来,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限制着她。她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呼唤着,求他们快一点儿跑。
儿子终于又露出头来了。敌人从对面山崖上不停地向他射击,他在奋力往这边游。玉兰双手握着两把黄土,紧紧盯着河道中央那个在波涛中时隐时现的黑点儿。她脸色苍白,咬紧着的牙床也颤抖起来。绍平快一点儿,你汉祥叔接应你去了呢!
绍平奋力游着。
一开始,他感觉到肩膀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但是,胳膊还能挥动起来,而且没有疼痛的感觉……哦,没有负伤,他为此感到振奋。敌人仍旧不断向他射击,子弹在四周溅起了簇簇水花。
必须尽快脱离开敌人的射程。他又一次潜下水去。浑黄的河水像无数双手托住石绍平疲惫的驱体,疾速地向下游翻滚,没有了枪声,也没有了涛声,世界突然间宁静了下来。
绍平停止划动,想依偎着浪涛歇息一会儿。奔波得太久了,难得有这片刻的安宁……他满意极了。当他发现自己正在沉入河底的时候,才猛地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处境,重新奋力挥起双臂,迅速把自己提升到水面。“哗哗”的浪涛又开始漫漫地冲击他,他又可以听见东岸的枪声了。
他现在已经游过河心,敌人的枪弹已经没有杀伤力。他继续向前游着。马家崾岘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个迷人的山村一起一伏地晃动着,他仿佛听到时隐时现的人声。那是他的目标,他的灵魂的目标,生命的目标,他必须游到那里去。
太疲乏了!他感觉到从肩部向周身散射开去的疲乏,一种难以抵御的疲乏。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他的身体越来越难以拖曳,手臂再也挥动不起来了,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失去了控制,抑或说消失在滚动着的河水之中了,只有他的心,他的大脑,还在水的波涌中跳着,活动着。黄河恶意地向极深处的死亡之地拖拽他,不可违拗,跟它相比,人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看来,必须放弃生的权利了,他无法游到对岸了……他的心,他的大脑,他的身体,也要被黄河吞噬,化为乌有了。
正在这时,一个有力的臂膀拉扯住了他。
47.正义之火
马家崾岘人都拥到村口去接应马汉祥的时候,玉兰没有跑在最前面。她迈着沉重的脚步,跟随着大家。她看到马汉祥背着负伤了的绍平从黄河岸边拼命往回跑,尽管对岸的敌人已经无法射杀他们。很多人簇拥着马汉祥。他们知道那个负伤的人是绍平吗?他们知道吗?
马汉祥跑到村口,累得实在喘不过气来,就把绍平放了下来。马家崾岘的乡亲都在往这里奔跑。只是在这时,马汉祥才意识到绍平的生还还拖带着一个巨大的未知——喜子到哪里去了?双柱到哪里去了?友娃到哪里去了?狗剩到哪里去了?担架队员都到哪里去了?
马汉祥似乎受到了惊吓,退后两步,惊诧地看着似乎有些陌生的绍平。
玉兰预感到随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些事情虽然还没有切切实实发生,但是它们却已经像大山一样压在了她的心上。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太一目了然了,就连儿子,此时她也不那么急于见到了,尽管她思念他,一分一秒地思念了整整十三天。
她已经看到过他——在他举着双手从山洞里走出来,走在对面山间小路上的时候——现在,她不想见到他了。她跟着大家走,显得极为勉强,好像被什么力量推动着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是的,不得不做。她,作为那个被马家崾岘人抢救上来的人的母亲,不能不赶到那里去。去干什么呢?哦,看儿子,同时,也是去听众人的唾骂和羞辱……这一切,只能够由她来承担,她必须赶到那里去。
脚步匆勿,有人抬了担架,有人抱了被子,人们脸上都流露出焦急的神色——他们知道那个跳河泅渡的人受伤了,他们为此而着急。对于这个人的逃生方式本身,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虑,还没有从道义上做出判断。玉兰扶住路边的一块岩石,内心里苦笑着——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是在把这些东西拿给绍平呀!
石玉兰最后一个赶到儿子呆的地方,此时,马汉祥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包括葛满康都在战斗中牺牲了,只有眼前的绍平活了下来……死者的亲属开始毫无节制地嚎啕痛哭,所有的马家崾岘人都在抹眼泪。
石玉兰默默地走向儿子。人们悄悄给她让开一条通道。
绍平坐在地上,从身上淌下来的河水在身边浸出一片湿痕。他就坐在那里,水还在淌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玉兰首先注意到他肩胛处的伤口,血水和泥水相混合,把他那件白色的衣衫染成棕红的颜色了。他的一只胳膊支着地面,另一只胳搏耷拉在身边,那只胳膊已经肿胀起来了。袖管断茬的地方,皮肤开始泛青,他也许感到寒冷,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石玉兰默默地打量着儿子。那张明显消瘦下来的面孔,憔悴极了,那上面印渍着战火的硝烟。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目光,成分极为复杂,她感到十分陌生。
绍平没有发现母亲。当他道出山洞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像第一次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一样,被深深
地震骇了:一下子死了四个人,四个马家崾岘人的子弟!在战斗中这件事不那么沉重,那时候他想的只是怎样消灭敌人,可是,一旦离开战场,一旦回到亲爱的人们之中,这件事马上变得像大山一样沉重。
友娃、狗剩的爸爸、妈妈马上爆发出哭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蹲到人群外面专心致志嚎哭去了。被这哭声感染,绍平再次为同伴的死流下了眼泪。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他的嘴张得很大,想尽情地哭一哭。在马家崾岘,在马家崾岘人中间,他无所顾忌地哭着。他不知道这哭声引起了马家崾岘人怎样强烈的厌恶感——他们还没有弄清楚他的哭声的含义,他们还以为这个懦弱的人是因惊吓而哭。
他们围住他,冷冷地看着他。马汉祥把脚一跺,凶狠地吼叫了一声:“哭什么?你有啥脸面在这搭哭!?”马汉祥的脸上也带着泪水,他知道自己永远失去喜子了。这个一向以冷静著称的中年汉子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了。绍平惊愕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从汉祥叔的目光里,绍平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同情和怜悯,有的仅仅是愤恨。这个失去宝贝儿子的人以超人的意志抑制着内心的悲哀——他不能让场面失去控制,他知道场面随时都会失去控制。
他把目光转向马家崾岘人,但是,人们都看出,这个人已经被悲痛击倒了,因为那目光已经不是乡长的目光,那是失去儿子的父亲的悲戚目光。马家崾岘人迅速决定了自己的道义选择——他们忽然发现瘫坐在地上的那个东西极为丑恶,人们愤怒了,叫骂着,诅咒着。
这是一种盲目的摧毁性的力量,理智无法约束,人力不能阻挡,只能顺其自然,让它爆发。
一直蹲在地上像牛吼一样抱着头哀嚎的马栓,突然像狮子一样跳起来,瞪着一双喷火的眼睛,狠命地踢打绍平。绍平扑倒在地上,无声地佝偻起身子,一会儿翻向这边,一会儿翻向那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绍平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鲜血写就的事实是无法用语言更改的。
他没有任何办法使马家崾岘人相信,作为一个人,作为那些死去的同伴,他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他要活,仅仅是……仅仅是……是什么呢?现在,他能说出那些理由吗?他能够让马家崾岘人相信那些理由吗?激愤了的人们所要求的,是要他同他们死在一起!
他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他们的死,实际上已经宣告了他的结局,而他,却要反抗这个结局,而且用的是那样一种马家崾岘人绝不会容忍的方式。完全失去理智的马栓踢打得累了,重新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
绍平用一只手支撑着,跪了起来。他知道必须面对着父老乡亲们承认自己的罪责,求他们宽恕。他知道时光将向人们解释清楚一切。他哭着,解释着,泪水和涎水挂在下巴上,声音非常嘶哑……随着浑身剧烈的颤抖,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想活……我知道喜子,双柱……他们……他们……我得把他们的事告……告诉乡亲……还有……我不想死,我想活……想活……活……”他哇哇地哭着,像孩子一样。
如果绍平不马上把这一切都告诉人们,如果他等人们的情绪稍稍平息以后再道出那可怕的事实,人们也许还有工夫做冷静的分析和判断,可是现在,他们完全变成一种盲目的力量了。他们不知道绍平离开马家崾岘以后做过的一切,不知道这个讨人喜欢的后生在这短短的十三天里受到的洗礼,发生的变化。出现在人们眼前的,仍然是那个让人讨厌的井云飞的儿子,正是这个人高举着双手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其他人都死了,只有这个人活着,只有井云飞的儿子活着!
马家崾岘人终于确认这个跪倒在地上的人不是马家崾岘人的子孙。在这个人的生面前,他们似乎找到了其他人死的原因。
马汉祥看到马家崾岘人的眼睛红了,他们正在失去理智,他抹了抹眼泪,喝令人们住手,把一步步向绍平围拢过去的人推到一边,还伸手打了几个要扑向绍平的后生。
玉兰退到人群后面,看着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向儿子!她内心异常麻木,不知道应当穿过人群站在儿子面前保护他,还是加入到盲目的人群中去呵斥他、污辱他、咒骂他;甚至……殴打他。
人们在马汉祥的阻挡下稍稍退后了一些,现在,石玉兰又重新站在他们中间了,但是,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她,他们的全部意念都在前面那个让他们愤怒的人身上,一种报复和毁灭的欲望控制了这个群体。这个群体爆发出的呐喊和咒骂震耳欲聋,就像黄河的涛声一样淹没了其他任何音响。
绍平还在哭诉和求饶,石玉兰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奇怪的是,她惊讶地看到一个逝去很久的人的面孔和绍平的面孔叠加在了一起,并且,她分明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别再跟绍平提我,你让他恨我,你一定要让他恨我,让他向人证明他不是土匪,他也不是井云飞的儿子,他是一个人,他对任何人都无害,他只是要像一个人那样活着……我相信你能够活好……玉兰,你告诉我,你能够活好,是吧?你能够活好吧?”玉兰记得,她当时哭成了泪人,她没有回答那个人是不是能够活好,她紧紧地搂抱住他,一边哭一边问他:“没办法了吗?真的没办法了吗?”“没办法了,事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她呜呜地哭起来。“你能带好我的儿子,你能带好吧?”那个人一再问他。石玉兰坚定地点头,说:“我能。”那个人忽然笑了一下,把她推离开,凄惨地说道:“可是,你带不好我的儿子……你没能带好我的儿子……”世界突然喧嚣了起来,周围的景物和人群都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落英缤纷地搅扰在一起。她觉得人群再次向绍平蠕动起来,她看到很多人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但是她不知道儿子绍平在哪里,她分明听到绍平的求救声,就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整个世界都是混乱的……玉兰看到了五花大绑的李昌源跌跌撞撞从眼前跑了过去,他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和恐惧。他的头发被胡乱剪过,有的地方露出了头皮,有的地方却留下一寸多长的头发;颧骨上的一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棉袄衣襟上。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了,他身后那几个拿盒子枪的人齐步走上前去,几乎同时举起了枪。“砰!砰!砰!”玉兰眼看着李昌源的脑袋迸裂开来,眼看着白色的脑浆和着鲜血喷溅到很高的地方,眼看着李昌源痉挛着倒在冰面上,血像小河一样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汇聚到一起,从冰面的缝隙之间流到河里去……马占鳌一家六口人的鲜血几乎把一个狭小的窑洞淹没,炕上,灶台上,门板上,地上,院子里……到处都是鲜血,打开院门的时候,人们看到一只阴鸷的黑猫正在舔舐窑门口淤积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窑里窑外,好像发生过剧烈的打斗;尸体上有许多贯通伤,也就是说,能够一刀致命,但是每一具尸体都不止一刀;马占鳌大儿子的肢体与躯干几乎完全断离,大腿和头部并拢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玉兰不知道这是马家崾岘人身上的气味还是黄河水的气味,这气味令人作呕。她看到绍平在这气味中翻滚,就像是在污浊的黄河河道里翻滚一样。不管他怎样努力,他游不到对岸,他是不可能游到对岸的。他游了那么久那么久,他还要游多久啊!?她能够帮助他么?她能帮助他做一些事情吗?她能够让他摆脱浪涛的冲击么?她怎样做才能够让亲爱的儿子解脱?她看到自己像疯了一样沿着黄河河道来回奔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绍平,她看到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向她伸出手臂。
“妈……救救我……”
绍平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唤。与此同时,玉兰手里的枪响了。绍平的身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已经变得很宽阔了的胸前,蓦然间绽放开一朵红得耀眼的花朵,重重地扑倒下来。玉兰手里的枪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绍平发现了妈妈,哭叫着向她爬过来;石玉兰从身边一个后生手里把枪夺过来;在石绍平使尽最后一点气力试图抬起身子拉住妈妈的时候,玉兰扣动了扳机。绍平胸前的伤口喷射出鲜血,喷射到玉兰身上。
玉兰跌倒在儿子身边,保持着向儿子扑过去的方向。她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像遭到了致命的枪击,扭曲着,痉挛着;她苍白的面孔在土地上磨擦,磨出了好几道血痕;她的眼睛睁着,但是露出的全是眼白,只是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眼睛的瞳仁才出现在正常位置,但是,她绝对看不到眼前任何东西,这是遭受致命枪击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不同的是,石玉兰的伤口在她的心里,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那里正在大量失血。没有人看到那个地方。
48.伤逝
黄河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奔流不息,那壮烈的涛声不仅仅在辽阔的大地,更在广袤的宇宙间持续不断地轰响着。很多时候,人们对于它的感觉并不直接体现为音响,音响只是它存在的一种方式,而且很可能不是最重要的方式。它最重要的存在方式是无声无息地作用于每一个人的灵魂。每一个人,不管愚顿抑或聪明,都能够从灵魂上感觉到它——你会感觉到它的轰鸣,感觉到浑黄的色泽,感觉到惊涛拍岸的气势,感觉到充斥在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那种岿然不动的永恒,感觉到无所不在的压力……你必须全部为它而存在,必须生活在它庞大的身影之中。即使你脑子里不经意的一个念头,也必须经过它的审视和判决,否则,就会有一种声音宣布为非法,你就会将自己视为罪恶。审判的力量来自每一个人的内心,黄河要做的仅仅是存在在那里,仅仅是平静或者喧嚣地提示着人们它的存在。
所以,当石玉兰突如其来地打死绍平以后,不管是玉兰还是马汉祥还是任何一个马家崾岘人,都潜意识地遵从于一种信念,认为必定有一种力量导演了这场悲剧,所有发生的都是必将发生的。如果你还一时无法接受的话,那是因为你无知,你无法也不能在这场悲剧面前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现场是那样安宁,就像剧场里的所有演员和观众都深深地被剧情吸引了一样,人们清晰地听到绍平汩汩的流血的声音,听到玉兰的喘息。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几百口人如石雕泥塑一般,各就各位,没有声息,也没有一丝蠕动。
在灰色的暗夜降临大地的时候,这个群体就像被浇筑在了山岩上,和山岩一道变幻着颜色,最终和大地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即使在这个群体蠕动起来,有的抬起绍平的尸体,有的搀扶起玉兰往村子里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部缓慢放映的无声影片。
这群人以绍平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就像被某种符咒控制了一样,宁静地移向马家崾岘,移向乡政府大院,并且在那里停顿下来,仍然保持着在黄河岸边的姿态。天很黑,人们实际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是他们仍然站立在死者绍平的周围,默默地看着他。马汉祥站立在人群里,和所有人一样变得很怪异,好像完全丧失了知觉,或者说,失去了感觉的能力。
这些人剧烈的思考潜沉到很深很深的灵魂深处去了。
如果说,刚才人们还仇恨着绍平,那么现在,这种仇恨逐渐转换成为了一种不期然来到面前的怜悯。现在他们突然醒悟了绍平的生和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死并不构成因果关系。他不应当死。他是不应当被打死的,更不该被玉兰打死……但是,能够据此谴责玉兰么?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她比所有人更懂得对这孩子的珍爱……马家崾岘人开始自责,开始后悔刚才那些失去理智的行为。不该那样对待一个经历了战斗,从死神手底下爬出来的人。只有现在他们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
马栓在距离绍平尸体几步远的地方愣愣地站着,脸上凝聚了一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双柱的死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鼓荡着他的激情,他强烈意识到眼前发生的是一件超乎日常经验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不可能被阻挡,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阻挡。他必须在这场突然发生的变故面前重新估计自己的感情和理智。
桂芳痛恨自己的动作慢了,没有阻止住玉兰——当她发现玉兰突然举起枪来的时候,她曾经跨出一步,不顾一切地去阻挡,但是没有来得及,玉兰几乎是在夺过枪的同时扣响扳机的。现在,桂芳站立在人群当中,表情坚定地看着玉兰的背影,尽管那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这个背影第一次与她的情感发生碰撞,觉得自己能够体验玉兰目前正在体验的东西,这些东西使得她认为自己离她近了一些,就像是结了亲家的人突然意识到彼此离得近了一样。桂芳的泪水哗哗地从脸颊上滑落下来。
她已经同意了啊!今天中午,这个专横的母亲在女儿的坚定意志面前松动了态度,把文香叫到跟前,对因为无法实现爱情而面容憔悴的女儿说:“你和绍平的事……我千思万想,觉着没有啥不合适的,绍平是一个好后生,文香。”
文香惊讶地看着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桂芳进一步对女儿说,“等绍平回来,你们就订婚,我和你兰婶都盼望着哩!”
巨大的惊喜像浪涛一样冲击着文香,这个被爱火焚烧着的女子忘乎所以地跳起来搂抱住妈妈,几乎把她带倒在地上。
现在,文香该怎样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呢?
当绍平被敌人押解着在黄河峡谷东岸行走的时候,文香正坐在十三天以前绍平劳动的那个山坡上绣荷包。
太阳已经偏西了,西天烧起了大火,大地又一次平铺开一层耀眼的亮色。黄土高原舒展开巨大的腰身,满怀期望地等待着金轮般的太阳沉降到它的腹地中去。太阳越是接近地平线处的山峁,色彩便越加绚丽,连那刚刚被春风催开的杨树,柳树、杏树、梨树、枣树的叶片上,也被点缀上了橙红的色彩,摇曳着,闪烁着,更不要说远远近近的高山大谷,森林与河流了……它们简直是沐浴在流金飞彩之中。
文香最后看了一眼黄河对岸,含笑把手里的针线活儿收起来。她突然又想再看一眼,就把已经快绣好的荷包拿出来,高高地举着欣赏。这是一对美丽的五彩凤凰,它们在灿烂的霞光中相互追逐着,好像要相跟着飞到什么地方去。她把它捺在胸口上,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流蜜似的甜润。
十三天了,她天天在这里绣这个荷包。
在今天中午以前,她好像并不急于把它绣完,绣荷包本身就是一种甜美的陶醉,她不愿意这个过程过早地结束,除非绍平提早回到马家崾岘来。她知道妈妈不喜爱绍平,她不准备煞费苦心地去说服妈妈了,一切都等绍平回来以后再说。所以,她必须把荷包拿到山上来绣,或者坐在树底下,或者坐在花丛中,一针一线地绣,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记了,包括时间。
她有多少种渴望呀:她要跟他拉谈,说心里话,她说,他也说,她静静地听……哦,她还要让他亲她,爱抚她,她要趴伏在他怀里,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那种特有的男人气味儿……他值得她爱呢!他不是妈妈想象的那样的人,他已经证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在她美丽绚烂的梦想中,绍平不止一次戴着鲜红的光荣花凯旋而归,她看到马家崾岘人用亲爱的目光看他,呼唤他的名字,以他为自豪。河东岸的枪声一点儿也没分扰她内心的思念和渴望。事实上,她还根本没有把绍平和战争连在一起。这个十九岁的少女还没有把建立功勋和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鲜血和生命联系在一起。当马家崾岘人都在为河对岸红军的命运担扰的时候,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妙遐想之中。今天早晨,她只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到村畔去了一下,她看见河对岸的山上涌起了阵阵硝烟,听到了密集的枪声。她总感觉绍平这一两天就要回来了,她必须赶他回来前把荷包绣好……她要在一个迷人的有月光的夜晚,亲手把荷包送给他,就差最后一朵彩霞没有绣了,她决定明天把这朵彩霞绣出来。
今天中午妈妈和她的谈话把一切都改变了——这一切都不再是想象,一切的一切都将成为现实……她必须今天就把那朵彩霞绣出来,她要先让妈妈看一看,让她惊喜。她又来到了这个山坡上。
天空是那样高远,大地是那样辽阔,在永恒的宇宙之中,在广袤的世界上,在黄土高原的皱褶里,在黄河岸边一个不为人在意的山坡上,一个被称之为人的弱小生灵,开始了她生命之舟的扬帆远航。
树木开始荡起清凉的晚风,虫儿开始鸣叫,归巢的鸟儿在枝杈间彼此打着招呼。整个世界又文静又和谐。村北的那条路隐没在从大地深处漫延开来的夜色之中了,西天还有最后一抹流云:像金线一样滑拂在地平线上空。天空开始由玫瑰色转为幽蓝,东方露出了第一颗星星。
文香把最后一针绣完,扯断了丝线。她把荷包举起来欣赏,想象着这个神圣的物件在绍平心中的回响,想象着……她羞涩得脸色绯红。她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在绍平看到以前不让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妈妈——它是那样圣洁,任何人的目光都会玷污了它。她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收好,站起身迈步走下山岗。今天不会了,他不会回来了。听说罗家川渡口一直在过往咱们的部队,听说山西境内已经没有多少红军了。他们该回来了……她一路盘算着。
文香走进马家崾岘,觉得村里很冷清,就像人们都隐藏起来了一样。街面上没有一个人,许多窑院都空着。马家崾岘不像以往这个时候充满着特有的热烈温馨的气息,脾气不好的婆姨不再斥责孩子,无忧无虑的汉子也不再扯着嗓子吼叫秦腔或者信天游,就连风儿也止息了,小心翼翼地挂在树木枝头,不敢动弹。所有的一切都散发出死寂的信息。一条黑狗无声地从文香面前跑过,匆匆的,好像有一件明确的要办的事情,往一条街巷深处去了,那里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的狗在等它。
她推开自家的院门,屋里屋外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灶火也是凉的。她纳罕起来,疑惑地来到院门口站立了一会儿。她听到乡政府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就疾步赶向那里。
首先映入文香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人群——几乎所有的马家崾岘人都在这里。奇怪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竟然没有一点声音!
“怎么了?”她拉住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压低了声音问。
“喜子、双柱他们死了,都死了……”小男孩怯怯地说。
她一下子推开男孩,问:“你说什么?!”
小男孩又说了一遍,最后说:“绍平也死了,你看。”
文香顺着男孩的手望过去,她看到了绍平的尸体,也看到了在尸体旁边挣扎的玉兰婶。
世界“轰”的一下在文香面前爆炸了。
马汉祥蹲在地上,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脑袋,然后才站起来,轻声招呼几个婆姨女子,让她们扶玉兰回家去,开始安排绍平的后事。
他让两个懂得木匠手艺的人连夜打制棺材,不单是为绍平,还要为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打制棺材。按照当地风俗,入土为安,没有尸首的死者,即使在棺材里放一些死者生前穿用的衣帽或者心爱的物件也要下葬——在目前,这也是安慰这些孩子的亲人的唯一办法。
马汉祥作为乡长,忍住丧子的悲哀,连夜赶往崤阳县城,向白旭县长报告去了。他坚决地拒绝了赤卫军队员护送。
留在马汉祥身后的马家崾岘人则继续沉浸在可怕的悲哀之中,悲哀着的不仅仅是死者的亲友,而是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弥漫在所有人心头的悲哀模糊了绍平之死和其他那些死在对岸的人的界限。人们开始安慰那些像玉兰一样失去儿子的人。也有的人开始安慰玉兰,但是玉兰什么也听不到,她现在什么也听不到。
那个凝固着的群体开始消散,开始沿着马家崾岘狭窄的街道向各自家里蠕动——他们好像突然意识到聚集在一起会放大悲哀的力量。
第十六章 汇入波涛
49.爱与死
一下子死掉五个后生和一个军人,即使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也是很大的事件。我很想了解这件事发生以后,在较为广阔的背景上引起了怎样的反响,我想当然地以为会在历史记载中找到有关记述,为此,我专门请教了洛泉市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的专家,想请他们为我提供一些必要的细节,比如——为什么会发生担架队员被遣留在敌人腹地这样的事情?谁应当承担指挥上的责任?在这个事件之后,当地政府、有关部队采取了什么措施安抚死者的亲属?那些应当承担责任的人究竟承担了什么责任?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处罚?
我在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是:在洛泉市的历史档案中,不仅没有我关心的那些事情的记载,甚至没有关于那支担架队的任何记载。专家的结论是:这可能是一个传说——我们都知道,传说是无法进入历史的。
我无法反驳他们,但是我仍然不想放弃,追问了一句:“当然,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一个传说,请问您听说过这个传说吗?”
专家显然认为我的问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工作范围,冷冷地说:“我没有听说过。”还没好气地找补了一句:“我从来没听说过。”“嗵”的一下,电话挂了。
现在的人都没耐心,我已经很感谢那位专家回答了我那么多让人烦心的问题。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在那位不愿意多管闲事的专家面前,我简直就是一个神经不大正常的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用阿q的方式想一想,一个人活在世上要做一些事情,就难免会被人认为神经不正常或者干脆就是一个傻瓜,心里也就释然了。
这样,在我给读者的叙述中就造成了一个遗憾:这个事件的某些关键环节出现了很难作补充的空白。我无法责怪故事最初的转述者吴克勤,因为他不承担科学地完整地叙述故事的责任,他仅仅是在叙述一个故事。看来我们的故事先天地就带有某种程度的缺陷。当然,任何一部小说都应当遵从于艺术规律对残缺进行弥补,使它至少在逻辑上完整,但是这并不是无条件的。有的东西能够弥补,有的东西就不能够弥补。我认为我在上面列举的那些缺项就不能用虚构来弥补。所以我无法臆造某些细节,在这个部分,我必须放弃小说家进行虚构的权利,不讲述没有的东西。
我现在叙述真实存在的东西——这也是吴克勤亲口讲述给我的,是整个故事的一部分,而且在我看来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接下来的三天,马家崾岘一直沉浸在我们上面描述过的悲哀气氛之中。装殓了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衣物的棺椁都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仪式掩埋了,死者的亲友都各自回家,品味丧失亲人的痛楚去了,马家崾岘比出事以前更加沉寂,人们在街巷里走路尽量不发出脚步声,好像生怕惊扰了那些死去的和活着的人,好像这个世界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再经不得任何触动和惊扰一样。
春耕也停止了,马家崾岘人竟然认为这个时候的生产活动是对死者的漠视,把各自的牛拦挡在自家院子里,让农具在窑前晒太阳。没有人走动,整个村子很少看到走动着的人,这就是说,一切都停止下来了。
作为刚刚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地区,崤阳县的阶级斗争复杂而尖锐,白旭作为一县之长日理万机,马汉祥第二天赶到崤阳县城的时候,没有见到白旭县长。白旭县长亲自带领武装人员剿灭夕梦山林区一股地主土匪武装去了——这股胆大妄为的土匪武装袭击了谷庄驿乡政府,造成了包括乡长在内的五名政府工作人员的死亡。
副县长认为事关重大,就让马汉祥先回去,派人火速去向白旭县长报告。
白旭县长回到崤阳的时候,马汉祥还在返回马家崾岘的山路上。
山路上绝对没有其他的旅人。马汉祥,这个坚毅的汉子,就借这样的机会品味着内心深处可怕的悲哀。他匍匐在一片草地上,咧开大嘴,任由眼泪倾泄而出,叫喊着——
“怎么得了?喜子,我的好娃娃呀!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哟!”
当白旭和工作人员在马家崾岘村口见到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的时候,一开始没有认出这就是马汉祥。白旭县长紧紧地握住马汉祥的手,眼睛里含着泪花。
“你要节哀,汉祥。”
马汉祥没有述说自己的悲哀,这个坚定的党的基层工作者把这个悲剧事件作为整体把握并向白旭县长汇报了他的看法。白旭县长表情冷峻地一边听他说一边往村里走,直到进了乡政府大院,马汉祥才把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汇报完。
白旭坐在乡政府的土炕上,沉吟着。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十二个后生来自马家崾岘乡罗子山、南河沟、寨沟、岔口、雷庄等六个自然村,分散在很大一片区域内,白旭县长决定每个地方都要亲自去一趟,去了解其他后生们是不是安全返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如果还有伤亡,怎样安抚死者的家属?
“这件事,还要深入调查,现在关键是安抚死者家属……要召开追悼会,要为牺牲了的后生召开追悼会……你刚才说,石绍平还没有埋?”
“石玉兰一直昏睡着,”坐在简陋木椅上的马汉祥虚弱地说,“我想,再咋也得让她看一眼儿子……”
白旭县长盘算了一下时间,说:“天气暖了,这事不敢再耽搁,不管怎样,先把人埋了……这样吧,咱们现在就走。”
白旭去看望石玉兰。
自从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后,石玉兰始终没有离开她和绍平住的窑洞,马汉祥派了两个女子陪伴她。马汉祥进去的时候,玉兰满脸挂着幸福的笑容,倚靠在墙上,双眼迷迷茫茫,并没有意识到马汉祥来了,更没意识到马汉祥身后还跟了白旭县长。
“玉兰,”马汉祥说,“我们想让绍平入土,你是不是去看看他?你是不是去看看绍平?”
石玉兰笑嘻嘻的,对马汉祥的话仍然没有反应。她那两只出现了老年斑的手好像要摸索什么东西,在炕席上盲目地划拉着,一个女子把扫炕笤帚放到那里,她就拿起来,抱在胸前,就像抱着宝贝儿子一样,充满了母性的笑意。那是她一个人独享的笑意,她无意与别人分享她的幸福。马汉祥回头和白旭县长交换了一下目光。白旭县长会意地点点头,两个人无声地退出来。
马汉祥和白旭县长决定不再等玉兰,马上通知全村的人到这里来举行绍平的安葬仪式,同时召开一个追悼会。人很快就都默默地赶来了,站在乡政府前面的空场上。
十几天以前,担架队就是从这里出发到黄河对岸去的。
马栓无声地执行着马汉祥下达的命令。这几天,绍平的遗体一直停放在乡政府的一个空窑里,那里的温度低一些。马栓和另外一些人把遗体抬出来停放在院门前面的空场上,遗体看上去和三天前没有多么大的变化。马栓手里拿着一卷用来为死者垫头的黄表纸,准备为绍平装殓。这个疾恶如仇的汉子脸上凝固着肃穆的神情,仍旧沉浸在失去爱子双柱的巨大悲哀之中,而这种悲哀与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正在发生某种关联。就好像在和什么人赌气一样,他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着事情。
绍平被换上了簇新的衣裤,显得整洁而干净。衣裤是桂芳从马汉祥那里找来的(玉兰那里没有像样的衣裤),都是喜子生前穿用的,尽管不很合身,但是终归是新的——桂芳坚持要给绍平穿上新的衣裤——绍平脚上穿的鞋袜也是新的,那是玉兰在绍平参加担架队离开马家崾岘以后没黑没明缝制出来的。
或许因为绍平留给人的最后印象太强烈了——激烈的叙说,激烈的求生渴望,激烈的对妈妈的感情——相比较而言,他此刻安静得就像熟睡过去的婴儿,青春的面颊上有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安详气息。他那线条优美的双唇微微闭着,就像生前沉浸在某种美好事物之中一样,不说话,尽可能用心去体验那事物的甜美和神秘。他一头略带卷曲的头发已经被梳理,看上去不很自然,而且,头发里还含着黄河的泥沙,但是它能够让人回忆起他活着的时候,白皙面庞上的满头乌发所显示的高贵气质,让人回忆起他凝神看着你时的神情——他那幽深的眼睛中蕴涵着的光亮,纯洁得犹如一泓清泉,他总是在探询,总是无法寻找到答案,在他的目光中就多了几分忧郁,多了几分迟疑。现在,他不再看了。他静静地躺在门板上,回到了自己的内心,在那里看他看不明白的东西,他可以显示惊讶,显示恐惧,显示期望,显示憧憬,显示爱情。
装殓绍平的时候,本来瑟缩在母亲桂芳怀里的文香突然冲出来,扑到绍平的遗体上,不顾一切地哭起来,悲切而哀婉的哭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人群中响起了唏嘘之声,起初是零星的,细微的,没多久,哭声便连成了一片。人们好像第一次把绍平的死与自己的悲哀联系起来,第一次把他汇同到喜子和双柱他们中间去……他们体会到的是整个群体的悲哀。
马栓停住手,站立在棺材旁边,脸上挂着泪水——这是为绍平留下的泪水,也是为儿子双柱流下的泪水。
文香抚摩绍平的脸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落在他的身上……现实世界坍塌了,在那个坍塌了的世界里,连她自己也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傍了。她把绣好的荷包放到绍平的手里……桂芳来搀扶女儿,她想劝一劝女儿,可是话刚一开口就喷出了哭声。文香愈发悲痛地恸哭起来,哭得失了声音,就像被枪杀了的鸽子,剧烈地痉挛着,瘫软在地上。桂芳泪涟涟地抱住女儿,就像抱住死去了的人一样。
马栓和另外几个人把绍平的尸体抬放到棺材里,让他躺得舒适一些以后,把棺材旁边的棺盖抬起来,轰然有声地盖上,一枚一枚地钉上五寸长钉。
“他兰婶,”马汉祥曾经问玉兰,“把绍平埋在宽坪,你看怎么样?”
玉兰当时正处在迷蒙之中,无法表示行还是不行,埋葬在宽坪的决定是马汉祥做出来的。读者随后就会看到,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如果让玉兰选择,她也会选择宽坪。
马栓和另外几个强壮的男人抬起棺椁,缓慢地从空场上移开,往宽坪走去,大约一百多个马家崾岘人跟随着,就像是为自己的亲人出殡那样。
文香挣脱开妈妈,想去追赶,她脚步踉跄,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她趴伏在地上,身上脸上到处都是泥土,她伸出双手,一声声地呼唤着:“绍平!你回来!你别走!我不让你走……绍平啊……绍——平——”
宽坪地势很高,能够俯瞰整个马家崾岘村——五年前,喜子就是从这里跑下来,拦住逃难到这里的石玉兰母子,从而揭开这个故事的序幕的。不懂事的双柱见证了当时发生的一切。说不上具体原因,马汉祥就是认为这是安葬绍平的最好地方。娃娃喜欢看黄河,就让娃娃在这搭好好看着黄河吧!
黄河从脚下静静地流淌过去,在千山万壑之间摆动着,丝毫感觉不到它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一条凶残暴戾的河。
马汉祥已经让人挖好了墓穴,新翻出来的颜色发暗的黄土整齐地堆在墓穴一边,墓穴四周都被切削得很平整。两条粗绳从绍平的棺材下面穿过去,棺材被缓慢地放进墓穴,粗绳被抽取出来,把棺材留在了深深的墓穴里。马栓往棺材上撒下第一锨土,随后,白旭县长、马汉祥和大家一道,掩埋了墓穴,堆起了坟堆。
白旭县长亲手把由他接生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埋入黄土,百感交集,深深感受到一种宿命,感受到人的无力……但是这个坚定的共产党人没有让这种思想蔓延,他作为县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马家崾岘人在这座新坟前面举行了一个简短的追悼会——不仅是绍平的追悼会,也是喜子、双柱、友娃和狗剩的追悼会。
白旭县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高度评价了马家崾岘的子孙,他号召人们化悲痛为力量,积极参加春耕生产,多打粮食,支援红军,让红军为这些死去的后生报仇。他说,他们的血不会白流,历史会记住他们,后人会记住这些优秀子孙在他们最年轻的时候为革命献出了生命,他们的英名将与天地共存,与日月同辉。
所有人都从白旭县长的动人演说中受到鼓舞。这些农民甚至像公家人那样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些人当中,没有石玉兰。
当马家崾岘人站在村口向急匆匆离去的白旭县长一行人挥手告别的时候,太阳已经沉降到了大地深处,夜色正在像轻纱一样在黄土高原上蔓延,万物都启动了在一个新的生长季节的生命历程,到处都是成长的声音。
这个世界永远这样多姿多彩,就像奔腾不息的黄河,不管经过什么地方,都回旋着永恒的吟唱,都骄傲地宣布着它的存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改变这个巨大的存在。
50.“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
玉兰仍旧端端地坐着,脸上带着木然的表情,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她直视着前面看不见的地方,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已经从昏晕谵语状态中苏醒过来了,能够清晰地说话了,照顾她的两个女子非常高兴。她们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倚着门站着,都默不作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们仍然不知道对玉兰婶该恨还是该爱?任何劝慰和责备在这里都是不适宜的,她们面临着无从抉择的难题。
夜色首先淹没了黄河峡谷附近的沟壑和森林,继而又淹没了整个大地,淹没了小小的马家崾岘。夜色同时也掩饰了人们剧烈的情感活动,把所有悲痛欲绝的哭声和尖刻的唾骂都封闭在窑洞里面了。
“你们……”玉兰冲隐没在黑暗中的女子们说,“回去吧,回去吃饭吧!我想躺一会儿……”
多么黑啊!女子们想用眼睛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发现天已经这么黑了。
“去吧!把门给我关上……好像刮风了?”
不是风,是黄河的涛声。
“给您点上灯?”
“不了,你们回去吧,夜里别来了。我好了。”
一个女子还是觉得点上灯好,就从灶台上摸到火柴,把放在炕栏上的豆油灯点着了。一小团橙红色的光亮吃力地拓展开一个小小的空间,在黑暗的包裹下跳跃着。映在墙上的人影被放大了许多倍,女子们忽然害怕起来。
“兰婶……你就睡吧,我们走了。”
她们像生怕惊醒了什么人似的悄悄走了,门也被轻轻关上了。玉兰听到她们消失在街巷里。
灯光把窑里的一切都展现在玉兰眼前:先是放在瓮架上的酒坛,那个给儿子放着庆功酒的器件儿。它反射出的光亮是清冷的,像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她赶忙把目光移开。依次映入眼帘的还有撂在箱盖上浆洗好了准备给儿子换的衣服,她刚刚修补好的夹鞋,贴在墙上的画——那是绍平画的,画的黄河。这张画是她无意中从儿子的小箱子里发现,拿出来贴在墙上的。她还记得当时绍平笑了笑,是那种羞涩的笑,腼腆的笑,甜甜的笑……她的目光不敢再环顾包围着她的这一切了。巨大的悲哀像浪潮一样从她的心头漫卷开去,那里现在是一片汪洋。她以痉挛般的动作扑到炕栏上,把那盏油灯捂灭了。
她又沉入到了黑暗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她才能切切实实感觉到自己。她必须找到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够交谈的人。
她有那样多的话要对她说。只有她能够听她的交谈。她只有对她才能够进行交谈。
“妈要是死了,你一个人咋办呢?”
这是石玉兰母子来到马家崾岘的第二年,绍平十五岁的时候。
当时有一种说法,洛北革命出现了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共产党队伍中有地主阶级代表人物,一场政治运动正在红军队伍中间展开,中央派来了党代表,进行整顿,有的红军干部被枪毙或者活埋了。整顿还扩大到了革命对象身上,一些没有被杀的地主被重新抓起来杀掉了,没有杀掉的也进行了第二次清算,连留给地主及其家人维持基本生活的粮食和窑洞也被没收,走投无路的地主只好选择武装抵抗或者上吊自杀。马家崾岘的马占鳌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
那段时间,马汉祥对玉兰和绍平也不像以往那样客气了,村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好像正在等待看到这个倒霉的女人即将遇到的灾祸。
石玉兰由不得想:万一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绍平咋样活人?当时,她并不知道洛北地区反右倾机会主义斗争扩大化问题正在被纠正,即使是马占鳌,再挺几天也过去了。谁能算得这样准呢?远在穷乡僻壤并且没有什么文化的乡民,哪一个人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哪一个人真正能够认清自己在庞大的历史进程中究竟处在何种位置呢?所以,玉兰想到自己有可能像别人那样丢失性命,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绍平惊愕地看着妈妈——玉兰脸上挂着地地道道的笑容,因为她并不是正式和儿子说这样的话,她只是想逗逗儿子。她没想到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后果——绍平的嘴角抽动起来,继而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傻孩子,妈是在逗你玩呀!”她把儿子的脸捧起来,这么多的眼泪哟!她的鼻子一酸,也哭了。
一句玩笑弄得母子俩好几天心里难受。
这个不大的事件使母子两人都意识到他们是无法相离的——妈妈离不开儿子,儿子离不开妈妈。
尽管这样,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玉兰还是由不得想,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怎么办?怎样才能让绍平活下来?马占鳌的办法是不是办法?不……那不是办法……玉兰一百次一千次地让自己拿出办法,结果仍然是:没有办法。
她曾经动过逃走的念头,逃到宁夏去,逃到龙翔去,逃到上海去,她甚至从理论上罗织过很多次去天龙寨拿取金条的方法,所有的方法又都被她否决了——你怎么能够保证那些金条还在呢?即使还在,你怎么带在身上躲过路上数不清的盘查?你往哪里走?往宁夏吗?那里现在正在酝酿一场红军和当地军阀土匪的规模很大的战争;往龙翔吗?你怎么能够穿过二百多公里苏维埃解放区而不被人认出呢?既然你无法到达龙翔,你又怎么能够到上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呢?
丈夫井云飞的叮咛从她的脑海里幽幽地传来:“……共产党很快就把这块地方连成片了,你暂时无法单身带着绍平到别处去。你们往南走,回你的老家崤阳去,在那里活下来……在那里,即使有人认出你也不至于杀你——你是让土匪抢到靖州来的呀!你是佃户的女儿呀!共产党在乎这个。要活下去,玉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了绍平,你必须活下去……”
她已经带着绍平活下来了,难道再往下就活不下去了吗?
她活下来了——反右倾主义扩大化的问题不但在共产党党内和红军内部得到了纠正,农村政策也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马汉祥说:“你们咋是放塌实,日子会越来越好呢!”日子真的越来越好。
她是那样感谢马汉祥,感谢马家崾岘的人,她的一切,包括她和儿子绍平的生命都是他们给的,这种恩情,即使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这是报答不尽的呀!
这以后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绍平为什么就死了?
她趴到儿子睡过的地方,啜泣起来。是她的心先哭的,而心的哭泣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所以,她只是静静地卧在那里,过一会儿,喉咙才发出幽幽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有时候会突然中断一段时间,然后又从最细微的地方响起来。她的身体如同一株树根,一株在峰岩的缝隙间生长着的树根,在强大的外力重压下,弯曲了,佝偻了。她终于抽成了一个团儿,在炕上蠕动着。
夜越深,黄河的涛声越清晰。
她从炕上滑落下来,摸索着把门打开。清凉的晚风迎面扑来,她觉得自己被冷风穿透了,从心底里感到冷。她走出窑洞,走出院门,跌跌撞撞地沿着马家崾岘弯弯曲曲的街巷往北走。她得扶住墙才行。街上没有人,往常这个时候人们喜爱聚在街心谈东论西,但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指引着,走出了村口。
星光灿烂。深蓝色宇宙天幕像蓝宝石一样,显示出坚硬的质感,星星就像镶嵌在上面的一颗颗
钻石。群山被夜色消融了,连一点儿轮廓也看不到。她很想看看它们,山呀,水呀,田野呀,树木花草呀……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夜晚,夜晚毫不留情地封闭了一切色彩和形状……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管是谁。
她绕过乡政府的院落,从那里向北拐,经过一块新耕种过的土地,来到了宽坪——直觉把她带到了儿子绍平的坟前。
坟茔四周长着许多杨树,不高大却很茂盛,已经在春风的催动下长出了褐色的带着蜡质的叶片,不久就要哗啦啦地歌唱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早春特有的田野的气息。树影婆娑,风儿和着它们,在唱一首深情的歌。
地势很好。从这里不但可以看清整个马家崾岘,而且,还可以看见黄河。
她一看见儿子的坟茔便紧走几步,一下子扑到上面去。泥土还是湿的。她把两只手深深地插进去,整个面颊都埋在泥土里。她稍稍把下巴抬起一些,好把哭声释放出来。随着每一次呼吸,都有泥土被吸进嘴里和鼻腔里。
她一直在哭。在这旷野里,哭声显得异常凄切。
她的喉管在长时间震颤中,开始散发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感觉整个喉咙都如同着火一般灼热。可是,她的胸腔还在不断地向上输送巨大的悲哀,一次次冲击着喉管。喉管的灼疼和干渴使她的身体出现一种紧绷绷的状态,仿佛有人给胸腔和躯干插了一根很粗的木桩。
她无法再尽情地哭了,她想抑制自己,可这是不可能的……她剧烈地打了一个逆嗝,在瞬间,她感受到了极度的舒服,灼疼没有了,也不那么干渴了,她觉得有一种清凉、湿润的东西浸润着喉管。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难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使她的眼睛产生出暴凸出来的感觉……随着一阵强烈的干咳,她把一口充满血腥味儿的液体吐在了嘴巴旁边。
“我尽力了,云飞。”她喘息着,对自己的丈夫说,“我尽力了,但是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我没能带好你的儿子……你怪我吗?你是怪我的,我知道你是怪我的……可是我尽力了呀!云飞,我尽力了……”
她看到井云飞悲伤地从绍平的坟茔旁边站起身来,凄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宽厚的背影无声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石玉兰的头重重地落了下来。
51.瞬间就是永恒
不知道过了多久,石玉兰醒了过来。
黑暗包裹着她,只有马家崾岘还有星星点点昏黄的灯光在闪烁。黄河已经完全隐伏到夜幕底下去了,但是,她比看到的一切都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因为它的涛声还在响着,这是目前这个世界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东西。
不远处,一只苍老的狼在低沉地嚎叫着,好像在呼唤走失了的孩子。
石玉兰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刨挖着儿子的坟茔,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她浑身上下都蒸腾着剧烈劳作产生的热量,但却没有一点点儿汗水流出来。
坟土还没有塌实,把手指插进土里,并不费力,费力的是土里掺杂着不少料礓石——这是黏土在强大地表压力下形成的一种石块,小的如
生姜,大的似拳头。她感觉手指一次次遇到阻力,却不知道那是挖在料礓石上了。她的手开始流血。她像一个巨大的土拨鼠,疯狂地往身后扬洒着泥土和石块。
不远处的那只老狼注意到了她,不再嚎叫,悄悄地走过来,踞蹲在一个山岩上,看着她——它并没有认为这是一个人类。眼前出现的情景远远地超出了它的经验。它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在那里疯狂地劳作着。被石玉兰撩起的石块落在老狼面前,老狼惊骇地向后跳了几跳,又踞蹲了下来。它现在看出这是一个人了。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挖掘地洞。它微微侧过头,好奇地凝视着她。
露出棺材的时候,石玉兰双手上的指甲盖全部脱落了,在手指上拖带着,鲜血一直在流淌,和泥土糊在一起。她累极了,把手放在棺盖上,棺盖马上洇出一片殷红。但是她自己全然不知,没有一点点儿疼的感觉。
现在,她和儿子离得很近了,只相隔这两寸厚的棺板了。
她先把脸贴在上面,做了最大程度上的享受。棺板凉渍渍的,可是她觉得自己触摸到了儿子的体温。
真后悔,她没有摸一摸儿子……她又想起了绍平瘫坐在乡政府前面的情景,从他苍白的脸上和身上流下来的血水……她分明看见他的上下牙在打战,他一定非常冷……她应当摸一摸他,给他披上一件衣服……真后悔……当时她麻木着,什么也没有做……他多冷啊……要摸一摸儿子的渴望又一次使她进入到一种颠狂的状态。
棺盖钉得紧紧的,她使尽平生气力,往起掀了几掀,她无法打开它。她跪在棺材周围来来回回地窜,寻找着每一个位置,用手掀,用脚蹬,用头顶……棺盖仿佛生铁浇铸的一般,她不可能将它打开。
她把整个身体都趴伏到棺材上。
……那是一朵花,一朵殷红的花……那不是一朵光荣花吗?它明明挂在儿子的胸前……它是多么耀眼呀……她还想再仔细看看它。是桂芳猛地把她推倒了吗?是桂芳把她手里的枪夺过去了吗?……然后,天地相交,整个世界都陷入到可怕的喧嚣之中,她听到了万千种音响……她猛烈地用双手扑打着棺盖,星星点点的血滴在空中飞舞,划出一条条殷红的线。
“绍平,我对不起你……是妈打死了你……妈该死……绍平,你听见我说吗?你听我说,听妈给你说……”
可是,她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除了扑打棺盖发出的响声之外,实际上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声带已经撕裂了,只能用喉管的急促颤动,通过棺盖向儿子传达自己的呼喊。
他在听——石玉兰一点儿也不怀疑,儿子听见了她说的话。他要开口抱怨她该多好啊。她继续呼喊着。她呼喊得很疾促:“跟我说话,绍平,跟妈说一句话……我知道你累了,你想睡觉……只说一句吧,妈听着哩,绍平,你说……你说一句话,妈想听你说一句话呀!”
老狼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静静地蹲立着,忘记了嚎叫。
当她意识到自己想同儿子讲话的渴望永远不可能实现,当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摸到儿子的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这是无声的大笑。她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抛弃了生的欲望。她怀着一种恶意,一种快感,使劲儿地哭,发狂地笑。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峡谷:那里盛满了悲哀,她便让自己在那里沉降。她的肉体的每一部分都麻木了,消失了,散飞了,灵魂却好像还原成了一种可见可感的东西,她就是藉着它在这里哭自己的儿子的。
当她觉得可以离开儿子的时候,她离开了,连头都没有回。她本想站起来走开,可是她站不起来,灵魂已经丧失支撑肉体的能力了。这时候,她才发现灵魂是疲软的,它是那样疲软。
她往前爬。她不断地把意识称之为手的东西送到前面去,然后用上半身给它以重量,使它同大地构成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一开始是向后倾斜的,渐渐的,它就向前倾斜了,直到超过限度,重心偏移,她的脸才会突然重重地落下来,碰在地面上。她再一次开始。她浑身发热。她觉得灵魂也开始燥热了。她甚至听到呼呼的燃烧的声音。快了,一切都要烧尽了。
忽然,她觉得有些婉惜——要是白天多好,可以再回过头看一看马家崾岘。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能再向乡亲们说点儿什么了。其实,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在自己的一生中,把要说的都给人说过了——当然,不是用语言。那么,还说什么呢?
她还在爬。一簇马兰花从她脸上滑过去了,她感觉到了,她是多么惊喜呀。对的,这条路上有马兰花,前两天她还见过,她还惊异它为什么这么早就开花了呢。她一定还可以碰到它。她企图在爬行中用双手去触摸,但是,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它与绵绵无垠的空间相接连,已经寻找不到鲜明的界限了。她只好用嘴,用鼻子去寻找下一簇马兰花。哦!找到了!两朵?三朵?还是四朵?她把脸贴近它。她闻到了它的清香,感觉到了它的沁凉……马兰花离地只两三寸高,在它的清香中还混杂着强烈的泥土的味道。这是多么使人沉醉的清香啊!做女子时,她爱花,爱马兰花,在靖州那个深宅大院里,她还专门在砖缝间保护起这样一簇花儿呢。人生好快哟!
她的手继续一下接一下地往前伸……忽然,双手悬空了,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了,向下垂落了。她睁开眼睛看。前面是一片迷迷茫茫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听到了黄河的涛声。她笑了。
最后的一点气力,使她勉强做出了最后一次驱动。她的上半身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她的头也和手一样垂落下去了。她感到虚空正在从下面,从黄河峡谷谷底,从宽阔的河面涌上来,一团一团地包裹了她。她慢慢把胳膊收回来,在身子下面的崖壁上寻找到支点,只要再稍微用一点儿力气,就可以脱离开托负着她的土地了。她想最后呼喊一声绍平,呼喊一声自己的儿子。她觉得这一声呼喊他是一定可以听到的,因为她就要去找他了。就如同站在院门外面呼喊他一样,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用全部残存的生命呼喊着:“绍——平——”
可是,她自己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没有绍平应答的声音,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没有……黄河的涛声一下子在整个宇宙间轰响起来……在这巨大的轰鸣中,是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声音存在的。
她跌落下去了。
黄河轻柔地把她搂进了自己的怀抱,它希望她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睡个好觉。
老狼一直尾随着她,站在她落下去的地方,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往深邃无比的黄河峡谷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转身走了,走回到苍茫的夜色中去了。
第十七章 活着
52.时间之箭
一九七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那次崤阳之行,有两件事情给我造成冲击,一个是吴克勤的命运,一个是吴克勤给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的故事。事实上,前者对我的冲击比后者更为强烈,所以,尽管我被关于母亲的故事深深打动,尽管我庄严地对吴克勤承诺说一定替他把那个故事写出来,但是,在随后的岁月里我并没有马上写出那个故事,而是先写出了长篇小说《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这本书一九八七年出版。
《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以吴克勤的生活经历为线索,描写了主人公在巨大的社会转折中的生活境遇和心灵历程。
这部小说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尤其是知识青年这个层面的读者。我曾经收到两封和吴克勤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写来的信件,直截了当说到他们的苦恼——在深刻认识时代和自己的位置的问题上,我觉得这两位读者比吴克勤要聪明和深刻,因为,他们其中的一个已经离开了农村,另一个也正在争取调回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尽管这样,他们在早已经被人忘记了的小山村里也已经生活了将近二十个年头。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知识青年”了,他们正在步入中年。
我为他们最终的选择感到高兴——尽管我也深深理解他们做这种选择面临的艰难。那的确非常艰难,我在《原野上的路,路上的人》中具体地描写了那种艰难。或许正是我的这种描写引起了他们内心的共鸣,他们认为我是深刻了解现实世界和他们的灵魂的作家。
这是我公开出版的第一部
长篇小说,读者一定能够想见,在读者这样的鼓励面前,我会多么高兴和欣慰。这本小说是我整个文学创作历程中的第一个
加油站,通过它,我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按道理我首先应当把这部作品寄给吴克勤,严格一点儿讲,没有他就没有这部作品,甚至可以说,是他用自己的人生首先书写了这部小说,我做的不过是复述。但是,考虑再三,我最终还是没有把书寄给他。
我的考虑是:我过于近距离地反映了他的生活,小说描写了他不愿意向我诉说的那些东西,我觉得最好不要让他读到它——我不想触动他内心的伤痕,更不想打扰他的生活。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信息交换还不像现在这样便捷,在我当时工作的k省省会龙翔市和洛泉市崤阳县张家河乡马家崾岘村之间,进行联系的唯一方式是通过邮局进行邮件传递。
鉴于马家崾岘极为偏远和基本上与当代文化相隔绝,我相信,如果我不直接将小说寄给吴克勤,他肯定无法看到,他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一个人把他写进了小说。
别的人,包括我们那些中学同学也不会告诉他——大家都在忙着,你能想象在美国曼哈顿料理跨国公司生意的富商、北京城里为生计愁眉不展的下岗工人、日理万机的副省长、忙于与当地政府负责人一道遮掩发生
矿难的黑心矿主,知道这个世界上出版了一本描写知识青年题材的小说吗?你能想象这些人中的某一个人会写信给黄河岸边一个叫吴克勤的人,说“有一部小说写到了你”吗?
你当然可以说这些人都是从一所中学走出去的同学,但是,岁月的河流,人生的不同轨迹,早就把“同学”这两个字销蚀得斑斑驳驳,它早就无法为我们提供关于“类”的任何信息了。
所以,我坚信吴克勤没有读到我的小说,我也坚信吴克勤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曾经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
我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同样满怀豪情奔赴革命圣地洛泉插队的知识青年,有的在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重新得到权力以后被调回北京,进入国家权力部门工作,不久成为处长,不久成为副厅长,不久成为厅长,不久成为某公司总裁;有的花尽所有积蓄千方百计调回北京,不久却被裁员下岗,被强制拆迁,离开祖祖辈辈生活其间的老城区,成为远郊住宅小区条椅上孤独地享受阳光的老人;有的在农村干活过于努力,因为腰肌劳损而佝偻;有的则由于胆大妄为而成为大款;有的由于常年过不正常生活得了恶疾,过早离开了人世;有的非法贩卖盗版光盘,由于逃避城管人员的管理被汽车撞死在马路上……
就像“同学”的概念失去了本身意义那样,现在谁还使用“知识青年”这个概念呢?这个概念又能覆盖哪些人群呢?经常还会有人召集搞同学聚会之类的事情,在这类聚会上,这些人究竟能够找到多少共同语言?不要说境遇不同的人,即使是境遇相同——比如同样的大福大贵,同样的当了高官,同样的赤贫如洗,同样的无权无势——坐在一起又能够说什么呢?你能述说近乎于黑道的甚至连带几条人命的原始积累过程吗?你能述说为了得到某种权力进行巨额贿赂的事实吗?你能向另一个几乎活不下去的人哭诉你的艰难吗?你不能。
吴克勤说得对:每一个人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可能会用同样的方式开头,但是后面的叙述却大相径庭,你找不到任何内容上的交叉。在人的广泛社会联系中,在人的丰富的精神活动中,“同学”关系显得多么纤细和些小,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吴克勤肯定不知道鲁平的故事。
鲁平是我和吴克勤的同班同学,也在洛北插队,距离我插队的村子三十华里。就在所有插队知青按照时代和良心的要求在田地里和贫下中农一道艰苦劳作着的时候,就在吴克勤这样的先进知识青年相信能够用自己的双手改天换地,让贫穷的世界富裕起来的时候,这个从就小不声不响却淘气得没边没沿的家伙,竟然从来没有下地干过活,也很少到知识青年集体灶上吃饭——原来,这个家伙一直在像黄鼠狼一样半夜潜行出去偷老乡的鸡,然后在他独自住的窑洞里炖着吃,没过半年,村子里的鸡基本上就绝迹了。没有一个人怀疑是这个总是阴郁地打量人、甚至连大队党支部书记都怯着几分的人做了这件事情。鲁平做过的最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情是把生产队一只三岁毛驴拉到宿舍,照脖子就是一刀,然后像炖鸡那样在锅里煮。驴肉很难煮,而丢了驴在农村又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队上的社员就全部出动去寻找。那时候群众对于鲁平的人品已经有了怀疑,队长就尝试着到他这里来看一看。果然闻到了肉香!生产队长让几个基干民兵强行突入,那个瘦小的人正坐在锅灶前慢条斯理地撕扯着煮熟的驴肉,看见荷枪实弹的民兵不但不怕,还慢悠悠地说:“先甭急,等我把这块肉吃完了跟你们走。”
这在当时是不小的罪过——驴是生产资料——鲁平就以破坏生产罪被关了半年县大狱。出狱以后,鲁平还到我插队的那个公社集市上去过,所有人都像躲避《水浒》里的牛二一样躲避着他,包括他往日的同学。后来,很长时间听不到他的消息,有的说到他缅甸参加缅共打仗去了,有人说他被砸死在了煤矿巷道里……各种极端的消息彼此矛盾冲突,但是在证实这个人的必然结局方面,却都很合乎逻辑。
一九九三年年底,我调动工作回到北京,参加中学同学在一个豪华酒店里的聚会。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鲁平!
此时的鲁平风度翩翩,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光可鉴人,看上去完全不像商人,倒像是一个级别很高的首长。级别很高的首长因为手里掌握巨大权力往往显得很温和,而显得很温和的人又往往是令人生畏的人。所以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出现在我们这些已经被证明人生失败或者完全说不上辉煌的人中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高大和自己的渺小。他用微弱的声音向巴望着他的大家打招呼,所以我并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地位很高的人往往时间都很宝贵,鲁平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我们中间,他像所有大人物在这种场合那样只呆了五分钟,和大家碰了杯,也没喝,就在人们热烘烘的簇拥下离开了酒店。
关于鲁平的议论马上在进食他赏赐的美酒佳肴的时候展开了。所有人都钦佩地认为鲁平是我们三百多名同年级同学中最为成功的人士,语气和目光中那种艳羡和尊崇,绝对真实,没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鲁平目前的公开身份是某
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北京很多有名的楼盘都是他的杰作,经常出现在报纸、广播、电视上。这个人究竟有多少资产,是一个没有人能够说清的问题。
有意味的是,人们往往更加喜欢谈论一些说不清的问题——在我的印象里,整个同学聚会谈论的都是鲁平的财富。
我听到一个同学——这次聚会的一应开销,都是鲁平让这个人代为料理的——说到他前不久曾经被鲁平邀请到家里做客,这个因为能够接近鲁平而显得很高贵的人尊严地说道:“地点在好像是在温榆河北岸,一幢巨大的独体别墅。我现在只跟你们说他的
客厅。客厅一百五十平方米,摆设了很多据说不是复制品的青铜器,这些青铜器的价格,足够把他所在的整个别墅区买下来。在这个客厅的正中央,鲁平让我看他的‘镇宅之宝’。这是镶嵌在深棕色木质地板上的这么大一块黄金,”我们那个同学站起来,伸开双臂形容黄金的体积。当张着嘴巴的同学对于黄金体积的大小获得一个概念以后,在人们的惊诧之中,那位因为说出了一件罕见事物而显得有些自负的同学重新坐下来,“甭说别的,你们就说这块金子吧——值多少钱?!”
没有人能够算得出值多少钱。
于是那位同学继续描述那次至少在他个人经历中具有历史意义的游览中看到的东西。
鲁平是我见过的成功者中最不具备家庭条件支持的人,他的父亲和母亲都不是高官,按说他没有理由获得这样的成功,但是他竟然就成功了,这说明这个时代的确在创造奇迹,不但在创造有权有势的人的奇迹,同时也在创造着鲁平这样的没有形状的人的奇迹。
但是——我这个人就是多事,总要想到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我又在想:一个善良的普通人,能不能得到创造这种奇迹的条件和机遇呢?我还在想:如果我插队的那个地方有十个鲁平这样的人,谷庄驿公社不就变成土匪的天下了吗?还有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有什么“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幸亏生活中没有这样的“如果”,实际情况是——那里只有一个鲁平,其他二百多名知识青年都是一些被时代驱赶着老老实实走自己的人生之旅的人,所以那个地方不但没有变成土匪的天下,它还是一个按照标准模式运转着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在一天接一天的时光延续中,遵循着人的良知,同时也护卫着社会的良知,所以,世界才没有完全变成土匪的天下。
当这些人疲惫到没有力量遵循人的良知,无力再对这个可爱的世界进行看守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就是在这次同学聚会上,我听说了一些关于吴克勤的事情。
53.回到初始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实行将近三十年的人民公社制度被改变,开始实行带有私有性质的土地制度,即所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通俗化说法是“包产到户”)。这样一个简单的、不彻底的向传统土地使用制度的回归,在中国大地上激发出的创造性和活力,简直如同排山倒海。
用一个形象化的说法:当初我们养了一只体型巨大的猫,这个漂亮的大家伙天生懒惰,中看不中用,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方法,就是无法让它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哪怕象征性地去逮上一只老鼠,以证明对于它的豢养是正确的,它让人尽失颜面。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只黑猫或者白猫,这个家伙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它,出自于本能地跃跃欲试想去逮老鼠。我们就让它去逮,它竟然就逮住了,逮住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老鼠,创造了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不但解决了我们长期以来没有解决的吃饭问题,它也获得了世界范围内的惊叹,世界上很多穷人和富人或者羡慕或者嫉妒地指着东方说:“看!那家伙逮到了那么大的一只老鼠!”
历史的深刻变革必然带来参与其中的人物人生命运的变革。
在世界地图、甚至在
中国地图上也找不到的一个叫马家崾岘的小山村,一个早已经被人遗忘的人的人生命运也就此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吴克勤终于因为身体原因卸掉了当了整整十年的马家崾岘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开始在自己承包的土地上为自己进行粮食生产。
据说他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他本来就是一个干活不惜力的人,现在能够完全为自己劳作了,当然更加拼命,他成了村里把庄稼务育得最好的人,每一年都超额交售公粮,但是他拒绝任何荣誉。
我们应当关注这个人的这一重要变化。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乡上和县上都有亲爱的领导人想把他树立为“致富能手”,甚至开列出了非常优厚的优惠条件——低价供应化肥,免费提供粮食优良品种,优先收购
苹果等等——诱使他在胸前佩带巨大的红花,在敲锣打鼓的喜庆气氛中好好当一个能够被宣传的典型,一个能够被上级和上级的上级知道和夸耀的典型。
所有这一切,都被吴克勤拒绝了。
最后一次是在崤阳县县委书记的豪华办公室里,吴克勤客气地对县委书记说:“我尔格老了,不想弄那号事情了……”
一直关心和支持吴克勤的县委书记陆嘉廷已经升任洛泉地委副书记,现在和吴克勤谈话的是新近提拔上来的年轻书记贾谊。贾谊同志上小学的时候就学习过吴克勤的先进事迹,所以对吴克勤格外关注,刚上台就把吴克勤传唤到县里。
现在,身材短粗的贾谊同志坐在皮面转椅上,亲自笑了起来,说:“话咋能这样说哩?克勤同志,你还是党员哩嘛!咋能这样说哩?快不敢。”
但是现在不是什么话都不能说的年代了,于是吴克勤继续诚恳地说:“尔格我就是想踏踏实实过日子,其他我什么都不想,就是想好好活着。这……该是能了么?”
“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你呀,”亲爱的贾谊书记指点着吴克勤的鼻子,笑着说。
谈话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吴克勤竟然完全不能理解领导的一片苦心,让贾谊有些意外,也有些恼火。贾谊书记端起巨大的茶杯,像模像样地喝了两口,并且从茶杯口上方凝视了吴克勤一会儿,然后把茶杯顿在桌面上。
“你知道这叫啥不?”贾谊书记脸上的笑容仍然挂着。
“啥?”
“这就叫死狗扶不上墙,”贾谊书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看来,我把你扶不上墙哩!”
吴克勤并不觉得愧疚,轻声争辩说:“我上墙做啥?我凭啥要上墙哩?”
“你走吧!”亲爱的贾谊书记突然面露愠色,飞快地站了起来,“你走!”
吴克勤就走了,走得很轻畅。
在贾谊书记的心里,吴克勤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很可能被认为是一个不正常的家伙。但是在我看来,他很正常,无论心智还是行为,都很正常。
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吴克勤内心发生了顿悟,我想,他一定是在某一个特殊的时刻,突然发现他并不在他所在的世界之中,他成了局外人。这个世界喧嚣着的一切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再为这个世界存在了,他只为他的家庭而存在。我们也可以把这种状态比喻为一种精神渴望的回缩,一种神圣义务的残留,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虎生和秀梅成了他的一切,就像当年荣誉和责任是他的一切那样。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经对人生各个阶段进行非常精彩的描述,我记得他讲述过一个虔诚的教徒的故事:这个教徒一生笃信宗教,中年之时甚至当上了教会的执事。但是,这个人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心绪却突然变得坏了起来,开始讨厌那些刻板的道德说教,讨厌那些没完没了枯燥无味的宗教仪式,终于,有一天半夜,这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妻子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其实是一个一钱不值的混蛋。”于是他开始放纵自己,挥霍了大部分财产……这个被人尊敬的人就这样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这说明人在一生中非常有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或者不因为什么原因发生就连他自己都无法了解的突变。
为了描述这个变化过程,荣格在同一篇作品中用太阳来做比喻,假设太阳是人的情感和意识,或者用我们的话说,以此来描述人从少年时代到老年时代的精神生活过程——
清晨,太阳从无意识的夜海中升起,俯瞰广阔而灿烂的世界。随着她在天空中不断升高,眼前的世界越发辽阔,活动领域不断扩大,她会发现自身的意义,会意识到自己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并期望自己给世界以更多的赐福——这就是她要达到的目标。太阳循着自己的道路走向未知的顶点。“未知”,是因为这个人性的历程独一无二,其顶点无法探知。到了正午,她就要下降了。下降意味着清晨时分的那种激情和理想的泯灭。太阳陷入自我矛盾,仿佛她应当掩熄自己的光芒而不是继续放射。就这样,光与热渐渐衰弱,最终消失了。
但是,吴克勤还没有消失,他的光还在,那是他生命本体的微弱光亮,它仍然亮着,为自己亮着。
儿子虎生在本村上了小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成为这个家庭的骄傲,就像文化大革命以前吴克勤曾经是他的那个家庭的骄傲那样。吴克勤的理想是把虎生培养成为大学生——这既是他青年时代理想的延伸,也是他整个人生目标的最后凝结。
当时他轻看了这件事情,他以为有了他和秀梅不顾一切的劳作和虎生的聪明勤奋就能够达到这个目标,他并没有预计到日后的艰难。这是后话,我们以后再说。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或者说为了让虎生受到最好的教育,到了一九八四年年底的时候,吴克勤,这个在黄土地上坚守了将近十六个年头的北京插队知识青年,终于放弃了当初对于时代的承诺,放弃了已经找到的最适宜自己的活法,决定全家迁往北京。
这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农历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初七),也就是我们那批知识青年十六年前到达洛北插队的那一天,同样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三十六岁的吴克勤带着三十二岁的秀梅和九岁的虎生,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k省洛泉地区张家河乡马家崾岘村。
马家崾岘村村长马双泉带领村上的乡亲们用架子车把他们送到崤阳县城。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已经没有人认识著名的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了,穿行在人流之中,吴克勤就像任何一个进城的农民一样局促而惶惑,好像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的人,看这里,看那里。他自然要想到那辉煌的青春岁月,想到成千上万人为了看到他拥挤在县委大礼堂门前的热闹场面,想到像洛北人民那样裹了白羊肚子手巾的他在台上做的政治喧嚷,想到县委书记陆嘉廷亲切的鼓励和嘱托……但是这一切都远去了,就像逝去了的青春岁月一样,消失在了遥远的时空之中。现在这里显得很安静,尽管街道上人很多,尽管商店里挤满了置办年货的人,和当年比起来,仍然安静得使人吃惊。
究竟是吴克勤的听力出了问题,还是这里真的很安静?
我的思绪踯躅了很久,仍然无法向读者做出解释。
一个时代从喧闹走向沉静,肯定说明着什么东西。
我说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马双泉和热情的乡亲们一直把吴克勤一家送过县城北面的湎河(现在这里已经有了一座漂亮的水泥大桥),来到茶坊,眼看着他们上了长途汽车,坐到了座位上,看到汽车逶迤着往湎川—龙翔方向开过去了,才转身离开。
54.北京!北京!
吴克勤当大学教授的双亲都已经去世,他们一家三口就栖身在姐姐家里。
吴克勤在外面风风雨雨十多年,父母亲的生活都由姐姐照料,受了很多辛苦。姐姐和丈夫虽然没去插队,但是都没进像样的工厂单位工作,就在街道办的手工作坊式的小厂上班,收入微薄,勉强糊口。
姐姐把仅有的两间房给吴克勤腾出了一间。当时她的女儿已经十五岁了,一家三口挤到一间房子里面,真的是很不方便。吴克勤知道姐姐的心,因此他就想,现在就在姐姐身边了,他一定要好好报答姐姐。
但是,这仅仅是一个美好的奢望,并且是永远不曾实现的奢望——吴克勤和秀梅都没有工作,为了找工作,把从黄土地上刨挖出来的八百多块钱都送礼了,最终也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没有工作就没有钱,人是不能闲下来的,于是吴克勤就去打短工,秀梅则做一些卖冰棍、卖针头线脑的事情,勉勉强强熬日子。
他们事先绝对没有想到过虎生在北京上学很费钱,在这方面,吴克勤又是一个十分想得开的人,不管学校组织什么补习班之类的东西,都无条件让虎生参加。有的时候为了获得老师的关照,还要时不时送上一点礼。这样,本来就很艰难的日子就越发艰难了起来,甚至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
秀梅经常到早市上捡拾烂菜叶子拿回家来吃。她总是想方设法瞒着吴克勤,但是吴克勤并不傻,他怎么能不知道秀梅操持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他不过是不说罢了。
男人的眼泪都是留给自己的,在妻子和儿子面前,吴克勤始终是一个乐呵呵的人,不把任何困苦放在心上。
有一年春节,为了让自己一家和姐姐一家吃上猪肉馅饺子,他甚至在除夕那一天做了一回骗子:在北京站广场上,说自己从郑州来,要到老家唐山过春节,在火车上让小偷偷了,回不去了,求助大伙帮个三毛两毛的。
常年流窜在北京站广场的职业骗子都讨不到钱,何况吴克勤这样的新手?讨要了整整一天,得了三块二毛钱,结果还在天擦黑的时候让一个年轻警察抓走了。
先是让年轻警察打了一顿,半边脸都青紫了,颧骨上渗着血,然后开始接受审问。
年轻警察问他哪儿的人,他说是北京人,家住在什么什么地方。吴克勤在k省呆了十六年,口音早已经不纯正了,听他说话,看他的容颜,鬼也不会相信这个有口音并且面目粗砺的家伙是北京人。
年轻警察冷笑一声,嘲笑说:“别跟我玩儿这个,小子(发音:zei)!你丫这种东西我可见得多了。我立马打电话,你丫要是骗我,我他妈把你撅喽!”
吴克勤拉住年轻警察:“兄弟,是这啊:你打电话可以,可千万别跟我家里人说我干的这事情……”
年轻警察狐疑地看了吴克勤一会儿,然后去打电话。十分钟以后,警察回来了,脸上是一种僵硬的表情,但是在他的目光中,充溢着人性的色彩。
“怎么回事?大哥,怎么回事?”
吴克勤就说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其实他没把述说的事情当成多么严重的事情,不想年轻警察却受不了了,眼睛红红地说:“你不该……你……”
“我知道我错了。”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年轻警察不说了,默默地把没收了的三块二毛钱交还给吴克勤,还另外从钱夹里拿出五块钱,强行塞到吴克勤手里。
“不不不,兄弟,”吴克勤推辞,“这不行,这可不行。”
年轻警察用逮捕罪犯的强壮有力的手把吴克勤那只攥着钱的手装到了吴克勤的口袋里。
“拿着,大哥。”年轻警察说,“我姐姐也是知青,她在陕北延安插队,十一年前转回来了……我知道你们这茬人不容易,我知道。”
年轻警察并不想听吴克勤说什么,把他推出派出所大门,让他回家好好过年。
吴克勤回望着年轻警察,很少流泪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他往前走,在昏暗的路灯下面,泪水闪着光亮,他仍然往前走。他知道秀梅在等他,她一定不放心了。
夜色很浓很浓,即使在北京这个辉煌的城市里,即使在除夕的夜晚,你也能够感觉到夜是那样沉重地压在大地之上。
那时候北京还没有被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空闪烁,好像在向夜色示威;远远近近的鞭炮声连接成持续不断的声浪,宣告着人们的幸福和安祥;建筑物上的灯饰都亮了起来,一家豪华饭店门前,一些衣着光鲜亮丽的男女从高级轿车上走下来,一排服务生躬身站在门前,做着请进的手势;隔着明晃晃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很有身份的人正在推杯换盏,间杂其间的香艳女人,显然在想方设法讨得其中一个人的欢心——这个人既可能是掌握着基础设施建设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也有可能是生意场上的一个重要关节;一个男人在电话亭里面打电话,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够看出他在滔滔不绝地述说。
他在向什么人述说?他在述说什么事情?关于自己的还是关于别人的?这有意义么?
这个世界已经是那样陌生,它好像远远地离开了他的生命经验,感觉不是置身于从小长大的那个世界,而是来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建筑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就连脚下的马路也是陌生的。小时候逮蛐蛐的古老城墙呢?那黑黢黢耸到夜空中去、总是缭绕着蝙蝠的城门楼呢?在小卖部卖米花糕那个脸色红润的慈祥大妈呢?每逢天阴下雨都要到你家来看漏不漏雨的大爷呢?在胡同里碰面的时候总要高声问一句“嘛去(发音:怯)”的同伴呢?那个即使你站在柜台前看一整天书,店员也不会责怪你的旧书店呢?那个偷偷送给你一块彩色橡皮的邻居家的女孩呢?
这一切都没有了,都消失了。
不知不觉之间,吴克勤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这里亮如白昼——人民大会堂也许正在召开春节茶话会,也许正要开始一场光彩亮丽的文艺演出,以此向整个世界说明全国人民都很幸福;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游走着很多外地游客,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上面的碑文清晰可辨,至于究竟有谁会耐心琢磨它所蕴涵着的历史意义,已经不是什么重要问题;革命历史博物馆庄严肃穆,暂时停止了对人民的教育;毛主席纪念堂里面,一个已经逝去十多年的伟人,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谛听着外面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一切都像人们设计和期望的那个样子存在着,至于这是不是吴克勤的期望,难道是问题么?大山之于小草是问题么?
一件被抽取或者改变了意义的事情,往往会变得很荒谬,比如一场球赛,如果抽掉竞赛的意义,就会成为这种样子:一群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在一个地方疯狂抢夺一只皮球,并且争先恐后要把那只皮球塞到一个铁制的圆筐里。吴克勤当然知道,他的“先进知识青年典型”身份的意义早已经被时间抽取光了,以往那段辉煌的岁月变成了“一个丧失自我的人对自我连续不断的撞击与毁灭”。这有多么荒诞!
现在,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才深切意识到那个时候多么可笑,那个时候的自己多么可笑。
但是,在这个热闹的除夕的夜晚,心情不好的吴克勤没有深想诸如此类的问题,他很快就回家了。
吴克勤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秀梅正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等他。细心的秀梅马上发现了吴克勤颧骨上的伤痕,吴克勤解释说是干活的时候摔的。
“我不信,”秀梅仰起脸看着吴克勤,抚摸着伤口周围的紫色淤痕。“摔跤不可能把这里也摔成青的……怎么了?克勤,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是不是让人打了?”
秀梅眼睛里颤动着泪光。
吴克勤把她的手放下来,什么都不说,先走进院门去了。正好碰到一个男人出来,彼此看一眼,擦身而过,谁也没说话——这个住着三十多户人家的大杂院,人和人之间很冷漠,有的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揪斗事件彼此还结着恩怨,经常就会发生一些损人不利己的小事:谁家的孩子把谁家的锁眼塞上木棍、半夜在门窗涂上屎尿之类;为了按照人口均摊水电费的事情,或者因为人数问题或者因为计算方式问题,经常爆发争吵,有一次一个莽撞的小伙子扇了一个老大爷的嘴巴,得理不让人的老大爷一下子滚到地上打起滚儿来,直到派出所把小伙子带走才爬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你对所有人都怀着温爱之心,也还是沉默为好。所以知识青年吴克勤很少主动和人搭讪,为此,秀梅总是抱怨他。
姐姐和姐夫又吵架了。他们经常吵架,很难说谁对谁不对。姐夫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当时,大规模与外商合资办企业刚刚开始,外商接手工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裁减工人,由于没有法规约束,工人往往都是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失去工作岗位的,姐夫只是其中之一。这怨得姐夫吗?姐姐就是转不过弯来,总是怨他没本事,说他是“整天杵在家里的窝囊废”。一般情况下姐夫总是逆来顺受,但是,蔫人豹子胆,姐夫急了的时候好生了得,经常把姐姐打得鼻青脸肿,并且喜欢砸碎家里本来就不多的能够使用的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果然,吴克勤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的声音,侄女照旧嘤嘤地哭。往常这个时候吴克勤总要过去劝几句,把侄女领到这边来,但是他今天没有心思,回到屋里就躺下了。虎生正坐在窗前看书,还没有到精细地留意周围事物的年龄,因此也就没有看到父亲脸上的伤痕。
就是在这天晚上,虎生睡着以后,秀梅对吴克勤说,这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从秀梅的口气听得出来,她是经过很长时间考虑才这样说的。
吴克勤并不吃惊秀梅这样说,因为这也是他无数次想到过的问题。
“尔格国家政策好,咱在村里那几年,过得多好!北京是好,可北京不是咱的,克勤,难道你以为北京是咱这样的人呆的地方吗?这不是咱呆的地方……”
“是啊!”吴克勤想,“北京不是咱呆的地方,这我知道,可是……”他谛听虎生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北京却是虎生接受良好教育的最好地方……”吴克勤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最近几年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看问题的视野也正在开阔起来,即使不说这个,他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也让吴克勤感到无比亲近,觉得自己的儿子就应当是这个样子……难道……难道还把这个孩子带回到那个封闭的山窝子里去?
他没有被秀梅说服。
不能被秀梅说服并不意味着不能被生活说服。
秀梅对吴克勤说重新回马家崾岘的话以后七个月,吴克勤就不得不向生活妥协,不得不为这个家庭做更为现实的选择了。
他头一次承认,回北京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就像当年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到农村去,并且去当了什么先进典型一样;他也头一次承认,如果继续滞留下去,这一次选择上的错误造成的后果将比第一次更为严重——第一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前半生,在一定意义上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前半生;第二次选择毁灭的是他的后半生,但同时也是秀梅和虎生的整个未来,甚至,还要影响到姐姐的一生:侄女一天天大了,怎么能老是这样住下去?过几年还有个婚嫁问题,让孩子住到哪里去?
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力量,往哪里看都是空虚,都是不含有任何善意的冷漠。他以为回到北京就能够回到生命本身,就能够闻到小时候闻到的气味,岂不知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再重新找到几十年以前丢失的东西呢?
你找不到了,你永远找不到了。
他实在看不出再在北京呆下去会有什么名堂,就连当年回北京的最充分的理由——为了虎生的教育问题——也成了很大的问题:学校总是想方设法收费,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从来不在这类问题上眨眼的吴克勤也不得不盘算如此下去会是什么局面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力量继续供虎生上学。
这是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
吴克勤和秀梅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来思虑这件事情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想到了,最后的结论仍然是:回马家崾岘是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一条活路。
这个不得不做出的决定遇到了虎生的坚决反抗:这个已经熟悉北京城市生活的孩子宣布说,他就是靠捡垃圾生活,也不离开北京!
吴克勤和秀梅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再没有什么话可说。在吴克勤心里,甚至于这是他期望得到的回答,就好像他需要儿子的力量来否决那个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事情只好又放下来。
现在轮到生活教训虎生了——这个马上面临中考的孩子觉得不能再向可怜的父亲母亲伸手要被学校额外征缴的三百六十元学费了。那天下午放学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城南一条发臭了的河边沉思自己的命运。他最终认识到自己的信念在他所面临的现实面前既荒诞又没有道理,他终于抬头看到矗立在他和爸爸、妈妈面前的是一座不可能跨越过去的高山。如果他坚持在北京上中学,继续在这里呆下去,受一辈子苦的父亲和母亲很可能会因为贫困和劳累过早地离开这个世界。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即使他学成了,挣了大钱,去报答谁?
他永远不会忘记前天下午看到父亲佝偻着身子在路边的垃圾筒里拣拾饮料瓶子的情景。当时他就像僵死了一样,伫立在离父亲二百米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他是眼看着整个世界在面前轰然倒塌的,他不能在那个倒塌了的世界设想自己的命运——这个孩子已经能够像大人那样理性地思考未来了。
这个懂事的孩子终于在一个周未的晚上,像父亲和母亲宣布说:他想回马家崾岘。
吴克勤怔怔地看着儿子,突然,他把儿子搂抱在怀里,父子俩一起嚎啕大哭,秀梅用手掰都掰不开他们。
“不,虎生,”吴克勤难看地咧着嘴,一边哭一边对儿子说,“虎生,咱再想想办法……咱先不走,再想想办法……”
没有办法可想。这个家庭终于接受了上天做出的安排。
姐姐一家人热情地挽留他们,正是在这种挽留中,敏感的吴克勤发现他做了一件实际上让大家都感到满意的决定。在严酷的生存层面上,即使是亲情,也需要一定的条件,目前你没有这个条件。看着姐姐忧郁的眼睛,吴克勤的想法是:就当是报答了一次姐姐在他插队期间为赡养父母曾经付出的辛劳吧!
一九八八年春天,北京插队知青吴克勤就像二十年前那样,到派出所重新迁出了他和虎生、秀梅的户口,离开了北京。
从此以后,我们这些中学同学就完全和他失去了联系。
第十八章 祭诔
55.岁月是一条河
二〇〇二年晚秋时节,母校洛泉大学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得到了重返革命圣地洛泉的机会。我之所以接受邀请,很大程度上是想借此机会到崤阳县张家河乡马家崾岘去看望吴克勤。
我从来没有乘坐飞机去过洛泉,但是现在,那里已经有了到北京的航线。从现代化的首都机场坐上飞机,我不禁感叹生活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虽然难以遏制频繁发生的矿难,难以阻挡用矿工的生命和鲜血换取来巨大财富的矿主们动辄出手几千万元在北京购置房产;虽然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止权力和资本结合形成为某种空前强大的政治力量,在改革的旗号下进行野蛮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把本属于人民的国有资产转变为个人资产,把原本属于农民集体所有的土地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掠夺过来,用这些土地通过房地产的形式转变为这些人的财富大厦;虽然每天都听到专家学者在痛心疾首呼吁社会公平,要求改变农村和城市的二元结构,把属于农民的还给农民,将国家社会保障覆盖到农村;虽然国家领导人在各种场合都强调说我们国家幅员广大,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必须注意稳定,保持和谐,要创造一个全社会和谐发展的新格局;虽然经常能够听到国外学者对于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种种预测,有的甚至认为在政治、经济发展严重的不协调中,总有一天会出现全面的崩溃;尽管老百姓在猖獗的腐败和贫富差距不断扩大面前已经几近于愤怒……但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就社会发展状况来说,我们在往前走,我们的确在世界舞台上创造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奇迹,这种奇迹,甚至能够从社会生活的很多细节中体会出来,尤其是在经济发展较快的东、中部地区。
我想到将近四十年前的交通状况。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概都不会忘记,交通不便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影响,简直是灾难性的。以我们在洛泉地区谷庄驿公社樱桃园大队插队一年以后回家探亲为例。
我们先用一天时间从樱桃园出发,走六十里山路,赶到崤阳县西北五里地的茶坊(这是公路边上一个很大的镇子,只有这里才有从洛泉发来的开往湎川的长途汽车)到长途汽车站去排队等候。
候车室里面挤满了如同今天的民工一样的北京知青,当时正是隆冬时节,天气异常寒冷,这些无法无天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很多木柴,在候车室里烧起一堆大火。就像年轻人干的很多事情一样,往往做得很过头——这些从燃烧大火中得到很多乐趣的家伙竟然把候车室烧得如同炼钢炉前一样灼热,烤得脸上几乎要起燎泡,隔一会儿就得到外面凉快一下,而外面正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在严寒中瑟缩着,连狗的叫声都听不到。
早晨六点钟左右就会有从洛泉开来的过路车停在候车室外面的马路上,这些车一般都会为在茶坊上车的旅客预留一些座位,多的七八个,少的三四个。也有司机拉了熟人或者接受了什么人的贿赂,从洛泉出来的时候车上就满满当当了,因此也就不在茶坊停留,呼啸而去。
顺便说一下,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司机的经济特权和社会地位并不亚于现在电信、石油、银行等国有垄断部门的官员,因为他们可以利用汽车从大城市搞来当地奇缺的白面、大米、猪肉、香烟甚至于肥皂、食糖、洗衣粉等紧俏商品。特权在社会层面往往体现为人的价值。那个年代,如果谁家的姑娘找了司机做丈夫,通常会引起周围人很大的艳羡,就像今天我们听说谁家姑娘嫁给了腰缠万贯的老板或者掌握审批权的政府官员一样。
有特权的人周围总是围绕着很多巴结奉承的人,这在任何社会都一样。巴结奉承特权人物的人在我们插队的那个年代除了想得到购买物品的便利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交换内容,这就是整个社会比商品更为紧缺的服务(其实这也是一种商品),譬如说乘坐车、船的便利,比如说不用拿号排队就能买来小笼包子的便利,等等。
司机掌握的是出售出行服务(商品)的特权——同样的座位,他当然更愿意提供给与他有特殊关系的人(比如同学、老乡、亲戚)。所谓“走后门”者,在当时指的往往是这种非原则的交换关系,而不是今天人们深恶痛绝的卖官鬻爵、贪污腐化之类。所以,那个时候尽管一些人掌握着一定的特权,但是真正把它作为资源来使用,用它作为利益交换手段的人,并不像今天这样普遍。我就曾经通过一个同学走司机的后门,坐车返回北京过春节,那位司机给了这个照顾,却没有向我和我那个同学索要任何好处。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简直匪夷所思——现在即使傻瓜也在琢磨怎样利用特权换取利益。换一句话说,在那个贫困但是相对来说极为朴实的年代,尽管想得到额外好处的人有时候也贿赂司机,但那还不是社会运行的通行规则,也正因为这样,我们这些拥挤在茶坊长途汽车站的知青,虽然饱受路途劳顿之苦,最后也都能够如愿以偿地坐上汽车回家,没有什么人来借助权力来寻租,也没有什么人来进行敲诈勒索,这是我们那代人可幸运之处。
每次马路上响起刺耳的刹车声,候车室里的长队都会兴奋地悸动起来,就像一条粗大的蛇被惊扰了一样,来回摆动着调整姿势。售票窗口准时打开,开始售票。拿到车票的人满头大汗地从售票窗口前的人群中挤出来,在嫉妒和艳羡的目光中走向长途汽车。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顺当,据说临近春节的时候,经常有人要连续排两三天队才能够买上车票。那一年我们走得早,因此没有经受那样的周折,第一天就幸运地买到车票,坐上了开往湎川的汽车。
崤阳到著名的煤城湎川二百三十公里,依照现在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的行驶速度,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但那时候的长途汽车却要走整整一天。
这条著名的公路还是国民党k省政府公路局三十年代投资勘察设计并动员公路两侧人民修建的,基本上沿用了清代从事货品运输的脚夫踩出的路线,翻山越岭,险峻无比。我插队的那个年代,经常就会看到翻覆到深沟里的货运卡车。那时候的长途客车都是清一色的解放牌,动力性极差,虽然都上了防滑链,也经常发生从陡峭的结冰了的路面滑到深谷里去的惨剧,所以,坐在这样的车上,你的小命实际上就等于攥在死神手里,不一定什么时候你就被拉过去了。
晚上五六点钟,长途汽车哼哼唧唧到达湎川火车站。这里离省会龙翔还有一百六十公里。这时候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乘坐两个小时以后开往省城龙翔的慢车,这意味着你将要在这列不紧不慢的火车上度过可怕的六个小时(请读者不要怀疑我这里给出的数字,那时候火车慢车的速度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用“可怕”这两个字来形容这个旅程呢?因为,如果你的运气不好,很有可能被安排坐到拉运牲口或者货物的铁闷子车厢里。这样的车厢里边什么都没有,人就坐在车厢地板上,凉得能够让屁股失去知觉。车厢就像单间监狱一样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人,并且按照单间监狱那样的思路,在一个角落遮掩出一块地方用来解决排泄问题,因此你不难想象车厢里的气味。
于是,人们尽量不去坐这趟慢车,而是等候第二天早晨八点半开行的普通快车。普通快车尽管锈迹斑斑,但那正儿巴经是拉人的东西,并且十分奢侈地设置了座椅,厕所也不在车厢里。这样,普通快车简直就成了天堂——谁不愿意在天堂呆上几个小时呢?所以尽管票价比慢车贵三分之一,仍然有很多人都等着坐快车。这样,快车的车票就紧张了,你仍然会面临在崤阳县茶坊镇面临的问题,很有可能因为买不到车票上不了火车,所以,仍然有人冒着生命危险钻到铁闷子车里面,用毛巾把嘴堵起来,苦熬漫长的六个小时时光。
现在让我们假设一切顺利,坐上了第二天的普通快车,到省会龙翔的时间应当是中午十二点或者下午一点或者两点,这是因为火车到达的准确时间是很难确定的。
古城龙翔在铁路交会点上,发往北京的火车——始发车或者过路车——很多,在时间安排上你就自由一些,幸运的话,你几乎不做停留就可以上另一列火车,当然,这通常意味着你没有座位。我就曾经两次从龙翔站到北京,经过漫漫三十个小时的颠簸,在亲爱得就像母亲一样的北京站下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连牙齿都松动了,两条腿肿得通明透亮。那时候我才十八岁到二十岁,正在生命的巅峰时刻,如果放到现在,我估计是死定了——或者死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或者死在有座位旅客的座位底下,或者死在堆满了粪便的厕所里,当然,也有可能死在北京站站台上。
这就是将近四十年以前从北京到崤阳或者说从崤阳到北京的旅程。
但是现在,美国出产的波音737客机用不到四十分钟就能够把我从北京拉运到洛泉。坐在飞机舒适的座椅上,品呷着漂亮的航空小姐殷勤地递过来的咖啡,回想四十年前那种骇人听闻的旅程,恍如隔世。
在飞机上,我第一次从空中看到了黄河。
自从我一九九三年从k省省会龙翔调动工作到北京,尽管经常到外地出差,但是相对于我在k省生活的二十五年,不管实际上还是在精神生活中,离黄河的距离都是越来越远了,就像我插队的那个叫樱桃园的小山村离我的精神生活越来越远了一样。关于黄河的记忆都是既往的,我没有获得新的印象。那些记忆,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描述的那样,总是凸显着某种程度的暴戾特性。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条无情的河,一条喜怒无常的河。在我心中翻滚的是它那不动声色吞噬生命的浪花,在浪尖上闪烁的是诗意的恶,是不和谐的完全不能够被称之为音乐的喧嚣。所以,我从来不认为黄河是能够用精神享用的音乐或者诗歌,我无法在它们之间进行联结。
它是一条河。它就是一条河,一条暴戾的河。
但是这次,透过飞机的窗户,透过缓慢地从飞机下面向后掠过去的白云,我惊讶地发现黄河竟然如此平静,她像一条飘带,在广袤的原野上静静地飘拂,你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蠕动;周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到处都是裸露的丘陵,唯有她,孤寂地徜徉在逶逶迤迤的黄土丘陵中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和她交谈,千百年来,她就一直这样孤独地流淌,默默的,没有一天止息,也没有任何改变,她从来不做改变。
这种神奇的意味突然带给我一种启示——在某些时段内历史也许是盲目的,历史也许会像在群山中蜿蜒的河流一样充满了波折,但是,它的总体趋向又是不能够被改变的。有一些人试图改变它,但是它最终仍然没有被改变,时间最后宣告的往往是历史的胜利,而不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胜利。和强大的历史相比,那些试图扭曲历史和改变历史发展方向的人都灰飞烟灭,最终被时间研磨成为渣滓……这多少给人一种慰藉,让人相信在这个什么都可以被改变的世界里,总还是有一些东西没有被改变,历史、人性以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没有被改变,它们仍然在,仍然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支撑着人类脆弱的灵魂,它们安慰人说:“你看,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被改变的,那些什么都想改变的人并不能让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河流变得笔直。河流就是河流。”
是啊!河流就是河流,你不可能把河流改变成为另外的什么东西。她是不会被改变的。于是我就想,在这条被我们称之为母亲河的河流之中,在她的涛声里,蕴涵着多少故事?如果她能够发言,她会怎样向人们叙说那些故事?
在飞机轻柔的轰鸣声中,我的心灵世界像雾一样漫过伤感,一种想亲近黄河——就像亲近白发苍苍的母亲那样——的愿望,油然而生。
过去我和她交谈得太少。一个还不懂得母亲的心的人,总是认为母亲的讲述过于絮叨,你不能理解她用灵魂向你诉说的那些故事。等到你经历了人生,知道了母亲的絮叨包含着深刻的哲理,那是对你最无微不至的呵护,你才会想到应当聆听她,应当和她多进行交谈。
这当然和年龄有关,和岁月有关。岁月使人宽容,岁月也使人温柔。岁月使人看人看事的角度发生变化。岁月也许会消磨人的激情,但是它会使人更富于理性。
然而,在被岁月捶打了的我们重新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还会不会和我们进行许多年以前的那种交谈?母亲的身体还能够支撑她讲述那些久远的故事吗?母亲会不会因为我们深刻地伤了她的心而拒绝我们的请求?她会不会什么都不说,只是在心底里伤心地责怨我们的任性?
我突然想到“博士”吴克勤二十多年前给我讲述的故事,那个关于母亲的故事。我靠在座椅上沉思,原封不动地把故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我从灵魂深处感觉到了一种呼应,但是我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我总觉得我从这个故事中了解的要远远少于它所蕴涵着的东西。这或许也正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尽管写了很多小说,却从来没有敢碰这个故事的原因。
在这个世界上,善良和友谊如果不经意为之,常常会滑落为无情。自从在北京听说吴克勤一家遭受磨难的事情以后,我一直在谴责自己:为什么在一九七八年那次见面之后,就粗暴地把吴克勤放到了“怪异”的人群中,在内心消失了对他的关心和敬重?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他进行任何形式的联系?既然你能够分析他的心灵,能够把这些东西写成一本小说,你为什么不能够像兄弟一样去看他,去和他商量我们能够做什么事情?更为严重的是,他在北京穷困潦倒之际,正是你借助于他的故事收获稿费之时……你为什么没有想到这笔钱基本上与你无关?这是一个人的青春和一腔热血,你无权动用。
我坚定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应当利用这次开会的机会,到崤阳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村去看望一下吴克勤。
56.崤阳散记
萧川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小伙子。
开会期间,他以我的崇拜者的身份想方设法接近我,和我聊天,向我请教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发现很多和这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意想不到的缘分:萧川也是洛泉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这就是说,我们是校友;毕业以后,萧川被分配到了洛泉市文联工作,编辑在我手里创刊的那份《洛泉文学》——他的这段履历与我几乎完全相同;他目前也正处在我那个时候的情境之中——狂热地喜爱上了文学创作,丝毫也不怀疑自己会成为作家;他目前也正要写关于商子舟题材的文学作品——就像我当年准备用这类题材的作品敲开文学大门一样。还有,更加让人惊奇的是,萧川竟然就是我插队的崤阳县谷庄驿公社樱桃园村的人!他的父亲叫萧振林,是一个眼睛很大,但是笑起来却又把两只眼睛眯缝成两条细线的小伙子,他比我们这些北京知青要小几岁,当时成天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成了我们插队期间最重要的伙伴。
真的是日月如梭呀!令人愉快的萧振林竟然有了这么大一个令人愉快的儿子!
萧川很英俊,就像他父亲萧振林那样。在洛泉地区,即使在我插队的那个艰苦年代,你也会常常惊叹在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地上何以会有这么多漂亮的女子和后生。萧川匀称的身材和脸上的线条有古希腊雕塑艺术品的风味。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瞳仁漆黑,眼白鲜嫩,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幻想的神态,就好像他是在和另一个你进行交谈——这是富于想象力的人才会有的特征,所以我一直认为他会实现他的文学理想。
他陶醉在我对他的欣赏和夸耀之中,对我非常尊敬,总是想方设法给我提供一些便利,照顾得异常周到。
萧川说:“苏北老师,这次你一定回樱桃园去看看,我爸想你们哩!”
通过萧川,我已经了解到,改革开放以后,那个曾经撒下我们的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发生了很大变化,现在人们已经不再挨饿了,有的人因为务育
苹果和栽种药材还发了大财。眼下,那里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地质调查,说是在夕梦山林区下面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煤矿,当地人都在期望煤炭开采成为现实,迫不及待地想去当矿工,因为这是脱离开土地获取金钱的唯一通道。
当然,我当然要回去看看,我说以后我会专门抽出时间到那里看一看。我向萧川询问黄河岸边的马家崾岘的情况,问他知道不知道吴克勤?
他知道。
马家崾岘重新接纳了吴克勤一家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是像辽阔厚重的黄土高原那样,以宽广的襟怀和淳朴的乡风呵护着任何遇到难处的人。
现在,马家崾岘村长是民办教师马双泉。马双泉是马家崾岘唯一的大学毕业生(洛泉大学数学系),毕业以后,按照《洛泉报》上一篇文章的说法,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又回到了马家崾岘村。
当时吴克勤还在村里当大队党支部书记。作为地方大学,当时的洛泉大学负有为当地培养人材的责任,在洛北招收的学生基本上都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回去也不改变身份,当民办教师,到一定年头以后才能够转成公家人。但是,为了摆脱世代农民的身份,尽快吃上公家饭,人们都会想方设法留在洛泉市,真正回到家乡的反倒是少数。所以,党支部书记吴克勤才反复叮嘱马双泉说:“你可是要想好,你可要想好哦!”
他说他想好了。就这样,他回来了。他回来以后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个被宣传为志向高远的年轻人完全不是因为什么“怀着建设家乡的情怀”才回到这个地方的,他有另外的情怀——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村上最漂亮的女子巧凤。
考上大学临走的那一天晚上,在村边大杜梨树下面,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第一次亲吻了巧凤。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女娃娃的肉体,他就像被寒冷袭击了那样浑身颤栗着,要把手伸向她的胸部。她也是第一次被男娃娃触摸,也颤栗着,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在颤栗中制止了那只贪馋的手。
“不……不……”
“为啥?”他把嘴从她的嘴上移开,“巧凤,为啥么?”
巧凤在黑暗中仰起头,眼睛里颤动着光亮,看着亲爱的马双泉,问了一句马双泉终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你永远跟我好么?”
“永远跟你好。”
“你毕了业也跟我好么?”
“我啥时候都跟你好。”
巧凤就搂紧他,喃喃着:“那……那我就等你……等你回来,我都给你……我把啥都给你……”
所以马双泉就回来了。回来就结婚,就生孩子,这个人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还是吴克勤亲自到公社为他跑来了民办教师名额。马双泉到什么时候都念吴克勤的好哩!现在已经是两个娃娃父亲的马双泉虽然是村长,却仍然给小学带着课,在马家崾岘很有威望。
在马双泉的带领下,马家崾岘的乡亲们拥挤在村头,迎接被他们认为是自己同类的人,从他们身上抢夺随身携带的全部家当。吴克勤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芒,说话的声音出奇的洪亮;虎生已经认不出拉扯着他手臂的人了,有些忸怩,但他是高兴的,尤其是发现相熟的同伴的时候;秀梅则哭了起来,表情难看地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笑。
在此之前,马双泉已经为吴克勤重新划拨了承包土地,土地上还有等于是村民们捐助的正在挂果的苹果树。经过村民讨论,村委会拿出一千五百元,粉刷了吴克勤去北京以后废弃了的土窑洞,新箍了青石窑面子,安装了门窗,修建了院墙和院门。
现在,马双泉一边往新窑院走一边抱怨吴克勤:“北京就不是咱呆的地方嘛!你去那儿做啥哩?”
很久以前就没有人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了,现在更不可能有谁把他当成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眼里含着泪花,频繁地点头,承认他不该离开这个地方。
就这样,一家人在离开马家崾岘三年以后,又重新在这里安顿了下来。虎生不再上学了,和父亲一道侍弄果树、庄稼,秀梅则在家里养猪养鸡,也能变卖一些钱财。日子虽然说不上大福大贵,总是不挨饿了。吴克勤很知足。
现在,这个头发花白的中年农民和当地的庄稼人甚至在心理上也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他和老汉们一起圪蹴在阳洼洼上晒太阳,唠闲嗑,说一些古朝故事;他用烟袋锅抽旱烟,一锅抽完了,熟练地把烟锅里的火种磕在鞋壳篓里,重新把烟锅装满,准确地按在火种上;他双手高举着硕大的粗瓷大碗,声音响亮地吸食秀梅为他熬的米汤;他在人群中努着劲放屁,任凭婆姨女子们怎样认真或者不认真咒骂,都不改平静的容颜;高兴了的时候,他也和风骚婆姨耍笑:“你那老汉(丈夫)还算男人?看啥时让我把你压一下……”他故意用当地人都很少使用的语言骂人或者骂牲口,语调之高亢婉转,就连当地最好的民歌手都自愧不如;在集市上,走开几步就扯出家伙撒尿,甚至还有闲心在地上画出个圆圈;年纪越大越离不开秀梅,在坚实的土炕上,两个人经常缠绕在一起,剧烈的喘息和幸福的呻吟混合成为激越的生命交响。
吴克勤很满足。这样的日子持续着。目前他的理想是攒钱为虎生箍上三孔窑洞,让他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婆姨。
时间到了一九九五年。
57.帷幕垂落在不经意之间
真的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想到灾祸会在这样的时候降临这个心满意足的家庭呢?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吴克勤早早就要起来,说是去砍柴。秀梅在被窝里拉扯住他:“砍啥柴?谁这个季节还砍柴?”吴克勤说前两天在一个地方看到一棵干枯了的树木,他说去把它弄来。
这个地方正在大张旗鼓地宣传保持水土,已经不让随便砍伐树木,发现了干枯的树木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去晚了说不定就让别人给弄走了,秀梅就没有再坚持。
秀梅后来跟人说,往常他下地干活或者进山砍柴,走也就走了,那天他在窑里院里厮磨了很久,等到把绳子、砍刀之类的东西都绑缚到身上,还咣啷咣啷地来到她跟前,特意对她说:“秀梅,我走了。”当时她哪里会在意这样的事情?甚至都没理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句,就听着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了。
吴克勤从马家崾岘北面的山峁往东走,那里有一个黄河的回湾,山上的植被非常好,长着各种高大的乔木和灌木,封山以前,马家崾岘人都到那里砍柴,封山以后也是到那里捡拾枯枝烂叶解决烧柴的问题。
那天吴克勤的心情很好,路上走着的时候,甚至哼起了他喜爱的洛北民歌《送寒衣》——
正月里来是新年,
家家户户造年饭。
人家造饭有人吃,
孟姜女造饭泪不干。
二月里来龙抬头,
孟姜女十五配范郎。
婚配范郎一年整,
北斗七星打
长城。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上新坟。
人家上坟成双对,
孟姜女上坟独一人。
四月里来四月八,
娘娘庙上把香插。
人家插香为儿女,
孟姜女插香为范郎。
五月里来五端阳,
大麦不熟小麦黄。
人家的麦子收上场,
孟姜女麦子绕山冈。
这首歌一共十段
歌词,一个月一段,唱到十月结束。以前,吴克勤很少把这首歌唱过三月,主要是记不住歌词。没想到今天一气呵成,竟然唱到了五月,他为自己感到惊喜,就像突然做成了一件从来没有做成过的事情。
此时他正走在一个山梁上,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但是他并不感到寒冷。这里视野开阔,能够看到太阳刚刚从雾气蒙蒙的山峦间升起来,在一些耀眼的小云片下面努力地扩展着自己的领地。小云片下方就像血染过一样闪烁着紫红色,过一会儿,云彩就不见了,太阳才得以把最初几道光芒倾泻到大地上,与清晨即将消逝的黑暗交融在一起。黑暗节节败退,最后被完全融解,大地一片辉煌,树木的颀长身影逐渐变短,沟渠里,坡洼上,黑糊糊的灌木丛间,都氤氲出寒冷的淡蓝色的晨雾,贴着地面流动着,组合着,在没有风的低洼地汇集成为虚无缥缈的湖面,就像从天上往下看到的景致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太阳就把刺眼的光芒照射到黄河峡谷了,先是把峭壁的顶端浸染成金红色,看上去就像铜浇铁铸的一般,然后,随着光线下移,黄河宽广的河面就显露出来了。河面上的积雪闪耀着琐碎的光泽,和太阳光线纠缠在一起,像孩子那样嬉戏着,打闹着,你甚至能够听到它们那开心的没有节制的笑闹声。
黄土高原就像一个庞大的巨人,在那里躺着,似乎并不急于做什么事情。它沉重地喘息着,惬意地享受着。这是一种带有伤感意味的倦怠,一种只能够用灵魂感知的痛苦,一种无法用语言诉说的责怨……就是这些东西使人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生命的真实状态,感觉到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吴克勤被眼前的景物感动了,他觉得在这样的时候就应当唱歌!重要的是他唱得竟然这样好!他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唱下去呢?
他站定在一个土坎上,继续往下唱——
六月里来热难当,
孟姜女担水熬米汤。
扁担压在肩膀上,
来到树下歇阴凉。
七月里来秋风凉,
家家户户浆衣裳。
人家浆衣有人穿,
孟姜女浆衣压木箱。
八月里来过中秋,
家家户户赏月亮。
人家赏月成双对,
孟姜女望月独一人。
九月里来九重阳,
孟姜女酿酒甜又香。
头一杯酒敬天地,
第二杯酒敬范郎。
十月里来十月一,
家家户户送寒衣。
走一里路来哭一里,
哭倒长城十万里!
严格一点儿说,这不是在歌唱,这仅仅是在诉说——很多地方,吴克勤都跑调了,他几乎是在背诵歌词,就好像他早早起来就是为了要做这件事情一样。他一定要做好。
假如这个时候有人远远地看到这样一个念念有词的人面对着整个世界在吟唱,一定会惊讶不已,觉得他可笑至极,觉得他是一个疯子。但是吴克勤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不是疯子。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歌曲,如果他开头唱的不是“正月里来是新年”,而是别的什么,他也同样会这样认真地唱下去,并且同样会准确地把它唱完。
歌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难得地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到了大自然中间,把自己变成了天地之间的一种物质:一棵树,一叶草,一个石子,一滴水,一片雪花……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拥有了整个世界。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以为拥有整个世界,其实那只是虚幻,那只是一种青春冲动臆造出来的虚幻;人年轻的时候是不会拥有世界的,因为世界站在理性一边,年轻人缺乏的正是理性啊!
他唱完最后一句,觉得浑身疲惫,就坐在土坎上,打算歇息一会儿。他无意之间摸了一下脸,手上竟有湿湿的东西,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索性不再约束自己,放纵开感情,把无意识的哭泣转变为明确的痛哭……北京插队知青吴克勤把长满了花白头发的头颅埋在两腿之间,痛哭起来。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在如此幽深的黄河峡谷深处,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是不会有人看到一个已经失去青春岁月的男人痛哭的,吴克勤用不着担心遭遇尴尬。
一个小时以后,吴克勤摔死了。
摔死吴克勤的地方离他痛哭的那个土坎不过二三百米,这也是长着那棵枯树的地方。人们发现吴克勤的时候,枯树也从三十丈高的山崖上落下来了,树干上还有吴克勤砍斫的刀痕。
谁也无法确切说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合理的想象是:在他砍斫到三分之二多一点儿的时候,他想把它拉到山崖上边来,枯树没有被拉断,它的反作用力反倒把吴克勤带了下来,砸在树干上,树干折了……三十丈,相当于将近四十层楼高,下面正好是黄河那个回湾,夏天的时候深不见底,冬天就冻得像钢铁一样坚硬,人落在上面怎能不死呢?
他躺在黄河上,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很大一片冰面,和冰面冻在一起。砍柴刀被甩到了很远的地方,在靠近山崖的土坑旁边,散乱着他原本缠在身上准备捆木柴的绳子。绳子很干净,没有血。让人迷惑不解的是绳子为什么也掉到下面来了?干活的时候他不会把绳子缠在身上的,如果他把绳子拿下来放到了山崖边上,绳子就不会掉下来。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当秀梅哭喊着扑向丈夫的时候,吴克勤的眼睛还睁着,表情平静,就像是在家里的炕上歇着一样。他一直看着秀梅,好像很奇怪她为什么号哭。吴克勤留给秀梅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担心,秀梅,我挺好的……”
他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这是他很久就不再使用了的语言。说完这句话,他就像非常疲倦的人那样把眼睛闭上了——他只闭上了左眼,右眼仍然睁着,好像在看这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世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马家崾岘人说,他是在惦记自己的儿子哩!他等着看儿子虎生哩!
然而,他没有等来虎生。
吴克勤的右眼渐渐蒙上蓝色的阴翳,完全阻断了和这个世界的交流,哪怕是作为死者和生者的交流。秀梅摇撼着他,希望他再和她说一些什么。他就像决定什么都不说了的人一样,紧紧地闭住嘴巴。他的躯体渐渐僵硬起来。在马双泉带领下,人们把秀梅扶起来,七手八脚把吴克勤的尸体抬回马家崾岘。
吴克勤没有看到儿子虎生。
虎生到九里坪煤矿挖煤去了,这是虎生很喜欢的工作,尽管以前听说崤阳的许多小煤矿包括九里坪煤矿都出过事情,秀梅曾经激烈反对虎生去挖煤,但是,无奈虎生的决心和吴克勤的默许,虎生还是去了。第一次拿到工资,虎生给爸爸买了一件二毛皮袄,给妈妈买了一件毛衣,剩下三十八元五角钱,一分钱也没留,都交到妈妈手里了,让爸妈买肉吃。抚摩着皮袄和毛衣,攥着手里的钱,秀梅嘴上夸耀着儿子,脸上也带着地地道道的高兴表情,但是她的心紧缩着——这笔钱等于是懂事的儿子用命换回来的啊!吴克勤批评了虎生,怨他不该花这个钱,他说咱农村人咋能穿这么好的东西?他现在穿的棉袄就好着哩嘛!至于剩下的钱,他对秀梅说:“我们没给娃娃留下什么,这钱不能动,都给娃娃攒起来,有朝一日给他箍上三孔石窑,娶一个知疼知热的好婆姨。”
秀梅不让儿子虎生看到吴克勤血肉模糊的尸体,当马双泉告诉她已经派人去叫虎生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让虎生看到爸爸的尸体。这样,赶在虎生回来之前,马双泉和乡亲们就已经把吴克勤打理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虎生买的那件从未上过身的二毛皮袄,装到棺材里,并且用十二分长钉把棺材盖钉死了。
虎生赶回家,在院子里看到惨白的柳木棺材,先怔了一下,没有哭,泪水却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下来。他疾步走到父亲的棺材跟前,想掀开棺盖看父亲,棺盖纹丝不动。他疑惑地看了看周围的人,随后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地垂下,抵在冰冷的土地上,哭声变成了颤动着的哽咽——他在路上已经尽情地哭过,他的喉咙已经喑哑。他深深地跪着,用这种方式和父亲进行交谈。秀梅挣脱了几个婆姨女子,从窑洞里跑出来,和虎生抱在一起,跌倒在地上,就像两个打架的人那样在一起挣扎。
马家崾岘村村长马双泉操持着把吴克勤安葬在了村北地势最高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宽坪。这里原来有吴克勤带领马家崾岘人修建的梯田,曾经上过报纸,直到前不久仍然是全村产量最高的土地。前年开始上级要求退耕还林,这片坡地就开始撂荒,现在,坡地上已经覆盖了各种树木杂草。当初那么漂亮的梯田,就像被岁月摧毁了的
长城一样只剩了些依稀可辨的痕迹,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消失了。
从宽坪往四周瞭望,整个黄土高原都赤裸在人的面前,宽阔陡峭的黄河峡谷通过那个著名的回湾,把手臂伸了过来,就像在这里突然发现了一个需要它呵护的人一样。
它呵护了吴克勤。
我们可以认为吴克勤并不孤独,他扎根在了这片厚土之中,还原在了这片厚土之中,消融在了这片厚土之中。他就像一滴水,在树木花草的叶片上享受过黎明的阳光,曾经渗入大地滋润一小块泥土,但是现在,他走了,他听从黄河的召唤,回归到母体中去了,去和这条伟大的河流共享苦难与辉煌去了。
……
吴克勤的死给我的震撼与其说是爆炸性的,毋宁说是一种直接的灵魂和肉体的打击,奇怪的是打击并不是马上被感觉到的,这与我的经验完全不同。我曾经经历过突然听到亲人出事的消息,那个消息带给我的感觉就是爆炸性的——悲哀像炸弹那样炸响了,爆炸后的黑色烟云滚动着,弥漫在整个灵魂世界……那是真真切切的打击。这次不是。
吴克勤意外死亡的消息带给我的感觉最初竟然是完全没有感觉,就好像在听一个文学青年说一件能够进入小说的情节,而情节中的人物和我的生活又没有任何关联。
“哦。”我说。
萧川感叹说:“农村人活得糙,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哩!”
“是,”我淡漠地说,“我知道。”
萧川开始说别的事情,但是我对那些事情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萧川看我心不在焉,就告辞走了。我一个人独自留在窑洞里。
就在这个时候,打击发生了:一开始是微弱的,我的心灵只感觉到微弱的撞击,撞击的力量似乎并不大,我甚至完全可以忽略它,然后想别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能够想别的事情,我的全部心灵空间一刹那就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控制住了……我分明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击打,我听到心灵被击打发出的沉闷响声,感受到迟钝的、继而尖锐的疼痛……这种打击的直接后果是:你的灵魂会破碎不堪,它那强劲的冲击波会让你完全丧失感觉能力,你的整个心灵世界都弥满着黑色的痛苦烟云。
会议期间,我就处在这样一种状态。
我和吴克勤一九七七年初秋那次见面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他带我去看黄河,看到他和我躺在土炕上,溜达在村边的小路上,给我讲述母亲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似乎并不急于把故事讲完,他讲述了整整一天一夜。
在这以前,尽管我也曾经被他讲述的故事所激动,但是我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调动到用我的灵魂关注的程度,在关于吴克勤的记忆中,吴克勤仍然站在前台,冲我羞涩地笑着,满怀豪情地讲述他的抱负……但是今天,我突然发现那个故事寓意深刻。
吴克勤的死,吴克勤讲述的故事,使我又一次想到黄河。
必须承认,在关于黄河的种种复杂意象中,我的脑子里又叠加了残忍的意味——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把黄河比喻为我们的母亲,就是不准确的。可见,任何一种比喻都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们只能在相对意义上体会比喻的意味。
黄河很残忍,无论吴克勤讲述的故事还是吴克勤的现实人生道路,都在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能够被称之为残忍的东西像失去理性的河流一样横冲直撞。我当然愿意相信这种残忍与黄河无关,但是,我又的的确确无法将它与黄河剥离。因为事情就发生在那里,尽管那是一条伟大的河,被我们称之为母亲的河。
站在洛泉大学会议主办者特意为我们安排的窑洞宾馆前的空场上遥望,远远地看着黄羊河就像一个恬静的少女,美丽而温柔。她就这样美丽温柔地从黄土高原腹地蜿蜒而来,蜿蜒而去,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注入黄河,然后,在黄河认为合适的地方汇入了大海……她留在我心里最美好的记忆重新变为现实:夕阳西下,河水静静地流淌,辉映着晚霞和在岸边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在她身后,树木正在被秋色晕染,世界显得异常辉煌,所有的建筑,无论新起的楼房还是蔓延在山坡上的窑院,都沐浴在奇异的光彩之中,世界是那样和谐,那样光明……你能够想象这样一条温柔的河流会突然暴戾成为一头凶残的野兽,会无情地吞噬掉一切阻碍它的东西吗?
如果我没有亲眼看到一九七六年夏天发生的那场大水,没有亲眼看到著名的郝家坪石拱大桥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轰然倒塌,没有亲耳听人描述那两个北京知识青年在大水中为了维护尊严毅然选择死亡,我会相信在这条河流表面的宁静下面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吗?我会相信这条温柔的河流深处隐藏着你永远无法了解的本性吗?与这样一条河流相伴,对于脆弱的生命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如果你的一切都在它的掌控之中,你一生将要经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我决定到崤阳县去看望吴克勤——我真的应当去看一看他了。
第十九章 黄河照样流
58.在路上
洛泉大学会议结束,在一个阴霾的秋日,我登上了开往崤阳县的火车。
我没有对人说去哪里,只是说想独自在附近走一走,谢绝了陪伴,连萧川也没有告诉。如果我在很多人陪同下热热闹闹地站到吴克勤的墓前,我认为对死者是一种亵渎。当然,这里还有纯粹的个人原因——我非常需要沉思默想,不希望身边有任何人。
二〇〇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农历二〇〇二年九月十六)上午十点,我在崤阳县城北边的火车站下了车。火车站特有的混乱和黑压压的运煤列车的穿梭,把这里弄成了最没有诗意的地方。铅色的云低垂着,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大地上,只有遥远的天际线才显得明亮一些。我感觉空气中飘荡着雨丝,却看不到有雨滴落下来,已经开始变黄的树叶沉甸甸地垂挂在枝头,稍有一些风儿就落下来,掉到肮脏的泥土中去了。
我前后左右看这个车站。这里原来是崤阳山的一部分,是一个长了很多松柏的山坡,有一年我到县上开会,曾经专门到这里来过,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地方离县城很远很远。现在它已经成为县城的一部分,这说明崤阳县城也和中国所有城镇一样大大地扩张了。
车站广场前有一条宽阔到让人惊讶的水泥马路,一直延伸到崤阳县城中心大街上去,路两边矗立着两排望不到头的路灯,每一支灯杆上都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上百盏灯,形成了一个硕大的灯柱。能够想象当年庆祝这条大道通行的剪彩仪式何等辉煌热闹,但是现在,这些路灯就像被密集的枪弹袭击过一样七零八落,已经没有一盏能够点亮的电灯了,到了晚上,整条大道黑黢黢的,经常发生抢劫案件。
著名的崤阳禅寺已经离我很近,这座始建于唐代的寺庙显然已经被翻修过,改变了古朴沧桑的风格,通体显现出一种鲜艳浮躁的色彩。在它的周围,本应长着郁郁葱葱的松柏的地方,目前已经被崤阳有头有脸的人占据,建筑了很多样式考究的青石窑洞和两层小楼,小楼一律贴了
瓷砖,俗不可耐。
游览崤阳禅寺的游人站在狭窄的装了护栏的石阶上流连,指点着脚下的崤阳县城和从县城北面穿行而过的湎河。湎河在秋季是温顺的,水量不大,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河水竟然很清澈,就像在南方看到的河流一样,这在黄土高原上的确是很奇怪的事情。
一九六九年修筑的那个拦河大坝后来被证明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形象工程,第二年就被泥沙掩埋了,所以从我现在所站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的河道显得高一些,有的地方还显露着长满了青苔的坝体。那些站在崤阳禅寺石阶上的游客知道三十三年前那场说不上著名的洪水吗?知道在那次抢险活动中,一个叫郭焰的北京姑娘被洪水吞噬吗?
他们肯定不知道。
历史就是这样消融掉不希望被人记忆的一切的。
我在火车站广场外面的一处空地徘徊了很久。我丈量着当年我们疯狂地奔跑着搬运水泥、木材等国家物资的土地,回忆郭焰在洪水中挣扎的瘦弱身影……我盘算如果郭焰活着,她现在应当多大年纪了?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会像任何一个渴望展开生命历程的漂亮姑娘那样恋爱,结婚,生孩子,会享受一个女人的全部幸福;在这个尽管所有人都不满意但是所有人都眷恋着的世界上,享受人生的全部乐趣和艰难……但是,这一切都在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三日(农历一九六九年七月初一)那一天戛然而止了。
当年领导修建这个拦河大坝的县委书记陆嘉廷,后来成为洛泉地委书记,后来成为k省省委宣传部部长、省委常委,后来成为国家某部副部长,后来在北京退休,在一个古典
四合院里安度晚年……他还记得这个大坝吗?他还记得有一个叫郭焰的北京知识青年在这里终止了十九岁的生命了么?他肯定不记得了。在陆嘉廷的一生中,绝对不会只修筑了这一个大坝,在大坝工程上死去的人也绝不会只有郭焰一人,他不可能记得她。我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他记得她。
在庞大的历史面前,人是渺小的,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但是,在一个鲜活生命消失的地方,我们这些见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像我现在所思所想一样,就像我非要独自一人去祭诔一个叫吴克勤的人一样。我们只能做这些。
崤阳县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连接车站大道的县城中心街道,原来是用本县特有的青石条子插成的,现在被铺上了柏油,平整如镜;原先散落在街道两旁的低矮房屋,现在变成了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商品显然比过去丰富多了,在北京买到的东西在这里几乎都可以买到。硕大的“××酒楼”字样格外引人注目。街上人很多,从衣着上看,显然是比过去富裕了——我插队期间,这里的主要店铺门前总是像苍蝇一样聚拢着乞丐。现在,除非一些把讨要当做光荣职业的人,已经没有人要饭了。
洛泉自古就是盛产煤炭的地方,据说古代典籍中关于煤炭的记载最早就出自于著名的泉县,距离泉县五十公里的崤阳县牛耳川煤矿早在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经投入开采,解放以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崤阳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
八十年代初期,国家对洛泉地区进行大规模地质勘察,结果发现洛泉市所属十一个区县地下都储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国家决定投入开发,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修通了从湎川到洛泉的铁路,然后组建大型煤炭企业“洛泉煤田勘探开发总公司”,对洛泉地区的煤炭资源进行规模开采,与此同时,也制定了优惠的招商引资计划,外资开始大举进入洛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崤阳县所属的牛耳川煤矿收归洛泉市直接管辖,经过几个回合谈判和十几年发展,目前总部设在美国的埃森马克公司已经持有该煤矿百分之七十的股权,也就是说,埃森马克公司几乎完全掌控了这个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大型国有煤矿。
国家控制下的煤炭生产进行的同时,崤阳县政府也马不停蹄地进入到了这个行业,相继开办了七个中小型煤矿。目前,崤阳县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七十来自煤炭生产。崤阳也成为k省有名的经济实力超强的县份。
由于各方利益驱动和多头管理所造成的混乱,完全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私人小煤窑也开始在洛泉,尤其是崤阳四处开花。到这些小煤窑挖煤的除了当地农民以外,安徽、四川、河南、陕西等地或者因为城市开发失去耕地、或者因为当地人多地少无法维持生存的农民,像潮水一样涌流到了洛北高原,在黑暗的巷道里,为了每个月四五百块钱,像原始人类那样手脚并用,把沾满矿工汗水和鲜血的煤炭送上地面,在地面上以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速度造就富人。
富人有两类,一类是矿主——这些人深谙社会运行规则,先行投入巨额资金打通政府关节,得到经营许可,然后就肆无忌惮地从煤矿工人身上榨取利润;另一类是政府官员——这些手脚脸面都干干净净的人手里的权力不但能够变现,还能够作为虚拟资本(股份)进入生产环节,在超高利润中再分一杯羹。
萧川告诉我说,这两类人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是善于掩饰财富的人,所以,尽管每天都有巨大的财富从崤阳县地底下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但是你置身于崤阳县城的街道上,除了混乱和喧嚣之外,感觉不到财富对于社会的滋润。修了很多俗不可耐的建筑,开张了很多商店,但是这一切无法掩饰这块土地之凋敝,无法掩饰大多数人无法摆脱的贫穷。
萧川激愤地指出,资本和权力在贪欲的支配下,造成多少次
矿难?可是这样的事情为什么直到今天还在继续发生?关键的关键在于我们面对的是不良矿主和腐败官员组成的强大利益同盟。
他认为,矿主和腐败官员在公私两方面均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从公的方面来讲,矿业往往是当地的经济支柱,矿业的好坏,体现了当地经济发展的水平,也是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所在;当然,这种矿业经济也有风险,就是一旦发生矿难,对当地主要官员的政绩也是极大的破坏;在这种成也矿业和败也矿业的格局中,考虑到矿业带来的利益是现实的,而矿难的发生是偶然的,于是官员们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也就只能放手一搏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盼望矿主给自己出成绩,期望命运不要给其开玩笑出矿难。从私的方面讲,矿山的经营,在肥了企业主的腰包的同时也充实了腐败者的口袋,当地官员就和矿主结成了同盟。我们的制度为渊驱鱼,为他们走到一起创造了条件。
在洛泉大学开会期间,萧川向我介绍了上述情况以后,郑重地断言:“如果国家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出大事情。”
我看着萧川因为叙述这些事情而激奋起来的面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事情验证了我从新闻广播上对于这类事情的了解,它作为事实沉甸甸地落在了我面前。但是,当时我想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事情,我在想:萧川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气力去写商子舟?和他刚才讲述的事情相比,商子舟多么遥远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在对现实观感和文学表现之间造成了阻隔?
这真是耐人寻味。我什么都没说——我想起了我和萧川大致相同的履历,想起了我也曾经经历过的摸索。人要看清眼前这个世界需要时间。这也是我不想让萧川陪同我到崤阳的原因吗?我不知道。
我特意到著名的“春生记”
月饼商店买了几斤月饼。萧川告诉我说,目前崤阳县能够拿得出的特产也就是“春生记”月饼了。“春生记”月饼商店是一个副县长的妹妹开的,现在好生了得,目前已经把分店开到了洛泉和靖州,把钱赚海了。
我知道萧川说的那个副县长叫金超,仅仅两年以前还是我在北京一个单位的同事。金超是崤阳县人,他是从这里考大学到北京,在北京参加工作,结婚,
离婚,后来因为一些很复杂的原因被迫离开单位,应聘到这里当副县长的。尽管我很想见到他,很想了解他的生活和事业状况,但是我又害怕这个人和萧川谈论的那些事情有什么关联,害怕世界再次向我显露出它的恶意和荒诞,我甚至连类似的联想和推测都恐惧着。所以我没有对萧川说我认识金超,我到崤阳也不准备去看他。
这样,我就没有在崤阳县城停留,直接到马家崾岘去了。
59.父亲·母亲·儿子
从县城出来的时候,天气更加阴沉,浓云包裹住了崤阳山,山上的建筑消融在滚动着的雾霭之中。大地更加苍茫,好像已经无力承担自身的沉重。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马家崾岘村之荒凉凋敝仍然让我感到吃惊。原来散漫着窑舍房屋的地方,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树木杂草疯狂地生长,遮没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看上去就像史前时期的一处遗址。造成这种状况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自从崤阳县的煤炭生产大规模开展以后,相当多的农村青年被转移了出去,成为煤矿工人,而黄土高原上的村落原本就地多人少,广种薄收,没了劳动力,撂荒土地就越来越多。再一个原因是,为了涵养水源,减少黄土高原向黄河流失泥沙,国家采取了退耕还林政策,很多地方都不再让耕种。这两个原因奇妙地结合成为非常有效率的社会行为,于是造成了这样一种趋势:一些自然条件不好且人口逐渐减少的村落归并到大的村镇中去了,这些村落自然要在自然中消失。马家崾岘就属于这样的村落。萧川当时还警告我说:“你不一定还能够找到那个村子。”看来我还是幸运的——马家崾岘还在,我看到一些窑院里有人在活动。
没有用什么人指点,我就依照二十五年前的印象找到了吴克勤住的那个窑院。院子里那棵独一无二的枣树还是那样挺拔高大,由于刚刚被收获,枝叶有些疏落,但是它那坚硬的枝条仍然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院子里堆着一堆没有剥皮的玉米和带着缨子的大红萝卜。没有狗,没有鸡,也没有猪,异常安宁。
“有人吗?”我冲着窑洞轻声问。
没有人应答,那扇破旧的门却被打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人露出头来,语气生硬地问:“谁嘛?!”
我不愿意相信这就是秀梅,然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在我们不能相信的时候发生的——眼前这个瘦弱、形容枯槁的老太婆就是秀梅。我短暂地想了一下,她的年龄应当与我相仿,今年也就是五十出头的样子,但是,现在的她看上去足有七十岁。
她不能够认出我。“啊!”她惊喜地说,“是马双泉呀!快进窑里来!”
我就作为“马双泉”走进窑洞,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我的视力逐渐适应了窑洞昏暗的光线。这个家庭和整个马家崾岘一样有一种破败的迹象,虽然窑洞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时光让一切都破旧了。只有墙上挂着的镜框还光亮如初,镜框里的奖状仍然在诉说着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曾经有过的辉煌。靠墙的木桌上,有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两个蒸熟的洋芋。秀梅一定是刚从地里回来,正在吃洋芋。
我突然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这是谁?”我惊问道。
秀梅觉得奇怪:“双泉呀!你这是咋了?这不是虎生嘛!”
“虎生!?”我惊讶地扑上去,看那个瘦弱的身躯,我不能确认这就是虎生——虎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应当是壮实的小伙子呀!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脸色黑黄的病人呢?从平坦的被窝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只有五六十斤体重的孩子,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脸上有一种凝固了的痛苦表情。我猜想他是醒着的,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搅才安安静静地躺着。
“他怎么会成了这样?”我急切地问站在我身边的秀梅。
我不得不解释我是谁。
秀梅好像是听明白了,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惊喜,只简单“哦”了一声,就用平静的语调回答我的问题。我从秀梅身上看到一种我很陌生的冷漠——对一切的冷漠。
虎生在九里坪煤矿已经当了整整六年采煤工,煤矿几乎是在用最原始的手段进行开采,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虎生和很多人一样得了矽肺病。
我的有限常识告诉我,矽肺是由于吸入煤炭中的矽粉末后,在肺内形成矽结节、纤维组织增生和气肿等改变的一种疾病。这种病早期可以完全没有症状,只有在x光检查时方可发现。晚期矽肺有呼吸短促,胸口发闷或疼痛,咳嗽,体力减弱等表现,最后因肺心病和肺功能不全导致死亡。矽肺病是进展快、危害最严重的一种尘肺病,死亡率极高。
“他的肺变成了一块石头。”秀梅说。
“怎么不到
医院去看呢?这病可是耽搁不得的呀!”
秀梅用怨艾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说:“看不起。”九里坪煤矿说不管,你再能咋?虎生和几十个这样的人一样,都在家等死哩,矿上只给了五十块钱抚慰金。秀梅宽慰我说,虎生就算好的哩!一个月以前,峒灿山煤矿矿井发生瓦斯爆炸,一下子就死了七个人,不是每个人几百块钱就打发了?“都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你想想,人家的父母亲可咋受?!”
我表情僵硬地看着门外。一阵风从破败的院墙外面翻卷到院子里,枣树又哗哗地落下落叶,一些纸张飞舞了起来,悠扬地飘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了。我转过脸默默地看着虎生。说实在的,我很难过,这种难过被它绵长的纵深感强化了,我从虎生身上看到吴克勤的影子,甚至——这绝对是莫名其妙——我竟然也看到了吴克勤给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叫绍平的后生的影子!
在这样的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秀梅突然站到我面前,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说:“噢……你是苏北嘛!”
我说我是。
秀梅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啜泣起来。“你为啥不来么?你为啥不来看看克勤么?他一直惦记你哩!我们老是念叨你,我们不知道你到哪搭去了……”
我接住这个单薄的肉体,搂抱住她,听她的诉说。她有那样多的委屈,她要说的全部是委屈。
我哭了。我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我的泪水一溜一行地落在秀梅的肩膀上,那里正好有一块带碎花的补丁。补丁很新,还不能洇渍泪水,泪水就从补丁上滑落下来,洇在已经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旧衣服上。
虎生觉察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转过头来,用空洞的眼睛看着我和秀梅,虽然无力但是能够引起他极大痛苦的咳嗽阻止了他,他又回转过头,一心一意咳嗽去了。
我放开秀梅,去帮助虎生。我把他的头稍稍抬高一些,坐到炕上,为他摩挲前胸。他喘息着完成了这个可怕的过程。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他再也没有气力睁开眼睛看我了,就像一个垂危的人,把自己和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远远地独自一人品味着痛苦。
秀梅把一碗开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给我的还是给虎生的。
我找到了马双泉。
马双泉蓬头垢面,穿着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袄。他正在一孔窑洞前用荆条把窗户遮起来——马上秋就尽了,天要凉起来了。
起初他用敌意的目光看着我,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他听我做自我介绍,但我看出他并不相信我,好像我说的都是谎言,好像我是专门来残害他的人。
“那……你这是干啥来了?”
尽管我们仍然对峙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许多。
“我到洛泉开会,听说了一些吴克勤的事情……我是来看看他。”
“你不是说知道他死了么?”
“我知道。”
马双泉脸上显现出嘲笑的神情。
我进一步说明:“我也是来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马双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烟袋锅在荷包里挖烟。这说明他已经解除了敌意,我们能够正常交谈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烟,我等着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把烟袋锅装满,点燃,等着他把第一口烟吸进肚子里。
……
马双泉早就不再是小学民办教员,也不再是马家崾岘村的村长了,他现在专门替包括虎生在内的三十七个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矿给予赔偿。
一年以前,因为同样的事情,马双泉的三孔窑洞被人放炸药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凤和两个儿子却死于非命,连尸体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谁炸的,是一个并不复杂的问题,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谁能够从事件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推断谁是幕后指使。但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当时报道这件事情的《洛泉报》被洛泉市有关领导严厉批评,说社长、总编辑把关不严,向社会披露此类消息对维护社会稳定不利。所以马双泉在报社就成了散发着灾难气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后来收发人员干脆就不让他进报社大门了。
目前这个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显见得没有了名堂。有人捎话给马双泉说,你要是再闹就死定了。这不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威胁,事实上,在这块土地上,已经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丢掉了性命——马双泉曾经听说一个在
矿难中失去儿子的瘦弱老汉,因为长年上告黑心矿主被人用刀捅成筛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桥下面,人们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高度腐败,某些地方露出了骨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够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尽管这样,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马双泉仍然说是要上省城龙翔告状。
“要是龙翔也告不下来呢?”我忧郁地问。
他回答得异常干脆:“那我就上你们北京!”
我什么都没说。
“这世上总该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说什么呢?
“你是说……你的窑洞……你的婆姨和两个儿子……”
“就在那边,”他指给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废墟。“我把他们埋在那里了,我不离开他们。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巧凤是我婆姨,我怎么能离开她哩?我那两个娃娃,都死了……我为啥要离开他们哩?我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呀……”
马双泉带我去宽坪吴克勤的墓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死气沉沉。马家崾岘就像贫血的人那样,显得疲惫而懒散,它好像不再关心任何与自己的生存无关的问题。
踏着变得潮湿起来的泥土,脚步的声音显得很轻微。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谧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黄河的涛声,按照常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候它应当十分雄浑。我听不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的声音。
马双泉扛着铁锨走在我前面,我感觉他完全把我忘记了。褴褛的煤矿工人制服上结了一层细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个很热的东西在蒸腾着水汽一样。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马家崾岘吗?”我很为前面那个人对自己未来的安排感到不安。
马双泉马上做出了回答,这说明他的神思并没有脱离当时的情景,或者说这个人不耽于幻想。
“我当然不离开。”他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我的家,我凭啥要离开?我家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他已经忘记前面说过同样的话了。“再说,哪一个村子会要我呢?我尔格就像传说中的‘殃’,碰到什么,什么就死了,谁会愿意遭殃呢?”
“如果政府强行让你离开呢?”
马双泉突然站住,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了:“政府能让一个既不怕活着又不怕死的人离开他的家吗?”
我感觉他已经做了某种选择,如果真的出现那种情况的话。
吴克勤的墓地只是一个矮矮的坟包,孤伶伶地坐落在宽坪的坡地上,上面长满了荒草。马双泉什么都不说,就去薅草,并且用铁锨填上新土。坟墓正面摆了一块方正的青石,是用来放供品的。我把
月饼放在上面,然后跪了下来。
“哎,不敢!”
马双泉试图阻止我——按照当地乡俗,只有死者的晚辈才下跪。
也许我当时的脸色过于严峻,马双泉站定在离我二尺远的地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做什么。
我说:“克勤,我来看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讲那个故事了,我知道了。现在,在这里,我向你承诺:我要把它写出来。请原谅我,克勤,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想把它讲述给世人。世人应当听到这个故事。克勤,那是一个好故事……”
我站起身来,围着吴克勤的墓绕行一周。马双泉闪身在一边,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想,他一定以为在这个怪异的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怪异的人。
马双泉把铁锨递给我,我又为吴克勤填了一些新土,现在,阴沉着的坟墓有了一些生气,我甚至感觉到了吴克勤的惬意。越来越低的阴云缭绕黄土高原的上空,不见雨丝,但是整个世界都像浸泡在水中——这是黄土高原地区一种特殊的降雨形式。包裹月饼的草纸湿塌了下来,那张印着“春生记月饼”标记的封装纸洇染了草纸,像血痕一样在扩展,把石头也染红了。
“也就是说,”我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他流了很多血……”
“很多血。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血。你知道吗?把一大块黄河冰面都染成了红色。我很长时间都无法驱除掉那种印象,看什么东西都是红的,就像有一块红布遮挡在眼前一样。”
“你是说,他死得不痛苦?”
“他跟秀梅说他挺好的,然后就死了。我想……他是挺好的,他没说假话……”
“……”
“我为他把墓地选在了这里。”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马双泉的匠心。墓地背景正是当年吴克勤自豪地让我参观的农田基本建设样板地块,这个地块曾经出现在很多报纸上。时间能够把任何东西侵蚀,但是它侵蚀不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历史能够有选择地忘记任何事情,但是它不能抹去曾经活跃其间的人的踪迹。后来者只要有心,是能够寻找到那些踪迹的。你能说那些斑驳的踪迹述说的不是历史吗?你能说那些化为泥土的人不是历史的一部分吗?
马双泉的匠心还体现在,这个墓地的侧面正好面向黄河。从这里俯瞰黄河峡谷,那个巨大的回湾正好把一部分河面展露在眼前。现在,那里被阴郁的雨云覆盖着,看不到那条永远翻腾前进的巨龙,但是,或许因为角度发生了变化的原因,你现在可以听到雄浑的涛声。越是低沉的东西越是振聋发聩,我是从大地的抖动中感觉到黄河的。我能够感觉到黄河用那庞大的身躯在峡谷中豁出通道,义无返顾地奔向海洋,感觉到它有意或者无意留下的震撼。这时候,你自然会产生一种感想,认为你面对的绝对不是惯常的事物,那是宇宙在地球上留下的刻痕,是空漠世界中穿行的音响,是大自然的沉重呼吸,是被我们称之为历史的东西的长长慨叹。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你自然会感觉自身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沙砾。你置身于辽阔深厚的黄土高原和这条恣意奔行着的巨大河流之中,随着它们的存在而存在,随着它们的运行而运行,任何驱力都会显得既庄严又荒诞,既高扬你的精神之火又会压抑你的灵魂飞升。正是在这彼此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境遇之中,你感受到伟大,感受到辉煌,尽管你不知道那并不是你的伟大,也不是你的辉煌。
现在,我就这样感受着。我不知道那个已经长眠地下的人,那个把自己的一腔热血倾倒给这片大地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感受着。我希望他这样感受,因为,他比我更近地接近了这片泥土,比我更近地接近了黄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想,他就能够安息。我希望他安息。
他活过,这就够了。
一个人有什么东西会比活过更让人敬重的呢?
“你说的……啥故事?”
返回村子的路上,马双泉认真地问我。我向他复述了吴克勤二十五年前向我讲述的关于母亲石玉兰和儿子绍平的故事。
“他说这事发生在马家崾岘么?”
“当然呀!”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在马家崾岘家喻户晓。
“不,”马双泉摇着头,“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吗?我们家是马家崾岘的第一个住户,我们很早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生存繁衍,我也不知道经历了几代人,我可以确信,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父亲是马家崾岘的活历史,并且是整个张家河镇最会讲故事的人,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个故事。这么好的一个故事,如果真的发生在马家崾岘,父亲早就会讲给我听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村里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
我怔怔地看着马双泉。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我突然想明白了究竟是谁创造了这个故事!
我站定在原地,回望已经遥远的吴克勤的墓地。
吴克勤从来不是我能够进行倾心交谈的朋友,但是,现在我确认,我们是交谈得最多的人。一九七七年的那次见面,他实际上把所有要说的话都对我说了。
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不管道路多么曲折,不管他个人的生活遭遇了什么事情,他仍然像人们很早预期的那样成为了真正的作家。
叔本华论述作家的时候,曾经把作家分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流星型,转瞬即逝的那一种,它耀眼地划过天空,你刚一说“看哪!”它已经消失在宇宙苍穹之中了;第二种是行星型,由于它们离我们很近,因此看上去很明亮,但是它的光是借来的,它的影响范围只局限在和它一道旅行的同伴身上;第三种是恒星型,它不属于任何星系,它属于整个宇宙,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如此高远,它放射出的光芒要经过很多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中……毫无疑问,吴克勤属于第三种,它是自身发光的恒星,由于不存在视差,即使我们的观察角度发生改变,它自身也不会发生变化,它放射的是自己的光芒。
他讲述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他放射的始终是自己的光芒。
60.终
从洛泉回到北京,我就推开正在写的现实生活题材长篇小说,进入到吴克勤讲述的那个遥远的故事之中。我把它作为母亲的故事,作为母亲向我们讲述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弥足珍贵,它是哺育我们灵魂成长的珍馐佳肴。
让我愧疚的是,从事了这么久的小说创作,这个故事为什么没有进入我的心灵?为什么它没有唤起我讲述的冲动?我当时不是也曾经被深深打动,我不是还曾经答应吴克勤要把它写出来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脱离了它,让我游走在社会时尚所要求的狭窄通道上?我们知道灵魂须臾不可相离,但是在我们生存的过程中,却又为什么总是忽略或者无法顾及它的存在?我们为什么要逃避?我们在逃避什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得我们懦弱和些小,竟然会失去面对生身母亲的勇气?
写作过程中,我经常感到吴克勤站在故事后面,从用胶布缠裹着的眼镜后面看着我,在凄然的目光中,没有任何别的成分,那完全是期望,期望我能够把它复述出来。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个故事年代久远而认为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联系,相反,我总觉得我们就生活在故事当中,就像故事中的人那样,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和这些人物感受故事的方式略有不同:他们是主体,是参与到事件中的人物,而我们是客体,我们在事件之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和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什么不同。送走了青春岁月的人才会知道,无论历史把他负载到什么地方,他在历史中的位置都是固定不变的,换一句话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并不是在延展他自身,那仅仅是在演绎历史赋予他这个角色的必然性内容。人们在生活中做这个想那个,在自我与非我的搏斗中慨叹生之困苦,在欲望与无聊之间备受精神的煎熬,难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存在仅仅是一种偶然,它自身毫无意义……历史是一出早就上演并且将永远上演的戏剧,你作为其中的一个角色,所有经历的都是你应当经历和必将经历的,因为在你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历史就为你分派了这个角色,自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你就在完成这个角色。你无法变更。你做的想的都清晰地写在历史的剧本上。这里怎么会有偶然呢?这里没有偶然,所有的一切都潜藏于必然性之中,它坚如磐石,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动摇它和改变它。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既然这是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它还是久远的吗?
这个曲曲折折的故事,我已经在上面复述给读者了。
写作很艰苦,这是因为吴克勤只为我提供了故事主干,很多细节都需要创造和补充。尽管这样,我从来没有厌烦,我并没有因为在复述一个别人讲过的故事而厌烦,我把它作为自己的创造,作为我的精神成长过程。我完成了这个过程。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我生活在由石广胜、井云飞、石玉兰、石绍平、吴克勤参予和组成的世界之中。我在夕梦山林区观看日出日落,研究春天如何到来又如何远去;我在崤阳县城一开始是青石条后来变成水泥路面的大街上徜徉,看人群来来往往;我在靖州谛听南来北往的骆驼队的铃声,脚夫们出发前大声的喧嚷,集市上生意人的交谈;我在天龙寨和佃户们交谈,了解他们对东家井云飞的真实感受……那当然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正是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我寻找到了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过的现实感。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我在写小说,是小说在写我。这既是我创作的过程,也是我被创造的过程。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农历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严寒侵袭了北京,据说这是北京自从一九四九年以来同期最为寒冷的日子。当晨曦冲破严寒,努力把世界晕染成淡青色的时候,我为本书画上最后一个句号。
我从座椅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走出家门。院子里高大的中国古槐叶片全部落光了,严寒驻足在树梢上,整个世界一片萧索。一只喜鹊站在古槐枝杈的顶端,好奇地看着我并且试探着打了一声招呼。因为下岗而无须上班的邻居们都还在酣睡,院子里异常安谧。我从许多人家的门前穿过,侧着身子绕过蜂窝煤和大白菜,推开院门,在停满了汽车的胡同里信步而行。
越来越多的高大建筑像某种侵略性生物一样越过二环路,向老城区蔓延过来,开始侵蚀我所在的这片早已经被法律确定为重点保护的历史文化区域。稍稍多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片废墟之间,在闪闪发光的高楼下面,这条因为曾经居住过几位文化名人的著名胡同正在消失,大部分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也坍塌了屋檐,露出了腐朽的木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粘附在上面的塑料袋像旗帜一样在飘舞,发出一种呜咽一般的鸣响。本地住户已经提前从尚没有被拆毁的房屋中消失了,这里变成了外地人的天下,这些外地人以我所无法了解的方式维持着生存,在废弃房屋中爱着,恨着,吵闹着,欢乐着,生养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令人惊讶地在不断流徙中把孩子养大。在另一条同样残缺的胡同里,小贩们在民工住地和建筑工地之间铺排下各种摊档,蜂窝煤炉子上的铁锅炸出了颜色暗红的油条,笸箩里的棉被下面装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旧衣服被胡乱堆在塑料布上……一棵被围挡起来的古树下面,摊放着等待出售的建筑工人使用的各种工具……肩膀上挎了工具袋的民工,有的在挑选御寒的衣物,有的围在油锅前吃油条,跟卖油条的妇女逗笑——这或许是他们漫长打工生涯中唯一接触女人的机会;由于极度缺乏营养而头发发红的小伙子惺忪着,一边走路一边啃咬三四个连在一起的馒头;昨天晚上还很红火的卖花生米和啤酒的小吃店、供民工给家里打长途电话的摆了十几部电话机的房间、只有招牌没有理发用具的发廊以及播放dvd影片的放映室,都拉起了窗帘,熄灭了电灯,显得异常安宁。一只肮脏的流浪猫急匆匆跑来,差一点和人相撞,急促地掉转方向,蹿到落满树叶的房顶上,惊魂未定地回味刚才遇到的惊险;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端着尿盆走出院门,先怨艾地看一眼满世界的民工,然后动作娴熟地把尿泼洒在路边的下水道里;卖菜的男人吃力地蹬着三轮车,想在早市上占个位置,他的女人和女儿坐在码摞得很高的油菜上打盹;一个专门欺负外地人的北京混混儿站在公厕门口,威胁里面的人说:“我他妈抽你丫的!”
等到我重新回到我居住的这条胡同,北京市民也开始活动了。一座被修葺一新的四合院,车库大门隆隆地打开,一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男人开出一辆宝马汽车,无声地向胡同另一头驶去——这个掩藏在胡同深处的院落价值千万,据说修葺费用就达百万;被从居民大杂院里放出来的狗愉快地跑跳着,一边在汽车轮胎上撒尿一边回头看主人是不是也跟了过来;从一个破旧院落走出来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女人,表情尊贵地钻进一辆白色本田轿车;开出租汽车的师傅面对汽车上新增加的一长溜划痕,调动起能够想起来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缺德的人;街道居委会工作人员把一捆关于预防禽流感的材料、标语抱了出来,准备给居民分发;为了躲避交通管制,深夜从城外赶来的农用三轮车,已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能干的夫妻俩脸上、手上涂满了煤灰,看上去就像非洲人,在被买蜂窝煤的人家召唤之前还有时间打开保温杯喝上几口热汤;穿着松松垮垮蓝色校服的中学生把手缩在长长的袖管里,在沉重的书包重压下,像老年人那样拖沓着脚步往学校走去……这绝对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和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它对于我却有着独特的意味。
我终于把吴克勤讲述的故事复述了出来,而我复述的又是关于我的故事,我已经不是客体,我就像故事中的角色一样进入到了故事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眼前这个世界,对出现在书中的人物,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很难想象,没有这些人的陪伴,我能够走到今天。
当我迷失了的时候,是他们让我找到了自己。他们对我说:一切发生的都是应当发生的,一切没有发生的也必将要发生,这里不可能给想象预留任何空间。人的痛苦都是从想象中来的,动物对于幸福和痛苦的感知即时的,惟有人类学会了想象,在想象中预支痛苦或者幸福。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想象呢?你不需要想象。
时代的进步简直可以从任何细节上体会出来,科学技术已经把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个人——假如你想和谁交谈,马上就可以交谈。
我打电话给萧川,对他说,我想到马家崾岘村去一趟。
萧川很惊讶:“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到那里看一看。
“马家崾岘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萧川说,“那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了。”
我急切地问道:“那秀梅呢?虎生呢?”
虎生死在我曾经去过的那孔土窑洞里。他完全是被憋死的,死的时候脸色青紫,像遭到致命打击的蛇那样在炕上卷曲和蹩动了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黎明才最后沉寂下来。
秀梅守候在儿子身边,目睹了整个过程。在一定意义上,她期待着这个过程,现在它来了,她就平静地等着他尽快完成。
完成了死亡过程的虎生,脸色由青紫变为灰白,由灰白变为淡黄……他终于和常人一样了。长久以来被痛苦扭曲的面部恢复了平静,变得像在北京上学的时候那样漂亮。漂亮的儿子安详地睡着,秀梅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时候她还会笑起来——就像虎生在襁褓中的时候,伟大的母性总是让她想笑一样,就像青春岁月像蜜一样浸润着最初是她和克勤、后来是她、克勤和虎生的生活一样。她甚至没有意识到青春早已经成为了往事,没有意识到所有的回忆都是对往事的诉说,与当下与未来没有任何关系……当她幸福地把面颊贴近儿子的时候,她才惊愕地发现儿子已经冰凉。
马双泉推开房门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秀梅紧紧地搂抱住僵硬了的虎生,佝偻着身子,仿佛想尽可能接近儿子,但是她已经死了,也变得像虎生那样僵硬了。马双泉在窑门口站了片刻,然后用尽平生气力把搂抱在一起的母子俩分开。他没有办法把秀梅的躯体在土炕上放平展,直到马双泉把她背到吴克勤的坟地,她也仍旧保持着搂抱住儿子的姿态。
“你等等,”马双泉抹去脸上的汗水,对佝偻着侧躺在地上的秀梅说,“你在这搭等一等。”
马双泉又去背虎生,顺便带来了一把铁锨。虎生很轻,就像干枯了一样。马双泉把虎生放在秀梅身边,最后端详了他们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分明看到秀梅笑了一下,露出了只有青春少女才有的细密洁白的牙齿,分明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秀梅的歌声和天真无邪的笑声……虎生的头抵在母亲的胸前,一动不动,好像刚从九里坪煤矿回来,在惬意地享受母亲的爱抚……在他们身后,吴克勤咧开嘴憨厚地笑着,像是完全被幸福陶醉了。
马双泉惊愕地退后一步,试图重新找到现实感,但是他没有办到,他真真切切看到吴克勤缓缓地向他走来,用很陌生的嗓音说:
“双泉,行了,你也歇歇儿,你歇歇儿,双泉。”
马双泉说:“我知道,克勤。”
“那事……”吴克勤说,“那件事,你甭管了,双泉,你管不了。你还不知道你管不了么?”
马双泉说:“克勤,你就甭管了,我知道该咋办,你甭管了。”
吴克勤看着秀梅和虎生的尸体,突然哭起来。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呀!双泉!”
马双泉说:“甭,克勤,你甭这样想。人年轻的时候是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没办法知道。”
“可是……”吴克勤凄然地看着马双泉,好像在拒斥他的安慰,“那也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
吴克勤泪流满面,蹲下身子,想让秀梅和虎生躺得舒适一些。他摸摸那里,动动这里,和他们融合到了一起。
马双泉原本打算分别为秀梅和虎生挖一个墓坑,在吴克勤的身边,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但是他后来改变了主意,决定只挖一个,不再让母子俩分开。当他把他们放到墓坑里的时候,尽可能恢复了秀梅和虎生在窑洞土炕上搂抱的姿势。黄土落在他们身上,渐渐的,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个新的坟茔出现在吴克勤的坟茔旁边,像是在偎倚着他。
做完这一切,马双泉拄着铁锨,环顾四周。
太阳沉落到夕梦山林区深处去了,大地正在变得苍茫,所有鸟兽都回家了,世界像死亡一样岑寂。这时候听不到黄河的涛声。你不是永远都能够听到涛声。当黄河需要静谧的时候自然就会静谧。马双泉,这个在黄河岸边长大并且经历了很多事情的人,太知道黄河的脾性了。所以他现在不指望听到涛声,就像黄河离现实世界极为遥远,遥远到可以忽略它的存在一样。
“……马双泉呢?”我问萧川,“马双泉后来怎么样了?”
萧川说:“马双泉当天就离开了马家崾岘,说是去告状,有人在通往省会龙翔的国道上看到过他——当时他身上背了一疙瘩铺盖,脸上全是汗水,正在往南走,如果他去龙翔,前面等待他的将是四百多公里路程……但是这个消息并不确切,我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我还听到另外一种说法,说是崤阳县城最繁华地段的一个饭馆包间发生了剧烈爆炸,炸死了副县长和九里坪煤矿矿主,有人在现场看到了马双泉,还有人举报说马双泉作案后连夜逃到崤阳山去了,崤阳县调动所有武警和公安人员前去进行拉网式大搜捕,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找到马双泉,任何踪迹都没找到,因此,这个说法也不能说是真的……”
我很想对萧川说,马双泉曾经当我面发誓绝不离开马家崾岘,他不会离开马家崾岘,但是我又觉得这些话在今天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没说,算是接受了萧川的解释。与此同时,我也打消了和萧川继续谈论这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话题的念头。
我问萧川:“小说进展得怎么样了?”
“什么小说?”
“你不是要写商子舟在洛北从事革命活动的小说吗?”
“啊,”萧川在电话那一头笑了起来,“苏北老师,我正要跟你说哩!这事现在闹大了——洛泉市委宣传部认为商子舟是我们洛泉市的一张政治名片,一定要加大力度进行宣传。经过请示,目前洛泉市委已经同意成立写作班子,搞电影剧本,准备拍摄一部电影。这个写作班子由秦焕发副书记亲自挂帅,我们秦焕发书记曾经为北京的一个首长写作并出版过传记,还拿了全国最高奖,水平很高。我也是写作班子成员。政府牵头做的事情就是不一样,我刚才听说,一个叫陆明的人已经答应包揽拍摄电影的全部费用。苏北老师,你知道陆明吗?”
我说我不知道。
“嘿!这个人可是不得了!他已经加入美国国籍,目前是美国埃森马克公司总裁——我记得和你说过这个公司,崤阳县的煤炭产业,至少一半被这家公司控制着,真正是不得了……我们秦焕发书记说了:‘我也是作家,我知道写作很辛苦,所以你们的待遇可以好一些。’他让我们在洛泉最好的酒店包上几个房间,让我们先把电影剧本写好,然后拍好……他说这是洛泉市未来几年最重要的文
化工程。苏北老师,你一定想不到事情会成为这个样子。”
“我真的没想到,”萧川完全不是向我述说峭阳县社会状况的那个样子了。但是我不想再提出任何问题,接着说:“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们一定会创作出一部精品。”
萧川谦虚地笑起来:“苏北老师,到时候还要向您请教哩。”
结果是:我没有到崤阳去——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了。
我去干什么呢?我去见谁呢?
前不久我出差从山西经过陕西到k省省会龙翔,火车从著名的风陵渡大桥上隆隆驶过,我很在意地端详车窗外面的黄河。
这里的黄河刚刚冲出黄土高原上的陕晋峡谷,就像被驯服了的野兽一样,一下子安宁了下来。这一年雨水好,河面相当宽阔。我没想到它会如此宽阔。它俨然就是大海,涌动着忽隐忽现的旋涡,缓缓地滑过两岸灰色的山岩和稀疏的市镇村落。它平静而深邃,像是一个对人生岁月都很满意的老人,显得有些倦怠地舒展着腰身,享受太阳的抚慰,你甚至能够听到它打哈欠的声音。当地人一定无法想象这样一条舒缓的河流在上千公里长的峡谷间有多么暴躁,一定无法想象它那惊涛裂岸、摧枯拉朽一般撕碎遇到的一切阻碍的情景,无法想象在它的上游发生的任何事情。
天空十分高远,一些褴褛破碎的云急速移动着,很快就被高空运行着的风分解为轻纱一样的流云了,起初还能够看到这些流云一条一缕地在飘行,但是没过多久,就消失在幽暗的背景之中了。一群耀眼的白色岩鸽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水面上方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往河的左岸飞去了;那里的黛色山峦静静地伫立着,好像在等待发生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在这个广漠的世界之中,在这慵懒的夏日,你能期望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山峦低下头颅,和黄河交谈,期望黄河讲述一个故事。山峦知道黄河有很多故事,它的每一个旋涡都蕴藏着故事。
我忽然产生出一种没有任何来由的玄想:什么都可以停止,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时光是无法停止也无法改变的。就在这个世界广泛地发生着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时光仍旧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以亘古不变的方向和速度流逝着,就像我脚下的这条河流一样。
是啊!黄河照样流,它照样日夜不息地流向远方,奔向海洋,它的每一个瞬间都散发着自己的音响和独有的气味……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改变它。那样多的支流改变了自己的流向、节奏、气味和音响,和它汇集在一起,它有什么权利或者说有什么理由让自己被改变呢?不被改变,成为了它的基本品性,它不会被改变。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改变一条伟大的河流。
我真想对吴克勤说,无论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黄河依旧是黄河,它照样汹涌澎湃,照样奔流不息。
1986年初春第一稿·西安
2005年严冬第二稿·北京
2006年初秋第三稿·北京
后记:文学应当有一条哲学的通道
1
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曾经以敏锐的心理洞察力记述过人类这样一种普遍境况:人们常常感到自己只是为了他人的需要而生存,不能根据自己的选择和意愿使自己成为自己,他只是试图按照别人认为应该的那样去思维、感受和行动……也就是说,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并非自己本人的人。
在此之前,马克思主义关于异化的理论中也曾经做过类似的表述,认为一个人可能会在社会中丧失真正的自我,把自我埋葬在他扮演的角色、他的社会作用之中。马克思在《哲学手稿》中指出:“人只有在成为他自身的主人的时候,才能将自己当作独立的存在物,而且只有他把自己当作自己的存在归之于自身的时候,他才是自己的主人。”这就是说,人只有以多种方式占有他自己的全部存在,他才是独立的,因而才是一个完全的人。尽管一八四四年之后马克思较少使用人性和人的本质等概念,但是青年马克思对于这一问题的关注仍然极大地扩展了对人类本性的心理学解释范畴。
马克思之后出现的精神分析理论、存在主义哲学深化了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它们认为人不仅仅是一定的社会经济活动的产物,人还是其自身,也就是说,既然社会是由人组成的,那么,社会的某种无意识和某些抑制因素,必然要同既定的人类需要发生冲突,从而导致精神压抑,人类在感受和摆脱这种精神压抑的过程中认识自我和实现自我。
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发展和社会变动其实都具有如下特点——正如在现代西方哲学、伦理学和心理学史上都占有显赫位置的哲学家弗洛姆所言——“人只有充分展示他的力量才能够解决他的存在问题。一个社会愈是使人变得畸形残缺,人自身就愈加病弱不堪,即使他可以有意识地忍受自己的命运。但是,从无意识上讲,他是不会甘于忍受的,正是这种无法忍受本身构成了他去改变畸形社会制度的愿望……社会变革和社会革命不仅由与旧的社会组织形式相冲突的新的生产力所引起,它更是由非人的社会条件与不可变更的人类本性需要之间的冲突所引起。”
弗洛姆进一步指出:“革命不仅是作为新的生产力的表现而发生的,而且也是作为人的本性受到压抑的部分的表现而发生的,而且只有在这两个条件都具备的时候,革命才能够最终完成。”
在这里,如果我们把“革命”理解为历史,所获得的概念意义也许会更清晰准确一些。
既然人类的不健全来源于社会的不健全和人类本性自身的不健全,那么,健全的人究竟应当是怎样的形态?很多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曾进行过论证和描述,有人认为,健全的人对自身进行评价的基点存在于自身内部,他不需要寻求他人的赞许或者否定,不倚赖他人提出的信条,也不需要依靠他人的帮助来为自己做出决定或者进行选择。换一句话说,他会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变化的过程,而不愿做某种单纯的既定社会组织规范出来的成品。还有人认为人会产生出一种成为真正的自己的强烈愿望,这个愿望将促使他摈弃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的面具,促使他去发现和体验隐藏在面具后面的陌生人——他自己被遮盖起来的那个部分。这时候,人是什么了呢?人是“一个流动的过程,而非一成不变的试题;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而非坚硬的顽石;是潜能不断变化实现的集锦,而非若干固定特征的简单汇集。”([美]罗杰斯:《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我喜欢这种从心理学层面对于人自身和对于人在历史中的位置的探讨。
任何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都免不了要和历史打交道。我常常想,历史究竟是什么?当一个人处在某种历史事件中的时候,他对于这个事件到底有多大程度的认识和了解?他是作为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人还是作为社会符号存在于历史之中的?他用何种方式与历史对话?在也许自觉也许不自觉的过程中,他的本性是被消散了被掩藏了还是被扭曲了?
这正是本书探讨并力图向读者揭示的东西。
2
必须承认,在探讨中很多宿命的东西困扰着我,这就是我写作本书过程中曾经在《写作札记》中表述的:“在强固的历史面前,人的全部命运展现反映的都是:虚弱。”是的,是虚弱,这是我的基本看法。那么,究竟什么是历史?它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以至于会让整个人类感到虚弱?
我的看法是:历史不是某种我们无法了解的力量汇集而成的社会情态,它实际上来源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创造,换一句话说,历史是由无数个人动机汇集而成的某种形式的社会变动。历史无所谓正义或者非正义,它仅仅是一种不能被进行价值判断的强固存在,就像一座巍然而立的高山,人类用自己的行为造就了它,而它又很难因为人的愿望和要求被改变,所有个体为了生存都必须与它共处。这时候的历史实际上已经演变为某种脱离于人类自身的强固客体,在它面前,人类任何向自我回归的渴望都会演变成为一场斗争,一场在灵魂深处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
人生的起点就像掷骰子一样,它的偶然性深深植根于无法逃避的事实之中。这使我想到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大致意思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历史时代、一定的社会、带着一定的遗传基因被我们的父母生养出来,所有这些因素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被给予”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扔”到这个世界中来的。
我们必须按照这一切开始我们的生活。很多被人当作真实和理所当然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人生存其中的社会暗示影响所造成的虚幻。一个人的道德态度(他的伦理特征)来源于他本人的心理结构,但是,这些态度又和他所处的那个社会的历史、文化发生着联系,因此也必然体现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的特征。
我们所说的人与历史的关系大抵也是这样一种状况。
被称之为历史的东西不是现在进行式的描述,它是一种过去式的述说,一种能够依据某种理性原则联结成为线索的东西。从表面上看它具有强固的必然性,它的质地和方向不容许质疑,但是如果我们观察细节,就会发现有许多或然性,只有在或然性当中我们才能够发现人类心灵的轨迹。这就像物理学上的不确定原则:“我们不能非常确切地同时知道一个粒子在哪里和它的运动速度是多少;如果我们能够测出它的准确位置,我们就无法测量出它的速度。”我们把它引申一下:如果你检测历史,你就不知道它在哪里;如果你知道它在哪里,你就不可能确知它的速度或者说运动方向。这很耐人寻味。
在文学的意义上,我宁可认为不知道历史在哪里,我只能在看到它的那个地方观察它,而我观察它的那个地方肯定不是别人的地方。历史就像浩渺的星空一样,虽然有点点星光,但其深处仍是巨大的虚无,或者换一句话说,尽管历史是一个必须赋予内容——不管必然性还是或然性——的概念,但是,我的主人公经历的所谓历史没有内容,他们仅仅是时间过程中偶然出现的人物。所以,我不希望读者过于看重本书的历史叙述,那是为了演出不得不搭建的舞台,历史在这里是一个借助的概念,实际上,把它理解为“时间的过程”更为合适。我更为关注的是人类自身,我描写的是在时间过程中的人。
指出这一点至关重要。
3
新时期文学经历了二十多年探索和发展,终于磕磕绊绊地走到了今天,历史会对它做出评价,但这需要时间。就我个人来说,这二十多年是我生命的核心区域,按照通常规律,这段时间应当是最富于创造力的时期,但是我并没有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其中原因多多,感慨也多多。进入新的世纪,当我完全彻底地把文学作为惟一生存方式以后,我感觉一个目标越来越清晰,感觉自己正在接近这个目标——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要突然加力,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和速度写作
长篇小说的原因。
人就是这样,你不能够躲避时代的发展变迁对于你的深刻影响,所有人都被时间改变着。同样,时间也改变着文学。现在再来看中国文学接受外来文学(拉丁美洲文学)影响的那次大潮,就会产生更接近本质意义上的观感——那是一次基本上丧失内容或者说抛弃了内容的形式上的冲击,它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形式,却逃避和抛弃了拉丁美洲文学的精髓,其后果是中国文学不但没有“爆炸”,反而由于轻率地玩弄技巧大规模地失去了读者,文学的神圣光环被文学自身的骄狂和漫不经心熄灭了。谁该为此负责?当然不是那些进行艺术形式探索和表现的作家,也不是那些评论家连篇累牍的鼓噪,而是时代——你不能强求这些人去做时代不容许做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先行的探索者是让人敬重的,他们的经验(哪怕是失败的经验)将滋润和营养后来的中国文学,这已经得到了证明。
时代怎么了?它为什么不容许人们像拉丁美洲作家那样讲述自己的故事?我认为问题仍然出在传统上,政治传统、历史传统和文化传统决定着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作家身在其中,不能不受其左右。
我们稍稍回味一下拉丁美洲文学的渊源就会看到这一点。拉丁美洲文学固然植根于那片神奇的土地,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是欧洲近代思想对于拉丁美洲历史和文化的深刻影响,换一句话说,是欧洲近代思想奠定了拉丁美洲作家观察世界的方式,在力图用全新的方式对这种观察作出反映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就在身边的神奇的现实。
一种好的文学必定是与时代最先进文化和思想并驾齐驱的文学。这就造成了拉丁美洲文学独有的品格——深刻反映那个社会的现实生活,把人物命运全部放到社会舞台上来进行展现。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仅仅是一种外加的形式归纳,很多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并不承认自己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而是宣称自己为“社会现实主义作家”。仔细注意一下就会发现,阿斯图里亚斯、略萨、马尔克斯、卡彭铁尔、鲁尔福、亚马多等所谓魔幻现实主义作家都是积极涉入社会现实的作家,有的干脆具有政治家和文学家的双重身份。
一位记者曾经问马尔克斯:“最成功的小说应当什么样子?”马尔克斯的回答是:“最成功的小说是绝对自由的小说,是以其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深入现实的力量让读者忧虑不安的小说。”马尔克斯进一步强调:“如果它能够把现实翻转过来,让读者看到另一面的情形,那就更好了。”这或许可以说明,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干预,在历史与时代的舞台上展示人物内在命运,正是拉丁美洲文学发生“爆炸”的根本内在原因。不幸的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忽略或者回避了拉丁美洲文学的这一特性。现在是强调这一特性的时候了。
作家有时候要像西西弗那样固执和坚韧,否则你就会和巨石一道滚下山去。我不愿意滚下山去。
4
二〇〇四年年底,我完成了《危险的移动》第二部的创作(第一部于二〇〇五年出版),按照习惯把书稿封存了起来,开始思考下一步怎样执行创作计划。
本书不在计划之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这里的人物却经常闯到我的脑海里来,甚至在读书的时候也经常想到它,总感觉有一种东西在召唤着我。因此,一旦把《危险的移动》第二部杀青,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九八六年创作的中篇小说《母亲·儿子·黄河》找出来,仔细阅读。我发现了将近二十年前的稚嫩,同时也发现了这部作品蕴涵着没有被很好开掘的深刻历史内容,这是一个现在就可以开挖的富矿。于是,我改变了计划,把别的作品推后,优先写作本书。
《母亲·儿子·黄河》是一部较长的中篇,大约八万字,一九八七年到一九八八年曾经在一份历史研究杂志上作为特定题材作品进行连载,当时反应不错,曾经有电影导演找到我,希望改编成电影。我自然十分高兴,全力做了配合。但是,我不知道那位导演在他所在的电影制片厂遇到了什么问题,这件事居然在进展到一定程度以后渐渐停了下来,当时弄得我很郁闷。现在,我很庆幸那件事没有进行下去,否则,在我的创作历史上留下的将不是辉煌,而是一种抹都抹不掉的难堪。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作品本身。
《母亲·儿子·黄河》的主题是:在阶级性与人性的冲突中,阶级性最终战胜了人性,核心情节是母亲玉兰由于儿子绍平的怯懦而枪杀了他。这实际上是用适合于那个年代要求的概念化、主题先行的手法创作出来的一个故事。时间过去了将近二十年,时代思想在深化,我个人的认识和见解也在深化。我感觉,原来对题材和人物的处理都趋于简单和肤浅,脱离了人物的内在性格逻辑,在这个层面它是不成功的;但是,作品所提供的大量微观精神世界的描写,又使得它显现出一部优秀作品的内在品质。
我决定修改这部作品,严格说起来是重新写作它。
我用整整一年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在全部工作以外的时间全身心浸淫在作品里,生活在那些虚构的人物中间,几乎中断了全部社会交往,连手机都搁置了起来。我常常半夜两点钟起床和我的人物交谈,天亮以后再回到现实生活当中——就像经历了梦游的人那样,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世界反倒不那样真实了。
在这里,我特别要提到我爱人袁平和女儿陈萌在生活上、精神上给我提供的帮助和支撑,没有她们的这种帮助和支撑,我将无法安排任何创作活动。
和以往的创作经验不同,当我为本书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没有体会到终于做完一件事情的兴奋感,反倒觉得是解脱了一个“噩梦”。这个“噩梦”难舍难弃,缠绕了我将近二十年,让我兴奋,让我痛苦,让我理智,让我疯狂……我经常问自己,在这个故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打动我,让我如此不得安宁?我想也许有很多原因,但是最根本的恐怕还在于:这是一个关于我们自身的故事,我们不可能在这样的故事面前无动于衷。
我以为,小说必须表达只有小说才能够表达的东西,这些东西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性的深度、心灵演变的轨迹和引人入胜的故事。如果一部小说不具备这三种要素,那么,就可以不认为它是小说,至少可以不认为它是一部优秀的小说。
所谓人性的深度,就是人的灵魂对于客体世界所感受的深度,它不受时间、地域的限制,在任何空间和时间上都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够感知的音响,或者激昂,或者沉郁,或者欢乐,或者悲伤……爱情、生命和死亡是能够将人性深度展示到极限的领域,它们也因此成为文学尤其是
长篇小说的永恒主题。仅有人性的深度还远远不够,好的长篇小说必定能够把灵魂的任何震颤(哪怕它极为轻微)和心灵演变的轨迹记录下来,传达给读者,唤起读者类似的感受……这就是艺术的功能。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载体,这个载体就是或者说只能是一个生动感人、荡气回肠、千姿百态的故事。
我试图在这部作品中让上述三种因素都发挥到很好,希望自己为读者奉献出一部真正的好的小说,为此,我比以往做了更为艰苦的努力,在这部篇幅不是很长的作品中耗费的心血,不亚于以往创作的任何一部作品。也许我完成得不好,但那不是由于懒惰,而是因为我目前只能写到这个程度,或者说时代只允许我把这个故事讲述到目前这个程度。
任何人都有局限,作家的局限恐怕更严重于普通人的局限,这是因为局限着他的主观和客观因素在创作过程中会扩张为很难反抗的强力,这种强力无嗅无味,无影无形,却能够作用于你的全部精神活动,甚至强大到让你闭嘴的程度。
好在我把故事讲完了,现在,我等着读者的评判。
5
有时候,一个人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并不完全是自己的事情。我从插队之初就确立了文学理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进行过努力冲击,但是并没有达到我期望的高度,尽管在这期间很多人给了我巨大的帮助与鼓励。九十年代以后,我的文学理想虽然没有破灭,但远离了文坛,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了职业工作之中,十年时间就在忙乱当中流逝了,二〇〇三年以后我才把精力重新转移到文学上来,开始将文学作为自己存在的惟一方式。我发现自己站到了新的基点上,这个新的基点提升了一个人的精神高度,看人看事都有了新的视角。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感激促使我进入这个阶段的人——如果不能进入这个阶段,我就不可能写出《危险的移动》前两部将近一百万字作品,不可能写出本书,也不可能写出其他作品,更不可能获得今后进行文学创作的持续动力。
《危险的移动》第一部出版以后,我得到文学界和评论界朋友的热情赞誉和鼓励,接到很多陌生读者的来信,我品味到了被人理解的幸福。我对于在重要时刻给予我支持的出版社领导和责任编辑充满了感激之情。
在本书出版过程中,我亲眼目睹了责任编辑朱瑛女士的职业热情,没有她的努力,本书不会以现在这个面貌出现在读者手中;王文平先生更以令人赞佩的睿智与经验评价了本书,给与了我宝贵的鼓励与支持;侯秀芬总编辑长时期以来对我的创作给以莫大理解,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以帮助;本书所有印制、宣传、发行环节都高效而流畅有序……我再次体会到了一个优秀团队对于一本书的意义,通过他们的努力,本书才得以如此快捷地走向读者。
我总是慨叹在文学之路上遇到好人,没有这些好人的支撑,我将难以走到今天,这些好人也是我认为这个世界非常美好并值得我去热爱的原因之一。
陈行之
2007年早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