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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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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铁凝
大浴女引子
在尹小跳的家里,有一张三人沙发和两张单人沙发,织贡缎面料,那么一种毛茸茸的灰蓝色,像有些欧洲女人的眼珠,柔软而又干净。沙发摆放的格局是压扁了的u字形,三人沙发横在u字底,在它两旁,单人沙发一边一个对着脸。
尹小跳对沙发的记忆大约从三岁开始,那是60年代初期,家中有一对维红色灯心绒面的旧沙发,沙发里的弹簧坏了一些,冲破了包裹它们的棕和麻,强硬地顶在那层不算厚实的灯心绒下面,使整个儿沙发看上去疙疙瘩瘩,人一坐上去就吱吱嘎嘎。尹小跳每次费劲地爬上沙发;都能觉出屁股底下有几个小拳头在打她,她的脆弱的膝盖和娇嫩的后背给坏弹簧硌得生疼。可她仍然愿意往沙发上爬,因为和她专用的那把硬板儿小木椅相比,她在沙发上可以随心所欲地东倒西歪——可以东倒西歪就是舒坦,尹小跳从小就追逐舒坦。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沙发这种物质被纳入了一个阶级,那阶级分明是要对人的精神和肌体产生不良影响的,像瘟疫,或者大麻。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屁股是不和沙发接触的,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家里,软椅也稀少。就在那时,70年代初吧,尹小跳到底又从摆着几把硬椅子的家中发现了一对羽绒枕头。那是靠在父母床上的枕头,当他们不在家时,她就从床上拽下枕头,一个留给自己,一个分配给她的妹妹尹小帆。她们把羽绒枕头分别平放在两把硬椅子上,然后坐上去,扭动着腰肢在蓬松的枕头上“咕容”,假装那就是沙发。
她们享受着这不可外传的舒适,在“沙发”上歪着,嗑几粒瓜子儿,或者吃一把山里红。每逢这时,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尹小荃就会焦急万分地挥动着胳膊,嘴里一阵“啊啊啊啊”,一路跌撞着奔过来尹小荃是尹小跳和尹小帆的妹妹,那时候两岁。她一路跌撞着奔过来,显然是要加入两位姐姐的“沙发休闲”的,可她们并不打算理睬她。她们对她采取彻底的排斥态度。她们也蔑视她的缺陷——尹小荃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很有可能是个哑巴,但哑巴尹小荃是个小美人儿,人见人爱的那种。
她还特别乐于和人交流,计一些大人或半大的人把她抱来抱去。她在她们怀里晃着一头自然弯曲的小黄毛儿,嘟起鲜艳的小嘴唇,打着各种手势——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讨好你的时候她就把粉嫩的小手儿按在嘴唇上冲你飞吻;对你表示生气的时候她就竖起她那笋尖儿一般的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来晃去;想轰你走的时候她就指指天上,再把双手一合贴在耳边,像是说:噢,大黑了,我要睡觉了……
现在尹小荃站在尹小跳和尹小帆眼前,频频冲她们飞着吻,分明是央告她们让她也爬上那“沙发”坐一会儿的,见没人理她,就又换了手势:她愤怒地伸出胳膊,竖起一根小拇指,以此告诉她们,你们太不好了,太不好了,你们就像这根小拇指一样渺小啊,我看不起你们啊!还是没人搭理尹小荃,她于是捶胸顿足起来。尹小荃的捶胸顿足不是我们通常对人的某种情绪那戏剧性的形容,她真是在那里捶胸而又顿足。她双手握紧,小拳头雨点儿般地轮番打在胸前那绣着两只白鸽子的沿着花绦于边儿的奶油色围嘴儿上,穿着偏带红皮鞋的肉包子样的小脚同时把水泥地面跺得哒哒直响。眼泪也出来了,还有鼻涕,她开始糟蹋自己的形象。她躺在地上,两条茁壮的肉滚滚的腿向着空中一阵阵蹬端,就像在踩着一只看不见的飞轮。
你以为你这样撒泼就能软化我们的心吗?你愿意冲我们飞吻——飞去!你愿意冲我们竖小拇指——竖去!你愿意捶胸顿足——捶去顿去!你愿意躺在地上蹬腿——蹬去!蹬去啊你!
尹小跳压着眼皮望着在地上打滚儿的尹小荃,一种解恨感涌上心头,并迅速弥漫全身。那是一种冷冰冰的狂热,又是一种躁乱的安然。之后,她索件闭起眼来假寐。旁边那把椅子上的尹小帆便也学着尹小跳假寐起来,她对她的姐姐有一种天然生成的服从感。再说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这个人,尹小荃的出世直接动摇了尹小帆的优越地位,她是尹小帆优越地位的接班人,就为了这个尹小帆不快乐,好比世上所有的领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远保持警惕并心存厌恶。
当她们从假寐中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地上的尹小荃早就不见了,她消失了,她死了。
上述记忆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尹小跳记忆版本中经过修改的一个。假如人的记忆或多或少都被自己篡改过,人类本身的不牢靠就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尹小荃确切的死亡日期是距这次捶胸顿足六天之后,但是尹小跳总愿意把这死亡放在捶胸顿足的当天。似乎这样她和尹小帆就能从这场乱子之中解脱:尹小荃就是在那天离开人世的,就在我们假寐之后一睁眼的工夫,梦一样。我们没碰过她,我们没出房间,屁股底下的枕头能够证明。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设计,没有预谋,没有行动。啊,我是多么懦弱无助,多么毒如蛇蝎。尹小跳只择出了她愿意相信的去相信,她不愿意相信的就假装它们根本不存在。但六天之后的那个事实又仿佛是存在的,它包藏在尹小跳的心窝儿里,从来就没有被她丢失过。
她们谁也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尹小跳和尹小帆聊天时,总是分别坐在那两张灰蓝色的单人沙发上脸对着脸,二十多年过去尹小荃依然存在,她就坐在u字底的那张三人沙发上,那就像是专为她一人单独的特设。她还是两岁的身高,六十公分吧,然而她的头和身体的比例却不是幼儿应有的4比1,即身长等于4个头。她的头和身体的比例完全是成人形态的7比1,这使她看上去不像两岁的小女孩儿,她更像一个微型的小女人。她穿着一条奶油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大腿压着二腿;她不时伸出一个手指头接一按自己那光滑的有弹性的脸蛋儿。她伸手时那笋尖儿般的小拇指自然地弯曲着,兰花指似的,因而她显得有些搔首弄姿。她多像一个交际花呀,尹小跳想。不知为什么尹小跳很愿意用这个过时的称谓来形容一下尹小荃,她不打算使用眼下那俗不可耐的‘小蜜”之类的新词儿。交际花虽然也隐含着暧昧、挑逗。轻浮和不洁,但它在逝去的年代所传达出的神秘感和雾一样朦胧的浪漫色彩,在今天没有什么词可以替代。她是卑屈、玩世的,却又不是那般直奔主题样的对权势简陋、僵硬的依附。
她的高傲、耀眼和热情背面深厚的苍凉,凡人永不知晓。
落花流水的生活啊,交际花尹小荃。
第一章 婚前检查.1
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没什么两样。在早春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外省的阳光和首都的一样,都让人觉得珍贵。这个季节写字楼、公寓和居民住宅的暖气已经停了,白天,室内比户外要明凉许多。这个季节尹小跳的骨头和肉常常有些酸疼,当她走在街上,大腿的肌肉会突然一下子发酸;左脚域者右脚)的小脚趾,里边那些纤细的小关节也会一阵阵曲里拐弯儿针刺样地疼。这有点儿难受,却是一种好受的难受。那疼也是小打小闹,咿咿呀呀撒娇似的,像被太阳晒开了的一种半醉的呻吟。在她的头顶,路边的小叶杨也绿了,绿得还嫩,轻烟一般在浅色楼群的腰间缭绕。一座城市就显出了它的柔软,还有不安。
尹小跳坐在外省的出租车上,摇下车窗玻璃把头探出去,像要试试外面的温度,又仿佛要让普天下的阳光全部照耀在她那颗剪着短发的脑袋上。她这种探头车外的姿态看上去有点儿野,再过分一点儿就是粗鲁了。可是尹小跳并不过分,从小她对各种姿态的把握就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分寸感。
所以此刻她的探头车外仅仅是有一点儿野和一点儿优雅。那时落下的玻璃正挤住她的下巴颏儿,宛若雪亮的刀锋正要抹她的脖子,还使她有种头在铡刀下的感觉。这是一幅血淋淋的过瘾景象,带点儿凛然不屈的自虐性质,是童年时代刘胡兰的故事留给尹小跳水远的纪念。每当她想起国民党匪帮用铡刀把十五岁的刘胡兰给铡了,她的喉咙就会“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惧,又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快感。那时她就总问自己:为什么最吓人的东西也会是最诱人的东西呢?那时她分辨不清她是因为渴望成为英雄而幻想去躺在铡刀下还是越怕躺在铡刀下就越想躺在铡刀卜。
她分辨不清。
出租车在洒满阳光的大街上跑着,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其实真没什么两样。尹小跳想。
不过,外省的阳光和首都到底是两样的,尹小跳又想。
此时此刻,就在外省省会福安市,就在这个距北京仅二百公里的城巾,阳光里的尘埃和纤维,阳光下人的表情和物体的形状,不知怎么和首都总有那么点儿不一样。遇到红灯时,尹小跳便开始打量那些被红灯拦住静止下来的骑自行车的人。一个穿着黑色松糕鞋和一身窄瘦黑衣服的女孩子体态匀称、面容姣好,染着金黄的发梢儿,使她想起她在特拉维夫、纽约和汉城看见的那些喜欢穿黑衣服的少女。世界流行什么,这里也在流行什么。这个外省黑衣少女,她叉腿坐在白色跑个车座上,一边焦急地扬起手腕看表,一边吐痰。她看一看表,吐一口痰;吐一口痰,又看一看表。尹小跳猜测她肯定有急事,时间对她是多么重要。不过她为什么要吐痰呢?既然她有手表。既然她有手表,就用不着吐痰。既然她吐痰,就用不着有手表。既然她已经学会了让时间控制她的生活,她就应该学会控制痰。既然她有手表,就不应该有痰。既然她吐了痰,就不应该有手表。既然她有表,就万不该有痰。既然她有痰,就万不该有表。既然表……既然痰……既然痰……既然表……既然、既然……红灯早已变了绿灯,黑衣女孩子早把自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尹小跳还纠缠在手表和痰里没完没了。她这种看上去特别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让人觉得她简直就要对着大街放声喝斥了,可她这种极端的非此即彼的纠缠却又似乎不是真的义愤。假设她强令自己把刚才那“既然有表就不该有痰”的句于颠来倒去再默念15遍,她一定会觉得结果是茫然不知其意义。那么,她这种纠缠的确不足真的义愤,一点与己无关的喋喋不休的尖刻罢了,这原本就是一个手表和痰并存的时代,尤其在外省。
尹小跳从车窗外收回了她的脑袋。车内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支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儿照亮,找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哎,巴扎嘿!”这是当地音乐台的一个有奖竞猜节目,主持人请听众猜出歌名和演唱此歌的演员,猜中者可得到一套佳宝牌sod护肤品。不断有听众打进电话,操着福安味儿的普通话把歌名和歌唱者猜来猜去,却没有一个人猜得对。毕竟,这歌和唱这歌的老演员对于现在的听众是太陌生了。陌生到连音乐台的主持人都觉出了尴尬。尹小跳知道这首老歌的名字,也听出了那演唱它的人是谁,这使她无形中似乎也加人了这个有奖竞猜,虽然她压根儿就没打算给这条热线打过去一个电话。她只是下意识地在心里把这首老歌唱了许多遍——单唱那最后一句:“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巴扎嘿……”二十多年以前,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唱这首歌时,就最爱唱最后那个“巴扎嘿!”这是一首西藏翻身农奴歌颂毛泽东的歌儿,显然那“巴扎嘿”不是一句汉语。就为了它不是汉语,当年的尹小跳才会那么起劲儿地重复它吧,带着那么点儿不明根由的解放感,像念经,又像耍贫。因为想到了耍贫,尹小跳才强迫自己在心里停止对“巴扎嘿”的重复。她回到了现在,回到了外省省会福安市的出租车上。音乐台的节目已经停上,安静的出租车座位上铺着一块不太干净的棉线割花垫子,像从前北方农村姑娘手绣的鞋垫。这使尹小跳每逢坐进这样的出租车,总有一种坐在炕上的感觉。这就是外省了,她感叹着。虽然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习惯性地把这里的一切和首都相比。无论从心理距离还是从地理距离,北京离她都是那么近,一直那么近。这似乎和她生在首都她是北京人有关,不过在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她是北京人,她也不觉得她是外省人是福安人。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她经常有点儿赌气又有点兴灾乐祸地这么想。她好像故意要使自己无所归属,仿佛只有无所归属才可能让她自由而又自在地高于眼前的城市,让她镇静地、不事矫情地面对所有的城巾和生活。而当她想到镇静这个词的时候,她才明白坐在出租车里的她也许不是那么镇静的,她大概要结婚了。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多次婚似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意,也谈不上贬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她的眼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胧;她的体态呈现出一种没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女性的成熟的矫捷、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恋爱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话的那一头,芝加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一串串语言。她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确是一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她的发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讽刺和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牛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探亲,在引小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干净头发——她那一头宝贵的长发。她绷着脸抱怨着,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没准儿她不应该告诉她。
出租车把尹小跳送到亿客隆超市,她采购了足够一星期吃的东西,然后乘车回家。
家里停了暖气,房间里有些阴凉,但这阴凉显然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满空间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确定的,带着几丝幽幽的落寞之气。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晚上,尹小跳喜欢打开所有的灯,从走廊开始,到厨房,到书房,到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镜前灯,床头灯……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这些开关,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这么熟络而又准确。
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问行走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
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缎面料的单人沙发,那似乎是她在人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发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发,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在那张三人沙发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配合。情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他们深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嚼清是谁先“勾引了”谁时,陈在就会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情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发上看了一部书稿,就洗澡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欢“钻被窝儿”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和那“被窝儿”。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
她也不冉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凉儿。她需要蜷缩的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毛毯,你简直不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牛间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独甚至无聊。她开始胡里胡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个人。
她蜷缩在被窝儿里等来了陈在的电话,他在电话里亲着她,他们说了很长时间。当尹小跳挂断电话时,她发现自己还不想睡觉。就在这个晚上,陈在远离福安的晚上,她特别特别想看一看封存在书柜多年的那些情书。那不是陈在写给她的,她也早就不再爱恋那给她写情书的人。她此时的欲念谈不上是怀旧,或者有几分查看和检点的意思,也许她珍惜的是那些用人手书写在纸上的字。在今天,已经没有太多的人用手把握着笔在纸上写字了,特别是情书一类。
一共六十八封信,每封信都被尹小跳按时间顺序编了号。她打开第一号,展开一张边缘已经发黄的白纸:“小跳同志,在京匆匆一面,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肯定还会冉见面的。现在我在飞机上给你写信,今日到上海,明日飞旧金山。你约我写童年自传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因为是你约。”署名“方兢”,时间是1982年3月。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张便条。字很大,歪歪斜斜地铺排在十六开白纸上,就显得稀疏,字们像是瞪着傻眼在看读信的人。严格来讲,它也算不上情书,但它当年给尹小跳灵魂的震撼,却比日后她接到的他那些真正的情书要强烈得多。
写信人方兢在当年的电影界人红大紫:他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美丽生命》在全国各大影院不厌其烦地上映之后,还连获了几个大奖。那近一部描写中年知识分于在过去的年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却乐观地存活下来的电影,方兢就在电影中扮演那个被关押在边疆劳改农场的知识分子。他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劳改使他再也无缘和这种乐器见面。
电影中有个情节:主人公在食不果腹的超常劳动之后,当他从莜麦田里直起腰,看见远方迷人的晚霞时,还是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他以右臂当琴脖,用左手按在右臂上,手指跳动着,就像在按动提琴的柔弦。电影在这时有个特写,即主人公那条瘦骨磷峋、伤痕累累的胳膊和他那只已经变形的古怪的手。那条模拟着提琴的胳膊和模拟着演奏的手让人心碎,尹小跳每次看到这里都禁不住流下热泪。她坚信那不是表演,而是方兢本人就有那样的经历。这样的电影情节在今天看来也许稍显矫情,但在当年,在人心被压抑了太久的时代,它轻而易举就能呼唤出观众奔涌的泪水。
尹小跳从来就没有设想过她会认识方兢。那时她大学毕业不久,通过关系进人福安市儿童出版社当编辑。像所有崇敬名人的年轻人一样,她和她的同学、同事热心地议论《美丽生命》这部电影和方兢本人,阅读报纸上、杂忐上一切关于方兢的介绍并且争相转告: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家庭,他的爱好,他正在进行的创作,他带着影片赴某国参加某个电影分又获一个什么奖,甚至他的身高他的体重尹小跳都一清二楚。她和他认识是个偶然的机会,她去北京组稿,遇到一个大学同学,这同学的父亲在电影家协会工作,因此消息特别灵通。同学告诉尹小跳,电影家协会要给方兢的作品开研讨会,她有办法带尹小跳溜进会场。
研讨会那天,尹小跳被同学带着溜进了会场,她们坐在角落里。那会上说了些什么尹小跳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方兢比电影上显得年轻,说一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嗓音洪亮,笑起来身子频频向后仰,显得很随便。还记得他手握木烟斗,话到激动之处他就把烟斗在半空挥来挥去,有人称之为潇洒。他的四周,围满了俊男靓女。当研讨会结束时,这些人一拥而上,举着本子请方兢签名。同学一把拉住尹小跳的手,想随着人流冲上前。尹小跳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却本能地向后退着。同学只好放开尹小跳,单枪匹马往前挤去。其实在尹小跳手里,那笔记本已被翻到了新的一页,翻到了准备让方兢签名的那个空白。可她还是摸着本子向后退着,也许是有些胆怯,也许是骨子里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合时宜的傲气扼制了她的狂热。尽管在他面前她是如此地微不足道,那她也不愿意充当一个只会追着名人签名的傻瓜。她后退着,义在心中惋惜着这白白失掉的机会。这时,处在人的旋涡中的方兢突然伸出他那长臂猿一般的胳膊,指着人群之外的尹小跳说:“喂,你!”他说着,拨开人丛走到尹小跳跟前。
他来到了她的跟前,小由分说夺过她手中的本子,在上面签下了他的大名。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似乎屈尊地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
“我更愿意说非常感谢您,方兢先生!”尹小跳意外而又激动,并忘乎所以地胆大起来:“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想让您签名呢?”她也试着直观他的眼睛。
“那你想干什么?”他不明白。
“我想……是这样,我想向您约稿。”尹小跳到底把自己和那些单纯的请求签名者区分了开来,她怀着满心幼稚的郑重,即兴式地、又带点儿挑衅性地对方兢说。
“我看咱们俩得颠倒一下了。”方兢边说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我请你给我签个名可以吧?”他把信封伸到尹小跳眼前。
这倒使尹小跳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方兢的提醒下,留了出版社的地址、电话。接着,她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地对方兢说了她的约稿计划,尽管这计划是几分钟之前她才瞎编出来的。她说,她报了一个选题,社里已经通过了,她准备出一套名家童年丛书,包括科学家、艺术家、作家、学者、导演、教授等人,面向小学四年级至初中的孩子,方兢先生的作品和他坎坷的人生经历已经在社会上产生了很人反响,假如从童年角度切入写一本自传,肯定会受到孩子们的欢迎,问时也能收到很好的社会效益。尹小跳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为自己这不负责任的胡编乱造感到惭愧。越是惭愧,她便越要煞有介事、一板一眼地说下去。就这样,越说越跟真的似的,是啊,就跟真的似的;她多么希望方兢在她们滔滔不绝的时候拒绝她啊,那样她就解脱了,那样一切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了。本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啊,一个人名人和一个外省出版社的普通编辑。可是方兢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拒绝她,是电视台的几个记者打断了他们,簇拥着他作现场采访去了。
那次研讨会后不久,卢小跳就接到了方兢从飞机上写给她的这第一封信。她无数遍地读着信,研究着、玩味着、琢磨着那些似有意、似无意的字字句句。为什么他一定要在飞机上给我写信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把自己的行踪比如上海比如旧金山什么的,随便告诉一个陌生人呢?在尹小跳的概念里,名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神秘的,包括他的行踪。又为什么因为是她尹小跳约稿,他才会认真考虑呢?这合乎常情吗?她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无法细想,又不能不深思,她让一种偷偷的甜蜜在心里洋溢。至少,她的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满足,她的工作也将有一个美妙的开端吧。她必须郑重对待她那即兴的胡编乱造的约稿计划了,她必须制定一个切实可行的、严密的、有说服力的选题报给编辑室主任,并力争社里通过,因为方兢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名人已经答应考虑她的约稿了,一切就跟真的似的。
又过了些大,尹小跳收到了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第二封信。
这是尹小跳按顺序编就的第二号。
小跳:
我去掉“同志”二字你不介意吧?我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连续给你写信——给一个不屑于让我签名的女孩子写信。当一大群美女往我身上扑的时候你退却了,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句轻佻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话。但她们的确是频频往我身上扑的,这两年我也理直气壮地充分享受着,半真半假、半推半就的。这时候你出现了,那么冷淡,那么让人不可琢磨。现在,在万里之外的美国西海岸,我面前不断出现你那天的样子,你的让人不敢直视的深渊一样的眼睛,你的神秘的紧紧抿住的双唇。我想,你本不是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的,你是被神的力量送来的。而当我前往美国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带了一张中国地图。这有点儿做作,似乎向人炫耀我是多么爱国,我是一个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后来我才发现我是为了把中国地图上的福安市带在身上,那是你的城市,你居住的地方。在地图上它只有一粒小米儿那么大,我不断用手指尖儿抚摸它——那一粒小米儿,就像……就像……我想,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其实我们离得并不远,仅仅200公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到你居住的城市看你。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必见我,我就在你家窗户下边站一会儿就行了。另外,我经过认真考虑,觉得你的选题是很有意义的,我已决定为你写一本,在拍片之余我就可以做这件事。
下午去了著名的金门大桥。夕阳之下,在伟岸的桥畔看旧金山这座城市,这座人工填海创造的梦幻般的都市,我第一次对都市有了确凿的概念。如果从前我对城市有着不好的情感或曰偏见,旧金山改变了我的看法,它使我看到人的智慧和力量是怎样发挥到极致,人类和城市那互相征服又互相陶醉的壮美景象我不了解你的生活经历,不知道你这个年龄的人对西餐有多少了解。在这儿,渔人码头卖一种很有意思的食品:一只硬壳儿带盖儿的大圆面包(盖子也是面包做的),打开之后里边盛着热腾腾的奶油浓汤,这面包其实就是一只面包做的大碗。吃时你得小心地捧着面包碗,咬一口面包喝一口汤。喝完汤,那“碗”也就被你吃进了肚里。当我站在海风里过瘾地吃着这“面包碗”时,我想起了从前在劳改农场的岁月。我想,即使耗尽我心中所有的浪漫,也假设不出这样一种憨厚而又奇特的食品。我还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你,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你一定爱吃。
当然,更多时间我还是想到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太穷了。我们的人民必须尽快地富裕起来,我们才有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真正坦然地和他们相处,真正消除内心深处最隐蔽的自卑,而这自卑又往往是以自满的形式强烈地表现出来的,在我身上就有……我想我已经占用了你太多时间,很多话以后我们见面再说吧,很多话以后让我慢慢说给你听。我总觉得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你和我。
现在已是深夜,在我窗外,太平洋的涛声仿佛就响在耳边。希望你能收到并读完这封信。我一星期之后回国,如果有可能,请给我回一封信行吗?寄电影厂即可。当然,也许这是我的奢望。
祝愉快
方兢
1982年x月x日
当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时候,她的上铺,就是后来领她溜进方兢作品研讨会的那个同学,经常深夜才回宿舍,谁都知道她正在狂热地恋爱。上铺的相貌平平,但是因为恋爱,她的眼神儿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焕发出奇妙的风采。有一晚,当她蹑手蹑脚地摸黑回到宿舍时,她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爬上自己的床铺。而那一晚,在她下铺的尹小跳也还没有睡着。尹小跳在床上静静地观察着走进宿舍的上铺,她看见上铺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面小圆镜子。举起镜子面向窗户,就着月光端详那镜中自已的脸。月光是太朦胧了,它不能满足上铺观照自已的欲望,于是上铺又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走廊里一束淡黄的灯光照进来,照在上铺的身上,上铺站在门口,冲灯光仰起头,又就着灯光举起了镜子。她照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带着醉意的美好的脸,肯定是热的,红扑扑的。而她对自已也一定是满意的。这间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为这个站在门口,就着走廊灯光照镜子的女生而变得这么丰满和安详。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不单单是为了上铺,她为了什么呢?
又一个深夜,上铺回来之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她把头伸到尹小跳的下铺悄声叫醒了她。接着她迈下来,和尹小跳并排躺着,迫不及待地开始诉说。她说尹小跳我告诉你啊我必须告诉你,我终于不是处女了。有一个人爱着我呢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么也明白不了。她让尹小跳猜那人是谁,尹小跳猜了几个同班男生,上铺不屑地说,他们,就他们?
她说她永远不会和这些校园里的人发生关系,她说他们没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对社会有独特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给人心以启蒙的先驱。她爱上了一位先驱,是那先驱解放了她的思想和身体,把她从处女变成了一个……一个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权享受这个,你早就有这个权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铺描述着她和那先驱的同居经历,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准吓你一跳。她停顿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辞鼓动起来,她迫不及待地问着是谁啊是谁啊!上铺做了一个深深的呼吸,然后,她就像害怕吓跑了谁似的轻轻用气吹出了几个字:“《零度档案》的作者。”那的确是用气轻轻吹出来的,而不是用嘴唇说出来的。时年今日,尹小跳还能清晰地记起伴随着“零度档案”这几个字上铺那紧张的热烘烘的呼吸。
《零度档案》是一篇小说,应该是“伤痕文学”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读者的欢迎,它的作者也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他们的敬重。在那个时代,人们为一篇小说和一个写小说的人付出广多么大的诚意和热情。那热情也许是幼稚的浅薄的,却带着一种永不再现的清白和纯正。上铺无疑会得到尹小跳的羡慕,她本该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却欲罢不能,她必须要与人分享她这隐秘的幸福。她说,要知道他不是一个凡人他是一个作家呀,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呀。尹小跳你知道现在,就现在,我才对“横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说就是这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他对我是那么好,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觉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给我买,他真就起来骑着自行车满城给我找果丹皮去了,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给我买果丹皮!你听见没有尹小跳你听见没有?
你还是处女吗尹小跳你还是处女吗?你要还是你就太亏了。
你不觉得你太晚了吗,真是没出息呀你……
第一章 婚前检查.2
尹小跳不知道上铺为什么非得把果丹皮和处女联在一块儿说,好像谁要还是处女谁就不配吃果丹皮似的。她对“我终于不是处女了”那个“终于”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种忙乱和浮躁。无论如何那“终于”不该是上铺对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许那是她的夸张,当一个时代迫切想要顶替另一个时代的时候,一切都会夸张的,一切,从一篇小说到一个处女。但是上铺的激情和亢奋还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铺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个浑浑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的没有开化的村姑,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让青春顺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确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挟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铺拉拽着,斥责着,笑话着又指点着,她的身体也似乎盈满了新鲜而又暧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须得做点什么,哪怕她这“要做”本身就是一种盲目的夸张。可是她应该做什么呢?她没有恋爱,校园里还没有出现值得她为他费神的人,那么就走出校园去吧。有一天上铺说她要给尹小跳介绍一个人,她说那人虽然不是作家或诗人,但离诗人很近,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她说听他聊天你会觉得很有意思。她说有一次聚会时他给大家读了一首诗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这个屁股啊,为什么一坐就坐在了资产阶级那一边?无产阶级的板凳啊我恳请你,恳请你收下我这无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并不以为这能叫诗,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从前那些批判会上疯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这“诗”只让尹小跳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羽绒枕头当沙发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时光。她没听说过在诗里可以大讲屁股,毕竟不是谁都配有毛泽东那种气势的,他能把屁股写进诗。她却和这个编辑见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寻求一种刺激。毕竟她只是一个学生,而对方是一个诗歌杂志的编辑。编辑的地位仅次于作家吧,也仅比作家低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一点儿。
是个寒冷的晚上,在美术馆门前,他们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走。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下边都是紧紧裹住腿的牛仔裤,远远看去就像两只闲逛的鸵鸟。尹小跳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单独约会过,特别是和这样一个“离诗人很近”的人。当双方开始有些拘谨地走来走去时,尹小跳率先发现了这一切的毫无意义:她这是在十什么?她想走到哪里去?上铺向她介绍这编辑时不是告诉她对方是个有家室的人吗。她告诉她原是想让她放松的,意思是你们可以恋爱,也可以不恋爱,不必有什么精神负担——不谈恋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不能单独见面了吗?在从前的时代,60年代或70年代这可能是荒唐的,现在不同了。照上铺的观点,仿佛只有让一个未婚女学生和一个已婚男编辑不断地在晚上约会,才能证明一个时代的开放程度和一个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时此刻,她正在通过尹小跳这个活人,帮助她实施她的这个观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并没有感到自由,她觉得十分紧张,叫她内心紧张时她便要滔滔不绝地说话。她说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说起食堂的饭菜,讲现代文学的先生怎样把衬衫错系着扣子就走进了教室……她滔滔不绝、忙忙乱乱地说着,就像不加选择没走脑子,因此一点也不高级,不聪明,没趣味,也不幽默。
她的内心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冷静地提醒她,她与身边这个“驼鸟”见面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她简直就是在用这滔滔不绝的胡扯来惩罚自己这荒唐透顶的约会。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内心又是那么焦虑,因为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结束这刚一开始就该结束的会面。她甚至愚蠢地认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这会面便能尽快地结束。好不实易那编辑插了嘴,她这才发现他带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欢有这种声音的男人,这种声音使说话的人显得装腔作势,总像在用说话的方式练习发声。编辑说毕业之后你准备回你们那儿去吗——你们那儿,是福安吧?尽管是座古城,但毕竟是外省。我劝你还是争取留在北京,这儿才是文化中心,对此我深有体会。
尹小跳对编辑的说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么资格张口“你们那儿”,闭口“你们那儿”的,上铺说他也不过是几年前才从西北的黄土高原调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个主人似的对来自福安的尹小跳作悲天悯人状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着杨梅汽水逗猫玩儿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的一切,当她作为一个小北京人初次进入福安那座城市时,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她有过她的委屈,也有过她的自豪。她曾经力图融入那个城市,也许她融入了,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几个密友在那个古色古香、极端排外的城巾里勇敢地捍卫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从来就不知道有这样几个女孩子,曾经自不量力地妄想把它的文明带给一个陌生的城市。尽管北京水远也用不着她们这样,永远也不需要她们这样,尹小跳她们却执拗地挥洒着她们的痴情。而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为北京做什么了呢,他却已经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说他一开口就是毕业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难道她当真会跟一个陌生人谈及自己的私事——毕业分配吗。总之一切都不对头。她恼恨上铺的眼力,也恼恨自己的轻浮——她很想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几分心酸,为了自己这不辨方向的将自己投掷;她亦有几分清醒:她忽然觉得她并没有顺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识到被她珍藏的依旧是宝贵的,她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们感到庆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铺,她跟不上上铺,那就让她这样“落后”下去吧!
她就在这越来越清楚的思路中等来了末班车。上车的人很多,她一边朝车站跑,一边冲编辑咧咧嘴算是一个告别的笑。然后,她就拼命往已经很拥护的车门挤去。这当儿编辑依然跟在她后边,显然是要照顾她挤上车再离开的,她于是扭头冲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劲儿推我一把!”他使大劲儿推了她一把,她终于上了车,车门在她身后“嘭”地关上了。
她站在末班车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刚才她让他使大劲儿推她一把,原来是她今天晚上最想说的一句话。她还想,其实这编辑是个老实人。不过她也感觉到,就像她不喜欢他一样,他也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她并不是不想给方兢回信,她迟迟没有把回信写成,是因为她不知道这封信究竟该怎样去回。也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无论如何她不能把方兢从旧金山写来的信看成便条。她一遍又一遍地细细读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着泪。她从来也没有读到过这么好的信,她没有理由怀疑写信人的诚恳。
于是她开始给他写回信:“方兢老师,您好。”她写道。
接着她撕掉信纸重新开始。但是他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对她又怎么能让自己写出一封与方兢这样的名人同等水准的复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没有这份书写的才华,也没有如方兢信里那种情感的准备。但就凭了这封信,尹小跳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他,她也必须爱上他。因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爱上了,被他爱上是幸运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龄,以她的阅历,她还一时无法区别崇拜和爱,也不能判断在虚荣心驱动下的情感是怎样快速占了上风。在那些时候或者她还想起过大四时她的上铺,与方兢相比,上铺那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又算得了什么,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时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内心生活。大学时代呵,那一团团来得急、去得快的炽热。
她便又一次开始给他回信,却始终只是那几个字“方兢老帅,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轮电影的影院看他的电影,与银幕上的他相会。她倾听他的声音,研究他的五官,体味他的表情。她力图使劲记住他的相貌,但当她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却发现她根本就忘记了他的长相。这使她害怕而又焦虑,还伴有不祥的预兆;第二天她插空儿再去看电影,她死盯着银砧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个失散的亲人。她还是写不成回信,却在办公室接到了他的电话。
那正是编辑部人最全的时候,主任对她说:“尹小跳,你叔叔的电话。她走到电话前拿起话筒,立刻就听出了他那略带南方味儿的普通话。他不由分说地。有点儿生硬地、一口气地说了如下一段话:是尹小跳同志吗?我是方兢。我知道你办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作声,不要叫我方兢老师,你只听我说就行了。我已经回到北京了,没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电话,很可能你正在心里笑话我是个不识趣的人。但是请你听我说完,不要放电话,也不要怕我,我并不想对你无礼。我只是想看见你,听我说——这几天我在北京饭店开会,你能个能找机会到北京来出差组稿,我知道很多编辑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来,我们见见面,我把我在会上的电话告诉你。你不用马上回答——当然,我又特别想听到你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你还是先想一想。最后我还想再罗嗦几句:我知道我这样子看上去很不冷静,但我有点无法控制自己,这在我来说是非常少见的,可我宁愿相信我的直觉,所以请你不要轻易拒绝我,不要轻易绝我。现在我念电话号码,你能不能记一下,你能记住吗……
她的数字概念很差,但对方兢的电话号码,她只听他说了一遍就牢记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北京,在北京饭店他的房间里见到了他。当她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她觉得他的个子比第一次见他时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个子的人一样,有一点点驼背;不过这并没有遮掩他的风度,他那为大众所知的带点儿傲气和满不在乎的形态。尹小跳想念自已走进他的房间时是个自然的,这不自然仿佛也传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对她笑着,但显然已没有研讨会上那谈笑风生的洒脱神情。
他给她倒了一杯茶,却不知怎么把茶水漾出来烫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给烫了。电话铃又响个没完——名人就是这样啊,老是让电话追着。他不断接着电话,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对电话里的人撒着谎:“不行啊今天不行,现在‘!现在更不行,我马上要去看样片。明天吧,明天我请你吃‘大三无’……
尹小跳坐在沙发上静听着方兢的谎话,觉出一种亲近的默契,也许还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新奇。她感谢他这一串串熟练而又油滑的谎话,感谢他为她拒绝着他(她)们。那是他为她而撒的谎,一切都是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来放松起来,正是别人的电话给了她一点儿缓冲的余地。
终于打完了电话,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来。他蹲着,和她面对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态却是自然、朴实的,像一个在田野里待弄庄稼的农民;像一个大人常常需要蹲下来和一个孩子讲话;或是一个人有时候喜欢蹲着观察一种小动物:蚂蚁或者金龟子。以他的年龄和他的身份,他这样蹲着还呈现出一种孩子式的顽皮。他蹲着对坐在沙发上的尹小跳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出去吧,这些电话弄得人心乱。
他们出了房间,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们选择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的木烟斗。有一个短暂的静默,还是他先开口。他说,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她说,我很尊敬您,我喜欢您的电影《美丽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样……也就是说,很多人和我一样,都很敬佩您的才华,在编辑部,您是大家经常讨论的话题。我们……
他打断了她,他说你是不是一个晚上都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讲话?你是不是呀你说?
她摇着头又点着头,她是想用这摇头点头来平抑她内心的激动,她已经发现她非常非常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时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研讨会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点儿傻乎乎的,又显得那么有主意。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来监视我的那个人。我正是需要被你这样的人监视,除此以外没有人能监视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说谎,我愿意把什么都告诉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烟:我写给你的都是我心里想的,你知道吗?我从不给女人写信,从不写。但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按捺不住要写。我深知我的才华和天分,也深知它们还远没有舒展开来。我的名气应该比现在大得多。总有一天,你就看吧。我还想跟你谈谈我对女人的态度,我对女人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女人们大多是冲我的名气来的,还有钱吧。当然还有一批是甘愿献身什么都不为的。她们很可怜,因为在很多方面……我其实十分肮脏——
但愿我这句话没有吓着你。
他的话其实是有点吓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吓人的,而他为什么要对她这样赤裸裸呢。她为那个“肮脏”而替他感到难过,她原以为她听到的将要比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要对她做什么?尹小跳疑惑着,却又深知自已不具备掌握谈话主动权的能力。她是被动的,从一开始就是被动的,她根本无法预料到后来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动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烟说,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现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么可能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个追逐不到的人——谁也别想。但是你我早晚会在一起。
她终于开了口,她说您这样说话有什么根据?她一边问着,一边被他这种明确的表示弄得一阵心跳。
他却根本不搭理她的提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我早晚会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诉你,即使有一天我爱你爱得发疯,我们在一起时我还会有很多女人。而且我决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我会把什么都告诉你:她们是谁,怎么回事……我要让你来审判我惩罚我,因为你是我最爱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这么坦诚这么真实义这么没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个上帝。你记住我的话吧,也许现在你还太年轻,将来你会理解的肯定会理解的。凡夫俗子会认为我这是一番流氓语言——也许是吧,也许根本不是。
尹小跳听着方兢这闻所未闻的语言,她不想说他这是流氓语言,可他这都是些什么话呢?他这样一个有家有业的男人,也配对一个清白的少女说这样的话吗?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就像被施了法术念了咒语,越发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竭尽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尾随着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独断的张狂的自信之态所幻化出的古怪魁力,他那热烈的眼神里偶尔游走出的几丝冷酷也深深打动着她。
甚至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评判和估价自己,发现和肯定自己:她将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对这个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
奇怪的是他并个是话越多离尹小跳越近,他往后捎着身子,越说就越和尹小跳拉开了距离。他对她的如饥似渴的欲求并不是通过简单、急躁的抚摸和身体的靠近来达到的,他的适可而止的身体距离也并非一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那老练的心中有数。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离开北京饭店,方兢坚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们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风和宽阔的长安街使尹小跳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这才发现和他在一起是很累的,从来都是累的,她却在很多年里都甘愿这累伴随着她。
他一忽儿走在她的左边,一忽儿走在她的右边,他说小跳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她问。
你是一个好姑娘。他说。
可是您并不了解我。
我的确不了解你,不过我自信再也没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为什么?
你知道,因为说到底,这是不可知的力量决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冷淡外表之下岩浆一样的热情……
您怎么知道我会有岩浆一样的热情?您还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觉得我对您的尊重现得还个够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兴奋地说:你的傲慢劲儿也来了——不,不是傲慢,是骄傲,骄傲不是我的,骄傲是你独有的。
为什么是我独有的呢?她口气软下来:您的骨子里如果没有骄傲,您又怎么能说出刚才——在北京饭店里那一番话呢。
他忽然有凄惶地笑笑说,你真以为那是骄傲吗?我骨子里更多的其实是一股无赖气,无赖气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这种说法,或者说不能允许他这样形容自己。尽管多年之后回忆当初,她才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贴切的,但在当初,她还是激烈地反对了他。她这才开始一点一滴把自己对他的感觉说给他听,从读他的两封信,到因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他的电影。她说得很吃力,又惟恐词个达意。当她说到影片中他那条伤痕累累的胳膊时,忍不住又要流泪。她便停住不说,坚持把眼泪忍回去。他不让她再说了,她却偏要往下说。不是为了感动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动。她隐隐约约觉得她在这个备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担当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劳改,她定会伴随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那些妻子,甘心情愿随丈夫去西伯利亚厮守一辈子。呵,为厂证实她的坚贞勇敢崇高超然,她简直恨不得折磨过方兢的那个时光再重演一遍,就让那样的时光来衡量她的心吧——可她是谁呀?方兢有自己的娇妻和爱女。
她说着,招待所到了。她赶紧刹住话闸,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我要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好姑娘。
他们告了别,他走上原路,她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门跑到街上,她叫住了他。
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后来他对她说。
现在他站在那儿不动,等她过去。她小跑着过去,站在他眼前说,我想亲您一下。
他张开双臂将她松松地环住,松松地,因此他们的身体没有贴在一起。她踮起脚尖儿仰起脸,她亲了他,然后迅速离开他跑进了招待所。
方兢始终不能忘怀尹小跳这最初的一吻,因为它是那么蜻蜓点水不着边际,那其实根本算不上一个吻,充其量那是半个吻,只能是半个吻。如一根飞扬的羽毛轻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一片薄薄的雪花了无痕迹地在滚烫的炉盘上溶化。
第一章 婚前检查.3
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诚和羞怯,那是因过分虔诚而生的潦草,因过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么呢——她差不多没有找到他的嘴唇。
也许还不单这些。当尹小跳果断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时,她的心已经开始迟疑,没有人帮她判断,她却必须跑向这个男人。她就在瞬间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请求,又在瞬间让她的嘴逃离了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犹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坚守。
就因为这半个吻是如此郑重而又潦草,如此纯净而又复杂,使方兢来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他不敢。而当他用双臂松松地环住她那一围柔韧的细腰时,他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这个遥远而又亲近的人紧紧地攫住了。
他写给她的信一般都很长,字又特别小。他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派克特别型号的钢笔,笔画细极了,就是俗话说的像头发丝儿那么细吧。这种纤细的笔尖可以助他把字写得更小更密,好似一团团择不开的蚂蚁满纸蠕动。他贪婪地写着小字,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纸较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纸折磨白纸,不分段落也不讲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不是在写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纸啃着纸,他恨个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领每张白纸的分分寸寸,用那些小黑字填满肉眼所能看见的纸上的全部空白,把本来轻薄的一张张白纸挤压成一块块分量沉重的黑云。他恨不得对着上苍呼叫:给我一张硕大无朋的白纸吧,让我把一生的话写完。
在从前和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到过有人如他这样写给她的信。当十几年过后她怀着距离感和审视的心阅读这些来信时,他那满纸满页由于爱她而生出的写小字的耐心,他为了这样的书写而耗费的大量时间,他和他那无限的字字句句对有限的纸张那寸土必争的贪婪与渴求,仍然能使她心里生出几分酸楚。她珍视的就是这份精细的耐心,这份纸张和文字之间那原始、诚恳、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恋,不管那是写给谁的,哪怕是写给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说: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这么小的字,但我还是把字越写越小了,纸也越用越薄,因为我有越来越多的话要告诉你。如果写大字,用厚纸,寄到出版社也许不安全,也许有人会认为是作者寄来的稿件而替你拆开……
他也在有些信中诉说他的荒唐经历。
小跳:
读这封信会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须要写,因为我不写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几天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员xxx做爱(她比你还要年轻,但并不出名),感觉非常不好。也许因为一切都太仑促,她的目的性太强了,大直接了。几天来她一直跟我谈话,并不是要争这部戏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确定,她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她希望我的下一部电影能对她有足够的注意。看得出她对和男人的交往有些经验,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后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虚荣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对我能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很可惜没有,她甚至不屑于和我调情。在她们这个年龄的人的眼里,我可能只是个有权力让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头子吧,虽然我还不到五十岁。她却强烈地要和我做爱。我承认她的身体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对她的态度是玩弄的,后来又有了一点儿轻蔑的亢奋,因为不知怎么我在那时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时候特别渴望得到她的吻。不是别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长的,舍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从你身上得到的一样,虽然我从未在你那儿得到过。在那个我无法忘记后来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只给了我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不敢。
对xxx我没有什么不敢,当她在我面前快速脱衣服时我制止了她。我让她亲吻我,她照着做了。她倚在我身上,双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长时间并不断腾出嘴来问我:
“可以了吗可以了吗?”她亲得很卖力也很周到,她的舌头去了我嘴里可以够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闭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热吻。但是不行,她亲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显然是不耐烦了——因为她不耐烦了,我就偏要她没完没了地继续亲下去;我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动弹,我们两个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负。后来这一切终于改变了方向,因为她偷偷从我脖子上抽出一只手,她开始抚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这时我愿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亲我的用意,她一定以为仅有这种动作是不切实际的,仅有这种动作我就不可能达到目的,她的目的也就更无达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诉我,虽然我的亲吻总是不能让你满意,但我还有别的我愿意给你……我们做爱,眼前到处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恳请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后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体下面就是你——我的最爱,但当我真的幻想成你的时候,强烈的罪恶感又把制着我可能产生的快感,以至于在那一瞬间我分辨不出身体下面到底是谁?我在做什么?最后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让它出来。
我愿意让你一万遍地诅咒我,当你诅咒我的时候我空虚的灵魂才可能有个安稳的去处。我的灵魂究竟能够安放在哪里?也许我索要的太多了,为什么当我不断得到梦想中的好东西:成功,名气,国内国际奖,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钱……我的焦虑反而日益严重呢?
我结婚之前还有过一个女人,是劳改农场分配给我的一个独脚女人,比我大十五岁。她是一个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为我虽然是人类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说是她接受了我。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并不是让我尽男人的义务的,她是独脚,却力大无比,以我长年累月吃不饱饭的虚弱体力,也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她常在深夜将我绑起来用纳鞋的锥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来就行。更让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在有一次我睡熟时掀开被子发疯似的揪我的阴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精神错乱,我想也许那是因为出门便有山吧,当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垒土房看见沉默的万年不变的山时,当我看见院子里疯跑的鸡和土路上热腾腾的牛粪时,活下去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我甚至练出了一种本领:每当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迹斑斑鼻青脸肿终于罢手时,我能够立刻呼呼大睡而且连一个噩梦都没有做过。但在今天,我却不得不多少遍地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要什么?
我并不愿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这样给你写信才能够让我的心洁净。我是那么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于这渴望变成了害怕。并且,我还毫不客气地蛮不讲理地害怕别人和你在一起。以我对女人的了解和对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饭店酒吧喝咖啡的时候,你大概没有注意到邻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看你,还有对面一个英国老头儿,我能肯定那是个英国人——那个老家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没有注意到,你当时很紧张。但我看见了,我不用专门观察只用眼的余光就够了,我对我的感觉充满自信。你是那种能抓住人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抓人的东西,你有那种让人看你的本领,虽然你还不自知。我劝你对此应该在意,你应该学会保护自己。有人对你说过这些话吗?我相信我是惟一对你说这种话的人。随时随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让别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并不是说喜欢注意你的人都要对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认他们也一定是极有眼力的,他们不是群流氓、下流坯,正因为如此我才更紧张,我不希望你被他们夺走,尽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对我的真实感情,那我也不愿意。我曾说过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就是我在美国用手指尖儿不断抚摸过的那粒小米。我会想办法不让街上的人认出我,总有一天我会这样。
现在来谈一下你约我的书稿。我试着开头,写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难,因为我找不到一种轻快而又干净的心情。如果你的读者群是孩子,你首先应该有一颗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至少对你,但却太不干净我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种挑战。我想在拍完《冬眠》之后集中一下时间和精力来写这本书,我会试一试究竞我还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觉得我的信太罗嗦?而罗嗦就是一个人见老的征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我多么盼望你快点儿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时我们才会在一起吧。那时我们都已老得分不出男女,你像个老头儿,而我像个老太太。我们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我们就还能说话。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坚硬的总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齿,而最柔软的舌头和嘴唇却能存在到最后陪伴我们一生……
1966年秋季的一天,北京灯儿胡同小学一年级新生尹小跳,在学校小操场参加了一次热闹而又杂乱的批判大会。
那是一次全校帅生参加的批判会,许多课桌摞在一块儿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台下,各年级学生坐在各自从教室里搬出来的小椅子上。
刚刚当了几大小学生的尹小跳觉得这很新鲜,那时她对开会并没有个消晰的概念,她觉得这样坐在操场上,就像一种露天的上课,并且比上课要自由。因为上课时老师要求同学们必须把双手背到身后坐直身体听课,坐姿正确才有助于身体的健康发育。但是今天,在操场上,班主任没有要求同学们把手背到身后去,你的下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是当时的气氛太严肃又太压抑了,老帅们已经顾不得要求同学们的坐姿。尹小跳只记得他们不断被高年级同学带领着呼口号。
没有人告诉他们呼口号时要攥拳头举起胳膊,但同学们无师自通地都会这个。他们一次次地举起稚嫩的小胳膊,一遍遍地呼喊着不明其义又慷慨激昂的口号。当有些口号慢慢具体化之后,尹小跳才逐渐明白它们的意思和它们的指向比如有一个口号叫做“打倒女流氓唐津津”,尹小跳在呼喊的时候便知道府津津是灯儿胡同小学的一个女老师,教高年级数学的。她还听到身后有外班男生纷纷议论着,原来唐老师是个女流氓啊。
唐老师被几个高年级女生押上台来,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牌子上用墨汁写着:“我是女流氓”。一年级同学坐在第一排,所以尹小跳把牌子上的字看得十分清楚。她认出了“我是女”三个字,后面那两个字虽然不认识,但结合刚才的口号,她推断出那肯定是“流氓”二字。“我是女流氓”,这是一句使她心惊肉跳的话,在她的意念里,流氓不仅是坏人,而且是坏人当中最坏的,比地主、资本家更坏。她想一个大人怎么能随便就说:“我是女流氓”呢,用第一人称。这种用第一人称宣布“我是xxx”,使尹小跳有一种自己也解释不清的强烈的别扭。
因为坐在第一排,她还清楚地看见了唐津津这个人。唐津津大约三十岁,白净,瘦弱,过于瘦弱和白净了,加上剪着直短发的脑袋和鼻子都有点儿尖,她简直就像是一根牙签儿。一根牙签儿,这是长大之后的尹小跳的形容。她的确像一根牙签儿,而不是杨柳,因为她虽细弱,却很硬挺,她牙签儿似的把自已戳在台上,任高年级女生把她推来搡去,就是不弯腰也不低头。那时的尹小跳还不具备把一个人形容成牙签儿的能力,她只是对台上这个瘦弱的唐老师有种本能的同情,因为——说来可笑,不知为什么尹小跳从来就认为流氓是专指男人的,为什么一个女人能是流氓呢。她有点儿同情唐老帅,还因为唐老帅长得好看。好看,仅此而已。
由于唐老师不低头也不弯腰,台上台下便有些躁乱。高年级女生显然不知怎样摆弄这个老师,而其他老师也仅仅是在那里空喊口号,似乎不愿意亲手去按住这位同事的脖子逼她低头。眼看着有点儿要冷场了,只见一个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风风光光跑上台去(后来尹小跳才知道她是灯儿胡同的街道主任),指着唐老师说:说你是流氓你还委屈啦你,我倒要问问你,你结过婚没有你到底结过婚没有?
据我们掌握的材料,你根本就没结过婚。你没结过婚怎么会有一个孩子,那是你和谁生的孩子你要老实交待!口号声又响起来了:唐津津必须老实交待!不交待问题革命师生拆不罢休!这时台上忽然又窜上去一群年龄更大的学生,他们是附近中学的,都戴着红袖章,他们是来声援小弟弟小妹妹的革命的。
这些中学生特别能战斗,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绕到唐老师身后,冲她的腿弯处飞起一脚,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会场上一阵欢呼,这个死不低头的唐老帅终于被政命的学生制服了。批判会继续下去,儿个年轻老师轮流上台发言,他们情绪激烈地指责唐老帅隐瞒自已生活中的严重问题,以骗取同事的信任、学校的信任和同学们的信件。同学们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生活作风恶劣的女人竟能进学校当老师……口号声又响了起来:
“唐津津必须滚出灯儿胡同小学!不滚出学校革命接班人决不答应!”穿月白色斜大襟褂子的中年妇女继续补充着唐津津的罪行:还有,据邻居反映,唐津津在学校假装朴素,在家里一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她养猫,对猫比对人还好,有一大她竟敢坐在院子里抱着猫和猫亲嘴儿——我的老大爷,和猫亲嘴儿呀!
“轰”地一声会场爆发出一阵大笑,紧接着又转化成一片更加愤怒的口号:“打倒女流氓唐津津!”
唐津津的恶劣行径是越说越多了,仅仅让她跪在那里听几声口号是多么不够分量不够意思。特别是她煞白着一张瘦脸死不开口的敌对情绪,更使台上的人们怒火中烧。一个戴着红袖章的男生突然把穿着军用胶鞋的脚伸到唐津津脸前说,连资产阶级的猫都能亲。难道就不能亲亲无产阶级的鞋吗!他边说边把脚送上唐津津的脸,一个女生跑过来,按住唐津津的头强迫她把嘴往那男生的鞋卜贴。许多只脚都伸了过来,他们强迫她把嘴贴在那些滚着尘埃的鞋上。
会场沸腾了,台上乱成一团。坐在台下的学生也坐不住了,有人推倒椅子,有人站在椅子上,还有一些人呼啦啦朝台前挤去,为的是能看得更清楚。尘土飞扬,呛得尹小跳直咳嗽。她也站了起来,她也希望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但她没有像班里一些男生那样踩在椅子上,她本能地觉得站在椅子上的这种姿势是不好的,是学生不应该的。似在混乱的人群中她是那么矮小,台上事情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这又让她有些着急。这当儿一股臭气飘过来,原来不知是谁用搪瓷茶缸端来一菜缸屎尿,只听一个人说错啦错啦,唐津津根本就不配亲咱们的鞋,她的嘴就配吃屎!对对——不知谁附和着:计她向革命帅生交待问题,不交待问题就让她吃屎!
让她吃屎。
屎的出现使沸腾的会场骤然安静下来,屎的臭气也使喧嚷的人们开始敛气凝神。屎的被堂皇地盛在喝水的茶缸里端上台面,也刺激了人付那藏匿在体内深处的最丑陋的神经。
屎的威慑力量就这样登场了。涌到台前的人都退了回去,站在椅子上的人复又坐在了椅子是。好比一场演出,“帽儿戏”开场时观众可以由着性儿喧哗,压轴戏才值得你正襟危坐,细细品味。让唐津津吃屎可能就是这次批判会的压轴戏。
屎摆在唐津津眼前,只离她一米远。她还是一副惨白的死脸子。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交待问题呢!为什么你还不开口呢……尹小跳的心像被人揪起来一样紧得透不过气,她盼望唐老师快点儿开口立刻开口,那样你就可以不吃屎了。但更多的人也许不像尹小跳这么想,也许他们反而不急着听唐津津交待问题了。当一个人可以交待问题也可以吃屎的时候,人们热切盼望看见的,可能不再是听她讲话了,而是看她吃屎。
她却不开口也不吃屎。于是一个男生跑到穿月白色别人襟褂子的中年妇女耳边前咕了几句,返回身对唐津津,也对会场所有人说:如果唐津津拒不交待问题也不吃屎,我们还有办法,革命群众是不会被她的流氓气焰所吓倒的,我们要把她的女儿领上台来让大家看看,让大家都看一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就是她进行流氓活动的罪证!
唐津津到底沉不住气了,尹小跳看见她急促地跪着冲那个茶缸挪了两步——她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急促而又显得决绝的“跪步”,给尹小跳留下了终生的印象。她挪着“跪步”挪到那茶缸跟前,对那茶缸凝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
尹小跳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刷牙漱口,恨不得把她和尹小帆专用的小白兔牙膏一口吃进肚里。刷牙使她呕吐,呕吐之后她继续刷牙。刷完牙,她还把牙刷使劲儿往嗓子眼儿里伸,她就又开始呕吐。她吐出了一些食物,到最后只有一些发黏的酸水。呕吐完了刷完牙,她双手并拢罩住鼻子和嘴,罩得严严的不留缝隙,然后她大口哈着气——她从幼儿园学来的,这样就可以闻见自己嘴里的气味儿。她终于放心了她应该放心了,她嘴里什么味儿也没有。她又不厌其烦地照起镜子,她发现她的嘴唇是白的,就像是被牙膏染白的,比牙膏还白。她用毛巾使劲儿擦嘴,直擦到发热发红快要擦出血来,直擦得嘴唇一阵阵跳疼。她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折腾了很久。
她出了卫生间,眼睛红红的,头有些发沉。尹小帆走过来,她抱起尹小帆就亲。尹小帆就也亲她,她们很响地出声地互相亲着。她又去亲她的爸,亲她的妈,亲家里那一对旧灯心绒向的沙发,亲她的小椅子,亲冰凉的带留声机的苏联大收音机;爸和妈一定是认为她病了,他们要她上床睡觉。她上了床,床上叠着一块她的手绢儿。她打开,手绢儿正中是一只黄眼睛的白猫。她瞪着这只白猫,一挥手就将它扫到了床角。到后来,她还是伸手把床角的手绢儿够了过来。她展开手绢儿瞪着白猫,把自已的嘴放在它的嘴上,哭了。
第二章 枕头时期.1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作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婉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
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
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齐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捌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竟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尹亦寻一人的她的丈夫,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一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人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大部分进人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象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皱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作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限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人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人,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
躺着是多么好,宽大松软的羽绒枕头把她的脖颈和头埋住,纷乱在额前的短发把她的脸埋住,苇河农场的人谁也找不到她,她把双手也就势藏进被子,再也不要伸进粗陋的布手套,去站在砖垛前呼吸那没完没了的红褐色粉末。
章妩一觉醒来,知道自己是躺在家里,身体下边是自己的大床,脑袋下边是自己的枕头——这枕头,这枕头呵,她禁不住懒洋洋地,又有几分娇嗔地在枕头上转动了几下她的后脑勺。她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用她的后脑勺跟久违了的货真价实的枕头撒着娇。她想起从儿时她就是个懒孩子,每天早晨起床时,必得让田妈(从前的奶妈、后来的女佣)站在她那架小钢丝床前再三再四地叫。那时她就是这样,后脑勺蹭着枕头直把头发蹭成乱糟糟一团,腿脚同时在被单里踢腾着,翻过来掉过去地装睡。田妈站在床前再三隔四不屈不挠地呼唤,章妩于是就撩开眼皮让田妈给她扮鬼脸儿,给她学猫叫、狗叫、学八哥儿说人话。田妈先将围裙懈下来做成个三角巾系在头上装了一次狼外婆,后来又勒起嗓子学猫叫,到最后才亮出拿手好戏,学八哥儿说话:“田妈开饭!田妈开饭!”田妈吧喀着厚嘴唇,直直地把脖子一梗学着八哥儿,逗得章妩哈哈大笑。田妈学得太像了,那是田妈养在厨房的一只八哥儿,与田妈做伴儿的。章妩没事就爱往厨房钻,她顶喜欢听那八哥儿说话,因此她知道,无论是八哥儿学田妈,还是田妈学八哥儿,他们彼此学得都是那么好。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她还恨不得把田妈带在身边,当然不再是为了“叫早”,那仿佛成了一种习惯,田妈每日清晨那絮絮叨叨的呼唤就像是章妩那安稳而又懒散的睡眠的一部分。
章妩用她的后脑勺揉搓着雪白的枕头,她总算又能够和它们相依相偎了。她被农场批准回福安市治病,治她的不清不白的眩晕症,期限是一个礼拜。她欣喜若狂,尹亦寻也为她高兴,特意在星期日去镇上买了两只烧鸡让她带给孩子们。虽然尹小跳在给父母的信中总是说“我们生活得很好”,尹亦寻还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两个孩子独自在家过日子,这本身就不是很好,这本身就是不好。“要是你能在家里多住些时间就好了。”他对章妩说。他没有想到,这句话日后会成为章妩在福安久住下去的一个最具说服力的理由:你不是也有这种希望吗?你不是愿意让我在家里住下去吗?后来她声音很大、却有点儿心虚地对他说。
一个礼拜对章妩是如此的宝贵,她先是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昏睡了三天,是透彻的不管不顾的那种睡法儿,是三天不离床的那种睡法儿,是恨不得把半年亏欠的“觉”一古脑儿全补回来的那种睡法儿。只在渴了饿了时才睁开眼,让尹小跳把水和饭菜端到床头。吃完喝完她便倒头再睡,并且打着轻微的鼾。章妩打鼾是尹小跳发现的,她想这一定是妈从那个苇河农场学来的。
后来她终于睁开了眼,当她起床之后活动开筋骨,她感觉头脑十分清醒,四肢也充满力量,肠胃清洁而又空荡,好像正等着她大口吞咽食物。她的眩晕到哪儿去了呢?她有些庆幸她不再眩晕,但很快她又为此感到恐慌:那眩晕何时才能到来呢?假如她不再眩晕,她又怎么能从医院得到诊断——而她是必须得到诊断的,她这一个礼拜的假期,就是用来上医院作诊断治疗的,返回农场时,她必须上交医院的诊断证明。
她坐在床边,竭力寻找晕的感觉。尹小帆栖在她腿前用一只手揪着她的裤子说:妈妈,你还晕吗?她于是就真的有些晕起来——连尹小帆都知道她有眩晕症呢,她又怎么能不晕?她晕着自己,乘公共汽车去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门诊部的走廊里嘈杂、混乱,一股噎人的腥甜气味儿和候诊的病人们那不健康的呼吸混在一起,使章妩几次打算中途退场。好不容易叫号的护士叫到了她,她刚在医生对面坐下,一个乡下老汉挤进来对医生说,大夫呀你可不能唬弄乡下人呀,我大老远的走一百多里地上你们这大医院看病,你怎么才给我开了一毛钱的药哇,一毛钱的药能是什么好药啊一毛钱能治病吗?大伙儿说说这不是唬弄我们吗……他一边说,一边强烈地要求医生给他再开点儿贵药,软磨硬磨,医生只好重新写了处方。
下一个,姓名。那医生头也不抬地说。章妩报了自己的姓名,医生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章妩,然后听她主诉。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发慌,她的主诉干巴巴的又断断续续的,她似乎有点儿受不了医生的直视,尽管她知道那直视一定是职业性的。这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男性医生,干净的白帽子下一张干净的瘦长脸,他的眼睛挺小但黑眼珠很黑,他用小黑眼珠盯着你的时候,那眼光就好像两粒射出的小铅弹在你脸上弹跳。像大多数医生那样,他跟病人没有更多的废话。
他为章妩听了心脏,就开了几张化验单让她在做一些常规性的化验,血糖、血脂,以及心电图等等,并要她到放射科拍一张颈部x光片。
有些化验当天就可以拿到结果,有些得等到第二天。第二天章妩就又往人民医院跑,她先挂了内科的号,又把所有化验单敛到手,便静候和唐医生的见面——她从处方上已知道这医生姓唐。
当她再次坐到他对面时,立刻觉得他那弹丸儿似的小黑眼珠就在她脸上弹跳。她递上她的化验单,他埋头看了一阵,抬起脸对她说,你放心好了,你很健康,你什么病也没有。我曾考虑过颈椎病,或者心脏有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什么病也没有。
这是什么话?她想。难道他是在说她没病?若是没病,她又为什么跑到医院里来呢。若是没病,她又怎么能有离开苇河农场的可能。对了,离开苇河农场,章妩就在这时候彻底明白了自己一个偷偷的心愿:离开苇河农场。她实在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因而她必须有病,她不可能没病。
这不可能。她对他说,并有些失态地站起来。
他一边示意她坐下,一边有些奇怪地说,为什么你不愿意自己健康呢?
因为我不健康我有病。她坐下,却坚持着她的主张。
问题是你没病。他再次看着桌上的那一堆化验单,还有心电图和颈部x光片,他说你的症状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精神过度紧张。
我不紧张我从来就不紧张。章妩又对唐医生作了反驳。
可是你现在的状态就是一种精神紧张的表现啊,唐医生说。
她于是再次反驳他说这不是紧张这是病,这真的是病啊!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蛮不讲理了,她这种与医生的作对不仅说服不了医生,甚至说服不了自己。
唐医生苦笑了,他说当然,精神紧张也可以说是一种病,病态。但我作为内科医生,没有权力在这方面作出诊断,我只能……我只能……
他的结论使她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又有点儿婆婆妈妈地说,我不仅有病,我还有两个孩子,她们都还小啊。我和我爱人都在农场,根本就照顾不了她们。苇河农场你知道吧,离福安市很远,平时我们根本回不来,我的两个女儿,她们……她们……所以……说到这儿,她忽然把她的脸凑到唐医生脸前,她压低了嗓音,悄声地、耳语般地、又有些绝望地说:你不能……你不能……接着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眩晕及时到来了,她失去了知觉。
她住进了人民医院的内科病房,唐医生是她的主治医。
她苏醒过来之后首先想到的竟是唐医生那对小黑眼珠。
她还想起了晕倒之前她对他那悄声的、耳语般的央告——那应该是一种央告吧,而她居然能够对一个陌生男人发出悄悄的、耳语般的声音。她可以把这解释成怕诊室里的其他人听见,那么,她就不怕那陌生的医生把眼前这个没病装病的女人赶出医院,并报告她的单位吗?在那个时代,医生原本就还肩负着监督病人思想意识的职责。她怕过,但她也许更愿意用一种悄悄的耳语和掌握自己命运的这个男人一拼死活。
她的眩晕最终也协助了她。一个随时可能晕倒的女人,不论她那求助般的悄悄的耳语是多么可怜、凄凉,比起哭天抢地的嚎陶,这飘渺、柔弱的耳语总像是有一种可深可浅的暗示和一种朦胧不定的撩拨。也许那本不是她存心要暗示和撩拨的,是那撩拨和暗示牵引了她。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觉得身体从未像此刻这样健康。后来她曾经对尹小跳和尹小帆说,她身体这么好是因为小时候营养过剩;鱼肝油、钙片、维他命……鱼肝油都是德国进口的,外婆逼她捏着鼻子喝。尹小跳审视地看着她的脸说,那你为什么还会头晕呢?
她躺在内科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还有一种被收留的感觉——唐医生收留了她,使她远离了苇河农场远离了砖厂远离了学习批判会,也远离了革命。革命,那是她在农场每日的必修课。毛泽东主席关于革命的语录,不仅每日须背诵,它也被谱写成了歌曲,对此章妩已熟记在心,唱也能完整地唱下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革命得暴动,是暴动。章妩暂时地远离了暴动,她渴望着唐医生那对目力集中的平静的小黑眼珠,她渴望他把那冰凉的、圆圆的小听诊器伸向她的胸……
有一晚当他值夜班时,她又感觉到眩晕,按了铃,于是他来到她的病房。这间四张床的病房暂时只住着章妩一个人,后来她始终没问过唐医生,那究竟是他有意的安排,还是碰巧没有其他病人要住进来。那时夜已经深了,他打开灯,俯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又看见了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她把头偏向一边,闭起眼说她的心脏难受。他掏出听诊器,凭感觉她已经知道他把它掏了出来。他把它伸向她,当那冰凉的东西触及到她的皮肉按住她的心脏时,她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他那只拿着听诊器的手,然后她关掉了灯。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彼此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他那被她按住的手一动不动,尽管他猜想,她按住他并非为了让他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下她那颗心一阵阵狂跳。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这样的静止形态彼此较量又彼此揣测:他会不会把护士喊来?而她会不会突然大叫大嚷?他们揣测着较量着,耗着时间,似都等待着对方的进攻,似都等待对方的放弃。接着她的手心出汗了,她手心的汗濡湿了他的手背,她的身体也开始在暗中起伏,因为热流就在她的小腹涌动、奔窜,就在她的腿间燃烧。她开始重复起那天在门诊部对他的耳语。她的声音更小了,伴随着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分明有主动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几分被动的哀叹。她声音微小地反复说着:
你不能……你不能……你不能……他不知道她是说他不能把手拿开,还是说他不能再继续做什么,但他就在这时抽出了他的听诊器,他扔掉它,然后把双手镇静而又果断地放在了她的两只乳房上。
当他那瘦长精干的身子压迫在她丰腴的裸体之上,她的心灵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是的,轻松,她竟丝毫没有负罪感。她这时才确信,她将被唐医生真正地收留。她那纯粹的欲念的闸门就被这少见的轻松给彻底撞开了,她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的双腿高高盘起双脚紧紧勾住他的两胯,她不让他停歇不让他停歇,她还在动作之中把枕头垫在了臀下,她要他更深入更深入,也许那已不是深入,那是从她体内整个儿地穿过。那是把她的身体整个儿地穿透……
黑夜就是这样到来的,就是在她百无聊赖而又寡廉鲜耻的企盼之中到来的。她呼吸着枕头上散发出的洗衣房的气味儿,呼吸着病房里固有的来苏尔的气味儿……洗衣房和来苏尔,当一个健康的女人被单独抛进混杂着这两种气味儿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她身体的某些部位竟会产生不合情理的亢奋。
此时此刻章妩就压抑着她的亢奋在暗中等待。昨晚唐医生离开病房时对她说,也许她应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他会给她出具诊断证明和一张病假条,一张休息一个月的病假条,那是当年福安市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在一张病假条上所能开出的最长期限。她不愿意深想她就是为了这个在等待,为了这张可以让她留在福安留在家中的病假条在等待,这使她显得卑下,交换的意味也太明确。她宁愿想成那是她的性欲在等待。和他在一起她体味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似乎是由紧张、鬼祟而生的超常的快意,又似乎是坠入深渊时,那彻底堕落的听天由命。
他来了,当他把病假条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再次关掉了灯。这次她有一种主动爱抚他的意愿,也许那是女性最原始的身体感激的本能。她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并不为她熟知的脸,她匍匐在他的身上寻找他的嘴唇,她没有碰过他的嘴,他也没有碰过她的。她发现他不喜欢她靠近他的脸,当她的头发扫住他的嘴角时,他便像要逃脱似的伸手按住她的头,他按住她的头一直向下按,向下按,她的头和她的嘴脸向下滑落着滑落着,滑过他的胸膛他的腹肌,然后她的嘴脸滑到了那丛有点儿扎人的茂密的荆棘……她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病房的,当她平定了呼吸打算擦拭自己的身体时,她发现那张病假条竟还被她紧紧攥在手里。
她出院了,回到家来,她对尹小跳姐妹宣布说她能在家里住一个月,一个月!说完她就又躺在了床上,她想起她是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所以她应该躺上床。她靠在她那宽大的羽绒枕头上给农场领导和尹亦寻分别写了信,附上风湿性心脏病的诊断证明书和那张病假条。她让尹小跳出去替她发信。尹小跳拿了信问她:妈,你想吃什么?
第二章 枕头时期.2
我想吃什么?章妩听着尹小跳的问话,看着她这位十一岁的女儿。她想这句话无疑是女儿对她的关心,难得她这么小的年岁就这么知道关心人,不过她这关心似又缺少点儿母女间的那么一股子亲热劲儿,尹小跳从来就不会对她撒娇,也从不跟她哭闹,她从来就不知道尹小跳那颗小脑袋瓜儿里净想些什么。刚满七岁的尹小帆似也受了姐姐的影响,她也站在尹小跳身边煞有介事地问章妩说:妈,你想吃什么?好像妈想吃什么她就能给做什么。章妩看着站在床前的两个女儿,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成了这家里的客人,而尹小跳姐妹才是主人。但她还是认真想了她想吃的,她说妈想吃鱼。
尹小跳到邮局发了信,又去副食店买回一条很大的活鲤鱼。售货员用一根马莲草穿过鱼嘴系住,让尹小跳提在手里。她一直记着那条鲤鱼的价钱:九毛五分钱。岁月使她忘掉了很多事,但九毛五分钱一条的活鲤鱼她始终牢记在心。
值得记住的还有她当时的心清:她一路走着,有点儿费劲地拎着那条扭来扭去的鱼,快活、踏实,还有几分自豪。她愿意章妩归来撑起家中的门面,她也愿意章妩看见父母不在尹小跳也不简单。她不仅能买,还会做。她回到家来,把鱼放进水池,刮鳞,开膛,清洗,控干,操刀在鱼身上斜片几刀,拍上薄薄的一层白面,炸……,最后,她做了一条红烧鲤鱼端到章妩跟前。她的小脸儿给油烟熏烤得红红的,汗水让额前的刘海儿贴住了脑门儿;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她的胳膊是多么纤细啊。
尹小帆窜前跑后地欢呼着,她为她的姐姐感到骄傲。她还不失时机地向章妩兜售她的小常识,她说妈你知道洗鱼时不小心碰破了苦胆怎么办吗?你呀,你就赶紧往鱼肚子里倒些白酒……
尹小跳的红烧鲤鱼给了章妩一个出其不意,她鼻子一酸,是的,鼻子一酸,她就哭了。这是她回家之后头一次流泪,这是一种无法平抑的内疚,还有抱歉。她这才发现自从回家之后她还没有问过两个孩子的生活,学校怎么样,她们每天吃什么,有人欺负她们吗……她很想把尹小跳和尹小帆揽在怀里使劲儿抱抱她们,但她又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具备爱抚孩子的能力,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爱。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够释放出母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着被这光辉照耀。尹小跳对章妩可能出现的亲热始终持警惕态度,包括她的哭,假如哭也是一种亲热,哭也使尹小跳难为情。这是她们母女终生的遗憾:她们几乎永远不能同时欢笑同时悲哀,不是你慢半拍就是我慢半拍。所以现在章妩的流泪并不能打动和安慰尹小跳,她只是尽力理解她的母亲,并更加对自己满意。
她们开始吃鱼,章妩说,我准备给你们俩一人织一件毛衣。她说得很急切,就好像织毛衣是拥抱的另一种形式,她不能拥抱她们,她便要为她们织毛衣。尹小跳说,先给小帆织吧,玫瑰红最好看,是不是小帆?尹小帆说玫瑰红就是最好看,我就要玫瑰红!她对尹小跳的这份忠诚啊,这份热烈的响应啊,使尹小跳每每回忆起来都恍若做梦。接着,就像是借了气氛的和谐愉快,章妩又说了一个请客的计划。她说她这次看病住院多亏了医院里一位……一位唐医生,因此她想在家里请唐医生吃顿饭,以表达她的感谢之情。她说你们还小呢,不知道看病有多难啊,如果没有这位唐医生,说不定她就有生命危险,更不用说那张病假条了。她把“病假条”三个字说得很模糊,但尹小跳还是听清了。如果没有那张病假条,她就根本不可能在家里住一个月。尹小跳说这我不明白,你不是因为有病才有了病假条吗,怎么是因为有了医生才有了病似条?章妩说因为不一定所有的病人都能被准许休息。总之唐医生是重要的,是我们应该答谢的人。
于是就答谢。是个星期大,章妩破例起得很早,她让尹小跳打下手,她在厨房差个多忙了一个上午。她已许久不做家务,对厨房的一切都很生疏,对盐、糖、酱油、味精的感觉更欠准确。她骨子里是畏惧厨房的,就像她畏惧苇河农场一样。但是,只有当她在厨房里转悠的时候,只有这时她才想起苇河农场的那么一丁点儿好处:在苇河农场是不用做饭的,他们吃食堂。她做了几个似是而非的菜,不断向尹小跳请教着调料们都放在哪里。辣酱油啦小茵香啦,她已完全忘记了它们的去处。最后她打算做一道甜品:烤小雪球。她跟尹小跳商量,尹小跳说,那是爸的菜,爸不在谁也不会做。
章妩说怎么不会做,原料不就是鲜牛奶、鸡蛋和白糖吗。尹小跳说还有香兰素和柠檬酸呢,没有柠檬酸那牛奶只能是液体,它不会变成小雪球。章妩惊愕地看着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尹小跳说我看爸做过。章妩说把柠檬酸找出来我要做烤小雪球。尹小跳说没有柠檬酸。章妩信了尹小跳的话,虽然她隐约觉得尹小跳对烤小雪球颇有些要垄断的意思。
后来烤小雪球换成了拔丝苹果,尹小跳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道莱。她从来就看不上任何一种“拔丝”,她觉得众人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把那些拉着乱七八糟的糖丝的团团块块放进同一碗凉水蘸来蘸去,吃进嘴时还都带着同一种表情同一种惊喜,实在是既不卫生又不文明。冉说不就是苹果外面包上点儿糖吗有什么可惊喜的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呢。况且章妩做拔丝苹果,由于炒糖的火候总足掌握不好,所以任你左拔右拔,那盘中的苹果根本就拔不出一缕糖丝,它们只是一坨儿一块儿地粘连在一起,吃时专门粘才和上牙膛。尹小跳就不断用舌头舔上牙膛,有时还要把手指伸进嘴去一阵东挖西挖。不过,这总还算是一道甜品,章妩烹任的起点原本就不高,谁让尹小跳又告诉她没有柠檬酸呢。
饭菜齐备,章妩开始换衣服。所谓换衣服也就是把她有数儿的几件衣服穿来穿去,那些衣服的样式都差不多,颜色也是灰、绿、蓝一类。但章妩的面色很好,可说是容光焕发。她不断地照着镜子,又低下头来让尹小跳闻她的头发:
你觉得我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吗,你再闻闻,也许我应该洗洗头。
尹小跳闻着章妩的头发,她闻见了一点儿油烟味儿,却不忙着表态。她忽然问章妩说,唐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章妩愣了一下直起腰来,头发遮住了半个脸,她说是……是个叔叔,你们应该叫叔叔的,怎么啦?
不怎么。尹小跳说。不知为什么她不打算告诉章妩她的头发有油烟味儿,她不想让她的妈妈为了这次答谢再洗一遍头。她觉得章妩对这顿饭的准备太认真太专注太费时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章妩对什么事能如此认真,包括对她和尹小帆的事。而章妩却无视尹小跳的表态又洗了一遍头发,就仿佛她已经发现尹小跳没说真话。她那乌亮的短发配上新鲜的富有光泽的面庞,还有她那两弯无可挑剔的柔细的黑眉,让尹小跳觉得是那么美。她从来也不把她的心思告诉章妩,虽然她觉得她是那么美。
唐医生来了,一个很拘谨的男人,说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不戴白帽子了,连章妩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儿发黄,他那一对小黑眼珠就显得更黑。他们客套,吃饭,章妩要尹小跳和尹小帆叫叔叔,但尹小跳坚持叫唐医生,尹小帆便也唐医生唐医生地叫。她有一套白色塑料看病玩具,包括一只针管、一个听诊器和一个手术用的“腰子盘”。她把这些器具拿给唐医生,还说只可惜没有一只体温表,害得她经常用冰棍棍儿来代替。试出谁发烧她就给谁打针,发烧就要打针呀,对吗唐医生?她尖声尖气地重复着“发烧”二字,从会说话起她就把所有的病统统归于两个字:
“发烧”。
发烧。
饭后唐医生和章妩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带来的一本旧精装的《家庭医学常识》交给章妩,告诉她里边有专门讲风湿性心脏病的一章 。她接过书,却意外地从他伸过来的胳膊上,看见毛衣袖子开了线。她就想,为什么她一定要早早宣布给尹小跳尹小帆织毛衣呢。
她买了一种颜色很干净的浅灰毛线,开始靠在枕头上织毛衣了。她织毛衣的时间一般在白天——尹小跳上学之后,还有晚上,尹小跳和尹小帆睡觉之后。这使她显得有些不光明有些躲闪,因为她不愿意她们看见她织这件毛衣。可是家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她又能把毛衣藏到哪里去呢。尹小跳终于发现了这件浅灰色的半成品。
她有点儿惊讶,她问章妩说这不是尹小帆的毛衣吧你不是说要给小帆织毛衣吗?章妩夺过毛衣说,我是说过要给小帆织,但我也可以先给我自己织。尹小跳说这不是女式毛衣这不是你的。她站在章妩床前,显得很怨愤。
第二大,当章妩打开团起的毛衣准备工作时,她发现毛衣上快要织好的一只袖子不见了。
这只袖子,这只毛衣袖子肯定是尹小跳给拆的,毛衣针不知去向,毛线一圈圈地脱落着,那针针线线都是章妩的心血。她很恼火,又不便大肆发作,但她还是捧着乱糟糟的毛衣,强压着心中的不快要找尹小跳问个明白。她以为她得费些气力才能使尹小跳承认这件事,却没想到十分容易,一经她问,尹小跳立刻回答得明明白白,给人感觉她正在等待章妩的质问。
毛衣袖子是不是你拆的?章妩说。
是我拆的。尹小跳说。
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为什么你要拆我的毛衣?章妩说。
你说过先给小帆织的你说话不算话。尹小跳说。
是啊我是说过,是……我去商店没有买到玫瑰红毛线,我看见了这种,这种也不错,更适合大人……
什么大人哪个大人?尹小跳打断章妩。
哪个大人?章妩重复着尹小跳的问话;比如我吧,比如我。她音调明显低了。
可这不是你的毛衣这是男式的。尹小跳的声音很强硬。
你怎么知道这是男式的你又不会织毛衣。章妩心中的火气有些上升。
我仍然知道从前我见你织过,见你给爸织过,这件毛衣是你给爸织的吗?尹小跳直盯着章妩的眼睛。
是……啊不是。章妩仿佛已被尹小跳逼得没了退路,她明白假若她要顺水推舟说毛衣是给尹亦寻织的那就更显愚蠢,说不定尹小跳立刻会给他写信,告诉他,妈正在给他织毛衣。她于是说,这毛衣是给唐医生织的,是唐医牛求她织的。唐医生啊他还没结婚呢,没有人照顾他,所以她答应给他织毛衣,她还准备给他介绍女朋友……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罗罗嗦嗦跟尹小跳说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是给自己织的呢?尹小跳不依不饶。
章妩有些恼羞成怒了,她说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十什么?为什么你这样气我你不知道我有病呀你!
你有病为什么还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尹小跳毫不示弱。
我花这么多时间织毛衣是因为……是因为我希望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和你们在一起。我这么做使你不满意了吗?看看设计院其他人家,不都是孩子们自己在家可怜地混日子吗?并不是谁家父母都能得到像咱们这样的机会:父母有一方能从农场回来,回来陪伴你们……
尹小跳不再说话,她想章妩也许是对的,但心中更多的却是不相信,因为章妩说到了陪伴,尹小跳没有看出她这陪伴的意思。她不关心她们姐妹,她没发现尹小帆掉了门牙,她甚至一次也没问过这半年多的日子她们每天吃些什么。尹小跳从北京初来福安市时不会讲当地话,她因此受到歧视——这些章妩从来也没有问过。所以尹小跳心中更多的是不相信,她不相信章妩不相信。她这年深日久的不相信就从织毛衣这件事开始变得明晰、确定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令人伤心的,是双方无奈的一个事实,因为无奈,也更显残忍。
章妩也没有因为尹小跳不说话就觉得自己得胜了,但她又不愿意多想。她是一个不愿多想心事的人,她是思想的逃跑者,一生都在逃跑逃跑。她的大脑常常是既不够用来关怀旁人,也不够用来分析自己。她抱着毛衣回到床上回到她那皱皱巴巴的大枕头跟前,重新开始了她的编织。在台灯之下,她用竹针将那脱落的毛衣袖子一针针挑起穿好,她彻夜不睡地织成了袖子完成了整件毛衣。然后她又买了些毛线回来开始给尹亦寻织。她换了颜色,米色。她昼夜不停地织着,双手飞快,眼熬得通红,就像要用这超常的编织表达她的某种内疚,平复她的某种忐忑。她的针法娴熟而又匀整,她也为自己的速度感到吃惊:为两个男人织成两件毛衣,她只花了七天时间,七天。在从前和以后,她都没有创下过这样的纪录。她不知道她这是为了惩罚自己的堕落还是为以后的更加堕落展开铺垫,也许两方面都有,两方面都有。她有一种预感:她和唐医生之间的来往还不算完。
他们双方似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几乎每个星期天,唐医生都要来章妩家吃饭。章妩一个月的病假期满后,他又给她开了一张假条。呵,假若他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为章妩把病假延续下去,章妩不就能够长久地留在家中了吗!这是她不敢想象的,又是她衷心盼望的。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逍遥了……逍遥派,她实在愿意作一个逍遥派。逍遥派,这是当年人们对逃避运动和劳动锻炼、拒绝分清大是大非的那种人的称呼:逍遥派——糊涂而又落后的、上不得台面的那么一派。而一个医生若被查出替病人作假,那后果也将十分严重。他们不会按照职业道德的原则去指责他,职业道德,这原则未免太轻飘。他们会说他是在破坏那场伟大的革命,破坏革命就是反革命,很有可能唐医生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唐医生的确在冒险,为了章妩。
现在,庸医生理直气壮地穿着章妩织的毛衣——实在是太合适了,那毛衣。光大化日之下,章妩喜欢看他那嚼着东西的嘴。他的吃相儿很好看,他的嘴能动作不大而又精确。利索地对付一些难以对付的东西:鱼头或者排骨。他就仿佛以嘴作刀,为这些食物做着不动声色的手术。他这张嘴仿佛就是专为用来吃和沉默的,不吃的时候他就比较沉默。他的语言是金贵的,于是他的嘴就也跟着金贵了。没人的时候章妩试着去亲近他的嘴,他表现出一种明确的退缩。她于是不再勉强。她并非一定要得到她的亲吻,在某些方面她是一个容易心满意足的人。她观察他的嘴,以她对男人有限的了解,她想那是他的腼腆吧,他是个未婚男人。
她不断地对尹小跳她们说,她要给唐医生介绍女朋友,可是很困难啊,唐医生出身不好,又独自抚养着一个外甥女。那外甥女是个孤儿,唐医生姐姐的孩子,章妩见过的。她嘴上说着,却从来没有付诸过行动,尹小跳从来也没在家里见过女朋友样的人。这期间尹亦寻回来换季,在家里住了三天,他只有三天的假期。他还在家中和唐医生见了面,他请唐医生喝啤酒。那时候福安市连瓶装啤酒都没有,散装啤酒只在饭馆出售。买时饭馆的服务员以饭碗作量具,给你从盛着啤酒的搪瓷桶里一碗一碗地舀出来,再倒进你自备的容器。那啤酒没有泡沫儿,又酸又涩。
两个男人喝着啤酒吃着烧鸡,尹亦寻从苇河镇上买回的烧鸡。尹亦寻详细向唐医生询问章妩的病情,当他询问病情时章妩才想起自己有病,自己必须有病:风湿性心脏病。他问得认真仔细,充满对章妩的关切和对唐医生的感谢。唐医生说这种病是中国最常见的心脏病,占各种心脏病的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病人大多为二十至四十岁的青壮年,而且女性多于男性。这是由急性风湿热引起心脏炎之后遗留下来的,以瓣膜病为主的心脏病,一般多侵犯二尖瓣和主动脉瓣,使其发生狭窄或关闭不全,导致血液循环的障碍最后引起的功能不全。尹亦寻说那么你认为章妩的眩晕是与风湿性心脏病有关的吗?唐医生说可能有关,因为少数病人症状严重时可能发生活动后气急,昏厥等等。唐医生说着和章妩对视了一眼,那是快速的、不被人觉察的一个对视,在尹亦寻的关切和仔细面前,他们仿佛有点儿无地自容。他们没有想到尹亦寻会请唐医生喝啤酒,并与他有这么一次友善的谈话。这本是一个正常人的再正常不过的心理基础:尹亦寻感谢一个医生的人道主义——章妩在给他的信中已有描述,当她晕倒在门诊部时,唐医生及时做了抢救并设法安排她住进内科病房。当唐医生告诉尹亦寻,这种病只要注意休息,避免强体力活动,一般不会发生大的危险时,尹亦寻放心了。
三大之后尹亦寻返回了农场,章妩把她为他织的那件米色毛衣装进了他的旅行袋。
家里安静了几天,章妩静静地躺在床上经常一动不动,就好像她真地害怕剧烈的活动。尹小跳觉得一切都很好,她们家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唐医生这样一个人——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是不喜欢唐医生的,即使他救过一百次章妩的命。但是这安静只持续了几天,只有几大这样的安静,章妩就开始活动了。她似乎不便于再把唐医生请到家里来,或者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么快就再把他请来——这么快,尹亦寻刚刚离开。她不愿意让孩子们眼睁睁地看见这种对比,她已经有点儿招架不了尹小跳的别扭,她于是就出去。
她一定是去了医院或者唐医生家里,尹小跳想。她经常在天黑之后出去,很晚很晚才回来。每次出门之前她都要在镜子跟前站很久,梳头,照镜子,换衣服,对着镜子做一些愉快的表情,照了止面又照侧面。当她在枕头上辗转时她是那么萎靡无神,头发散着,面日迟钝——有时嘴角还有口水,纤细晶亮的,如蜗牛爬过留下的印痕。唐医生见过她这个样子吗?唐医生若是见过章妩这个样子,他还会来看她吗?而当她站在镜子跟前整装待发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就像一根点亮的蜡烛那样热烈起来精神起来通体放光。有时候她还要带上一两个莱离开,带给唐医生的菜。为此她必须走进厨房这个她一生最不愿意走进的地方。她笨手笨脚地做过炸茄夹,胡萝卜烧牛肉。她忍受着尹小跳的嘲笑,她觉得尹小跳是故意的,尹小跳故意说章妩做的菜难吃,故意说胡萝卜烧牛肉里应该放咖喱粉不放就没有香味儿!章妩就低声下气地问尹小跳咖喱粉在哪儿,尹小跳就痛快地说没有而且福安市也买不到,从前家里的咖喱粉是搬家时从北京带来的。粗心的章妩一直没有发现尹小跳点点滴滴地藏起了很多种调料,她的确把它们给藏匿了起来,她不愿意让章妩找到它们使用它。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1
唐医生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他的外甥女唐菲。
尹小跳立刻被唐菲所吸引。这年唐菲十五岁,但在尹小跳眼里她已经发育得像个大人。她的黑眉红唇和额前那几络深栗色的弯弯曲曲的刘海儿照亮了尹小跳的眼。那是一个不能化妆的时代,尹小跳不知道唐菲的嘴唇为什么能如此鲜艳。那是一个不能烫发的时代,唐菲那弯曲的刘海儿又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呢?她居然也敢。鲜艳的嘴唇,弯曲的刘海儿使唐菲有点儿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宾;她那一对稍显斜视的眼睛也使她看上去既凛然又颓废。尹小跳从一些大字报里见过颓废这词儿,这是个坏词儿,这坏词儿却使她莫名地心跳。当她还不能完全理解颓废的含义时,她已经肯定“颓废”这个坏词儿用在唐菲身上是那么准。或许这运用也溶人了她意识深处朦胧的罪恶向往吧:女特务,交际花……从前她看过的那些电影,那些人总是衣着华丽,神秘莫测,喝着美酒,被男人围着。那就是颓废吧,而颓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漂亮?唐菲是颓废的,她身上那股子元以名状的颓废令尹小跳激动不已,在唐菲之前还没有一个女性能让她激动不已。她觉得她已经有点儿崇拜唐菲了,崇拜这颓废的美女。为此她甚至减弱了几分对唐医生的憎恶。
唐医生拿来两张电影票,医院发的,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宁死不屈》。章妩说小跳和唐菲去吧,若是等学校的包场,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说得很急切,又有点儿奉迎的意思,这使尹小跳显出不快。虽然她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和唐菲这样的人一道去,可她不喜欢章妩的语气。那语气越是奉迎,就越像是在打发,她打发走了她们,好和唐医生在一起。所以尹小跳故意表示不去,她说我还要写作业呢。她就是愿意给章妩来那么点儿小小的为难。这时唐菲向她的舅舅伸出了手,不是一只手,是一只手上的两根手指头:食指和中指。她向她的舅舅勾动着食指和中指,说票呢票呢,给我。她一口的北京话,尹小跳对此并不意外,她认为长相如唐菲这样的人必定是一口北京话的,假如不是,反倒奇怪。
她那勾动手指的姿态不能说十分正派,她那同大人说话的口气也很冷漠,尹小跳从来也没有在生活中见过这样的姿态和口气,她怕是看呆了,呆得分不清是和非了,所以当唐菲几乎是从她舅舅手里夺过两张电影票,又冲尹小跳把头一歪时,尹小跳就像是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站起来就和唐菲一块儿走了。
是大光明电影院的电影,离尹小跳家三站地。她们没乘公共汽车,就步行着。为了抄近道,她们一前一后在一些胡同儿里穿行。唐菲走得很快,她假装看不见尹小跳浑身上下那追随她的愿望,她不和尹小跳说话,似乎也不屑于和尹小跳并排。她穿一件泡泡纱衬衫,白底儿上印着黄豆大的小草莓;一条蓝色卡其制服裤,从后面看去,那裤子妥当地包着她那紧凑的扭来扭去的屁股。她的脚上是一双猪皮细做的黑色丁字皮鞋——它不属于成年女人,但一般中学生又很难得到它。它并不完全代表着阔气,它标志着格调和高出福安市一般家庭背景的那么一种气质。福安市的制鞋厂不制造这样的皮鞋,这皮鞋一望便知来自大城市,尽管它不过是细做的猪皮。她扭着屁股,微微扬着下巴,挺着她那已经挺得起来的胸,一直走在尹小跳前头。她把泡泡纱衬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小臂上那层柔软细嫩的黄毛被太阳照耀着,闪烁着眩目的金光。她是那么惹眼,总有一些行人看她:男人、女人、大人、孩子……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迎面骑车过来,骑过去之后又调转回头,从后边追上她,故意一左一右地把她夹在当中,然后飞驰而过。他们在车座上一阵七扭八歪,用他们的衣袖蹭着她裸露的胳膊。她不骂他们“讨厌”,也不骂他们“缺德”,只把自己走得更加旁若无人,意气风发。
她根本就不搭理他们,他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唾骂,不是吗。
她们终于走进了一条狭窄僻静的胡同,出了这条胡同,就是大光明影院。唐菲看看四处无人,突然站住不走了,像是在等尹小跳跟上来。尹小跳激动地跟了上来,她感觉这是唐菲瞧得起她的一种表示,她终将与她并肩而行。她小步跑着跟上来,却被唐菲逼到墙根儿,被她逼得贴墙站住,逼得与她脸对着脸。尹小跳以为唐菲将要对她宣讲什么秘密,这是结伴而行的两个女孩子之间有时候会发生的事。但她又觉得不像。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挨了唐菲狠狠的一个耳光。这响彻胡同儿的耳光爽利而又嘹亮,打得尹小跳眼前一片漆黑,接着又有一万颗小金星围着她的脑袋跳舞。她不疼,对那个耳光她始终没有疼的记忆,也许是唐菲的一句话挡住了她脸上可能发生的疼痛,使那疼痛转移了位置。唐菲给了尹小跳一个耳光,然后把脸紧紧凑到尹小跳脸前,用她召张那么好看的嘴,说出了一句那么可怕的话,她说:
“你妈是一个坏女人!”
尹小跳睁开了眼,胡同儿还是刚才那条胡同儿,唐菲满脸热汗地在她跟前站着,掐着腰,就像是迎接尹小跳的反攻。“你妈是一个坏女人”,尹小跳不能不相信她真地听见了这句话,这野蛮刺耳、如重磅炸弹一样的话就是唐菲说的。她一辈子也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她的心却逼迫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它。她的心跳很快,每一根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热血涌上脸庞,那被唐菲打肿的脸庞。她感到气愤,义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抬不起头。她在一瞬间竟有点儿承认唐菲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唐菲所说的“坏”就是指和唐医生,就像她在给尹亦寻那封揭发信中所写的那样。她相信最了解章妩和唐医生的莫过于她和唐菲了,可她又本能地打算维护章妩,她不能容许一个陌生人随便污蔑她的母亲。她想回击唐菲,又不知怎样开口说些什么,因了心虚她又组织不好词汇。眼泪不期而至,她哭着扭头就往回走,她在这时想到了家的好处,她要回家。唐菲在她后边说:“你敢走!”她就又站住,似被唐菲的声音所震慑。她实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听后菲的吩咐。
唐菲一把攥住尹小跳的胳膊,强迫尹小跳随她一块儿继续往大光明电影院走。她的干劲儿很大,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到她和唐菲身体的亲密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她被她押解着进了电影院,被她按在椅子上。当电影开演全场一片黑暗时,尹小跳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些。黑暗使她放松,使她得以长长地出一口气。她这一口气虽是长长的,却不顺当,哆哆嗦嗦,时断时续的,就像是自己憋着自己。她觉得她的心很疼,她在黑暗中偷偷伸手摸那半边脸,脸是麻的。
她开始麻着脸看电影,耳边却总是响着唐菲那句话。直到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好看的女游击队员时,她的注意力才集中起来。这是一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人民和纳粹作斗争的故事片,尹小跳执拗地把自己想象成女主人公,那个女游击队员米拉,好看而又坚强。过了一会儿银幕上又出现了米拉的领导,一个唇边长着大黑痞子的女游击队长。队长被纳粹抓住后经历了严刑拷打的审讯,当她被审讯时嘴角淌着血,双唇干裂得暴着白皮(后来尹小跳得知那“白皮”是抹了米汤晾干之后的效果);;她的眼前就有一瓶水,剔透的刻花玻璃水瓶使那水更显宝贵。纳粹军官从瓶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女游击队长,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启开浮肿的嘴唇,拒绝并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这真是一句千载难逢的高水平的台词,它是那么机智高傲那么一句顶一万句,它简直把尹小跳给震了。当电影演到这里时,尹小跳又不想当米拉了,她决定让自己就当这个唇边有个大黑痦子的女游击队长,尽管这女游击队长长得实在难看,她那两条细细的仿佛铅笔画上去的弓形眉尤其让人受不了。她被拷打被审讯她死不屈服,且会说惊天动地的话。尹小跳麻着脸死盯着银幕,胡同儿里的那个耳光一直在她心中爆响。她不当女游击队长又有谁配当呢,而纳粹就是唐菲!她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尹小跳将冲她冷笑着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遗憾的是唐菲没有递给尹小跳一杯水,她送给她的是一个耳光。面对一个耳光尹小跳该说些什么呢?“我跟你拼了!”或者“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说!”她回忆着从前看过的一些抗日电影,编造着面对耳光应说的台词。她把电影和生活弄乱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中又涌出莫大的委屈和伤感。
当电影院突然大亮,四周观众纷纷起身,那一排排五合板折叠椅被离去的人们撞得一阵噼啪乱响时,尹小跳才知道电影结束了。她却不想走,尤其不想跟唐菲一块儿走,她不愿意背负着那句话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那就像是她的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耻辱。她就打算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只有在这儿,人们的眼睛才会只盯着银幕,而不关注彼此。但是旁边的唐菲抓住了她的胳膊,唐菲说你走不走啊?尹小跳说不走!仿佛是刚散场的电影给尹小跳注入了一些力量,她回答起唐菲就颇有些革命者的坚决劲儿。唐菲说你真不走啊?尹小跳说真不走你能怎么样!唐菲说你敢不走!说着她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揪尹小跳的后脖领。尹小跳被掀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能揪别人的衬衫领子。她长这么大既没被人揪过领子也没挨过别人耳光,如今这两样人生的羞辱就在同一天被她领受了。她被唐菲抓着胳膊走出电影院,走进了那条僻静的胡同儿。看看四周无人,尹小跳忽然站住不走了,这回是她在走与不走上占了个主动。
唐菲说怎么不走了你,还想再挨一个大嘴巴子啊。
尹小跳鼓足勇气说呸!告诉你,我妈不是坏女人,你妈才是一个坏女人!
真遗憾唐菲说,可惜我没有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脚,胯骨朝一边歪着,摆个稍息姿势:我再跟你说一遍,可惜我没有妈。
这倒是尹小跳不曾料到的。由于唐菲没妈,她这份以牙还牙的回击就明显失去了分量,而且还显得唐突。尹小跳明明看见;当唐菲说到“可惜我没有妈”时还咧咧嘴笑了。她似乎想用这笑来气尹小跳,气她——气得她肝儿疼肺痒痒没法儿挠呀,我没妈呀你说了白说呀!但她的那个咧嘴一笑却让尹小跳觉出几分悲凉。尹小跳几乎就在唐菲那咧嘴一笑之中原谅广她,原谅了她对尹小跳那放肆粗暴的打和骂。
那笑还在唐菲脸上停留着,使尹小跳觉得应该用道歉来打消它。她说对不起唐菲我不知道你没妈。那笑果然收敛了一些,只残存在唐菲的嘴角上了,似乎她没有能力将它立刻收回,她还不到收放自如的年龄,毕竟她才十五岁。她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对不起,你可以换个人来说,你可以说我舅舅。我没妈可是我有舅舅,你可以说我舅舅是个坏男人,干脆就说我舅舅是一个流氓。你说呀你就说吧。唐菲说着声音开始哆嗦,她那残存着笑的嘴角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扯动,使人看不出是笑的结束还是哭的开始。也许世上真正的笑和哭本是没有区别的,唐菲的哭就在笑当中诞生了。她仍然保持着她那昂头挺胸的姿势,但大半天以来那颐指气使的神态不见了。她仍然使用了步步紧逼尹小跳直把她逼到墙根儿的办法,她流着泪,压低了声音对贴墙而立的尹小跳说,我知道你恨我舅舅,你肯定恨我舅舅,就像……就像我恨你妈一样。你可以当着我骂他,骂一句也行就一句,他们……他们……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懂什么呀你!唐菲用手背抹抹眼泪,与尹小跳并排贴墙而立。她懒懒地歪着头,半眯着被泪水蜇疼的眼,像那么一种长腿短毛、脸儿瘦瘦的常年在屋脊上晒太阳的黄猫。
尹小跳反而对唐医生骂不出口了。唐菲没妈打动了她,唐菲自己骂了自己的舅舅也安慰了她,从此她不再孤单了她们同病相怜。她觉得在她们共同的感受里,有些东西是只可意会的,不可言传也不必言传。她对唐菲说咱们说点儿别的行不行,你妈在哪儿呢?唐菲说死了,死在北京,以前我们家住北京。尹小跳说一看就知道,我们家也是从北京搬来的,以前我在灯儿胡同小学上一年级。唐菲说我也是,我妈就是灯儿胡同小学的老师,唐老师。
唐老师,唐津津老师。尹小跳想起了那个臭气冲天的批斗会,牙签儿似的唐老师以及她跪着朝盛屎的茶缸“走”去的场面。她想,唐老师就是为了不让唐菲陪她挨斗才吃的屎吧,就是为了不让唐菲在那么多人面前受辱才吃的尿吧,她还想起了那天回家之后她是如何又漱口又刷牙。
有一个批斗会。唐菲说。
我参加过那个批斗会,尹小跳说。
后来我妈就上吊了。唐菲说。
批斗会那天你也在吗?尹小跳说。
我在。唐菲说。
尹小跳原想问一声那你爸呢,你爸在哪儿?可她没有问,她想起那个仿佛很遥远的批斗会,人们急赤白脸、恶声恶气地质问着唐老师,问的就是她是和谁生的孩子,那人就是唐菲的爸爸。可是人们却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唐老师没有结过婚。因为她没有结过婚,所以人们才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谁是那孩子的父亲。她想起了唐老师胸前的大牌子,大牌子上“我是女流氓”几个大宇。一个没有结婚就生孩子的女人如果是女流氓,那么一个结了婚有了孩子,却又和这孩子爸爸之外的男人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坏女人吧!坏女人和女流氓,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艰难地、有点绕脖子似的想着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她知道她无法把这一切找人问个明白,她那颗十二岁的脑袋瓜儿只帮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唐菲比她更不幸。虽然她刚挨了她的耳光,但什么也挡不住她们是可以天生成为朋友的人。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唐菲打破了沉闷,她擦干泪,挥挥手说跟我走,咱们去买点儿好吃的。
她们来到老马家卤肉店,60年代中期以后,这家卤肉店已改名叫“革新”。唐菲花六分钱在“革新”买了两只酱兔头,递给尹小跳一个。这时电影又回到了尹小跳心中,她觉得她的机会来了,她撇撇嘴对唐菲说:“谢谢啦,法西斯的人道主义我了解!”
唐菲笑起来,这回是真的笑,她对尹小跳说,去你的法西斯吧!我买酱兔头主要是为了吃那两只兔耳朵,嚼起来嘎吧嘎吧又脆又香又响。你听听你听听。
又脆又香又响。
尹小跳说我没吃过兔子脑袋我不吃。
唐菲说你敢!
尹小跳打量着手中的酱兔头,一口咬下半只耳朵,嚼嚼,真是义脆又香又响啊。很多年之后唐菲生病时特别想啃一只酱兔头,尹小跳跑遍福安也没买到。那是已然过时的食品,它的形状,它那便宜得惊人的价格就像梦一样。三分钱一只的酱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儿的价格,世上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她们俩大嚼着又脆义香又响的兔耳朵,尹小跳把嘴吃得很脏。她看看唐菲,唐菲的嘴唇却还是那么明艳,十净,叫人觉得她很善待自己的嘴,她真会吃东西。任何东西进入她的嘴时都很被她费心警惕,任何东西从她嘴里出来时却不怎么让她在意比如张口就骂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认识唐菲以前,尹小跳在学校里经常是孤单的。这里和北京不同,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老师要求同学们用标准普通话,但下课之后大家都讲福安话,包括老师。初来乍到的尹小跳曾在课堂上两次被老师点名叫起来朗读课文,她口齿清晰的标准普通话和流畅的朗读受到老师的表扬,也引起班上一大批女生的嫉妒。她想参加她们的游戏:踢房子,跳皮筋儿,丢沙包,抓羊拐……她们什么也不带她玩儿,她们说,你说的哈(那)是什么话,俺们听不懂。她们管“那”叫“哈”;把“我们”说成“俺们”;说俺们的“俺”时也不是直接发“俺”的音,有点儿像是“哪”和“安”这两个发音的组合,于是“俺们”就变成拖着长音的“哪安们”。她们对她“哈是”“哈是”“哪安们”“哪安们”地说着,听懂了她的请求也假装听不懂,反过来还说她在“装洋蒜”。她心中对这陌生的福安话充满反感,但她害怕孤单,她迫切地想要“入伙”、她笨嘴拙舌地也想把“那是”改成“哈是”,把“我们”改成“哪安们”,可她的发音是生硬、怪异的,引逗得她们更加放肆地嘲笑她,迫使她只好闭嘴沉默。她默默地一个人呆着熬着时光,默默企盼最后的一堂课下课的铃声。
她的沉默却也令她们不满,她们把这看成是她对她们的一种挑衅,比她追着赶着要加人她们的团伙更让她们别扭。
她们于是就来挑衅她的沉默。她们经常在她坐在课桌前愣神儿的时候突然从她身后包抄过来然后大声说:“哎哎,你有绿豆糕吗你有绿豆糕吗?”弄得她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可她们的神情是逼迫的,好像要立即从她手中讨要绿豆糕。
于是她赶紧回答说“没有,我没有绿豆糕。”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绿豆高(糕)哇!”她们大叫。
“你有鸡蛋糕吗你有鸡蛋糕吗?”她们紧接着又问。
“没有,我没有鸡蛋糕。”她又照实回答。
“哎哟哟闹了半天你还没有鸡蛋高(糕)哇!”她们大叫。
她们问着绿豆糕、鸡蛋糕,由于她的被蒙骗而得意,而叽叽嘎嘎一阵阵大笑。能够让人上当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她们就整天盼着她上当。她总算听懂了她们的意思,也知道自己上了她们的当。不过她并不欣赏她们这“聪明”,她觉得这玩笑一点儿也不高级,她瞧不起这样的玩笑,虽然她也没有什么更高级的玩笑可以贡献。
她还不喜欢这个时期福安市流行的发式:两根辫子编得又紧又低,几乎从耳根处开始编起,辫梢儿留得很短,正面看去,腮帮子两旁一边翘出一小撮儿辫梢,好似闹钟底座上的那两只尖脚,因此这发式被称作“小闹钟”;。她也曾经梳过几天“小闹钟”,为的是能够看上去和她的同学一样。‘小闹钟”这种贫里贫气的发式使她显得不老不少不城不乡,遭到了母亲章妩的反对。章妩拉着她到镜子跟前说,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她要她立即改掉‘小闹钟”,哪怕就梳最普通的“羊角辫”,两把用皮筋儿勒住的小刷子吧。在这个问题上她同意章妩的看法,她也不明白如此难看的发式怎么会成为这里的时尚。她改掉“小闹钟”梳起刷子辫,就像做了公开的宣布:她情愿和她们不一样,情愿就这么孤单下去。
唐菲走进了她的生活,唐菲不梳“小闹钟”也不说“哈是’“哪安们”,她把辫子留到那个时代所能允许的最长度:
齐肩。她松松地编结她的发辫,刘海儿弯曲地纷飞在额前,一副斗志不坚的样子。慵懒而又张扬。她教给尹小跳使刘海儿弯曲的办法:晚上临睡前把刘海儿弄湿,然后一圈一圈卷在卡头发用的黑色钢丝卡子上,第二天早晨拆下卡子,刘海儿就弯曲了,烫发一般,能保持形状一整天。尹小跳试着做了她的刘海儿果真弯曲了,她照着镜子,感觉自己就像个儿时的洋娃娃,活泼而又新鲜。她不敢弯曲着刘海儿去上学,她只敢在家里把这样的自己展览给尹小帆看。尹小帆就乐呵呵地说:“奥美洋媳妇儿,一走一扭搭儿。臭美洋辣椒,一走一叉腰。”她用福安话说着这福安孩子的顺口溜儿。这通常是她们对穿扮奇特的女性的呼喊,唐菲那样的人就经常听见这样的呼喊。在唐菲就读的中学里,她还听见过更难听的话,那样的话放在尹小跳身上尹小跳就得去死,可唐菲对什么话都能嗤之以鼻。她戳着自己的脸蛋儿对尹小跳说,我的脸比城墙还厚呢,哼,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是孤独无援的,从来都是散漫飘摇的,却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力量吸引尹小跳鼓动尹小跳,使尹小跳觉得心里有底儿。当她回想班中同学那些排斥的脸色和不高级的要笑时,她宁可愿意和唐菲一道孤独无援,和唐菲一道散漫飘摇。尹小跳小学毕业升人初中后,她和唐菲恰好是同一所学校。她们的来往就更密切了,她们的会面就更加及时。
那时留守在建筑设计院的家属们业余从事着一种活计:
加工缝制《毛泽东选集》。是那种高级字典纸印制的36开本规格,雪白的纸张,精细结实的尼龙线,家属们的活计便是用尼龙线把《毛泽东选集》的散页缝制成书,缝一本可得报酬五分钱人民币。这本是印刷工人的一道工序,但当时《毛泽东选集》需求量很大,印刷厂的工作量不断加大,就分出一部分活儿拿到社会上加工,有点儿类似90年代外贸单位把出口的绣品和毛衣拿给家庭妇女去加工一样。大院儿里有个家属在印刷厂上班,靠了她的关系,这里的妇女分到了加工《毛泽东选集》的活计。家属们很愿意得到这种活计,能够缝制《毛泽东选集》本身就是神圣的,况且还能获得收入。此外,这缝制本身也丰富了家属们那单调的生活。当夏季来临,活儿也来临时,楼门口、树阴下净是一堆堆缝制着《毛泽东选集》的妇女。年老眼花的妇女还不断招呼着放学归来的孙女、外孙女们加人她们的缝制,替她们穿针引线,并用特制的小钢锯,比着尺子在书脊上刻出容易让针穿过的凹痕。远远看去,真是天下太平,仿佛一院子的老少妇女都在扎头做着女红。
女人必须刺绣和缝纫,必须。是为了生计、家庭,更是为了抑制野性的本能。是为了消耗多余的时光,也是为了填满苍白的牛命。因此,当拉着未加工的《毛泽东选集》的平板儿三轮车驶进大院时,大人孩子都会一阵阵雀跃欢腾。连尹小帆都会扯着嗓子,操一口难听的福安话在楼门口大声叫着“来活儿咧,来活儿咧!”真是的,这“活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她对天下的事情总是那么热情?就因为她的幼年太过于热情了吗,当她去了美利坚之后才会处处心生怨愤。
章妩自己不领这样的活儿,也不让尹小跳加入这样的缝制。她不打算让自家孩子进行这种童工似的劳动,骨子里她是瞧不上这样的劳动的,客观上却给了尹小跳更多的自由时间。每当尹小跳穿过院子里缝制《毛泽东选集》的人群出去找唐菲时,那些和她年龄相仿或大她一些的女孩子正和她们的姥姥奶奶一块儿,聚精会神而又小心翼翼地手捧《毛泽东选集》和针线出着大力,在那厚厚的书脊上缝出一组组“米”字线。
尹小跳不缝宝书,唐菲也不缝宝书。她们热衷于另外的事,她们拜望和参观一些漂亮的女人。有一天唐菲说我要带你去看人民医院内科护士长,你肯定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她们来到医院,在内科病房的走廊里见到了护士长。
那年她有五十岁了吧。她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在旧社会的教会医院做过事,修女出身,因此她被怀疑是特务。这时她早已不当护士长了,她每天的事情是打扫内科病房走廊和厕所。她穿一身旧毛蓝色衣裤,正蹲在墙根儿用小刀刮墙上的痰渍和斑斑点点的污垢。当她发现尹小跳和唐非站在身后时她冲她们回过了头。
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尹小跳想,是上一个时代的不可再现的美丽。但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护士长的美丽,而是她那异常安详宁静的神情。在乱哄哄的内科病房走廊,她蹴在墙角那样一种卑下的蹲姿,她面对一堵痰迹斑驳的墙。她的脸被花白的头发簇拥着,她却没有悲伤也不愁苦。是什么使她连墙上的粘痰也善待呢?这的确是一张美丽的脸,一张从肮脏的墙根儿处抬起的脸竟能这样的和善超然,让尹小跳终生不忘。
她们离开了内科病房来到院子里散步,唐菲说护士长是个女特务,除了做卫生,经常挨批斗,尹小跳说她哪儿像特务呀她一点儿也不像特务。唐菲说我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特务呀,可是她都交待了她们的联络暗号了,她们是有暗号的呀!我舅舅说的。
她们的暗号是什么?尹小跳问,心里十分紧张。
唐菲说,有人来接头时,护士长问:“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对方就答:“从海上来。”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像,太像了。虽然尹小跳和唐菲谁也不知道特务的联络暗号究竟该是何等模样,但她们都觉得护士长的这个暗号特像特像,这是那么神秘浪漫又那么阴森恐怖,‘那么美艳多情又那么杀气腾腾,它把你弄得简直不得不学说几遍。唐菲压低噪音对尹小跳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从海上来。”尹小跳立刻对答如流,同样压低着嗓音。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她们把这暗号你来我往重复了几遍,身不由己一般。然后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忽然都有些害怕,好像一瞬间她们都成了特务,她们正处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她们看看四周,四周无人,她们撒腿就跑,似乎说着特务暗号呆在无人的地方本身就可疑而又危险。她们跑到医院门诊部,那儿人多。她们在那儿钻来钻去,尹小跳还是有些不满足不甘心,她要唐非再领她去看一遍护士长。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内科病房,护士长还蹲在走廊墙根儿用小刀刮着脏墙。这次尹小跳虽然怀着比刚才还要强烈的想看她的欲望,但她却有些不敢近前,因为暗号证实了她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特务,尹小跳才真的有点儿恐惧了,外加几分惊慌。她忽然觉得她们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来看护士长,就仿佛是来找她对暗号的。护士长冷不防扭过那张貌似安详的脸对她们说: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她们就答:从海上来。
她们终于没等护士长回头就离开了内科病房。尹小跳惋惜着又感叹着,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护士长那安详的脸是假装出来的。她其实也不知道,那特务的暗号是护士长瞎编出来的。当她被折磨得难以忍受时,她愿意把一切都承认下来吧,她还必须承认得特别像。她编造的暗号是多么富有诗意,她就用这飘渺的诗意满足了人们的好奇,也给自己永远穿上了特务的外衣。
这时候孟由由来了。孟由由不是美人鱼的鱼网,她不是从海上来,她就来自尹小跳的同班。
她几乎一上初中就在班里惹了事。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帅叫起来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时候背诵和抄写毛主席语录也是语文课的一部分。她背诵关于革命的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她站起来背诵道:“革命就是请客吃饭,就是……”老师说停!停!她停了下来,见四周同学正捂着嘴笑。老师用竹制教鞭敲着讲桌说笑什么笑,盂由由同学你背错了毛主席语录你知道不知道?孟由由点点头说知道,但当老师要求她重新背诵时她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她十分害怕,她怕她继续背错。老师见她死不开口只好让她坐下,万一她要再背错了呢,这重大的事故责任该谁来担当?
孟由由怕是无法担当的,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重大的责任只有老师担当。从此老师永远不在课堂上点孟由由的名,老师一定觉得这孩子不是缺心眼儿就是弱智。
放学时尹小跳和孟由由同路。很快她发现原来孟由由和她住同院儿。从前不在一个小学她们不认识,现在她们是同班又是同院儿,尹小跳很想跟她主动打招呼。她一点儿也没有看不起孟由由,她觉得背错了语录虽然不光彩,但孟由由不是故意的,只是一不小心罢了。她想和孟由由打招呼还因为孟由由也讲普通话,她不管那是叫“哈是”,管“我们”叫“哪安们”。她在孟由由后头走着,招呼她说:“晦,孟由阳,等我一会儿。”
她的这一声招呼就像老熟人,其实这之前她们俩还没有说过话。走在前头的孟由由听见尹小跳这老熟人一般的招呼就停下来,像等老熟人一样地等尹小跳。她站在那里,十三岁的身体已经有了发胖的大趋势,或者可以说她现在就是个小胖子。她梳短发,大胸脯,皮肤细白如凝脂。她却一点儿也不性感,仿佛就因为她有一张纯真无邪的大大咧咧的脸。
她们俩从一开始说话相互之间就没有障碍,她们无需寒暄,也用不着什么铺垫,因为彼此都看着顺眼。她们还是从“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说起。孟由由说,我其实不像老师想象的那么笨,虽然我背错了语录,但是你仔细想想,就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革命是为了什么呢?
革命是为了什么呢?这是尹小跳从来也没想过的问题,革命就是为了革命嘛。现在她被眼前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盂由由给问住了。
“革命,”孟由由说,革命至少是为了请得起客也吃得起饭。
但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尹小跳说。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2
对呀,暴动的人不吃饭能有劲儿暴动吗?孟由由说。我就怕饿,我最怕饿,我饿的时候谁要给我口吃的,让我管他叫爷爷都行。
尹小跳禁不住笑起来,为孟由由这畅快的胸襟,为孟由由这对“革命”的一番奇谈怪论。孟由由让她快乐而又吃惊,吃惊而又快乐。当她们并肩走到尹小跳家的六号楼门口时,孟由由已经把她那条柔软的凉乎乎的胖胳膊搭在尹小跳的肩膀上了。她亲热地却毫不做作地小声说,尹小跳,我特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呀,我不怪咱班同学不爱搭理我。我呀,我就是个落后的人。反正我老觉得人在闭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睡觉;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吃饭。所以,你猜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想当厨师!厨师眼前整天有多少好吃的呀,整天不是请客就是吃饭呀!有个电影叫《满意不满意》的你看过吗?演的就是厨师。总有一天我得戴上那大厨的高高的白帽子。这话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
孟由由你是多么聪明可爱呀!尹小跳发自内心地想。尽管她尹小跳从未想过长大要当厨师,但对吃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亚于孟由由,在这点上她和孟由由简直可以说是臭味相投。她却不如她能够表达得这么淋漓痛快,这么率真直白,又这么……这么腐朽糜烂。当革命是暴动的时候,她们却在这里大讲请客吃饭和什么厨师的白帽子。这就是追求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就是腐朽糜烂。尹小跳一边在心里批判着自己,一边又按捺不住地认可着孟由由理论的无法批驳。她非常非常愿意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享受一下腐朽,和孟由由一起偷偷地体味一下糜烂。
她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尽管孟由由住二号楼——和陈在同住一幢楼,与尹小跳——的六号楼才隔三栋楼,她们仍然觉出了依依不舍。类似朋友间这样的依依不舍尹小跳终生再也不曾体味过。
孟由由要请客了,初冬的一日,放学之后她邀请尹小跳星期天去她家赴宴。她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这段时间家中只她一人。她的父母和尹小跳的父母一样都在苇河农场,平时她和姥姥在家过日子。最近孟由由的小姨生孩子,姥姥到小姨家看孩子去了,剩下了孟由由独自在家。
独自在家是幸福的,首先她不用回答姥姥那些又罗嗦又打岔的问题了。姥姥爱听收音机,可她常常听不懂,收音机里总是播放伟大领袖会见了谁谁谁,“会见是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的”,姥姥就问孟由由,“由由呀,这个亲切友好的会见怎么才进行了七分钟呀广她还把美国总统“尼克松”听成了“一棵葱”,她说“由由呀,那么大的人物怎么叫个‘一棵葱’呀?”现在好了,姥姥去了小姨家,孟由由全力以赴,聚精会神地占领了厨房。
那个时代中国人的饮食是简单、乏味的,中国人家的厨房便也是穷酸、凑合的。孟由由天生一颗热爱饮食的心,她却没有见过更多的美食,她口袋里也没有更多的钱。不过,当她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的时候,她就敢请朋友登门赴宴。
她花五毛钱买了一块带皮猪肉,片下猪皮用微火煮上几个小时,只煮得猪皮松松软软颤颤巍巍,汤汁也黏黏糊糊,再放上酱油、葱花,搁在一边晾凉了凝固了,一份儿猪皮冻儿就成了。这是一道菜:猪皮冻儿。
她再把肥肉切成了儿,裹上面糊放进油锅炸(由于油少,肉丁浑身尽是黑糊花),一份儿炸水晶肉又成了,吃时蘸着花椒盐。
她从橱子里翻出些现成的黄花木耳,发开,用余下的瘦肉炒了一个木樨肉——又是一道菜。
她想凑个四菜一汤,就花二分钱买了一块山楂糕,把白萝卜切成丝儿,山楂糕切成条儿。雪白的萝卜鲜红的山楂糕拌在一起,看着就引起人的食欲。她又沏了一碗虾皮酱油汤,这宴席上的菜就齐备了。为此她花了五毛二分钱。最后,为了烘托气氛,她又在炉子上烧烤了一大把粉条儿。这是她的超前发明:透明的干粉条儿经火一烤就通身雪白鼓胀,又酥又脆,宛若80年代盛行的膨化食品。
尹小跳来赴宴了,还带来了唐菲。孟由由为能请到唐菲这样的大美人儿而感到十分荣幸。她觉得她的这么美的美食就是要做给这么美的美人儿的,只有这么美的美人儿才配吃她的这么美的美食。
二个人坐下来品尝孟由由的手艺,在唐菲的提议下,她们还喝了些酒——以凉水代酒。当她们得知孟由由操办这么一大桌佳肴才花了五毛二分钱时,觉得孟由由实在是个天才,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唐菲大口喝着酒,大口吃着猪皮冻白萝卜,嘎巴嘎巴嚼着酥脆的粉条儿,直把自己吃喝得浑身松懈“醉”眼朦胧,孟由由和尹小跳就扶她在床上躺下。她侧卧着,一手托腮用胳膊肘支住身子,她说孟由由你们家真好哇我真想死在你们家!她那时的样子简直好看透了简直像个公主或者女王,而床前的尹小跳和孟由由甘愿一心伺候她。
当桌上的菜肴被她们吃得丝毫不剩时,她们开始研究下一次宴会的内容。尹小跳说我爸会做一种甜点名叫“烤小雪球”。孟由由说什么什么,烤小雪球?太棒了。一听这名字就不同凡响,你们听听啊雪球还能被烤呢。她要求尹小跳详尽地为她讲述“烤小雪球”的制作过程,可尹小跳讲不完全,就答应回家去翻书。
烤小雪球是多么让人激动,它也调动了尹小跳翻旧书的热情。尽管家中已无什么旧书可翻,但她还是记得从北京搬来时,有几本中文版的《苏联妇女》章妩没舍得卖掉也没舍得扔,《苏联妇女》是从前章妩订阅的杂志,《苏联妇女》里介绍各式菜肴,毛衣编织,美容美发和时装展示。章妩从中学了不少毛衣花样。她珍惜的是毛衣时装类,她对书中的菜肴不感兴趣。每当节日来临,倒是尹亦寻翻着《苏联妇女》创造过一些新奇。他成功地制作过烤小雪球,那变魔术似的过程让尹小跳怎么也忘不了。她就回来翻书,趁着章妩不在家。章妩一定又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了,但是尹小跳对章妩的注意力已有所放松。这绝不是因为她能够接受唐医生,而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她有了自己更重要的友情。
她在家中翻找《苏联妇女》,刚上一年级放学回来的尹小帆也帮着她找,她们终于找到了。尹小跳知道这种杂志是被时代唾弃的,弄不好让别人发现还会没收。惟其如此她才有种做地下工作似的兴奋警觉和细心。她把杂志用报纸包了皮,藏进一只大书包,就拉着尹小帆一道去孟由由家。
她进了门,示意孟由由把门插上。孟由由插好门,蹑手蹑脚地随尹小跳坐下,静等尹小跳出示《苏联妇女》。尹小跳打开书包,取出那被报纸包了封皮的8开大画报,翻到其中一页,逐字逐句地念起来:“在节日午饭以后,最好吃些可口美观而又容易消化的点心,如烤小雪球。
“在搅得起沫儿的鸡蛋清儿里拌上糖粉。柠檬酸,然后用蘸过凉水的汤勺儿把这蛋白浆一团一团地抛到慢慢煮沸的牛奶里,不让它们粘在一起。这些加了柠檬酸的蛋白浆即和牛奶发生作用,吸人牛奶,从而变成一颗颗‘小雪球’。把小雪球煮三分钟,然后用漏勺把它们轻轻捞到筛子上,等小雪球干后,再把它们一个一个分摊在加有调味汁的盘子上,不要让它们连在一块儿。
“调味汁的做法:把生鸡蛋黄和砂糖仔细拌匀,加一汤勺儿面粉,再倒人煮开的牛奶,在火上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调味汁稍稍变稠为止。然后再加香兰素,搅拌,搁着使其冷却。
“做一份小雪球需用两个鸡蛋清儿,3o公分糖粉,l公分柠檬酸,200公分牛奶。调味汁需用100公分牛奶,100公分砂糖,一个鸡蛋黄,香兰素按门味加。”
尹小跳的朗读把孟由山给听呆了,虽说这其中的许多东西是她闻所未闻的如香兰素、柠檬酸、糖粉什么的,但她对天下食物有着超常的好感觉。这感觉有效地调动起她的嗅觉、味觉、触觉,她判断这烤小雪球定是香腻柔软的、爽口可心的,而她的那些猪皮冻儿、炸肥肉什么的和它一比也定是不堪一击的,它们原不在一个位置上啊,它们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东西。可她井不畏惧,她相信她一定能把它做成。
她又及时地问清了1公分是多少,尹小跳说1公分就是1克。孟由由心中更有数了——烹饪的操作者总是注重具体细节的。余下的问题是上哪儿去找这些原料呢?孟由由不喝牛奶,家里只有鸡蛋、白糖和面粉。尹小跳说这好办,柠檬酸、香兰素我们家都有,还有牛奶,我和小帆每人每天喝半斤奶,但做小雪球时我们可以省出不喝。做一份小雪球一斤牛奶足够了,书上不是说只需300公分吗。300公分就是300克,还不到一斤。小帆你同意吗?
跟随尹小跳一同来到孟由由家的尹小帆使劲儿点着头,她知道献出半斤牛奶她也吃不了亏,因为她们肯定会邀请她品尝小雪球。
这《苏联妇女》,这中文版的有点儿破旧的叫人爱不释手的《苏联妇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尹小跳、唐菲和孟栩由的粮食。
她们以孟由由家为据点,不厌其烦地阅读它,实践它。
孟由由在尹小跳的协助下首先成功地做成了烤小雪球。当她们脑袋挨着脑袋,守在蜂窝煤炉子旁边,眼看着那一勺儿一勺儿放进牛奶锅里的蛋白浆真的吸足牛奶变成一颗一颗“小雪球”时,她们激动得差不多快要哭了。她们觉得她们已经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在这个起点上她们展示的已不再是小手艺,而是大艺术,大艺术。她们手持小勺儿,将那雪白的小雪球和着嫩黄的浓汁轻而又轻地放人口中,摊上舌面,让舌头承接它品味它;她们屏气凝神地咀嚼它琢磨它。她们对它有情有意,它也对她们有意有情。它染香了她们的嘴和肠胃,它的浓郁的滋味告诉她们,生活是可以这样美。孟由由决不打算走回头路再去做什么烤粉条儿炸肥肉,她的野心是做遍《苏联妇女》上所有的好菜!
尹小跳配合着盂由由的野心,无私地向她提供着可能找到的所有调料——那被她藏匿起来的不让章妩使用的调料:咖喱,肉桂,香叶,白胡椒粒儿,辣酱油,番茄少司,柠檬酸、香兰素……在她们这吃吃喝喝的据点里几乎都派上了用场。她们也不再用零花钱买零食,她们把零花钱一分一分攒起来。攒到差不多时就合伙儿摊钱买鱼买肉,买水果和鸡蛋、白糖。《苏联妇女》使她们身心沉着,她们不在乎老师同学的漠视,不在乎似有非有的课程和繁重的体力劳动——
上中学之后她们仍然经常去挖防空洞,并莫名其妙地和泥扣坯。她们经常是一身泥水回到家来。洗净自己就直奔孟由由家而去,那里有《苏联妇女》在等待。
她们研制“亚美尼亚烤肉排”:“在猪肉末里拌上生鸡蛋黄,盐。胡椒粉、洋葱末,然后做成肉排;将肉排拍上面粉,抹上生鸡蛋,撒上面包屑,放人烤箱烤10-15分钟;用肉汤做成番茄调味汁,作法如下:在肉汤里加番茄汁烧开,加味精、盐及少量面粉或淀粉。最后将烤好的肉排放人盘子浇上调味汁即可。”她们没有烤箱,孟由由急中生智就把烤变成了煎,在饼铛里抹上油,微火煎出肉来也很香。
远有什么第比利斯泡菜,意大利酒焖鱼,匈牙利焖包心菜,乌克兰红菜汤,还有广东的西红柿蜜肉和杭州的“剥皮大烤”。她们对《苏联妇女》介绍的中国菜尤其感到亲切。
对一些煎烤的野味她们就只能望书兴叹了。因为她们没处去弄野味,于是她们就开始奚落野味烹制栏里的那幅插图:一只野味(野兔吧)正一手持刀一手持叉向读者讲解如何去烹制和美餐野味,好比一个人正眉飞色舞地告诉另一个人说如何把自己杀死并尽量制作得好吃。
她们偶尔也尝试一下小点心。俄罗斯甜面团啦,砂糖蜜饼啦,牛肉咖喱酥角啦……一些小点心需要“马许马罗奶油”,她们立刻照着书上的要求四处搜寻炮制这奶油所需的原料:鲜奶油,明胶,蛋白,砂糖,饴糖,清水,香精,这马许马罗奶油是把这些物质混在一块儿长时间不断地打起直到打得蓬松。鲜奶油、明胶和饴糖最不好找,福安市的商店根本不卖这种商品。孟由由想起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在食品厂上班,就跑到同学家去找人家的母亲。那母亲说我们厂是有这些东西,不过你要它们干什么呢?孟由由说我姥姥病了,大夫给的偏方,就吃这三种东西。就一点儿,每样儿一点点儿。一点点儿也得花钱啊,食品厂是国家的工厂,因此孟由由花了一块四毛钱巨款走后门儿买回了鲜奶油、明胶和饴糖。她和尹小跳轮流打奶油。用筷子像打鸡蛋黄那样地打。这真是一件累活儿啊,很多年之后尹小跳想,要中合那些物质是不容易的,要把这几种看起来稀汤寡水的东西们打成一团雪白蓬松的奶油简直好比白日做梦,但在孟由由的鼓励下她起劲儿地打着,她们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打酸了胳膊打花了眼,她们终于打成了,手下的碗中,那黏里吧卿的液体终于变成了一团香喷喷的奶油!呵,马许马罗奶油!
有一栏图文并茂的“家常厨务”也是孟由由特别感兴趣的,其实那不过是几种水果蔬菜拼盘的造型。书中这样写道:“您所做的菜应该是既好吃,又好看。用鲜黄瓜、绿豌豆、切成圆圈的煮鸡蛋、青葱及西红柿作配菜,可做出很好看的菜来。初秋,蔬菜较多,主妇们容易做出各种各样美味而好看的菜。下面是莫斯科米特罗伯里饭店的厨师长弗拉基米尔·梁古什金做的。
“一、喜庆冷盆:先把野禽肉炸好切成薄片,把新鲜马铃薯、青豌豆、菜花、芹菜根煮熟,切成块儿,鲜黄瓜和西红柿也同样切成薄片,然后把这些都拌在一起,加盐和调味汁(把植物油、生鸡蛋黄和在一起研,并按口味加现成的齐末和醋,精细拌好就成),这样,凉菜就做好了。然后,把凉菜如下装配:在高脚盆里装上一层凉菜,上面再把凉菜堆成塔型,浇上调味汁。再把一个空辣椒的尖端削去,放在凉菜塔的中心,并用大橄榄果或李子放在辣椒尖端,再在凉菜塔外围,把鲜苹果薄片边缘剪出锯齿形,和黄瓜片排好在黄瓜片上面放橄榄果,盆边铺以生菜叶。
“二、苹果盅:把苹果的大部分果肉剔下来,使之成一个苹果壳,像杯子一样,再把小块儿鲜苹果、鲜黄瓜、煮熟的胡萝卜、青豌豆及青菜拌和,浇上调味汁,放到苹果壳里去。苹果放在盆里,在周围把生菜叶和柠檬片及红辣椒圈排好。
“三、小提篮:用大黄瓜挖去心,刻成卵形的小提篮。
在小提篮的内部可以随便加凉菜。用青葱制成小提篮的柄。
小提篮的周围摆着青菜叶,上面有用胡萝卜和鲜黄瓜刻成的小球。”
孟由由在仔细研究了上述三种造型之后,觉得“喜庆冷盆”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野禽和大橄榄她就拿不出来,并且整个操作过程也太复杂,杂技似的。她觉得相形之下“小提篮”是切实可行的,黄瓜、青葱以及随意的青菜都不难找,她于是开始精雕细刻“小提篮”。
尹小跳对烹饪中属于“刀刻”功夫的这类技艺均不感兴趣。当她成年之后,在宴会上见到一些用萝卜水果刻得“栩栩如生”的孔雀、花朵或用松花蛋摆成的金鱼什么的,她都觉得恶俗不堪,她觉得一名厨师在这上边花费如此气力真是大可不必或者简直就是烹饪当中的歪门邪道。因此她不给孟由由的“小提篮”捧场,虽然孟由由凭了一双充满灵感的巧手用削铅笔的小折刀把“小提篮”弄得是那么精致。
唐菲在这时也自有她的乐趣,她翻看《苏联妇女》里的时装:
“这件大衣是用金黄色印花料子做的,没有扣子,袖子是连袖。衣裙用豆沙色绸料做;大衣里子也用这种绸料来做。”
“华丽的连衣裙,上衣贴身,长度稍稍过腰。”
“带有白色和鲜绿色条纹的毛料做的连衣裙、装袖,裙子按条纹打褶子。”
‘划船装。内衣没有袖子,裤子用豌豆色防水料子做成,外衫用青、黑、白三色的条纹料子做。”
唐菲贪婪地欣赏着画报上的时装,觉得哪一样自己穿上都将特别漂亮。尤其是划船装,她正是从《苏联妇女》上才初次知道,原来划船还可以有专门的服装,它使划船这种娱乐变得多么专业又多么浪漫啊。唐菲把这感想告诉尹小跳,尹小跳也正好这么想。在那个几乎男装女装都分不大开的时代,眼前的一切是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她们痴痴地盯着那些衣裳,恨不得能用眼神儿把它们从画报上勾下来披挂在身上。有一套黑色晚礼服名叫“开罗之夜”的,棵肩的模特儿,纤细的腰肢,撒开的宽大裙据,使唐菲忍不住要模仿。
她放下画报,走到门口顺手摘下了挂在门后的一件黑色橡胶雨衣,那是孟由由爸爸的。
她拿着雨衣跑进卫生间,当她从卫生间出来时,她就是“开罗之夜”了:她把两条辫子盘在了脑后;她裸露着秀润的肩膀;那黑色雨衣被她卡在双肩之下,围在双乳以上;她露出美丽的锁骨,她双手紧紧揪住胸前的衣襟——因为一松手那雨衣就将滑落。啊,开罗之夜,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为她鼓掌。她就在这时发了点儿小坏:她突然双手一松,雨衣滑落,她裸体着站在她的两个女朋友面前。也许她不是故意,她只是很想让她们干净无比的眼光看一看她的这个比她们成熟,比她们见多识广的身体。在她的这个身体上,有多少她们不知道的秘密啊。
孟由由开始尖叫,尹小跳开始大笑,唐菲也笑着从容地穿好衣服,接着她为她们做进餐前的化妆。那也是很简单的,只须把嘴唇点染。她撕一块红纸弄湿,让她们把湿红纸夹在两片嘴唇中间紧紧闭嘴,红纸上的红色就印在了唇上。
一时间她们都变得容光焕发了,她们都带着点儿妖气。她们红着嘴唇坐下来进餐,说话也拿腔儿捏调儿。“请给我来一份乌克兰红茶汤。”尹小跳对孟由由说。孟由由立刻殷勤有加地照应,脑袋上扣着一顶她用白纸自制的高高的厨师帽。
唐菲则勾着兰花指点名要吃第比利斯泡菜,说这话时她手中夹着一支烟,一支真的烟。她们吃了,喝了,就想听故事了。她们的肠胃得到了滋润,她们的精神也需要填充。这讲故事的事多半由尹小跳承担。
尹小跳看看孟由由,再看看唐菲。啊,左边一个美厨娘,右边一个美少女,她在中间欣赏着美女品尝着美味,她正好该做那个讲故事的人。这样的组合是多么完满啊,她简直觉得舍此之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开始讲《苏联妇女》上看来的小说,在刊有“小提篮”的这本《苏联妇女》上,就有一篇小说。
其实是个很一般的故事:一个名叫热妮姬的姑娘和未婚夫米佳在郊游的时候闹别扭,整整一天米佳想尽办法都没能让热妮妞高兴。他一会儿出怪样儿,一会儿讲趣闻,一会儿唱支歌儿——热妮娅爱听的歌儿,热妮娅仍旧绷着脸。于是,当他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时米住就故意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和邻桌的姑娘说笑,好引起热妮娅吃醋——小说里是这么写的,尹小跳讲道。她一边讲一边也觉得这小说没什么意思,她只对小说里的“吃醋”产生兴趣。她从这小说里读到了一种不直接的感情: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有时候他却要去和另一个女人说笑,来使他爱的这个女人吃醋。这个女人若是吃醋了那就证明她是爱他的重视他的,一个男人有时候要用这种拐弯儿的办法,用和别的女人亲热的办法来爱那个他心爱的女人。这种转弯抹角的对感情的验证方法,这米佳式的“吃醋法”对尹小跳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吸引力。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多么麻烦纷乱千回百转啊,可是“吃醋”到底又是什么滋味儿呢?
吃醋和有意让人吃醋是要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吃醋这种尖酸细腻、锋利脆弱的感情或许还带着那么点儿原始的专一的冥顽不化的傻气,那本是蒸汽机时代的情感吧。吃醋在90年代已经没有活跃的余地了,90年代什么都是一副来不及的样子,来不及欢笑,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恋爱,来不及失恋;来不及倾听,来不及聊天;来不及吃醋,也来不及产生决斗的气概。90年代是一个没有情敌的时代,长大成人的尹小跳想。
90年代是一个没有工夫吃醋的年代。连情敌都没有了,这醋又该到哪里去吃呢。
此时,70年代的这几个用红纸染着红唇的女孩子还在大谈着吃醋。
你会吃醋吗孟由由?
你会吃醋吗尹小跳?
你会吃醋吗唐菲?
唐菲说,我不会吃醋,但我会让她们吃我的醋。
唐菲总是显得非同一般,她就是非同一般。当尹小跳她们讨论自己会不会吃醋的时候,她想的是让别人吃她的醋;当尹小跳她们艳羡电影里的生活,感叹着要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她对她们说: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真是气壮山河艺高人胆大啊,这世界上似乎就没有什么值得唐菲害怕的事情。当一个女人有了心爱的男人,是不是都会像唐菲这样如此仗势又如此任性?
她喜欢男人,她喜欢让男人喜欢。十五岁的她已经有了固定的男朋友,是本校高二一个绰号为“白鞋队长”的男生。这男生乎下有几个追随者,他们都喜欢剃光头,穿白色回力球鞋,经常统一着装,在校园内扰乱课堂,同老师作对;在社会上蓄意闹事,打群架。人们称他们作“白鞋队”。
白鞋队长结识唐菲是用了半绑架的方式。在一个傍晚,在唐菲回家的路上,他和他的几个“队员”用骑慢车的办法跟着她,逃不脱也甩不掉地跟着她。她假作镇静地走着,知道自己正被几个高班男生跟着。虽然他们把车骑得很慢,对她却有着更大的威胁。他们用慢速度警告她,别妄想用快跑来逃脱,她的腿赛不过他们的车轮。她就不跑,故意走得更慢。她用眼的余光看了白鞋队长,他的光光的脑袋,他的强健的躯体,她甚至能听见他的略显紧张的呼吸;在学校里他是个人人害怕的人物,女生们见了他便低头躲避仿佛他立刻就要往她们的身上扑他没往谁的身上扑过,他看上了唐菲,竟还是真心真意。唐菲慢慢地走着,不知将要走出什么样的结果,却并不十分害怕;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感觉发生什么都能在她的预料之中。他的紧张的呼吸使她的心有些混乱,也许早就该发生点儿什么了她的心说,可是她不知道她弄不清。眼看着快到人民医院了,路灯亮起来,便道被树阴遮着反而更黑。他们在便道上用自行车圈个半圆把她围在当中。他开口了,对她说,哎,坐在我的车上让我带着你走吧。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她就一歪屁股坐上了他的车。他们飞也似地在马路上一字排开狂骑起来,他大声吼着对坐在后座上的她说:“搂着我的腰!”她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结实的腰,只觉得一阵阵头昏目眩。这是她第一次搂住一个男人的腰,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使她显得放肆而又无耻。但她似乎就乐意这么放肆一下无耻一下,这狂奔的自行车,这非常的速度和骑车人精力充沛的腰腿呀,竟都让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欣喜,竟都让她有种茫然而又清明的快意。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她从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她已经穷极无聊得太久了。
他们狂骑着自行车来到一片灰秃秃的居民楼前,其余的人就停在一栋楼下不走了,白鞋队长锁了车带着唐菲上楼。
他用钥匙捅开一扇门,进屋就把门锁上也不开灯。然后他一把抱住她,逼她后退着一步步随着他的意思走。他逼她退过了一小段走廊逼她退过了厕所厨房,逼她进了类似卧室的一个房间,他把她逼进这房间的一个墙角。她的心“咯咯咯”地放声跳着,他的呼吸喷在她脸上使她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刺激她似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于是她就开了口,她想用这开口来平抑她的喘不过气,她说你要干什么!
他猛地用身体紧紧挤住贴在墙角的她,咬着牙说我要操你!我他妈一看见你我就……你早就知道我想操你,你说,你想不想呀你说呀你……他一边说一边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晃着头躲他。他这满口赤裸裸的“黄话”如滚烫而又粗壮的闷棍一般打蒙了她的头,但她却能清醒异常地守卫着她的嘴。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的嘴不论从前或以后,终生也没让男人碰过。
他伸手扳稳她那晃来晃去的头越发急着亲她,她就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他果然不再找她的嘴了,他的双手开始撕扯她的上衣。对待女人他不是老手,他哆哆嗦嗦把她的上衣弄得乱七八糟。后来他终于摸到了她温暖的紧绷绷的小乳房,他激动地胡乱抓弄它们,疼得她嘴里“咝咝”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她揪到床边一把操在床上。他一边脱裤子一边说没事没事这是我爸妈的床他们不在家。他脱完了自己又去摸着黑脱她,他没有想到她已经自动把裤子脱了,他一伸手就摸到了她那光腻腻的微微颤抖的大腿。他没有因为她主动脱裤子就瞧不起她,日后他也永远没有为此瞧不起她,相反他有点儿对她心存感激。和那些半推半就、扭怩作态的女孩子相比,他更喜欢唐菲这直来直去的真,只可惜以他十八岁年龄,他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
那时她的确是真的有了欲望,被他的野蛮和激动深深地勾引着,她的身体膨胀起来,无所顾忌地迎接着他鲁莽的重量和令她疼得出汗的坚硬。她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其实从来没爱过这白鞋队长。她只是有点儿愿意他对她这样,这仿佛能使她坏得更加透彻,同时也能使她更彻底地扬起她的头。
学校里都知道她和白鞋队长的关系,为此她更加坦然地坐他的自行车搂他的腰,还跟他要烟抽:一毛七分钱一盒的“巨轮”。班里女生都不理她,她们从外班听来消息,说唐菲是狐狸精变的,她有一条粗大的尾巴就藏在裤子里。那夏天呢、夏天她把尾巴往哪儿藏呢?有人追问着。传递消息的人说她的尾巴是可以放大也可以缩小的,夏天她就把尾巴缩小了缠在腰上。于是她们就尾随着她上厕所,恶意而又惊恐地偷看她,幻想着看见她那条藏匿在裤子里的狐狸尾巴。
班里的男生也不理她,有个男生和她是住同院儿的,曾经在她椅背上贴过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私生女”三个字。当她和白鞋队长好了之后她想起了这件事,她指使白鞋队长手下的人把那男生痛打了一顿,打掉了他一颗门牙,从此没人再敢轻易惹她。她是不能被惹的,她被女生嫉妒,她被男生害怕。
她继续指使她的“相好”为她干这干那。有一天,她突然想要给尹小跳和孟由由一个出其不意,她指派白鞋队长夜里去偷学校的食堂,他们就真去,偷出一瓶豆油,几斤咸带鱼,小半袋富强粉,二十个鸡蛋和一些花椒大料什么的。她带领着他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把这些食物送进了孟由由的家。尹小跳和孟由由高兴得直在床上打滚儿,她们摸一摸鸡蛋,闻一闻花椒大料,用手指捻一捻高贵的富强粉,又抱起豆油瓶子舍不得放下。在那个鸡蛋和食用油都是凭票供应的时代,她们简直是发财了,她们发大财了,她们是地主,地主也不过如此!孟由由手心里攥着一把富强粉,立刻宣布她要用鸡蛋和富强粉制作萨其玛。唐菲说你们做吧你们吃吧今天我不参加了,我和他还有别的事哪。说着她就走了。她们出来送他们——唐菲和白鞋队长,看她扭着屁股坐上他的车,搂住他的腰。这美人儿和这“英雄”啊,双双在设计院的小马路上骑车招摇。那时候全福安,全外省,全首都,全中国,又有哪个女生敢公开坐在男生自行车上搂着男生的腰呢?惟有唐菲敢这么坐这么接,这么惊世骇俗这么奋不顾身。
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露一手呢;哪个女人不想指使爱自己的男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扬眉吐气呢。你却不能用互相爱慕来形容唐菲和白鞋队长,他们根本就不会说那个“爱”字。这两个身体的强烈吸引是出于生理的本能,再加上一点儿青春的虚荣,一点儿无处宣泄也无处填充的寂寞。细细观察这一对男女,他们其实不像情人、他们互相都是粗心的,从不卿卿我我,也不会打情骂俏。大多时候他们更像一对拜了把子的兄弟或兄妹,整天盼着谁有什么事另一个站出来两助插刀。在床上他们也是单调简易的,粗糙幼稚的,尽管时间充裕。唐菲在床上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快乐,白鞋队长从来也没有使她满意过——满意不满意,这是她后来的回忆。在当初她是不懂得她还可以快乐满意的,就像她不懂得什么是爱。她还以为事情就是这样:她盼望,然后忍受,她是一个忍受的角色,她只须把双唇闭紧,把两腿分开就可以开始忍受。难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一切一切不可告人的神秘吗?相形之下她倒更愿意穿起衣服和他一起上街游荡,至少她可以从街上收获各种惊羡的、憎恶的或是不解的眼光。至少她还可以让人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正护卫着她。她迫切地需要被护卫,被一个威风凛凛的男人,而这威风凛凛的男人是可以被她指挥操纵的,这男人就愿意看她蛾眉倒立、怒目插腰的样儿。无聊的日子因此而有了滋味儿,这就是滋味儿,看上去和性紧密相连,看上去又和性丝毫无关。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唐菲经常夜不归家,有时候和他睡在一起,有时候也要求在孟由由家和孟由由做伴儿睡。有一晚她和尹小跳、孟由由三人正在孟由由家会餐,尹小跳正绘声绘色地给她们讲莎士比亚的一个名叫《艾美莉亚》的故事,那是她新近刚看的一本旧小人书,一个失宠的妃子的故事,惊心动魄的。白鞋队长来了,他要唐菲跟他走,唐菲不走,他伸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他的这个耳光与这房间的温暖、宁静气氛,与她们多愁善感的心清是多么不协调啊。尹小跳气愤地说你,你凭什么打人呀!白鞋队长搂住唐菲的腰,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对尹小跳说:“你懂个屁!”
她们目送他们离开了孟由由的家,她们想,也许她们真是“懂个屁”,因为唐菲好像一点儿也不憎恨白鞋队长的这个耳光。这耳光只引得尹小跳记起了她与唐菲的初次见面,那天她就在胡同里儿如此这般地接受了唐菲这样一个“见面礼”。
他们两人就这么混着,直到白鞋队长高中毕业去了乡下插队,唐菲又认识了福安市歌舞团的一个舞蹈演员。那演员是被学校请来教舞蹈的,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练藏族舞蹈《洗衣歌》。唐菲不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成员,她的作风不好她不配,唱歌跳舞她也不喜欢。但只要她在校园里出现她就是惹人注目的,她被歌舞团的那舞蹈演员所注意,她也注意着那演员。他那俊美的面孔让无数个女生倾心,他身上洋溢出的那种散漫而又随和的热情即便男生也乐意亲近。但他只注意唐菲,他只愿意认识唐菲。唐菲心里这么想,唐菲心里这么猜。
听我说,你的身体条件实在是好,为什么你不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觉得你来做《洗衣歌》的领舞肯定合适,我一直在注意你。有一天那舞蹈演员在校园里截住唐菲对她说。
他终于和她说话了,为此她心里有几分得意。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对男人她初步积累了那么点儿经验。她冲他笑笑,对他说我叫唐菲。他说我早就知道你叫唐菲。她说是啊,学校里说我坏话的人多着呢。
看来他不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他愿意说和他的专业有关的话。他说你,你练习过舞蹈吧?她告诉他说没有,她从来没跳过舞,她也不喜欢跳舞,今后她也不打算学跳舞。出于对自己美貌的自信,唐菲故意把跳舞从自己身边远远地推开,她用不着拿假装喜欢跳舞来吸引这舞蹈演员,用不着拿瞎编自己跳过舞来和这舞蹈演员套近乎。整个儿的人就在这里摆着,从来没跳过舞还有这么好的身材呢,要是再受过几天舞蹈训练还不就成了天仙,天仙啊。唐菲有些孩子气地想。
第三章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3
他又说那你,你父母肯定有一方是从事艺术的,不然你不会出落得这么,这么美。美,你懂吧?
她对他提到父母明显地有些烦躁,但他对她的夸奖是那么让她爱听,尤其他用的“出落”一词,竟让她的心猛跳了两下。“出落”,她是把它当做一种绝美的景象来看待的,如晨曦中一轮娇嫩的红日喷薄而出,如一团毛茸茸的小鸡顶破覆壳无忧无虑地与世界谋面,如一枝荷花卓尔不群地独立于污泥之上,还“如”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如”,出落就是出落。“出落”,这让人心疼的意犹未尽的景象啊,唐菲当真配得上“出落”这词儿吧?她望着眼前的演员半天没有说话,因为她既不想回答她提出的父母问题,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是美。
演员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你稍加训练肯定就能跳得不错。唐菲说舞蹈是从小练的,我都多大岁数啦。我的腰腿已经太硬了,她说着晃晃腰,故意僵硬地踢了一下腿。
也不一定。演员说,你,肯定还不到十七岁吧?抽时间我可以帮你看看你的腰和腿。对了,星期天怎么样,星期天在你们教室。唐菲说就咱们俩?演员说就咱们俩。
星期天中午,唐菲按约定时间走进教室,舞蹈演员正坐在黑板前的讲桌上等她。她喜欢看他坐在讲桌上的样子,两条灵活的长腿悬着,胳膊抱在胸前。在她的印象里,教室里永远是嘈杂的气味难闻的,她不愿意在教室呆着,更没有单独在无人的教室里呆过。今天她走进她的教室,心里有种暖昧的向往在涌动。她喜欢此时此刻这间安静的教室,只因为讲桌上坐着演员,一排排课桌后面再也没有别人。
看见她,他就从讲桌上跳了下来,从手腕上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说,来,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她跟前,要她靠住第一排课桌,一手扶住桌沿儿使身体稳定,然后他扳起了她的一条腿。他的手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侧举起来,一点点向上抬着向上抬着。这条腿毕竟是没有练过功的腿,他还没举多高她就说不行不行太疼了。他于是让这腿落了下来,而他的手却不离开她的脚踝。
她倚桌站着,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抚摸她的脚踝,他的手势是小心绵软的,又是果断的依依不舍的。他的手一直向上摸去,摸过了她的小腿,大腿,他说我是在看你大腿和小腿的比例啊多么合适多么合适,还有这小小的膝盖骨。他的手捏着她小巧的膝关节,然后那手继续向上触到了她的腰,接着那手轻易就钻进了她的被皮带束住的内衣它直奔她的胸脯而去。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课桌上的,总之她平躺在了课桌上,她的胸上伏着他那颗黑发浓密的脑袋。他伏在她的胸上贪婪地嘬她咬她,这时他那只从她脚踝升上来的手又向下滑去,滑向她平坦的小腹她的腿间。他的手指就像他跳舞的腿一样灵活,使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扭动。她扭动着以示他就这样下去一直下去,她渴望他就这样拨弄她又刺探她,刺探她的潮润也捣毁她深深的抽搐。
唐菲爱上了舞蹈演员,尽管在教室里他们初次的亲热仅仅发展到此为止。
她日日夜夜渴望着和他见面,他就趁妻子不在家时把她领到家里去。他是个结了婚的人,她知道,可她连想也不想这些事。她就是愿意跟他好,愿意听他在耳边说她是他的小嫩猫,小肉鸽子,小不要脸……甜言蜜语他有的是,他还给她梳头编辫子。他给她编辫子,弄得她心潮澎湃。自从母亲唐津津死后没有人给她编过辫子,这是一种伺候,她想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会为她献上这样的伺候。那时他从她身后包抄着她,她坐在他前边,后脑勺吸吮着他的气息,她心醉神迷地幻想就这么坐下去,一生一世让他这样编着辫子坐下去,直坐到他妻子回家她也不走,她真想恳请她同意让她和他们一起生活。后来她就怀孕了,她竟一点儿也不害怕。
她天真地想着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啊,这下你必须娶我了,娶了我吧。让我跟着你走,离开福安离开这所有的污言秽语。正因为和他好了,她才变得看重自己的形象,变得忌讳冲她而来的污言秽语了。这其实也不是看重自己,而是珍视他,她愿意自己对得起也配得上他。
她去找他说了怀孕的事,把他吓坏了。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不行,说完了不行他又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他说不行啊,你应该知道你还是个孩子。她反问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你把我抱在课桌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还是个孩子呢?他就说怨我怨我,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谁让你这么招人喜欢呢。她泪水涟涟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我呢?他就开始给她讲法律,讲婚姻法。她脑子里没有法,从没有人郑重其事地给她讲过什么法律。她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连白痴也明白的法,可她既没想过杀人,也不欠谁的钱,法律和她的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十六岁的她怀着舞蹈演员的孩子,她还得听他给她大讲特讲法。照他的说法他们是犯了法的,她感觉到那么一点儿害怕。她说那我怎么办呢?演员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得把这个孩子……打掉。她说她不敢,她也不能一个人去医院,她要他陪她去,他说那是不可能的,团里刚交给他一个重大的任务。他给她讲起遥远的四川;四川有个著名的泥塑展览《收租院》你知道吧?是控诉大地主刘文彩欺压农民的,团里准备把这个泥塑展改编成舞剧,舞剧《收租院》,派我去四川观摩,回来好进行编导。舞剧《收租院》呀,搞好了没准儿能轰动全国。这不是一般的编导这是政治任务,政治任务你懂吧?她不懂什么政治任务,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刘文彩,收租院,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关心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含糊其词地说可能要很长时间,十天或者三个月,政治任务是不惜时间的。他又车轱辘转地说了半天刘文彩和收租院,叫人觉得唐菲要恨也应该恨这两样事,是这两样事弄得他不能和她相处,不能陪她去医院。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时他从手腕上捋下了手表,他把手表递到她眼前说,这表……送给你作个纪念吧,是名牌,上海宝石花。他拿起她的左手,把手表套上她的手腕。这块配有不锈钢表带的男表套在唐菲秀气的手腕上显得松垮而又沉重,她想起了那个星期天,那天在教室里,他们的事情就是从他捋下手表走到课桌前开始的。她记起了那天他捋下手表的姿势,现在她又看见了这个姿势,他们的事情怕也要从这次捋下手表就结束吧。她看到了结束,虽然她的脑袋有些发木。她不记得是怎样被他轻轻推出家门的,是轻轻的,却不由分说。她只记得她又一次推开门无望地问他:那我怎么办呢?他用身体死死顶住那扇半开的门,在门里小声而又小声地对门外的她说:你们家不就在医院里住吗,你应该去找你舅舅想想办法。
唐菲离开歌舞团上街,走到护城河边坐下。那时福安市的护城河还没有污染,徐缓的河水也不像后来那么臭。虽然桥栏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大标语,河还是那么百年不变地淌着。从前后菲看电影或小人书,见其中有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是往河边跑,她觉得很不真实。现在,当她自己也在河边坐下时她才发现这是可能的,人遇到想不开的事有可能会往河边跑,假如你所生活的城市有这样一条河。河水是公平沉静的,河水从来也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河水能够清洗你的眼,淘涮你的心。唐菲坐在河边想心事,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还是想到了那个同班男生往她椅背上贴的小纸条:私生女。她就是私生女,她不能再让肚子里这个生命成为私生女她没有这个权力,她必须打掉她(他)消灭她(他)。她想舞蹈演员的话也许有道理,为什么她不去求她的舅舅呢,她都快忘了她舅舅就是医生,她的家就住在医院里。
几点了?她问自己。她看看手腕上的“宝石花”男表,知道时间已经不早。因为她有了这块手表,她才想起很奢侈地问自己一声几点钟了。她把“宝石花”从手腕上褪下来,用手绢裹好装进衣兜,即使最悲伤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要把这该死的手表扔进护城河。毕竟这手表对她是有吸引力的,一块宝石花手表,在当年就算对一个大人,也可说是一笔财产了。护城河边的苦思冥想就这么结束了,她把自己的一些事情想得细致人微又简单明了,想到最后,她和舞蹈演员的关系几乎就剩下了两个动作:他第一次捋下手表放在讲桌上和他第二次捋下手表套上她的手腕。
她自朝地笑笑,从河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家。
唐菲揣着手表回到家,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很凶的样子跟唐医生说话。她的凶相儿把她的五官都给扯歪了,她想用这凶相儿来掩盖心中极度的害怕。她搞不准舅舅对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会把她赶出家门。
唐医生听了唐菲的话半天也没吭声,他只是用那双弹丸似的小黑眼珠死盯着他的外甥女,就像要从她脸上身上验证出她是在胡扯还是说了真话,最后他断定她说的是真话。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和唐菲就没什么话说,现在他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有些神经质地握紧两只手,把指关节握得青白青白。
唐菲说舅舅你说话呀。
唐医生说你,你让我说什么呀你!你,你想过没想过大人的难处?
唐菲说您呢,您想过没想过我的难处?
唐医生说你有什么难处?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念书,把你从北京接来住在我的家里我对得起我死去的亲姐姐!可是你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你还有没有自尊。
没有。唐菲说。
你没有我还有呢,唐医生说:为了你到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你没看见吗?谁愿意跟一个带着外甥女的男人结婚呀你懂不懂。
唐菲说我懂,所以我不打算再连累您。
唐医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菲说只要您帮我做了这个手术,我立刻就离开家,我已经快高中毕业了我能养活自己。
唐医生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给你做手术?我?
唐菲说啊,您不是医生吗?
唐医生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是妇产科的事不是内科,这怎么可能呢?
唐菲说怎么不可能。
唐医生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我不会做。
唐菲说,那我就自己去妇产科吧,我还不去别处,就去你们医院的妇产科……
唐医生立刻打断唐菲说闭嘴吧你,你以为我会让你去?
让你去当众出丑,出你自己的丑,出我的丑,出咱们家的丑?!现在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唐菲说什么问题?
唐医生说:他是谁?
唐菲不说话。
唐医生又说,他是谁你必须告诉我。
唐菲说,我要是不告诉您呢?
唐医生说我会到你们学校去调查。
唐菲说好,我告诉您。不过您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父亲是谁?
唐医生说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候问这个?
唐菲说,你们,您和我妈一直瞒着我这件事,可是我有权力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更有权力知道,到底谁应该对我负责任?不是我父亲又是谁呢?告诉我我父亲是谁他在哪儿?
唐医生说,不是告诉过你他死了吗。
唐菲说我不信。他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死在哪儿,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却强迫我把自己的私事都说出来。
唐菲提到父亲,使唐医生不再追问“他是谁”了,仿佛这是一个交换;他宁肯不知道那个欺侮了外甥女的男人是谁,也不会给外甥女讲她的父亲。可是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问题就是唐菲的手术。这是唐医生既棘手又恼火,既愤懑又无奈的一个事实,他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他站起来,在他们这两间不大的平房里走来走去,他并且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立在墙角的那只并不丰满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摆着一尊塑料荧光毛主席半身像(逢黑夜毛主席周身就放出绿光),只有一些普通内科的临床参考书,没有妇产科方面的书籍。
唐菲说舅舅您到底给我做不做手术?
唐医生说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做,会出危险的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唐菲说我不怕。
唐医生冷笑一声说:哼,你是不怕,你要是害怕你还能做出这种事!
唐菲也冷笑了,大约是学着某个电影演员的样子,她说您也不怕,您要是害怕您就不会伪造病假条……
唐医生脸色变了,他有些失态地走到唐菲跟前,轻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病假条你胡扯什么!
唐菲说您伪造病假条给尹小跳她妈,您还和她,和她……耍流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要去告您,到你们医院革命委员会去告您!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像一头发疯的母兽一样就往门外跑。她怕自己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她心里十分难过,为自己的卑鄙感到难过,为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提到无辜的尹小跳——她的密友的名字感到难过,虽然她的确憎恨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唐医生拦住唐菲说你在抽风呢你别这么抽风!他掐住她的胳膊强令她坐下,尽可能维持住一个大人一个长者的尊严。他说,如果你不这么抽风我就会想一想手术的事,给我一点儿时间。
唐医生的确为这件事做了苦思冥想。他身在医生成堆的地方,但他知道为了唐菲的名誉他不能请任何人帮忙,只有靠他自己,他必须为此历险。他借了一些书,匆忙从书本上熟悉了一下这手术,熟悉了一下手术所需的器械,又在白天侦察好妇产科的一间手术室。他决定在夜里撬门进去,用毯子堵严门窗(以免灯光泄露),然后秘密施行手术。做这些准备他大约花了一星期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时间越久唐菲的危险就越大。
他们就这样做了,为防止唐菲疼得出声他预先用纱布堵住了她的嘴。
对人体器官谈不上陌生的唐医生,在医学院念书时也在附属医院外科实习过的唐医生,对妇产科的这个小手术没有半点儿把握。但当初他竭力拒绝唐菲,并非只因自己的没把握。假如他就是一名妇科医生,他也决不乐意为自己的外甥女做这个手术。他觉得这有点儿惨无人道,这是生活给他的难堪,这是唐菲给他的嘲弄。他想象不到他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可是他必须接受。是恐惧使他接受,恐惧也救了他,使他顾不得也来不及犹豫。一旦他怀着极度的恐惧站在手术台前,仰在台上的唐菲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非大非小也非亲非疏,她简直就不是活人,她是政治,她是唐医生的命运。他也不是在做手术,他是在祈祷命运放他渡过难关。
一切总算磕磕绊绊地完成了,唐菲忍不住在手术室里和她的舅舅抱头痛哭。他们就在这痛哭之中相互宣泄了彼此那难以言说的麻烦和哀伤,弥补了他们那从来就无以交流的情感。他们也在这痛哭之中原谅了彼此,血缘那深厚悠远的魔力亲和着他们的肌肤和心。他们是亲人,无论他们彼此曾经怎样地相互漠视。
这是唐医生不算漫长的生命中惟一的一个手术,一个妇科手术。当他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烟囱上,眼光最后的落点就是人民医院那间妇科手术室的窗户。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他想他有太多太多的地方对不起唐菲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他忽视她怨恨她,把她看作自己生活中的绊脚石。惟有这件事他是对得起她的,他以自己并不高明的医术,冒着被抓捕、被开除、被判刑的危险,保全过这个孩子最最珍贵的名誉。
这年春节,白鞋队长从乡下回福安过节,在一天深夜和几个从前的“队员”跳进人民医院几排平房中的一间家属宿舍,轮奸了内科护士长,那个天天刷厕所、扫走廊的,交待过接头暗号是“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的女“特务”。
白鞋队长本是要跳进唐菲家报复一下唐菲的,他已听说了她和舞蹈演员的事。他手持一把匕首,想要至少在她脸上划那么两刀以雪耻。当他从床上揪起熟睡的女人时他发现他跳错了人家。他却没有放过她,这个老美人,这个旧社会的老美人。他还让他的队员们轮番上阵,他就把匕首架在这老女人脖子上,在黑暗中,听他们呼哧呼哧地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想反正她也不是唐菲,若真是唐菲,他还真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他一边听着他们的喘息,一边还觉得自己是有良心的,至少没有对不起唐菲。唐菲呀你这个小破鞋,他心里骂着,你得感谢我们身子底下这个老娘们儿,因为有了她你才没有破了相啊我他妈真想给你两刀……
护士长在天亮之后去报案,找到医院保卫科报案。谁理会她呢,被强奸的又不是良家妇女。被强奸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奸的,不强奸她强奸谁!
美人鱼的鱼网从哪里来?
从海上来。
第四章 猫照镜.1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越是盛宴,那散尽之后的滋味就越是哀婉。尹小跳、唐菲和孟由由有过她们秘密的盛宴,那烤小雪球,那乌克兰红菜汤,那潇洒的划船装和神秘的“开罗之夜”,她们沉浸其中与世隔绝。尹小跳甚至以为从此她再无烦恼,学校和家庭算什么,她已经享有一个欢乐世界。
是尹小荃打破了她的欢乐,尹小荃好比一只乌鸦的翅膀在她眼前忽闪、翻飞,使她的心滋生出无以言说的阴郁,使她的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很不满意尹小荃的出生,为了表示她的不满意,她就加倍冷淡尹小荃,加倍疼爱尹小帆。她爱尹小帆,她们这爱的基础牢不可破,尹小帆也爱她,尹小帆差不多是无条件地服从她的一切指令。还记得尹小帆咿咿呀呀刚会说话的时候,她就热衷于大着舌头吐字不清地给尹小跳捧场,尹小跳举着苍蝇拍子打苍蝇,不管打着没打着,打死没打死,尹小出来与他们一拼死活的,那时她就会变得既不腼腆又不矜持。一个坏男孩站在楼门口,拿着一只形状酷似元宵的猪胰子对尹小帆说你舔舔,你舔舔这是元宵,甜着哪。尹小帆就要伸着舌头去舔,尹小跳正好走过来,一把夺过猪胰子就往那坏男孩嘴里塞,她真把它塞进了他的嘴,她用猪胰子把他的嘴撑了个满圆,撑得他眼泪都出来了,撑得他弯下腰,蹲在地上呕吐了半天。尹小跳拉着尹小机昂首挺胸回到家,一进门她就对尹小帆说:那是猪胰子,那根本不是元宵,再说即使真是元宵你也不能吃,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你记住了没有?尹小帆忙不迭地点着头,她记住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尹小跳的话。
尹小荃出生了。章妩从苇河农场回来一年后生下了尹小荃。这时农场的管理已明显松散了许多,设计院一些人陆续找多种理由回到福安回到家里,托故不走。章妩索性就光明正大地哺育起新生儿尹小荃,她不再提及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她怀中的婴儿就是她不回农场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她是哺乳期的妇女,她有权利和她的婴儿呆在家里。
家里很乱,尹小跳需要干的活儿很多。章妩一会儿要她给尹小荃热奶,一会儿要她给尹小荃洗尿裤子。她就摔摔打打,把奶锅磕得坑坑洼洼。她也不好好洗裤子,她把裤子胡乱在清水里摁一下就拎出来。她还偏心眼儿,她把章妩给尹小荃买的橘子汁都给尹小帆喝掉。当尹小荃满了周岁能吃肉松的时候,她就自作主张经常把尹小荃的专用肉松拿给尹小帆夹馒头吃。那时,自觉已经“失宠”的尹小帆,因‘“失宠”就偶尔显出落魄的尹小帆大口咬着馒头肉松,紧紧依偎住尹小跳,以这种依偎告之全家告之天下,没什么了不起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我有我姐宠着呢!
她的失宠感和落魄感都有点儿夸张,可是为了引人注意,你不夸张又怎么办呢。她讨厌尹小荃,这种讨厌却是货真价实的,不含半点儿夸张。她这讨厌又是单纯的,不像尹小跳那么难以言表。她讨厌尹小荃主要是因为尹小荃长得好看,好看而又会来事儿。特别当她能够独自行走之后,当她能够在大人的带领下到院子里露面之后,她那张甜美的小脸儿和她那一头自然弯曲的小黄毛儿简直把惹得街邻里人人喜欢。尹小荃越是招人喜欢,尹小帆就越是愤怒,她抽个冷子拿指甲掐尹小荃,掐她的胖胳膊胖腿和她的小肩膀。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住她一点点儿肉,就一点点儿,那疼痛的程度好比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也足以使尹小荃咧嘴哭了。尹小帆才不怕呢,尹小荃又不会告状,因为她不会说话。
章妩常常领着不会说话的尹小荃在楼前的小马路上散步,逢她有事的时候就让尹小跳或者尹小帆替她,替她照看尹小荃。尹小帆躲避这差事,她不喜欢和尹小荃在—起。那时过往的邻里逗弄着尹小荃淡忘着尹小帆,使她觉得她好比尹小荃的陪衬人,使她心里生出尖锐的不悦。她就在这样的时候夸张地皱着眉头假装腿抽筋儿:“哎哟我的腿抽筋儿了哎哟……”她哎哟着一屁股歪在床上。章妩就让尹小跳出去照看尹小荃,而这样的时候,往往正是尹小跳要去孟由由家研制菜肴。会走路又会手舞足蹈地来事儿的尹小荃占用了尹小跳许多宝贵的时间,她和孟由由更高水准的会餐也几次中断。但她没有像尹小帆那样假装腿抽筋儿。她听从着章妩的吩咐,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看书。看一会儿书,一抬眼望一望正在附近乱溜达的尹小荃。偶尔她和尹小荃的目光相对,她就冷漠地审视她这位妹妹那对小小的乌黑的眼珠。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尹小荃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满院子溜达使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她并不嫉妒尹小荃的漂亮尹小荃的完美无缺,她听大人们说过,假如一个孩子从很小就已经长得完美无缺,那么她就会越长越走下坡路,太好看的孩子成人之后反而都是难看的。因此她不恨尹小荃好看。再说好看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快两岁了连话都不会说,没准儿她是个哑巴呢。尹小跳觉得不对劲儿是因为她认为尹小荃的出生是可疑的,她认为这是章妩对他们全家的一次最严重的戏弄。她有理由这么认为,因为唐菲曾经来看过尹小荃。
被舞蹈演员遗弃之后的唐菲,做过人工流产手术的唐菲,对幼儿的观察似乎特别细致入微,谈吐也似乎更加无所顾忌。有一天她突然对尹小跳说,你觉得尹小荃长得像谁?
尹小跳不说话,唐菲就说,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哼,没准儿她是我的表妹。
唐菲的表情有点儿气呼呼,又有点哀愁。接着她嗓子眼儿里咕哝了两声,脸上有种惨相儿。
“她长得太像我舅舅了”,唐菲这句话好比当头一棒,打得尹小跳特别胡涂,打得尹小跳异常清醒。她终于明确了她从来不敢明确的设想,她终于找到了她从来不敢深找的答案。他们,章妩和唐医生使她恶心,使她愤懑地想要撒泼打滚儿骂人。他们辜负了她为那封没有寄到尹亦寻手中的信而经历的所有痛苦、惊慌、欢悦和后怕,他们不配,他们不配。她多么惧怕唐菲的这种说破,说破了她的心灵就再也无处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着有人一语道破,一语道破她才能痛下行动的决心。那么,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软弱多么朦胧,她的确想要行动。
这时的尹小帆就仿佛要刻意配合尹小跳,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给尹小跳掏耳髓,把掏出来的几片淡黄色的小薄片儿装进尹小荃的奶瓶。尹小跳看着这一切不说话,她们都知道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会变成哑巴。
尹小荃本来就有可能是个哑巴,但愿她吃了耳髓彻底变个哑巴。尹小跳看尹小帆摇晃着奶瓶,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默许就是鼓动,尹小帆拿着装了耳髓和橘子汁的奶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这次她没能得逞,因为她不知怎么一松手,奶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尹小跳很遗憾。尹小帆也很遗憾。她们并不交流彼此这遗憾,她们通过更加冷淡尹小荃来表现她们这遗憾。她们玩“坐沙发”的游戏,其实这算不上游戏,这只是尹小跳发明的一种享乐方式:每当章妩出门,尹小跳就从她的大床上拽下那两只蓬松的羽绒枕头,将它们分别平摆在两把硬板椅子上,然后她和尹小帆分别坐上去。屁股底下温暖和柔软使她们的身心放松下来,她们歪在这自制“沙发”上嗑瓜子:黑瓜子、白瓜于、西瓜子。她们不许尹小荃靠近,不许她享受她们这沙发休闲,或者可以说,她们这沙发休闲简直就是为着气尹小荃才发明出来的,她们是多么愿意看见尹小荃由于坐不成“沙发”而哭得泣不成声。这场面要是能被章妩看见就更够意思了,尹小跳挑衅似的想,尹小跳也确实在向章妩挑衅。她有那么一种把握,她觉得章妩不敢迎接她的挑衅,章妩甚至不敢批评她和尹小帆对待尹小荃的态度。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跳就越是对尹小荃不怀好意。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
是个星期日,吃过早饭,章妩坐在缝纫机前给尹小荃缝一件新罩衣,她让尹小跳和尹小帆带尹小荃出去散步。照例,尹小跳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看书,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子坐在楼门口。她不看书,她织毛袜子。每当章妩为尹小荃缝纫时,她就开始为自己张罗。似乎在对章妩说,你不是不管我吗,我自己也会管我。她要给自己织一双毛袜子,她在这方面一点儿也不笨。
尹小荃在楼门前的小马路上,沿着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线溜达。她一手拎着一只巴掌大的小铁桶,一手握着一只小铁铲,蹲在一棵树下挖几铲子土,再把全装进铁桶运到另一棵树底下去。她就这么没目的地在两棵树之间无聊地乱跑,她玩一会儿,就用铲子敲敲铁桶,妄图引起楼门口她的姐姐们的注意。她的大姐把脸凑在书上假装没听见铁桶在响;她的二姐尹小帆把食指竖起贴在唇上一个劲儿冲她发出“嘘”声。为什么她们如此地疏远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儿得罪了她们惹了她们?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个秘密,至死。
倒是不远处有几个扎堆儿缝制《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们缝书缝累了,她们也需要工间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们解闷儿的最可爱的一个活玩意儿。她们远远地冲她拍着巴掌,心肝儿宝贝儿地呼唤着她,她就把铁桶和铁铲“恍当”一扔,步履蹒跚地冲着老太太们去了。
她走上了小马路,六号楼前这每天都要走过的小马路。
当看书的尹小跳发现尹小荃已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时,她还是放下书站了起来。不是爱的本能,而是责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远的尹小荃喊回来,她不希望她走得太远。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来还可以用手把她揪回来——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跳身边。这时她们(也许是尹小跳一人)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事实,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小马路中间一口污水井的井盖被打开了,尹小荃正冲着那敞着口的井走去她其实已经走到了井边。尹小帆一定也看见了打开的井和井边的尹小荃,因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跳的手,不知是想拉着她快速跑向井边,还是用拉手来向她提出申请,申请自己往井边跑。
尹小跳和尹小帆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身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道她仍在前进,直到她终于走进了井里。
当她猛地撒开两条胳膊,像要飞翔一样一头栽进污水井时,尹小帆觉得尹小跳冰凉僵硬的手在她手上轻轻用了一下力。她永远记住了尹小跳的手在她手上的这次用力,那是她终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是她日后控诉尹小跳的虚幻而又务实的证据。
尹小跳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含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做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深重的哀叹……
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手上用过那么一点点力。
尹小荃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妩几乎每天都要盘问一遍尹小跳:
“你没看见小马路的污水井盖打开了吗?”
“没有。”
“你听见缝《毛泽东选集》的那几个老太太喊尹小荃过去了吗?”
“没有。”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尹小荃不在眼前的?”
“是在我眼前没有了她的时候。”
“后来你看见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跟着她走?”
“后来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又不知道她正冲着井走。”
“那儿有一口井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它总是盖着盖子。”
“尹小荃走到井边你也没看见?”
“我没看见。”
“可是你应该看见你是她姐姐。”
“我就是没看见小帆可以证明。”
尹小帆默不作声地凑上来,被尹小跳拉住了手。她已无需开口,她们这手拉着手的样子就是互相的鼓励,互相的壮胆,互相清白的证明。
盘问继续。
“那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看见好几个人围住井,我和小帆也跑过去了。”
“是不是那几个喊她的老太太?”
‘有她们,还有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人。后来……还有您。”
“别废话,我知道有我。”
章妩问不下去了,她已泪流满面。她又开始把对家人的盘问转向外人。她一次又一次地敲邻居的门,到那几个当时在场的老太太家去。她蓬头散发、衣衫不整,直着眼睛愣声愣气地逼那几个老太太讲那天的情景。她对她们的态度比对尹小跳恶劣得多,她把痛失爱女的悲伤和在家里不能放肆发泄(她在家里总是不能放肆发泄)的全部愤怒全部恶气一古脑儿都撒在外人身上。她恨她们,恨她们吃饱了撑得没事儿就拿尹小荃当玩意儿,如果没有她们在那儿扎堆缝《毛泽东选集》,她们就不会看见尹小荃,看不见尹小荃,她们便也不会招呼她,尹小荃本来正在树下铲土(尹小跳叙述),她就不可能往污水井方向走啊她就不可能!你们凭什么喊我的女儿凭什么喊她?你们是多么不负责任!你们对自己的孙女外孙女也这样吗连脚下的路也不给她指一指你们你们……她歇斯底里,有一回还昏倒在一个老太太家。老太太掐她的人中,往她脸上喷凉水,最终使她清醒过来。她这些越说越难听的话邻居们是不爱听的,但她们能够理解她,她们不跟她较真儿。再说那几个老太太心中也确是有愧的,她们实在是没看见小马路中间那口井被打开了,她们只看见尹小荃这个天使般的小人儿扑着身子跑向她们,然后她就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当她突然消失在地面上,她们才发现在她跑向她们的路上,那口污水井是敞开的,井盖被挪到了一边。于是有个老太太就对章妩说,问题的关键不是小马路上有口污水井,这污水井本来就有,院里的大人孩子谁不从小马路上走呢。问题的关键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为什么打开不给盖上。
老太太的话提醒了章妩,她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就是谁把井盖给打开了,谁这么缺德。
设计院从来没人承认是自己打开了井盖,经院革命委员会调查,几个水暖工在那个星期天没人去动过污水井、下水井。也许是坏孩子捣乱,哪个院子里都会有些捣乱的坏孩子的,比如让尹小帆舔猪胰子的那样的坏孩子。他们充其量也就是一些连中学还没上的小孩儿,却热衷学着大流氓的样儿——小坏孩儿从来都愿意学大流氓。章妩想起了那些坏孩子,那些学着大流氓样子的小坏孩儿。她像憎恨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们一样地憎恨他们,可是证据在哪儿呢?如果他们掀井盖是为了偷走后卖到废品站换烟抽,那么井盖为什么没被运走呢?井盖就在井边放着。一切都没有证据,从来也没人拿得出证据。
夜深人静时章妩常在空旷的床上呜咽,怀里抱着那天没能做完的尹小荃的新罩衫。她想也许她根本就不该生下尹小荃吧,为什么她要把她生下来?是为了给她和唐医生的关系留下一个纪念吗,在她把尹小荃生下来之前,唐医生甚至不知道章妩怀的就是他的女儿。章妩不让他知道,但她肯定这个孩子会是他的,她愿意留这样一个孩子在自己的生活里,这活生生的孩子会贡献给她无尽的秘密回忆。她不让唐医生知道,她怕他知道了会逼她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她本能地觉得唐医生其实谈不上爱她,她对他的渴望大于他对她的需求。她也很难择清她对他的渴望里究竟都包含了些什么,渴望推动着她的性欲,又仿佛是懒惰生成了她的渴望。懒惰不仅使她逃避了很多该她承担的,懒惰还使她懒得去想她和一切人的关系的未来。或许,连她的所谓“纪念”都是懒惰派生出来的,她懒得计划生育。在这方面她实在是太自由了,她这种已婚的成年女人比起唐菲这样的未婚少女。当唐菲在深夜的妇科手术室痛苦地被纱布堵住嘴时,她却能堂而皇之地走进产科生下一个和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怀上的孩子。婚姻是多么合法多么理直气壮,婚姻是多么不见天日多么肮脏。
她呜咽着心想也许这就是报应,是上苍对她这几年“不务正业”苟且偷生、懒散萎靡、缺少责任心的报应。她还独断专行、勇气非常地生下了尹小荃,她这么草率地把她带到世界上来,究竟又为她想过些什么呢。一切就像梦一样,从一张病假条开始,以尹小荃的消失而告终。的确应该告终了,她和唐医生的关系。这时她才敢斗胆打量一下她的家庭,思想一下她的亲人。她原是不敢打量也不敢思想的,她从来就害怕她的女儿尹小跳,比害怕丈夫尹亦寻还要害怕。
她肯定她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尹小跳的眼,必要时这个孩子定能把她的一切掀个底儿朝天。
谁又能说尹亦寻没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呢。这两年除了过节和春秋换季,尹亦寻很少回家。遇到尹小跳姐妹俩埋怨他,他就说农场很难请假。尹小荃快要出生时,章妩给他拍了电报要他回来,但他却在尹小荃出生一个星期之后才赶回福安。章妩的电报也是颇费了些心思的,就她的本意,她实在不愿意这个孩子出生时尹亦寻守在身边,她觉得那就太难为尹亦寻了太不尊重尹亦寻了,虽然他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那她也不忍心。她宁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让她独自一人迎接尹小荃的面世。但是,倘若就这么孤孤零零去生孩子,又似乎不合常理,那就好像她不打自招地承认了她的暧昧和鬼祟,承认了她没有勇气让婴儿面对被她称作丈夫的这个男人。她不打算这样,得混且混其实才是她骨子里的人生主张。那么,她必须拍一封电报给苇河农场。她拍了电报,他却姗姗来迟。他的姗姗来迟已经足够章妩深作猜测,但在当时,她甚至没有猜测的勇气。她只是不停地动作,她靠在床头拉一拉身上的被子,又从床头桌上端起茶杯吞咽了几口茶水,动作有时候是可以缓解内心紧张的,她就动作。最后她从大床里侧抱起了尹小荃,她把这个婴儿呈现给立在床边的尹亦寻。
她始终不知道尹亦寻第一眼看见尹小荃的表情,因为她始终垂着眼睑。她只是垂着眼睑长久地顽强地双手托着这个婴儿给尹亦寻看,她是要他接受她的,只要他能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她就会暂时把心放在肚里。可是他没有从她手中把婴儿接过来,相反他后退了一步。他摊开两只手,又把两只手插进裤兜儿——他也在动作,他也要缓解内心的紧张吧。接着他谁也不看地说:‘我还是洗洗手吧,坐了一路车,到处都是黄士。”
他只在家住了一夜就返回了农场。
所以,谁又敢说尹亦寻什么都不知道呢。
是该了断了。
现在章妩喜欢“了断”这个词,一个活人的死亡才使她明白生活中确有该她了断的事。她怀着了断的心,去人民医院找唐医生。在他那两间平房里,她第一次不是直奔里屋而是在外屋捡了张椅子坐下,唐医生就明白章妩为何而来了。
他们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点破过尹小荃这个人物的归属。章妩生她之后,很长时间唐医生也没去章妩家里。但是这尹小荃,她并没有因为唐医生不去就停止她的成长和发育,她身上的所有明显属于“唐姓”的特征那么快就显现出来,那么快就和尹家姐妹拉开了距离。连章妩自己也感到惊异,她身上竟没有半点儿长得相似章妩,她不给大人、不给家庭、不给她将要生存的社会留那么一点儿余地。这样,当她长到一岁的时候,章妩抱着她去人民医院和唐医生见过面。那实在是无需点破的一次见面,面对眼前这个鬈曲着小黄毛的,瞪着乌黑的小眼珠的幼儿,唐医生心如明镜。他有些惊异又有些茫然,有些扭怩又有些兴奋地抱过尹小荃,他一定是想亲她的,却又分明不敢把嘴唇凑近她的脸。他只觉得喉头发热,他说,她叫什么名字啊?章妩说,她叫小荃。他问哪个荃啊,她就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荃,仙草的意思。他沉吟着说,草字头下面一个完全的全啊。她说对,唐菲的菲也是带草字头吧,已经太露骨了,他们就都不往下说了。再说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抱着她来让他看看。
就为了这,唐医生感激章妩。他感激她能让他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她,同样也能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他们的这个孩子。因为不负责任他才不紧张他才身心放松,又因为身心放松他和她的性事才有快乐。这就是他需要她的真正原因。在那样一个压抑而又粗暴的时代,以他那样的出身和社会关系背景,是章妩这样的女人给了他缓冲焦虑和抑郁的隐秘的温床,是章妩的歪打正着平衡着他身心的大致健康。尽管他们都知道好景终不长。好景不长,这不是说他们都已预见到了尹小荃的死。唐医生对尹小荃的态度和章妩不同,即使她的生命只有两年他也并不意外,他也没有更深远的悲痛。他处理过比她更短的生命——外甥女唐菲的那个手术。他对唐家这类生命的态度是否定的,他不觉得这是他的冷酷,相反正因为他早就预见到她们会活着受苦。就像他姐姐唐津津的惨死,就像他外甥女唐菲的处境,就像他本人这不伦不类的日子。从没有人了解过他的内心,这个名叫章妩的女人尤其不了解。
现在他望着椅子上的章妩,望着她因为尹小荃之死而浮肿的脸,她那松弛的嘴角,还有她黑头发里流露出的几丝白头发,他内心对她生出一股子浓厚的怜悯。他听见了她对他说的不要再来往的话,他也同意他们不再来往。他却是那么怜悯她,因此他必须抱住她扒光她。怜悯也可以化作性的冲动的,那时不是他要得到她,而是他想让她要了他,再要他一次,最后一次地要他。
她却是不配合的,不是假意推诿,而是真心退缩。这是唐医生不熟悉的景况,他一向熟悉她的奉迎和她的主动,她的赤裸裸的肉欲和她无所不在的松弛。此时却是这被动的退缩真正激起了唐医生雄性的勃发。他抱住她把她拖向里屋,她却死扒住门框不进去。他又抱住她凋转方向把她拖向卫生间,他把她拖了进去并锁上门。她在他怀里跌撞着,用失神的眼哀告他别这样别这样。她的失神的眼光打动着他也刺激着他,他在特别想怜悯她的同时也特别想欺凌她,他欲罢不能。他就站在卫生间里抱着直挺挺的她开始手淫。他的动作是如此激烈,很快就结束了。他的动作,他那少有的低回、沙哑的呻吟和他的喷射却让章妩无动于衷。
她只想尽早回家。
是个秋天,尹小荃刚满周岁的那个深秋,尹亦寻从苇河农场回福安换季。下了公共汽车,他在设计院大门口正碰见买菜回来的尹小跳和尹小帆。他已经忘记当时尹小跳手里提着什么,只记得尹小帆脖子上套着一挂蒜。那是挺长的一挂蒜,绕在尹小帆的脖子上像条巨蛇又像条长围巾,蒜辫子两头已经垂过了她的膝盖。她的小脖子因为这挂蒜的重量而有点儿前探,可她却是一副开心的笑脸。尹亦寻想那一定是她主动要求把这挂蒜往脖子上套的,她一定见过那张王光美挨批斗的照片,照片上的王光美就被人往脖子上套了长长一大串几乎拖地的、用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你不是爱戴项链吗,让咱们来给你戴上一串!尹小帆套在脖子上的蒜辫子让尹亦寻立刻想到了这张上光美戴着巨型“项链”的照片,可能他还想到了别的,总之他很难过,一种尖利的玻璃进裂般的零碎而又纷乱的痛苦在他心上响亮地划过。他觉得世上什么样的狼狈景象也敌不过此时此刻女儿脖子上套着一挂蒜的景象更狼狈了,在深秋的风里看她那快乐的样子,只给她这狼狈里又添了几分酸楚。
是尹小帆首先发现了尹亦寻,她大叫着“爸爸”迎面跑过来,蒜辫子在她胸前跳荡着。她跑到尹亦寻跟前一头扑进他怀里,尹亦寻立刻从她脖子上摘下了那挂蒜。接着尹小跳也跑了过来,她说爸,你怎么才回来呀。
“你怎么才回来呀”,尹亦寻听出了这话里的埋怨和盼望,也许还有别的。她却从来也没对尹亦寻说过别的,或者尹亦寻也不想听她对他说“别的”。在一个体面的家庭里是不可能有“别的”存在的,即使这家里有人承受的羞辱再大,痛苦冉深。
尹亦寻对章妩和唐医生的关系了然于心,是在尹小荃出生之后。当他曾经怀着侥幸。怀着善意想象着他所观察到的,感觉到的,判断出的都可能是不存在的时候,尹小荃的面世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和他的善意。在苇河农场枯燥乏味的学习会上,在拉着大车运砖的劳动中,在农场墙外那浩瀚的芦苇的肃穆里,他独自度过了许多苦思冥想的时光,他默默吞咽了一个男人最难言的羞辱。他以超常的毅力承担了发生在章妩身上的罪恶事实,他甚至没有和章妩发生过一次正面冲突。不能把这一切仅仅归结于尹亦寻的爱好脸面,也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们这批人当年所处的卑微地位。爱好脸面才更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地位卑微才更容易邪火上蹿。也许你说是家庭教养没有教会他如何打骂女人,尹亦寻那位有着人类学教授身份的父亲和师从过刘海粟研习油画的母亲终生相敬如宾。或者还有他的清高,他的清高当年在北京建筑设计院也是小有名气的。某年评选院里的先进工作者尹亦寻榜上有名,但他却拒绝这称号,理由是他认为与他同时评上的两个人不够资格,他拒绝与他们为伍。时代可以抑制他的清高,却不可能完全消灭他的清高。难道他是清高到了不屑于理论清楚章妩和唐医生的所有关系吗?清高到了不屑于让这一切弄脏他自己?事情也许不那么简单,面对他这糟糕的家庭或说家庭里的糟糕事,他暂时也逃离了。他的逃离可能带着点清高的成分,但他暂时没在家里发作并不意味着他轻易就会将这一切放过。阴霾就在他心上,一切不可能轻易了结。他的脑于分分秒秒也没有闲着,他的顽固的失眠症就是在那个时期落下的。
他还是坚持着不与章妩冲突。凭了他对她的了解,他断定假若他问,她就会什么都说。说不定她早就准备好被他盘问了说不定她正朝朝暮暮地盼着他问盼着他审,审问比他们之间那少言寡语的沉默要痛快得多。或者痛骂或者毒打,尹亦寻你就来吧,为什么你是这样委琐?而应付少言寡语的沉默是要有坚韧的神经的,章妩不具备这样的神经,她已经快要被尹亦寻那闪烁不定的沉默给弄得发疯了。所以尹亦寻坚持着不问。坚持着不问他就掌握着主动,永远坚持着不问他就永远掌握着主动。他不想让她说,他还没有做好听她说的准备——哪一位丈夫愿意做好听老婆说这些话的准备呢?
就在这时,尹小荃死了。
尹小荃的死使他那颗皱巴了很久的心猛地那么一松。有时候他为他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猛地那么一松感到惭愧,假如有朝一日他遭到上帝的追问他宁愿心中从来没有过这猛地一松,他却又实在绕不过他的心。
这次他回来得很及时,他连夜赶了回来。当他再次看见章妩时,他发现早已哭肿眼睛的章妩竟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太大的悲痛。她的心虚和自惭使她连眼泪都收了起来,她没有在尹亦寻面前痛哭。他忽然找到了一种最适合他表现的情感,他觉得他理应代替章妩表现她那不敢表现的悲痛,代替章妩表现她那竭力抑制的沉重。为什么他不能像尹小荃真正的父亲那样表现这些呢?他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当着章妩的面,要尹小跳叙述尹小荃的死亡,听她说完还要发问:
小跳,你说你一直坐在楼门口看书,那天你主要的任务是看小荃还是看书?
是看小荃。
那你为什么只顾看书呢?
我没想到她能走远。
你怎么会想不到她能走远呢,她有自己的腿。
我是说她平时不走那么远。
平时她走多远?
就在楼门口附近。
附近是多远?
我没测量过我不知道。
这些事究竟谁该知道——你妈知道吗?他把章妩扯进来。
我妈不在。
你妈当时在哪儿?
她在家蹬缝纫机。
当时你是在家蹬缝纫机吗?他问一边的章妩。
我是。章妩说。
你经常把孩子拽给她们然后自己在家蹬缝纫机?
也不是经常,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衣服。
谁们?
她们,她们姐儿仨。
可我并没有看见她们穿着你做的衣服,你能告诉我哪件是你做的吗?
我并没有说她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我只是说我有时候要给她们做。
可是你强调了你给她们做衣服所花的时间。
那是为了回答你的“经常”和“不经常”。
你说你做衣服不经常,那么你经常做什么呢?你经常做些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第四章 猫照镜.2
我经常做些什么……小跳每次给你写信不是都说了吗。
别把孩子扯进来。你以为她写信会告诉我什么?你以为她有义务向我报告你的生活?不错,小跳是经常给我写信,也只有她经常给我写信,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们学校的一些事情,还有她的朋友唐菲,孟由由。为什么她会给我写信呢?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我就实在搞不明白了,你有……你有病,所以你有比所有人都富裕的时间,这几年你到底用这些时间干了些什么……
章妩蒙了,大祸临头了,她想。尹亦寻的质问分明已是步步诱敌深入的架式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就招了吧,她就打起精神迎接这最后的审判吧。她舔了舔并不干燥的嘴唇对他说,能不能让两个孩子离开一会儿。
用不着!他高声说:用不着这种虚伪的“离开一会儿”,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是她们没见过的,还有什么值得她们背过脸去?用不着。
可是,我需要单独……单独和你说。
照我看这“单独”没什么意义。他立刻打断了她,就像怕她按捺不住要招供,就像怕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抖露出自己的丑事。她的慌里慌张,她的心惊胆战,她那哆哆嗦嗦的嘴唇,还有她那瞬间就松懈下垂的腮帮子昭示着她精神就要崩溃,对此他感到满意,所以他必须调转方向,或者说他必须使对话继续走上他心目中的正路。他说,我——再问你经常做些什么,现在你心里肯定想说你经常照看的是尹小荃,她还是个幼儿她应该被照看。可她偏偏就是在你经常的照看下死了,你算个什么母亲你也配是一个母亲!你,一个连班都不用上的,一个连工作都可以没有的……却连—个两岁的孩子也看不好。我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死在污水井她就是死在你手上你不配!
尹亦寻摔了一只茶杯,又走到缝纫机前拽出盛针线的小抽屉掀在地上。
他的声音他的态度配上他的大动作是如此激烈,但章妩反倒慢慢镇静下来。尹亦寻这番话非但没让她觉得刺耳,反而平静了她的心惊肉跳。她从他的话里听见了她不敢相信的句子,她称尹小荃是“我的女儿”。这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又不仅仅是一个宣布一个确认。它可能意味着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赦免,或者是对章妩从前那浑浊不清的一切的掠过。他真是这么说了吧?他这是怎么了?他没有幸灾乐祸他是多么气愤啊,为了“他的”女儿就死在她章妩的手上!倘若他真是这样想的倘若他真以为尹小荃是他的女儿,她章妩又有什么不可以被他痛骂呢!就让他把她骂得不属于人类吧,就让他把她骂得狗血喷头遗臭万年吧,她真想给他跪下跪着挨他的打。遥想刚才,就刚才,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可是章妩已用“遥想”来形容刚刚过去的这几十分钟了:遥想刚才,当她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就要坦白一切时,她已经拟好了请他原谅的言词,她还打算在一切一切说完之后,提醒他上帝已经替他惩罚了她:让她的罪孽的果实尹小荃消失在地球上就是上帝最好的惩罚,因此他就放她一马吧,他还要怎么样呢,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总要活下去。她打定了主意这样提醒他,她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因为尹小荃是尹亦寻的女儿,她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女儿,所以章妩才可能永生永世不被原谅,尹亦寻将理直气壮地终生不把她原谅。这样,当她紊乱的内心由此而漾出一丝清白的光亮时,一种更深的内疚也弥漫了她的心房。
内疚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尹亦寻找到的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使他一辈子都处在受害者的地位。他发泄了他想要发泄的却并不显得残忍,他用他的“不明真相”维持了一个体面家庭应有的正常运转和他本人的尊严,至此他也掌握了章妩对他永远的内疚。
内疚的确是一种值得研讨的情感,有本领让一人终生内疚其实是一种极为残忍的能力和一种特别有效的报复手段。内疚也不是由你对我错而生,内疚之情是捉摸不定的,它以不期而遇的方式走进我们的心。更多时候它也不是被对方的忏悔激发出来的,相反,我们常常在和对方情绪最为对立的时刻,在最为痛恨对方的时刻,突然生发内疚之情。也许尹亦寻在事情发端之时思路并不清晰,他以为他将终生掌握着章妩的内疚,他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越发显得“浑不知事”的章妩竟也能激发起他的内疚。
他说她没把黄瓜洗干净,她就说她洗了无数遍。他一听这“无数遍”就头皮要炸,这愚昧的不三不四的大而无当的夸口本身就值得怀疑,因为“无数遍”和干净并不能画等号。尹亦寻的标准是干净,章妩的标准是“无数遍”。他和她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小的标准上达成过一致,尹亦寻不得不喊着说黄瓜皮上有农药又有泥土你得用菜刷来刷!“所以我才洗了无数遍呀!”章妩说。不知为什么她一定得躲避这问题的关键:她一定得用“无数遍”抵赖她就是没用菜刷刷黄瓜。如果尹亦寻再问下去她还会撒谎说她用了菜刷,那时尹亦寻就恨不得从背后伸过双手掐死她。他朝洗碗池奔了过去,才吓得她赶紧抄起菜刷刷黄瓜。她恶狠狠地不正常地刷着手下的黄瓜,狠到用刷子毛蹭破了黄瓜皮露了了皮下那浅绿色的嫩肉,使尹亦寻在她背后又生出了掐死她的绝望。内疚之情就是在这时到来的,就是在章妩那反常的赌着气动作的时候,就是在她耸着肩膀、浑身透着不贤惠的时候到来的,就是在他把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内疚突然驾到。这两种敌对的情感之间竟连一点过渡,一点点过渡都没有,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确凿,它使我们向生活妥协,也更加不明白我们自己。
后来她一看见唐非,就特别想对她说你知道吗唐菲,是我杀死了你的表妹我杀死了你的表妹!她反反复复在心里狂呼大喊着,不知道是想以这样的告白赎罪,还是以这样的告白谴责唐菲。难道不是唐菲才激起了她明确行动的决心吗?
在尹小荃出事之前,唐菲一次又一次到尹小跳家去看她,唐菲还残忍地说出尹小荃长得像唐医生。唐菲有点儿像这个事件的指挥者,而执行者便是尹小跳。谁的罪过更大呢,尹小跳苦苦地想。最后她只好判定唐菲无罪,因为她至多只向尹小跳提供了一个念头。一个念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尹小跳和唐菲的家庭都平静了,横在尹小跳和唐菲之间那难言的尴尬和不光明都消失了,她们见面时,尹小跳明显地觉出唐菲内心的轻松。而尹小跳本来也有资格这么轻松一下的,她却无处去庆祝她这“报仇雪恨”的成功,连恐惧都来不及。她把恐惧深深压在心底了,目的是想忘掉这恐惧。这是一种无法与人交流的心思,特别是面对着唐菲的轻松。唐菲无形中把沉重抛到了尹小跳一个人身上,她让她活着受罪。就为了这个,尹小跳隐隐地怨恨唐菲,她却又无法中断和她的交往,她无法不惦记她的一切,因为她突然在唐菲脸上看见了尹小荃,尹小荃着是不死,她定会长成第二个唐菲。她荒诞不经地觉得,尹小荃其实也许没有死,她依附在唐菲身上她可能就是唐菲的一部分。
尹小荃就是唐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分唐菲。她将和唐菲一道永生永世地晃动在尹小跳的视野里,存在于尹小跳的生活中。这是一个混合体,唐菲就是一个开口说话的尹小荃,她把尹小荃带进了自己的成年。
这时候唐菲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高中没毕业地就进工厂上班了,她住进厂里的单身宿舍。她的命运原本应该和白鞋队长差不多的,她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去乡下务农。这是她非常害怕的一件事,她畏惧乡村。为了逃避乡村,班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陆续退学找工作,有人作了商场售货员,有人当了公共汽车售票员,还有个女生去了一家小酱菜厂,整天守着咸菜缸翻腾咸萝。她对同学们诉苦说,那大缸里的咸菜汤沤得她的手和胳膊疼得不得了。不过她总算上了班呀,总算可以远离乡村啦,每天翻腾完咸萝卜她就可以回家。咸菜缸再讨厌,它也是摆在福安市的酱菜厂里,它的讨厌没有出圈儿,它的讨厌属于城市的讨厌,因此它是勉强可以接受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时候这讨厌还能引人沾沾自喜。
唐菲冷眼观察这些同学,她觉得她们的出路都比她好。
不过她又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她们的这些出路,她内心的最高目标是当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分布在福安市西部的几家著名大厂是她心中的向往:铸造机械厂,机床厂,热电厂,胶片厂……她觉得毛主席所说的“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是专指这些大厂的工人的,他们的气质,他们的气派简直可以代表那个时代里精神和地位的最高层次。而售货员、售票员以及小酱菜厂的职工根本就算不上工人阶级,充其量他们只是这阶级的外围,甚至有那么点儿鱼目混珠的味道。在当时,以唐菲的自身条件,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生出如此想法,她不就是那只吃不着葡萄的狐狸吗。葡萄是酸的。
也许唐菲真是那只狐狸,但她不打算轻易就宣布葡萄是酸的,因为她妄想把那串她根本无法吃到的葡萄吃到口,她有那种吃不到口就不罢休的勇气。她这勇气大约来自她对生活的新认识,她这新认识就始自于她的流产手术,始自于她和舅舅抱头痛哭的那个深夜。她知道她已不再是个孩子,她也不可能再盲目地依赖她这位舅舅,她更不想被班里同学那种暧昧不明的眼光所打败。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出身背景,所有的人都在盼着有朝一日她在乡下插队的倒霉样儿,而她偏要当工人阶级,她必须当工人阶级,只有进入工人阶级她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狂妄的高标准,只有狂妄的高标准才能让一个人的灵魂真正地兴奋。
临近毕业,班里传说铸造机械厂来了一位招工的师傅,要从毕业班男生中挑选两名政治思想作风品德均好的优秀学生进他们厂当工人。具体办法是班主任推荐和工厂面试相结合。这消息使男生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消息使女生们在无可奈何地叹息几声之后也就漠不关心了。唐菲没有放过这消息,虽然指标只有两个,而且工厂要的是男生。她想,也许这次她没有机会,但是她应该想法儿认识那位前来招工的师傅。
有时候一座中学的校园就好像一个村子,一个生人的出现会调动起全村人的敏感。虽然你可能从来就认不清这村里所有的人,可一旦有生人出现你会立刻发觉他不属于这里,他是个来自外边的生人。唐菲就是这样发现校园里的生人的,她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推辆自行车站在教学楼门前和校长说话,她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本校的老师,她想这是不是那个招工的师傅呢?她想着,故意磨磨蹭蹭地往教学楼门口走,她要靠近校长和那个男人,听他们说话。结果她没听见他们更多的话,只听校长对那男人说:“戚师傅,具体情况咱们还是去办公室谈吧。”那戚师傅锁上车,就和校长进了教学楼。
唐菲走到被戚师傅锁住的自行车跟前,看出这是一辆“凤凰”18型锰钢,当年最时髦的车,很新,锃明瓦亮的。
她蹲下,假装系鞋带,看看前后左右没人,就给这辆“凤凰”的前后轮胎都撒了气,并拨走了气门心。她把气门心攥在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校门,直奔学校西侧马路拐角的那个修车铺。她打定主意要在那儿等戚师傅,她自信定能在那儿等到威师傅。
过了半小时,唐菲果然看见校门口出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走近了她发现这人正是那个和校长说话的戚师傅。他微微皱着眉,显然是对有人在他的新车上捣乱有些不快。他直冲着修车铺走过来,他这不快的表情使唐菲有些害怕,或者她怕的不是他不快的表情,她是对自己这小诡计没把握,心里不托底。他走得越近她的心跳就越快,她觉得她的心差不多已经跳到了嘴里,她需使劲儿咽唾沫才能把心咽回肚里,她咽着唾沫,看戚师傅在修车铺门前支起车梯,让修车师傅给他换上新气门心,把前后胎打足气。她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开口说话了,如果现在还不说话她就没有机会了。可她就像哑巴了似的怎么也张不开嘴,就好像她的心还在嘴里蹦跳她一张嘴那心就会飞出来落在地上。戚师傅已经“啪”地打起车梯推车下了便道,她必须开口了她再无退路。她冲着他那正要骗腿上车的背影儿说:戚师傅,您是戚师傅吧?
他停了步子扭头看看唐菲,他说:你是谁?
我?我就是这个中学的学生。唐菲的下巴朝学校方向一抬,说着走近了戚师傅。
他打量着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姓戚?
我瞎猜的。她说。
瞎猜的?你有什么事吗?他问着,仍然一丝不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学生,他显然不知她要干什么,但口气已由意外换作了平和。
唐菲的心也终于咽回了肚里,她说,是这样,我得向您承认错误。您是来修车铺配气门心的吧?您在我们学校发现车子被人撒了气肯定很不高兴。我想告诉你,那个给您自行车撒气的人就是我,那个偷走您自行车气门心的人就是我。
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吗?戚师傅问,他推着自行车已经慢慢走起来。他走得很慢,不是要甩掉唐菲,只是不愿意在学校附近停留太久。
唐菲也就跟上了威师傅的速度,她说,我是想用拨您气门心的办法认识您。我拔了气门心,您就得上这儿来修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就能和您打招呼了。
唐菲把这番话说得很天真,戚师傅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特别当她把一只攥成拳头的手在他眼前摊开,让他看手心里那两个小小的气门心时,她那细嫩的汗湿的淡粉色手掌唤起了他心中一种莫名的柔情。他心里不讨厌这个拔了他的气门心的女学生,他却依旧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他是由一名普通车工刚提拔到厂政工科的,因此他性格里更多的还是工人脾气:简单的,直来直去的。他还不太习惯用唐菲这种婉转的让人猜测的又带着那么点儿神秘的方式与人谈话,但这种陌生的方式分明又是吸引他的。他说,你费了这么多心思认识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唐菲说,是很重要的,我想进你们铸机厂当工人。
戚师傅不作声了,唐菲提出了一个他想象不到的请求。
他觉得他有点儿帮不上她,刚才和校长交换过意见,那两个名额已基本确定,再说,他们厂这次也不招女工。他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他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护城河堤,初冬的黄昏,河面上吹来的风很硬,河边几乎没人,这样一条僻静的路线说不清是他下意识的选择,还是她有意识的领引。她打破了沉默说,其实我这要求有点儿无礼,您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我有什么权利给您提这种要求?
你叫什么名字?戚师傅问。
我叫唐菲。
也许以后有机会。他说。
以后?以后到什么时候?唐菲紧追不放地问。
也许明年,也许……
明年可不行,明年就晚了。唐菲打断了戚师傅:明年春天一毕业我肯定得去农村。这时她的口气有点儿急躁,像和一个熟人在说话。
“唐菲”。他明确地叫着她的名字:你家里,你的父母不能帮你想想办法吗?
这话问得实在残忍,它却又是一句人之常情的问话,因此唐菲并不挑剔戚师傅这样问她。他这样问她,反而给她提供了一个“敞开心扉”的机会,她于是说她没有父母,她的父亲母亲都是中央的高级记者,有一次出国执行任务时飞机失事牺牲了。她只好投奔福安市的舅舅家,舅舅是个盲人,在中医院当按摩医生,生活都不能自理。舅妈呢,就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唉,她这个烈士遗孤实在忍受不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可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她又能投奔谁去呢?这时她听说了招工的事,她看见了戚师傅,她觉得戚师傅就是她的希望,她多么想把戚师傅当成自己的亲人哪,她真想叫他一声“哥”,她没有兄弟姐妹她是个孤儿,她多么需要一个哥哥。现在看来一切都完了,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不如就跳河死了吧。
她喝着硬冷的北风声泪俱下,边说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当她叙述着虚假的言词时她的眼泪并不虚假,那是自我耻笑夹杂着灰心丧气的一种迸发。她斜着身子顺着河坡往下跑,听见他从身后追过来。他被她的话所打动,他被她楚楚动人的神情所打动。当他扔下自行车,随她跑下河坡,从后面拦腰将她抱住时,他宁愿相信自己是没有邪念的,他是在救一个女孩子的命。她知道自己被他抱住了,却又矫情地做了一个想要挣脱的姿势。他自然就更紧地把她往怀里拉,他们的身体就摇摆起来,他们的脚下就踉跄起来,然后他们搂抱着一同倒在黑暗的河坡上。
他们在河坡上侧卧着,他感觉她很快就把身子拧向他这边,她钻进他的怀,把身体紧紧吸附在他身上。他机械地搂着她,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有点儿弄不清怎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可没有经过这样的事,他更不想在此刻乘人之危。可是她为什么把他吸得这么紧?他只是在黑暗中感觉着她的呼吸,热的,一种寡淡的酸味儿。他闭着眼,想起她饱满的柔软的嘴唇,他很想亲亲她的嘴唇,仅此而已。他勾着头寻找她的嘴,她却拼命冲他别过脸。这给了他一个误会,他想原来这是行不通的,原来她并没有想和他怎么样。她把他“吸”得这么紧不是别的暗示,那只是……那只是渴求被保护的一种下意识吧。他这么想着就不再找她的嘴了,情绪也稍稍平复下来。现在他应该做的,是拉着她爬上河堤然后送她回家。他松开她站起来,却被她一把又拉倒在河坡上,他们又滚在一起。她急切地,几乎是带着哭腔对他说,让我给你脱了衣服吧我现在就脱我现在……
他的血涌上脑袋,身体憋胀得难受。他不明白这十几岁的女中学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不能接受亲吻,倒愿意……倒愿意……他眼前出现了她站在修车铺前的样子,她当时的样子和她现在的情态显得十分对立。在她身上,仿佛天真和计谋并存,幼稚和放荡同在。但他实在顾不得多想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这虽是被迫却格外强烈的欲望,他也不想失掉这如同天外飞来的机会。他把棉祆脱下来铺上河坡,抱起唐菲放在他那件尚存温热的棉袄上……
戚师傅在半个月之后想办法给唐菲争取来一张招工表。
政治审查时她那番身世的谎话自然就露了馅儿。戚师傅没有为此讨厌唐菲,相反他更觉出了她的可怜。即使她在某些地方骗了他,他对她也有一种愧疚之情。他常想,要是他和她之间没有发生河坡上那件事,他帮她就是单纯的,清白的,因而也是美好的,可惜他没管住自己。对此他谈不上后悔,只是想起来就有点儿难过。他想尽办法帮了她,使她这个根本没有希望留在城市的人终于进了铸造机械厂这著名的国营大厂,遗憾的是工种不好。他的能力到此为止了,她只能到最脏最累的翻砂车间当一名翻砂工。
翻砂车间的学徒工唐菲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唐医生买了一副时髦的五指尼龙手套,又请尹小跳和孟由由参观她们工厂,到她的单身宿舍做客。她请她们吃江米条儿,两斤江米条儿眨眼间就被三个人吃得光光的。她财大气粗地说,没事儿,呆会儿咱们再去买。知道吗,我有工资,我是个有工资的人!她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藕荷色玻璃丝编结的小钱包。她在她们眼前趾高气扬地晃着小钱包,尹小跳看见她那媚人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认识巴尔蒂斯是在陈在的书房里。尹小跳发现巴尔蒂斯的画册时,她和陈在已经是交情很深的朋友。她看得出巴尔蒂斯是陈在喜欢的重要画家,但陈在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强迫性地向尹小跳推荐他喜欢的东西。他在言及自己喜欢的东西时,口气也往往是谦虚、腼腆的,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他对所爱对象的持重态度。
尹小跳发现了巴尔蒂斯的画册,翻开画册,她立刻被他迷住。他描绘的对象其实都是凡俗、平常的:巴黎某条陈旧的商业街,街上几组来往的行人;客厅里动着心眼儿打牌的几个孩子,还有或读书或沉睡的少女;一群表情隔膜、目光滞重的登山者,山顶的风光无限好,他们本来也是来饱览这好风光的,上得山来却麻木不仁了,他们是一副副飘摇欲坠、站立不稳的样子,无人欣赏山景,竟有人倒头大睡……
他尤其喜欢描绘少女,他笔下的那些少女,他对她们似乎有严格的年龄选择,那都是些十四岁左右的女孩子,巴尔蒂斯把她们的肌肤表现得莹然生辉又柔和得出奇。那是一些单纯,干净,正处在苏醒状态的身体,有一点点欲望,一点点幻想,一点点沉静,一点点把握不了自己。
尹小跳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画家这样画画:他的人物是充满体积感的,他的背景,沙发,街道,床,桌子……却往往是平面的,他就用这平面感和体积感的结合,创造出厚墙一样的画面。在这些貌似平稳的画面上,那些就平直,或倾斜,或蜷缩,或伸展的形象造成了画面的不同节律和情绪,那其实也就是画家的心律。那是平稳中的险峻,流畅中的抑制,开放中的封闭,正常中的奇特,永恒,静止而又内含着不可见的焦虑。你安静而又不安,即使面对在柔软沙发上入睡的少女,你也会有种莫名的爱怜加惊惧。因为巴尔蒂斯使你感到少女周围潜藏着阴谋。少女周围的确永远潜藏着阴谋:茶几上一只瘦小的黑猫吧,窗前正歪着脖子拉开窗帘的一个诛儒吧……你却又无法歇斯底里,巴尔蒂斯典雅的克制感最终让观众在画面上找到了一种货真价实的平衡——艺术和时代精神之间美妙的平衡,以及一种让人,心悦诚服的陌生。巴尔蒂斯运用传统的具象语言,选取的视象也极尽现实中的普通。他并不打算从现实以外选取题材.他“老实”。
质朴而又非凡地利用了现实,他的现实似浅而深,似是而非,似此而被,貌似府常却处处暗藏机关。他大概早就明白艺术本不存在“今是昨非”,艺术家也永远不要妄想充当“发明家”。在艺术领域里“发明”其实是一个比较可疑的“痴人说梦”的词儿。罗丹已经说过:“独创性,就这个字眼儿的肯定意义而言,不在于生造出一些悖于常理的新词,而在于巧妙使用旧词。旧词足以表达一切,旧词对天才来说已经足够。”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在传统中加进一点儿确属自己的新东西,已是成就斐然!而这样的感叹,往往出自那些站在时代精神和艺术表现巅峰的大家之口。他们是真正的智者,而不是“由紧迫感”推动“步速”的,想要出奇制胜。
一夜间就载人史册的“发明家”。艺术不是发明,艺术其实是一种本分而又沉着的劳动。巴尔蒂斯的谦逊和对技艺的一丝不苟的渴求,他的敏感的时代精神和与之相应的完美形式——一种继承优秀传统和创新表现,把2o世纪屡遭围攻,险境丛生的具象艺术推到了新的难以有人企及的高度,而他的画面带给人亲切的遥远和熟捻的陌生就是他对艺术的贡献。尹小跳在巴尔蒂斯那些“简单”的画面中窥见了许多不可见的东西,因为它们实在具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品格。
引人遐想的品格。
她阅读《凯西的梳妆》,这幅画的灵感来自《呼啸山庄》。画面上的三个人一看便知是小说中巴尔蒂斯难以忘怀的人物:金发的持镜裸女凯西让人不能不想起凯瑟琳;坐在一边椅子上皮肤黧黑,神情阴郁的青年分明是希刺克利夫的再现;而站在凯西身后,正给她梳头的表情肃穆的老女仆仿佛起着间隔他们的爱和激烈对立情绪的作用,她平衡了画面,也暂时平衡了这对一生爱恨交加的男女的心。这是一个三人构成的简单画面,画家用笔洗练,颜色也极尽朴素、单纯,但是你一遍遍读着,却逐渐嗅出一种酸楚尖刻,既放纵又收敛的气息。那面向观众站立的裸体凯西,猛看去她的青春玉体咄咄逼人,这身体是画面最明亮耀眼的部分;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灰褐色略微上翻的眼睛和紧抿的嘴使她显得骄傲而又跋扈。她似乎已对自己的未来作了决断,她是不听人劝的,自以为自己已然成熟,因此她不理会旁边那青年,那深爱着她的青年的精神就要崩溃的样子,或者她不屑于看见他那倒霉的样子。她的身体协助着她的表情,那一对已经翘得起来的小乳房,那满不在乎的站相儿……都洋溢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挑衅。可是,这个修长柔美的裸体凯西,她的阴部却是尚未发育的样子,她那狭窄单薄的骨盆,那平坦的小腹伙同着那稚弱安静的阴部对抗着她那跋扈的头和虚荣的胸,就使她看上去既蛮横又无助,既自信又绝望,既淡漠又热情,既狡黠又率真。她的内心是混乱的,她是她自己的矛盾体。她是需要被拯救的,旁边椅子上的青年也正盼着被她拯救。然而她和那阴郁的青年却无法相互拯救。他看着整个儿的通体放光的她,这个他一生的挚爱,看着这个终归要随旁人而去的少女,却无法夺回。他使尹小跳不断地想起《呼啸山庄》里凯瑟琳从林淳家做客回来,希刺克利夫对她自卑而又气急败坏的质问:‘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你为什么要穿这件绸衣服……”当他们活着就只剩下对童年之爱的顽固回忆时,也许只有诀别才能使他们解脱那疯狂而又可怕的怀旧之心。尹小跳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慨叹,一种风魔入迷,想入非非的现实:人们为回到无罪的本初和回到欢乐而耗尽了力气,或将耗尽终生的力气。
回到欢乐。
尹小跳接着读《猫照镜》。这里有三幅《猫照镜》,是同一题材同一场景的不同变体,绘画年代的跨度从1977年至1993年,十六年。
第一幅:起床的裸体少女正倚在床边,一手持梳、一手持镜梳头,当发现蹲在床尾的猫正在看她,就反过镜子请猫照镜。这时少女的神色和身体是自然松弛的,清新柔软的,她请猫照镜子也还带有玩笑、戏谑的成分。
第二幅:少女倚在床头照镜,手中还有一本小书。当发现床尾的猫掩住身子在看她,就反过镜子给猫照。在这幅画上,少女长大了些,表情也多了几分拘谨和任性,并且她是穿了衣服的,一件薄衫,一条长裤。她衣衫整齐地举着镜子给缩在床尾的猫照,仿佛在说:想要观察我吗?还是看看你自己吧。
第三幅:倚在床上的少女,从脸相儿上看是更大了些。
她穿着样式繁琐而又保守的裤褂,脸上是一种强忍着的温怒和蛮横。她把手中的镜子直直地伸向床尾那露出整个儿身子的猫,简直像在说:“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这时她的神情态势显然是占了上风的,她已不是那个松弛着裸体轻快地梳头的少女,她早有准备地已经严密地用衣服包裹好自己,她紧张,而且想战斗。
人是多么怕被观察被窥测啊,尤其不愿被暗处的同类窥破。当人受到无所不知、无所不在,并时常为此暗自得意的猫的冷眼观望时,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不快。人是多么爱照镜子,谁又曾在镜子里见到过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呢。所有照着镜子的人都有先人为主的愿望,这愿望就是镜中的自己应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因此这样的观照即是遮挡。
观照即是遮挡。
当人恼怒地把镜子伸向猫脸时,人是要看猫的笑话,遮挡自己的不方便的,猫的高压之下的媚态,猫那伺机反叛的阴险心理无不使人恐惧,因此人必须把镜子伸向猫。窥透他人,让他人狼狈才是人心深处最本能的愿望。
猫却没有镜子可以伸向人脸,猫就是镜子。它永远在暗处眯着貌似困倦的眼,了无声息地与人相依相偎又貌合神离。
巴尔蒂斯的作品中,他那被画对象之间越理越乱的关系,他那趣味高尚、引而不发的控制力使尹小跳着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蟋缩在少女床尾的那只猫,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从裸体的、戏谑着的一直成长到全身武装的愠怒的少女:你凭什么看我凭什么观察我呀,你这个媚态十足,阴险狡诈的东西!
所有的观照别人都是为了遮挡自己,都是为了遮挡自己。我们何时才能细看自己的心呢,几乎我们每个人都不忍细看自己。细看会导致我们头昏目眩脚步不稳,可是我们必须与他人相处我们无处可逃,总有他人是我们的镜子。我们越是害怕细看自己,就越是要急切地审视他人,以这审视,以审视出的他人的种种破绽来安抚我们自己那无法告人的心。
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1
她像很多恋爱中的女性一样,偏执,大胆,胡涂。和方兢情感上的纠缠弄得她既看不清自己,也认识不了别人。他的那些坦率得惊人的“情书”不仅没有远远推开尹小跳,反而把她更近地拉向他,他越是不断地告诉她,他和一些女人鬼混的事实,她就越发自信自己是方兢惟一可信赖的人,自己的确有着拯救方兢的力量。于是方兢身上那率真加无赖的混合气质搅得尹小跳失魂落魄。当他对她讲了和第十个女人的故事之后,她变得张狂热烈起来,她强烈地想要让他得到自己,就像要用这“得到”来帮他洗刷从前他所有的不洁。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他的嘴唇都找不到的尹小跳,他的情书鼓动着她的心也开阔着她的眼。她甚至没有为此想到婚姻,她不想让这一切带有交换的意味。婚姻,那是他事后对她的请求。
他终于在和她认识两年之后得到了她。
她的身体没有快乐,但她的心是满足的。这满足里有虚荣的成分,也有一个女孩子质朴到发傻的原始的爱的本能。
他终于得到了她。他在所有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和快乐甚至是惊喜,这其中最大的惊喜又是无法与人相告的——他也从来没有把它告诉过尹小跳:是尹小跳重新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
在很多年里方兢是无能的,他愿意把这归结于十余年所受的巨大精神折磨和身体摧残。当他获得了自由、重新开始施展他的才华之后,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治疗这“无能”。各种大医院小医院,各种偏方秘方,甚至小街小巷、胡同儿旮旯儿的那些半光明不光明、语言暧昧主题又明确的小诊所他都能屈尊前往。但各种偏方和治疗对方兢是无效的,他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跟他开起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这玩笑使他对扑面而来的各种诱惑充满深深的敌意和诅咒。
他于是格外喜欢夸张他和女人的种种关系,他想用这语言上的夸张和莫须有的事实让世人知道他的放荡让他的花边新闻到处流传。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一个流氓至少能是一个有着“流氓”能力的人。
很难说他最初接近尹小跳追逐尹小跳有什么明确目的。
这是说不清的,因此你便不能断言他给她的所有信件都是有步骤的引诱。在那些信里,有试验自己魁力的成分,也有被这个年轻女人所吸引的莫名的冲动。后来当她在那个告别的晚上不着边际地给了他“半个吻”之后,他对她的想念真正变得如饥似渴了。如饥似渴。他这如饥似渴却是用躲避她来体现的;他突然惧怕和她见面了;他害怕嗅到她的呼吸,害怕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害怕碰到她那纤细柔软的手,害怕她直视他的黑洞洞的大眼睛,他害怕。害怕自己不能承接她不能像爱人一样地给予她,害怕自己在她的身体上丢了人现了眼,而丢人现眼使在别的女人身上是无所谓的,他本来就数十次地在她们身上做着试验——那一次比一次失败的试验。他丢着人现着眼,却自觉高她们一等,他用这虚张出来的高人一等的傲慢来掩饰他的尴尬和无奈,他却死也不愿意在尹小跳面前表现这些。有段时间他突然对她言辞生硬,她主动跑到北京给他打电话他也不见她,过后却又写给她激情洋溢的信。暗地里他更加频繁地打听着偏方“神医”,哪怕是江湖骗子也能让他为之心动。他曾经在一个深夜,在拜访了一个老中医之后走在背静的胡同儿里掩面大哭,一个大男人却用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的哭法,那抽噎声是巨大的无遮掩的,就像受尽冤屈又无家可归的孤儿。黎{他躲避着尹小跳,又贪婪地渴望看见她。直到这年元旦她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在北京电影界的一次新年舞会上。她知道他肯定到会的,她为的就是在舞会上看见他。他不知道她会突然出现,她这不打招呼的出现使他既惊喜又有几分慌张。他们都看见了彼此,却不打招呼,也不邀请对方跳舞。
他们假装认真而又卖力地和别人跳着,频频换着舞伴儿直到曲终人散,尹小跳头也不回地走上大街,她高傲地又带着满心盼望地告诉自己: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我绝不回头。
但是请你跟着我跟着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跟着我。
他跟着她走,舞会未散时他已打定主意跟她走。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她走进她的住处她的房间。门在他们背后轻轻关上,他果决地扣好门锁,一把抱住了她。他们都已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抱着浑身发抖的她,再也无法控制他的欲望,他押宝似的又孤注一掷似的决心和她做爱。
就在这个晚上,他发现她对性事一无所知,她的无知让他倍加怜爱又想放声大笑。他想他在她面前是出不了丑的根本出不了丑,因为她竟连最基本的判断也没有。他有点儿心疼她,她那无知的顺从又让他心生喜悦。他从来不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会是这样的,她根本就不可能小看他。他忽然体味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力量,是放松呼唤出的力量,那久违了的力量就随着他的喜悦和放松骤然而起,他头脑发胀,太阳穴“嘭嘭”跳着,他不顾一切地一往直前,甚至连高兴也顾不得或者说不敢,他生怕高兴带来大意,会摧毁他这丢失太久的宝贵的复苏,这无比宝贵的让他扬眉吐气的复苏。
他终于成功了。为此他的眼里盈满泪水,那是对尹小跳这个女人无以言说的感恩,感激,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爱她。他也更爱自己,更看重自己。由于害怕这复苏会消失,他蛮不讲理地要尹小跳胡乱编造理由一天天地留在北京,他恨不得昼夜不停地和她在一起,他绝不敢说那是在做实验,但这一次又一次的肌肤相恋,终于使他确信:他的成功不是昙花一现,他将永生永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顶天立地。
尹小跳在某个早晨醒来时,发现方兢跪在床前正不错眼珠地看她,然后她听见他说: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嫁给我吧,我要娶你。
这是尹小跳没有防备却渴望听见的一句话。这句话使她有种欣喜若狂之感,虽然她心里有个声音已经开始警告她:
也许这是不合适的。日后这个声音不断地从心底深处对她发出警告,可她却充耳不闻这警告,当她内心的警告和她的行为发生冲突时,她更相信她的行为。即使当方兢和她最尽情的时刻忘形地狂喊“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时,她仍然不能领悟这言词带给她所有的难堪。她甚至愿意把它归结为方兢的率真:这肯定是相当一部分男人心底深处的欲念吧,谁又能如方兢那样脱口而出呢。
有一次他们乘公共汽车去动物园,下车时尹小跳随手把票扔掉,方兢立刻捡起来说,“以后不要扔这些票,我要拿回去报销的,哼,5分钱的公共汽车票我也会让他们给我报销——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他们欠我的太多了……”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眼神是冷漠的,和着一种隐隐的怨愤。他的眼神他的言辞都使尹小跳感到陌生和愕然,她感到他内心是有仇恨的,而‘他们”又是指谁呢?她却不能或说不愿把方兢这“报销”的说法和他对她说过的我想“操遍这世上所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只是一个混沌的恋爱者,她拒绝冷静的分析。只是在很多年之后回首往事,她才敢正视一下方兢这两种愿望之间的内在联系,那是一个遭受过大苦大难的中年男人,当他从苦难中解脱出来之后,向全社会,全人类、全体男性和全体女性疯狂讨要的强烈本能,是讨要,且是迫切的,因为时光如流水,他越来越知道自己不是时光的对手。
尹小跳没有这“讨要”的欲念,是因为她尚是青年吗?
青春就是资本阿,就为了这不可再现的资本,方兢在最爱尹小跳的时候也最嫉妒她。为了她的饱满她的滋润她的不谙风情,乃至她对自己价值的浑然不觉,都使他生出充满醋意的感叹,呵,正是这一切证明着她还有的是时间,天地广阔任她驰骋,而他的耳边却莫名地总是响着老之将至的声音。
这就是他的最为充分的向世人讨要的缘由吧,这就是他以自己的地位、才情和已然确定的男人之身玩弄社会,戏耍世人的心理基础吧。至使他对尹小跳反复无常,有时还恶声恶气。有一次他突然对她说:我想我不能和你结婚,你我年龄悬殊太大,早晚你会厌弃我的,我会整天为怕别人夺走你担惊受怕,担惊受怕会使我变得更老你知道不知道?尹小跳发誓说我不怕你老啊我真想和你一块儿老,不管你多老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伺候你我愿意伺候你。她的话不仅没有打动方兢,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让你伺候我,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装一嘴假牙看见我脚上的灰趾甲,你已经看见了你说你是不是看见了它们是不是使你恶心?
他就在准备和妻子离婚和尹小跳结婚的时候仍然不加选择地找女人,或被那些等待他的女人找。他无法说清他自己:他越是爱尹小跳,就越要和另外一些女人在一起,他就像要用这不断地糟蹋别人也糟蹋自己来随时证明他的青春未涡他的魁力依旧他配得上尹小跳他实在是配得上她。一个能吸引如此众多女人的他难道还配不上尹小跳吗‘!这就是方兢的爱的逻辑。他无法从这逻辑里自拔,因为他是如此贪恋他那永不再现的青春年华。
那真是一个崇拜名人、敬畏才气的时代阿,以至于方兢所有的反复尤常、荒唐放纵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都能被尹小跳愚昧地合理化。那的确是一种愚昧,由追逐文明、进步、开放而派生出的另一种愚昧,这愚昧欣然接受受过苦难的名流向大众撒娇。当尹小跳怀着类似这样的愚昧向她的密友唐菲讲述和方兢的一切时,唐菲却对此嗤之以鼻。“你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从一开始她就告诫尹小跳。
千万别和有妇之夫恋爱。
可他不是一般的有妇之夫啊!尹小跳辩解说。
有什么不一般的,难道他长着三条腿吗?谁给他权利一边儿和老婆离着婚,一边儿求着你嫁给他,一边儿一刻不停地找其他女人谁给他这个权利?唐菲恨恨地说。
尹小跳说我愿意原谅他这一切,你不知道从前他受了多少苦哇!
唐菲哼了一声说,别拿他受的那点儿苦来吓唬人了。做学问我不如你,你们,我他妈连大学也没上过,可我一万个看不上方兢他们那种人举着高倍放大镜放大他们那些苦难,他们他们他们无限放大,一直放大到这社会盛不下别的苦难了,到处都是他们那点事儿,上上下下左左右有谁都欠他们的。别人就没苦难吗?我们年轻我们就没苦难吗,苦难是什么呀?真正的苦难是说不出来的,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凡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最深的苦难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急赤白脸地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唐菲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不知道,你是在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尹小跳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你没有得到过爱,但是我得到了,爱是可以医治苦难的,我一直努力去爱……
唐菲打断尹小跳说:爱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玩艺儿就是爱!我早看出来你让这个“爱”给打昏了头,我真是衷心祝愿你和方兢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我断定方兢肯定不会娶你。他要是真不娶你,才是你一辈子最大的好事!
尹小跳说唐菲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别跟我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的天哪唐菲说,我的话是有点儿不吉利,可你好好想想方兢哪件事办得是吉利的?他对你说的对你做的有哪一样是吉利的?你才见过几个男人啊你懂个屁!
从前的一切又回到了尹小跳眼前,唐菲这粗鲁的言辞使她回忆起当年,当白鞋队长从孟由由的家“抢”走唐菲时,当他给了唐菲一个耳光时,当尹小跳尖声尖气质问他凭什么打人时,他就不屑地对她说过:“你懂个屁!”
他们的言辞可能是粗粝的,不够高级不够文雅。只是在多年之后,尹小跳才真正悟出唐菲的粗话当中那发自内心的真。
一般来说,真话都是比较难听的,至少不悦耳。但是唐菲的真话却能沉人尹小跳的心底令她挥之不去。她越是高声制止唐菲对她的劝告,那劝告就越是在她灵魂的缝隙里流窜。她强装出满心希望等待着方兢的离婚和他与自己的结婚,她却不得不暗自承认,那婚姻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
方兢对她讲起他新近在广州和一位女画家未成的“艳遇”,他实在是怀着表功的心情对尹小跳做这一番告白的,他实在是想表功之后得到尹小跳的夸奖。
他说,我和女画家同住一个宾馆,我们是在吃晚饭时认识的。她先认出了我,立刻就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她很敏捷地发现我放在饭桌上的钥匙牌,她看着钥匙牌上的房间号说,原来咱们住隔壁!她是一个宽肩阔背的健壮女人,走路跨着大步,有点儿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饭后她来我的房间坐着,问我新近有什么作品,还送给我一本她在香港出版的画册——她刚在那里的一间画廊搞了个人画展。后来她问我寂寞不寂寞,不等我回答她就说她很寂寞,她刚离婚,她丈夫不能容忍她画裸体男模特儿,给她规定若画男裸体,只能画七十岁以上和十四岁以下的,为此他还经常突然出现在她的画室去实地侦察——他这侦察伤害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发现女画家并不在意他的规定,画室里照样有年轻的男模特儿在那儿肆无忌惮地站着。女画家回家之后他就揪着她的头发打她,他实在不能忍受那么多男人的生殖器整天在他老婆脸前摆着。女画家讲到这里哑着嗓子笑了,她抽烟,烟使她的嗓子嘶哑。她对我说,现在我和丈夫分手了,寂寞啊,可这却是一种自由的寂寞。你呢,报纸上说你有美满的家庭,其实你也寂寞,而且你的寂寞还不如我,因为你这寂寞是一种不自由的寂寞。我反问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寂寞呢?她说这是小儿科式的提问,天分太高的人从本质上讲都是寂寞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也不知是用画家看模特儿的眼神还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也许两者都有。不管怎么说那眼神是自信的,自信她的魁力也自信我无法抗拒她的魁力。我在她面前并不紧张,这种女人不会使我紧张。但老实说我不想和她发生关系,并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小跳,那时我真的想到了你,我想我应该为你守住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跟我自己说,虽然我常常是做不到的——但是这次我做到了我向你发誓,为了你我做到了。她见我没有反应,就索性站起来,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放在桌上,然后她拉住我的手说来吧。我不想“来”,我重又从桌上拾起烟斗吞云吐雾,就像要用这烟雾来遮挡她向我的进攻。她果然不再向我进攻,叹了口气说,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很爱的人。我说我是有一个很爱的人,她说能告诉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很抱歉不能。她说你为什么要把单纯的事情复杂化呢,我并不想取代任何人。我不停地对她说着很抱歉我不能。小跳你知道,她走近我从我手中抽出烟斗时我闻见了她头发上的气味儿,我简直无法容忍那种气味儿。你知道气味儿对男人和女人是太重要了,如果气味儿不对我就绝不可能对一个人产生性的冲动。我不能习惯她的气味儿,我无法准确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儿。总之是我这样一个男人本能排斥的。她离我越近那气味儿离我越近我就越冷静越疲沓,一直到她从我的房间里消失。你觉得怎么样小跳,你夸我一句我求求你夸我一句。
方兢以为尹小跳会被他的讲述所打动会为他这次表现出的忠贞而自豪,他这少有的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对异性出色的拒绝,岂料尹小跳却单择出他讲述当中的‘气味儿”和他讨论起来。
她说,你讲到为了我你守住了你自己,然后你又说当她走近你时你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咪儿,那气味儿使你无法容忍,一个气味儿不对的人根本不能引起你的冲动。那么,要是她走近你的时候她的气味儿恰好是你不排斥的那种是能引起你冲动的那种呢,你还会为我守住你自己吗?
他说你真让我吃惊小跳,我是怀着奉献的心情,把在广州表现得如此规矩的我奉献给你的心情告诉你这一切,我指望你会鼓励我安慰我会为我叫好,可是你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说那么你究竟想让我说些什么呢,你把一个男人起码应守的道德准则变成了一个特例一个值得炫耀的功绩一个让女人感恩戴德的非常事件,可是连你自己都承认是那位女画家的气味儿不合你的胃口你才兴致全无不是吗?
他说我错就错在对你太坦率太坦率,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却引得你跟我斤斤计较。
她说这不是斤斤计较是事实本来如此!我的位置从来就不是第一的,你的需要——你对各种气味儿的需要与否才是第一的。你以为我会感谢你?要想谢我也应该谢那个气味儿不对的女画家,她那不对的气味儿才把你推回到我身边,难道这不就是事实吗!
他说你能不能闭嘴别再提那个“气味儿”!
她说真对不起‘气味儿”可不是我先提及的。
他说好好好,是我先提及的行了吧可你为什么就看不到我看重你爱你的那一‘面呢你为什么变得这么,这么尖刻!
她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这一瞬间尹小跳想起了唐菲告诫她的那些话,那些话使她心烦意乱倍加恼火。她不再是那个对方兢的一切宽宏大量井妄想以自己的爱来拯救他的尹小跳,她的内心角色已经转换,她要以一个准备与方兢结婚的人的姿态来判断和要求他的行为她必须尖刻。她尖刻,还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的突然醒悟吧,她日益强烈地要在方兢心中确立“第一”的地位,她便愈加无法做到像没事人一样地如从前那般接受方兢的各种“坦率”。这“坦率”与其说是对对方的尊重信任,还不如说是一种不把任何人当人看的霸道。她对方兢说可能我是变得尖刻了,不过我相信也很难再有别人能不尖刻地接受你这一番番的“坦诚”,你找找去啊你再找找去啊……
他说你为什么这样讲话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你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你……
她很反感这个“婆婆妈妈”,她反感方兢把这顶婆婆妈妈的帽子扣在她头上,她就在挑剔着方兢的时候也强烈地感受到方兢对她的挑剔,这使她心中掠过一丝惊慌,因为惊慌,她就反而要硬撑出一种强硬摆给方兢看。她心中厌恶着自己这强硬,却已是欲罢不能。她显出气短地说留着你的婆婆妈妈给别人用去吧,我不是你们家的家庭妇女。
但这时他却不说话了,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很冷漠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她说,我在想我的女儿。我在想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我女儿关心太少了,只在每次出国给她买些衣服和玩具权作是尽了父亲的责任。我在想也许我应该回到我女儿身边去了,我不是个好父亲。
听上去方兢就像在谴责自己,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尹小跳的脑袋尹小跳的心,使她明白无误地意识到他这是在用想念自己的女儿来降低尹小跳的分量,来追悔他和尹小跳的关系。她想尽力挽回一下,但她没有经验,她不知道事情该怎样做下去。其实,这原本就是一桩做不下去的事吧,方兢只是借着尹小跳的“尖刻”“强硬”和“婆婆妈妈”,向她亮起了退却的警示灯。他累了。她也累了。他累得想要调转头去退进那不自由的寂寞;她累着,却仍然半疯格魔地想要往那累的圈套里钻。
他决心疏远她了。他看出她长大了,不再是任他捏来捏去的软面团儿,并且她居然不再欣赏他的坦率而且还和他辩论。她不再是他的小猫小狗,小猫小狗即使长着小牙,即使它们会发怒会咬人一口那也是稍带痒痒的微痛罢厂。稍带痒痒的微痛只能带给人想心疼想宠爱的欲念。她不是小猫小狗了,她是大的动物,皮毛、利爪轰轰烈烈一应俱全,这样大的动物是不会轻易受你左右的,很多时候它可能还要与你一争高低。
他畏惧。
他躲着她,不接她的电话也不给她回信。尹小跳为此日渐消瘦,她不敢看那时候自己的照片,那时候她全身上下除了两只空洞的大眼睛,几乎什么都不剩了。她失眠、厌食,头发枯黄难看得要命。她勉强上班,支应着出版社她分内的事,但她那个“名家童年自传丛书”的构想却早就没了踪影——没有和方兢的相识,她又怎么会有这么一套丛书的构想呢。在和方兢相处的日子里,她把恋爱当成了专业,把业务当成了业余,现在他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她只好一边等待他给她回信,一边机械地“动着脑筋”想着她应该想的选题,她想作一套名叫“种瓜得瓜”的丛书。刚想出这丛书的名字时她还有那么点儿高兴,可不知怎么她立刻由“种瓜得瓜”想到了自己和方兢的关系,那分明是一种种瓜没得着瓜的关系啊,她就觉得这名字无聊之极。她否了它,脑子里就再也没词儿了。她经常独自在办公室一愣就是半天。
她不主动去找唐菲,她觉得没脸见她,后来唐菲主动到出版社来看她。什么也瞒不过唐菲的眼,憔。淬虚弱的尹小跳使她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她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
她坐在尹小跳对面,尹小跳拉开抽屉低着头一阵东翻西找,最后她掏出一袋烤鱼干儿隔着桌子扔给唐菲。她冲唐菲笑了,却哗哗地流着泪。她的眼泪在低头翻抽屉时已经涌了出来,她所以低着头长时间地在抽屉里东翻西找就是为了控制住泪水。但泪水滴滴答答落进抽屉,唐菲看得一清二楚。
若干年前,当她们两人看完《宁死不屈》走在福安市那条胡同儿里,当她告诉尹小跳“我没妈”时,她就是这样笑着哗哗流泪的,那是面对你亲近的人想要大控制又要大宣泄的两种大欲望相撞而成的形态,太难为人的一种形态。唐菲必须远离这形态,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朝窗外张望了一阵,一歪屁股坐在了窗台上。她背冲窗户,面向尹小跳,两条腿悬着,掏出一根烟点上。
有那么一刹那,尹小跳险些惊叫起来。眼泪也随着她这一惊而退了回去,这是第十五层楼的办公室,尽管窗台宽大,窗户也是封闭的,但后菲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极不稳定甚至飘摇欲坠之感。尹小跳说不出哪里是歪斜的;窗外的景物不变,窗框也很周正,那么是唐菲本人歪斜吗?尹小跳说不出,她却有一种噩梦般的既虚幻又真切的焦虑,就像她总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境:憋得难受想要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就在她岔开两腿蹲在茅坑时茅坑忽然摇晃塌陷,她恐怖之极地浑身沾满屎尿……她强忍住惊叫冲唐菲招着手,她要她下来下来。
唐菲不下来,她坐在窗台上对尹小跳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尹小跳说我爱他,我不知道没有他我怎么生活。
唐菲说你现在还这么想!
尹小跳说还这么想,你骂我吧。
唐菲说你这么下去会死的。
尹小跳说死了也比现在这样好。
唐菲说你别是疯了吧。
尹小跳说我就是疯了你就让我疯一回吧我哪儿还有别的路啊。
唐菲一扭身,‘哗”地推开一扇窗子,有风吹进来,掀起桌上一些纸张。唐菲就在一扭身的工夫甩掉了涌上她眼里的泪。她不想和尹小跳对着哭,虽然尹小跳的。瞧。淬深深打动了她。她在尹小跳再三央告下跳下窗台,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怕我坐在窗台上,难道我这么大个人会掉下去吗?
尹小跳说你不会掉下去你永远也不会掉下去可是——我还是害怕。
唐菲叹了口气说,小跳,告诉我你想让我做点儿什么事,告诉我。
尹小跳摇摇头。
唐菲说我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你想让我替你去北京找方兢。
尹小跳说我没有。
唐菲说别废话了吧,把他的电话和地址给我,我去替你和他见个面。
不不,你千万别去。尹小跳说。
有什么不方便吗?唐菲说。
不是不方便,是……我觉得你的态度用不着那么生硬。
尹小跳嘱咐说。
这就是你这种人的性格。唐菲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伤了他!
尹小跳开始询问唐菲和方兢的见面办法,唐菲的“两肋插刀”显然把精神萎靡的尹小跳又鼓舞了一下。
唐菲决定替尹小跳去北京找方兢,很有些要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她在去北京的途中,却总是想起她的舅舅唐医生。这本是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唐医生和方兢本不相识,他们也永远不再可能相识。
1976年春天,唐菲进工厂上班两年之后,唐医生认识了外科门诊的一个女护士。他是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去外科包扎的,女护士为他清创,上药,包扎,很利落,也很仔细。
他们是同事,虽说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但平时见面都点头打招呼。女护士在医院是个有传闻的人,她丈夫在外县教书,迟迟调不来福安,她在医院有时就和有些男人来往。对男人她不太挑拣,她也不太在意旁人对她的评判。在那个“生活问题”几乎是政治问题之外最严重的问题的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也为了自己的快乐,竟然不回避她的“生活问题”。她在科里是中年男女开玩笑的对象,当他们用隐语调侃她时,她的厚脸皮。她那赤裸裸的直白反倒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她常说“人家要和咱好咱有什么办法?咱能不让人家和咱好?咱说不出口,咱就让人家来找咱呗!”她这么一来,就把这深奥、污秽而又诡秘的问题弄成了家常,就像卖菜买菜,做饭吃饭。她的浑身上下倒也透着人间烟火的庸常之气,医院里的电工、食堂的大师傅,她都和他们来往过。她从来也不小看大师傅因此在每次打饭时盛给她的超量的饭菜——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挣饭吃呢。她饭盒中那一人份的饭菜,足够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吃饱。她和男人做爱时的无拘无束也使她气色润泽、身体健康。她爱笑,在他们身上出声地格儿格儿地笑。她在他们身上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卑下的是被他们占了便宜。她从来都觉得她也在占着他们的便宜。这不是阿q,因为她的世俗、功利、简单和不动真情反倒使她在精神上从来没输给过他们。她有点儿像个吸血鬼,唐医生骑自行车摔伤了手又给了她想要吸他的血的机会。
唐医生坐着,她站着给他换药,换药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因为换药,他就有理由在她跟前坐着,她就有理由在他跟前站着。她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反应,却也没有躲闪。她更凑近一点儿、她的膝盖挨住了他的,接着她用两只膝盖牢牢夹住了他的膝盖。治疗室里还有别人,科主任正在不远处的诊床前给一个被鸡眼折磨得龇牙咧嘴的男人做检查,女护士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使唐医生有些发慌,尽管她的两只膝盖有白大褂的下摆稍作遮挡。但这种当着人的明目张胆的挑逗也使唐医生有种特别的刺激感,他的膝盖被她夹住,他的并不严重的伤手被她若无其事地按着敷料缠着纱布。他迅速膘了一眼诊床,没有人注意他们。这是一个穷极无聊的时刻,而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无聊那么一下的。当她终于松开他的时候,他想与她来往来往又有何妨呢,彼此连跑路都用不着,他们同住医院宿舍,相隔不过两三排平房。
这似乎是一种两厢情愿的一拍即合,彼此间没有责任,只有性的欲望和偷着找快乐的犯罪心愿。唐医生和女护士大多是在白天办他们之间的好事,白天她的孩子都去上学,白天的家属院也更清静。他们经常在上班的时候忽然就从各自的科里消失那么一会儿,半个小时吧,四十分钟吧。医院里整大乱哄哄的,谁会在意这些呢,可能上厕所了,也可能是被熟人找走了,哪个大夫护士没几个熟人呢。通常是唐医生到女护士家去,他们进屋,拉好窗帘,没什么多余的话,然后直奔主题。女护士花样很多,她使唐医生体味到很多庸俗的快乐——庸俗的快乐也是快乐。他时常想起他第一次去她家之前她对他悄声的交待:“我现在就给你留着门。”唐医生对这样的句式很陌生,又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亲热劲儿。这似乎是一种出身乡村的女子的表达方式,那个“留着门”的“门”,在唐医生心里也仿佛有个具体形象,那是北方农家一明两暗房子上的门,就像他大学毕业去农村短期锻炼时见到过的那些门:槐木的杨木的双扇门,门上钉着长着锈的铁扣吊。由此他又想到他走在乡村听见过的那些妇女们不堪人耳的对骂:“养汉老婆你给我出来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狗x……”他玩味着“养汉”这个词,他一直觉得“汉”比男人更像男人,当他发出“汉”这个音的时候他有一种宽阔舒展酣畅痛快的感觉。汉,汉子,大庄稼一样的明白茁壮,沉稳负责。他是汉吗,他的哪一点儿像个汉子呢?
他和女护士自以为诡秘,自以为得计。但他们到底没有逃过保卫科的眼。保卫科有人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一点儿也没觉察,当他们轻车熟路地在上班时间偷空儿回家“办事”时,医院保卫科的两个人正策划着一场对他们的袭击。保卫科熟悉女护士的为人,她不止一次地在他们手里犯过事。保卫科的“捉奸”行动捉住的一多半是女护士。“捉奸”是令人兴奋的,“捉奸”前的设计、部署、准备和“捉奸”的场面总给人一种欢大喜地之感,捉奸是对发生奸情的狗男女最无情最彻底的惩罚。捉奸是捉奸的所有参与者释放性欲的最光明正大的一个响亮渠道。捉奸也是那个枯燥的时代里一种能够鼓荡人心的文化生活。捉奸也需要新故事,新人新事才让人想看。女护士早已让保卫科失掉了兴致,她早已不是“捉奸”事件中的新人新事,连“旧瓶装新酒”也谈不上,颠来倒去就是她和电工、大师傅等等那几桩没羞没臊的事。你必得舍得拉下脸来彻底的没羞没臊才能让人对你失掉兴趣,让所有关注过你的人不再关注你。
唐医生就不同了,保卫科看重的就是未来的捉奸行动中的唐医生。唐医生那不好的出身和他的医生身份,以及他那股子沉默寡言,凡人不爱搭理的劲儿,都让人看着不顺眼。
要出丑就得让这号人出丑,让这号人出丑才大有看头儿。看他比看一个那么多人都看过的破鞋要有意思得多,不是吗?
在一个下午,保卫科有人来到家属院,用预先配好的钥匙开了女护士家的门锁,进屋潜人床下,另有人在门外重新把锁锁好,隐蔽在附近静等。
他们终于等来了女护士和唐医生。当这一男一女正在床上尽情时,那潜藏在床下的人便把唐医生脱下来的所有衣服连同鞋袜一起拖进了床底下。而这时,敲门声也骤然间响了。那不是敲,应该说是砸,它是不等门内的人前来开门的,砸门人从砸门的那一刻起就是要破门而人的,大部分砸门者都认为自己有破门而人的权利。
他们破门而人。
赤身裸体的唐医生本能地跳下床来找衣服,至少他得先把自己做个遮挡;他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那港人床下的人连条内裤也没给他留下。他真正地害怕了,无论如何他不想叫他们抓到。当保卫科的人闯进房间时唐医生跳上窗台,他就那么光着身子跳出房间跳进广院于。也许他是想奔跑回家寻找遮体的衣服吧,也许他是强烈地想要躲避逼近床头的那些男人,那将是一个不平等的场面,一群穿着衣服的男人围拢着一个裸体的男人。他是为了躲人的,却完全忘记院子里会有更多的人。那些闻讯赶来的人看见了千载难逢的过瘾场面:大白大一个裸体男人从女护士家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
他陷进了人的包围,犹如一头困兽。回家的通路已被堵死,他不能就地停留当众展览自己,他只能奔跑,他义能往哪儿跑呢。他先是围着家属院跑,接着他冲出了家属院;他穿过住院区,他跑过洗衣房。食堂,跑过嗡嗡作响的锅炉房他跑上了乌黑的扎脚的煤堆。在他身后已经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一些拄着双拐的。头扎绷带的住院病人也东倒西歪地随着人流朝着煤堆这里围拢,保卫科的人跑在最前面。
他站在煤堆上,望着愈加逼近的人群,他还能再往哪儿逃呢。他就在这时看见了那根高高的烟囱——也许是脚下的煤让他联想到了烟囱。他跑下煤堆,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烟囱跑去。他跑到它跟前,看看自己那双让煤和血染花了的双脚,他就开始爬烟囱了。当他爬到一半时他渐渐地、一点一滴地镇静下来,因为他终于远离了人群,他依附着高高矗立在大地上的温暖的烟囱俯视着那满地的众人,他们变得很小很小,越来越小。这其中绝不会有人跟在他身后攀上烟囱抓捕他的,这其中没有人具备这样的心理准备,这是告别人生的准备,是死的准备。
他继续向上向上,当他站在烟囱顶端时已是一身轻松。
夕阳西下,光线柔和。他的视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开阔,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畅达。他环顾他工作生活过的这座城市这座医院,他把视线停留在妇科手术室的那扇窗户上。那是一扇曾经被他用毯子遮挡过的窗户。他在那扇窗户里为唐菲做过一个他们两人都难以忘却的手术。他把赤裸的身体贴在粗糙的烟囱上用短暂的时间回顾了一下他这不长的人生,他觉得生命中惟一的抱歉就是唐非,他在很多地方对不起这可怜的孩子。也许他还应该告诉她那件她一直想知道的事——谁是她的父亲。
谁是她的父亲?唐医生的姐姐唐津津其实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清楚明白地告诉过他,姓甚名谁他全然不知。他只知道那是个出色的男人,在保密性很强的军事科研机构工作。而唐津津的祖父出任过日伪时期的教育部长,和这样的女人恋爱,本身就是个错误。况且那男人还有家室。他大约也想过离婚,然后和唐津津结婚吧,当他知道了唐津津的出身背景,他就明白他是既离不了婚,也不可能和唐津津结婚了。这时唐津津发现自己怀孕了,她不愿意为此耽误他的宏大前途,和他分了手,独自生下了唐菲。她的矜持、孤傲使她不向任何人诉苦包括她的弟弟,她也发誓永生不再看见那男人并且她做到了。她惟一的盼望就是唐菲的父亲也许会主动打听她们母女,哪怕是偷偷的,至少那也还证明着他的惦念。
她终生盼望着他这出于惦念地打听,盼望着他“主动”一次。;她和她的唐菲却从来没被任何人打听过。她没有预料她会死,但是她死了。这死又是来不及有什么遗嘱的死,除了嘱托唐医生把唐菲抚养成人,她对这世界实在已经无话可说。现在唐医生也站在了死的边缘,他同样来不及对他的外甥女唐菲交待什么嘱托什么。也许这是他一生的憾事,也许这是另一。种圆满。世上所有的圆满本都是相对的,唐菲有必要一定知道她父亲是谁吗?当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那父亲不是从来也没有出现过吗——啊,圆满。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圆满,更是。
很难想象站立在烟囱顶端的唐医生那时还想了些什么,也许他想到了那个名叫小荃的两岁的小女孩,他的亲骨肉,如今他就要追随她而去。也许他还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个对男人的形容:汉。也许当他跑下煤堆爬上烟囱时他是想要做个汉。不管他的一生多么平庸乏味,他也依然尊重自己的裸体吧,就为了不让这裸体在几个穿衣服的男人面前就范,他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在1976年春天那个喧闹而又寂静的黄昏,人民医院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唐医生的裸体是怎样从高高的烟囱上飞腾而下,落地的当时他就断了气。
唐菲在去往北京的途中想了一路后医生的死,唐医生那有点儿不值得的腾空而下。他腾空而下从来就没有砸在过任何人的身上,也不曾砸在大地上。他腾空而下总是砸在唐菲的身上心上,只因她是他惟一的亲人,只有真正的亲人才有这种被砸的感觉,尽管她并不喜欢她的舅舅。那是一种强烈的透不过气来的悲伤。唐菲百思不得其解地想着,为什么当人们早已远离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个男人竟没有可能当众穿起自己的衣裳。
事情要是发生在方兢这样的人的身上呢,那一定就不再是事情了,那是小说,那是电影,那是电视剧,那是传奇,那是重新吸引异性的资本——前提是方兢千万不要从烟囱上真跳下去,他只是千百次要跳,只是“想要跳”。而唐医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且不太检点。普通人身上的痛苦只能是普通的,那是不足挂齿的,没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
痛苦只有发生在另外的人群才配是“真”的。痛苦在有些名人那儿简直快要成了小丑,它戴着尖角帽。抹着白鼻梁,翻着带花样的跟头冲我们跳跃而来,你在准备好流泪的同时,还得准备好喝彩。唐菲执拗地想着她舅舅的死,她想唐医生和方兢属于年龄相仿的一代人,同是知识分子,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不同。若是唐医生活着,她不能保证时代的变迁一定会改善他的处境,他一定会建立一个平和的家庭。她却敢保证,唐医生不会如方兢那样,在时来运转的岁月里兜售和利用自己的苦难,因为充其量唐医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内心深处厌恶方兢的真实缘由仿佛就呼之欲出了,这种厌恶甚至比由于方兢对不起尹小跳而生的,替尹小跳抱屈的厌恶来得更加结实和强大。
北京是唐菲出生的城市,当1966年唐医生把她从灯儿胡同小学领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北京令她百感交集,北京所有的胡同儿都能让她闻见屎味儿,那久远的盛在茶缸里的屎味儿。她却不恨北京。她有点儿粗鲁,但关键时刻她倒也不胡涂。她想,不能说是北京逼迫她母亲吃了屎,也许应该说,北京本身就曾经吃过屎。是时代要一座城市吃屎,时代使很多城市都变成过吃尿的城市。
她不恨北京,因为北京总使她有一种稳妥而又宽广的念想儿。北京不同于福安,她和福安纠缠得太深,太饱和,她心中已经没有再去开垦福安的余地。北京却是在她不太懂事儿的时候离开的,它在她心中才可能永远是那么似明非暗,似近非远,她的父亲一定就住在那里。她有点儿奇怪自己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和舅舅思想得不是很多,对隐匿的父亲的想念却能延绵不断。想念父亲是她心中永远不变的底色,当身处北京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她这无边无际的想念和判断就变得如此顽强和热烈。感谢唐津津从来没对唐菲讲过她父亲的坏话,却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父亲是谁,是死还是活。那么,唐菲就选择了父亲还活着,而且就在北京。有时候她臆想出种种形象假设那就是她的父亲;有时候她忽然觉得她的父亲就是北京,北京城就是她的父亲:有点儿清高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道又有点儿平和。她愿意推测不是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而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母亲怀了孕。她就在内心最荒凉的时候还替她那永生不得谋面的父亲做着开脱,这开脱就给她那荒凉的心地带来几分暖意。她的生活中可能已经不再有爱,仅剩了一点儿,微小如芥的一点点儿,她要千年不变地把它保存下来,留给那个给了她生命的男人。
她在一个公共电话亭给方兢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恰好是方兢本人。她做了自我介绍,方兢在那边很轻微地一愣。紧接着他就调整好情绪,嗓音洪亮地说对对对,是老店同志啊好久不见您是来北京开会‘!剧本?唐菲说我今天必须见到您我来北京就是专门见您的代表尹小跳见您。方兢说哎呀我本来应该去宾馆看您,不巧今天正好有几个洋人在国际俱乐部……唐菲打断他说那我也可以到您家里去等,我有您家的地址。方兢马上改口说这样也行,下午三点我去看您,您住哪个宾馆?唐菲说我不住哪个宾馆,晚上我就坐夜车回福安。
也许唐菲说到当晚就要离开北京给方兢吃了定心丸,一个不打算滞留北京的女人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于是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他说老店同志您是说政协礼堂吗?好好,咱们就在政协礼堂见,晚上我请客,咱们去吃“大三元”。
放下电话,唐菲知道下午方兢要她到政协礼堂和他见面,他那一番故意说给家人听的话使她有点儿同情他又有点儿瞧不起他。
他们如约在政协礼堂门口见了面。他怕被人认出来,戴了墨镜,可唐菲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个潇洒的有魁力的男人,是与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另一个量级的男人。她见过不少男人,但猛一见方兢,她还是有一种自觉低人一等的忐忑。当她眼前浮现出尹小跳那张憔悴的小脸儿时,她才停止了心中对方兢的评价。
方兢摘了墨镜,以他惯有的对女性的殷勤、洒脱和唐菲握手,他笑着说对不起唐菲小姐,你肯定能原谅我在电话里叫您“老唐同志”。小跳经常对我讲起你——还有一个孟由由,你们几个北京女孩子——北京的女孩子走到哪里也是一副北京的样子,就比如你,我连照片都没见过,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方兢的有点儿罗嗦但无恶意的话削弱了唐菲一上来就想谴责他的念头,但她还是想尽快把谈话引上正路,她不加称呼地对他说,咱们就这么站在街上对您恐。怕不方便吧。
方兢说你想得很周到。不过现在去“大三元”有点儿太早。这样,咱们去景山公园,那儿离“大三元”最近,谈完咱们就去“大三元”吃饭。
他们在景山公园坐下来开始谈话。方兢问厂尹小跳的情况,唐菲说不好,很不好。方兢叹了口气说,她还大年轻啊。唐菲说,照您的说法,这里没您的什么事,一切都怨她太年轻。这我倒要问问您了,当初您求她和您结婚时不知道她的年纪吗,那时候您怎么不说她年轻呢,不错,和您相比她是年轻,她年轻到把什么都给了您,不给自己留下一分一毫。您比她年龄大,大这么多,您却把她抢劫一空,一转脸就可以在一边说风凉话。
方兢说我说的不是风凉话,我爱她。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爱尹小跳那样爱过任何人,今后也不会。
你记住我的话。
那么您还是准备和她结婚的?唐菲问,您为什么又出尔反尔连封信都不给她回呢。
我不能。方兢说。
您不能什么?是不能和她结婚还是不能给她回信?唐菲说。
方兢说我是答应过和她结婚,但是现在……我恐怕做不到。当我做不到的时候不回信不见面是惟一的冷却的办法。
您为什么做不到呢,您就没有想到这对尹小跳意味着什么?
方兢有些自嘲地咧嘴笑笑说,离婚和结婚一样,都是需要激情的,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没有了离婚的激情。而尹小跳,我觉得她是一个内心爆发力很强的人。我有一种预感:
我有点儿跟不上她。表面看现在好像是她在恳求我。你也专程跑来替她恳求——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来替她劝我的吧。实际在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上,她肯定是个最终的胜利者,被抛弃的不是她,是我,是我!不信你走着看。我跟她结婚越快,我被抛弃的就越快!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你不要不相信,时间会验证一切的。
唐菲观察着方兢,努力判断着他这一堆有点儿绕脖子的话,竭力分析着这到底是他逃避责任的冠冕堂皇的又显出不伤人的漂亮话,还是这个大名人内心深处的不轻易示人的自卑。最后她竟觉得这也可能是他的真话。但他早怎么不想这些呢?在得到尹小跳之前怎么不想这些呢?她就此质问他。他说,理智会使我们避免犯很多错误,却也让我们失掉很多享受美好的机会。唐菲说那您是不是想说您和小跳好是不理智的?您可是真没有权利说这种话您没有权利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尹小跳。
我对待尹小跳从来就和对待任何女人不同,我开始就对你说过,尹小跳是我惟一真心爱过的女人。方兢一字一顿地说。
方兢说到这里显得有点儿激动,唐菲在愿意相信他的同时,内心深处又泛起一丝酸涩的醋意。那几乎是任何一个女人在听到她面前的男人表达对另外的女人一种强烈情感时的本能反应,哪怕那个女人正是你的好友,哪怕你正是为了这好友来与这男人交涉。那醋意一般不会结出恶果,它只让女人产生瞬间的不自在:当他表白对别的女人的真爱时,就好像你在无意间遭到了他轻微的贬损。唐菲一定会把方兢的话原封转达给尹小跳的,尽管她对原封转达方兢这样的话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情愿。
不情愿,这种心绪的突然滋生连唐菲自己都觉得吃惊。
可曾有男人对唐菲产生过这样的爱吗?和唐菲相比尹小跳其实就算得上奢侈厂,尽管她整天坐在办公室,低着头把眼泪掉在抽屉里。
那么,您是真不打算和小跳结婚了?她问方兢。
我想应该是。方兢说,接着又补充一句:也许我们都老得不能再老时最终会走到一起,要是她还要我。
听上去这很像是废话。唐菲说。
是废话。方兢说。
唐菲从挎包里拿出烟来点上,方兢也开始抽他的烟斗。
抽烟使他们稍显放松,尤其唐菲,她简直有点儿不明白自己:她本是前来劝方兢“回心转意”,负责任地和尹小跳把结婚的事进行下去的,她也的确一直在谴责他质问他。但当方兢告诉她,和尹小跳结婚是不可能的时候,为什么她会心头一松呢。也许只有她自己明白,她这心头一松除了真的为尹小跳庆幸,还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属于自己的心理上的平衡。
她感觉方兢正在观察她,也可能是观察她抽烟——80年代中期城市女性抽烟其实已不稀奇。她说您是不是在看我的烟啊,很一般的烟,我们福安本地的,“桥”牌。他说不是,我是在观察你的嘴,费雯丽式的嘴角,你自己没发现吗?她撇撇嘴说我没发现。您是不是有观察别人嘴的习惯啊。他说我近来好像是在做一点关于嘴的研究。
是出于职业习惯吧?她说。导演挑演员时,身材、五官……嘴当然也不例外。
他说并非只是挑演员意义上的研究。他说当然,嘴对于一个演员的脸也是至关重要的,有时候它的重要性超过眼睛。不然当我们痛斥一个人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瞧他那副嘴脸!”嘴——脸,嘴直接与脸相联。
方兢的“嘴脸”终于使唐菲禁不住轻轻一笑,她眯着眼睛看着方兢说,不过你们文化人不是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方兢说,眼睛要是心灵的窗户,嘴就应该是心灵的通道,是通道。如果没有嘴的诉说,我们彼此又怎么能到达相互的心灵呢‘!
唐菲说,您是说嘴能计我们到达相互的心灵,嘴是心灵的通道?我倒觉得嘴更是心灵的屏障,要不然人们为什么总说口是心非,口是心非呢——不瞒您说,我自己就经常口是心非,从嘴到心的通道多半是不畅通的,嘴是胃的通道还差不多。您看看我们周围大多数人的嘴都在干什么?
都在干什么呢?方兢问。
唐菲说我看大多数人的嘴除了吃饭就是撒谎。
可是嘴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方兢说,嘴还应该有示爱的功能。但是我做过一个也许是片面的调查,在中国,几乎半数以上的中年老年夫妻在做爱时是不动嘴的,他们从不互相亲吻,他们只打开生殖器,却把通向心灵的嘴关闭起来。这根本不是东方民族的矜持,也许是相互的厌恶所造成,现代人的嘴不断退化就是厌恶太多,爱太少所致。我们的祖先相互示爱时比今人要真挚、大气、美好得多,你只要看看先秦、汉代的那些绝妙的石雕你就明白了。
您大概开始对牛弹琴了,唐菲说,我就是那个听琴的牛,我对嘴可没有这么深奥的研究。
你不是听琴的牛,方兢说,你是一个长着美好的嘴唇的人,只是你的右嘴角有时候会那么神经质地抽动一下,你一定是无意识的,不过你应该有意识地克服一下,请原谅我对一副这么美好的嘴唇提出了这么直接的小意见。
第五章 戒指在树上.2
唐菲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这被她自己真心爱恋的嘴唇,她却从来不知道它们存在着方兢刚才指出的那个小缺点。她想他的观察是精细的,他对嘴所发表的议论却谈不上深奥。她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做展开,是因为她对她的嘴已经有点儿无所适从。她这张从不亲吻别人,也没被别人亲吻过的嘴,饱满而又空洞,湿润而又干枯,丰饶而又荒芜。那就像是属于她个人的最后一块小小的无奈的领地,最后一方小小的无奈的净土。方兢差一点儿让她对她的嘴无所把握,她差一点儿就对他说出她的嘴的隐秘的哀伤。并不是他对嘴的议论打动了她,而是他那种成熟男人的优雅谈吐本身迷惑着她。她的周围不曾出现这样的男人,用如此别致的形容奉承她。她一直记着他对她讲的费雯丽式的嘴角,男人即使再别有用心,女人也不会面对这样的奉承勃然变脸。但她还是闭了嘴,她也不打算口是心非。谁也不能——即使名人也不能引她去碰这个话题,就像没有人能去碰触她的嘴。
啊,口是心非。谁又能知道当方兢对唐菲讲述嘴的功能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嘴本是人身体上真正的无底洞啊。方兢对嘴的研究恐怕也仅能至此了。
唐菲闭嘴沉默,方兢立刻意识到应该调转话题。他率先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公园外边走,他要请唐菲去吃“大三元”。
80年代中期北京的餐馆远没有90年代以后那么丰富。
火爆。多姿多彩,“大三元”这家粤菜老字号就还保持着那么点儿鹤立鸡群的意思。他们没有在吃饭上花太多时间,似乎是唐菲在掌握着这晚饭的节奏,她说过,当晚她要乘火车回福安。
席间方兢只对唐菲的咀嚼做了一点儿小挑剔,他提醒她说,她好像没有学会闭嘴咀嚼。这是一个尖锐的但又必要的挑剔,只是有点儿缺乏世故。还有比一个男人公开挑剔一个女人的咀嚼方式更伤女人虚荣心的事吗?幸而唐菲在这方面没有虚荣心,因为她从来就不知道不闭嘴咀嚼怎么就伤了大雅,她甚至都没有听明白方兢的话。她仍然上下嘴唇乱动着嚼着铁板牛柳说:“您是说我吃饭吧嗒嘴?”
不不,你不吧嗒嘴,方兢说,不知怎么的对她心生怜悯。大多数中国人的确是不会闭嘴咀嚼的,那又如何!他不再纠正她的咀嚼方式,只说,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有一个习惯,当我面对一件美好的东西或人时,我希望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您是说闭着嘴嚼东西才美好?唐菲问。
不是美好,可能是……比较文明。方兢说。
唐菲闭着嘴试嚼,有点儿别扭,好像嚼的东西也没了味道。她再观察方兢,她发现原来他和自己的咀嚼的确不同。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互相看看,笑了。
饭后,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只深蓝色首饰盒交给唐菲,说这是他在巴黎买的一枚红宝石戒指,他请唐菲把戒指转给尹小跳。
他打开盒子取出戒指,要唐非试戴一下,他说我估计小跳戴6号可能合适,我选的是6号的。唐菲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试了试,有点儿紧。那么,小跳戴就是正好了,她暗想,尹小跳的手指比她略细一点儿。她退下戒指,小心地放回首饰盒收好。
我怎么对小跳说呢?唐菲问。
算是一个纪念吧。方兢说。
出了“大三元”,天黑透了。他们往无轨电车站走。走着,方兢忽然停住,站在便道上说,唐菲,我们可不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
什么方式?唐菲问。
我想我会同意你吻我一下。方兢说。
您说什么?唐菲假装听不明白。
方兢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唐菲的右嘴角在这时一定又下意识地抽动厂一下,她的嘴唇也许还感觉到瞬间的肿胀,像被蜂蜇了,或者吃了太过辛辣的食物。如果说从见面到晚饭,方兢给她的印象已经不像未曾谋面时那么坏,在景山公园时他的谈吐甚至使她的心泛起过一阵陌生的却算不得体面的忽闪,还有刚才的“闭嘴咀嚼”甚至让她体会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情,那么,此时此刻方兢提出的这个方式,又叫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提出的这个方式是多么优越多么虚伪多么自以为是。事后她曾假设,假设他不说“我同意你吻我一下”,而是问:“我能吻你一下吗?”那她会有什么表示呢?她暗想也许她就会破例让他亲的,没准儿她会破这个例,她不是圣人。和方兢这样的人见面不是天天都有,也许就一次。她会先在心里乞求尹小跳的原谅。
但方兢不是这么说的。
微凉的晚风把唐菲的头脑吹得愈加清醒,她忽然一扫整个儿下午在方兢面前那挥之不去的紧张和自卑,她觉得她并不比眼前这个名人低下多少。她站在他的对面,抱住胳膊肘,说,您是说要赏我亲您一下,赏我站在大街上亲亲您。
方兢凝视着唐菲的嘴说我已经同意了。
可是我还没同意呀。唐菲说,您以为是个女的就巴望着去亲您的嘴呀,您要是打算占了便宜还得叫我感恩您可看错了人。嘴不是心灵的通道吗,现在这就是我这张嘴最想说的心里的话:做梦吧您!说完她就快步跑过马路,把方兢一个人扔在对面的树影里。
她坐在灯光昏暗、烟气腾腾的火车上,暗自庆幸方兢刚才那个告别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漂亮地拒绝他的机会,一个“脸儿”了他的机会,这可是他自找,她还有点儿后怕: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她恐怕就要对不起尹小跳了,她算什么人呀她!她望着黑糊糊的窗外,她的脸被车厢内的灯光反衬在窗玻璃上,眼窝儿深陷,脸色显得格外青黄。她忽然有点儿想哭。
一个装束体面、步态优雅的女子穿过福安市中心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刚吃过午饭,是一个在她们出版社出了书的作家请客。她吃过饭,在饭店门口和各位告别,然后就仪容平和地行走在商业街上。来往行人看不出这名从容行走的女子有什么异样,实际在她的口腔里,她的舌尖正一刻不停地和她的牙齿战斗。午饭时有一绺咸驴肉塞进了她的牙缝儿,她以手遮挡着嘴,用牙签儿剔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剔出来。有句俗话叫做“眼里容不得沙子”,其实嘴里也容不得沙子,或者菜的残渣、肉的纤维,嘴里都容不得。牙缝儿里的异物使这名女子心神不定,她却一直假装着不动声色。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她只能这样。她牢牢闭着嘴,浑身使着暗劲儿让舌头一阵阵地猛舔那塞着肉丝儿的牙缝儿。舌头已经够着了那肉丝儿,却无力将它从坚实的牙缝儿里揪出来,因为舌头上没长手指头,舌头的功能只能是舔。
她一边让舌头舔着肉丝儿一边有点儿恼火,她想这肯定是头老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肉丝儿,而她为什么非得吃那口驴肉不可呢。驴肉是福安的特产,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半数以上的福安人都爱吃驴肉。她也爱吃,只是不爱说那个“驴”宇。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不爱说的字、词的,也并非一定得有什么原因。像她就不爱说“驴”,总觉得是在骂人,不伦不类的。现在她就正被“驴”困扰着。后来她终于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儿。她看看前后左右无人,突然很不文雅地大张开嘴,把手伸进嘴里,她的手指触到了那一直跟她捣乱的肉丝儿,她歪着头,丑陋地咧着大嘴,终于把肉丝儿揪了出来,那一刻她有一种过瘾感。由于张嘴的时间太长,她流了一些哈喇子,下颌骨也有点儿酸疼。她用面巾纸擦去哈喇子,为了活动活动下颌骨她还很响地吧嗒了两下嘴。她终于以这不便当众表现的行为消除了口中的“异己”,她这时的样子也真说不上好看。但她四周看看胡同儿里仍然空无一人,便更显出一点儿小小的得意。
这名女子就是尹小跳。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蒸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她的心告诉她,单单是爱和善良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那是尹小荃。
那是尹小荃。
许多许多年前扬着两只小手扑进污水井的尹小荃始终是尹小跳心中最亲密的影子,最亲密的活的存在,招之即来,挥之不去。这个两岁的小美人儿把尹小跳变得鬼鬼祟祟,永远好似人穷志短。人穷志短,背负着一身的还不清的债。她对尹小荃充满惊惧,尹小荃让她终生丧失了清白的可能;她对尹小荃又充满感激。是这个死去的孩子恐喻着她又成全了她。她想象不出一个死的孩子,能养育她的活的品格。她这品格是无人能够说出不好的,那应该是人类的文明所向。当她的品格得到人们的赞扬时她也发生过小小的陶醉,她差点儿以为她生来如此她的善根厚实,其实那又是多么大的荒谬啊。她在心中自嘲地大笑,并怀着恶意揣测一些如她这般优秀的人——或说被称为优秀的人,她揣测很多这样的人,她蛮横地认定这些人的心底多少都藏有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比常人更见不得天日。他们的可贵不在于生来就优秀,而在于他们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
有一次陈在对她讲起早年他在工厂时的一个工友,这工友从小丧父家境贫寒,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母亲和两个小妹妹。可这人却特别乐于助人,在厂里义务替人修手表,修半导体,修自行车,外带自己搭钱配零件。日久天长,这工友成了厂里人遇到要帮忙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人,他在医院充当过陪床的家属,也在深夜到火车站替同事接过人。后来他出了事,他把单身宿舍里他的同屋给掐死了。他掐死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在偷同屋抽屉里的60斤粮票时被同屋发现了。
那正是中国的票证时代,几乎所有商品都需凭票购买。粮食是珍贵的,粮票就仿佛比粮食更珍贵。那时他们二十岁不到,正是长身体的时光,饥饿感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感受。同屋的60斤粮票是父母攒下来留给他的,周末回家时他刚带来。这样,当这工友在偷同屋粮票时正好被同屋碰上。陈在说那个同屋一定非常震惊,他震惊的不是有人偷他的粮票,他是震惊这偷窃者竟会是一个你不可能想到的人,一个出了名的好人,一个对他人有求必应,做尽善事的人。因此他震惊,他这震惊也一定让那个正在行窃的好人无法忍受,所以那好人必须亲手消灭这震惊。他掐死了同屋。案发之后全厂的人都蒙了,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工友是杀人犯。当他们得知这工友交待的杀人原因时就更蒙了,原来他竟会偷东西,一个整大帮助别人的人竟能想到去偷。陈在说很快这工友就被判了死刑。执行枪决那天厂里很多人都到街上去看。那时的中国,死刑犯在被枪决之前还要游街示众,那时的死刑犯一般也不知道自己有不被示众的权利。那工友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卡车上,卡车绕城一周,让所有过往行人参观。陈在说那天他也看见了卡车上的那个杀人犯,他说那人并没有害怕的意思,眼神里反而有几分仇恨。那一瞬间陈在觉出了他的不可理喻,没有人能知道卡车上这个人仇恨的是人类还是自己。在从前,在更早的从前他做过什么他怎么了?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陈在讲这番话时尹小跳感到既亲切又不自在,特别当他说到杀人犯时她就有一种心凉肉跳的感觉。杀人犯,她于百遍地想着,觉得自己和那被枪决了的工友实在有某些相似之处。然后她又拼命为自己开脱;他杀人是因为被杀的人看见了他的不光彩;而她“杀人”是为了替她的家庭消灭不光彩。那不光彩是这个家庭里的大人造下的,本应由大人们去亲手消灭,但这角色却由她担当了,当尹小荃扬着两只小手扑向污水井时,尹小跳拉住了尹小帆的手,她在她手上用了力,那就是阻挠的力量那就是杀人的力量。方兢是谁呢?方兢是不是第一个跳出来惩罚她的人呢?
也许她的心早就在盼望着被惩罚了,就让方兢对她不忠吧,就计方兢对她不负责任吧,就让方兢随心所欲地对她讲述他的艳史吧,她似乎怀着受虐的心理迎接这一切承受这一切,铡刀也可以上了,她恨不得被铡刀铡卜那么一二下。所以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最轻松了,她得到了报应,这企盼已久的报应!
无缘无故的善良和宽容是不存在的,是大方夜谭,只有怀着赎罪的心理才能对人类和自己产生超常的忍耐。当方兢弃她而去的时候,她呆坐在办公室把眼泪掉在抽屉里,她悲痛欲绝的时候却也轻松得要命。她却不敢承认她的轻松,或者还不自知她的轻松,那是秘密中的秘密,心灵中的心灵。
她一定要悲痛,悲痛首当其冲地在前,因为悲痛应该是那时候她的最合理的表现。
她的人生的又一个小转折就从这场恋爱的结束而开始了。唐菲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她通了电话。是个星期日,她约唐菲到家里来。那时尹小跳还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仍然住在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唐菲来了,两人又觉得家里说话不方便,就从家里出来,有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里散步。
已是初冬天气,园子里树上该落的叶子都落了,却不显破败,反倒有股子疏朗的通透之感。
唐菲说,其实我看他还是挺爱你的(她突然之间决定不把方兢讲给她的如何爱尹小跳的话原封告诉尹小跳)。
尹小跳盯着唐菲的眼睛说,其实,你去北京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唐菲避开尹小跳的眼光说,那你为什么还希望我去劝他呢?
尹小跳说不是我希望你去,是你愿意去。
唐菲说就算是我愿意去吧,我愿意为你去。
尹小跳说一点也不为你自己?
唐菲说你这话要是再说下去可就难听了。
尹小跳口吻异常平静地说,唐菲你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你猜为什么。
唐菲说为什么。
尹小跳说,因为我知道我已经从这件事当中解脱出来了。就刚才,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突然间一切都成了过去。你还记得你去北京之前我那副倒霉样儿吗,那时候我还不行,心还是昏天黑地的心,却在你面前硬绷着,仿佛受得住一切的样子。现在我想告诉你我真的解脱了,就刚才,一下子一切都成了过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仿佛有一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界线“刷”地横在了我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绪中间,清清楚楚,边缘分明,连一点点藕断丝连的过渡都没有。我从昏天黑地的精神状态里跨了过来飞了过来,飞过了那条肉眼看得见的物质的线,我的心踏实了平静了——真的我不骗你。你摸一摸我的心跳。
尹小跳拿起唐菲的手放在左胸上,唐菲感觉到了她的心跳,是沉着的,有力量的。
所以,尹小跳说,方兢做了什么和想做什么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吧唐菲。
唐菲说你一点儿也不恨他?
尹小跳说要命的就在这儿,我居然一点儿都不恨他,爱又从何而来呢‘!弄得我不得不对我的爱产生怀疑。要是我一点儿都不恨他,只能说明我从来就没爱过他,这是很可怕的。我的感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尹小跳自问自答似地说着,她似乎在向唐菲袒露心迹,她却永远也不能告诉她,她的平静和解脱可能正来自于方兢的折磨。她理当被折磨的,被残忍地、淋漓尽致地人折磨一次,从此她已不欠谁的什么.这时唐菲递给尹小跳方兢要她转交的那枚戒指,她说方兢猜你戴6号,她想也是.尹小跳打开盒子拿出戒指,并不往手指上套。她在手里把玩了片刻,说戒指这玩艺儿,有时候像个句号,有时候像个无底洞,照我看还是句号的好。说完她高高地一扬于,将戒指朝脑后扔去。
唐菲下意识地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干什么哪你!那是白金和红宝石,肯定花了他不少法郎。
尹小跳扭头看着那戒指的去向说,我知道那是白金和红宝石。不过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说话之间她们的眼光都没有离开那枚飞向空中的戒指,它就像一滴夺目的鲜血溅上蓝大,然后一个颤抖又落在了树上。
戒指在树上。
她们清楚地看见了它的飞腾和下降,它下降着,向一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滑去,最后忽忽悠悠地钻进了这树上的一根树枝。这树从此便是一棵戴着戒指的树了,一棵戴着戒指的树它不是女人又是谁呢,戒指理所应当戴在树上。我们也许谁都没有仔细观察过花园里和街边上的树,树的清高和树的憨厚遮蔽了树的许多秘密。树啊高高地沉静地扬着手,承载着与它格格不人的白金和宝石。树上有多少枚戒指我们从来一也不知道,也许树本身就是手,大地若是女人,山冈上和平“原上的树就是女人的手臂。就让戒指在树上吧,比它和人皮人肉的摩擦要有意思得多。
她们都看见了那戒指钻进了法国梧桐的树枝,对地卜的人来说那可能只是一个巧劲儿,俗话说的一个“寸劲儿”;对空中的戒指来说那却像是一个邀请,当它孤独地无所适从地在空中盘旋时是树邀请了它。
戒指在树上。
她们望着那根闪着微小光芒的树枝,唐菲仍然紧紧抓住尹小跳的肩膀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尹小跳说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都是便宜的。
唐菲说我就便宜,你知道吗我就便宜,有人出钱我就给他我不是没给过。所以我很可惜那个戒指,树上的那个红宝石戒指。
但是你不会爬到树上把它捋下来的。尹小跳说。
要是让别人摘去可就不划算了——你看我就是这么俗气。唐菲说。
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发现的,尹小跳说,如今的人们没有谁会久久地注视一棵树。
我会。唐菲说,我缺钱花的时候准会来到这棵树下。
法国梧桐树似乎特别适合在福安这座城市生长,这里的水土没有给它过多的偏爱,但它的根只要扎进去,便会不让人惦记地,轰轰烈烈地,没心没肺地成长。当年外省建筑设计院花园里那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树,那树枝上戴着戒指的小树转瞬之间就长大了,大巴掌一般的叶片覆盖了那枚戒指,那戒指一定还在树上。
唐菲有几次当真走到了这棵树下,一个人。她有点儿财迷地想,她不会爬到树上捋下那戒指的,不过要是恰巧那树枝断了戒指掉在地上,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捡起来。那阵子她有点儿操心这棵树,是因为有一小块名叫宝石的物质凝结在树上。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有点儿奇特,因为她竟没有把树算作物质,即使是生长在城市里的树,列队在人行便道上的树,那有形有状的风吹作响的树,她也从不认为它们是一种物质。物质是在树的掩映和陪衬下的那些建筑,还有电线杆、车辆、霓虹灯、不锈钢垃圾箱,惟有树不是物质。她认可建筑是物质,因为世上所有的建筑都渗透着人的意志,都凸现着人手塑造的痕迹它们生就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与人纠缠得太紧。树却是自然的独立的,和土地沉着地契合,呼吸着阳光有情有意地生长。树是真正难以靠近的一种精神,它悲们人类,却不纠缠人类,树是思想,是人类无力窥透的思想。
唐菲有点儿无奈地望着眼前的法国梧桐树对自己说你就放弃了这枚戒指吧,你是揭不开锅呢还是急着变卖家当还债呢。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你,那个为了调换好工种、手捧宝石花男表想要贿赂铸造机械厂副厂长的学徒工。
当年戚师傅帮助唐菲实现了她的梦想:进人国营大厂当一名工人,但她所从事的工种却不能让她满意。最初她以为她会满意的,像她这样的人能当上工人已经很不容易。但是翻砂车间的脏和累又是她想象不到的,她本能地珍爱她的脸、手和她的皮肤。当她一无所有的时候这三样东西是她惟一的资本,颠来倒去她也逃不脱自己对它们的利用。她必须保存这点儿可怜的实力,所以她格外地怕脏怕累。所以她就又去找戚师傅。
她约了几次戚师傅晚饭后在护城河边见面,几次都被戚师傅拒绝。他是在躲她,他想用这躲避来慢慢淡化那个傍晚发生在河坡上的事。他始终没有一些男人在占有了有求于他们的女人之后那种偷偷的自得和进一步的得寸进尺,他为那晚发生的事感到罪过。有一次他很严肃地对唐菲说,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要努力工作,你长大成人还得过日于呐。唐菲似听非听,也许她意识不到男人还有如戚师傅这般正派的,她一味地想着,这是威师傅不打算帮她了。她反倒越发来劲儿了,跑到厂政工科去找戚师傅。
也是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上夜班的唐菲在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特意洗了个头,然后就那么湿着头发来到政工科。潮湿的头发使她有理由不把小辫子编结起来,而披散着头发在那个枯燥的时代使唐菲焕发出一种出格的妩媚,让人产生暖昧的无尽的想象。她披着湿头发进了政工科,戚师傅不在,屋内只有一个人,唐菲认识他,他是副厂长俞大声,厂里开大会时,有时候他给工人们讲话。
俞大声不认识唐菲,在一个上千人的工严一里,厂长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工人。但是唐菲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看上去她像个工人,她肯定是个工人。她穿着本厂的工作服,立领小帆布的,干干净净的蓝。他注意她不是因为她穿着工作服,也许是因为在上班时间一个女工怎么能披散着头发跑到办公室来。他并且留意了一下她的头发,齐肓的发梢还滴着水,水滴润湿了肩膀,她就像扛着两块小肩章。他像个主人一样问她说你找谁。
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甩甩头发,一股淡淡的柠檬香味儿飘过来。她说,我,我想找您俞厂长,这是您的办公室吧?
也许当她推门进屋看见俞大声时,她已经在瞬间就决定这么说了,她有一种在瞬间快速权衡和判断的本领,世间所谓的机遇一般来说都是留给有这种本领的人的。她假装推门走进的就是俞厂长办公室,她自我介绍说我是翻砂车间的工人,有个情况向您反映。
俞大声说这不是我的办公室,我也是至回这儿来找人的。
你,有事为什么不找车间主任?
唐菲对答如流地说因为您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全厂、全福安市,我觉得我最信任的人就是您。
这是一种奉承,俞大声听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料到一个陌生的年纪轻轻的漂亮女工会这么没有由头地、露骨地奉承他。和厂里大部分他看惯了的女工相比唐菲未免太漂亮了,而且比她们显得有文化。她还用了一个厂里工人很少使用的词儿:信任。这是个好词儿,尽管总是带着那么点儿个别亲近的意思。能被人信任毕竟让人愉快,俞大声对唐菲说,那么你跟我到我的办公室去一下,我可以听听你的反映。
他们来到俞大声的办公室,俞大声走走到办公桌后面坐下,唐菲坐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
俞大声说你有什么情况说说吧。
唐菲清清嗓子说是这样……对了,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姓名了,我叫唐菲。您每次开会给我们讲话的时候我都听得特别认真,因为您说的是北京话,您是北京人吧,我也是北京人,我跟您肯定是北京老乡。
我是北京人。俞大声说,你刚才说你叫唐菲,是姓唐?
对,姓唐。唐非说。这是一个很通俗的姓。
你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要反映的情况。俞大声有条理地把谈话引上了正题。
唐非下定决心似的说,其实是我自己的情况,我想调换一下工种,我在翻砂车间……脏和累这您肯定知道,工人阶级不应该怕脏和累,可是我皮肤过敏,我一进那个车间就皮肤过敏。
俞人卢注视前眼前这个皮肤光滑,脸色止常的女工说,你的情况我听懂了,但是恐怕不能随便调工种。全厂这么多工人,给你调了别人怎么办呢。
唐非说您大概个相信我皮肤过敏,您看看我的胳膊……
她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办公桌后面,凑近俞大声卷起了一只袖子。在她的淡紫色血管消晰可见的小臂上,确有两处一分钱人小的略显红肿的溃疡面,那是她服用含有阿司匹林的止痛片所致;。她去厂医务所看这几处溃疡时,厂医已经告诉她停用止痛片,她可能对阿司匹林过敏。现在她愿意拿胳膊上这几块小溃疡给翻砂车间栽赃陷害,胳膊烂成这样难道还不该调出翻砂车间吗,翻砂车间说不定会让她的胳膊烂掉。她仗着胳膊上的小溃疡为她壮胆,离俞大声更近年她差不多已经倚住了他的身子,同时她微微弯下腰,把她那条委屈的胳膊放在了俞大声眼前的桌面上,而她那潮湿的头发就挑衅似的扫过俞大声的耳朵。有那么三五秒钟的静止吧,她感觉自己和俞厂长的眼睛都盯着桌上她那条胳膊。她感觉俞厂长并没有要避开她的意思,这时候她就胆大了,她想她可以顺势坐在俞厂长的腿上,假装踉跄那么一下,身子一趔趄就完全有理由坐在他腿上。她开始实施她的小计谋,她顺利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但是旋即她就被他拎了起来。用“拎”来形容他对她的动作是比较贴切的,虽然他在下,她在上,那她也有一种被拎的感觉,因为被人“拎”起来,是狼狈的不体面的。她没能记住她被他拎起来的全过程,总之她被他拎得站了起来,他一手轻推着她的胳膊肘,送她坐回到靠近门口的那把椅子上,自己又返回办公桌后面坐下。
你还是个孩子。他一板一眼地对她说。
她羞得说不出话来,很久很久她没有体会过害羞的感觉了,俞厂长让她重温了害羞,骨子里却仍然有种隐隐的不甘心。可是,她分明没有再坐下去的勇气了。
回到宿舍,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凝在心头,‘你还是个孩子”,俞厂长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她脑瓜里盘旋。他有四十多岁吧,是可以作她父亲的年龄,他当然能说“你还是个孩子”。其实这不是斥责也不是羞辱,倒更像是一种婉转的规劝。但是当年的唐菲是听不透这层意思的,她觉得她不是孩子,她早就不再是孩子,她是大人,她是她自己的家长,她是她自己的妈,她是她自己的爸,她做她自己的主。“你还是个孩子”,这话不难听,就是太轻飘了,张嘴就来的话,早就打动不了唐菲的心。俞厂长可以让她感到害羞,但压抑不了她离开翻砂车间的念头。他不吃她这一套,可她实在不想放过这千载难逢的直接和厂长说话的机会。遗憾的是他不吃她这一套,那么她又上哪儿去找别的套数呢。
她想到了那块宝石花男表,从前舞蹈演员留给她的“纪念”,她一直把它当做在最必要时应急的财产收藏着,现在她想到这块手表。她左思有想,问了自己无数遍:现在是最必要的时候吗?是的,她又无数遍地回答着。只有尽早离开翻砂车间才能保住她的容颜她的姿色和她的青春,她爱它们。她大爱她的容颜了,因此她必须献上她的手表。她真还是个孩子:她以为的巨大财产,所有的人必定也都这样以为。她找出手表,用手绢仔细擦拭一遍,上满了弦,然后就揣着悄悄作响的表又一次走进俞大声办公室,她要把这块宝贵的手表献给俞厂长,让他开恩调她离开翻砂车间。
她第一次推开门时,屋内有几个人正和俞大声说话,她就关上门出来,在外边闲蹲了一会儿。再去,办公室里只有俞大声一人。她进了门,坐也不坐,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掏出手表放在桌上。
俞大声说这是谁的手表。
唐菲说是我的……噢不,是您的。
俞大声说你说什么?
唐菲说是您的,是我送给您的。您没看见这是块男表吗,我是女的,戴着不合适。
俞大声说是谁教给你这么做的?
唐菲说没谁。
俞大声说什么叫“没谁”?
唐菲说就是谁也没有。没谁。
俞大声拿起手表看了看,又放回到桌上。他站起来,背对着唐菲说,现在请你拿着这块手表离开我的办公室。
原来她的这一套他也不吃啊。
这不免叫她气愤,而且顿生疑心。她想他肯定不是哪一套也不吃的男人,他拒绝她的一切,肯定是听见过厂里对她的传闻,她在中学里的那些事,早就随着她的到来传遍全厂了。她还在无意中听见过两个工人打赌:张三对李四说今天晚上你要能把翻砂车间那个唐菲干了,我给你买盒烟。李四说她呀,我都干了多少回了招手就来……他们恣意拿她打着无聊的赌,她是他们的口头泄欲的工具。她断定俞厂长耳闻过有关她的“事儿”,他是害怕沾上她,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毕竟他和戚师傅不同,他是一厂之副厂长。这么想着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调离翻砂车间的美梦已经破灭,它破灭得是那么没趣,她接受着这破灭,还得接受着一个正派男人给她的难堪。她的脸也就冷了下来。对方若是如此的正派,她就只好再做出些不正派,用大不正派去对应大正派,仿佛双方才能打个平手,她才不至于失败得那么落花流水。她冷着脸冲俞厂长的背影儿说,您让我把表拿走是想让我佩服您吧?哼,其实我看您是个胆小鬼。您的胆儿也就针鼻儿那么大点儿。您不是不想和我……像我这么好看的人……您是怕我这样的人脏了您的身子坏了您的名声。其实您错看了我,您要是和我睡了觉我绝对不会出去嚷嚷,我呀……
俞大声转过身来打断了唐菲,他走到门口“哗”地打开门,指着桌上说,我再说一遍,拿着你的表,从这间办公室出去!
她出去了,回到宿舍痛哭了一场。但是一个星期之后,车间主任却通知她,她被调到厂办公室去学打字,去当打字员。
她分明知道是谁帮了她。她惊喜着又莫名其妙着,却再也不能走进他的办公室,她不敢对他表达谢意。
唐菲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不结婚的好。可她还是结了婚,她经不住小崔死乞白赖的恳求。
小崔是翻砂车间的工人,唐菲心里明白,和众多对她感兴趣的男人相比,小崔是真心喜欢她的,小崔人很蔫儿,脾气却“轴”,一双大眼的眼白上,老是平白无故地布着血丝,不听劝的,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样子。唐菲调到厂办公室当打字员之后,车间里对她的议论更多了,小崔为此和几个工人动过刀子。后来,他就举着刀子找到唐菲,对她说,我要娶你!
唐菲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话呀小崔,我的那些事你也不是没听说过。小崔说我不管你有过什么事,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唐菲说你千万不要脑瓜子一热,男人找老婆找的是规矩女人。你找我,你家里人也不会同意啊。小崔说,我娶了你,你才是我家里的人。唐菲听了这话鼻子有些发酸,她说你先把这些话收回去,过几天你想清楚了咱们再说。小崔“嗖”地一声挥刀割破食指,手指头嗒嗒嗒地滴着血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我发誓我要娶的就是你。咱们结婚吧,结了婚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唐菲想起戚师傅就这么劝过她。人生在世,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呢,谁又能说好好过日子不是大多数人的最高向往呢。唐菲感动了,唐菲何尝不想跟上一个疼自己的男人好好过日子?
他们就结了婚。
他们的结婚,却莫名地让厂里很多男人感到不满,似乎就为了一个本来可以公用的女人突然间让小崔—人占了去。
又似乎他胆敢娶一个谁也不屑于娶的女人,他的胆量把他们比照得格外没趣。他们格外恼恨小崔,仿佛小崔是全体男人的叛徒,他背叛了男人的全体。有几个二流子样儿的工人变得特别爱找小崔的茬儿,他们公开地污辱他,也陷害着唐菲。他们肆无忌惮地说,小崔呀,昨天你上夜班的时候,你猜我去哪儿啦?我就在你床上躺了一夜呀,到天亮你老婆还不放我走呐……
小崔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单纯。可他又是多么离不开唐菲啊,他已经在她身上体味了千百样的好。他开始酗酒,一个月有二十天是醉得不省人事的。清醒的时候他就把唐菲绑起来打,拿皮带,有时候也用鞋。他一边打一边逼问唐菲说,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打字员的……唐菲躲着皮速写带说小崔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没十。小崔扁着嗓音说除了我谁都知道除了我谁都知道!唐菲说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小崔十分痛苦地说你……你和俞厂长……俞大声。他把俞大声三个宇说得很艰难,艰难着,又有一种终于说出口来的痛快。压抑和猜疑了许久的心思终于得见无日了,他变得想要知道那臆想中的事实的所有底细。他凑近唐菲的耳朵,一边拧着她胳膊上的肉一边说告诉我他在哪儿操的你怎么操的告诉我!唐非疼得流着泪说他没有,他怎么也没怎么我真的我不骗你。小崔更下死劲地拧着唐菲的肉说在他的办公室吧肯定在他办公室……唐菲疼得快要昏过去了,假若说实话就得让她疼成这样,那她为什么非要说实话不可呢!她于是对小崔说,她的确勾引了俞厂长俞大声,事情就发生在他的办公室,她让他看她胳膊上的小溃疡,他坐在椅子上拉住她的胳膊,她就坐在了他的腿上……
小崔就在唐菲的“坦白”声中开始给她松绑,她的“坦白”使他不再打她拧她,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要操她的欲望。他拽住她一条胳膊,一边拉她往床边走一边脱自己的裤子,一边急不可待地问她后来呢后来呢。她被他扒光了衣服,赤裸着自己继续胡说八道,她说俞厂长就把她搂在怀里摸她,后来就把她按倒在办公桌上……小崔已经开始在唐菲身上激烈地动作起来,他仍然不罢休地追问着俞大声采用的方式和行事的时间。他是如此渴望听到唐菲的“细说”,这“细说”仿佛让他格外亢奋格外过瘾,还让他意外地体验了角色转换的新奇,此时此刻身子下边他进入的这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一个放荡的可以任男人玩弄的婊子;而他也不是她的丈夫,他小崔就是俞厂长俞大声,俞大声能做的他都能做。他做着,伴随着唐菲的“细说”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强刺激和大快意。他弄不清他这是在讨伐俞厂长还是在和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偷情,他只是需要这样,非常需要这样。这时的唐菲竟也在侮辱和糟蹋自己的言词中领受到了小崔前所未有的力量,花样和赤裸裸的性欲。好,她想。好死了!她觉得。她真正的性的快乐就是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景况下初次被她的丈夫激发了出来,他使她在皮肉疼痛之后又领受了他的糟蹋,他把她糟蹋得要死要活的好,这是唐菲从来也不知道的好,她宁愿用一千次毒打换取一次男人给她的这种要死要活的好。
这便成了他们同床之前的序幕:唐菲必须给小崔讲述她和别的男人的性事。她从中学,从白鞋队长、舞蹈演员一直说到进工厂。更多的时候她是瞎编,她瞎编的事情的发生地点也由远及近,最后她编到了家中的床上。她对小崔说她经常趁小崔醉得不省人事时把男人领进家来,那些男人啊就在醉倒的小崔身边干她……她说小崔你觉得怎么样啊唐菲太招人了是不是啊。小崔眼里冒着火,一跃就上了她的身,就像在与那些男人一比高低,就像被他快要弄烂的这个女人身边此时也正睡着一个窝窝囊囊的醉不醒的丈夫,这丈夫决不是他小崔,他小崔不是唐菲的丈夫。给唐非作丈夫是大艰难了,小崔走投无路。
这样的婚姻注定不能长久的,这两个人越是鬼哭狼嚎地好得一塌胡涂,彼此心里就越发明白末日快要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再鬼哭狼嚎不再急风暴雨,他们之间出现了少有的风和日丽,因为小崔终于在外边有了女人。是他的徒弟,一个叫二玲的。
有了二玲,小崔就不再逼着唐菲讲“故事”了,他已经变成唐菲故事里的那些男主角了,和老婆之外的女人约会,终于使他那长久紧缩的、问得要死的心安生了一些,平稳了一些。他不觉得对不起唐菲,只是觉得可以原谅她了。
离婚是唐菲首先提出来的。那天她给他买了一瓶“一亩泉”,两只兔耳朵和一小截驴灌肠,她和他对着脸喝酒。她开门见山地说,二玲是个规矩人家的清清白白的孩子,小崔你可不能对不起人家。小崔知道唐菲知道了一切,脸“腾”地红了,他说你想怎么样,你也配说我?唐菲说小崔你别着急啊,我是不配说你,我就配告诉你一句话。小崔说什么话?唐菲说咱们离了吧,i:玲才是你该娶的人。
小崔没想到唐菲这么说话,唐菲正好替他说了他难以开口的话。她保全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当初割破食指滴答着血要娶她的完整形象。他有些不好意思,便猛喝一口酒,像是借酒冲刷这心中暗含的不光明。他说唐菲,我本来没这么想,可是……唐菲举起酒盅打断他说,人这一辈子,其实是有很多“本来”的,还是不说它吧,咱们喝酒。她干了杯中酒,舔舔下嘴唇,双手轻轻一拍说,我看咱们明天就离吧。
她说得很平静,小崔听得很清楚,但更加引他注意的是唐菲伸出舌尖舔下嘴唇这个动作。他没有能力形容这个动作带给他的感受,但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打动他,她伸出那粉红色的舌尖,就伸出小小的那么一点儿,迅速地,几乎是令人察觉不到地舔了一下有点儿颤抖的嘴唇,像一只小猫,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背人的地方舔自己的伤口。她的背景是一个四壁空空的家。这家中除了必要的被褥什么也没有,钱都让小崔买了酒,连唐菲的工资都是小崔抢着替她领,这样花着就更方便。唐菲从来也没在钱上和小崔吵过嘴,她由着他的性儿花钱,自己付愿穿旧衣服或者干脆工作服整年不离身。小崔望着身穿旧工作服的唐菲,想着她那突然探出,义很快缩回去的粉红的舌尖儿,有一瞬间他几乎动摇了“离”的决心。他回忆起当初他喜欢唐菲就是从喜欢她的嘴开始的,她的嘴角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她的嘴让他头晕。常年的酗酒损伤了他的记忆力,他忘掉了很多事情,现在他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他想起唐菲从来没有让他碰过她的嘴,即使她就是他的老婆。他于是想要亲亲她,当他们决定离婚的时候,婚前那个美丽神秘的唐菲才一点一滴地回到了小崔心里。他想要亲她,但是她横起一条手臂挡住了他的脸。
别。她说。
就你这点儿,我到了儿也闹不明白。小崔说。
唐菲站了起来,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她那柔嫩的脖子,高傲、凛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就像从一个通俗的、破罐子破摔的女人突然演化成一个不可理喻的遥远的尤物。她侧着头,目光看着别处说,明天我就搬回单身宿舍去。
小崔望着遥远的唐菲,不能不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他从来也不认识的女人,这女人决不是他这个量级的男人消受得起的。他害怕这个女人,他要娶的的确应该是二玲。这么想着他就有了些许自惭,又有了几分踏实。自惭而又踏实,踏实而又自惭,小崔就和唐菲离了。
唐菲又过起了单身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她想念少年和青春时代的朋友。当年羡慕她这“工人阶级身份”的尹小跳和孟由由都长大了,她领她们参观这工厂,在她的宿舍给她们买江米条儿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切似都在忽然之间。念了大学的尹小跳和念了旅游中专的孟由由都撺掇过唐菲考大学,她冷笑着对她们说,我?就我?
时代在前进,唐菲当然也不甘寂寞。尹小跳的一个亲戚在艺术学院当院长,尹小跳就介绍唐菲去艺术学院油画系给学生当模特儿。唐菲一问收人,尹小跳说两个半天6个小时的钱就顶你一个月的工资啊。唐菲兴奋地说那他妈的还不干呀!尹小跳说是裸体的,得脱光衣服。唐菲说我就喜欢裸体,早就该有人画画我这个裸体你说呢!
那是一个刚刚开放的时代,人们对模特儿一词还有些陌生、警觉,人们把这个词归类还本能地归到不便见人的,说不上高级的那么一种词汇里去。即使在大城市那些最初的,也可叫做新的时代首批出现在艺术院校模特儿台上的女孩子们,也大都是背着家人的。她们的工作带给她们明显高出一般人的收人使她们暗自惊喜,她们是那个时期中国首批买得起裘皮大衣和高级时装的女性,比后来那些因为做生意发了财的女性要早得多。那时她们还不敢把这些衣服穿回家,她们不愿让家长。让男朋友发现她们那让人轻蔑的职业和由此带来的可观收人。她们常常是穿着家常衣服出门,在朋友家换上高级时装再风光着上街,享受着她们这纯洁的却得是偷偷的自得。
那时外省的唐菲却无所畏惧,因为她就是她自己的家。
当她裸体着出现在画室模特儿台上时,她知道那些老师和学生的眼光,那眼光里没有恶意,有赞叹吧,也有压抑着的兴奋。为此她干脆连班也不上了,打字员算什么,厂长一个月才多少钱啊,俞大声厂长——不,俞大声局长,这时俞大声已经调到机械局了,局长的工资又如何,她狂妄地想。她整天请事假请病假,她太忙了,她很“抢手”。她在艺术界已经小有名气,除了大专院校,一些画家也愿意花钱雇她把她请到家里去画。年轻的艺术家为她争风吃醋的事时有发生,她处理起这种事是简单而又果断的:谁给她钱多就跟谁走。一个刚从中央美院进修回来的青年画家(甩着一头长发的那种)出了高出别人五倍的钱请她,她当然立刻跟他走。他的家是很宽敞的,他和父母同住,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后来唐菲得知,这青年画家的父亲是福安市的一个副市长,这画家为她摆了姿势开始作画,但是只起了一个轮廓就把笔一扔双手抱住了脑袋。
唐菲说喂,你怎么不画啦。画家说你使我不能安静。唐菲说这很好办。画家说怎么办。唐菲平淡如水地说,和我睡觉呗。画家就睡了唐菲,开始专注地画她,并且似乎还爱上了她。
他是一个单纯的青年,比唐菲小好几岁呢。唐菲对尹小跳说,当他把头拱到她怀里时,她感觉他就像个婴儿。他告诉唐菲这是他的初次,而唐菲却是不动情的,不动真情才能使她战无不胜。后来画家跟他的副市长父亲闹翻了,因为副市长对唐菲表示出了超乎寻常的关心。当他在家里见过两次唐菲之后就执意要请她吃饭,他还要求看儿子在画室作画。
唐菲不喜欢画家的副市长父亲,他那世故的笑声、躲闪的不洁净的眼神儿,以及他那浮泛着油光的脸都叫人生厌。
她想这种人的吸引力大多来自他的权势吧,他就是权势之下的一个符号。一旦权势消失,他作为个体的人又能剩下什么呢。她这样形容副市长并非证明和老子相比她爱那个儿于,不,她谁也不爱。她对尹小跳说她巴不得这父子俩打起来呢,她就能脱身了,她不愿意跟他们耽误工夫。
她以为尹小跳是个单纯的旁听者,尹小跳却不那么单纯。这年她大学毕业了,分配到福安市一所中学。她历来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她想去出版社,她预测出本世纪末到下世纪初出版业的前景,很多资料也都显示这将是一个大的产业。她正在为她的去向发愁,愁的是没有过硬的关系能够让她离开中学进入出版社。这时她听唐菲说起了副市长,她便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旁听者。她有点儿卑鄙地对唐菲说了自己的愿望,她求唐菲替她去找那个副市长。
也许这本来就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唐菲似乎早就知道自己欠着尹小跳一点儿什么。那亏欠虽已年深日久,却让人无法忘怀,这么多年她们之间互相都无所求,但是尹小跳提出来了,唐菲知道还债的时候到了。她不恨尹小跳,甚至还庆幸尹小跳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她就去找了他。办成了。这在她并非多难,只是有点儿恶心。她尽力不去想副市长那肥腻的肚子贴在她皮肤上带给她的痉挛感。她只是不断地想着尹小跳,我是多么想对你好啊!
尹小跳用牺牲唐菲的尊严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并如愿以偿地进人儿童出版社。十年之后她是这家出版社的副社长。
她曾经对尹小帆讲起这件事,她巴望尹小帆能像儿时那样毫不犹豫地站在她一边。她巴望尹小帆说这又有什么这又有什么啊,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句话。唐菲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卖身一次和卖身十次有什么本质区别吗?尹小跳多么希望有人替她说出这样的话。替她说了她就解脱了,她就不再卑鄙了。尹小帆却没说。她只说无耻,你是多么无耻啊。
第六章 尹小帆.1
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注定是要离开自己的土地,和异族人生活在一起的。好比尹小帆,当她念高中的时候,尹小跳问她将来的打算,她就毫不犹豫地说:出国。
她有一种极为特殊的语言大才和极好的记忆力,小学时代她就能满含感情、稍显戏剧性地朗读中级英语教材里那篇著名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并和母亲章妩用英文做些天气啊,饮食啊,讲卫生啊之类的交流。在公园里一看见外国人她就兴奋,就自愿用她那点儿幼稚的英语给人家义务导游。
后来她去北京读外语学院,一些外国同学闲聊时经常问她: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国的?
你是哪一年回到中国的?
她的英语水准使人误以为她是在异邦的英语环境中成长的,那时她就故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我哪儿也没去过哪儿也没去过,我的英语就是在中国学的。后来她认识了美国人戴维,就跟戴维去了美国。
尹小跳对她说你还打算回来吗?她说我不会回来的,我的生活比你们要好得多。再说,还有戴维。她很自负,也许她有自负的资本:她有美国丈夫戴维;她操一口略带欧洲味儿的娴熟英语——甚至她还时不时地给戴维纠正英语语法;她在上高中时英文打字就考了b级;至于考“托福”,她简直就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她不是那些出了国门就畏缩惶惑张不开嘴的中国人,她张得开嘴,她不怵和异邦人说话。
如果你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旅行都能开口说话,你马上就会像个生活的胜利者。尹小帆无时无刻不想胜利,年纪轻轻的尹小帆,就是为了对得起她这满口漂亮的英语她也得出国。美国似乎有很多很多好东西在等着她呢,比中国多,比中国多得多。中国有什么?自然是有她的亲人,但在她当时的年龄,她对儿女情长是不那么看重的。小时候她看重她的姐姐尹小跳,她崇拜她热爱她,受了委屈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她。她们同甘共苦,她们还有……还有那世人所不知的永远罪恶的小秘密。尹小帆从不怀疑她的记忆力,她记住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设计院小马路上那口敞着盖子的污水井,那扬起双臂扑进井中的尹小荃,她和尹小跳手拉手地站在她的后边,她们那不同寻常的拉手:冰凉潮湿的、抽筋一般的……不是她拉尹小跳的手,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强调:不是她拉尹小跳而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是被动的,被“拉”就是被阻止。二十多年过去尹小跳那个时刻用在她手上的力量一直凝固在她手上。她怕不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中国的吧,这一切一切她从来也不愿意细想。
那年她才七岁,在她那颗小小的心里,就已经有了要做一个特别好的好孩子的愿望。污水井、尹小荃、她们姐妹的拉手……她们那报仇雪恨、清除异己般的姿势,一切的一切都使她想要做一个优秀的好孩子,最好的孩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那个生来就让她不快的令她嫉妒的孩子的死。
她一边要做好孩子,一边也对尹小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她不再一味地热爱她的姐姐崇拜她的姐姐,心底里布上了一块抹不去的阴影,她这位姐姐就不再可能赢得她无条件的服从。反过来她加倍地渴望尹小跳爱她宠她,她要从所有的方面证明,她尹小帆是这个家庭里最值得重视的生命。她们之间公开的第一次不快是从一件短风衣开始的。那时她在北京外语学院念书,尹小跳去北京出差约稿,打电话约了她从学校出来见面。她们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去冷饮店喝酸奶,她们对酸奶有一种共同的疯狂的热爱。那时候美国的“卡夫”“和路雪”什么的乳制品冷饮系列还没有打进中国,北京酸奶都是盛在一种又厚又笨的白陶瓷瓶子里,瓶口用涂了蜡膜的薄纸蒙住,薄纸周边勒着纸绳粗细的橡皮筋儿。吃时拿吸管捅破薄纸,然后“哆哆哆”地猛嘬,香着呢。尹小跳请尹小帆喝酸奶,并把在上海开会时买给尹小帆的薄呢短裙拿给尹小帆。她愿意给尹小帆买衣服,走到哪里她都忘不了。但是那天尹小帆注意的却不是薄呢短裙而是尹小跳身上的短风衣。她说姐,你这件风衣可不错,我喜欢。尹小跳说是啊是不错,我也喜欢。尹小帆说你给我也买一件吧。尹小跳说这是国外带回来的。尹小帆说谁带回来的?尹小跳说方兢。尹小帆说你的意思是说国内没卖的?尹小跳说可能没卖的。尹小帆说那我喜欢怎么办呢?尹小跳说你等着,等我看到类似的我会给你买的。尹小帆说其实你可以先把这件给我,以后看见类似的你再买。
尹小跳没有想到尹小帆会这么说话,她这么直白地要求尹小跳把身上的短风衣立刻脱下来给她,弄得尹小跳很尴尬。她可以给她的妹妹很多很多东西,但她不想把这件短风衣给她,不单单因为这是国外带回来的,也不单单因为是方兢的赠送,她只是觉得尹小帆这种讨要的方式让她陌生,有种心凉肉跳的感觉。她一时无法作答,她们僵在那里。尹小帆又说姐,你喜欢我吗?尹小跳说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尹小帆说你喜欢我就应该把我喜欢的东西给我。尹小跳说你是这么看待喜欢的吗?尹小帆说我是。尹小跳说我不这么看。尹小帆说那你是不打算把风衣给我了?尹小跳说我想我不能给你。
这差不多是尹小跳第一次对尹小帆说“不”,她说得很快,却并不含混。心里别扭着,却弄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是她错了吧,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尹小帆喜欢的东西给尹小帆呢。她不能。
尹小帆的情绪当然就明显地黯淡下来,她从来也不掩饰她的坏情绪。她们坐在这里守着几个空酸奶瓶子,还能说些什么呢。转移话题是调整情绪的一个办法,可她们甚至无法转移话题,因为她们是姐妹,她们深明彼此。转移话题那是外人之间的方式,她们用起来就太假了。她们互相不看地愣了一会儿,尹小帆看看表说我该走了。尹小跳说拿着你的裙子。尹小帆勉强地拿起了塑料袋里的新呢裙,用很随便的手势胡乱将它塞进书包,就像以此告诉尹小跳,一条裙子是打发不了我的,裙子和风衣怎么也不能相互抵消。
有些往事是不能提及的,在亲人之间,不能提及的东西其实是很多的,比如风衣的往事。它完全不像另外一些事情那样随时可说,让人开怀。当家里人说起尹小帆超常的摹仿能力时,总会记起她学一个有点儿缩脖的亲戚说话,她缩起小脖子,还没开口就把脖子扭了,俗话说的“落枕”,她的脖子“落了枕”,两天没上学,让尹小跳给她用烤热的擀面棍擀脖子。她学着福安口音说,“给我一把擀面柜(棍)。”福安人把“棍子”说成“柜子”就是她的发现。这就是那种随时可提的往事,它是一个中国孩子平凡热闹,根底结实的出处。即使当尹小帆成为美国公民之后,当她屡屡和尹小跳发生不快之后,类似这样的少年往事一旦被提及,她那颗既硬冷又软弱的心也会陡然一热。
也仅仅是陡然一热。热起来没个完就不像是美国公民的风格。尹小帆学习做美国公民已经逐渐地到位了:喝凉水,上班时大量吞咽咖啡,饭后使用蘸了薄荷的牙线,可口可乐加大量的冰,每大清晨洗热水澡,衬衫只穿一次就洗,很少吃猪肉,为避免油烟坚持不在厨房炒菜,开车(倒车尤其熟练),定期看牙医,服用维生素,床上绝没有“被窝儿”,睡觉时盖得越少越好……等等等等。她是一个能迅速适应美国环境的人,或者说,因为她想迅速适应戴维。
戴维从来也没说过不爱尹小帆,他把她叫做“我的小豌豆”。可是他们结婚不久,他就开始和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德国女人约会了,他们是老朋友,老早就认识的。结婚也没能使他断掉和这个德国女人的联系。如果他爱尹小帆,那他和这个德国女人又算怎么回事呢?这是尹小帆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因为发生在美国,就更让她难以承受。若是在中国,她除了可以和丈夫吵闹,还可以跑回娘家哭诉,或找要好的朋友、同学讨讨主意,但她却是在美国,美国没有她的娘家,也没有她货真价实的亲密朋友。她的流利的英文使她能够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人毫无障碍地谈话,但心灵的障碍却是语言无力解决的,障碍在她的心里。当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时尹小帆初次体味了这令人脊梁骨发寒的障碍,她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她的无所归属感,在美国她是一个外国人,她永远也不可能了解戴维和他的旧日德国女友发生在美利坚国士上的一切秘密。她和戴维有过很激烈的争吵,“王八蛋”这类的言辞她也能张口就来,但她的吵闹只落得戴维更频繁地去会女友。他却不想和尹小帆离婚,因为那女友是有丈夫的。
尹小帆从来不把这一切告诉国内的家人,这无处诉说的伤痛是她自找的啊。就像有些因为生过某种病而落下“病根儿”的人,尹小帆也落下了病根儿吧,戴维的不忠反而使她一直在给尹小跳的信中特别强调:“我们爱得很深。”而这时,正是她对戴维茫然不解的时候。谁也不如尹小帆明白,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真正的互相认识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做了一辈子和睦夫妻,能相知百分之六十也就让人庆幸了。尹小帆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她的生活却一步近似一步地逼她偷偷地把这感受肯定了又肯定。这是一种不能示人的肯定,因为她要做个生活的胜利者,她每时每刻都想让家人认可她的生活的确比他们好。
可是她的病根儿呢?她的病根儿又操纵着她无缘无故地担惊受怕。她本能地觉得戴维也许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大的女人的,因此她提防所有的大女人,包括比她和戴维大七岁的尹小跳。在家里她决不摆尹小跳成年之后的照片,她只摆一张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合影:尹小跳觑眼皱眉一脸的不高兴,尹小帆笑着,有点儿傻。戴维对她说为什么没有姐姐现在的照片?我喜欢她现在的照片,她不是给我们寄来过吗?尹小帆有些虚假地解释说,她更喜欢回忆往事,只有少年时的照片能够让她回忆往事,中国往事。
啊,中国往事。
当尹小帆的自信心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她甚至拒绝戴维和她一道回国探亲。她宁愿自己不在家时戴维和德国女人约会,也不愿意和戴维一起回中国。她是如此地害怕,甚至不能听见电话里尹小跳用英文热情地邀请戴维:“欢迎回家!”她拿着另一只话筒打断戴维和尹小跳的对话,她对尹小跳说姐呀,你的英语口语可得好好练啊太难听了你从哪儿学来的呀!她用指责尹小跳英语发音的不地道制止了尹小跳继续和戴维讲话,她就差喊出“闭嘴”了。她的神经已经十分脆弱了已经不堪一击了。结果戴维非常恼火尹小帆这不礼貌的中间插话。他们放下电话就吵了起来,戴维说我有和任何人通话的权利你不应该随便打断我们讲话。尹小帆说我没打断你们我是在鼓励我姐姐继续讲英语呢她有进步。戴维冷笑一声说你不是鼓励你是在讽刺。尹小帆说你又不懂中文你怎么能胡说。戴维说我懂你的语气——那不是一种好语气——而且声音那么大。你们中国人就是声音大。尹小帆说声音大怎么了,既然你知道我们中国人声音大,你就不能下结论说所有大声音都不是好语气。戴维说我坚持认为刚才你就不是一种好语气,我知道你。尹小帆说你知道我?你一辈子也知道不了我。戴维说请不要总是讲“一辈子”这个词好不好。尹小帆就说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戴维突然笑了,他说我们和好吧。也许他是爱尹小帆的,只是他对他这位中国妻子也有着很多不明白。比方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尹小帆不让他和她一道回中国探亲。他离开中国已经五年了,那时候他在他父亲的公司驻北京办事处实习,学了几句简单的汉语,到现在只记住一句:“来点儿可乐!”他挺想旧地重游,看一看他的岳父岳母和他的姐姐尹小跳。
尹小跳在首都机场等候尹小帆的到来。这年她还没有升任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她是第一编辑室主任。她和方兢的故事已经成了地道的过去,这“地道”意味着真正的解脱,从那场水深火热的恋爱中解脱。她需要休养生息,需要“缓”,只有解脱得地道才能休养生息才能缓过来。也许有能力恋爱的女人都具备“缓”的能力,好比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尹小跳缓了过来。
她把精力和聪明智慧用到职业上去,逐年为出版社创下可观的利润。在这几年里,她的精神是集中的,她的内心是清静的,她不再把眼泪往抽屉里掉了,她的气色渐渐好起来,生活的前方还有什么机会吧?也许她在观望,有那么点儿过来人的平和,也有那么点儿不甘心者的企盼。只是她不再有抢夺什么的心了,她似乎慢慢明白真正的幸福是抢夺不来的。有时候她会想起在邮局见过的一个女学生。那是个国庆节放假的日子,她去邮局取钱。取钱的人很多,她在后边排着队,无意间听到一个女学生打电话的内容。她不愿承认她这是偷听,开始她的确只是没目的地看着那个女学生的背影。她想,从背影看这打电话的人来自乡村,她编结辫子的方法和她站立的姿势,那腿部用力的程度和她攥住话筒的手都能印证她的乡村气质,健康而又有点儿拙笨,并且不够舒展。但她的电话内容又证明着她是学生,大学生或者中专生吧,那么一定是从农村考人福安的大学生或者中专生。很显然通话的对方是个男生,因为尹小跳听见女学生用带着郊县口音的普通话说你们学校放几天假呀?对方作了回答,女学生说我们学校也是三天呀。我不打算回家了你回家吗?对方可能说不回,女学生显得高兴地说那多好啊你到我们学校来玩儿吧。对方大概说了不行,这边女学生便开始了她对对方的动员。尹小跳就是在这时集中精神开始“偷”听这电话的。
她发现女学生的背影比刚才又显得紧张了一些,持话筒的右胳膊紧紧夹住胳肢窝,好似胳肢窝里有—件急需夹住的物品。通话时间的不断延长还使她不断往投币孔塞着硬币,她的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她对对方说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儿啊。什么?你要准备考试?不嘛不嘛我想让你来……说这番话时女学生扭动起身子,这微微扭动的背影使尹小跳感到那么点儿不舒服,也印证了她那对方是个男生的猜测。女学生显然在用着她并不熟练的方式撒娇了,她一造声地说着不嘛不嘛不嘛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到这动员变成了恳请变成了哀求变成了小声的嘟吸又变成了……什么呢?最终它变成了一种强打起精神的无所谓的洒脱口气,她说没关系不用对不起,我知道考试更重要,那咱们就以后再见面吧,哎,再见……尹小跳却看见,女学生那攥住话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关节给攥得惨白。当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奔向门口时已是泪流满面。
尹小跳对这个陌生的女学生充满深深的同情,她那强“努”出来的洒脱口气和她攥话筒攥得骨节惨白的手让她永远难忘。那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瞬间,正因为邮局的嘈杂混乱,正因为邮局人多,才没有人会发现一个女学生这狼狈的瞬间。
尹小跳发现了,她却没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这陌生的女性,没有可能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失意的不仅仅她一个人。她那电话无疑是抢夺式的,抢夺一个男生在假期里的到来。只要她摆出了抢夺的姿态她就必定失败。尹小跳就抢夺过,任何一个年轻气盛的人都曾有过不同式样的对生活的抢夺,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远远的,尹小跳从众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位分别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一件猩红的几乎曳地的羊绒大衣,显得身材更加高挑儿。她推着行李车过来了,她们拥抱,她的脸色不好。尹小跳早就发现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中国人脸色都不好看。在白种人成堆的地方,他们的黄脸仿佛变得更黄。即使如尹小帆这样有家有业,拿了经济管理硕士学位、又在一家跨国投资公司作职员的人,她的高品质的生活也没能润泽她的脸色——甚至,当她微笑时,尹小跳看见了她眼角细碎的鱼尾纹,这年她还不到三十岁。
相形之下,尹小跳这个本土生长的中国女人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叹道:姐,没想到你比从前还……还漂亮呢。你真这么觉得吗尹小跳说。我真这么觉得尹小帆说。她们出了候机厅,来到停车场,上了尹小跳从福安带来的儿童出版社的一辆“标致”轿车。尹小帆说我还以为咱们得坐火车回家呢,像从前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尹小跳说现在用不着,你看我不是把车开来了嘛。尹小帆说是你的车?尹小跳说是出版社的车。尹小帆说你在出版社可以支配一辆车吗?尹小跳说还不可以,不过特殊情况用一下还是没问题的。尹小帆说美国可没这事儿。尹小跳听不出她这话是羡慕还是谴责。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们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寻和章妩睡意全无地等待着。他们仍然住在外省建筑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只是房子换了新的,四室两厅的单元,面积比他们在苇河农场劳动的时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国时也大了一倍。变化是明显的,尹小帆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觉出了国内的种种变化。惟一没变的反倒是那个机场本身,黑咕隆略,拥挤狭窄,海关人员像从前一样冷漠。但是一出机场就变了,一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温暖的家里簇拥着她,一股熟悉的香腻的排骨汤味儿直冲鼻腔,那是尹亦寻特意为她准备的煮馄饨的汤底儿。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爱吃馄饨。
热腾腾的白汤馄饨端上来了,淡黄的虾皮,碧绿的葱花,带着蒜香的冬莱末儿,还有紫菜。香油,把—碗细嫩的馄饨衬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连吃两碗,放下筷子说,真好吃。她本来是怀着那么点儿预先准备好的居高临下的心情回国的,也有点儿荣归故里的意思吧,但两碗馄饨下肚,她定住了神”发现她这故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与她的生活那么悬殊。尤其尹小跳,居然能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样,她原想端着的那点儿美国架子就有点儿端不住了,她的情绪有点儿失控,她哭起来——不是抽抽搭搭由级至急,她哭得很公开,仰脸把嘴一咧,哭声就放了出来,面部表情也就不顾了。这是深得尹小跳欣赏的一种哭法,尹小跳就不会这么哭。只有当尹小帆这样一哭的时候,尹小跳才感到她的妹妹真回来了,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难受,当哭声止住,尹亦寻才问了一句:生活得还好吧?尹小帆就讲起了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这生活已经通过电话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他们都知道,“我和戴维爱得很深”。他们却不知道,尹小帆还有过在餐馆打工的日子。她笑着对他们说,前几年她读硕士戴维是反对的,她一赌气就不要他的钱,读着书,一边在一家保险公司打工,一边又受同班一个法国同学维吉妮的鼓动去餐馆挣钱,挣学费。她说出国前她绝想不到自己会去美国刷盘子,去餐馆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语、又没本事、连绿卡也混不上的人才干的,她有美国国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干吗要去餐馆打工呢。维吉妮却对她说现钱来得快啊,每当你下班之后数着你围裙兜儿里那一把一把的小费的时候,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你会上瘾。维吉妮已经上了瘾。她介绍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区的一个餐馆,老板问尹小帆有什么特长,尹小帆说,“晤,倒是有一个特长,我会用一种特别的速度唱歌。”老板问什么速度,尹小帆说就是把33转唱片的速度唱成78转唱片的速度。她张口就唱了一个,老板放声大笑,他怎么能让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儿刷盘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娴熟的英语都使他感兴趣,于是尹小帆就做了这餐馆的领座员。她说她真有点儿上了瘾,差点儿把保险公司那份儿工作辞了。当你每天都能眼睁睁地收获活生生的美元时你怎么能不上瘾呢。当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她这间餐馆地处富人区,来吃饭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一天,戴维的父母、她的公婆进来吃饭,吓得她赶紧躲起来,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这儿打工。她这一躲,却又让一对由她照顾的讲究男女钻了空子,他们吃完饭不付账站起来就走。尹小帆发现了那张空桌子才不顾一切地跑出去追他们。追不上他们老板就得扣她的钱。她说那一男一女显然是故意不付账的。因为他们走得很快。她跑着追他们,却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顽强,一直追过两条街才把他们追上。她在心里叫着号子鼓励着自己的追赶,她说臭狗屎美国臭狗屎!她追上了他们,竭力镇静着礼貌着说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那一对高大的金发男女几乎同时作出了惊愕的样子,尹八帆从他们那夸张的惊愕里看出了令人厌恶的慌张和虚伪。他们想用这虚伪的惊愕告诉尹小帆她搞错了,但是尹小帆镇静着礼貌着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这是您的账单。在他们的身高的对比下尹小帆显出了东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凛然的脸和有教养的英语显然让他们不敢小视,当那男人张口试图说点儿什么时尹小帆又加了一句:您如果不付钱我可以叫警察。他们乖乖付了账,连同尹小帆的小费。
后来呢尹小跳问,她已经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尹小帆说后来戴维知道她在餐馆打工,他去餐馆找她,领她回家,对她说她不能去餐馆,他同意她读硕士,他会为她付钱,为他的小豌豆。
她有点儿累了,尹小帆。她们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尹小跳做了一个不太舒畅的梦,她梦见她从—条土坡上走过,听见土坡下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她:姐,救救我!
姐,救救我……她蹲下来,看见尹小帆正从土坡下边往上爬。她是念小学时的样子,短头发,身穿那件淡粉色带小黑点儿的灯心绒外衣,胖嘟嘟的脸蛋儿蹭了些沉巨。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土坡下边并不是一条河。她大睁着眼睛张着嘴不停地喘气,她的嘴里是鱼腥味儿,鱼腥味儿,她还慢慢从嘴里吐出一根金鱼草。尹小跳非常难过,尹小帆嘴里的金鱼草叫人觉得她已经在水下生活了很长时间。尹小跳不愿意看见尹小帆嘴里的草,她一边紧抱着她一边伸手去神她嘴里的草,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拔草,拔长在尹小帆嘴里的水草。草却是那样的无穷无尽,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得呕吐起来,她醒了。
她醒了,才发现自己还在抽噎。而对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一天,翻过来掉过去的,趴在被窝儿里趴成个蛤蟆样。她就像要把在美国亏欠的党全都补回来,就像当年章妩从苇河农场回到家里,要把在农场亏欠的觉都补回来一样,又仿佛在美国五年的睡眠本不是睡眠,在中国睡觉才是真正的睡觉,中国人得睡中国觉——那无牵无挂的、放松的、做了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觉啊。
当尹小帆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时,她看见尹小跳正红肿着眼睛注视着她。她眨眨眼说你怎么了?尹小跳就给尹小帆讲厂刚才的梦她有点儿迷信,她认为不好的梦你把它讲出来就好了。尹小帆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交叠起双手垫在后脑勺儿广,眼望大花板说其实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没有你在梦里想象的那么可怜,我挺好。
尹小跳解释说我并不是说你可怜,这只是一种牵挂,梦里的牵挂,不由自主的,毕竟你是一个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维不是人吗?要说一个人,你才是一个人呢。你一个人呆着却还总是忘不了可怜我!
尹小跳又开始不认识尹小帆了。她情绪的反复无常让人觉得她在美国的生活不一定如她说得那么好,但是尹小跳无言以对。
愉快的时候总还是有的。这天尹小跳少年时代的女友、中学同学孟由由要请尹小帆吃饭。
孟由由成人之后终于实现了她那热爱烹饪的梦想,和丈夫在福安闹市区开了一家门脸儿不大的餐馆,名日“由由小炒”。;“小炒”是对应“南北大莱、生猛海鲜”的,孟由由一看见这八个大字就反胃,觉得它们既野蛮又虚头扒脑。你不是大吗,干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点儿小主头小脸儿却并不小气,带着那么一种永恒的家庭味儿,因此反而显得亲近、牢靠。当然这“小炒”也并非她的发明,地处北京使馆区的雅宝路上就有一家“冯姑妈小炒”馆子,顾客络绎不绝。尹小跳去那儿吃过饭,回来告诉孟由由,孟由由说,我也可以开个“孟姑妈小炒”啊!尹小跳说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妈不好,不知怎么的我一看见“姑妈”就想起老电影《羊城暗哨》里那个八姑,怪惨人的,为什么不叫“由由小炒”呢。;对,就叫由由小炒。“由由小炒”生意还真不错,看家菜是响油鳝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鸡、咸菜鲫鱼和萝卜丝酥饼。
说不上是什么菜系,也不讲究什么菜系,潮汕淮扬、鲁菜都沾点儿边儿,孟由由是个开放派,什么好吃她就确定什么。比方咸菜鲫鱼,纯属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由照样精心经营。
尹小跳对尹小帆说你还记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说当然记得,还有那个大美人儿唐菲。她想起小时候她是如何奉献出自己的牛奶,追随着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们炮制那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们在“由由小炒”舒适、玲拢的雅间里吃喝,唐菲也来了,她送给尹小帆一副古色古香的红漆镯子。尹小帆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给她姐姐的这些朋友带礼物,美国人从来就不如中国人礼多,并且不轻易送礼。但尹小帆真是美国人吗?骨子里她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美国人,遗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人的那份情和义,不论虚实,距她都已十分的淡远。这使她在感谢唐菲的同时,也对眼下自己这四边不靠的状态生出几分懊恼。她就请唐菲吸烟,超长女式摩尔,她们俩都吸烟。她们吸着烟,互相打量着。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一条黑皮超短裙,皮子质地如丝绸般柔滑细软,在美国若论级别,当属最高等级奶油级的。她这打扮和她那长过腰际的波浪般的头发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一些经历。从前,通过尹小跳她知道了唐菲的一些经历,因此她不便打听她现在的职业,她觉得如唐菲这样的人,职业都带有某种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认国内的日子比她离开时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这几个人的装束,感叹中国制造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比美国逊色。她听着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闲扯,尹小跳和唐非都不断把饭局往“由由小炒”这儿拉,出版社来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八九得领着客人奔这儿来。尹小跳说有一对社里特邀的加拿大夫妇,为出版社编写一套幼儿趣味英语,他们最喜欢吃这儿的萝卜丝酥饼,离开福安时,一连三天泡在这儿,别的不要,就是一壶菊花茶,一打儿萝卜丝酥饼,好吃不贵呀!孟由由就说尹小跳你知道吗,你猜唐菲领来了客人我怎么办?尹小跳说唐菲能领来什么人啊,她认识的人都特有钱,有钱人谁上你这儿来啊是吧唐菲。唐菲嘿嘿笑着说我还真领来过几拨儿呢,来之前先给孟由由打个电话,叫她出示另一套菜谱,改过价钱的,把三十块钱的菜改成三百块钱的那种。那些暴发户们,从来不习惯说“什么最好吃啊”,他们喜欢说“你这儿什么莱最贵啊?”他们专捡贵的点,咸菜鲫鱼都变成一百八十块钱一例了。尹小跳大笑着说活该,换了我就再加一个零,一千八百块钱一例……尹小帆听着她们的闲扯,不觉得她们这闹扯有什么趣味,这中国式的小阴谋诡计还让她感到几分不平和恼火,不是因为她清高,是因为她的不能打人其中,她的不能人伙。她羡慕她的姐姐和同桌两个女人这叽叽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连这“俗”的时能也不再有了。
请客结束时,尹小跳给陈在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尹小帆说,一会儿陈在会开车来接她们,去看他设计的美山别墅。
这时的陈在,从英国留学回来,已经是外省有些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他成功地设计了福安市博物馆、出版大厦和新力[l坡商人投资的美山别墅。这年他正在筹建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他结了婚,结婚也不能让他忘却尹小跳。他是多么愿意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一切。他们经常见面,既清白又秘密,他们无话不谈。他不是她的亲人,可是为什么尹小跳遇到麻烦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陈在呢。这一男一女,或许他们并不打算看见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与她同在,这就够了。
陈在开车带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别墅,那的确是福安郊外很美的一块儿地方,离市区如此的近切,你忽然间就由一座嘈杂的城市到达一片静说的尘烟不染的山庄,这种没有过渡的“忽然”感确能引人前往。穿过错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们来到一号别墅。一切都是崭新的,都还没有启用,陈在作为别墅的设计者,他有特权享用一下这里的一切。尹小帆很喜欢一号别墅的设计:西班牙风格的俭朴、粗犷和实用。他们洗桑拿,然后是烛光晚餐,热气腾腾的洗浴把他们弄得红光满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国白酒,她们就喝五粮液。尹小跳喝得很猛,陈在心疼地劝她慢点儿喝。他面目平淡地劝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识到那实在是一种相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尽管陈在一直在和尹小帆说话,当他们用英文交谈时,陈在就称赞尹小帆发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着看着他们,她愿意陈在对尹小帆好,她愿意尹小帆因此而高兴。尽管这样,尹小帆心中仍旧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他们共同给她的殷勤和关照似乎并没有把她温暖,倒似乎更反衬出了他们俩的心心相印。她便恶作剧似的故意撺掇尹小跳干杯,她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不胜酒力的尹小跳在陈在的眼前出丑。尹小跳愣头愣脑地真喝起来,陈在不得不夺过她的杯子对尹小帆说,我替你姐喝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没有的这儿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这两个东方男女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羡这份默契,她有一种想和东方男人在一起的愿望。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学时的一个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经互相都有好感。他来自山东乡下,有一次他对尹小帆讲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贫寒,父母病逝后他被叔叔收养。他一直记着父亲出殡前一个本家长者摸着他的头顶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孩子,往后就没有好日子了。他记住了这句话,这话激励着他要学习要有出息要为好日子奋斗。他常挨欺负,谁欺负了他他必定报复。他的报复方式很独特,他拿上一把小刀,兜里揣上一把花椒,趁没人的时候来到仇人院子里,用刀子把院中的杨树划开一道小口,往口子里埋上两粒花椒,第二天这棵杨树准死。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家,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这样害死过。他人小力单报复不起人,他就报复树。尹小帆觉得这男生非同一般,她只是有点儿不太相信把花椒埋进杨树那树真会死。她问男生从哪儿学来的,男生说一个邻县来的讨饭花子告诉他的。那时尹小帆望着校园里的杨树,她真想试试也往一棵杨树里埋上花椒。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她是希望让故事还是故事吧,故事里的真实比生活里的真实更有魅力,故事里的真实也增添着讲故事的人的魁力。尹小帆只觉得男人就该是男生这样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点子。后来她认识了戴维,会害死杨树的男生才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她又想起了这个男生,在这个安静的晚上,喝着五粮液的晚上,陈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维,而是大学时那个同班男生。也许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吧,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尹小帆从来没跟中国男人恋爱过。
这晚他们三人就在一号别墅过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一室,她们都有点儿醉意。她们分别躺在两张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尹小帆说你喜欢陈在吗?尹小跳说陈在已经结婚了。尹小帆说结婚和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为什么你不能正面回答问题呢。尹小跳说我不喜欢,我现在没在喜欢任何男人。尹小帆说你撒谎。尹小跳说我没撒谎。尹小帆说那要是我喜欢上陈在你觉得怎么样?尹小跳不说话。尹小帆说看把你吓的,吓得你都说不出话来了。尹小跳说行了别胡闹了。尹小帆正正口气说,你不喜欢他真是对了,别指望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对你能有什么真爱。说这话时她又显出了几分优越,差点儿就要举她和戴维的例子了,戴维和她结婚时就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却不再吭声,她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
她们吃喝玩乐睡懒觉,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一进门,章妩就兴高采烈地说,晚上全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国日本料理不是很贵吗,她已经给餐馆打电话预订了位子。尹小帆微微皱着眉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馆子?章妩说是啊,新开的。尹亦寻说他们的原料。牛肉和生鱼都是由神户港运到天津,再从天津空运过来。尹小帆仍然皱着眉说,她得过一会儿才能决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为她有点儿肚子疼。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间趴在床上。她显得挺不高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让她不高兴。
章妩和尹亦寻都有点儿扫兴,但还是和缓着口气问她说怎么会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别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尹小帆说不知道也许是。尹小跳立刻说不一定吧,怎么我的肚子没事呢。尹小帆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国第二大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小跳说既然你这几天一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别墅的食品不干净。尹小帆说我没“怨”,我只说也许是。尹小跳说可我听出了你的意思。
尹小帆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更知道你的意思,因为你的朋友请我吃请我玩儿请我洗桑拿请我满世界兜风我就得一刻不停地把感谢挂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样样都说好是不是?为什么你那么需要别人的感激?我凭什么感激你呀我有什么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动起来,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阴阳怪气、别别扭扭的样子很让她反感,她说你不是从文明的美国来的吗怎么连欣赏别人的好意这点儿起码的文明也没学来呢?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时的尖刻彻底激怒了,也许她是存心要被她白勺姐姐激怒一下子的,她好有机会将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愤懑一齐爆发。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会找茬儿让尹小跳激她那么一下。不激那么一下她就会坐卧不宁,她胸中的恶气就无以升腾,她脸上的恶火也无以燃烧。现在好了,她开口的机会到了,她觑觑着眼睛说欣赏别人的好意?
第六章 尹小帆.2
你是想让我欣赏你的好意吧?对不起我不打算欣赏你的好意,几次出去吃饭都是别人拿钱,洗桑拿住别墅那是陈在的情面,我为什么要感激你呢!尹亦寻插话说小帆你这样说话可不好,为了欢迎你回家,你姐请了好几天事假,亲自开车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断尹亦寻说我正想提车呢,那是出版社的车是公家的车,她开着公家的车办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不错,你们在这儿活得是挺滋润,但这是腐败这是黑暗!以为我会羡慕你?还有你的那些朋人,那些改菜价的破饭馆简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国才能发生这些事情哎呀呀你们还在那儿津津乐道呢你们……她滔滔不绝言辞毒恶,颇似一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这个比喻,想起了尹小帆是多么爱吃“由由小炒”的萝卜丝酥饼,吃完还要求尹小跳往家时带;她不理解眼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这一身恶火恶气究竟源于哪里。这时章妩劝阻说小帆停止吧,灌个暖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还是争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气撒向章妩,她说我实在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让我出去吃饭,妈尤其是你,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几顿你做的饭。你究竟会做什么饭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我从这么远的地方回来了怎么就不能多在家里呆会儿怎么我就得老到饭馆里去坐着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话离不开吃。我就讨厌中国人总是忘不了吃、吃,吃、吃,一吃点儿好东西怎么就那么幸福……
半天没吭声的尹小跳突然带着一种得意相儿说,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中国人,一吃点儿好东西就那么幸福。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这是在气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态使尹小帆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光。
她恨她。
她们争吵,一个月的时间,几乎从下飞机吵到了上飞机。奇怪的足尹小帆的气色却一大大好起来,人胖了此,脸颊上有了红晕,皮肤也有了光泽。这一切仿佛都是因为吵架:在故乡的上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国话吵中国架,吵累了吵饿了就喝中网粥吃中国饭,然后还能不讲姿势地睡觉——
中国式的大懒觉。每当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后,她都有一种神清气爽的畅快之感;她有些害怕地想,难道她回国来就是专为和家人吵架吗?不,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她却又不知她究竟应该怎么样。
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一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厂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她是中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一身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书桌上一扔。她是高考时有一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个一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她的慌张和无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平和的时候她们也能拉一些家常,尹小帆一边夸赞戴维的才华一边又抱怨他的幼稚,说有一次在旧货店戴维看上了一只旧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买下,因为它很像他小时候用过的一个奶瓶,这旧奶瓶可以让他回味幼儿时光。尹小帆说那么个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要买。尹小跳说也可以理解吧,回忆过去是人的本能,你们俩没有同样的过去,他无法和你一块儿回忆,他只能通过一个旧奶瓶追忆、玩味儿过去。尹小帆立刻又变得敏感起来,她说我的确没有和戴维同样的过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们说起小时候我从来都是闭嘴的,我只有现在,现在时,那又怎么样?尹小跳说你有过去,你的过去在中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消灭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们共同的过去,你的那些中学同学,为什么你一点儿都不想看见他们?尹小帆说我是不想看见他们,我和他们从来就没话说。尹小跳说从前我读高中的一个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他每次回国肯定和大伙儿聚会,有几次我也参加了,不很高级,但毕竟有点儿叫人感动。这同学从上初一就和我同班,喜欢文学——虽然那时候也没什么文学。有一次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们的教室》,这同学在《我们的教室》中写道:“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他的作文遭到了语文老师严厉的批评,老师批评他污蔑我们的教室;把破窗户形容成教室的笑脸。这同学辩解说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觉得教室的窗玻璃破着有什么凄凉狼狈,破窗户真的给了他一种欢喜的感觉自由通畅的感觉,因为他可以在上课时没有遮拦地看外边他不愿意上课。尹小跳说事隔多年聚会的同学都还记得他这篇作文,“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当有人背诵起这同学那久远的作文时,我们在一瞬间似乎都回到了从前,我们都年轻了那么一点点儿n尹小帆说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亚同学比吧?你知道吗我就受不了你这个,受不了你老拿我和别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该举出一连串例子了:张三出国回来给家里买了一套房子,李四出国之后把十个亲戚都办出了国……就像妈唠唠叨叨的那样。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这种中国人对出国的不正常的可气的心态,以为谁出国都是发财去了出国必须发财。为什么你们要给出国的人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连回国探亲是否要和中学同学见面都得听从你的指点!尹小跳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家中从来没让你出国发财,家里只盼着你能有安定、和满的生活。假如你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那就是品质问题尹小跳的严厉措辞稍微压住了一点儿尹小帆的气焰,但紧接着她就举出了尹亦寻的例子,她说但是爸从另外的方面给过我压力,他问我为什么不接着读博士。读不读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问一卢,爸为什么不催着你读博士呢?你甚至连硕十也没读,你倒是一副成功的样子了,我反而是怎么努力也不够了我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能满意?
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说你多心了小帆,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多心?为什么你对国内的生活充满如此大的反感?尹小帆说我是反感,反感你们弄虚作假偷税漏税——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工资之外的大部分收入从来不纳税。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国偷税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是偷税漏过税,不过我觉得你的义愤并不真的出自我偷税本身,你是气愤你不能像我一样地偷税!尹小帆说这是你的阴暗心理美国人的纳税意识就是比你们强!尹小跳说别把美国说得那么天衣无缝了,你刚到美国三个月就人了美国国籍不也是走了美国后门儿吗,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公公想办法开出了一张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假证明。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你是吗?你是北京出生、福安长大的一个中国孩子你的中国名字叫尹小帆。
我倒情愿我不是在福安长大的我恨不得没有那段历史!
尹小帆说。
哪段历史?哪段历史让你这么厌恶?尹小跳说。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尹小帆问。
我真要你说出来。尹小跳说。
七岁。尹小帆说,我七岁的一大,我在楼门口织毛袜子,你在楼门口看书,她……她在树下铲土,手里拎着一只小铁桶。后来远处有几个老太太开始喊她,她们在那儿扎着堆儿缝《毛泽东选集》,她听不见她们喊她,我听见了。但是后来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把手冲她拍巴掌,她就……不,我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尹小跳的心已经随着尹小帆的讲述开始下沉了,她原以为这封存已久的历史决不会被尹小帆提起,她原以为或许尹小帆也没有这么清晰的记忆,她却终于记住了提起了。尹小跳无权阻拦也不能阻拦,也许她遭受审判的这大就要到了,就让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会吧,让她也从此解脱。这时她那下沉的心里竟然漾起一股绝望的甜蜜。世上的确有一种绝望是甜蜜的,像某些遭受了大的爱情风暴袭击的失恋者。她于是催促闭嘴的尹小帆说下去,她已不能容忍尹小帆把这个话题拦腰砍断:有提起这话题的胆量,就应该有把它说完的勇气。
她催促尹小帆说下去,尹小帆说不,我不想说了对不起我不想说了。
你必须把话说完,尹小跳说。
这时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招手冲她拍巴掌,尹小帆说:
她就……她就扔下小铁桶向她们走去。她走在小马路上,她的前方有一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当时你和我都看见了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她迎着井跑过去,你和我就站了起来,我们站在她的身后,离她有二十米?三十米?我记得我想喊她躲开井,可我知道这没用因为她听不见她是个聋哑人。我本来想要跑过去的,这时……这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着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说,拉就是阻拦。她索性又补充一句。
又是一阵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坦然承认她对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点儿让尹小帆意外,罪责终于是尹小跳一人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没有关系,尹小帆终于从二十多年前的阴影当中拔腿走了出来这就是被她厌恶的那段历史吧。她却并没有感到真的轻松,因为她无法面对尹小跳可能提出的问题:那你喜欢尹小荃吗?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岁的自己讲述成了一个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谁又能证明当她迈步向前的时候真是想要救助呢。
若是她真的一个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许她由于害怕是主动把手送到尹小跳手里去的,那天她们手拉手站立的姿势几乎是并排的。她却终生也不乐意这么想。这是一个无法窥透的事实,无论是用良心还是用理性。只有实用主义才能把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较合理。此时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识地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招术,对死亡已久的尹小荃她也许并无太深的内疚,她更看重压一压尹小跳的气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本是尹小跳的“短儿”啊,尹小帆要让她知道侥幸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她都不曾忘记。只有当话题回到根本:那你喜欢尹小茶吗?躲闪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
对此她默不作声,是尹小跳坦率地告诉了她:我不喜欢尹小荃。那时她还差点儿告诉尹小帆她不喜欢尹小荃的原因,那原因决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却无法开口。除了唐菲,她在从前和以后,都不可能再和别人发生这样的交流。
她无法开口。
于是尹小帆又开始嫉妒尹小跳这从头至尾的坦诚了,她忽然觉得解脱井不是把罪责卸在了旁人身上,解脱其实是下正眼面对你的罪责。当尹小跳觉得黑云压城的时候她的解脱其实已经开始,尹小帆却永远地丧失了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没有想象中的得胜的感觉,虽然坐在对面的尹小跳已经被这话题折磨得那么蔫儿。她坐在那儿,瞪着一双没有视像的大眼,人也仿佛缩小了一圈儿。她怎么还会再有可能轻松超脱地评判尹小帆的美国生活呢,她怎么还会再有可能心无羁绊地享受这自如踏实的中同生活呢?啊,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上的自如而又踏实的人们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烦恼。
她们在临近分别的几天里试图变得客气—些,但这是徒劳的,那做作出来的客气反而把她们的心压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说,小帆你的身材越来越好了,各练习潜水有关吧?尹小帆屈尊地说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话一说完她们又开始暗自贬斥这互相的虚伪。后来尹小跳从友谊商店给尹小帆买回一个身穿红花袄、开裆裤,头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这布娃娃才缓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间的紧张气氛。这娃娃的制造者显然是迎合了外国人的心理,或者它简直就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尹小跳记得尹小帆说过要给戴维的小侄女买礼物,哪儿还有比这个穿开裆裤的中国娃娃更合适的礼物啊。尹小帆立刻给娃娃起了个名字叫做王大贵,特别让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贵还露着小鸡鸡,那小鸡鸡就是一根两寸来长的棉线头儿。
尹小帆此次的中国之行到王大贵这儿就算结束了,当她带着王大贵走进首都机场和前来送她的尹小跳告别时,她突然把嘴一咧再次大声哭起来。而当她办完行李托运、确认了机票就要出关的时候,当她再也无法靠近尹小跳的时候,她突然冲尹小跳摇着手,大声地告诉她:姐,我想你!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许还是她吧。
尹小跳流着泪心乱如麻,她望着远处的转眼就不见了的尹小帆,忽然觉得是她把尹小帆给抛弃了,而尹小帆是专程回来,告诉她、声讨她七岁时的那件往事的,怀着深深的受害者的心理。她抛弃了尹小帆,当那个星期天她们站在尹小荃身后,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时候她也就抛弃了她,只给这个身穿猩红羊绒大衣的美国公民留下了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讨伐她折磨她的最吓人的由头。
从此她发现,她以后的每次回国就好像是专为着折磨家人的——她以后又多次回国。她的那家跨国投资公司和中国有生意,她作为公司的一个部门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伦多,东京……她是一定要在出差的间隙偷空儿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她高声地指责过这是腐败。她把自己弄得没了退潞,就求助于陈在。陈在有车,尹小帆愿意让陈在去北京接她。她在精打细算这方面比尹小跳强百倍,她决不打算自己花钱租车由北京回福安。
或者,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在美国,她每次和尹小跳通完电话之后差不多总要给陈在也打一个。不能说这是她在监视尹小跳和陈在的行踪揣测他们的亲密程度,也没什么目的,就是聊聊天。她希望在中国的日子里,有那么几个小时是她和陈在单独在一起,比如从北京至福安的路上。
陈在开车接过尹小帆两次。在高速公路上,尹小帆还要求试着开了一会儿车。她说她不敢在中国开车,上中学时自行车骑得特好,现在连自行车也不敢骑了,她主要是适应不了这么多人,人一多她就心慌。她的车技实在是漂亮,她那修长的涂着涂光深玫瑰色指甲油的双手果断而又自如地搭在方向盘上特别迷人。她不时腾出手来撩一撩落到耳前的长发——她也留起了长发。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手势,她讲话的节奏,控制声音的分寸,偶尔偏头观察陈在时的神情,都透着那么一股子见过世面的美国劲儿。她随随便便地问陈在说,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陈在说聪明能干,好,她又随随便便地问道,比我姐呢?陈在扭头看着车窗外边笑而不答。或许他觉得尹小帆的这种提问是幼稚的,因为幼稚,就显出了强人所难。他的笑而不答再次给了尹小帆—一个信号:她看出了尹小跳在陈在心中的分量,尹小跳是不能随便被提及的,他不打算拿她作为聊天的资料。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男人,尹小帆想,她猜不透他,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随和。平心而论尹小帆也并没有喜欢上陈在,她却有一种模模糊糊的要让他喜欢上她的意思,她愿意让特别喜欢尹小跳的男人更喜欢她,她不明白这是她要与尹小跳一争高低还是她的恶作剧心理。
有一次回国她在尹小跳新分到的房子里住了几天,她喜欢她姐姐的新房子和房间里的家具。她逐一询问着家具的价钱和出处,都是中国造,中国真是什么都有啊,而且便宜。
她分明记得80年代初中国人还拿塑料袋当宝贝呢,很多人家都舍不得扔掉包装商品的塑料袋,洗净晾干之后攒起来留着再用。仅仅几年的工夫谁还希罕塑料袋啊,塑料袋已经成了白色污染成了公害。纸才是好东西,只是中国还达不到像美国那样,把包装袋全换成纸制品。有一次她在尹小跳家看电视,福安电视台的新闻,这儿的市长正号召市民丢弃塑料袋时稍稍费那么点儿心:把袋子挽个结再扔,为了环境保护,为了那成千上万的小口袋不再满开飞舞落上树梢落进动物园珍奇动物们的食料盆,很多动物就是因为吞食了这些袋子而丧生。尹小帆是个不关心政治和时局的人,她却通过这样一些细节了解到了中国的进步,虽然那个市长连普通话也说不好,并且还是黑牙根儿。他还不知道洗牙吧,很多衣冠楚楚的官员们牙齿都很脏。
中国的进步,福安的变化使尹小帆几乎没有兴致再对尹小跳讲述美国的优越。前不久戴维的父母庆祝金婚,邀请孩子们去南美的厄瓜多尔度假,他们租了一条大游船,二十几口人在船上玩儿了一个星期。她给尹小跳讲厄瓜多尔,尹小跳就给她讲耶路撒冷。尹小跳近些年频频出国,也让尹小帆既羡慕又吃惊。她无法指责尹小跳的出国是黑暗是腐败,她的出国都和业务有关,或是和国外的出版社合作出书,或是参加国际性的出版会议。每到一地她都忘不了给尹小帆买些小东西,虽然她知道尹小帆并不缺少这些小东西。这只是她以往的一个习惯,她对这个越来越跟她别扭的尹小帆有一种颠扑不破的惦念。她积攒着这些小东西,待尹小帆从美国回来时拿给她看。她尤其喜欢在特拉维夫买的一条意大利三色金的蝇形手链,还有在香港的玛莎百货公司买的一顶英国“圣米高”牌子的亚麻遮阳帽。尹小跳果然特别喜欢。她喜欢着,又有几丝怅们:她曾经以为这种事会颠倒一下的,这些高品位的精致的好东西原是该由她为她的家人带回来的,只有她才能从国外带回来这些她们买不着见不到的好东西。如今这一切却都用不着了,她去美国的意义究竟又在哪儿呢?为什么她一定要和美国人在一起生活?
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这种含有失败感的怀疑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就在这时发现了尹小跳的卫生间里,淋浴器喷头的出水量太小。她怀疑出水量这么小的喷头根本就冲不净她的头发,还有水质,她抱怨福安的水质太硬对长发尤其不利,她凑到尹小跳眼前抖着她那头宝贵的长发说你摸摸你摸摸,在美国我的头发根本就不是这种感觉。对了,美国的水好,美国家里还有专洗桑拿的小木屋,水量永远是充足的——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拿来贬斥中国的理由。尹小跳不情愿地摸摸尹小帆的头发说我觉得你这头发洗得不错,我什么也觉不出来。尹小帆马上说你能觉出什么来呀你老在这么一个地方呆着。尹小跳说我是老在这么一个地方呆着,这儿是我的家我不在这儿呆着在哪儿呆着?你也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呆着罢了。
争吵便再一次开始了,双方都显得很不冷静。也许尹小跳应该做些让步的,尹小帆毕竟是她的客人。可是她却有点儿狭隘地斤斤计较起来,她觉得尹小帆类似这样的挑剔简直是有点儿不知好歹。尹小帆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那种不能让人说不好的人,问题是我说你不好了吗我说的是水!尹小跳说水从来就是这样的水,你回国之前怎么没带上点儿水质软化剂呀,或者干脆像英国女王来中国那样,带足她自己的专用水——可惜你还不是女王,你少在这儿给我摆谱儿!
尹小帆说我摆谱儿?是你的虚荣心受不了了吧?你不就是刚当了个出版社的副社长吗,想让我唯唯诺诺地像你那些同事下级那样围着你转吧,别忘了你是怎么进的出版社。如果不是唐菲替你卖身,你不是还在中学里吃着粉笔末儿教书呢吗!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啊想起来我就恶心!
恶心你就出去!尹小跳说。
出去就出去!尹小帆收抬了东西当真出去了。
此后的一年里她们不通消息。尹亦寻和章妩埋怨尹小跳不该和尹小帆唇枪舌剑,当尹小帆和尹小跳发生争吵时他们总是站在尹小帆一边的,“让着她”是他们不变的原则。他们从来不认为尹小跳和尹小帆已是两个成年人,两个成年人需要互相控制情绪和互相的尊重。而他们却总是说“让着她让着她让着她”,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呀!尹小跳不言不语地望着她的父母,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悲哀。
尹亦寻就给尹小帆打越洋电话。他装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说,小帆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来电话呀我们都很想你。尹小帆就说为什么非得我给你们打电话呢,你们主动给我打一个电话就那么难?尹亦寻说从前你说过的,美国电话费便宜呀。尹小帆说便宜也是钱,再说你们过的也不是缺钱的曰子,连电话费都舍不得花还说想我……尹小跳听见了这次的电话,尹小帆如此地顶撞尹亦寻使她又难过又解气,让事实说话吧,让事实来改变一下父亲母亲那“让着她让着产她”的原则。
她还要怎么做才能叫做“让着她”呢?她气愤。但她就像尹亦寻对待章妩一样,有时候会在最怨恨她的时刻生出最深厚的内疚。那真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内疚之情,没有因果关系也不依照合理的逻辑,总之她内疚了,她终于给尹小帆打了电话。她告诉她,她要去美国开个会,尹小帆那时在美国吗?她很想在美国和她见面。
她们在美国见了面。会议结束后她从明尼阿波利斯飞到了芝加哥。初冬的天气,大风的芝加哥,却是醒脑清神的风啊,把人吹得彻骨的冰冷又彻骨的精神。密执安湖区那满地炫h的金黄色落叶给尹小跳留下了难忘的印象,那不是些枯干的落叶,也不是凋零,不在人的脚下吱嘎作响,因为叶子们片片都很柔软,闪耀着富有弹性的细润的光泽,像绸缎,像无声的狂欢。
尹小帆对尹小跳表示了出乎她意料的热情,她是想要弥补一年前她那赌气的离开吧,当她远离了中国,回味她拽给尹小跳的那些令人伤心的话,她一定也有过瞬间的不安。她热烈地抱她的姐姐,当她们回到家里,尹小跳拿出尹小帆故意扔在同内不带走的意大利三色金的手链和“圣米高”遮阳帽时,尹小帆哭了,尹小跳也哭了。眼泪在这时是真实的,眼泪冲开了一些她们心中新的和旧的疙疙瘩瘩。尹小帆带尹小跳参观她的房子,并指给她她的房间。猫也出现了,这只被叫做白山羊的大白猫憨头笨脑地直在尹小跳跟前打滚儿。
它是在欢迎尹小跳,而尹小跳是不喜欢猫的,况且它正在脱毛。但她觉得她应该让尹小帆高兴,就假装喜欢地伸手在白山羊下巴颏儿底下挠了两把。她知道尹小帆也是不喜欢猫的,但是戴维喜欢,戴维的喜欢也应诊是尹小帆的喜欢,尹小帆于是就无条件地喜欢。
尹小跳在芝加哥只有两天时间,然后她还要去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呆几大,她告诉尹小帆说是一个朋友请她去的。
两天太短了尹小帆说,但不管怎样她们毕竟有两天在一起的时间啊。尹小帆为此向公司请了两天假,她到处跟人说她的姐姐来了她要请假,儿时的情感似乎又回来了,她对尹小跳仍然有着一种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思念。
她带尹小跳逛街,在梅赛斯百货公司她们互相给对方买东西。尹小跳送她一件长风衣,她送尹小跳一只皮包,她们又为章妩和尹亦寻买了一些东西。尹个帆不像尹小跳那么爱逛商店,逛起来那么废寝忘食那么耐烦,为了陪着尹小跳她付出了极大的耐心。逛累厂她们就去咖啡店坐着,喝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她们一块儿去店里的洗手间,一个美国女人憋得要死要活一冲进来就放了一个那么嘹亮的大屁,尹小跳和尹小帆实在忍不计相视一笑。尹小帆说在美国这种粗俗的人多着呢,尹小跳说咱们这么议论她肯定能听见。尹小帆说我向你保证她不懂中文。互相听不懂语言其实也挺方便——
你当面臭骂他没准儿他还以为你夸他呢。她们俩又一块儿笑起来。
她和尹小跳在湖边典雅的歌德街上散步,路过一间花店她走进去,一定要给尹小跳买一枝雪白的百合让尹小跳拿在手里。尹小跳觉得有点儿做作,但尹小帆的心意还是让她心里热乎乎的。她拿着清香四溢的百合走在歌德街上,一条毛发蓬乱的小狗从她们身边跑过去,狗的主人是个整洁清瘦的老太太。奇怪的是那小狗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惹得尹小跳和尹小帆就也不断地看它。尹小帆说姐,我觉得这狗长得特像高尔基。她这比喻实在是出人意料,尹小跳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只小狗的脸如何会与高尔基相像。然而实在是像。就像是为了叫她们确认一下它和那名人的相像,它又回了一下头。尹小跳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弯着腰,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手中的百合差点儿叫她给揉皱了,尹小帆拉她拐进了一家名叫“大碗”的餐馆。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她们彼此都记着这次的散步:她们在歌德街上碰见了“高尔基”。
晚上戴维下班回来,三人一块儿去吃日本料理。流水样的时间啊流水样的安排,看上去一切都不错。很晚很晚尹小帆还在尹小跳房间里和她说话,很久很久她们没有什么私房话可讲了,这晚尹小帆先讲起了私房话:她的一两个短暂的情人。尹小跳就也讲起了那个邀她去得克萨斯的朋友麦克。
这朋友是个男的呀,尹小帆说。
是个男的,尹小跳说。我们在一次会上认识的,他的中文很好,在那次会上为我的论文发言作翻译。现在他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
你喜欢他吗?尹小帆说。
尹小跳不说话。
那他肯定喜欢你。尹小帆说。
他太小了,比我小七岁呢他懂什么呀。尹小跳说。
尹小帆说,在这儿,能被比你小七岁的男人爱上是让人羡慕的。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而且没想到你这么……风流。
尹小跳说我风流?我什么也没做啊。
尹小帆说他……麦克头发什么颜色眼睛什么颜色,你有照片吗?
尹小跳说我没照片,不过你可以和他通个电话,试一试他的中文,正好我也要告诉他我的航班,他说过要去机场接我。
她们河就去给麦克打电话。都觉得有点儿要背着戴维,她们选择了这电话要在厨房打。尹小跳和麦克通了话,寒暄几句就在电话里介绍了尹小帆:一个中国人有那么好的英文,一个美国人有那么好的中文,他们通通话不是很有意思吗。
于是尹小帆接过话筒开始和麦克讲话。
她坚持用英文和麦克交谈,一句中文也不讲。话筒里的麦克一定在称赞她的英文了,尹小跳看见她得意地笑着。她笑着,长篇大套地讲着英文,不顾尹小跳就在身边——也许就因为尹小跳在她身边,她才执意要用英文隔离开尹小跳和他们的交谈。那确是一种隔离,带着一点儿居高临下和不礼貌的野蛮。又似带着一种暗示,用这流畅悦耳的英文暗示尹小跳,这儿是美国,不管你和麦克将要产生什么样的关系,你也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不会说话,你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地交流!她执意讲着英文,一边开心地打着手势,不时地哈哈一笑,就像她和麦克已经认识了一辈子。她的风趣幽默她的小聪明足以使这交谈生动而不枯燥。啊,为什么麦克你一定要会讲中文呢忘掉中文吧,不要试图用汉语告诉尹小跳“我爱你!她执意讲着英文,也许已经在为麦克能用中文和尹小跳交谈感到沉不住气。尹小跳凭哪点能够和美国人交朋友啊,就凭她那点儿在飞机上要个吃喝,在大街上问个路,在商店里买个简单东西的,什么也不是的英文底子她怎么可能有美国朋友呢?不幸的是她就有了因为碰巧那美国人的中文好。这真有点儿应了中国那句俗话了:傻人有个傻福气!
她于是就更加不能容忍麦克跟她讲中文了,耳不听为净吧,耳不听为净。不听就是不存在就是没有这回事;听了呢,一切就好像变得确凿了:一个美国人的声带里发出了中国话的发音,而那些好听的话不是说给她尹小帆,却是倾诉给旁边这个莫名其妙的尹小跳的,她无法容忍这个事实她也恼火自己竟是如此的脆弱。
她这场英文电话已经时间太长了,长到厂尹小跳斗胆想要多心的程度。最后她总算把话筒从耳边拿开,往尹小跳眼前一伸说: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
尹小跳不知为什么已经有点儿发怵再接过话筒了,尹小帆这主次颠倒的通话时间和她那俨然一副对待外人的口气——“麦克问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使尹小跳只想到了一个词:冷酷。她没有再与麦克讲话的兴致,说不上自卑还是郁闷,她挂上了电话。
她们勉强地互道晚安回到各自房间,似都在竭力维持着还算体面的现状。
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尹小跳出了一点儿差错,她的芝加哥之行也许能够圆满结束的,不幸的是她犯了一个小错误:
这几天她来例假,她不小心弄脏了床单,很小的一片,五分钱人民币那么大的一片。起床之后她赶紧扯下床单去卫生间清洗,正碰上在里边刷牙的尹小帆。
一夜之间尹小帆的情绪忽然又变得烦躁起来,不知怎么手捧带着血迹的床单的尹小跳让她觉得十分不顺眼;她说姐你想干什么呀,尹小跳说我得把这个地方洗洗。尹小帆说不用你洗了,我洗衣服的时候一块儿洗。尹小跳说我还是洗了吧。尹小帆说放下放下你放下行不行。尹小跳说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尹小帆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用“ob”?我从来都是用ob的根本就弄不脏床单。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不习惯用卫生棉条吗。尹小帆说你怎么就不能习惯呀美国人都能习惯的事怎么你就不能习惯?尹小跳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不习惯把卫生棉条往阴道里塞!尹小帆说可是你的带着小翅膀(尹小帆一时忘了汉语“护翼”一词)的卫生巾还是把床单弄脏了呀。尹小跳说对不起我弄脏了你的床单,但是用什么样的卫生巾是我的自由为什么我一定要用你指定的东西呢。尹小机说不是我指定是家里就有,可是你不用。为了你的习惯不是我开着车专去超市给你买回来了吗。你把你的讲究从中国带到了美国我满足了你的讲究你还要我怎么样!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在有些方面是有点儿讲究,我早就知道你看不惯我的讲究,我的衣服我的旅行箱我的朋友我的工作都让你感到不愉快。你想让我说你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不足,连同你的猫你的“ob”,只要你推荐我就得张开双臂拥抱是不是。
戴维过来了,问尹小帆她们在说什么,尹小帆骗他说她们在议论国内的一个熟人。戴维看出了她们情绪的不正常可他终究听不懂她们的对话。这就是语言不通的方便,她们可以当着戴维的面大讲阴道和ob。
尹小帆骗完了戴维又转向尹小跳说,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不愉快。我的不愉快都是你带给我的,你!从前,我七岁的时候……
尹小跳知道,那个倒霉的“从前”又开始了,那个始终在心窝儿里折磨着她的“从前”又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已不像初次在国内听尹小帆提起时那么恐惧。似乎是场景的转换产生的古怪作用:即使再见不得人的事,当它脱离了事情的发生地,在遥远的陌生国度被提及,它竟然就不那么可怕了,陌生的地方最适合安放可怕的往事。所以尹小跳并没有被尹小帆的旧事重提所吓住,她甚至觉得她有勇气在这儿,伊利诺州的芝加哥,当着尹小帆的面从头至尾将那往事复述一遍并干脆告诉她我就是凶手。她的坦诚再细腻再充分也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美国所淹没,因为美国没有兴趣关心或者谴责一个陌生的外邦人隐秘的罪恶,这会使她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有点儿似真非假,冷静而又超然。这感觉是尹小跳的新发现,这新发现给了她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也许这心境还算不上超然,但她在这时是冷静的,陌生的环境给了她陌生的冷静。她冷静地打断尹小帆说,我有一句憋了很长时间的话,今天我想把它告诉你:你别想再用“从前”吓唬我。即使从前我的一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即使从前我的一切都是错的,也并不意味着你就是对的。
尹小帆肯定听见了这句话,这是一句让人记得住的话。
尹小跳提前离开了尹小帆的家,她打电话叫了出租车,提前七个小时就到了机场。是个雨雪交加的天气,尹小帆开车追到了机场。她很想跑上去抱住她的姐姐就像两天前她接她时那样地抱住,然后对她说我错了。她却没有勇气跑过去,一个名叫麦克的男人的影子在她眼前时隐时现。是的,麦克,尹小跳得到的难道不是太多了吗?她就是飞往麦克的城市的,她再次把尹小帆抛弃了。一种尖酸的悲凉袭上心头,尹小帆觉出了刹那间的恍惚。她是一个受害者,她从来就是一个受害者,孤苦伶什无依无靠的,但她心中最深的痛苦不是这孤苦的状态,而是这状态的无以诉说终生也无以诉说。
第七章 钥匙孔里的人们.1
尹小跳在去往奥斯汀的飞机上想心事,眼前尽是尹小帆那张刻薄的脸。她知道她是把尹小帆给惹了,这次她是用麦克惹了尹小帆。为什么她一定要在尹小帆说起自己的一两个情人时提及麦克呢,用麦克对应尹小帆的短暂情人,就好像麦克已然成了她尹小跳的情人,至少也是在暗示尹小帆:麦克有可能成为。这不像是尹小跳的风格,这有点儿虚张,也欠庄重,宛若一种对尹小帆故意的逗弄。或许真是故意,尹小跳已经逐渐地了解了尹小帆的弱点。她有点儿故意地激她,只是她还不甘心公开地承认这故意。或者她不是故意激她,她是故意让自己放肆那么一下子。在别人的国家,呼吸着陌生的空气,仿佛特别适合产生放肆的念头,哪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不像在她的出版社,那些令她愉快或者不愉快的上级或者下级,那些低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计谋小把戏。还有一半个儿内心并不于净的男人,你若顺应他们的下流,他们会给你一些廉价的掌声;你若轻蔑他们的下流,他们便会以十倍的下流去脏污整个儿的你。你尽可以不必在意,但是你却很难忘记,因为这就是你实实在在生活的一部分。在别人的国家没有人留神你搭理你,你就自己搭理自己吧。这“搭理自己”里头就有心疼,也有放肆,还有点儿不那么爱惜的意味,对了,不那么爱惜。在自己的国家她可能大爱惜自己了,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出版社的工作,自己的职位,每年一次的国家级图书奖角逐,社里的经济效益……稍一松心就可能损失重大。太爱惜了反就变得惨无人道了吧?她需要得到补偿,她有权得到补偿,不分黑白是非的补偿,逃离爱惜自己的阴影,抓住一个空间,一个可以让自己自由地搭理自己的空间。在哪儿?就是这儿吧,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这结论岂不有点儿荒诞吗:自己的空间就是别人的国家,在别人的国家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空间。
她用眼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右边的邻座,邻座是个满头金发的美国男人,装束整洁严谨,高级职员的样子。飞机起飞后不久他便支起小桌板开始在一沓纸上写着什么。他是个左撇子,美国人里有很多左撇子。尹小跳因此看见了他的质地精度的衬衫袖口上那枚别致的椭圆形袖扣。是银的吧,发着类似钛金属般的乌光。即使公司的高级职员,每日上班也并非一定在袖口装饰袖扣的,旁边这位旅行中的左撇子,便给人一种下了飞机即赴一个重要场合的感觉。在男人的各种饰物中,尹小跳似乎格外偏爱袖扣,总觉得它们透着一种古典的规矩。也许这影响来自章妩珍藏的外公的一副袖扣,18k金镶钻石的,据说是当年外公的情人从英国留学回来相赠。
父亲的情人赠送的袖扣最终落在了女儿手里,作为女儿的章妩定会心存尴尬,她把它们留到了今天,恐怕是对钻石的喜爱超过了对母亲的情敌的厌恶。就是这副镶钻的古老的袖扣唤起了尹小跳对异性最初的秘密渴望,她千百次地要求章妩对她讲述外公的情人,怀着隔代人的欣赏,隔代人的同情,隔代人的羡慕——只有隔代人才能对一个家庭曾经的痛苦而又复杂的不快产生上述情感。只可惜她从未见过那情人的照片,据章妩说都被她和外婆烧光了。后来,当尹小跳和方兢的关系起伏跌宕又摇摇欲坠的关头,她居然动过要将外公这副袖扣偷出来献给方兢的念头。她真是疯了,疯到了自动混淆人物关系的境地:她是一心要给方兢作妻子的,却对外公那遥远的情人有着如此执拗的爱慕并渴望以身效法。该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有这般梦想吧:做一个男人最好的妻子,也做一个男人最好的情人。不,尹小跳不自知,她离获得这种自知的资格还差得远呢。
她认识麦克是在北京的一次会上。主办方是美国的一家妇女儿童研究机构。尹小跳被邀请参加会议,并在会上宣读她的论文《给母亲上课》。这是一篇探讨母亲和孩子之间的关系的论文,麦克即是这次会上主办方请来的翻译。这时他正在北京大学进修中文,他的理想是作个翻译家,从事美国和中国的文化交流。他的流利的中文和标准的普通话发音使他成为那次会议的一个小明星,闭着眼听他说话,很难想象他本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一米八五的大个子,一头栗色鬈发,一对灰绿的眼珠,还有轻柔的音色。会间休息时尹小跳排在麦克身后等着从饮水器里取水喝,前边的麦克在给自己接了一杯冷水后,又主动替尹小跳接了一纸杯温度适宜的水。然后他一转身,把水杯递给尹小跳。
他们端着杯子站在一边聊天。麦克殷勤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喝冷水,你需要的温度是比特别烫的冷一点儿,比温吞水再烫一点儿,对不对?尹小跳品着杯中水的温度说你掌握的温度真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种温度呢?麦克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我就能什么都知道。
尹小跳无声地笑了。麦克说你为什么笑?尹小跳说我笑你用的温吞水这个词,我以为你掌握不了这样的中文词汇。麦克说我还会说一些中文歌谣,我肯定你小时候就说过这些歌谣。尹小跳说是吗,那你说说我听听。麦克说你真要听吗?
尹小跳说我真要听。麦克将杯中水一饮而尽,跨着大步把纸杯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又急忙返回来站在尹小跳对面,一脸认真地说起来:“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
尹小跳忍不住放声大笑。麦克说,还有:“骑着自杭(行)车,来到了银形(行)里,见了形(行)长杭(行)个礼。形(行)长说,杭(行)了杭(行)了我们都是一形(行)人。”尹小跳说还有吗?麦克说还有:“小汽车,嘀嘀滴,里边坐着毛主席。”尹小跳说那个呢那个呢:“汽车来了我不怕……”麦克立刻和着尹小跳,两人一块儿说起来:
“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这久远的有点儿耍贫发坏的歌谣让尹小跳觉得又亲切又痛快,尤其是“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那真是她的童年时代才能产生的歌谣啊,那是汽车和电话均不普及的时代,一个孩子必得举出他不怕汽车,并且还敢给汽车打电话才能证明他的气概和气派。啊,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
此后的几天会议,会间休息时麦克差不多总和尹小跳在一起,他端给她温度适宜的水,她接过水说声谢谢,他们就开始说些彼此间学习和工作上的事。有一天尹小跳因为社里一套新书在人民大会堂搞首发式,需要她主持,就向会议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会间休息随时没等尹小跳走到饮水器跟前,麦克就显得沉不住气地跑上来对她说,我终于看见你了,昨天你没来开会,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把我吓坏了。尹小跳说我不来怎么会把你吓坏了听呢?麦克说我不知道,但我说的是真话。你还好吧?尹小跳说我挺好,你的问候就像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一样。尹小跳是有点儿要开玩笑的,但麦克却很严肃地说:我是有这种感觉,我们有好几年没见面了。尹小跳忽然对他的这种严肃有些不习惯,也许她是不愿意再由这严肃引出别的什么。她慢声慢气地说,麦克,能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请求吗?麦克说当然,请讲。尹小跳装作神色紧张地压着嗓门儿说:请给我拿一杯水来,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麦克一拍后脑勺儿说,真是的!我都把水给忘了!他敏捷地在尹小跳眼前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就喜气洋洋地端来了水。他双手把水杯递给尹小跳说,请吧,比烫的凉一点儿,比温吞水烫一点儿。他眼看着尹小跳把水喝光,会议的铃声响了,当她打算去扔掉纸杯时,麦克从她手中拿过杯子说,让我来,让我替你扔掉。尹小跳却没有留神,即纸杯其实一直在麦克手中拿着,直到他们返回会场。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麦克邀请尹小跳去西单附近参加一个名叫“距离”的书店的读者沙龙,说他和书店的老板、老板娘很熟,他们经常向他推荐中文好书。麦克说,我注意到,“距离”书店几乎不卖和孩子有关的书,这是一个遗憾。
因为中国有这么多孩子,而且工因为计划生育,这些孩子受到的注意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孩子都多,都更加宝贝。为什么你不能够把你的出版社的好书介绍给这个书店?你的出版社要慢慢出名,距离书店也会有更多顾客。尹小跳默默地听着麦克的建议和介绍,她对他的出版社和一家书店搞合作的小设想并不太以为然,麦克不懂出版发行这一套。尹小跳的出版社,发行渠道和网络比他了解得要丰富和‘专业”得多。但她不打算否定他这番好意,他这番关心她的出版社和她的业务的细致劲儿挺让她感动。他们一块儿去了“距离”书店,老板夫妇十分热情,读者沙龙散了之后又把麦克和尹小跳留下来聊天,吃宵夜。他们是四川人,来北京打工选择了开书店。他们请麦克和尹小跳吃醪糟蛋,说麦克最爱吃他们这儿的醋糟。尹小跳也爱吃醪糟,不过她那时有个更强烈的愿望是上厕所。其实沙龙结束时她就有了上厕所的欲望,不曾想老板夫妇会这么热情地留下他们。她就憋着,并假装镇静地吃醪糟。一碗醪糟蛋了肚使她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她环顾四周,洗手间没在明面上摆着。开口问老板娘她又不好意思,因为她和他们不熟,身边的麦克也不能算她的熟人。处在半生不熟的人中间,张口就问厕所总是有那么点儿难为情,叫人恼火的是麦克还稳坐在那儿和他们说个没完。尹小跳已经憋得太难受了,脸上已经显出了魂不守舍,麦克要是再不停止说话她简直就要站起来跑了。幸亏麦克打住了自己,当老板娘又向他提了个什么问题时,他看看表说对不起时间太晚了,我们应该告辞了。
他们告了辞,一出书店尹小跳就慌慌张张地说对不起麦克我得马上去个厕所!谁知麦克也龇牙咧嘴地说对不起小跳,我也要马上去个厕所!两人一前一后几乎小跑着去找街上的公共厕所,尹小跳埋怨麦克说你也想去厕所为什么你还在那儿说个没完啊!麦克说这不是中国人的礼貌吗,他们那么盛情我怎么能好意思打断,再说我看你听得也很认真。尹小跳说那不是认真,那是憋得眼发直了你知道吗。麦克说我也是啊我憋得都要流泪了。这时他们看见了路边一个厕所,两人便刹住话头,快速冲了进去。当他们从厕所出来时,面目都轻松了,步态都从容了,浑身上下都自如了。他们一块儿体味了这憋尿的痛苦和狼狈,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笑了。
夜深了,他们走上寂静的长安街。尹小跳踩着便道上一些边缘清楚的长方形水泥砖说麦克,你知道这些长方形的砖下边是什么吗?麦克说不知道。尹小跳说让我来告诉你,这是一些茅坑。从前,很早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吧,或者你刚出生,在那个年代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时候,还有国庆节游行的时候人特别多,咱们脚下的这些部位就是搭起来的临时厕所。麦克低头观察着地上的“茅坑”们说,我喜欢这些茅坑,因为我知道了人不能去茅坑的时候有多么难过。尹小跳纠正他说,不是去茅坑是去厕所。麦克直视着尹小跳的眼睛说,你很可爱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愿意接受你的奉承。麦克说不是奉承是我心里想的,特别当你认真起来比方你纠正我的时候,你就像一个小学生,一个小学生。尹小跳打断他说咱们说点儿别的吧,她忽然跑下便道直冲着空荡的马路走去,麦克从后边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躲避他的拉手,他们手拉着手站在马路上,望着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冲着汽车念起歌谣:“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歌谣使他们的拉手变得既亲热又单纯,不具暧昧的意味,也不扭捏。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关系,尹小跳想。
她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了麦克的爱意,她也喜欢这个拉着她的手的青年。爱却是困难的。爱的惊吓和爱这场瘟疫带给她的免疫力在她身上是产生作用的。她轻易不会再爱。
她却还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告诉了麦克她将去美国开会。
麦克就对她说,正好那段时间他在美国,他希望她无论如何也要接受他的邀请去他的得克萨斯一趟。
尹小跳右边的左撇子收起小桌板时她才觉出飞机正在下降,奥斯汀到了。
麦克在奥斯汀机场迎接尹小跳。当芝加哥已是风雪交加的时候,南方的奥斯汀还很温暖。尹小跳看见了正冲她把一手的麦克,他那件鲜红的t恤分外惹眼。尹小跳有点儿心慌,离麦克越近她就越发想要逃跑。她非常憎恨自己这种逃跑感:她经常会在决定做一件事情的同时产生从这件事情身边逃跑的欲望,这使她有时候显得神经质,就像考生临进考场之前的怯场。她终于走近了麦克,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向她张开了双臂。
他拥抱她,她便也很自然地拥抱他,她不再有逃跑感了,她的心稳定下来。她初次这么近地闻到了他的气息,一种健康的轻微的膻味儿和干爽的t恤上残留的汰渍牌洗衣粉的余香的混合。在以后的那些年里,她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汰渍牌洗衣粉的使用,它那安适的独特的馨香总能让她忆起吝奥斯汀机场她和麦克的拥抱,让她忆起她的心跳因此而发生的转瞬即逝的微小紊乱。
出了机场,天已经黑了,麦克开车带尹小跳回家。麦克的父母友善地欢迎尹小跳,麦克的父亲,一位儒雅的得州大学教授对尹小跳说,我们都见过你的照片,现在我要告诉你,你本人比照片上还要美。尹小跳疑惑地看看麦克,麦克解释说他有一张那次开会时的全体合影。麦克的母亲领尹小跳去她的房间,介绍说这是麦克姐姐出嫁前住的房间,衣橱里还挂着一些她从前的衣服。她说她有一种感觉,只要衣橱里还挂着女儿的衣服,女儿就仿佛还住在家里,所以她喜欢这些衣服就这么挂下去,其实女儿的东西一辈子也从娘家拿不完啊。然后她又把尹小跳领出房间,指给她客人使用的卫生间。
麦克的父母给尹小跳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们的诚恳和有克制的热情让她放松。他们对她说,今天是周末,也许麦克还要为你安排一些节目的,所以我们现在就说晚安吧。
他们互道了晚安,麦克领尹小跳来到父亲的书房。他让她看一把精美的折扇,他说这是父亲的祖先从中国带回来的,一直传到父亲这一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把一尺多长的绢质折扇,尹小跳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灿烂:扇面上刺绣着一群衣饰绚丽的活泼少女,她们那黄豆大小的脸庞竟都是由真的象牙镶嵌而成,闪耀着温润而义细腻的光泽。尹小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扇子,那精工刺绣的衣裙那象牙镶嵌的脸,使那群盛装的中国少女就像要从扇面上走下来。尹小跳为自己的祖先能有这样精湛的工艺感到几分自豪,特别是当着麦克。
麦克说他对中国产生兴趣就是从这把折扇开始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吃饭。小时候每当他和姐姐不愿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干净,父亲就说你们知道吗,在很远的东方有个叫中国的国家,那儿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麦克说小时候他很难把这两件事和同一个国家联在一起,这个国家她有那么华丽的扇子,她也有那么多人吃不饱饭。尹小跳对麦克的感想不置可否,她内心有一点儿轻微的不自在,虽然吃不饱饭那是从前的中国的事情,麦克的父亲以此劝导孩子懂得珍惜食品也没有恶意,但是尹小跳还是有一种被怜悯的感觉。也许这是她的多心了,第三世界的公民根深蒂固的不自信的多心。她的不自在正来自于她的被怜悯感,她不希望被怜悯。她半天没说话,麦克说小跳你怎么了我不是有意惹你不高兴。尹小跳说我没有不高兴。麦克说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尹小跳说我在听你说。麦克说你没在听我说你在发愣。尹小跳不得不佩服麦克细致的观察,她说好吧我不发愣了,我听你说。麦克说你不想看看我的房间吗?尹小跳说想。
他们来到他的房间,几件简单的家具,床有点儿乱。五斗橱第一层的抽屉半开着,里边是码放得异常整齐的干净的内衣,给人感觉麦克在找衣服时忘记把它关上。码放整齐的内衣,层次分明的五斗橱使尹小跳觉得亲切而又舒服,她就最喜欢把干净的内衣码放得整整齐齐。麦克的“乱床”也显得自然,因为那是一种干净的乱,乱得干净。最后她在五斗橱上发现一只纸杯,麦克拿下杯子说你还记得这只杯子吗?
这是在北京开会时你用过的。尹小跳端详着这个她根本不记得的纸杯,她看见杯口有一弯月牙儿样的淡红,那是她的口红的痕迹。她没有想到麦克会把纸杯田起来带回美国,她希望这只是一种夸张了的对她的想念,因为她感觉她对他这种想念无以回报。她牢记着他那时的年龄:二十七岁,而她已经三十四岁了。藏起一个女人用过的口杯在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也许是正常的,但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却大可不必为此心旌摇荡。她在心里叮嘱着自己,向麦克提议回到客厅去。
他们回到了客厅,麦克显得有些兴奋地说你累吗?尹小跳说我不累。麦克说那咱们出发吧。尹小跳看看手表,十一点了。
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去奥斯汀著名的第6街,参加那里的周末狂欢。在周末那是一条不夜的街,一街的酒吧舞厅一街的人,街头的皮萨饼,街头的摇滚乐,街头的“现代绘画”制作,街头的美籍墨西哥人青年团伙,他们开着70年代洛杉矾流行的特制汽车:低底盘,车身前后左右大颠大簸。还有高中生庆祝自己成人的狂欢,这一夜他们穿着成人的礼服,这一夜男生女生可以在饭店租房间。麦克拉着尹小跳在热气腾腾、音乐声震耳欲聋的酒吧里钻来钻去,拉着尹小跳在著名的艾美冰淇淋店吃撒着肉桂粉的怪味儿冰淇淋。店里的伙计把各种果料揉进冰淇淋把它们在不锈钢板上又揉又掉,就像中国北方乡下制作烧饼时把面团又揉又摔那样。尹小跳乐意参观这样的擦和摔,这样的揉和摔让她感到痛快、过瘾。他们站在街上吃黑香肠皮萨,这是麦克最爱吃的东西,巴掌大的,他们一人举着一块儿。尹小跳也爱吃,有那么一会儿她想起了孟由由,想起了在食品匾乏的年代她们疯狂烹任的美妙时光,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在深夜时分,站在异邦的大街上和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大嚼着美味。是啊,麦克是陌生的,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但是尹小跳却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的活力他的青春和他吃东西的专注势不可挡地摧毁着她的矜持,和她对自己年龄的警觉。她从未在深夜和别人在大街上放肆地吃着东西闲逛过,惟有今夜她是如此地渴望闲逛。她的心跳格外有劲儿,她的双腿充满力量。她胃口大开连吃两份皮萨,又和麦克专门去找那些响得听不见人说话的吵死人的酒吧。麦克故意在吵死人的环境里冲尹小跳大声嚷,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脸一阵阵忙乱的牵扯。最后他们终于逃了出来,他们手拉着手回家,他们走上一座桥,桥下是幽幽的科罗拉多河。
麦克说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现在很幸福。
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饲东西……不错。
尹小跳望着桥上的麦克,他那幸福的样子感动着她,却也让她想起了家乡。她不能确认自己是幸福的,因为在麦克的幸福所包括的三要素——家乡、爱人。美食中,她拥有的仅仅是美食。她说不上幸福,却宁愿半醉着狂欢,当他们终于宣布回家睡觉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们在各自房间睡了两个小时,起床洗澡,快速吃了些东西就又出发了。
他们又出发了。他们开车去奥斯打附近的圣安东尼奥。
他们在美国的公路上大唱中国歌谣:吃牛奶,喝面包,夹着火车上皮包。下了皮包往东走,东边有个人咬狗。拿起狗来砍石头,石头倒咬狗一口。小汽车,嘀嘀嘀,里边坐着毛主席。汽车来了我不怕,我给汽车打电话。汽车一拐弯儿,轧了我的小脚丫儿!
麦克还给尹小跳表演用膝盖开车。他这是在炫技,他这竭力讨尹小跳欢心的炫技引起尹小跳阵阵爱怜。
充溢着热带气息的圣安东尼奥到了。巨大的植物,香喷喷的花,一条舒缓的绿油油的小河从城中蜿蜒而过,环绕着城,滋润着城,小城圣安东尼奥就变得浪漫而又多情。他们在河岸上散步,随意向行驶在河面上的游船上的游客挥手致意。那些宽大的游船被鲜花装饰着,鲜花衬托着游客们那一身的悠然自得。麦克就在这时突然拥抱了尹小跳,他小心而又热烈地吻她的嘴唇,她也情不自禁地回吻他。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这样没有防备,但尹小跳却没有感到不自然。他们如漆似胶地吻着,有一瞬间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忽然河面上响起了一片片掌声,是游船.上的游客在为他们鼓掌并高喊着加油!加油!尹小跳听见了船上的掌声,掌声使麦克把她抱得更紧。她觉得脚跟酥软她就像飘浮了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无比的欢乐充溢着她的心胸和四肢,河水、花香、游船上的掌声……一切都使她和麦克的亲吻变得这样肆无忌惮又正大光明,情意缠绵又磊落纯真,激情盎然又典雅庄重。
她快要被他憋死了,即使是死她也顾不上了,她已忘记了害臊,她不吝臊自己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和麦克亲吻并伴随着陌生人的掌声。这原是多么十净的一件事啊,她渴望这样的十净这样的纯如水晶。这就是补偿吧她想。
第七章 钥匙孔里的人们.2
他终于松开了她,她喘息着对他笑着,他也喘息着对她笑着。他说你脸红了,我爱你的脸红!他又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可爱,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有多么年轻!他冉一次吻她,她也回吻他。
在阿拉莫纪念馆,当他看见一个警察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警察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墨西哥餐馆,当他看见‘怕依”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伯依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在一间著名的“大奶”酒吧——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长着巨大的乳房而闻名,当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大奶小姐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他激动地碟碟不休着,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他抚摸她的覆盖着碎头发的后脖颈,他说你的皮肤和肉是多么细多么软哪,你是我的小细软,你就是我的小细软!他这“细软”的形容不能不让尹小跳心动,她告诉他“细软”在中文里是指便于携带的贵重物品、首饰什么的。
麦克说那我得没说错啊,你就是我的小细软,小细软!
很晚他们才驱车返回奥斯汀。
他们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后各回各的房间。只是他们这晚安道得有点儿生硬,还存有几分紧张,他们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到从前,回到去圣安东尼奥之前。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觉了,尹小跳却不觉得疲劳。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镜前观察自己。
麦克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展开身上宽大的浴衣就像展开了一双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紧紧裹在怀里。
他们又一次亲吻起来,就像是圣安东尼奥河岸上亲吻的延续。他们吻得很深,深刻了难以自持。麦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着推动着怀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动,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点儿踉跄,有点儿头晕,她这晕头晕脑的踉跄更激起了麦克的欲望,他们歪斜着倒在床上,他在她耳边小声而又小声地叨叨着:我的小细软我的小细软……
这时的尹小跳却奇怪地变得不那么“细软”了,她忽然僵硬着身体,顽强而又顽强地从床上坐起来站起来,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搂抱着麦克推动着麦克向门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热烈地吻他,却也更加坚决地要他离开。她把他推到门口,伸手从他背后拧开门把手轻轻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她锁上了门。
她的脑子有点儿乱,她倚着门坐在地上谛听着门外。她知道麦克没走,她有点儿厅悔她的生硬。她有点儿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理解得不那么分明。她听见麦克在小声地敲门,显然害怕惊动地的父母,却又敲得不屈不挠。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装自己已经上床睡了。这时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她轻轻拿起纸来读着上边的中文大宇:“我爱你,请允许我当面告诉你!”
这是她害怕听见的话,因为她无以对答。当她明白无误地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爱不是麦克,她爱陈在,这爱是深切久远的撕扯不断的,也许当她被方兢丢弃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的时候,当她面对着陈在痛哭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当后来陈在要结婚时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但是所有的爱和想念都不如此时此刻这样确凿这样汹涌这样柔软这样坚硬。她为自己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房间,在别人向她示爱的时刻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爱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为她对陈在的挚爱是被爱她的麦克所响亮地提醒而觉得对不起麦克。她没有那么圣洁那么高尚,和麦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指引着她的其实是放纵和享用。放纵和享用。她为她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纸和笔写道:“太晚了,请回去睡觉。”
她把纸条儿送出门缝儿,又收到了他的纸:“我爱你,请让我进去。”她再给他写:“不要说梦话,请离开吧。”
他们开始了隔着门缝儿的写纸条儿运动。
“我的小细软我再也忍不住了给我开门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这不是真实的。”
“这是真实的我要砸门了。”
“别胡闹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诉我你不爱我。”’“是的我不爱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开门当面告诉我。”
他把这张纸塞进门去就大声敲起了门,她终于给他开了门,他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着,她也亲着他,却哭了起来。他这才松开她说,对不起清原谅我的无礼。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她望着他清澈的绿眼睛,从这双绿眼睛里望过去,她一定就像他们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折扇上的人物吧,有点儿神秘,有点儿离奇,舍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也一无所知,早晚他会知道这不是爱,就像她现在已然知道的那样。当他们冉次互相亲吻的时候她越发明白了这点,她亲着他哭着,她是把他当做了从来也没有亲吻过的陈在吧,她爱他,她特别特别想家,想她和陈在共有的一切,那一个遥远的漆黑的有风的夜晚,当她站在街上无助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陈在是怎样询问她:晦,小孩儿,你怎么啦?
麦克你不懂,你怎么能懂?我的一切你永远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着麦克的手,心情已变得异常平静,然后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咱们一人吃一个苹果吧!
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递给麦克一个,自己先把手中的那个“咋吃”咬了一大口_麦克凝视着嚼苹果的尹小跳说,我现在相信你是不爱我的,但是我仍然爱你——今后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幼稚,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折扇上的美女。你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你会变得很小,你也会变得很大。
有时候你像一个过来人,眼神里是对生命和凡尘了如指掌的沧桑一百岁的沧桑;有时候你像一个婴儿,那么干净的眼睛,还有脸上那层没有污染过的小绒毛。你的脸吸引我,你从来也不知道你的脸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样吸引着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对你撒了小谎,说我这期间正好也在家里休假;其实我没有什么休假,我是向学校请了假回来专门等你的,请相信我的态度我的……我的……他的声音开始走调儿,每当他说中文说得太多太累的时候他就开始走调儿,有点儿山东味儿,也有点儿山西味儿,他任腔怪调地说着:
我的……我的……
后来他不再说话了,他手握着苹果睡了过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内心深处的垂头丧气。他是在说话之间慢慢倒下去的,他的头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愿意她的腿被他的脑袋枕着,她望着在她腿上这颗年轻的沉睡的头颅,望着他那由于偏小就显出格外稚气的粉红色耳朵,心中有种深深的感激。是麦克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是麦克鼓舞了她对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无限肯定,是麦克激发了她行动行动行动的热望,是爱她的麦克使她强烈地想要表达她对陈在的爱情。
沉睡的麦克啊,就为了这一切,就为了我不爱你,我将终生对你心存感激!
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又脏又亲。
她回到福安,陈在给她打电话要去家里看她,她不让。
平常他有时候是到她那儿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儿她差不多都跟他说些倒霉事儿,她的不愉快,竞选出版社社长没竞选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国又跟她闹别扭啦,一个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通过上边的领导非得在她们社出书啦……她从来不在家里跟他客套,他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渴了自己倒水喝,饿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东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头发的事,她要把披肩发剪成短发。他说我看你还是别剪,你这样挺好。
尹小跳说我们同事都说我剪短发肯定好,怎么就你非得说不好啊。陈在说你的头发又不那么厚密,剪短了没准儿会显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你的头发才稀稀拉拉的呢。陈在说好好好,我的头发稀稀拉拉行了吧,不过你还是别剪。尹小跳说我就剪你管得着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陈在这样横声横气,似乎她天生就有对他横声横气的资格。后来她剪了短发,人人说好,而她最想听见的是陈在的肯定。她是那么在乎他,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变得不知不觉了。
现在他要来家里看她,她不让。她预感到她要对他说出很重要的话,这“很重要的话”使她对这次和他的见面感到紧张,她和他在一起从不紧张,但是现在她却紧张。她觉得在家里她会更加紧张,紧张得她无处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开着车在冬天的福安市边缘兜着圈子。尹小跳说我这次去美国,除了开会还在得克萨斯住了几天。陈在说对,你住在麦克家里。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陈在说尹小帆给我打过电话。尹小跳说她给你打电话?专门说这件事?陈在说怎么了,她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尹小跳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能,能,能。谁都能给你打电话,谁都能向你报告我在哪儿,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离开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温暖,奥斯汀就温暖。陈在说对,奥斯汀是南方,气温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说我说的温暖不是指气温。陈在说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说是指人。陈在不说话了。尹小跳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谁吗?陈在说我不知道。尹小跳说你撒谎,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麦克。陈在说噢,麦克。尹小跳说对了就是麦克,尹小帆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跟你提过他吗。她肯定说是麦克邀请我去了奥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说了麦克比我小七岁,而我很有可能和麦克成为情人。麦克是比我小七岁,可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挚得多。这次我们在奥斯汀见面并不是他碰巧回国休假,他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等我的.他的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陌生的感觉.夜里我们一起出去,到奥斯汀的第6街狂欢。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街上闲逛过,你跟我说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读得也很苦,没有任何娱乐。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是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累啊。和麦克在一起为什么我能够一夜不睡?第二天我们又开车去圣安东尼奥。我要告诉你麦克他很聪明,他会用膝盖开车,当他用膝盖开车的时候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上,他就这样开车一直开到了圣安东尼奥。我们吃那儿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么挑剔;吃饭的客人很多很多,我们要排队等座位。这是一间靠河的餐馆,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风和日丽的天气客人都喜欢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队的人太多大家就顾不上挑三捡四了。麦克却一让再让,一定要等到一张面对河水的小桌。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为我点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还有玉米饼和一种香腻无比又辣得人要跳起来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谢谢——戈拉谢丝!
谢谢——戈拉谢丝!
我学会了。他告诉我一会儿“伯依”送酒来你就对他说西班牙文的谢谢,西班牙文是圣安东尼奥的通用语言。“伯依”端着酒来了,当他给我斟酒时,刚才在点莱时刻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着对他说:“戈拉谢丝!”“伯依”吃了一惊,惊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来我这个东方人不说话是正常的,突然对他说西班牙语就好比哑巴开了口。我又对他说了一遍“戈拉谢丝”,他连连说着“逮那达,逮那达”(不客气)就赶紧给我们换啤酒去了。麦克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吃惊吗?因为你的发音太准了,他肯定以为你是个会新西班牙语的人。我真想教你说西班牙语,你一定能学好。我对麦克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学会西班牙语。麦克说,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
他这话说得是多么好,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麦克仿佛让我看见了回到欢乐的路途,麦克仿佛给了我回到欢乐的勇气。我都快忘了我曾经欢乐过,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撅着屁股东倒西歪地往家里那坏了弹簧的沙发上爬的时候,那就是我的欢乐,洁白无瑕的。畅达明澄的欢乐,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直到大黑我们才返回奥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麦克告诉我他爱我,陈在你听见了没有,麦克告诉我他爱我。
陈在说我听见了,麦克说他爱你。你也爱他吗?尹小跳说,我想爱他我很想爱他我很想告诉他我爱他,我……
我……我就是爱他找肯定爱他。问题是……问题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你的看法,从前……我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她这番话说得并不真诚。
这不是她要告诉陈在的“最重要的话”,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话题引到那“最重要的话”上去了。她弄不清为什么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奥斯汀,为什么她越爱陈在就越夸麦克。这也是一种胆怯吧,虚伪加胆怯。她虚伪着胆怯着又说了一遍: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肯定爱他……她觉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在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就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说小跳,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龄什么的。尹小跳说这就是你的看法?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陈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忽然变了脸——即使在黑暗中陈在也知道她变了脸、她沉着脸,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陈在。她沉着脸说,你再对我说一遍你的看法。陈在扭脸望着车窗外的黑暗说,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问他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陈在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说你胡说八道,你从来都是对我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觉得你应该这么说。你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你从来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我讨厌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计厌你……你、你!现在我该走了再见!
尹小跳一步跨出车来,使劲摔上车门就往黑暗里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说不出是目标坚定还是走投无路,因为目标坚定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以是她这样走去的。走投无路的人往往更会做出一种走得很急的姿态。那么,她是走投无路了。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心里有点儿明白自己这是在欺负陈在,却又觉得陈在也在欺负她。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听见她想要听见的话?为什么她要错过当年和陈在的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她不能让陈在彻底地明白她!她走投无路地走着,任陈在开车追上来叫她喊她。他说你别乱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车上来。她就走得更快些,并大声回应他说你才乱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开着慢车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奥斯汀第6街的深夜,现在她才想明白,当她和麦克手拉着手望着桥下幽暗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她的灵魂正渴望着和陈在能有这样的一个深夜。现在她和他有了一个深夜,可这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乱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内心漆黑一片。她有点儿厌恶自己,因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让她自己给闹乱了。逝去的仿佛已经永远地逝去,陈在早已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噢,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多好听的名字,比尹小跳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尹小跳有什么资格要求陈在对她和麦克的事情表态?陈在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对此表态?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他是万美辰的丈夫,他们是十年的夫妻,他却不是尹小跳的什么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永远不会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对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这自作多情的结论弄得更加羞愤难当,她必须立刻从陈在身边和陈在车边走开,她“忽”地从便道上下来,跑向马路中间打算截辆出租车。
她冲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陈在从车上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车在他们眼前停住,他们却几乎扭打起来。尹小跳试图从陈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开我放开我!陈在却把她攥得更紧。当她拉开出租车门要往车里钻时,陈在一把将她抱起来,三步两步跑到自己车前,拽开车门把尹小跳扔进了后排座。然后他开车就跑。
车子开出了很远很远,远远地甩掉了那辆等待尹小跳上车的出租车。当他们路过一家电影院时,陈在把车拐上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停车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又从后边上了车,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显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状的物质打击在尹小跳的脸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挨得太近了,他给了她一种她就要被他咬着的感觉。她往旁边挪挪身子说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他就在这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我早就该欺负欺负你了……他说着,果断而又亲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相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热,他们不断地互相错过,就好像要拿这故意的错过来考验他们这坚贞不渝的情谊。现在他们都有点儿忍不住了,当他们终于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这年深日久的情谊的破坏就开始了。他们却不太在意这已经开始的破坏,仅有情谊是不够的,他们需要这美妙绝伦的破坏。当吻到深醇时刻他们甚至叹息这破坏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晚。
第七章 钥匙孔里的人们.3
他们疯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对方整个儿地吸进自己的心肺。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出汽车里的憋闷。这么狭小的空间配不上他们这无限膨胀的亲吻。他们这才想起来开车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当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放他进来又把门锁好之后,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搂抱着她退她步步后退,直退向小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三人沙发。他终于把她逼倒在沙发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她挤压她。他伏在她身上悄声说着小跳,让我压压你,让我压压你吧……
他的耳语让她心荡神恰,她却不愿意被他退倒在这张沙发上。她从来不坐这张沙发,当她被陈在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来自沙发底部的阵阵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声音吧,她从来都是端坐在这儿的,现在尹小跳和陈在妨碍了她挤压了她——对了,她尖叫是因为尹小跳和陈在正合伙挤压着她,为了他们的欢乐和他们的情欲。她尖叫着打断着尹小跳警示着尹小跳,使尹小跳顽强地推开陈在的肩膀说着咱们上床吧咱们上床吧。
咱们上床吧。
他听见了她的邀请,这么利落而又直白,反而减弱了它本来的色情成分。咱们上床吧——就像在过家家,过家家。
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卧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们在她的床上坐着说话,他们面对着面,把腿盘起来,他们都有这种盘腿的本领。他们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情欲,他们的身体也从这一夜的骚动中解脱了出来。
陈在亲着尹小跳的手说,十年前,我打算结婚的时候,也像你今天问我一样地问过你的,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不爱我?
尹小跳亲着陈在的手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爱我。
陈在说但是你知道我爱你,从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爱你,那时我十七岁,还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就是爱你。中午你在单元门口跳皮筋儿时我还偷看过你,后来你摔了跟头摔散了小辫儿,你狼狈地爬起来跑了。我爱你的狼狈,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体面;我爱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把这些抖露在我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给我这么多劈头盖脸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认识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宝贝,你是我心里骨头里的不动产。你是我的亲人,你一定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告诉你,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总觉得“告诉”的权利是在你手里,从来都是你操纵着和我的距离。今晚的一切我很吃惊,为自己吃惊,也为你吃惊,我想这该不是你一时的冲动吧,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夜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是会显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冲陈在摇着头又点着头,他这积蓄已久的情话让她百感交集。她说我想告诉你陈在,这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我爱你。不是在我的十二岁,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岁,在那些年里我把你看成兄长。我一万遍地想着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从梦里的高空推了下来,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泪和伤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亲爱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有这种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灵魂已经爱着你,可这灵魂却没有通知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确认了一切,我却又觉得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样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见过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狈,我不能把一个这么狼狈的乱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么权利一边哀叹着方兢的弃我而去,一边抓住你就爱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轻浮这样不庄重。也许我太想让你对我印象好一点儿了,我太想让你觉得我不轻浮我庄重了,当我最爱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最排斥你。你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时候我竭力镇静着自己,我现在恨透了当时的我自己:带着那么一种夸张的假高兴,和那么——种做作出来的轻松。我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万美辰这个名字多好听啊……我的心如刀割,却拼命地想着我。是多么懂事!我是多么道德!我是多么不轻浮!我是多么庄重!就让我跺在一边偷偷地爱你疼你吧,就让我把你的幸福当成我的欢乐……
陈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开陈在的手说,可是万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陈在说我却没有给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说什么?
陈在说孩子。
尹小跳说你……不能?
陈在说我不想。我不想是因为我总是对模糊的前景有一种模糊的希望,我对我的生活总是不甘心,找不想让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吗?虽然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怀孕想得都快疯了。但是我不能。我们婚前是有过协议的,只要能和我结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陈在就无法脱身了。他从床上下来,洗了个冷水脸,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个热水澡,她细细洗着她的乳房,让清水和自己的手抚摸它们;她握着喷头痛快地扫荡全身,让充裕的水流喷射她的清静太久的阴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陈在的电话。他说小跳你在听吗?尹小跳说是的我在听。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我要娶你。
“你准备好了吗?”他赤裸着身体躺在黑暗中,轻轻问着远处的她。
她从远处的卫生间推门出来,卫生间的一缕灯光泻进卧室,她就着灯光走到床边。
“你准备好了吗?”她也轻轻问着近在飓尺的他,大胆而又喜悦地望着这个陌生的裸体。
他一跃而起,双手托起浑身发抖的她,将她平放在床上,就着朦胧的光全线他捧住了她的脸。他开始亲她,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亲她的眉毛眼睛亲她滚烫的脸颊。亲她的下巴颏儿亲她的锁骨窝儿,亲她那并不肥硕却筋筋道道的小奶。他还亲了什么?亲她的腰髋衔接的美妙曲线,亲她的膝盖——十二岁跳皮筋儿掉破过的膝盖。亲她的腿亲她的脚,他咬遍她所有的脚趾,他舔着她那微凉的脚面。她被他亲得停止了发抖,她被他亲得活泛起来张狂起来,当他把头滑向她的腿间,用舌尖顶住那里所有的柔嫩和滑润时,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那确是一种嚎叫,不是人类的呻吟,是雌性动物那没有装饰过的欢呼和叫好。那时她的脸也一定是狰狞的,就像所有好到极致的人脸一样。那就是美,是人所不愿承认的美。他就在她的嚎叫声中霸道而又勇猛地闯入了她。
她使他心花怒放,他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他越是怜爱她就越是深入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击她,越是迷恋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要摧垮她。
他无法让自己停止,他没有能力让自己停止。她也不让他停止,她和得上他所有的节奏,没有一丝的紊乱一丝的不如意,他们一拍即合。
他使她心花怒放,她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她高兴他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当他的一双大手兜住她浑圆的屁股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时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来。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依然不能停止。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问声闷气地叨叨着我的小心肝儿我的小心尖尖儿我的小亲我要操烂你操死你!他的汗珠噼噼啪啪地砸进她的眼“杀”着她的眼,他的汗珠也滑入他自己的眼“杀”着他自己的眼。他们不能停止。他们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仿佛世界都赚小,都盛不下他们这叫天喊地的飞驰。这真是一种飞驰吧,他把握着她指挥着她引导着她携带着她,她在他的身下柔似无骨又动如脱兔。
他们互相欣赏义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
他们相互都永远记住了他们这第一次的最后时刻,当他的动作突然倍加激烈,当他突然如一头英俊的豹子那般低吼着告诉她“小跳小跳我憋不住了”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股热流灌满了她的心窝儿,也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幸福。她幸福。有一小会儿她失去了知觉。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回响着他的低吼:“我憋不住了”。她终生喜欢他的这声低吼,那么天真,那么情急,那么像亲人。他们真的是亲人,两辈子三辈子的亲人。
她浑身酥松地醒了过来,发现灯亮了,是他打开了台灯,他正在灯下看她。他向她伸过一条手臂,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滚过,她滚进他的怀里,她的头枕着他那宽厚的肩膀窝儿。他对她说他的肩膀窝儿就是为了安放她的小脑袋瓜儿才长成这样的,正合适,正合适。
两个汗湿的身子又贴在了一起。他说你是我的小亲人。
她说你是我的小亲人。他说你是我的小亲妹。她说你是我的小亲哥。他说你是我的小妈。她说你是我的小爸。他说你是我的小女儿,她说你是我的小乖儿。他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她说你是我的大丈夫。他说我还想冉要一次我还想再要一次!、他们就再一次开始了。他倍加小心地体贴着她,她倍加娇媚地迎合着他。他们如胶如漆,耳鬓厮磨。他们忘乎所以,情投意合。
尹小跳慨叹着这一天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她又慨叹着他们终于拥有了这一天。她被他带给她所有的欢愉弄得哭了起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带着感恩的情怀。他们俯身舔着她的眼泪亲着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的小孩儿,你怎么啦!
就为了他这句话,她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结实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进他的肉里,就像要吸附在他身上永远不可剥离。
暮春的一天他开车带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儿,在接近山的地方,他买了小小的一块地。他告诉她说,我要在这儿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设计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她说是什么?他说是大厨房。她说对了,我天生喜欢大厨房。他说应该说你第二喜欢大厨房。她说那第一呢?他说第一喜欢和我在床上。
她低着头笑了,被他拉着手朝他买的那块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经不再播种什么,一棵半大的核桃树仁立在地头,那满树扁圆的碧绿叶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详而又超然,就像看护,就像守候。他们穿过路边的一些槐树和麦田向核桃树走去,头顶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喷放着清甜而又干净的气味儿。她要他给她摘一串槐花,他给她摘了好几串,笑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她一边嚼槐花一边说你笑什么,你肯定在笑我吃东西没出息。他说你是显得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没笑你没出息。我喜欢你吃东西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你吃过青麦穗吗?他说着,弯腰从麦田里揪了一把麦穗,放在手里揉碎,吹净麦皮,捏一撮放进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进自己嘴里。他嚼着,他说你觉得这时候的麦子是什么味儿呢?
她嚼着已经灌浆的青青的麦粒,一种温暖而又清苍的气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渗透着她的腑脏。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却比槐花更浓郁,比槐花更具打击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气息,那就是生殖的气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驱动着生命那壮丽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声对他说我要麦子,我现在就想要麦子……
他们在那棵安详的核桃树下做爱,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阴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
他一边和万美辰摊牌离婚,一边频频地和尹小跳约会。
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见面,他们不愿意放过一丁点儿做爱的时间,就像要补课,同心协力填补他们自造下的空旷了十几年的沟壑,她经常有点儿撒娇有点儿缠磨人似的对他说,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我。
他说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她说你爱十二岁的小孩?
他说我爱十二岁的你。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丑。
她说不对我不丑。
他说你就丑,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个小丑八怪。
她说不许你这么形容我,我没你形容的那么难看。
他说旁观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会看发展,一个十二岁就长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会越长越难看,她走到了顶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能发展成一个美女。
他说你千万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女人。说着他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亲着她光滑的后脖颈说,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叶人儿!
她在他怀里打着挺儿说,你净瞎说,你怎么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出我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厂也。
他说因为我流氓所以我爱你,行了吧。
她说我要你好好对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的一种痛苦。我不明白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出现。但是它出现了,我看见了。它引起我一种经久不衰的冲动,因为它对我是一种挑战,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让你高兴,小跳这真是我人生的几个大梦之一,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
她说我高兴,只有你能让我这么这么高兴。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高兴,有一封信,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爸,投进咱们大院儿门口的信箱,后来我又后悔了,我想砸了邮筒把它取出来……
在这谈话的开始,她只是为了引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是怎样地爱她。有点儿烧包儿,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到这时,她却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久远的往事,那久远的永不冉现的后医生和尹小荃。所有这一切,她愿意和盘向他倾泻,倾泻这连尹小帆也无法告之的一切。最后她说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说她掉进了井里。你知道的那口井,我们楼门前小马路上的那口污水井。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着一只受惊的猫。他说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儿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进去。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说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他说是啊,谁都知道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说陈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紧紧地把她抱住,无限疼爱地亲着他的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亲他,她有些神经质地亲着他的眉头咬着他的耳垂儿,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她的痛苦彻底说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属于她的罪恶告诉陈在而感到惭愧。
她仿佛又听见了客厅里那张三人沙发底下的不屈不挠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她才偶尔地忆起了奥斯汀的夜
和圣安东尼奥的白天:那鲜花,那河水,麦克的绿眼睛,戈拉谢丝!戈拉谢丝!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啊……可她爱的是陈在。她一路奔逃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怀抱,只有这相知已久的怀抱才能帮助她涤荡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尘埃。
为什么她不说呢?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小点儿,她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他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给她,给她他的“麦子”,就像她愈来愈热烈地企盼着他把“麦子”给她。
秋日的一个晚上他们开车从北京回来,进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们在路边停了车,让车沐浴在暴雨里。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车外的雷鸣。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他们必须做爱,他们乐意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做爱。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着我要麦子我要麦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晕之中被他捧在了上边,捧在了他之上。那时她骑住他,就像骑着一只威猛灵活的豹子,就像骑着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马。她骑着他就着一世界的暴雨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她和他一起颤抖,她也让汽车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颤抖。她从来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激情和力量,她驾驭着他就像驾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无所畏俱了,再也无所畏惧。
第八章 肉麻.1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她来找尹小跳,进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一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吸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色晦黯,身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一种不祥的预兆。她在尹小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吸烟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吸烟的。她却还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吸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儿哪儿都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眼里射出来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毛都给打湿了,有男人爱着、宠着、疼着的女人才会像你这么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从前都显出厚实来了,让陈在亲的吧,肿着胀着好着……还有你的手,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热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热的。过来,过来呀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过来?你怕什么?怕我不干净,怕我有病传染你?从前你怎么不怕我呢?那时候,你想进出版社,让我找那个王八蛋副市长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个大字:不学无术,醉生梦死。小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这八个字吧。从前我趁点儿美貌,现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确得过很多种病。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是什么,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最让我高兴的一种病就是性病。你看现在的大小报纸,广告上和报缝儿里介绍罗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过一回。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就不怕了,治疗性病的药物和诊所太多了,全中国的诊所恨不得都是为了性病而开设。我不怕得性病还因为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摇大摆去治病。有两次我正输液的时候有人呼我,我给他们回电话,就当着医生护士和同屋输液的性病患者们对电话里说,你们说的事我这两天办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医生都在支着耳朵听我的电话,即使在那样一个顾不得羞耻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有点儿为我感到惊愕,为我频频交换着眼色。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是个出众的人,我出众是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谈性病色变。那时候我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愿望,病对人有着如此大的威力,就让我活得像病一样吧,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不,也许活得像病一样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身子,用消瘦的膝盖顶住肚子。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当她们三个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说,欣赏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渴望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她非说这样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给唐菲打岔,她说我给你倒杯水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烟,我让你拿烟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满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然后把身子往沙发上一仰,一条腿平伸着,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姿势邪恶而又放荡。她吞吐着烟雾说,我就是病。后来我得了性病时就不那么急着治了,我要先把他们传染上再说。我要把这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上之后的倒霉样儿。我知道这病难不倒他们,他们有治这种病的秘密渠道,进口针剂、价格昂贵的药……他们都不会缺的,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说不定在家里轻轻松松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愿意想象他们那难受的样儿狼狈的样儿,难受着狼狈着还道貌岸然着……的样儿,真他妈过瘾——找也就配过这点儿可怜的瘾吧。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我不比他们低下,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说是不是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别老那么瞪着傻眼看着我好不好,晦,晦,你倒是说话呀。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找?
唐菲说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一块儿,我就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我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一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咱们这儿的副省长,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手表勾引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一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喜欢表达个人情感的人,他不冷漠,但是很强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我离开铸机厂时我渐渐忘掉了他,后来还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来。去年小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有了那么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学只差差两分没过分数线,他们想求我找关系疏通疏通。我想不起我能有这方面的什么关系,小崔说得找大领导从上边说句话。我说我不认识什么大领导,小崔说副省长俞大声你不认识吗,从前在咱们厂呆过的。他说完和二玲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不太光明的对视,显然他们一如既往地认定我和俞大声有过某种关系,就像小崔毒打我时臆想的那样,就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样。对这类眼神和小动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让我感兴趣的是俞大声现在是副省长。你知道我这人对国家大事从不关心,从来不看电视新闻不看报纸,我这么晚才知道俞大声是副省长简直显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痛快地答应小崔我可以去试试。我按照小崔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俞省长的秘书打通了电话,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前俞省长所在的铸机厂里一个工人,一个普通女工,一个被俞省长帮助过的普通女工,为孩子的事想耽误省长几分钟时间。
两天之后我在省长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掇过自己,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衣裳挑三捡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满意。我知道我这是老了,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得焦黄。我在化妆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色简直难看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我,发现我两颊的皮肉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血液循环吧让我的脸鼓峰起来红润起来。我这不是疯了吗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浓妆艳抹走进了俞大声的办公室,顿时感到腿脚发软。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房间太阔大了。如此阔大的房间就是为了把人衬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了许多。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桌子后边没动地方,指给我桌前的一把软椅让我坐下。他说唐菲,咱们可是有很多年没见面了,秘书说你是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多大了?我说是这样,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女。我尽可能简明地说了孩子的事,因为我发现他就像从前一样,不喜欢罗嗦和过多寒暄。说完我把那孩子的有关材料递给他,找感觉他对我的双手格外注意。这时我忽发奇想,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又一次大胆冒了出来,我把一只手——就是我这只让烟熏黄了手指头的手伸到他脸前,简直快要触到了他的鼻尖儿。我说您尽可以随便看我这只手,您还可以……可以摸它。我一边说一边准备好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把我轰出办公室,那我也不后悔。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非常专注地观察起我的手,他并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儿感动了,因为我立刻发现他握住我的手并非男女的调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像是拿着一件既烫手,又易碎的东西。他的眼光里没有欲望也不猥亵,相反他的眼光是遥远的,落在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感受:当他观察我的手时我也观察了他的手,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当时我肯定是有点儿失态了,心灵深处有个东西指引着我特别想扑过他怀里痛哭一场,不是一个女人哭给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哭给一个大人你明白吗。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立刻松开我的手说,我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吸烟吸得这么厉害。
一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内,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儿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你可以回去了。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俞大声,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省长知道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小跳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阻挡是多么强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一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这么无度地抽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性病,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么!我是肝出了问题,是肝肝肝,是肝癌,晚期!啊,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吧,让我活得像病一样。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一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足蹈。她跪在那里,既不敢鼓动,又无法制止。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毛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恋爱中的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去了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香肠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一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块儿住过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侮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有一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眠药倒在一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一个太狂热地想象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杀了,最后我干脆把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或者说帮我了解一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一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做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朦胧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眼泪不听从她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她们笑着。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尽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戏耍过唐菲,也被唐菲戏要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儿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她醒厂过来,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说过来,过来。尹小跳说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坚持说着过来,过来。她指指自己的嘴说,也许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一个人也没碰过我这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有一回县里一个倒腾汽车发了家的土财主请我吃饭,在饭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亲我。我扭扭脸说干什么呀你。他说你说干什么呀。我说你要想干什么用不着这么费事,咱们现在就可以干。土财主嬉皮笑脸地说:“还当是你得过一会儿才说这话呢,没想到这么痛快。我见过两种女人,低级一点儿的一上来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级一点儿的你只能先动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划到高级一点儿的那边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过来你过来呀,你听我说。我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一还拿得出手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
唐菲顽强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白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唇印。几天之后当她去殡仪馆为唐菲送行时,她觉得那唇印还在她左脸上贴着。一个陌生的花白头发的男人站在殡仪馆门口紧盯着尹小跳的脸,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一件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跳脸上的一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小跳的左脸一阵阵地肿胀。那花白头发的男人盯着尹小跳的脸说,你刚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说您是谁?男人说我是,我是从前她在铸机厂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装束,他穿一件深蓝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长毛绒领子的半大棉袄,过时的样子,却很干净她说您是戚师傅吧?他说我是姓戚。你怎么猜出我姓戚?她说从前……唐菲告诉过我。他说你是她家里……她说我不是她家里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家里的人呢?尹小眺望着远处说,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吧。他说,噢。
他转身去推自行车,一辆老旧的,瓦图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一个当年中国人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见证。唐菲给她讲过的往事由于这辆老“凤凰”的出现变得那么真实和确凿,她想象着当年在她们的校园里,当戚师傅骑着它进来,把它锁在教学楼门口时,唐菲是怎样趁人不备拔了它的气门心。尹小跳望着老“凤凰”上那只凤凰的标志,它那柔美、俊秀的体态,它那高高竖起的三股炯娜凤尾:鲜红的、金黄的和碧绿的,让尹小跳永远对它心生好感。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没而又规矩,使尹小跳很想断定,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唇,也许他还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脸上开口说话。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尹小跳的多心。
沙发还是那套没动地方的沙发,灰蓝色织贡缎面料,柔软而又干净。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张三人沙发走,一边竖起耳朵谛听。
这时他的手在她手里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谛听,此时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间里也不开灯,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原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密实,对面楼房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没有听见唐菲,也没有听见尹小荃,那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这使她有一种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种不敢承认的轻松。当她想念唐菲的时候她也终于放心了她的离去,从此尹小荃仿佛才彻底从沙发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证实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
第八章 肉麻.2
她忽然泪流满面,像是浑身解乏之后的大松懈;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之后,终于被告之可以安睡时自在的昏沉。这时的眼泪就是这样的眼泪,它不急不缓地打通着她灵魂深处的种种梗阻,不急不缓地涌k她的眼。他立刻发觉她在流泪,就着窗外射进来的花花搭搭的灯光,他亲着她潮湿的脸。
他一定以为她这是过度悲伤所至,从殡仪馆回来的人,多半都会有些浮想联翩的悲伤。他用亲吻来安慰她,他还想’要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她不让,她既不让他开灯又不让他亲。她在这时又心生烦躁了,因为当他亲着她的左脸的时候,她再一次觉出了她左脸上有个赘物,这赘物便是唐菲的嘴唇。这使他的亲吻改变了性质,好像他亲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脸上亲着唐菲的嘴唇。于是尹小跳成了陈在和唐菲之间的外人,虽然她和这一男一女那么亲密,但他们对她却视若无睹,只忙着自己的交流。她之于他们,就好比床之于一对正在做爱的男女:他们离不开床,却又根本没把床放在眼里。这感觉弄得尹小跳特别气闷,她躲闪着陈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就揽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着,他觉得她应该休息。
她躺在床上,却不松开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样开始为她脱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脱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顺从着他,似乎很乐意这样。她被脱得只剩下了一条窄小的内裤,纯白的,正面是楼空绣花,四周饰以畜丝的那种。这小小的内裤让他激动,比面对她的裸体更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触到了内裤的底部,那里有一小片柔软的潮湿令他浑身一阵战栗。他伸手便去执她的内裤,她却拼死拼活地不让,她强硬地指示着他引导着他从内裤的一侧进人,他一边觉得有些不舒服,一边也体味着一种新奇的野蛮。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仿佛偏要让他不那么顺畅,偏要让自己也不那么顺畅。太顺畅了就是不顺畅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厌弃了这种新鲜感,因为他一定是给勒疼了。他三下两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儿,痛快地撞击着她。她好像渐渐地从左脸的别扭当中逃脱了出来,他的专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让她感动,她愿意配合他的节奏,她愿意那快乐的极致在她和他体内同时到来。她愿意他爱的真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愿意别的什么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却越来越觉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干涩,左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知道做爱时是不能分神的,皮肤上米粒大的疙瘩痒痒一下有时候都能影响你的情绪。现在她的左脸疼着,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动作着。她忘记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记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动作扫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维有点儿出尔反尔,她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这样!这样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说咱们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说着就动手推他,她把他从身上推了下来。接着她抓起件浴衣就进了卫生间。
她草草冲了个澡,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脸。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一记唇印的,轮廓清晰的淡红色唇印,让所有认识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着清水擦脸,又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杀菌液体香皂洗脸,她没能洗掉脸上的唇印。她望着镜子里的脸想,她其实没有逃脱这一关,她应该开口说话,她必须开口说话,不管陈在对她会有怎样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门厅,就像刚从外面回来,她从门厅起一步,依次熟络而又准确地打开着所有的灯,壁灯,顶灯,镜前灯,落地灯,大台灯,小台灯……她让她的房子灯火通明。然后她把陈在让到客厅小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今晚必须要说的吗?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睡觉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睡觉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一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一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几个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大叫她,她就冲她们走过去了,她就走过去了走进了井里摔死了,她两岁。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时候我正在她的身后,距她十米,也许十五米。我看见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见那天它不知为什么没盖井盖儿,我和尹小帆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了老太太们的招手,她们的招手使她倒着小碎步走得更显急忙。
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务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一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欢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她的不喜欢我完全理解,我的不喜欢我却终生无法告诉她。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我从来不打算把这个犯罪事实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爱之后我却特别想把它告诉你,不是为了表明我的坦白,而是时间越久远,尹小荃落井的样子越清晰。我实在是没有一颗那么大那么有力量的心把这不堪回首的从前装得隐蔽、安稳,它在我的心里闹腾,我需要有人来帮我一把,来分一半儿去吧,这个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一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会着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不管你会怎么待我,你明白吗。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白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一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母亲心脏病发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一个骑车的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干什么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就推车间进了路边的一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身走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一个地方站住了。
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车靠在树上,轻手轻脚地继续靠近她。我终于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冲着井盖儿发愣。愣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她从自行车上抽出一根铁钩子,就是咱们小时候烧铁炉子时,用来钩炉圈、炉盖儿的那种铁钩子,她抄起铁钩子就去钩那井盖儿。
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根本死不了人。也许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的什么东西曾经丢在过这口井里?
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一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一边,只搭住一点儿井沿儿,那根铁钩子也不见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容我多想,我母亲一个人还在医院呢。我回家取了钱。脸盆和暖瓶又骑车回了医院。我在医院守候我母亲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时就听说一个孩子落进井里了。我顿时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开井盖儿寻找什么东西吗,打开井盖几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我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惟一见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一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白什么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一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脸上。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内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他说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一场互不相知的较量,如果你不开口,我也没勇气说出那个晚上。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陈在跟前,她跪下把脸贴在他膝头上说,我爱你陈在。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说,我爱你小跳。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制止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色的唇印不见了,她的脸颊光滑而又匀净。
昨夜的沐浴啊,像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
“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儿求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骚,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设法让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头发的男女其实都比顶着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产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电梯的一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一块儿下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省长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一定有了孙子或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保险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衣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一扇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跳出来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说回家时大太黑了,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书在书包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来往黑影儿里一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一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厂,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第八章 肉麻.3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她在卫生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大学之前他在部队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压根儿就是蔑视的,比如张战友故意把啤酒说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广比如李战友故意把肉说成内,“今天食堂有内呀有内呀广别人大笑,尹亦寻却觉得不高级。再比如战友间写信,开头总有这类的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觉得动情,他却觉得这种修辞上的夸张挺叫人不舒服。有一个爱从书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战友,给自己摘抄这类句子的笔记本起名为“零金碎玉”。战友们齐声叫好,觉得奇妙极了,尹亦寻却觉得这“零金碎玉”又小气又贫气。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自认他的美学趣味是高于他的战友们的。只是他却没有觉察出章妩在卫生间的巨大响动。他愿意相信从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她这习惯是中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有点儿自虐,有点儿神经质。而当她退休之后有更多时间要和尹亦寻在家相处,她的许多坏习惯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尹亦寻涌来。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蔑视。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盂由由的母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一样。由由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一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工人文化宫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不狼狈。以后一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
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一点儿的权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欲望。一种我的脸我负责、大主意找自己拿的决心就这么形成了,章妩去医院垫了她的鼻梁她对医生在她鼻梁上实施的手术是满意的,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鼓峰的鼻梁,看见由于鼻梁加高,她那两只眼睛的距离也骤然拉近时,虽然有些轻微的不适,但还是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兴奋。她没有想到尹亦寻从此和她分房睡觉了,而尹小跳不仅拒绝和她一块儿上街,竟连家也很少回了。她借口出版社忙,一个月一个月地呆在自己房子里不露面,万不得已回家一次,她也会尽量避开章妩的脸,并且拒绝章妩看她的脸。她能准确地感觉章妩对她的注视,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后,即使章妩在客厅遥远的一角,即使尹小跳正闭着眼,她也能知道章妩在看她。这使她心里憋火,使她会忽然发作,她说妈您为什么老看我您老看我干吗您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强迫别人和我一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强迫家里人看您,强迫家里人接受一个陌生的人一张奇怪的脸。从前您的脸很真实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p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一下。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人一种夸张的戏剧性感觉,有点儿不祥的意味,又有点儿滑稽的成分。尹小跳难以一语道出心中的复杂感受,她却本能地判断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与疾病无关,它仍然联系着美容。她坐下来,坐在章妩对面,飞速扫视了一下她的脸和脸上的墨镜。
由于鼻梁的增高,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一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
尹小跳说为了我?
章妩说是啊,为了你。
尹小跳说他是准备离婚,不过不是“闹”,他没有“闹”,据我所知万美辰也没有跟他“闹”,他们在做一些探讨。您能不能不用这个“闹”字,这种市民气十足的用语。
章妩说闹不闹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为了你,是不是。
尹小跳默想了一会儿说,是。
章妩说小跳,我想告诉你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大院儿里都传开了,我和你爸跟陈在的父母都是同事,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很让我们难堪,况且……
尹小跳不耐烦地说况且什么?
章妩说你这是在催我说呢还是在打断我?况且离婚是很复杂的事,陈在是个结婚十年的男人,他不一定能离。
尹小跳反问章妩说您怎么能断定他不能离,在我的事情上您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些吉利话呢?
章妩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我和你爸都愿意你的个人生活有个好结果。但是跟陈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要一时冲动。为什么你们不能继续保持从前的友谊呢,从前,从前你们的那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尹小跳说从前我们的关系是很好,没有从前那么好的关系也就没有今天这种现状,所以这不是一时冲动,至于您要对我负责任,我感谢您的爱心,但让我不舒服的是您为什么戴着墨镜跟我谈这么严肃的事,演戏似的。您能不能摘了墨镜跟我说话。
章妩说我戴墨镜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刚做了眼皮儿缝合术,还得有个过程才能恢复正常,我怕你不愿意看我,我垫鼻子时你不就不愿意看我吗。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章妩把墨镜一摘说那我就摘了!
她摘了墨镜,她那红肿的眼皮儿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的确说过她的眼皮儿已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缝眼皮儿,然后她还要收双下巴颂儿,还有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肪等等等等。她这种奋不顾身地在脸上大动干戈,她这种把钱大把大把扔进医院整容外科的疯狂行为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同时她也是愚合的,为什么她就不想想,以她现在的形象,以她这种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又戴着墨镜的样子,怎么会有可能跟尹小跳谈什么严肃的个人人事呢。与其说这是她对尹小跳的关心,不如说尹小跳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她的确不乐意看见女儿和一个已婚男人做着危险的吉凶未卜的来往,但是她没有能力稳妥。庄重地表达她的忧虑和她的关切,她的古怪面容只能更添几分尹小跳对她的不信任感。
尹小跳鄙夷地说,您以为您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我听您的劝告?
章妩说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尹小跳说那不一定,我妈长得不是您这样,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不认识您。您不是还要缝下巴颏儿。拉皮什么的吗,到那时候我就更认不出来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您又不是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您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形象让我们难为情让我们受惊吓!
章妩说别夸大事实了,我真吓着你了吗?我吓着你了你还在这儿跟我吵?
尹小跳说我跟您吵是觉得您即使把我叫回来说着陈在离婚这么大的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您的全部热情都在您自己的脸上身上。您使我无法跟您说我自己心里的话,一个女儿应该跟母亲说的所有的话,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婚姻。
您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您让我回来也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
章妩说我不是兴致所至,你和陈在的事我是真心惦着的,我再怎么整容也是你妈!
尹小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您是一个……一个……
章妩说一个什么一个什么?
尹小跳说您是一个怪物!
尹亦寻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斥责尹小跳,说她不该这样出言不逊。他还说小跳你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谈呢。
尹小跳很不情愿地随尹亦寻走进他的书房,故意选了一把离他很远的椅子坐下。
她对尹亦寻今天表现出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他站在章妩一边指责自己出言不逊感到不满。不错,她是出言不逊,她对章妩用了尊称“您”,却说“您是一个怪物”。可事实本来如此,这一点尹亦寻心里比谁都明白。和尹小跳的出言不逊比起来,章妩的形状给他的刺激要大得多。他当真能够容忍一个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戴着墨镜的女人和他生活在一座房子里,大声漱着口、大声咳着痰在他眼年前晃来晃去吗?他当真变得那么大度那么无所不容了吗?还是因为在陈在的事情上他和章妩达成了共识,他就暂时地忘记了她的不顺眼,和她共同把目光对准了尹小跳呢。尹小跳有一种预感,在陈在这件事情上,尹亦寻和章妩是意见一致的。
果然。
而且,尹亦寻态度的坚决程度更甚于章妩。
他明确地对尹小跳说我反对你和陈在这样来往下去。
尹小跳况我们是认真的,他正准备离婚。
尹亦寻说什么叫正准备离婚?你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
尹小跳说爸您这样说话好像是陈在正在骗我。陈在和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和你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您明明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公平地说他呢。
尹亦寻说我是了解他,可没像你那样被他迷与惑。
尹小跳说他没迷惑我,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尹亦寻说你的可怜就在于你不自知这种被迷惑。你当然被他迷惑了,他有条件被你迷惑:功成名就,省内省外设计了一些房子,钱也有了,家也有了,多余的时间精力又能拿出来体贴你。可是照我看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他是赶上了好时候,他一帆风顺是上辈人牺牲了所有一切从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中换来的。他到苇河农场那种地方去过吗?没有。
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正在农场拉砖呢。那时候我的设计在哪儿呢我的作品在哪儿呢,我只配驾着本应马拉的大车日复一日地拉砖。我们眼前总是有许多坑洼,然后我们跳进去,用脊背铺平了路,陈在他们就上来了。还有他的那些作品,依我看也并不都是成功的,比方他设计的福安出版大厦,我看就不怎么样。
手于小跳立即打断尹亦寻说我看就不错,我最喜欢陈在设计的出版大厦,福安这种地方需要有这种建筑,从材料到造型,质朴而又个性十足。
尹亦寻显得激动地说,免了你那个个性十足吧,楼体外墙下半部分用灰色耐火砖还算说得过去,上半部分为什么标新立异要用巴西火木呢,他考虑到福安的干燥气候不适合用木头装饰外墙了吗?出版社因为有钱居然还就通过了这种设计,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个性十足”!
尹小跳说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说到陈在的段计您就那么激动。
尹亦寻说我激动?我是在陈述我的看法,难道就因为出版大厦是陈在设计的,我就连谈谈自己的看法也不可以了吗?
尹小跳说可以可以,您干脆就说他的设计什么也不是算了,既然您对贬斥陈在的作品有这么大的兴致!
尹亦寻说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在激动?老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为了陈在不顾一切的激动。他还远不是大师级的人物,我即使不站在内行的角度,即使我就是一座建筑的观众,我也有权发表我的意见!
尹小跳望着她的激动不已的父亲,就像以来也不认识他一样。他的几近失态的样子,他那番尖刻的对陈在作品的评价使人觉出了他的可怜,他们这一代人的可怜。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她忽然很想缓和一下气氛,她很想安抚一下尹亦寻的可怜。她说爸,刚才我表现得很不冷静,陈在有些设计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尹亦寻高声打断了尹小跳:何止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他的有些设计简直叫人无法容忍,比如市中心的云翔广场,活像一枚炮弹被斜着削去一半,那个斜面就像一张扁脸,炮弹上长着一张扁脸,其丑无比其丑无比。
尹小跳强耐住性子说我说的遗憾不是指云翔广场,云翔广场还是他的获奖作品呢。
尹亦寻说我就知道你得向着他,刚才你向我承认你不冷静完全是言不由衷。获奖作品怎么了,获奖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反之,优秀的常常不能获奖。
尹小跳觉得尹亦寻是你怎么跟他缓和也缓和不了了,你怎么要压下他的激动也压不下了,她索性就再次不冷静起来,她说爸您说得不错,您是不是想说您的设计就没获过奖但您的设计是优秀的呀?您是不是还想说您现在竞争不过陈在他们这批人并不等于您比他们差呀!我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听懂了!
尹亦寻说你在讽刺我,你可以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结婚的男人就讽刺你的父亲。
尹小跳说我知道他能跟我结婚。
尹亦寻说我知道他跟你结不了婚。
尹小跳说为什么?
尹亦寻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经常想要离婚你知道吗?
尹小跳说那您为什么不离呢,也许是因为在您生活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爱的目标。
尹亦寻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尹小跳说那您也不能为了您的这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就阻碍别人可能得到的幸福。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跳说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意思,但是您逼得我非说不可。我的意思是您嫉妒,您焦虑,您心理不平衡。您不愿意正视年轻人的成就,您也不愿意正视您自己生活中的麻烦。您,您连您曾经受到过的感情上的伤害和愚弄都不敢承认。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是个强者的形象了吗,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能忘却从前的一切厂吗?其实您一点儿也没忘,您也不是个强者,强者不会像您这样动不动就激动就发怒。您甚至不能把这激动和发怒化作动力投人到您的专业当中去。您会说时代耽误了您风华正茂的时光,您也冉没有机会像陈在他们那样去英国或者什么别的国学习。时光是不饶人的,您应该敢于承认这时光的不饶人,您不能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无辜的陈在身上。您知道吗,刚才当您那么不遗余力地贬排除在的设计时我并不气愤,我只是感到悲凉,我为您感到悲凉。刚才我跟您说过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我觉得我能够理解您的痛苦。许多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是能理解您的痛苦的。有很多次,有很多次我都想管您说出来说出来。但足您的表情和态度制止了我,使我知道了您也深知我的“知道”。您很惊恐我的“知道”,您更畏惧我把这“知道”说出来,仿佛那样一来您就丧失了一个家长一个父亲的尊严。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试着想想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因为您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而我作为女儿,为消灭我的家庭的痛苦曾经做出的可怕而又愚蠢的举动您终生也不可能知道,我终生也不会告诉您!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我说完了。
尹亦寻说你给我滚出去!
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1
三年之后。
就在这个晚上,陈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阅读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书。夜深了,她感到困倦,情书们纷纷扬扬铺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时收拾不起它们,就那么让它们乱七八糟地呆着,她滑进被窝儿睡了。
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她知道这是陈在,只有陈在有她这套房子的钥匙。她就用不着睁眼,陈在进门她永远用不着睁眼。她迷糊着自己听着房间里的响动,很轻微,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接着她听见了卫生间的水声,他的身体的干净的气味儿和着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袭来,他踩着地上那些散乱的情书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轻轻亲亲她的鼻尖儿,他钻进被窝儿,紧紧拥住她的温暖的裸体。他试图叫醒她,他说小胶皮糖我回来了,我的小胶皮糖我回来了——他很喜欢用这个称谓喊她,他的小胶皮糖。她迷糊着自己把头枕在他的肩膀窝儿上,她想为什么她没把那些情书收拾好再等他回来呢,一会儿天亮了他会不会发现这些情书呢。她似乎有点儿不愿意他发现那床上地上的情书,她似乎又有点儿乐意他也读一读它们。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是她的虚荣心又来了吧,来得不是时候,而且不道德。她渴望陈在这个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去读别人给她的情书,以证明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因为她曾经被那个别人那么深切地爱过。她是多么地不自信啊,当她就要结婚的时候,她竟然会想到求助于这些陈旧的情书替她助威。她觉出耳朵痒痒,是陈在正舔着她的耳朵。他终于把她弄醒了,然后他翻身压住她爱她。床上的情书被他们的动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陈在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他和尹小跳做爱时他永远是这样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让她快乐计她满足的盛情她永生难忘。那确是一种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丰厚的滋养。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养她,她觉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处有一种强烈的难以扼制的抽搐,当她醒过来的时候,那抽搐还在继续。她叹息着,为这从没有过的感受觉得难为情。
梦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陈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阳映照成半透明的窗帘,决定把床上地上的情书们都烧掉。她愿意以此截断从前的一切,虽然以陈在的人品,他不会在意她对它们的保存,那她也愿意烧掉它们,和陈在一心一意相爱过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点,之后就开始了她的焚烧。
她把情书放进一只不锈钢洗菜盆端进厨房,划根火柴点着它们,用一双筷子轻轻翻动着火中的纸页,为的是让它们焚烧得透彻。她这种焚烧的方式看上去有点儿像是烹饪的一道程序,是同饮食有关的一个作为。她那细致的一丝不苟的手势仿佛不是在消灭着什么,而是在制作着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确是用这焚烧在制作,不然她为什么要选用厨房里的器皿呢。终于不锈钢盆里只剩下一堆轻薄的灰烬,很轻薄,几乎没有重量。她把它们收进一只喝果汁的玻璃杯,再冲人一杯白开水,水就黑了。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写给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满纸满页手写出的纤细的小黑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狂乱的爱,就都在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种把它喝掉的欲望,让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体里存活或者灭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后来就大口吞咽起来,最后她喝光了它,这杯黑水。
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她惯常喜欢坐的那只单人小沙发上。她的肠胃没有任何不适,她自信她的情绪也是镇定的;。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尹亦寻和章妩,陈在已经离婚。三年前他们不是说他离不成吗,他们不是说尹小跳太轻信他吗,尹亦寻不是让尹小跳“滚出去”吗,现在他离了,货真价实地离了,她要打个电话告诉二老,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怀着得胜者的小得意,也有让二老放心的心情。自从尹亦寻让尹小跳“滚出去”之后,她只在年节才问一下家。但是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是尹小帆打来的。
近来她们的通话内容多半和章妩的整容有关。最初,当尹小跳怀着义愤的心情在电话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妩垫鼻梁缝眼皮儿时,她以为尹小帆会比她更加义愤,谁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这不是又有了一个新妈吗!说完她又笑起来,笑得直咳嗽。她这种无法克制的笑让尹小跳不舒服,这笑不是义愤,却也不是赞赏,这笑里有一种与己无关的看笑话的成分,而尹小跳的义愤又加剧了她更厉害的笑。她实在是盼望国内的日子出点儿笑话吧,她还有一种要看看章妩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妩整容后的照片寄给她,尹小跳拒绝,她索性就直接给章妩打电话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间接地鼓舞了章妩继续整容的斗志,章妩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电话里公开和尹小帆讨论她的“紧皮”设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设想。章妩和尹小帆,这对母女就因了章妩的整容而变得亲密起来,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话时,带点儿讥讽地说,小帆,你给妈的精神赞助已经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术可是我一个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这种手术有危险吗,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呀。尹小帆说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时我会回去的。尹小跳一边听一边直想摔电话。
尹小帆这次的电话不是讨论章妩的整容,她说姐,你猜谁到芝加哥来了,方兢。
尹小跳说是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介绍你认识他。
尹小帆说用不着了我已经认识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学演讲,我为他作翻译。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我说了我是你妹妹,他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接着他就请我吃晚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没提起你,他倒是不断称赞我的英语。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后来我还开车陪他去看美术馆,他喜欢夏加尔的画,他喜欢这个犹太人。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为什么老说是吗是吗,你不想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吗?
尹小跳说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说可是我想告诉你,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后来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儿过了夜。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应该说他是挺不错的男人,可惜我不爱他,他有天真之处,告诉我他的两颗牙齿在化脓,我就再也没兴趣了。可是就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怎么样呢你怎么样呢?
尹小跳做了个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说,小帆我想告诉你,陈在已经离婚了。
尹小帆说是吗。
尹小跳说我想你应该为我高兴吧?
尹小帆说当然,我……为你高兴。
尹小跳放下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水在她的体内游走,方兢书写的汉字布满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身体被那已经逝去的久远的真爱所充盈,心中没有恨,只有飞向未来的憧憬。
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办公室,她接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万美辰,是陈在的前妻。
万美辰突然出现在尹小跳的办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间有点儿心慌。倒不是害怕万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经不是一对夫妇间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陈在结婚了。她不怕万美辰,她只是有点儿心慌,一种愧疚和怜悯的混合感受。
她把万美辰让在靠近门口的那组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她并不死盯着万美辰看,却把万美辰看得很清楚。陈在说过万美辰比他小十岁,那就是比尹小跳还小五岁了,此时她该是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却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年轻。她人比较文明,额头却饱满,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用一枚红木发卡别住。眉毛淡淡的,两只大眼睛看人时不带恶意。她脸上的修饰和身上的装束也是得体的,尹小跳想起陈在说过她在中学作美术老师。不错,她是挺像个教美术的女老师:规矩、本分里又谨慎地透出几分追求浪漫的情调。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烟,对尹小跳说,我可以在这儿抽烟吗?
尹小跳说应该说是不可以的,我这儿连烟灰缸都不设。
她忽然显得手足无措,她说是这样,我在学校里,在学生们面前是从来不抽烟的,只是我在你这儿……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很紧张,我想烟也许能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我还是不应该抽的,我知道。
万美辰向尹小跳承认她紧张,使尹小跳觉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个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在万美辰眼前说,你可以把烟灰掸在水里。这有点儿游击习气,但比较实际。
万美辰说好吧,就点上烟吸起来。她点烟、吸烟、掸烟灰的动作既不连贯也不自如,显然她还是个抽烟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觉得她刚学习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陈在离婚后才学会的。烟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抽着烟的万美辰却给人一种未成年人之感,一个背着家里大人“学坏”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说尹小跳不讨厌陈在的这位前妻,可是她来找她干什么呢?
万美辰说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找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我不会等到离婚之后再说的,我会在离婚之前找你,我会恳请你放了陈在,把他还给我,这些年我不是没这么想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和陈在离婚,我知道你们也快要结婚。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你?我找你干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在路上我还拼命地问着我自己。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我还是那么爱陈在,我是如此渴望接近他,因而也特别渴望接近他最亲近的人,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个事实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吸里有他的呼吸,你的眼睛里有他的目光,你的皮肤上有他的体温。当我推门走进你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你时,这么近地看见你时,他身体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见了闻见了,就为了这个我要来找你,我要和你坐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我不是来抢夺什么声讨什么的,我一万遍地想着,我和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跟我结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他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但是这仍然不能阻挡我对他的爱。离婚之后他把房子留给我,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我也知道他现在在南方。我于是特别想看见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显得和他近了一点儿,并且安全,安全你知道吗,你使我感到安全。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抽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抽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水中,微微前倾着身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交通规则骑车飞快闯了红灯——我正急着去那个厂长家。我撞到了陈在的车上,整个儿人掀下车来,膝盖擦破了,手也有些擦伤。陈在很着急,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带我处理伤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他问我头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说没有没什么事,他却坚持要我去拍头部x光片。一切检查做完之后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母说明情况,最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bp机号码和手机号码——那时候手机还是极少有人具备的。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这些号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他很绅士,他实在是很绅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我不是不相信社会上终会有一些优秀的男人,可我还没有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第二大我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接的,这证明他没骗我,没给我留假号码。这使我有一种偷偷的欣喜,这欣喜不单因为他给我留的是真实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伤得怎么样,如果需要他可以开车带我去医院换药。我说了需要,我确实有一种看见他的需要。然后他就开车来了。一个月当中,我们去了医院四次,我们在车里聊天,当他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大学生时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法国的巴尔蒂斯,我很茫然,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巴尔蒂斯的画,即使是印刷品。陈在并没有笑话我的无知,他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当我伤好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暑假结束后我返回学校,我开始给他写信,也可以说那就算是情书了吧,我还画了很多连环画,类似当下的“少女漫画”之类吧,这些情节性的钢笔线描画讲述的都是我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我把这些寄给他,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尹小跳请你注意,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然后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见他。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学生,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激动,一再逼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后来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爱不爱他。他的话带给我希望,我就说了一句很健的话,我说可是你毕竟知道我是爱你的呀!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深的一种无奈。我在觉出自己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胆大起来,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资格和他爱的那个人竟争。然后我问他这样行不行,他告诉我这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感情不是用来打赌的,我说可我打赌是为了得到爱情。他说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知道他实际_广已经拒绝我了,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高烧了,近40度的高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高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内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话大约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家人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医院看我了,他坐在床边握住我滚烫的手,我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肯定计他动了侧隐之心;他对我说好好配合医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他这话使我失望已极的心如同死灰复燃,他这话是我最好的退烧良药。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够这样神速地退烧,就像我不理解我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发烧;我却知道我真的是病过,这就是爱情病,爱情狂热病,我全身心地跳进了我自造的这个爱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却没能看见他,他出国了,我也要开学了。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春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强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毛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就差强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父亲打开房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双手捧住我冰凉的双手,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水吗?
万美辰摇摇头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
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色。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强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父母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父母家我都喜欢在阳台上站着果会儿,站在那儿可以看见设计院那个小花园。我站在阳台上内心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见你。我知道你和陈在住同院儿,你的父母现在还住在设计院里。星期天你是不是也会回家看看父母呢?我是那么盼望看见你,看见你这个全世界我最惧怕看见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绘着你的形象,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丑。但是我从来没有在设计院碰见过你。然后就到了这个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冲着小花园张望,我想在那个小花园里,有没有发生过你和陈在的什么故事呢。那是一个很俭朴的花园,法国梧桐、绿篱、青草和一些并不娇贵的蔷薇。它们不像公园里的花草,没有刻意招引游人的气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小花园,臆想着你会从那儿走出来。这时我看见了陈在的车,他把车停在楼门口,下了车,又跑到后边打开车门。我就在这一瞬间把自己隐藏在阳台上那棵硕大的桂树后边,因为我就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为你打开车门。果然你从车里出来了,他和你又站在车前说了几句话,你就顺着楼前的小马路往大院儿里边走了。陈在的母亲听见汽车的声响也来到阳台上,我问她和陈在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呀?她说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们住同院儿。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强大压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型、衣服、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波斯菊的亚麻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的形容:头顶波斯菊。总之,你头顶波斯菊。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万美辰说着,移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离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觉得她的鼻孔在翕动,这使她有点儿像个对人类无害的、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许她唤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过尹小跳嗅出陈在的气味儿。她必须靠近尹小跳,她离尹小跳越近就离陈在越近了。也许她的鼻孔并没有翕动,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种感觉,她觉得万美辰如此地渴望接近她正是渴望着接近陈在——正如她们第一次见面万美辰就告诉过她的那样,这让尹小跳感觉出些微的不安全,这又让尹小跳感觉出她正不知不觉受着万美辰的吸引。万美辰不是来诅咒她,挑衅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约会简直有点儿倾诉的意思,充满着坦诚和赞美交相辉映的色彩。万美辰,她不是太真挚就是太狡猾,只是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她问她什么来着?噢,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有过那样一顶草帽。
尹小跳说我是有过那么一顶草帽,我想起来了。亚麻绦子边,上面印着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波斯菊,我喜欢。我第一次看见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园,那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我们抬着自制的花圈从学校出发,走很远的路,吃一路的黄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园把花圈献在烈士墓前,再听陵园讲解员为我们介绍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迹。记得有一次是个年轻的女讲解员为我们讲解,她把我们领到一座汉白玉墓前,墓中埋着一位抗日英雄、八路军的女除奸科长。她被叛徒出卖,让日本鬼子抓住,他们挖了她的乳房,为了制止她愤怒的大骂,他们又割下了她的舌头……这个年轻的女讲解员开始为我们讲解,这个讲解员太年轻了,就像一个中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有一张那么圆的圆脸,那么圆的圆脸和肃穆、庄重仿佛怎么也搭配不起来。她开始讲解,她说“同学们”……她又说“同学们”,然后她就笑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这么肃穆的场合大笑。她大笑了,带着哭腔的笑,声音由低到高,她的肩膀耸动着,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笑,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笑。我们早就接受过教育:在烈士陵园里是不能笑的,在这方面我们都有很强的控制力,有的同学还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样子。我们都被她的笑给吓着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后来班主任把陵园负责人找来,负责人把那个大笑不止的讲解员带走了。后来听我们的班主任说,那个女讲解员被判了刑,她犯了反革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长大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她一定是太想严肃地做好讲解工作了,结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时候笑起来,如同在从前的年代里,我们越是叮嘱自己发言时不要说错话不要说错话,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越能喊出反动口号。我们换了讲解员,一个老年男性,我们站在抗日女英雄的墓前听着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这时候看见了墓前的几株波斯菊,是假花,因为波斯菊是不会在四月开花的。不知道这是谁献给女英雄的,怎么想起献波斯菊呢,是因为烈士生前喜欢这种花吗。我喜欢波斯菊,喜欢它长长的花茎和单纯的花瓣。后来,当我在福安西部山区,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坟上见过真的波斯菊之后,我还喜欢它在硬冷的山风里那种单薄而又独立的姿态。我想起了烈士陵园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个圆脸女讲解员总是混为一人,也许当年她们俩离得太近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圆脸讲解员就是从墓中跳出来的,她跳出来了,笑着,而她的头顶上生长着纤细的波斯菊。我喜欢我曾经有过的那顶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无声无息的,人们看不见我,只看见我头顶上盛开的波斯菊。
你说得真好;头顶波斯菊。你说,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头顶波斯菊的那一大吗,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你怎么看?
万美辰出神地听着尹小跳说波斯菊,她第一次听尹小跳谈到自己和自己小时候,她把这看成友好的征兆,她本来也不是向尹小跳表达恶意的啊。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万美辰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大,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陈在上楼来了,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我对你只字不提,他对你也只字不提。晚上我们回家,我坐在车里你坐过的那个位置:右后。空气里好像还有你的呼吸和痕迹。我索性闭上眼一路不说话。陈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到家了,我们洗澡,上床,做爱。他非常非常主动,少见的主动,一切都不同寻常,我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他就要给我一个孩子了,请给我一个孩子请让我怀上一个孩子!我向他献媚,诱骗他配合我的愿望,我们互相说着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当我激动不已就要达到高潮时他忽然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断万美辰说请别再说下去了。
万美辰说别打断我必须要说,他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令我悲愤欲绝,可是你猜怎么样?我居然哺哺着答应着他。这不是我的下贱,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着如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认为我就是你,也许他会让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败了,他也为自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确认了你是他心中的爱人,你,头顶波斯菊。
我坐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脸,我把额前的刘海儿向脑后梳去。我要改变一个发式,我要剪掉披肩发,露出我的脑门儿。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敌人,可是我多么想要变成你。有一天我戴着和你的草帽一样的草帽,穿着和你在那个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样的裙子坐在房间里等陈在回家。
他回来见到我果然一愣,接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尹小跳,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怎么可能把我真地变成你呢。你到底摧毁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恨你,因为我爱陈在,就应该连陈在正爱着的人一块儿爱——这是太困难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够做到,我就是个胜利者了。我试图接近你,请你允许我接近你。
陈在的归来打断了尹小跳和万美辰的约会,陈在兴冲冲地告诉尹小跳,他在广州定购了一套很实用的瑞典厨房设备,洗碗池是带粉碎机的,尹小跳肯定特别喜欢。他亲着尹小跳说家里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事情吧?尹小跳说一切都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她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缠在他身上,迷醉地听着他那由于急促就显得粗重的呼吸,隐瞒了万美展和她的约会。
她对她的隐瞒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兴奋,她还不太清楚自己要怎么样,她只是发现,万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经把她吸引。
夏天的时候她背着陈在给万美辰打过一次电话,这次是她主动约了她。她约她到“由由小炒”见面,她要在那儿请万美辰吃饭。她是要以此“勾引”万美辰继续坦陈她和陈在的往事呢,还是用请吃饭表达对万美辰叙述从前的真挚谢意,还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为尽管双方都没有恶意,但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太安稳。
万美辰如约来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门口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头戴饰有波斯菊的草帽,穿着尹小跳也曾有过的一条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觉得那不就是又一个自己吗?万美辰和她难道不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男人如果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妻子相貌再不一样,也必有某些常人觉察不出的相像之处。
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像呢,她们的相像不会只因为头顶那无声无息的波斯菊吧。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尹小跳问万美辰。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万美辰问尹小跳。
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2
孟由由给她们拿来一瓶“五粮液”,万美辰说,好,五粮液好,陈在白酒只喝五粮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着尹小跳,鼻孔又开始翁动。
尹小跳不说话,她心说是的,陈在就是爱喝五粮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会喝了。可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万美辰展开讨论,两个女人共同议论一个跟她们有着特别关系的男人的生活习惯,这让尹小跳难为情,井且她觉得这也是对万美辰的伤害。
万美辰说咱们用茶杯喝吧,要么用饭碗。我看电影里那些为壮士送行的场面,他们都是用碗盛酒的,没有人捏着小酒盅。
孟由由说万老师,咱们又不是壮士,又没有酒量,咱们不用饭碗。孟由由的女儿是万美辰中学里的学生,所以孟由由管万美辰叫万老师。
万美辰说咱们不是壮士咱们是壮……咱们是壮女吧,何况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还是拿碗来,请倒酒吧。
孟由由拿来三只饭碗,将一瓶五粮液分别斟人碗中,酒香扑鼻。
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身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根稻草。这稻草让我明白我还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能再这么纠缠你了尹小跳,来,喝酒!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液。然后她放下碗说你们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残忍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缠我,你不要这样形容自己。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欢我这么亲近你吗?当你听说我要远走加蓬的时候,你灵魂深处肯定是大松一口气的,只是表面的那个你暂时还不能正视你的灵魂,你觉得你对我抱有歉意。这种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后天的教养教给你的。你不觉得我的话有……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乱纷纷的,一副主人疏于整理的狼狈样子。她们把万美辰扶进卧室让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见了陈在和万美辰的大床。尽管陈在早已不在,那大床还是并排放着两只枕头,一团毛巾被散在床的左侧,那右侧就是万美辰习惯性地为陈在留出来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陈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侧。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床的中间,即使陈在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万美辰醉着躺下了,即使醉着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侧。尹小跳望着这张她不愿正视的大床,心里有种异样的难过。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日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上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毛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中共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水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欢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缘故。孟由由,不论她自己是否觉得幸福,反正她总是能给尹小跳带来浑身放松的幸福感,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朋友。她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对尹小跳的一切永远准备着帮助,却永不随便判断。孟由由!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照这个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小时候,咱们在家设宴的时候我觉得当厨师是最幸福的。现在我开了饭馆,倒不觉得幸福了,当然我也没觉得不幸福,这就是一潭死水。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真实,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干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藏着金黄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嫩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日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日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日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开房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身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皮肤太粗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酒店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毛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高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内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美国,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美国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吞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身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小腹。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吸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内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北京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春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兴趣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身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毛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北京,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身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抚摸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满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高兴一点儿你高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高兴我挺高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脱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色纱帘。这会显得古典、传统一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色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高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母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毛膏,身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母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母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身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身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喜欢: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个孩子在瞪另一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真实的导火索。假如章妩以长者身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母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一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儿粗暴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母亲没有发现章妩这粗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一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身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压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身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母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母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身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侵犯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抽抽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压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压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压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压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压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压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母兽一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麻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人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说你干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干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压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毛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母亲身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插话了,她染着黄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毛育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毛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黄头发紫嘴唇”的插话鼓舞了孩子母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黄头发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暴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一使劲儿甩开孩子母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母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黄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母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高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母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渴望。是的,对母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内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贯穿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母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唤醒了尹小跳内心深处母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母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母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母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内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一杯水。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身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我整容的最真实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你爸不高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身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
第十章 内心深处的花园
秋天到了,婚期近了,尹小跳却经常无缘无故地和陈在发脾气。有一次,当他冲她背过身去的时候,她发现他后脑勺儿的头发怎么像少了很多似的,他已经有点儿提前谢顶的意思了吧。从前她不是没有注意过他的后脑勺儿,那时候她为什么不觉得他头发少呢?她把他的感觉告诉他,他说十年前我就是这样啊,小跳你真的从来没发现?
尹小跳不说话了,如果她真的没有发现陈在这十年前就如此这般的后脑勺儿,只能说明她对他的了解是不够的。这让她心慌,让她不踏实。她心慌着不踏实着,便表现出更多的任性。她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让陈在一遍遍地喊她起床,一遍遍地管她叫懒孩子。她就一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就知道你嫌我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懒了。
他说我不嫌你懒啊,可是我不叫你懒孩子你还不起呢。
她说你真不嫌我懒?
他说真不嫌。
她说那你得对着我的耳朵说。
他就对着她的耳朵说。
她还不满足,说你还得说你爱我。
他说我爱你。
她说你是不是最最爱我?
他说我最最最爱你。
她身子向后一仰又把自己扔在床上。她这灵活而又散漫的动作最能激起陈在的欲望。那时窗帘还没有拉开,诱人可以做点儿什么。他就翻身上床,把她紧紧抱住,把头埋在她温暖的胸前。
当夜晚来临,她不断地对他提出要求,满嘴过分放荡的话,她还要求他虐待她。他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像害了热病一样地浑身颤抖,像世界末日来临一样地发癫发狂,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最后离别之前的纵情恣意……他不敢想下去了,前景是美好的,他爱她,什么也不再能够阻挡他爱她了。这个深夜,月明风清的秋日的深夜,他们把窗帘拉开,让月光泻进来铺满大床,他们就在月光下做爱。月光使尹小跳的癫狂化作了柔媚的对陈在的配合,她的闪亮的身子在月光下起伏如软缎被微风鼓荡。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一切是这么和谐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她就在他的爱抚中沉人酣梦,哪怕永不再醒永不再醒。
他注视了一会儿安睡的尹小跳,就悄悄下床走进客厅。他站在电话前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话筒开始拨号。他在给万美辰打电话,他一定是听说她要去加蓬了。他没有留意卧室里安睡的尹小跳醒了过来,尹小跳披着睡衣来到客厅门口听了陈在的电话。当他放下话筒时她打开了灯。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她。
她返回卧室给他取来睡衣帮他披上,然后他们坐下。她说,我听见了你的电话。
他说我想你会理解的:她,她们家是南方人,夜里睡觉喜欢开窗子。从前关窗子是我的事。现在是秋天了。风很凉,我怕她一个人不记得这些事。
她说陈在,你别解释了你没错。
他站起来说咱们睡觉去吧。
她说别,听我再说几句话。
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说你的脚很凉。
她说我不怕。
他就把她的双脚拿起来揽进他的怀中。
她说陈在你知道,当一个人打算做出一个重大决定时往往会焦躁好一阵子,比方我。我现在才弄明白为什么这段时间我老是冲你发脾气也对我自己不满意,那是因为我想做一个决定又常常犹豫不决。现在我想告诉你,你应该,你应该……
她说不下去了,她哭起来。虽然决心已下,但说出来仍然那么困难。
他说快告诉我我应该什么?
她稍稍镇定,接着说,你应该回到万美辰身边去。
他说小跳,你不要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
她说我要是把我们的生活当儿戏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知道吗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
他说你就是为了一个电话?这电话不是爱,你知道这不是爱。
她说我知道不是爱,但这是比爱更深的惦念。十年的夫妻是会有这种惦念的,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所以我必须离开你;因为你懂得这种惦念我也更加尊重你。陈在我爱你,但是你还是走吧,你必须走啊。
他说小跳你听我说,有些事你还不了解……
她打断他说我了解,我和万美辰有过几次约会。
他说你和她约会?你们?
她说是的我和她约会。不是因为今天你这个电话,是我早就被她所打动。她使我难受,她有使我难受的力量。我必须把你还给她。你可能会觉得对不起我,可是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你实践了和我结婚的诺言。我们的时代是个蔑视诺言的时代,是你保持了诺言本身的古典和纯洁。但这不是生活。生活是要求你我分离的,陈在啊我想叫你相信,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我离你越远会爱你越深……
第二天一上班尹小跳就绪万美辰打了电话,她告诉她不必去加蓬了,陈在有很要紧的事要和她谈。她还告诉她,她已经决定不和陈在结婚,万美辰随时都可以和陈在复婚。
为了暂时避开陈在她回设计院父母家住了一段,她又生活在尹亦寻和章妩中间了,生活在他们的争吵中间。
在一个早晨章妩热奶时牛奶从锅里溢了出来,她立刻把锅端下煤气灶,并告诉尹亦寻说奶已经热好。
尹亦寻说奶没有热好得重新热。
章妩说锅都溢了难道不算热好?
尹亦寻说那是假象你知道吗那是假象,牛奶溢了锅和真正热好奶不是一回事。
章妩说嗅,那你的意思是牛奶不溢锅才算真正热好了奶?
尹亦寻说牛奶得在锅里开起来得真正开起来就好比烧开水。
章妩说锅都谱了还不叫开起来呀。
尹亦寻鄙夷地说当然不叫,很可能那牛奶有一部分还是凉的呢。
章妩说凉的怎么了,这种高温灭菌的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
尹亦寻说你是不是想用这种牛奶本来就可以凉着喝来证明你谱锅谱得对呀!我简直奇怪透了为什么你一辈子都不能正视你的缺点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缺点。再说,我也不是没有从福安这种所谓“高温杀菌”的牛奶里喝出过草棍儿,草棍儿你知道不知道。
章妩嘟嚷着说那是因为正好那天你戴着花镜喝奶来着。
尹亦寻提高嗓门儿说对呀对呀,正好我戴着花镜就看见了牛奶里的草根儿,恰恰证明了我不戴花镜喝奶的时候指不定喝下去过多少根草棍儿呢。你指出我戴着花镜喝奶是想说明什么是想说明什么?我戴着花镜喝奶和你一辈子不会热奶一辈子谱锅一辈子不知道开水和不开的水之间的根本区别在哪里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章妩说我没有一辈子溢锅你太夸张了,一辈子夸张别人的短处就是你最大的嗜好!
尹亦寻突然哈哈大笑,仿佛抓住了章妩的把柄似的说好,好,你到底是承认你有短处了,你有短处。你自己证明了我不是无中生有。至于说到夸张,那正好说的是你自己。
章妩说我从来没有夸张过你的缺点,可是你,比方说到时间问题,因为我笨所以我做事确实比别人费时间,但不是像你夸张的那样。每次我洗菜你都盯着我;然后你就说你不明白,为什么我洗一个西红柿要用十五分钟,可是我没用十五分钟。
尹亦寻开始招呼尹小跳参加争吵了,他说小跳你听听你听听,现在你知道谁在夸张了吧,你妈说她“每次”洗菜我都盯着她,事实真是这样吗,每次?我那么愿意自找烦恼!
我有时间更愿意去盯着美好的东西!
章妩说我听出来了你这是含沙射影,谁美好你找谁去呀。
尹亦寻说那当然了,用不着你提醒。就冲你这么不自重我也得找,就是找!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怎么不自重了?
尹亦寻说你不尊重你的脸……还要我往下说吗?
章妩猛地冲到尹亦寻眼前,她是给逼急了想要掇他一把吧,却终于调转方向端起那只狼狈的奶锅,把嘴凑到锅边将牛奶一饮而尽。她那无限放大的咕咚哈咚的咽奶声刺激得尹亦寻不得不闭上眼。
当他睁开眼时章妩已经不见了,她把自己锁进了卧室。
饭桌上只剩下尹小跳和尹亦寻面对着面。
他对尹小跳说你为什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变得这么世故?
尹小跳说不是我世故,是您的确有点儿夸张了。
尹亦寻说你是还记着我的仇呢吧,记着我贬陈在的仇呢吧,所以你不公平。
尹小跳说我不记您的仇,我理解您。
尹亦寻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尹小跳沉默了。尹亦寻的责问让她看出了他的软弱,因此她不想充当他和章妩的裁判。她爱她的父母,爱这一对吵闹了一生的男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爱过。生活亏欠了他们一些东西,她也亏欠了他们,现在她醒悟到了这点。她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多么需要被疼爱。从此她不会去一味要求他们理解她了,她要扩大胸怀去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他们越是不理解她,她就越是理解他们。
她接了几次陈在的电话,当他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时,她会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他要求和她再谈谈,他一定要和她再谈谈。
她就又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她和陈在曾经相亲相爱的这套房子。她坐在客厅里等他,他一进来便把她抱住。她顺从地依偎住他,把头枕在他那于她来说非常合适的肩膀窝儿。他的有力的胳膊紧紧勒住她就像要把她勒死,他疯狂地亲着她说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他却又顾不上看她,因为他必须亲她。他亲着她一迭声地说着我的小胶皮糖我离不开你我实在是离不开你!他吸吮着她的唾液,他的力量迫她狠命把头向后仰去她就像要头朝下地落进一个深渊。然后他又猛地托住她的后腰扳起她的头。她喘息着说来吧来吧!
他们比任何一次都尽情,他们比任何一次都放纵,他们比任何一次都野蛮,他们比任何一次都赤诚。
她搂抱着他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搂抱着她说你咬我一口你咬我一口,我要我的身体.上留下你的牙印!
他把她咬得遍身青紫遍身青紫,他伸出一只大手遮住她的脸又轻轻抚摸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他说小跳小跳,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你说你让我怎么能够不看见你……
他们迷糊了一会儿,又几乎是同时醒来。
他把她揽进怀里,她把脸贴在他胸上。他说我看你是太自私了小跳。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根本就不顾别人的痛苦。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还缺乏一种勇气,和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共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也很冷酷,我用一生的挚爱都不能打动你的心。
她说是这样。
他说你就不想反驳我吗我说的是反话!
她说不,我不想。
他说我真想掐死你掐死你。
她说你掐死我吧你现在就掐死我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脖子上,她的手在他的手i:
用着力。他奋力拿开自己的手,他亲着她的颈窝儿,他们又做爱了一次。
天亮的时候她对他说,你把这房子的钥匙还给我吧。
也许她该给麦克打个电话了,她知道他早就回到美国。
离开中国前他给她打过电话,希望能到福安来看她。那时她拒绝了,那时她心里只有陈在。现在她想起了麦克,她不想把这解释成实用主义,不,她不是实用主义。她还不知道她打电话要干什么,她只知道她特别想打这个电话。
她要通了得克萨斯麦克的家里,一个意外的声音竟让她一时语塞:接电话的是尹小帆。
尹小帆说姐,真没想到是你打电话!
尹小跳说真没想到是你接电话。
尹小帆说,我知道我会让你吃惊的,本来我想过些天打电话再把这一切告诉家里。
尹小跳说,那么你现在已经可以说了。
尹小帆说,自从那年你来芝加哥给麦克打电话,我就记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后来我们就认识了。
尹小跳说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认识吗?
尹小帆说能,是那种要在一起生活的认识,我和戴维离婚了,他找他那个德国大女人去了。我可能很快就和麦克结婚,他已经向我求婚了。
尹小跳说你真的爱他?
尹小帆说我真爱。
尹小跳说那么戴维呢?
尹小帆说和戴维结婚时我什么都不懂。
尹小跳说,小帆,我不是想阻止你和麦克结婚,我只是觉得你有一种心态,一种和我竟争、抢夺的心态,这种心态其实会蒙蔽你的灵魂,让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你的真爱。
尹小帆说,这话该由我来告诉你。我和陈在通过电话了,我知道你们结不成婚了。现在想和我竞争、抢夺的是你吧,你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
尹小跳说如果我认同你的这番话会让你特别高兴,那么我就说对,对,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的确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了麦克,这是我的无能也是我的卑琐!我应该换一种态度和你讲话我应该祝福你,祝福你和麦克!
尹小帆说你以为我会感激你这番阴阳怪气似真非假的话?你不要用中国人的这套方式了你不如就骂我一顿呢。
尹小跳抓着电话筒的手在发抖,她多么想冲着话筒把尹小帆大骂一顿,虽然麦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却觉得她受到了一种深深的刺伤,而那刺伤她的箭头就是尹小帆。尹小帆是多么忙啊,忙着和麦克恋爱的时候还不忘侦察她和陈在的结局。尹小帆是多么忙呵,忙就是参与,忙就是破坏,忙就是破坏加参与,忙就是参与加破坏。不参与不破坏就不足以证明她的存在。尹小跳抓着话筒愣着想着,奇怪的是她已不像最初那么生气了,就像一个已经看到事情最终结局的人,一切要改变这结局的喜怒哀乐之情都用不着了,突然就用不着了。她对着话筒说,小帆,我们讲和吧。我真心祝福你们。
尹小帆说姐,我也知道你少里很难过。
尹小跳说你们什么时候能一块儿回中国看看?到时候我去北京接你们。
尹小帆说也许春节。你能让我们住在你的房子里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卧室吗?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帆说你能让我们用你的大床吗我和麦克已经不能分床睡了。
尹小跳说当然能。
尹小机说现在我真想马上回家!
尹小跳说《马上回家》是方兢的一部新电影你知道吗?
尹小帆说他在芝加哥的时候讲起过,前些时这里也演过。但我和麦克没去看,他们太老了。
尹小跳不再要求和麦克讲话就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在她的大床上无声地哭了。这哭不是由于难过也不仅因为委屈,并不源于憋闷也不单单为了她生活中所有的获得和所有的失落。她哭着,任眼泪冲刷脸面打湿衣襟,这哭泣就仿佛是更替另一种心境的预备。之后她进入了冥想,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进了她的心中。从前她以为她的心只像一颗拳头那么大,现在她才知道她错了,她的心房幽深宽广无边无际。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往心房深处走,一路上到处是花和花香,她终于走进了她内心深处的花园,她才知道她心中的花园是这样。这儿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到处看得见她熟悉的人,她亲近的人,她至亲的人,她曾经的恋人……他们在花园漫步,脸上有舒畅的笑意。也还有那些逝去的少女,唐菲、抗日女英雄和尹小荃,她们头顶波斯菊在草尖儿上行走,带起阵阵清凉的风。她拉着她自己的手走着,惊奇自己能为人们提供这样的一个花园,这样的清风和这样的爱意。她是在什么时候开垦的这花园,她是在什么时候拥有的这花园?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的营造?是与生俱来的吧,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花园的,你必须拉着你的手往心灵深处走,你必须去发现、开垦、拔草、浇灌……当有一天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回望心灵,我们才会庆幸那儿是全世界最宽阔的地方,我不曾让我至亲至爱的人们栖息在杂草之中。
她拉着她自己的手一直往心灵深处走,她的肉体和她的心就共同沉入了万籁俱寂的宁静。
这天尹小跳接到了一个电话,俞大声打来的一个电话。
她说俞省长是您啊,我真没想到。他说别叫我俞省长了我已经退休了。她说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他说没有,没什么事。不过你如果有时间,咱们可以见面聊聊,最近我读了一本关于犹太人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她说好啊您定时间吧,还在您的办公室吗?他说不,我已经没有办公室了。咱们在公园吧,护城河边那个新建的霓裳公园。她说好,就在那儿吧。
他们坐在霓裳公园的绿色长椅上聊天,俞大声还带来了他的小孙女。这个大约五岁的孩子很有礼貌,一见尹小跳就说姑姑好姑姑好!
尹小跳端详着小女孩儿一迭声地答应着,在她心中却挥之不去地浮现出唐菲的影子。这孩子难道不是和唐菲有些相像吗,她实在弄不清这究竟是她的主观意愿,还是事实本来如此。
小女孩儿自己跑走玩儿去了,俞大声戴上花镜,从大衣兜里掏出一本书,翻开说,我要给你念这一段:“一个罪人,他纵火烧毁了一座庙宇,那最神圣的,那世上最受尊崇的巨厦,被处以仅仅三十鞭子的惩罚;倘若一个狂人杀了他,那狂人所受的惩罚将会是死刑。因为所有庙宇和所有圣地都抵不上单单一个人的生命,哪怕是纵火者,读神者,上帝之敌和上帝的耻辱。”这就是犹太人的理念。事实怎样呢,事实却总是给犹太人的理念来个痛苦的反讽:“我们从一国被驱赶到另一国,我们的研习之屋被烧毁。我们的先知被刺杀,我们的小学生被屠戮,而我们仍旧孜孜不倦地、愤然地,赞颂生命的不可侵犯的神性并显告对人、对任何人的信念。”
俞大声合上书本说,我觉得这本书很好。
尹小跳说您从前对犹太人没有了解吗?
俞大声说没有,我连《辛德勒的名单》都没看过。
尹小跳不禁对这位官员的无知感到吃惊。但她很快就谅解了他:并不是所有的中国官员都能够去关心别的民族的问题。况且他戴着花镜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书的样子也有点儿让她感动:一个副省长,认真地念着书中的句子,关于犹太人……她说您读的这段说到了生命价值。
他说对,生命的价值,一个民族对生命的尊重。
她说比方您,您想到过自杀吗?
他说没有,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
她说那您有过要消灭一个生命的冲动吗?
他说没有,为什么你要这样提问呢?
她说因为我有过,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罪人摧毁了我心中的庙了圣殿,这一切罪过也许只够挨二十鞭子的,但是我却成了狂人,我就是那个狂人。
他说我还是更愿意跟你讨论犹太人。
她说您没有想过自杀,也没有过要消火一个生命的冲动,您遗弃过一个生命吗?
他又变得警觉起来——也许这又是尹小跳的错觉。他说不,从没有过。
他们都不说话了。她想试着对他提起唐菲,却又想,意义何在呢。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一个人承认她们对他的臆想,她永远没有权利逼迫这个人为某种臆想发表言辞。她和唐非都没有这个权利,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许今天他约她见面真的不是为了提起唐菲,他就是因为读了一本和犹太人有关的书,想和她说说犹太人的事。
那五岁的小女孩儿跑过来了,尹小跳恍惚看见了幼年的尹小荃。那就是两岁的尹小荃吧,仙草一样的生命。这是她心房的花园里第一株嫩芽,她作践这嫩芽,这嫩芽却成全了一座花园。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已经不太干净的护城河水,闻见了心中那座花园里沁人的香气。福安应该是香的,她想,就让我重新开始吧。
小女孩儿从她眼前跑过,又不断扭头观察她。一个声音从远方飘来: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嗨,小孩儿,你怎么啦?
她微笑着注视那孩子,内心充满痛苦的甜蜜。
l999年1月3日一12月31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