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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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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商-蒋亚林
第1章 上扬州(1)
  乾隆四十八年三月初的一天,守慧奉父亲之命,回到歙县老家接妹妹和母亲上扬州。芝芝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跑到里屋问母亲:“妈,三哥真的要接我上扬州吗?”
  安静瓶正念着《心经》,将经卷合起放在黄色经袱上回道:“是呀。你还是八岁那年去的扬州,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芝芝问:“爹干吗让我去?”
  安静瓶一边包着经袱一边说:“能干吗?想你了吧。”
  芝芝摇头:“不对,他不想,在扬州有大哥、二哥、三哥,我姐也在那,人多着了,他哪会想?而且,”嘴巴突然往起一嘟,“而且爹背着你又娶了蓝姨,整天有人哄着,肯定把我们忘了!”
  安静瓶微笑道:“小孩子家不能随嘴乱讲,你是他宝贝女儿,他怎么会忘掉?打小他就喜欢你。”
  芝芝望住安静瓶,小声问:“你去吗?”
  “也去。”
  “真的?”
  “妈会哄你吗?”
  芝芝跳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
  临走前一天傍晚,夕阳红红地落向山腰,芝芝在山边路上等呀等,等了半天又半天,终于等到了从县学回来的李廷玉。
  “告诉你,我哥接我上扬州了!”芝芝说。
  李廷玉暗暗吃一惊,问:“去多长时间?”
  芝芝答:“不晓得,我问我哥了,我爹不曾对他讲。”
  李廷玉低头细想了想说:“扬州离歙县挺远的,来回需要许多天。”
  芝芝望住廷玉,点点头。
  李廷玉问:“让你去扬州干什么?”
  芝芝眨巴眨巴眼:“不晓得。”
  李廷玉笑:“我晓得!”
  “你晓得?晓得什么?”
  李廷玉睨她一眼:“给你说婆家!”
  一点红从耳颊升起,芝芝的一张脸立马红了:“你瞎说!瞎说!”举起粉拳追打廷玉。
  “扑噜噜!”两只山雀从路边树上惊起,往红红的西天飞去。
  第二天就上路了。
  三月的山区,山道像一条灰黄的带子沿山脚盘盘曲曲往前延伸。一阵“骨碌骨碌”
  车轮响,黄尘起处,两辆大车远远驶来。安静瓶跟芝芝坐前一辆,后一辆是行李车,一个叫正儿的丫环坐在上面,守慧骑一匹枣红马殿后。山坡上开着山花:杜鹃、茶花、月季、十姊妹,红的红,白的白,一丛一丛。山脚下溪水在流,水很清,油似的,哗啦啦。头顶上,天很蓝,云白白净净,像一堆堆棉絮缓缓向天边移动。大车过去了,越来越远,成了一只甲壳虫,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山间阳光灿烂,渐渐恢复了原初的宁静。
  颠簸了两天,车到新安江,改换船只,水路又行十几天,这就到了扬州地面。
  芝芝在船舱里坐不住了,缠着守慧上了甲板。
  不知何时,船进了大运河,地面变得平坦空旷起来,风吹到脸上软软的,运河两岸,满眼都是绿野平畴,烟树村落。
  近了,近了,扬州城越来越近了。显见,扬州城的城墙比歙县高大得多,气派得多,还隔老远,那堞垛,那城楼上的旗杆,就在天光云影间显出身姿。大运河贴着平原大地向前蜿蜒,像一条玉带朝着扬州城的腰间系去。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樯旌旗,歌吹市喧,扬州城那了不起的繁华与富庶越来越向芝芝逼近了。
  船靠向码头。河面上挤满了船,每条船的甲板上堆满了山一般的盐包,船头上插着红的绿的黄的各种颜色的旗号。
  船多拥挤,停靠不便,守慧吩咐艄公改走内河,同时向岸上传话,令早等在这里的康府轿房的领班长根带人到太平码头等候。
  船向北入护城河,过北水关,很快进了扬州城内。守慧告诉芝芝,面前的这条河,叫小秦淮。
  小秦淮就像扬州女孩晨起梳妆一不小心从秀楼上落下的一根玉簪,青碧的水,细瘦的河面。驳岸的是乱石断砖,一座座青砖拱桥不时从河面上飞跨而过。河两岸满是桃柳,桃花正开,柳树正绿,一片红夹一团绿,花光照眼,热热闹闹。透过桃柳看过去,沿岸尽是茶馆酒楼,商铺店肆,一家挨一家,那巍峨的石壁,宽厚的马头墙,高低错落,鳞次栉比。空气中到处飘着酒气、茶香、胭脂味。古琴或琵琶的清韵伴着柔媚的歌声时不时从朱红的轩窗飘出,如五光闪烁的丝绸罩在河上。河面上不时有船来往,河面窄,两船相会,可看到舱里雕花的漆凳、填螺的茶几以及坐在绣凳上的一个个小女子的脸。小女子脸都白嫩,嘴唇艳红,怀里抱着月琴或琵琶。船舱里如无客人,琴弦就静着;有客,拨子就在弦上慢游划动,同时启朱唇,发皓齿,缠缠绵绵地唱。
  “哥,这是什么船?”芝芝指着一条船问。
  守慧答:“画船,专门唱歌弹琴供人娱乐的。”
  “她们嘴唇像鸡血。”
  “都这样。”
  “瘆死了!”
  船到太平码头停下。太平码头很宽,可以同时停三条船。青石铺成的石阶,下半段吃在水里,透过碧清的水看下去,石阶上生满了苔藓,爬满了螺蛳。石阶一层一层升上去,最上面是一座圆拱形门楼,粉墙青瓦,嵌一块石额,勒着“太平码头”四个字,字填了色,靛蓝。
  三顶轿帘上印有“康”字的轿子早在码头上候着了。守慧扶母亲上轿后,骑马跟在后面。
  芝芝在轿里坐不住,两眼一直对着窗口往外看。
  上了天宁门大街。街两边的店铺一家挨一家:钱庄,米行,酱园,南货店,茶叶店,竹木器行,当铺。因靠近天宁寺,还有好些香烛铺,一尊尊金身菩萨立在柜台上,铜香炉里飘飘袅袅散着香烟,一条街的伽蓝味。街上不时出现推独轮车的,车上小山似的装满货物,一路“咯吱咯吱”脆响,声音传出老远。提篮挑担的,看到康府大轿,老远就让道。
  向前一拐弯,进了彩衣街。街上锦绣耀眼,罗缎盈目,一家挨一家的店铺里,都是绸缎布料或成衣,柜台前拥满了红男绿女,很是热闹。
  出了彩衣街向南,前面出现一座城门。城门楼高大巍峨,铜钟皮鼓在夕阳的辉光里色彩明丽。门头有石额,勒“东圈门”三字。进门往前,是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大街。大街两边,高墙摩云,深宅比连,青灰色的墙壁上钉着的一排排铁巴锔1①,久经风雨,古锈斑斑。再往前,灰墙更加高峻,路面变得开阔,一座雄浑阔大的八字照壁陡入眼帘。水磨砖砌,细砖六角锦,当中镶一斗大“福”字,汉白玉底座上的束腰线刻细腻流畅。照壁对面,是一座与之匹配的徽式砖雕高门楼。
  芝芝依稀认出,这就是父亲在扬州的家。
  安静瓶的轿子才到门口,蓝姨就从里面迎出来了。
  蓝姨是康府康老爷康世泰的二房,年龄比康世泰小二十多岁。最初随父亲在康府设馆授书,父亲病逝后,康世泰见她识文断字,温雅通达,容貌又好,就把她娶到房中。蓝姨登堂入室后,潜心家务,斡旋人事,遇大小难事,帮老爷想方设法,献计献策。日久天长,康世泰不光在若干事务上离不开她,就连饮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蓝姨知道扬州盐商风行“两头大”,即老家放着个原配老婆,因离得远,看不见,摸不着,就在扬州再娶一房。这一房按说是“小”,但都称太太,只是前面加个“二”字,其地位不亚于老家那位。可蓝姨不让大家这么叫,只许喊“蓝姨”。
  蓝姨这么做是因为她见过安静瓶一次,觉得安静瓶虽非小肚鸡肠之人,但谨慎为佳,尤其扬州这边都是安静瓶的儿呀女的,自己虽有老爷撑腰,毕竟势单力薄,不可授人以柄。况且,姨又怎样?太太又怎样?只是个名义,只是个叫法,关键看内里瓤儿,内里瓤儿厚实才是根本。果然,几年下来,蓝姨凭着她的才能,不光使下人对她服服帖帖,唯命是从,就连康世泰的一帮儿女也无不对她敬重有加。
  蓝姨对安静瓶与芝芝的这次来扬十分重视,早在几天前就安排大管家翟奎为她们收拾房间了。安静瓶的房间是现成的,虽一直空关,但蓝姨一直将它锁着,随时准备着太太的到来。
  轿子还没到门口,蓝姨就带着一帮家人出来迎接了。蓝姨走在最前面,身穿一件宝蓝色盘锦嵌花缎袄,袄上加着银鼠背心,脸上的妆比平时化得淡,淡得让人不易看出。见轿子进门厅停下,连忙上前打起轿帘扶住安静瓶:“太太慢点下。这一路山山水水的,可让太太辛苦了。”
  安静瓶脚在地上站稳,望大家笑道:“也没什么,路上有慧儿照应,都顺顺当当的。”说着话,跟儿媳们一一见面。
  都行过礼。蓝姨扶住安静瓶往后面走。绕过福祠,入仪门,穿过两边抄手游廊环绕的偌大天井,迎面是一片石栏护侍的汉白玉石阶。拾阶而上跨入大门,一架金丝楠木大插屏高耸面前,这便是穿堂了。出穿堂,再经过一面天井,便是老爷会客谈事的厚德堂。蓝姨缓下脚步对安静瓶说:“老爷这刻正跟运司衙门的官爷谈事,要等一会儿才有空。太太和小姐的房间都收拾好了,是不是先过去歇一下?”
  安静瓶道:“他忙由他忙,我们歇一歇最好。”
  于是一行人绕过厚德堂,过月洞门,进入火巷。火巷很深很长,一个个门与两边的什么厅什么堂什么室又什么阁通着。安静瓶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来这里,走进这火巷总晕晕乎乎,只觉得宅院太大太深,占的屋太多,过于奢侈了。
  蓝姨告诉安静瓶,芝芝跟大小姐舒媛一同住在秋桂轩。说着将一个扎两根小辫脸蛋素素净净的丫环推到芝芝跟前对芝芝说:“她叫秋儿,从今往后就跟着你。”芝芝正被一大帮人簇拥着不自在,拉起秋儿手说:“你带我找我姐玩去!”抬脚就跑了。
  安静瓶由蓝姨陪着到了后面清和堂。清和堂是老爷起居安歇的地方,是个大四合院,东边上房是安静瓶的房间。进了屋,大家都站着。几个女佣七手八脚一阵忙乎,行李箱笼很快到位。安静瓶对大家说:“让你们陪了半天,都回去歇息吧。”
  蓝姨感觉到安静瓶有些累,跟着附和:“太太让你们回就回吧。”很见机地带着大家告退了。
  人一去,屋里立刻安静下来。一柱阳光由天窗射下,金柱似的,当中几粒细细的灰尘萤火虫一般在飞。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一只雪白雪白的猫一点儿不认生,头朝着安静瓶伏在地板上。多少天享受不到这种安静了,这一刻能一个人这么独处,挺舒服。身边一张海绵矮榻,上面铺着白狐子大褥,安静瓶身子确实有点乏了,但她没有歪上去。安静瓶习惯静坐。在歙县老家,无数个冬夜夏晚,无数个风雨黄昏,她总手执一本经书,焚香静坐。她独坐惯了,坐了十几年,坐成了习惯,坐出了功夫。
  猫突然眯开眼头往门口扭去。是蓝姨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丫环,手捧一只红缎包裹的木箧。蓝姨接过木箧轻轻放到桌上,含笑道:“打扰太太休息了。这丫头叫小月,以后就归太太使唤。”
第2章 上扬州(2)
  安静瓶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有一个正儿足够了,不要再派人。”
  “一个哪里够?家里丫环多着呢。”
  “真的不要客气,我一直都是正儿跟着,不必增加,让她回吧。”
  蓝姨有些为难:“可老爷……”
  “他不会问这么多的,有话我来说,没事的。”转脸对小月说,“姑娘,你回吧,回吧。”
  小月站着不动,眼望蓝姨。
  安静瓶笑了:“你看她等你发话呢,你就发句话吧,多乖巧有礼的孩儿。”
  蓝姨转脸对小月说:“怪你没造化,你要是服侍太太,就是你的福气了。”
  蓝姨将木箧移到安静瓶面前,将包着的一层层红缎揭开。安静瓶不知道怎么回事,两眼看着。正在这时,芝芝笑嘻嘻一头跑进来,见蓝姨在,即速收脚,两眼大大盯着,目光尖尖,神色怪气。蓝姨看出这个一直跟安静瓶生活在歙县老家的小丫头身上有些野性,日后可能跟她有些作对,但蓝姨脸上一丝儿没有显出,含笑问芝芝:“怎么样,给你准备的房间还满意吗?”
  芝芝脸对着安静瓶说:“我去找舒媛姐,她不在。”
  安静瓶批评芝芝:“看你这孩子,进门冒冒失失也不叫人,你蓝姨问你话也不回答,太由着性子了。”
  芝芝不看蓝姨,绷着脸道:“不好,没有书房,我带来的两箱子书没处放!”
  蓝姨含笑道:“对不起二小姐,这都怪我疏忽了,我没想到二小姐带这么多书。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秋桂轩那边空屋多得是,赶明儿我让他们收拾一间,缺什么,都给补上。”
  芝芝眼盯着桌子上的红缎箧子:“这是什么?”
  母亲答:“不晓得,是你蓝姨捧来的。”
  芝芝第一次正着眼把目光对着蓝姨。安静瓶觉得太无礼了,对她说:“大人说事呢,你去玩吧。”
  芝芝嘴一撅,挺不愿意地去了。
  安静瓶向蓝姨打招呼:“这孩子打小惯坏了,有些任性,日后还请你多多担待。”
  蓝姨不无尴尬地笑道:“太太千万别这么说,大户之家,哪个孩子没有个性,太太要这么说,就跟我见外了。”
  蓝姨再一次将红缎打开。木箧子半块城砖大,红檀的,做工精细,油光锃亮。
  蓝姨往安静瓶跟前推推说:“这里面装着府上银库粮库物资库的十几套钥匙。你不在的日子,老爷让我管着,我也不好推脱,其实我并不擅长这些,打肿了脸充胖子,勉力支撑。阿弥陀佛,如今太太来了,我这千斤的担子卸下了,大树下面好乘凉了!请太太点一下,把这些钥匙收下吧。”
  安静瓶先是诧异,接着微笑道:“你这是做啥?几年来一直都是你管着,管得好好的,这一会儿干吗要交给我呢?我这两眼漆黑,一插手,岂不乱套了?不可以,万万不可以,你还是捧回去吧。”
  蓝姨坚持:“请太太不要客气,太太不在这里便罢,既来了,老爷是天,你就是地,这个钥匙箧子该派你管,我蓝姨再把它捧在手里,会心虚,会腿抖。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借机滑脱,从此图个轻松。太太放心,但凡太太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一定效力。账目上的事,只要我知道的,保证配合太太照看。”
  安静瓶说:“难为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跟你说句心底话,其实这次我并不想来,我在老家过惯了,我喜欢每天看到家乡的那些山呀水的,一天看不到就不踏实。我这次来全是为了芝芝。芝芝还小,没离过我,不放心,没法子的事。不过,待芝芝的事定下,我就回去。我在这里住不长,仅仅打个水漂儿,你真的不必这么客气。”
  “这,这怎么可以?”蓝姨十分为难。
  安静瓶笑道:“有什么不可以?可以的。说实在话,我对这里的事也没多大兴趣,真的有点怕烦。算我拜托你了,你还是把它捧回去吧,没什么不过意的。”转脸喊正儿,正儿掀帘子进来,安静瓶吩咐:“你代我把这木箧子送到蓝姨房里去。”
  正儿望望蓝姨,小声应着将红檀箧子捧起,蓝姨望着安静瓶,犹豫了一下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告辞了,太太歇着吧。”
  安静瓶说:“你好走。”
  蓝姨掀帘子出门,正儿捧着箧子在后面跟着。
  芝芝从母亲房间出来,一个人悄悄绕到前厅。
  蓝姨说父亲这一刻在厚德堂待客,芝芝倒要看看,是真待客,还是不想见母亲故意回避。芝芝蹑手蹑脚走到柏木卷棚下,扒着槅扇缝朝厚德堂里张望。父亲确实在里面,一个红顶子官爷坐在父亲对面,两边立着侍奉的丫环。芝芝想听他们说什么,但听不大清,似乎在说二哥,二哥好像犯了事,父亲阴着脸,倒是那个红顶子官爷时不时客客气气冲父亲说话。芝芝听了半天听不懂,悄悄退下。
  没事,芝芝在院里转悠着玩。
  康府很大,分南大院北大院两部分。南大院是老宅,父亲早年建的,由东到西分“福”“禄”“寿”“喜”四座院落,父亲住中间的寿字院,守诚大哥、守慧三哥、舒媛姐姐住其余三座。北大院与南大院隔一条街,是守信二哥前两年自己建的,他一个人带一大家子单独住。芝芝听三哥说过,二哥的北大院很豪华气派。当时为了分家另住,跟父亲翻了脸。
  出了寿字大院,沿火巷一直往北,这就进了后花园。迎面是一座太湖石叠起的假山,高约丈余,玲珑剔透。转过假山,是一片琼花林。这会儿是三月,琼花雪白地开着,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转出琼花林,是一座花厅,里面整齐地放着紫檀木的条案茶几,空空静静,芝芝对着窗格看了看就离开了。往前是一片如茵的绿地,绿地当中铺一条卵石路,不宽,蜿蜒曲折往前延伸,直抵山丘。山是土山,起始平缓,渐渐高耸,再往上,突变陡峻,峰峦如削,仰之令人脖酸。山上多黄石黑石,层层叠叠,气势庞大。山脚有石阶,曲曲折折,盘旋而上,时隐时现,直至山顶。山上有亭,红柱绿檐,六角攒尖。芝芝正打算憋足一口气冲上去,站在那亭子里尽情享受一下由对面莲池吹来的清风,再看看山后鹿园里的梅花鹿,却听到不远处有“哗哗”水声,转眼看去,但见一个粗衣布服的老人,手执大葫芦瓢在花圃浇花。
  是哑巴花大叔!
  花大叔成为哑巴,是多年前在歙县老家的一个冬夜,一帮蒙面山匪摸进康府抢劫,花大叔舞一根胳膊粗的大棒与山匪搏斗,山匪抵不住花大叔舞得风转的大棒,撂下箱笼落荒而逃,花大叔硬不答应,一人挺着大棒于月黑风高之夜紧追不舍,结果山匪狗急跳墙,发出暗器击伤花大叔头部,花大叔从此成了哑巴。花大叔早年在歙县管园子,芝芝常去摘他的花。芝芝记得小时候常缠着花大叔,要他背着上山玩。
  “花大叔!花大叔!”芝芝往花大叔跑去。
  花大叔腰弯着,脸往这边扭过来。
  “我是芝芝呀,花大叔!”
  花大叔手里的葫芦瓢“扑通”落地,紫红脸膛上一道道皱褶松活开来。
  花大叔两手兴奋地比画,用手语对芝芝说:几年不见,芝芝长高了!成了大姑娘了!
  芝芝高兴得直跳:“花大叔,花大叔呀!”
  花大叔摇头晃脑,笑容满面。
  “花大叔,我从老家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花大叔歪着头,两手当空比了比:带的什么?
  “你猜!”
  花大叔望着芝芝,笑眯眯摇头。
  “你喜欢的,烟叶!”
  花大叔竖起大拇指,脸成了一朵深秋的金菊。
  花大叔是在芍药园浇水,几天不下雨,芍药叶子有点发蔫。芝芝要帮花大叔,拾起地上的瓢往桶里舀水,一大瓢舀起,使劲端着,水泼泼洒洒。花大叔也不拦,笑呵呵坐在石凳上望。浇了不几下,芝芝脸蛋红扑扑浇不动了,丢下葫芦瓢说:“过后我把烟叶送来!”笑着冲花大叔摆摆手,走了。
  出仪门,绕过福祠,来到大门口,芝芝被门口停着的一顶大轿吓住了。
  是一顶朱缨锦围四人大轿,窗框栏槛镶金嵌玉,一片珠光宝气。凭它的豪华气派,该是皇阿哥或格格享用才是,一般人不可能坐得起。更让芝芝目瞪口呆的是那抬轿子的,一刷水都是美娇娘,一个个像从模子里倒出的,高矮一样,胖瘦一样,发式一样,年龄都在二十左右,蛾眉凤目,面若凝脂。最最奇绝的是她们的着装,从头到脚竟都是红:红绫小袄、红绫裙裤、红绫缎鞋。数一数一共六个,四个抬轿,另两个,一个在前引道,一个在后跟随。芝芝两眼直瞪瞪看傻了。
  不知为何,大轿被门房黄精拦下了,黄精围着轿子打躬作揖,一迭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不让二爷进——我不想活啦?借个胆子我也不敢呀。二爷来,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可……可这是老爷吩咐的,小的我不敢抗命呀。没办法,请二爷可怜小的,体谅小的,别让小的太为难好吧?二爷今儿先回去,到明儿老爷气消了,二爷再来好吧?我这给二爷磕头了……”
  大轿里一声喝:“回!”
  红衣轿女中当头的一个叫一声“起轿”,四个轿娘轿杠上肩,挺腰,转身,莲步轻移,衣衫飘飘,大轿上了大街,将一片香风留在身后。
  芝芝满心惊异,待那团红云远远在街角消失,转脸问黄精:“黄叔,轿里坐着的是哪个?”
  黄精苦笑笑:“哪个?二爷呀。”
  “我二哥?”
  “不是他是哪个?”
  “我爹为什么不让他进门?”
  黄精苦笑笑:“这个,我们做奴才的哪晓得?”
  芝芝见黄精笑得鬼鬼的,估计他一定知道,只是不肯说不敢说,也就转身而去。
  当晚的晚饭很隆重,专给安静瓶与芝芝接风。吉庆堂是康府设宴待客的地方,平常不大开,今晚灯火通明。
  芝芝走进宴厅,见大哥守诚、大嫂陈碧水、三哥守慧、三嫂修竹雨、大姐舒媛,都早早过来了,团团围着母亲说话。蓝姨含着笑进进出出,不住吩咐丫环安杯放箸。
  父亲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芝芝暗暗盯着他脸,心想,这一刻父亲脸上总该露出笑容吧,哪怕一丝丝,可是没有。大厅里本来有说有笑,挺融和的,可父亲进来后,整个气氛一点一点变了,大家举动都有些拘束,说话一下细声细气,目光顺着。
  临到开席,母亲问:“老二怎么没来?”
  没有一个人回答。父亲脸上越发阴沉,这阴沉使芝芝很自然地联想到父亲在厚德堂陪红顶子官爷坐着时的脸色。
  大哥望了望父亲,对母亲道:“二弟大概到海边支盐,还没回来吧。”
  芝芝愣住了,大哥怎么说谎啦?
  菜非常丰富。看得出,蓝姨极想把饭桌上的气氛调节得热烈欢快,可是事与愿违,无论她怎样想方设法作出努力,并时不时拉上大嫂三嫂出来帮衬,总不见大效。倒是三哥守慧从头至尾轻松愉快,说这说那,动不动跟芝芝碰杯,给母亲搛菜,为饭桌上营造了几分的欢快,只可惜独木难支,整个晚宴总显得落落寡欢。
  很显然,这一切都因为康守信。
  芝芝暗想:二哥到底怎么啦?他的豪华大轿为什么被拦阻在门外不让进来?
第3章 与妻儿的隔阂(1)
  康世泰有三子,老大守诚,老二守信,老三守慧。康守信并非安静瓶所生,他的母亲叫花蕊。
  康世泰在扬州事业初成后,仿效扬州盐商“两头大”的做法娶了花蕊。花蕊妩媚娇美,善解人意,这使得一向热衷事务、务实求功的康世泰一下变得缠绵起来,上哪儿都把花蕊带着,逢年过节也不回歙县老家,俩人在扬州厮守。可好景不长,丁丑年春天,康世泰赴丁溪盐场支盐,船至三江营,遇到一帮盐匪。盐匪扬言:交出船上女人,否则一个别想活!康世泰急了,对黑衣蒙面汉说,人我不可能给你们,至于盐,你们搬吧,我这船上有一千多包,想搬多少搬多少,搬光了不碍,凭它换得的银子,你们到扬州城瘦马院可以抬十个八个姑娘回去。盐匪哪听,挺刀闯入船舱搜索。不一会儿,花蕊被搜出,扭动挣扎,拼命往康世泰面前奔,可黑衣蒙面汉一左一右将她挟持,直往匪船上拖。这一年花蕊二十一岁,为康世泰生下一双儿女:四岁的守信,一岁的舒媛。花蕊每晚看到女儿睡着她才离开奶妈房间。花蕊想到自己的骨肉,禁不住拼命挣扎,两眼一次次望向老爷渴望搭救。可老爷被刀挡着,一点办法没有。盐匪们将花蕊架上快艇,迅速掉转船头。就在这时,只见江面上黑影一闪,花蕊大叫一声,纵身跳入江中……
  花蕊死后,康世泰将守信和舒媛送回歙县由安静瓶抚养。守信曾跟弟弟守慧同在县学读书,但学业始终无长进,康世泰迫于无奈,便带他到扬州跟他大哥学做盐的生意。让康世泰料想不到的是,这个老二在举子业上虽没出息,做盐的生意却有几分鬼才,做法虽有些离经叛道,但总能得手。他喜欢吃喝,交游广泛,手面又大方,几年下来,官场商场,圈里圈外,熟悉的人头比他康世泰少不了多少,每个季度盘点,他盐号的赢利总比别人高出许多。康守信本与父亲住一个大院,可他觉得处身父亲屋檐下总束手束脚,憋闷难过,于是几年过后资本积累到一定量,便毅然买下后街的一座废园,大兴土木,建起康府北大院,单门独户出去过了。康世泰对此非常生气,但经蓝姨左劝右说,想到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这是规律,尤其花蕊早逝,守信比他哥哥弟弟受苦多些,就由他了。
  其实守信对父亲一向是敬重的。父亲确实很了不起。二十年前,他牵着一匹驮满山货的骆驼走进扬州,从一点点小生意做起,随后开起一爿不小的货店,再到后来购买盐引,跻身盐业,逐步发展成拥有雄厚资本的宏泰总号,下辖吉和、盛元、恒昌、丰裕、茂源五个分号,成为扬州一百多个大小盐商中的总商之一。靠的什么?靠的是他的吃苦,靠的是他的打拼,靠的是他的兢兢业业脚踏实地。早年父亲在扬州盐商中有一绰号:“康骆驼。”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牵着一匹骆驼进城的?不,这是对他做生意时吃苦耐劳勤勉踏实的一种认定,一番赞美。守信对父亲的这一切很清楚,也很佩服,知道自己及不上,不,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是,这又怎么啦?鹰飞天空,鱼游江河,各显神通罢了。
  守信上父亲的门吃了闭门羹,非常生气,这让他在红衣轿娘及门房黄精面前丢尽面子。我康守信去春香楼多了些,天就塌下啦?这如今,除非没用的窝囊废,混得发起来的,哪个不图个快乐享受?找姐儿怎啦?我康守信找姐儿从没影响生意,相反,心情玩好了,盐路走得畅,生意做得更风光!你一天到晚口口声声要我学大哥,可大哥怎么啦?他除了会套着您的脚印走,天一黑就规规矩矩回到家,生意做得可有我好?
  屁!这几年他赚的银子不及我一半!
  守信异常生气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昨天去角斜盐场支盐回来,十六条盐船经过北桥,批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像吃错了药,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找碴,将守信的十六条盐船从中午一直卡到晚,而杭浚睿的顺达号盐船是后他们一步到的,却一路绿灯!要知道,这批盐是去江西,江西这些日子正是盐的利市,早一天是早一天的行情,不要说迟个三朝五日,即使一天半日,都会造成银子的损失。他裘一丰分明是在故意刁难!好了,人家拔刀抹你脖子了,你却不待见人,这不让人气煞?
  可守信误会了,父亲让他吃闭门羹,不是因为他常去春香楼喝花酒找姑娘,而是因为芝芝偷窥到的那位红顶子官爷与康世泰的那场谈话。
  红顶子是盐运使衙门的盐官张大人张衡超。康世泰与运司衙门关系甚好,盐运使卢雅雨的内侄女是他康世泰的三儿媳,他与卢雅雨是儿女亲家。卢雅雨派属下前来造访本是常事,但今天未曾知照,贸然而来,这让康世泰有点奇怪。康世泰心揣疑惑,陪张衡超在厚德堂品茶寒暄,张衡超也不见外,很快言归正传:“下官本不该贸然相扰,只是事发突然,延缓恐生枝节,不得不赶来与康商总商量。”
  康世泰心生忐忑:“张大人有何见教,快快请讲。”
  张运判端起镶银珐琅小盖碗,嘬了一口香茗道:“是贵府二公子的事,有人告发,说他暗通盐匪,吞进私盐。”
  康世泰大惊:“有这等事?”
  “举报之人有名有姓,证据确凿。”
  “谁?”
  “这,这个就不必问了吧?”
  “盐匪是谁?”
  “赫赫有名的草上飞,衙门里正要缉拿他。”
  康世泰手里茶碗“砰”地往茶几上一顿,气呼呼道:“这孽障,怎么又给我惹事!”
  张运判见康世泰脸色紫涨,宽慰道:“康商总大可不必上火,事情既发,还得想法子应付才是。麻烦的是,告发之人是直接告到盐政衙门那边去的,我们这边获悉情况滞后了一步,加之我们卢大人这两天忙于诗会,各地赶来的文人画士需要接待,下官到贵府稍迟了一步。不过,以愚之见,事在人为,问题还不算大,只是盐政衙门李大人那边,你要赶紧周旋,以防不测呀。”
  康世泰跌足叹息,转而道:“谢张大人指点。只是运司衙门这边,还请卢大人和阁下多多关照。”
  “这不必多虑,下官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已近掌灯,康世泰留饭,张衡超婉谢,康世泰奉上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对方推了两推,收下了。
  将张衡超的轿子送出大门,康世泰立刻招来大儿子康守诚,向他责问守信走私之事。守诚恭肃而立,惶恐回禀:“这事早有风传,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我,我怕给父亲增加烦恼。”
  “难为你的孝心,可你好糊涂呀!”
  “我错了。不过就孩儿所知,吃私盐的除了守信,还大有人在,而且吃得不比守信少。”
  “我知道。可我康世泰身为商总,业盐三十年,有口皆碑,清誉共传,却让这个孽障往脸上抹了黑灰!”
  “请父亲息怒,事已至此,你看让孩儿做些什么?”
  “做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去盐政衙门一趟,带足银子呀。”
  “可我去,只怕盐政李大人……”
  “就你去,我不想见他!他李大头最近跟杭浚睿打得火热,明里暗里与我较劲!
  你带足银子就是了。他李大头的根底儿我清楚,这天底下,银子就是他的爹娘老子!”
  “两千够吗?”
  “五千!”
  守诚领命而去。
  ……
  守信吃了闭门羹,却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整个蒙在鼓里。
  安静瓶来到扬州的当晚,康世泰走进她房里。
  丫环正儿服侍安静瓶洗漱毕,焚上沉香,轻轻退出。安静瓶跏趺坐下,开始念米经。
  念米经就是把一盆白米放在面前,嘴不住念,手不停拈,米拈完,经也就念完了。
  这是许多年前歙县山里的一位老道婆所教。安静瓶念这米经念了多年。最初念它,是因为山区夜长难耐,睡不好觉,可天天念,日日念,到了后来,竟念得两眼空明,内心凝定,一天不念都觉得不行了。
  门外脚步响,声音沉缓而有规则,安静瓶听出是谁了。他是到她房里来了。这是她估计到的。晚宴时,他虽跟她并排坐,但儿孙一大群,闹闹哄哄,夫妻俩什么话也没讲上。其实,没有讲上很自然。讲什么?又有什么值得讲的?这么多年过来了,对于安静瓶,一切都无所谓了,真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门推开,门帘一掀,康世泰进来。
  一道白影闪过,一个什么东西蹿入床肚,康世泰吓一跳:“什么鬼东西?”
  安静瓶两眼离开《心经》:“噢,是雪儿。”
  “雪儿?什么雪儿?”
  安静瓶微笑:“是你府上的一只猫,我一来就跟我好上了,雪儿是我给它起的名字。老爷请坐,我这就叫正儿给你沏茶。”
  康世泰在铺着银狐皮的海绵榻上坐下。正儿进来沏了茶,复又退下。安静瓶见他不语,停了停问:“你给芝芝找婆家了?”
  康世泰抬眼望住安静瓶:“是慧儿对你说的?”
  安静瓶说:“没有。你想,芝芝在家过得好好的,不为这事,干吗接她来?”
  康世泰说:“婆家倒没物色好,只是我想,芝芝十五岁了,我这做父亲的也该为她留些心了。她这长时期待在乡下,对扬州生活不熟悉,我想让她过来长长见识,适应适应,好为日后做些准备。”
  安静瓶说:“你这么想当然好,只是有一句话我想对你说,芝芝跟别的孩子有些不同,她在乡下无拘无束惯了,有些任性,不大听话,因此日后你给她寻的这个小伙,合她意最好,万一脾气不投,她不乐意,千万不要太难为她。”
  康世泰觉得这话十分荒唐,儿女婚姻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由她?
  但他没说这话,只是解释:“其实八字还差那么一撇,仅仅才有那么点意思。是本城秦老爷家的公子,举人出身。前些日托人传话,想跟我们结一门亲,我还没有回人家呢。”
  安静瓶说:“听你说的,条件倒是挺好,只是换庚帖前,你最好先跟芝芝说一下。”
  康世泰觉得这话更不中听,但嘴上应道:“我知道。不过这也不是着急的事。”
  一时都没有话了。
  “信儿到底怎么啦?”安静瓶想到晚饭桌上独缺老二,问。
  康世泰脸上肉抖了抖,本不想说,但还是说了:“这小子,他在外面坏我规矩,往我脸上抹黑。”
第4章 与妻儿的隔阂(2)
  “有什么事,好好说,犯不着发那么大火。”
  康世泰解释:“不是我发火,是他太过分了。”
  安静瓶垂下目光说:“这孩子虽不是我养,但也带过一段日子,晓得他的脾性。
  打小就没妈,挺苦的。你要看在他母亲面上,对他好些。”
  “我晓得。”康世泰不想再谈老二,掉转话题道,“家里还好吗?”
  “家里?好,好。”
  “今年的茶叶长势怎样?”
  “还好。”
  “南山的那片茶树七八年了,该换换了。”
  “开春都换了。”
  “都换了?噢,让你辛苦了。”
  安静瓶微笑:“辛苦谈不到,其实我也不大问事,都是下人做的。”
  又没有话了。两人干坐着。
  “不早了,你去歇吧。”安静瓶说。
  “不,我今天歇在这。”
  安静瓶望他一眼:“歇在这?这是干吗?”
  “不干吗。”
  “是蓝姨要的?”
  “蓝姨?不,不是。”
  安静瓶淡然一笑:“这就不必了,我一个人挺好的,你还是回那边去吧。”
  康世泰望住安静瓶,神色有点不自然。
  安静瓶催他:“去吧,你在这我不习惯,真的。”
  康世泰脸上渐渐显出沮丧,站起身,慢慢往门外走。
  安静瓶将他送到门口,回屋对着灯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睡了。
  康守慧一吃过早饭就急乎乎出门。修竹雨以为他去盐号,连忙喊丫环纹儿去轿房给他备轿。守慧说:“不要轿子,走着去就行了。”话音未落,出了房门。
  作为康世泰的三儿子,守慧一度是康世泰的梦。康世泰业盐成功后,一直没有忘记老祖宗传下的“诗书继世长”的古训,很希望这个自小聪明颖慧的小儿子,能走出一条与他大哥二哥不同的路,通过举子业,一朝天下闻,为康家赢得一顶“诗书门第”的桂冠,以光宗耀祖,夸耀世人。可没想到,守慧好读书不求闻达,整天沉湎于诗词歌赋、野史笔记,对圣贤书不太用心,特别是八股时文,竟有些倦怠,两次秋闱名落孙山。康世泰见他屡试不爽,失望之余,只得把他召到扬州学做生意。两三年下来,生意场上大小关节基本熟了,康世泰就将丰裕盐号交付给他,让他做起大掌柜。
  其实康世泰一开始并不指望他赚多少,只想让他历练历练,长些本事。可守慧让他失望了。在此之前,守慧长期在山区老家坐守书城,养成了喜静罕动的习惯,可扬州是当朝商埠,漕盐要冲,这里不仅是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而且骚客如云,名士络绎,可谓是龙翔凤翥,遍地风流,守慧一下进入这片天地,如同一只井蛙跳出了井栏,只觉得满世界华光耀眼,异彩晃目,异常兴奋。时过不久,守慧就结识了一批名流雅士,动不动把丰裕盐号的生意撂下,与他们谈诗论文,作觞咏之会。康世泰见他秀才不像秀才,商人不成商人,对他十分不满,屡屡加以训斥,可结果收效甚微。为了将他一颗飘浮的心收住,康世泰决定给他选一门亲,早早完婚。康世泰很快如愿以偿,儿媳叫修竹雨,是两淮盐运使卢雅雨的亲侄女,她的这副特殊身份,简直让所有盐商大贾羡慕眼红流口水。当然,康世泰缔结这门姻亲,除了基于对守慧的考虑,更重要的是想进一步巩固与盐运使衙门的关系,使康府强健发达的根系更深更有力地扎入地心,求得一个天长地久家业永固。可康世泰万想不到,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却为儿子酿造了一杯苦酒。
  康府几乎没有一个人知道,康守慧一到扬州,就遇到了他的红颜知己——画家罗聘的妹妹,罗影。
  康守慧与她一见钟情,二人很快发下誓愿:今生今世,非汝不娶!非汝不嫁!
  可在这个家,康世泰就是天,就是圣上,他说一你绝不能说二。你的违抗力在他面前只是一茎瘦草,一根游丝,一星灰尘。然而守慧不愿就这么束手就范。他一次次找罗影,最后甚至作出与罗影离开扬州四海为家的打算。可罗影哭了。罗影最终没有答应。守慧走投无路,最终就范。修竹雨出生官宦世家,不光精于针黹女红,而且能诗擅文,贞静慧达。可婚后至今一年多,虽说儿子有了,可两人的关系不咸不淡,冰清水凉,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从卧室出来走到前面煦春堂,守慧迎面碰到芝芝。
  “哥哥早!大清早,哥上哪儿去?”芝芝立住脚,笑嘻嘻道。
  守慧回以微笑:“出门办点事。早饭吃啦?”
  “没吃,你请我吃?”
  “行,哥请你吃。”
  “罢了,我早吃过了,我要哥带我上街玩!”
  “上街?不行。”
  “哥昨天在船上答应我的!”
  “是答应了,可没说今天呀。”
  “那就明天?”
  “明天?”
  “就明天嘛,好吗?”
  守慧一脸苦笑:“好,好,明天。”
  “说话算数?”
  “肯定算数。”连忙脱身往门外走去。
  出仪门,遇到门房黄精握一把竹帚扫地,细竹枝在砖地上擦得“喳啦喳啦”响。
  见守慧出门,连叫“三爷早!三爷早!”不住打躬作揖,嘴里奉承话不断:“三爷这么早就出门啦。三爷昨儿才把太太小姐接回,腿脚还没歇利索,就又奔忙事情啦。三爷要注意休息呢。三爷您是走着去?要不要我去轿房喊顶轿子?”
  守慧回:“谢了,不需要。”
  出门就是东圈门大街,向北上运司街,再转弯向西,这就到了弥陀巷。
  弥陀巷是一条幽僻老巷,窄窄的青石巷道,两边是蜿蜒伸展高低错落的粉墙。
  守慧对这条街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说出哪是坡,哪是弯,哪儿铺的什么石头,心里是愉悦,纯净,亲切!
  守慧在一所青砖小院前停住。门头上嵌着匾,上面镌着“朱草诗林”四个字。
  一个小童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
  进门,迎面一架紫藤,紫英英的花絮从苍劲的藤络间一嘟噜一嘟噜垂下,光鲜照眼。西边墙根处叠着几块白石,圈着一道朱红栏杆。朱栏前,一片黑油油的泥地上,一盆挨一盆,一盆靠一盆,尽是兰花。有的正开,有的刚刚抽芽,优雅秀逸,清芳弥漫。它们都是罗影养的。罗影喜欢兰,种兰,养兰,画兰,还经常吟诗作赋,咏赏兰的芳姿逸性。兰是罗影的闺中知己,心中宝物,守慧不止一次笑她是“兰痴”。
  罗聘不在家,罗聘的画桌上铺着一张墨迹犹新的《种兰图》,一看那用墨设色就知道,不是罗聘画的,而是出自罗影手笔。守慧见画幅左下方空着一块,头晃了两晃,拈笔挥写:“二月当种兰,兰花临春发。绝世有清芬,永永相依伴。”横看竖说觉得高妙,再又题上“守慧题于春日”数字。
  搁下笔,守慧急急往里走,边走边叫:“罗影,干吗呢?我回来啦!”
  一阵窸窸窣窣衣裙响,罗影优雅清丽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定睛看去,娇娇的脸比先前更瘦了些,更白了些,眼角虽被绢子拭过,但明显带着泪痕。手执一把小锹,锹口带着泥迹,原来正在侍候兰花。
  “又在忙,就不注意歇息。”守慧怪怨。
  罗影莞尔一笑:“是我哥昨儿带回的一盆兰,人家丢掉的,生了毛病,不晓得能不能救活。我在做郎中呢。”
  “我来帮你。”
  “你帮我什么?你又不懂。”说着,引守慧走到后院紫藤架下,“你看看唦,就它。”
  是一盆蕙兰,叶上生了灰斑,当中几茎本应青嫩的细叶,颜色有点发暗。
  “我看是水浇多了。”守慧根据罗影传授给他的知识作出猜测。
  罗影轻轻摇头,充满怜惜地盯着兰花说:“是染上了病。我估计这土有问题,刚才我把它换了——换多了又怕伤着它,先换了一半。叶子我都用细绵蘸清水洗了。能不能救过来,看它造化了。到我房里坐坐吧。”
  守慧跟罗影走进房间。
  靠墙角的花架上,两盆正开的春兰飘着清香。一年四季,罗影房间里总是今儿你,明儿它,兰花不断。罗影沏了一杯茶过来,放到守慧面前茶几上。
  “昨天下午回来的?”罗影问。
  “嗯。你知道?”
  “知道。”
  “迟了点,就没有立刻过来看你。”
  “也不必,离家这么多天,回来总有些事要办。”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我真的很想立刻过来。”
  罗影点点头,云鬟一垂,眼泪汪然而出。
  “怎么啦?”守慧不安道。
  罗影抬起泪眼望住花架上一盆春兰,含羞笑道:“没什么,高兴……”
  “进来时,我就见你眼角有泪。”
  “是的,听到你脚步声,就忍不住了。”
  守慧心里一阵难过,起身将罗影搂到怀里。罗影伏在他肩上,眼泪更多地流下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走就是这么多天。”守慧说。
  “不,不……”
  “其实我天天在想你。”
  “我也是,天天。”
  “苦了你了。”
  “不,不要这么说……”
  “你又瘦了。”
  “没法子,总睡不好。”
  “在卧室多放两盆兰,闻着香味好睡些。”
  罗影莞尔一笑。
  “我给你带了两支老参。”
  “干吗,我不要的!”
  “大夫说你血气虚,要补补。”
  “没什么,你回来我就好了。”
  “真的吗?”
  “真的。”
  守慧取出丝帕替她拭泪,罗影乖乖巧巧让他拭,白白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
  “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今天我想告诉你。”罗影离开他怀抱坐到凳上,微低着头说。
  “什么事?”
  “你先答应,不要怪我。”
  “我答应,不怪。”
  “前一些日子我想嫁人了。”
  “你说什么?”
  “干吗这么看着我?好了,我不说了。”
  守慧催促:“你说你说……”
  罗影小心翼翼地望着守慧,不说。
  守慧急了:“你说呀!”
  罗影低下头,目光对住脚下地面:“怪我,是我不好,我受不了煎熬,就想求个解脱。”
  守慧蛤蟆一样大喘气,一时不会说话了。
  “我跟我哥说了,我哥真的托人给我说了一门亲。”
  “什么人?”
  罗影瞭了守慧一眼:“一个做木材生意的江西人,他在扬州置了不少房产,人还斯文,也读过书。”
  守慧心里毛毛的:“你答应了?”
  罗影眼泪一下迸出:“我把那个上门向我讨要庚帖的媒婆子打出了门!”
  守慧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对不起,我发誓我要娶你!一定!”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受不了……”
  “好的,不说,不说。”
  罗影挣脱守慧怀抱坐回凳上。两人相对着,都不说话。
  “你哥咋不在?”守慧问。
  “到金农家去了。”
  “什么事?”
  “郑板桥从兴化回来,他们想搞个诗会。”
  守慧来了兴致:“都哪些人?”
  “黄慎、厉鹗、施驴子、沈三白、李复堂,还有书院里的姚鼐、汪中、杭世骏,一大帮子。”
  守慧越发来了劲:“我有好些日子见不到他们了,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罗影的情绪也被守慧撩拨起来,于是稍稍装束,关照小童将门看好,就跟守慧出门了。
  到了金农家,果然都在,守慧一一拜会,说了好些别后念想问候的话,好不开心。
  这一天,守慧与大家吟诗作画,歌豪啸聚。至晚,始终跟罗影在一起。
第5章 钦差的赞赏(1)
  芝芝正在琴房听舒媛姐姐弹琴,蓝姨的丫环小月过来,喊芝芝到老爷那边吃饭,芝芝只得与姐姐别了,跟小月出来。
  芝芝直到后来才知道,除了逢年过节一家团聚,或来了宾客招待酒宴,父亲与大家一起到吉庆堂相聚外,平常都是与蓝姨单独在清和堂旁边的一个小雅室用餐。
  芝芝跟着小月进门,见七八个专门侍宴的丫环呈雁翅状在两边侍立。芝芝觉得新鲜,盯着她们看。不一会儿,父亲和蓝姨进来,芝芝连忙上前给父亲请安,又不得不给蓝姨请安。蓝姨感觉到芝芝不乐意,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含笑对她说:“知道吗,今天老爷专门请你们母女吃饭。”
  芝芝立刻对康世泰说:“谢爹爹念想。”
  康世泰目光柔和地望着芝芝:“跟我一起吃,你可能有点拘束,这不奇怪呀,在一起的日子少了,生分了。不要紧,慢慢就会好的。但今儿是个例外,日后你还是跟大家一起吃。爹爹今儿召你母亲跟你来,一方面你们才到,想一起聚聚,另一方面,爹有几句话要专门对你说。”
  芝芝望了望父亲,心想,什么话呀?
  康世泰停了停,说:“你一直在老家,对扬州这边不大熟悉,如今你大了,以后要在扬州生活,因此要对这儿的规矩、礼仪、生活习俗,慢慢地了解,一条一款记在心里。总之,最终要适应扬州的生活。近来在家都读些什么书?”
  芝芝嗫嚅:“女四书。”
  “这就对了。《女论语》、《女诫》还有《贤媛集》,要多读。我也晓得,守慧在家那些年,对你有些不利影响。他读书不走正道,误了自己,你不要受他干扰,少碰那些野史笔记。那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杂书。如今你长大了,凡事不能小孩子气,不能由着性子,知道吗?”
  芝芝点头小声道:“记住了。”
  “静瓶怎么还不过来?”父亲转脸问蓝姨。
  蓝姨立刻派小月去催。不一会儿,小月回来说,太太不过来吃饭。
  “怎么啦?”蓝姨诧异。
  小月回:“太太今儿去清圆庵,一天吃斋。”
  “真是莫名其妙!”康世泰很不高兴道。
  蓝姨望望老爷,康世泰手一挥:“开饭。”转脸问芝芝:“她什么时候开始吃斋的?”
  “好几年了。”芝芝望着父亲回道。
  康世泰不语。
  芝芝确实有些拘束。芝芝巴望饭菜快快上来,快快吃起来,快快吃完,好丑全不问。芝芝微低着头,除了偶尔看父亲一眼,一直回避着蓝姨的目光。但此刻,芝芝的意识里全是父亲与蓝姨,满脑子都是,想回避都无法回避。父亲与蓝姨并排坐着,坐得很端庄,像是在等待画工画像。芝芝悄悄想,每天用餐他们难道都这么坐着?要是妈妈过来,也跟他们坐成一样姿势?芝芝想象着他们三人坐在一起的样子,只觉得怪怪的滑稽,差一点笑出声。
  开始上菜了。上菜的形式很特别,芝芝长这么大头一回看到。菜先由厨房传菜的小厮送到门口,再由门里侍立的丫环用托盘接过。托盘填漆描金,摆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窑细瓷,沉静古穆。丫环手捧托盘轻脚碎步走到桌前,细声报:“麻油干丝。”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捧托盘退下。
  第二个丫环捧托盘上前,细声报:“酱汁鹌鹑。”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捧托盘退下。
  第三个丫环捧托盘进,细声报:“金银炖蹄。”
  父亲点头。金银炖蹄在桌上摆下。
  第四个丫环捧托盘进:“醋熘鹿脔。”
  父亲不语,蓝姨点头。醋熘鹿脔放下。
  第五个丫环捧托盘进:“三套鸭。”
  父亲摇头,蓝姨也摇头。丫环退。
  第六个丫环进:“芙蓉干贝。”
  父亲点头。芙蓉干贝放下。
  第七个丫环进:“大烧马鞍条。”
  父亲摇头。
  第八个丫环进:“云丝蟹粉。”
  蓝姨点头。云丝蟹粉放下。
  第九个丫环进:“锦绣象白。”
  父亲点头。锦绣象白放下。
  第十个丫环进:“清炖熊蹯。”
  父亲摇头,随即又点头:“留着吧,给芝芝尝尝,她在老家吃不到。”
  第十一个丫环进:“文思豆腐。”
  父亲对丫环点头,同时对芝芝说:“知道吗,文思是个和尚,这豆腐就是他发明的。”
  第十二个丫环进:“清蒸乳鸽。”
  父亲摇头。
  第十三个丫环进:“三丝雉鸡松。”
  蓝姨点头。
  第十四个丫环进:“参芪茄子羹。”
  蓝姨点头。父亲对芝芝说:“你在老家常吃茄子,今儿尝尝这茄子,看滋味有什么不同?”
  第十五个丫环进:“茭白莲子。”
  父亲与蓝姨先后点头。
  ……
  芝芝看呆了,前前后后一共传了三十八道菜,留下的只有十八个。心想,爹跟蓝姨每天吃饭都这样,还是今天特地为母亲和她安排的?
  终于开席了。芝芝面前碗碟里堆满了菜,有蓝姨搛的,有父亲让侍宴丫头挟的,许多菜没有吃过,名字都是头一回听到。餐桌两边,侍宴丫环一刻不离,靠前的一个手上托盘里放着酒壶、巾帕、牙签筒、痰盒,一直静立不动。负责斟酒的,看到父亲与蓝姨酒杯空了,立刻斟酒;负责布菜的,不时上前布菜更碟。芝芝看呆了,都不太清楚吃的什么。
  终于结束了。芝芝早就巴望这一刻了。芝芝都觉得吃了一百年了。芝芝见果品、香茗、漱盂次第送上,父亲一一用过,很响地打着饱嗝,就说:“爹,蓝姨,我先下去了。”
  蓝姨含笑问:“吃饱了?再吃些草莓呀。”
  芝芝就又抓了几颗草莓。
  父亲说:“好的,你去吧。”
  芝芝出了小餐厅,顿时一身轻松。
  一名盐运使衙门的差役直奔康府,将一份传帖交给门房。黄精一刻不敢耽搁,捧着帖子直奔厚德堂。
  康世泰午睡起来正在用茶,接帖一看,是卢雅雨卢大人召见,心一下悬起。蓝姨见状,估计十有八九是老二贩私盐的事没能捂住,心也跟着紧起。康世泰阴着脸道:
  “给我把守诚叫来。”蓝姨转脸吩咐小月去叫,小月直往外跑。
  一会儿守诚赶来,刚刚午睡起来,睡意还未消除,精神有些松垮。蓝姨令小月给大爷沏一杯茶,守着二门别让外人进。康世泰问守诚:“盐政李大头那边情况怎样?”
  守诚答:“还好,五千两银子收下了。”
  “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
  康世泰两眼瞪起:“什么都没说?”
  守诚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五千两收下,居然连个屁都不放?”康世泰火道。
  守诚低头不语。守诚觉得李贵确实也太过分,他一直与父亲大人较劲不说,如今收了银票,居然不给父亲一点面子,言语间一次次对他守诚奚落。可守诚知道二弟贩私盐的事非同小可,对李大人只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一直侍立在旁的蓝姨劝慰道:“老爷先别生气,依我看,你还是先到卢大人那边看看。即使真是老二贩私盐的事没捂住,也可以再想别的办法呀。运司衙门这边毕竟有卢大人帮我们撑着,他李贵纵然不好说话,也不至于总是铁板一块吧?”
  康世泰骂道:“老二这个孽障,专会给我惹事!备轿!”
  仅仅过了半个时辰,康世泰的六人大轿就已来到运司衙门门口。
  运司衙门全称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负责整个两淮地区盐的生产、运输及销售,是扬州五大户(盐政衙门、盐运使衙门、扬州知府、江都县、甘泉县)之一,地位仅次于盐政衙门。衙署坐落在运司街,前临歌舞繁华的小秦淮,东连豪宅比连的东圈门,北接商铺林立的彩衣街,占地数十亩,坐北朝南,青墙巍峨,庭院开阔,门前两只石狮威风凛凛,孔武雄迈,厚重高阔的朱漆大门上门钉肃然庄重。入仪门,迎面是正堂,正堂东是运司宅、广盈库,正堂西是同知、运判办公处。出二门,有仓廒十六间,卷库房在后堂东。卢雅雨坐镇盐运使衙门,官居三品。身为亲家的康世泰,因是这里常客,无须衙役禀报,轿子直接进来。卢雅雨不在堂上,衙役禀告,大人这一刻正陪一位京官在苏亭品茗议事。
  康世泰由衙役引着来到苏亭。
  苏亭是卢雅雨在官署自建的一座六角攒尖亭,“苏”,指苏东坡。东坡居士任扬州太守时,为政宽简,诗酒风流,深得人们赞誉,卢雅雨建此亭,意在宗其风尚,一展理想抱负。
  苏亭里,身材矮小,皮肤微黑,常以“卢矮”自嘲的卢雅雨卢大人,正陪一位戴双眼花翎的京官谈话,见康世泰过来,立刻朗声而笑为京官介绍:“说曹操,曹操到,这位就是康世泰康商总。康亲家,你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但这位官爷你大概还无缘拜见吧?给我洗耳恭听,他就是当朝大学士,纪晓岚纪大人!可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
  康世泰敛衣施礼,纪晓岚起身扶住:“我在京城就曾听过你的大名,刚才雅雨兄又向我介绍,你身为总商,办事公允,深得人心。尤其可贵的是,你不以一己为计,心系地方和朝廷,曾多次急公济难,力倡捐输,做了许多善事好事,功不可没呀。”
  康世泰逊谢:“大人过奖了,在下生逢盛世,沐浴圣恩,经营盐业发展到今天,全赖朝廷的政策英明和卢大人等地方官员的垂青看顾,至于为地方事务略尽绵薄,完全是分内之事。来日如有机会,在下还当鼎力。”
  纪晓岚赞道:“康老先生有如此胸襟,实在可嘉。只是本官希望康商总不遗余力,进一步推动倡导,在扬州广大盐商中形成一种心怀天下,不计小利的崇高风尚。”
  “在下铭记教诲,一定努力,一定努力。”
  卢雅雨击节笑道:“好!这下可以言归正传了。告诉你康亲家,纪大人这次来扬,可不是一般走走,他肩负着一桩天大的公干,是为圣上爷今年临幸扬州专程而来的。”
  康世泰惊愕:“什么?今年临幸?不是明年春天吗?”
  纪晓岚说:“提前了。”
  “提前到什么时候?”
  “十月份。”
  康世泰一颗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乾隆爷不久将要下江南早已妇孺皆知,但没想到这么快呀。
  卢雅雨说:“眼下已是三月,离十月还剩七个月,七个月,弹指一挥间呀。我跟纪大人在扬州城里转了转,到处都在热火朝天地修驰道,造园亭,搭彩篷,天宁寺还在忙着建行宫。如今时间提前了,所有工程都得抓紧。另外,亲家请给我记住,圣上除了喜欢园子,喜欢看戏,还喜欢逛逛寺庙,会会奇人异士。朝廷对这次南巡十分重视,特授纪大人巡前御史衔,总理一切事务。扬州是这次南巡的重要行在1①,圣上要在这里停留几天,我们扬州盐商应好好地表现表现。”
  康世泰诚惶诚恐道:“在下明白了,在下愿追随纪大人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纪晓岚说:“迎驾工程浩大,吃、住、行、游,以及安全保卫,每一项都需要财力物力,朝廷固然有专款划拨,但主要还靠地方。康商总身为扬州盐商首领,还望凭其威望,号呼众商出力捐赠。”
  卢雅雨对康世泰说:“今天召你,一是让你拜见纪大人,一睹京官的威仪,二是请你动动脑筋,看这项工程巨额的费用如何筹措?老亲家呀,你是商界巨擘,才智过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拔你这把宝刀的,这回在巡前御史大人面前,你可万万不能塌我台哟。”
  康世泰恭然回道:“卢大人对康某如此厚爱,实在令在下感动。请放心,不要说纪大人在上,即使你卢大人一声吩咐,康某也定当竭尽铅驽,不遗余力。再退一万步讲,圣上这次临幸,是扬州的光荣,扬州的骄傲,扬州众商一向沾沐圣恩,哪有不踊跃报效的道理?”
  纪晓岚满意道:“这话好得很。依本官之想,两淮盐商中能有康商总这样的人物在,迎驾之事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卢雅雨问康世泰:“你那湖上的两座园子扩建得怎么样了?我希望亲家翁把它搞成一流,到时候好请圣上观光浏览呀。”
  康世泰嘴张大了:“有这可能?”
  纪晓岚说:“有,刚才卢大人说了,圣上喜欢园子,喜欢观赏风光美景,只要你的园子好,到时本官会尽力向圣上举荐。”
  康世泰脸上立刻闪出红光:“谢大人垂爱,在下回去一定抓紧,一定把它建成一流!”
  纪、卢二位都很满意。卢雅雨说:“盐政李大人已吩咐杭浚睿,明天下午召集众商专议迎驾费用筹集之事,你与杭浚睿均为总商,到时候还希望你们发号施令呢。”
  康世泰连连点头:“请二位大人放心,在下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远远的城楼上传来五下鼓声。康世泰起身告辞,卢雅雨哪里由他,说纪大人远道而来,还未好好洗尘接风,务必留下陪纪大人喝两盅。康世泰感觉到卢、纪二人关系甚洽,纪大人身居势要,是当朝大员,对他康世泰印象不错(这应该好好感谢卢亲家对他的一番美言呀),尤其自家新建的园子还巴望着二位能向圣上爷举荐,因此稍谦了一下,就留下了。餐毕又陪着叙了一会儿话,这才告辞回府。
  蓝姨一直惴惴不安地在家等着,见老爷进门,巴巴地迎上去问老二的事怎么样?康世泰在紫檀榻上舒舒服服歪下,美美地喝了一口小月递上来的茶,抬头道:“噢,没事了,没事了。本来我就不相信他李大头会把我怎么样,他是眼馋我的银子呀,这不,全没一点声音了。卢大人召我,是让我去见一位京官。纪晓岚纪大学士知道吧?
第6章 钦差的赞赏(2)
  巡前御史,当朝红人。他们跟我谈的事与老二毫无关系。了不得呀,这一下扬州城要轰动啦。”
  “看老爷兴奋的,什么事呀?”
  “什么事?乾隆爷提前南巡啦。”
  “不是明年春天?”
  “提前到今年十月。没准儿乾隆爷要到我们家做客呢。”
  蓝姨眼瞪大了:“怎么会到我们家?”
  康世泰美美地呷了一口香茗,放下盖碗:“会不会,就看我们的能耐了。当今圣上最喜欢园子,最热衷冶游。经卢亲家美言举荐,纪大人如今已对我青睐有加。我想我康某只要建出一流的园子,圣上驾临就会大有希望。圣上观赏到本府一流的园子,一流的风光,必然龙颜大悦。圣上能在我康某的府上龙颜大悦,这是千秋的功德,万世的荣光!这是我祖上积德,老天开眼,给我康某机会呀!”
  蓝姨听这一说,立刻也满心喜悦:“老爷劳苦功高,来,让我给你敲敲腿。”取过美人拳在锦杌上坐下,给老爷敲起来。
  康世泰突然昂起头:“小月呢?给我把守信叫来。”
  蓝姨停住美人拳:“你这是干吗呢,事情都过去了,犯得着跟孩子动肝火?”
  康世泰笑了:“你说错了,我不是找他发火,是要安排他办事,办大事。自己的儿子,我怎么会斤斤计较呢?”
  蓝姨心里的石头落下,立刻召小月去传话。
  小月脆脆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去了。
  晚饭后,守信本打算去会会春香楼的头牌丽芳,可经不住太太亢晓婷在房间里左一声右一声地骂,再想到老爷这两天因他生活放纵对他的拒见,也就不得不打消了出门的想法。守信平常有个听戏的嗜好,家里养着戏班,既然不能去春香楼,便点了两个小旦到书房唱戏。守信才坐下,清客尤秀毕恭毕敬地进来:“二爷,请快快更衣,老爷有请。”
  守信令小旦停唱,诧异问:“你说什么?老爷召我?”
  “正是,令尊府上传话,请二爷速速前往。”
  守信有些来气:“去什么去?我去过了,而且不止一次,还去什么?”
  尤秀劝道:“请二爷息怒。父召子而不往,非礼所宜也,还望二爷有劳玉趾,速去为盼。”
  守信满心沮丧,挥挥手令两个小旦退下。去干什么?讨训斥?找骂?两年前从南大院搬出,图的什么?不就图个耳根清净自由自在?没想到飞出笼的鸟,还得往里钻!
  尤秀两眼盯着守信:“二爷,去吧。”
  守信辫子一摔:“备轿!”
  尤秀瘦白的脸上浮出微笑:“这就好嘛,这就好嘛,君臣父子,纲常大义,犯不着计较高低的。”转脸吩咐侍立在旁的书童:“快去轿房备轿。”取过榻上锦氅举到守信身后:“晚上起风了,二爷披上,以防着凉。”
  守信举起双臂由尤秀侍候着套上。尤秀拈着下巴上两根细溜溜胡须,转着身子看二爷,咂咂赞道:“二爷本就风流倜傥,这锦氅一披,越发宛若仙客,气度超绝,那个潘安若见二爷尊面,定会觅上一条地缝钻进去!”
  守信从书桌抽屉里抓出几块碎银,“豁啷当”丢到桌上:“给。前儿下棋负你两局,不能赖账呀。”
  尤秀脸上立刻闪光,嘻嘻笑道:“对弈之戏,二爷何必挂怀?二爷如此认真,在下真是愧不能当呀。”
  “别酸啦,我晓得你心里一直惦着,拿去吧。”
  尤秀拿了。
  守信出门上轿,两只明角灯笼在前照路,西施、貂蝉、王嫱、玉环四名红衣轿女起肩移步,一路香风。
  已过晚饭时分,康府南大院华灯高张,辉煌灿烂。轿房的男轿夫们见北大院的红衣轿女来了,如猫儿闻腥,一个个急猴猴围上,打情骂俏,嬉笑逗乐。
  守信一直走到厚德堂,脚步慢下了,想象着父亲见了他将怎样生气,如何发火,告诫自己,一定要忍着,受着,绝不回嘴。正这么想着,见蓝姨迎面走来,心里一下高兴起来,笑着迎上去,敛衣施礼道:“孩儿这边给蓝姨请安了!孩儿罪过,这些日在外乱忙,没能赶过来看望蓝姨,蓝姨一定怪罪了。”
  蓝姨故意板起脸:“你开心的什么事?今儿是过来领赏的不成?”
  守信脸上的笑立刻没了,故作紧张道:“蓝姨这么说我可没地方站了,孩儿是负罪之人,特地过来请罪领罚的。蓝姨您绝对想不到,刚才我这一路是怎么抖抖擞擞、胆战心惊走来的。可……可这一见蓝姨过来,我这眼前立刻放光,觉得观音大帝下凡了,孩儿十有八九有救了!蓝姨一向是最疼我的,求蓝姨陪孩儿一同进去,替孩儿在父亲大人面前开解开解,劝说劝说,你的话是妙语纶音,父亲最最爱听,你说一句超过我求父亲一千句一万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我这就给你磕头了!”
  蓝姨撇撇嘴:“没想到,我们家老二就这么大胆呀?我一向还觉得你比你哥你弟经的事多,是个人呢,没想到原来也是个假大相,罢了,罢了。祸事你都惹下了,别人能替你说什么?你这张八哥嘴一向不是挺能说吗,还怕老爷不被你说转?”
  守信见蓝姨似欲撒手,越发把脸苦下。
  蓝姨悄悄看他,心里暗想,这一刻倒是难得的机会,可就势敲打他一下,对他日后也许有些好处,就正色道:“不是我心狠不救你,是你做事也太没边没际了。老爷走盐路走了这么多年,从来不曾跟什么匪呀盗呀有过瓜葛,如今又身为总商,名声看得比命金贵,可你倒好,这一倒腾,让他到人前怎么说话?你这是在拆他的台呀。”
  “孩儿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再有一条,抬轿的轿夫自古以来都是男的,可你新鲜,竟用了一帮仙女,还一个个配上好听的名字,什么西施、王嫱、貂蝉、玉环,弄得满世界都在传说,这不是存心招人嫉吗?”
  “这……他们管得着吗?”
  “是管不着,可你犯得着吗?”
  守信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这一关混过去要紧,于是头点成鸡啄米:“蓝姨说得好,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孩儿都把它牢牢记下了,今后一定改正,一定……只是眼下求蓝姨可怜可怜孩儿,救孩儿小命,孩儿这就给您磕头了……”
  蓝姨觉得该收场了,扑哧一笑:“看把你吓得屁滚尿流的,多大点出息?跟你说,老爷今儿召你,不是罚你,是把你当个人,有大事跟你商量,你就把心踏踏实实放到肚子里吧。”
  “蓝姨不是哄我?”
  “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守信立刻一脸笑容:“谢蓝姨关心!”脚步噌噌往里走去。
  厚德堂里,两位清客正陪康世泰说闲取乐,见守信进来,笑脸相迎问安,转身向康世泰作揖:“老仙翁与贵公子谈说正事,晚学生不敢有扰,这就告退。改日老仙翁有雅兴,晚学生再来相陪。”弓腰退下。
  守信两眼仅仅往父亲脸上瞄了一下,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立刻放下了。父亲召他来,真的不是训斥,如是训斥,不会这副样子。守信急脚上前敛衣下跪:“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子前来请罪!”
  康世泰转身摆摆手:“罢了,起来吧,起来说话。”见守信虽然站起,仍畏畏缩缩立着不动,说:“怎么不坐?这般懂规矩了?真要这样,还至于在外无法无天惹那么多祸事?”
  “孩儿知错了,都怪孩儿一时糊涂,惹得父亲大人生气。从今往后,孩儿再不敢了。”
  “实话告诉我,你跟草上飞做过几次私盐交易?”
  “这个……两次,一共两次。”
  “罢了,我也不想搞清两次三次,我只是想不明白,你是我儿子,盛元盐号的大掌柜,我反反复复强调,做生意要以诚信为本,我给你们弟兄三个取名守诚、守信、守慧,什么意思?就是要你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诚信二字。这是立身的根本,生意场上的大道。违背了这一条,什么事都做不好。这话我讲过不知多少次,怎么就置若罔闻呢?”
  守信额头上冒汗,憋不住道:“容孩儿直言,孩儿不是不知道,孩儿只是气愤,他方阔达逞强霸道,一次次吃私贩私,却没事人似的,我这里才来了两下子,天就塌了?这不是柿子拣软的捏?我是不服这口气,要跟姓方的斗一斗!”
  康世泰冷笑:“斗一斗?跟谁斗?方阔达?好了,你把他斗败了,可他只是一条小猫,算得了什么?你把老虎斗败了才算英雄呢。”
  守信说:“孩儿知道,他方阔达是仗着杭商总杭浚睿的势,而杭浚睿又与李大头合穿一条裤子,不就是这点破玩意儿?”
  康世泰目光转向守信:“你说得一点不错,可目前你又能怎样?”
  守信攥拳:“我就不服这口气!”
  康世泰目光对着虚空,默然不语。
  “还有一件事,孩儿要向父亲大人禀报。”
  “说,什么事?”
  “就昨天,你能想到北桥批验所的裘一丰如何刁难我吗?我们盛元盐号的几艘盐船明明比杭浚睿前一步到达,可他裘一丰却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硬是卡住不放,他杭浚睿却是一路绿灯,畅然通过,这不明明白白跟我康守信过不去?”
  康世泰嘘一口气,轻声道:“不光你,守诚守慧的盐船都被卡了。”
  “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康世泰双手扶在太师椅上,头往后仰了仰:“也不必动这么大肝火。日到中午自然偏,得意一时,得意不了一世,这是规律。要学会忍耐,遇上一点事就张牙舞爪,不行。好了,不说这些烂事,说点正经的。你心定下来,给我好好听着。第一,从今往后,离草上飞远些,不管私盐有多少暴利,都不要沾。利润是求之不尽的,一个商家的名声脆弱得就像细瓷,要尽力护惜,稍不小心,就会损伤。说实在话,昨天卢雅雨让张运判来说这事,我非常生气。你晓得,我这人眼里糅不得一点沙子,更何况有小人在背后作祟。但到今天,我气平了。事就这么大事,他杭浚睿也好,李大头也罢,谅也不能把我怎样。不过这个教训你务必牢记,下不为例。第二条,你最近闲下来好像在家待不住,总往外跑。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你?好了好了,你别编话蒙我了,我有耳报神,全清楚。你是去的春香楼,对不对?不光去了,而且左一趟,右一趟,门槛都踏烂了。我全知道。跟你说,这样不好。你是有家室的人,你泰山大人家在扬州也是名门望族,人尊‘亢大户’、‘亢百万’,你这么放纵不检,影响不好。当然,男人嘛,这个年纪,有些花花草草不奇怪。只是要记住,春香楼那地方要少去,在扬州,你大小也是个人物,不为自己,起码要为一大家子想想吧。可你这么不管不顾,由着性子,我还怎么到人前说话?春香楼的那个女子叫什么?是叫丽芳吧?真的喜欢,就把她娶了。娶回来,可以堵住人的嘴。”
  守信“扑通”往下一跪:“谢父亲大人开恩!孩儿真的十分喜欢!父亲如让孩儿娶回,来日定当紧随父亲,尽力业盐,绝不再让父亲烦心!孩儿这就给父亲大人磕头了!”
  康世泰摆摆手:“罢了,起来说话。你给我记住,丽芳娶回,从此再不许心野。
  至于你老婆亢晓婷,你不要多虑。”
  守信头点得像鸡啄米:“谢父亲大人体贴,孩儿记住了!”
  “好了,前面的话题就此收住,今儿召你来,主要是要说下面的话,你务必给我用心听着。”
  “父亲请讲。”
  “为父的从今日起,令你把手里的杂事统统放下,好好抓一抓工程。乾隆爷南巡的时间提前了,不是明年春天,而是今年十月。湖上园子的修葺扩建是你负责的,你给我抓紧办,一步不能放松,要往最好处建。另外,东关街陶家的小玲珑山馆一直关着,我去看了,与你的宅院一墙之隔,可谓天赐良机。你给我抓紧买下,贵贱不问,推平重建,要把它建成扬州一流的园子!让乾隆爷喜欢它,说它好!”
  守信两眼瞪大:“您想请圣上到我们家逛逛?”
  “不光逛逛,我还要留他吃饭,请他看戏,让他老人家住下来。他杭浚睿不是仗着李大头的势吗?我这一回倒让他们看看,我康某靠上什么人了?到底谁的势力大!”
  守信脸上红喷喷像太阳,兴奋道:“孩儿明白父亲的心意了!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一定尽心竭力,把事情办好!”
  “这事我之所以交给你办,是因为你大哥办事过于拘谨,你弟弟一向不务正业,而你,虽然有时出些纰漏,但你有你的长处,世面上人头熟,关系多,办事又灵活,大气,扛得住。所以这事交给你办最适合。我相信,你只要用心,一定会办得漂漂亮亮的。问题是,乾隆爷十月份到,眼下已经三月,总共只有七个月时间,可谓一刻千金呀。”
  “孩儿全明白了,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一定全力以赴抓紧时间!”
  “切记,这件事一丝一毫不能马虎。要知道,这所园子不是为我们造的,是为皇上造的。前面我跟你说了,斗败一条小猫不算什么,斗败老虎才算英雄,造园子,这正是我的一种斗法,懂吗?”
  “孩儿明白,孩儿一定铭记不忘!”
  “还有一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父亲请讲。”
  “李大头让杭浚睿明天在盐宗庙召集大家商议接驾经费之事。你给我考虑考虑,筹集资金上有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
  守信略一思忖:“以孩儿之见,办法不外两个:自捐与摊派相结合。自捐之不足,实行摊派;摊派多少,视各家盐引多寡而定,多则多摊,少则少派,谁都没有话说。”
  康世泰挺用心地听完,沉吟了一下道:“你这个方法确实管用,但可能不是最佳方案。先说到这里吧,回去你再帮我想想。明天我倒要看看,他杭浚睿能拿出什么高招。”
第7章 接驾准备(1)
  清代两淮盐业繁荣兴旺时期,扬州有一条很有名的引市街,在新城之南,古运河畔,是徽、陕、晋等各路盐商聚集之地。“引市”二字中的“引”,指盐引,是盐商运盐销盐的官方凭证,无此即为倒卖私盐,受严刑峻法,甚至杀头;“市”者,交易也。可见此街是当时交易盐斤、炒卖盐引的重要场地。街的最东边有一片青砖高墙深院,这就是盐宗庙了。
  盐宗庙建于同治十二年,是两淮盐商供奉盐祖的地方。传说中盐祖一共三位:
  夙沙,胶鬲,管仲。扬州供的是胶鬲,彩塑金饰,威武肃穆,立在大殿里的神台上,每逢四时八节或盐业大典,扬州盐商都来拜谒祭祀。盐宗庙占地数十亩,三轴六进,大小房屋七十余间,每月由扬州八大商总轮值派人洒扫护侍,延接香火。盐祖的神堂大殿在中轴第三进,两棵银杏分列东西,枝柯接天,翠盖如云。大殿西首,一溜青墙敞屋,当中一间大堂开阔敞亮,堂中高梁上悬一匾额,题三个斗大金字:“务本堂”。
  这是扬州盐商协调盐务,议决方案,商谈各类大事的场所。此刻,受盐政李贵重托,八大商总中的首要人物杭浚睿,召集众商,正在商讨接驾资金筹措之事。扬州大小盐商共一百多位,除行盐在外不能赶回者,到会有七十多人。身为会议主持的杭浚睿,在作完捐献总动员后,先作表率,声明捐银五十万两,令书记员方阔达立刻记下。杭商总环视全场,等待响应。不一会儿有三三两两盐商站起,捐二十万,捐十万,捐八万,捐三万,多少不等。明眼人立刻看出,这些响应者都是杭浚睿总号下的散户,外人只有一两个。杭浚睿对此很不满意。盐政李大人一再叮嘱,此事非同小可,只能办好,不能办砸,它不仅关系到李大人的脸面,而且影响到他未来的升迁。为了不负李大人厚望,会前杭浚睿很难得地屈尊纡贵,亲自上了几位商总的家门,与他们打招呼,通气息,希望他们给以协助。可没想到……杭浚睿面对这种尴尬状态,不得不点将了:
  “季商总,你老爷子带个头,表表态嘛。”
  季商总鼻子上架一副圆溜溜眼镜,哼哈道:“圣上驾临扬州,这是扬州的荣耀,扬州的大幸,我们扬州盐商全赖这太平盛世浩荡皇恩才有今日。我季某知恩必报,银子肯定是要出的。十五万,给我记下吧,记下吧。”
  杭浚睿令方阔达记下,转脸又点:“黄商总,你也说说嘛。”
  黄商总细白细白的胖脸上笑容可掬:“是该说说,只是、只是你杭商总一出手五十万,像一座山耸在前面,我黄某势小财弱,远远不敢高攀,要是只拿出个十万八万,又觉得寒碜,所以不敢先说……”
  杭浚睿打断他:“你别跟我哭穷,谁不晓得你银库里堆的元宝像山似的。爽快些,捐多少?”
  黄商总搔首吭哧:“我黄某不跟你比,你是骆驼,我顶多是只小山羊。凑个整,十万,好了吧?好了好了,给我写下吧,写下吧。”
  杭浚睿很不高兴,这哪是自愿认捐,简直是挤蚕豆米儿,气得手里的盖碗茶往下一顿:“看看看,这像什么样子?这不成了我杭某在挤对人吗?十万八万?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成了老山羊,屙出的屎只剩一小粒一小粒啦!今儿幸亏巡前御史大人没过来,要是来了,我这张脸往哪搁呀?平日说起来,大家全靠的圣朝,全仰仗的皇恩,振振有词的,比什么都好听,可临到出力,全成了缩头乌龟!都怪我把大家估高了,搞什么自愿认捐。既然一个个上不了台盘,那还是退而求其次,采用过去的老办法:按引摊派!回去我让运司衙门的卷库房将各家的盐引额统计上来,我给你们一一算出,该出多少出多少,全没这些废话!”
  杭浚睿话没说完,下面开始交头接耳,嘀咕开了。杭浚睿见汪商总嘴动个不停,就叫他:“汪世兄,有什么高见说给大家听听,别在下面乱议论呀。”
  汪商总说:“高见不敢当。只是觉得,援用旧例按引摊派,省事是省事,但未必公允。就敝人而言,所占引额虽说不少,但不怕见笑,由于在下才能平平,经营不力,这两年所获利润远不及大家,若按引摊派,敝人实在勉为其难。”
  汪商总的话引起下面不少人附议:
  “此话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怎么可以简简单单一刀切呢?”
  “老法子是省事,但确实有它不公允的地方。”
  “……”
  杭浚睿听到耳里,两手一摊,仰头道:“自愿捐献行不通,按引摊派又不可取,我倒要请教,还有别的什么高招?总不至于把事情推回到盐政衙门和盐运使衙门去吧?”
  大堂里一时僵住了。
  就在这时,康世泰讲话了。
  杭浚睿早注意他了。杭浚睿一走进务本堂,第一件事就是用两眼的余光对全场作了一番搜索,准确地找到康世泰所坐的位置。杭浚睿不得不注意他。换句话说,杭浚睿可以对整个到会的几十位盐商视而不见,但不可以不注意康世泰。杭浚睿与康世泰是什么关系?他们是林中共存的二虎,两相对峙的山峰,是八大总商中的核心人物,共同担纲着扬州的盐业,都有着呼风唤雨、掀天揭地的能耐。在诸多事务上,既有求同存异通力合作的一面,又有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时候,如两棵参天之树,绿荫虽然相互静对,但地下的根系却充满了纠缠,争斗。今天是他杭浚睿轮值主持会议,反之掉换一下,他康世泰一进会场,也会暗暗留心杭浚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整个大堂静下了,大家在等康世泰说话。
  康世泰说:“各位兄弟,容在下说上几句。圣上爷临幸,这是大事,更是喜事,我们每个扬州盐商都应踊跃献力。至于经费如何筹措,杭商总主张各自本着衔恩报效之心,自愿捐献,在下以为,这确实是上上之策。迎圣上的事,要堂皇,要气派,就应如此操办才对,更何况,扬州盐商乃圣朝之商,国家每遇大事,无不慷慨解囊,踊跃捐献,视国事为己事。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乾隆二十年加固黄河,我们捐了多少?
  七百五十万。乾隆二十五年贺皇太后七十寿辰,又捐了多少?一千二百万。还有,乾隆三十五年云南的战事,乾隆四十年安徽的蝗灾,乾隆四十三年征苗,乾隆四十七年代灶丁交纳历年积欠……这一次次捐献的银两累计起来不下六千万,由此可见扬州盐商的忠心与大义。但这一回,为什么我们当中有些人显得为难呢?细想想,一点不奇怪。去年六月山东大旱,我们也是在这里,一下捐助了八百一十万。紧接着今年一月衮扎布征伊犁,助军饷又是九百万。这两次鼻子紧靠着眼睛,大气还没喘匀呢,这又赶上乾隆爷南巡,大家自然就有点捉襟见肘了。但捉襟见肘是一回事,迎圣上还来不得半点含糊,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都指望着我们,事情不光要办,而且务必办好,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半点儿不失天朝威仪!怎么办?刚才杭商总又提出第二套方案,按引摊派,这委实不失为一条途径,过去我们确实用过,但以在下之见,此法实属迫不得已,不用为宜。何以?因为此法有点强摊硬派,与圣上临幸的喜事不相吻合,外人议起,势必觉得扬州盐商滑稽可笑。为此,在下不猜冒昧,抛砖引玉,现将一个不尽成熟的想法说给大家,请大家指点批评。”
  康世泰环顾了一下全场,见大家听得仔细,有人甚至冲他点头赞许,便端起茶盅呷了口,继续讲下去:“我的办法仍然是自愿捐献,区别只是,比原先加上两字,叫‘有奖自愿捐献’。奖什么?奖盐引。”
  大堂里立刻有人惊叫:
  “奖盐引?了得!”
  “哪来的盐引?怎么奖?”
  “新鲜,说来听听!”
  “别卖关子了,往下说呀!”
  康世泰感觉到杭浚睿在用尖厉的目光看他。这是他所预料到的,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略微停顿了一下,康世泰继续说道:“如今太平盛世,人口激增,这导致了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一些省份食盐紧张,人均盐量跟以往比明显下降,盐斤成了奇货可居。针对这种情况,我们在座的几位商总曾作过商议,最终向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作出增加引额的请求。盐务衙门经过调查,认为请求合理及时,并上呈户部山东清吏司,只是至今未有结果。但以在下愚见,提议的落实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在此我想,我们为何不将迎圣上一事与盐引额的增加结合起来,来个相互推动,彼此促进呢?盐引是我们的命脉,没有谁不想多多拥有。试想,如果明天山东清吏司将增加的引额核准下来,我们将如何分配?这很复杂,搞不好会引起矛盾,好事又导致了坏事的一面。上面我所说的两者结合,可以使矛盾避免。盐引控制在盐政衙门手里,盐政衙门只要号令一声:凡捐银者,一律按其数额奖励引额!你们说说,谁不响应?你就是把压箱底的银票捐出来也不会顾惜。何以?新的引票到了手,明天就可以赚银子。”
  黄商总击掌而呼:“好主意!真的好主意呀!这么一搞,认捐的同时,又有了新的财源。”
  汪商总说:“就是嘛。这样搞,别说乾隆爷来一次,就是两次、三次,也没问题。”
  坐在后面的一位散商率先表态:“我捐三十万,引额下来,该给我多些。”
  “……”
  杭浚睿两眼发直,暗想,这真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呀,它不仅解除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而且可消弭日后新增引额分配上的各种矛盾。真没想到,这个康商总不声不响坐在那里,原来一直在动脑筋,这风头让他出足了。不,要杀杀他,千万别让他太得意。于是发话:“诸位请安静,刚才康商总所言,确实令人耳目一新,问题是,要求增加盐引额的请求,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虽已上呈户部山东清吏司,但至今没有批复下来,而现在我们奢谈奖励盐引,岂不有点纸上谈兵?”
  “不,这不是纸上谈兵。”就在这时,巡前御史纪晓岚上前讲话。原来盐政李大人将杭浚睿召集众商议捐的事告诉了纪大人,纪晓岚想到此行所肩负的重任,很想立刻见到扬州的衮衮商总及众多散户,就拖着卢雅雨来了。他跨进务本堂的高门槛,考虑到自己一身官服容易引起大家注意,就向卢雅雨示意,悄悄退到后面角落。他很专注地听着,觉得雅雨兄的这位亲家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见人对他如此责疑,立刻上前道:“刚才康商总所言,本官全部听到,觉得非常之好。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扬州义商,素以乐善捐输、救危济困著称,我对你们十分钦佩,本官在此感谢大家。”纪晓岚双手一拱,向全场施礼,礼毕接着说,“这次圣上南巡乃千秋盛典,还望列位保持风范,不遗余力。至于山东清吏司那边,列位放心,我纪晓岚负责敦促,力争引额之追加尽早实现,以确保康商总所倡议的有奖捐献顺利进行。由于盛典不远,诸事在即,本官即以巡前御史的身份宣布,有奖捐献现在开始,所捐银数即予登记,追加的引额一旦核准下达,即根据捐献的数额予以发派。”
  众商中立刻有人响应:“我先来,我捐六十万!”
  “写上我沈贵鸿的名字,八十万!”
  “我咬咬牙,一百万!”
  “我做不了第一,就九十万吧。”
  “我捐一百二十万。”
  有人瞪大眼,这位一掷一百二十万的大爷竟是黄商总,他刚才不是说自己势小财弱,只肯出十万吗?
  黄商总见下面有人议论,笑容可掬地解释:“我哪掏得出,我这是代我手下一大批散户捐的。见笑了,见笑了。”
  ……
  人名记下一长串,粗粗一统计,两千二百万。
  卢雅雨与纪晓岚非常满意。
  守慧陪妹妹逛了一天扬州城,晚上回到家,修竹雨告诉他:“你二哥下午两次派人来,说有要事找你相商。”守慧不敢耽搁,晚饭后立刻坐轿出门。
  从康府南大院后门出来,穿过东关街,转眼就到了北大院。
  天虽然已黑透,但此刻对守信来说,一天真正的快乐时光才刚刚开始。守慧对二哥的生活太清楚了,他一向白天黑夜颠倒过,晚上喝酒作乐,观舞听戏,没有三更前睡觉的习惯。至于第二天,虽天光大亮,日头朗照,街市上行人如蚁,市嚣如沸,但二哥府上除了笼里的八哥时不时作一两声啼鸣,整个宅院静悄悄,早起洒扫做事的男仆女佣,无不踮着脚尖,用眼神手势说话,实在憋不住了,都把嗓音压到最低,蚊子嗡嗡一样,唯恐因吵醒黑甜之乡的二爷而遭到责罚。守慧知道,当今扬州好些盐商大户都是这样,过的一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在他们眼中,这是一种富足,一种享乐。
  守慧三年前刚从歙县来扬州时,对此情形很不习惯,觉得这是一种奢侈,一种糜烂,如今日久天长,也就见怪不怪了。
  守慧下轿进大门,一路往里走,见门厅、走廊、卷棚、楼阁处,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高挂,而且都是新的,想了想一拍脑门。二哥明儿要娶新姨太,大红的请帖不是送过去了?
  迎面碰到管家李忠,李忠在路边立下,恭敬地向他招呼。守慧不需要下人如此待他,微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守慧忽然想到自己不常到二哥府上,今儿既来,理应先去拜见一下嫂嫂,于是穿过金谷堂,拐弯往后院走。
  守信的住处叫抱春院,一前一后两座楼,前面春煦楼,后面春晖楼,中间一个偌大天井。廊檐下侍立的丫环见守慧进来,连忙请安,侧身在前引路。
  嫂嫂亢晓婷僵着脸卧在榻上,一个丫环跪着正给她捶背。守慧上前给她请安,亢晓婷脸上淡淡的,勉强应了一下。守慧知道嫂嫂一向脾气不好,常跟二哥叮叮当当,此刻这副样子,很可能是因为二哥要娶新姨太。守慧不好问,坐了坐,告退出来,往后面找二哥去了。
  守信今晚没看戏,由清客尤秀陪着,在书房闲坐。守慧走进书房门,尤秀手端烟袋,正为二哥表演烟技。只见尤秀连吸水烟数口,双腮鼓起,饱饱地蓄着,头微仰,嘴巴上嘬,一缕白烟由嘬起的唇间吐出,渐引渐长,冉冉如线,初纯白,缭缭绕绕升入空中,倏然而动,化为雪花飞舞,冰雹横扑,使人进入北国朔地,周身寒彻。转而烟气渐收渐聚,凝然不动,色转青,转黑,为奇峰,为峻峦,为青翠坡岗,为潺潺小溪。岗上有三五白衣仙翁席地论道,举杯畅饮,远处溪边有一小小黑点蠕动,细看去,是一牧童骑在牛背上……守慧看傻了。这简直是一幅绝妙的水墨画呀。守慧只知道尤秀精于弈术,每有客人,常被招出博弈取乐,但没想到有这一手绝活,不由欢叫一声:
  “妙哉!”
  尤秀见是南大院的三爷,立刻神情慌乱,清癯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忙不迭地收拾桌上水烟袋,一迭声道:“错承三爷谬赞,在下不学无术,只会些歪门邪道,让三爷见笑了,见笑了。”
  守信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冲他摆摆手:“好了好了,下去吧。”
  尤秀两手相合,冲守慧一步一揖退下去。
  守慧在二哥下首坐下。二哥生机勃勃,脸上光亮,找不到半点儿与嫂嫂的不快相对应的地方。丫环早把茶沏来了,守慧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说:“小弟一天在外乱跑,让哥哥手下人上门白跑了两趟,十分惶恐。不知哥哥找我有何事情?”
  守信说:“是一件挺要紧的事,我想来想去,你办比较适合,所以找你。”
  “什么事?”
  “是这样,为了迎接乾隆爷南巡,父亲让我把东关街北面陶家的小玲珑山馆买下了。那座园子虽荒了多年,但条件很好,我要把它建成扬州一流的园子,乾隆爷来时好请他游赏。这如今大江南北搞园林设计的虽说有张孟春、赵晓如几个好佬,但真正绝顶高超的不是他们,而是另一位高人。只是这个人与我无缘,很难相请,但与兄弟你十分熟悉,因此想劳你大驾。”
  “你是说施驴儿?”
第8章 接驾准备(2)
  “正是。我打听了,他在京城时不止为一位王爷设计过园子,据说天津那个很有名的水西园也是用的他的图。了不得,他那设计,海内一绝。可他驴脾气古怪,我不待见。就去年,角斜盐场的场大使听说他画的驴好,想弄两幅玩玩,我让手下人带着我的名帖和银两去找他,可这驴儿给脸不要脸,居然将搁在他画桌上的银子扔得满地,嚷嚷着轰他们出门。就这鸟德性,我咋可能给他面子?”
  守慧听了有些犯愁。二哥不了解施驴儿。在这世上,施驴儿最看不上的人有两种,一是衙门里尸位素餐的官爷,再一种就是整天钻在钱眼里的商人。施驴儿虽一贫如洗,可从不把银子放在眼里。银子是什么?银子在他眼里是土疙瘩,是粪土!守慧虽隔三差五跟施驴儿等人喝酒做诗,可施驴儿打一开始就对守慧不客气,认定他是俗贾,到他们这里无非附庸风雅,打饱嗝消食。记得一次酒桌上守慧主动给他敬酒,他不仅不喝,相反白眼责问,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是盐场,不是运司衙门,你来这里干什么?弄得守慧哭笑不得。
  守慧为难道:“我可能帮不了你。”
  守信诧异:“你们常在一起聚会,不是好朋友吗?”
  “不,不是,他对我有陈见,一向淡淡的。”
  守信不高兴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多许他些银子就是了。你没看他给自己的画标的润格吗?那么高,成了天价!分明是个假清高,做梦都在想银子。”
  守慧不语,觉得二哥太自以为是了。
  守信盯住守慧:“这事你还别推脱,务必给我上上心。乾隆爷十月份到,父亲大人把这园子看得天大地大,再三嘱咐,一定要建成一流,要好,要快。我这里万事俱备,就等图纸,图纸一到,立马安排人采买木石,破土开工。”
  守慧心想,这事直接去说肯定不成,但罗聘跟施驴儿好,请他出面撮合或许能成。
  便对守信说:“这样吧,我争取一下试试,但没有十分把握。”
  守信说:“他不是喜欢喝酒嘛,你请他到共和春、富春大酒楼,多喝几次就是了。”
  身子突然侧过,笑着凑向弟弟,“要不让瘦马院送一个姑娘?”
  守慧摇头:“这万万不能。这么搞,他会把砚台笔洗摔到你身上。”
  守信诧异:“难不成他是和尚?”
  “他不是和尚,但有些怪癖。上次卢雅雨卢大人花银子给他买了个姑娘亲自送过去,想让他成个家,可他理都不理人家,那姑娘受不了,到后来跑了。”
  守信从桌上抓起尤秀刚给他搞回的一只西洋裸女鼻烟壶,一边把玩一边摇头咂嘴:“想不到,竟有这样的怪物。好了,不说这个,反正这事交给你了,用什么方法我不问,只是一定要成功。”
  “哥哥放心,我会尽力的。”
  丫环执壶给守慧续茶,守信盯着她水红小袄细腰肢,脸上露出笑,手伸过去拍拍她屁股,丫环抿嘴一笑,斟完茶,有点夸张地扭腰退下。守信感觉到弟弟不自在,一笑,另找了个话题道:“对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
  守慧望住哥哥:“什么事?”
  “你手下那个洪大宇,要防他一手。”
  洪大宇是守慧丰裕盐号的二掌柜,守慧不在店里,生意上的事全由他负责。修竹雨曾不止一次提醒守慧,要他多用用心,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可守慧嘴上答应,实际依然故我。这一刻听二哥提起这话题,心里不由发虚,含糊其辞道:“二哥提醒得好,我记住了。不过请二哥放心,我想不会出什么事的。”
  守信说:“我看非出事不可。他洪大宇什么事都揽在手里,世面又那么熟,有这机会,能不捞银子?你呀,书读得比我多,但经营方面不及我。你要知道,父亲大人一直对你不满意,最近已暗中派人盯住洪大宇了,你务必多留神。今儿你既到我这来,我就给你提个醒。你呀,别成天跟那帮舞文弄墨之士混在一起,跟他们能混出什么名堂?现在流行一句话,叫‘一品官,二品商’,这里有商的位置,但并没提到穷儒呀。——不不不,这句话还不对,应改为‘一品商,二品官’。难道不是吗?京城王爷的俸禄可算高了,可一年打总了也就一万五千两,远不及我行盐一次所得的利润!这是远的,再说近的。这江都、甘泉二县的县太爷,把一顶乌纱当宝贝似的,可他们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我在春香楼喝一次花酒呢。如今流行一句话,叫‘多少穷乌纱,都被子曰误’,是你那个叫袁枚的朋友发明的吧?他算是说对了,说透了。一顶乌纱值几个钱?子曰诗云又怎么样?古代不有个陶……陶什么的?”
  “你是说陶朱?”
  “对对对,陶朱,还有个叫猗顿,是吗?他们也都读过书,做过官,可后来好像书都不读了,官都不做了,都经商发财去了,最后都名垂青史。因此哥哥劝你一句,盐的生意要好好做,不要整天诗呀词的,把什么都撂给洪大宇。这么搞,到最后父亲不高兴是一方面,自己还会吃大亏。”
  守慧谨然道:“谢二哥提醒,弟弟今后一定注意。”
  “还有一句话,不知哥哥当讲不当讲。”
  “二哥请讲。”
  “就是你跟罗家妹子的事。”
  守慧心中吃惊,二哥怎么也晓得?
  守信笑起来:“你以为我蒙在鼓里?早晓得了!她家就住在弥陀巷,她哥哥叫罗聘,画梅花的。她自己也画,画兰花,是不是?哥哥我想不通的是,我弟媳修竹雨名门闺秀,不同于我家那个河东啸狮,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卢大人又是她舅,打着灯笼没法找,可你居然对人家不冷不热,怎么回事呀?”
  守信见守慧情绪抑郁,贴近了问:“怎么,是心有不忍,对罗家妹子割舍不下?”
  守慧点头:“是。”
  “割舍不下也犯不着愁眉苦脸呀。既说开了,哥哥不妨给你指条路子,包你开心管用!”
  守慧望住守信:“请二哥明示。”
  守信哈哈一笑:“很简单,把她娶回来嘛。”
  守慧咧嘴苦笑。
  守信说:“你觉得不可以?错!告诉你,只要罗小姐答应,包你成。为什么?因为前面我已说了,修竹雨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你娶二房,她纵不乐意,只会摆在心里,不至于像我家那位扯旗放炮反对。至于父亲大人那边,你如果觉得不便讲——确实你讲不好,我觉得父亲大人对你一直有些不满,尤其最近。但这不要紧,我可以代你说。
  我估计十之八九没有问题。何以这么说?父亲大人这两天正乐着呢。他在盐宗庙议捐会上,一家伙把杭浚睿击倒,他的方案受到巡前御史纪大人激赏!为建园子,前天他找我谈了半天,一高兴,竟主动提出,让我把春香楼的丽芳娶回,这是我八辈子想不到的。跟兄弟你说实话,本来我以为父亲大人非骂我个狗血喷头不可,可没想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啦!所以我说,这是个机会。”
  守慧说:“谢二哥关心,但这事我不想麻烦二哥,要说还是我自己说吧。”
  “也好也好。我这两天忙得很,明天赶着要娶丽芳。这个小东西,真的挺缠人的。
  顺带说一句,明儿你跟修竹雨早点来,我看你们每次都是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至于请施驴子的事,你可务必给我抓抓紧。”
  “我记住了,二哥放心。”
  亢晓婷因守信明天要娶丽芳,在家一直哭闹。
  守信一向喜欢拈花惹草亢晓婷不是不知道,让她气不忿的是,你讨二房讨个好好的人倒还让我服,你讨的什么人?你讨的春香楼的一个骚货,标标准准下三烂!你康守信算是缺了八辈子德了!你把这种人抬进来,脏了你康家门楣不说,还让我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不是分明想气死我吗?你这挨千刀的,真是狼心狗肺呀!亢晓婷心里窝火没处出,一眼看到扒在桌边玩骨牌的儿子继业,心想这小龟子儿将来长大了十有八九跟他狗老子一个德性,牙一咬,手伸到他脸上扭了一把。四岁的继业不可能理解母亲此刻愤懑的心情,嘴一撇,“哇”地哭起。
  丫环红云听到继业哭,赶急赶慌跑来,见亢晓婷僵黄着脸,两道柳眉高高竖着,知道着气了,连忙上前哄继业。继业眼瞟母亲,屁股耐下哭得更凶。亢晓婷见状越发来火,弯腰扒开继业裤子,对着白光光的肉屁股,“叭!叭!”两巴掌,边打边骂:“我叫你号丧!我叫你号丧!难道康家死人了不成?!”
  红云见亢晓婷这副腔调有些害怕,抖抖擞擞道:“奶奶消消气,小心伤着手。”
  搀着继业往外间走。
  正这当口守信瞪着眼赶来,对亢晓婷发火:“你这混账东西,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有什么屁放出来,凭什么作践孩子!”
  亢晓婷一见守信,火不打一处来,嗓门儿比他高八倍:“你喊什么?你是觉得又要娶一个骚货家来,人多了,势大了,可以把我往脚板底下踩了是不是?告诉你康守信,亢家门庭不比你家低,我亢晓婷从来不是吃素的,你不把好日子给我过,对不起,我叫你和那骚货也不得安生!”
  “叭!”康守信一个大巴掌又响又脆地打到亢晓婷脸上。亢晓婷下意识地手捂着脸,两眼直直地瞪着,随即“呀”一声大叫,一头撞到守信身上。守信身子晃了晃,两手把她一推,亢晓婷跌跌撞撞往后仰,一屁股跌到地上,跌成一个元宝翘,双手挥舞,“哇哇”大哭:“春香楼的小婊子派守信杀人啦!我活不成啦!我活不成啦!”
  红云吓得脸上变色,抱着继业不敢进门。
  守信瞥了瞥躺在地上拽手蹬脚的亢晓婷,头一扭,摔帘子出门。
第9章 接驾准备(3)
  亢晓婷哭了一气觉得无趣,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接过红云递给她的毛巾揩脸。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灯笼在前引路,一顶轿子从康府北大院出来,一直来到康府南大院。轿子在灯火煌煌的门厅停下,亢晓婷从轿里下来。头发梳过了,衣服换过了,手里抓一条巾帕,脸微仰着,目不斜视,见谁都是冷若冰霜不予答理。进了清和堂,手里巾帕往脸上一举,立刻“呜呜”哭起来。
  蓝姨正在清点外面送来的银子,一看她这样,惊讶地叫起:“哎呀喂,这是怎么啦?
  说说,快说说,怎么啦?”扶她坐下,转脸令小月给她上茶。
  亢晓婷也不管小月在场,“扑通”往地上一跪,“呜呜”大哭:“我的好蓝姨,你可千万给我做主呀!守信要杀我,我这是活不下去啦!”
  蓝姨柳眉立起:“瞎说呢,这是哪的话呀?你告诉我,老二怎么啦?他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揭他皮!”
  这一回亢晓婷的眼泪真的下来了,“哗哗”流得像河:“就刚才,他打了我一个大巴掌,看,看,这边,”手指着,“就这边,暄起来了,疼死我了!打了不够,还推了我一个大跟头。天呀,他哪像对待自己的老婆呀,简直像对牲口呀,推了我那么重一个大跟头呀,恨不得把我推死呢!哎哟哟,我这头疼呀……”
  蓝姨硬是把她拉起:“到底为什么事唦?”
  亢晓婷“呜呜”哭道:“他想娶一房小,我也并没有从中作阻。我亢晓婷虽不是天高海阔,但还不至于小肚鸡肠。有钱有势的男人娶房把小,是正常,我不是不明这个理。可我只是想,你要娶就娶个正当人家姑娘,贞良贤淑,安分过日,怎么弄个歪猫斜狗进门呀?我们康家是什么人家?诗书门第,显达之家,总得讲究点名声地位吧?
  他平常跟那帮红衣轿娘兜兜搭搭,弄神弄鬼,我一直忍了,可这回竟把春香楼的一个小婊子抬进门,一粒老鼠屎,坏上一锅汤,这让人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你不为自己想,可总要为老爷想,为大家想呀。我就这么说了他一下,他就跟我起毛,打我,骂我,还推我一个大跟头,全把好心肠当成驴肝肺,让我伤透了心呀,呜呜呜……”
  蓝姨一直不待见守信拈花惹草的坏习惯,曾不止一次说他。守信傍上春香楼当红头牌丽芳的事,蓝姨早知道了,心里一直暗暗担心。亢晓婷不同于老大守诚的老婆陈碧水为人厚道,更不像老三家的修竹雨知书达理,她从小被娘老子惯坏了,哪一天晓得了肯定大闹。这不闹起来了?同为女人,蓝姨见亢晓婷这样哭也觉得可怜,从怀里掏出丝帕给她拭泪,同时板起面孔批评守信:“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这事全怪他,半点儿没你的错,你说得句句在理,全为他好,为大家好,他居然不领情,我饶不了他!你放心,等明儿逮住机会,我非整治他不可!要他向你赔不是。”
  亢晓婷见蓝姨只是空言安慰,半点儿不见实际,抬头回道:“向我道歉顶个屁用,他明儿就把那个小妖精抬进门了!”
  蓝姨料定了这是压在她心口最紧要的一块石头,思忖了一下说:“这事确实让你委屈。但事到如今,又能咋办?一大堆请帖都已送出,没有收回的道理,况且老爷也是同意的。因此,你听我一句劝,忍一忍,看开些,算了。这样子,委屈是委屈了,但他们会觉得欠着你,日后会敬你,服你。你担心烟花女子短教养,是对的,但打古至今,干这行当的也不乏见识高、有教养、助夫顾家的,说不定守信运气好,就让他碰上了。即使没这么好的运气,还有你,你是大家女子,名门闺秀,一言一行都是榜样,她有幸与你住一所院,耳濡目染,日积月累,再加上你的点拨调教,日子一长,说不定也成才了。”
  亢晓婷见蓝姨只顾给她戴高帽子,心里来气,往起一站说:“你说一千道一万,不就是要我忍着受着,由他龟儿子无法无天称心如意?我也太不识世道了,这天底下没一个胳膊肘儿不往里拐!我算什么?我姓亢的在这院里是外姓旁人,凭什么兴头头地跑来讨说法、求安慰?我这是糊涂油蒙了心,活该的自讨没趣!活该的倒八辈子大霉!倒八辈子大霉呀!”迸着眼泪跺脚扭脸出门。
  蓝姨被亢晓婷一闹心情很糟。坐了坐,想到老爷在里屋躺着,便努力把情绪调整好,来到里屋。
  灯光影里,康世泰一个人歪在榻上想心事,见蓝姨进来,盯着她脸问:“怎么啦,气色不大好?”
  蓝姨不想老爷为杂七杂八的事烦心,掩饰地笑道:“没什么,晚饭大概多吃了块把鲍鱼,胃里有点堵着。”
  康世泰摇头微笑:“别给我装了,有丫环告诉我,刚才亢晓婷来闹过。”
  蓝姨连忙宽慰老爷:“她一贯有天没地的,老爷别放在心上。”
  康世泰笑起来:“我准备劝你的,你倒反过来劝我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老二家的是块什么料我还不知道?别说她找你嚷嚷,就是一直说到我这里,我也不会生气。
  我只是想不通,我的这位老亲家,书虽没读过,可也经过大世面,算个有头有脸的富贵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宝贝?”
  蓝姨淡笑:“我看你这位亲家翁,除了银两多些,其他什么也没有。你没看到吗,到扬州这么多年,竟还改不掉大葱卷饼的习惯,走到人前,一身荤味,一看就是个山西土包子。”
  康世泰摸摸头笑道:“你说得倒也是。”
  这边说着话,那边亢晓婷带着一肚子气坐轿回到北大院。
  丫环红云见奶奶进来,连忙给她沏了一杯茶。亢晓婷手一挥,茶盘“乓啷当”
  翻到地上,烛火摇晃,什锦小围屏上泼溅了一片茶汁,厉声恶气斥责:“我什么时候要茶啦?你们这帮小妖精,没一个好东西!做梦都在巴望我死掉,好一个个往上爬,爬到我头上,往脚丫里踩我!”
  红云蹲在地上拾瓷片,吓得直抖。
  亢晓婷脸脚不洗,和衣往床上一躺,只巴望一觉睡死过去,这世界从此跟她再无任何关系!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豁”地爬起,叫红云备轿。
  将近三更,街上空空静静,明角风灯昏暗得很,更夫的梆子时不时“噼达噼达”
  响两下。亢晓婷坐着轿子,回到娘家。
  扬州东南方的康山街,有一片清水原色、鳞次栉比的深宅大院,黑压压占取半条街,这就是亢晓婷的娘家。亢晓婷的父亲亢祺庸,人称“亢大户”。扬州有首童谣,“上有老苍天,下有亢百万,三年不下雨,陈粮有百担”,说的就是他。关于他的发迹,有一段传说。相传年轻时他是山西农民。一日上山挖地,掘到一只木箱,撬开一看,里面尽是金银!亢祺庸当时吓呆了,以为做梦,悄悄将土原样覆上。至夜深更静,趁着月光上山又挖。这一路挖下去,竟挖出十几只箱子,里面都是金砖银锭、珠宝玉器!
  原来顺治四年,李自成受多尔衮与吴三桂夹攻,兵败北京后,一路卷旗偃戈,逃往山西。
  李自成素爱钱物,离京时,遂将掠夺而来的大量金银熔化铸锭,箱装车载。不料逃至山西,官兵追杀越急,败势已定。为图来日东山再起,便将金银珠宝埋入了深山……
  亢晓婷回到家里,亢大户正陪盐政衙门一位官爷在花厅喝酒。亢晓婷的母亲见宝贝女儿这么晚回来,十分诧异,连忙扶着丫环迎出。抬眼细看,女儿玉容憔悴,云鬓散乱,满眼是泪,不由大惊,一把将女儿搂到怀里催问:“乖乖肉儿,谁欺负你啦?
  出什么事啦?别怕,快说快说,妈妈给你做主!”
  亢晓婷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一下扑到妈妈怀里“呜呜呜”大哭起来,哭得哀哀切切,心碎肠断,泪水鼻涕把她妈面前的锦缎袄儿糊湿一大片。一边哭,一边抽泣着诉说:守信怎样跟红衣轿女一个个睡觉,怎样宿在春香楼夜不归家,怎样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好话歹话全不听乌龟吃秤砣铁了心硬要把那小妖精抬进门,还打她打得她身上到处疼疼得吃不下饭睡不成觉做不成事只想死了一了百了……
  亢夫人见女儿如此委屈如此可怜,泪也跟着下来了,咬着牙说:“这个龟子儿,胆从屁眼里屙掉了!我家婷婷多好的女孩,放在别的男人,顶在头上怕跌了,衔在嘴里怕化了,你却糊涂油蒙了心,跑到外面叼野食!简直昏了头啦!我说婷婷,你要杀杀他的性子,打今儿起就给我踏踏实实住下,别再理他!他不亲自上门道歉,不用八抬大轿来请,绝不回去!也不看看这是哪家的千金,简直没有王法了!赶明儿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哭了半天,闹了半天,亢夫人左哄右哄,直闹腾到四更天才安静下来。
  亢大户听了一夜戏,直到第二天傍晌才起身。想到姑爷守信今儿娶二房,要与夫人去吃喜酒,喝了一小碗燕窝汤,就准备出门。帘儿一动,见女儿跟她母亲进来,不由诧异。
  亢太太连忙上前细说情况。亢大户不听便罢,一听,一张肉乎乎的大脸立刻耷下,火冒三丈道:“这简直胡说八道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啦?我不管你受多大委屈,给我回去,速速回去!今儿是什么日子?今儿是你府上办大事的日子,你是正房太太,应该坐在大堂,指挥各路人马办事!你倒好,却闹起来了!成什么样子?回去!快快给我回去!好不晓事的东西!”
  亢太太大气不敢出一下,暗暗朝女儿使眼色。亢晓婷眼里盈泪,一扭屁股,气鼓鼓地走了。
第10章 手段(1)
  守慧考虑再三,觉得罗聘与施驴儿关系好,还是拖着他去请施驴儿为妥。
  施驴儿本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画师,因心气过高,目空一切,得罪了一位在常人看来根本不该得罪不能得罪也得罪不起的王爷,受到迫害,愤然离开京城来到扬州。施驴儿姓施,名讳不叫驴儿,这么叫是因为他喜欢驴。他养驴十几只,遇事出门,车不乘,轿不坐,只骑驴儿。诗朋画友来访,酒肉不一定招待得起,但有驴子侍候,一人一条骑上,请大家出门上山转悠。如果进城,他的驴队走在扬州街上,是一道独特风景,远比鸣锣开道的官大爷引人注目。一次,施驴儿迎面遇上一顶官轿,手举“回避”“肃静”牌与旗仗的衙役令他避让,可施驴儿哪听他的,仍旧一直往前骑。官爷来火,着人拿他,可一打听,原是赫赫有名的施驴儿,立刻退到路边让他先行。
  守慧跟罗聘打算坐轿子去施驴儿家,可走进一家轿坊,轿子只剩一顶,其余都出门了。罗聘见路边有几辆独轮车歇着,车夫脖子上垂着宽宽的磨得发亮的车背带在等生意,提议坐它。守慧转眼看看,嫌它木轱辘转起来“咯咯吱吱”响,人坐在上面歪在一边不大舒服,但转而一想,这种车从未坐过,坐在上面对着天,朝着地,可以八面吹风,倒也好玩有趣,就答应了。
  一人一辆,都坐上去了。
  施驴儿住在城外铁佛寺。通铁佛寺是一条泥土官道,多天不下雨,路面上积了一层寸把厚的灰白浮土。惠风和畅,路两边的麦田里绿波滚动,使守慧不由想起姜白石“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的句子。远处,一抹青山,几丛烟树,两三道蚕丝细的炊烟从小村上空静静升起。村口,两个牧童骑在牛背上,肩头横着竹笛,笛声悠悠。
  守慧感叹:“好一幅山水田园画呀!这美景在城里绝对看不到。”
  到了铁佛寺,施驴儿不在。到驴圈看看,圈里空空。不要说,施驴儿又与朋友出门了。
  罗聘与佛有缘,别号花之寺僧,铁佛寺是他常来的地方,寺里从住持、首座,到小沙弥,没一个不认识。见一个小和尚在扫地,走过去问他施驴儿的去向。
  小和尚答:“上后山了。”
  “同行的都有谁?”
  “西方寺的金农老先生,画竹子的郑板桥,在府学当教授的姚鼐,其他不认识。”
  守慧听这一说,一颗心立刻飞上山了。这一刻是三月,山阴道上,草木葳蕤,野花灼灼,三五同道骑着毛驴,你肩上横着诗筒,他腰间挎着酒葫芦,观景赏花,斟酌词句,偃仰啸歌,再不时来上一壶酒,淋漓畅饮,席地论道,这真有了魏晋风范呀。
  于是忍不住兴奋道:“我们上山吧!”
  罗聘说:“后山那么大,会走岔的。”
  就没有上。
  住持得知花之僧罗聘光临,立刻迎出来,守慧知道他们又要谈禅,没什么兴趣,就一个人寺前院后转悠,看看廊下碑刻。
  太阳衔山,远远的山坡上出现一行黑点,定睛细看,黑点蠕动,渐渐变大。守慧一下兴奋起来,跑到禅房告诉罗聘,施驴儿他们回来了。
  罗聘作别住持。转眼,五六头驴已到寺前,骑在驴背上的除了郑板桥、姚鼐,还有满头清霜的金农,杭州学者厉鹗,苏州才子沈三白。一个个踏山踏水归来,手舞足蹈,风神超迈,满身林泉之气。金农是罗聘的老师,年纪最长,步态龙钟,罗聘连忙上前扶携。守慧上前一一寒暄问候。
  大家都不想走,呼啦啦一起聚入施驴儿的陋室,要喝酒吃肉。施驴儿米缸里都快见底了,哪来的酒肉?罗聘见状,立刻将一只朱漆大篮往前一拎,朗声道:“酒肉菜肴我跟守慧早准备了,诸位尽情一畅。”
  施驴儿揭开篮盖,见里面两只盒子,一只盛着烧鸡、牛肉、兔肉、猪爪,一只盛着煮花生、酱黄豆、腌黄瓜,以及一些时鲜蔬菜。酒有四壶,早年专供康熙爷巡幸扬州酿造的烟花醉,清冽醇正,浓香扑鼻。施驴儿口水拉下来,拈一块酱牛肉撂到嘴里,孩子似的快活道:“我这位罗老弟真乃及时雨宋公明哥哥哎。伯牙鼓琴为子期,我施驴儿今日饮酒为罗聘。倒酒倒酒,一醉方休呀!”
  守慧奇怪,这一路过来罗聘跟他两手空空,如今怎么变戏法,变出许多菜肴来了?
  原来罗聘极其细心,考虑到施驴儿他们游山回来,肯定人乏肚饥,而他屋里又冷锅冷灶,没东西吃,于是跟住持谈话的当儿,掏出银两,着一小沙弥去城里办了两盒吃食。
  施驴儿画桌上的毛毡一揭,立刻成了酒桌。喝着酒,吃着肴馔,一个个按捺不住,从诗筒诗囊里掏出诗作,捻须吟诵,颔首品味,相榷商,细琢磨,说某句欠工,某词欠雅,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忽然拍案叫绝,举座咸服,争相传诵。守慧朗朗道:“今夜开雕印刷,明早可望全城发布!”
  至月出方散,相扶相携而去。
  罗聘将金农与板桥送出,与守慧折回,拉着施驴儿说:“驴儿兄,今儿小弟与守慧造访,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
  施驴儿已有几分酒意,扶着罗聘道:“什么事,罗老弟但说无妨。”
  罗聘听这话音,觉得到了火候,便说:“其实这是守慧老弟的事,但我看你对他一向野而无礼,怕不肯玉成,才代为作伐。”
  施驴儿嫌烦:“什么事,说,说嘛,咋变得婆婆妈妈的!”
  守慧想开口,罗聘悄悄扯他衣袖,抢在前面道:“好的,我就一句话说了。康府近日要建一所园子,守慧老弟仰慕驴兄高才,想劳动阁下,画一幅园子图。”
  施驴儿望住守慧:“是这事?”
  守慧小心翼翼点头。
  罗聘连忙用话撑施驴儿:“酒都喝了,你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施驴儿挣脱搀扶,扬臂前行:“答应,答应,可你罗和尚老实交代,得了多少好处?”
  罗聘笑:“好处?君子成人之美,不求其利。”
  施驴儿扬髯而笑:“我答应,可他守慧老弟一定要请我喝酒呀!”
  守慧满心高兴:“那是一定!一定!”
  康府的大管家翟奎正向各路领班交代事情,康世泰屋里的书童过来传话,老爷招他立刻过去。
  走进厚德堂,翟奎暗暗吃惊。康世泰眉头紧皱,一脸不悦,将翻到一半的一本账簿“叭”地摔到地上,对恭立在旁的小童问:“怎么不在家的?上哪去了?”
  小童答:“小的问了,上铁佛寺了。”
  “什么时候回?”
  小童抖抖擞擞:“不晓得。”
  康世泰脸色发青:“给我把洪大宇叫来!”
  小童气还没有喘匀,马不停蹄又往外奔。
  翟奎已经明白,老爷是在盘查守慧的账目,发现了丰裕盐号存在的问题。洪大宇是守慧的跟班,丰裕盐号的二掌柜,丰裕盐号出问题,他自然逃不了干系。翟奎早就巴望这一天了。翟奎看不顺眼洪大宇,一心想把他拱倒。试想,翟奎身为康府南大院管家,手下拿捏着上百号下人,上到为头问事的,下到烧火剥葱的,没一个不对他敬着怯着。别说这院里,就连恒昌号的汤掌柜,茂源号的邱掌柜,有事没事都要请他喝个酒洗个澡,图什么?图的他在康老爷面前说说好话,抬举抬举。可他洪大宇眼睛长到脑门上,竟然不把翟奎当回事。翟奎这一刻逮到了机会,正好给他上上烂药。
  康世泰望望翟奎,问他丰裕盐号怎么回事?
  翟奎搔搔头,咂嘴道:“这丰裕,三爷一向甩大袖子,事情管得少,实在有点不好说呀。”
  康世泰向他摆摆手:“你坐下,给我慢慢说。这个洪大宇,你听到过什么话没有?”
  翟奎等的就是这一句,心想你不这么问,我还要想法子把你引到这条路上来呢。
  翟奎斜侧着身子在椅上坐下,作古正经道:“老爷既然这么问,小的不敢隐瞒,只是小的所听到的尚未查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无不言,只管讲。”
  “老爷既要小的讲,小的就讲了,不过老爷只当闲话听着,别太当真,更不要生气。
  就这最近,小的听人在传一件事,说这扬州船行不断给洪大宇送银子,还不是一家送,好几家送,比赛似的。”
  康世泰瞪起眼:“为什么?”
  “回老爷话,为的想做运输生意,因为丰裕盐号都他洪大宇说了算。”
  “好,继续。”
  “小的还听人讲,他行盐不规矩。”
  “怎么不规矩?”
  “带小货,吃私盐,所赚的银两不少上了自己腰包。”
  “还有吗?”
  “还有……小的不敢说了。”
  “说。”
  “去年夏天在湖北,他见那边盐价飞涨,可图暴利,就把盐全部卖给了盐门子①1,然后把船凿沉,回来谎称过险滩触礁翻船。”
  康世泰眼瞪圆了:“竟有这等事情?为什么不早报告?”
  翟奎毕恭毕敬站起:“回老爷话,这都是道听途说,未经查验,所以不敢贸然禀报。”
  正在这时,小童气喘喘回来。康世泰喝问:“洪大宇呢?”
  小童手抹着额头上汗回道:“店里人说,他辞号2②了。”
  康世泰手里茶碗摔到地上:“这个王八蛋!”
  勤务堂是康府南大院的大管家翟奎办事的场所,每天早晨与傍晚,翟奎都要坐镇这里,听各路领班汇报情况,然后由他发号施令。堂的当中悬一匾,上书三个擘窠大字:勤务堂。堂中有专供翟奎坐的太师椅,有四四方方的八仙桌,有供奉观音摆放香烛的条案。翟奎除了出门办事,平常都在这里坐着。
  翟奎正衔着籽玉烟嘴坐在太师椅里咕噜咕噜吸水烟,小昌子走进来。
  小昌子是康府一百多号下人中的人尖儿,年轻,人长得清爽,脑子灵,嘴会说,办事利索,因此进康府不久,便在一大帮当值的男仆里升了领班。领班虽只是小角色,但在仆人眼中大小也算个人物,可小昌子不甘于此,一心还要往上爬,两眼一直亮烁烁四处瞄着,不断为自己寻找机会。
  “翟爷好,小昌子给翟爷请安来了!”小昌子跨进门槛满面笑容叫道。
  翟奎见是小昌子,问:“怎么啦?”
  “没,没怎么……”小昌子眼往四下扫扫,见只有翟奎一人,很见机地把腋下夹的包裹放到桌上。
  翟奎佯装没看见,烟锅里的烟屎“噗”地吹掉,装上一锅香喷喷的细烟丝,用纸捻子点着,大大吸了一口,皱皱眉道:“你身为领班,不去问事,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昌子一张脸小太阳似的热乎乎,堆满笑容道:“没事就不能来看看翟爷听听翟爷教诲?”
  其实翟奎一向挺喜欢这个小家伙的,但见他今天不实诚,居然弯弯绕绕用心计,就板起脸道:“教诲?这会儿大家都在做事,你却一个人溜到这里图清闲,有这么听教诲的吗?”
  小昌子一脸紧张:“小昌子不敢,小昌子接受翟爷批评,小昌子知错了。小昌子……”
  “老实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昌子“扑通”往地上一跪:“翟爷真是火眼金睛孙悟空,把小昌子这一点花花肠子看得透透,小昌子从今往后在您面前一定有事说事,再不敢有一点儿藏着掖着绕弯子了!”
  翟奎摆摆手:“起来起来,什么事,说吧。”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住翟奎那张比一般人长许多的马脸,嘻嘻笑道:“洪大宇辞了号,小的斗胆……”
  “斗胆想什么?”
  “想……想……”
  “想什么,说,别屙屎屙半截。”
  “想做三爷的二掌柜……”
  翟奎打了一个愣:“好你个小子,也就昨天的事,你都晓得了?本事不小呀。”
  小昌子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头接二连三磕下去,一迭声道:“小昌子该死,翟爷这是骂小昌子了。翟爷要是生气,就当小的这话没说,全是放屁,别往心里去。
  翟爷要是不生气,就当笑话听着玩玩——就玩玩,好吧?小昌子托翟爷庇护,能混上如今这个领班,也该知足了!不是嘛,你小昌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奴才,是个下人,永远侍候人的命,该安分守己才对,怎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第11章 手段(2)
  蠢呀!蠢呀!”
  翟奎将籽玉烟嘴“啪”地往桌上一搁,打断他:“好了好了,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演戏了,你演不像。不过,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是坏事,荣华富贵并非天生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些想法,正常。”
  小昌子两眼灯一样亮起:“翟爷明鉴,翟爷这话说到小昌子心里去了!求翟爷成全成全小昌子,把那二掌柜的差使赏给小昌子做吧,从今往后,您翟爷就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小昌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小昌子再次给您磕头了!”
  翟奎摆摆手:“你起来吧。这洪大宇畏罪辞号,三爷的二掌柜的位置是空下了,但眼前也就只能空着。”
  小昌子一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话怎么讲?小的咋听不明白?”
  “你待我说了就明白了。老爷这回盘账,发现了很多问题,他洪大宇算是识时务,主动辞了号,想给自己保全面子。其实他不辞,老爷也要让他卷铺盖滚蛋。他吃里爬外,作孽也太多了。倒霉的是三爷,他把洪大宇当人用,可没想到被他卖了。老爷这回是动了肝火,硬是把丰裕盐号收了,三爷一下被搁起来了。”
  小昌子异常吃惊:“老爷真的这么狠心?”
  “真这么狠心,一点不含糊。”
  “丰裕往后交给哪个?”
  “大爷。”
  “大爷手里不是有吉和吗?”
  “再增加一个。”
  小昌子耷下头。
  翟奎仰起马脸:“你也不要没精打采嘛。我跟你说,丰裕盐号即使还在三爷手里,这一会儿你也不能去。你想,洪大宇刚出的事,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那空位,你要做了二掌柜,会有好日子过?不过大活人一个,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这如今倒有一个挺不错的差事,只是暂时还没放到明处说,要是说了,没准儿有人为它争着抢着打破头。”
  小昌子眼一下瞪成牛蛋:“翟爷,是什么好玩意儿?”
  “一个买办。”
  “买办?什么买办?”
  “乾隆爷提前到十月下扬州,我们家老爷想建一座天下一流的好园子,到时请乾隆爷赏光游玩。二爷奉老爷之命,买下了后街小玲珑山馆,根据施驴儿设计的画图开了工。可要把它重建成一座新园,府上备的石材木料估计不够,这不缺一个买办?”
  小昌子两眼再一次灯盏一样亮起,“扑”地跪到地上,一迭声道:“小的听明白了。
  您老怜惜爱护小的,这事就赏给小的做吧。小的虽年轻,但听话;虽经的事少,但肯学;虽不很灵光,但肯吃苦。况且凡事还有翟爷您指点着,提携着。凭这一切,小昌子只要舍命去做,应该没什么做不好的!”
  翟奎打断他话:“好了好了,别说这么多空话大话。翟爷今儿给你个定心丸,二爷他不跟我要人便罢,若跟我说,我尽力荐你,放心了吧?”
  小昌子眼轮起来:“这事可是二爷负责?”
  “笑话,不是二爷是谁负责?不过你可不要找他去,你冒冒失失跟他说,他会觉得奇怪,八成会把事情弄糟。”
  小昌子连忙解释:“小的只是问问,小的怎么敢去找二爷呢?小的认识二爷,二爷还不一定认识小的呢。况且,小昌子一个不三不四的小当差,借一个胆子也不敢往他门上撞呀。这件事,小的只认识翟爷,小的抱定您这条粗腿,请翟爷菩萨开恩替小的费心,成与不成,小的都当涌泉相报!”
  翟奎见他胸脯拍得咚咚响,故意拿话探他:“涌泉相报?如何报法?”
  “有小的一口稀粥,定让翟爷吃干饭;有小的一口干饭,定让翟爷吃大鱼大肉!”
  翟爷淡笑笑:“这话顺耳呀,中听呀,放在哪个都开心。可对不起,我是东耳朵进,西耳朵出,半点儿不会往心里搁。现在有一种人呀,比如顺风船行的胡掌柜,之初为了攀上我们康老爷,左一趟又一趟找我,今天请我喝酒,明天请我洗澡,后天又请我喝茶看戏,请我这个请我那个,说的比唱的好听,可事成之后呢?嘿,却跟你打哈哈了,街上迎面碰到,直往巷里绕,装着没看见。想想让人寒心哟。”
  小昌子连忙表态:“这种人猪狗不如!请翟爷放心,我小昌子永远不会成为这种人!”
  翟奎目光落向桌上包裹:“东西是你带来的?”
  小昌子嘻嘻笑:“是,是。”
  “什么玩意儿?”
  “两块料子。”
  “打开看看。”
  小昌子打开包裹,双手将料子捧上。是两块缎子,一块泥金黄,一块拱璧蓝。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着翟奎,嘻嘻笑道:“都是新上市的,正宗湖州货。当然也说不上有多好,因为小的晓得,这世上凭它什么好东西,翟爷都见过,用过,觉得一般。不过,请翟爷千万不要嫌弃,就勉强收下吧,也算是对小昌子赏个脸,让小昌子难得高兴高兴。小昌子这如今就这么点能耐,您不要怪了,来日小昌子要是小有发达,一定送上比这好的,让翟爷开心!”
  翟奎嘴里叼着籽玉烟嘴,马脸上有了笑:“罢了罢了,东西虽不算个东西,但也是一份心意,我收下。”
  “谢翟爷赏脸!”
  事隔两天,康守信果然派人传翟奎去北大院谈买办的事了。翟奎见二爷躺在酸枝木晃椅上,手里转悠着那只西洋裸女鼻烟壶,脸上亮光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就挺大胆地向他推荐了小昌子。
  “小昌子?南大院做领班的那个小伙?”守信目光凝在鼻烟壶的裸女身上。
  “不错,正是他。”
  “好吧。你让他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这一刻他带人去黄金坝买鱼虾龟鳖去了,等他一回来,我让他立刻过来见你。”
  早饭后,门房黄精正转着眼珠想心事,忽听到一串利利落落的脚步声,一抬头,见春芳瘦马院的牙婆林四娘走到门口。脸上搽着粉,头梳得油光水滑,老扮少绾了个当下最时新的罗汉鬏,耳边插一支红鲜鲜的新绒花,身上是象牙黄的对襟夹袄,一路走,一路手摇着一块葱绿丝帕儿。再看看,身后还跟着个挑夫,挑两坛酒,坛肚上贴着“烟花醉”菱形红纸招牌。黄精冲林四娘做个鬼脸,抬手对着酒坛挥挥,夸张道:
  “香!好香!送给我的?”
  林四娘扭腰谄笑,手里葱绿丝帕抽打着黄精:“馋猫哟,黄爷要是喜欢,过一天着人送两坛来就是了。”
  黄精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话,嬉皮笑脸道:“看你说的,我是拿你逗逗,哪里真要这酒?不过,这一会儿你是不能进去的。这一会儿太阳才升到屋檐口,老爷太太小爷小姐们都还睡觉,府上有规定,任何人不得进。你呀,或者在这里等着,或者把酒丢下,过后由我转给翟爷,你若进去吵三闹五,我黄某会受到责罚的。”
  林四娘笑说:“我不惊动后院,我只见一下翟大管家不行吗?”
  黄精拿眼斜乜他:“翟大管家这一刻正忙。”
  林四娘晓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狠狠心掏出一块碎银塞过去:“酒过一天给黄爷送来,这是四娘的一点心意,先收下吧。还请黄爷进去通报一下。”
  黄精将银子灌入口袋,搔了一阵脑勺,摇头咂嘴道:“不是我黄某不帮忙,实在是这院里规矩大,我这做门房的要是明知故犯,自说自话,会砸了饭碗。不过,四娘既然来了,又是找我们翟爷,总不能白跑一趟唦。这样吧,我代你进去看看,要是翟爷忙,对不起,四娘你还得稍安勿躁;要是手里要紧的事处理过了,有些空闲,我立马带你进去。”
  “让黄爷费心了!”
  黄精转身跨入仪门。
  黄精来到勤务堂,翟奎刚刚安排过早上各路领班的事情,正在勤务堂坐着养神。
  黄精轻手轻脚进来,毕恭毕敬向翟奎禀报,林四娘求见。
  翟奎头仰在椅背上,马脸一下拉得老长:“不见不见,就说我不在。”
  黄精盯住翟奎:“她说有要紧事。”
  “要紧事?她能有什么要紧事?”
  “她不曾讲。”
  翟奎头在椅背上歪了歪:“带她进来唦。”
  黄精出去带人。
  林四娘跟着黄精进门厅,沿火巷一直往北走。火巷两边不时有门,透过门往里看,尽是庭院朱楼,花木山石,让人眼花缭乱。火巷快走到头,一拐弯,进了一个大院。
  大院北边是粮仓、器物库、草料房,南边一溜儿青墙高屋,当中一间是勤务堂。
  翟奎见林四娘一身香气进来,身后跟着挑酒坛的挑夫,没好声气道:“你这个婆子,又搞什么鬼名堂?”
  林四娘要挑夫搁下酒坛退下,笑容可掬道:“看您翟大哥说的,四娘我多长时间看不到大哥了,心里想了,就不作兴来请个安吗?”
  屋里只剩两人,翟奎哈哈笑道:“哎哟喂,我的妈呀,来给我灌迷魂汤啦。不错不错,蛮舒服呀。那是两坛酒吧?咋不给我送两个姑娘呀?”
  林四娘抛出眼风,一脸媚笑道:“姑娘有的是,只怕您不到我们院里去。”
  翟奎拿起桌上籽玉烟嘴,火镰打火,眯眼望她:“有这话就好,我可记下啦,说不定今晚就去的!”
  “去,去,四娘我专门候着!”
  翟奎咕噜噜吸一口水烟,悠悠地往外吐出烟气:“你等我干吗,我可不要你。”
  林四娘讪笑:“老不正经!我晓得您就想老牛吃嫩草!”
  翟奎不答理她,停了停问:“今儿过来什么事?”
  林四娘就等这句话,扭着腰在翟奎对面坐下,笑眯眯道:“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院里的那些姑娘操心?”
  翟奎眼盯着烟嘴,噗!噗!吹掉烟屎,耷着眉眼:“这话谈不起来,这一会儿我们府里不要姑娘。”
  林四娘将绿丝帕轻轻往翟奎身上一打,嗔怪道:“四娘我还叫您一声大哥呢,您也作兴这么哄我!”
  翟奎马脸拉得三尺长:“笑话,我什么时候哄你啦?”
  “我怎么听说贵府的大爷要讨二房?”
  “讨二房?哪有这回事?瞎说的。”
  “翟大哥真的蒙我了,我亲耳听人讲的,总不会假吧?”
  “哎哟喂,我说没有你偏说有,你林四娘倒成了康府的大总管,晓得的事比我多啦。”
  “翟大哥您可别这么说,这么说折杀我了,四娘我不敢杜撰,实在是听你们府上轿夫说的哎。”
  “轿夫?哪个轿夫?你倒把他叫来问问!”
  林四娘晓得说豁了边,连忙转舵拐弯:“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都是我瞎诌,大哥您千万别当真呀。”
  “还了得,真是越来越没王法了,在外面有得没得地瞎嚼蛆!等我闲下,倒要好好查查,看我不打烂他们×嘴!”
  林四娘一脸惊骇,自己给自己掌嘴:“让你再瞎说!让你再瞎说!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在翟大哥面前也这么壶嘴打掉了乱尿?你是昏了头了!真的昏了头了!好在翟大哥宰相肚里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会真动气,为这屁大点小事不跟我们小女子乱计较。”嘴里说着,眼尖尖地睨着翟奎,一刻不停地说下去:“我一直觉得,翟大哥是个好大哥,最是心肠软,是这世上一等一的活菩萨,一向心疼着我们这些苦命不济的倒霉人。我们这一点点小日子,都靠翟大哥赏赐着过呢。翟大哥您哪怕看顾我们一眼,都足够我们快活好一阵子呢!翟大哥只恨没有机会,若有机会,十有八九还会向着我们呢,翟大哥您说是不是?”
  翟奎嫌她烦,打断她:“你别八哥子似的一个劲乱叫了,我翟爷照顾你生意不少,这些日虽说府里没动静,但经我搭桥,这盐商大户相熟的,去你那抬走的姑娘不下十个八个吧?”
  林四娘笑脸如花:“全托翟大哥福,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要说我们春芳瘦马院能撑持到今天,全靠的大哥哎,要是没有大哥您,没准儿早就关门打烊了。”说到这,突然嘻嘻嘻媚笑起来:“不晓得翟大哥今晚可有空?有空过去坐坐呀。院里新来了几个小姑娘,水灵灵的,春葱似的。我跟嬷嬷1①说一声,让她们好好服侍您!包你舒服开心!”
  翟奎等的就是这一句,但嘴上却还拿大:“看吧,有空我就过去。”
  林四娘脆格格地笑道:“我就回去专候着啦!”
第12章 瘦马院(1)
  康府的大少奶奶陈碧水天生是个倒霉人,嫁到康府五年,居然没生出一男半女。
  夫妻俩身体好好的,守诚从不拈花惹草,秦楼楚馆,花街柳巷,概不问津,出门办完事早早回家,按理说不光男花女花都有,而且不止一朵两朵,可偏偏连个花骨朵儿都没出现过一次。老二老三在他之后结的婚,没多长时间都喜得贵子,一条街送红蛋,散糯米粥,酒席摆了几十桌,那个风光热闹,陈碧水羡慕死了!可身为长嫂,陈碧水里里外外还得帮着张罗照应,脸上不得不带着笑。实在笑不出,就装,就挤,像戏台上演戏。客散人静,身上累不说,心里还有一股憋了好久在人前一直掩饰着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酸涩苦痛翻翻滚滚往上涌,越涌越凶,激烈冲荡,到最后竟化成抑郁的呜咽、清冷的眼泪。当然,这一切只能一人向隅,即使夫君也不愿让他知道。而最让陈碧水受不了的还并非这些,而是不止一次看到一向不大喝酒的守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喝闷酒!陈碧水实在受不了,闯进去往守诚面前一跪,哭起来:“我对不起你,都怪我,我怎么这么不争气,这么没用,让你受罪……”
  守诚酒喝多了,眼睛红红的,木然不动。
  陈碧水滴着泪求他:“你就听我的,娶二房吧……”
  守诚望住她,舌头有点发硬,酒气冲天道:“物(不),我让翟管家找灭(秘)方,再色色(试试)。”
  “我天天吃,日日吃,快成药罐子了,我不吃了……”
  “再色色(试试),色色(试试)。”
  陈碧水抓住他手,摇道:“你答应我吧……”
  “物(不),再色色(试试)。”
  翟奎已记不清第几次为守诚找秘方了。这好长一段日子里,守诚背地里对他叮嘱得最紧的就是这件事。翟奎当然知道它的重要,不仅自己亲自出马,而且拜托了许多熟人朋友,不管什么地方,哪怕十万八千里,只要听说有秘方,想天法都要把它搞到,银子多少,毫不惜乎。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春天,一个云游大师收受了大笔银两后向翟奎授法:建一椒房,令夫妇寝其中,合阴阳,时不逾载,足保受胎。翟奎满以为这一回遇上仙人了,便请教:什么是椒房?大师闭目捻须,字字珠玑:“椒房者,即以花椒和泥,涂以四壁,所建之房也。”翟奎如获至宝,立刻回府禀报。守诚也读过几本书,印象里汉代后宫中曾经有过椒房,只不知跟生育有何关系。虽半信半疑,但又不想放弃,就派翟奎去办。这一办,事情可闹大了,原来这花椒平原地区没有,产地远在山险水恶的巴蜀。翟奎不敢怠慢,安排得力人手,费时三月余,千里迢迢购回花椒数十袋,请来上等工匠,按大师所说开工建造。奇妙得很,椒房建成后,形制虽跟一般寝室差不多,但内有一股奇香,悠悠淡淡,直钻鼻子,让人兴奋。守诚与陈碧水入住椒房当晚,情绪高亢。可以说,他们在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交合的频率远远高出以往,甚至接近新婚蜜月。在内心深处,他们由衷感谢云游大师,他不仅让他们渐趋冷却的情爱之火再度燃烧,而且使他们对未来满怀憧憬,充满希望!
  可是半年过去了,竟没有一株小苗冒出。
  又半年过去,仍不见一星半点绿芽。
  没有。始终没有。
  陈碧水没有让手下丫环去召翟奎,而是自己直接上门了。
  翟奎见大少奶奶进来,以为又为求仙问药的事,籽玉烟嘴往开一丢,连忙离开椅子迎上前:“哎呀呀,大少奶奶有什么事招呼一声,奴才立马就过去了,要不着亲自劳动脚步呀。”伸手抓过鸡毛掸子掸椅座,请陈碧水坐。
  陈碧水这两年没少麻烦翟奎,彼此很熟了,因此什么也没说,坐下了。
  翟奎将茶奉上,望望大少奶奶脸,等她说话。
  陈碧水讪讪的,脸偏开去,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翟奎当然猜到了她尴尬的心理,主动试探着问:“大少奶奶可是还为……”
  “不,不,”陈碧水脸红了一下,打断他话,“不是找药,不是。药我不吃了,真的不吃了。”头垂下,声音低低细细像说给自己听,“没用的,吃什么都没用的,我认了。
  这一次次麻烦你,让你吃了很多辛苦,真的不过意。”
  “大少奶奶咋这么说话,这都是应该的,只恨奴才没本事,这么多日子下来,竟没把顶用的秘方找回来,大少奶奶不怪罪,小的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能还说这种话?
  不过奴才向大少奶奶表个态,大少奶奶若是需要,小的我一定不辞劳苦,再去寻找!”
  “不,不找了,真的不找了。”
  “那大少奶奶……”
  “我来找你,是为另一桩事。”
  “什么事?”
  陈碧水脸低下,声音再一次很低很细:“就是前不久我向你提过的那事。”
  “给大爷娶二房?”
  陈碧水点头。
  翟奎眼眯细,马脸上显出密密的皱纹,咂咂嘴:“这事按理说不难,可大爷他……”
  “都说好了,没事的。”
  “可奴才问过大爷,大爷却……”
  “这回真的没事。”
  翟奎心里仍旧疑惑。上回陈碧水说了这事后,翟奎问了守诚,结果守诚气呼呼把他一顿骂。翟奎心想,这还没过多少天,难不成大爷想法变了?翟奎思前想后,心里没底,一五一十道:“大少奶奶说的奴才全明白,不过请大少奶奶不要怪罪,这事小的还得请示一下。要是大爷也这么说,奴才一定按大少奶奶的吩咐尽快去办。小的胆小,请大少奶奶见谅。”
  “没事,这也是应该的。我先把要求说给你,你好好记下。”
  “大少奶奶请讲。”
  陈碧水低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除了人品模样好,一定要能养。”
  翟奎使劲点头:“请大少奶奶放心,小的记下了。”
  “这一条,千万不能马虎。”
  “是。”
  “这事算我求你了!”
  翟奎连忙站起:“小的一定!请大少奶奶放心!”
  陈碧水坐不下去了,忍着眼泪往外走。
  翟奎毕恭毕敬送到门口:“大少奶奶慢走。”
  四月底的一天,一支庞大的船队将东关码头一带的古运河撑满了,岸上好多人伸着鸭脖子往河上看。
  是小昌子从南方采买回来了。
  一共十八条大船,每条船吃水很深,船上装得满满实实。石材是顶好的太湖石、巢湖石、黄山石,木料是从东南沿海弄来的,有楠木、乌木、紫檀、鸡翅等,都是名贵木种。
  小昌子一上码头就往康家北大院跑。门房告诉他,守信做了工程总监,在工地上。
  小昌子一扭脸往新园子跑。
  新园子就是从陶家手中买回的小玲珑山馆,与守信府上一墙之隔,经施驴儿重新设计,如今更名为“个园”,建成后可成为康府北大院的后花园。小昌子进园门,见到处摧枯拉朽,灰尘遮天。根据匠人指点,在工棚里找到二爷,小昌子将所办的差事一一禀报。守信听了很是满意,令手下人立刻去码头卸货。小昌子虽说累得一塌糊涂,但不敢怠慢,带着力夫来到码头,一一向他们交代。十八船的货,没有两三天怕是卸不完。
  事毕回府,小昌子拐进一家酒馆,叫了几道精致菜肴,让小二用朱红食盒提着,来到康府南大院勤务堂。
  翟奎吓一跳:“哎哟喂,这不是小昌子吗?咋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昌子用手摸摸下巴:“瘦了?”
  “瘦得脱了形了,黑得像炭球,不细看,都不敢认了。”
  “南边太阳毒,天天晚上睡不成觉。”
  “睡不成觉?可是嫖妈妈子①1啦?”
  小昌子咧嘴笑笑:“爷拿小的开心了,小的第一次出门办差,生怕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心里跟打鼓似的,借我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差事办得还顺呀?”
  “没出大差错,已向二爷禀报了。”
  “没给我塌台就好。刚回来怎么也不歇着,拎来这些酒肴做什么?”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的这一上岸,心里就念着翟爷的好,想跟翟爷喝一壶。”
  碗碟七八个,水晶肴肉、盐水老鹅、酱汁鹌鹑、醋熘鲈鱼,还有几道红的绿的时鲜蔬菜,酒是曾供皇上爷品尝的酒中极品烟花醉,一桌子香喷喷。小昌子一杯杯敬翟爷,几杯下去,瘦巴巴的脸上黑里发光,两眼瞄瞄门口,从贴身口袋里揣出一只锦绣荷包,恭恭敬敬呈上。
  “什么玩意儿?”翟奎叼着籽玉烟嘴问。
  小昌子嘻嘻笑道:“小昌子的一点孝心。”
  “是吗?打开看看。”
  小昌子将荷包打开,是两只金锞子,金子的成色很好,黄灿灿的。
  翟奎装上烟丝,小昌子拿起火镰打着火捻举上前,翟奎咕噜咕噜吸一口,头往椅背上一靠:“你这头一次出门办差,不可能赚很多,不该这么破费呀。”
  小昌子讨好道:“求翟爷千万别这么说,别说没赚多少,即使倒贴了本儿,小的也要看望翟爷,谢谢翟爷,请翟爷赏脸喝酒。为什么?为的开心,为的翟爷这般关心小的护着小的让小的学了本事长了见识做了回人!”
  翟奎顿下酒盅,马脸上漾着笑意:“难为你这份孝心,东西我就收下了。不过我问你一句,二爷那边你谢了没有?”
  小昌子一愣:“二爷?”
  “你第一次给他办差,应该表示感激。东西虽不一定要多金贵,但要有那么点意思。”
  “可我怕……”
  翟奎款款吐着烟雾:“不碍的。二爷不是大爷。若是大爷,你不要送,也不能送,事办好了就行了,可二爷不同,你要去,你去了他欢喜。”
  小昌子头直点。
  这次从南边回来,小昌子给自己只带了一样东西:一只玉观音。是打算日后有了相好的送人家的。但翟爷如此提醒,小昌子就必须改变计划了。
  小昌子是在第二天傍午去北大院给守信送的玉观音。小昌子从金谷堂退出,耳畔回响着二爷对他的夸赞,一路上满心喜悦,对翟奎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跟陈碧水谈话的当天,翟奎就找了守诚。翟奎发现,大爷听他说了讨二房的话后,半天不开口,态度很暧昧。翟奎两眼盯着守诚,估计大奶奶确实已跟他说过,就怂恿道:
  “爷,奶奶这一番苦心,都是为您着想。您跟奶奶感情好,有点不忍很自然,但奴才以为这不碍的。新二奶奶娶进来,您照样可以对奶奶好嘛。这是为了香烟后代,又不为别的,真的不碍的,您不必犹豫。”
  翟奎这番话果然有用,守诚低声吭哧道:“晓得了,你就按她说的办吧。”
  扬州瘦马院十几家,永妍、春芳、碧桃、红芳、一枝春,还有张拐儿家的,胡婆婆家的,家家都养着一批女孩子,少的十几个,多的几十个。女孩子来源不用愁,每年四乡八县发水灾闹饥荒,院里就有人赶过去,将那七八岁的懵懂女孩三文不值二文买下,像运牲口一般一船一船装回。进了院里,衣食基本无忧,但再无人身自由,每日教以简单文字、行为举止,以及吹拉弹唱、日常礼仪。待十三四岁,细加甄别,作出分类。品貌皆优,贤雅颖敏的,由院内教习授以诗书辞章,琴棋书画,日后专供盐商大户或富商子弟高价抬回做姨太太。稍次一等的,教以针黹刺绣,算术技艺,乃至烹饪之术,以备小户商家做妻做妾,兼代内务管理。再次一等的,专习冶容巧笑,床笫之术,专供春楼妓馆采买。这一家家瘦马院都有牙婆整日在外打听行情,物色买主:东城的张老爷要纳一房妾,西城的王老爷需添几个丫环,又徽州新来的某某盐商、江西贩茶的某某茶商,想讨一房小。牙婆们一旦觅得这些行情,就头削尖了往里钻,想方设法做成买卖。翟奎之所以选中春芳瘦马院,倒不仅仅因为林四娘送了两坛烟花醉,请他吃了花酒,并招来妓馆的姑娘陪他度了一夜春宵——这些在翟奎眼中不算什么,碧桃、红芳、一枝春,都来找过他,给的好处远超过这些。翟奎之所以选择春芳,是因为春芳瘦马院毕竟老字号,靠得住,不会出问题。永妍去年就出过事,抬出去的一个姑娘破过瓜,受骗的买主领一大帮人吵上门,砸招牌,冲院堂,闹得一塌糊涂。
  据翟奎所知,还有一些姑娘不规矩,失过身,卖出时还硬充黄花闺女,合卺之夜将一泡红水秘藏在私处,交媾之时悄悄抠破,哄那买主。翟奎心想,这是大爷讨二房,陈碧水又那么滴着眼泪恳求过,世间事没有比这更重大的了,半点马虎不得。因此考虑再三,最终选定春芳。
  身为大管家,翟奎出门办事可以叫一顶轿子,但他今天没有。坐轿虽然舒服,但有几只眼睛盯着,少了一份自在。而今天的翟奎,特别需要自在。
  翟奎没有一脚去春芳瘦马院,在这之前先去了储老大钱庄。在扬州,储老大表面上开一爿钱庄,实际在放印子钱①1,与翟奎一直暗中有交易。储老大见翟奎进来,晓得又是捞到外快,存银子来了,把他请到后面,一边陪他坐下来喝茶,一边捧出账本一条一款告诉他:“去年一总收了大哥两万八千两,放给三家,绸缎店的老鲁家,木器行的陈大拐子家,开茶楼的孙逸庐家,月息都是老规矩,前两天都到期收回,本利一总四万零八百。只是年头上大哥寄存过来的八千两银子,对不起,还没找到好人家,现在手里攥着。”
  “没事,没事,等有好户家,你再给我放,只是别总撂在那里睡觉就是了。”说着,从靴掖里掏出一张银票丢到桌上,“不多,也就两千,合上那四万零八百,重立个字据,一总放在你这儿。拜托老弟,可要给我多用些心呀。”
  “大哥尽管放心,你这么看得起敝号,储某一定把你的每一两银子砸到最好的地方!只是……”储老大嘻嘻而笑,似有难言之隐。
  翟奎从嘴里拔出籽玉烟嘴,不屑道:“干吗吞吞吐吐?什么话,说呀。”
  储老大搔搔头皮,尴尬地笑道:“开不了口呀。是这样的,据我所知,大哥你在永昌、金盛两家钱庄也立了不小的户头……”
  翟奎马脸一下拉得三尺长:“哪个说的?有这回事?”
第13章 瘦马院(2)
  储老大笑道:“罪过罪过,大哥这是责怪我了,我储某这边给大哥赔罪了。不瞒大哥说,我是花银子买嘱了他们钱庄的小伙计,才摸到这些情况的。”
  翟奎冷笑:“老弟你真不简单呀。”
  储老大赶紧赔笑脸:“请大哥千万别这么说。没法子,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不过,大哥放心,这事小弟绝不会外泄一丝半毫,康府那边绝对没人知道。这以后,还望大哥对小号多多关照。”
  翟奎听他这么说,心里太平下来,打起哈哈道:“都不是外人,放心吧。”
  离开储老大的钱庄,翟奎在街上叫了一顶轿子,一路七拐八弯,来到城南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叫鹅颈巷,弯弯曲曲很深,两边都是扁砖灰墙,青砖门楼,虽不豪华气派,但整齐,洁净。时不时有爬墙虎、凌霄、常春藤、牵牛花从墙顶上翠翠绿绿垂下,牵牛花开得正旺,有红有白,一朵朵小喇叭对着天空。
  到了一座水磨青砖门楼下,翟奎将轿子打发了,走到门前拍门。
  “小小开门呀。”翟奎往里面叫。见没人应,手伸入口袋掏出一把钥匙,“豁啷啷”
  将锁打开。
  正在这时,衣着艳丽描眉画眼的小小扭腰迎出。
  “叫你怎么不开门?可是屋里藏着野男人?”翟奎拉着马脸怪道。
  “藏你个头!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想死我了!”小小嘟着嘴,夸张地撒娇。
  翟奎捏捏她粉脸:“真的想我了,小乖乖?”
  “想,做梦都想!”
  翟奎就爱听这,心花开了。
  翟奎中午在这吃饭,小小让丫环上街买了些菜肴。桌子就放在卧室,几只碗碟铺下,丫环执壶斟酒。吃着吃着,小小低头滴起眼泪。翟奎措手不及,忙问:“这是咋啦?咋啦?”小小不说,只是用巾子拭眼角。翟奎转问站在一旁的丫头,丫头也不说话。翟奎无奈,抓过小小雪白的手,轻轻拍拍,娇惯道:“到底为什么?说出来嘛。”
  小小眼里的泪晶晶然汪出,酸楚地说:“我是气你,说的话忘了!”
  翟奎马脸拉长:“什么话忘了?”
  小小嘴一撅,脸往开一扭。
  丫环终于忍不住插嘴了:“上次姐夫来,姐姐说这房子太老旧,闹老鼠,闹得人夜里睡不好,总担惊受怕的。姐夫答应重找一所好院落,可至今不见动静。”
  翟奎嘿嘿笑起来,拍拍小小手:“是这回事吗?这话我没忘记呀,我是一直放在心上的,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找到适合的,不能这么急嘛。”
  小小眸子闪闪,嗔道:“这鬼院落荒冷幽僻,到处落灰,住在里边像住在棺材里,活人都成死人了!”
  翟奎马脸皱缩起来,眼角显出细密的皱纹,牙痛似的哼哼:“不能这么说,真的不能这么说,这儿冷清是冷清,但没人打扰,安安静静。而且我上回给你们买过两只娇凤,可以逗着玩玩,消磨时光呀。哎,娇凤呢?”
  丫环说:“死掉了。”
  “怎么死掉了?死掉了重买,买好的,买不死的。”翟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银子,“当啷啷”丢到桌上,“闷了到彩衣街转转,最近有好些新料子上市,拣好看的买!”
  小小把桌上银子往开一推:“我不要这劳什子,我要换房子!”
  翟奎赔着笑脸哄道:“换换换,保证换,让我再看看,要换就换个风光的,满意的,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嘛。来,喝酒喝酒!”
  于是又喝。
  喝过了,吃过了,丫环收拾出去。翟奎好些日子没沾小小身子了,这会儿喝了几盅,热劲上冲,两只眼直盯住小小白嫩的脸,状态就像熬了一冬的老牛走上河滩面对一片翠生生绿油油的春草。这边的小小也给包了好些日子,自然轻车熟路,裙呀褂的一件件脱,脱得只剩红绫肚兜,钻进红绡帐往下一躺,等着。翟奎早已老牛大喘气,急猴猴上床,盘马弯弓,辗转腾挪,极尽云雨之事。
  翟奎是在申牌时分来到春芳瘦马院的。林四娘一见翟奎进门,笑得咯咯的,那条半步不离手的水绿巾子往翟奎身上轻轻一打,嗔怪道:“翟大哥也真是,您来告诉我一声,也好让院里派顶轿子去接呀。”
  进了大厅,翟奎在太师椅里坐下。林四娘跟屁虫似的,吩咐丫头快快上茶。一转眼,茶上来,极香醇的魁龙珠,扬州茶中的极品。
  嬷嬷得知翟大管家光临,忙从里面迎出,眉开眼笑的。翟奎马脸上虽然板板正正,心里其实十分受用,喝了一会儿茶,就把要求一条一款交代了,特别强调未开过苞,能生养,一丝一毫不能掺假。坐在下首的林四娘插话:“翟大哥您就一百个放心吧,不是我嘴快代我们嬷嬷说话,我们这院里一向正正经经做生意,从不糊弄人。不瞒您说,贵府的情况之先我都摸过了,大爷的要求我跟嬷嬷一清二楚。现如今我们这院里一总养着四十多个姑娘,根据大爷这要求,我们左挑右挑,挑出四个,都是一流顶尖儿的,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还特地请了相命大师看了,包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个个都是养儿的好手。当然您翟大哥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最终还靠您法眼定夺呢。”
  翟奎耳朵里嗡嗡嗡尽是林四娘的声音,心里厌烦,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水烟道:“废话少讲了,就叫她们上来吧。”
  林四娘瞅瞅嬷嬷脸色,扭脸冲隔罩后面叫:“上姑娘!”
  珠帘轻轻一掀,一个姑娘低头款步上来。鹅颈,高髻,秋波闪闪,莲步摇摇,细看去,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翟奎想起来,那天林四娘请他吃花酒,这姑娘给他敬过酒,确实挺可爱,只是这一刻进一步细看,臀部似乎不够圆满,腰肢稍微细弱了些,非属生育之相。林四娘一直盯着翟奎的马脸,见这架势,叫道:“下一个。”
  珠帘轻轻一掀,第二个姑娘上来。翟奎心忽地一动,禁不住暗叹,这真是个绝顶尤物!芳龄十六七,梳一个貂覆额,着一件银坎肩,身量虽没上一个高,但那明艳照人的脸蛋,饱满结实的酥胸,嫣然诱人的媚态,真让人心颤呀!翟奎心想,等我将来大发迹了,这样的尤物一定讨他几个养在房中!但冷静细想,又觉不妥。这雌儿,如此地妖娆妩媚,想来是个风骚的魔头!但凡风骚的,极少安守本分,多属惹事的班主。大少奶奶那么本分,如今又落下不能生养的短处,弄个狐媚子进门,十有八九没安分日子,如若闹起来,人们一追究,岂不怪罪到我翟奎头上?想到这,朝林四娘摇了摇头。
  林四娘转脸又叫:“下一个!”
  珠帘后窸窸窣窣裙响,一双红鞋轻盈探出,第三个姑娘莲步摇摇出来。翟奎一眼看上去,心里立刻有了话:就她了。模样自然没话说,鸭蛋脸,细皮嫩肉,蛾眉凤目,嘴角抿一丝不易让人看出的笑。让翟奎特别看重的是,姑娘的脸上有一种贤淑,一种贞静,甚至小心翼翼。经验告诉翟奎,这是个好姑娘,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姑娘,除了相夫教子,拾掇家务,绝对不会争风吃醋、搬是弄非,于是对林四娘道:“再细看看。”
  林四娘知道八九不离十了,立刻眉开眼笑:“姑娘拜客!”
  姑娘移步上前,双手腰间一叉,向翟奎道了个万福。
  林四娘接着吩咐:“姑娘走两步。”
  姑娘向前走,裙带飘飘,步步莲花。
  林四娘吩咐:“姑娘转身。”
  姑娘转身,细细的身腰显出,灵动如水。
  林四娘吩咐:“姑娘伸伸手。”
  手从翠袖里伸出,皓腕凝霜雪,指如削葱根。
  林四娘吩咐:“姑娘看看翟大爷。”
  姑娘抬头看翟奎,眼波闪闪,一如秋水。
  林四娘问:“姑娘多大啦?”
  姑娘答:“十六。”声音出来,婉约如仙籁。
  林四娘吩咐:“姑娘提提裙。”
  一双玉手轻提裙幅,窄窄的红鞋露出,是小小俏俏的三寸金莲。
  ……
  翟奎很满意,拿起漆盘里的金簪插到姑娘头上。这是瘦马院的规矩,叫“插带”,金簪插上头,表明姑娘有了主家,不日就要抬走,任何客官不好再择。
  林四娘心花开放,笑咯咯地说:“翟大哥真是好眼光,好姑娘想藏也藏不住。这玉娥绝对是我们院里一等一的人尖儿,但凡来看的,没一家不看中,我们一直舍不得出手,没想到,原来是专为康家大爷留着的!也该我们玉娥有福,修到康府这样的高门楼,日后直接吃的是油,穿的是绸,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呀!玉娥呀,你还不快给翟大爷磕头?”
  玉娥趴下磕头。翟奎将她扶起,转脸对端坐在上的嬷嬷说:“人就这么定了。你让院里尽快出一份礼单,彩缎、布匹、金银首饰、出院礼金,一条条写明,速速着人送过去,不要耽搁。我们府上一选好日子,立刻过来抬人。”
  嬷嬷满打满包答应,同时瞄了林四娘一眼,林四娘心领神会,立刻满脸堆笑道:
  “翟大哥尽管放心,事情我们肯定带紧着办,只是我刚才说了,玉娥是我们院里擎天柱,跟别的姑娘不一般,礼金肯定要高些。”
  翟奎早看穿了她们的花样经,眯细眼问:“多少?说吧。”
  林四娘笑道:“嬷嬷关照了,康府也不是头一回照顾我们生意,日后还仰仗着你们过日子呢,就不要整数两万了,打个折,一万八。这是最低数儿,少半个子儿都不行!”
  翟奎心里清楚,办这事守诚不会惜乎钱,答应下来没问题,但对这帮婆娘,你万万不能轻易应承,你一口应承,她们会以为事情简单,不承你情。于是仰起马脸道:
  “一万八?你这是七仙女呀?铸一个大金人子也不要这么多吧?”
  林四娘手一摊,扳着手指道:“给您说,最初买她入院花一笔银子不谈,这十几年,供她吃,供她穿,还请来最好的教习教她弹琴、识字、针黹女红、诗词文章。有时再来个大病小痛请医抓药,这杂七杂八花无数银子不说,光耗的心神精力就是个无底价。
  依我看,别说一万八,两万八都不多!”
  翟奎头一扭,打起哈哈:“那我只好到别家再看了。”
  林四娘脸上有些发紧,随即笑盈盈道:“翟大哥别急呀,我后面还有话呢。不错,在别的院里买一个姑娘是不要这个价,可您也看了,她们哪一条能跟我们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呀。再一条,我们嬷嬷之先吩咐了,这事做成了我们要谢翟大哥的,您别嫌少,两千!翟大哥要是有兴致,还请过来吃花酒!要什么样的姑娘,我到春香楼替您抬!”
  翟奎等的就是这话,也就不再磨嘴费牙,仰仰马脸道:“这样吧,我回去尽力跟我们大爷说。”
  林四娘一脸媚笑:“求大哥多多美言。”
  翟奎鼻里一哼:“你先请我吃花酒呀。”
  林四娘高兴得一拍巴掌:“这简单,今儿还不要嬷嬷花银两,四娘我请,包您笑眯眯百分之百满意!”
  翟奎想到中午刚跟小小做过,元气远未恢复,笑道:“今儿罢了,先存着,改日罢。”
  起身往外走。
  林四娘挥着巾子笑道:“坐轿走,坐轿走,轿子给您准备了!”
  嬷嬷跟林四娘一直送到门口。
  玉娥只觉得菩萨开恩,祖上积德,让她终于熬出来了。
  记忆中,玉娥被卖到春芳瘦马院时只有六七岁。最初受过不少打骂,长到十五六岁,人出落得漂亮了,日子才稍稍安定下来。院里有许多让玉娥难受的规矩,最受不了的是,每晚临睡时两腿被紧紧扎上,半夜解溲,需经请示方能解开,如有违令,必受重罚。玉娥晓得,院里这么做是求万无一失,保全她们女儿身。因为有些女孩月经前后春心萌动,睡里梦里情不自禁动手动脚,弄坏处女膜,结果造成身价大跌。玉娥只是觉得这么做太让人难受了,睡觉本是松松快快的事,可让你腿脚不好动,身子不能翻,不成了受刑?除了这,行为举止上还有若干规矩,比如行不摇裙,笑莫露齿,吃饭不能发声,看人不可睨视,等等,蹊跷八怪。
  天呀,终于熬出来了,而且还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户之家,玉娥真的烧高香磕响头了。
  玉娥是坐着一顶六人喜轿进康府的,轿前有一支穿红着绿的响器班子吹吹打打开道。嬷嬷也算给她撑脸,替她置了两抬花红柳绿的妆奁,由四个杠夫抬着。队伍临近康府南大院,大炮小鞭惊天动地响起,整个一条街喜气洋洋。
  夫君更是挺好的夫臣,年纪四十不到,看上去人挺实在,当晚送完客人回到房间,虽喝过酒带些酒气,但一点不粗野,挺细心挺体贴的。
  更难得的是大奶奶陈碧水,多开阔的心胸,多仁厚的为人,玉娥进康府,不仅不把一点脸色给她看,相反温和热情,圆房之夜,还特地让厨房做了参枣莲子汤端给她喝。玉娥第二天早上不敢贪睡,早早过来行礼。陈碧水正坐在镜子前由一个丫环服侍着梳头,见她进来,一点不拿大,主动起身相迎,接受玉娥请安后,拉她就座,和婉地说:“咋不多睡一会儿的?初来乍到,你不晓得府上规矩。我们这里,晚上一向睡得迟,第二天都要睡到辰牌时分才起。以后不必这么早。”
  玉娥心里想,我今儿怎么能迟起呢,这是进门第一天,早起给奶奶请安是规矩。
  但嘴上却应道:“我记住奶奶的话了。”
  陈碧水微笑:“你不必一口一声奶奶,以后都在一起过日子,你就叫我姐姐好了。”
  玉娥听这话,心里有点慌:“不,奶奶是贵人,玉娥不敢无礼。”
  陈碧水见玉娥这般循规守矩,抓起她手抚摸着:“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真不要拘泥,今后我们就姐妹相待。都是女人,尽管出生有差别,但心里想法一样,都不容易。
  大爷是个实诚人,你要好好跟他。你把他侍候好,他会待你好的。只是我要特别跟你说一句,爷娶你进门,有件大事指望着你,你要好好替他怀上,早早生个一男半女,生得越多越好。姐姐我命相不好,不争气,这些年对不住他,一直让他没有遂心。这事就指望你了。你无论如何把我这话牢牢记住。”
  玉娥粉面飞红,“扑通”往下一跪:“玉娥记住了,玉娥一定不辜负奶奶的希望,尽力把大爷侍候好!”
  陈碧水把她扶起:“我这就提前谢谢妹妹了……”说这话时,两滴泪从眼眶里滑下。
第14章 父亲的重用(1)
  八月里的一天,翟奎正在厚德堂接受康世泰交代的十月份迎圣驾的一桩桩事情,守信突然走进来。守信自三月份起一直负责湖上两处园子的修葺及小玲珑山馆的翻建,如今已工程告竣。翟奎准备告退,康世泰却令他留下。守信翻开工程簿册,一条一款向父亲汇报:建了多少亭,多少阁,多少轩,多少堂,多少桥,多少山……康世泰头仰在太师椅上默默听着,心里想,这老二办事确实漂亮,这么大的工程,居然短短五个月全部收场,也真难为他啦。
  “好得很。我正暗暗担心来不及呢。”康世泰夸赞道,转脸吩咐翟奎,“你去把守慧找来,我有重要事情向他交代。”
  翟奎立刻退下,去东边福字大院。
  福字大院的前厅静悄悄的。过天井,进春熙堂,入后院,一阵女子的说笑从屋里传出,细听声音,是芝芝。翟奎在卷棚下站住,令门口丫环进去禀报。丫环转身进门,翟奎目光越过槅扇缝往里窥视。修竹雨手执绢扇坐在椅上,身边茶几上一盅茶,一本书,书翻开伏在那里。芝芝站在修竹雨面前,手舞足蹈,在讲乾隆爷是什么样,格格是什么样,好像是说一个梦,一屋子都是她脆脆的笑。大小姐舒媛坐在一侧,手支香腮,含笑聆听。丫环进去后先站在旁边不敢出声,待二小姐说完,这才禀报。修竹雨立刻丢下绢扇起身出来。翟奎连忙缩回身子,恭谨施礼:“奶奶好。小的来找三爷,老爷要见他。”
  修竹雨含笑道:“对不起,他一早出门,还没回来。”
  “上哪啦?”
  “不晓得。”
  翟奎迟疑了一下说:“那,小的告退了。有扰奶奶了。”
  “待他回来,我让他立刻去。”
  “谢奶奶。”
  翟奎一路走一路想,这位奶奶待人倒是挺温雅的,可就命苦,跟三爷日子过得冰清水冷不默契,三爷一早出了门,居然不晓得他上哪儿去。
  从福字院出来,翟奎来到守诚住的禄字院。守慧的丰裕盐号被老爷收掉后,如今跟在守诚后面做二事。翟奎想,守诚也许晓得守慧去向。
  进院门,正碰上陈碧水陪着新奶奶郑玉娥坐在紫藤架下吃葡萄。郑玉娥因是翟奎把她从瘦马院买进府的,如今又晓得他在府上身份特殊,因此连忙起身向他施礼,脸上禁不住还泛起红晕。陈碧水笑着对她说,慌什么神呀,你坐你的嘛,不碍的。转脸回翟奎话,说守诚不在家,这会儿大概在盐号里呢。
  翟奎不敢耽搁,立刻叫了顶轿子去盐号。午后太阳还热,翟奎背上冒汗了。要摆在别的事,翟奎根本无须劳动,支派个小厮跑跑罢了,可这是老爷的事,跟万岁爷的临幸密切相关,不亲自出马怕是不行。
  吉和盐号在南河下,好远一段路。翟奎坐在轿子里把轿帘掀开看街景。还剩一个多月万岁爷就要到扬州了,扬州城这一会儿到处都是热火朝天。街面上的砖重铺了,青灰色,缝对缝,整整齐齐。东圈门城楼上新换了琉璃瓦,栏杆亭柱刷了油漆,鲜红的颜色在半空里亮光光。东关古渡和天宁寺码头要停龙船,这一刻正马不停蹄加宽扩建,一辆辆马车驴车把石料木材往那边运。一直在运司衙门外高墙下卖汤圆、卖酸糖球、卖酒酿子、卖洋糖发糕的小摊小贩被赶走了,沿墙新栽了花草树木,立起一道道红栅栏。教场街原来的老牌坊拆掉了,一座四柱三开间七牌楼竖起来,比原来的规模大出一倍,当中悬一金字匾额:“盛世盐都”。小秦淮河两岸人山人海,石工瓦匠在叠石驳岸。听说瘦西湖上新建的七八家园子,一家比一家好,争奇斗艳,湖上的莲花埂被破掉,新建的莲花轿昨天落成,美不胜收……翟奎看着想着,眼发花了,帘子放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心里一声叹:说一千道一万,花这无数银子都为讨万岁爷的喜呀。
  到了吉和盐号,当值的小童人①1见是翟大管家,毕恭毕敬上前请安,告诉翟奎守慧不在。
  “守慧早上是来过,但点了一下卯就走了。”守诚从里面走出来说。
  “上哪啦?”翟奎有点急了。
  守诚摸着头道:“他是跟我说了一下——哪儿的?好像是什么菊花诗会吧?”
  “菊花诗会?在哪?”
  “我没问。”
  翟奎“唉”的一声叹:“这个老三呀,什么时候才能收心呀。”
  守诚请翟奎到里面坐坐,招呼小童人给他沏茶。翟奎连声道谢,说老爷等着回话,一刻不能耽搁,就告退了。
  翟奎赶回康府回报情况,本以为老爷会大动肝火,把守慧一顿臭骂,可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对翟奎摆摆手道:“你也太认真了,让下面的人去跑就行了,犯不着自己劳动呀。先回去歇着吧,等这小子回来,再要他来见我。”
  翟奎退下,心里觉得很奇怪。
  守慧直到晚饭后才回府,听修竹雨说父亲找他,立刻赶往寿字大院。
  自丰裕盐号被收后,守慧只觉得父亲大人对他一直没好脸色。父亲今天找他,一准又是批评训斥。守慧经受得多了,已有了一些心理经验。
  厚德堂里,父亲大人正由两位清客陪着说闲取乐。清客见守慧进来,立刻满脸堆笑拱手作揖,一番寒暄后,退了下去。
  “今天的菊花诗会在哪搞的?”康世泰问。
  守慧暗暗奇怪,父亲怎么知道诗会的?嘴上回道:“在西方寺金农老先生那里。”
  “是不是那个画兰花的女孩也去啦?”
  守慧脊背上冒出一层汗,心里越发暗暗打鼓。
  “你别以为我派人盯你,告诉你,没有。不过,你成天捣鼓的那点破事,我晓得!”
  守慧耷下头,心想,扬州就这么大,父亲手下养那么多跑腿的,自己在外做个什么,纵然大哥二哥不回来说,别人也会汇报,想瞒瞒不住,因此如实回道:“是的,她也去了。”见父亲捧起紫砂壶嘬了一口,半天不做声,心里竟有些怕了,跌嘴绊舌地自责:“都怪孩儿不好,孩儿这些日心气浮躁,未能专心盐务,动辄出入诗文之会,耽误了正事,使父亲大人大为失望,孩儿知错了,还请父亲大人息怒,孩儿今后一定将心收回,致力正务!”
  康世泰一声叹息:“罢了,不要说了,是我对不住你呀。近来我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明白了,你呀,心气太高,不适合在这乌七八糟的商场上滚打,还是应该让你读书做学问才对呀。”
  守慧心里一酸:“全怪孩儿不孝,孩儿读书多年功名全无,让父亲大人失望了。”
  康世泰语气更加和缓:“你也不要自责,要怪也只能怪我,为父的不该太性急呀。
  我知道,你是没有好好用功,只要用功,早晚一定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你大哥二哥都不是读书的料,因此,为父的把整个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一心巴望你考取功名,博得个封妻荫子,跻身朝廷,也使父亲在扬州盐商中腰板更加硬朗。”
  守慧眼泪涌出:“父亲拳拳之爱令孩儿感动,孩儿也知道,读书致仕是一条真正的闻达之路,只是容不孝子坦言,孩儿爱读书,爱诗词文章,爱书画字墨,但就是不喜欢僵死的科考,不喜欢八股时文,因此,读书致仕对孩儿很不适合。而如今父亲宵衣旰食,操劳盐务,孩儿理当多作分担,可孩儿却又心有旁骛,未能像大哥二哥协助父亲,令父亲十分失望,孩儿真的罪不可恕。”
  康世泰一声叹息:“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以后慢慢改进吧。今天我召你,并非要对你兴师问罪,是有件要事交给你办。”
  “什么事,父亲请讲。”
  “我们家的新园子建好了。你也晓得,我花这么大血本,把它建得仙境似的,为的什么。当今圣上爷就喜欢山水,就喜欢园子,他老人家到扬州,肯定要逛逛。问题是,逛哪家的呢?如今瘦西湖上亭台楼阁建满了,家家都盼着圣上爷临幸,而要获此胜券,最紧要的一步是,你的园子首先要赢得巡前御史纪大人的青睐。为什么?因为只有纪大人青睐,才有望推荐给皇上。纪大人是当朝大学士,风雅超绝,学问通天,因此这园子不仅要风光一流,更重要的是要具有文化品质,一山一水,一木一石,都要跟诗词文章连上,要富有诗情画意,让纪大学士逛得开心,玩得满意。他杭浚睿不是一直跟我较劲吗?这一回我要借圣上的天威圣眷把他斗败!我把这一点告诉你,你就会明白,我下面要你去做的事有多重要。”
  “请父亲吩咐。”
  “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发挥所长嘛,你去给我想些办法,把云集在扬州的各路文章高手、诗词大家,都请到府上来。”
  “干什么?”
  “没别的,请他们逛逛园子,看看美景,喝酒吃饭,最后再给每位一千两银子的封子。”
  “这不需要。”
  “不,这不能少,园子竣工,这是喜钱,一人一份。花点银子是小事,关键是,我要靠他们给园子添彩呢。他们不都能诗善文吗?你请他们时,每人发一请柬,名目是:新园揽胜诗文会。我的新园子有那么多山水楼台,美景胜境,缺匾额楹联,缺品评的文字,这就拜托他们,请他们发挥灵感动动笔了。你跟他们都是朋友,你在当中引导激发,让他们好好发挥一下嘛。我想,这极好的园子,再配上极好的诗文,无论是如今的纪大人,还是将来的圣上爷,肯定看了无比开心。”
  “我明白父亲大人的意思了。”
  “你大哥二哥是门外汉,这事只有你能办好。”
  “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一定尽力!”
  守慧从厚德堂出来,决定绕到后面看望母亲。
  廊檐下悬挂着一盏盏灯笼,抬头望天,中秋的月亮很圆很亮,天空一片清辉。
  走进清和堂,刚巧碰到蓝姨出门,守慧立脚叫道:“蓝姨好,慧儿给蓝姨请安了。”
  蓝姨含笑问:“老爷那边去过了?”
  “去过了。”
第15章 父亲的重用(2)
  “姨想提醒你一句,老爷这回交代给你的事,务必要多用些心。盐务上你不大熟,做不好难怪,但这事你应该做好,也能够做好。你要让大家看看,慧儿并非什么都不行,也有拿人的地方呢。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守慧含笑点头:“明白了。”
  蓝姨问:“要不要到我房里坐坐?”
  守慧说:“不了,我想去看看母亲。”
  “她还没回来呢。”
  “上哪啦?”
  “清圆庵。”
  正说着,院里响起脚步,安静瓶扶着正儿从前门进来,守慧上前给母亲请安。
  蓝姨很客气地跟安静瓶招呼了一下,站在门边让她过去。
  进了上房,安静瓶让正儿给她脱罩衫,手指指椅子对守慧说:“你坐,坐到这边来,我有话对你说。”
  守慧在椅里坐下。正儿沏来茶。母亲神情安详,额上虽有了几丝皱纹,但皮肤白细,眼中有一种让人踏实的宁静安详。
  “母亲这么晚回来,可曾用过晚饭?”守慧问。
  “用过了。我都要走了,张道姑挽留,就没有走。”
  守慧十分惊奇:“庵里那种清汤寡水的饭食,母亲也吃得下?”
  安静瓶笑笑:“吃得下,饭食用来充饥的,不必要求太高。正儿也跟我一起吃的,我看她吃得挺香。正儿,可是吗?”
  正儿抱着那条叫雪儿的白猫,含笑点头。
  守慧做了个鬼脸:“庵房里的饭食我看过,绝对吃不下。”
  雪儿离开正儿,霍地一跃跳上安静瓶的腿,安静瓶轻轻抚摸雪儿的背毛,声音和缓地说:“吃不下不奇怪,因为你天天吃的珍肴美味,嘴吃刁了。其实清汤寡水也是一种滋味,只是这种滋味跟一般滋味不同,很多人不会品尝,也就不喜欢了,如果习惯了,就能品出里面的味道。越说越玄了,好了,不说了。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说。”
  正儿把从庵里带回的经书用经袱包好,然后退下。守慧喝着茶说:“什么事,母亲请讲。”
  安静瓶问:“你跟修竹雨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
  “日子呀?”
  “还好。”
  “还好?真的吗?”
  守慧头微微低下:“能有什么,就过日子。”
  安静瓶目光落下,不看守慧:“你跟妈妈没说实话。如果是怕妈妈烦神,还不怪你,如果是想瞒着妈妈,就不对了。”
  “不,不是……”
  “妈妈在老家带你多年,你的脾性妈妈了解。你不能说谎,你说谎不像,一说谎妈妈就能看出。其实你跟修竹雨的事,我早知道了。最近又听芝芝说,你在家里有什么事,很少对修竹雨讲,中午晚上不回来吃饭,也不告诉她,把她当外人。这些都不假吧?”
  守慧不语。
  “修竹雨到我这里来过,知书达理的,为人又好。我就在想,我的慧儿为什么跟她过不好,对她冷冷淡淡?这不像我儿子的为人呀。”
  守慧头低着。
  “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孩子,小时候看到杀鸡,就不肯吃鸡肉,如今怎会这样呢?
  说说,心里到底有什么难处?”
  守慧很局促地动了动身子:“没,没难处……全怪我,我没有做好。”
  “为什么没有做好?”
  “不,不为什么。”
  “不对,你是心里有人。”
  守慧低下头,越发局促不安。
  “干吗不看我?是心亏啦?告诉你慧儿,妈妈对这种事看得很重,妈妈一来就注意你们了。芝芝常过去跟修竹雨一起说话谈笑,我都问她了。修竹雨起先还护着你,半点儿不肯说你的不是,你在她心里好像一朵花呢。但日久天长终于掩盖不住了,让芝芝知道了。你俩的日子根本过得不好,一点不好,虽说继书快两岁了,可一直冰清水冷。这如今我终于弄清了原因,你心里恋着个人,是个画画的,还会做诗,是这样吧?”
  守慧涨红着脸,不语。
  屋里静静的,静得让守慧焦心。守慧盯着母亲的脸,母亲神情一点一点变得严肃,突然气促道:“告诉你慧儿,妈妈晓得这些情况后,心里很不好过。你可能不晓得,妈妈一向最看不惯那种在感情上不负责任的人。你要晓得,一个女人嫁给你,就是把一切都交给你,今生今世甜也好、苦也好,喜也罢、悲也罢,全都指望你了。可你这么只顾自己,把人家丢在一旁,什么都不闻不问,多伤人呀。你是开心了,快活了,可你晓得那边是什么样子吗?那边是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对着墙角暗暗抹眼泪呀!”
  守慧见母亲脸色苍白,异常激动,被吓坏了。要知道,母亲对儿女一向性情温和,不作高言的。
  “母亲请息怒,孩儿错了,孩儿让您生气了。”
  “妈是生气。妈看着你一天天长大,要说你在生意上有什么做不好,甚至出这样那样差错,妈一点不奇怪,为什么?因为妈晓得,慧儿不喜欢那些事,心里腻烦,能不跟你爹对抗着把那一摊子事接受下来就不容易了。可在这件事上,你伤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心,妈看不下,忍不住要说。承你孝心,今天过来看看妈,妈就把这些话对你说了。你要不过来,妈也要让正儿叫你去了。”
  守慧望着母亲的脸,点头道:“妈说得对,妈这番话全是关心孩儿,爱护孩儿,为孩儿好,孩儿都记下了。”
  “不光是记下,关键要改。这事要是放在信儿身上,我也许不说。信儿不是我养的,毕竟隔着一层,说得好便罢,说得不好,他心里会生出怪怨。可你不同,你是妈的亲骨肉。”
  守慧很感动:“孩儿记住母亲的话了,孩儿今后一定改正。”
  安静瓶脸上终于露出慈祥的微笑。
  中秋后的一天,经守慧邀请,袁枚、姚鼐、金农、郑板桥、施驴儿、沈三白、吴敬梓、汪中、赵翼、高翔、罗聘、蒋士铨等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来逛康府北大院的新园子了。
  之先都送了请柬,名目是“中秋新园游览会”。园子的设计不亏出自施驴儿手笔,真是天下独绝,令人观止。游至中午,用饭。秋深蟹肥,主人准备的是螃蟹宴,酒桌上擂姜泼醋,持螯斗酒,好不热闹。在座的都是文坛巨擘,画界泰斗,此刻面对这园中美景,又佐以这佳肴美酿,自然画兴浓郁,文思大发,当场一个个索笔铺纸,或诗或文或画,纷然杂出,竞相斗彩。
  客散当日,康世泰细细翻看留下的无数墨宝,十分满意。
  转眼到了重阳。康世泰利用给盐运使衙门送“规礼”①1之机,向卢雅雨提出请皇上驾临本府新园一游的想法。可目前的难点是,杭浚睿、方阔达、黄裕礼等人建的园子也很不错,他们都在千方百计打通关节,也想把圣上请到自家转转。卢雅雨早已料到这些,手里把玩着一只新近觅得的和阗玉璜,对亲家道:“要做成此事,必无他法,唯一的途径是,先请纪大人入园一畅,让他认定康亲家的个园扬州独绝。”康世泰满心欢喜,觉得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事隔两天,由纪晓岚挂帅,带着李贵、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等一帮官员来逛康家的新园子了。
  逛园子的时间是下午,晚上康世泰要请他们喝酒吃饭。康府的厨头张大胖子厨艺高绝,但康世泰觉得不够,又从亲家翁亢大户及其他几位盐商家借来名庖,于是中午这酒桌上除了传统的扬州名馔,更多出了销人魂魄的几道奇菜:吴一山的炒豆腐、田雁门的走炸鸡、江郑堂的十样猪头、汪南谷的拌鲟鳇、施胖子的梨丝炒肉、汪银山的没骨鱼、江文密的鲭鳌饼、管大的鲞鱼糊涂、孔韧庵的螃蟹面、文思和尚的豆腐、小山和尚的大烧马鞍条……芝芝见家里一下来了这么多红顶子大官觉得新奇,硬缠着修竹雨出来看热闹。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从后花园出来经过厨房,听到里面猪叫鸭叫,一看,差点被吓死!
  院里,一头黑猪被绑在木桩上,一健壮男仆举一根宽宽竹片往猪背上“噼啪噼啪”
  猛抽,猪一声紧一声没命尖叫,脊背立刻暄肿如馒,皮开肉绽。就在这时,一个伙计手执雪亮尖刀急步上前,对住猪子毛血洇染的脊背一刀刺下,手腕一转,再一提,一大块肉剜下,也不管猪子怎样蹬腿嘶叫,用托盘托着血糊糊还在跳动的肉直往厨房里奔。
  张大胖子见芝芝脸吓得煞白,对她笑道:“大小姐没见过吧?这样取下的肉嫩,专供施胖子做梨丝炒肉。”
  芝芝抖抖擞擞往外退,又见两个男仆将一大块烧得通红的铁板撂在鸭笼前,笼门打开,一根竹竿伸入笼中将鸭子往外吆赶,鸭子走上通红的铁板,立刻“呱呱”尖叫,掌下“嗤嗤”冒出细烟,没等跑过铁板,早踉跄倒地。一厨役麻利上前,迅即将粘在铁板上的一块块鸭掌小心铲下,装入托盘。
  芝芝身子抖成筛糠,眼里盛满恐惧。张大胖子笑着解释:“大小姐不必害怕。这是活取鸭掌,做鸭掌羹。”
  芝芝一刻也待不住了,逃也似的离开后院。
  到夕阳衔山,康世泰终于陪着纪晓岚等一大帮人把个园逛完,虽有些疲惫,但除盐政大人李贵外,个个兴致不减,回味无穷,不断赞叹这园子匠心独运,天下独绝。
  因为晚宴,康世泰与安静瓶发生了一场小不愉快。请了这么多贵客,康世泰要安静瓶出来陪陪。你是正房太太,以往不在扬州便罢,今天你在,而且卢大人知道,你不出来就失礼了。可蓝姨到她房里请,她却放下正念的《金刚经》说:“我就不去了,我还在这边随便吃点。”
  蓝姨很为难,说:“今儿不比往常,还请太太委屈一下,老爷很看重的。”
  静瓶笑笑:“没事的,有你在那边就行了,这场面上的事我已生疏,去了反而会缩手缩脚不自在,让客人笑话。”
  蓝姨见安静瓶温和微笑的语气中有一种坚定,不敢勉强,只得尴尬地退出。
  是夜康府华灯齐放,通宵达旦。晚宴结束后接着是听戏,所演的是一流剧本,一流的名角,那牙板丝竹,西皮二黄,真是三日绕梁而不绝。至三星西坠,一乘乘官轿才从康府的大门里鱼贯而出。
第16章 乾隆皇帝到扬州(1)
  告示
  大清圣上于十月二十六至三十一日临幸本区,沿河乡镇所有男丁一律退避,老人儿童安守家中,妇女不禁,可沿运河跪伏瞻仰。违者严惩不贷!
  特告
  江都县宣
  乾隆四十八年十月十八日
  到十月下旬,乾隆爷终于驾到了!
  乾隆爷八月中旬自直隶厂登舟,这一路下来,前前后后一个多月,都是沿着运河行,御舟大大小小近百艘,绵延几十里,阵势十分庞大。乾隆爷和贵妃娘娘,以及随行的阿哥、格格,乘的是两艘豪华大船,前一艘叫安福舻,后一艘叫翔凤艇。御舟前有两艘侍卫船,上面有前锋营参校、御前侍卫、乾清宫侍卫若干。紧随安福舻、翔凤艇后边的是中堂大人和珅与巡前御史纪晓岚,后面是军机处船、内阁船,户部、吏部、兵部、礼部、工部、刑部船。再后面是传信船、御膳船、上驷院船、什物船、殿后侍卫船。
  过了淮安府,船队就进入扬州地界。
  扬州城所有的官轿,红呢的、黄呢的、蓝呢的、绿呢的……纷纷往城外赶。不到一个时辰,距东关城门十五里的茱萸湾码头,文武百官成大雁的两只翅膀,面朝白茫茫古运河齐刷刷跪下。跪伏的时间长了双膝疼痛,卢雅雨最不能吃苦,早把这一点想到了,之先跟盐政衙门通气。李贵这一回难得没有与他为难,跟他有着意想不到的共识,决定由运使衙门掏银子,给所有接驾官员每人发一只拜垫。拜垫椭圆形,红色,棉胎为里,外包绒布,厚墩墩,既堂皇气派,又十分管用。
  跪伏的队列很讲究等级,跪在最前面的是当朝扬州三大员:盐政李贵、盐运使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在他们后面,则是运同、运判、运副、同知、通判、经历、知事、游击、千总、巡防营守备、缉私营管带、江都县令、甘泉县令、县丞、主簿,以及各盐场的场大使,盐课司的课大使,泰坝、北桥等各批验所所大使,黑压压一大片。个个头戴红顶子伏在那里,像一大片红云落地。十月小阳春,阳光仍有几分热度,匍匐时间长了,头上、背上、脖子上,有些出汗。头上发痒,想脱下帽子搔搔却不能,皇上驾到,要端庄恭肃,一丝不苟,否则就是大不敬。
  终于,信号艇到了!
  不一会儿,隐隐看到御舟上飘动的彩旗了!
  近了,近了,御舟稳稳地向茱萸湾驶来!
  码头两边所有的脑袋恭谨地伏下去,伏下去……
  御舟在茱萸湾码头停下。紧随圣上的纪晓岚令礼部侍郎传话:圣上沿途劳顿,接驾仪式从简,圣上需移驾天宁寺行宫驻跸。于是,岸上的船娘埋下头将纤绳背得弓弦一般紧绷,安福舻、翔凤艇平稳启动,其他大小船只次第随后。过了黄金坝、高桥,御舟进入扬州城濠。城濠里的水一碧如玉,两边缀满翠叶的杨柳腰肢细软,在金风里婀娜飘拂。柳树后横亘着巍峨的城墙,城墙上,一面面红的黄的蓝的龙形彩旗在金风中猎猎飘动,城楼上高挂着一只只大红灯笼。
  不一会儿,一带黄墙出现在前方,天宁寺到了,御舟靠向宽阔气派的汉白玉码头。
  码头上满铺着棕毡,棕毡当中覆一道狭长红毯。乾隆锦团绣簇,登上码头,望着天宁寺前高大的华表与牌坊,对陪在身边的纪晓岚与和珅道:“朕早听说,扬州有八大名刹,天宁寺居其首。只是不知道这八大名刹的名字,二位爱卿能告诉朕吗?”
  和珅支吾其词,说不出来,纪晓岚敛衣前趋:“启禀圣上,这八大名刹是,天宁、建隆、重宁、慧因、法净、高旻、静慧、福缘。天宁寺在圣祖爷时,曾开设过诗局,刊刻过《全唐诗》。”
  “当时负责此事的,是江宁织造曹寅吧?”
  “圣上所言极是。”
  进了天宁寺大宫门、二宫门,向前依次是朝堂、戏台、垂花门。穿过垂花门,则是前殿、寝殿、后殿、内殿。出右宫门,又有御花园、茶膳房、侍卫房……一切应有尽有,不一而足。那殿堂前的台基玉栏、铜龟朱雀,殿顶上的宝瓶金顶、鸱吻走兽,跟紫禁城简直没有分别。
  在茱萸湾码头跪伏了两个时辰,又随御舟急匆匆赶至天宁寺的扬州众官,正饥肠辘辘有些发昏,突然接到“圣上龙体劳顿,需入行在休息,明天接见众臣”的上谕,一个个如得赦令,坐上一直守候在岸上的大轿,立刻打道回衙。
  第二天仍是晴天,早早来到天宁寺行宫等待召见的扬州百官,于辰时初刻由礼部侍郎与黄门太监引导,进内宫,入朝堂。乾隆从里面出来,百官行参拜礼,山呼万岁。相见礼毕,乾隆情绪极佳,对众臣道:“都说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廛胜,扬州以园林胜,扬州园林的名声好大呀。听纪晓岚回去说,众爱卿为了迎朕这次南巡,造了一批新园,都是一流水平,可有这事?”
  盐政李贵趋步上前:“启禀圣上,新建园子二十八座,宫殿楼宇五千一百五十四间,亭台一百九十六座,景点二十四个。”
  乾隆问:“哪二十四个?”
  李贵答:“有长堤春柳、白塔晴云、红桥揽胜……”想不出来了,额上沁出细汗。
  卢雅雨跨步上前:“启禀圣上,还有卷石洞天、西园曲水、冶春诗社、长堤春柳、荷浦熏风、四桥烟雨、白塔晴云、蜀岗晚照、万松叠翠、花屿双泉、绿杨城郭、香海慈云。
  微臣带来一幅《扬州园林名胜全图》,上述景点及新老园子应有尽有,请圣上御览。”
  乾隆接过细看。园子有瘦西湖、冶春、个园、荷园、珍园、翠园、红园、影园、西园、壶园……不由感叹:“建这么多,真是太奢侈了。”
  卢雅雨说:“银子确实花了不少,但官银并未动用,都是扬州盐商自筹资金所建。
  这些年,他们沐圣上隆恩深泽,感戴不尽,圣上这次来扬,算是给了他们机会。”
  乾隆说:“稍事增华是必要的,但切切不可滋扰商务,给地方增加负担,这是当年圣祖爷南巡立下的规矩,一丝一毫不可逾越。”
  扬州百官齐曰:“臣等记下了。”
  乾隆问:“那个首倡‘有奖义捐’的商总来了吗?”
  李贵答:“没来。他是一介商贾,非士非宦,没有入宫侍驾的资格。”
  纪晓岚插言:“启禀圣上,首倡‘有奖义捐’的康商总,率领扬州众商,现在宫外跪侍。”
  乾隆转问李贵:“有这回事?”
  李贵支吾:“微臣不知。”
  卢雅雨说:“启禀圣上,康商总率扬州众商送来大量贡品,清单现在微臣手中。”
  乾隆问:“都是些什么,读来让朕听听。”
  卢雅雨展纸宣读:“金爵十只,夜光杯十对,红玛瑙食具两套,大小玉屏风四架,红白黄绿各式玉雕二十件,螺钿镶嵌漆器二十件,红雕漆大小花瓶十对,特制醇香佳酿烟花醉一百坛,各式精制木器十套。”
  乾隆感叹:“难得这一片忠心呀。”转脸对百官道:“好了,你们随和中堂退下吧。
  晓岚呢,你去把康商总召来,朕要见见他。”
  扬州众官随和珅退下。纪晓岚令内侍太监传康世泰。
  不一会儿,康世泰随一黄门太监进来,头不敢抬,两股颤颤,到了乾隆跟前,“扑通”往下一跪,以额叩地:“草民康世泰参拜圣上!”
  乾隆让纪晓岚将他扶起:“你就是康,康什么的?”
  康世泰筛糠似的直抖:“回圣上,草民贱姓康,草字世泰。”
  “康世泰,好名字。哪儿人?”
  “回圣上,草民歙县人。”
  “歙县朕熟悉,歙县有歙砚,有木雕。歙县山多,水多,田少,它把很多人逼出来经商,有些人做得很大,成为商界巨头,你康商总算一个吧?”
  “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草民,无才无德,全赖太平盛世,圣上隆恩,侥幸小有发达。”
  乾隆笑道:“不必这么谦虚嘛。朕只是给了你们一些机会,至于发展壮大,全靠你们自己。朕问你,你可有什么功名?”
  “回圣上,草民才疏学浅,二十二岁乡试未第,从此弃文从商,并无功名。”
  “怎么能没有功名呢?据晓岚介绍,你心怀社稷,急公捐输。不久前朝廷向全国征集古今图书,你又将府上珍藏的秘籍善本献出无数。这一回‘有奖义捐’又是你首倡。你是大功臣,说说吧,你想朕赏给什么?”
  “草民不敢。草民生于盛朝,承蒙圣恩已感激不尽,不敢再有什么奢想。”
  “朕还知道,你不仅急公捐输,而且屡屡协助盐务衙门整顿纲纪。朕就赐给你内务府奉宸苑卿,戴双眼花翎,怎么样?就朕印象,两淮地区,不,是整个大清国所有盐商中,还没有一个戴花翎的,你康商总从此可以独一无二,成为盐商中唯一的一支孔雀翎!”
  乾隆说着,转身从案台上提起御笔,一挥而就,令近侍太监立刻宣旨。康世泰匍匐在地,感激涕零。
  乾隆说:“朕赐给你顶戴,你就成了朕的臣工。两淮盐业是大清的经济命脉,你要在此好好经营,处处作出表率,为朕尽力。朕这次在扬州待几天,你先把盐务上的事丢一丢,好好陪陪朕。”
  康世泰抖抖索索穿上簇新的官服,戴起红顶子,又一次跪伏于地:“圣上爷对草民,不,对、对微臣如此抬爱,微臣不惜肝脑涂地,尽忠报效!”
  乾隆将他扶起:“好了好了,你放松点。朕很赏识你。你坐坐,陪朕拉拉话。”
  “微臣遵旨。”
  当晚,康世泰奉旨陪圣上用餐,餐毕,又陪圣上闲话,至戌时初刻方归。
  第二天,乾隆乘画舫游览扬州二十四景。
  行驶在最前面的是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为乾隆特别监造的两艘豪华画舫,前一艘为龙艇,后一艘是凤舟,龙艇昂首,凤舟翘尾。高大轩敞的船厅里,玉栏雕柱,翠屏锦榻,几案上摆的是文房四宝,尊彝宝鼎,猊头香炉里焚的是百合草、松柏香。
  乾隆与贵妃乘的龙船,由纪晓岚、康世泰相陪,阿哥与格格们坐的凤舟,其余大臣尾随在后。
  画舫离了天宁寺码头一路西行,沿岸歌榭戏台不断,歌童舞娃竞相献艺,女孩子们一个个形似仙媛,裙带飘飘,对着龙船轻歌曼舞。
  “好,好。”乾隆赞叹。
  前面到了冶春园,北岸尽是新建的河房,曲曲折折,飞朱流彩,船在水上行,如在画中游。河房北面高岸上,人头如蚁,欢声隐隐。乾隆坐在龙椅里问康世泰:“那是什么声音?”
  康世泰答:“回圣上,是市声。”
  乾隆奇怪:“有人在做买卖?”
  康世泰答:“圣上所言正是。这是扬州府为了进一步繁荣商业,为各地商家辟出的一块贸易场地。”
  纪晓岚在旁补充:“圣上这次临幸,因人员众多,用物量大,扬州府为了确保供应充足,特向各地招募客商,开辟了这片市场。市面整个摹仿的京师廊下房及前门荷包棚、帽子棚的格局,为上、下两条买卖街。各地商人因仰戴圣上的天恩威仪,辇运珍异,纷至沓来,所以交易十分火爆。”
  乾隆笑了:“这很好呀。难为臣工们想得这么细。朕给这条买卖街起个名字,叫‘丰市层楼’如何?”
  纪晓岚击掌而赞:“好名字!市在高岸,如楼层迭,物品丰饶,谓之‘丰市层楼’,切当!切当!”转脸吩咐近侍太监拿上纸笔。乾隆接过御笔,浓墨写下“丰市层楼”
  四个大字。
  画舫西行不远,但见碧波之上,一道彩虹跨湖而过,如丹蛟截水。乾隆从龙椅上立起身问:“这可是扬州的大红桥?”
  康世泰答:“正是。”
  乾隆感叹道:“这可是个风流之地呀。早年渔洋山人做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把持风雅数十年。特别是每年三月,邀集一帮文人雅士举行盛大修禊活动,联诗作赋,相互酬唱,一时名噪大江南北,这里正是他们的修禊地。就朕所知,这几年卢雅雨踪其遗风,也常与一些文人画士在此聚会,留下许多佳话。朕为国事所羁,只可惜不能过这种神仙一般的日子呀。”
  纪晓岚笑道:“圣上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一言一行,乃真正的诗篇,不朽的华章,他们那些吟风弄月之作,岂能与圣上相比?”
  乾隆笑道:“爱卿不必溢美呀。他们的文章也是好文章,朕很喜欢。”
  过了大红桥,这就进入瘦西湖。康世泰手指湖上一一对乾隆爷讲述:这是杭盐商的杭园,这是胡盐商的壶园,这是黄盐商的大虹园,这是吴盐商的红叶山房,这是李盐商的映霞别墅,这是季盐商的秋声馆……再往这边是长堤春柳、荷浦熏风、碧玉交流、四桥烟雨。
  乾隆打断他:“你给朕介绍了许多,可哪一处是你家的呢?”
  康世泰诚惶诚恐:“回圣上,微臣在这湖上建了两处园子,一处是白塔晴云,一处是小金山。”
  乾隆说:“带朕过去看看,看朕是不是喜欢。”
  画舫直接开到小金山码头。小金山四面环水,如海上蓬莱,一条白石磴道沿码头曲折而上。至山腰,粉墙一带,月门洞开。入门,磴道两边坡岗上梅树遍植,枝叶婆娑。想那早春之时,红梅绽放,暗香浮动,这里应是踏春寻梅的佳处。乾隆走在前面,见坡上立一题字巨石,上面空着,立脚发话:“很好呀,这里应该有块碑,朕给这里赐个名,就叫梅岭春深吧。”
  康世泰欣喜若狂:“谢圣主赏赐!微臣明日勒石刻碑,以光耀千古!”
  至山顶,天低地旷,云白风清。路边有亭,曰“快哉亭”。乾隆摇摇头:“这名不好。
  快哉快哉,何以快哉?因人在山巅,有清风自远处来。何不就叫风亭?”
  纪晓岚击掌:“好一个风字,真是一字师,一下切中要害了!”
  乾隆转脸对纪晓岚道:“名字有了,爱卿撰上一联如何?”
  纪晓岚拈须少许,吟道:“风月无边,至此胸怀何似;亭台依旧,羡他烟水全收。”
  乾隆笑赞:“很好,下山之后一并写下,将原来的换掉。”
  山上有一庙,殿堂不大,黄墙碧瓦,整齐新洁。两位康世泰特地花重金从普陀、九华请来的大师,见乾隆驾临,远远地走出山门迎接,相陪游览,一一回答问询,最后“阿弥陀佛”送乾隆下山。
  山下有水榭。推开槅扇进去,迎面是一面雕工精细的落地花罩,当中嵌有沈周的画作,两侧是乌木镶银联牌,道的是:“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厅堂两边摆放着红檀几案,太师座椅。厅的一角有琴台,上设古筝。临窗有弈桌一张,桌上有棋盘棋罐,罐中分别盛着黑白棋子。厅堂两侧靠墙处,一边是天然大理石插屏,一边是紫檀什锦多宝架,架上摆放着钟鼎樽彝,秦俑汉罐。乾隆坐在椅上品着香茗,两眼盯着乌木镶银联牌问:“这副联是谁做的?”
  康世泰答:“回圣上,是犬子的一位诗友,叫郑板桥。”
  乾隆放下成窑五彩小盖盅:“可是在潍县罢官的那个郑燮?”
  纪晓岚答:“正是。”
  乾隆感叹:“是个奇才呀。朕早听说了。”
  离开水榭画舫继续前行,湖面突然收缩,前面出现一座拱桥,红栏红板红柱。
  过了小红桥,湖面复又开阔,两边岸上金菊灿烂,杨柳如烟,一片锦绣。湖南岸有一寺,檐角飞翘,铃铎耀金。寺旁有白塔,银装素裹,高耸入云。康世泰告诉乾隆,这一带就是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云”。
  乾隆说:“这地方好,这地方让朕感觉回到北海琼岛,这塔跟北海的白塔简直成了姐妹。”
  纪晓岚笑道:“圣上有所不知,这座塔是康商总特为圣上建造的,因为康商总得知,圣上闲暇之时,常去北海转转,喜欢登临琼岛的白塔。”
  乾隆问康世泰:“是这样吗?”
  康世泰谨然答:“回圣上,是这样。”
  乾隆笑道:“朕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康世泰答:“微臣并无别的想法,只求圣上开心。圣上宸务劳碌,日理万机,今日驾临扬州,这是扬州官民千年不遇的喜事,圣主看到这白塔如能开怀一笑,不仅是微臣之大喜,而且是扬州黎民百姓之大喜。”
  乾隆无比开心:“你有这份心,朕很高兴呀。”
  纪晓岚见乾隆扶着船栏观赏白塔,立刻传令,画舫放慢行速。
  晴和天气,天蓝云白,但见白塔由汉白玉砌成的须弥座上高高耸起,直入云霄。
  塔顶有青铜璎络,鎏金塔铃,最顶端,立着一只宝光四射的金葫芦。细看去,虽不及琼海的白塔雄浑高大,但另有一番婀娜秀丽的韵味。白塔的东面佳木成荫,蓊郁苍翠,树冠枝柯间露出一带梵墙。乾隆好奇道:“塔旁竟有寺庙?”
  纪晓岚答:“有。北海的白塔旁不是有永安寺吗?所以这里也建了一个。”
  乾隆赞:“好得很。这里叫什么?”
  康世泰答:“法海寺。”
  乾隆说:“这名字不好。法海把白娘子压在金山下面,缺少慈悲胸怀,不是好和尚,改做莲性寺吧。”
  康世泰双膝跪地,一拜再拜。
  乾隆摆摆手:“罢了罢了,起来吧。这白塔建得这么好,塔旁居然还有寺庙,难为你了。别说起两个名字,就是起十个二十个,朕也高兴。”
第17章 乾隆皇帝到扬州(2)
  纪晓岚说:“启禀圣上,除了这湖上的小金山与白塔晴云,康总商还在城里造了一座园子,那真是海内唯一,天下无双。”
  乾隆兴趣盎然:“有这么好的园子?叫什么?”
  康世泰答:“微臣所造的园子,叫个园。”
  乾隆沉吟:“个园?好雅逸的名字,朕倒很想去看看。”转脸对纪晓岚说:“爱卿给朕记住,把它安排进日程。”
  纪晓岚答:“圣上放心,臣记住了。今天乘画舫水上观赏扬州二十四景,明天就去逛个园。”
  画舫经过吹台、凫庄,这就到了莲花桥。
  莲花桥巍峨高大,五座桥亭像五朵莲花盛开在空中,桥亭上的廊柱栏楯、飞檐画角,在明媚的阳光下飞朱流翠,绚烂夺目。桥下十五个孔洞,高大空阔,圆如皓月,洞洞相通,洞洞映照。画舫进入洞中,顿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一直恭立在侧的近侍太监连忙将黄缎披风给乾隆披上。乾隆神清体健,仰望洞壁赞:“真是鬼斧神工,朕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桥呀。”
  纪晓岚说:“这桥是专为圣上临幸所建。本来这里是一条埂子,画舫过不去,如今开通了,画舫可一直开到平山堂脚下了。这桥还有一个奇妙,每到中秋月圆之夜,洞洞衔月,十五个桥洞共衔十五轮明月,明月浴在水中,银波荡漾,空中再有那皎皎一轮,这里完全成了冰雪天地,琼玉乾坤,苑如蟾宫仙苑。”
  乾隆听得兴致盎然:“爱卿如此一说,倒把朕的胃口吊起来了。看来朕下一次来,时间要放在中秋之时。”
  康世泰趋附道:“圣上所言极是。当今盛世太平,国富民殷,圣上宸务之暇,可再选择良辰临幸扬州。届时如蒙不弃,微臣一定随侍左右,陪圣上游赏湖上月色。”
  乾隆爽然而笑:“好,到时候就朕与你,一叶扁舟,泛于湖上,作东坡赤壁之故事!”
  画舫继续前行,湖水折而北,远岸烟树迷茫,一片楼台隐隐现出,缥缈如同仙境。
  乾隆扶栏远望:“了不得呀,这一路这么多园子,简直是风光无限呀。”
  纪晓岚说:“圣上所言极是,这一路临水而建的园子,有香园、月园、静园、虹园、水竹园,一家连一家,直到平山堂脚下,所以有人做了这样的诗,叫‘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乾隆慨然而叹:“扬州真是好地方呀,朕倒很想让出那把龙椅,到这里做一闲散儒商,享享这太平富贵。”
  纪晓岚说:“圣上所言欠妥,圣上若图一己富贵,则天下百姓的富庶安宁难有保障。圣上雄才伟略,天威宏德,万世难求,这当今的太平安康,扬州盐商的今日之盛,全凭借圣上的这一切呀。”
  前面忽现一座高台,台上端立着一只春桃,硕大如屋,色泽红艳,随着画舫的驶近,一缕桃汁的甜香飘逸而来,在鼻翼间缠绕。乾隆正觉新奇,只听砰然一声,鲜桃绽裂,一片白烟从桃心飘出,缝隙越裂越大,化成一片舞台,一组红裙绿袄的少女款步而出,每人捧一硕大寿桃,对龙船轻歌曼舞。乾隆拈须观赏,只觉得人人皆玉,个个是花。忽地台上又起一阵白烟,众女倏忽不见,几个戏装人物粉墨登场,细看去,已演起扬剧《麻姑献寿》。
  乾隆击掌:“真奇了,好得很!好得很!朕开了眼!”
  纪晓岚解释:“圣上今年六十九,明年七十华诞。这台戏叫‘春台祝寿’,是康商总率扬州盐商专门为您准备的。”
  乾隆满心高兴,要给赏赐。圣旨传下,内务府立刻将赏物奉上,赏康世泰玉如意一柄,金佛一尊,黄马褂一件,宫锦两匹,金锞银锞各四对。赏台上戏班宫锦二十匹,制钱一百串。制钱都是新出局的,串绳解去,黄光锃亮,装在三只筐子里,“哐啷啷”
  往戏台上撒去,满天空顿时金雨飞溅,铿锵作响。康世泰激动得浑身发抖,匍匐在甲板上不住顿首:“谢圣主隆恩!谢圣主隆恩……”
  戏班跟着跪伏高呼:“谢圣上隆恩!谢圣上隆恩……”
  时辰已经不早,内务府传谕:当日行程结束,明天游湖继续,圣上即刻回天宁寺行宫用膳休息。乾隆对康世泰说:“你就不要走了,陪朕一同用膳。”
  康世泰面有难色,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乾隆问:“怎么,你是怕朕带来的厨子手艺不佳?”
  康世泰惶恐道:“微臣岂敢这么想,圣上享用的是天庖盛馔,微臣家厨做的都是土菜,无法相比,微臣只是考虑……”
  “考虑什么,直说无妨。”
  “微臣在想,圣上明天下午临幸敝府,敝府个园实属草创,凌乱得很,微臣很想回去查点一下,免得万一出现差错。”
  乾隆笑道:“原来如此,想法可嘉,朕准你。明天朕一准去看个园。”
  “谢圣上隆恩!”
  早饭后,安静瓶正在房间里念《心经》,芝芝柳眉微蹙地进来。安静瓶问怎么啦?
  芝芝盘算着自己的心事,估计母亲不会赞成,就不想说。安静瓶微微笑了:“怎么,不想对妈说?怕妈怪你?”芝芝被母亲窥破了心事,脸蛋不由红了,嘟着嘴说:“其实也没什么,人家不就是想看看格格嘛,这总不至于有什么错吧?”安静瓶淡然一笑:
  “真是三岁小孩的想法。皇上也好,阿哥也好,格格也好,不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跟街上人有什么两样?”
  芝芝从母亲屋里出来,找三嫂讨主意。修竹雨听芝芝一说,觉得新奇,问她为什么这么想看格格?
  “不为什么,就是想嘛。”芝芝答。
  “我觉得没什么看头。”
  “为什么?”
  修竹雨翘起兰花指往她一点:“因为皮子没你白,眼睛没你亮,脸蛋没你俏,总之一句话,没你好看呀!”
  芝芝脸蛋飞红,举手扑打修竹雨:“你坏死了!人家向你讨主意,你却故意怄人家,打你!打你!”修竹雨笑着往后躲,退得没地方退了,只得展臂把小姑子抱住:“好芝芝,饶了我吧!嫂嫂再不乱说了!嫂嫂将功折罪,这就给你想办法,千好万好的办法!”俩人喘着笑着都没劲了,一同在椅里歪下。
  等气喘定,芝芝眼巴巴地盯住嫂嫂:“你说呀,什么千好万好的办法?”
  “你去找个人。”
  “哪个?”
  “你守信二哥。”
  芝芝嘴又鼓起:“我不想找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找他。我去找三哥。”
  修竹雨苦笑:“找他不行,他办不了这事。”
  “那我找大哥。”
  “大哥?你大哥为人太规矩,肯定不行。”
  芝芝不乐意:“把他能死了!”
  从福字大院出来,芝芝不得不去北大院找二哥。说不清为什么,芝芝不喜欢二哥。
  二哥太花,太活,没什么正经地方,给他抬轿子的,居然都是红衣美人,晚上还常往秦楼楚馆跑。爹也是的,跟没看到一样,也不管管!但嫂嫂说得对,二哥办事灵活,这事还非他不可。
  芝芝在个园找到二哥。守信正检查花木,见芝芝进来,吃一惊:“你怎么跑来的?”
  芝芝说:“找你。”
  守信有些诧异:“找我?妹妹有什么事找我?”
  芝芝说:“今天皇上游个园,我想进来看看。”
  守信眯起眼:“看看?看什么?”
  “你别管,我就想看看嘛。”
  守信仰脸笑:“这怎么可以?内务府有令,除了指定人员,任凭谁不得进园。这是皇帝老爷驾到,里里外外都有宫廷卫队把守,即使一只飞虫、一只蚂蚁也别想进入。”
  芝芝撅嘴扭脸:“我不管,你给我想办法嘛!”
  守信望着芝芝嘻嘻笑:“哟,哟,这是赖上我了?凭什么我给你想办法?”
  “就给我想办法嘛!”
  守信笑着瞄住芝芝:“给你想办法,有什么好处?”
  芝芝撇嘴一笑:“有,但要看你表现!”
  “要是很好的表现呢?”
  “送你一只荷包!”
  “妹妹亲手绣的?”
  芝芝笑而不语。
  守信发现芝芝腰间系着香囊,涎皮笑脸地瞟着:“除了荷包,还要一对香囊!”
  芝芝抬手摘下香囊,往他跟前一杵:“给!”
  守信如获至宝,捧着香囊嗅了嗅,赞叹不绝:“香!好香!我就喜欢妹妹香囊的味道!”抬头道,“今天中午你悄悄过来,只要按我说的做,包你进园子!只是……”
  “只是什么?”
  守信鬼鬼地笑:“只是圣上爷是个爱花的主儿,昨天在瘦西湖看中一个船娘,游湖结束当晚就把她带回了行在。妹妹这番花容月貌,要是被圣上……”
  芝芝脸蛋一下飞红,举起粉拳追打:“你胡唚!你胡唚!”
  守信假装退让,嘴里一迭声叫唤:“好妹妹饶命!好妹妹饶命!”心里快活得像吃了蜜。
  第二天上午,乾隆带着贵妃、阿哥、格格,乘画舫游瘦西湖,逛平山堂,登栖灵塔。
  中午回行在用膳,稍事休息,下午游康府个园。
  逛园之前,康世泰乘乾隆小坐用茶之机,奉上一本纸张新洁、墨迹犹香的小册子:
  “启禀圣上,这是犬子的一帮文友为新园子做的一点诗文,不知可入圣上法眼?”
  乾隆接过随手翻翻:“何以取名个园?”
  纪晓岚在旁代为解释:“人皆有嗜,刘伶好酒,陶潜喜菊,周敦颐爱莲,康商总虽沉湎商务,但心胸雅洁,酷爱翠竹,这新园当中遍植修篁,翠影满目,颇多清逸之气。‘竹’字分开为‘个’,所以叫‘个园’。”
  乾隆赞道:“好得很,这名字倒是雅致有趣。”
  康世泰受到圣上爷如此夸赞,非常开心,转脸对侍立在侧的守慧吩咐:“慧儿,小册子里不是有篇《个园记》嘛,翻出来请圣上爷批评批评。”
  守慧翻开册子奉上。
  乾隆见扉页上有一幅“个园全景图”,风格高迈,气象万千,问:“这是出自哪位手笔?”
  守慧谨然回答:“施驴儿。”
  乾隆诧异:“施驴儿?可是在京城待过的施旷?”
  守慧答:“正是。整个园子,都是他的创意。”
  乾隆对贵妃感叹:“是个高人呀。还有这里的金农、郑板桥——不,不仅仅他们二位,好一批呢,都是奇人逸士呀。”转脸对守慧说,“你能把施旷请来吗?”
  守慧道:“他与金农、郑板桥、罗聘、厉鹗等一帮人,去九华山了。”
  乾隆转脸问:“可是知朕来此,故意回避?”见大家无以应对,自嘲道,“罢了,既是今世无缘,也就不勉强了。”随手翻动《个园记》,突然摇头晃脑诵读出声:“‘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好文字,是谁做的?”
  守慧谨然答:“是袁枚。”
  纪晓岚插言:“臣近水楼台,已先睹为快了。依愚之见,园中精华即在四季假山,也就是袁大才子这段文字所描绘的。”
  乾隆非常感兴趣,手一挥:“走吧,去转转。”
  于是前呼后拥,进入门头上嵌着一方“竹西佳处”匾额的园门。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一片翠色悦目、清气浸骨的竹海,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曲曲折折延伸。守信受父亲指使趋前讲解:“这片竹海不光竹子多,而且品种繁多。这种竿子紫色的,叫紫竹;这种叶子细长的,叫凤尾竹;这种叶上有斑纹的,是龟背竹;这种肚子鼓起来的,叫佛肚竹;这种叫乌哺鸡竹,这种叫苦竹……一共二十多种。多数是从江西、福建、浙江弄来的。”
  小路陡然拐弯,眼前豁然开朗,迎面一带花窗粉垣,粉垣前筑一亭,亭中有碑,碑上刻着《个园记》。转过碑亭是月洞门,门额上题“个园”二字,两边有联,曰:“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乾隆夸赞:“好联,真是好联,把个园的个字说透了。”
  月洞门两边各有一方花坛,坛里修竹挺挺,苍翠欲滴。草地上,几枝石笋拔地而起,或高或低、或粗或细,给人春回大地、万木争荣之感。纪晓岚对乾隆道:“整个个园以四季假山为主题。这是当中的第一山,春山。”
  乾隆对格格说:“你可发现了吗,这里不用花木,仅以几支石笋,便点燃出一片盎然春意,这施驴儿不愧为大手笔呀。”
  入月洞门。穿过一片扶疏花木,迎面是一座飞檐斗角、巍峨高大的厅堂,两边廊柱上有联:“朝宜弹琴暮宜鼓瑟,旧雨适至新雨初来。”是板桥书,用笔遒劲,墨色新润。堂上高悬一匾,题斗大三个金字:“宜雨厅”。厅的四面槅扇上镶满玻璃,通明透亮,人坐在里面,无须举足移步,就可看到园中美景。
  从宜雨厅出来,是一条红药阶,白板石,层层叠叠,曲折延伸,两边遍种芍药。
  阶旁一眼井,石栏上勒着“浇药井”三个红字。井边有一草寮,檐口悬两只舀水的瓢。
  走完红药阶,劈面耸起一座朱楼,楼下长廊入口处置一匾,曰“觅句廊”。
  乾隆问康世泰:“何以取名觅句廊?”
  “这,这是……”康世泰嘴里支吾,眼往后望。
  守慧连忙趋前:“启禀圣主,据考证,杜甫游历扬州时,曾在这里做过一诗,当中有‘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的句子。‘觅句廊’出自此典。”
  乾隆沉吟少许,仰面道:“那是一首五言古风,诗题为《又示宗武》,后几句应该是,‘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是这样的吧?”
  守慧回道:“圣上所言极是。因这觅句廊前有芍药,后有琼花,登临高处,可观山,可看云,是诗人诗兴涌动、觅句寻章的佳处,便将此处命名为觅句廊。”
  乾隆摇头晃脑:“觅句廊,好名字!”
  循廊登楼,楼上复道行空,如虹飞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康世泰在前引导,一路回环升降。凭栏望,远近尽是雕龙绘凤,锦绣辉煌,令人目迷神乱。
  沿复道下来,出一花瓶门,远处隐隐传来一片水声,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大,让人背生清凉,脚步轻快,一片湿湿的水气扑到脸上。抬头望,一股白亮亮的大水从附满青藤的高崖泻下,訇訇然,如玉龙翻滚,珠玉飞溅。随着玉龙一步步向前游动,渐渐宁静下来,最终汪汪然化为一碧,晶莹澄澈,如同翡翠。翡翠溶溶荡荡往前流,浮着花瓢,映带草叶,一直流向远处的一座小红桥。
  往前经过一片茵茵碧草,突然层峦叠嶂,奇峰嶙峋。乾隆转脸问:“那是四季假山中的夏山吧?”
  守信抢着答:“回圣上问,正是夏山。它是用的太湖石,共三千六百万担。”
  幢幡宝盖下,乾隆到了夏山。山前一方水塘,水面上横斜着几支败荷,水里红鲤游弋,或大或小,三五成阵。踱过一道“之”形石梁进入山腹,腹中有石屋,洞然开阔,凉气习习,一道白洁可爱的天光从高处一个洞口落下,仰望可见天光云影,小鸟飞动,令人脖酸。石屋里有石桌、石榻、石凳、石枰。乾隆想,夏日在这里品茗对弈,谈玄说道,无须挥扇,却有一份清凉,实在是难得的佳处呀。
  山上有亭,六角攒尖,朱漆栏杆,曰“鹤亭”。鹤亭旁有老松一棵,凌云欲飞。
  乾隆对小阿哥说:“知道这里的用意吗?这是取‘鹤舞云霄,神仙福地’的意境。”
  夏山尾脉与楼相接。楼是长楼,因站在楼上可观赏四季假山,故名“看山楼”。
  楼长一百二十米,扬州唯一,海内罕见。楼前是碧池红桥,水榭石舫,池塘中心建有戏亭。
  乾隆转脸对康世泰说:“这‘看山楼’不好,改成‘抱山楼’吧。”
  纪晓岚眼珠转了转,拊掌大赞:“‘抱山楼’,好!好!康商总性本爱竹,堆叠这四季假山,是属雅人深致,把这‘看山’改为‘抱山’,既符合楼的特征,又凸现园主人的胸怀,真是两全其美呀。”
  康世泰扭脸吩咐守慧:“快快记下,回头重制新匾。”
  沿楼道一直往前走,越过一座凌空飞跨的石桥,这就到了秋山。
  秋山都是颜色赭黄的黄山石,石形方阔,厚重雄迈,极富气势。沿曲折山径向上攀登,石坡崖畔,时不时挺出一两株枫树,正是霜重天气,枫叶红透,如丹似火,把一个“秋”字越发烘托到极处。山腰有阁,曰“伫秋阁”。乾隆点头赞叹:“秋意深浓,秋色灿烂,爱秋,赏秋,建此亭而将秋光留住,妙哉!”
  阁有楹联:“秋从夏雨声中入,春在梅花蕊行寻”。看落款,又是郑板桥的。
  拾阶而上,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险,一个个禁不住气喘吁吁,粘然汗出。终于到了山顶,顶上有一四角方亭,额为“拂云”。进入亭中,一个个转首四顾,但见天青云白,金风浩荡,园中诸景尽在脚下。目光越过园子,扬州城的雉垛望楼、街巷道路,以及那些深宅大院、鱼鳞瓦顶,尽在眼底。极目远方,江南诸山隐隐约约,如螺如髻。乾隆突然来了诗兴,索纸要笔。纸墨笔砚早已备着,一黄衣太监趋步上前放下案桌,另一太监伸纸掭墨。乾隆接过御笔,潇洒挥写:
  游个园今朝驻跸饶余暇,园倚修竹竹倚花。
  画船轻弋任瞻顾,轩堂近水实清嘉。
  聒耳总嫌丝与竹,怡情那在鸟和花。
  竹西小杜曾留句,尧年斯园第一家。
  纪晓岚击掌而赞:“好诗!好诗!圣上为个园留下如此墨宝,康商总真是宏福呀。”
  康世泰激动不已:“谢圣上隆恩!微臣当选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工,立一诗碑,永作供奉!”
第18章 乾隆皇帝到扬州(3)
  山下有一清雅院落,院中有高楼,背依山壁,直入云霄,曰“丛书楼”。乾隆听说此楼藏书十万,不禁夸赞:“这很好,名园佳构,丽山秀水,确实也不能缺少崇儒重文的主题。此园西有觅句廊,东有丛书楼,一呼一应,格调就高了。”
  再往前就到了冬山。
  冬山用宣石叠就,宣石出自安徽宣城,又名雪石,体态浑圆,色灰白,有冰雪之状。
  叠石者选用了一块块形似小狮子的象形宣石,因势堆叠,或高或低,或大或小,将冬山迭成了一幅“雪压百狮图”。远远望去,但见无数小狮在雪中嬉戏,一只只顾盼生情,憨态可掬。山脚下铺的是冰裂纹状白矾石,阳光照在上面,白光闪闪,如履薄冰。
  冬山西边一带粉墙,墙上有二十四个孔洞。风从火巷冲来,穿越孔洞,呼呼作响,如十二月寒风呼啸,令人背生鸡栗。
  纪晓岚请乾隆走近风洞观赏。原来透过风洞,墙对面竟是一片春景。
  乾隆沉吟道:“这是取的腊尽春回之意。春夏秋冬转了一圈,终就是始,始就是终,是一种大轮回呀。”
  纪晓岚击掌而赞:“圣上的终始说,道尽人世沧桑,高妙呀!”
  一圈转下来,康世泰担心圣躬疲倦,于是请到冬山下的“漏风透月”厅品茗小憩。
  转眼间,八个彩裙丽服的丫环捧着盛有茶壶茶杯的托盘翩然而至,先给乾隆奉上一杯,接着依次是贵妃、阿哥、格格,及随侍的列位大臣。
  很好的茶,味酽,香清,气逸,乾隆问奉茶的丫环:“你给朕沏的什么茶?”
  丫环嗫嚅:“回圣上爷,这茶不是小奴沏的,但小奴知道它的名字,叫魁龙珠。”
  乾隆见丫环伶牙俐齿,秀丽俊逸,招手道:“你往近前走走,朕有话问你。”
  丫环金莲移动,往前走了走,目光闪闪抬起,随即又怯怯低下,脸上腾起一朵红云。
  乾隆含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环脸蛋越发往下低,双颊羞红。
  坐在斜侧的康世泰两眼早已瞪起。她哪是什么丫环,分明是芝芝!这孽障,简直昏了头啦!
  芝芝窃窃回道:“回圣上爷,小奴叫……芝、芝芝。”
  乾隆朗声夸赞:“芝兰之芝,好,好。孔子家语上说,‘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好名字呀。朕喝过全国所有的名茶,就是没喝过这魁龙珠,你能给朕说说吗?”
  芝芝头微微抬起,目光仍然垂着:“小奴村野氓昧,没什么见识,圣上爷既然垂问,小奴不敢不答。据小奴所知,这魁龙珠在名茶录上并没有记载,它是我们府上老爷请茶师傅特制的一道家茶,用魁针、龙井、珠兰这三种茶中的极品窨制而成,目的是取魁针之清,龙井之味,珠兰之香,使三者融为一体。沏这道茶用水还有讲究,一般的山水泉水都不行,我们老爷专用第五泉的水。第五泉在扬州平山堂,品水大师将天下泉水进行了评定,它被评为第五,所以叫第五泉。不知这茶可合圣上爷口味?”
  乾隆笑口大开:“很好,很好。你一个小丫环,对茶艺还知道不少嘛。可识得字?”
  “回圣上爷,粗识几个。”
  “看过些什么书?”
  “《三字经》、《百家姓》、《烈女传》、《贤媛集》。”
  “你可知道,这世上有一本专门谈茶的书?”
  “听说过,叫《茶经》。”
  “好得很,说点给朕听听。”
  “《茶经》上说,好茶生于山明水秀之地,沐春风雨露,得日月精华,是天地间的灵物。茶道首在选茶,次在选水,末在选用茶具。水分三类,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煮水还有讲究,一沸水为婴儿水,二沸水为元宝水,三沸水为老人水。沏茶以元宝水为上。”
  乾隆击掌夸赞:“说得好!”立刻要给芝芝行赏。小太监奉旨,给芝芝赏了两只玉佩,两匹宫缎,一盒宫花。
  手心里一直攥着一把汗的康世泰,终于舒了一口气。
  不知不觉已近黄昏,和珅令内务府传话:圣上远道而来,龙体为要,切切不可劳累,銮驾需回行在了。
  乾隆哪里肯,传旨:纪晓岚与和珅陪他留在康府用膳,其余人等回返。
  酒宴设在抱山楼。抱山楼比康府南大院吉庆堂大一倍,装饰豪华,堂皇气派。
  乾隆南向坐,对面安座的是盐政李贵,两边成雁翅相陪的有,内阁大学士纪晓岚、中堂大人和珅、盐运使卢雅雨、扬州知府刘宣,紧侍乾隆之侧的则是康世泰。酒宴的丰盛不要说,雪燕、永参之外,驼峰、象白、鹿脔、熊蹯等一样不少,错列杂陈。但乾隆对这些没多大兴趣,唯一令他多动了几次筷子的,是一道清蒸鲥鱼,作料仅是几片冬菇,但鲜美无比。
  “说说,怎么做的?”乾隆道。
  康世泰立刻令人召来家庖。家庖抖擞如筛糠,口不能言,守信见状,上前代言:“启禀圣上,这鲥鱼是小民派船艇在江里张设罾网捕获。船上备有瓦锅泥灶,家庖将捕得的鲥鱼立刻宰杀,配上作料,入锅清蒸。从江边到敝府,三四十里,船艇一路快速行驶,赶到敝府,鲥鱼正熟。”
  乾隆感叹:“了不得,这种吃法,算是得到美食的精髓了。只是朕在思量,不要说外地,就是扬州,寻常人家怕是很难吃到这么鲜美的鱼哟。如此想来,朕虽坐在金銮宝殿,却不如康商总活得滋润呀。”
  康世泰避席跪谢:“微臣托生盛世,全赖圣上阳光雨露,微臣一丝一缕,乃至骨肉身躯,都是圣上所赐。微臣谨代列祖列宗、阖府人丁,谢圣上隆恩!”
  乾隆道:“罢了,朕是给了扬州盐商不少便利,但真正经营谋划,还全靠你们自己。
  况且,你们发展壮大了,国库所得课银也多,遇有大事,你们还能急公捐输,很了不起。好像是在康熙爷时吧,你们还在整个大清盐业界发出首创,办起盐义仓,专门救助那些遇上灾厄的商人,帮他们走出泥潭,重整旗鼓,这不仅是善行义举,而且不乏远见卓识呀。朕赞成你们的做法。朕放眼看了,盐商、茶商、粮商,大清的这三套马车,当中最强悍的一支,首数你们扬州盐商。朕衷心希望你们进一步发展壮大,要知道,你们的壮大,就是大清国的壮大,就是朕的壮大。”
  康世泰眼中亮亮地泛起泪花:“微臣牢记圣谕,来日定当不辞劳苦,尽心业盐,为圣朝效尽铅驽!”双手举杯,一饮而尽。
  乾隆举杯也喝了一口,抚慰道:“朕来之前就听说你了,朕很看重你。你为人勤勉踏实,是当今扬州的盐业巨子,朕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朕这次南巡,你建园子,造白塔,为朕做了大量工作,朕很开心。前些日,你们的卢大人上奏折,说南方人口激增,食盐供给不足,朕成全你们,让山东清吏司给你们增拨了二百万盐引。这既是解决现实问题,也是对你们接驾有功的奖励。另外,朕有个想法,朕这次南巡,扬州盐商共计捐银两千万两,估计用到最后尚有余数。朕想这余下的银子也不要入库了,全交给你,由你作为盐业资本,朕每年只收二分利息,朕下次南巡再用它们,康商总以为如何?”
  康世泰激动万分:“圣上如此厚爱,微臣不惜糜肝碎胆,报效天恩!”
  乾隆令纪晓岚将匍匐在地的康世泰扶起,和缓地问道:“据朕所知,当今盐路关卡很多,不正之风盛行,你打滚在基层,最熟悉情况,是这样吗?”
  康世泰迟疑道:“回圣上话,以微臣看来,情况还好,纵偶有私弊,那也只是碧玉微瑕。”
  乾隆笑了:“罢了罢了,你大可不必搪塞,朕不是聋子瞎子,朕早已派人微服私访,这次晓岚作巡前御史,朕也交给了他访察的任务,朕是清楚的。”
  餐毕奉茶。一丫环呈上戏单,康世泰请乾隆点戏。乾隆是个戏迷,所有戏目全装在肚里,随口说:“唱个《白蛇传》吧。”
  唱的是昆曲,唱腔娴熟纯正,表演委婉细腻。
  “这个班子从哪请来的?”乾隆问。
  康世泰答:“是微臣家班,不知可入圣上法眼?”
  “好得很,家里蓄有这样的戏班,真是好福气呀。”
  卢雅雨插言:“圣上有所不知,康商总不只蓄有家班,而且雅俗兼备呢。”
  乾隆饶有兴趣:“此话怎讲?”
  卢雅雨微笑:“刚才丫环呈上的戏单圣上未看,看了就知道了。”
  乾隆觉得奇怪,伸手要那戏单,坐在旁边的康世泰连忙将戏单呈上。乾隆仔细一看,这戏单象牙质地,做工十分精细,滑滴滴如同器玩,上面不仅刻着戏名曲目,最上面还分别标着“德馨班”、“春芳班”字样。转脸问康世泰:“这两个班是怎么回事?”
  卢雅雨代为解释:“这是康府戏班的名字。德馨班是雅部,唱的昆曲,属阳春白雪。春芳班,是汇聚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等各个地方戏的名角,组建的一个花部戏班。春芳班因融汇吸收各家之长,其辞质朴,其音慷慨,使得上至达官士人,下至农夫渔樵,递相传唱,名气十分了得。”
  乾隆感叹:“原来这么回事。一个康府能有雅俗两套戏班,真是罕见。朕只是想,扬州有如此好的山水,如此好的美食,如此好的戏曲,在此即使做一平头百姓,也好福气呀。朕羡慕你们!”
  纪晓岚道:“全赖圣主盛德隆恩!”
  卢雅雨灵机一动道:“微臣不揣冒昧,斗胆进一言。明年圣上七十华诞,康商总不妨精选一个好的戏目,由德馨班与春芳班分别演练,选出优者,至圣上华诞之日送到京城,以供宸赏!”
  康世泰没想到亲家翁如此给自己创造良机,更没想到纪大人竟又跟着击掌相和:
  “好主意!真是好主意!”李贵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嘀咕:这两个家伙合成一气,直把他康世泰往云天上护送,也太过分了。两眼盯着乾隆,只看他怎么说话。
  乾隆开心道:“好呀,朕到时候,就专等康商总的好戏了。”
  康世泰一迭声道:“微臣一定尽心竭力把戏排好,届时进京给圣上祝寿!”
  这一夜,康府戏亭里的白娘子一直缠缠绵绵唱,乾隆好精神,竟把《白蛇传》
  一直听到底,才坐着銮舆回宫。
  月华如水,寒露满天。天宁寺行宫后面一角凉亭,乾隆与和珅坐在里面品茗闲话。
  乾隆:“爱卿此番随朕南巡,有何感受?”
  和珅:“当此天朝圣世,海晏河清,微臣沿途所见,均是灵山秀水,锦绣繁华,实在令人情怀大畅,欢欣雀跃!”
  “爱卿以为扬州如何?”
  “扬州?自然更是锦上之花,箧中宝珠了。”
  “爱卿所言极是,朕真想把它带回紫金城,经常玩着、看着呀。这些扬州盐商,了不得呀。只是今晚酒桌上,那个康商总对盐政过于溢美,不对呀。”
  和珅:“两淮盐政之弊世人皆知,康世泰一介商民,胁于圣主天威不敢坦言,纯属正常,不能怪他。”
  “也是。爱卿日下微服巡察,所获甚多,不妨说些给朕听听。”
  和珅:“就微臣所见,当今盐政,其弊首在盐路不畅,关卡过多。远的不说,就说泰州到仪征这一段,检查收费多达六处:海陵的泰坝、谢家铺,扬州的湾头闸、北桥、南门钞关,仪征的天池。如此叠床架屋,原因无他,乃冗吏过多。据微臣粗粗统计,两淮大小盐官多达两千四百余。冗吏多则关卡繁,关卡繁则贪弊重。盐商们面对如此重压,不得不各显神通,将大小盐官不同程度拉下水,成为他们的代言人。其结果是,或逃税费,使国库蒙损;或加价盐斤,坑害百姓掏钱;或勾结盐匪,以求不法暴利。盐官们肩负使命不得不问,但所谓治理整顿只是隔靴搔痒,做做表面文章;或者干脆不闻不问,故意逃避。更有甚者,互为表里,上下其手。”
  乾隆:“果然这么严重?”
  和珅:“就这么严重。只是不知圣上打算作何处置?”
  乾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稳住,不必惊动呀。扬州盐商如此拉拢腐蚀我大清官吏,实在可憎,但他们每年向大清国库缴纳一千多万两银子,接近整个国家税收的三分之一,也功不可没呀。只是这帮手持权柄的盐蠹,食朕之俸禄,负朕之厚望,实在可恶!”
  “圣上的意思是?”
  “朕都考虑过了,只是当今盐政李贵,是乌可里汗王爷的内侄,如若动手,必将地动山摇。”
  “可以先把他调回京城,撇开干系,然后下手。”
  “是一个办法。不过,还是先按一按吧。”
  “今天游高旻寺,净能法师对圣上有一谶话,微臣一直泠泠在耳。”
  “爱卿是指法师说的‘富可敌国’一语?”
  “正是。据微臣调查,扬州盐商总资产逾七千万两,这个数,正是大清库存的总和,全国一年财政收入的两倍,这是个什么数字呀!”
  “朕知道,他们一个个比着赛着建瑶池,造美园,吃的盛肴美馔,住的华堂美屋,成天还有一帮艳女娇娃侍候着,是太奢侈了。”
  “不只是奢侈,以微臣之见,其势力之大,足可颠覆地方衙门。”
  乾隆笑道:“此不足虑也。依朕看来,两淮盐商,都是朕的儿儿孙孙,朕给他们一房一院快快活活住着,实在是因为他们为朕所为,为朕所用,很让朕满意。究其实,他们不过是朕上驷院的一批马匹,长得越是矫健肥壮,越能为朕驰驱。看看这些年,修黄河,开道路,赈灾民,平边患,哪一样扬州盐商不做奉献?朕需要他们呀。他们都是朕的臣工,对朕十分有用。”
  “圣上言之有理,微臣只是担心他们过于庞大。”
  “过于庞大?从古至今,可有哪个养猪的担心自己的猪养得太肥?”
  “圣上高瞻远瞩,英明卓见!”
  扬州小秦淮边的绿杨村茶馆,热热闹闹,茶香飘溢。老茶客们逛进来,老位置上坐下,点一壶茶,叫两只盘碟,吃吃喝喝聊聊看看,能泡上一天。茶喝得色淡了,叫一声小二,再换一壶,盘碟里空了,重上两只。坐在茶馆,就跟坐在家里一样,舒服,自在,惬意。
  这一刻是辰牌时分,众茶客们一边品茶吃点心,一边就乾隆这一次巡幸扬州七嘴八舌议论着。靠楼梯处,一个尖脸茶客神秘兮兮地对身边的一位扁脸茶友说:“你晓得呀,出了一件怕人的事!”
  扁脸茶客受到诱惑:“什么事?”
  “昨儿运河边上射死一个女人!”
  扁脸茶客大惊:“怎么回事?”
  “昨天下午,乾隆爷离开扬州的龙船行到塔湾,岸上骑马的侍卫见大田草棵里有人影,二话没话,立刻开弓放箭,一下就射死了。”
  “这女的在干什么?”
  “割草。”
  扁脸一脸惶怵,手指压到嘴上轻“嘘”,暗示尖脸不要再讲。
  一个着青绸长衫的人进来,拣了张茶桌坐下,咋咋呼呼道:“不得了,不得了,又出新闻了!”
  坐在临窗茶桌上的泥金团花长衫问:“什么新闻?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刚才我从东圈门大街过来,老远听到哔哔叭叭炮仗响,惊天动地的,一条街都是硝烟味。我就想呀,这是办大事了,哪家呢?走到近前细看看,还了得!
  是康府!”
  “你是说康商总康世泰家?可是又娶姨太太了?”
  “错,是立碑亭,换门额!”
  “碑亭?什么碑亭?”一个提着鸟笼的茶客插嘴问。
  青绸长衫慢慢呷口茶,放下盖碗,故意卖起关子,不急不慌道:“乾隆爷给他家园子做了诗,不得了的赏赐呀,他康商总连夜找人,将它勒石刻碑,专门建了一座碑亭,今儿是落成典礼呀。”
  一位学宫里的先生说:“这事在下最清楚。康商总为了这块诗碑,请了本城最好的石匠王二胜,给他的工钱是,一个字十两,诗是七律,七八五十六,整个花去五百六十两银子。这还不算多。袁大才子袁枚你们知道吧?我的一位学兄跟他熟,他昨天告诉我,康商总为了在诗碑后面题一段跋,让他的三公子请了袁枚,袁枚似乎不大愿意,就写了两句:‘丙辰年秋日,圣主乾隆临幸康府个园,作诗记快,立此碑以永奉。’总共二十五个字,你知道给袁枚多少润笔?两千五百两。”
  茶客们一个个张口结舌。
  一茶客说:“听说皇上还定了他家戏班,明年进京贺寿。”
  又一茶客说:“这话一点不假,康府的翟大管家到船行雇了船,说就这几日到南方采买戏子。”
  邻桌一位茶客问青绸长衫:“你刚才说的是诗碑,那门额怎么回事?”
  青绸长衫被冷落了半天,见人又问,来了劲头:“换了,换了,他家原来的门额上就‘康府’两字,现在换成一串字了,叫什么‘赐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
  有人一拍脑袋:“对了,这是个官名,挺大的一个官名,乾隆爷赏给他的!”
  又一个白胖子接话:“岂止赏官,还赏银子呢,你们没听说吗,乾隆爷在他家喝酒一高兴,给了他一大笔帑银,专做业盐的资本!”
  “不得了,他康老爷子本来就财大势大,如今又成了身穿官服、头戴花翎的朝廷命官,这以后看到他该怎么称呼呀?”
  “你烦的哪一家的神,该烦的是扬州大大小小盐商们。”
  “说得对,这日后,有好戏看了!”
第19章 新纪元(1)
  十月底,小昌子随守信去江南采买戏子。临走前一天,来到勤务堂向翟奎辞行,问需要捎带些什么回来?翟奎开心道:“你说捎带什么?江南是佳丽之地,你就给我捎带个美人回来吧!”
  小昌子诡诡地笑:“这个小的不敢,小的要就是这么做,二奶奶晓得了,骂死我呢。”
  翟奎马脸上浮出笑:“小小怎么会晓得?她是我笼中养的鸟,两眼黑。”
  小昌子搔搔头,嘻嘻笑道:“有二爷在旁边,小的真的不敢。而且对这一路,小的也不在行。”
  翟奎挖苦:“不在行?难道上回采买石材木料那么长时间,没有花过一次?”
  小昌子脸一下红涨:“没有,真的没有,小的可以指天发誓。小的纵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小的对翟爷您,绝对不敢说谎!”
  翟奎呵呵笑了:“逗你的,看你急的。我翟某晓得,你是想求大发迹,处处不愿落话柄。这样吧,你到苏州给小小带两段衣料,到杭州给我带二斤龙井,别的就不烦了。”
  小昌子鸡啄米似的点头:“小的记下了,小的请翟爷放心。”
  小昌子走后,翟奎端着籽玉烟嘴“咕噜咕噜”吸水烟,心想,这小子小有发迹,倒没有忘恩负义,还算有良心。心里正惬意,门房黄精颠颠地进来,两眼尖尖亮亮地盯住翟奎道:“禀大管家,外面有人要见二小姐。”
  翟奎籽玉烟嘴从嘴里拔出:“什么人?”
  “不晓得,是一个白面秀才,我问他,他只说是从二小姐老家来的,找二小姐有事。”
  “有事?什么事?”
  黄精嘿嘿一笑:“这个,小的不好多问。”
  翟奎在烟缸上磕着烟灰:“你先带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人被带进来。长衫,布鞋,端庄白净,对着翟奎有规有矩行礼。黄精提醒他:“有什么话,直接跟我们大管家说。”
  勤务堂只剩下翟奎与秀才。翟奎问:“你姓什么?叫什么?找二小姐什么事?”
  秀才答:“在下姓李,贱号廷玉。家父是小姐塾师。在下来宝地扬州,是受家父之托,将两本书交给小姐。”
  翟奎问:“什么书?”
  秀才答:“是家父新近刻印的诗集。”
  翟奎不屑道:“放在这吧,之后我让人送给她。”
  秀才说:“不,在下要见小姐,因为家父有话要我转告。”
  翟奎问:“什么话?我代你转告。”
  秀才说:“谢大管家,可家父再三叮嘱,要我亲自对她说。”
  翟奎马脸上透出诡诡的笑:“亲自对她说?什么话这么重要?”
  秀才不看翟奎,目光对着前面:“对不起,在下不便对你讲。”
  翟奎声音细得像蚊子:“我要是不让你见呢?”
  秀才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在下浅见,你不应该这样做。”
  翟奎歪着头盯他,发觉这个秀才跟他平常在扬州见到的那些读书人不同,沉毅,内敛,眉宇间有一股静气,整个人看上去像山里的石头、山里的湖泊、山里的天空,内里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人捉摸不透。翟奎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让人把小姐叫来,有什么话,你抓紧着说,时间不能长。”
  秀才沉默。
  芝芝正在琴房听舒媛姐姐弹琴,秋儿进来对她说:“二小姐,翟管家请你过去一下,说有个人要见你。”
  芝芝诧异:“什么人?”
  “你老家来的,具体我也不清楚。”
  芝芝心怦地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
  老家来的?芝芝发了一会儿呆,急急地从姐姐房里出来,直往勤务堂跑。
  在歙县老家,芝芝有一位塾师叫李先生,是康世泰青年时代的朋友,为人淡泊名利,安贫乐道,长期固守山野,耕读为生。康世泰曾先后几次邀请他来扬,都被婉谢。
  康世泰一直把芝芝放在老家,主要出于两个考虑,其一,安静瓶不肯来扬,芝芝留在她身边可以朝夕相伴,消解她的寂寞。其二,芝芝过于天真纯洁,山区宁静悠闲的生活很适合她,过早来到奢侈浮华的扬州,对她心灵不利。康世泰请李先生做芝芝的塾师,并不指望传授多少文章学问,只想给她扫扫盲,识几个字,明白些世道。李先生对康世泰的想法心领神会,因此对芝芝的管束极其放松,芝芝有事没事旷课了,也不追究;功课未及时完成,也不惩罚。可芝芝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特别吟诗作对,竟时不时把李先生难住。李先生见她聪慧颖达,尤其又是老朋友的千金,因此处处宠着。
  这一来,芝芝胆子大了,没了半点惧怕,经常要她读女四书,她却看野史笔记;要她描红习字,她却作起对子。更出格的是对廷玉。廷玉是李先生的独子,打小跟随父亲读书,芝芝不几天就跟他相熟了。李廷玉大芝芝四岁,凡事都像大哥哥让她。春天放风筝,安静瓶让家人从集市买回一只,芝芝玩了两天就丢开,硬要廷玉给她做。廷玉二话没说,执一把刀上山,砍回几根竹枝,用纸和糨糊为她做了一个。秋天山枣子熟,红鲜鲜,蜜甜!芝芝要廷玉带她上山,廷玉不想拗着她,背着父亲往外溜,为了摘枣子给芝芝,手被毛辣子辣得红彤彤像火烧!廷玉进了县学,芝芝因他在家日子少了不高兴,经常盯住李先生问:县城离这儿有多远?廷玉哥什么时候能回家?廷玉从县学回来,芝芝在院里堵住他,急乎乎要跟他说话,脸却一下憋得通红,经常把想好的话忘了,急得一头汗!李先生有一次出门办事,廷玉替父亲临时照应学堂。屋里一共四个女孩,需要做的功课李先生都已布置,那三个女孩都伏在案上专心写字,芝芝却字不写,书不看,时不时冲廷玉做鬼脸,见廷玉作古正经不答理,就嘴撅得高高不高兴,灵机一动,“叭”地将桌角砚台碰翻在地。廷玉见芝芝满手黑墨,立刻赶到院里打了一盆水,催她洗手。可芝芝支着两手蹲在盆边,就是不肯洗。廷玉只得也在盆边蹲下,抓住她手放到盆里。盆里清水一下花了,黑了。廷玉换上一盆清水,又给她搓洗,一双嫩嫩的小手立刻白白净净起来。芝芝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声音脆得像云雀,身子笑软了,突然不好意思,眼瞟着廷玉,湿湿的手掩着口,脸蛋儿成了火烧云……
  芝芝一脚踏进勤务堂,见坐在椅子上的果然是廷玉哥,一下高兴得跳起来:“哎呀,真是你呀!这不是做梦吧?”
  李廷玉本来十分拘束,一见芝芝欢蹦欢跳进来,心里立刻放松许多,起身招呼道:
  “小姐好。”
  芝芝一下愣住了,拿眼嗔他:“小姐?你怎么叫我小姐呀?”咯咯笑起来。
  李廷玉望住芝芝:“对不起,我收回,还是按原来的称呼,叫你芝芝好吧?”
  芝芝歪脸望他:“嘻嘻,咋这么大规矩?不像你了嘛!”
  李廷玉露出白白的牙,腼腆地笑了。
  一直坐在太师椅上的翟奎打断他们:“二小姐,他说有东西交给你。”
  芝芝到这时才发现有外人在场,手往前一伸:“什么好东西?给呀!”
  李廷玉打开包袱,取出两卷书。芝芝双手接过,好奇地翻阅:“是先生的?”
  李廷玉答:“上个月印的。当中还收了两首你与家父唱和的诗。家父要我交到你手上。”
  芝芝一下蹦起:“先生把我的诗编进去了?我要看!我要看!”
  翟奎对李廷玉说:“你还有什么话带给小姐的,赶紧说,小姐还有事。”
  芝芝不满意了:“翟叔干吗这么催人?我没有事呀。”
  翟奎哼哈道:“好,好,没事就慢慢说,我怕耽误小姐时间。”
  芝芝问李廷玉:“先生带给我什么话?”
  李廷玉微笑不语,芝芝明白了翟叔在旁他不想说,立刻觉得翟叔讨嫌,但又不好说他,微微嘟起嘴。
  翟奎见状,端着籽玉烟嘴站起身:“好了,我到里间喝茶,不在这里妨碍你们。”
  转身进里屋。
  芝芝两眼一转叫道:“翟叔别走,我们到外面转转!”拉住李廷玉往外走。
  翟奎马脸上起皱:“干吗出去呀,就在屋里谈嘛。”
  芝芝哪听他的,扯着李廷玉早已出了门,脆脆地撂下一句:“我们家后花园景色好,我要带他开开眼!”
  十月小阳春,后花园里草木葳蕤,池水清碧,剑兰、金菊、月季,竞相开放,香气馥郁,无数金黄色的小蜜蜂嗡嗡嗡迎着人飞舞。走到一个亭子,芝芝收脚止步,盯住廷玉笑问:“先生带什么话给我?告诉我呀。”
  李廷玉搔搔头,含笑嗫嚅:“也没什么,只是问你,还回不回去?”
  “回呀。前些天我还跟我妈说了。”
  “你妈答应了?”
  “我妈要跟我爹商量。”
  “你爹怎么说?”
  芝芝不语,脸上飘出云翳。
  李廷玉试探道:“我看是你不想回。”
  芝芝翻他一眼,扭开脸。
  “怎么,生气了?”李廷玉声音软下。
  “你冤枉人!我做梦都想回!”
  “可你爹十有八九不答应。”
  “我不喜欢扬州。”
  “扬州人文荟萃,锦绣繁华,乾隆皇帝都夸赞它,你不喜欢?”
  “扬州太热闹,到处让人眼花缭乱,一刻儿没有安静的时候,我不习惯。”
  李廷玉盯住芝芝。
  “干吗?不许这么看嘛!”芝芝嗔他。
  “想看!”
  芝芝脸红了,用手遮脸。
  李廷玉低声笑道:“没变,真的没变。”
  “你干吗想到我变呀?”
  “担心。”
  “变了吗?”
  “没。”
  芝芝脸红红地笑了。
  “你是怎么来的?”在后花园小转了一圈,往回走时芝芝问。
  “坐的一条贩山货的船,船主的儿子在家父手下读书。”
  “多远的路程呀,要走好些天吧?”
  “二十三天。扬州有好些书院,名士又多,想过来看看。”
  “看了?”
  “还没。先过来看你。”
  芝芝两眼睨他,星似的,笑靥如花。
  一个小丫环站在山石前朝这边喊:“二小姐,翟大管家要你回去。”
  芝芝扬声脆脆地回:“晓得了,马上回!”
  芝芝只觉得还有好些话要说,但到最后只是问:“准备在扬州待多长时间?”
  李廷玉答:“三五天,船上的山货一售完,就得回返。”
  芝芝一抬头,见翟奎站在火巷边上等着,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回到勤务堂,李廷玉收拾了包袱,向翟奎道谢。
  芝芝送李廷玉走,一直送到大门口,在路口站了半天,直到他的背影在街头消失。
  早饭后,康世泰正跟蓝姨说闲消食,亲家亢大户一脚跨进,一惊一乍道:“你晓得呀,扬州要来新盐政啦。”
  蓝姨起身给他让座,康世泰回道:“听说了,是真是假,哪个晓得?”
  “阿弥陀佛,要是真换就好了。李贵这老家伙也太难缠了!”
  康世泰沉默不语。
  亢大户道:“只是李贵滚蛋了,不晓得再来一个什么货?可别走掉一只狼,又来一头虎呀。”
  康世泰呷一口茶:“亲家大可不必烦那么多,狼也好,虎也罢,你我反正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都遵纪守法的,总没有不让我们行盐的道理吧。”
  亢大户摸摸肉脸,扬手扎脚道:“话是这么说,可像他李贵这种角儿,也太让老子受不了了!”
  康世泰望着虚空不说话。
  亢大户脸凑上前,将早起吃大葱卷饼留下的一嘴浓浓的荤味直冲到康世泰脸上,诡诡地说:“你跟卢大人关系近,可以找他探探口风嘛。”
  康世泰仰脸笑笑:“我看犯不着,等着看就是了。要是真来新盐政,那是执行公务,也不是存心跟哪个过不去,不必把弦子绷得太紧。”
  亢大户本想过来探探底的,没想到亲家翁这般不当回事,觉得没劲,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亢大户所说的情况康世泰其实早知道了。不光知道,而且比谁看得都重,比谁都有所警觉。卢雅雨告诉他,圣上此次南巡,专门考察了盐政,对李贵不大满意,尤其这两年,圣上收到不止一份弹劾李贵的折子,发现了他好些贪赃枉法的劣迹。卢雅雨尚不清楚的是,乾隆爷召他回京,是对他查办,还是另作安排。李贵身份非同一般,他是乌里可汗亲王的侄子,正红旗出身,树大根深呀。但最基本的一条却是铁板上钉钉,盐政他是做不成了。康世泰听卢雅雨如此一说,好不高兴!这几年李贵身为盐务大员,对杭浚睿处处袒护,一鼻孔出气,康世泰虽为商总,却时时受到制约。这如今乾隆爷出手代他把这座山搬掉,往后的日子会轻松多了。
  到十一月初,李贵果然奉旨回京,新盐政阿里得克走马上任。
  自从风传李贵调任后,不,准确地说,是从乾隆爷临幸康府个园之日起,康世泰就开始发现杭浚睿对他的态度暗暗发生变化了。在此之前,他杭浚睿怎么可能把康世泰放在眼中?在扬州盐业界杭浚睿是什么?是天!是地!是龙头老大!在盐宗庙面对上百号扬州盐商的大会上,他从来头仰得高高,发号施令,那批仰仗他盐引过日子的中小散户,无不鞍前马后围着他奉承讨好,康世泰跟他比,差一大截子。可眼下不对了,自从李贵离任后,杭浚睿就像霜打过的茄子,大庭广众之下,再不像往日那样大尾巴扬扬了。康世泰听翟奎说,这些日,宅前院后时不时发现杭浚睿府上的人,伸着鸭子头,探头探脑朝府里观望。康世泰闭口不言,心里想,他杭浚睿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感动哟。
  康世泰是从卢雅雨那里最先得到阿里得克到任的日期的。这消息价值连城,除了蓝姨,康世泰没向任何人透露(包括三个儿子)。阿里得克是坐着插有巡盐御史大旗的官船沿运河南下的。康世泰为了迎他,亲自坐大船溯流北上至高邮盂城驿恭候。
  康世泰料定了杭浚睿等一批商总都会争先恐后地迎接。为了稳定人心,迷惑大家,康世泰特地安排了一条挂着康府号旗的大船与大家一同停泊在广陵驿码头。
  新盐政阿里得克到任不到一个月,杭浚睿就彻底萎下来了。阿大人会同运使衙门,查出了杭浚睿腐蚀拉拢朝廷要员的一条条罪状,对他进行了传训。杭浚睿胆战心惊,夜不成眠,以为户部要把他从《盐业纲册》上永远除名,但最终不知是圣上慈悲为怀,还是已经返京的李贵位高权重暗中庇护,仅蠲免了他二十万盐引份额,业盐资格仍然保留。但就此一击,已经使杭浚睿大势去矣。要知道,盐引是业盐的依据,盐运的唯一通行证,虽一纸文书,却比黄金白银贵过十倍。没有它,你就不具备盐商的资格;手中持有,你才可望翻江倒海发展壮大最终成为鳌头。杭浚睿原来拥有五十万引,在扬州首屈一指。这五十万,他既可以攥在手里自己经营,也可以炒卖出售换成银子。而那批中小散户自身没有盐引,全靠杭浚睿施舍发放,他们充其量只是杭浚睿的一根根小指头、一个个脚丫子,他们在谋求自身发展的同时,更多地在为杭浚睿创造利润。
  腊月十六是盐神的生日,扬州众商齐聚盐宗庙祭祀。摆在以前不要说,主祭杭浚睿,可这回方阔达挺身而出推举康世泰。方阔达多年来一直抱着杭浚睿的粗腿,马屁拍到天上去了,这如今见风使舵,来这么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康世泰实在看不下。
  康世泰心里有章法,不要说方阔达,即使别人推举,他也不会接受。这当儿杭浚睿才倒下,许多眼睛盯着,要韬光养晦,深藏不露。阿里得克到任那天去他府上喝洗尘酒,康世泰如今想想有些后悔。太张扬了,太招人嫉了。当时的上上策是,那桌酒由卢大人安排在运司衙门,他康世泰只是积极参加,这既不起眼,又能取得同样效果。
  康世泰没有理睬方阔达的讨好,主动推举了季商总:“季老先生业盐多年,德高望重,在下以为,由他主祭最为妥当。”
  康世泰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赞同。于是,整个祭祀由须发皓然的季商总主持。
  活动结束各自回返的路上,方阔达又一次挨到康世泰身边,觍着笑脸要请康世泰吃饭。
  “吃饭?”康世泰有些意外,“你方某请我吃饭请到哪去了?”
  方阔达碎步紧随,侧着笑脸:“康商总这是批评我了,不过批评得对!我方某要听!真的要听!想来康商总晚上也没什么大事,还请不吝赏光,到敝府小坐,方某很想聆听大教。”
  康世泰没想到方阔达脸皮这么厚,回道:“大教不敢当,我这两天病酒,都在家里吃素。”
  方阔达仍然不舍:“不喝酒就品品茶嘛,敝府留着两百年的普洱茶。请康商总把光!”
  “不敢相扰,谢了。”康世泰转身而去。
  当晚,康世泰正由两位清客相陪听戏,门房黄精来报,方阔达送来一桌席,两坛好酒。送席人说,方老爷令家厨做的是素席,酒是六十年的烟花醉,扑鼻香,留待康老爷日后品尝。
  康世泰心里冷笑,但又觉得拒之不妥,令翟奎收下,好好备一份回礼打发,切切不可轻薄。
  翟奎心领神会,取鲍鱼一桶,獐腿十只,腌鹿两坛,熊蹯象白若干,整整装了一大车。
第20章 新纪元(2)
  康府里谁也没想到,亢晓婷与丽芳竟然相处得挺好。
  丽芳刚被守信从春香楼用轿子抬进府里那段日子,亢晓婷简直把她当眼中钉,走路恨不得她一个跟头跌死!一夜觉睡得第二天醒不来!可日子长了亢晓婷发现,丽芳倒不占尖取巧,亢晓婷摔脸子给她看,她居然大气不敢出,仍然一口一声叫奶奶,处处顺着、受着、敬着。回去听母亲劝说后再一细想,容就容了她吧,守信这龟孙子天生是个吃腥的货,弄个丽芳也许能让他收收心。再一条,丽芳虽被守信宠着,但一旦守信出门,在这院里从上到下,没一个不听凭她亢晓亭指挥,把她当祖母奶奶供,这也是一种享受,非常过瘾。
  亢晓婷与丽芳相处得和谐,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牌。
  亢晓婷平常贪个纸牌,丽芳每天午睡后就过来陪她。丽芳过来还不空手,时不时带些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新炒的栗子,时鲜的石榴,刚上市的绒花、发夹,从谢馥春打回来的雪花膏、梳头油。纸牌斗上一些天旧了,边子起毛,还带来一副新的……亢晓婷觉得光跟丽芳斗牌不热闹,就把红云、红霞两个丫环喊来上阵。到了牌桌上,主仆界限变得模糊,为了一张牌、几个铜钱,经常鸭吵塘。
  这边牌正斗着,前院里响起杂沓的脚步,一阵曼语巧笑传进来。
  “咋啦?”亢晓婷蹙眉扭脸问。
  丽芳扭过粉颈谛听,声音细碎热闹,好像是女孩子的,吩咐丫环红霞出去看看。
  红霞丢下手里牌,掀帘子往外走,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是专事扫地抹桌做粗活的大巧儿,只见她两眼亮亮地好像刚看过西洋景,兴兴头头望住亢晓亭说:“报告奶奶,二爷办差回来了!”
  丽芳一听二爷回来,眼一亮,随即目光垂下,粉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亢晓婷手里牌往桌上一丢:“不早不迟,偏偏这时回来,扫人兴!”转脸叫红云:
  “你别坐着了,二爷这一路颠簸,风尘仆仆,速去给他准备衣服,让浴房把水烧好,他要洗澡,关照厨房,晚饭多做几个菜。”
  丽芳站起来说:“我去吧,她毛手毛脚,不一定说得清。”
  亢晓婷瞥她一眼:“红云有什么办不了?你坐着吧。”
  丽芳一颗心早不在屋里了,但经亢晓婷这一说,倒不好走了,一时尴尬在那里,六神无主。但坐了不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说:“二爷大老远回来,我还是过去照看照看吧。”就出了屋。
  亢晓婷瞪着她背影咬牙切齿:“小骚货,我晓得她裆里发痒了!”
  红云掀帘子进来,一脸兴奋,声音高八度:“不得了,奶奶,二爷买回八个小美人,个个袅袅婷婷,如花似玉,快去开开眼呀!”
  亢晓婷脸一板:“看你们这副没见识的样子,不就买回几个戏子嘛,又不是七仙女下凡,值得这么一惊一乍的?八抬大轿抬我也不会去!”
  红云连忙转舵:“奶奶批评得对,都怪奴婢小人小量,眼睛眶子浅,吵了奶奶。”
  亢晓婷嘴上说着话,耳朵其实一直留神着前面院里。
  一阵脚步响过来,没错,是二爷的,亢晓婷心口一下“扑通扑通”,手下意识地扶了扶额头上的凤钗,身腰一下坐直了。
  脚步响上台阶,响过回廊,又响出去。不是守信,是后院的一个老妈子来送浆洗过的衣服。亢晓婷心里忍不住骂,把他忙死了,到了家,都不先到后屋照个面!这些天,府里发生过什么大小事,你那宝贝儿子继业是好是歹,大家可都平安,总得过来问一下吧。你这抬腿一出门,把个偌大的家往下一撂,都靠哪个撑持的?容易吗?
  亢晓婷这么恨恨地怪怨,真想一脚跨到前院,看看守信到底在忙什么?但又想到刚才冲红云说的那番话,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怎能跟丽芳小骚货一样猴急猴急的呢?就一赌气,站起来的身子又往下一坐。
  守信这些日确实很忙,他办完差回来并没一脚回家,而是先去了康府南大院。
  父亲大人对这回采买戏子看得很重,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明年是万岁爷七十大寿,届时他要亲自送戏进京,这采买戏子的事万万马虎不得!如今戏子买回来了,守信想请父亲大人过过目,以便让他悬着的一颗心安定下来。可不巧得很,父亲正陪盐政阿里得克在说事,传出话来:人就不看了,都带到北大院,赶明儿请个好教习,抓紧调教排练。日后有空,再作检查。
  从南大院出来,守信坐轿回府。一路上,时不时打起轿帘望着走在前面的这一溜儿风摆荷柳似的八个小美人。她们都是他左挑右选无数次,从成百上千的女孩子们当中选拔出来的呀。为她们花了大把大把银两不说,就这跑姑苏,跑杭州,跑南京,人吃的辛苦,可以装一大车!可守信觉得,值!你看她们走在这街上,就像八朵飘行的花,香气缭绕,把一条老街都照亮了!守信歪在轿子里望她们,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兴奋,脑子里情不自禁酝酿起一个又一个日后将要发生在他与她们之间的香艳销魂的故事……回到府上,守信令小昌子将她们带到个园。个园抱山楼下面是客房,一共二十多间,春芳、德馨两戏班只住了一小半,剩余的守信令管家李忠早早派人收拾了,让八个小美人入住。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安排好,守信这才进金谷堂坐下。
  “二爷回来啦,奴婢给二爷请安了。”丽芳含笑进门,敛衣施礼。
  守信离家好些天,这些日整个又被八个小美人围着转,欲火早已旺旺的,这一刻见丽芳衫儿薄薄,腰身柔柔,胸口隆着万般春情,脸上是他最熟悉最喜爱的那种媚笑,就有点把持不住,色色地盯住她:“你还好吧?”
  “好,都好。”上前接守信手中茶杯,给他续茶。
  守信杯子不松手,与她眼对眼,嘻嘻笑:“不要你加,进里屋我给你加。”
  丽芳乜他一眼,低垂粉颈:“我先回屋等你。”莲步轻移,往外直走。守信哪还打熬得住,立刻跟上。
  到了后院,丽芳唯恐被春煦楼的亢晓婷看到,与守信七拐八弯绕火巷,从偏门钻入卧房。
  红霞早把屋里熏了香,见二爷挽着二奶奶怪模怪样进来,屈膝上前行礼,咬唇笑着退下。守信扬手拉住红霞,嬉皮笑脸道:“别走呀,爷想你,一同陪陪爷呀。”红霞笑着一滑脱,直往外跑,把门带上。
  守信断了对红霞的念想,立脚不稳,一把将丽芳搂到怀里,一迭声道:“我的小乖乖,想死我了!”
  丽芳见二爷的脸比先时糙了,瘦了,伸手轻轻抚摸,满心怜惜。
  守信闻到丽芳手上一股谢馥春雪花膏的芳香,攒起鼻子嗅,嗅得不过瘾,捉住细软的嫩手往嘴上连拍,一边拍一边“叭叭”地亲:“香!香!小乖乖香!想死小乖乖了!”扯开丽芳腰间汗巾,急乎乎要上床。
  丽芳配合着脱下裙衫,玉面含春道:“爷出去这些天,难不成没找过姐儿?”
  守信涎着脸道:“怎可能呢,临走前你关照的话我都记下了。”
  “我看那八个女孩子个个赛过天仙,你是爷,还不想跟哪个好就跟哪个好?”
  守信已听不进话了,见丽芳还留着个红菱肚兜,急猴猴伸手扯开,直让那雪白粉嫩的玉脯全部露出,一迭声道:“我就只跟我的小乖乖好,别的全不要,全不要……”
  翻身上去,颠鸾倒凤,被翻红浪,要死要活。
  与丽芳酣畅淋漓了一番后,从春晖楼下来,守信正准备到前面春熙楼看看儿子,父亲大人传他过去吃饭。守信一刻不敢耽搁,立刻坐着轿子出门。
  红衣轿女们多日不见二爷,这一刻都有点兴奋,一路上七嘴八舌拿话撩他。可令她们十分诧异,二爷居然懒懒地歪在轿里,竟对她们不大兜搭。抬前面右杠的玉环一向心直口快,打趣道:“二爷呀,莫非买回几个小美人,从今往后不拿正眼看我们了?”
  守信强打精神笑嘻嘻哼唧:“别瞎说,离家这么些天,我都想死你们了,你们我个个喜欢,个个要。”
  玉环讥笑:“二爷千万不能这么说,真要个个喜欢,有人不高兴了!”
  守信笑道:“你是说貂蝉?貂蝉当然我最喜欢。”
  到了饭桌上才知道,原来父亲留阿里得克用餐,要他过来相陪。从他们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上看得出,父亲跟阿里得克已走得很近。被叫来陪客的还有蓝姨,大哥守诚,弟弟守慧。母亲没有过来。在守信印象中,母亲从不出席这种场面,她一向对父亲不大配合。守信觉得,出现这种状态应该跟蓝姨有关,但从这段日子看来,母亲跟蓝姨相安无事,并未发生任何矛盾,这让守信暗暗奇怪。
  晚宴后请阿里得克看戏,人坐在万春楼上,德馨班在楼下戏亭里演,很热闹。
  守信实在有些乏了,硬用浓茶提神,但仍不时张嘴打哈欠。康世泰看在眼里,想到他这段日子为采买戏子在外奔波劳碌,心里不舍,要他回去休息。守信巴不得了,向阿里得克打了招呼,立刻坐轿回府。
  守信直到亥牌时分才进亢晓婷房间。亢晓婷晓得守信被老爷召去吃晚饭了,见他进门,手里的一本消磨时间的画画书往下一撂,腰身一下坐直,心里立刻骄傲无比。
  夫妻到底夫妻,任凭在外怎么转悠逛荡,到头来还不都回老婆身边?转脸响脆脆地喊:
  “红云呀,快给二爷沏茶!”
  红云答应着,转眼把茶沏来。
  守信伸臂展腰,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继业呢?”
  亢晓婷吩咐红云:“把继业带来!”
  红云去了去回来说,继业睡了。
  “睡就让他睡吧,别吵醒他。”守信说。
  屋里只剩下夫妻俩。亢晓婷望着守信,见他瘦多了,眼眶子陷下去,心里舍不得。
  守信见亢晓婷盯住他不放,打个哈欠道:“怎么,变掉啦?”
  “变?变你个大头鬼呢!”
  守信笑笑说:“不早了,睡吧。”
  就都躺下了。
第21章 新纪元(3)
  躺了一会儿,亢晓婷见守信没有动静,就把身子往他挨挨,没有反应,又挨挨,还是没动静。细听,守信鼻里扯出鼾声,由细变粗,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打雷似的。
  亢晓婷再没有指望,身子“豁”地一翻,床摇得咯吱吱响。
  八个小美人被分到德馨班、春晖班前,先要给她们起名字。一个小美人说,我们都是学戏的,有现成的艺名,不要起了。守信望着她笑,说:“你们那些名字都作废了,进了康府,就得有新的叫法。”
  守信让人把尤秀叫来。尤秀一进屋,只觉得步入春天的花丛,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扑鼻扑脸都是醉人的芳馨。
  “怎么样?”守信望着八个小美人问他。
  尤秀青白的瘦脸上闪出一点光亮,一迭声道:“好,好,不愧为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也。”
  守信笑笑:“这是不必说了,叫你来,是要你给她们起名字,明儿学戏了,师傅好一个个叫她们。”
  尤秀头直点:“知道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尤秀望着八个小美人拈须沉吟,隔半天拈笔在纸上写一个,隔半天又在纸上写一个,眼盯着写下的字品赏玩味,颇有得色。守信有点耐不住,拿过纸看。名字起了四个,一个好像出自《论语》,一个出自《礼记》,另两个不知出典何处,当中还有一个字过于冷僻让人不认识。守信咂嘴摇头:“我的先生哎,这是起名字,不是做诗写文章,犯得着这么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罢罢罢,你不要绞脑汁了,看我怎么给她们起。”冲八个小美人招手,“都过来过来,到我跟前来,靠近些,再近些,我一个个问你们话。你,对,我说的就是你,你说说,你喜欢什么花?”
  女孩愣怔着答:“月季。”
  “好,月季,这就是你的名字,从今往后大家都这么叫你。尤秀才,你用笔记下。
  好,轮到你,说,你喜欢什么花?”
  “牡丹。”
  “好,你就叫牡丹。下一个。”
  “我喜欢玫瑰!”
  “好,你就叫玫瑰。你?”
  “我喜欢芍药!”
  “就叫芍药。”
  “我喜欢芙蓉!”
  “好名字,芙蓉。”
  “紫薇。”
  “好,记下来,这一个叫紫薇。”
  “我叫海棠吧。”
  “好,海棠。”
  还剩最后一个。这一个守信早认识了,是八个小美人中最出众的一个,人尖儿里的尖儿,为了她,守信与江西的一个富商抬杠子,整整多花了两千两银子。这个小美人感觉到守信已对她动了心事,于是弄娇撒痴,嘟起红红的小嘴道:“我本名翠珠,以后还叫我翠珠好了。”
  守信笑道:“这不行,每人都选一种花,不好特殊化。”
  翠珠嗔怪地抛一个眼色,守信心里暖暖,笑道:“说呀,什么花?”
  翠珠俏脸微扬:“不晓得。”
  “那我给你起了,凌霄吧。”
  尤秀附和:“凌霄好,直上碧霄,凌云而放,有富贵显达之象呀。”
  翠珠不喜欢这个苍白酸涩的老男人,但却记住了他的话。
  名字都有了,接下来守信领她们拜德馨班、春晖班班主,一一交代要求,令她们从今以后跟着师傅用心学戏。
  次日,守信又将尤秀叫来,说要专让家班排一出祝寿新戏,内容务必新鲜引人,祥和热闹,以确保乾隆爷看了开心。因此,要尽快选一位全国一流的编剧好佬,请到府里编写剧本。
  尤秀毕竟秀才出身,文学戏剧界不乏同窗故交,况且二爷许诺,银子是不惜的,因此立刻底气十足地把这事接受了。
  没过两天,人请来了。此人姓胡,人称胡先生,湖南人,著作有《古今戏目考略》、《万福斋杂剧三种》、《萤灯心语》等,声名不在戏剧大家蒋士铨之下,扬州上演的好些戏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守信早闻大名,很是满意。
  “开个价吧。”守信爽快道。
  胡先生望望守信:“还是老价。”
  “老价多少?”
  尤秀解释:“去年他给杭商总写戏,一出八千。”
  守信不屑道:“杭浚睿给八千,少了,我给你凑个整,一万!够了吧?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胡先生望住守信,等他下言。
  守信目光在他脸上溜了溜:“第一,请阁下住在本府,跟我的戏班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为什么?道理很简单,让你熟悉她们,看看她们具有哪些禀赋、潜质,以便就船下篙,写的本子便于她们表演。第二,戏是个祝寿戏,是要进京的,专供皇上御览。
  一定要写好,半点儿不能含糊。这些尤秀告诉你了吧?你说说,给皇上的东西,能马虎吗?第三,这第三嘛……很小的事情,之后尤秀跟你说。好了,就在府上住下吧。
  个园觅句廊那边空房很多,清幽,安静,离丛书楼又近,你就在那边写吧。”
  胡先生心里带着疑惑,被管家李忠带进房间。
  尤秀回来追问二爷:“第三条是什么?”
  守信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头一扭:“萎谢汤呀。”
  “萎谢汤?”
  “对,萎谢汤。”
  尤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萎谢汤是专败男人阳气的,男人一喝,裆里的家伙立马没用。
  尤秀眼瞪大了:“这,这个……”
  守信理直气壮:“什么这个那个的,你看他那样子,十足一个拈香粘粉的老手。
  我的德馨班与春晖班都是小女子,如今又添了八个小美人,他这段日子成天跟她们在一起,叫我怎么放心?”
  尤秀瘦脸越发苍白:“可,他怎么会答应?”
  “有什么不答应?关键看你怎么说。你告诉他,瘦马院的教习都服这种汤,不服不行,不服卷铺盖滚蛋,这是规矩。不要怕,这药汤对人没任何伤害,一旦停服,生理功能立刻正常,性能力完全恢复!”
  尤秀迟疑了一下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胡先生不肯。
  守信不高兴了:“不肯?你对他说,我给他翻番,两万!再不行,走人!”
  尤秀又去说。这一回答应了。
  守信嗤之以鼻:“看,不就成了?我懂这号人,表面上酸文假醋,摆点架子,但只要给足银子,什么礼仪脸面,都可以不要!”
  尤秀低头不语,觉得这话表面上说的胡先生,实际说的自己。
  胡先生是从进康府的第二天,开始喝起萎谢汤的。时间是每天早上早饭后,由厨头方二把药碗端来,两眼盯着胡先生咕咚咕咚把萎谢汤喝下。
  三月里的一天,守信到盛元盐号查过账,心里想到戏班已排胡先生写的新戏了,便坐轿回府,换上一身轻装便服,摇一把川扇,往个园抱山楼踱来。
  转过花厅,远远见夏山处有个人在吊嗓子,声音婉转悠长,穿云裂帛,如一根银丝在晴空飞转,忍不住踅过去。扶石细看,嘿,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凌霄。只见她在唱: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这是《牡丹亭》中的唱段。守信听了两句欢喜得不得了,蹑足上前,从背后将她轻轻一搂。凌霄眼角的余光早瞄到了他,只是口不停唱,佯装不知,见守信手揽过来,一把将它挡开,故作惊慌道:“二爷,你存心把人吓死呀!你不看到人家在练功吗?
  捣什么蛋呀?”
  守信哪舍得松手,搂住笑道:“你真是唱得太好了,把我骨头都唱酥了!”
  “二爷松手嘛,让人看到!”
  “看到就看到,怕什么?”
  “不嘛!”
  “那到藤花书屋去,那里没人,我跟你对唱。”
  “二爷也会唱?”
  “会!”
  “我不去!”
  “我的小乖乖,去嘛。”
  “去可以,除非答应我一条!”
  “答应你十条!”
  “我不想叫凌霄,你让大家还叫我翠珠!”
  “好,翠珠!翠珠!我的翠珠乖乖!”
  这以后,凌霄就又变成翠珠,一闲下来就往藤花书屋跑了。
  红衣轿女宿舍里,玉环将一迭半旧的纸牌码在桌上,招呼大家过来玩。睡觉还早,弄副纸牌消磨消磨时间挺好,西施、王嫱积极响应,可貂蝉闷闷不乐坐着不动。貂蝉的心事她们晓得,也就不再喊她,由着她去。过了一会儿,玩着牌的玉环见貂蝉不声不响往外走,忍不住叫她:“干吗去呀貂蝉?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害相思病了,人家二爷早把你撂到脑勺后了,你干吗还自作多情呀?快过来玩牌吧!”
  貂蝉还是出了门。
  月亮亮堂堂,火巷地面上一半黑,一半白,白的是银子似的月光,黑的是墨一般的墙影,貂蝉在银子与墨上面踏着,默默往前走。近日戏班每晚排戏,通个园的院门关得迟,门头上吊着的两盏明瓦灯笼亮堂堂照着。貂蝉穿过院门,进了个园。
  这些日貂蝉发现,自从八个小美人进园子后,二爷一日比一日理她少了,常到抱山楼看排戏,去了就不回,一泡半天。貂蝉不好到上房找二爷,只指望在这里能碰上,要是赶巧碰到了,二爷也许会跟她说些话——不,不是也许,而是应该,她貂蝉毕竟是二爷的人,陪过二爷好多次,二爷非常非常喜欢她,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月亮升高了。白天鲜艳灿烂的花圃这一会儿黑乌乌的,月光照在上面,花树的叶子明明灭灭闪亮。
  不知不觉,貂蝉转到夏山跟前。夏山腹中有石屋,石屋里有石凳、石床,石床旁有石几,石几虽狭窄,但平展展,放上一只烛台,可把四壁照得亮堂堂。貂蝉怎么也忘不了,一年前大约也就这个季节,二爷第一次带她到这里,在一对红烛的光影里,将她的身子要了……通往石屋有一道石梁,石梁下是静静的池水,一轮圆月映在水里,水面上银鳞闪烁,鱼儿喋唼有声。透过这微响,貂蝉听到石屋里有人说话,声音虽小,但凝神侧耳可以听到。
  “不行,不行,你先回答我话!”一个女子的声音。
  “又什么话?你说,说呀。”二爷的声音。
  “你带芙蓉是不是到这里来过?”
  “瞎讲。”
  “那玫瑰呢?”
  “没,没呀。”
  “不说实话!”
  “嘿嘿,这不能怪我,你头一直仰得高高,我只好……”
  “只好找她们了?你对她们那副样子,叫我怎么理你?”
  “我早就跟你说了,我最喜欢的是你,可你不答应我。”
  “真的最喜欢我?”
  “骗你小狗!只要你对我好,我谁都不理!”
  “吹牛!老婆也不理?”
  “不理,就理你一个!”
  “哄我!”
  “不哄,绝不哄……”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衣裙响。
  貂蝉心口“扑通扑通”乱跳。一大片月光从头顶高高的豁口泻下,银子似的落在石床上。二爷赤身抱着一个雪白的人儿颤颤地叫:“我的翠珠乖乖,我要娶你,一定娶你,娶你……貂蝉眼角噙着泪,成了石头人。”
第22章 情与爱的魔障(1)
  人一旦命运交泰,就像扯满风帆的船,诸事顺遂,无往而不利。康世泰近来就是这样。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招牌却换成了“赐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商总虽还是商总,却多了一个双眼花翎的红顶子;新盐政阿里得克到任,谁都想为他接风洗尘,却唯独被康世泰不动声色地抢了个头功;杭浚睿倒台,被罚没的二十万盐引令所有的盐商眼红滴血,他康世泰却不费吹灰之力获取其半。其半什么概念?其半就是十万引,接近一个大户盐商所拥有的盐引总数,阿里得克与卢雅雨还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接驾有功,给予奖赏。总之一句话,这如今的康世泰就像六月的太阳,亮光光,威赫赫,高高悬在扬州盐商们的头上,你抬头不抬头都会感觉到它的热力。众商们无不争先恐后地敬着他,趋奉他,并且时不时在想:他是皇上喜欢的人,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的座上客,生意上万一遇到什么麻烦——这是常有的事,人在江边走,难免不湿鞋嘛,嘻嘻,还要仰仗他美言美言,疏通关节呢。他一句顶你一万句,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动动小拇指就能搞定!于是,就有人时不时往他府上跑。事情倒没事,就是专诚拜访,听听高教。还有的送来大红洒金帖子请他吃饭,一请,二请,三请。一开始康世泰还掂量着,该答应的答应,不该答应的说什么也不答应,可到后来,改变了主意,心想,众商们既然这么抬举我,就应顺应大势。
  行船靠的什么?靠的水,水涨才能船高,才能跑得快,从前的那些恩怨仇隙统统丢开吧。因此到后来就连方阔达来请,他都高高兴兴答应。去了,一律被待为上宾,喝最好的酒,品尝家庖烹制的最美味的菜,酒足饭饱,再到花厅里品茶看戏,听说书,看艳舞,听口技,观皮影戏。他也回请,但不是一个一个来,而是七八个合在一起,当中只要没有相克相犯的就行。从乾隆爷离了扬州以后,康世泰几乎一直被美酒佳肴包围,虽早已厌倦,但身不由己——好戏开了场,就得一出一出演下去,这是规律嘛。
  六月的一天,康世泰从季商总家吃过晚饭回来,蓝姨见他脑门亮光光,嘴里带着很重的酒气,连忙扶老爷在凉榻上躺下,同时招呼小月盛一碗冰糖绿豆汤给老爷消暑。见老爷背后绸衫汗湿,转脸吩咐侍立在侧的两个丫环打凉扇,丫环立刻转到翡翠碧荷大插屏后启动机关,于是悬在头顶的白绫风扇缓缓扇动,屋里微风习习,光影摇漾,一派清凉。老爷喝了半碗汤,又歇了歇,身上变得利利爽爽了。蓝姨怕风大老爷受凉,叫她们停止,取过一把绢扇给老爷扇风。
  “等您半天了,有件事要跟老爷说。”扇了一会儿,蓝姨开口道。
  “什么事?”康世泰此刻很惬意,仰对着蓝姨清秀细白的脸问。
  “汪商总家的大管家下午来过了。”
  “他来什么事?”
  “我也觉得奇怪。如果是件正经大事,该派汪商总上门;如果是丁点小事,也犯不着他大管家亲自劳动,派个手下管事的就行了。坐下说了一会儿话,我才把他的底细摸清,是冲我们家芝芝来的。”
  康世泰扭过脸:“提亲?”
  “正是。当时我就心里想,秦老爷早已跟我们通过话,怎又冒出个汪家来呢?”
  康世泰身子往起拗,蓝姨就势把他扶起,两眼望住他。
  “你怎么回的?”康世泰问。
  “我能怎么回,我说,这么大的事,我说不了话,要等老爷回来。”
  康世泰摇摇头:“你跟他不必绕弯子,下次直接回掉他,就说我们家芝芝有主了。”
  蓝姨盯住老爷被烛光映得亮光光的脸说:“老爷这话说得也是,人家秦家早跟我们有约定了。今儿翟奎还过来说,他碰到秦府的人,说就这两天要过来下定。日子也确实拖长了,去年媒人就来传话,之后秦夫人又亲自上门,再接下来碰上乾隆爷巡幸的大事,一阵子忙乱,七拖八拖,耽搁到今天。”
  康世泰打断她话:“秦家的事,就罢了吧。”
  蓝姨诧异,汪家不谈在理,可这秦家,之初是你点头的,咋又作罢了?但冷静一想,心里立刻通明透亮。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康府毕竟不是从前的康府了,老爷作如此的改变纯属正常。但嘴上却问:“可我们之先答应过,怎么向人家交代呀?”
  “没什么不好交代,当初只是说说,又没正式下定。他秦家三公子,也就是个举人出身,甘泉县的一个小小县丞,日后未必有什么大出息。我们家芝芝,能诗会文,容貌姣好,我要让她嫁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户人家。”
  蓝姨见老爷完全成竹在胸,也就不再乱说,随手取过一把美人锤给老爷轻轻敲腿。
  康世泰呷了口香茶,舒舒服服躺下道:“汪商总家来提亲不奇怪,这些日子跟我提这码子事的多了。可就凭他们,我怎么会答应?我想跟你说的是知府大人家。对,扬州知府刘宣刘大人家。前天我到程墨斋家吃饭,跟刘知府坐一桌。喝酒闲聊时,刘大人听说我们家芝芝待字闺中,就玩笑着要跟我做亲家。当时酒话,说过算过,没当回事。可昨儿在盐政衙门碰到刘大人,他私下里又跟我提起这事,要我给个准信。”
  原来如此。蓝姨很见机地顺应着老爷的话说:“没想到老爷不声不响,竟在运筹着这么件大事。以我之见,这是大好事,知府大人肯定比秦老爷、汪商总强十倍,要是做成这门亲,芝芝小姐不仅不会受委屈,说不定还能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呢。”
  康世泰目光幽远,沉吟道:“都说扬州三大户,盐政、盐运使和知府。我跟刘宣结上亲,这三大户岂不跟我成了一家?”
  蓝姨脸上显出赞许的笑意。
  说着芝芝,蓝姨很自然地想到舒媛。舒媛长得端庄,皮子白皙如玉,可就是天不假人,腿有点瘸,婚事一直不顺,好一些的户家,因她腿瘸,总不大乐意;稍次一点的,这边又看不上,不肯答应。蓝姨深知老爷不忍让舒媛再受一丝一毫委屈,因此把长女的婚事看得特别重大。于是蓝姨转换话题道:“芝芝不愁找不到一个好主家,只是舒媛,到现在还没有着落。”
  康世泰眉头蹙起:“老黄家怎么说?”
  “还是老样子,既没说谈,也没说不谈,拖着。”
  “托个人去问问嘛。”
  “问?这是我们家做的事吗?”
  康世泰摇摇头,叹息。
  蓝姨见他额上冒出细汗,放下美人锤,抓起扇子给他扇,一边扇一边宽慰:“您也别急,这事急不起来。好在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康府不同以前,老爷身份更高了,围着您转的人比先前多得多,这对大小姐的婚事肯定有利。也怪我,能力缺少,又没经验,一直拖到现在。不过这两日我又拜托了人,他们都挺积极地张罗去了。”
  康世泰叹道:“你也不要自责,我知道,你已很卖力了。不过我想强调的是,媛媛的事既要抓紧,又不可草率,请你务必多用用心呀。”
  蓝姨望住康世泰:“老爷放心,我记住了。”
  又躺了躺,康世泰拗着身子爬起。
  “不再躺躺?”蓝姨扶着他问。
  康世泰微低着头,趿着拖鞋说:“我想到静瓶房里去一下。”
  蓝姨想,安静瓶生活极有规则,晚上睡觉早,这一刻应该躺下了,但她多了一个心,没把这话说出来。
  蓝姨打起帘子把老爷送到门口,叫小月在前面打着灯笼。
  天上有星月,屋顶上的鱼鳞小瓦亮闪闪的,月光从东面墙上大花窗的砖格里射进,玲珑而皎洁。时不时有小南风刮进来,树影婆娑,光影满地。
  上房门关上了。小月叫了两声,正儿在里面应。一会儿,门缝里有了灯亮,一阵木屐声响过来,门打开。正儿一身白夏布衫儿,头发匆匆挽了一个鬏。
  “老爷好。”正儿吓一跳,连忙对老爷行礼。
  康世泰往东屋望去,见槅扇窗里都是黑的,问:“太太呢?”
  正儿回:“睡了。”
  康世泰诧异:“睡这么早?”
  正儿答:“太太天天戌牌二刻睡觉。”
  小月催正儿:“快去叫太太呀。”
  康世泰说:“罢了,不叫了。”转身就往门外走。
  康世泰再一次过来,是在第二天午饭前。上房屋里焚着一支伽蓝香,淡淡的香气从门里飘出,老远就能闻到。安静瓶一大早去清圆庵张道姑那里参加了一场佛事,回来一直在念米经。那条叫雪儿的猫伏在门口,见康世泰过来,毛竖了竖,“呼”地一蹿,在梳妆台前转了转,轻轻一跃,跳到安静瓶腿上。安静瓶低眉垂眼念经,任它伏着。雪儿朝康世泰眯了眯眼,静静合上。
  正儿把沏的茶轻轻放在康世泰面前茶几上。
  一段经念完,安静瓶转过身,神情祥和,脸上微微发光。
  “昨晚让你空跑了一趟。”安静瓶向他打招呼。
  康世泰说:“没想到,你睡那么早。”
  安静瓶说:“也不早了,在家里,天天都是那时候睡,惯了。”
  “其实早睡早起好,只是扬州这里,家家睡得很迟。”
  安静瓶说:“都贪个热闹,不奇怪的。”
  康世泰不语。停了停,说:“家里几次请客,你都不肯出来一陪。”
  安静瓶道:“有蓝翎照应着就行了。”
  “可你是女主人。”
  安静瓶微笑道:“一样的。”
  康世泰说:“我晓得你脾气,总不能勉强你。”
  “说实在,我已经不习惯那种场合了。要是去了,会别别扭扭的,搞不好会塌你台。
  蓝翎我知道,她能力很强,有她在那边,一切都会照应得妥妥帖帖。”
  康世泰不语。一时俩人都没有话了。
  “过来有事呀?”安静瓶问。
  “噢,也没什么,只是想说说芝芝的事。”
  “给她物色到婆家了?”
  康世泰有些诧异:“你怎么晓得?”
  “不,我不晓得,猜的。”
  “是这样,之先跟你说过的秦老爷家不谈了,如今扬州知府刘大人看中了我们家芝芝,近日想为他家的三公子提亲。刘大人是当朝命官,位居四品,家业之大是不要说的,扬州这一方土地都在他的掌握范围,而且盐务衙门也与他关系甚好。他家三公子现在府学读书,是个廪生,书读得很好,日后会有大发迹。芝芝许配给他,不会委屈。”
  安静瓶打断他话:“罢了,你大可不必说那么多,说多了我不大听得懂。这些年在乡下待长了,我已变得愚木了。不过,芝芝是我女儿,也是你的女儿,你我都想让她好,这是共同的。只是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芝芝最近跟我说过几次了,她想回老家,说在这里待不惯,我觉得这孩子有心事。”
  康世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事?想回去?我怎么没听她说过?”
  安静瓶微笑:“她不敢对你说,她怕。”
  “怕?怕什么?”
  “怕你骂。”
  “这,这怎么可能?”
  安静瓶的微笑像一朵清淡的山花缀在嘴角:“这有什么不可能?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芝芝打小生活在歙县,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落在她脑子里,她对它们有感情,离家日子久了,自然会想它们,这不能怪她。有一句话我刚到扬州时跟你说过,不晓得你是否还记得,不过,今儿既然说到这话题,我想对你重复一遍也不为过。芝芝这孩子一直跟我在老家,受的娇惯多些,是有些脾气,但你放心,这孩子我了解,是个很好的孩子,心正,讲理,凡事只要跟她说明白,她会顺着你,听你的话,开开心心,但你不能硬拗着她,逆着她,更不能一点不把她当回事。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些。”
  “我记住了。”
  “那我就放心了。”
  “大概就这几天,刘大人那边要来人,到时候你也出来看看。”
  安静瓶想了想说:“没头没脑的,我就不必出面了,还是交给蓝翎办吧,我相信,她会做得很好的。”
  又坐了坐,就走了。
  从安静瓶屋里出来,康世泰没有回西屋,一脚来到秋佳轩。
  跨进院门,一阵古琴的清韵流水一般从琴房传出。康世泰知道,这是舒媛在琴房弹琴。
  琴房在院子西南角,是一溜飞檐翘角的船轩,整个朝东的一面,上半段是白色贝壳片组成格子的大窗,窗口披着翠幽幽的常春藤,下半段是槛墙裙板,裙板上雕满了桂枝蝙蝠,寿桃猴鹿,里面雕花月门,落地花罩,红木琴案,各种构件精致古雅,一派静美。康世泰当初建它,是想让自己的女儿在这里看看花,赏赏月,弹弹琴,过上真正上流的生活。
  进了琴房,康世泰不声不响在一张绣凳上坐下。
  一曲终了,舒媛发现了父亲,脸红了红,起身给父亲施礼。
  康世泰目光暖暖地落在舒媛脸上。舒媛这张脸,活活就是她母亲当年的样子,可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她跛腿呢?康世泰语重心长道:“好,好,你也坐,爹好长时间没听你弹琴了,爹想听听。”
  舒媛叫丫环秋琴给父亲上茶。
  “罢了,我刚喝的,你歇歇神吧。”康世泰说。
  舒媛乖巧地在琴凳上坐下。
  康世泰说:“爹整天乱忙,很少过来看你,怪爹了吧?”
  舒媛摇头。
  康世泰说:“琴要弹,但也要到外面转转。”
  舒媛不语。
  “外面花开着,空气好,转转对身体有好处,不能总待在屋里。”
  舒媛点头。
  康世泰又坐了坐,叮嘱了几句,就出来了。
  西屋,芝芝正歪在美人榻上看书,见父亲进来,吓一跳。
  “干吗这么惊慌失措?爹爹是老虎吗?看的什么书?给我看看。”康世泰伸手道。
  芝芝下意识地把书藏到背后。
  “怎么,不给看?”
  “不,不是……”
  “给呀。”
  芝芝缩在背后的手慢慢转过来,将书交出。
  康世泰抓过一看,是《西厢记》,脸往下一板,喝问:“哪来的?”
  芝芝嘴唇发颤:“借,借的。”
  “跟谁借的?”
  是修竹雨,可话到嘴边却变了:“三哥……”
  “跟他借的?为什么要跟他借?我跟你说过,离他远着点,为什么不听?他能有什么好东西给你?真的太不像话了,居然看这种邪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见芝芝被吓哭了,心里又有些不忍,“你看你看,错了不知错,还哭。给我听好了,以后离这类破玩意儿远着点,边都不许沾,想看什么书,到我书房找,找不到,向我说,我让人给你准备。听到了吗?哭,哭,不许哭了!”
  康世泰见秋儿在门口张了张,脸一沉道:“退下去,我跟小姐说事呢!”
  秋儿缩头缩脑退下。
  康世泰掏出衣袋里丝帕给芝芝揩眼泪:“听你妈说,这段日子,你总闹着回老家,有这回事?”
  芝芝手绞着丝帕,点头。
  “好糊涂的东西!我让你三哥千里迢迢把你接来,你难道一点不知道爹爹的心意?”
  芝芝小声说:“开始不晓得,后来晓得了。”
  “晓得了,为什么还要乱想?”
  “不是乱想,不是,我只是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
  “不行。知府刘大人看中你了,想你到他家做媳妇。你是要在扬州安家的,要在扬州过一辈子的。”
  芝芝瞪眼对着父亲。康世泰见女儿脸蛋红涨,半天不说话,以为她不好意思,语气温和下来道:“扬州挺好的,热闹,繁华,园子多,无论吃的,穿的,用的,没一样不天下第一。过长了,你不光会习惯,而且会喜欢,越来越喜欢,喜欢得让你舍不得离开。老家毕竟穷乡僻壤,孤陋寡闻,没法跟这里比的,你说是不是?”
  芝芝突然一扭身道:“爹,我走了!”
  康世泰叫道:“别走,爹还有话对你说。”
  芝芝笑着撂下一句:“姐姐教我弹琴呢!”身子已到门外。
  康世泰愣怔着,只觉这个小女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早饭后,守慧正在书房翻阅一部与罗影从教场街淘得的宋版古籍,后院传来继书的啼哭。继书这两日着了风寒有些发热,守慧心里放不下,将书装回锦函,来到后院看儿子。
  继书刚吃过张大夫开的汤药,丫环纹儿正收拾桌上的药碗水盂,修竹雨抱着继书轻轻哄拍。守慧摸了摸继书的头,仍有些热。修竹雨以为他一早去大哥盐号了,没想到仍在家里,就对他说:“孩子没事的,你到盐号应卯去吧。”守慧讪讪地站了站,就出来了。
  修竹雨的话虽不入耳,但多少有些作用,守慧换了身玉色绸衫,向轿房要了顶轿子,去了守诚的吉和盐号。
  吉和在南河下。守慧自从自己的丰裕盐号被父亲收掉后,一直在守诚手下应差。
  守诚与他毕竟是同胞手足,因此守慧并不觉得难堪,而守诚也晓得这个弟弟禀性散淡,无心俗务,因此也不指望他管什么大事,只把一些最轻松简单的事交给他办,为了维护他的脸面,还特地替他安排了一间听事房,一个跟差。
第23章 情与爱的魔障(2)
  吉和的伙计们早在店里忙碌开了,见守慧姗姗来迟,也都见怪不怪,一个个客客气气地招呼:“三爷早!”“早饭吃过啦三爷?”“早早早,三爷!”
  守慧走进听事房,跟差早把桌子抹得亮光光,茶水送到桌上。
  茶喝到二遭,守慧由不得不惦念起罗影,一下就有点坐不住了。
  这一刻她在干什么?
  她不会到哪去,应该在画画,或者握一把小锹,执一只水舀,在院里侍候兰花。
  她养兰,画兰,爱兰,有兰的清雅,兰的芳馨,兰的洁净,兰的娇逸,其实她就是兰呀。
  这些日子,她的病好些了吗?
  ……守诚走进听事房,守慧一激灵,连忙起身向大哥请安。守诚把门合上,坐下道:
  “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见大哥诚朴的脸上满是郑重,连忙说:“有什么事大哥请讲,小弟听着。”
  守诚“咕噜咕噜”吸了一口水烟,烟袋放下道:“说的是你的事。你在我这里也待了半年多了,我想,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
  守慧淡然一笑道:“也无所谓,我觉得跟着大哥蛮好。”
  守诚脸上有些皱缩,眼角显出一道道细密的鱼尾纹:“无所谓?怎么能无所谓?
  你总这么空手白脚,晃晃悠悠,不是个事呀。”
  守慧不语。
  守诚手里握的是一杆挺老旧的烟锅,式样比翟奎的差一截。他打着火镰,又点起一锅子:“眼看又到了行盐的旺季,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你应该好好跟父亲谈谈,争取把丰裕盐号拿回来,重整旗鼓做下去。”
  守慧脸色黯然:“我估计父亲不会答应。”
  “不对,”守诚说,“以我看,父亲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我细想过了,父亲把你的盐号收掉,目的是为了给你一个教训,让你长长见识,以后认真做事,并不是永远不让你回到掌柜的位置。你不晓得,这个把月父亲暗地里很注意你,经常向我问你情况。这说明,父亲对你有想法了,有可能把丰裕盐号再交给你。说实在,这段日子看到你在这里受委屈,我心里不好过,很想帮帮你。如今机会来了,你应该争取一下,把丰裕盐号拿回来,真正撑起一片自己的天地!我在父亲面前为你说了不少好话,父亲听了蛮舒服。再一个原因,父亲近来斗败了杭浚睿,诸事顺遂,心情好,手里的盐引比先前又增加了十几万,越发家大业大了,很需要人手。
  我想过来想过去,就凭这两条,你找父亲好好谈,应该没问题。”
  守慧不语。
  守诚有点急:“你怎么不说话?”
  守慧说:“哥哥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说实在,我真的没多大兴趣。”
  守诚眼角的皱纹又一次细密地显出:“三弟,你不能这样,不能由着性子,你不是小,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了,该做些正事。你一定要谈,好好地谈,向父亲做些保证。”
  守慧望着大哥,大哥眼睛亮亮的,难得有一种激动。守慧深受感动。
  “好的,我试试,只怕说不好。”守慧说。
  “不,会成功的。万一不行,还有大哥我。”
  “谢谢大哥!”
  守慧万没想到,正当他为何时找父亲为宜,如何开口去谈而迟疑不决时,父亲竟主动召他,直接谈起将丰裕盐号交还给他的事。守慧诚惶诚恐,两股颤颤,立刻根据大哥的提醒,说了一大堆谢父亲大人宽宥、给孩儿改邪归正再作发展机会的感谢话,并保证来日一定尽心竭力,致力盐务。
  守慧从厚德堂退出,发现腋下汗湿了一大块。冷静想想,事情如此顺利,毫无疑问,全因为大哥之先做了大量工作。
  守慧复任盐掌柜,需要一个贴身跟班。鉴于先前洪大宇的教训,康世泰一再叮嘱,要好好物色,不可草率,这人最后要让他过目。守诚一一牢记在心,征求守慧意见,哪个做事牢靠,哪个最最贴心。守慧想了又想,觉得跟他们一直油水关系,只得说:
  “我实在想不出谁好谁歹,还劳大哥代为安排吧。”
  守诚一时也拿不准,转过来找翟奎商量。
  翟奎一直等待这一天,说呀说的,就水到渠成,说到了小昌子。
  守诚思忖,小昌子人机灵,做事利索,去年建园子带一帮人去南方采买木石材料,今年年头又跟守信到苏、杭征选戏女,为府上做了几件实事,还没听说有什么差错,最近一直跟着守信,对盐务上的关关节节比较熟悉,让他做守慧的二掌柜,倒挺合适。
  守诚回了老爷,老爷立刻让翟奎把小昌子叫来。
  翟奎从后花园出来,越过东关大街亲自来到北大院。小昌子见了翟奎,一口一声“翟爷好!”怪翟爷不该劳动大驾,着人招呼一下他小昌子早颠颠地跑过去效劳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料定了翟爷这趟来肯定有事,可什么事呢?翟爷偏偏绷着不说。走到没人处,小昌子实在忍不住了,歪头笑嘻嘻地问:“爷,到底什么事呀?”
  翟奎难得不跟他绕弯子,马脸一仰道:“恭喜呀,你小子高升啦!”
  小昌子眼瞪成牛蛋:“高升?升什么?”
  翟奎不紧不慢道:“你小子不是做梦都想弄个盐号的二掌柜做做嘛,今儿我跟大爷说了,让你如愿吧。”
  “真的?”
  “这小子,我翟奎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小昌子一蹦三尺高:“这太让小的开心啦!谢翟爷!谢翟爷提携!谢翟爷推举!
  翟爷您真是小昌子的再生父母呀!”
  守慧复任盐掌柜,修竹雨居然蒙在鼓里。直到三天后,丫环纹儿回来说了,修竹雨才知道。守慧复出,修竹雨当然松了口气,但想到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她说,心里不禁泛酸。但泛酸归泛酸,修竹雨脸上并未显出,想到守慧如今忙了,对他的衣食起居越发照顾得细致。一早起来,守慧习惯先喝一盅水,修竹雨就吩咐纹儿提前把水倒好,凉了,加点热的;守慧早餐喜欢清淡,爱吃辣菜,修竹雨亲自下厨,叮嘱师傅不时熬些绿豆粥、黑玉粥、糁子粥,点心务必素净,并派人去四美酱园定了些带辣味的美味小菜;守慧穿袍褂喜欢银鼠灰、藕荷色、象牙黄这些浅淡颜色,而且换得勤,一件上身顶多三天,哪怕还是干干净净,也都要替换,修竹雨就让纹儿早早给他备好,颜色完全根据他的喜好作出搭配。当然修竹雨更为关心的还是守慧的生意。守慧要是总待在家里不出门,或者罗聘、郑板桥一帮好友临门,半天甚至一整天钻在书房吟诗作对,笑噱逗闹,修竹雨就暗暗有点着急,趁没人的时候提醒他,盐号里不能不去呀。
  这天早上,守慧坐着轿子早早来到丰裕盐号,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进掌柜房坐下。
  一个小伙计进来给他泡茶。
  “给我把小昌子叫来。”守慧吩咐。
  一会儿,小昌子进来,毕恭毕敬向守慧招呼。守慧对下人一向随便得很,要小昌子坐。小昌子也不拘泥,在一张椅里坐下。
  “请引纳课①1的时间,运司衙门定下了吗?”守慧问。
  小昌子回:“定下了,明天。”
  “船行联系了没有?”
  “前天就联系好了。”
  “哪一家?”
  “顺风。大爷找的也是它。”
  “定了几艘?”
  “四艘。”
  “四艘够吗?”
  “够了。这次我跟胡掌柜定了两艘大船,每船可装三千五百引,将近一百万斤,算下来,比租用中小吨位的船划算。”
  “船既定了,我也就放心了。这两天我事情多,来得少,店里你要多看顾些。”
  小昌子道:“掌柜的忙大事,这边的琐碎事由我小昌子料理。只是这‘请引’,虽说早办好了,但皮票毕竟没有到手,据张运判讲,后天才能下发。我觉得今儿个最好先到运司衙门活动一下,以防后天人多,有争较,搞不好会落在后面。”
  守慧想了想说:“有理。你去一下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昌子为难:“我去?我去怎么行?衙门里那些小老子,看到一个小当差的上门,能没有想法?掌柜的,还是您去吧,您去合适。”
  守慧坚持:“我有事,肯定去不了。”
  小昌子无可奈何地接受,但心里禁不住暗想:三爷您是盐号掌柜,难道还有什么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吗?
  在守慧心中,确实有一件事比请引纳课更重要,这就是看罗影。
  守慧没法不想她,没法不记挂她、惦念她,心里暗暗为她忍着一种痛。丰裕盐号到手,守慧并非不想把它搞好,可是他没法聚精会神做事。除了跟金农、罗聘、郑板桥、施驴儿、厉鹗、沈三白等一帮好友相聚外,一有空就想罗影,往她那儿跑。想忍忍不住,疯魔了一样。罗影住的“朱草诗林”小院,守慧只要眼一闭,那里的树木、甬道、回廊上的红栏、兰圃里一盆盆兰花,无不浮现在面前。而比这一切更清晰更热烈直逼于心的,则是罗影。她的脸过于白皙,大大的眼中盛满幽怨,身子袅袅弱弱,像一片叶子。最迷人的,是她着一袭玉色裙子婷婷地站在画桌前作画,优优雅雅,闲闲静静,柳眉似蹙未蹙,若思乡,似怀人,情形韵致,如一株幽兰,一眼深泉,使守慧由不得不心颤,由不得不沉醉。罗影有个失眠的顽症,一失眠眼睛一夜睁到天亮,白天什么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飘,精神恍恍惚惚。守慧再清楚不过,罗影的这个病是他害出来的。当初他要是信守诺言与她结为连理,她怎么会害上失眠症呢?不会,绝对不会的。罗影失眠,守慧也跟着睡不好。守慧睡不好就在床上想,我睡不好没事,你今夜可要睡好呀。与修竹雨这般同床异梦,守慧也觉得很对不起人。他知道修竹雨挺好,没理由更没道理对她冷淡,特别是母亲对他作出批评后,他真想改改,跟她好好过日子。可他天生不会演戏,更不会装笑,对她就是没有热情,无法沟通。守慧非常痛苦,觉得自己是个罪魁,伤害了两个人,使她们都承受着巨大的不幸。当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时,曾不止一次打自己脸,揪自己头发,泪流满面。
  轿子在弥陀巷“朱草诗林”院门口停下,一个小童听到叩门声过来开门。
  “三爷好。小姐在后院,三爷请。”小童在前引路。
  穿过正厅进后院,守慧远远看到罗影在兰圃里忙碌。
  罗影一听到脚步声,眼里一下涌出泪。
  “干吗呀?”守慧满心痛惜,掏出绢帕递上去。
  罗影脸微微发红:“真不好意思,看到你来,就有点控制不住。”接过守慧细白的绢子轻拭眼角,“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最近事多,要少来。”
  “我晓得,可我想来。”
  “你总往这跑,家里会有意见。”
  守慧不语。
  “外面热,进屋坐吧。”停了停,守慧说。
  罗影望望他:“你往树荫里站站,等我把这盆兰花护理完。”说着蹲下身,将手里一根绞着棉花的棒子沾上盆里水,轻柔地揩拭一盆兰花的叶片。守慧听罗影说过,兰是最爱清洁的,叶子上不能粘灰,粘上了要用清水洗掉,手要轻,不能伤了毛孔。
  不一会儿,洗过了,叶子青青翠翠,既清爽,又精神。
  进书房坐下,罗影给守慧沏了一杯菊花茶,小小的白菊之间漂着几粒红鲜鲜的枸杞。
  “那部宋刻本《丹崖子残简》的藏主,最近要到扬州。”罗影说。
  守慧一下兴奋起来:“真的?听谁说的?”
  “梅花书院的姚鼐先生说的。藏主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
  好长时间了,守慧一直很想得到这部书,没想到,工夫不负有心人。守慧高兴道:
  “好,好,不论多少银子,一定要争取到手。千万不能薄待了人家。”
  书桌上一张药方用镇纸压着,罗影发现了连忙拿开。守慧要看,罗影不给,守慧坚持,罗影拗不过,只得给他。守慧细细看过,诧异道:“怎么比先前多出两味药了?”
  罗影微微低下头,不语。
  “可有什么新的症候?”
  “没有,还是失眠,饭不大吃得下。”
  “我回去让厨房做点可口清淡的菜送来吧。”
  “不,不要烦了。上次跟你说过的。”
  “吃得少,睡眠又不好,怎么办呢?”
  罗影含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吃得少,是因为消耗少,睡不着可以躺着养养神。”说着,抓起笔架上一枝画笔,漫不经心地在宣纸上涂画。
  守慧痛惜道:“精神不好,就坐下歇歇,还画什么呀?”
  罗影还是画。
  守慧离开椅子走过去。宣纸上水墨洇满,画得乱七八糟,什么也不是。
  “影,别画了,我求你。”守慧嗫嚅。
  罗影眼里满是晶晶的泪,笔丢下,脸转向窗口。
  “对不起,都怪我。”守慧搂住她肩。
  罗影眼泪开始往下流。
  “是我害了你,影,真的是我害了你。”
  罗影更多的眼泪往下流。
  “求求你,别这样……”守慧有些慌乱。
  罗影掏出绢子,努力捂着眼,不让眼泪流下来。
  守慧颤着声道:“都怪我,我昨儿没来看你。”
  罗影呜咽:“不,我没有要你来看我。”
  “我要来,我想来,我一天不来就受不了。”
  “不,不,你别这么说。”
  “我要说,我想你,我天天想你,时时想你……”
  “不,不……”
  俩人同时泪流满面。
  早秋的一天午后,芝芝来找修竹雨还书,走进福字大院前厅,碰到三哥同两位青绸长衫的人出门。芝芝在三哥这里见过他们,一位叫厉鹗,杭州名流,诗词古文独步江南;一位叫吴敬梓,文章圣手,近来正写一部名为《儒林外史》的奇书。他们远道而来,是为参加红桥修禊活动。三哥把紫薇馆与来仪阁收拾出来,供他们下榻。这些日三哥与他们同出同进,运筹谋划着红桥修禊的事。
  芝芝害羞地在路边站下,向厉、吴二人行礼,见三哥陪着客人匆匆而去,也不问问她,很是失望。
  经过春煦堂,出腰门,芝芝到了后院。院里架上的葡萄正玲珑地结起,两只翠鸟栖息在枝头梳理羽毛,一阵大人小孩嬉戏的笑声从修竹雨的屋里飘出。芝芝循声踏上台阶,掀帘子进门。修竹雨正跟继书玩,见芝芝进来,立刻起身让座,要继书叫姑姑。继书刚学说话,乌溜溜的大眼望着芝芝,鼓鼓的小嘴嘟了两嘟:“姑,姑”。芝芝高兴得了不得,放下书要抱他。修竹雨怕把她衣裙弄皱,不让抱,喊纹儿把继书接过去。
  “三哥跟厉先生吴先生上哪儿去?”芝芝坐下来问。
  修竹雨目光暗了暗:“不晓得。估计是为红桥修禊的事吧。”
  显见,三哥仍然什么事都不跟嫂嫂讲,芝芝很有些抱不平。停了停,芝芝问:“这红桥修禊到底怎么回事?”
  修竹雨说:“修禊,本是古人的一种习俗活动,在阴历三月上旬的上巳日,城里人聚集到水边嬉戏游乐,熏香沐浴,以祛灾祈福,求得一年的祥和顺利。由于三月草长莺飞、花木明丽,最易激发人们的灵感,于是这一活动被文人雅士喜爱上了,日久天长,就演变成了一种诗文盛会。《兰亭集序》中的‘暮春三月,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就是说的它。白乐天《丽人行》中的‘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也是记写的修禊。本朝以来,扬州一天比一天繁荣,大江南北文人雅士汇聚过来的很多,这里便成了全国最大的文化之都,风流盛事不断。康熙年间,王渔洋做扬州推官,昼了公事,夜接词人,以风雅著称当世,每年三月邀请天下名士来扬州,在城郊游冶赏春,举行盛大的修禊活动,一时间佳作迭出,无数丽词华章风行于世。现在我手里就有两本当时刻印的集子,一本叫《冶春诗》,一本叫《红桥酬唱集》。这几年我舅舅主持扬州文事,觉得一年里光有春天的一次修禊远远不够,就增加了秋天这一回。规模是越来越大。记得去年,光和诗者就八千人,成诗两万多首,共编成诗集三百多卷。”
  “天呀,这么厉害?”
  “到那一天,整个瘦西湖边人影绰绰,吟咏之声不绝,真是诗潮滚滚,歌吹沸天。”
  芝芝听傻了,刨根问底道:“那红桥跟修禊是什么关系?”
第24章 情与爱的魔障(3)
  “红桥是瘦西湖上的一座桥,因它红桥墩,红栏杆,红踏板,通身都是红的,所以叫红桥。整个修禊活动都在这一带进行,所以叫红桥修禊。”
  芝芝脸蛋红扑扑,闭眼道:“了不得,真是太美了!到时候一定让三哥带我们一起去!”
  修竹雨眼里又暗下了,低下头。
  “怎么,三哥不肯带?”芝芝小声问。
  修竹雨掩饰:“不,不是这意思。以前我舅舅带我玩过,我就不必再去了。”
  芝芝一迭声道:“去,去,我们一起去!三哥要是不肯带,也没事,我有一个好办法,到时候保证你我都能去!”
  修竹雨静静地望着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子,禁不住好奇地问:“说说,什么好办法?”
  “很简单,到时候我们也不说参加红桥修禊,说了翟管家肯定一惊一乍,让我爹晓得了又要惹出一大堆废话,他就希望我们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石头人似的待在家里。我们就说去清圆庵烧香。去清圆庵烧香总没有什么不可以吧?这就好办了。
  我们去庵里小转一下,出了庵,不就可以去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可修竹雨想,这事如果给他们晓得,芝芝倒没什么,她毕竟孩子,可自己身为嫂子,不仅不带好小姑,相反还助桀为虐,带她到外面乱疯,这就太没有规矩啦。
  “算了,我就不去了,你还是求求你三哥,让他带你去。”
  “不嘛,他带我我也不跟他!他那么多朋友,到了那里,肯定把我当一个冷馒头撂在一边!好嫂嫂,就我们去吧,我们不要翟管家派轿子,我们自己去,不会让人晓得的。即使万一晓得了,我会跟我爹说,这全是我的主意,你是被我缠得没法才跟去的,大不了服点软,抹点眼泪,不怕的。是去看红桥修禊,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天塌下啦?况且,你舅卢雅雨卢大人跟我爹关系最好,对你不会说什么的。答应我,一起去好吗?”
  修竹雨当然想去,想了想说:“定法不是法,到时候再看情况好吗?”
  “什么话呀,答应我嘛。你不答应,我就赖在这里不走!”
  修竹雨对着虚空小声道:“我们要睡觉了,你也不走?”
  “我也睡觉!”
  “睡在哪?”
  “睡在你旁边!”
  修竹雨手指刮脸:“羞哟!”
  “就不羞嘛,三哥是我哥!我就不走,让你们睡不成!”
  修竹雨被小姑子逗乐了,不由笑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们还是让翟奎派顶轿子为好,不然他会起疑心。我们先去清圆庵,去过了,让轿子回府,就说我们去彩衣街逛逛,看看花布绸缎,不要轿子,这样可望万无一失。”
  芝芝高兴得一下猴到修竹雨身上:“好嫂嫂,这就太好啦!太好啦!”
  转眼到了红桥修禊的日子,这一天很好的天气。一大早吃过早饭,芝芝就在屋里待不住了。舒媛见她眼亮亮的忙着出门,问上哪儿去?芝芝答,上清圆庵。话才出口,觉得对姐姐撒谎不该,脸热了一下,又怕姐姐看出什么破绽,连忙出门。
  到了清圆庵,芝芝跟修竹雨都到菩萨面前烧香磕拜。芝芝见嫂嫂跪在拜垫上一下一下往下磕,表情极虔诚极专注,嘴微微动着,猜不透在求菩萨保佑什么,等她跪拜完,正想问她对菩萨说了些什么,庵里的张道姑迎出来。芝芝陪母亲到这里来过,跟张道姑熟,张道姑请她们到后面客堂坐坐。芝芝哪里肯,辞了张道姑,拖了修竹雨就走。
  轿子到了北城门,修竹雨对轿夫说:“我要跟二小姐到彩衣街逛逛,你们回吧。”
  领班长根说:“我们到街南头等你们。”
  修竹雨含笑道:“不必了,你们一大早跟我们出来,奔了半天,也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们闷在家里好长时间了,贪得很,不定逛到什么时候呢。彩衣街离家几步路,我们走回去不碍的。”
  轿夫们见修竹雨这般体贴照顾,千恩万谢地回去了。芝芝高兴得直跳,暗暗冲嫂嫂竖大拇指。
  拐到大东门轿坊,修竹雨打算重叫两顶轿子,一人一顶,芝芝不要,说,叫一顶大些的,俩人坐一块儿,说说话,亲热。
  俩人就上了一顶大轿。
  轿子往前,一路是大东门桥,大东门街,四望亭,县学街,府西街,再接下来是西门大街,西门大街走到头,出西城门,往北一拐,就到了瘦西湖畔。
  下了轿远远望过去,湖边人影绰绰,湖上翠荷翻动,一枝枝花箭挺出水面,大朵大朵的红莲白莲娇艳开放。湖边是一棵棵绿蓬蓬的柳,柳丝修长,斜斜地拖下来,款款地拂着水面。草坡上满是鲜花,东一丛,西一片,开得火火的,炫人眼目。来的都是长衫之士,三三两两,湖边观荷,草地赏花,水边踱步。有的徒手,有的手执一柄纸扇,一卷诗书。官员不多,虽着官服,却一点没有官的架子。三五成群,或聚或合,挥霍谈笑,极其融洽。
  到了红桥,芝芝兴奋得要爬上去。修竹雨见桥下歇满了轿子,过了桥人更多,怕遇到熟人,有些犹豫。芝芝哪忍得住,拽着修竹雨直往桥上跑。
  芝芝跟三哥游瘦西湖时从这桥下走过,只是印象不深,现在稍一细看便发现,它确是一座美丽无比的桥,红桥墩,红踏板,红栏杆,通身都是红的,标标准准一座红桥。芝芝站在桥上四下望,舍不得离开,修竹雨觉得太招眼,一次次拖她下去。
  桥下人更多。修竹雨只肯在边上看看,说什么也不肯往人圈里走。芝芝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到草坡上一座稍微僻静的亭子里坐下。
  坐在亭子里也不错,这里地势高,周围美景尽在眼底。往南看,红桥南边有一馆,馆前草坪上设一案,案上放着几样东西。芝芝手指着问:“那香案上供的什么?”
  修竹雨笑了:“那不是香案,是诗案,专给大家挥毫作诗的。不光这边有,那边还有。”
  芝芝顺着修竹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又看到几个,兴奋道:“在这芳洲草甸设案做诗,真有意思!案上供的不是香,是什么?”
  “摆的文房四宝,一架笔,一块墨,一方砚,一只水注,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
  芝芝拍手欢叫:“太雅了!像我这样,能不能过去作诗一首?”
  修竹雨真佩服小姑子的勇气,笑道:“当然可以,但这里有规矩,比如,后者要步前者之韵,因为它是相互酬唱。”
  “那是什么?”芝芝突然手往远处一指。
  “那是酒坊,专备一些好酒让大家喝的。”
  “要银子吗?”
  “不要。那边还有茶坊,食坊,都不要银子。”
  “太好玩了!等我饿了,一定去吃!”
  修竹雨被芝芝逗笑了,只觉得坐在这亭子中,四下里衣香人影,鲜花美景,尤其是文人雅士们一阵阵的偃仰啸歌,真让人心旷神怡。
  修竹雨看到了他舅舅卢雅雨。今天他一身便装,加上个子偏矮,夹在一帮长衫之士中很不显眼。但细细看去不难认出,因为他是红桥修禊的主持人之一,无论走到哪,总有一帮人跟随左右。
  芝芝觉得这亭子偏了点,看得不过瘾,拖着修竹雨要到跟前去。修竹雨哪里肯,左右看看,见前面有一长廊,只答应走到长廊上去。
  长廊对面,正是修禊活动的中心。但见诗案上已积了厚厚一沓诗稿,案旁坐着乐师、琴师、缮写手以及红衣歌女。一位名士挥毫作诗一首,缮写手立刻将它誊抄在册,乐师配以曲调,琴师弹琴,乐工击打象牙红板,红衣歌女启玉喉、发金音,开始唱诗: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卢雅雨刚好走来,将诗看了,连连叫好,对大家说,他已作过两首,但刚才转悠了一圈,又来诗兴。协理诗案的两位绿衣女子立刻为卢大人伸纸奉笔。卢雅雨濡墨运腕,一气呵成。乐师度曲配乐,牙板响,琴声起,红衣歌女唱:
  绿油湖水木兰舟,步步亭台邀逗留。
  十里画图新阆苑,二分明月旧扬州。
  雕栏曲曲生香雾,金柳纷纷拂画船。
  莲歌渔唱舟横处,绿稻含香醉清秋。
  周围士子纷纷击掌。郑板桥技痒,上前抽一象牙诗牌,按其韵,作诗一首,歌女唱:
  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
  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众人鼓掌叫绝。
  “三哥!三哥过来了!”芝芝看到了守慧,突然叫起。
  修竹雨早就看到他了。守慧不是一个人,他们一行几个,有姚鼐、金农、罗聘、厉鹗、郑板桥、吴敬梓等,是从茶坊出来的。其实修竹雨潜意识里真正想找寻想看到的并不是守慧,守慧在这,这是肯定无疑的。修竹雨真正想看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她早已知道一直想看到却一直没有机会遇到的人,这个人修竹雨料定了她今天在,很有可能碰到。果然让修竹雨碰到了,看到了。她跟守慧走在一起,是个很清静很雅洁的女子。修竹雨细看那模样,立刻感觉到了她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内心不由一下陷入了悲哀。长期以来修竹雨一直想不通,这个听说会画兰花会做诗的女孩,凭什么让本应属于她的守慧整天对一个不相干的外姓旁人心心念念,一刻放不下,今天见到,终于明白了内在根源……
  芝芝很快也发现了守慧身边的罗影,立刻紧张起来,悄悄转脸看嫂嫂。芝芝发现,嫂嫂两眼望着别处,脸色苍白。
  芝芝早听说这个人了,问过舒媛,知道她叫罗影。芝芝敬嫂嫂,爱嫂嫂,打心底讨厌罗影!
  “我去把三哥叫来!”芝芝一下站起,气鼓鼓地对修竹雨说。
  修竹雨拽住她:“这不可以的,你坐下。”
  芝芝不肯坐,望住嫂嫂不满道:“你怕什么?”
  “怕?不是怕……”
  “那是什么?”
  修竹雨不语。
  芝芝瞪着前面。三哥竟与罗聘一同走近诗案!
  三哥做诗,她凭什么跟着?
  芝芝气呀!
  修竹雨生怕芝芝奔过去,抖抖地抓住她。
  芝芝扒开修竹雨的手:“我去把三哥叫过来!”
  “不,不可以的!”修竹雨急了。
  芝芝一动不动望住嫂嫂。
  怎么也坐不下去了,修竹雨拉起芝芝:“我们不看了,我们回去,回去好吧……”
  芝芝什么话也说不出,跟着嫂嫂往外走。
  芝芝只觉得嫂嫂走得很快很急,恨不得把长长的一段路一步走完。
  俩人仍然坐一顶轿。芝芝舍不得嫂嫂,芝芝想陪着嫂嫂。
  一路上一直默默不语。芝芝不止一次发现,嫂嫂背着她悄悄用绢子拭眼泪……
  修竹雨病倒了。
  一直在床上躺着,失眠,厌食,说话懒懒的,问她什么,也不想答,人一天比一天瘦。
  守慧很焦急,一次次请张大夫,问到底什么症候?有没有妨碍?张大夫在京城做过御医,是扬州最有名的郎中,蹊跷八怪的病见得多了,第一次给修竹雨号了脉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他深知豪府深院的复杂,不好乱说,只得含糊其辞,说是偶感风寒,气血欠畅,阴气虚盛。日下需用些平肝调气之药慢慢排解,应该没有大妨碍。
  守慧十分感谢,多多给了银子,亲自把张大夫送到门口上轿。
  真正知道修竹雨病因的,只有芝芝。
  芝芝为嫂嫂抱不平:“三哥太不像话,我要找他算账!”
  修竹雨在床上侧过身子央求:“好芝芝,我晓得你对嫂嫂的一片情意,我心领了,也谢了,只是求你,千万别问,对谁都不要说出,好吗?”
  芝芝只觉得嫂嫂如此隐忍容让,有点莫名其妙,但既这么央求,只好答应。
  蓝姨前前后后来看过几次,把纹儿支开后悄问:“是不是慧儿惹你生气啦?”
  修竹雨倚在被窝上,淡笑笑摇头。
  蓝姨很知己地说:“没事的,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老三那脾气我晓得,不是什么省油灯,赶明儿我一定好好说他!”
  修竹雨挺感激:“真的没什么,你事情多,很忙,就别一趟一趟过来了。这里有纹儿照应,挺好的,你回吧。让你为我这么操心,真不好意思。”
  芝芝常过来陪陪。修竹雨这里书多,芝芝翻找着看,坐在嫂嫂床边一看半天,看过了,说些想法给她听。芝芝的想法新鲜奇妙,修竹雨听得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姑子的天真清纯,真是世间少有。
  又过了几日,修竹雨精神渐渐恢复,就让纹儿拿出围棋,跟芝芝在窗下对弈。
  一个秋雨黄昏,修竹雨经过深思熟虑,来找蓝姨说事了。
  寿字大院很安静。天井里,两只红顶仙鹤在假山旁拐打拐打漫步;穿堂里,一个家人在用鸡毛掸子掸拂金丝楠木大插屏,另一个家人在把窗上的一扇扇纱屉子卸下来打扫。再过几天中秋节了,这是在做节前准备。
  厚德堂里没有人。从腰门出来穿过后院,就进入清和堂。修竹雨准备先到上房给安静瓶请安。一个丫环说,太太到清圆庵去了,到这刻还没回来,修竹雨只得去了蓝姨房中。
  蓝姨见修竹雨进来,十分意外,连忙给她让座,喊小月沏茶。待定下来,望住她道:
  “你是无事不会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修竹雨就喜欢蓝姨这个性,遇事不绕弯,掏心窝子,也就和盘托出道:“我想请你跟慧儿说,把罗影娶了。”
  蓝姨吃一惊:“你说什么?娶罗影?这是咋回事呀?你让我一下云里雾里的。”
  修竹雨搁下茶杯淡笑:“是的,我晓得你会觉得奇怪,可是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蓝姨静静地望住她。
  修竹雨微微低头道:“说实在,我一直下不了这个决心,一直抱有幻想。那个罗影,她让我不服,我就不相信她比我高明到哪去,优秀到哪去,能让守慧心心念念,舍她不下。可我最近见到了她,我才晓得,我错了,原来他们确实是绝配,守慧就应找一个她这样的人,他们之间有着许多共同的东西,这东西太难得了,太稀罕了。这是命,我不得不服。如今我想通了,觉得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要有个了断。守慧在家总心不在焉,郁郁寡欢,如果仅仅是他一个人倒也罢了,问题是,这是一种连锁反应,他不舒服,我也跟着不舒服,那个罗影更不可能舒服。同为女人,罗影的痛苦我想象得到。一句话,三个人都在受煎熬,活受罪。与其这么毫无价值地耗下去,倒不如成全他们,让他们走到一起。到了一起,守慧肯定会开心起来,一改从前的状态,做事会振作精神,我也会跟着好过起来。”
  蓝姨吃惊修竹雨想这么深这么透彻,充满同情地望着她。
  “就这桩事,无论如何我想请你帮我说说。”修竹雨恳请。
  蓝姨不放心道:“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慧儿说?”
  修竹雨苦苦一笑:“你说得不错,按理,这事应该我跟他讲。可我考虑过了,这有些不妥。因为守慧毕竟是个讲良心要自尊的人,本质一点不坏。我跟他说,他听吧,会担心伤我心,觉得对不起我,日后容易在我面前抬不起头;不听吧,又与他心里的渴望背着。因此,我想来想去,觉得请你去说最合适,一说,准成。”
  同为女人,蓝姨禁不住心里发酸:“话是这个话,只是这么做太委屈你了。”
  修竹雨苦笑:“那倒未必。俩人天天总那么冰清水冷,才叫难受呢。”
  “好的,我答应你,试试看。”
  “不,一定要成功。”
  修竹雨所料不差,蓝姨一出动,果然告成。
  一切早已水到渠成。婚期就定在中秋节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守慧与罗影都主张仪式从简,所请的客人,除了不得不请的生意场上的熟人外,主要是金农、姚鼐、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等一批文人墨客。大喜之日,东圈门大街鞭炮炸响,鼓吹不断,酒香飘得满大街,街坊邻居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西洋景,手掩嘴巴叽喳议论:
  “这回是康家三爷娶小,不是二爷了。”
  “不是说,三爷是个读书人,不肯娶小的嘛,怎么娶啦?”
  “你知道娶的哪个?画梅花的罗聘的妹妹,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不能这么说,是个才女呢。”
  “有才能当饭吃?”
  “你不懂,一边去!”
第25章 色欲之门(1)
  翠珠脱下戏装从抱山楼下来,班主在后面追问:“又上哪儿?”
  翠珠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有事呗!”
  班主盯住她背影,心想,就你事多。
  海棠一直在注意她,朝班主做了个鬼脸:“看她得意的!”
  过莲塘,经听鹂馆,翠珠来到藤花书屋。远远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二爷在里面哼哼呀呀唱了。推门进去,二爷面前一壶茶,一把扇,手按牙牌,摇头晃脑正唱得欢,翠珠脚跐着门槛嗔道:“人家正练功,又召我过来做啥呀?”
  守信口中的弋阳腔一变而为扬剧调门,词儿换成了《凤求凰》中的一段,盯着翠珠不停口:
  念娇娇,想娇娇,总记着娇娇歪着一张俏脸把我瞧!
  瞧得儿郎心儿跳,瞧得我恨不能一顶花轿抬回鸳帐度春宵!
  翠珠一扭脸往外走。
  “哎哎哎,你别跑呀,我有话跟你说呢!”守信扬手起身叫道。
  “尽骗人!你能有什么重要话?有什么话,你还是跟西施呀貂蝉呀昭君呀玉环呀去说吧!”
  守信笑嘻嘻地瞟翠珠:“这是哪跟哪呀,她们只是一帮抬轿子的,咋好跟你比?”
  “鬼话!不喜欢,昨晚怎么把貂蝉叫到石屋去了?”
  守信愣了一下,心想,这个鬼精灵,她居然连名字都搞得清清楚楚,以后还真得防着点,一边涎皮笑脸道:“怎么?让你看到了?这,这不能怪我嘛,昨天你不理我……”
  翠珠一跺脚,转身要出门,守信连忙拉住她,满脸堆笑道:“歇歇火,歇歇火,我的姑奶奶,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敢了,以后专跟你一个人好!就你我,行了吧?
  别气嘛,叫你来,真有很重要的话告诉你,包你听了开心!”
  翠珠将一张俏脸扭了扭:“什么了不起的话?说呀。”
  守信卖起关子:“你先坐到我腿上,过来呀。”手一伸,将翠珠揽到怀里。
  “说话不算数!那天你跟我怎么保证的?”翠珠扭身往守信腿上一坐,瞟守信一眼,柳眉高挑,“狗改不了吃屎!”
  守信涎皮笑脸:“我是狗,汪!汪!汪!我要咬我的翠珠,咬我的宝贝!”
  翠珠被他逗笑了,玉面含嗔:“快说呀,什么重要话?”
  守信捉住她手,一口叼住葱根一般细白的玉指,吮吸着,语音含混道:“爷(你)小老(脑)子不是灵光嘛,歪(猜)呀。”
  翠珠怕他不小心咬了手指,赶忙缩出,明眸转了转,小声问:“我们的事跟老爷说了?”
  守信得意:“说了!”
  翠珠细腰一下挺直:“说了?答应不答应?”
  “你说呢?”
  “我不晓得,快告诉我!急死人了!”
  守信呷一口茶,摇头晃脑:“不是吹,我就晓得会答应,果然。这些日子我东奔西跑做了多少事,没一件不漂漂亮亮,为府上争了大光,添了重彩,老爷子开心呀!
  我跟他一说,立马成功!”
  翠珠星眸闪光,一下蹦起:“你,不会哄我吧?”
  守信将她柔腰一搂:“干吗哄你呢,小乖乖?”
  翠珠浑身发热,玉面霞飞,身子一扭,“叭叭叭!”在守信脸上一个劲猛亲,守信白皙的脸上立刻盖上一个个鲜红的唇印。亲过疯过,翠珠缠着守信娇娇痴痴问:“老爷都答应了,你打算几时娶我呀?”
  守信的身子早被翠珠撩拨得酥软,眯眯笑道:“我恨不得就这一刻抬你进洞房呢!
  告诉你,日子已择好,这个月十六,刘半仙给我翻的黄历,十六这天黄道吉日,大吉大利!”
  翠珠自跟守信好上后,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真是高兴死了,搂住守信娇声嗲气道:
  “我的好爷哎,我也不贪,天生就没有做正房的命,认定了只想做个小,三房四房五房六房都无所谓,只要爷把我娶了,打心眼里真的喜欢我,我翠珠今生今世就永远是爷的人,死心塌地侍候爷,服侍爷,爷要我怎样就怎样,保证把爷侍候得舒舒服服,快快活活……”
  守信斜眼打断她:“怎么快活?”
  翠珠眸子星亮,手往他裆里一捏,守信立刻受不了,伸手就扯翠珠衣裙。翠珠这一刻满心喜悦,有些渴望,又怕外面有人进来,要到里屋。守信难得十分随顺,两人歪歪倒倒,拖拖拽拽,一路往里趔趄而去。
  屏风后面有暗房,当初建园子时守信特地设计的,有床有榻,有几有屏,一应俱全,名义上是读书累了休息的场所,实际是偷香窃玉及时行乐的密室。
  俩人扯裙拽带急猴猴正要入港,外面响起一阵沉雄有力的脚步声,到了书房当中,脚步声停住,一个男人低沉粗哑的声音叫道:“二爷在里面吗?”
  是黑三。守信很不高兴黑三这一会儿过来打扰。守信仍把销魂事往下做,可翠珠因受干扰没了性情,推开守信,提溜着裙衫,急乎乎从暗门溜去。守信拖她不住,定了定神,只得从里面晃出。
  黑三坐在凳上,一身玄衣,两眼白多黑少,一张黑孜孜的脸上满是凶气,见守信出来,立刻站起。
  黑三原为盐匪,专做劫掠盐船的买卖。三年前被江防营抓获,刚巧被守信碰上,守信一眼看去,竟有些惺惺相惜,就花了银子,让衙门放人。黑三知道自己犯的死罪,已不指望,只等着刀起头落那一刻,没想到遇到救星,于是“扑通”跪下,冲守信“咚咚”大磕响头,当即发下誓愿:黑三这命大爷所赐,来日只要派上用场,自当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守信听了,正中下怀。黑三惯走江湖,熟悉盐路,从此以后,便紧随守信的宏泰号盐船,尽心竭力,死心塌地。
  守信问:“什么事?”
  黑三黑着脸说:“我们的盐船被扣了。”
  守信吃惊:“怎么会呢?”
  黑三说:“扣在北桥。是新来的马管带。当时我正安排船上的弟兄改装盐包,马向山的缉私艇一下闯来了。”
  守信一拍脑袋。糟了糟了,这段日子只顾听戏泡妞,跟翠珠鬼混,怎么把马管带撂到脑勺后了?老盐政李贵负罪离任,原来的胡管带因受牵连遭到查办,马向山马管带依附新盐政阿里得克走马上任,他对我康守信与盐务衙门的关系未必不知道一些,可我老爷不睬老爷叫,一次都不上门拜会,马向山肯定不满意了。这盐路上,我一直吃草上飞的私盐,以前全靠胡管带兜着,他马向山与我无亲无故,怎肯罢手?怪我怪我,全怪我呀。
  守信摇摇头,对黑三道:“这不能怪马管带,只能怪我疏忽大意。不过,你也不要惊慌,扣着就先让他扣着,没什么大碍。这样,你立刻给我下个帖子,专请马管带吃饭,有什么话,酒桌上说。”
  黑三问:“他要是不肯呢?”
  守信笑道:“这不可能,他也不是不晓得我的身份,他是因为我没主动上门拜会,故意找我麻烦。这会请他还不算迟,他肯定接受。”
  “在家里还是外面?”
  守信想了想:“富春大酒楼。”
  黑三领命而去。
  果如其言,马向山略谦了一下,就答应了。酒宴设在富春大酒楼最豪华的熙春厅,菜肴极端地丰盛。大家杯来盏去,喝得很开心,很快就像多年不见的亲兄弟,只是只字不提一个盐字。守信这种事经得多了,晓得马向山等他先说,可他偏偏不说,只是乐呵呵喝酒,把他胃口吊得高高。守信太清楚盐路上的这批官了,尽管姓张姓李姓王姓赵,嘴脸儿五花八门,说穿了都是赵王爷的孙子,认的一个“钱”字。跟他们打交道,大可不必绕弯子玩虚的,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手交银,一手办事。酒足饭饱后,于是让黑三把陪客支开,对马向山说:“酒喝了,从此以后都不是外人了对吧?好!
  好!刚才桌上人多,话不好说,这会全没妨碍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也就一层意思,你马长官新官上任,大权在握,这一带盐的出出进进全拿捏在你手里,从今往后还请多多关照。我康某虽走的盐路,但一向知恩图报,义薄云天,崇尚江湖侠气,你马管带对我关照,我康某自当涌泉相报。先前的胡管带在这,每年得我两万两关照费,我不破规矩,遵循旧例,两万照旧,马管带意下如何?”
  马向山虽拿翘作势,但心里在想,本官卖去家里仅有的房产,在阿里得克大人身上花许多银两费若干心事,好不容易爬上缉私营管带这位置,图的什么?不就图个荣华富贵?如今康商总家最牛气哄哄的老二居然到我面前服小,主动送我一个老大老大的红包,实在让人喜出望外呀!于是嘴角压不住,黑胖的肉脸上露出笑,假惺惺道:
  “哪里哪里,这么说见外了,见外了。”
  守信随手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五千,算我康某有失迎迓,打个招呼,马管带千万不要嫌少,还望笑纳。那两万,明儿我让黑三送去。”
  马向山目光警惕地往门口扫扫,连忙将银票塞入靴掖①1,哼哈道:“二爷真是太客气了。马某初到任上,两眼漆黑,误扣了二爷盐船,还望二爷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
  守信打哈哈道:“哪里哪里,这都怪我,一时忙乱疏忽,没有及时登门祝贺,还望马管带见谅呀。”
  马向山肉墩墩的黑脸亮光光,见关系一下到了这份儿上,就敞开道:“康老兄既这么掏心掏肝,我马某也就没有见外的道理。多了不说,就说两条。第一,被马某误扣的盐船,不出今晚保证放行;第二,——这第二条倒费些脑筋。我知道,二爷你挟带的私盐都是草上飞的,你让手下人一直在三江营苇滩里上货,我的缉私营早知道了。
  你想,他草上飞是什么人?当今的钦犯,名声太大,运司衙门和盐政衙门一直要拿他。
  不错,他手里控制的私盐很多,你们——不光你们,我知道还有别人,都想吃这块大肥肉,可这就让我为难了。而尤其让我为难的是,杭浚睿、方阔达他们知道你的情况,背后经常议论。”
  守信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扬脸笑道:“算了,你别跟我叫苦为难了,我知道你的能耐大着呢。虽说你是新官上任,可你一直在缉私营,干了好几年了吧?你对这里面的关关节节透熟,小拇指拨拨,就能把事情摆平,不是吗?”
  马向山苦笑:“二爷抬举我了。可话说回来,目前我刚刚走马上任,总得收敛些吧?”
  守信一笑:“你说得不错,但要看对谁。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康府跟衙门里什么关系。不要说扬州这边了,就是总督府,京城,皇帝老儿那儿,都够得上。你尽管放心,一百个放心。撂句大话给你,即使万一有什么事,我康某给你兜着!”
  “好,好,二爷有这能量,有这气派,下官羡慕!”
  “羡慕?有什么羡慕的。”
  马向山呵呵笑:“羡慕的多啦,比如二爷的豪宅,二爷山一样堆着的银子,二爷让人敬服的威势!”
  “算了吧,真正有威势的是你们,看,今儿不是在请你吃饭?求你?”
  “不敢当,不敢当,求二爷千万别这么说话。”马向山肉墩子似的身子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呵呵笑道,“不瞒你说,我早听说你二爷了,你二爷还了得,全扬州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家里穿的是绸缎,戴的是金银,用的碗筷,不是牙,就是玉,听说洗澡有专门的金童玉女侍候,澡盆都是玛瑙翡翠,真正是锦衣玉食,大福大贵,这扬州城里一百家一千家加起来不及你们一家呀。这日子才叫日子,才叫享受!最让人羡慕得要死的,还是二爷你天一般大的艳福,美娇娘一屋一屋养着,身边还有一帮小美人围着唱戏。更了不得的是,抬轿子的全是二十左右的红衣美人,坐在上面就像坐在彩云里,真是快活赛神仙呀!”
  守信笑道:“看你这么口水拉拉的,我送两个轿娘给你如何?”
  马向山涎皮笑脸望住守信:“二爷舍得?”
  “兄之所好,就是弟之所好,舍得!”
  马向山吃惊康二爷的大方,但想了想摇头:“不敢当,不敢当,下官消受不起哟!”
  “或者这样,我康某派人去扬州一流的春芳瘦马院,为你专选一美人,送到官邸如何?”
  马向山细声道:“真的?”
  “当然真的。”
  “二爷要是玩我呢?”
  守信仰脸一笑:“要是玩你,你就把我的盛元盐号抄个底朝天!”
  “算数?”
  “笑话,我康守信什么时候失信于人?”
  “好!好!”马向山肉脸乐成黑牡丹。
  从富春大酒楼出来,守信坐着红衣轿娘抬的大轿回家,一路上香风拂面,环佩叮当,飘飘欲仙,如在云端,心里禁不住想,这坐轿的滋味如此美妙,也难怪马向山羡慕垂涎呀。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打着酒嗝对红衣轿娘戏言:“跟你们说个事,我打算把你们送人啦。”
  走在前面的贵妃惊愕:“送人?送什么人?”
  “缉私营的马管带。”
  红衣轿娘们一哇声道:“这可万万不能呀!二爷是不是嫌我们啦?我们做下什么错事啦?”
  守信笑:“没有。是人家喜欢你们,要你们。”
  “他像只癞蛤蟆,我们怕!”
  “他刚才出来,眼睛锥子似的挖我们,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就他那副馋相,不是好佬!”
  守信笑道:“你们不能小看他呀,就凭他,不下三年,银子车载斗量。”
  “多也不跟他!”
  “我们是跟人,不是跟银子。”
  “我们情愿跟二爷喝粥!”
  守信手里的西洋美女鼻烟壶越转越灵活,心里美滋滋。
  回到府上,守信立即招来尤秀,令他速办两件事。第一,去春芳瘦马院为缉私营的马管带挑选一个美人;第二,将他迎娶翠珠宴请宾客的名单速速拟出,送给他过目。
  第二天下午,尤秀从春芳瘦马院回来禀报,美人已选好,请守信过去验看。守信临上轿,见四个红衣轿娘中缺了貂蝉,一个临时轿娘代替了她的位置,问怎么回事?
  西施答:“她病了。”
  “什么病?”
  玉环睨着守信笑道:“貂蝉得什么病二爷还会不知道?相思病呗!”
  守信转脸望住玉环。几个轿娘中,就数玉环敢跟他乱说乱道,守信对她是怨不得,恨不得,亲不得,爱不得,经常被撩得心痒痒火燎燎,真想把她像貂蝉一样降伏了,只恨一直找不到机会。
  “你说说,貂蝉到底咋回事?”守信赔着笑脸问。
  玉环一撇嘴:“她的病早害上了,只是昨儿一下加重起来。昨儿她在火巷碰到瘦猴,见瘦猴一头汗,问忙什么。瘦猴说是给二爷送喜帖,二爷要娶新奶奶了。貂蝉一听就愣住了,叮住瘦猴问哪个?——还哪个呢,其实不要瘦猴说,我们个个都晓得,不就是戏班里的翠珠嘛!二爷你说是不是?可貂蝉一听翠珠名字,当即脸就白了。也真是,你脸白的什么事呀?告诉你二爷,就打这之后,她的病就比先前加重了。”
  守信脸上仍是笑,但表情讪讪的。
  玉环两眼乜着守信:“二爷不去看看?”
  守信含糊其辞道:“看,看,回头看。起轿!春芳瘦马院。”
  轿子上路了。
  往日,守信坐在轿里总爱把帘子卷起,一路跟红衣轿娘说笑取乐,盯住她们看——那微微倾侧的香肩,那水波一般颤动的腰肢,那生动圆润的臀部,那红云飘飘的裙衫,看得心里像窝着蜜。可今儿不行,今儿玉环虽时不时拿话撩他,可守信总懒得答理。
  一路上除了刷刷的脚步声和轿子的咯吱咯吱,再没什么别的声响,大家都觉得有点闷。
  终于到了春芳瘦马院。
  守信是这里的常客,门房一见他大驾光临,像见到皇帝老子,满脸堆笑打躬作揖给他引路,一迭声道:“康二爷里面请,嬷嬷与林四娘都在后面客堂呢,小的这就叫她们出来迎您。”守信心里好笑,我是来看姑娘,又不是看她们老脸,出不出来跟我何干?对门房摆摆手:“你忙你的吧,这院里旮旮旯旯我都熟悉。”门房哪敢回,垂手塌肩站在路边。
第26章 色欲之门(2)
  守信没到客堂,直接进了姑娘住的东院。一边走一边想,这里好些日不来了,今儿反正没什么事,倒不妨来个寻芳探幽,看看院里最近觅得些什么样的女孩?
  东院是女孩子们弹琴、习字、做女工、学冶容,甚至接受床笫之术的地方,入口是一扇月洞红门,有司阍婆把守,院外之人半步不得擅入。守信踱到门口,掏出二两银子,司阍婆一张老脸立刻菊花灿烂,打开红门请康二爷进。
  转过一面山墙,前面传来古琴的叮咚,琴声美妙,守信不由驻足聆听。
  一阵细碎的衣裙声由夹巷深处窸窸窣窣响来,转瞬间,一个女孩到了近前。如一道神光凌空射下,守信两眼一下瞪大。天呀,这绝对是个美轮美奂的女孩呀!她不是一路走来,而是飘然而至,纯属神女下凡,仙姝临世,真是太美太妖太艳了!这叫什么?仙姿?国色?绝代天香?不,不,都不够!守信只恨自己腹笥有限,想不出了。
  守信有这样的讶叹十分难得。春芳瘦马院在扬州虽说首屈一指,但在守信眼中不算什么。守信走的码头多了,苏州、南京、杭州,这大江南北但凡有些名气的秦楼楚馆,哪家没光顾过玩过?不光玩了,都玩够了,玩腻了,不想玩了。这年把,守信只觉得自己年纪不大,心倒老了,在那种粉艳的场合,竟很少再有当初的那份激动与迫切,心上像结了一层厚厚的茧子。可此刻,守信却丢了魂似的对着这女孩发呆了。
  女孩注意到他了,莲步略略加快,从他身边飘然而过。
  守信两眼亮光光地盯住她不放,嘻嘻笑道:“小姐请留步!”
  女孩脚步稍慢,但没有停。
  守信唯恐她开溜,追着问:“请问小姐芳名?”
  女孩又往前走。
  守信紧追不放笑道:“你不告诉,我就一直跟着你。”
  女孩犹豫了一下,目光往他瞥了瞥:“小奴贱姓一个柳字……”说完,头扭了扭去了。
  守信盯着她渐行渐远如花的倩影,双脚立住,一拍脑门:“妈呀,真是要我命哟!”
  “哎哟哟,这不是康二爷吗?”林四娘突然一路叫唤着过来,“您这大驾光临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呀,让我们显得太不懂规矩了,也不出来迎接!这院里的下人也没长眼睛,看到二爷来,竟不请到里面坐,真要揭她们皮!都是我们嬷嬷心太软把她们惯的。不过,我林四娘还要斗胆怪二爷一句,这还是您的不对。今儿好在院里没什么事,要是有事,二爷您来了万一照应不周遭冷落了怎么办?二爷纵然不怪罪,我们怎能安心?来前言语一声,我们好有个准备,二爷想转哪儿,别说我林四娘没什么事,即使天大的事也会丢下,专陪二爷!”
  守信早想打断她了:“好了好了,我耳朵都被吵聋了,我不曾怪你,你说这么多,倒是怪我了?”
  林四娘吓得翻起白眼扬手打嘴:“不得了哟,都怪我这碎嘴!都怪我这碎嘴!瞎嚼什么蛆呀?该打!该打!”手在脸上叭叭拍了两下,“其实我丝毫没有怪二爷的意思——怎么敢呢?胆从屁眼里屙掉啦?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守信只觉得好笑:“怎么可能一点不往心里去呢,多少总有一些吧。”
  林四娘斜睨着守信,故作惶恐道:“二爷骇死我了!我这就给您下跪磕头,求二爷饶了小的,饶了小的!”
  守信扬脸笑道:“罢了,逗你玩的。”
  林四娘夸张道:“妈妈哎,小的本来就胆小,这一骇,肚里的胆都破掉了!好了,将功赎罪,小的这就陪二爷转转如何?”
  守信哪有兴趣,摇头道:“罢了罢了,不转了,到客厅看姑娘吧。”
  于是进了客厅,先由嬷嬷陪着喝茶。
  瘦马院的客厅除了待客,最主要的功能是看姑娘,因此落地罩后除常规的屏门,另有两扇通幽房密室的边门,帷幕重重,幽闭静谧,被召见的姑娘都从那里出来。守信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对着边门坐下。
  茶喝了一巡,嬷嬷吩咐带姑娘出来。林四娘对守信说:“您府上那位尤秀才真了不得,为选这个姑娘,就差把我们院翻个底朝天!三十几个姑娘,硬是一个一个看,我向他推荐的全信不过。不简单,真是不简单,不愧是二爷调教出来的人呀!”
  守信心里冷笑,认真是一方面,其实他尤秀是想借此机会饱饱眼福呀。
  姑娘出来了,林四娘不时令姑娘抬眼,发声,捋袖,提足,转身,慢走……一桩一件,按部就班,让守信看得仔细。
  人确实可以。守信说:“这姑娘是给缉私营马管带买的,明儿必须抬过去。至于地点,之后尤秀过来通知。”说着,将银票往嬷嬷面前一丢:“这是四千,多一千两,也不必找了,就算存在这里。只是康某另有一事,还请嬷嬷玉成。”
  嬷嬷诧异:“什么事?二爷尽管吩咐。”
  守信说:“我要从你们院里再买一个。”
  嬷嬷说:“行呀,二爷尽管去挑好了。”
  守信停住手里转动的西洋美女鼻烟壶,含笑道:“我已挑好了。”
  嬷嬷诧异:“挑好了?哪个?”
  “柳姑娘。”
  林四娘一惊:“您是说柳依依?哎呀呀,我的好二爷呀,您这是说玩笑话还是当真?”
  “当真,咋啦?”
  林四娘扬手拍掌,嗓门一下高八度:“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的好二爷,这可对不住您了,这院里上上下下三十八个姑娘,任凭哪个只要您二爷看中,都可抬走,就这柳依依使不得。”
  守信瞪眼:“为什么?”
  “她已有主。”
  “有主?哪家?”
  “杭大老爷杭浚睿家。”
  守信顿时无语,两手攥紧西洋美女鼻烟壶。
  林四娘试试探探道:“我的好二爷,其实我们院里比柳依依好的姑娘有的是,只是二爷您不曾细看……”
  守信不理林四娘,问嬷嬷:“杭浚睿出了多少银子?”
  嬷嬷答非所问:“已答应人家了,不好变的。”
  守信重复一遍:“多少?”
  林四娘望望嬷嬷,望望守信,抖抖索索道:“对不起,比一般姑娘要多些,一只手,五千。”
  守信说:“我给你们翻一番,一万!”
  嬷嬷一脸为难:“二爷,这样做,我们不好向人家交代。”
  守信一扭脸:“有什么不好交代?买卖论的是价格,银货交付才算两讫。我看就这么说,一万两银子,归我了!”
  嬷嬷嗫嚅:“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林四娘两眼诡谲地望着嬷嬷,小声道:“依我看,还是依了二爷吧,二爷跟我们什么关系?是鱼水关系。至于杭府,我们可以想出个搪塞的办法。”
  嬷嬷问:“什么办法?”
  林四娘道:“很简单,就说依依早跟康二爷有约定,除了康府,别人家一概不去,这事依依一直没说,我们被蒙在鼓里,对他杭老爷说声对不起就行了。”
  守信击掌:“好办法嘛,这不就得了?”
  嬷嬷说:“行是可行,只是二爷还得抓紧着办,免得夜长梦多。”
  守信扬扬手道:“放心吧,待我回府将眼前的一桩事办完,立马过来抬人!不过,你们千万不能有变化呀!”
  嬷嬷说:“怎么会呢,全依你了。”
  林四娘眯眯笑:“就是呀,我们小院小号的,来日还仰仗着二爷过日子呢!”
  守信听了,非常满意。
  守信坐着轿子一路回府,心里想,把柳依依抬回去之前,得先把翠珠娶了。不娶还不行呢,十几桌酒的请柬发出了,这叫泼水难收。也罢,娶就娶了,翠珠这小东西实在也有她妖魔撩人的一面,特别床上,那股难得的骚劲辣劲,能让守信顷刻间溶溶荡荡化为春水,为她癫狂为她醉!就这一点,任凭十个丽芳二十个貂蝉比不上!
  亢晓婷一听说守信又要娶翠珠,心肺气炸了!你个挨千刀的,吃了一泡屎不够,居然还要吃第二泡呀!你摸着心口想一想,还讲一点良心呀!你招回一帮抬轿子的妖精,接着又把丽芳弄回,成年到头跟她们玩,陪她们睡,把我撂到脑勺后,我都咬牙认了,没跟你发作,满指望你心窝塘子平平了,没想到才过半年,竟越发狮子大开口,连个下三流的戏子也要了,也太张狂啦!太不让人过安生日子啦!
  大喜前一天,康府北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男仆女佣院前院后不住跑动。
  亢晓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坐在房间里紫头涨脸发脾气。
  “去给我把丽芳叫来!”亢晓婷脾气恶劣地对红云吆喝。
  红云很同情奶奶,不声不响退出去。不一会儿回来道:“二奶奶正带人布置新奶奶的洞房,问奶奶什么事,说她一忙完就过来。”
  亢晓婷嗤嗤冷笑:“小贱货,居然给她铺床叠被!看来明儿要她伴床她也乐意!”
  不一会儿,丽芳挺着个大肚子拐打拐打赶来,走急了,脸上红红的,额上浮着细细的汗。
  亢晓婷瞥了她一眼,讥道:“哟,忙得挺带劲吗?看来明儿进门的,不是你亲姐姐,就是你亲妹妹了?”
  丽芳低头歉意地微笑道:“对不起奶奶,红云去叫我,我本该立刻过来的,只是二爷要我在那边照看一下,一时不好走,就耽搁了,真的很对不起。”
  亢晓婷冷笑:“了不得,现在是越来越有心计了,也晓得用二爷来压服人了。也对呀,是我错了,我这么有天没地地干扰人家办正事,理应打招呼赔罪才是呀。”
  丽芳丰腴的粉脸一下红涨起来:“求奶奶千万别这么说,奶奶这么说,真让我无地自容,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我真的没那意思,实在是二爷吩咐过的,弄不好我怕他怪罪。其实那边还没结束我就赶过来了。真是这样,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丽芳说到这,脸低下,眼里突然盈出泪,委委屈屈道:“不瞒奶奶说,其实我哪想去呀?
  我根本不想去。站在那新房里,我只觉得气闷,只觉得那红红绿绿的东西刺我眼,扎我心,让我难过……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丽芳眼睛红红的,用绢子拭着泪。
  亢晓婷一声叹,停了停说道:“你不想过去就不过去,随便找个话说一下不就得了。肚子都这么大了,还瞎忙乎,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孩子想想。再说,要是累坏了,出个什么事,那个挨千刀的不光会怨你,肯定还要怪我照顾不周!罢了罢了,你就在这待着吧。”转脸吩咐红云:“给我把骨牌盒捧来,让我们玩一把!”
  丽芳望着亢晓婷有些为难:“这,这一会儿……二爷万一过来……”
  亢晓婷脸阴下来,负气道:“那就把箱里的红布彩线拿出,我们一起绣‘寿’字。
  南大院老太爷吩咐下来,乾隆爷七十大寿,他要带一百个‘寿’字进京祝寿。我们替皇帝老儿做活计,哪个敢放屁?”
  红云将红布彩线与花绷拿出。丽芳心里仍惦着那边的事,有些心神不宁,但又不得不拿起针线。
  亢晓婷问丽芳:“那个小烂货进门,你打算受不受她拜?”
  丽芳望住亢晓婷,一脸为难。
  亢晓婷笑:“你呀,真软面团一个。她算什么东西?戏子一个,露天野地都跟二爷睡,标标准准下三烂!卖货!你凭什么给她脸?”
  丽芳蚊子似的嗡嗡:“可她是二爷看中的人。”
  亢晓婷一撇嘴:“看中又怎样?他麻雀屎蒙了眼,能看中什么好人?她哪一条比得上你?凭什么要理她?”
  丽芳低头扎针,不知说什么好。
  一个“寿”字终于绣完,丽芳实在坐不住了。亢晓婷看透了她的心事,不满道:
  “罢了罢了,你去吧,看你坐在这活受罪,天生的软骨头!”
  丽芳脸成了大红布,针线丢下,挺着大肚子直往外走。
  丽芳一出门,亢晓婷坐不住了,手里花绷“叭”地往地上一掼,气急败坏骂道:
  “你们都去忙!忙!忙!忙到棺材里去呀!”
  亢晓婷不想在第二天见翠珠,一大早脑门上缠起一道布,连嚷头痛,早饭没吃,一顶轿子回了娘家。
  亢晓婷的母亲见女儿回来,吓一跳。亢晓婷冲母亲挤挤眼,手往里面指指。母亲正要说话,亢祺庸出来了,望着女儿吃一惊:“这是咋回事?这时候咋跑回来了?”
  亢晓婷心里早有准备,身子歪歪扭扭往下一软,手撑着缠着布巾的头哼成一片:
  “我这头疼死了,我这头疼死了……”
  亢夫人连忙扶住宝贝女儿,转脸怨怪丈夫:“你嗓门不能小点呀?打雷呢?没看到婷婷病成这样吗?”
  亢祺庸嗓门越发大:“她府上今天办大事,怎么能跑回家?”
  亢晓婷硬撑持着,声音弱弱地说:“就是,家里正要人手忙,偏偏不迟不早,发起头疼病了,真急死我了。这头疼得怪呢,一跳一跳的,怕动,怕听声音,受不得一点点吵。可这两天,家里怎么能安静下来?我怕拖累守信,影响大事,就回来了。”
  亢祺庸本准备带夫人一同去女婿府上吃喜酒,这一来只能一个人去了,临走撂下话:“你不去也好,赶紧派人去请大夫,给婷婷好好看病!”
  那边亢百万轿子才出门,这边亢晓婷一把扯去额头上布条摔到地上,气急败坏道:
  “我受够了!这日子不能过了!不能过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母亲连忙上前抱住女儿:“乖乖乖乖,妈晓得,又是那个杀千刀的欺负你了!都怪妈瞎了眼,当初答应了他家。妈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受了天大委屈了。乖乖想哭呀?想哭就哭,别都憋在心里,在妈面前尽管放开了哭,哭过了会好过些。不碍的,不碍的。”
  亢晓婷“哇哇”大哭。
  母亲抱着女儿又是拍又是哄:“我可怜的乖乖哟,摊上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中山狼,真是命苦哟。没办法呀,乖乖,女人嫁汉就是投胎,这是命,只好忍着。杀千刀的,老娘真恨死他了!我这么好的女儿不好好待她,整天歪心眼儿想野女人,天理不饶!
  好了好了,不能哭了,再哭眼睛要哭坏的……”
  亢晓婷越哭越伤心,一下从母亲怀里挣出,摔手蹬脚,身子乱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分明有一万条委屈一万样苦处堵在胸口,没处说,没法说,说到天上没人帮她没人为她主持公道。
  母亲急了,抱住女儿咬牙切齿地骂:“守信呀你这杀千刀的,你真是缺了八辈子德啦!老天张着眼,你不怕雷公劈了你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对待我女儿呀!”转而搂紧女儿声音抖抖地安慰:“不急,不急,有什么苦处,跟妈妈说,说说就好了,就过去了。”
  亢晓婷哭声嘶哑:“我是忍够了!受够了!我真想放一把火把他们家烧掉!烧成一堆灰,什么也不剩!看他们再目中无人作威作福成天往家抬小老婆!我算什么东西呀?我活的什么意思呀?我都快成尼姑啦!都有一年多了,他碰都没碰我一指头呀,我还不及给他抬轿子的那帮小妖精呢……”
  母亲搂着女儿哄道:“乖乖,苦了你了,苦了你了,妈晓得,妈晓得。”
  “他今天又娶了一个小妖精,往后更不会正眼看我了,呜呜呜……”
  “你只当他死掉算了,从今往后别指望他!好乖乖,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好吗?
  不想不想……”
  “我就要想!我受不了嘛!呜呜呜……”
  母亲眼泪也下来了:“有什么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呀,男人都是一路货,本来就不要多指望。你说这扬州城里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五房六室养在家里?如今就这世道,没办法呀。”
  亢晓婷气不忿:“世道世道,凭什么就这世道?抬回一个丽芳罢了,不到半年又抬第二个,过上几年,不要抬回十个八个?这不成心把我气死?”
  母亲抬起脸,神情一下硬起:“你要听妈一句劝,把心往宽里放。她十个八个有什么了不起?都是小的,加起来不及你一个!你是正房,正儿八经的大奶奶,整个家里就你一个,没有第二个。你还有继业,他是你的骨血,有了他,你就不要怕了,直接胸脯挺起来过日子,根本不要理她们!”
  亢晓婷还是呜呜呜地哭。
  到后来,亢晓婷一直不停地哭。
  亢晓婷似乎想定了,她要用今晚这难得的机会,为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孤寂、自己的不幸,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个透!
第27章 争风(1)
  翠珠被娶进门第二天,就去丽芳那边串门了。
  翠珠串门是假,目的是想探探亢晓婷是真的身体不好,还是故意塌她台,让她出洋相。昨天客人多,翠珠作为新奶奶,不得不打着笑脸跟在二爷屁股后八面应付,但到客散人定,翠珠细想想,心里一股气鼓鼓地直往上冲。翠珠不想含糊,她亢晓婷真的有病便罢,如若耍花招,日后一定要慢慢细算。
  丽芳跟翠珠同住春晖楼,一个楼下,一个楼上,眼睛靠着鼻子。翠珠想,既然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关系还要尽量处好。感觉上,丽芳人不坏,承她情,布置新房时,不光安排了最得力的丫环婆子,而且自己亲自把关。昨天行礼时亢晓婷不在,亏了她坐在上面,要是她也来个溜号,翠珠拜谁呀?脸往哪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死?
  新奶奶对前面的奶奶行礼,是一种规矩,它不仅意味着服从、敬重,而且包含着对未来一大家子和睦相处的祈盼。丽芳受翠珠磕拜时,一点不拿大,客客气气下位置扶她,给翠珠的印象挺不错。
  丫环红云见新奶奶过来,连忙迎到门口打帘子请进。丽芳快要生了,身子不灵活,正坐在屋里嗑瓜子,见翠珠进来,手里瓜子往红漆篾匾里一丢,笑盈盈挪动着身子往起站。翠珠连忙说:“姐姐快请坐,姐姐莫起来,姐姐受妹妹一拜!”
  丽芳笑着不让翠珠行礼:“快别这样客气,都是姐妹,以后天天在一起,日子长着呢,况且说不定哪一天遇个什么事,还要妹妹帮忙呢,妹妹这么客气,怎让我受得了?”
  一番礼来礼去,彼此就坐定了。丽芳把红漆篾匾端过来,请翠珠嗑瓜子。是蕃瓜子,白白的,颗粒饱满。翠珠拈了一撮放在掌心,陪丽芳一同嗑,嗑得声音脆脆的,仁子很香。嗑了一会儿,翠珠开口道:“姐姐,你今儿下午有空呀?”
  丽芳问:“什么事?”
  “也没什么,听说奶奶身体不好,在娘家一直未回,姐姐要是有空,我想请姐姐一同去看看。”
  丽芳万没想到翠珠上门是说这事,心想,奶奶回娘家是因为作气,她身子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跑去看她,不是存心找她别拗?因此含糊其辞道:“这个,倒也是,只是下午我约了李裁缝量衣服,只怕有些……”
  翠珠哪肯放过:“量衣服多大的事,改一天也不碍,求姐姐行行好,陪我一同走走吧。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又不认识路,多没劲!”
  丽芳支吾:“我,真的去不了……”
  “为什么?”
  丽芳受不了翠珠尖尖的目光,低头含笑道:“对不起,我有事……”
  不必再说,翠珠什么都明白了。你想,丽芳是个多守规矩多周全的人,不要说翠珠请她,即使不请,以她的脾气心性,应该主动陪我去才对,可她居然还编出一大堆故事加以抵挡,这说明什么?再清楚不过,说明太太屁病没有,纯属骗人,丽芳不愿去触霉头!翠珠这么一想,脸立刻气红了,一刻坐不住,站起来就要走。丽芳知道她生气了,慌得两手拉住她:“妹妹心里不快活了?好妹妹,求求你,千万别生气,千万别乱想,我不是不想陪你,实在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我不能去,我不好去,你不晓得,我去了不好,不好……”说着说着,声音涩哑,粉面发红,眼眶中盈出泪水。
  翠珠定定地望住丽芳,十分诧异。
  回屋的路上,翠珠柳眉立着,一张俏脸气得喷火。
  翠珠本没有与谁为敌的打算。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去享受找气作,有病呢?
  可既然人家不想让你过太平日子,一把刀向你举来了,你就不能吃素,有刀拿刀,没刀拿棒!你是正房,正房又怎么啦?正房就铁定啦?人还死呢!
  当晚,守信酒气醺醺地晃进房里,要享鱼水之欢。翠珠身子往床里一翻,把个冷脊背给他。
  守信晓得她跟亢晓婷闹别扭,喷着酒气劝道:“罢了,她在生病,你跟病人计较什么?”
  翠珠身子翻回,瞪着守信:“你敢赌咒发誓,她真生病?”
  守信涎皮笑脸:“干吗呀,这么凶?”
  “你不敢了?”
  守信趁势一把搂住她腰:“管她是真是假,她不在,这天下正好是我们的!”
  “我们的?只怕被人骗得卖掉,还跟着数钱呢!”
  “怎么可能?我看丽芳对你像亲姐妹一样。”
  翠珠嗤嗤冷笑:“罢了,只怕是个笑面虎,绵里针!”
  守信嘻嘻笑:“你把我汗毛说得竖起来了。”
  “你觉得我夸张?我看过了,日后不会有什么太平日子。不过,我也不怕!”
  守信解她衣裙:“怕什么,有我!”
  “你?想过了,靠不住!”
  守信已听不进话,气喘吁吁上了翠珠的身。
  午睡起来,守信坐着轿子来到春芳瘦马院。林四娘见康二爷驾到,满脸堆笑地迎出,请守信到客堂奉茶。守信不看她,问:“嬷嬷咋不在的?”
  林四娘讪讪笑道:“在,在,在里面。”
  守信发现林四娘表情别扭,笑中有假,疑惑地问:“怎么啦?”
  林四娘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说:“二爷呀,您大驾一到,我这小腿肚子直抖呀。巧,今儿您是来了,您不来,四娘我也要找您去了。”
  “别啰唆,说,到底什么事?”
  林四娘斜睨着守信,嘻嘻笑道:“您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二爷呀,真对不住您哟,闯祸啦。那个柳依依,我们想尽了天法要给您留住,可……可他杭老爷……”
  守信眼睛一下轮起:“他怎么?”
  林四娘抖抖擞擞:“他……他不答应,他说,是他先定下的。”
  守信桌子一拍:“屁话!买卖讲究的是价格,他出五千,我出一万,我的价比他高,不卖给我卖给谁!大脑有病呀?”
  林四娘讪笑:“话是这么说,可是……”
  嬷嬷从里面出来,在椅子上坐下,不紧不慢道:“二爷讲的我都听到了,真是句句在理。可我们小院小号,就是看重的银子,哪个给得多,姑娘肯定卖给哪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错,承二爷抬举,给了一万,可人家杭老爷舍不得放弃,也把价码抬高了,愿出两万,高你一倍,况且又是有言在先,你说我还有什么话说?”
  守信额上冒汗了:“好,好,嬷嬷说得在理,我不怪你。那我问你一条,你们立下字据没有?”
  林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插嘴:“没有呀,什么意思?”
  守信绷着脸道:“没有字据就好办。今儿我跟你嬷嬷说定了,他杭浚睿出两万,我再跟你翻一番,出四万!四万,总可以了吧?”
  林四娘吓呆了,巾子掩住张大的嘴。
  嬷嬷早料到了这一步,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淡淡道:“二爷的意思,是要把这落在纸上?”
  “对,立下字据,永不再变!”
  嬷嬷哼哼:“二爷要早这么做,也就没这些周折了。”
  林四娘笑着附和:“就是就是,早这么做,全没有这些枝节。”
  守信冷笑:“罢了,有些枝节,不是正好渔翁得利吗?”
  嬷嬷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他杭老爷还会找我们麻烦的。”
  守信嗤之以鼻:“你们怕他?不是我康某说句大话,他姓杭的在我眼里是泡狗屎!”
  于是当即立下字据。
  “人呢?给我叫过来看看。”守信说。
  林四娘嘻嘻笑道:“她今儿身体小有不适,爷明儿过来好吗?”
  嬷嬷估计哄不过去,微笑道:“二爷也不是外人,你就不必绕圈子了。明说了吧,依依被杭浚睿带到园子里玩了。二爷要是早一步来,我们肯定不让她走。不过二爷放心,我们院里的姑娘都是极有规矩的,至于依依,更不要说,也就是请过去看看景致,绝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事儿,二爷尽管一百个放心。等她回来,保证再不让她出门,专候着二爷。”
  守信又一次强调了银货交讫的时间,坐轿回府。临到自家门口,发现门楼前围着一大群人,一个披头散发近于疯子的女人对着紧闭的大门猛劲拍打,歇斯底里跺脚叫骂:
  “姓康的龟孙子,你怎不出来?有种你出来呀!你不出来我就死在你门口呀!”
  “绝八代的东西呀,你居然骗我家男人喝下那倒头萎谢汤呀,你不得好死呀!”
  “你说喝下去没事,你出来喝一碗给我看看,给大家看看!你咋做缩头乌龟啦!”
  “晓得你金山银山,官府有人,可就该派作践人呀!怎么不怕天打雷劈呀!”
  “杀千刀的,你给我出来呀!你不出来,我放把火烧你家牢房呀!”
  “本来好好的,就这么废掉啦,你赔我男人呀……”
  “……”
  守信悄悄吩咐轿娘绕后门走。
  轿子急急转弯,向巷里拐去。
  疯女人经人提醒发现了轿子,哭喊着追来,抱住轿杠不放。守信轿帘一掀,跨步出轿,往巷道深处扬长而去。
  不一会儿,守信在金谷堂坐下,一声叫:“给我上茶!”
  黑三进来。黑三说,马管带对送去的姑娘很满意。
  守信仰头笑笑:“怎样?一家伙就被我撂倒了。这个黑猪!”
  黑三说:“昨夜马管带在三江营缉获一批私盐,共计三百包,等二爷接货,价格就按那天说的。”
  守信很满意:“给我带句话给他,我康守信谢他了,明晚请他喝酒,银子到时候如数给他。”
  黑三走后,守信招来瘦猴:“去,给我打听一下,今儿杭浚睿带着春芳瘦马院的一个姑娘去了什么地方?要打听仔细!”
  “二爷放心!我瘦猴出去一转悠,保准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
  瘦猴很快回报:被接去的姑娘姓柳,是春芳瘦马院的头牌。跟杭老爷去的那座园子叫西园曲水。去做什么?去放不倒翁,看不倒翁在水里漂,打着转儿往下流,图个好玩。确实好玩!了不得哟,据说那些不倒翁全是银打的,杭老爷为让柳姑娘开心,把大东门银匠店里所有的不倒翁都包了,一总多少?一总八百个,整整花了三千两银子呀!是用两挂车子拉过去的,许多人跟着看热闹。小溪里漂满了,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你挤我碰,到最后,溪流被堵塞了,水溢得到处都是呀!
  守信听瘦猴说完,心里骂一声,这个狗六的,是在向我示威呢!将茶杯重重往下一顿,对一直支耳在旁的尤秀说:“去给我把李忠叫来。”
  管家李忠不一会儿进来。守信向他郑重交代:“给我跑一趟金店,全扬州最大的金鑫号,给我打十箱金箔。”
  李忠眼一下瞪大:“十箱金箔?二爷干什么?”
  “别问那么多,你给我抓紧着办。”
  “什么时候要?”
  “明天,至迟后天。”
  “二爷,十箱金箔,这是很大一笔银子呀。”
  守信头一昂:“一万够了吧?不够再加。”
  第二天一早,金鑫金店的掌柜亲自上门禀报,店里通宵加班,金箔已全部打好。
  于是当天下午,一件千年不遇的奇事,一下轰动了扬州城!
  序曲是从春芳瘦马院所在的粉妆巷开始的。下午,春芳瘦马院抬出一顶大红喜轿,街上人一看就知,院里又有姑娘“出门子”①1了,那大红软帘里坐着的,除了姑娘,另一位就是她的主子。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喜轿后紧跟着又出来三顶轿子,前两顶坐的是春芳瘦马院的嬷嬷和全扬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林四娘,俩人红头花色,眉开眼笑。后一顶轿子轿帘合着,但风一吹掀开一条缝,竟是缉私营管带马向山。街上好些人觉得奇怪,闲着又没事,就尾着轿子往前走,想看看到底咋回事。
  四顶轿子一路来到打铜巷,在金鑫金店门口停下。
  店门口早有四副担子等着了,每副担子彩绳络着黄澄澄两只大箱,等几顶轿子过去,四个壮汉挑担上肩,立刻紧跟上路。
  有机灵的人忍不住向金店打听:宝号四只黄澄澄的大箱装的什么?
  店伙计得意道:“能是什么,金箔呀!”
  “金箔?八只箱子里都是?”
  “这还能假,都是响当当的黄金打制!”
  “天呀,打这么多金箔做啥呀?”
  “去撒呀。”
  “撒?疯啦,把金箔撒了?”
  “就是,人家不在乎。”
  听的人傻了。抬头看看,轿队远了,于是赶忙追上去。
  跟的人越来越多。
  于是出了城。
  于是到了观音山。
  轿子在观音山脚下停住了。
  最前面那顶大红喜轿里出来一个女子,天仙似的,跟着又出来一个,好像是康府的二爷。不错不错,是康二爷!了不得,他可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人物呀。
  原来是他买姑娘呀。
  他已经讨了几房了,今儿又讨啦?
  就是,听说前两天才讨过一个唱戏的,闹腾了一条街!
  我算计了一下,这是第四房了。
  不止,十房八房都有!
  不得了,太多了。
  这叫本事!能耐!你没本事没能耐,天天就抱一个黄脸婆。
  多什么?皇上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
  就一个人,怎吃得消呀?
  大德生药房有的是壮阳丸,嘻嘻……
  你错了,人家锦衣玉食,吃的龙肝凤髓,身板骨好,你说的那玩意儿用不到。
  一群娘们住一个院,不吵架吗?
  大户人家,家教好,学养好,不吵不闹的。
  快活!真快活!
第28章 争风(2)
  那当然,人家是什么人?贵人!皇帝老子上过他家门!
  ……
  说话间,一行人歇了一会儿,曲曲折折上山了。远望去,红红绿绿在移动。走在最前面的应该是康二爷跟那个仙人儿,后面跟着的是缉私营马管带,春芳瘦马院马嬷嬷和林四娘。林四娘跟马管带挨得很近,一路上手里不停招摇着那条绿色巾帕打情骂俏的。马嬷嬷腿脚不大灵便,落后一步。四个挑金箔箱子的按他们的体力速度,很快可以上到山顶,但前面的人走得慢,他们只能缓住脚步。
  康家二爷要在观音山撒金箔了!这消息一传开,扬州城无数的人跑来了。山下聚了一大片,黑压压,尽是人头。上山的道口被临时闸住,不让人进。好些灵活的人绕开路口,从山脚下的岔道往山上爬。金箔是金子锻打出来的薄片,当空一撒满天飞,遇上一阵风,除了落在寺院里,会有一些飘到院外,拾上一片两片,足够一年吃用。
  因此,上山的路口虽被闸死,但山坡上,寺院外,树丛中,草岗上,人布满了。
  康二爷一行慢慢到了山顶。远远地依稀可以看到,二爷扶着那仙人进了庙门,四副金箔担子跟进去。
  很好的天气,天空蓝瓦瓦的,高处有白云飘着。
  人们三个一堆,五个一丛,站的,蹲的,坐的,都脸朝山上仰望等待。
  快看快看!塔上是什么?
  人,好像是人!
  呀,他们上塔了!有担子跟在后面!
  不得了,是到塔顶上撒!
  太高了!
  这栖灵塔是隋代皇帝建的呀。
  我不管它哪个建的,我只晓得康二爷要到塔上撒金箔!
  到塔顶上撒,肯定会飘到院外来!
  肯定!一定会飘到我这里!
  别吵了,今儿保管大家发一笔!
  晚上我请你喝酒!
  我请你!
  我请!
  ……
  嘴上说着,脸都仰得高高,眼光聚在塔尖。
  一只只又黑又大的山蚂蚁爬上鞋面,爬到人们裤上。
  有人上了树,树上的果子被震得“扑笃扑笃”落下。
  看,他们到塔顶了!
  箱子呢?
  那不是吗,看来要打开了!
  妈呀,我头有些发晕。
  别紧张,等等,再等等。
  哈,箱子打开了!打开了!
  撒了!真的撒了!
  是二爷在撒!
  还有姑娘!
  我的妈呀!
  菩萨呀!
  天上掉大肉包子了!
  下金雨啦!
  下钱了!
  观音显灵了!
  只见远处高高的塔顶上,金箔一把接一把当空撒起,先是密密地集在一起,如一群黄蜂乍然离窝,接着溃然散开,化成无数黄蝴蝶,翩然展翅,凌空舞动。前一把才飞出,后一把又跟上,一把接一把,后先相续,连续不断。金箔与金箔相摩擦,相迭压,相撞击,叮叮当当,声音轻越明亮,如玉声仙籁。阳光照着,白云衬着,满天空金光闪烁,仿佛一万个小太阳在飞,在转,在飘,在舞。落下来的金箔多数都在大院,但因高空风大,有一些自由散漫,飘离组织,落到梵墙外面的坡上、草上、石头边、水塘旁,甚至高高挂在树枝梢头……
  金雨下了好长好长时间呀!
  终于结束了。
  虽结束了,但散落在梵墙外坡岗林中水涘岩边的金箔甚多,人们不仅没一个离去,相反还有人不断从城里赶来。他们批草历石,拨土探凹,满山坡一处处寻找,这里那里,时不时觅得一片金箔,爆起一阵惊呼。
  夕阳衔山,山上的人仍不减少。
  要是太阳能悬在天上不落下去多好!可是天一点一点黑下来,黑下来。
  黑透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山上出现一只只萤火虫,不,那是一支支流动的火把。
  火把东一丛西一片,一直亮到半夜,亮到第二天拂晓。
  东方露出胭脂红,天亮了,人们吃惊地发现,山上竟有许多人彻夜未归……
  亢晓婷在娘家睡了几天,直睡得钗歪发乱,虚头肿脸,等到把事情想通想透了,也不等康守信来接,提溜着包袱回家了。
  为什么不回?我亢晓婷是明媒正娶坐八抬大轿到你府上的,不是那些歪七八斜来路不正的骚货,我是正房太太,家谱上将来会写着,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哪个管得着?
  进门时,额头上的灰布条没有扯掉,完全一副久病卧床的样子。于是前宅后院,就有人走马灯似的过来看望,不光嘘寒问暖,而且带了许多补身子治头晕的营养品。
  亢晓婷身体本来好好的,回娘家又躺了这几天,精力过盛得没处发挥,这一天正准备跟红云好好玩一阵骨牌,突然听到院里脚步响,忙不迭脱衣扯裙往床上爬,一只弓鞋没脱利落就进了被子。
  进来的是妯娌几个,陈碧水站在最前面,大家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问:
  “可好些呢?”
  “饭吃得还香呀?”
  “可曾请张大夫看看?开的什么方子?”
  “脚怎么伸到外面的,身子弱,不能贪凉呀。”
  有了这样的教训,亢晓婷不得不提防了,在家多数坐在床上,灰布条一刻不离头。
  可三四天一过却有了问题:人总被如此拘限,倒真觉得不舒服了,于是不肯再装,头疼病立马好了。
  一日,丽芳挺着大肚子被喊来打牌,牌打完临走,亢晓婷叫住她:“等一等,等一等,把这带上。”
  丽芳一看,是两盒谢馥春香粉,说:“谢奶奶,你已给过我了。”
  亢晓婷说:“我晓得,这是给翠珠的。其实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但给了你不给她,若是晓得了,岂不怪我亲一个疏一个?打了半天牌,头有些疼,不想出去了,请你顺便带给她吧。”
  丽芳想到翠珠个性强,不大把她放在眼里,此刻送香粉过去,岂不看她脸子?
  但转而又想,都一个院里过日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何不借这机会,与她说说话,慢慢解去她心中疙瘩?
  于是第二天早饭后,丽芳细细收拾了一下头面,用一只锦袋将两盒香粉盛上,准备往翠珠屋里去。红霞见她去送香粉,拦道:“多大的事呀,就让我去得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多不方便。”丽芳觉得红霞说得也对,可低头想想,这是亢晓婷交办的事,还是亲自去为妥。
  都住在春晖楼,丽芳住楼下,翠珠住楼上。丽芳由红霞扶着,一步一步上了楼。
  不巧得很,翠珠不在。丽芳手撑着腰问,上哪了?
  丫环锦儿回说,不是在园子里练功,就是找戏班的姐妹们玩了。也不请丽芳坐。
  丽芳在门口站了站,就把香粉拿出来说:“这是大奶奶让我带给三奶奶的,你收下,等她回来交给她。”
  丽芳走了不一会儿,翠珠练完功回来。锦儿服侍她换完戏装,把香粉拿出。
  “哪的?”翠珠睁大眼问。
  锦儿居然没记住丽芳的叮嘱,随嘴道:“丽芳二奶奶送的。”
  翠珠接过香粉:“她干吗送东西给我?”
  锦儿答:“不晓得。”
  翠珠转着粉盒细看,心里禁不住暗想,她跟大奶奶比,确实一个天一个地。
  隔了一天,翠珠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看到丽芳送的香粉放在面前,拿起闻闻,挺香,但仔细再闻,不对,有股异味,就把盖子开了。怪,里面粉咋有些发灰?谢馥春的香粉从来都是白的,怎么成了这个颜色?是新品种?凑到鼻尖子上嗅嗅,越发觉得不对,香味里分明夹着一股煳味!翠珠扯过一方锦帕摊开,噗!噗!噗!把粉往下一倒,拔下簪子划划。凑近了再闻,分明有一股香炉灰的煳味!翠珠凤眼瞪圆,急扯白脸:“锦儿过来!”
  锦儿吓一跳,颠颠地过来:“三奶奶什么事?”
  翠珠手指梳妆台厉声道:“你给我把这死人灰装起来!”
  锦儿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诧异:“呀,这香粉是有些不对嘛,好像搀了什么东西。”
  翠珠脸蛋气红了,胸脯儿一起一伏:“你这糊涂东西!一泡狗屎也当宝!我早料到,笑眯眯的人最阴险,绵里藏针的笑面虎,骨里把我恨死了!还送什么香粉给我,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锦儿泼泼洒洒把粉盛回盒里,小声嘀咕:“二奶奶平常蛮和气的,没想到这么阴!”
  “这叫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锦儿也跟着气了:“我把它退回去,当面问问她!”
  “问什么问,直接掼到她脸上!让这死人灰在她脸上开花!”
  “哟,什么事发这么大火?一唱一和的嘛。”守信一张脸探进门帘,笑嘻嘻道。
  翠珠正满肚子委屈,见守信进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直把守信往外推,边推边嚷:“你来做什么?你来看我笑话呀?你们是合成一气欺负我,以为我是个唱戏的,没用过谢馥春的香粉,就用这种死人灰寒碜我呀!我不要你来!走!走!”
  守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她推得直打转,扭脸问锦儿怎么回事?锦儿就把事情说了。
  守信眼一瞪:“咋会呢?”
  翠珠一听这话,哭声更大了:“好了,我是坏人!都是我冤枉她们,好了吧?我晓得你不相信!你们是一百个膀子往里弯,存心欺负我这个外来人!也难怪,人家要么是有根有基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没病装病躺回娘家耍派头,要么挺着大肚子,资本雄厚!我算什么东西?小猫小狗不如,理该被人往脚丫里踩,这才是开始,日后早晚要被踩到泥里,踩死掉为止!呜呜呜……”
  守信见翠珠哭得泪光闪闪,娇喘微微,心里不由万般怜惜,急道:“我的姑奶奶,别只是哭好不好?说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翠珠手往梳妆台上一指,滴着泪道:“你去看看呀!你可要凭良心说话!”
  守信疑疑惑惑走到梳妆台前,把香粉拿起看了又看,再又凑到鼻尖上闻。
  “怎么有股煳味?”守信奇怪。
  翠珠樱桃小口又一次咧开,眼泪汩汩流到脸上,流到下巴上。守信掏出巾子给她揩,翠珠把他一挡:“我不要你揩,我只问你怎么说?”
  守信摇摇头,咧嘴苦笑:“怎么说?你说能够怎么说?扔掉罢了。”
  “就这么罢了?”
  守信手搔后颈,低头踱步。
  翠珠受不了,捧起桌上粉盒往外走。守信连忙拦她:“干什么干什么?”
  “放开!我不要你管嘛!”
  “我查,一定查,还不行吗?”
  “我就要去问问,我翠珠跟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凭什么这么糟蹋人?”
  守信拉住她不松手:“算了,别去。”
  “我就要去嘛!”
  “不,我不许你去!”
  “凭什么?凭什么……”翠珠一屁股坐到地上,蹬脚拽手,“哇哇”大哭。
  守信终于受不了了,拾起滚在地上的香盒,“咚咚咚”直奔楼下。
  丽芳歪在榻上正抚着微隆的肚子养神,见守信金刚怒目地进来,正要爬起,脸白脸青的守信却两眼直瞪,冲她骂了句“都是你做的好事”,扬手将粉盒往她身上砸来。丽芳肩膀被砸中,白粉当空散开,满屋飞扬。如遭了雷击,丽芳脸煞白,嘴唇直抖,手撑着腰摇摇晃晃说不出话。守信这才意识到丽芳挺着大肚子,吓住了,冲红霞大吼:“你这木头,快扶住她!”红霞抖抖地上前扶丽芳。
  渐渐冷静下来的守信在椅上坐下。丽芳泪流满面,什么话也不说,被守信一问再问,才把香粉事件原原本本说出来。
  三天后,守信冷冷地向亢晓婷说起这事,亢晓婷尴尬了半天,最后硬是叹息道:
  “这事真让人不好说了。我想来想去,觉得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这粉本来就这样,作坊里制作时出了问题。但这种可能性不大,人家谢馥春百年老店,怎么会出这种笑话?
  再一条,翠珠打一进门就跟丽芳不和,如今又看她身怀六甲,满心嫉妒,于是变出个法子栽害丽芳,想让你对丽芳不好。当然也不排除第三种情况,就是丽芳真的做了手脚。我也是瞎想,真的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劝你别太放在心上。”
  守信一时无语,无奈地摇摇头。
  靠近引市街有条居士巷,弯弯曲曲的,十分僻静。巷子深处有一座院落,朱漆大门,门口有石鼓,长期以来一直关门插锁。十月小阳春的一天,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左一拨右一拨的人不住往里搬桌椅、屏风、床、榻、箱笼、摞柜、梳妆台、盆桶……有街坊麻着胆子头往门里探望。天井里立着斗香,廊檐下挂着红灯笼,整个院里花红柳绿,喜气洋洋。
  这是哪一家呀?
  说娶亲不是娶亲,说乔迁又不像乔迁,这到底干什么呀?
  但从此以后人们发现,这条本来僻静的居士巷一天一天变得热闹起来了,那顶由红衣轿娘抬的四人大轿隔三差五停歇在门口。人们一看这阵势,主人是谁就全知道了,于是开始进一步琢磨:院里住的什么人呀?
  答案很快出来:一位仙女!
  有两个在观音山拾过金箔的人议论:
  了不得呀,就这个美人让康二爷爬到栖灵塔上撒金箔的!
  听说杭老爷也想娶她,没斗过二爷!
  那当然,二爷什么人?脚一跺,地动山摇!
  知道这叫什么做法吗?金屋藏娇!
  ……
第29章 芝芝的婚事(1)
  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学琴,小月兴兴头头进来,说蓝姨叫她。芝芝弹琴的兴致正高,不高兴道:“什么事呀,这会子叫人!”头都不抬一下,手仍在琴弦上拨动。
  舒媛见小月心急火燎的样子,就对芝芝说:“你先去吧,过后再弹也不碍的。”
  芝芝挺不乐意地站起,气鼓鼓道:“什么了不起的事!”
  小月是个精明丫头,晓得这话冲着蓝姨,不是对自己,脸上带笑说:“具体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只晓得知府大人家来人,请二小姐到厚德堂去一下。”
  芝芝愣怔了一下,脸上随即发热起来。
  舒媛也听到了,当然晓得怎么回事,头低下,神思恍惚,一时间竟有些不自在。
  芝芝看出了姐姐的异样,说:“我不想去,我们继续弹琴吧。”
  舒媛吃惊:“这,这怎么可以?”
  芝芝嘟着嘴:“有什么不可以,我就是不想去,一点不想去嘛。”
  舒媛望着她,推推她身子:“去吧,人家等着。”
  芝芝想了想,晓得这事逃不脱,拖下去蓝姨说不定会过来,望着姐姐说:“那我去了。真烦人!”
  舒媛不声不响往开站站,让芝芝与小月出门。
  知府家来人,当然是相亲了。本来早准备过来了,只因知府大人赴京述职,前后一个多月,所以拖到今天。
  蓝姨去请安静瓶,可安静瓶一早去了清圆庵,到现在没回,只得作罢。
  客人在厚德堂坐着,蓝姨一边请他们喝茶,一边等芝芝过来。
  芝芝跟着小月穿门越巷曲曲折折过来。芝芝晓得相亲怎么回事,在老家躲在人家屏风后看过多次。芝芝也晓得,扬州知府是个挺大的官,刘公子将来前途十分了得。
  可芝芝半点儿不想去,就是不想去。他扬州知府怎么啦?康家世代经商,谨守王法,不求官禄,跟他没有关系。可芝芝晓得,这是父亲大人热衷的,父亲很看重这桩亲,所以不能贸然抗逆。尤其,芝芝平生第一次经历这事,有些好奇,甚至觉得好玩,就跟着小月心跳跳地过来了。
  上了厚德堂台阶,芝芝轻轻把小月一拽,身子缩在柏木卷棚下,两眼扒着槅扇朝里张望。
  呀,堂上坐着四五个人呢。蓝姨朝南而坐,脸上含笑跟人说话。由蓝姨陪着的那个女人,衣饰华贵,发型讲究,那气势作派,应该是知府大人的夫人吧?在她们旁边一个女的,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头上插一朵艳艳的绒花,脸上笑嘻嘻,眼角满是鱼尾纹,可是媒婆?再一个长者,头发微白,气色沉静,是干什么的?坐在最边上的是个年轻公子,可是那个人?他怎么好跑来?未免皮太厚了吧?芝芝扒住窗格细看,看不清,他坐得太靠后,一身青绸长衫,很端庄地坐着,一动不动。你又不认识人家,干吗这么盯着看?芝芝脸一下烘热起来。
  蓝姨一直留神着门口,见两个人影上了台阶,隔半天不进门,起身含笑走出来。
  芝芝发现了,一扭头往开溜,被小月伸手拽住,两人的手正扒来扒去,蓝姨笑着开口了:“这是干吗呀,客人都等着了,进去呀。”
  芝芝一下不动了,不得不乖巧下来。
  蓝姨声音柔和道:“都不是外人,没事的。”
  芝芝额上冒汗,望住蓝姨摇摇头。
  蓝姨对二小姐的不配合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拉起她的手宽慰道:“就进去坐一坐,没事的。都是你爹的老熟人,而且有我在旁边呢。”
  芝芝见蓝姨的目光中有一种平和亲切,心里立刻变得踏实,麻着胆子小声求道:
  “坐在那儿太难受了,到后花园转转好吗?”
  蓝姨微微一笑,转身进屋道:“园里晚菊还开着,我们二小姐想请你们到后花园逛逛。”
  知府太太立刻响应:“好,好,我们家菊花都谢了,你们怎么还开着呀?”
  蓝姨说:“我们家花大叔把它当小人儿护呢,所以花期长些。”
  一行人就都出了门。
  小月任务完成准备离开,可芝芝吊住她膀子不放,小声嘀咕:“陪我一起去!”
  蓝姨看在眼里,心想,人家是来看你,小月夹在里面算什么?就对芝芝说:“小月还有别的事,让她走吧。”芝芝仍不松手,小月为难地望住蓝姨。
  知府太太看在眼里,笑着对蓝姨说:“就让她陪着小姐吧,不碍的。”
  蓝姨道:“我们家小姐面皮薄,没见过大世面,遇到生客就不好意思,望夫人不要见怪。”
  媒婆也顺着知府太太的话,一迭声道:“哪的话,不碍的!真的不碍的!”
  芝芝觉得蓝姨那么说伤了她自尊,媒婆的话滑腻腻又不让她喜欢,就赌气地将小月膀子一丢,心想,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看?看就看吧!
  小月侧着身子站在路边,一时进不是,退不是,挺为难的。蓝姨见状,悄悄向小月摆手,意思要她离开。小月这才一身轻松地离去。
  进了后花园。
  芝芝开始走在最前面,赶集似的,蓝姨忍不住叫:“慢点呀芝芝,陪陪客人嘛。”
  芝芝不好意思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待蓝姨到了跟前,身子挨着蓝姨,眼睛盯住脚尖,小步慢走。
  知府太太笑吟吟道:“芝芝小姐,听说你喜欢看书,是吗?”
  芝芝头没抬,答:“在老家上私塾,跟先生读过一点。”
  媒婆笑得格格的:“小姐长得花朵儿一般,还能识文断字,真不愧大户人家的千金呀!”
  蓝姨说:“我们家二小姐不光书看得多,还能诗会文呢。”
  跟着芝芝亦步亦趋的刘公子插话:“我那书房藏书颇丰,芝芝小姐如果得闲,请过去看看。芝芝小姐喜欢什么样的书不妨告诉我,回去一定提前翻找,为小姐准备着。”
  一路往前走,到了花圃。媒婆指着花儿不时问这问那,故意引芝芝与刘公子说话。
  芝芝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媒婆子,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到后来,索性慢下脚步,让他们在前,自己一个人落在后面。
  园子终于逛完了。芝芝只觉得逛了一百年,难受死了。
  相亲结束,芝芝大喘一口气,一身轻松地跑回秋桂轩。
  秋儿两眼亮亮地盯住她,一惊一乍道:“呀,怎么啦?”
  芝芝不解:“什么怎么啦?”
  秋儿笑:“你照照镜子!”
  芝芝走到里屋照镜子。哇,脸红红的,像一块绸缎。
  秋儿跟进来拍手笑:“小姐相中如意郎君了!”
  芝芝翻白眼:“你瞎说呀!”
  “不相中如意郎君,脸咋这么红?”
  “太阳晒的!”
  “骗人!”
  “你再瞎说我打你!”
  “我没瞎说嘛!”
  芝芝扬手追打。
  秋儿笑声脆脆地在前面溜。
  从康府相亲回来仅仅过了三天,知府家的公子刘琪就有点熬不住了。猛将生帅府,娇女出望族,这个道理刘琪知道,可芝芝小姐的美太不一般了,她远非惯常富家千金可比,起码在扬州城从未见过,那姿态,那气质,尤其那副爱答理不答理却又娇俏无比的样子,真是天上有,地上无,让刘琪迷醉!
  一刻也耐不住了,刘琪决定去找芝芝。
  上门总得有个话题,既然小姐喜欢看书,那就投其所好,送些过去。于是从书橱中挑了一大摞。刘夫人见儿子如此猴急,却把他拦下:“好没城府的东西,康府那么多长辈,你就空着手去?”
  刘琪问:“带什么呢?”
  刘夫人说:“东西还不多得是。”想了想说,“前些日,你父亲的一位四川老朋友送来四坛泡菜,你就带一坛过去,请他们尝尝。”
  刘琪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让一个仆人挑着两坛泡菜去了康府。
  蓝姨听说刘公子来了,立刻走进厚德堂,看到送来的书与泡菜,说了一番感谢话。
  见刘公子两眼不住往屏门那边转,就叫小月:“去把二小姐叫来。”
  小月去了去回来道:“二小姐说,她这一会儿有事呢,要我代她把书收下。”
  蓝姨说:“有事也不能怠慢客人呀。”转脸向刘琪打招呼,“对不起,我们家小姐不懂规矩,让公子见笑了。”
  刘琪说:“既然小姐忙,我把书送进去好吗?”
  蓝姨想,送进去倒也可以,但大小姐跟二小姐同住一院,刘公子进去保不定碰上。
  大小姐这些日正寂寞孤苦,看到刘公子来找妹妹,内心肯定备感忧伤。于是吩咐小月:
  “你再去一趟,要她速速过来,耽误不了她多少时间。”
  小月领命而去。
  这一回芝芝跟着小月过来了。蓝姨笑着对芝芝说:“钻在屋里忙什么呢?人家刘公子特地给你送书过来,居然也不来看看。”
  芝芝感觉到刘琪在盯她看,忙把脸转开。
  一大摞书放在桌上,布帕包着,锦带扎着。芝芝好奇道:“这么多呀?”
  蓝姨说:“这是刘公子的心意。”
  芝芝低头含笑:“不好意思,太谢谢了。”
  蓝姨想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起身招呼小月:“我们走吧,他们说的都是书上的话,听也听不懂,别在这儿打扰了。”转脸对芝芝说,“你陪刘公子坐坐,有什么事叫一下,小月跟我都在后面。”见芝芝有些紧张不乐意,哪能由她,就跟小月从落地罩后面的腰门出去了。
  屋里一时很静,静得一根花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芝芝站在桌边,硬是侧着身翻书看。芝芝其实不怎么看得清书上的字,因为芝芝实在有些紧张。芝芝不习惯跟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单独在一起,尤其不习惯被一个男子这么盯着,心里有点慌,有点乱,灵机一动,没话找话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刘琪打了个愣,笑道:“看过,看过。”
  “你不是在考举子嘛,怎么都看这些书?”
  “对,对,这些都是闲书,跟经邦济世无关,府学里不让看,只是回到家里偶尔翻翻。”
  芝芝听他说府学,想到远在歙县的廷玉这一刻正在县学做功课,就抬了抬眼问:
  “在哪个府学?”
  “本城府学。”
  芝芝知道,扬州城除了府学、县学,还有各家书院,歙县只有一个县学。
  “府学比县学好吗?”芝芝问。
  “那当然。县学仅仅一县之校,小得很,先生的水平也不及府学高。”
  芝芝不语。
  刘琪说:“其实我是应该到国子监的,因为家父为我捐了例监。”
  芝芝听廷玉说过,国子监在京城,于是好奇地问:“你在国子监就读,怎么待在扬州?”
  刘琪说:“国子监日子太苦,我吃不消。扬州府学全国闻名,当今的大儒杭世骏、袁枚、赵翼、姚鼐等,都是这里的客座教授,一年在扬州至少半年。”
  芝芝想到廷玉,前些日来扬,他去梅花书院、崇文书院,见到这些大儒了吗?
  刘琪见芝芝听得用心,脸上越发有了得色:“我是府学廪生,廪生你懂吗?”
  芝芝答:“廪生就是由朝廷供给膳食,不要家里花银子的优等生吧?”
  “对!”
  芝芝想,他看这些闲书,居然学业还很精进,真想不到。
  “呀,这是《玉露清漱》?”芝芝抓起一本惊讶道。
  刘琪正春风得意,见芝芝对《玉露清漱》感兴趣,立刻摆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
  “这是一部千年奇书呀,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它的作者并非须眉男子,而是一位宋代才女。”
  芝芝暗暗诧异,《玉露清漱》的作者明明是元代的一位道姑,怎么成了宋代才女?
  此书刘琪只知其名,内容并未看过,生怕芝芝进一步细问,连忙抓起一本他熟悉的《鸣凤记》道:“这本书看过吗?是一本挺好的书。”见芝芝接过去翻阅,暗暗松了口气道:“这本《鸣凤记》,是明代王世贞所著,故事十分引人。”
  芝芝奇怪:“王世贞也写杂剧?”
  刘琪胸有成竹:“写过,但传世的极少,这应该是他的海内孤本!”
  芝芝说:“我看过他的《艺苑卮言》,《鸣凤记》倒没看过,有空我会细看的。”
  “小姐如有雅兴,改日不妨劳动芳趾,到敝府小坐。我收藏的图书很多,但凡小姐喜欢的,都可以陆续送来!”
  芝芝心想,你藏书再多,难道还有我三哥多?嘴上却笑道:“我看书不快,这一摞书,够我看好一阵子了。”
  俩人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说着,小月提着一只描金嵌银什锦盒进来,从里拿出四只细碟,碟里四道精致点心。给他们续了一遍水,就又退下。
  “喜欢看戏吗?”刘琪吃完一只金丝鸡卷,突然拍拍手问。
  芝芝不知何意,抬头望着刘琪。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喜欢,我可以请你看戏。”
  “看戏?真的?”芝芝觉得稀奇。
  “真的。”
  芝芝一向都是在家看戏,出去看戏从未有过,听刘琪这一说,觉得好玩,不禁兴奋道:“只是不晓得家里让不让我去。”
  “没问题,到时候我来跟他们说,只是说好了,你肯定要去呀。”
  “为什么不去?”
  “好!好!”刘琪开心极了。他没想到,对于戏剧的爱好,竟与小姐完全一致。
  蓝姨要留饭,刘琪过来是看芝芝的,没打算吃饭,就告辞了。蓝姨要芝芝送送,芝芝忸怩着,身子不动。
  “不,不,不要送。”刘琪笑道。
  “谢谢送来的泡菜。回去代我向你母亲问安,有空请她过来坐坐。”蓝姨送到门口道。
  回到厚德堂,蓝姨要小月把书送到芝芝房里。
  芝芝回到秋桂轩,一时心神不定,坐下来试看了两页书,入不了脑子,起身来到东头的福字大院。一进里屋,见罗影坐在芝芝常坐的那把椅里在跟修竹雨谈话,看那样子,应该坐了好一会儿了,谈得蛮投合,芝芝感到很奇怪。芝芝常到修竹雨这边玩,从没碰到过罗影,想不到她今儿自己跑过来了。她来干什么?她跟二嫂能说什么?
  二嫂对罗影的登堂入室虽推波助澜,十分大度,但这难道是她真正内心的本愿?
  罗影见芝芝进来,主动起身打招呼,芝芝应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开去。修竹雨全看在眼里,笑着请芝芝坐。芝芝没有坐,见屋里比往日多出几盆兰花,走过去看,把个背朝着她们。
  “你失眠这么严重,要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二嫂说。
  “看过了,不顶用的。”罗影说。
  “大夫怎么说?”
  “也没大说法,只是一种内虚,日久天长积下的。”
  “需要进补就进补,不能亏了哪儿。”
  芝芝对着兰花左看右看,故意打断她们话:“没想到二嫂一副好心情,屋里旧貌变新颜啦。”
  修竹雨不希望她这样语气怪怪的,很想把她们和合起来,含笑和缓道:“二小姐别拿我打趣了,我哪会侍弄这些花,都是罗影妹妹送过来的。”
  芝芝一下想起,罗影被三哥娶过来时,随人拉过来七八车兰花,屋里院里摆满了,她的养兰在全扬州城有名。
  修竹雨问芝芝:“闻到香了吗?”
  芝芝说:“兰花有香味,这有什么奇怪。”
  修竹雨被芝芝说得不好接话,想换个话题又找不到适合的,只得自说自话道:“屋里平常焚的都是百合草、龙涎香,虽也好闻,但总觉得味道太冲,没有兰花清雅。”
  罗影对芝芝说:“二小姐要是喜欢,过后我让丫环送几盆过去。”
  芝芝回:“是花谁不喜欢?只怕如此清雅的东西,放到我这个山里人的屋里委屈了。”
  修竹雨被芝芝说得哭笑不得,故意驳她:“看你又胡说了。兰花本就长在山里,空谷幽兰,自古的说法嘛。如果你属于山里人的话,应该最清楚兰的禀性,跟兰花最亲,最近,进了你那屋,怎么叫委屈了呢?”
  芝芝一时词穷,两眼定定地瞪她。修竹雨晓得芝芝怪怨了,故意不看她,只去跟罗影说话。
  罗影嘴上跟修竹雨说着话,暗中一直注意着芝芝,见芝芝抓着一把拂尘,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榻上乱拍,像拍蚊子,其实什么也没拍,觉得再这么坐下去无趣,就起身告辞了。
  修竹雨送过罗影回头,望住芝芝笑道:“你这是干吗呀?”
  芝芝脸上一点没有笑:“不干么,我就是不喜欢她!”
  修竹雨坐下来:“你不了解她,其实她挺可怜的。”
  芝芝吃惊:“可怜?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怜什么?”
  “你看不到她脸上那么苍白吗?身体一直很不好。”
  “身体不好,有三哥关心,轮不到你问。你真是太菩萨心肠了!”
  修竹雨笑:“看你这嘴哟。明儿我跟蓝姨说,一定给你说个厉害的婆家!”
  芝芝脸一红,从椅子上跳起,举着粉拳追打嫂嫂:“二嫂真坏!我护着你,你还瞎说!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修竹雨笑着连退带挡,不住求饶。笑闹了一阵,俩人身子都软了,这才停下。
  在嫂嫂屋里又坐了坐,说了些闲话,芝芝就回秋桂轩了。进屋门,秋儿刚好从里面出来,俩人撞个满怀,芝芝揉着生痛的额头怪她:“你疯啦,这么雷打火烧的!”
  秋儿袖子挽着,两手张着,脸上红扑扑地说:“罗二奶奶要人送来几盆秋兰,可香啦!我正把它们往房里捧,走急了,没想到撞到小姐。”
  芝芝眼往屋里瞭了瞭,果然多了几盆兰花,撇撇嘴道:“就几盆兰花,又不是天宫仙葩,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秋儿见二小姐一副不屑的样子,不晓得咋回事,一时愣在那里。
  芝芝早饭后做了一首题为《思故乡》的诗,工楷抄录了正准备去请二嫂斧正,小月进来。芝芝问:“又什么事?”
  小月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好事!”
  “好事?什么好事?”
第30章 芝芝的婚事(2)
  小月手卷成小喇叭套到芝芝耳朵上:“知府家的刘公子请二小姐看戏!”
  芝芝扭脸盯住小月:“你是逗我玩?”
  小月一嘟嘴:“我怎么敢?不信你去问蓝姨!”
  芝芝立刻跟小月出来。
  蓝姨正坐在厚德堂,坐在对面的真是刘琪。刘琪放下盖碗茶,含笑起身招呼:“芝芝小姐金安。”
  芝芝叉手回礼:“公子吉祥。”
  蓝姨笑嘻嘻道:“二小姐真是好福气,刘公子今儿特地请你去看戏。我们家虽有戏班,可演的未必就是顶好,你跟刘公子去,看看人家戏怎么个热闹,也长长见识。”
  芝芝本来急吼吼的,可真让她跟刘公子一起去看戏,却有些怕,两眼不由望住蓝姨。
  “去就去吧,不碍的。”蓝姨说,把芝芝一直送到门口。
  没有坐家里的轿子,刘琪请芝芝坐上门口停的大轿。大轿两顶,轿帘上印着“知府”两个青黑大字。芝芝想,这是知府衙门的官轿呀,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好坐?站着不肯进。
  蓝姨吩咐秋儿:“扶小姐上轿。”
  芝芝愣愣怔怔被扶上轿。
  轿子晃了晃起身了。芝芝有些兴奋,把帘子拉开去。哇!前面怎么有人举着“回避”“肃静”牌?这不是官老爷出行的仪仗吗?我又不是官老爷,怎能有这么高的待遇?芝芝新奇极了,眼巴巴地往外看。街上熙熙攘攘,行人轿子来往不断,可只要她坐的大轿一到,人们远远就开始避让,有的干脆不走了,毕恭毕敬站在路边,等待大轿过去。芝芝看到一辆独轮车“咯吱咯吱”推过来,车上一边一只水桶,粗如牛腰,水装得满满流流,车夫脖子上担一副紧绷绷的车带,两手紧攥车把往前推,走过的石板路上,长长地滴着一串水印。芝芝听母亲说过,这是专为人家送水的水夫,他们将运河水一桶一桶推进城,送到街上要水的人家,每桶一块铜板。他们都是穷人,过一种很苦的日子。
  芝芝正七想八想,轿子突然停下了。
  到了?芝芝掀起轿帘张望。
  轿子停在大街上。好像是辕门桥。辕门桥是扬州一个热闹去处,街市韶秀,店铺林立。轿子怎么停在这?
  外面吵起来。大轿把人撞下了。真的把人撞下了!一车子瓜果枣子翻在路上。
  围了一圈人。被撞的人拦住轿子舞手扎脚不让走。着皂衣的衙役举起手中的“回避”“肃静”牌,把人往开赶。人们稍稍后退,仍不肯散。刘公子手摇扇子从轿里出来,扇面张在鼻端遮挡浮尘,不断朝人们挥手说话。太吵,说的什么芝芝一点听不到。刘公子说完,转身上轿。轿夫们拔下轿杠把人往开赶……干吗这样呢?轿杠把人打伤了怎么办?芝芝心里急。芝芝甚至想从大轿里下来对他们说不可以。可是芝芝做不到,因为轿杠挥舞了几下围观的人散开,轿子立刻上路了。
  因为这一连串的插曲,本来一直兴奋着的芝芝情绪开始变得低落。
  这轿子是知府大人的官轿,他刘公子怎么好享用?
  做官为民,知府里的衙役咋一个个凶神恶煞?
  刘公子刚才从轿里出来,对手下人说了些什么?
  什么街景都不再看,芝芝坐在轿里胡思乱想。
  轿子终于在一个高大门楼前停下。门头上一匾:“胡宅”。
  刘琪告诉芝芝,胡老爷也是盐商。
  胡老爷从里迎出,听刘琪说芝芝是康世泰康老爷家的二小姐,立刻笑容满面请到客堂,连喊丫环上茶!上最好最好的茶!
  芝芝有些拘谨。刘琪好像是这里的常客,进了门一直说话不断。见芝芝只是规规矩矩坐着,一点声音没有,就向胡老爷提出,他要跟小姐到后花园转转,转过了再回来喝茶。胡老爷说:“好,好,好。”把他们一直送到花园门口。
  芝芝发现,胡老爷家的后花园亭台也很多,精巧好看得很,并不比二哥的个园逊色多少。
  “在胡老爷家就跟到我家一样,大可不必紧张的。”刘琪紧傍左右,见芝芝心神不安略有些紧张,很体贴地笑道。
  “胡老爷不是本地人,他是从江西过来的,最初做的木材生意,是家父把他引到盐路上来的。”刘琪说。
  “看,看,这棵花开得多盛呀。是海棠?不,不,不对,是什么的?想不起来了。”
  刘琪说。
  “做盐的生意,一定要跟盐务衙门熟,不熟做不顺,做不大,这道理你父亲一定很清楚。不瞒你说,他胡老爷全靠家父给他铺路,否则他哪有今天的好光景。”刘琪说。
  “不着急,再到那边转转。那边有亭子,有小桥。在那小桥上可以看鱼。全是这么长的红鱼。胡老爷到了端午,总往我家送几条红鱼,图的吉利。”刘琪说。
  “再往前面转转。转过了吃饭,吃过饭看戏。胡老爷家的戏班很有名,从前盐政李大人待客,常跟胡老爷家借戏班。演得绝对好。据胡老爷说,光为了排一出《救风尘》,就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刘琪说。
  “你随意玩。不瞒你说,他胡老爷有时也找我帮忙呢。胡老爷对我非常好,我什么时候想过来看戏,说一声就行,绝对没事,你尽管放宽心。”刘琪说。
  “……”
  晚饭早早就吃了,客人就他们俩。芝芝愣愣怔怔接受安排坐到位上。芝芝晓得,这位置是席面上很尊贵的位置,坐下后还发现,她居然跟刘琪并排坐着,靠得很近。
  芝芝很不习惯,但芝芝没有办法,不得不忍着。相陪的有胡老爷、胡夫人,以及两位姨太太。芝芝与刘琪每人身后立两名丫环,一执壶,一司供馔。菜肴很丰盛,但芝芝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了一会儿,一些菜撤下去,又上来一批新菜,侍宴的丫环走花灯似的忙这忙那。胡夫人和两位姨太太轮番给芝芝搛菜,芝芝低头吃,都不很分得清吃的什么。刘琪居然很能喝酒,左一杯右一杯,杯里还没空下,又让侍宴丫环斟满,同时跟胡老爷不停说话。芝芝一开始还注意听,听了几句,觉得没意思,只感到耳边嗡嗡嗡,嗡嗡嗡,聒噪。
  芝芝被上来的一道醋熘鲈鱼吓一跳。呀,鲈鱼突然张开嘴了!鲈鱼都装在盘子里了,怎么还会张开嘴呢?芝芝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凝神再看,鱼嘴又张开,张得大大,隔半天慢慢闭上。芝芝汗毛竖起,手里筷子差点掉下。胡老爷显然看出了芝芝的紧张,解释说:“这是现杀现做,走一下油锅,淋上卤汁就上桌,张嘴翻眼是常事。唯其如此,才能保证肉质鲜嫩,美味可口呀。”
  芝芝头埋下去,坚决不再看那鱼盘。眼不看,可由不得脑子里不想。想鲈鱼。
  想一张一合的嘴和那白白瞪着的眼。想一群鸭子被赶上烧红的铁板,铁板上“嗤嗤”
  冒烟,鸭掌上的一块块嫩肉被粘下来。想一根竹片抽向活猪的脊背,一名厨役举着雪亮的刀子从猪背上剐下一片片嫩肉,微微跳动……
  牵来一只猴子。猴子眼睛很灵活,水汪汪的。芝芝的目光与猴子的目光碰上了,吓一跳。这哪是猴子的目光?分明就是人的目光,有思想,有情感,就差跟人说话了!
  猴子被纳入一只笼子。一只四周封闭得很牢固的铁笼。笼子顶部有两块活板,中间有洞。牵猴人将猴脖子往洞中一卡,合上机关,猴子立刻被固定死了。
  芝芝诧异。这是干什么?耍猴把戏芝芝看过,可不应该关在笼里呀。
  一个厨役过来。厨役走到笼子跟前,手里亮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猴子顶部转了转,又转了转,猴子天灵盖上的细毛落下,露出白白的一块头皮。
  天呀,这是干什么?
  刘琪微笑着对芝芝说:“胡老爷特别盛情,请我们吃猴脑,猴脑可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呀。”
  吃猴脑?把这活生生的猴子的脑子吃下去?芝芝眼前立刻出现猴子与她相碰的目光。芝芝怎么可能将它与一道美食联系到一起呢?芝芝有点坐立不安了。芝芝到这时才发现,就在刚才把猴子往笼里关的时候,侍宴丫环将一只火锅端上桌,火烧得旺旺的,火锅周围摆了十几只碟子,红的,白的,灰的,黑的,好像是各种名目的作料。
  就在这时,猴子在笼里挣扎起来,卡在板洞里的头拼命扭动,嘴张开,一声接一声尖叫。叫声像尖硬的钉子猛力划在玻璃上,十分刺心,又似一根细细的钢丝在空中飞。芝芝看不下这种恐怖的场面,低下头,双手将耳朵紧紧捂上。声音弱了些,但依然能清楚地听到,尖锐激烈,声嘶力竭,惶惶不可终日。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叫,餐厅里突然静下。空空洞洞的静。没有一点点声音。静得有点不真实。静得让人心虚胆怯摇摇晃晃。
  “好了,尝尝吧。”刘琪对她说。
  芝芝眼一直闭着。
  “你怎么啦?”刘琪微笑道。
  芝芝极不情愿地睁开眼。
  芝芝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精致小碗,碗里盛着一小勺像豆腐脑一样嫩嫩的雪白雪白的东西。
  刘琪说:“在火锅里轻轻涮一下,加点作料就可以吃。”
  芝芝“哇”的一下吐起来。
  ……
  终于结束了。
  终于离开了餐厅。
  芝芝脚步有点不稳,恍恍惚惚,仿佛做梦。
  接下来看戏。有专门的戏厅,很大很豪华,但芝芝并没有心情。戏就是刘琪说的《救风尘》,芝芝在家曾经看过,印象中是元代关汉卿写的,讲一个叫赵盼儿的女子为救遭难的妹妹与富家公子斗智斗勇的故事,是一出名剧。芝芝想,胡老爷为它花二十万两银子,一准请了海内一流的名角,唱念做打肯定天下独绝了。可等到开场才发现,这个《救风尘》根本不是那个《救风尘》,剧本是胡老爷请人新写的,说一个商人爱上一名艳妓,为了把她从青楼赎出,历尽周折,罄尽钱财,最后花好月圆,终成眷属。
  台上角儿的唱腔台容确实一流,但芝芝不喜欢这类戏,觉得内容俗烂,没有趣味,芝芝倒很想把关汉卿的《救风尘》再复习一遍。不好看也得坐着,这是礼貌规矩,但硬守着这规矩,芝芝不舒服不自在,别别扭扭,于是禁不住东张西望开小差。芝芝发现,刘琪看得挺专心,两眼一眨不眨盯着台上,嘴咧着,满是笑。有丫环不时过来,加茶,送香喷喷的巾帕。刘琪突然看得哈哈大笑,把芝芝吓一跳。刘琪笑得咳嗽起来,丫环立刻将痰盒漱盂捧到面前。胡老爷吩咐丫环拿一只引枕给刘琪歪靠着。刘琪目光一刻没离戏台,身子舒舒服服半躺着。
  芝芝有些坐不住了。
  “我想回去了。”芝芝终于忍不住道。
  刘琪没听到。
  芝芝又说一遍,声音比前一次大。
  刘琪茫然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想回去。”
  刘琪诧异:“回去?”
  芝芝点头。
  刘琪说:“忙什么呀,早呢,胡老爷还请我们吃消夜呢。想看别的,等一会儿再换。”
  芝芝坚持:“我想回去。”
  刘琪迟疑了一下小声道:“看完《救风尘》就回,好吗?”
  芝芝只得忍住。
  台上一直“咿咿呀呀”唱。芝芝想找点事想想,打打岔。她想起了猴子。猴子被卡住,猴子被剃发,猴子尖叫……不,不想这个,想别的。鱼。鱼没有死,鱼的嘴一张一合,鱼的眼睛是白的……不,不,也不想鱼,想老家。歙县的老家。夏天。老家的桑树。桑树的果子紫黑发亮,吃到嘴里甜甜的。山上尽是树,远远看过去凉浸浸让人舒服。山顶上是天。瓦蓝瓦蓝的天。白云一朵朵,轻轻地飘。叮叮咚咚的山泉。
  山泉流动像弹琴。水多清多亮呀,沿着草坡往山下跑,欢欢地跑,一路唱,一路笑……进来一个人,黑黑的看不到脸,到了胡老爷跟前弯下腰,黑糊糊的嘴脸凑到胡老爷耳边,说话声很小。不一会儿,人影儿退到一边,胡老爷起身前探,对坐在前面的刘琪说,康府来人接小姐了。
  芝芝听到心里一热,一准是蓝姨派人接她来了!
  刘琪对立在一旁的人说:“你要他们不必等,戏看过了,我把小姐送回去。”
  芝芝站起:“不,我就回去。”
  刘琪蹙眉:“还没结束呀。”
  “我这就回去。”芝芝已离开位置往外走了。
  胡老爷挽留:“看完戏,吃点消夜再走嘛。”
  芝芝什么也不说,直往外走。
  刘琪无限惋惜地望着芝芝,但他兴致正浓,不想离去,令台上暂停,打算送过芝芝回来再看。
  芝芝出了门,上轿。家里的轿子早在门口等着了。秋儿怕她凉,还带了一件披风。
  夜已很深,街上一盏盏明瓦风灯亮着。东圈门城楼上的更鼓一声声敲响,数一数,已是三更。
  放下轿帘,芝芝身子倚在皮靠背上,手抓着滑溜溜镶有玉石的把手,心里立刻有了一种踏实。
  芝芝一早来到母亲屋里,把刘公子的事说了。安静瓶含笑道:“好事嘛,你怎么想?”
  芝芝咕哝:“我还小,不想这事嘛。”
第31章 芝芝的婚事(3)
  “小?十六岁了,不小啦。告诉妈,到底怎么回事?”
  芝芝不语,低头撮弄裙边。
  “是不是不喜欢?”
  芝芝点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嘛。”
  “人家可是府学的廪生,父亲又是扬州知府。”
  “我不管,反正不喜欢。”
  “不喜欢不喜欢,那你为什么跟人家看戏?”
  “我想看,蓝姨又要我去。”
  “这就不对了,你既然不喜欢人家,就不应该去。”
  “就看了一下戏嘛,有什么大不了?”
  “瞎说,跟人家去,就表明喜欢人家。”
  “妈,我没这么说!”
  “可就这么个意思。”
  “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安静瓶摇摇头:“你这孩子,真是太任性了。”
  芝芝嘴嘟起来:“妈,我是说什么也不答应的。”
  “既然如此,那你赶紧找你爹去说。”
  “我不去,你替我说。”
  “不,你必须去。”
  “我不想去。我怕爹……”
  安静瓶想了想说:“那你去跟蓝姨说。”
  芝芝嘴一嘟:“干吗跟她说!”
  “这事是她张罗的,前前后后她最清楚。”
  “可她做不了主。”
  “但先要跟她说,让她心里有个数。知府家一来下小定,就不好办了。”
  “都下小定了?”
  “已拿走你的年庚帖子,要是没什么冲犯,下一步不是下小定吗?”
  “我害怕!”
  “赶紧去说。”
  “爹爹要是不答应呢?”
  安静瓶望住她:“那你就答应嘛。”
  芝芝急了:“妈,我不会答应的!”
  “一定要你答应呢?”
  “不可能,我怎么也不会答应的!”
  安静瓶目光柔柔地对着芝芝,宽缓道:“好了,我晓得了。等你爹回来,我尽量替你跟他说。”
  芝芝搂住母亲,甜甜地笑了。
  芝芝没按母亲说的去找蓝姨,而是找了大哥。芝芝知道在自己的婚事上蓝姨用心很多,尤其昨天在胡老爷家看戏迟了,蓝姨心里惦着派人去接,让芝芝深受感动,但芝芝想来想去,还是不愿去找蓝姨。芝芝不喜欢这个人,正如不喜欢罗影,这种情绪日久天长,积淀在心,没法改变。在芝芝想象中,如果找蓝姨,简直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相反跟大哥,虽不像三哥那样亲密无间,但觉得踏实可靠,容易贴心。
  走在火巷里,芝芝碰到花大叔。花大叔肩上挑着两盆腊梅,梅枝上孕了许多娇黄娇黄的花朵,准备往前厅里送。摆在往日,芝芝一准拦住花大叔,跟他逗一会儿,闹一会儿,甚至还扯扯他花白的胡子,可今儿不行,今儿芝芝心里有事。芝芝在巷道边上站下,冲他撅撅嘴,翻翻眼,笑笑,就让花大叔过去了。
  巧得很,大哥正跟二哥坐在春晖堂说话。芝芝叫过他们,在靠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下。转眼间,丫环把茶送来,芝芝不要喝茶,留神着大哥二哥说话。原来过了年父亲要带戏班进京祝寿,大哥跟二哥商量随行需带哪些贺礼。芝芝觉得一点没意思,想到里面转转。可想到大嫂人虽厚道,但整天闷闷不乐,而那个郑玉娥,虽说见过,但毕竟不熟,就没进去。
  守诚见芝芝转东转西坐不住,就问有什么事?芝芝望二哥一眼,心想,这事最好别给他听到,就说:“有是有,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吧。”
  守信手里转动着西洋美女鼻烟壶,盯住芝芝笑道:“什么了不起道的事呀,害怕让我听到?”
  芝芝辩解:“谁怕你听啦?我是看你们在说正事,怕影响你们。”
  守信嘻嘻笑:“这么懂事,真是好孩子呀。”头一歪,“说说,让我听听。”
  芝芝心想,说说就说说,纸反正包不住火,早晚都会晓得的,就望住大哥说:“爹爹给我说了一门亲,我想请大哥去跟爹爹说,我不答应。”
  守信瞪眼叫起来:“你说什么?你居然不答应?”
  芝芝冲二哥翻了翻眼:“不答应,怎么啦?”
  守信手指芝芝,对守诚惊诧道:“你看她,是不是昏了头了?这么好的亲事居然不答应?”见守诚不言语,脸又转向芝芝,“不是我说你,你真是太不懂事了。那是什么人家?知府大人家,全扬州的三大户之一!三大户你知道吗?盐政、盐运使、知府。它们是扬州的三尊菩萨,三大祖宗呀。只要进了知府家的门,日后保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己享福不说,哥哥我没准儿还能沾上不少光呢。这真是踏破铁鞋也难找寻的好亲事,天下女孩子只恨遇不上,遇上了,没一个不烧高香磕响头呀。你居然不答应?真昏了头啦!”
  芝芝被守信说得满肚子不高兴,鼓着嘴说:“你觉得好你去,我不要你这么说我!”
  守信再一次手指芝芝对守诚道:“你看看,这说的什么话?什么话?”
  芝芝冲他:“外国话!”
  守信嬉皮笑脸望住芝芝,声音细溜溜:“这么凶?有种去跟父亲说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害怕了?不敢了?”
  芝芝脸蛋红涨起来,眼泪鼓鼓道:“我就跟爹说!不要你管!你走!你走!你走……”
  守信坐不下去,就势起身道:“好,我走,我走,我不管,你哭鼻子求我也不管,好了吧?大哥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跟大哥说吧!——大哥,我回了。”
  守诚抬头道:“等等,我还有句话。父亲进京送的寿礼,我想可以跟年礼一道办。
  年就要到了,该准备着给各大衙门送规礼了,盐政阿里得克又是新上任的,这事半点儿不能马虎。”
  “知道了。”守信应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静下,守诚目光转到妹妹脸上。
  “到底为什么?”守诚问。
  芝芝声音不高但很执拗地咕哝:“不为什么,就是不想答应!”
  守诚端着烟锅,吐出一口烟:“不为什么,又不答应,这就不对了。”
  “我不喜欢他!”
  “人家哪儿不好?”
  芝芝低头盯着脚下方砖,不语。
  “说话呀。”守诚催促。
  芝芝抬头眼巴巴地望住守诚:“反正他没一样让我看得顺眼。哥,我求你了!”
  守诚点起一锅子烟,咕噜咕噜吸一口:“你没跟妈说吗?”
  “说了。她要我找蓝姨,我不想找她。”
  守诚想了想说:“好吧,我代你说说看。只怕父亲……”
  “爹逼我我也不答应,肯定的!”
  守诚望住芝芝,轻轻一声叹。
  芝芝后来知道,大哥当天就找父亲谈了。芝芝晓得大哥不赞成自己的做法,但他却去为她说情,觉得大哥真太好了。大哥谈的经过芝芝不可能知道,但芝芝估计绝不可能一帆风顺。芝芝心里烦呀。芝芝躲到书房里看书,看不进去。天要下雪,窗外西北风呼呼地刮,檐口的铁马时不时发出令人心烦的怪响。芝芝坐卧不安,时刻担心着父亲对她大发雷霆。
  晚饭前,父亲召芝芝了。来传话的是小月。小月走进门,手里抓一把红油纸伞,轻轻抖着伞面上沾着的雪花。芝芝一刻儿不敢耽搁,跟小月往外走。
  这年天冷得早,才冬月半就下雪了。路面白了,花窗上,台阶上,假山石上,天井里的花木上,雪一点一点往起积,越积越厚。芝芝很喜欢下雪,芝芝在歙县老家时,逢到下雪就往外跑,扬脸张臂,张大嘴巴,让那轻盈白洁的雪花飘入口中。可此刻芝芝没心情去做这些,只是往天上看了看,就又埋头往前走了。
  康世泰与蓝姨在书房里等着芝芝。父亲的脸板板的白,跟平常比明显有些两样。
  芝芝叫了一声爹,然后又叫蓝姨。康世泰没有应。书房里显得特别静,静得让人窒闷。
  蓝姨见芝芝惶惶恐恐站着,招呼她到火盆边坐,问她,从外面过来,身上挺冷吧?芝芝因父亲不发话,仍不敢坐。
  康世泰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像窗外天空一样阴沉:“坐什么坐?就站着吧。”
  芝芝心开始收紧。
  “说话呀。”康世泰催促。
  芝芝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
  蓝姨含笑道:“没事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对你爹说。”
  书房里陷入一种令人难熬的岑寂,隔一层窗,雪在外面簌簌地落。
  “说呀。”康世泰声音明显变高了。
  芝芝鼓了鼓勇气,抬头道:“爹,女儿不孝,女儿让您生气了。可是爹,求您了,别气,听我说几句,好吗?爹喜欢我,我晓得。爹让三哥把我从老家接到扬州,一开始我不晓得为什么,常跟妈闹着回老家。直到妈告诉我,说爹接我来是要给我找婆家,才晓得怎么回事。我晓得,爹这么做完全为我好,希望我留在扬州。我也想了,留在扬州,就可以跟爹靠近,跟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姐姐靠近,确实是好。芝芝身为女儿家,不能像大哥二哥三哥那样为爹做事,帮爹分忧解难,就应处处听爹的话,多多孝顺才是。爹爹盐务上的事那么忙,还一直把我的终身大事摆在心上,费了许多神,事到如今,我应该十分感恩,十分高兴,绝对服从才是。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要说这是知府大人家,就是一个很一般的人家,我也应该……”芝芝语速较快,可说到后面声音变小,渐渐慢下,因为芝芝发现爹爹的脸越来越板,越来越难看。
  “说呀。”康世泰扭头催促。
  芝芝不敢看父亲的脸,声音变得哆嗦起来:“爹,我不敢说,我说了你会……”
  康世泰瞪起眼:“不敢说?那我代你说,你是存心想惹我生气,毁掉这门婚是不是?”
  “不,不,爹,我不是存心,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
  “我不喜欢他……”
  康世泰声音一下高八度:“不喜欢?小猫小狗的,才认识几天,就晓得喜欢不喜欢啦?”
  芝芝眼里鼓起泪:“爹,我真的不喜欢!”
  康世泰一拍书桌:“你懂得什么喜欢不喜欢!告诉你,这事铁板上钉钉,由不了你!”
  芝芝望住父亲,眼泪下来了。
  蓝姨见状,温雅地劝康世泰:“孩子胆小,你好好说,别这么高声大嗓的。”一边递巾子给芝芝拭泪。
  康世泰摇摇头,恨道:“你让她回吧,我没精神跟她磨嘴费牙!”
  芝芝站着不动。
  蓝姨对芝芝说:“你爹让你回,你就先回吧,回去好好想想,都是为你好。
  芝芝还是站着不动。
  康世泰扭头叱责:“怎么啦?”
  芝芝脸对墙,一字一顿道:“我肯定不嫁给他。”
  康世泰嗓门儿升到八丈高:“你说什么?”
  “不嫁给他,死也不嫁给他!”
  “叭!”康世泰手里茶壶掼到地上,“混账东西,想翻天了!”
  芝芝僵僵地站着。紫砂片狼藉四溅,浮着茶叶的茶水顺着地板乱流,一直流到芝芝脚边。
  芝芝突然哭起来。
  呜呜呜,芝芝哭出了声。
  芝芝从父亲书房跑出,头不抬,哭着一直往秋桂轩跑。
  早上,芝芝昏昏沉沉被院里说话声吵醒,揉开惺忪的眼,发现房间里亮晃晃,天窗上尽堆着雪,南边对着院子的窗口,有白亮亮的雪光映进来。细细听,母亲在院里跟扫雪的女佣说话。扫帚落在砖石甬道上“喳啦喳啦”响。不一会儿,门帘掀动,母亲进来。
  “今儿咋起这么迟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女孩子家该早点起身才是。”母亲走到雕花红床前,望着芝芝说。
  芝芝锦被往紧里裹裹,只将一张红扑扑的脸露在外面,盯着母亲娇嗔:“人家昨晚睡迟了,平时不这样的。”
  秋儿将手炉捧给安静瓶,安静瓶笑道:“我没这么娇嫩,用不着。这雪地里一路走过来,身上正发热呢。”一边将白狐大氅往下脱。秋儿帮她褪下袖子,将大氅挂上衣架。
  安静瓶对秋儿说:“你去吧,我跟芝芝说一会儿话,有事叫你。”
  秋儿应了一声,退下去。
  芝芝拥着被子想往起坐,安静瓶说:“你躺好,别冻着。”芝芝只得又往回缩。
  青铜猊足大火炉里炭都白了,只剩一点儿红火,安静瓶用火钳从炭盒里夹了两块木炭放到火上。木炭是福建乌金炭,质轻,黑亮,烧起来没有一丝烟尘,火力特旺,是木炭中最好的一种,除了宫里,稍平常一点的官商之家都舍不得用。乌金炭转眼烧着了,红亮亮,喷出热气,安静瓶用炉铲将炭火控制好,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芝芝有点等不及了,叫道:“妈,你说话呀。”
  安静瓶放下炉铲,在女儿床边坐下:“怎么,着急了?”
  “怎么能不急?都急死了!爹爹对我发大火!”
  “你拗着他,他当然发大火。”
  “那怎么办呢?我这一夜都没睡好!”
  安静瓶微笑:“没睡好就睡懒觉?”
  “嗯。”
  安静瓶给她掖掖被角:“好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芝芝眼瞪大:“什么没事了?”
  “昨晚你爹到我那边,我都跟他说了。”
  “爹答应了?”
  “很不乐意,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要不是天冷,芝芝真想一下跃起,扑到母亲怀里!
  芝芝兴奋得脸蛋通红,娇娇地说:“妈,我还想回老家!”
  安静瓶望着芝芝:“这怎么行呢?要晓得,你是要在扬州安家的呀。”
  芝芝嘴一嘟:“可我不喜欢扬州,我喜欢歙县!”
  女儿的这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可安静瓶微笑着摇摇头:“这,你爹大概不会答应。”
  “为什么?我们在歙县不是挺好吗?”
  安静瓶想,芝芝到底是她带大的,真是太像她了。
  “好吗,妈?”
  安静瓶没答应,但在心里想,怎么不好呢?妈其实早想回去了。
  “你跟爹说说好吗?”
  安静瓶充满慈爱地望住女儿。
  “你说话呀,妈!”
  “好,好,我答应你,跟你爹说。”
第32章 康世明的失望(1)
  到了腊月底,转眼就要过年了。
  赶雪后天晴好天气,大家小户都在忙洗涤,绳子横一道竖一道拉起来,被褥床单窗帘衣褂晾满了,到处花花绿绿飘动,空气中一股肥皂与皂角的味儿,让人闻了舒服,兴奋。太阳好,没有晒透的咸货又拿出来晒了:咸肉、咸鱼、咸鸡、咸鸭、咸猪头、咸脚爪、咸狗腿、咸兔子……东关街、大东门街、彩衣街、翠花街、教场街、辕门桥、蒋家桥,平常人流不断,这如今越发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没一家店铺里没有顾客,你前脚出门,后面又有人兴冲冲进来。细看去,最忙碌的要数绸缎庄、成衣铺、南北货行、金银首饰店、烟花香烛店、茶食店。每家店里人涌涌的,声音嘈杂,人头上接钱。茶食店的茶食全是新做的,桃酥、麻饼、京果、花生糖、芝麻糖、焦切片、京果粉,五花八门,各式各样,香味飘了一条街。街上一下多出许多临时摊子,卖绒花的,卖柿饼的,卖门神挂落的,代写春联的。春联挂落鲜亮红火,一阵风吹来,红红绿绿飘动,越发把年的气氛烘托到极致。街上人没有空手的,手里提的,肩上背的,篮里挎的,筐里挑的,大车小车上装载的,都是各种各样年货。冬季天亮迟,掌柜晓得来得早的顾客已在门口等了,早早让伙计将各种货物满满当当堆上货架,时辰一到,立刻开门。到了晚上打烊时间,想关门还关不上,总有三三两两的顾客挤进来,一边看货一边打招呼:“得罪了,占用你们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也不讨价还价,将要买的货物一样一样往篮筐里纳。天黑透了,街头巷尾时不时火光一闪,“嘭”的一声巨响,一阵阵炸炒米、炸玉米、炸蚕豆的香味飘过来,甜甜的,浓浓的,一直钻到人心里,让人觉得这就是“年”味儿!再看看那些豪门大宅,一盏盏红鲜鲜、亮堂堂的大灯笼挂出来,早已是“总把新桃换旧符”了。
  自进入腊月门,康府大院里的斗香就一日不停地燎起来,府里上下人等一天比一天忙碌了。
  商总们手下各有一批散户,散户们全靠商总拨给盐引行盐,因此每到年根,要到商总那里感恩道谢,奉送年礼,以求来年继续关照。康世泰手下散户本来就多,杭浚睿被罚没的十万引额归于他后,人数一下又多出好些。康世泰知道自己在扬州盐商中的地位,深明炙手可热的危害,因此这段日子特别内敛低调,凡事平和处置,不作半点张扬。张盐商来了,他陪张盐商说话;李盐商上门,他请李盐商喝茶;黄盐商造访,他陪黄盐商寒暄,即使上门的是属一名“疲商”①1,也待之以礼,毫不怠慢。
  这些天翟奎忙坏了。散户们送年礼,多的车拉,少的担挑。后院有预备的库房,往年都够用,但今年嫌小,东西多得摆不下,于是把旁边两间杂物房收拾出来使用。
  礼收下,要一样一样登记造册,送到厚德堂给老爷过目。康世泰接过簿册,戴上老花眼镜,一条一款往下看:
  程式如糜子二十担,谷二十担,羊三十口,大狼皮二十张,山西米酒四十坛。
  黄惟俨驴肉一百斤,雉鸡四十只,野兔五十只,狐皮二十张,陕西红枣二十筐。
  陶逸铭香糁米二十担,香糯米二十担,香芋六担,龟五十只,鳖五十只,活鱼若干,湖南红椒四筐。
  鲁一超水牛肉二百斤,鸡鹅鸭各一百只,狗肉一百斤,山东雪梨二十筐。
  徐景琛燕窝灵芝各四包,木耳笋干香菇各二十包,猴子十只,鹿十只,徽州纸墨十箱。
  白春海参五十斤,熊蹯五十对,鲍鱼一百斤,蟹十蒲包,活虾十桶,宝应烟花醉二十坛。
  ……
  康世泰将册子还给翟奎,摇头感叹:“干吗这么大动干戈呀,你看是不是给他们回一些礼?”
  翟奎盯住康世泰:“回礼?有这样的先例吗?”
  “可都这么收下,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翟奎猜度着他的心意说:“老爷这么想,足见老爷菩萨心肠,不过依奴才之见,他们全靠老爷的照顾才有今日,送这点礼只是表表心意,要说对老爷的感激,即使搬一座金山银山来,都不算多。老爷您要是对他们回礼,他们会受之不起,惶恐不安,相反您把它们收下,他们反而心里踏实,开心无比。再有一条,老爷您如今是扬州盐商中的一杆大旗,您的一举一动,都在给大家做样子。你给散户回礼了,叫其他商总怎么办?回,他们可能不愿意;不回,有你这面镜子照着,他们脸上又觉得尴尬。因此,依奴才之见,不回为佳。”
  翟奎说的这些康世泰早想到了,只是觉得由自己说出不妥,翟奎说,恰到好处,于是故作沉吟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就依你的,不回吧。”
  年前,康府要给扬州五大户,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送规礼,一个不能少,这是打康熙爷那时传下的规矩。规礼都是银子,送多送少没有定数,商总们各自掂量着办,原则精神一个,尽量往多里送。这事虽然每年都做,已有定式,但康世泰从来不敢马虎,每次都要将送到各户的银两反复斟酌,一一写到纸上:
  盐政衙门五万。
  运司衙门六万。
  知府衙门四万。
  江都县两万。
  甘泉县一万。
  康世泰写好,令侍童招来守诚、守信,将单子交给他们。
  守信看了说:“以孩儿之见,今年可以放个量,来个大手笔,盐政衙门与运使衙门,各给八万!”
  康世泰微笑:“八万?我本来考虑十万呢。可这样太张扬了,会有副作用。还是跟过去一样好,稳妥,保险。况且,来日方长嘛,我们想有所表示,随时可以进行,不一定赶这个热闹。”
  守信觉得很有道理,暗暗敬服父亲的老到。
  五大户的规礼是弟兄俩分头送,守诚送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剩余的都由守信去办。康世泰作如此安排,是觉得老大做这种事比老二让他放心。
  送完规礼,紧接着就是二十四送灶了。送灶第二天,家祠打开,合宅祭祖。再接下来,腊八,除夕,年就直接顶到鼻尖了。
  过年这几天,康府每日肉山酒海,水陆八珍,丝竹之声盈耳,艳舞清歌不歇,这里那里,到处摇红舞翠,笑语喧阗。安静瓶虽说不喜欢这份热闹,但被儿女们一趟趟请出,作古正经地坐在康世泰旁边受拜礼,也没办法。
  过了初五,康世泰跟家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今儿张商总请喝酒,明儿李盐商邀看戏,请帖一份份送来,赶早的不是提前一天两天,而是三四天前就预约了。这情形往年也有,只是远没今年稠密热闹。当此之时,康世泰觉得一点不能摆架子,人家请,是尊重,是敬服,想跟你套近乎,不好不去,不能不去。不去,让人家有想法,以后生意场上彼此不方便。不仅要去,而且一个不能推,去一家不去一家,话传出去不好听。康世泰跟过去不同了,他觉得以他目前的身份,处处都应求一个稳健、妥帖,天衣无缝。只是他也年近花甲了,这么不断地应酬下来,实在有些累,回到家往下一躺,身子就不想动。
  “明儿张老爷家就不要去了。”蓝姨给他捶着腿说。
  康世泰说:“不,要去的。”
  “天天这么喝酒,我怕你吃不消。”
  “我喝得少,没事的。”
  “可您每趟回来,都不曾少喝过。”
  “也是,高兴呀。”康世泰眼皮打架,很快睡着了。
  蓝姨停住手里的美人锤,轻轻给他盖上白狐毯。
  又下雪了,街上白花花的。一顶大轿从康府高门楼里出来。站在门口两手抄在袖筒里的黄精想,这是老爷的专轿,这么大冷的天,老爷上哪儿去呀?
  出了东圈门,经运司街、大东门街,轿子进了盐政衙门的大门。
  规礼早送过了,但康世泰考虑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虽看在圣上爷的面上对他十分关照,但毕竟不同于卢亲家,而眼下春节,正是一个进一步融洽关系的极好良机。
  康世泰选择这么个风雪寒天出门,自有他的道理。这如今他在扬州举足轻重,一言一行都是众商关注的焦点,今儿你哪怕什么事也没做,只在大街上走一圈,那一道道目光也会从这扇窗那道门里伸出,紧紧盯住你,聚向你,抓牢你,心里同时不住琢磨:康商总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从这里走?准备上哪儿去?这世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想当凤头,可真当了凤头又成了坏事,从此以后你的事情就很难掩藏,即使一粒芝麻屑,都会被大家伙儿搬到阳光下抖落开来研究一番!
  可是去拜访阿大人,康世泰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会说许多闲话。
  正月头上,又逢雪天,阿里得克正抱着银暖壶赋闲衙斋,忽见康商总冒雪而来,很是意外。
  “冰天雪地的,康商总驾到敝衙,真没想到呀。”阿里得克客气地迎出,请康世泰到里面就座。
  康世泰告了座,道:“雪天寂寞,想到阿大人平常公务繁冗,宵衣旰食,这一会儿正月头没多少事,所以过来看望看望。”
  阿里得克白胖胖的脸上堆着笑:“康商总如此想着本官,真是太谢谢了。”
  寒暄了一番,康世泰觉得机会到了,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两张银票,先将一张递上前去:“这张是阿大人寄顿在敝号的,按三分取息,本息合起来十八万七千六百两,请阿大人收下。”
  阿里得克微笑着接过:“这么急干什么,就放在你那里嘛。”
  康世泰说:“大人如想继续放在敝号,当然可以,到明年本息一并结算,不会有一点问题。”
  阿里得克满意道:“好,很好,就继续放在宝号吧。”
  康世泰又将一张银票递上前去。阿里得克诧异:“康商总这是干什么?”
  康世泰笑道:“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
  阿里得克婉谢:“不必了,规礼令郎早已送来啦。”
  康世泰解释:“规礼是规礼,这是另一码事。过去这一年,在下承蒙阿大人垂爱,盐路畅顺,赢利颇多,在下万分感激。些微之礼,聊表寸心,万望阿大人笑纳。”
  阿里得克搁下银暖壶,接过银票看了看,一共五万,丢下问:“现在盐引是什么行情?”
  康世泰答:“大约一两银子十引。”
  阿里得克默默算计了一会儿自语:“十引一两,百引十两,千引百两……十万引就是万两,这还仅仅是引价,并不包括行销上的获利。”
  “阿大人洞幽察微,所言极是。”
  阿里得克晃着肥硕的脑袋,含笑不语。
  康世泰道:“阿大人惠赐康某十万引额,康某感激万分,永世不忘。这五万银票是属区区小数,不成敬意,大人权且收下,来日康某还当厚报!”
  阿里得克含笑道:“杭浚睿被罚没的二十万引额,当时多少双眼睛盯着呀。你来求,他来找,托人情,通关系,盐政衙门的门槛都被踏烂了,可本官就是不松口。”
  “在下知道。不是阿大人惠顾,八辈子也轮不到康某呀。”
  阿里得克将银票递回:“本官目前不短钱用,这五万给了本官全成死钱,还是寄顿在你那里吧。”
  康世泰朗声道:“阿大人如此抬爱,在下十分高兴。年息仍取三分如何?”
  阿里得克道:“三分太高了吧。圣上的帑银放在你手里取的两分,这五万就取两分吧。”
  “不高不高,就三分。”
  二月头的一天,康世明来到扬州。
  康世明是康世泰的胞弟,比康世泰将近小十岁,高大清朗,剑眉俊目,目光炯炯。
  仕途上,兄弟俩走的不是一条路。康世泰身为长子,与父亲一同肩负着家庭的重担,当年科举落榜,立刻改弦更张,走上了经商发家之路。弟弟康世明则凭借父兄坚实有力的支撑,静心苦读,一举高中,先放了一任知县,后被点入京城理藩院任主事,官居六品,专理外国商务。两年前因犯事获罪,被削职为民,流放边地。刑满南返后,兄弟相聚,康世泰高兴异常,只希望唯一的胞弟从此定居扬州,与他一同投身盐业。
  康世明深知哥哥的心意,哥哥想的是,弟弟虽说沦落遭难,但毕竟举人出身,饱读经书,尤其京官中不乏熟人同窗,好友同道,足以做成大事。古语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凭着哥哥雄厚的资本和他在京城足够的关系,一旦联手,完全可以在两淮地区创下一片辉煌事业。可令康世泰大失所望的是,弟弟竟不愿走这条金光大道。
  进康府,康世明首先叩见兄长,然后至后院拜望嫂嫂安静瓶。康世明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在桐城书院读书时,每至节令转换,大小节日,嫂嫂总是托人给他送衣送物,捎带吃的,关爱备至一如母亲。
  看望过嫂嫂,康世明顺带拐进蓝姨房中,向蓝姨问好。
  当晚,康府的吉庆堂打开,阖家团聚,整个晚宴热热闹闹,如同过年。
  康世明真正坐下来跟哥哥谈话,是在第二天。
  喝着茶,康世明不时回答哥哥的询问:天津的情况,广州的情况,厦门的情况,南京的情况……康世明在讲述见闻感受时,心里有一种兴奋,一种勃动。那沿海之城随着洋人商船的进入,出现了好些内地从未见过的商品,洋人开了好些店,实在新鲜有趣极了。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康世泰打断他。
  康世明答:“最近打算去一趟广州。那边有几个洋人朋友,我想过去试做点生意。”
  “做洋人的生意?”
  “不全是,都想试试。”
  “这两年,英、荷夷人不断向我们销售鸦片,骗国人银子。”
  “也不能一概而论,鸦片之外,也有很多好东西,比如你这窗上的玻璃,不就是人家的?”
  康世泰沉吟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朝廷对洋人到底什么态度,你务必要搞搞清楚。”
  “早清楚了。”
  “可以做生意?”
  “可以,关键看怎么做。”
  康世泰摇摇头:“就怕不保险。我好像在卢大人那里看到过一份邸报,上面有对英夷很强烈的诋毁。”
  “可当今广州成了通商口岸,并设有十三行,皇上的态度很明朗。”
  康世泰不再言语,望着远处。
  康世明注意到哥哥脸上的表情,停了停说:“我知道,你是希望我跟你一起做盐的生意。”
  康世泰目光收回道:“说实在,我看你回来非常高兴,以为你回心转意了。”
  “哥,我很想自己试一试。”
  “试一试,有多少风险?这里明明放着一条黄金大道,只要在上面好好走,保你前程如锦,你却不要。”
  康世明低下头:“哥哥说这话真让我惭愧,哥嫂曾为我付出很多,这如今,我应听哥哥的话才是,可我却这般辜负哥哥。”
  康世泰突然有些激动:“我康某发展至今,虽不敢说摘盐业之牛耳,但在两淮地区也算一言九鼎。说实话,哥哥希望你加盟,实在是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一个行业比这盐的生意更一本万利。你只要手握一大笔盐引,就等于获取了一座金矿,永远地财源滚滚,纵然整天躺在家里,也会大富大贵。你说说,这世上有哪个行业哪种生意抵得上它?”
  康世明微笑道:“哥哥说的我懂。哥哥这么一讲,弟弟本想对哥哥说的话倒不好说了。”
  康世泰一愣,盯着弟弟道:“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想劝哥哥做盐的同时,再辟一条新路,做点别的生意。”
  “什么生意?”
  “茶。”
  康世泰微笑着摇头:“这怎么可能?”
  康世明解释:“是这样,最近我接触了好些西洋商人,发现他们对中国茶叶特感兴趣,大量收购,利润颇丰。我想,老家歙县山冈坡地多,家里本来又有两片茶园,哥哥如果做一笔投资,买下几座山,栽上茶树,雇人好好经营,要不了三年五载,保管财源滚滚。”
  康世泰问:“你这趟回来就为这?”
  “对。”
  康世泰再一次摇头:“轻车熟路不走,却去另辟蹊径冒风险,我不感兴趣。”
  康世明恳切道:“你先别轻易否定,我劝你再仔细想想,这绝对是一项颇具潜力、前景辉煌的投资。”
  “对不起,我不想跟洋人打交道。”
  “洋人经商也是讲诚信的。”
  “刚才我说了,我有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愿再去冒险。”
  “冒险?不错,也许是有些冒险,可你也不能永远满足于现状呀?”
  康世泰笑起来:“为什么不满足?圣上对扬州盐商如此青睐,给我们如此优惠的政策,我们凭什么不满足?我满足得很!”
  康世明摇摇头,一时无话。
  康世泰望着弟弟:“这样吧,你既然热衷此事,不妨回老家一试。那几十亩山地你可以把它们全栽上茶树,如果不够需要买地,银子我出。”
  康世明苦笑笑:“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前我并没有自己做这个项目的计划,我在广州有好些事要做。我这趟回来,实在是觉得茶的生意好,想劝哥哥试一试。”
第33章 康世明的失望(2)
  康世泰再一次表明态度:“我不会做的,这盐的生意,已让我心满意足,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它更让人开心的生意了。”
  康世明无奈地摇摇头,结束了与哥哥的谈话。
  康世明想去看看侄儿侄女们。
  走进秋桂轩,芝芝正跟舒媛在琴房学琴。康世明要芝芝继续弹,说他没事,随便过来走走的。芝芝听叔叔这么说,就坐下来继续弹,舒媛也跟着在琴旁坐下,时不时校正一下妹妹的指法。
  康世明很少有闲情品琴,此刻听来觉得十分有趣。康世明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自己的两个侄女,联想到她们的身世遭遇,只觉得俩人太不一样了。一个幽怨,闭锁,闷闷不乐,一个热情,活泼,充满欢笑;一个像白菊,虽娇艳美丽,但清秋霜重,总有几分落寞,几分冷寂,一个像牡丹,不仅姹紫嫣红,而且周边蜂飞蝶舞,众芳环绕;一个是李清照的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个是翠柳黄鹂芳洲,杏花春雨江南……
  坐了一会儿,就准备出来了。
  “叔,你怎么走啦?我还没有弹完呢!”芝芝扭头叫道。
  康世明笑着摆摆手:“弹得很好,继续弹。我去你大哥那儿转转。”
  经过一个庭院,再过一条火巷,这就到了守诚的春熙堂。春熙堂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往里走,碰到丫环了。丫环不认识康世明,先是毕恭毕敬望着,接着身子一缩,进了里屋。
  大侄媳迎出来,康世明记得她的名字,叫陈碧水。两年不见,怎变得脸黄黄的,憔悴不堪?陈碧水见是家叔,连忙请到里面坐。康世明见大侄媳身后影子似的跟着一个女子,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装束打扮,应是守诚的侧室。看得出,俩人关系很融洽,只是脸上明显都藏着一种悲戚,给人以秋风萧瑟之感。
  康世明问:“守诚呢?”
  陈碧水神情涩涩地回答:“在书房。”
  康世明由丫环引着,往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门,康世明吃了一惊。屋里窗户关着,烟雾腾腾,守诚一个人坐在里面吸烟。烟雾丝丝缕缕聚在空中,浓浓的像一片灰云。康世明走过去打开窗扇。窗外是二月明媚的春光,回头看看屋里——不,不仅屋里,还包括默默吸烟的守诚,它们与这时令,与这春光,尤其窗外的夭桃翠柳,相距多么遥远呀。
  呷着丫环沏来的茶,闲聊之中,康世明越发感觉到守诚精神的颓唐。守诚今年应该三十五岁左右,可他脑门上几条抬头纹已成了犁沟,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像有五十岁。
  聊呀聊,康世明终于明白了一切的根源:孩子。
  “有没有看过郎中?”康世明问。
  “郎中?没有。”
  “应该好好看看嘛。”
  守诚苦苦一笑,额上的抬头纹深现出来:“这事都靠打卦算命,哪有找郎中的?”
  康世明摇头:“你说得不对,应该请郎中看看。”
  守诚望住叔叔,茫然不解。
  康世明说:“如果是洋郎中更好。”
  守诚越发茫然。
  “这里离广州太远,要不然,叔叔可以替你请一个过来。”
  从守诚屋里出来,又去看守慧。
  一进院门,康世明就被满眼的兰花吸引住了。景象奇了,五花八门各种品种的兰花,不光天井里摆着,回廊下也一盆挨一盆,摆成一条龙。客厅里也全是,围着落地罩先摆成两个半圆,然后向后屋延伸。整个院里暗香浮动,清新朗润。
  康世明被丫环带进春煦堂。修竹雨与一个年纪很轻的大肚子女子正坐着说话,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站在旁边做游戏。修竹雨见叔叔进来,连忙起身施礼,介绍罗影。
  康世明望望慧儿的这位新奶奶,心想,这倒是个极清丽极雅致的美人。
  小孩玩的是解套环,小脸白白嫩嫩,模样儿像守慧,极儒雅天真,康世明问修竹雨:
  “我这小侄孙叫什么?”
  修竹雨笑答:“继书。”
  “‘诗书继世长’,对对对,想起来了。”康世明抬手在继书的小鼻梁上轻刮了一下,转脸问,“慧儿呢?”
  修竹雨一时茫然,转脸望住罗影问:“他跟你说了吗?”
  罗影目光从修竹雨脸上移开,望住康世明回道:“他到平山堂去了。”
  康世明很喜欢守慧,守慧小时候在老家,他常抱他玩。这些年虽见得少,但到了一起,叔侄俩总有说不完的话。在这个大家里,就守慧与他的心贴得最紧。
  康世明问:“他是去拜佛?”
  罗影回答:“不,是参加一个诗文活动。”
  康世明十分向往:“一帮文人雅士,品茶,吟诗,观赏美景,很热闹的。都有哪些名士?”
  罗影目光转向修竹雨:“今天是你舅舅卢大人主持。杭世骏跟你舅舅一向交好,从杭州过来了,你舅舅让守慧约请了袁枚、姚鼐、厉鹗、郑板桥、金农、吴敬梓、沈三白,好多人呢。”
  康世明感叹:“真是神仙的日子,令人羡慕呀。”随即目光转向修竹雨:“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不去开开眼界?”
  修竹雨嘴角浮出尴尬的笑意。罗影感觉到了修竹雨的尴尬,心里想,修姐姐不知道,慧儿本来要带我去的,只因这两日连续失眠,老毛病复发,尤其是腆着大肚子不方便,就没去成,修姐姐要是知道了,一定更不好过。
  从春晖堂出来,康世明让轿房安排了一顶轿子,一路坐着来到守信府上。
  守信离开老宅搬到北大院后,康世明只去过一次。印象中,那是一座真正的豪宅,面积虽不及南大院大,但厅堂轩阁,廊庑院屋,绝对比南府老宅高强若干。进大门,迎面一架金丝楠木大插屏,出门厅,穿过一片偌大天井,这就到了金谷堂。堂中,夏鼎商彝,极尽豪奢,法帖古画,令人目眩。两溜乌木太师椅前,猊头铜炉焚着百合,一股股幽香飘溢而出。
  李忠见二爷的叔叔驾到,连忙在前引路,同时向康世明打招呼,他出来急,没来得及向守信禀报,守信这一会儿在抱山楼。于是从金谷堂出来,绕过一片高楼深院,沿一条幽深的火巷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个园出现在面前。康世明听说此园专为圣上巡幸而建,一路细看。但见叠石飞瀑,瑶草琪花,朱楼绣阁如锦似绣,复道幽廊如虹飞跨,瀑布訇訇雷动,危崖直刺青霄。再往前,桃柳清香里,管弦丝竹缥缥缈缈,隐隐约约,像来自天宫的玉音仙声,令人恍若隔世。
  循声向前,一直走到抱山楼,只见一大帮青衣美女,水袖飘飘,玉喉竞发,在热热闹闹排戏,空气中满是脂粉的香味。
  守信见叔叔光临,叫着迎上前。康世明见一个涂眉画眼,油彩鲜明,一身戏装的年轻公子笑着立在面前,有些莫名其妙。守信笑了,连忙转入更衣室卸装,笑呵呵出来向叔叔施礼,告诉叔叔,乾隆爷寿辰在即,父亲大人不日就要带戏班进京,所以这些天正在抓紧排戏。
  康世明笑道:“我只知道你自小喜欢哼哼唱唱,没想到在戏剧上还是行家里手。”
  守信咧嘴笑:“行家里手算不上,不过这天下一流的杂剧高手我都熟悉,比如有个叫蒋士铨的,叔叔知道吧?就被我请到了府上!”
  “蒋士铨?中华剧本第一人,了不得呀!你能如此用心,想来乾隆爷定会圣心大悦。”
  守信要留叔叔喝酒,康世明说,酒就不喝了,只想把这新园子再看一看。守信于是陪叔叔这里那里到处转转,一路不住地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乾隆爷临幸时游过哪儿,作何夸奖,好不得意。
  园子游过,没有再坐,康世明就告辞了。
  回去路上,康世明在想这三个侄儿。他们虽说弟兄,可各是各的脾气,各有各的个性,实在太不一样了。要说经商做买卖,守信天赋最高,他点子多,路子野,善于寻找机会,大胆出手。他的经营方略可能不被他父亲欣赏,却一定行之有效。试想,如果不是在盐业上获取巨额利润,赚得的银子堆积如山,他能从父亲的屋檐下走出,建出如此豪华的宅院?但康世明同时想到,给守信抬轿子的那帮红衣翠裳、美如天仙的二八娇娘,虽是一道亘古未见的独特风景,但身为商人,不以发展壮大为天职,却如此爱慕虚荣,贪世俗之享乐,也非正途。
  想到此,康世明禁不住摇摇头,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兰儿服侍罗影喝下汤药,立刻熏香铺被,准备服侍罗影早点休息。罗影心里念着守慧,随手抓过一本书,对兰儿说:“你给我沏一杯茶,我想坐一会儿。”兰儿说:
  “二奶奶这些日睡眠不好,晚上就别喝茶了吧,我给你倒杯白开水好吗?”罗影笑道:
  “你沏淡一点,没事的。我难道成了纸糊的灯笼,连茶都不能喝啦?”兰儿也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二奶奶喝了睡不好觉。”
  茶沏来,兰儿放在茶几上。罗影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房吧。”兰儿答应着,临出门又不放心地回头道:“看书用脑,二奶奶还是早点歇吧。”
  兰儿走后,罗影一边坐在灯下看书,一边等守慧。
第34章 康世明的失望(3)
  看的是郑板桥新近刻行的一本诗文集。板桥先生的诗既贴近自然民生,又有自己的心性情致,于隽逸洒脱中时见古风,罗影很喜欢。前些日罗影的哥哥罗聘带金农、郑板桥、高翔、吴敬梓、汪中、施驴儿等一帮人来家赏兰,板桥提出要与罗影合作一幅兰竹图,罗影画兰,板桥画竹,罗影应下了,但还没有开笔。罗影想,今儿要是跟守慧同赴平山雅集,没准儿在那里画了。
  “砰砰砰!”院门一阵急响。
  罗影对亮着灯的外厢房叫道:“快去看看,可是三爷回来?”
  兰儿答应着出去。
  “吱咯——”前面传来门打开的声音。
  “是三爷回来了!”兰儿在前面叫。
  罗影估计守慧喝了酒,不喝酒敲门不会这么急,于是合上书迎出来。
  守慧进门,罗影吓一跳。只见他被兰儿扶着,脸颊通红,发髻微散,身子歪歪倒倒,束发丝带长长地拖着,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罗影什么也顾不得问,连忙上前搀扶,转脸催兰儿:“快去沏杯茶来。”兰儿应声而去。
  “这帮家伙,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守慧舌头发硬道。
  “怎么啦?”罗影问。
  守慧往榻上一躺,一身叹息:“真的一点没意思……”
  罗影接过兰儿沏来的茶,悄悄朝她摆手。兰儿会意,悄没声儿退出。罗影替守慧脱去油靴,换上暖鞋,俯下身子柔声问:“到底怎么啦?”
  守慧酒气冲冲道:“他施驴儿凭什么那么待我?我跟他难道前世有仇?”
  罗影立刻明白怎回事了,盈盈笑道:“就为这点破事呀?罢了罢了,快丢开去。谁不晓得施驴儿一向就那驴脾性,跟谁都喜欢撂两下驴蹄,犯不着跟他怄气的。”
  “可,可他对别人不是这样!”
  罗影用唇轻试了试茶水,将他扶起,杯子凑到他嘴边:“慢点,先喝一口。这也容易理解,因为你跟汪中,跟厉鹗,跟吴敬梓,特别是跟我哥哥那帮人不同,你有你大哥二哥特别你父亲的背景,因此,他施驴儿心理上自然对你排斥。”
  “不是排斥,是嫉妒!”
  “也可以这么说吧。再喝点,润润嗓子。”
  守慧没有喝,一下坐起,红头涨脸道:“他凭什么这么待我?我康守慧哪儿薄待他啦?你晓得的,那次请他设计个园,我看他一个人住在铁佛寺冷清,进城骑个毛驴不方便,特地为他在城里买了三间房。逢年过节,我给他送菜肴,送美酒,临末还捎带上好些笔墨纸砚,没有一次忘掉过他。每次我花银子起诗会,人再多都请他,把他当个人物,对他敬重有加,还要我怎么样?还要我怎么样?!”
  罗影很清楚施驴儿桀骜不驯的禀性,想象得出他言语的尖刻,温雅地劝守慧:“他一定是酒喝多了,乱说疯话,你大可不必跟他计较。况且那么多人呢,他不就一个施驴儿嘛,不听他说就是了。”
  守慧瞪眼恨道:“如果仅仅施驴儿一个也罢,我看其他人对我也是假客气,骨子里不把我当回事……”
  罗影拿话拦他:“你酒喝多了,瞎疑心了吧?”
  守慧急了,脚跟在榻上乱擂:“这绝不是疑心,不是!我凭一种感觉,早看出来了!
  他们虽经常喊我一起聚会,可从来不跟我贴心,他们本质上跟施驴儿一样,只把我看成附庸风雅的商人。也对,也对,我确实是一个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盐商,手里持有数万盐引,有一爿他们所没有的丰裕盐号,一年至少几十万进项,这些,他们有吗?
  他们没有!这就是我跟他们的区别,这就是他们排斥我的理由!我在他们眼中唯一所具有的价值,就是银子,用不完的银子。因为有银子,我不仅可以为他们搞这个诗会那个雅集,而且可以为学宫书院捐纳银两,让他们一门心思在那里研究经卷,教授生徒,刻印新书,饮酒做诗。除了这些,我还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不,不,你想得太多了,不全是这样,不是。”
  守慧一下坐起:“是这样,肯定是的!”
  罗影软语央求:“你好好躺着,别动,好吗?”
  “我躺不住,我难过!”
  “求求你别乱想,至少我哥、金农、板桥、吴敬梓,还有好些人,对你都挺好。”
  “不是的,不是这样……”酒一阵上涌,守慧“哇”地吐出来。
  罗影急手慌脚扶他,颤声尖叫:“兰儿快过来!”
  兰儿立刻跑进。
  七手八脚一阵乱,又是拿盆,又是打水,洗呀揩呀忙半天,才定下来。
  服侍守慧上床躺下,罗影盯着他那烛光影里清瘦苍白的脸,心里又是疼又是爱,怪怨自己身子不争气,如若今儿陪他同去,有她从中周旋,肯定可以避免这一场闲气。想着想着,眼中禁不住流下眼泪……
  再待下去没事干了,康世明决定离开扬州,先回一下老家歙县,然后上广州。
  守慧舍不得叔叔走,想陪叔叔再玩玩。可康世明笑道:“不行呀,有事呢。如有兴致,叔叔倒很想你跟我一起出去闯闯。”
  芝芝听说叔叔先回老家,立刻闹着要跟叔叔结伴。原来芝芝春节后一直闹着要回,康世泰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想,就让她们回去一下吧,过一段日子再把她们接来也无妨,也就勉强同意了。康世泰本打算让她母女搭乘去徽州的盐船,路上好有个照应,没想到,行期居然提前了。提前就提前吧,早走晚走都是个走,听便罢。
  临行前一天晚上,康世泰来到安静瓶房中。安静瓶正坐禅结束,慢慢站起迎他。
  康世泰问:“明天就走?”
  “嗯。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让正儿请你呢。”
  康世泰盯住安静瓶:“什么事?”
  安静瓶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积在心里好久了,想对你说说,不说觉得不安生。”
  “什么话,你说吧。”
  “最近以来,我这心里虚虚摇摇,总有些不踏实。”
  “怎么啦?”
  “我在扬州待了这些天,诚儿,信儿,还有慧儿,他们的吃喝用度过的日子,我都看到了,真是看不惯呀。这家里又没什么事,一桌酒摆下来就是十几两银子,这是多大一个数呀,它在平常百姓家,是一年的饭食花销,也太奢侈铺张了,这不像我们歙县老家走出来的人呀。特别信儿,出门的那个排场,抬轿子的个个七仙女,唱戏的养了一大帮,用的浴盆都是翡翠,除了皇帝老子,这天下大概没第二个这样的。”
  康世泰一声叹息:“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个信儿,是有些离谱出格的。”
  “奢为败家之根,一看到他们这样子,我这心里就不踏实,虚虚摇摇的。你应该说说他们,不能太由着他们性子。”
  “我晓得。”
  “信儿不是我养的,多少隔着些,我一次次想说他,又不便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会找机会说他们的。”
  “不瞒你说,在歙县老家,我日子过得踏实得很,可一到扬州,这心里就总颤颤地发虚。”
  “你也别想那么多,扬州,都这样。”
  “这我晓得,可我觉得,过日子还是平淡些好。”
  “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确实很好。”
  “我实在怕他们出什么事。”
  康世泰笑:“怎么可能呢,你放心,没那么严重。”
  安静瓶目光垂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康世泰提出今晚不走了,就睡在这,好说说话。安静瓶笑道:“罢了,我明天就上路了,你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康世泰只得退出来。
  是从水路走。翟奎三天前就去顺风船行雇了船。一家子人出来送行,是送康世明,也是送安静瓶与芝芝。芝芝看到姐姐站在门口,心里有些难过,向她笑道:“我会写信给你的。下次来再跟你学琴!”转脸见修竹雨向她摇手,心里一热,有些依依不舍。
  嫂嫂真是好嫂嫂,她多么理解她呀,在这一年多一点的日子里,俩人聚在一起,谈过多少知心话,做过多少开心事呀。芝芝冲嫂嫂使劲摇手,眼里发涩。
  送行的人中还有花大叔。芝芝在这前一天特地到后花园看过他,问他想不想老家,花大叔笑着直摇头。芝芝调皮地说,不想老家,你一定是被后花园的花仙迷上了!
  安静瓶一次次要大家回,特别要花大叔留步,说,行李都上了船,没事的。可没一个回,特别蓝姨,说什么也要送到东关码头。安静瓶没法,只得由着大家。
  上了船,芝芝没有到舱里去,扶着船舷望着岸上。
  隔着跳板,三哥站在码头上。
  “下次来,三哥还得接我呀!”芝芝冲三哥说。
  “一定!”三哥笑着答应。
  “三哥有空,也回老家玩玩呀。”
  “我想呢,等有机会。”
  “哥回去,我陪哥上山采果子!”
  “快别说了,我流口水了!”
  开船了。波浪哗啦哗啦荡开去,石码头在背后摇晃着,一点一点远去,岸上的人慢慢变小。
  外面风大,康世明请嫂嫂到船舱里坐。船舱里很宽敞很干净,船主早把茶沏好了。
  康世明见芝芝一直不进来,弯腰从船舱里走出来。
  河面变得开阔起来,河水白亮亮的,抬眼望,扬州城高大的城墙只剩下青灰色的一痕。芝芝面朝扬州城站着,一动不动。康世明走到芝芝跟着,发现她脸蛋上有泪,轻缓地问:“怎么,舍不得离开?”
  芝芝没注意叔叔过来,害羞道:“不,我不是舍不得,叔叔不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扬州。”
  “那为什么流泪?”
  芝芝娇娇地一笑:“不晓得!”
  “好了,外面风大,回船舱吧。”
  “嗯。”芝芝答应着,跟叔叔往舱里走去。
第35章 阴谋(1)
  四月的一天,一位身穿拷绸、手摇纸扇的年轻公子大摇大摆来到康府。黄精以为是找三爷吟诗作画的朋友,仔细看看,不对呀,这位小爷头昂昂的,架子不小,好像有些来头。于是不敢造次,颠颠地上前招呼:“喂,喂,这位爷,找哪个呀?告诉小的,小的代爷进去知照一声。”
  公子停住手里摇动的纸扇,眼朝黄精瞥瞥:“你是门房?”
  黄精脸上堆着笑道:“是,是,请问小爷找哪个?”
  “昌爷。”
  黄精心想,我以为你找福字大院的三爷呢,原来是找小昌子,找他也值得摆这么大架子?于是歪着头,嘻嘻笑道:“昌爷?没听说过嘛。”
  公子扭过细长白皙的脖子望住他:“给府上盐号做事的昌爷呀。”
  黄精搔着头皮,两眼滴溜溜转道:“这府上盐号多了,每个盐号都有爷,谁搞得清是哪个?”
  公子手里纸扇“哗”地一合,嗓门一下高八度:“糊涂东西!叫昌爷的难道有几个?”
  黄精一下被镇住,重又堆起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容小的再想想,再想想嘛。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全怪小的脑子不好,反应迟钝。你说的可是我们家三爷的二掌柜小昌子?”
  “昌爷!”
  “对,对,昌爷。”
  “带我去见他。”
  “你跟他约过了?”
  公子扭脸望住黄精。黄精如被针刺了一般,脸上皱缩,点头哈腰:“你,你给小的一个名帖,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公子嫌烦:“咋这么啰唆,你告诉他,有位姓房的找他。”
  黄精暗怀不满,但又不得不跑到里面告诉小昌子有人找他。
  小昌子头从账册上抬起,客气地对黄精招呼:“是黄爷呀,进来坐坐。什么人找我?”
  黄精笑道:“不进来坐了,你现在是贵人,不敢打扰。什么人?我哪敢问。了不得,是一位挺大挺大的爷,吓得黄某一愣一愣的!”
  小昌子问:“叫什么?”
  “姓房,房大爷。”
  小昌子丢下账册:“是他?劳你驾请他进来。”
  黄精身子不动,嘴凑到小昌子耳上:“什么人?”
  小昌子不想在黄精面前掉了身架,口气一下大起来:“杭州的一个富商,做绸缎买卖的。”
  “找你干什么?”
  小昌子觉得黄精越来越讨厌,强打笑脸道:“我哪晓得?劳你驾快让人家进来,别耽误了正事。”
  黄精嬉皮笑脸道:“不得了不得了,耽误了我们昌爷正事,小的我胆从屁眼里屙掉了!”
  黄精退出。不一会儿,客人进来。
  客人姓房,名小亭,生得俊眉朗目,一表人才,是杭州一位破落丝绸商的公子。
  读书不成,经商;经商又不成,八方浪游。先苏州,再南京。闻道扬州歌舞繁华,乾隆爷曾到这里巡幸驻跸,刚巧又有个姨娘在扬州城开店,就投奔过来,不久认识了小昌子。半年前,翟奎的姘头小小嫌鹅颈巷住的宅院太老旧,一直闹着要换。一日,小昌子在茶馆与房小亭说到此事,没想到房小亭虽来扬不久,竟对城里角角落落已经透熟,立马帮他找到一所理想的小院,让小昌子对他刮目相看。小昌子想,房公子虽境遇不佳,但毕竟出身富家,读过书,有学问,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他小昌子跟他交往,一点不失面子,因此盐号里的事忙完,常找他泡茶馆洗澡,俩人打得火热。
  小昌子见房小亭进来,立刻热情相迎:“哟,房大公子嘛,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房小亭夸张地一苦脸:“什么风?西北风!在下没法混了,投奔昌爷来了。”
  小昌子晓得他的脾性,漫应道:“看看,拿我开心了吧,公子你是什么人,杭城富商之后,满腹诗书,抖出一点儿屑子,够我小昌子受用一辈子,哪有投奔我的道理?”
  房小亭细白的面皮禁不住有些红涨,颓唐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呀,如今你是大树,在下只能找你靠靠了。”
  小昌子一听这话,显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直摇手道:“公子说过了,说过了,小昌子在人屋檐下,勉强混口饭吃,可怜死了。”
  房小亭往起一站,纸扇哗哗摇:“你可怜?这全扬州城里访一访,哪个不知道昌爷是个人物?你在康府,吃香的,喝辣的,活得滋润舒适,放出的屁都带油香!”
  小昌子两眼往门口溜溜,生怕被人听到,压低嗓门道:“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公子这么说,分明是寒碜我了,我小昌子为人做奴,整日东奔西走,弓腰曲背,哪有公子你潇洒自在?”
  房小亭纸扇“哗”地一收:“嘿,你今儿怎么专跟我哭穷呀?怕我跟你借银子?”
  小昌子被他一激,不由尴尬起来:“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调侃逗闹了一会儿,房小亭突然打住,露齿一笑道:“走,请你吃饭去!”
  小昌子怔怔地望住他:“为什么?”
  “不为什么,好几天没遇到阁下了,就是想聚聚。”
  “不,你先说,什么事?”
  房小亭眼珠直转:“走走走,酒桌上再说。”
  小昌子坚持:“不行,先说了。”
  房小亭两眼盯着小昌子,脸上漾满笑:“我真说了?”
  “说。”
  “我要见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房小亭望望门口,确定门外没人经过,手罩在嘴上轻声道:“府上大小姐!”
  小昌子吃一大惊:“要见大小姐?”
  “对,我要见她!”
  “为什么?”
  房小亭一根手指竖到嘴上:“嘘!先不说,先不说。走吧,我今儿请昌爷吃饭!”
  小昌子疑惑地望住他,心想,他这是搞什么名堂?
  房小亭催促:“愣怔什么?走呀!我请你吃饭不可以吗?”
  小昌子心想,你请我?以往哪次吃过了不都是我付银子?但为了搞清房小亭到底想搞什么花样,就跟他走了。
  上了街,房小亭突然改变了主意,说饭店人多嘈杂,说话不便,不如到浴室。
  浴室有两人的暖房,可以躺着说话,酒饭又可随叫随到,多好?小昌子觉得有理,也就随他。
  扬州浴室有永宁泉、枝上泉、御温泉、清缨泉、白玉坊、华清池等等,都是近百年的老字号。俩人去了最近的广陵潮。
  澡堂里热气氤氲,清香馥郁。澡池分三种,头池、二池、娃娃池。头池专供烫脚丫,搓背,水最烫;二池是大人洗的,热气腾腾;娃娃池供小孩洗,是温水。房小亭很喜欢扬州的浴室,觉得扬州人盖这么多浴室没有一家闲着,真会享受。浴室里有高低贵贱之分,普通澡客进的是大堂,官宦商贾进的是暖房。大堂里卧榻一张挨一张,澡客们洗过了往下一躺,一个个盖着大白围子,品茶,聊天,抽烟。卖十二圩茶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挎着篮子或背着板箱,在走道间走来走去,轻声叫卖。茶干方方整整,用柔韧的细草扎着,十块一沓。五香花生米用纸包成牛角状,五钱一包。浴室的堂倌不时给澡客“上水”①1,生面孔送到面前,熟人叫一声,毛巾带着旋当空飞过去,准准的,不可能打到身上或落到地上。用过的毛巾一条一条往起收,水平高的常把毛巾顶在手指上打旋,像顶着一把白色小伞,让人觉得好玩。
  俩人进了浴池。先是下水泡,接着进蒸房蒸。小昌子搓过背就上来了,房小亭见他上来,也跟着上来。
  俩人披着雪白的大浴巾,走进香喷喷的暖房躺下。堂倌笑容可掬,用白瓷托盘将雪白喷香的热毛巾送到面前。房小亭先叫了两杯绿杨村,两扎茶干,一碟花生米,另外点了几个下酒菜,要厨师抓紧做。关照完了,要堂倌把门带上,不叫不要随便进来。
  “说吧。”小昌子在榻上转了个身,望住房小亭催道。
  房小亭仰躺着,不紧不慢嚼茶干:“急什么,先吃两块嘛,你肚子不饿?”
  小昌子手伸过去抓了一块茶干:“你说你要见我们大小姐?”
  “对。”
  “为什么?”
  房小亭故意卖关子:“你不是七窍玲珑心嘛,猜呀。”
  小昌子摇摇头:“猜不出。”
  “我要娶她!”
  小昌子头一下从枕头上拗起:“你说什么?”
  “娶她呀。”
  小昌子嘴里嚼的茶干掉下来,忍不住笑道:“你想娶我们大小姐?你真是说梦话哟。”
  房小亭脚把大浴巾一蹬,一下从榻上坐起:“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是真的。告诉你,你们家大小姐早跟房某私订了终身,我们指天为誓,她是非我不嫁,我是非她不娶!”
  小昌子笑道:“你拉倒吧!”
  房小亭往下一躺,两只脚在雪白的褥子上一阵踢打:“冤!冤!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这已是铁定的事了,只是天知地知,别人暂时还不晓得罢了,难道就值得怀疑?”
  小昌子两眼对着天花,头摇成拨浪鼓:“我不相信,打死了也不相信。”
  房小亭知道蒙不过去,扑哧一下笑起来:“有两下子,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好了,我把事情照实跟你说了吧。”
  是清明后的一天,房小亭脑闷肠愁,无所事事,到郊外踏青。出了北城根,一路往蜀岗走,沿途柳绿桃红,芳草如茵,寻春踏青的人很多,这当中不乏文人雅士,但多数都是富贵之家的太太小姐。房小亭对前者全没兴趣,他们比他好不了多少,十有八九都是穷酸,表面观柳品花,寻章觅句,其实是在窥视那些太太小姐,恨不得立刻跟她们搭讪调情。房小亭跟这种人一起混过,太了解他们了,于是把目光转向女宾。
  房小亭发现,前面路边柳荫下有个小姐,丽裙绣服,玉洁冰清。房小亭摇着川扇踱过去,临近了观察,发现小姐眉宇间隐隐藏着一脉轻愁,两分寂寞,不禁心生怜爱。房小亭再把目光放开去,发现小姐身后有一辆朱毂华盖、绣帘翠幔的香车,车旁守着一个陪伴的丫环。房小亭心中暗想,这一定是哪个豪门富室的千金哟。房小亭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小姐身子转了转,不经意间与他照了个面。天意呀,小姐一下看到了他,目光竟在他脸上停顿了一下!房小亭大喜过望,忙向小姐露齿微笑。阿弥陀佛,小姐没有嗔怪,惊异惶怵中竟隐隐含着一丝笑意!——一点不错,真真切切的笑意!小姐随即脸泛红晕,低头扭身向丫环走去。就在这时房小亭发现,小姐腿脚不好,走路时身子有些打歪。房小亭盯着小姐看了又看,见小姐轻移莲步似欲上车,连忙彬彬有礼上前,殷情含笑道:“多美的春景呀,小姐为何不再看看?”小姐顿了顿,欲止又行,秋波闪闪,最终急急往香车走去。房小亭哪肯就这么结束,抢步上前:“小姐,我扶您上车?”小姐不可能接受陌生人的帮助,扶着丫环上车。转瞬间朱轮滚动,香风浮漾,车子“咯吱咯吱”上路。房小亭发现车后帷幕上有一大大的“康”字,怦然心动:
  莫非她是康府的千金?房小亭正瞪着大车一路扬起的黄尘暗自惆怅,突然发现远去香车的后窗帘幕撩起一角,小姐趴在窗口悄然回看。一股热血“哗”地一下涌遍全身,房小亭抬脚急追,可帘子忽又落下,马车加速,渐渐远去。魂魄稍定,房小亭立刻向路人打听,跛足小姐果然康府千金!是夜房小亭辗转难眠,双目如炬,于是酝酿起一个伟大的计划!
  这是事情的整个经过,可房小亭并未如实道来,却无中生有地对小昌子说:“嘿,不瞒你昌兄,我跟康家大小姐去年就认识啦!当时我到观音山拜佛,小姐刚巧也去进香。老天作美,这就一下碰上了,没想到一见钟情!老弟请你还别淌口水,当时呀,我俩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就是诗文里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当时我真想走到小姐跟前,一吐心中爱慕,但又怕冒犯,有失礼仪,因此到最后热极转冷,只是互作了一些问候。前些日,小姐托人带信给我,说到郊外踏青,让我见她。
  我如约而至,陪她一起逛了半天。昨儿,小姐又锦书传情,题古诗一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意思再清楚不过,想结为夫妻。天呀,这也正是我房小亭梦寐以求的事呀。因此,近日无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将心腹之话向她道尽!”
  小昌子听得一愣一愣:“你说的都是真的?”
  房小亭气得脸歪:“你这是什么话?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我都是瞎编,我大脑烧煳了,说的都是昏话!”
  “你说小姐有信给你,信呢?”
  “笑话,这是绝顶秘密的事,父母知道,不治个大逆不道的罪才怪,哪敢留着?
  看过我就烧掉了!不过,大小姐送我的香囊汗巾都在家里,想看你可以去看!”
  “好了,我信你。不是我故意刁难,是你说得太让我吃惊。”
  “也是,我房某也没想到,康家大小姐会对我一往情深。”
  小昌子盯住房小亭,声音突然低下三分:“可大小姐腿脚有点不灵光。”
  “晓得,不碍。”
  小昌子突然笑起:“你房公子真是好本事呀。”
  “天公作美,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好呀,我衷心祝房兄飞黄腾达!”
  房小亭身子往起一坐:“你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
  小昌子嘻嘻笑:“真的?”
  “指天为誓!”
  “好的,我信你。”
  “可我现在急需阁下帮忙。”
  “与大小姐见面?”
  “对!”
  “怎么见?”
  房小亭等的就是这句话,就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说了。
  小昌子回到康府就找翟奎,说有个做丝绸生意的朋友,一直对府上十分仰慕,近日进了一批顶呱呱的杭绸,想送到府上请太太小姐们过过眼,看能不能中意。买卖成不成放在二上,主要想了解时下大户之家衣料颜色的喜好趋向,以便今后随行就市。
  小昌子说这段话时,两眼一直盯着翟奎,见他马脸枯涩寡淡,没有兴趣,生怕一下回绝,连忙补充道:“这事本来我不想兜搭,可上次替小小找那套院落,就是我这位朋友帮的忙,欠着他情。而且我小昌子跟他处了好长时间,觉得他人不错,生意做得地道,因此想帮他一把。要不是知根知底,我八辈子也不会向翟爷您开这个口。”一边说,一边将腋下夹着的两个卷儿推到翟奎面前,“这是他托我带来孝敬爷的两段绸料,不晓得爷看上看不上?”
  翟奎随手扒了扒,一段拱璧蓝,一段泥金黄,一段樱桃红,一段银鼠灰。这后两段给小小做两身裙袄倒挺适合,就对小昌子说:“这事我算答应你了,不过撂句话给你,以后这类没边没际的烂事别兜揽,犯不着。”
  小昌子心里嘀咕,这怎么是烂事?古语说,成人一桩亲事,胜造七级浮屠。可小昌子不能说,不敢说。翟大管家多谨慎的人,说了,十有八九不答应。小昌子鸡啄米似的冲翟奎点头:“爷的话小的记下了,这回全怪小的多事,以后再不敢了,谢爷成全!谢爷成全!”
  房小亭得到小昌子回信,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他到他姨夫店里,用独轮木轱辘车装了十几匹绸缎,由车夫推着,一路“吱吱咯咯”推到康府。
  黄精认识房公子了,见他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绸缎,心想小昌子没有骗他,还真是一个做大生意的,上前招呼道:“是房爷嘛,可有什么要小的效劳?”
  房小亭望望他,心想,你今儿算是乖巧了,你要再那么大尾巴扬扬的,日后房某一脚把你个狗奴才踢到城濠里去!鼻里同时哼哼:“我找昌爷。”
  小昌子正在听事屋处理事情,见房小亭进来,吓一跳。房公子鼻里插葱,装大象了!行头都是刚置的,从头新到脚,右手摇一把撒金川扇,左手背在后面,一根怀表链子在胸襟前亮烁烁发光。整个看上去,潇洒,英俊,儒雅,气派,十足一副走过天下大码头的儒商派头。
  小昌子向他连翘大拇指:“了不得,房公子让小昌子开眼了!”
  房小亭撇撇嘴:“这倒大惊小怪啦?真正让你刮目相看的还在后面呢!”
第36章 阴谋(2)
  听事屋里临时搭起几张铺板,十几匹绸缎摆下来。翟奎让人一房一院通知,请女眷们过来看看。女人们天天被拘在四角高高的深院,心里都闷得很,如今冒出个绸缎商送料子上门,个个高高兴兴地扶着丫环赶过来看。蓝姨倒没多大兴趣,老爷明儿个带戏班进京为乾隆爷祝寿,她跟守诚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事情千头万绪,忙乱得很,因此过来稍转了转,见有些料子确实很好,关照翟奎把各人看得满意的记下,改日请房掌柜送货过来,临末跟各房媳妇小姐们打了个招呼,就忙去了。
  陈碧水是带着郑玉娥一起来的。长期以来,陈碧水总缩在禄字院里不见人,但今天翟管家通知她了,不好不来,于是把郑玉娥拖着相陪。
  修竹雨与罗影来得最早,见陈碧水与郑玉娥进门,立刻客客气气打招呼。陈碧水见罗影挺着大肚子,心里不由五味翻腾,但表面上还不得不嘘寒问暖,客客气气。
  可郑玉娥就不行了,始终缩手缩脚坑着头。
  小昌子帮着料理铺位,两眼不时瞄着门口,见大小姐迟迟不来,不由暗想,大小姐虽性格内向,不爱见人,但按房公子说的,今天应该第一个到才对,怎么不见身影?
  陈碧水和修竹雨将摊在铺板上的各色料子看了半天,要小昌子记下几种之后送来,最后都先先后后走了。小昌子见听事屋再没别人,忍不住问房小亭:“怎么回事?”
  房小亭尖白的下巴往高处一扬:“笑话,大小姐乃仙姿玉质,豪门千金,这里人多嘈杂,怎肯轻易抛头露面?她跟我约定,要我过去见她!”
  小昌子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问:“你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当然现在啦!”房小亭说着,将一块早准备好的缎料往腋下一夹,对小昌子说,“劳驾,给我带下路呀!”
  小昌子指指他腋下问:“这干什么?”
  “带给大小姐呀。她要的。”
  小昌子朝他脸上望望,往门外走。
  房小亭跟着小昌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情不自禁地朝两边看。康府真大呀,院落一进捱一进,重门叠户,云墙花窗,幽巷深道,雕檐画角,真是迷宫一般。猛抬头,见自己落在后面了,连忙轻脚疾步跟上去,生怕小昌子发现了他的异样把他看轻。转而又想,今儿也大可不必细看,等明儿做了康府的娇客快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他小昌子没准儿跟在屁股后面替他摇扇子呢!
  出火巷,进入一个月洞门,一个守门的婆子把小昌子与房小亭拦住。房小亭知道,这豪门富家,小姐住处都是禁地,闲人不得进入,于是上前对婆子说:“我是小姐的客人,她急着要我送几段料子给她,并且有话对我交代,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呀。”
  守门婆子被他一哄,站到边上去了。房小亭扬长而进,见里面朱楼秀幕,幽廊净室,花木明丽芬芳,很是兴奋,扭脸对小昌子说:“你回吧,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就撂下小昌子,一个人往里走了。
  房小亭进入一方龟背式天井,碰到一个翠衣绿裳的女孩从朱楼上下来。凝神细看,天呀,竟是那天陪大小姐郊外踏青的丫环,连忙笑盈盈上前:“大小姐在里面吗?”
  丫环愣愣地望住他:“你找我们大小姐?”
  “对呀。”
  “请问什么事?”
  房小亭微笑道:“对不起,这不能对你讲,反正是一件很要紧的事。”
  丫环疑惑地望住房小亭,小声道:“请你稍等。”低头往里走去。
  房小亭哪里肯等,觍着笑脸一步不落地跟进去。到了一间书房,见大小姐正坐在里面看书,没等丫环开口,连忙抢先发话:“不好意思,在下未蒙小姐金允,贸然闯入兰室,实在有失礼仪,万乞小姐开恩恕罪!”
  舒媛怔怔然,疑为梦境,脸一热,一点红从双颊升起,一时手足失措,目光迷乱。
  房小亭要的就是这番情状,扭脸对瞪眼在旁的丫环说:“你去吧,我有话跟小姐说。”
  丫环望望房小亭,望望舒媛。
  房小亭笑了:“怎么,不敢离开?”
  舒媛目光低下,轻声道:“没事,你去吧。”
  房小亭见丫环已去,觉得机不可失,连忙上前一步道:“谢小姐不究冒犯之罪!
  在下房小亭,一介书生,世居杭州,协助家严经营丝绸。近日来此锦绣宝地,一者受家严嘱托,考察市场;二者祈望交结名士,历练学习,以求来日成就大业。不料老天作伐,郊外踏青得遇小姐,使在下乱了方寸。之后想想,也怪小姐——不,这怎么可以怪小姐呢?小姐冰清玉洁,丽质仙姿,何罪之有?可小姐呀,就你的容颜,你的仙姿,你的气质,一下使在下魂丢了!心醉了!自那日起,天天由不得不想小姐,念小姐,小姐的身影时时刻刻在眼前浮现,日常所有的俗务琐事懒得理会。在下也知道,身为须眉男儿,应以事业为重,不应过多沉溺儿女情长,况且此属萍踪浪迹,一厢情愿,不足为据,应狠心割舍才是。可在下不仅割舍不掉,相反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终日。思念之余,在下转而又想,天下偌大,众生芸芸,为什么我房小亭没与别的女子相遇,偏与小姐相逢?这难道不是一种缘分?既是缘分,就应人随天意,加以珍惜。于是在下斗胆,借今日送绸缎进府之机,斗胆向小姐一吐心曲。”
  房小亭的这一番表演早在心里排练过多遍,可谓胸有成竹。他深情倾诉的过程中,一直盯着大小姐,发现大小姐目光闪闪,脸上红晕一阵阵泛起,时不时微抬一下头,复又羞怯地低下,只觉得这效果比预期的好上无数,心里高兴极了。正自暗暗得意,发现那丫环又出现在门口,于是将夹来的缎料递给小姐,情深义重道:“物贱心诚,望小姐不弃!”
  舒媛手颤了颤,默默接过。
  房小亭细声悄语:“料子里夹着纸片,上面有在下住址,望小姐体贴拳拳之心,改日赐寄锦书。”
  没等丫环进来,房小亭已从门里退出。
  走在康府曲折深长的巷道里,房小亭一路昂头挺胸,只觉得一万个太阳正灿烂地升起!
  三天过去,没有小姐的来信。
  又过了三天,仍然没有。
  房小亭不相信,小姐会没有音信给他。他把康家大小姐的情况摸透了,芳龄几何?有何爱好?丫环叫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弹琴爱弹什么曲调?尤其,哪家上门提过亲?后来因何又未成功?等等,整得一清二楚。房小亭对她有着绝对把握。他房小亭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大小姐会不喜欢?不仅喜欢,房小亭已分明看出,大小姐的芳心已被他俘获。至于没有来信,只可能两点,其一出于大家小姐的矜持,暂且下不了面子;其二,豪门深院,家规森严,想找个捎话带信的人,一时没有找到。
  房小亭一着急,决定去找小昌子。
  找人办事不能空手,房小亭于是摇着扇子来到姨父的绸缎店。进店东转西转了一会,见姨父正与伙计往山架上上货,于是扇子一合,轻捷利索走进银房,见银柜上大锁锁着,账桌上的抽屉却开着,手伸进去,“哗啦啦”抓了一把碎银装入衣袋,一步一步踱将出来。
  “姨父,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房小亭走到外间叫道。
  姨父过来。
  房小亭说:“到你房里说。”
  姨父跟他走进银房。
  “我从你抽屉里拿了些银子。”房小亭说。
  姨父一扭脸,见账桌抽屉忘了锁,后悔不迭,蹙眉道:“你怎么又随随便便拿银子呀?”
  房小亭大咧咧道:“我要办事,没银子不行。”
  姨父叹:“做生意赚点钱不容易。”
  房小亭脸一仰:“我知道。不过姨父放心,我拿这银两不是瞎吃瞎嫖,是做一桩大买卖,等成功了,一定加倍奉还!到那时呀,只怕这店不必开了,侄儿请姨夫做资本千万的大掌柜了!”
  房小亭出了绸缎店立刻去找小昌子。见了面,将一把银子递到他面前:“昌老弟权且收下,数儿不大,聊表寸心,大数儿来日再补!”
  小昌子笑着一把推开:“这是干什么?快快收起。”
  房小亭白纸扇摇得哗哗响:“要谢!肯定要谢!这点小钱我知道昌兄看不上,那我请你喝酒去!”
  “罢了,改日,今儿我忙。房兄如若有事,但说无妨。”
  房小亭笑起来:“真的有点事呢,想有劳昌兄,代为鸿雁传书。”
  “给大小姐?”
  “正是。”
  小昌子疑惑不解:“你们已经接上头了,怎还要我当邮差?”
  房小亭白净的脸上漾起笑,声音一下绵绵细细:“没法子呀,大小姐盼信盼成热锅上的蚂蚁,可她人在深闺,多有不便,房某不得不主动呀。”
  小昌子伸手道:“别说那么多了,信呢?”
  房小亭将信掏出,正色叮嘱:“拜托昌兄,千万不能丢了!”
  当天下午,小昌子处理完盐号里的事回康府,一脚来到最西边的喜字院。舒媛的丫环秋琴刚巧出门,笑着招呼:“昌哥,你怎么过来的?”
  小昌子见旁边没人,小声道:“来看你的呀。”
  秋琴手里翠绿的巾子往他一摔:“乱嚼蛆,昌哥也学坏了!”
  小昌子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逗得玩的,可别生气哟。”
  秋琴嗔他一眼。
  小昌子从怀里掏出信:“劳驾妹子,将这封信交给大小姐好吗?”
  秋琴满眼疑惑,将信抓在手里转来转去看,小声问:“哪个的?可是房公子写给我们小姐的?”
  小昌子笑而不答。
  舒媛一直在琴房弹琴,这一会儿弹厌了,正一个人闷闷坐着。秋琴进来将信递给她,舒媛看了看,不由一怔,随即手足无措,神情慌乱。秋琴见状,连忙取过剪子,剪开信封。
  信打开,是一张散发着清香、纸角印有一朵梅花的雪浪笺,上面写道:
  不见卿兮,忧心如焚。
  梦中晤兮,载笑载言。
  河汉阻兮,思念山积。
  何日聚兮,盼卿垂爱。
  房小亭恭拜
  隔了两天,房小亭终于收到大小姐回信。是一张梅红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明天(初七)辰牌时分观音山进香。”房小亭看了,一跳三尺高:“成了!成了!百分之百成了!”
  小昌子仍不放心:“你真的这么有把握?”
  房小亭两眼金子似的发亮,白皙的脸上一阵阵放光:“绝对没问题,我有数得很!
  嘿,我说你昌老弟呀,以后不要到处瞎忙了,就跟着我吧,我让你做我的大管家,过过富贵日子!”
  小昌子笑:“但愿如此,只怕到时候把我撂到一边去了。”
  房小亭一下板起面孔:“看看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房某如今虽说龙困浅沼,凤落荒坡,但一向守信义,重言诺,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你昌老弟对我有救助之恩,我房某来日定当重报!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蓝姨听说大小姐要到观音山进香,心里觉得奇怪。秋琴看出了她的疑惑,早把要回的话准备好了,说:“小姐昨夜梦见母亲,流了许多泪,早上一起来就要去进香。”
  蓝姨听这一说,只得答应了,招呼轿房备轿,叮嘱秋琴好好侍候。
  早饭后,轿子在门厅等着,秋琴扶舒媛上轿。
  奔观音山是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灰白细长。离辰牌初刻差一点,轿子到了观音山脚下。
  观音山又名功德山,是观音大帝的道场,与平山堂东西对峙。一般轿子到了山下,都要停住,香客下轿一步一步上山,可舒媛的轿子没有停顿,直接上山。
  “停!停!”秋琴拦住轿夫。
  “翟大管家关照,一直抬上山。”长根回道。
  “不要了,我自己上得去。”舒媛掀起轿帘说。
  轿夫们望着大小姐由秋琴扶着从轿里下来,眼中充满怜惜。
  一条青砖叠就的小路,由山脚曲曲折折向上攀伸。秋琴扶着舒媛往上走,至中途,放下夹带的锦毡让小姐歇歇。舒媛稍坐了坐,起身又走。到山顶,不由香汗阵阵,娇喘微微。秋琴一边帮小姐拭汗,一边两眼尖尖地往四下溜。
  进了山门,先到大殿给观音大帝进香。舒媛在拜垫上跪下,双手合十,身子慢慢伏下去。秋琴见小姐伏在那里半天不动,估计一定是求观音保佑找一如意郎君,就也跪下去,求菩萨大慈大悲,让大小姐遂了心愿!
  秋琴念叨完一抬头,吃惊地发现小姐身边多了个人。这人好大胆子,竟与小姐并肩而跪。凝神细看,哇,房公子!秋琴惊诧之余,接着窃喜。房公子原来早早到了。
  房公子如此言而有信,重情重义,小姐真是交好运了!秋琴悄悄望小姐,小姐一动不动,仰脸凝视观音大帝,一脸虔诚静默,好像全不晓得房公子跪在身旁。秋琴望小姐一笑,起身从观音殿里退出,站到门槛外的台阶上。秋琴想,小姐跟房公子拜过观音出来,一定要在一起多走走,多说说。瞒着家里出来一趟不容易,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开开心心!
  秋琴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出来,转身回到门口找他们。小姐不在了,房公子也不在了。跨过高门槛到里找,仍然不在。秋琴两脚急急地走,眼盯着一个个香客看,大殿整个转了一圈,始终不见小姐身影。
  他们跑哪去啦?
  秋琴从大殿出来,突然想起殿堂后有片园子,那里有山有树,有亭有榭,小姐跟房公子一定到了那里。
  到了后面园子,秋琴果然找到他们,他们正在里面转呢。园子里风光好,又安静,两个人在这里谈谈说说,确实好。秋琴心定下来,走到一处不易让他们看到的背阴处,拣了一张石凳坐下。为了打发时间,秋琴撅了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画圈圈,画道道,想画什么画什么。画一会儿,抬头往那边看看。小姐和房公子转到水池边了,透过树林假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看到衣服的颜色。看得出,房公子对小姐挺殷勤,小姐腿脚不便,房公子一直搀着她,俩人挨得很近的。秋琴嘻嘻笑起来,头一低,又在地上画,一边画,一边笑。可到后来,秋琴再次抬头看他们时,人却不在了。不,不可能不在,园子四周围墙箍着,秋琴坐的地方直对出口,小姐要是离开一定会看到。
  秋琴站起来伸着脖子四处看。秋琴看到了山上的亭子,亭子里没有他们。秋琴看到了水榭,水榭一扇扇窗子亮堂堂。秋琴又看到回廊,回廊曲曲折折,连着阁,连着轩,连着堂。
  秋琴估计,小姐一定跟房公子进那边屋子了。那里空空的,静静的,他们进去没有人看到,没有人打扰。秋琴想呀想的,嘻嘻笑了。
  没事,就这么坐着等吧。
  等了半天,不见小姐出来。
  又等了半天,仍不见小姐出来。
  天呀,小姐这是干什么呀?
  秋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小姐这么长时间不出来,没准儿有什么故事了,如果有故事,小姐一定不想让人晓得,可自己这么呆巴呆巴守在门口,势必要把秘密窥破,让小姐脸上挂不住,小姐怎么肯出来呀?
  秋琴这么一想,立刻麻利地溜出园子,经观音殿,一直走到山门外,站在黄墙边等待。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姐跟房公子终于出来了。
  远远望去,小姐像一朵慵懒的花轻盈地飘过来。
  秋琴盯着小姐,发现小姐脸有些苍白,但苍白中隐隐泛一层红晕。
  秋琴迎上去扶小姐,房公子不丢手,说要亲自护送小姐下山。舒媛低声对房小亭说:“不要了,记住,等我们下去了你再走。”
  下山了。秋琴一路上发现,小姐的手始终有些发抖。
  “歇一会儿吧?”下到一半,秋琴发现小姐额上沁出细汗,忙在石凳上铺下锦毡,扶小姐坐。
  舒媛脸别着,生怕碰到秋琴目光。
  舒媛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红得比先前厉害。
  秋琴悄悄盯着小姐,抿着嘴儿笑。
第37章 姐妹俩不同的归宿(1)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赴京贺寿的康世泰回来了。
  是三月初出发的,至如今整整过去一个半月。康世泰清楚地记得,一个多月前,当他所乘的大彩船即将起航时,来给他送行的盐商及官员们的轿子把东关码头挤满了。同行们来给他送行在情理之中,可盐务衙门的运副、扬州知府的同知、甘泉江都二县的县丞们也来,这就大大出乎他意料了。康世泰不得不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向他们道谢,请他们回去千万千万代向盐政阿里得克大人、盐运使卢雅雨大人、扬州知府刘大人,转致他的谢意。但开船之后躺在软榻上品茶暗想,他们这般大动干戈也有道理。试想,他康世泰御赐内务府奉辰苑卿,位居五品,是扬州盐商中唯一一枝孔雀翎,此番进京,不仅代表自己,更是代表一个地方为圣上祝寿,劳他们大驾送到码头不为过分。再有一条不便言明的是,他康世泰备受圣眷,此番进京带去了圣上本就喜欢、如今又经千锤百炼的康家戏班,龙心一定大悦。龙心一大悦,肯定要跟他叙叙话儿,谈谈事情。试想,康世泰的嘴长在康世泰身上,他在圣上面前说你好说你歹全是他的自由,因此,他们这般殷勤备至前来送行,暗中包含着打招呼的意思:康商总呀,请多栽花少栽刺,为我们美言几句呀!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康世泰回来了。
  船才行至高宝湖,一只小艇提前飞驶扬州,将消息传到府上。
  蓝姨这些日一直惦念着老爷,得知老爷归来,立刻带人出郭迎接。
  很快,古运河东关码头出现几顶康府的轿子,不必说,停在最前面的蓝呢大轿是康世泰的专轿,其余几顶,则是为随从人员准备的。身为随从,本无资格坐轿,但蓝姨考虑,此次随老爷赴京,个个劳苦功高,理应风风光光坐一回!
  蓝姨发现,码头被人围满了。除了随她而来的康府仆从,人群里竟有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程墨斋、方阔达以及亲家翁亢祺庸。东关码头本是扬州城的一个热闹处,但热闹得像今儿这样,好像自去年盐政阿里得克到任以来,还属首次。
  远远的大彩船过来了。蓝姨看到了老爷。老爷站在甲板上,脸正朝着码头,对迎接的人挥手。老爷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好。
  大彩船靠码头停下,康世泰从甲板上下来,头戴红顶子官帽,脑后掣双眼花翎,身上是白鹇补服。一个月前康世泰就是经她手收拾成这副样子离家的,此刻远远看过去,蓝姨只觉得有点让她不敢认。
  走下踏板,康世泰被一拨拨人围住,寒暄问候,说恭维话。蓝姨不断听到张盐商李盐商又黄盐商争先恐后要给老爷接风洗尘,老爷一次次回道:“谢谢大家,心意领了,家里酒席早已备好,人在等着,再则,一路颠簸身子劳累,改日再聚吧。”
  于是上了轿子。
  蓝姨陪老爷坐进轿子后发现,戏班里的人一个没有看到,去时装了整整一船的戏箱也不见了,就问老爷。康世泰回答:“留在京里啦。”
  “皇上喜欢?”
  “喜欢得很呢。”
  起轿。轿前是一支盐运司衙门派来的仪仗队。净鞭三下,锣号鸣响,“回避”、“肃静”牌在前引导,旄节旗杆紧随其后,轿子大大小小几十乘,康世泰居前,官府轿子紧随,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等压阵,轿子成了一条长龙,龙头上了东关大街,龙尾在码头边还未启动,引得无数的人看热闹。
  当晚,康府张灯结彩为老爷洗尘。餐毕,康世康被攒拥着走进厚德堂,被一大家子围坐着喝茶闲话。虽有些累,但康世泰心情极好,给大家讲说着此番进京的特殊经历:戏班如何登台献艺,得到皇上夸赞,各房所绣的“寿”字圣上如何喜欢,一高兴,给他写了十个金“福”字,要他带回来分发……大家听了欢天喜地。守信见状,连忙上前说喜话:“父亲大人如此得到皇上青睐,来日越发大富大贵,洪福齐天了!”
  康世泰红光满面,招招手,要把皇上的赏赐拿给大家看。
  两只大红箱子很快抬进。箱盖打开,蓝姨指挥着将赏物一件件拿出。计有,金锞十只,银爵两双,玉枕一对,玉如意两副,藏香四盒,佛珠四串,宫缎十匹,大红“福”字十个,鼻烟壶、手杖、徽墨、荷包、宫花若干。康世泰吩咐,将宫缎、徽墨、荷包、宫花、“福”字分给各房,以沾天恩,余物尽皆收存。
  又坐了坐,康世泰让大家各自回房,独留下守诚、守信、守慧相陪。守信因他训练的戏班受到圣上喜爱,十分得意,不住向父亲问这问那。康世泰不厌其烦,一一回答,并把他大大夸赞了一番。
  接下来,康世泰讲了一些刚才饭桌上不宜讲的话:此番进京,得到纪晓岚大人的帮助,与吏部下属的捐纳房建立了关系。康世泰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为你们各捐一份功名。这捐纳房专管此事,如今已跟他们挂上钩,日后只要做些努力,应该大有希望。”
  接下来,康世泰查问了一些盐务上的情况。守诚、守信很快汇报完,轮到守慧,却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康世泰没有责怪,只是叮嘱,以后务必要多多用心。
  守诚考虑到父亲旅途劳累,请父亲早些休息。守信、守慧立刻退下。康世泰突然想起什么,叫守信稍等。守信走到门口又回头。
  “你坐,我有话跟你说。”康世泰点点身边椅子说。
  守信坐下,望着父亲。
  康世泰目光祥和地落在守信脸上:“最近你那边院里怎样?”
  守信两眼翻翻:“怎么样?我不知道父亲大人指的什么。”
  康世泰微微一笑:“没什么,你那边人杂一点,我出去这么长时间,免不了有些担心。没事就好。你给我把外面那个女人接回来吧。”
  守信脑袋“嗡”的一下,浑身不由发木。
  康世泰宽缓道:“你不必紧张,这事我早晓得了,为了跟杭浚睿竞争,你到栖灵塔上撒金箔,全扬州城轰动了,我能不知道?只不过为父的提醒你,要适可而止,这道理我曾经跟你说过,怎么忘了?整日沉湎于歌舞声色,不好。”
  守信低着脑袋,一迭声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记住了。只是,她喜欢清静,不大想回来。”
  “不,这不行,既做了康家人,就得守康家规矩。总住在小街小巷,让人说起来多难听?我们这种人家,不能不顾礼仪体面。”
  “谢父亲体贴关心,孩儿一定照办!”
  守信离开后,康世泰回到清和堂。
  蓝姨一直在等老爷。分别一个多月,刚才餐桌上虽坐在一起,但毕竟没说上一句体己话,此刻蓝姨一边给老爷奉茶,一边温温存存问些服不服水土?北方风沙可比南方大?温度比扬州到底低多少?一路上颠簸是否受了大累?康世泰还是第一次跟蓝姨分别这么长时间,听她絮絮叨叨,感觉上就像花香暖风在鼻翼耳边飘绕,心里特别滋润,特别受用,禁不住拉起她的手爱抚。蓝姨任由他摩挲,细细地望着他,含着笑。
  “笑什么?”康世泰问。
  蓝姨手掩着嘴:“笑什么?你去对着镜子看看呀。”
  康世泰起身走到大立镜前,将自己上上下下看看:“你是笑我这身白鹇子补服?”
  蓝姨瞟老爷一眼:“我都觉得不像了。”
  “不像?怎么不像?标标准准一个五品朝廷命官!”
  蓝姨娇娇地睨他。
  康世泰嘿嘿笑起来:“你说不像,那就脱了吧。”手伸到腰间解带。
  蓝姨连忙抬手替他解,嘴里同时说道:“平时你进屋我都替你宽衣,今儿个你这身装束,我竟有些不敢,总觉得是另一个人。”
  康世泰仰脸笑道:“什么另一个人,还是我呀。赶明儿,我还要你凤冠霞帔,做诰命夫人呢。”
  蓝姨心想,纵有诰命夫人封下来,应该是太太的,不会是我,嘴上却笑道:“诰命不诰命无所谓,日子过得太太平平,早晚能陪着老爷,我就满足了。”
  康世泰问起府上的事,蓝姨想到老爷一路劳累,就挑选着回,不往细处说。康世泰听得很用心,突然想到舒媛的亲事,问进展如何。蓝姨心里不由发紧,心想,这事如果照实说了,老爷这一夜肯定睡不好,就打了个马虎眼,先混了过去。
  被子小月之先熏了,暄蓬蓬,香喷喷的。康世泰躺下,将蓝姨楼入怀里。
  蓝姨感觉到老爷喘息变粗,含笑问:“老爷是不是今儿就想?”
  康世泰笑说:“想死了!”
  蓝姨小声道:“老爷身子累了,明天吧。”
  康世泰温存道:“没事的,我还没有七老八十。”
  蓝姨见老爷兴浓,温柔地相迎配合。
  第二天早饭后,康世泰见蓝姨眼泡虚肿,神情倦怠,问怎么啦。蓝姨勉强一笑道:
  “夜里没睡好,早上又醒得早,眼皮有些涩。”康世泰盯住她说:“我感觉不对嘛,一定有什么事吧。”蓝姨将椅子上的椅袱扯扯平,请老爷坐下道:“按理昨天就该说了,只是看你刚回,身子劳累,就没有开口。”
  “可是信儿又捣鼓私盐?”
  “不,不是,你别把信儿想那么糟,信儿除了盐务上偶尔惹些麻烦,平常并没什么大纰漏。”
  “那是什么事?”
  蓝姨将早放在桌角的一封信递给老爷。康世泰有些奇怪,从信封中抽出一张雪浪笺,上面是一行行他很熟悉的蝇头楷字——
  世泰夫君:
  回乡以来,我与芝芝一切均好,请放心。忆在扬之日,你盐务缠身,日日奔走,我不能帮你助你,十分愧疚。尤其芝芝,你一心指望她嫁入豪门贵府,以享永福,而我不仅未能帮你促成,相反庇护芝芝任性违逆。你的失望我很清楚,每想到此,总不免心生愧怍。但我跟你说过多次,芝芝身怀异禀,天生野性,有些脾气,且你又十分宠爱,对她不宜过于拘羁,拘羁之过,易伤父女之情。芝芝毁掉知府婚约,除了未能看中知府家公子,更为重要的一点你至今不知,芝芝早已心有所恋,所恋者是我们家塾师李先生之子李廷玉。这事我早有觉察,只是未能确定,因此在扬一直未对你说,这是我的不对。今修此书,只为禀告此事,因李先生为廷玉已向我们提亲。
  我知道,此事你一定很不赞成。但请你网开一面,给她一点自由。我这么说,你可能怪我纵容溺爱,不识大体。可我不这么认为,其实我正是从大处着眼才这么劝你。李先生是你儿时同窗,其子廷玉品貌端正,心地实诚,以我之见,芝芝若嫁给他,日后纵不能大富大贵,但同心同息,相亲相爱,肯定非常幸福,而这,难道不也是一种挺好的活法吗?儿女婚事,本该面商,无奈山水阻隔,舟楫不便,只得修此短书以禀。盼回复。
  保重
  静瓶上
  康世泰脸色灰白,双手抖索,“哗”地将信摔到地上,气急败坏道:“简直无法无天!
  无法无天!”
  蓝姨将信拾起,温婉相劝:“请老爷息怒。我知道这事很令你生气,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劝你还是冷静地想想。”
  康世泰手在茶几上连拍:“都是她纵的!惯的!”
  “你也不要这么说,太太说得也有道理,芝芝一直生活在老家,自由任性惯了,如今一下想把她拘起,肯定很难。”
  “这成何体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芝芝打小跟李廷玉一起长大,日久容易生情,如今想要她回头,怕是很难。”
  “就由了她!”
  蓝姨说:“这事我想了很久,以我之见,还真的这样。芝芝是你的心肝宝贝,若说得转她,阿弥陀佛,千好万好,反之说不转——看她那脾气,这极有可能,而你还要坚持硬说,父女之间红了脸,弄僵了,伤了骨肉情分,我觉得十分划不来。”
  康世泰“唉”的一声叹:“这逆孽,气死我了!”
  “老爷歇歇气,请老爷还是静下心来细想想。李廷玉这孩子,是你老友李先生的儿子,知根知底。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一些田地,属诗书之家,日子还能过。”
  “废话,那也叫日子?”
  蓝姨微笑:“跟我们是不好比,但廷玉是个秀才,学业出类拔萃,来日中个举人进士,应该没有大问题。”
  康世泰瞪起眼:“鸭子还在天上飞,你就当成一道菜?”
  “这不好说,可以看大方向,只要大方向没错,就行。因此,我说一句本不该我说的话,老爷还是宽大为怀,准了为好。这样,一则遂了芝芝心愿,芝芝高兴,父女感情不仅不受伤害,相反加进一层;二则,给了太太面子,太太在乡下有个人陪伴,太太也满意;三则,廷玉日后发达起来,回想康家不以贫贱相弃,必求报答;四则,这也了结了一桩心中大事,从今往后,老爷可以宽心做事。四利汇聚,何乐而不为呢?”
  康世泰听蓝姨这一说,一声叹息道:“罢罢罢,就依你的。这下面的事,你去张罗,我也懒得问了。好了,说了半天,你陪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疏散一下吧。”
  “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启禀。”
  “又什么事?”
  为了充分放松老爷心情,蓝姨提议:“你先喝点茶,歇一歇再说。”
  康世泰接过茶杯,呷了呷:“说吧,我听着。”
  蓝姨迟疑道:“是大小姐的事。”
  “可不是李家提亲的事黄掉了?”
  “不是黄掉,是盯上来了。你回来前几天,李家派人一趟趟上门,讨大小姐的年庚帖子。当时我挺高兴的,心想,我们大小姐也许该派就跟这位李公子了。他家虽不是豪门大户,但在扬州城也算个殷实富裕之家,李公子又是秀才,为人规矩,挺好的。
  我就向媒人打招呼,老爷进京未归,请他们缓几天。媒人走后,我把这情况说给媛媛听,想让她心里有个数。没想到,媛媛听我一讲,当即脸白了。我吓一跳,问怎么了,她闷着不说,再问,还是不说,脸越发白得像纸。我吓坏了,不晓得说错了什么,央求她告诉我。可她死活就是不开口,急得我一点办法没有。到后来我想到了秋琴,找她询问,可秋琴闪烁其词,不敢说。盘问了半天,才觉察出一些眉目。于是回头再找大小姐,婉婉转转问了半天,最后才搞清,原来她有了心上人。”
  康世泰吓一跳:“你说什么?”
  蓝姨不得不又重复一遍。
  康世泰两眼瞪圆,手指蓝姨:“这是什么混账话?啊?快给我说说清楚,怎么回事?!”
  蓝姨低声求道:“请老爷平静,先容我说下去。是一位姓房的公子,叫房小亭,杭州人,做丝绸生意的。”
  “做丝绸生意?”
  “对,他曾到我们家来过。”
  康世泰十分惊诧:“来过?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也就是老爷带戏班进京的前一天。当时他带来好些丝绸面料,请各房的女眷过来参观。”
  “我怎么不知道?”
  “老爷第二天启程,事情多多,我也就没有说起。”
  “就那天媛媛跟他认识了?”
  “不,大小姐是在这之前与他认识的。后来我才搞清楚,房公子到府上展览面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为了与大小姐相见。”
  康世泰气得浑身直抖:“你好糊涂!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内院闺房,门禁要严!
  竟让一个身份不明者擅自进入,真是天大笑话!”
  蓝姨低头俯首:“老爷请息怒,我晓得,这都是我的错。”
  “一个做丝绸小生意的,竟然混入我后院闺房!简直斗胆包天,没了王法!”
  “老爷息怒,请老爷给贱妾治罪。”
  康世泰转脸叫唤:“小月呢?给我把媛媛叫来!”
  一直侍立帘外的小月应声而去,蓝姨立刻想到媛媛脾气怪,敏感迂憨,小月慌慌张张过去,搞不好人叫不来不说,反把媛媛吓一跳,于是连忙叫小月回来,叮嘱小月:“你在屋里侍候老爷,让我去吧。”
  蓝姨进了秋桂轩,见秋琴不在,舒媛一个人闷闷地坐着。想到老爷这刻正在气头上,任凭什么事都处理不好,要先捺捺他性子,熄熄他火,就先坐下来,和颜悦色地跟舒媛说了会儿闲话,这才带她过来。
  舒媛一听说父亲招她,一颗心禁不住“扑通扑通”乱跳。蓝姨看在眼里,温和地安慰她,父亲最关心最心疼的就是你呀。一路扶着媛媛出秋桂轩,来到清和堂,对小月说:“这里没你事了。”小月是个灵巧丫环,晓得她在这里影响他们说话,扭身往外走去。
  康世泰一直坐等,见舒媛进来,气色不大好,跟他赴京前比明显有些苍白憔悴,想到她母亲早逝,这几年自己整天忙于盐务,对女儿关爱不够,心里不由疼惜。于是本来憋着的一腔怒火变成了一声叹息:“你这孩子,好糊涂呀。你蓝姨都告诉我了,你给爹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舒媛脸蛋苍白如纸,低头垂手站着,蓝姨见状,心里不忍,扶她到椅里坐下道:
  “放松些,跟你爹说话,干吗那么拘谨?”
第38章 姐妹俩不同的归宿(2)
  舒媛仄着身子坐着,头微微低着,目光对着尖尖翘翘的三寸金莲。
  康世泰耐不住了:“怎么回事,说话呀!”
  蓝姨柔声劝老爷:“媛媛胆小,你别这么高声大嗓的好不好?”站起身道,“我出去转一会儿,不在这里影响你们,你们父女俩好好谈谈心。”跨过门槛将槅扇轻轻带上。
  不知不觉蓝姨竟又走到秋桂轩。小月跟秋琴在踢毽子,俩人笑格格的,见蓝姨过来,不好意思地停下。小月毕竟天天跟蓝姨在一起,胆子大些,笑着请蓝姨踢,把手里花翎毽子递向蓝姨。蓝姨笑道:“你们玩吧,我不想踢。”小月得意地向秋琴伸了伸舌头。
  蓝姨闲闲地往前走,小月与秋琴的笑声时不时从身后传来,阳光一般灿烂,清泉一样透亮。蓝姨想,她们虽是丫环,但单纯,活泼,无忧无虑,实在也有令人羡慕的地方。
  一拐弯进了琴房,古琴上覆着琴衣。蓝姨在琴凳上坐下,将琴衣揭去,随手弹起以前常弹的《阳关三叠》。曲调轻愁明净,悠远古雅,有穿胸透肺之势。一曲弹完,蓝姨禁不住一声轻叹,照旧把琴衣覆上,见黑檀方几上放着两本古琴谱,一本《将归操》,一本《猗兰操》。《猗兰操》又叫《幽兰操》,相传是孔子所作,《将归操》蓝姨从未见过,拿起翻了翻。
  过来的时间蛮长了,蓝姨觉得应该回走了,丢下琴谱走出琴房。走到紫藤架下,蓝姨看到舒媛正进秋桂轩的月洞门,虽隔着一段距离,却分明看到她脸上挂着泪痕,想叫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叫。蓝姨一刻儿不敢耽搁,赶忙往回走。进了清和堂,吃一大惊。老爷横仰在榻上,两眼瞪着虚空,一脸颓唐沮丧。
  蓝姨取过一条白狐薄毯轻轻盖到老爷身上,隔半天,柔声问:“怎么说的?”
  康世泰仰面悲叹:“抱应呀,这两个死丫头,成心是想气死我呀!”
  蓝姨在榻边坐下,一边给老爷捶腿,一边和婉地劝道:“你先别急,人一急,会伤了身子,千万不能。今儿说不通,明儿慢慢再说,再糊涂的人,总有清醒的时候。
  自己的女儿,贴心贴肝的,什么话不好说?”
  康世泰烦躁地蹬掉白狐薄毯,一下从榻上坐起,屈膝坐着,眼里沁出泪。
  蓝姨惊讶:“怎么啦?”
  康世泰推开蓝姨给他拭泪的手,恨道:“她,失身了!”
  “什么?”蓝姨张嘴结舌。
  “你呀,居然还蒙在鼓里!”
  “这,这怎么会……”
  “死丫头呀,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蓝姨脸刷地白了,“扑通”跪下,声音颤颤:“这都是我的错,全怪我管理不严,粗疏失职,辜负了老爷的信任,请老爷治罪……”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康世泰脸上皱缩,急得拍打榻边:“哎呀呀,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起来,快起来呀!”
  蓝姨不肯起来。
  “起来嘛!”康世泰急了,伸手要拉她。
  蓝姨慢慢站起,眼泪仍在流。
  康世泰一字一顿道:“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老爷请讲,我记住。”
  “你派一个精细之人好好去访一下,这个姓房的到底什么人?家在哪?父母干什么的?半点不能含糊,一条一款都要摸清。”
  “晓得了,明天我就着人去办。”
  “查明了,立刻回我。”
  “请老爷放心,我全记住了。”
  康世泰复又往下一躺,一声悲叹:“两个孽障,真气死我了!”
  门房黄精颠颠地进来,手里抓着一沓帖子,哈腰曲背道:“禀老爷,听说您老回来,这一大早好些人上门要给老爷接风。”说着,将手里大红帖子一份一份呈上,“请老爷过目,这是季商总的,这是黄商总的,这是方商总的,这是程老爷的,这是曹老爷的,这是顺风船行的,噢,还有金鑫钱庄的,富春大酒店的,一家接一家,串花灯似的。不晓得这一刻又有哪家上门送帖子了。”
  摆在平常康世泰听到这话会很滋润,可此刻因心里犯堵,就对黄精说:“好了好了,都放着吧。”
  黄精大气不敢出,小步急急退下。
  康世泰才准备躺下翻阅请帖,前厅一派热闹声响起,卢雅雨由守慧陪着进来。
  康世泰丢下帖子连忙迎接:“失礼了!失礼了!在下正准备拜望卢大人去,没想到卢大人这刻就过来了,全怪在下动作迟缓,劳累了大人贵趾。”
  卢雅雨笑道:“不必你去,我这不就来了?你这是从圣上爷身边回来的人,非比寻常,本官当刮目相看啦。”
  康世泰连忙摇手:“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在下承蒙圣上眷顾,众商抬爱,才有这次进京的机会。饮水思源,其实一切的一切,全是沾的大人您的光呀。”
  卢雅雨也跟着摇手:“不可以这么说,不可以这么说呀,如今圣上爷都记得你,喝酒要你相陪,游园要你伴着,你是当朝的红人呀!”
  “折杀在下了,真的折杀在下了……”
  开开心心闹了一会儿,主客用膳。膳毕,到花厅赏戏。
  绿杨村茶馆的条形幌旗在风中轻飘,楼上包厢里,小昌子坐在直对小秦淮河的窗口,一脸的急不可耐。房小亭一身杭绸,英气勃勃,手摇一把川扇,一进来就发问“:急乎乎把我招来什么事?”
  小昌子翻他一眼:“你成天大老爷晃膀子,今儿个我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房小亭一愣,两眼盯住小昌子:“收场?好戏刚刚开锣,怎么说收场?”
  小昌子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窗户外面:“好,你快活,我服你!不过我告诉你一声,我们康老爷要派人查你了!”
  房小亭一双水汪汪的美目转悠了两下,扇子“哗”地一收,哈哈哈笑起来:“好事!
  天大的好事!康商总查我,说明一条,他老大人把我当回事了,准备让我做他的乘龙快婿了!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你说是不是?”
  小昌子目光乜斜:“哟,你还得意?到杭州一查,你的狐狸尾巴能藏得住?”
  房小亭脸上一僵,扇子“扑笃”一声跌落在地:“你说什么?到杭州查我?”
  小昌子头往竹椅背上一仰:“不到杭州到哪?你不是说老家在西湖边吗?”
  房小亭白皙的额头沁出细汗,一屁股坐到凳上,逼近小昌子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闹着玩的,绝对不是闹着玩的,说,你快说!千万可不能鸡飞蛋打呀!”
  “你不是得意得不得了嘛,这么紧张干什么?”
  “不,这、这……怎么办呀?”
  小昌子脸往下一苦:“怎么办?能怎么办?都是你,这回可把我害苦了!”
  房小亭掏出雪白的丝帕拭着额头,一迭声道:“你说呀,到底怎回事?”
  小昌子真不想理他,但事到如今,都上了一条贼船,不帮又不行,只得一声叹息道:
  “是昨晚,翟大管家把我叫去,说蓝姨找他,要他立马物色个贴底可靠的人,去杭州查你,而且再三强调,事关重大,一丝一毫不可马虎。情况一摸清,立刻回报,老爷等着呢。你想想,为了你,我冒了多少风险,说了多少谎,这如今真相一查出,小昌子我岂不要卷铺盖滚蛋?”
  房小亭抓耳搔腮蹙眉苦想:“别急,别急,容我想想。大功即将告成,我房某就不相信会功亏一篑!再想想,细想想,天无绝人之处,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小昌子茶杯往桌上一顿:“办法个屁!纸还包得住火?算我倒霉,被你坑死了!”
  “不,不是这话。先不说这些。我问你,你说的翟大管家,可是上回我为他找房子的那位?”
  “正是,怎么?”
  房小亭眼中一亮,露齿笑道:“不怎么,我房某立马请他吃饭!”
  小昌子冷冷一笑:“又动你的歪脑子了。告诉你,翟大管家特地跟我强调了,这是府里顶天大事,针插不入,水泼不进,丝毫儿含糊不得。你想玩什么花样,半点儿没门!”
  房小亭两眼尖尖地盯住小昌子:“你刚才说到翟大管家,是不是安排你去杭州?”
  小昌子后悔失言,立刻否认:“笑话,我什么时候说我去了?”
  房小亭声音轻得像羽毛:“真不是你?”
  “不是。”
  “我不信。”
  小昌子把头扭过去。
  房小亭笑脸如花,双手合十,对着小昌子一下一下作揖,声调十分好听地说:“昌兄,你我兄弟一场,算我小弟求你了。事到如今,昌兄总不能把我撂在河中间呀。常言道,帮人帮到底,渡人渡过河。你昌兄在康府八面玲珑,是个人物,若是帮我,伸一根小拇指头足也。求求昌兄,我的大救星、活菩萨,小弟的前途命运全攥在你手心里了!”
  小昌子一撇嘴:“笑死人了,你光想到自个儿的锦绣前程,把我全撂到脑勺后!”
  房小亭一迭声道:“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小弟我对天起誓,只要你帮我渡过这道难关,从今往后,你昌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房小亭一旦发迹,不论金银珠宝,良田美池,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有你的一半!如有失言,天诛地灭!”
  小昌子脸一扭,咕咕笑:“还金呀玉的呢,每次喝酒都是我会东!”
  房小亭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嘻嘻笑道:“对不起,没法子,这就叫龙困浅沼、凤落秃岭嘛。昌兄你拭目以待,我房某来日一定换个活法给你看看!”
  “好好好,我眼睛瞪大了等着,只是我问你,怎么混过目前这一关?”
  “办法我想好了,请昌兄无论如何将那位赴杭州的仁兄约请过来,我先跟他仔细聊聊。”
  小昌子头扭到一边:“有什么话,说吧。”
  房小亭两眼逼近了盯他:“真的是你?”
  小昌子目光收回落到他脸上:“也不晓得我小昌子前世作了什么孽,尽碰上你这号烂事。算你房公子运气,去杭州调查的正是本人。可我又能帮你什么?”
  房小亭高兴得一下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这就好办了!完全好办了!我说嘛,我房某一向红运当头,吉星高照,纵遇上什么难处,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不是?”
  小昌子冷笑:“看得意的,好像事情都成功了。”
  “成功!肯定成功!”
  “凭什么?”
第39章 姐妹俩不同的归宿(3)
  “凭我!凭你!”
  “我要是不干呢?”
  房小亭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嘻嘻笑:“这不可能,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嘛。”
  “我想回头了。”
  “昌兄开玩笑。”
  “我已向蓝姨、翟大管家请过罪,是属无意受人之骗,这回让我戴罪立功。”
  房小亭嘻嘻笑:“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小昌子盯了他半天,到最后摇头苦笑:“没办法,我小昌子玩不过你,遇上你,认命。说,事成了怎么报答?”
  房小亭双手一摊:“刚才不都说了吗?”
  “我想过了,你纵做上康府女婿,日后仍会真相暴露,真相一暴露,你是可以稳坐江山,可我小昌子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房小亭“哗”的一下打开扇子:“嘿,你咋这么短见?跟我到杭州嘛。丝绸茶叶店开它三四爿,你给我做管家,跟你那个翟大管家一样,不,比他强十倍!”
  “这话可是你说的?”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房小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小昌子四月底出发,五月中旬从杭州回来,康世泰听取了回报后,立刻召见房小亭。
  房小亭接到通知,热血沸腾,早早来到康府等候。康世泰携着进京祝寿御赐的龙头拐从清和堂出来,一边往厚德堂走,一边在想,这个姓房的到底一副什么模样?
  他何德何能竟能骗取我女儿芳心?
  跨进厚德堂门槛,一个清俊白皙的公子趋步上前施礼,细看去,玉色绸袍,手执川扇,俊眉朗目,眉宇间不乏儒雅清俊之气。没等康世泰发问,已自报家门。康世泰将御赐龙头拐靠太师椅放好,接过丫环递上来的茶呷了一口问:“你是杭州人?”
  房小亭毕恭毕敬:“回老世伯话,陋乡是属杭州。”
  “父台大人做什么?”
  “家父经商,主要做些丝绸茶叶生意。”
  “不错,杭州盛产丝绸,只是尊父既经营丝绸,怎么又搞起茶叶呀?”
  “是这样,家父经营丝绸多年,可谓驾轻就熟,资金与人力均有富余。日下见茶叶生意火爆,方兴未艾,前途不可限量,因此稍有涉足,以求日后进一步拓展。”
  “原来如此,可敬可佩。”
  “老世伯谬奖了,家父比之老世伯在扬州盐业界的成就威望,可谓相差万里之遥。”
  康世泰见房公子言谈尚算雅健,经营上略知情理,心里原有的不快减淡了许多,进一步问道:“公子仙乡杭州,何不在家协助尊父经营,缘何擅自跑到扬州?”
  “回老世伯话,生为人子,小侄理当侍奉双亲,尽忠尽孝。可家父一再强调,好男儿志在四方,扬州舟车辐辏,万商云集,乃当朝第一繁华都市,好些像世伯您这样的英才巨擘汇聚于此,因此嘱我切切不可囿于杭州一隅,做井底之蛙,令我来扬追踪俊彦,学习历练,拓宽眼界。再则,小侄的姨父姨母都在扬州,所以就来了。”
  “原来如此,公子胸襟如此高阔,倒也十分可嘉。只是以公子年龄,理当面壁攻书,科举进取,以求闻达,何以走弃儒从商之路?”
  “回老世伯话,小侄是丙辰年秀才,原在杭州府学就读。本来也想读圣贤书,金榜题名,上报效国家,下荣耀门庭,做一个孔圣先师所推崇的仁人君子。可这两年心意改变。试想,中国自古重儒轻商,士农工商中,商居末位,一直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小侄觉得这有些不对。小侄认为,商人作为从事一种特殊行业的群体,不比读书人低一等。请将目光往远处看,春秋时有白圭,因经商而致富,财富山积,后世尊为‘商祖’,四时享受香火,如今有谁指责他当时没有继续读书,却走上了商贾之路?还有越国的陶朱公,功成身退后,经商致富,泽被当世,今天听到的都是对他的推崇赞美,有谁责怪他当时没有遁入山林、皓首穷经?再以您老世伯为例,身为盐商之总,在扬州呼风唤雨,成为大纛,朝野上下都知道您,地方百姓都敬重您,圣上巡幸扬州时又驾临宝府,对老世伯倍加赏赉,成为千古盛事。您说这些都说明什么?说明一点:儒也好,商也好,绝没有高低等次之别,只要发展得好,同样可以经邦济世,报效家国。如今市井间不是流传着这样一些话嘛,叫‘有儿开商店,强如做知县’,‘生子可做商,不羡七品空堂皇;好好写字打算盘,将来做个茶票庄’。可见,除了‘学而优则仕’,也可以‘商而优则贵’。小侄目睹大势,权衡再三,于是最终放弃儒业,走上了以老世伯等一大批精英前辈为楷模的经商之路。”
  康世泰没有想到他小脑袋中竟装着这么多想法,不由喜欢,点头赞许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只是你打算在扬州如何发展?”
  “游历学习一段时期后,小侄准备相机而动,或留在贵地,或重返杭州。”
  “回去协助令尊经营?”
  “一开始可能这样,日后很想自己走一走茶路。”
  “茶路一如盐路,没有引额不行呀。”
  “这方面的规矩,小侄略知一些。”
  “引随茶行,正如盐随引行。”
  “小侄记下了。”
  一番交流后,康世泰感觉甚好,于是对陪坐在旁的蓝姨吩咐:“给厨房传话,留房公子便饭。”
  房小亭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婉谢。
  康世泰摆摆手:“不必客气,也就吃饭嘛。”
  房小亭巴不得了,做出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样子,连忙谨然有礼地告坐。
  一直坐在旁边的蓝姨,听房公子讲了许多,总觉得云里雾里,有些靠不住。凭什么?凭一种直觉。可转而又想,翟奎派小昌子已去杭州摸过底,如今老爷对房公子已有几分好感,况且媛媛的事不尴不尬拖了好久,事到如今,也许这正是老天开眼,给媛媛一个最好归宿。因此本有些话要讲的,也就按下不说了。
  用的是厚德堂旁边的小餐厅,餐桌上又叙了很多,气氛很祥和。用餐结束,康世泰向房小亭暗示,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府一向重规守矩,讲究礼仪,一丝一毫不能违规。
  房小亭听康世泰如此说话,欢喜得眼泪就差掉下来,但想到母亲早已病逝,父亲又有了补房,康商总要的这出戏无论如何演不起来,于是“扑通”跪下道:“老世伯所言极是,只是小侄有一苦情,万望老世伯体量!”
  康世泰吓一跳,摆摆手道:“怎么啦?有话起来说。”
  “不,小侄不敢,小侄把话说了才能起来。”
  “你说。”
  “以小侄之心情,恨不得家父家母即刻来扬向老世伯求婚,可小侄有些隐情,实在无法做到。因为家父为开辟茶路,日前已赴云南。云南距此,何啻万里,即便得信回赶,至少半年有余。”
  “令尊来不了,可请令堂来嘛。”
  “老世伯所言极是,可家母身体欠佳,出行多有不便,况且丝绸店铺五六爿在手,生意十分忙乱,处处需要管理,须臾不能离人,家母只怕难以脱身。其实小侄与令爱的事,家父家母早已知道,他们非常满意,只怕高攀不上,并对我说,如蒙老世伯金允,则是房家千秋造化,只可惜不能来扬,望勿怪罪。但已委托小侄姨父姨母,代为履行所有礼仪,万望老世伯成全!”
  康世泰见房小亭语语恳切,脑门上急出一层细汗,伸手将他扶起:“你也不必过于焦急,先坐下来嘛。”房小亭哪敢就座,一副既万分恳切又可怜巴巴的样子。
  事隔两天,房小亭的姨父姨母来到康府。开始他们听这位侄儿说要做康府的快婿,根本不信,及至明白情况属实,不由两眼发直。转而暗想,这桩亲事如能做成,日后对拓宽店里的生意倒是大为有利,只是眼下这下定、聘礼、酒席,要花若干银子。
  房小亭感觉到他们的顾虑,于是调动激情,施用惯技,口若悬河地对他们描绘起锦绣前程,将那个香喷喷美好灿烂的未来说得如锦似绣天花乱坠,并胸脯拍得咚咚响地保证:“姨父姨母如能促成我的婚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日后我房小亭保证你们要什么有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辈子幸福!”
  婚礼按理到杭州办,但鉴于房小亭情况特殊,康世泰提出在扬州举行。房小亭让他的姨父姨母假惺惺争较了一下,接着一口答应。
  婚后一个月,房小亭必须带舒媛回杭州老家。临行前,蓝姨叮嘱舒媛:“日子过得顺就在杭州多待待,要是不好,就早早回来。秋桂轩有你的房间,我替你收拾好锁上,随时可以回来住。”又将带过来的一只锦缎小盒推到舒媛面前,“这几件首饰你带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以拿出来应急。”
  “不,不,我不要,你跟爹替我办了很多嫁妆,足够了。”舒媛推辞。
  蓝姨含笑道:“这是姨的一点心意,务必不要见外。姨平时对你关心不够,你还要多多担待,不要怪姨。”
  舒媛望着蓝姨,眼里涌出晶晶的泪。
  房小亭带着舒媛回杭州,康世泰并没有去东关码头为爱女送行。当大彩船扬帆起航时,他一个人独坐在府中藏宝室,面前一支烛光暗弱的蜡烛,一只打开的雕漆匣子,手捧一块颜色本来鲜艳如今已有些发暗的红肚兜,肚兜里包着一缕青丝,俯首低语:“蕊蕊,告诉你,我们的媛媛出嫁了。女婿家道虽弱些,但人还可以,还可以……”
  康世泰脸往红兜兜靠近:“蕊蕊,你怪我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最惦念的,最放不下的,就是媛媛,可我整天乱忙,没把她照应好,真的对不起,很对不起……”
  康世泰嗓音变得喑哑:“蕊蕊,你还好吗?一个人在那边冷清吗?觉得冷清了,就跟我说说话,其实,其实我也经常想你呀……”
  康世泰双手捧着青丝,抖抖的,吻了又吻……
第40章 为了爱(1)
  守信一连几天不到翠珠房里了。翠珠玉牙咬断恨恨地想,这没良心的,就是新出笼的包子还有热乎乎的时候呢,可你将我娶回来没两天,就整个撂在脑勺后了,也太不把我当人啦!独自坐着生了一会儿气,翠珠立刻想到丽芳。丽芳那货,别看她不声不响,见谁都带几分笑,暗里挺有心计,近来仗着给二爷新添了儿子,越发做出温良恭俭让的贤惠相,二爷这两天一定是在她那边过夜了。翠珠越想越气,立刻令丫环锦儿过去打探。锦儿去了去回来说:“二奶奶跟红霞坐在灯下逗小宝宝玩,二爷不在那边屋里。”
  翠珠哪肯相信,往起一站,一定要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丽芳见翠珠摔帘子进来,有些诧异,暗想,翠珠一向傲气冲天,从不轻易踏她门槛,今儿怎么主动上门了?忙不迭叫奶妈将儿子抱走,含笑相迎让座,招呼红霞沏茶。
  翠珠不坐,直说:“我找二爷,有事跟他说。”
  丽芳一愣:“二爷?他没过来呀。”
  翠珠红唇紧抿,杏眼尖尖地盯住她:“真的没过来?”
  丽芳一脸疑惑,声音越发弱下来:“真的没过来。”
  “昨夜不是在这过的?”
  丽芳温柔的美目一下睁大:“昨夜?没这回事呀。”随即微微低下粉颈,满含怨艾道:“二爷倒有好些天不来了。”
  翠珠什么话都不再说,转身出门。
  从春晖楼下来,翠珠立刻去亢晓婷住的前院。亢晓婷虽是一只冷馒头,早被撂在一边生毛了,可她毕竟是堂堂正正的上房太太呀,二爷如若外出办事,她多少总该知道些情况。
  翠珠穿过屏门进客堂,见亢晓婷跟丫环红云正面对面坐在桌上抹骨牌。红云脸朝门,先看到她了,手停住,转脸望住亢晓婷。亢晓婷见是翠珠,爱理不理,目光转回骨牌上。翠珠本就没指望她给什么好脸色,淡笑道:“奶奶原来好心情在抹牌呢,我这不识时务贸然闯进冲了奶奶雅兴,真是对不住呀。也是没法子,几天没看到二爷了,有件紧要事要跟他说,想问问奶奶,二爷上哪去啦?”
  亢晓婷斜睨着翠珠,怪里怪气道:“这真是笑话了,二爷成天待在你房里,宠你宠到天上去了,他到哪,你应该最清楚,怎问到我这里来了?不笑掉大牙?不瞒你说,我都好些天没见他的人魂了,正想找你问话呢,没想到你倒撞上门了!”
  翠珠被气得直打噎,暗骂自己吃错了药,瞎了眼,糊涂油蒙了心,竟然把脸给这么一个活死人!扭脸就走。
  翠珠不可能就此罢休,发誓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翠珠想到了尤秀。尤秀是二爷的清客相公,专给二爷跑腿做事,二爷的弯弯绕绕他最清楚。就他,别看一副酸文假醋瘦白无力的样子,却十分好色,平常见到她翠珠,只要二爷不在,总一副馋相,口水拉得三尺长。翠珠搭准了他的脉,于是找他。
  尤秀嘻嘻笑道:“二爷?二爷整天不都由你们这个奶奶那个奶奶在锦帏香帐里拥着抱着,怎找我要人呀?”
  翠珠媚气十足地嗔道:“尤哥又跟我耍花腔了,天下人都晓得,这院里没有哪个比你尤哥更清楚二爷的行踪了,你要不说,就是存心不想告诉我!”
  尤秀哼哼哈哈:“言过了,言过了,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请奶奶见谅。”
  “什么不能呀,尤哥不肯说罢了!”翠珠咕嘟起嘴,小腰一扭,“这么点小事都不帮我,从今往后再不理尤哥了!”
  尤秀瞄着翠珠:“真不理我?”
  “真不理!永远不理!”
  “如果我说了,何以相谢?”
  翠珠抿紧朱唇,杏眼滴溜溜一转,裙袖里抽出一方香喷喷的巾帕往前一甩:“给!”
  尤秀吓一跳,眼往周围瞭瞭,见左右没人,喜得双手接过,捧到鼻尖上嗅了又嗅,眉开眼笑道:“香!香呀!诗曰,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的琼琚是什么呢?”
  翠珠嗲声怪怨:“什么穷居富居的,快告诉我吧。”
  尤秀犹豫不决:“不,我不能说,真的不能。”
  “什么不能呀,尤哥一定要告诉我嘛!”
  尤秀左右为难,焦躁不安。
  “求求尤哥了!”
  “我说了,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我是呆子呀?”
  尤秀捻着细细的胡须,摇摇头:“对不起,我真的不能说,顶多、顶多只能告诉你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尤秀手罩在嘴上,声音压得极小极细:“居士巷。”
  “居士巷?难道他在居士巷包养了一个?”
  尤秀仰面摇手:“非我所言,这是你说的哟。”掉脸就跑。
  翠珠银牙咬断,美足跺地:“冤家呀!你竟说话不算数呀!”
  守信经过亢晓婷住的春煦楼,半步儿没停留,一直往前走。进了春晖楼的天井,一股浓浓的甜美醉人的桂花香扑面而来,花台里靠花窗一棵金桂开得正繁,枝枝丫丫上缀满了一粒粒黄澄澄金灿灿的桂花,如星星耀眼。守信禁不住心里想,这些日一直在外转悠,没想到这桂花一下子开得这样盛了,不由满心欢喜,一声声赞叹:“美!
  真美呀!”
  守信没进丽芳屋,一直去了翠珠房。
  原来守信才进天井,就被锦儿看见了。锦儿跑到屋里小声向翠珠禀报:“二爷来了。”
  翠珠歪在美人榻上扒石榴吃,听了一愣,接着兴奋道:“他来了?在哪?”
  “在天井看花呢。”
  翠珠眼皮立刻耷下道:“你到后面去,理他呢!”
  锦儿透过槅扇又朝院里张张,犹豫道:“我要给二爷上茶呢。”
  翠珠腔调凉得像冰:“理他做啥!什么时候他把我们当人了?”
  锦儿望翠珠一眼,乖乖退下。
  守信用扬剧调门哼唱着“我的珠珠小娘子,夫君看望你来了”,掀帘子直入。可帘子还没落下,里面一双手急急挡出,将他奋力往外推,一边推一边气急道:“你走!
  你走!这里不要你来!不要你来!”
  守信顺势将翠珠搂到怀里,嘻嘻笑道:“对不起,我晓得你生气了,这不向小娘子赔罪来了?”
  翠珠被搂得动不了身,举着粉拳在守信胸口乱擂:“你走嘛,走八丈远!我这里不要你来,一辈子不要你来!”
  守信亲吻翠珠撅着的红唇,亲吻她含冤带嗔的杏眼,笑道:“我怎么能不来呢?
  珠珠是我小心肝,我恨不得天天陪着伴着一刻不离呢。”
  翠珠眼泪哗哗流下来:“你骗我!”
  “骗你?我骗你什么啦?我没有呀。”
  “你在外面养小……”
  “是吗?有这回事?你瞎想了吧。”
  翠珠眼泪滴下来:“她叫柳依依,你在居士巷为她租了房子!”
  守信知道瞒不住了,脸上立刻有些讪讪,抓了抓头,涎皮笑脸道:“老实坦白,是有这回事,确实有这回事。今儿过来,就是专门向你打招呼的。”
  翠珠呜呜哭出声:“当初你跟我怎么说的?你说话不算数,骗我……”
  守信把她抱上美人榻,脸对脸,用舌尖一下一下舔她脸蛋上滚下的眼泪:“我没骗你,我最最喜欢最最爱的其实还是你,真的还是你。我跟依依只热乎了几天,就放下了,开始想你了,由不得不想你了,这不就回来找你了吗?我回到这院里哪也没去,一脚就进了你的门。珠珠是我的心肝宝贝呀,我都想死了。”
  翠珠被搂着,哄着,惯着,越发珠泪盈盈,娇弱可怜,燕子似的呢喃低泣:“我跟你说过,我不要金银珠宝,不要正房名分,我只要你心里装着我,一心一意对我好。
  当初你也信誓旦旦,说除了我,绝不再找别的女人,可今天……”
  “绝不了,绝不了!这是最后一个!”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守信赔笑脸,发誓愿,左哄右哄,好话说尽,这才把翠珠哄得不哭。守信笑着望住翠珠,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只红锦小盒递过去,翠珠不接。守信含笑道:“知道你不稀罕这些,可就是想给你买,我的心意嘛。”打开,是一副赤金鸣凤手链儿。守信两指捏着举到高处晃了晃,金光闪闪,炫人眼目。可翠珠脸别开,硬是不看。守信捉住翠珠手给她戴上,温存道:“行盐回返过杭州,特地给你买的,不喜欢?”
  翠珠哪有心情管那手链,嘟嘴转脸,两眼定定望住守信,接着一把拉住守信手,将他一步一步往卧室拽。
  锦儿早给他们铺好锦被熏上香,一切准备得挺挺当当。两人相拥着跌跌绊绊拖拖拽拽进房,急乎乎脱衣扯带,上床交欢。翠珠是久旱逢甘霖,爱呀怨呀恨呀合到一起,一颗心全系在守信身上,缠住他要死要活不放!守信当然明白翠珠的心理,尽力变出花样与她盘旋,时上时下,或左或右,百般温柔抚爱,把个翠珠搬弄得一下飞进云端,一下沉入地狱,娇喘微微,香汗阵阵,欲仙欲死,白白的肉身化成一摊饴糖。
  事毕,翠珠双眼如星,冷不丁头抵住守信胸脯狠咬一口,守信“哇”地大叫一下跳起,低头看去,胸口细白的肉上落下一圈细细牙印,当中沁出几颗殷红的血珠。守信愣怔地望住翠珠,翠珠赤身盘坐,幽幽望定守信,像一只小兽。守信笑了:“你疯啦!怎忍心下这么重的口?疼死我了!”
  翠珠挖他一眼:“我要你长记性!”
  守信笑:“长了,长了,一辈子忘不了。”
  翠珠杏眼乜斜,一脸得意的媚笑。
  守信套起白绫水纹衫,往软软的织锦大靠垫上一倚,说:“有件事,今儿跟你打个招呼。”
  翠珠一丝不挂,两眼尖尖地盯住守信:“又打什么招呼?是不是想再养一个?”
  守信一笑:“不敢,是想把依依接回来。”
  翠珠紧抿红唇,一声不响。
  守信笑道:“总在外面影响不好,老爷说过我几次了。你不会生气吧?”
  翠珠脸往开一别:“这话你不必跟我说,在这府里,你是天,是地,你就是把只癞狗野猫请进来,哪个敢龇牙?况且,我算老几?上面有大奶奶,中间有丽芳,我是被压在十八层箱底下听人拿捏被人欺负的废物,犯得着跟我打招呼?”
  守信讪笑:“哪的话,我最把你当回事了。亢晓婷那瘟货,我早不理她了,不想跟她说,丽芳是个软面团,我抬一百个女人进门她也不会反对,我就是怕你不高兴。
  我心里最在乎你呀。”
  “在乎我个屁!在乎我,会这么多天不上我屋?”
  “这不就来了?”
  翠珠不理。
  守信看着她玉一般光洁美艳的身子,又是怜,又是爱,伸手将茜红水光绢的肚兜儿递过去:“别受凉,穿上说话。”
  翠珠撂开去,仍坐着。
  “她长什么样?”翠珠冷不丁问一句。
  守信一愣:“什么样儿?平常样儿呀。”
  “是不是比我好看?”
  “没,没你好看!”
  翠珠眼泪一下涌出:“又多出一个,从今往后,你到我这里肯定比先前更少了……”
  守信抱住她,哄道:“瞎说哟,怎会呢?我最疼的是珠珠。我保证,以后一大半的日子都在你这里过。我的珠珠美,我的珠珠乖,珠珠最让我开心哟。”
  “肯定很好看!”
  “光好看有什么用,告诉你,她有一条不及你。”
  “哪条?”
  守信嘻嘻笑。
  “说呀!”
  “我说了?”
  “说!”
  “床上的吃劲没你大!”
  翠珠脸蛋一下羞红,举起粉拳在他胸口直捶。
  守信展臂将她一搂,两人又滚成一堆……守信当初在春芳瘦马院第一次见到柳依依,就发现她眼中有一种忧郁。这忧郁,浓郁,厚重,像一块沉沉的铅,又似一眼深不见底的井。这之后守信每次到居士巷与她幽会,几乎都看到她怀抱琵琶,对着红栏前一片幽竹铮铮琮琮地弹琴,琴声凄凄清清,如秋雨霜风。
  守信不想听这伤感的曲调,从她手里拿开琵琶,盯住她眼睛看。
  依依别开脸。
  守信掰转她肩。
  “干吗?”依依咕哝。
  “我想看你眼睛。”
  依依目光转向别处。
  “你的目光为什么跟别人不同?”
  依依不语,伸手取琵琶。
  守信阻止她:“告诉我,为什么?”
  依依望望他,不语。
  守信过了好些日子,这才搞清楚依依忧伤的根源。
  依依是这世上最苦命最不幸的女孩。父亲是丰利盐场灶户①1,发现场商②2收盐时,大桶进小桶出,怒火中烧,召集了一帮灶户盐丁围堵了场商,并安排手下人叫来场大使①1,要求验桶。桶是木桶,牛腰粗,两尺高,由盐课司统一监制,每桶约定一百斤,不多一两,不少一两,场商向灶户收盐再向运商售盐,都是用它。被灶户盐丁围堵着的场商,虽有些心虚胆怯,但看到长期与他暗穿一条裤子的场大使在旁,立刻胆气大长,反守为攻,指责依依的父亲目无法纪,竟敢怀疑盐课司监制的量盐木桶!依依父亲早有准备,也不争辩,招呼手下人取来场商的两只木桶,抬脚将一只踢到场大使面前,瞪着场商道:“这是你向运商售盐的桶。装盐!”盐丁将蒲包里的盐“哗啦啦”
  倒满一桶。依依父亲对众人道:“不错,这一桶是一百斤。”弯腰将桶拎起,“哗”地倒入另一只向灶户收盐的桶。两只桶本来看上去一模一样,可众人发现,另一只桶里的盐立刻浅下一寸。依依父亲“通”地一脚将桶踢散,盐泼撒开来,只见桶底多一层隔板,夹空至少一寸。众盐丁大哗,有穷极的灶户忍不住上前揪打场商,被役卒硬是拦住,更多的盐丁跺脚叫骂:“这黑心肝的东西,我们累死累活煮盐晒盐,居然一直被骗呀!”“他对运商用小桶,对我们用大桶,太欺负人啦!”“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变着法儿抢劫!”“发这种财,遭天雷劈呀!”……丑行揭露后,场商立足无地,被迫转移到别的盐场。可事过不久,依依的父亲被诬告为伙同盐丁偷煎私盐,被场大使手下的一帮卒役在众目睽睽之下杖打致死。依依的母亲受不了这兜头落下的巨灾,喝下半钵子盐卤自杀。依依的哥哥柱子一直在码头上扛盐包做力夫,闻讯赶回,当夜潜入盐课司后院,用盐铲将场大使劈得脑浆四溅,逃亡他乡。这一年,依依八岁。八岁的依依从此成为孤儿,开始了她永不停歇地在风雨霜雪中辗转飘零的生活。之后不久,依依被一远房亲戚带到扬州,以一两银子的身价卖进了春芳瘦马院。院里的生活虽衣食有着,但父母的惨死,哥哥的逃亡,却像一颗巨大的铁钉,永远深深地钉在她稚嫩的心头,使她的心不住汩汩流血。依依离开瘦马院跟了守信,嬷嬷乃至众姐妹都觉得是她的造化,可依依并无一丝欢喜,只觉得自己无论走进什么人家,眼前永远都是黑黢黢,没一点希望,没一丝亮光,生命只能像枯草随风飘转,再不可能有一丝丝快乐欢喜,因此一颗心如同坚冰。
  守信得知这一切后,只觉得依依十分可怜。
  “我知道,在这世上你剩下的唯一亲人就是你哥,我康守信今天对着老天爷发誓,只要你哥活着,我一定将他找到!”
  依依抬头望住守信,眼中闪出微亮的光芒。
  “不光找到,我还保证让官府免他死罪!”
  依依的眼泪涌出眼眶。
  守信要她搬到府里住,依依不愿意。依依自小生活在盐场,之后进瘦马院,对朱门深宅一丝一毫不熟悉,尤其什么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杂七杂八一大堆,全不知怎么应付,一想到就害怕。因此依依一开始就跟守信说,住在外面,条件差一些无所谓,只是不进那府里。守信为了讨她欢心,全部答应。可如今守信想法全变了,向依依列举出一百条搬进去住的好处,特别老爷子为此事常敲打他,不搬回去有失脸面,与堂堂康府门风不符,等等。依依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再又想到他答应帮她找寻哥哥,搭救哥哥,最终只得屈从,但提出三个条件:一、单独住一处,偏房陋室无所谓,只求离她们远些;二、守信答应带她到海边盐场的,至今未兑现,尽快兑现;三、回掉红衣轿女,倒不是吃醋,是看到守信来来去去总由她们抬着,招摇得整个居士巷都喧腾,街坊们说起来难听,依依实在受不了。依依说:“你要喜欢她们,可以把她们娶了,犯不着这样子。”守信联想到亢晓婷经常为红衣轿女的事跟他横眼睛竖鼻子,老爷子对此也不满意,于是哈哈一笑,全答应了。
  中秋过后是行盐的旺季,黑三带着船队去盐场支盐。守信想到依依三番五次要去盐场,这一天就安排了一条船,带依依上路了。
  秋高气爽,天蓝云白,是个极为晴和的日子。依依长期以来一直箍在城里,今儿坐船出来,一路看看风光景致,心情一下好了许多。
第41章 为了爱(2)
  船行驶着的这条河叫古邗沟,早先吴王夫差开凿,东通海陵仓、如皋蟠溪,直抵海边各盐场,西接运河长江,是扬州盐商的一条重要盐运水道。河面虽不及大运河宽阔,但很是热闹,桅杆上插着红、黄、蓝、白各色号旗的盐船往来不绝,清碧的水波往两边漾开,两岸青青的苇子映在水中不住晃动。除了盐船,时不时还有缉私船与巡检快艇神出鬼没地在水上穿梭,对过往盐船拦截盘查,叫喊着不许沿途停靠,若要停靠,需到指定之地。守信告诉依依,指定之地叫“塘”,二十里一个,内设巡役、水手、缉私营役卒若干,监视严密,防范森严。
  经过北桥与泰坝,依依看到过往的盐船都要呈上皮票接受查验。查验官一个个样子挺凶,不时跳上盐船吆五喝六,但对守信却很客气。
  太阳西斜时到了盐场,舱外的风大起来,夹着一股腥咸的味道。河一下分出好几条岔,通向南,通向北,通向东,彼此相连着,天幕下白亮亮地晃眼。依依知道,这些河叫串场河,它们像一根根带子,串联着海边一个又一个盐场,是专供盐船往来运盐的。
  上了岸,守信要替依依叫一顶轿子,依依直摇头,心想,这是回到我自小滚爬玩耍的地方,哪要坐轿子呀?
  海风吹得很爽。海堤内的盐池一片连一片,远望去,大大小小,镜子似发亮。
  靠近盐池,立着一座座灶庐,灰色的庐顶上竖着一根根指头般粗细的烟囱,黑烟冒着,顺风长长地拖开去,漫开来,搅得天空昏暗,散发着柴草的煳味。依依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了,依依还知道,此刻那一个个冒烟的灶庐里炉火熊熊,火光一闪一闪映照着四壁,男人们酱色裸背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女人们干枯黑瘦得像深秋枯草一样的身子,在巨大的煎锅前不停地忙碌:倒卤,搅拌,传柴,烧火。
  前面一辆牛车骨碌碌过来,车上装着两只印有盐课司红记的量盐大桶,一个穿青缎马褂的官爷坐在上面,到了跟前突然下来,腿脚一歪巴差点跌个跟头,一迭声道:
  “哎呀呀,真没想到是康二爷呀,你老兄怎么过来啦?”
  守信哼哈道:“闲着无事,过来转转。最近盐色怎样?”
  黑胖子毕恭毕敬道:“掘港与丰利还好,角斜那边,十有八九都是脚盐①1,难卖好价呀。”
  “有这么严重?”
  “不信,二爷亲自过去看看。”
  “信呀。好了,你上车先走吧,我随便逛逛。”
  黑胖子打躬作揖地坐上牛车先走了,守信手里摇着扇子照直往前逛。
  海水日渐东退,海堤上架着几排水车,男人们伏在横杠上,裤脚高卷,光着脚丫,木拐踩得飞起来,海水由龙骨水斗里白花花冲出,落进引潮沟,“哗啦啦”流入一方方盐池。依依站在引潮沟旁发愣,面前的一切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
  海堤上风很大。漫漫的海滩围成一片片荡田,荡田里长满了荡草。这一刻是秋天,荡草老了,这里一片紫红,那里一片灰白,风吹来,波浪起伏。荡草是煎盐的烧柴,白比红好,白的经烧,火大,烟尘少,煎出的盐多,颗粒大。小时候,依依跟在母亲后面割过它,虽不比苇子难割,但割长了,手心会起泡,一不小心,手指手面上会划破出血。到了深秋,母亲跟一大帮子妇女,几乎整天腰弯在荡田里不停地割。荡草割下挑回去,一垛一垛堆在自家灶庐旁,作为日后煎盐的烧柴。在依依的记忆里,荡田不仅是长荡草的地方,也是美妙的乐园。依依永远忘不了哥哥带她到荡田捉鱼的情形。
  那是夏天,潮水退下去,荡田里留下一汪汪水塘,太阳晒几天,水干下去,哥哥蹚进水塘,一摸一条鱼,一捉一只虾,“噗突噗突”撂上岸,依依跑来跑去捡,兴奋地将它们装到篓里。最有意思的还是深秋,荡田里满眼是密密的红的白的草秆,草叶草籽粘了一身。一低头一转身,时不时会有一分惊喜:一窝鸟蛋,一只海龟,两只蟹……太阳落了,烧晚霞了,月亮升了,依依小篮里鸟蛋越来越多:大的,小的,白的,灰的,带斑点不带斑点的……依依跟哥哥踏着夕晖高高兴兴回到家,于是当晚的晚饭桌上比平常多出拌芦蒿、烧鱼、煮蟹、小葱炒蛋等几个菜,父母脸上也露出笑容。
  守信见依依站在海堤上不走,眼泪汪汪,就劝:“别乱想了,出来是寻开心的。
  堤上风大,走,我带你到盐课司转转。”
  依依在瘦马院裹过脚,在堤上走不方便,守信伸手搀她,依依不要,慢慢跟在后面。
  盐课司两排屋,青砖黛瓦,除场大使办公的正堂,还有课纳房、掣验房、杂捐房、巡检房、役卒房,共十多间,虽不及城里衙斋高大轩敞,但在海边盐场,算是最好的房屋了。
  紧靠盐课司,是土坯围着的盐仓,目光越过坯墙,可看到里面一个挨一个蒲席窝成的盐廪,巍峨高大,黑压压一片。盐仓里驻着守兵,日夜携械把守。
  守信走进盐课司大门,巡检房正收验由保正送来的灶户印牌②2。巡检对保正恶声斥责,见守信进来,立刻脸上堆笑,客气地招呼:“哟,是康二爷嘛。下官眼忙手乱,正收印牌,不知二爷大驾光临,失礼失礼。”
  守信脚步没停,摆摆扇子:“你忙吧,我到后面坐坐。”带依依一直走进场大使王天发的内斋。
  王天发见康守信光临,立刻吆喝役卒上茶。不一会儿茶上来,守信一边喝茶,一边跟场大使说些盐上的事:成色,产量,海滩东移,人力,烧柴,盐价的调整,运价的涨落……依依只晓得盐怎么煎出来,对这些不大懂。王大使要留守信喝酒,守信婉谢,说黑三过来几天了,他要过去看看情况。
  出了盐课司衙院,晚霞正熊熊如火地燃烧,开阔无边的盐场上一片红光。放眼望,四到八处尽是人,挑荡草的,赶牛车的,摊灰的,挖沟的,车水的,背蒲包的,用木桶从浸灰池往上戽卤水的——卤水从桶里泼出,映着晚霞,红亮亮一片,起落不断。
  盐仓紧挨着串场河,由木板铺起的简易码头伸到河中,盐仓里的盐统一从这里验掣上船。此刻已临近收工,码头上正抓紧最后的时刻忙碌着,支盐的船横一艘竖一艘,将整个河面挤满了,无数桅杆在傍晚的天空中排列着,像一片深冬季节的树林。
  码头上尽是光脚赤膊的杠夫,他们弓着腰,脸对地面,肩上是一只只刚刚验掣过的沉重盐包,“嗨唷嗨唷”打着号子,一个紧跟一个上船。河面上不时有船往码头挤,船与船碰上,剧烈晃动,一片叫喊骂娘,一道道映着晚霞的金波荡开去,“哗啦哗啦”
  拍击河岸。河滩上散满了盐花子,女多男少,一个个破衣烂裳,抓一把扫帚,夹一个蒲包头,眼盯着地面跑东跑西,寻找杠夫撒下的盐粒,不时你争我斗,哄抢扑打。时不时有一个盐花子猫着腰,悄悄跑到杠夫后面,用手指轻轻抠开杠夫背上的蒲包口,盐粒泼撒,沿路撒成一条白线。又一大胆的,举一把小铁筢,往杠夫背上盐包筑去,盐包绽开,盐“哗哗”落下。有些杠夫暗中与盐花子有联络,弓着腰佯装叫骂,待护场的役卒赶到,肇事者早野兔似的跑了,撒落一地的盐被一哄而上的盐花子抢得净光。
  一个长袍马褂的人见守信过来,远远招呼:“是康二爷呀,你宝号的船上午就装满了,没事了。可到我船上坐坐?”
  守信没看清对方是谁,摆摆手:“不扰了,你忙吧。”
  “二爷好走,二爷好走。”
  继续往前逛。远处海坎上黑压压聚着一丛人,一片喧嚷声隐隐传来。守信觉得奇怪,带着依依走过去。是一帮盐花子。人群中一个人精赤条条捆翻在地,正被一下一下鞭打,每一鞭抽过,伴随着一盆盐水泼下,疼痛的叫喊像杀猪一般尖锐。依依不忍心看,身子往后缩。守信问怎回事?盐花子们没一个敢答,却把目光转向一个人。
  是个女人,头上艳艳地插着红花,面有几分姿色,妩媚中带一股江湖凶气,歪坐在一张铺着狐皮可以抬起的竹榻上,大腿跷二腿。最惹眼的是她的脚,赛过男人,大如蒲扇,一双比她头上花儿还艳上十倍的红鞋趿在脚尖,一颠一晃。
  守信一眼就看出,她是盐花子们的头,响名两淮的大脚红娘子,不由哈哈一笑,拱手道:“久闻红娘子大名,只恨无缘拜见,今日邂逅,真是三生有幸呀。”
  红娘子柳眉一立,冷硬道:“这里没你的事,请到一边去!”
  守信经手的女人虽多,但从未交识过匪性美女,嬉皮笑脸道:“哎,怎这般无礼呀?
  要是因怪我未带叩拜之礼而心中不快,改日可以补上嘛。”
  红娘子不再看他,对手下厉声道:“发什么呆?给我继续打!”
  鞭子与盐水立刻又冰雹一般落下,杀猪似的尖叫再一次爆起。
  守信问:“到底做啥啦?”
  一个盐花子小声道:“他私下藏盐。”
  守信又看了看,觉得无趣,摇头苦笑往外走。
  依依一直默默盯着红娘子。红娘子感觉到了注意她的目光,往依依瞥了一下。
  就这一瞥,两人的目光碰上了。
  守信将依依一扯:“肚子饿了,走吧。”
  依依恍恍惚惚跟上守信。
  海滩黑下来,天上一轮清冷的月亮。
  黑三得知东家带着新奶奶到来,早安排手下人准备了饭菜。守信见盐船整个装完,明早就可上路,很满意,要黑三陪他喝酒。黑三不坐,敬守信一杯,又敬依依一杯,杯子往下一顿,俯首抱拳:“黑三不能再陪,东家与新奶奶慢用。”掩门退出。
  一桌的海鲜。在这条件简陋的盐场能整治出这么多美味佳肴,十分地不易。守信举杯与依依一碰:“怎么样,今天开心吧?”
  依依端杯抿了抿,没有做声。
  正吃着,门外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黑三推门而入。
  “什么事?”守信问。
  黑三未及回答,门道上响起粗砺的拦阻声,一个黑衣人突破拦挡,在灯光影里闪身而入。黑三旋身扯步,一个猛虎展臂,将黑衣人推向门边。守信一身冷汗,定睛看去,黑衣人黑发飘扬,长髯飞动,乃江淮盐枭草上飞,心弦一松,哈哈大笑:“不要拦他,不要拦他,来得好,想请还请不来呢。草兄请坐!草兄请坐!”见黑三虽架势收回,却仍然十分无礼,连声催促:“别发愣呀,给草兄上酒!”
  黑三翻了翻白眼,摆杯倒酒。
  草上飞抬手拦阻:“免了,草某莽然闯入,并非为酒而来!”
  守信笑问:“为什么?”
  “银子!”
  守信心知肚明,假装不解:“银子?什么银子?”
  草上飞嘿嘿冷笑:“康二爷不必装糊涂,现货现银,这是有言在先的,可黑三居然违约!”
  守信打着哈哈:“不会吧,我康某虽非江湖侠士,但一向看重信义,对手下人也作如此要求。黑三这么做,我想可能另有原因,比如事务缠身,未及处理,或者钱庄吃紧,银票一时未能兑现,或者别的什么,不会无缘无故拖延草兄的银两。是这样吧黑三?”
  黑三脸上隐隐带有怒色,不屑地瞥着草上飞。
  守信对黑三道:“好了,你想想办法,速速给草兄办了,一个子儿不能少。古语曰,言必信,行必果嘛。”见黑三仍旧不动,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要负气嘛,我们跟草兄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
  黑三鼻里哼了一下,转身而去。
  草上飞对守信双手抱拳,道一声“谢了”,跟黑三出门。
  “草兄留步。”守信突然叫起。
  草上飞转回头,两道冷硬的目光从凌乱披散的黑发间瞪向守信。
  守信说:“我还有话跟你说。”转脸吩咐依依,“你先出去转一会儿,我们单独说几句话。”见依依脸色苍白,两眼瞪着草上飞,以为被他的盐匪样子所吓,缓和道,“没什么,都是朋友,谈完话我让人叫你。”
  依依慢慢站起,回头又往草上飞盯了一眼,走到门外,轻轻把门带上。
第42章 为了爱(3)
  “坐,坐下喝一口嘛。”守信请草上飞入座,并给他斟酒。
  草上飞在椅上坐下,但不肯喝酒:“有什么话,说吧。”
  “好好好,那我康某就说啦?”
  “我听着。”
  守信夸张地摇摇头,一声叹息:“草兄,你不对呀。”
  “什么事?”
  守信嘿嘿一笑:“草兄真的不知道?”
  草上飞瞪起双眼:“你是怪我将私盐卖给别人?”
  “正是。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的。”
  “可人家给我的价比你高!”
  守信盯着他歪头微笑:“你就不怕出事?”
  草上飞眼睛一瞪:“你要挟我?”
  守信摆手笑道:“不是这意思,我是友情提醒。”
  草上飞冷冷一笑:“我草某一向刀尖上舔血,没什么怕的!”
  守信笑道:“这我知道,草兄威震江淮,人人夸赞。只是我康某替你暗想,能稳妥,为什么不走稳妥之路?不错,他杭浚睿、方阔达给的价可能比我高,可与他们交易,有我保险吗?他们跟衙门什么关系?我们康家跟衙门又是什么关系?不要说缉私营的管带马向山了,就是盐政阿里得克大人,运司衙门卢雅雨,哪个不是我康府座上客?
  再往远处大处说,就他妈的京城皇帝老子那里,也不是没有康家说话的地方!这是什么关系?通天的关系!就这一条,你去访访,他杭大头也好,方小爬虫也罢,能跟我比?因此,我劝你草兄不要因小失大犯糊涂,还是跟我合作。我康某今天面朝南坐在这里跟你说一句,跟我合作,包你草兄今天、明天、外后天,永远永远万无一失在保险箱里待着。即使偶有闪失,我康某负责给你摆平,永保无事!”
  草上飞毫不妥协:“不行,你的价太低。”
  “你可是朝廷通缉的命犯,杀头的死罪,你想跟命过不去?”
  草上飞冷笑:“我都死过几回啦。”
  “可你要对手下一帮弟兄负责呀。”
  “丑话早跟他们说在前头了。”
  守信摇头苦笑,端杯抿了一口,杯子往桌上一顿,浩叹:“英雄,真是英雄呀,我康某自愧不如。罢了,既然草兄不肯让步,还是我来屈就,就依你,加价!”
  “多少?”
  “一成。”
  “两成。”
  “一成半。”
  “两成。”
  “买卖都有个讨价还价,哪有你这般铁板上钉钉的?”
  “两成还是客气的,他们给的接近三成。”
  守信爽然道:“好,依你,两成!”
  草上飞一把抓过酒壶,“咕咕咕”倒了个满杯,举杯“叭”地一碰:“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草上飞一口干了,起身而去。
  守信嘘了口长气,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摇头苦笑:“这不要命的夯货,真他妈的服了他了。”
  一个人自斟自饮了片刻,忽然想到依依,连忙叫人召她。来人回,新奶奶跟草上飞出去了。守信诧异:“什么?出去了?她跟他出去干吗?什么时候?”
  答:“就刚才,前脚后脚。”
  “给我叫她!”
  那人旋身而去,片刻,进门回禀:“奶奶不肯进来。”
  守信起身出门。
  荒滩上,月光如水,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一起,矮的是依依。
  “依依!”守信高叫。
  黑影动了动,一阵抽泣声依稀传来。
  守信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依依裙服,喝问:“这是怎么回事?”
  依依不答。月光里,依依泪流满面,被守信扯着,急脚乱步往回走。
  回到屋里,守信再一次喝问:“怎啦?”
  依依望着守信只是流泪。
  守信如坠云雾:“说话呀!”
  依依带着哭声哀求:“我说了,你要答应我一句话。”
  “什么话?”
  “你不把我说的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答应我。”
  “笑话,我干吗要告诉别人?”
  “你要告诉别人,我,我就死……”依依眼泪跟着下来。
  守信万分惊诧:“到底怎回事?”
  “你答应我!”
  “我答应。”
  “永不对人讲!”
  “永不对人讲。”
  “他,他是我哥……”
  守信眼睛一下瞪成牛蛋:“你是说草上飞?他是你哥?”
  依依眼泪哗哗流淌。
  西施、貂蝉、王嫱、玉环正在屋里玩纸牌,管家李忠进来。李忠曾不止一次给她们交代,白天不能玩纸牌,二爷看到不高兴,可她们东耳朵进,西耳朵出,满以为这一会儿午后没人来,就又把牌摊子摆下了。
  还是玉环反应快,转脸笑道:“对不起呀李叔,千不怪万不怪,只怪饭后坐着乏困难过,想小玩一会儿打打岔,没想到偏被李叔撞上了。我们都晓得,李叔心肠好,最关心人,我们其实也都记着李叔的话,平日是从不玩的。求李叔千万别生气哟。李叔这一会儿过来,是不是二爷要出门用轿?我们这就收桌子,不会误事的。”
  李忠什么也不说,一脸的诚挚温厚,把她们挨个儿望着。都是红绫马夹,红绫云衫,红绫裙裤,脚上是织锦红鞋,个个俊眼俏眉,有模有样,让人喜欢。看完了低头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接着玩吧,接着玩。”
  轿女们望着李忠有些诧异。王嫱试探着问:“这一会儿不出轿?”
  李忠点头。
  轿女们觉得奇怪,一声不响地望他。
  李忠从衣兜里取出一只布包,打开,大包里包着几只小包,摊开放在桌上:“这是四个份子,每份十两银子,每人一份。”
  轿女们眼睛一下瞪圆:“这是做什么?”
  “你们收了,收了我对你们说话。”
  “你先说。”
  李忠低着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好,我就先说。按照二爷吩咐,我代他向你们打个招呼,这两年辛苦你们了,跟着二爷受累了,二爷万分万分地感谢。这以后,对不住,二爷不再劳动你们了。”
  “什么呀?这是什么话?二爷想回我们了?”玉环眼梢吊起。
  李忠低头苦笑:“是这个意思。”
  轿女们立刻骚动:
  “这凭哪一条?”
  “我们做错了什么?”
  “二爷为什么突然动起歪点子?”
  “二爷一直对我们有说有笑,今儿怎么发神经啦?”
  “我不相信,找二爷问问去!”
  李忠直摆手:“别,别去,二爷特地关照了,不要打扰他。二爷不是怪罪你们,这两年你们做得挺好,都没什么差错。二爷这么做,是府上情况有了变化,不得不这么安排,其实二爷也未必舍得你们离开。不说了,不说了。这十两银子的份子是二爷的一点心意,不要嫌少,都收下吧。”
  玉环坚决道:“我不收!走人可以,得向二爷问个清楚!”
  李忠一脸为难,摊开双手:“姑娘呀,找他能问出什么名堂?情况我都说了,你们没错,真的没错,没怪你们。二爷的脾气你们知道,一向说一不二,他吩咐过了不要找他,你们去了,岂不弄得不好看?罢了,听李叔一句劝,走就走吧,老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们正当青春,一个个都天仙似的,到哪不能吃香喝辣?”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
  李忠说:“你们这就收拾收拾,等一会儿,我让人过来收床铺。”
  李忠正准备出门,貂蝉突然哭起来,李忠收住脚,咂嘴叹息:“真对不住大家。
  说实在的,你们都是我百挑千挑选进来的,天天见面说话儿,相互处得热乎乎的,这说走就走的,我也舍不得。没法,真的没法,都是天意。”低头劝貂蝉,“姑娘想开些,狠狠心就跨过这道坎了。待有了好窝儿,过来告诉李叔一声,好让李叔放心。不哭了,好吧?”见劝不住,摇头叹气了一阵,还是走了。
  屋里死过去一般静。貂蝉一直嘤嘤哭泣。
  “不哭了,貂蝉。”西施劝道。
  “哭,哭有什么用?依我性子,放一把火!”玉环红头涨脸道。
  “凭什么?这到底凭什么?”
  “想来想去,我觉得是三奶奶搞的鬼。”
  “有道理!大奶奶如今是冷馒头,没她说话的份儿,二奶奶老实巴交,就她三奶奶,唱戏的出身,花招多,一直对我们翻眼嫉恨!”
  “好了好了,说这些空话有什么用,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
  “有什么怎么办,走!没什么了不起?”
  “也是,总没有赖着的道理吧。”
  “赖着?谁赖着啦?离开这里就死人啦?”
  桌上的份子立刻取掉三个,剩下貂蝉的一包。貂蝉一动不动,只是嘤嘤哭泣。
  三人劝她:
  “不哭了,老哭伤眼睛。”
  “二爷又不把你当回事,哭的什么事?”
  “哭也是白哭,他反正不晓得。”
  “二爷这一会儿说不定正在三奶奶房里快活呢!”
  “好了好了,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一起走吧。”
  玉环脱去红衣红裙,恨恨地往地上一摔,换上自己最初穿进来的家常便服。西施、王嫱见状,也跟着换。三人才收拾好,夏婆子带着一个打杂的女人收铺盖来了。夏婆子平常对红衣轿娘们的言语气势,特别二爷对她们的袒护宠爱,嫉恨得要死,这刻见她们被赶出门,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进门见貂蝉仍坐着不动,立刻摔脸子骂道:“怎还不赶紧走人?是不是还要八抬大轿抬着出门?做你的秋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这都什么时辰了?”
  玉环见夏婆子这副斜眉吊眼的浇薄相,立刻火冒三丈,劈手指着她脸,咬牙切齿回击:“你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来趁火打劫,往人身上踏臭脚!告诉你,撒泡尿照照的不是别人,该是你!都秋天的老枯叶子了,还人模狗样地想往高处蹦,你才做你的秋梦呢!”
  夏婆子平时一直怯着玉环,心里窝着不少气,这一刻心想她反正滚蛋了,二爷不可能再护她,就放胆回骂:“你这小骚货,凭什么这么咋咋呼呼张狂?大潮已经落下了,有本事就不走,继续在这院里浪来浪去地逞能,怎么就走了!”
  玉环气得直翻眼,一把揪住夏婆子:“你骂人!哪个小骚货?哪个浪来浪去?”
  舞手扎脚打起来,打成一堆。
  西施、王嫱忙上前拉,心里都恨夏婆子,拉的偏架,把个夏婆子拖来扯去,时不时抽冷子在她身上拧一下,掐一把,捣一拳,夏婆子摇摇摆摆成了一只风中的灯笼,跟来的那个捧铺盖的女人本准备上前帮的,见这架势,吓得退缩了,拔腿直往门外跑。
  等到李忠闻讯赶来,院里早安静下来,一片向晚橘黄的阳光由墙上斜射进来落在院心,夏婆子一身的灰,披头散发坐在地上,正眼瞪瞪地将一只好不容易找到的发钗往头上插。李忠两手一拍,叹息道:“这是怎回事呀?你都多大周年了,吃的盐比她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她们走的路多,犯得着跟她们斗气,也太不顾及自己的身份脸面了,我真没有好话说你呢。”
  夏婆子脸上讪讪的,与那个打杂女人三把两下将铺盖一卷,气呼呼出门。
  李忠走到里面,见貂蝉仍坐着,问:“怎不赶紧收拾?”
  貂蝉低头不语。
  李忠劝:“赖着不香,走吧。”
  貂蝉仍然不动。
  借着窗口射入的黄昏的亮光,李忠看到貂蝉脸上一道道泪痕。李忠晓得二爷收用过貂蝉,貂蝉一直怀着幻想,可李忠想,你这姑娘也真呆,二爷收用过的人多着呢,收用一个娶一个,二爷要建多少个院落多少间房子?
  李忠见劝说无用,一声叹息,走了,来到后面个园。
  花厅里,二爷正与翠珠对唱扬剧。李忠不敢扰了二爷的清兴,在旁候着。守信一段唱过,李忠上前把情况一五一十禀报了。守信听说貂蝉不肯走,愣了愣想说什么,又收住口。
  翠珠眼尖耳灵,盯住守信小声道:“人家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能寡情薄义呀。”
  守信嫌烦:“你瞎说什么!”转脸对李忠说,“再加她十两银子,送她走。”
  李忠再次走进轿房,见貂蝉仍呆呆坐着,桌上那包银子一动未动,就把二爷增加的十两银子与那小包合在一起,对貂蝉劝了又劝。正说着,门口人影一闪,瘦猴鬼头鬼脑进来,嘴套到李忠耳上嘀咕,完了,诡诡地冲貂蝉一笑,滴溜溜出去。李忠望着貂蝉,一声叹道:“罢了罢了,二爷发下话了,留你不走,从今往后,你在个园侍候花木。”
  貂蝉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哭出。
  康府北大院不可一日无轿夫,就在红衣轿女遣散的当日,新轿夫被带进门。一刷水四个丑汉:李冬瓜、张疤眼、吴黑鬼、马麻子。
  依依被抬进康府北大院,日子选在九九重阳节。
  一条街吹吹打打的热闹,官轿、商轿、普通家用轿,各式各样的轿,在落了一层鲜红炮仗屑的东关大街上停满了。
  酒席摆了三天,酒香隔几条街都能闻到。
  街上有人好奇地问:康二爷这是娶第几房呀?”
  人答:“你管他几房,有钱天天娶,碍你屁事?”
  有人鸡啄米似的点头:“此话有理,此话有理!”
第43章 理想的追求(1)
  罗影的生养是在重阳节后的第二天。
  本来人们都在担心,罗影一向体弱多病,怀孕期间又不止一次有过磕绊,孩子的出生能否顺利?可没想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分娩后也就多躺了几天,一切顺顺利利。
  是个女孩,取的单名一个“佳”子。小佳佳的出世,使康府宁静的天空平添了一阵阵稚嫩的哭声。这声音在重门叠户的深院虽够不上宏大,但尖锐,热烈,生机勃勃。
  可是郑玉娥受不了这哭声,哭声一旦传来,她立刻心惊肉跳,坐立不安。特别是跟守诚坐在一桌吃饭,头会深深低下,再低下,脸色苍白,额上冒汗,不到守诚丢下碗筷离桌不敢抬头。
  陈碧水见郑玉娥如坐针毡的样子,完全理解她的心情,甚至想对她作些安慰——就像当年渴望有人安慰自己一样。她与郑玉娥恰恰相反,很巴望孩子的哭声响起,只觉得如听仙乐,优美,动听,让她打心底舒服,甚至沉醉。
  这天午睡起来,陈碧水放下喝过的茶盅对丫环说:“我到福字院转一会儿,郑玉娥要是过来,你就告诉她。”
  陈碧水穿过深长的火巷,走进福字大院的天井,哑巴花大叔正给回廊下的一盆盆兰花浇水,见陈碧水进来,撅着胡子冲她笑笑。
  陈碧水过来是想看看小佳佳的,可觉得还是应该先到修竹雨那边转一下。修竹雨不像亢晓婷刁钻难玩,待人一向随和亲善,令人敬服,陈碧水喜欢到她屋里坐坐。
  修竹雨在看书,儿子继书手抓一管笔,趴在桌上学写字。陈碧水进来,修竹雨连忙让座,招呼纹儿上茶。
  陈碧水摸摸继书小辫子,笑道:“刚刚四岁,就让他写字,也太心急了。”
  修竹雨笑道:“哪个心急呀,他是看到他爹写字,学他的样,乱涂乱画。”
  陈碧水两眼定定地望着继书,羡慕道:“你看他文气的样子,真是个小秀才。”
  修竹雨望着儿子笑道:“过些日,我想教他描描红。”
  陈碧水奇怪:“你教?”
  修竹雨一笑:“我不能教?”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家塾里有现成的先生。”
  “我反正没什么事,闲也闲着。”
  “这倒也是。”
  嘴上说着话,陈碧水心里暗想,她天天有儿子陪着,一点不寂寞,多好呀。一转眼,见桌上放着一件正做着的小红袄,上面插着针,好奇道:“怎么,你还会做针线活?”
  修竹雨笑道:“给芝芝做的。芝芝婚期定下了,我想给她做件小袄。做得不好,粗针大线的,芝芝看了,一定会笑话我。”
  陈碧水说:“芝芝这孩子也真怪,放着知府家的公子不嫁,偏要跟个乡下秀才。”
  修竹雨莞尔笑道:“这不能怪她,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陈碧水心里嘀咕,这算什么想法,真是糊涂油蒙了心。
  停了停,陈碧水嘴往罗影住的西屋努努,问:“怎没听到那边声音?”
  “不在家,带着佳佳回她哥哥家了。”
  “原来如此,我说这么安静的呢。”陈碧水目光又落回继书身上。
  “孩子经常哭,吵得你们不得安,真对不住。”修竹雨说。
  “哪儿的话,添个小儿,哪有不哭的?”
  修竹雨让纹儿取来一盘石榴,俩人剥了吃。陈碧水将一粒水红细白的石榴米子送到继书嘴边,继书望望,张开粉嘟嘟的小嘴接住。
  修竹雨笑说:“快谢谢大妈。”
  继书小嘴嚼动着,仰起小脸:“西西(谢谢)大妈。”
  陈碧水两眼笑成月牙,手摸着继书头顶上小辫:“乖乖,不要谢。”
  吃了一会儿石榴,修竹雨问:“玉娥怎不过来玩?”
  陈碧水答:“她有些不舒服。”
  “她身子骨一向挺好的,怎么不舒服了?”
  “也不晓得怎回事,这些日夜里总睡不好,饭也吃不香。”
  “可会……”修竹雨想说的是“可会有喜”,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陈碧水猜到了,摇头苦笑笑:“不是喜,月经这两天才走。”
  “噢,那倒要请大夫看看。”
  陈碧水叹:“没什么看的,心病。”
  修竹雨轻声道:“干吗呢,想开些嘛。”
  陈碧水微微低头道:“过几天就好了。”
  修竹雨见她脸色难看,柔声劝道:“你也要多多注意身体。”
  陈碧水声调凉凉地说:“身体再好,有什么用。”
  “也不能这么说,有一句话我一直存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不碍的。”
  “你们可以抱一个。”
  “我也这么想过,可他不肯。”
  “为什么?”
  陈碧水脸一下红起,小声道:“他,还想试试……”
  修竹雨不做声了。
  陈碧水自言自语:“都几年下来了,还能有什么指望?”
  修竹雨不好说什么。
  陈碧水望着虚空,十分神往道:“自小抱回来,其实跟自己养的一样的。”
  “是这样。”
  “可他不肯。”
  “你可以再说说。”
  “除了在外忙盐务,回到家,一坐下来就吸烟,再就是一个人在屋里喝闷酒……”
  修竹雨充满同情地望住她。
  陈碧水嗓音喑哑地继续往下说:“整天冰清水冷的,这日子怎么过呀……”
  修竹雨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我要他再讨一房,他又不给我一个准话……”
  “你也不要急,有机会再跟他说说。”
  “说了不止一回了。”
  修竹雨见儿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望住陈碧水,低头对他耳语:“去吧,找纹儿姐玩去。”
  继书点点头,手里笔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挺乖巧地往外走去。
  修竹雨递了条丝帕过去,陈碧水默默拭着眼泪。
  午饭后是康府最安静的一段时间。老爷太太们前一天晚上睡得迟,陪客人喝酒,看戏,听曲子,直到下半夜月亮坠下西楼才结束,因此午饭后都要歇上半天。主人午睡,下人不可能歇,于是说话轻声慢语,走路蹑手蹑脚,做事也都放慢了节奏。
  勤务堂里,翟奎头枕椅背,一只手摩挲着酽酽地泡着魁龙珠的紫砂壶,静静躺着养神。躺椅是府上专为翟大管家准备的。翟奎上了年纪,午饭后人有些困,不躺一会儿顶不住。躺着,即使有人来禀报事情,照样可以吩咐。
  这一刻是十月小阳春,天上云白白的,院里阳光如金,翟奎神清气爽,没什么倦意。想七想八,想到了小小。小小这会儿干什么呢?睡觉?跟小丫环玩九连环游戏?
  跑到邻居家打牌?上街看首饰买衣服吃小吃?你玩什么都可以,可万万不可趁我不在引个野汉进门哟。翟奎想到这,心里躁起来,打算这两天无论如何抽些时间去一下,跟小小好好睡一觉!
  翟奎正云天雾地乱想,小昌子进来。
  “对不住翟爷,把您老的觉吵掉了。”小昌子弓腰含笑招呼。
  翟奎见是小昌子,心里挺高兴:“没事没事,进来坐坐。喝茶吗?想喝自己泡。”
  小昌子将握在袖口里的一只小紫砂壶轻轻一露,嘻嘻笑道:“小的带了,还是翟爷送的呢。”
  “好,好,你坐吧,正好没事,陪我扯扯。”
  小昌子坐下来。
  壶是一个多月前翟奎送给小昌子的。那天,小昌子送大小姐和房小亭赴杭州回来,给翟奎带了两坛子绍兴黄酒,翟奎高兴,就随手把大东门日杂店小老板送给他玩的一对紫砂壶给了他。小昌子不肯要,说他一个跑腿的,不像翟爷坐着指挥人,手捧个紫砂壶,不称。翟奎一听,马脸上露出笑,用话鞭策他:“跑腿怎么啦?今儿跑腿就肯定一辈子跑腿啦?你先拿着玩起来嘛。”小昌子这才羞答答收下。
  小昌子这一会儿过来,翟奎估计有事,但他不问,等小昌子自己说。
  “明儿早上我要走了。”小昌子望着翟奎,开口道。
  “走?上哪去?”翟奎故作糊涂。
  “去盐场支盐。”
  “哪个盐场?”
  “丰利。”
  “丰利好呀,那边都是上好的尖盐。船都雇好啦?”
  “雇好了。都停在北桥。”
  “顺风船行?”
  “顺风船行。”
  “好,好,跑的时间还不长,你就这么透熟了,这么顺顺当当了。”
  小昌子连忙赔笑:“爷过奖了,全靠的爷栽培指点,不过,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挺不好对付。”
  翟奎鼻里一嗤:“你是说裘一丰?那个老狐狸,喂他些银子不就得了。”
  “都做了,而且数字不算小。可每次经过那里,他总狗似的跑到你船上,前转转后转转,伸鼻子到处嗅,吹塘灰找裂巴缝。”
  “你就再多喂他些,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小昌子直点头。
  “这次跑哪?”翟奎问。
  “主要江西,一小部分安徽,都一条线路。”
  “噢,噢,看来没有一个多月回不来呀。”
  “这一刻是漕运旺季,水路忙,只怕要多耽搁几天。”
  翟奎目光微举,脸对屋顶,大有深意地感叹:“这很好嘛,一趟跑下来,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小昌子两眼尖尖地盯着翟奎,小声道:“这回,我们家三爷不去。”
  这情况翟奎早晓得了,他跟小昌子东拉西扯这半天,就等这句话。
  “是嘛,三爷这回又不去?”翟奎故作惊讶道。
  “三爷说,罗二奶奶身体不大好,他出门不放心。”
  “说得也是,而且三爷有那么多舞文弄墨的朋友,他也舍不得离开。”
  小昌子盯着翟奎,声音一下变小了:“因此,这回是我领头。”
  翟奎扭过脸,似乎不相信:“你领头?”
  小昌子点点头。
  翟奎全清楚小昌子话里的意思,但他就是不主动挑明,只是把紫砂壶举到嘴上,轻轻嘬了一口。
  小昌子料定翟奎金口难开,那要紧的话非他自己说出不可,于是眼往门口瞄瞄,小声试探道:“翟爷您,要不要……”
  “你说什么?”
  “小的要不要替翟爷,带一些……”
  翟奎马脸上显出厌烦:“你小昌子怎么啦,跟翟爷又不是外人,咋吞吞吐吐的?
  有什么话,直说。”
  小昌子声音越发小:“小的想给爷,带、带些小货。”
  “带小货?给我?”
  “翟爷您上回不是跟我……”
  翟奎头一仰,嘿嘿笑起来:“那是跟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
  “小昌子当真,翟爷您说什么,小昌子都当真。”
  “好,难为你这份孝心。那你说说,帮我带多少?”
  这个问题小昌子来之前就考虑好了,脱口道:“捎带千把包没有问题。”
  翟奎肚里盘算了一下,子盐一包七斤四两,千把包也就七千多斤,撑死了也就赚个五六百两银子,于是笑道:“我看就罢了吧。”
  小昌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翟爷您这是?”
  翟奎打着哈哈:“我是在想,沾这点腥味,值吗?”
  小昌子立刻明白了翟奎的意思,试探着问:“我听爷的,爷您说带多少?”
  “一万包。”
  小昌子两眼一下瞪成铜铃。
  翟奎笑道:“吓住了?翟爷替你想过,没事的,一万包不多。盐船归你管,船工是你雇来的,随船的几个帮手,都是你袖筒里的人,还不好办?既然带小货,哪有带这一点点的?一万包塞不下,可以改租一条大船嘛。这行情我太清楚了。”说着从靴掖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小昌子,“你替我跑一趟隆盛钱庄,全部兑成银子支盐,不够的部分还劳你想办法先垫上。”
  小昌子本没打算预收翟奎银子,所需银两先从丰裕盐号大账里临时挪用,货一出手把账做平,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想到,翟爷一下把小货变成大货,数字翻了十倍,这实在让小昌子有些为难。但尽管如此,小昌子不得不硬着头皮应承,并客气道:“翟爷这是干什么,银子有的是,纵然小昌子手里短少,但也可以想办法,这会儿把银子给我,不是寒碜我小昌子吗?”
  翟奎毕竟老奸巨猾,心想,银票这一会儿给他,就是说,小货你不光要带,而且要带得笃笃定定,半点儿不能马虎。因此笑道:“这没有什么寒碜不寒碜,你小昌子既有这份孝心,说明你我完全一家人,翟爷我万分高兴,银票你就收下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小昌子只得顺坡下驴:“谢翟爷信任小的,小昌子就听翟爷话,厚着脸皮收下了。”
  门外有脚步轻轻响过来,到近前慢慢停下。小昌子心里一阵发紧,担心刚才的话给人偷听,心里正自扑扑乱跳,门口一暗,一个姑娘金莲移动,轻盈地进来。小昌子望住对方。不是康府的丫环,脸蛋长得挺不错,身上虽不是大家小姐装束,但从头到脚光光艳艳,极其时髦。进门后一点不认生,一双杏眼先在小昌子脸上溜了溜,接着转向翟奎,声音绵绵地叫了声:“干爹,我来了。”
  翟奎马脸带笑地招呼她坐,给他们彼此作了介绍。姑娘叫香芸,翟奎的干女儿,家住扬州。小昌子客气地向她点头招呼,香芸瞟了瞟他,样子挺不屑,目光漂向别处。
  因为不熟,小昌子一时说不上话,坐着觉得别扭,就向翟奎告辞。
  小昌子才出门,翟奎就轻声含笑问香芸:“你觉得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香芸嗔怪:“什么怎么样?干爹说些什么呀!”
  翟奎故作正经道:“干爹告诉你哟,小昌子可是府里红人,将来会比你干爹混得好呀。”
  香芸红唇一撇:“一点点矮!”
  “矮?我看一点不矮嘛。你看不上人家,也不能乱说呀。”
  香芸杏眼瞟着窗口,不吱声。
  翟奎马脸上笑了:“好了好了,只当干爹没说。干爹晓得,香香眼光高呢,香香要嫁一个真正的爷们。干爹是香香肚里的蛔虫,晓得香香在想什么,干爹给你记下了。”
  香芸撅嘴怪怨:“干爹根本没记住!”
  “是是是,干爹没记住,干爹记性不好,干爹事情多,忘性大,但从今往后,干爹牢牢地给香香记上了,好了吧?”
  香芸娇娇地嘟哝:“干爹一定要给我找个像样子的!”
  翟奎睨着香芸,捏捏她粉脸:“是一个有钱的爷们,模样还不能差,对吗?”
  香芸打开翟奎手,脸蛋红晕晕。
  好长时间不来了,香芸想转转玩玩。翟奎不可能陪她,就把高妈叫来。高妈跟翟奎曾有过一腿,关系近密,香芸每次来玩,都叫她陪。高妈走进勤务堂见是香芸,巴掌一拍道:“姑娘呀,咋多长时间不来玩的?给你预备的花样子鞋样子都放在那里发霉了!”
  香芸随嘴编谎:“哪能不想过来,前些日家里不断有事,实在抽不出空。谢谢高妈惦着。”
  翟奎向高妈交代了,高妈引着香芸出门。
  府上大得没了边,转哪儿呢?前院火巷后面花园可以随便走走,但喜字大院、秋桂轩,特别老爷的后院,轻易不好进入,这是府上的规矩。高妈想了想,决定带香芸到后花园转转。
  高妈在前,一边走,一边不时倚老卖老向香芸介绍:这房住的哪个奶奶,那屋住的哪位爷,这个亭子叫什么名字,那座高阁派什么用场……香芸嫌她穷嘴,两眼并不看她所指的楼台亭阁,相反目光拐向火巷两边一个个门里。门是月洞门,或者花瓶门,门里是天井,是大院,院子很深,香芸目光尖尖地一直往里伸,向密室里探,只巴望能拐个弯,一直进入里面,直至幽房密室的最深处,看看那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仙人,穿的什么,吃的什么,玩的什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香芸对这一切太感兴趣了。香芸一路这么走过来,眼睛亮亮的,脸蛋上一次次升腾起红晕。
  走在前面呱哩呱啦不停讲说的高妈一回头,见香芸落在后面老远,不由惊叫:“姑娘,你怎么不跟着呀?”
  火巷走到头,再往前就是后花园了,一阵阵桂花的浓香从花窗飘过来。高妈站着对香芸说:“其实里边也没什么看头,无非是些亭台楼阁,花草虫鱼,供小姐太太们消磨时光的。我看就到我屋里拿鞋样子吧?”
  香芸脑海里飘动着一片云霓锦绣,两眼只看到高妈嘴动,听不到说的什么。高妈见她脸红红的,两眼辉亮,一副魂不在身的样子,心里暗暗奇怪。带她又转了转,就到屋里给她拿花样鞋样,陪她坐下喝茶说话。高妈按照翟大管家之先的吩咐,留香芸吃晚饭,香芸什么话也没说,今儿异常听话乖巧,就留下了。
  晚饭是跟下人一起吃的,六个菜,有烧有炒有汤,米是精米,香喷喷。香芸坐在高妈旁不声不响拨饭,眼睛不时瞟一瞟端着托盘往外送菜的丫环,心里暗想,我们在这吃的是粗菜,里面老爷太太们吃的一定是山珍海味。
  晚饭后,香芸向干爹告辞回家。
  从勤务堂出来,沿火巷一路往前走,但见一进进大院的廊檐下,灯笼高挂,烛光煌煌,一阵阵乐器声从云墙花窗间飘来,令香芸禁不住放慢脚步细听。
  “走呀,姑娘。”高妈催道。
  “什么人在弹?”香芸小声问。
  “是戏班子调弦子。”
  “戏班子?准备唱戏?”
  “天天唱,不到半夜不停歇。”
  香芸嗓音变得更加小:“太太奶奶们都能看?”
  “都能看。”
  香芸有点痴了。
  “哟,姑娘怎么站住不走啦?”高妈叫。
  高妈从轿房给香芸叫了顶轿子。
  临上轿,香芸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恋恋地往康府灯笼高挂的高门楼又看了一眼。
  翟奎成为香芸的干爹,是因为香芸的母亲。
第44章 理想的追求(2)
  香芸母亲年轻时很有几分姿色,可她命不济,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嫁给的是个屁本事没有的无用男人。香芸父亲是扬州人,承接了祖上一爿香烛店,可他吃喝郎当,天大本事只有一个,坐茶馆,泡浴室,一味地贪图舒服享受,香烛的生意做得一塌糊涂。香芸母亲本看重他有几间瓦房一爿店面,指望跟他吃穿不愁,过个安逸日子,没想到处处不顺,越过越差。于是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到后来实在打熬不住,就撂下这个家不翼而飞了。母亲跑哪去啦?香芸最初心存疑惑。可之后听街坊邻居议论,是跟一个来扬州贩茶的江西茶商跑掉了。这一跑,再没回来。香芸小时候常跟母亲进康府,一直喊翟奎干爹,感觉上,母亲跟干爹关系很好。香芸一直觉得,母亲的出走跟干爹有一定关系,因为那个江西商人跟干爹是朋友。香芸凭什么这么想,不知道,可香芸始终这么顽固地认为。香芸曾无数次将这些事放在脑子里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总难琢磨出一个准确答案。
  香芸母亲出走后,香芸父亲索性将店面转包给人家,做起甩手东家。得的钱虽不多,但悠闲自在,满可以“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①1。香芸跟她爹好像不是一家人,除了晚上在一个屋睡觉,白天各是各,有时整天照不上一回面。总一个人在家,香芸待不住,香芸天生喜欢热闹,耐不得半点儿寂寞,于是有事没事总出门转悠。扬州就是了不起,不光富人多,繁华热闹的地方也多,有卖金钗银镯各种首饰的翠花街,有卖丝绸缎匹各类成衣的彩衣街,有卖各式小吃表演各种杂技的教场街,还有茶坊酒肆满天飘香的小秦淮,有南货北货珍异商品琳琅满目的新盛街……香芸就喜欢这些地方,香芸一到这些地方,就像熬了一冬的鱼进了春天的池塘,灵动,活泛,满心欢快!
  特别是翠花街、彩衣街,因为隔三岔五往那儿跑,店里老板伙计都熟了,老远冲她打招呼。逛过了回家,冷锅冷灶,找不到吃的,香芸就到街上处得好的姐妹家混饭吃。
  香芸处得好的姐妹有几个,父母都是开小店做小生意的。她们年龄相仿,整天无所事事,常聚在一起说笑逗乐。香芸在她们当中是头,因为她脸蛋漂亮,经的事多,见识最广,比如最近时兴什么发型,流行什么服装,手镯耳环又冒出什么新式样?别人不清楚,香芸都晓得。香芸在她们心中是旗帜,是太阳,长期被她们围着,绕着,个个喜欢听她说话。
  坐着轿子从康府一路回家,香芸心里有一种特别的亢奋,不时打起轿帘往街上看。天早已黑透,街上隔老远才有一盏羊角风灯,光线昏黄暗弱。
  “洋糖发糕嘞——”一个挑担子卖消夜的老人手敲梆子迎面走来,香芸正眼都没看一下。
  轿子进了老城根,再往前,到家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父亲居然在家。最近以来香芸奇怪地发现父亲有些变化,在她面前总笑嘻嘻,涎着一副脸,动不动露出巴结讨好的表情,似乎香芸手中攥着大把大把的银子。
  “嘻嘻,吃过啦?脸上亮光光的,遇上什么喜事啦?有喜事告诉爹爹,让爹爹跟着高兴高兴!噢,忘了告诉你,贵子又来找过你了,一直等到天黑才走。爹爹搞不懂,你对他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底什么意思呀?你不把句话给我,我不晓得怎样对待人家呀。”
  贵子是金盛钱庄的一名朝奉②2,看中了香芸,请人上门提过亲。香芸也并非一点看不上贵子,贵子人挺实诚,长得也端正,每次上门,不是给香芸送衣料,就是给香芸爹买烟酒,让香芸心里暗暗喜欢。可一段日子下来,香芸觉得万万不可。她香芸什么模样?标标准准的天仙,别的不说,光凭这点,完全可以进入那些豪门大院过富贵日子。他贵子虽说混到个朝奉,可朝奉不是东家,充其量只是一个高级伙计,可香芸怎么能把自己的前程未来交给一个高级伙计呢?因此最近横下一条心,决定不理他!
  香芸看看爹,见他嘴上油光光,再看桌上,一把酒壶,两只杯,盘碟里残剩着几块肴肉,料定贵子来过了,就凉腔凉调道:“爹既然这么问,我就把话撂明了吧,贵子我看不上,请你以后别只图吃喝快活!”
  香芸爹咕噜咕噜吸了口水烟,仰头笑道:“俗话说,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你这一说,我全晓得了,全晓得了。告诉你呀,贵子明儿早饭后还过来呢,你既然想回他,就要把话准备好。”
  香芸想,有什么准备的,我不见他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香芸为了逃避贵子,早饭碗一丢,立刻从家里出来。
  到哪玩呢?小玉家,桂芳家,还有翠萍家,都在这条街。小玉家最近,香芸就去了她家。
  小玉睡懒觉才起来,眼泡肿肿的,桂芳没事早早地过来了,正替她梳头玩,梳的是个望月式。香芸不屑道:“你怎么给她梳这式样呀,早过时了。”从桂芳手里拿过梳子给她重梳。
  桂芳到这时才注意到香芸头,一下叫起来:“呀,你这发式真好看呀,昨天我看到刘老爷家三姨太出门,梳的就是这种式样!”
  小玉忍不住扭过脸,盯住香芸细端详,一个劲咂嘴赞叹:“好看,真好看!叫什么?”
  香芸答:“双飞燕。”
  “双飞燕?咋没听说过?”
  香芸不屑道:“这有什么奇怪,好看的多了,如今大户人家太太小姐全不再梳望月式了。”
  一转眼,小玉的头梳好,桂芳跟着闹:“也给我梳一个!”
  香芸接着给桂芳梳。居然梳的跟小玉不同,也很好看。小玉惊诧地问:“这叫什么?”
  香芸淡淡道:“这是貂覆额,还有罗汉鬏、到枕松,多了。”
  “真了不起,香芸姐从哪儿学的?”
  “康府的人教的。我也没怎么上心,只学了一点皮毛。”
  桂芳眼睛亮起来:“你又到康家玩过了?”
  香芸微仰着头道:“昨天吃过晚饭回来的。他们要留我看戏,我没有肯。临走一再关照,要我有空常去走走。”
  小玉和桂芳羡慕极了,两眼巴巴地望着香芸。
  香芸说:“康家是大户人家,养着有名的发型师,专门给太太小姐做头。”
  小玉对着桂芳嘀咕:“是这样,我听说过。”
  香芸不屑道:“什么听说,确确实实的,有一位师傅还是从苏州请过来的呢。”
  小玉和桂芳眼睛瞪得大大的,桂芳问:“你到康府,看到小姐都穿什么衣服?”
  香芸想了想说:“我也没工夫细看,印象中,太太穿的高粱红、樱桃红,叫福色,小姐们多数穿的月牙白、翡翠绿、藕荷色,也有穿象牙黄的,颜色总体偏淡,穿玫瑰红的不多。”
  “听说鞋子现在用香樟木做了,怎么会用香樟木呢?”
  香芸说:“那叫高底鞋,因为香樟木香。还有一种睡鞋,鞋帮里填一种香料呢。”
  “了不得!”
  香芸仰仰脸道:“这有什么奇怪,人家是大户人家,哪是你们能想象的?”说着,从怀里揣出一个小布卷丢到桌上,“这是专门给你们带回来的,看看吧。”
  小玉跟桂芳急不可耐地打开,尽是花样鞋样,开心得直跳:
  “呀,这么多呀!太好看了!”
  “我正愁找不到好样子,这下全解决了!”
  “大户人家就是不一般,什么好东西都有!”
  “香芸,下次你再带些衣裙样子回来好吗?”
  “你什么时候再去呀?”
  “你有这么个干爹,真让我们羡慕死了!”
  香芸目光微举,两眼辉亮,两耳已不大听得到她们说什么了,脑子里云云雾雾,一派虹霓霞彩……立冬后一天的大清早,天井里、甬道上、屋顶的瓦棱上,积了一层厚霜。霜花白花花,毛拉拉,太阳出来一照,毛玻璃似的闪烁。青砖甬道上霜落得重,下脚要小心,防止打滑。
  经过一个多月,行盐的船一队一队回来了,有的从江西,有的从安徽,有的从湖南,有的从湖北。小昌子回来的第二天就上了翟大管家的勤务堂,回避着人眼,将一张三千六百两的银票奉上。宏泰旗号下的众散户程墨斋、方忠、陈全礼、曹应贤等,也都顺顺当当归来,这两日像约好了似的,接连不断往康府跑,谢康商总大恩,并送来大一堆小一堆的礼物:乌木屏风、水石盆景、紫檀联排挂屏、蒲包盛着的干笋石耳、坛肚上贴有菱形红纸招牌的陈酿美酒、用麻袋装着的清香扑鼻的精细大米……礼物一样样收下,翟奎令手下人将库房收拾停当,里外检查一遍,门锁好,来到厚德堂向老爷回禀。
  康世泰不在,蓝姨在。
  “二太太好,奴才给二太太请安了。”翟奎低头行礼。
  “罢了,我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你是府上的老人,不必这么拘礼。芝芝的嫁妆都准备好了吗?”
  “回二太太,正办着,丝绸缎料买的湖州的,箱奁桶盆进的金陵的,金钗首饰就在城里翠花街定打。”
  “记住,一切都要拣最好的,不要惜乎银子。”
  “奴才知道,奴才一定尽力办好。”
  “你过来找老爷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向老爷回禀一下几位盐商送来的礼物。”
  “老爷被人请去吃饭了。”
  “噢,噢。”翟奎嘴上慢应,只觉得蓝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妙语纶音,直往心里钻,恍惚了一下,低头道,“散户送的礼都记在这簿册上,想请老爷过目。”说着,将簿册呈上。
  蓝姨接过,随手翻阅。
  翟奎头虽低着,但整个感觉都在蓝姨身上:她的脸,她的嘴,她的眼睛鼻子,她的身腰,她的头发,她的衣裙鞋袜,甚至她呼出的气息。
  “等老爷回来,我交给他。”蓝姨浏览完,合上簿册说。
  翟奎不想离开,抬头道:“启禀二太太,奴才有一要事想对您说。”
第45章 理想的追求(3)
  蓝姨望住他:“什么事?”
  翟奎承受着蓝姨的目光,心里暖和和:“是大爷的事,我想替大爷再物色一个人。”
  “再物色一个人?”
  翟奎有点慌乱:“二太太可能责怪奴才了。不过也该怪,上回我没有给他挑选好。
  说实在,我一直为这事难过着,觉得对不住我们大爷。可我哪想到这样呢?我八辈子想不到呀。我这心里愧着疚着不得安宁呀。这一年多来,只要稍稍有空,我这脑子里就在盘算,大爷为人好,做事实在,是天下难找的仁厚君子。可老天爷偏偏跟他过不去,不给他一儿半女,把他弄得闷闷不乐的。奴才我只要看到大爷那副样子,心里就揪揪的,难过呀,痛呀!我晓得,这事在二太太您心中也是一直磨盘似的压着,为大爷费过不少神,只巴望着能有个转机。老爷他老人家更不必说,也是这个心愿。因此,我这做奴才的虽说上回事情没有办好,但还是斗胆一直悄悄在为大爷张罗,到今儿总算有了点眉目。这一会我借这机会向二太太禀报,想先听听您的意见,看是不是妥当?”
  蓝姨说:“难为你替府上操这么多心。大爷的事也确实让人伤脑筋,不往多里说,就这前前后后我为他拜托的人,至少也有六七个,可就是没遇到一个相合的。”
  “禀二太太,奴才这回替大爷物色到一个好的!”
  “哪个院的?”
  “不,这回我没去瘦马院,那里的再如花似玉,都是虚的,无法知根知底。吃了一回林四娘的苦,我不会再吃了,这回是奴才的干女儿。”
  蓝姨望住他:“你的干女儿?”
  翟奎低着头,感觉到蓝姨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这目光像三月的阳光,又似五月的溪水,暖暖的,湿湿的,让他舒服,让他快活。翟奎按捺不住兴奋道:“要是一般姑娘,奴才还不敢多事,因是我干女儿,看着她长大的,奴才才有这份胆气。”
  “可是常来玩的那个?”
  “正是。”
  “想起来了,十六七岁年纪吧?模样确实挺不错。”
  “心性脾气也好。不瞒二太太说,我都把大爷与她的生辰八字悄悄合过了。”
  “怎么样?”
  “绝配!”
  “可是黄花闺女?”
  “是,是,正是。”
  “你跟她家说了?”
  “说了,不说好,我也不敢冒冒失失说这事。不过,他们小门浅户的,能进这大院,简直是糠箩跳进米箩了!──不,不是米箩,是银箩!金箩!”
  “倒也是。你跟守诚说了没有?”
  “奴才没敢莽撞。奴才想,大爷要是回下来,奴才这张老脸没地方放事小,大爷万一尴尬了,就十分十分地不好了。”
  “你说得有理。难为你想这么细。”
  “二太太不必这么夸我。奴才我实在是对不住大爷,心里愧得慌,想好好补救一下。”
  “难为你这份心,我代守诚谢你了。”
  翟奎一迭声道:“二太太千万别这么说,二太太这么说,折杀奴才了!这都是奴才该派做的。为府上,为老爷,为二太太您,奴才我做什么都愿意!”
  “好吧,这事我先跟守诚说一下,过一天你把人带来让我细看看。”
  “嗯。”
  蓝姨对翟奎说,康世泰被人请去吃饭,这话只对一半。吃饭是晚上,不是中午,翟奎进厚德堂时,康世泰正在盐政衙门与阿里得克谈事。
  相互寒暄后,康世泰觉得大可不必再绕圈子,直奔主题道:“阿大人,在下是向您缴账来了。”
  阿里得克茫然:“缴账?缴什么账?”
  康世泰微笑着递上一张银票:“这是您交给我的那笔银子的红利。这一会儿虽然没到年底,但今年行盐基本告终,因此,我就先把它结给您了。”
  阿里得克白胖的脸成了笑弥勒:“到时候再结嘛,哪这么急?”
  康世泰笑道:“晓得您不等银子用,可我要盘账,早结晚结都是个结。”
  阿里得克接过银票,两眼故意瞪大:“不对呀,咋这么多?”
  康世泰笑道:“不错,按三分算,应该七千五,我给您凑了个整,就一万了。”
  “这,这是干吗呀,康商总也太客气了。”
  “这一年里,康某屡屡得到阿大人关心,稍作芹献,应该的嘛。”
  “康商总真乃厚德之人呀,既然如此,本官有一事倒想跟你说说。”
  “阿大人请讲。”
  “康商总要我讲,我就讲啦。”
  “请,请。”
  “本官近日得到禀报,说康商总今年尚欠盐课,尤其追加的十万引额,课税至今未向捐纳房缴纳,有这回事?”
  “噢,有这回事,有这回事。不怕在阿大人面前露丑,近日在下因屡屡捐河工,赈蝗灾,再又奉皇令为京城建造清漪园捐银若干,实在一时调度不周,还请阿大人宽限时日,日下一定补齐。”
  “不对吧,捐赠一事,你只是发号施令,银两都是众商摊派嘛。”
  “也是,不过……”
  “好了好了,本官也不是不放心,康商总乃扬州盐业之泰斗,可谓无往而不通,无往而不利,不仅肥家润身,而且膏泽地方,惠及当朝,本官理当推波助澜,竭诚服务才对。为此,本官考虑,上述所欠盐课就先别缴了,连同来年你宏泰号麾下应缴的课银,噢,对了,还有圣上南巡时放在你这里的一百万帑银的获利,统统作为你营运的资本,本息将来一并缴纳,康商总以为如何?”
  康世泰万分欢喜:“这当然好,只是不知如何起息?”
  “你康商总说吧。”
  “圣上当时说的是一分五。”
  “一分五?是不是嫌高?高就降一点,一分如何?就一分吧。”
  “阿大人如此抬爱,真是万分感谢了!”
  “不必客气嘛,厚德之人,本官自当以德报德呀。”
  仅仅过了两天,香芸按干爹指示来到康府。
  今天香芸的修饰不像往日那样别出心裁费尽心机,翟奎让高妈关照了又关照,叮嘱了又叮嘱,务必简单素净,含蓄内敛,切切不可涂脂抹粉,花里胡哨。香芸经干爹一提醒,自然心领神会,从头到脚没一处不做得严丝合缝,妥妥帖帖。跟高妈轻脚缓步进了厚德堂,敛衣低首挨墙边站下,不要她坐不坐,不让她说话不说,完全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堂上坐着的有蓝姨、陈碧水和刘半仙。陈碧水心情急切,香芸一进门,就盯着她腰肢臀部,看是不是能怀会养的那类。左看右看,觉得合适,心里不由高兴。
  蓝姨见她这两年出落得越发好看了,瓜子脸,吊梢眼,细皮嫩肉,想听她说话,就拿话问她,问一句答一句,好像有点害羞。蓝姨盯着她,很想看看她的眼神,可她头微微低着,一直不大抬起。姑娘这副样子,是胆小认生,还是故意藏匿,蓝姨没有把握。但不知凭什么,蓝姨有一种感觉,这个叫香芸的姑娘可能并不像表面显露的这么简单。但转而又想,你凭什么这么无根无据地猜度人家?况且这是讨小,不是娶正房太太,首要的是人齐整,能生养,别的不应过于苛刻。
  看过问过,蓝姨让香芸出去,问陈碧水怎么样?陈碧水连说“好好好”!蓝姨转向刘半仙,请他说话。
  刘半仙虽是蓝姨请来的,但翟奎前一天找过他,给了他几两银子,如何回答,怎么说话,一五一十都向他交代了。于是搁下茶杯道:“以贫道之见,甚合。生辰八字我都看了,一个天龙,一个地鼠,融天地阴阳之气,至大至贵。论五行,子丑合土,巳酉合金,大爷属土,姑娘属金,土者生金,运程顺泰,大吉大利。贫道还留意了姑娘的身骨。姑娘眉、肩、背、胯四处,皆有吉气,为宜男之相,十分难得,来日可望子孙满堂,大富大贵。”
  陈碧水听刘半仙如此一说,越发眉花眼笑。蓝姨见状,也就没什么话了。
  接下来一切进行得很快。也就过了十来天,一天黄昏,一顶大红喜轿停歇在北城根香芸家门口了。红顶,红板,红杠,龙凤喜帘,五彩绸带,轿夫一律是红衣黄裳吉服。当香芸从家里出来,一步步走上喜轿时,她忍不住呜呜地哭了。不是通常惯例的哭嫁,而是一种欢喜的哭。
  一条街被轰动了!
  轿帘没有掀起的道理,但坐在轿里的香芸清楚地知道,小玉、桂芳、翠萍,包括前街后巷的其他姐妹,这一刻都站在街上看,羡慕呀!嫉妒呀!当然也为她欢喜呀!
  队伍吹吹打打前进。
  往前,北小街。
  往前,大东门。
  往前,彩衣街。
  往前,运司街。
  往前,东圈门。
  ……扬州城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那曲里拐弯的小巷不说,光大街有无数条,香芸此刻多想在每一条街上走一走呀,多想让全扬州人都看到她呀!
  远远的,康府巍然高耸的砖雕门楼进入眼帘。门是朱漆高门,门上有包铜蝙蝠,虎头铺首,门两边是汉白玉石鼓子、上马镫,再往旁边,还有刻有皇帝诗文的碑亭。
  香芸清楚地知道,跨入这门槛就进了天堂,进了福地,进了仙境,从今往后,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金银珠宝多如泥土,完全过一种上等贵人的日子了!香芸禁不住心跳加速,热血沸腾,又一次呜呜呜地哭起来……古运河畔,东关码头,两艘从顺风船行租来的船泊在岸边。前一艘是客船,后一艘是货船。锣鼓鞭炮声中,挑夫们将无数箱笼嫁奁、盆桶缎匹往船上挑,船舱里堆得像小山。高高的桅杆上,一根根喜庆彩带迎风飘扬。舱房窗户上,一个个斗大的红双喜鲜艳夺目。码头两边聚着好些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康老爷家女儿才出门,怎么又发嫁妆呀?”
  “先头的是大女儿,今儿忙的是小女儿。”
  “不得了,陪嫁这么多,够用一辈子了!”
  “何止一辈子?这是看得到的,再加上压在箱里的金银珠宝呢?”
  “哎,怎么不见新娘子?”
  “你们说呆话了,康老爷小女儿在老家,你哪看得到?”
  “才上船的是哪个?”
  “好像是康大商总的二太太,叫蓝姨。”
  “是的,后面跟着的是康二爷。”
  “不对,是大爷!”
  “是二爷……”
  船开了。
  一天的鞭炮锣鼓,一天的吉祥喜庆。
第46章 大管家的能量(1)
  过了年,转眼到了二月。风变得软乎起来,太阳暖洋洋的,瘦西湖边上的杨柳灌了油似的,干硬了一冬的枝条一下变得柔软起来,如船娘细柔的长发,轻盈婀娜地点着清波,柳芽子一粒一粒往外吐,翠嫩如玉。桃树与杨树一棵间一棵,桃花的苞儿缀满枝头,性急的先开了,粉红灿烂,清丽淡荡。
  小昌子是在春日的某个下午来到康府北大院的。小昌子跟二爷办过事,北大院的人都熟,进二爷的府就像进康家南大院,之先不需要通报。
  一个丫环迎面走来,见小昌子要找二爷,含笑道:“二爷跟翠珠二奶奶在一起呢。”
  小昌子问:“春晖楼?”
  “不,在梅寮。”
  梅寮在个园。小昌子走过深长的火巷,入个园门,绕过四季假山景区,来到梅寮。
  二爷不在,一株老梅下,尤秀仰着尖瘦清白的脸,正对一笼虎皮鹦鹉撮嘴弄舌。
  见小昌子过来,立刻撇下鹦鹉,拱手一揖:“哟,是昌爷嘛,失敬失敬。都说昌爷高就了,有好事也该让在下雨露沾润一些呀。”
  小昌子一向看不上尤秀这种酸文假醋的样子,笑着回道:“尤大秀才怎拿我开心?
  你是二爷最贴己的人,每日只需下下棋,吹吹烟,说说笑话,就能好酒好肴,快活神仙,我们都是些没读过圣贤书的粗人,整天风里雨里,水里火里,七颠八倒,可怜巴巴讨口饭吃,你也忍心拿我们寒碜?作孽哟!”
  尤秀知道小昌子拿他逗,也不见气,拈须含笑道:“有一个美美的消息,昌爷可知道?”
  小昌子扭脸望他:“什么消息?”
  尤秀细白的手指捻着胡须,细声细气道:“瘦西湖的弋阳舫,近日来了一位新船娘,绝世佳丽!”
  小昌子故作惊奇:“是吗,叫什么?”
  尤秀笑眯眯:“芳名小春,真是一顾倾人城呀!”
  小昌子心想,这是旧消息了,我早在几天前就与房小亭去弋阳舫喝过花酒了,却脸一仰笑道:“是吗,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尤大秀才带小的过去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呀。”
  尤秀微笑沉吟:“可以当然可以,只是要由昌爷你做东了。”
  小昌子越发看不起,却故意作古正经道:“好的好的,到时候一定请!一定!”
  一摆手道,“对不起,失陪了,二爷在哪?”
  “说不准,大概在三奶奶房里。”
  小昌子丢了尤秀,回到前院,迎面碰到一个女子展腰伸臂向树上摘花,女子腰肢上探,春山耸起,再瞅那脸,光洁玉润,美艳如花,小昌子不由看傻了。那女子发现了他,一点没有不高兴,相反嫣然一笑,算是招呼。小昌子认出了,是二爷的二奶奶,以前春香楼的头牌,胆子于是稍大了些,冲她一笑,小声试探道:“你是要花?
  我帮你摘?”丽芳含笑道:“不好意思,劳驾你了。”小昌子异常高兴,举手摘下两朵。
  丽芳接过花,问:“你有事吗?”小昌子摸头笑笑,说找二爷。丽芳告诉他,在书房呢,手捏着花走了。小昌子盯住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心怦怦跳。
  小昌子恍恍惚惚来到书房。守信传出话,要他在外等着。等了一盏茶工夫,守信晃出来,小昌子弓腰曲背给二爷请安。
  “罢了,坐下吧,什么事?”守信手里转动着西洋美女鼻烟壶问。
  小昌子回:“有扰二爷了,我们三爷有一桩事,想请二爷成全。”
  “什么事?”
  “这回行盐,三爷想拿湖北的盐引换二爷江西的。”
  守信将西洋美女鼻烟壶搁到桌上:“这为什么?”
  小昌子低下头:“三爷想到江西办点事。”
  “办点事?什么事?”
  小昌子吭哧道:“是这样,郑板桥,金农,还有些我说不出名字的人,约齐了要去庐山,我们三爷想……”
  守信冷笑:“真是痼疾难医。他成天跟那帮诗疯子画疯子搅在一起,图的什么?”
  小昌子低声下气道:“三爷一再关照,要我求二爷帮忙。”
  守信挑了一撮鼻烟塞入鼻孔:“这不行,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有规矩的。”跟着痛痛快快打了个嘹亮的喷嚏:“啊啾!”
  小昌子盯着二爷脸,试试探探道:“其实换了盐引,二爷您并不吃亏。”
  “噢?怎么不吃亏?”
  “湖北路远脚费虽多,但盐价比江西贵。”
  “说说,怎么贵?怎么贱?”
  小昌子有点兴奋了:“回二爷,年底我才去过江西,江西那边,和盐四五十文一斤,可到湖北,六十文向上,尖盐甚至卖到七十!”
  守信一下眯细眼睛,扬起下巴:“嘿,想不到你小昌子混出来啦,小算盘打得滴溜精嘛。好得很,赶明儿我跟三爷讲,把你请到我门下,替我撑门面做大事!”
  小昌子脸刷地白了,“扑通”跪到地上:“二爷这么说要小的命了!小的该死!
  小的前面全是瞎说,求二爷千万别放在心上。小的生来一副苦命,拙嘴笨腮,不会办事,全靠的前两年跟在二爷身后学习,仰仗着二爷抬举提拔才有今天,小的只恨不能变牛变马结草衔环加以报答。二爷这么说,小的只恨找不到一条地缝钻进去!”
  守信一扬脸:“起来起来。回去告诉三爷,此事不成,老爷知道,会摔茶杯的。”
  一刻也待不住了,小昌子背上湿漉漉的从书屋里退出。到了园里,只觉得天上太阳亮光光晃眼,园子里亭台花树看不大清。走在翠竹相夹的甬道上,小昌子飞起一脚踢向路边一竿翠竹,竹竿急雨似的一阵乱响,无数叶片纷纷落下,嘴里恨恨地骂:
  “我操你奶奶的!”
  第二天早上,守慧迟迟来到丰裕盐号,令人叫来小昌子,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小昌子一脸茫然:“什么事?”
  “置换盐引的事。”
  小昌子不禁张口结舌:“昨天我到您书房,不是已向您禀报了?”
  “是吗?我二哥怎么说?”
  “他不肯。”
  “不肯?怎么会不肯呢?”
  “他说老爷有交代,盐引不好随便置换。”
  “那你找我大哥嘛。”
  小昌子望住守慧:“二爷都不肯,大爷那里怕是更不行吧。”
  “是吗?”
  “我想是这样。”
  “一定要换,你给我到别处想办法。”
  小昌子眼珠转悠了一下:“对不起,三爷,这,这有些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去找一家宏泰号下的散户。”
  小昌子为难:“这……小的有些不敢。”
  “悄悄换,老爷不会知道。”
  “小的真的不敢。”
  “你放心,老爷万一追查起来,我会全部兜着,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小昌子犹豫了片刻,勉强道:“三爷既这么说了,小昌子只好试试看。”
  守慧走后,小昌子心里暗想,三爷既然一意孤行,就给他换好了,这事捣鼓得好,不光遂了三爷心愿,而且能捞到一笔不小的油水。问题的关键是,事情要做得光光滑滑,不落缝儿,神不知鬼不觉。小昌子捧着翟大管家送给他的紫砂壶啜了几口香茶,办法全想好了。三爷要去江西,那就到引市街买上一些指定江西的盐引好了,数目不必大,够装两船就行,而二爷原有的湖北盐引仍然照办,半点儿不去找人置换。这样的好处是,人会觉得丰裕盐号不光做足自身的盐引,而且还把江西引额吃进大笔,真是有了大长进了。要是论功,至少一半记在小昌子头上。再则,这一来,三爷去江西完全冠冕堂皇,盐一销完,就可践他的庐山之约。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条,三爷去了江西,湖北的盐务自然而然全落在小昌子手里,各关口的验掣,特别是口岸处盐价的定夺,全由小昌子操纵,油水很大。这真是一箭三雕,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
  小昌子立马上了引市街。
  春二月是一年里行盐的旺季,引市街上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盐号的三角旗在风中飘扬,家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青石街上,盐商们的轿子来往不断,彼此碰上面,一个个拱手揖让,恭喜发财。小昌子走进一家家盐号,掌柜们无不高叫一声“昌爷好”,客客气气让座沏茶,待为上宾。
  仅仅跑了三四家,小昌子就把事情办妥了。接着赴丰利、角斜两盐场支盐。盐船回返后,全部泊在城南钞关,等待最后的手续。
  临行前一日,小昌子独自坐在听事房想事,门口一暗,罗影进来,立刻手慌脚乱地站起,椅子“乒”地一碰,弓腰行礼道:“不知二奶奶驾到,小昌子给二奶奶请安了!小的这里乱糟糟不成样子,二奶奶您……不,不能坐,椅上不干净……”
  罗影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雪浪笺递向小昌子,微微含笑道:“不好意思,我过来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二奶奶尽管吩咐!”
  “这上面写的几味药,内地买不到,都出在偏远地区的深山密林。你这趟行盐经过的地方多,想请你费点心,沿途替我问问,把它们配齐。”
  原来如此。二奶奶身体一向不好,小昌子知道,而且小昌子知道,康家多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本城的转世华佗,宫里出来的名牌御医,都不止一次被请到府里,可二奶奶的病好像始终没见大好。不信你看她脸,白苍苍的,特别生过孩子这段日子,简直找不到一丝血色,白得像雪花。小昌子见二奶奶居然这么看得起他,双手接过雪浪笺,一迭声道:“请二奶奶放心,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将事情办好!”
  “记住一条,别让三爷知道。”
  小昌子有点不解,但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小的记住了,这事小的亲自去办,保证不让他人晓得。”
  罗影望着小昌子笑道:“等你回来,我画一幅兰花送你。”
  小昌子异常感动:“谢二奶奶抬爱!”
  守慧行盐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暖阁里烛火煌煌,亮如雪洞,兰儿在桌边侍立执壶,守慧与罗影相对小酌。罗影微微抿了一口酒,放下玉杯低语:“说实在,我真想跟你一起去。”
  守慧盯着罗影娇媚而苍白的脸,柔声道:“我也想,但不能。”
  罗影莞尔一笑,目光转向琴案上一盆青郁郁正在开花的春兰:“白乐天‘江州司马青衫湿’,李太白‘香炉瀑布遥相望’,一个是在九江,一个是在匡庐,这两个地方一直令我心驰神往。我虽说身体弱些,但出去看看灵山秀水,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与你朝夕不离的同时,还能跟令人敬重的姚鼐、袁枚、金农、郑板桥,还有我哥哥等一大帮人吟诗作对,切磋书画,这是多畅快的事呀。我想如跟你走上这一趟,说不定那讨厌的病魔全被丢在大山凹里,身子一下壮实如牛!”
  兰儿充满怜惜地望着罗影,上前给她斟酒。
  守慧摇头:“不,你肯定不能去,孩子需要照顾是一方面,更主要的,你最近还在服药,身子太弱。况且,即使我不管不顾地带你去,父亲也不会同意。”
  罗影垂下目光,低声道:“我知道行盐的规矩,盐船上不能带女人,否则船翻盐没。
  但我真的十分想去,真的,我对你说说总可以吧?”
  守慧心有不忍,宽慰道:“日子长着呢,等你身子调理得好些,我专门带你去游名山大川。”
  罗影盈盈地望住守慧,轻轻点头。
  停了停,罗影向守慧举起玉杯:“我敬你!祝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守慧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笑道:“这架势,倒有些灞桥折柳的味儿了。”
  罗影鼻腔一酸,因兰儿在旁,不得不强自忍泪,故作调侃道:“不是灞桥折柳,是易水之别。”
  兰儿听不懂他们的话,上前给守慧斟酒,同时问罗影:“二奶奶还加吗?”
  守慧摇摇手:“不给她加,都喝了两杯了。”
  罗影一笑:“没事,再来一杯。”
  守慧用手压住杯口:“不,你不能多喝。”
  罗影撒娇:“今儿难得,没事的。”
  兰儿不知道听哪个的,到最后望着守慧。
  守慧接过壶,给罗影浅浅地斟了小半杯。
  里屋响起佳佳的哭声,罗影扭脸吩咐兰儿:“去看看,怎回事?”
  兰儿去了去回来说:“吃过奶在睡,刚才撒尿,奶妈给她换尿布。”
  罗影问:“尿布有没有用烘笼烘一下?”
  “烘了,自从上回说过,奶妈都这么做了。”
  两口子正软语温言地说话,修竹雨的丫环纹儿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婆子,手捧一只包袱站在帘外,纹儿进门请过安说:“这一大包是三爷日下替换的衣裳,奶奶要我送过来,要三爷都打入行李,别落下什么。每一件都用得上的。”
  罗影从盘碟里抓了些果子给纹儿,要她回去谢谢修姐姐,亏得她想得这么周到,要不然真有些疏忽了。
  纹儿走后,守慧对兰儿说:“你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兰儿退下。
  停了停,罗影问守慧:“你改到江西的事,有没有告诉修姐姐?”
  “没有。”
  “干吗不告诉?”
  “干吗要告诉?整天学宫里的先生似的,说那几句陈腐的话,让我耳烦。”
  “可修姐姐说得挺有道理。”
  “道理道理,我难道是三岁小孩?”
  “这事,她昨天问我了。”
  “你说了?”
  “说了。我觉得她应该晓得。”
  守慧一声叹息。
  罗影望着守慧不语。
  “我不在家这段日子,你要注意身体。”停了停,守慧叮嘱道。
  “我晓得。”
  “精神不足,少画点画。”
  罗影低头不语。
  “没事做,找些闲书翻翻。”
  罗影点头。
  “那些兰花我关照过花大叔了,他会用心侍候的,你放心。”
  罗影眼里莹莹地涌出泪。
  守慧用绢子给她拭泪,柔声道:“不早了,我们进屋歇吧?”
  罗影望着守慧,慢慢站起,脸上显出一抹月光似的微笑。
  两人并肩携手走向卧室。
  去年年底,因为来康府道谢送礼的盐商激增,使得南大院的库房前所未有地显得拥挤,翟奎一直想抽空整理一下。这一会儿宏泰号的盐船都上了路,人手有些闲,翟奎于是把这事交给了陈胖子去办。这天,陈胖子带着人正忙碌着,翟大管家亲自过来查问了。三四个男仆在库房里搬东搬西,一大片阳光从头顶天窗落进,蓬起的灰尘如无数萤火虫当空翻飞。一股甜酒味溢出,浓烈冲鼻,走近了细看,是几筐鸭梨烂掉了,梨子的汁水沿砖地流成一道道亮线。梨筐搬开,往里又翻出成捆的兽皮,成袋的天麻鹿茸,原封未动的精制香米,还有粗布包裹着尚未拆封的漆器屏风……翟奎对陈胖子发火:“你这胖猪,这么多东西堆在这里也不整理!昏了头啦!”
  陈胖子大气不敢喘,扭头暗对手下人瞪眼,要他们快快搬动。
  翟奎正在发火,门房黄精跑来禀报,翟大娘托一街坊带信,请翟爷回去一趟。
  翟奎马脸立刻拉得三尺长,一手执着籽玉烟嘴,一手背在后面问:“什么事?”
  黄精答:“什么事倒没讲,只说请您回家。”
  翟奎喷了口烟,皱眉道:“晓得了,你去吧。”
  一个上午,翟奎没有回去。
  忙得消停些,翟奎打算小歇一下,然后去看小小。小小是翟奎揣在怀里的一个宝,就像刻刻不离手的籽玉烟嘴,想咂了就咂摸一口两口,惬意。花那么一大笔银两置上这么块好地,犁头不常耕耕,白白撂荒在那里,多划不来。翟奎一想到小小顺着他性子任由他摆布任由他搬弄的样子,心里就舒服,就流蜜,马脸上嘿嘿嘿笑。可没想到,不迟不早,偏巧这个时候,臭老婆托人带信要他回家。回去干什么?隔三差五让人带些银两给你,该知足了!你一张老枯叶子脸,难不成还要我陪你、伴你?做你大头梦呢!
  中饭后,翟奎回到勤务堂,仰在躺椅里小歇了一下,起身换上团花绸衫正准备出门,黄精伸头探脑进来。说不清为什么,翟奎今儿有点看不顺眼黄精,他那副瘦头瘦脑的样子,活像猴子。翟奎眼皮都不抬,问:“又什么事?”
  黄精盯着翟奎小声道:“翟大娘来了。”
  翟奎一愣,马脸上的肉立马发僵:“她来干吗?”
  “不晓得。我请她进来,她不肯。”
  翟奎心里越加发躁,手向门外一指,气呼呼道:“去去去,你要她先回,别他妈的站在门口给我做幌子!这会儿我忙着,没空,等忙过了,自然会回去!”
  黄精不声不响退出。
  此刻翟奎其实没任何正事,计划中的只有一件:去看小小。妈的,看来去不成了,非得回家一趟不可。但翟奎心有不甘,躺回椅里吸烟,一锅吸完,又吸一锅,吸得有些冲,眼前不时浮起小小媚媚的粉脸。
  到后来,翟奎还是打熬不住,急急乘轿出门,一脚来到鹅颈巷,所有的弯弯绕绕全免,立马上床跟小小办事。一身大汗后,美滋滋地喝了一盅香茶,这才坐轿子回家。
  翟奎老婆周桂珍正坐在堂屋里拍腿打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几个街坊邻居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劝,见翟爷进来,立刻噤了声,一个个看着他。
  翟奎阴着脸在太师椅里坐下,没好腔调道:“大天白日的,号什么丧?死人啦!”
第47章 大管家的能量(2)
  周桂珍见丈夫回来,两手朝天一拍,哭得更响了。围着的几个妇女老太扯扯裙角,递递眼色,悄悄退下去。里屋的门“乒”地打开,翟奎的小女儿翟天芳红头涨脸奔出,气鼓鼓地对父亲道:“爹爹太不像话了,早上叫你家来你不家来!妈妈哭瞎了眼你都不管呀!”
  翟奎眼一翻:“你这死丫头,胆从屁眼里屙掉了!有跟老子这么说话的?这个家吃的用的,特别你身上这光光鲜鲜的绫罗绸缎,哪一样不是老子供的?该知足啦!”
  翟天芳毫无怯意,回话的嗓门高八度:“你了不起!你是大功臣!可这个家,你除了给些你反正用不完花不完的银子,还管过什么?问过什么?告诉你,哥打死人了!
  被抓到大牢里了!”
  “什么?”翟奎眼珠一下瞪成牛蛋。
  原来,翟奎的儿子翟天鹏在小秦淮河边开饭店,一向懒于营生,不务正业,只仗着父亲的威势,一味交友享受,游荡玩乐。翟奎对儿子的鬼混很是生气,每次回家总要发火,但恨死了毕竟自己的骨肉,于是咬咬牙扔给他一大笔银两,责令他开一爿饭店,从此收收心务实谋生。翟天鹏的天性注定了他不可能按照父亲画定的路子走,可他仗着老子与各盐商散户、钱庄票号、船行轿坊,乃至秦楼楚馆稔熟的关系,尤其扬州富人济济,以吃为天,食客如云,因此饭店生意竟出乎意料地红火,每天是宾客骆绎,热闹非凡。而翟天鹏虽不是一块做大生意的料,但每天见银箱里大堆白花花的银子,于是来了劲,发誓要把饭店做大,成为扬州第一!可就这当儿,翟天鹏遇到了敌手。扬州有名的酒楼饭店多的是,老字号有菜根香、共和春、富春大酒楼,都是名闻遐迩的百年老店,特别是菜根香,你就听听名字,连弃之无用的菜根儿都能做成香喷喷的佳肴,可见厨艺何等了得!翟天鹏晓得自己八辈子斗不过他们,一直心怀嫉妒。
  而这当中最为可恨的则是富春大酒楼,这家店跟他面对面,鼻子靠着眼睛,生意总压他一头,一些盐商散户看翟大管家的面子,来个一两次,再之后,就往富春大酒楼跑了。翟天鹏后来听手下人分析了才明白,食客们之所以往富春大酒楼跑,是因为它们有盐水老鹅。那是它的看家菜,美味绝伦,天下独绝!就这,你做得出来吗?你做不出。别的菜放一边不说,就这一样,足足把你翟天鹏压趴下。翟天鹏于是准备花银子,花大把大把的银子,把富春大酒楼做盐水老鹅的师傅挖过来。翟天鹏找人访过了,那是从宫里御膳房出来的,专给皇帝娘娘做过饭,后来因为出了点小纰漏给遣了出来。
  可万没想到,翟天鹏的银元宝没有奏效,那个师傅竟然诚朴仁义,对他主子忠贞不贰。
  翟天鹏火了,找了道上兄弟,“当啷啷”扔下一包银子,令他们把那家伙的手废了,让富春大酒楼的盐水老鹅见鬼去!可没想到,道上兄弟出手过重,那师傅的小命给灭了。更想不到的是,吃黑饭的这帮兄弟分赃不公,矛盾蜂起,没待衙门捉拿归案,自己先已败露。做公的将凶犯押回衙里,一阵棒敲杖打,拶指杠腿,一切全招了,于是幕后操纵的翟天鹏很快被一副大枷锁进江都县大牢。
  翟奎在听这一切的过程中,一张马脸冷漠如石,隔半天冷笑一下:“好,好呀,疮口终于出脓了。出得好。我料定会有这一天,这不就来了?”
  翟天芳见母亲只是哭,不说话,急得对父亲跺脚:“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说风凉话!
  妈都急死了!”
  翟奎瞥她一眼:“急?急个屁!应该高兴,应该为他拍手!这个活宝,天生闯祸的祖宗!老子说过他多少次,全当耳边风!亏得现在出事,由着他这么无法无天,将来闹大了,不光他杀头,连你们都要跟着陪死!”
  一直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周桂珍终于说话了:“祸已闯下了,他是你儿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翟奎眼睛一翻:“想什么想?他不是本事大嘛,就要弄些苦给他吃吃!”
  翟天芳热泪横飞大哭起来:“爹,你一定要救救我哥……”
  翟奎望望女儿,不做声了,马脸塌下吸烟。
  翟奎坐在家里觉得受罪,丢下一封银子,撂下一句话:“坐两天监死不了人,那边府上一大堆事等着我办呢,等有空,我会找人想办法的。”
  就走了。
  坐着轿子回康府的路上,翟奎立马就把办法想好了。仅仅死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况且主凶又不是翟天鹏,跟江都县衙打个招呼,送些银子过去,就可以抹平。江都知县翟奎认识,常到康府吃饭看戏。不过翟奎细想想,自己毕竟是康府的下人,还是让康家出面打个招呼才是。他在康府管事多年,标标准准元老功臣,只要开口,府上绝对不会驳他面子。
  回到康府,翟奎脱下团花绸衫,换上平常便服,立刻去了后院。
  老爷不在,蓝姨在。翟奎心想,妈妈的,几次找老爷,都是老爷不在遇上蓝姨,这真是缘了。
  蓝姨歪在紫檀榻上由小玉敲腿,见翟奎进来,叫丫环给他上茶。
  “老爷到运司衙门去了。你找他什么事?”蓝姨问。
  翟奎抬眼望了望小玉,不想开口。
  蓝姨对小月说:“你先出去一下。”
  小月嘟了嘟嘴,垂手退出。
  “好了,说吧。”蓝姨望了翟奎一眼。
  翟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跟蓝姨碰上了,这一碰,就像被火烫着,连忙缩回。
  蓝姨早已感到了,却浑然不觉,又一次催道:“小月去了,你说吧。”
  翟奎吭吭哧哧,就把事情说了。
  蓝姨听完,一声叹:“唉,这真不像话了。做生意是讲究个竞争,可也不能动粗呀。
  好好经营,好好发展,日子长了,你可以做强做大,成为第一,可怎么弄出这等祸事呀。”感慨了一番后吩咐,“你让守信来见我。”
  翟奎望住蓝姨,迟疑道:“二爷?他行吗?”
  “行,他跟衙门熟,包管行。”
  “这我晓得,只是我怕……”
  “怕他做事不牢靠出岔子?不会的,我会叮嘱他的。你想请老爷为这等事去跟衙门打招呼,是不可能的,他会觉得丢面子,说不准还会生气。”
  翟奎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
  蓝姨从腰里摘下腰牌:“你把这拿上,去找守诚支五封银子,让守信带上。”见翟奎眼瞪住,激动得竟不能说话,微笑道,“你不要这样,你是我们府上的老人,跟老爷兢兢业业多年,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帮你是应该的。”
  翟奎只觉得这一刻是五月艳阳天,满眼金灿灿的阳光,满鼻子浓郁郁的花香,身上暖和和,心里甜蜜蜜!真恨不得扑通跪到地上,磕二百个响头!舔蓝姨美足!
  翟奎千恩万谢正准备退出,蓝姨叫他等等。翟奎背上冒出一阵汗,连忙收脚等待。
  “有句话我想提醒你一下,一直没有机会,今儿顺便跟你说说。”
  翟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弓腰俯首道:“二太太请讲。”
  “是小昌子的事。小昌子跟守慧这段日子,确实做了不少事,他脑子灵活,能力也强,丰裕盐号全靠的他。这都应该感谢你,荐的人好。可但凡人呀总爱犯个毛病,没好位置的时候做梦都想,等好位置有了,坐牢靠了,日子一长,就容易出差错。近日以来,你可听到小昌子做过什么过头事吗?”
  翟奎心里一虚,抬头道:“小的暂时还没听到。小的眼界狭,只管着府里事,外边盐务上实在问得少。二太太请讲,小昌子到底做下了什么?他是小的荐的人,有什么差错,小的一定严加查处,按府上规矩重办!”
  蓝姨轻啜了一口茶,微叹道:“是这样,这一趟行盐,守慧竟跟他的诗朋画友去了庐山,小昌子不光不加劝阻,相反帮着瞒骗老爷,让守慧只带了两条盐船去江西,其余去湖北的盐船他不问,全交给了小昌子。”
  这事翟奎完全清楚,当时他还提醒小昌子,你只身一人掌管盐船赴湖北,易招非议,传出去难听。可小昌子说,他跟三爷的船队一同上路,一同到九江,到了九江各分东西,人不知,鬼不觉。可如今,蓝姨怎么晓得啦?
  翟奎马脸拉得老长,发火道:“这小东西,怎敢这般不守规矩胡作非为?找死呀!”
  蓝姨见翟奎激动,语气缓和下来道:“我查了,这事也不能全怪他,都是慧儿执意要去庐山,小昌子左拦右拦拦不住,才出了这么个馊点子。可你是二掌柜,除了守慧,就你主事,你要劝阻他呀。你说不了他,中间有我,上面还有老爷呀。”
  翟奎一跺脚:“找死!真是找死!奴才这就去找他!”
第48章 大管家的能量(3)
  蓝姨抬手按了按:“你先别这么激动。扯旗放炮弄得许多人晓得,不要说小昌子日后难以做事,对守慧也不好。我已想了,事情就这么个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主要是性质严重,影响很坏,任其发展下去,一则坏了规矩,二则容易酿出祸事,因此不可不管。不过所幸的是,老爷并不晓得,他要晓得了,肯定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翟奎一个劲摇头叹气:“唉,全怪奴才,奴才这老脸都给他丢尽了!”
  蓝姨见好就收,话锋一转道:“话不能这么说,这事怎么好怪你呢?当初你举荐小昌子,全是为了府上好。今儿我跟你说这事,是觉得小昌子敬你,服你,听你话,想请你给提个醒儿。小昌子办事挺有能耐,总不能为这点事就把他怎么样吧。罢了,这事到此为止,我也不找小昌子说了,一切拜托你,找个机会好好给我敲打他一下,让他务必引以为鉴。”
  翟奎一迭声道:“请二太太放心,小的对他一定严加训斥!”
  翟天鹏的命案很快了结,江都知县判决如下:
  富春大酒店方某命案,非蓄意谋害。经查,凶犯与丧主本无怨隙,系行路相撞,发生口角,大打出手,以至误伤致命。鉴于凶犯系酒后失控,服罪悔恨诚恳,且双方经过反复协商,丧主家属愿得银两赔偿,本衙给予凶犯重新做人之机会,将其死罪豁免,发至南蛮边地,服役终生,以使洗心革面。翟天鹏虽系凶犯店主,但与该案毫无关系,是属误囚,立予释放。
  阿弥陀佛!为谢守信搭救之恩,翟奎立马买了四坛曾备受皇上赞赏的烟花醉,颠颠簸簸送往北大院。守信正坐在金谷堂摩挲着西洋裸女鼻烟壶,见翟奎送来四坛扑鼻香的烟花醉,微笑道:“你不必谢我,这是蓝姨吩咐的,我只是奉命办事,要谢你该谢蓝姨嘛。”
  翟奎满脸堆笑,打躬作揖:“都要谢,都要谢,可这事具体办理,全仰仗的二爷您呀!”
  守信仰仰脸:“你是府上老人,我们都把你当叔了,应该的呀。”
  从金谷堂出来,翟奎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自己跟老爷鞍前马后这些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虽说夹着尾巴做人,面场上不敢喘个大气,但过细想想,也值了。银子只要逮上机会从没少赚,生为奴才能到这步,够了。至于女人,虽说不敢正儿八经娶上二房三房,但经手的也不算少,眼下还有小小这眼美泉,渴了,随时可以喝个饱!只怕身板骨儿不够硬朗,没那喝的力、喝的量。都到这把年纪了,论艳福,也算不浅了。
  尤其这眼前,自己才遇到一点小小麻烦,府上就伸手过来,当自家的事办。这说明什么?说明翟某这些年没有白混!人在世上走一遭,能到这步,值了!
  回到康府南大院,翟奎美美地吸了一袋烟,耳边忽然响起蓝姨跟他说的关于小昌子的那番话,身上一阵汗,立刻叫人召小昌子。
  小昌子正忙着,一听翟奎叫,立刻赶过来。脚才跨进勤务堂的门槛,里面立刻响起翟奎的声音:“回手把门关上。”小昌子没想到翟爷耳朵如此留神,收住脚,回身关门。
  “翟爷好,小昌子给翟爷请安了。小昌子办完盐差一回来就给翟爷请安,不巧翟爷不在。小昌子心里惦记得紧,今晚本打算再来的,没想到,翟爷这就召小的了。小的一刻不敢耽搁,这就赶来了。”嘴上呱呱呱,两眼瞅着翟大管家马脸,猜度他召他什么事,同时将拎进来的包裹轻轻放到桌上,“一点小玩意儿,湖北特产,请翟爷品尝。”
  翟奎哼唧道:“昨天你来不是带过东西嘛,又多此一举干什么?”
  小昌子嘻嘻笑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到翟爷这儿,来一百次送一百次不多!”
  小昌子见翟奎看都不看,知道他对这点玩意儿不感兴趣,心里一准拈着小货,于是两眼溜溜外面,见门关得严严的,连忙掏出一张银票呈上,得意道:“禀翟爷,这趟货紧俏得很,湖北的价比江西整整高出三倍!赚多了!这是您的,一总八千二,请翟爷过目!”
  翟奎吐了一口烟,淡淡道:“罢了,收回去吧。”
  小昌子两眼一下瞪成铜铃:“怎……怎么啦?”
  “翟某胆子小,受之不起呀。”
  小昌子脑袋“嗡”的一下,一颗心立马悬到云空,嘴里结巴道:“翟、翟爷,您说,您快说,到底发生什么啦?”
  “什么?我哪晓得什么呀?你小昌子现在翅膀硬了,蹿上高空了,什么事都会做了,什么事都敢做了,何等的了得!”说到一半又故意收住,眼角朝小昌子瞟瞟,冷悠悠道,“你要是真正会做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倒也是本事,可怎么就传出来了?怎么就让府上的人晓得了?这让人晓得,还叫什么狗屁本事?我真是瞎了眼了,举荐你这样的饭桶!”
  小昌子脸刷白,扑通跪到地上,头在地上叩得咚咚响:“小昌子该死!小昌子糊涂!小昌子做下错事了,不,不,小昌子闯下大祸了!这怎么了得呀,怎么了得呀我的菩萨爹爹!翟爷一向抬举小的,爱护小的,把小的当人,小的理当踏实做事,报效翟爷,为翟爷争光才是,可小的怎么就不注意些呢?不检点些呢?真是昏了头啦!从今往后小的再回到奴才堆里遭人唾弃挨人白眼事小,可让翟爷生气,塌翟爷面子,那怎么了得呀!小的真是罪该万死呀!”
  翟奎往下瞥了一眼:“好了好了,你起来,起来说。”
  “不,小的不起来!小的不敢起来!小的是罪人,小的没有起来的道理!小的要听翟爷训示!小的甘愿挨打受罚,跪碎瓷片子!”
  “真愿跪?”
  “愿!愿!”小昌子眼睛红了。
  “没出息的东西,起来!”
  小昌子眼巴巴地望着翟奎,乖乖地起来。
  “坐下,听我说话。”
  “小的不敢坐。”
  “要你坐就坐。”
  小昌子侧着身子,半个屁股在椅子上捱下。
  “我把实话说给你听,二太太找过我了,你做的事,她都晓得了。”
  小昌子身子一软,差点瘫下:“晓得?晓得什么?”
  “自己做的,还要我说?”
  小昌子额上汗珠黄豆大:“小……小的做的……都向翟爷您……启……启禀过……”
  翟奎马脸一下拉得三尺长:“怎么可能呢?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三爷名为掌柜,其实很少问事,里里外外都你一人玩了转,尤其这行盐在外三江四海地跑,凭你的小脑瓜子,会少了玩意头?”
  小昌子趴在地上咚咚磕头:“小的不敢!小的真的不敢!翟爷把小的高估了。小的就炒过一点盐引,带过一点小货,在边远之地,偶尔捞一点盐的差价……”
  “是一点点吗?”
  “有时多点,但并不很多……”
  “还有呢?”
  “还有?还有,得过船行一点好处……”
  “说下去。”
  “没,没了。”
  “真的没了?”
  “皇天在上,小的要有一条隐瞒,天打雷劈!”
  翟奎摆摆手:“好了好了,你起来吧。”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翟爷不相信小的话……”
  “好,我相信,全相信,好了吧?”
  “您,您没有……”
  “真的相信了,起来吧。”
  小昌子胆战心惊地爬起。
  翟奎重又点起一锅子烟:“实话跟你说吧,这事老爷暂时还不晓得,晓得的只是二太太。听二太太那口气,是想把你二掌柜的差事给撸了,就像当初对洪大宇那样。
  可她考虑到你小昌子是我举荐的,不能不给一点面子,就瞒着老爷,悄悄找我,想先听听我的意见。不瞒你说,我翟某真想撒手不问,由她处置,撸就撸了。可我这人天生心软,想到你小昌子还有那么点知恩图报的心肠,觉得不能不管,就不顾这张老脸,硬着头皮替你说了话。到临了,二太太总算给我面子,答应不告诉老爷,再给你个机会,把你保了下来。”
  小昌子磕头如捣蒜:“谢翟爷!小昌子孤苦无依,翟爷您就是小昌子的亲爹亲妈,再生父母!从今往后,小昌子再无别的想法,只求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翟奎觉得当收则收,抬手将小昌子拉起:“好了好了,坐下说吧。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
  “什么话,翟爷请讲。”
  “这回丰裕盐号行盐,你跟三爷兵分两路,府上怎么知道的?”
  小昌子搔着头皮,疙瘩着眉道:“这可能是三爷说话随嘴,自己透露出去的。”
  “能够肯定?”
  “应该是这样。昨儿小的到福字大院,准备把罗二奶奶托小的买的药材送过去,在春煦堂碰到修大奶奶。修大奶奶以往见到小的都客客气气,一点不摆主人架子,可这回脸板板的,叫住小的,责怪小的任由三爷瞒着老爷去江西行盐,赴庐山之会。小的想,这事一准是三爷先对罗二奶奶说了,罗二奶奶与修大奶奶姐妹似的,常在一处喝茶说话,不妨口,就把这事说出了。”
  “肯定不是你手下人搞的鬼?”
  “不可能,小的对他们知根知底。”
  “百密还有一疏呢,你就这么有把握?”
  “有,稍不贴心的,早被小的开掉了。”
  翟奎点点头。忽然问:“你刚才说到药材,怎回事?”
  “是给罗二奶奶买的。不晓得为什么,罗二奶奶好像背着三爷,让小的帮她寻几味药。都是蹊跷古怪的东西,从没听说过。为了找它们,荒山古寺,边城僻地,小的跑烂了好几双鞋。记得有一味药,那个山上的老神仙叮嘱了又叮嘱,一次只能服一粒,连用十天不见大效就要停用,否则就有危险,说得玄乎乎的。”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最后我还想再提醒你一句。”
  “什么话,翟爷请讲。”
  “没别的,也就‘谨慎’二字。世道艰险,凡事还是谨慎为妙呀。”
  “小的记下了!从今往后,小的一定多多注意!”
第49章 妇怨(1)
  午后清闲,尤秀坐在个园觅句廊一间雅室里,手里一壶茶,一卷书,独享清幽。
  是一本散发着油墨之香的小册子,守慧从庐山回来开雕刊印刚刚行世,书名很雅致,叫:《寻谪仙之踪匡庐雅聚吟咏集》。昨日尤秀去康府南大院跑腿办事,遇上守慧,得了一本。
  尤秀翻了翻,也不是字字珠玑,勉强凑合的不乏其数,心想,我要用心做上两首,也未必逊色到哪去。妈妈的,在下毕竟秀才出身,虽不敢说胸罗万卷,但圣贤之文,锦绣章句,也记得无数,若非造化弄人,命运多舛,也可跻身其列,日日诗文美酒,至清至贵。可自古穷通皆有定,自己就这做清客的命呀。尤秀正自嘘唏喟叹,柳依依房里的小丫环缎儿跑来,说二爷要他立刻过去。
  尤秀不敢耽搁,收起诗集,跟缎儿往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走去。
  进了藤花书屋外厅,尤秀想看到柳依依的丽影,却没有。往里走,只见帘子静垂,窗口处,二爷独自仰在躺椅上,眼望着笼里一对娇凤。尤秀趋步向前:“二爷何事吩咐?”
  守信目光没离娇凤,白皙的手摩挲着西洋裸女鼻烟壶,哼唧道:“没事,过来陪我玩玩。”
  尤秀拈须笑问:“二爷想玩什么?”
  守信自语:“是呀,玩什么呢?啊?”打了个哈欠,“棋,就玩棋吧。”
  尤秀最怕陪二爷下棋,二爷棋瘾大,可水平不怎么样。三年前,一次二爷请淮安一位盐商对弈,之先说好带彩。二爷连败两局,暗暗不服,心里憋气,棋桌上立叫肚痛,要求暂时封盘。转到后面暗令瘦猴不吝重金,速将扬州棋坛顶尖儿高手请来。
  瘦猴奉令而去,一阵奔跑,立马请来尤秀。二爷得仙人指路,上场再战,直杀得淮安盐商片甲不留,连连拱手求饶。
  “我为二爷吹烟如何?”尤秀盯着守信试探道。
  守信未置可否。
  尤秀从腰间麻利地掏出加大特制的烟锅,满满捺上烟丝,火镰打着火捻,烟锅对火吸一大口,先表演了一个“广陵春潮”。但见一股白烟推涌出唇,款款往前延伸,化成长长的一缕缕,一道道,漾开去,渐渐色转白,如银,如雪,轻轻翻滚、荡漾、相激,水雾弥漫,浪花飞扬……
  尤秀见二爷提不起劲,又换“嫦娥奔月”。只见一道白烟喷出,悬于半空,悠悠然化为漫漫碧霄,云丝丝,星点点,皓月如珠,如玉。倏忽间,一缕灰烟蹿出,色形渐变,显出裙裾,显出翠带,显出纤手玉面娇娇美人,飘飘然直奔皓月而去……
  看多了,看腻了,没什么新花样,守信摆摆手:“罢了,还是下两盘棋吧。”
  尤秀黔驴技穷,只得不声不响捧出棋盘。
  尤秀其实特喜欢下棋,他不仅将《梅花谱》倒背如流,而且撰写过一本《残局玉屑》。尤秀写好后一直藏之箱底,不敢拿出,担心一拿出,守信肯定要署名在前,刻行于世,向同好吹嘘。下棋?跟二爷怎么下?用心下吧,下十盘二爷要输一百盘,输急了肯定又要摔棋子,改日没准儿找个由头让你卷包袱滚蛋!可让他赢吧,一日两日可以,时间长了,岂不把自己的手下臭?弈道如天道,如圣道,高古雅致,有清风明月之境,一味胡乱地下下去,会坏了规矩,亵渎古圣先哲。这当中的奥妙,这位只会赚钱并且一个劲往府里抬姨太太的二爷,能懂吗?
  守信早看透了尤秀的心理,他嘴头上虽极力奉承讨好,暗里根本看不上他的棋技,但心存畏惧,想赢又不敢赢。守信因此撂下话:“今儿只下三盘,你给我好好下,不许玩花样,赢了有赏!”
  尤秀白瘦的脸上漾起笑纹,盯住守信小声道:“真的有赏?”
  “真的。”
  “怎么赏法?”
  “赢一局,一两银子!”尤秀眼睛亮了:“这话当真?”
  守信瞥他一眼:“笑话,二爷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的?不过,你要是不好好下玩花样,也有罚!”
  “咋罚?”
  “钻桌肚!”
  “不可能不可能。”
  于是开局。
  仅一会儿工夫,尤秀采用声东击西法,拿下一盘。
  “好得很!”“当啷啷!”守信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撂到桌上。
  尤秀拈须笑道:“二爷,我就先收了。”
  “收,收,尽管收!”
  正准备第二盘,守信见瘦猴进来,晓得有事,但很不喜欢这刻被打扰,皱着眉道:
  “说,怎么啦?”
  瘦猴一刻也不敢拖延:“禀二老,有几家盐商送银子来了,李管家请二爷到前面验账。”
  这是跑江西、安徽、湖北的盐商回来了,他们行盐全仗的康守信的路子和关系。
  守信问:“来的哪几家?”
  瘦猴答:“有董天翼,朱大回子,冯国安,李寅,赵紫依。”
  “咋这么多?”
  “好像是约好了的,每人送了五封银子。”
  守信目光没离棋盘,冲瘦猴摆摆手:“让李忠收下就是了。”
  “李忠说,你该见见他们。”
  守信眼一瞪:“哪那么多规矩?去,就说我没空。”
  瘦猴乖乖退下。
  第二局,尤秀用尽心机,故意把局面弄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时而守信得利,时而自己占优,到最后一收缰,来了个双卒逼宫,捉了二爷红帅。
  两块银子进腰,尤秀心不在棋盘上了,眼前时不时浮现出瘦西湖弋春舫上的小娇娘春儿的身影。虽说只会过一面,可打那之后,尤秀一直心心念念,只恨囊中羞涩,今儿有了这进项,总算又有机会了!
  下到第三盘,尤秀心里禁不住嘀咕:往日都是只赢一盘,绝不再赢!今儿二爷虽有话在先,可你细看他脸,已明显挂不住了,要是再赢……不,不,千万不可,一定要输,输得还要水到渠成,像那么回事。在人屋檐下,只能这样呀。
  新局开始,尤秀以得胜者自居,故作骄狂得意状,运棋轻捷灵动,不假深思。
  至中局,一不小心,车被抽掉一个。尤秀为之跌足,似欲挽救损失,结果顾此失彼,又失一炮。于是局面一边倒,迫于无奈,举双手投降。
  “有言在先,钻桌肚!”守信快活高叫。
  “干吗一定钻桌肚呢,我再给你吹个烟景好了。”
  “不行,钻!钻!”
  尤秀只得离开棋桌,低头撩起青绸长袍,瘦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笑,笨拙的身子一点一点往桌肚挪,拱到桌肚下,慢慢地转圈子,头不时碰得桌面咚咚响。守信扬脸鼓掌,哈哈大笑,绕着桌子不让尤秀出来。几圈转下来,尤秀吃不消了,口中微微气喘,硬从桌肚里钻出,哈腰曲背,脸上挂不住。守信正在兴头,哪肯放,拦住道:“别忙走呀,坐坐,再坐坐。我这里有你最酷喜的碧螺春,泡上一杯,再说说话呀。”
  立刻召丫环沏茶。
  尤秀不得不坐下,样子灰塌塌的。
  守信瞅着尤秀心里暗笑,这酸秀才,银子想捞,又不肯伤脸面,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见他只是默默喝茶,就对他说:“前些日我让你找些消闲取乐的春宫书,你找啦?”
  尤秀顿下茶碗,勉强抬头道:“这不要找,多得是。”
  守信来了精神:“多得是?说些给我听听。”
  尤秀想了想:“说一个御女之术的故事,权给二爷醒醒茶。有一个富商,一向惜身爱命,日日用参耆之类进补。一天,发起大病,额汗淋漓,阳亢狂躁,夜不能眠,请了无数良医疗治终不见效。后来一癞头和尚经过此地,说可以包治,方法是:选一年轻貌美气旺力健之女与之交媾。事毕,富商立马病体痊愈,身心康泰。”
  “这么灵?”
  “书上这样说的。最后的结论是,富商久未御女,犯了阳亢之症。”
  守信哂笑:“尽是胡编,世上的富商都是三妻四妾,哪有憋出这种病的?”
  “我是从《玉房秘诀》上看到的,半点儿不是杜撰。”
  “好的,信你,信你。那你说说,瘦西湖弋春舫上那个你心心念念的船娘,可够得上貌美气旺?”
  尤秀讪笑。
  “还跟我打埋伏?哈哈,你做的那点事,我全晓得!还欠着那边银子是不是?有难处,说一声嘛,好办!罢了罢了,你再说些御女养生的学问给我听,讲得好,有赏,包你去弋春舫腰包鼓鼓的!”
  尤秀捻着胡须,细细地望住守信说:“好的,在下就试着给二爷叨叨。先说明了,这都是不才从书上搬来的,不是发明,更非杜撰。”
  “好了好了,别那么多废话。”
  尤秀呷了口碧螺春:“前些日我看了一本《养性延命录》,上面有一段文字,在下觉得乃千古至言。说的是,阴以阳生,阳以阴养,阴阳当适时而合。当合而不合,该交而不交,体必伤。刚才说的那个富商,就是忤犯这一条。《素玉经》上也有类似的话,说,天地开合,人法阴阳,久而不交,则阴阳闭塞,神弛气弱。阴阳随时而动,乃得天地自然真气,吐故纳新以自助也。”
  “妈的,真说得挺有道理呀!”
  尤秀微笑捻须,不肯再讲。
  守信掏出一块银子,当啷啷往桌上一丢:“给,少不了你的!大道理不说了,再讲个实在的让我笑笑!”
  尤秀摸着头,吭哧道:“都说过了,哪有那么多呀。”
  “咳,你大秀才,胸罗万卷,博古通今,好玩的故事多得是。讲,讲得好,再赏!”
  尤秀盯着守信:“荤的还是素的?”
  “荤素不论,只要能笑。”
  尤秀捻须少许,一抬眼:“有了。二爷,请你说出《水浒》里的人物名,要求每个名字与洞房花烛夜有关。”
  “妙!容我想想。”想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摸着后脑勺道,“人名怎么跟洞房花烛夜有关呢?罢了,你说吧。”
  “不想了?”
  “想不出,你说。”
  “第一个,杨雄。”
  “杨——?雄——?”守信脑袋一拍,“对对,是阳雄!确!确!”
  “第二个,柴进。”
  “才进?才捣进去,好!”
  “第三个,史进。”
  “使劲!对,使劲!第四个呢?”
  “第四个,当然是宋江了。”
  “送浆?你这鬼,亏你想的!”
  “第五个,阮小二。”
  “对对对,送浆后,再狠的鸡巴也成软小二了!妈妈的,我刚才怎么一个都想不出呀!”
  “还有第六个。”
  “第六个?第六个是什么?”
  “吴用。”
  “无用!妙!妙!”
  守信眼泪都笑出来了,快活得连连叫绝,当啷啷!一把赏银撂上书桌。
  进了梅雨季节,天像捅了一个洞,接连不断下雨。雨不大,牛毛状,飘飘飞飞,如烟似雾。空气湿漉漉,抬手抓一把能拧出半盆水。太阳好不容易露脸,可亮堂了没多长时间,又躲起来。地上总是湿淋淋、亮光光。身上没一个干蓬松爽的时候。院里的花木倒是赶上了好时机,红的更红,绿的更绿,蓬勃旺盛得像流油。在火巷走路下脚务必要轻,青苔生得厚,容易打滑。
  因为下雨,守信不大想出门,这一觉醒来,尘根硬硬的,很想做爱。身子一翻,见床里空空,依依早已起身去了,就叫:“依依!依依呀!”
  依依坐在外边琴室,听到叫,起身进来,见守信目光黏乎乎发出亮光,晓得他想干什么,顺下眼道:“今儿不行,你到前院找她们去吧。”
  守信涎着脸笑:“找她们?不,我就想跟你做。”
  依依不看他:“对不起,我来月经了。”
  守信诧异:“昨儿不还好好的?”
  “说到就到了。”
  守信小声央求:“也没事,带点彩干得更有味嘛。”
  “不行,我不习惯。”
  “试试嘛,我跟翠珠不止干过一次,挺好玩的。”
  “你找她去。”
  守信一时无语。说实在,跟翠珠做爱最恣情最畅快,就因这一点,守信常常想她,可自从依依进门后,每回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翠珠总摔筷子撂杯的,没一点好脸子,处处找碴儿斗气。守信见怪不怪。女人嘛,都这样,总想把一座山独占了,任凭什么人都不许往上爬,一种天生的醋劲。不过,有这股醋劲才有意思,可以当好景致看着,好玩。
  守信对依依不好强求,离开藤花书屋去了前院。
  天空又飘起雨丝,透过绿蓊蓊的树头往天上望,云白一块灰一块,像泡过水的旧棉花。砖叠的甬道上落过雨,亮光光,甬道两边花树上的水珠不时跌落下来,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往前一拐弯,守信见一把红油纸伞往这边移动。是个丫环,伞遮着上半身,下面的茜红裙子一晃一晃飘动。守信心想,这是哪房的丫头呀,下雨天跑到外面做什么?还没到跟前,丫头缩到路边不走了。守信心里好笑,这大天白日的,你躲我干什么?难道怕我拖你睡觉?量你还没那么好的造化呢。
  到近前,守信扭头一看,竟是貂蝉。只见她膀弯上挎着一只竹篮,篮里放着两盆兰花,别着一张脸,低眉垂眼的。
  “巧,巧,怎么是你?”守信笑道。
  貂蝉叫了一声二爷,低眉顺眼站着。
  “雨天就歇着嘛,还乱忙什么。”守信笑道。
  貂蝉小声说:“四奶奶想要两盆兰花,我给她送过去。”
  守信心想,我刚从她房里出来,怎没听她说呀?
  “好好,你送过去吧,她在屋里。”说罢,扬长去了。
  “二爷。”貂蝉小声叫。
  守信收住脚步,心想,她干吗叫我?可是有事央求?转身却见红油纸伞留在道边,貂蝉挎着花篮冒雨走了。守信微笑着望着她柔弱的身影,心想,她还晓得疼我呢,我怎不把她带进石屋玩一场?想再叫她,却已不见了身影。
  貂蝉挎着篮子直往前走,见雨大了,雨脚落在甬道上箭镞似的,不得不先找地方躲雨。转头看看,不由一愣,不知不觉竟钻入了夏山山腹,眼前禁不住浮现起与守信在这里几次缠绵的至爱情景,一颗心立刻噗噗乱跳。放下篮子,挨石床痴痴迷迷坐下,手覆在冰凉光滑的石头上,手指颤颤,泪水不知不觉落下……守信一边撑着貂蝉留给他的伞往前走,一边想,去哪个房里呢?丽芳确实温柔贤惠,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可自从生了继贵,人变胖了,不再像从前那么撩人,劲道不够。翠珠倒是对胃口,可像个小辣椒,近来脾气又大。守信曾经傻想,若是取依依的幽丽美艳,丽芳的温柔和顺,翠珠的伶俐调皮和床上的狂放,三者合一,这天下任凭她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不要了!
  守信打丽芳楼前经过,犹豫了一下,含笑摇摇头,还是拐向翠珠的门道。
  翠珠正歪在龙凤合欢榻上吃梅子,听到院里脚步响,凝了凝神,立刻麻利溜下榻,三脚两步奔到门口,“卟隆咚”将门一关,可没等闩子插上,二爷将门推开。翠珠哪容他进,一边死命往外推,一边柳眉高挑道:“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跑来干吗!走!
  你走!一辈子别来!”
  守信挤进门,将翠珠一把搂到怀里,笑道:“几天不调教,变成小老虎了,看凶的!”
  翠珠玉面桃花,珠泪飞溅,两只粉拳在守信胸口乱捶:“你来做什么!我翠珠丑八怪一个,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做事,更不懂礼仪规矩,大呆子一个,天生被人耍,遭人笑,背时背运的货!不像人家,天仙般的貌儿,会弹琴,会下棋,书画六艺样样来得。你走!你走!我不要你来!不要你来嘛!”
  守信一把将翠珠横抱起来,肩膀头撞开珠帘,笑眯眯直进卧室。
  翠珠本就是春田旱地,虽推着打着骂着不让守信扯汗巾解怀,但禁不住三盘两弄,早已是春情荡漾,把持不住,竟变被动为主动,扯拽起守信衣衫,急手乱脚,比守信迫切百陪。转眼间搂着抱着,如两尾白鱼绞在一起,颠鸾倒凤,波翻浪涌,直上疯魔之巅,曲尽于飞之乐。
  好长时间不在一起了,守信觉得非常尽兴,扭脸望望翠珠,见她光光地躺着一动不动,抬手捏捏她鲜枣似的乳头,随手抓过红肚兜撂到她胸上,要她别着凉,快快穿上。翠珠一动不动,突然呜呜哭起来。守信拗起身子瞅她:“这是干吗呀,其实我心里一直惦着你,这不,今儿就来了嘛。”
  翠珠珠泪滚滚:“你一直不来,你说话不算数……”
  守信用丝帕给她拭泪:“不是不算数,你关照的话其实我都记得,只是人家才进门,总得陪几天吧。刚娶你那些日,我不天天跟你在一起?这是道理。”
  “不对!你跟她在鹅颈巷已经好些日子了!”
  守信一愣:“是吗?也就几天吧。”
  “不是几天,是三个月!呜呜呜……”
  “好,好,我承认,我认错,以后我一定多陪你,让你开心快活,好了吧?”
  “不好!呜呜呜……”
  守信又用丝帕给她拭泪:“不能哭哟,老哭脸蛋子会变丑的哟。”
  “变丑拉倒,反正你不当回事,呜呜呜……”
第50章 妇怨(2)
  “瞎说,你是我的小心肝,小宝贝,顶在头上怕跌了,衔在嘴里怕化了,不晓得怎么惯是好,怎么可能不当回事?”
  “假话!你最喜欢那个人,呜呜呜……”
  “不不,最喜欢你,最喜欢珠珠。”
  “她要一个人住在藤花书屋,你就让她住在藤花书屋,呜呜呜……”
  “那有什么好,到了晚上,整个个园冷清清,有狐狸精作怪。”
  “是你去作怪,呜呜呜……”
  “不去了,不去了,我专陪我的珠珠宝贝。”
  “我不是宝贝,我没她长得好看,呜呜呜……”
  “不不,你好看。”
  “她头发好,呜呜呜……”
  “你头发不也跟缎子似的?”
  “她会弹古琴,呜呜呜……”
  “弹古琴有什么了不起?你会唱戏呀!你水袖一摆,玉喉放声,立马就把我的魂摄去了!”
  “她梳的头比我好看,呜呜呜……”
  “那,那是她先前在瘦马院学的,没什么了不起。”
  翠珠哭声渐渐收住:“我要梳得比她好看……”
  “是是,你梳得比她好看。”
  “我要你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好,请个最好的梳头师。”
  “天天给我梳!”
  “天天给你梳。”
  “不给别人梳!”
  “不给别人梳。”
  “明儿就请!”
  “好,明儿就请。”
  翠珠瞟着守信,一脸娇气的怨嗔。
  守信按捺不住,再一次上了她身……
  第二天雨后放晴,梳头师傅一早来到康府北大院。
  师傅姓徐,白白的,瘦瘦的,说话声音绵软细巧,整个人像根软塌塌的面条。
  徐师傅是全扬州城出名的梳头师,但凡大户人家请他梳头,都得提前预约。扬州出名的春芳、永妍、丽春、碧桃、一枝春等瘦马院,都不吝重金,争着请他做院里教习,专给姑娘们讲盘头做发的功课。乾隆南巡,随行的格格闻道徐师傅梳头手艺超绝,要求领教见识,着令太监将他招至天宁寺行宫,头梳好反复照镜,果然绝妙,赏了重金!
  徐师傅来到康府北大院,太阳才从城门楼的尖角上露出半张红脸。徐师傅知道大户人家睡得迟,起得晚,不要说这一刻刚刚辰时初刻,即使二刻三刻,太太小姐们十有八九还懒猫似的躺在锦被里伸懒腰呢,但今儿是给康府康二爷的三姨太梳头,宁早不迟,半点儿不敢大意。
  徐师傅七拐八弯地走了半天,被人带进后院,到了春晖楼脚下,带路的人仰起头嗓子尖啦啦地喊:“锦儿!锦儿!”
  楼上窗里有了应声,接着楼梯“笃笃笃”响,锦儿下来引徐师傅上楼。
  翠珠刚吃过一小碗燕窝粥,正对着瓷盂漱口,见锦儿带着梳头师进门,心里很是舒坦,扬眉笑问:“你就是名满扬州城的徐师傅?”
  徐师傅目光垂下:“奶奶过奖了,在下正是徐某。”
  翠珠问:“我们二爷对你怎么交代的?”
  “交代?要在下给奶奶梳头呀。”
  “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别人?没有。”
  翠珠俏丽的脸上显出得意,见徐师傅细皮嫩肉,细声细气,样子像个女人,觉得滑稽好玩。
  翠珠在梳妆镜前坐下。徐师傅轻轻将匣子放到桌上,打开锦帕,露出嵌螺雕漆的匣身。匣分三层,层层有抽屉,拉开,梳、篦、抿、钗、镊,整齐地摆着,不是象牙的,就是牛角的,一套一套,明光锃亮。
  “奶奶平常梳什么发式?”徐师傅问。
  “平常梳什么发式你别管,就我这脸蛋,这头形,你给我挑一个适合的。”
  “时下流行的有蝴蝶式、望月式、罗汉鬏、双飞燕、貂覆额、到枕松,还有什么牡丹头、海棠头、二龙戏珠头、双凤穿花头……”
  “好了好了,你不必说那么多,我听不懂,也记不住,我的要求都对你说了,你看着办嘛。”
  徐师傅对着翠珠端详了许久,说:“我给奶奶梳个双飞燕吧。”
  翠珠不知道双飞燕什么样子,唯恐跟柳依依相同,要徐师傅细说形状。一听完全两回事,这才放心。徐师傅眼观鼻,鼻观心,一双手轻柔娴熟地在她头上忙碌,一会儿梳子,一会儿篦子,一会儿抿子,一会儿镊子,如行云流水。
  翠珠在注意自己头上变化的同时,不时盯一眼徐师傅的手。徐师傅的这双手太令人惊讶了:那么白,那么细,真是戏本上唱的“十指尖尖如葱根”,要不是看他脸,绝不会想到属于一个男人。翠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扑哧”一笑。自己的手竟不如徐师傅的白皙细巧哎。
  徐师傅到底一流手艺,不大一会儿工夫,头就梳好了。一直站在旁边的锦儿忍不住拍手:“好看,好看,这往后我再不敢给奶奶梳头了!”
  徐师傅从匣盒里取出一面镜子,照前照后照左照右给翠珠看,翠珠越看越满意,得意地冲自己抛了个媚眼,笑吟吟地要锦儿取赏银。徐师傅不肯收,说府上给的工钱已经很多,实在不能再要了。翠珠说:“桥归桥路归路,这是我的,跟府上无关,但收无妨!”徐师傅谢了又谢,这才收下。
  这天午餐,翠珠是最后一个到饭厅的。戏场上的经验告诉她,最后一个出场最为引人注目,翠珠成心要把大家一震。翠珠进门后两眼首先向二爷的位置溜了溜,发现二爷的位置空着,于是想起,二爷到运司衙门去了,饭不回来吃,昨儿在她屋里说过。
  亢晓婷见翠珠姗姗来迟,不高兴道:“你了不得呀,让大家等你一个。”
  翠珠往下一坐,眼皮都不抬道:“有什么办法呢,二爷要我给他编个香袋子,等着要。”
  亢晓婷冷冷道:“也就是个香袋子,什么天大的事,就不能让丫环编吗?”
  翠珠等的就是这句话,回道:“哪个不这样想呢,可二爷偏要我编,别人编的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呢?”
  亢晓婷一脸的不屑:“吃饭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翠珠虽不看大家,但清楚地感觉到个个盯着她头看。翠珠发现,最先注意她的是柳依依,尽管她一声不响只是端着盛着米饭的小花碗。翠珠早已知道,柳依依一向对她特别注意,这种注意虽不声不响,但尖锐,深入,十分细致。可此刻翠珠发现,柳依依的目光仅仅在她头上停留了一瞬,立刻就像小鸟一样飞离了,这一离,就再没飞回来过。
  第二个注意到翠珠发式的,是丽芳。丽芳觉得她今儿梳的头太好看了,简直跟柳依依不相上下。这叫什么式呀?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她,暗暗羡慕,暗暗赞叹。
  最后一个发现翠珠变了样儿的是亢晓婷。亢晓婷一向最不待见她,迎头碰面连眼角都不眨她一下。她翠珠算什么东西?一个唱戏的,专会作怪的小妖精,在院里成天蹦跶的什么事?亢晓婷到后来之所以注意起她,是因为发现丽芳吃饭不安心,不住盯着翠珠头看,脸上还带有一种说不来的羡慕。亢晓婷于是放下碗,正式向她瞥了瞥,这一瞥,立刻发现这小妖精今天发型变样了,于是脸往下一拉,对丽芳没好腔调道:
  “吃饭就吃饭,东张西望什么!”
  丽芳是在午睡起来后来找翠珠的。
  “你这发型真好看!”丽芳两眼盯着翠珠头,笑眯眯地赞叹道。
  翠珠头一昂:“真的好看?”
  “真的,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好看。”
  “它是徐师傅给我梳的!”
  “徐师傅?他可是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大师傅呀!”
  “他的手艺比我们家的梳头师高多了!”
  “你请的?”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二爷请的!”
  丽芳羡慕道:“二爷对你真好。”
  翠珠一向不大看得起丽芳,但今儿心情好,说:“你想梳,明儿到我房里来,我让徐师傅也给你梳。”
  丽芳摇头:“不,这怎么可以,二爷专门给你请的,晓得了会骂我。”
  “有我,我跟他说。”
  丽芳望着翠珠:“谢妹妹关心,我想还是罢了吧,万一惹出什么闲话,多不好呀。”
  翠珠心里不屑道,真是个胆小鬼,不要拉倒。
  翠珠万想不到,二爷自那天跟她癫狂后,竟一连二十多天不再进她的房间。
  二爷早饭有时还跟大家一起吃,翠珠想找个机会问问他,看看到底怎回事。这天早饭桌上,翠珠见二爷过来,因为亢晓婷、丽芳、柳依依都在,一时又不好贸然发问,只能牢牢地盯住他,目光如锥,一下一下挖他!二爷早感觉到了,可就是不理她,一如平常嘻嘻哈哈说笑,完了,屁股一抬,走人。翠珠这一下动气了!他这不是存心冷落人吗?可气归气,由不得不想他,每时每刻地想。翠珠就是喜欢二爷,就是爱二爷,为二爷疯,为二爷狂,甚至愿意为二爷死!翠珠寝食不安,忍不住让锦儿打听二爷行踪。锦儿回来说,二爷把蒋士铨请到秋声馆编戏,这些日正赶上排练,二爷整个泡在那边,经常还粉墨登场,亲自督阵,跟大家一道唱念做打。翠珠心里的气一点没减,一定要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哄我骗我?
  正是午睡时间,可翠珠没法睡,爬起来出门。锦儿见她头发乱乱的,连忙叫她,要给她梳梳,翠珠没理。
  翠珠急脚急步走到院里,碰到丽芳抱着儿子在院里看花,白胖胖的脸在儿子小脸上挨挨擦擦,见翠珠走来,老远带笑打招呼,并对怀里儿子说:“继贵呀,快叫姨娘,叫。”
  翠珠想,作怪,继贵这么小,怎么会叫?见丽芳头盘上了,最新的式样,竟跟柳依依一般无二。心想,一准是巴结柳依依,请她梳的。前些天我让徐师傅替她梳,她作古正经不要,却去找柳依依,多虚伪呀。一定是觉得柳依依的式样比我好,想梳一个博得二爷宠爱。翠珠不理她,鼻子里嗤了一下,就过去了。
  穿个火巷进个园,翠珠直入抱山楼。蒋士铨在给戏子们说戏,二爷不在。戏班里那帮本与翠珠一同演戏的姐妹,多数都留在京城了,剩下的几个表面对翠珠特别客气,心里其实都生分了,其中一个告诉她,二爷仅来转了片刻,就走了。
  离开抱山楼,经过黄山石堆叠的秋山,一种下意识引导翠珠走向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
  有古琴声隐隐约约从藤花书屋传出。凝神听,不仅古琴,还有二爷嘹亮的唱腔,所唱的戏文翠珠再熟悉不过,是《牡丹亭》中的那一段——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翠珠真恨不得一脚跨进去,把那弦扯了,琴砸了,砸得粉粉碎!可她知道,她不能这么做,不可以这么做。翠珠气呀!于是一刻儿也待不住,一口气往回跑,急急乎乎,跌跌绊绊,跑乱了云丝,跑歪了花鞋,奔回屋里往锦被上一扑,珠泪滚滚,粉拳扑床,莺啭燕呖。
  翠珠不吃不喝,在床上睡了两天。
  第三天,丽芳过来看她,拎了两只食盒,里面是翠珠最爱吃的葱花虾仁鸡蛋饼,一碗木耳鸽子汤。翠珠小脸黄黄的,蓬头垢面,任丽芳怎么说,就是不肯起,不肯吃。
  丽芳知道,这时候只要二爷一出现,哪怕一句软和话不说,她心里的气都能消掉大半。
  可二爷是什么心性的人,他会来吗?由翠珠再又想到自己,不由伤感,劝翠珠想开些,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务必吃点东西呀。
  翠珠迸出哭声:“我不吃!我不吃!”珠泪滚滚。
  锦儿急得问丽芳:“二爷到底忙啥呢?”
  丽芳知道,二爷一早带着柳依依出的门,中午没回,可她不敢说,只说二爷在忙盐务上的事。
  丽芳又坐了坐,劝翠珠别尽躺着瞎想,有精神起来转转,想到她屋里坐坐就到她屋里坐坐,她反正没事,可以陪她说说话打打岔,又叮嘱了锦儿几句,就告辞了。
  翠珠望着丽芳背影,眼泪一下涌出,叫道:“丽芳姐,有空过来陪陪我……”
  丽芳连忙转过身,一迭声应道:“好,好,我会来的,会来的。”
  出了门,丽芳眼泪下来了,为翠珠,也为自己。
  过去三天。锦儿见翠珠花玉一般的容貌变得憔悴,心里难过,坐在床边左一遍右一遍地劝:“奶奶大可不必想不开呀,锦儿最佩服的就是奶奶的灵通活络,今儿怎把个活结扣成死结啦?不是锦儿斗胆,锦儿实在忍不住要为奶奶说一句,二爷既然不把奶奶当回事,奶奶也大可不必把二爷看那么重。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奶奶你好吃好喝好歇着,攒足精气神儿坐等,日子不是一朝过完,往后时辰长着呢,单看二爷怎么对你说话!”
  翠珠没容锦儿说完,立刻发起急,扬手打她:“你晓得什么!你晓得什么……”抱住锦儿哭起来。锦儿嘴撇了撇,跟着哭。两人哭得呜呜的。
  梅雨季节过去,太阳出来了。一日,翠珠从床上起来要东西吃,锦儿高兴得直跳,跑到厨房要厨头方二炖了一碗翠珠最喜欢吃的菌茹鸽子汤,服侍翠珠吃下。下午一觉睡醒,翠珠见窗棂上黄亮亮的尽是阳光,就往起爬,要锦儿陪她到后花园转转。锦儿满心高兴,脆脆地应道:“嗳!”
  俩人进了个园,园里花开得正旺,五颜六色,四到八处香气扑扑,蝴蝶飞飞。
  俩人一会儿爬高,一会儿下低,一会儿过桥,一会儿穿洞,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转遍了,转得身上黏然汗出。转过园子回到屋,锦儿问:“奶奶想洗澡呀?”
  翠珠说:“对,洗个澡,我正想洗掉身上的晦气呢!”
  真正的悲剧就因为洗澡发生了。
  府上有很好的盥洗房,汉白玉地面,翡翠大浴盆,水由专人烧,每天从早到晚不断。水分冷热,由阀门控制,想盆浴可以盆浴,想淋浴可以淋浴。淋浴的水由头顶一个银制的莲蓬头落下,密如急雨,苏苏有声。水中加过香精,标准的香汤融暖,热气氤氲,洗起来特别舒服爽心。
  锦儿问翠珠要不要助浴?翠珠说:“谁说不要了?又想偷懒不是?你帮我洗过了,正好自己也洗洗呀。不都出了汗吗?我这就过去,你收拾好衣服就来。”
  锦儿巴不得了,嘟嘴笑道:“奶奶冤枉我!我要是偷懒,还会问你?你先去泡泡,我立马就来。”
  翠珠这就来到盥洗房。
  盥洗房两大间,一间男,一间女。女间里好像有人在洗,水声隐隐传出。翠珠想,哪个这么图舒服呀?掏钥匙开门进去。里间的两只立箱一只关着一只开着,翠珠想把那只关着的打开,看看里面放着谁的衣服。翠珠走过去正准备抬手,看到立箱下一双红艳艳的绣花弓鞋,眼睛一下瞪起。这双鞋翠珠再熟悉不过,是柳依依的!翠珠呼吸一下急促起来。
  晦气,偏偏碰上她!我翠珠凭什么落在她后面洗?
  翠珠气得呼呼喘气,不想洗了,准备回去。
  翠珠转身间,目光碰到墙角的阀门。
  阀门两个,一个冷水,一个热水。热水由锅炉房流出,聚在水箱。
  翠珠听到内间“哗哗”的水声,耳边不由响起古琴声和二爷嘹亮的唱腔。
  翠珠两眼轮起,紧紧地盯着阀门。
  翠珠站着,一颗心突然“怦怦”急跳,呼吸急促。
  翠珠眼瞪着阀门,一动不动,手开始发抖。
  翠珠一点一点往阀门走近,走近。
  翠珠粉面红赤,额上沁汗,银牙咬碎,一把握住冷水阀门,使出吃奶的力气,“豁当”一下关死!
  房里死寂,空气凝固了一般。
  翠珠大口喘气,两耳捕捉着隔壁的动静。
  “啊呀呀……”
  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裂帛一般从里间爆出。
  翠珠先是傻愣,随即转身夺命而逃……翠珠判断无差,里间洗浴的确是依依。依依这些天被守信拖东拖西,陪盐政阿里得克吃饭,陪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吃饭,陪北桥掣验所所大使裘一丰吃饭,陪运司衙门张运判张衡超吃饭……弄得一身酒浊之气,今儿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只想好好洗个澡,没料到厄运一下落到头上。
  如晴空落下一个霹雳,府里一下乱开了。
  瘦猴疾如脱兔,将张大夫火速请到府上诊治。
  柳依依被烫伤多处,脸上,手上,臂上,胸部,红赤火辣,一片燎泡。
  守信是在晚饭前咚咚咚奔上春晖楼的,铁青着脸冲进屋,怒气冲冲地对着翠珠甩了两个耳光,扭脸而走。
  翠珠嘴角流血,倒在地上。
  锦儿如惊弓之鸟,缩在墙角直抖。
  当晚,翠珠遭到禁闭。
  第二天早上,守信向全府宣布:翠珠因犯七出之条①1,永远逐出春晖楼,禁闭于个园梅寮!
第51章 理想的峰巅(1)
  阿弥陀佛,香芸终于怀上了!
  自进入康府第一天起,香芸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祈求老天爷:让我怀上吧,怀上大爷的种吧!
  香芸再清楚不过,跨进康府高门楼,只是登堂入室第一步,要想江山永固,最终坐上辉煌宝座,通天之路唯有一条:怀上大爷的种!
  屋里供着送子观音,香芸天天早一次,晚一次,对着磕头烧香。香是专门从天宁寺请回来的,最好的檀香,一盒一两银子,小家浅户,八辈子舍不得。晚上,香芸娇模俏样引守诚进房,洗脸洗脚亲自服侍,缠着他反反复复耕云播雨。守诚为盐务的事奔走了一天身子疲乏,但香芸这么柔情蜜意,不得不就着,因此尽管腰酸背软,仍一次次随她上床,直把锦被搞得汗乎乎如山一样深重。
  无效。
  所有的努力全部无效。
  一天晚上,蓝姨房里的丫环小月过来,说老爷招大爷说话。守诚不敢耽搁,收起烟锅立刻过去。
  康世泰坐在里边套间等着。蓝姨见守诚进来,令小月退出,接着对守诚说:“你们爷俩说话,我不打扰。”掩上门退出。
  自守诚进门后,康世泰一直盯着他脸。屋里静静的,静得有点压抑,静得让守诚受不了。守诚微微低着头啜茶,手里杯盖不时在杯口碰出清亮的细声。
  “这些日瘦多啦。”康世泰说。
  “跑了两趟盐场,没歇好。”守诚回。
  康世泰一声叹:“你的心事为父的明白,我跟你蓝姨商量了,还是抱养一个吧。”
  守诚脸上皱缩起来,直直地望住父亲。
  康世泰眼对着虚空,悠悠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你要是不想抱外面的,可以从你弟弟那边过续。都是同胞兄弟,没有什么不好嘛。你想想,要是觉得可以,我让蓝姨跟他们说。”
  守诚额上沁出汗,吭哧道:“不,我不想这么做。”
  康世泰心疼地望着儿子:“为父的整天看你心情不好,受不了呀。”
  守诚眼中禁不住发湿:“对不起爹,这全怪儿子不争气,让您费心了。”
  “守信有两个儿子,而且他可以再生。”
  “不,我真的不想这么做……”
  父亲说不了他,只好作罢。
  守诚又作了两个新的努力:一、费银千两,为天宁寺观世音菩萨装金身;二、由守慧出面,不吝重金将扬州城两位楷书高手请到府中,抄《金刚经》、《华严经》,每卷首页注明:“施主香芸恭录”。
  六月的一天,翟奎将一位云游高僧请入府中。高僧手捻佛珠,悠悠道:“女施主虽给观音装金身,抄经卷,但尘缘深厚,缺少空明之性,故无大效。如若入住山寺道院,焚香礼佛,斋戒数日,此前种种施舍,或许能够化而为功。”香芸躲在屏风后谛听,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心想,我挖空心思进这大院,贪的是舒服,图的是享受,如今这秃驴竟要我到荒山野寺受活罪,亏他想得出!守诚见香芸不乐意,倒没说什么,可陈碧水忍不住了,央求香芸:“也就十天半月,为了大爷,为了康家香火,你就行行好,暂且委屈一下好吧。”香芸冷静一想,那秃驴说的虽让她不悦,但为了大爷,更为了自己,倒不妨咬牙一试!就顺着陈碧水的话头一口答应了。陈碧水见她如此舍己为家,深明大义,十分感动,但又不忍让她过于受罪,要翟奎看了几家道观,最后还是选中的清圆庵。
  清圆庵是安静瓶在扬州时常去的地方,跟康府算是有些渊源,陈碧水一听,放下心来。
  庵址在甘泉山,山上苍藤古木,断崖寒水,一片荒凉。进庵后香芸立刻发现,在这里简直是坐大牢,每天要装模作样地听道婆道姑念经,随她们上早课晚课。早课太早,香芸起不来,去了两次,就不去了。来时已经很注意了,换的是最平常最素净的衣裙,可在这灰颜土色的庵中,仍然色彩鲜丽,刺姑子们的眼目。整个庵里,除了跟安静瓶相熟的张道婆,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目光一律是尖尖的,冷冷的,淡淡的,像对一个突然闯入的怪物。香芸眼里哪搁得下她们,但又不好发作,表面上还得假装虔诚,可又装不像,活受罪,到后来干脆躲着她们,缩在屋里不出门。最让香芸受不了的是那一日三餐。那叫饭吗?糙米清汤,粗菜恶食,让人半口咽不下,直想吐!十天半月虽说不长,可在香芸感觉上,远远超过二十年!离开清圆庵那天,一脚从庵门里跨出,香芸满心委屈翻涌上来,眼中禁不住一下溢泪。陈碧水晓得她吃了苦,亲自派轿子来接,如接一个凯旋的功臣。香芸回到家中,人人敬着,让着,并用神秘的眼光悄悄将她打量。
  又一段日子过去了,石板还是石板,所有的种子无一粒冒芽。
  香芸的心灰下了。
  灰下心来的香芸不动声色,心里开始了她秘密的谋划。
  立秋过后一日,香芸要到观音山烧香许愿。陈碧水一听这话,立刻嘱咐轿房备轿。
  香芸苦笑:“谢大姐姐关心,轿子就不必了,也没什么大事,有的是时间,我一路慢慢走过去,也好看看沿途风光,只当消遣解闷的。”
  陈碧水觉得有理,也就点点头,由她去了。
  从康府大门楼里出来,香芸根本没去观音山,七拐八弯钻了几条巷子,悄悄回了家。
  父亲在家等着,见芸香进门,两眼紧紧盯住她,像盯银子,盯美酒,眉花眼笑,乐颠颠的。香芸看不下父亲这副样子,觉得一个做父亲的对女儿不应该这样,这样子让她小瞧,让她心里难受。香芸冷着脸不看他,目光转向别处。屋里虽新添了几张桌椅,但仍然乱糟糟的,桌椅上落满了灰。自进康府以来,香芸曾给父亲捎带过许多银子,可父亲不好好经营,一如既往地沉迷于品茶泡澡,喝酒享乐。香芸想想来气,真想甩手不问,但细想想,母亲跟人跑了,这扬州城里就剩父亲一个亲人,又不忍心。
  “你坐,坐呀。也不常回来看看老子,老子一个人活得多可怜哟。”父亲围着女儿直转,眼里亮亮的。
  香芸抓过桌上鸡毛掸子,掸掸椅袱,在椅里坐下。
  门外有脚步响,贵子进来,身上是一身金盛钱庄朝奉的长衫,进门后两眼定定地望住香芸,情意深深,如梦似幻。
  香芸问:“有人看到你啦?”
  贵子答:“没有。”
  香芸扭脸吩咐父亲:“你去给我把门锁上。”
  父亲头直点:“我晓得,我晓得。”出门将锁锁上。
  屋里落下黑幕。贵子怔怔然不知所措。
  香芸将贵子一扯,往里屋走。
  里屋是香芸以前的闺房,床、梳妆台、柜子上的摆设跟以前一样,贵子太熟悉了。
  贵子抬抬头,屋顶上一方天窗,金色的阳光从窗口落进,无数细小的灰尘萤火虫一般浮漾飞动,令人目眩。
  贵子正自恍惚,发现香芸解开腰间汗巾。这是一条菊花黄汗巾,不是贵子送的那条。汗巾解下,接着解琵琶襟翠缎小袄。贵子傻愣着,心想,香芸这是干什么?香芸解下琵琶襟翠缎小袄,接着解杨妃色绣花单衫,单衫丢下,又解石榴红撒金夹裤。
  贵子对着她,眼珠都快瞪出来了。香芸继续往下解,解去贴身的红肚兜,解下月白小裤衩……白光豁地一闪,香芸整个身子露出来,白莹莹,亮光光,像奶,像玉,像天上的神仙。贵子眼如铜铃,身子发抖,额满汗珠,整个傻了。光赤赤的香芸却很冷静,将脱下的衣裙齐齐放在绣凳上,走到贵子面前,解起贵子长衫纽扣。贵子整个身子僵硬,下意识地阻挡她,不让她解。香芸“叭叭”打他手,扯开他衣衫,扯去他腰带,用肉身轻轻撞他,将他推到床上。贵子终于被点燃了,在香芸的引导驱使下,立刻成了一锅滚锅的粥,一只疯狂的兽……事毕,香芸穿上衣裙,理齐云鬓,将早准备好的一只布包递到贵子手里:“拿着,这是给你的。”
  贵子听出布包里发出银子的声音,“扑通”跪下,一把抱住香芸腿:“不,我不要,我要你跟我走,离开扬州,离开这鬼地方……”
  香芸脸一板:“这不可能,永远别这么想!银子你收下。一百两,够你盘一爿店了。
  你要离开扬州,一定要离开扬州,离得远远的!到金陵,到湖广,随你到什么地方去,把我忘了!只当我死了!”
  “不,我不要!这两年我赚的银子比这多,够我们安家,够我们过日子吃喝,求你跟我走吧!”
  “这是做梦!告诉你,这永远不可能!”
  ……
  中秋的一天,如晴空里一声悦耳嘹亮的鸽哨,一个喜讯在康家南大院爆开:
  香芸怀孕啦!
  香芸怀孕啦!
  喜讯回响传送,经久不歇,令偌大康府里的男女老幼主仆上下欢欣鼓舞欣喜若狂!
  早饭后,陈碧水令丫环庆儿将厨头张大胖子叫来。
  张大胖子胖乎乎的身子摇进春晖堂,见陈碧水坐在上面,立刻一躬到底:“奴才给大奶奶请安!”
  陈碧水说:“请你来,是有句要紧话对你说。”
  “什么话,请大奶奶吩咐。”
  “是这样,三奶奶终于怀上了,这是菩萨显灵,很不容易的事。往后这段日子,你们厨房要给三奶奶单独开小灶,三奶奶想吃什么,就给她做什么,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做,不必等我吩咐,三奶奶让她房里丫环告诉你们就行了。女人怀宝宝嘴头子刁,难侍候,吃的东西蹊跷八怪,这是难免的。但不管它什么,只要三奶奶想到的,你们务必想办法给她做,不能嫌烦。你是管事的厨头,这事拜托你,请你回去跟手下人交代清楚,无论如何多上心,多担待。大家吃了辛苦,我有数,不会亏待大家。”
  张大胖子弥勒佛似的笑道:“哪的话,三奶奶怀上龙种,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请大奶奶一百个放心!”
  当晚,陈碧水手执团扇坐在房里纳凉,守诚进来。守诚受顺风船行之请在富春大酒店吃的晚饭,因心情好,今晚多喝了两杯,身上脸上热乎乎的。
  陈碧水闻到了丈夫身上酒味,没有唤庆儿,自己动手给他沏了一杯茶。守诚掀开杯盖,吹了吹气,轻轻啜了一口问:“厨房里你关照过呢?”
  “关照过了,一条一款,向张大胖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守诚取出烟袋点上烟,美美吸了两口:“你别光听他嘴上说,张大胖子人不坏,但习惯说大话,你抽空还得常去看看。”
  “我记住了。刚才坐着我还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香芸屋里就一个杏儿,往下事情多,可能照应不过来,我想把庆儿拨到她那边去。”
  守诚烟灰在瓷缸上敲敲:“这不行,庆儿是你屋里人。”
  “庆儿去了还有喜儿,够了,何况我这边又没多少事,不碍的。”
  守诚摇头:“这不行,上房只用一个,下房倒用两个,没这样的规矩,不行,肯定不行。不过,香芸那边要是丫头不够,可以再买一个,花不了几个银子。”
  “这倒也是,不过得抓紧办。”
  “你跟翟奎讲,要他挑个老实本分的。”
  “我记下了,今儿我就找他。”
  又说了一会儿,守诚提出今晚就宿在这。陈碧水心底一热,脸上禁不住漾出笑,但转而一想,直摇头:“不,不,你还是陪陪香芸吧,她这段日子娇弱得很,特别要人陪。”
  “她好好的,没什么事。”
  “我晓得,但万一有个什么,有你在身边,总让她踏实些。”
  守诚望着陈碧水,觉得她心肠真好,就顺着她的话道:“那我听你的,这就过去了。”
  陈碧水点点头:“你去吧。”
  守诚掀帘子出门,屋里剩下陈碧水一人。四下静静的,窗格上爬着银子似的月光,天井里有蛐蛐儿不停地叫。陈碧水坐着,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一阵悲凉……守诚去香芸那边经过郑玉娥的屋,看到红红的灯光影里,玉娥站在门里往外张望,一副很想守诚进屋的样子。守诚心动了动,硬是把头低了低,往香芸的屋走去。
  月亮升上云墙,院里的葡萄架上落满了月光,斑斑点点闪烁,像抛落的一大把碎玻璃片。“扑通”一声,一条红鲤在水里蹦起。守诚穿过葡萄架,进了香芸的屋门。
  屋里烛火煌煌,香芸挺着大肚子躺在榻上,悠闲地剥食嫩嫩的小紫菱,一边由杏儿捶腿。见守诚进来,身子不灵地从榻上拗起,给守诚请安。
  “不,你躺着,你躺着。”守诚连连朝她摆手。
  香芸吩咐杏儿:“去,给大爷上茶。”
  茶沏来喝了两遭,时辰不早了,守诚怕香芸累,要她早些休息。香芸被杏儿扶着从榻上爬起,一步一步走进内室。杏儿麻利地收拾好床褥蚊帐退出去。屋里再没第三人,守诚两眼紧盯香芸肚儿,围着她转来转去。香芸感觉到守诚的目光,越发把肚子挺起,故意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收拾东西。
  “你别转了,早些上床歇着吧。”守诚说。
  香芸没道理再转,只得上床。
  猊头香炉里放的芸香片,守诚一向不大喜欢,觉得味儿冲脑子,可今儿觉得特别好闻。在床上躺下,守诚一只手轻轻放到香芸肚子上。香芸解开绢衫儿,将守诚的大手搬放到肚子中间。守诚从枕头上侧过脸,灯光下,只见香芸的肚子圆圆白白地挺着,像个大元宝,好看极了。守诚的手先不敢动,接着慢慢在元宝上摩挲起来,轻柔而温热,包蕴着一股蓄积已久的激动。摩挲了一会儿,禁不住满心燥热,身子一拗,将脸轻轻贴到肚上。守诚分明听到了胎音,听到了小儿脚步的走动,听到了亲子叫唤“爹爹”的声音。这是多少年的祈盼,多少日日夜夜的渴望呀!总算天可怜见,菩萨开眼,有了今日!守诚心潮澎湃,热血奔涌,一股巨浪席卷而来,禁不住满眼热泪,呜呜地哭了。
  守诚哭,香芸立刻也跟着哭了。
  香芸哭,是因为香芸想到自己所走过的这段千难万险的路,用的无数心机吃的说不尽的苦,特别是最后冒的这份一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委屈、苦痛、慌恐、惊喜、尊贵、荣耀,这一切如打翻了的五味瓶,一齐涌上心头。
  两人相拥相抱着哭——
  “呜呜呜……”
  “嘤嘤嘤……”
第52章 理想的峰巅(2)
  生养是在第二年夏末的一天。是个龙子,胖头胖脑。阖宅的轰动,整个康家南大院热闹得简直翻了天。红蛋、糯米粥不光散遍了东圈门大街,连紧靠着的几条弯弯绕绕小巷子里的人家也一个不落。上门祝贺的不断,有季商总,黄商总,方商总,宏泰号下的程墨斋、方忠、陈全礼、曹应贤等众散户,与康府生意上有着长期交往的顺风船行、金鑫金店、隆盛钱庄、富春大酒楼的老板,此外还有春芳、永妍、一枝春等几家名牌瘦马院的嬷嬷。官爷们也上门了,盐政、盐运使、扬州知府,江都、甘泉二县的知县,红、绿、蓝呢官轿停了一条街。府学、县学和书院,三家好像约好了,送的是新出坊的散发着墨香的官书。酒宴连摆十几天,吉庆堂里放不下,旁边两间备用大厅全部打开。季、黄、方三位商总家的家庖一半都被请来帮忙,还不够,富春大酒楼的老板又吆来十几个跑堂的伙计。鞭炮不时炸响,锣鼓吹弹终日不绝。酒香一阵阵冲出,浓得化不开,把一条街熏醉了。
  孩子起了名,叫小龙。
  这是小名,康老太爷起的。大名得按“继”字辈往下排,要费些脑筋,容日后慢慢想。名字虽只是供人叫的,但圣人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万万马虎不得。
  为了感谢观音菩萨的大慈大悲,守诚在征得老爷同意后,为天宁寺购佛田百亩。
  午饭时,修竹雨发现罗影脸色苍白,整个人恹恹的,饭只吃了一点点,心里放不下,午睡起来就过去看她。
  穿过花瓶门进天井,修竹雨见丫环兰儿抱着康佳在廊檐下晒太阳,伸手在孩子粉嫩的小脸上摸了摸,问罗影起来了没有。兰儿说还没起来。修竹雨想,我今儿故意拖了一会儿过来,就是想让她多睡一下,到这会儿还没起,可见身子很不好。轻声对兰儿说:“我没什么事,随便过来看看的,不要叫她了,等有空我再来。”才要转身往回走,西屋窗口的茜纱撩起,罗影在里面叫:“谁说我睡的,早醒着了,快请姐姐进屋坐。”
  修竹雨只得转身往回走。路两边尽是兰花,一盆一盆的,清逸淡雅,幽香扑面,但细细看去,稍缺侍弄,没前些日长得精神。
  修竹雨走进屋,见罗影披着睡衣往外迎,连忙要她上床躺着。罗影哪里肯,连连给修竹雨让座。修竹雨坐下来盯着罗影脸,问她可有哪儿不舒服?罗影说:“还是老毛病,睡不好,有些气弱,没什么大碍,让姐姐费心了。”
  俩人正说着,香芸的丫环杏儿进来,说她家奶奶想请她们过去赏花。罗影诧异道:
  “赏花?赏什么花?”
  杏儿答:“天宁寺菊花开了,寺里住持请我们家奶奶过去转转。奶奶说,赏花人少了冷清,人多才热闹,眼下天气好,秋阳如金的,因此想请大家过去玩玩。”
  修竹雨暗暗奇怪,心想,这事应该陈碧水派人过来邀请,怎么让香芸自说自话了?
  修竹雨问清了时间,原来就是明天,对杏儿说:“没有特殊情况,我们都会过去的,回去谢谢你家奶奶。”
  杏儿走后,罗影用绢子掩着嘴笑:“不得了,这位三奶奶,真被大爷宠上天了。”
  说着咳嗽起来。
  修竹雨说:“也不奇怪,她为大爷立下了奇功。你可要服些咳嗽药?”
  “服了。可我想,郑玉娥那么安分守己,怎就没她幸运?”
  修竹雨不语。
  罗影又说:“大爷为孩子请了两个奶妈,又买了一个专门服侍三奶奶的丫环,这在府里大概是不曾有过的。”
  修竹雨禁不住道:“这倒也罢了,听说她日下动不动支使郑玉娥,就差把人家当丫环使了。”
  “我看她早晚有一天要往陈碧水头上爬。”
  修竹雨笑笑:“大概没那么容易吧。”
  罗影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脸上微微发红。
  “菊花你就别去看了吧。”修竹雨说。
  罗影用绢子掩着口,微微气喘道:“不,我去呢。”
  “外面风大,你在家歇着好。”
  罗影脸上暗了暗,微微低头道:“我身体是不大好,可总待在家里也未见得适宜。
  况且这是三奶奶请,她这会儿正在风头上,一心巴望人去捧场,我要是不去,她肯定怪我。不碍的,去看看花,观观景,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应该有好处。”
  “这话说得也是。要不,你把小昌子给你带回的药再吃些。”
  罗影苦笑笑:“吃了,但不能多吃。”
  是夜,罗影又不曾睡好。这些日子总是这样,睡不好,咳,盗汗。天不亮她就醒了,早上见守慧手轻轻伸过来拭她额,她假装睡着,一动不动。罗影知道,守慧要是晓得她这一夜不曾睡好,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出门。很多时候,罗影总隐瞒自己身体的不适,不想让守慧牵肠挂肚。罗影总觉得很对不起他,心里难过,经常暗暗垂泪。好在这两天他要到丰利盐场办盐差,忙得很,早上一吃过早饭就匆匆出门,不知道福字大院有赏菊的邀请。
  赏菊是在下午。午饭后大家都没歇,相互招呼着热热闹闹出门。康府里一下这么多女眷出动,这是罕见的事,翟奎一下忙颠了,安排轿子,安排随从,仔细叮嘱交代,唯恐发生一丝一毫差错。轿子上了东圈门大街,一顶接一顶,最前面是禄字大院的陈碧水、郑玉娥、香芸,接下来是二爷府上的丽芳、柳依依,最后是福字大院的修竹雨、罗影。蓝姨本来参加的,可她临时被老爷叫去办事了。亢晓婷没来,也不曾托人打招呼,香芸一肚子不高兴。轿子一溜儿排开往前走,彩帘飘飘,香风阵阵,每顶轿子后跟着红衣绿裳的丫环,队伍拉得很长很长,把一条街走得华光闪耀,富气冲天,无数路人都忍不住立脚观望,啧啧赞叹。
  走过运司街、彩衣街、天宁门大街,一抬眼就看到护城河对岸的天宁寺红墙了。
  城门楼下的役卒见过来的是全扬州城赫赫有名的康家轿队,忙把红板吊桥放下,护侍着过桥。
  到了对岸,迎面有一碑亭,碑是汉白玉的,一人多高,气势轩昂。香芸一惊一乍道:
  “还了得,这是什么人的碑呀,立在护城河边上!”
  罗影看看,碑上有“御码头”三字,知道是两年多前乾隆爷临幸扬州乘画舫的地方,觉得香芸浅薄可笑,忍不住望望修竹雨。修竹雨早已会意,但一声不响,目光转向远处风景。
  前面路上矗立着石牌坊,三开间七层楼,彩绘图案光鲜闪亮,华表石狮气势雄伟。
  过了石牌坊就是天宁寺的大门了,门两边赭红色的山墙宛然如新。门口侍立的小沙弥见队伍到了,轿子一一歇下如彩云落地,转身直往里面跑。转眼间,寺中住持拱手施礼迎出,请大家到客厅用茶。香芸笑容可掬地走在最前面,衣光闪闪,一队人跟着进去。
  罗影一路坐轿子受了颠,有些不适,此刻进入这客厅又总闻到些说不清的腌臜味,觉得不舒服,有些坐不住。
  住持请陈碧水与香芸坐上首,香芸也不谦让,就坐了。香芸随守诚前来祈子拜佛不止一次,对寺里情况熟,嘴说个不住,见小沙弥将茶斟入一只只青瓷小盅,呱呱道:“你们喝呀,这是挺好的平山绿茶,水是从平山堂上天下第五泉汲来的,味道好得很!”说着,近乎示范地嘬了一口,咂咂嘴,显出一副很香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丽芳羡慕而赞美地望着她,立刻响应地嘬了一口,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品起来。修竹雨稍稍抿了抿,味道确实还好,转脸看罗影,见她手端着杯,眼盯着杯口上微微发暗的瓷釉,柳眉微皱。
  品茶之后开始赏菊。大殿后面,是乾隆南巡时修建的行宫,旁边有一偌大花园,内辟梅圃、兰圃、菊圃、琼花圃、芍药圃,这一会儿菊圃里菊花开得正盛。
  郑玉娥跟丽芳走在一起,见旁边没人,悄悄问:“你们家翠珠怎么样?”
  丽芳眼往旁边溜了溜,小声答:“没怎么样,一直关在梅寮。”
  “一刻不让出来?”
  “不让,夏婆子看着。”
  “那真是太可怜了,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呀?”
  丽芳轻声叹道:“可怜是可怜,可有什么办法呢。那个看她的夏婆子,恶得跟鬼似的,翠珠从前就喜欢吃个虾仁鸡蛋饼,我好不容易转着话请厨房做了一块,背着人带过去看她,可夏婆子眼睛比锥子尖,看到了,跟我夺,跟我抢,就是不许给她吃。
  没有办法,之后我只好从窗洞撂给她。”
  “人有没有变化?”
  “有,最近有些神经兮兮。”
  “是吗?真可怜。”
  香芸引着陈碧水与柳依依在花丛中转,见郑玉娥跟丽芳落到后面,转脸喊:“你们嘀咕什么呀,过来看呀,这边的花开得好看死啦!”扭扭脸,发现修竹雨与罗影远远坐在亭子里,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心里不高兴,冲她们扬声笑道:“你们二位怎坐在高处乘凉啦,难不成花不好看呀?”
  修竹雨是想让罗影歇一会儿,见香芸腔调不好听,笑着回道:“亭子地势高,坐在这,整个菊圃都能看到。”
  罗影受不了菊圃里五光十色的诱惑,要过去转转。修竹雨叫兰儿,要她跟紧了侍候。罗影轻轻推开兰儿:“一边去吧,我哪成了纸糊的灯笼?”兰儿半步不敢离开左右。
  菊圃里品种很多,走近了看,有凌云、紫玉、墨荷、金冠、大红袍、碧玉簪、飞雪迎春等。细看去,千姿百态,有的瓣儿如玉丝,悠然下垂;有的如金管,挺然向上;有的委婉内敛,聚成粉球;有的坦然舒展,红艳灿烂……很好的天气,阳光金子似的,草叶花瓣明光光的,这里那里,不时有秋虫在飞,在蹦,薄而透明的翅翼发出轻细的微响,到处光闪闪,色艳艳,让人目眩。罗影想,回去要是有精神,一定画一幅《重阳菊艳图》,把我们这一行人都画上去,再让修姐姐作一段跋。
  不一会儿,小沙弥过来说,师父又烹了一壶新茶,请各位施主小歇品尝。
  赏过菊,于是大家又去客厅。
  “对不起,我先回了。”罗影说。
  大家望她,发现她由兰儿扶着,脸苍白,额上一层细汗。
  修竹雨对罗影说:“还是先到客厅歇一会儿再走吧?”
  陈碧水慌道:“不好了,罗二奶奶又哪块不舒服?”
  一直半步不离罗影的兰儿说:“二奶奶有些头晕。”
  香芸插话:“好好的,怎么就头晕啦?”
  兰儿答:“二奶奶一直头晕。”
  修竹雨吩咐兰儿:“别耽搁了,你这就服侍她回去。”转脸对陈碧水解释,“这些日她身体不大好,本来是不能来的,因为听说赏菊,贪个好玩,硬闹着来的。”说完令兰儿扶罗影回转,自己相跟着往外送。到了山门外轿子跟前,眼看着罗影被扶进轿,帘子落下,轿子起肩上路,这才放心回头。
  修竹雨回来,远远听到香芸在客厅里说:“虽说是有才的人,可整天这么病歪歪的,有什么用。”
  修竹雨不想一脚跨进去让香芸尴尬,故意让脚步发出声音。
  “对不起,扫大家兴了。”修竹雨进门后向大家打招呼。
  香芸连忙住口,直直地望着修竹雨。
  陈碧水说:“大妹妹请坐,茶都给你斟好了。”
  于是大家又开始品茶。
  初冬的阳光透过窗棂,金灿灿地射入房中,猊头香炉里的芸香静静地燃着,一缕缕香气带着温馨在房间里弥漫。香芸与杏儿坐在小摇床前逗小龙玩,新买的丫头花儿掀帘子进来禀报,外边有个人要见三奶奶。
  “什么人?”香芸问。
  花儿答:“不晓得。是门房黄精要门童进来传话的。”
  “门童呢?给我叫进来。”
  门童被叫入,香芸问:“什么人要见我?”
  门童答:“是三奶奶的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
  “问了,不肯说。”
  “男的女的?”
  “男的。”
  “什么样?”
  “长方脸,二十多岁,青绸马褂。”
  香芸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怨家呀,可千万别是他!神情禁不住有些慌乱,转脸吩咐杏儿:“你去看看,到底什么人?”
  杏儿跟门童出去,不一会儿回来,目光闪闪,想说又不敢说。香芸忍不住道:“说话呀,哑巴啦!”
  杏儿望望花儿,欲言又止。
  香芸扭脸冲花儿:“你阻在这里干什么?抱小龙出去!”
  花儿连忙抱起小龙出门。
  香芸迫不及待地问:“可是贵子?”
  杏儿点点头。
  香芸咬牙恨道:“真是这怨家!”
  杏儿说:“我劝他走,他不肯。”
  香芸急了:“不肯走?他凭什么不肯走?我不认识他,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我晓得奶奶的意思,可是……”
  “你就说,我不在家!”
  “我说了,他就是不肯离,要见您。”
  香芸跺脚:“见我?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杏儿望住香芸,轻声道:“请奶奶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看奶奶还是见他一下,看他到底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也好当面锣对面鼓,说透了,免得以后再来纠缠。”
  香芸一声叹:“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转脸道,“去把他叫来。”杏儿才要出门,香芸又叫,“黄精他们要是问,就说一个远房表亲,别的什么也别说!”说过,一屁股坐在榻上,手里也不晓得抓捞的什么,“扑”地往地上一撂,气急脸红。
  不一会儿,贵子被带进,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杏儿退出,将门轻轻合上。
  香芸气呼呼一下站起,直逼到贵子面前责问:“冤家,你来干什么?银子我不是给过你了,难道还不够吗?”
  贵子望住香芸,幽幽道:“我不是要银子,我想见你,我放不下你……”
  “昏了头了!你是自己想死,还是想让我死?”
  “不,不是……”
  “还不是?你这明明拿刀往我脖子上砍!”
  “真的不是,我想见到你,我,没法放下你……”
  香芸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禁不住一酸,抬手恨恨地在他身上一拧:“你真糊涂、糊涂、糊涂呀!我早已成了康家人,你还做什么梦?我身子已给过你一次,该知足了。为了你,我冒着多大风险呀,就差把命搭进去了!你还想怎么样?有缘无分,这是我们的命,要认!想续上夫妻缘分,只有今生积德修来世,来世你做个大盐商,比他康家发旺,我跟你!可今世不行,今世只能你是你,我是我,做互不相识的陌路人。只能这样,要认命!我给你银子要你到外地盘个店,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祖宗哎,算你狠,今儿我再给你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不算多,但足以抬个老婆回家,过过太平日子,好吧?算我求你了!永远不要再上这个门!永远不!”
  贵子不接香芸塞给他的银包:“不,我不要,你给我的那一百两还搁在那。我只想看看你,就看看你,哪怕一眼,实在是太想太想了!好的,往后我不再打扰你,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记下了……”
  贵子泪流满面,转身木木地向门口走去。
  香芸望着他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心里哭喊:冤家,别怪我狠心,要怪只能怪你一副穷命呀!
第53章 批判(1)
  二月初的一天,一条船在东关码头停下,水波在岸石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很快平静下来。
  是一条很普通的客船,不大,也不起眼,但它的架势与作派很引人注目。因为客船应该有杂七杂八乱糟糟的乘客,可它静静的,空空荡荡,不见乘客上岸的身影。
  不要说,这是一艘包船。过了不长时间,乘客下来了,一共两位,一前一后走着,一个挑夫挑着箱子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是个高鼻蓝眼洋人,让岸上人一下怔住了。
  后面跟着的那位,与洋人一样高大,皮肤也白,但是本土人。细细端详,记性好的终于想起,于是嚷:
  “是康商总康世泰的胞弟!”
  “对对对,两年前到扬州来过,待了不长时间又走了!”
  “这回怎带个洋人来了?”
  这是乾隆四十二年。这时的扬州,尽管豪贾如云,歌吹沸天,富比天国,但洋人却是极少见的,因此俩人走在街上,成了一道稀罕风景,引得街两边无数长袍马褂的人扭头转脸,驻足观望。
  骨肉相聚,分别了又好长时间,康世泰自然高兴异常。可回来就回来吧,你带个洋人干什么?康世泰曾在盐运使衙门的邸报上,不止一次看到过朝臣们指责攻讦英、荷夷邦的文章,可见当今朝廷对洋人并不欢迎。但来者是客,一向以诗书礼仪为重的康世泰,仍有礼有节地把客人请到厚德堂,好茶好果招待。
  康世明向哥哥介绍,来客斯坦因,英国人,是他这些年做茶叶生意认识的朋友。
  接着打开挑夫挑进来的两只箱子中的一只,说:“这里面的航海仪与望远镜,是斯坦因先生带给你的礼物。”
  康世泰含笑道:“干吗这么客气,来坐坐,不必带东西嘛。况且,我又不是年轻人,要这些蹊跷八怪的东西干什么。”
  康世明解释:“这航海仪与望远镜不是玩的,盐船现在是在运河长江上走,将来发展到海上,它们会起大作用。”
  康世泰头微微仰着,微举的目光对着高挂在堂上的乾隆御赐的金“福”字,心里发笑,它英夷是属弹丸小邦,远在万里之外,何德之有?何能之有?我盛世天朝,哪用得着这些小玩意儿?
  康世泰见另一只箱里装的尽是歙县特产,转脸问弟弟:“你回过老家了?”
  “绕道回去了一下。我把东山和南山全圈下了,雇了一批茶农专门种茶。他们很乐意。以前茶叶丰收了他们总愁销售,积极性不大,这如今不愁了。”
  “你嫂嫂还好吗?”
  “嫂嫂挺好,每天吃斋念佛,抄录经卷。乡人见了我都夸,说她是大善人,菩萨转世。问了才知,原来她帮了好多穷人,替他们请医看病,救灾放粮,费了不少银子。她要你注意身体,该丢手的事丢丢手,别全摞在身上,到这年纪,吃不消的。特别有一句话要我一定带给你,就是守诚、守信和守慧,切不可由着他们大手大脚,要多说说他们,加以管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日子往长远过,还是平淡一些好,千万不能因小失大,惹出事情。她说她天天在观音菩萨面前烧香,都在为他们祈祷。”
  康世泰一笑:“这话以前在扬州时她都对我说过,知道了。芝芝怎样?”
  一提到芝芝,康世明脸上阳光灿烂,开心道:“芝芝怀上宝宝了,这段日子在家住着,挺热闹的。我那侄婿读书很勤,正为来年乡试做准备。我看他这一科可望高中!”
  康世泰听了十分高兴,问:“芝芝身体还好吗?”
  “挺好,整天缠着我跟斯坦因问问题。”
  斯坦因突然插话:“治治(芝芝)小姐挺单寸(纯),挺可爱,她对生活充满兴趣。”
  康世泰吓一跳,没想到这个洋人竟然会说中国话。隔半天才缓过神,问弟弟:“估计什么时候生养?”
  康世明答:“大概中秋前后。”
  康世泰轻轻一拍脑门:“对,对,来信说过,怎么忘了?好,好得很!”停了停,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知这位斯……斯……”
  康世明提示:“是斯坦因先生。”
  “噢,对不起,看我这记性。不知斯坦因先生到敝乡有何贵干?”
  康世明为他说明:“斯坦因是做开采业的,主要开采铜矿铁矿。他父亲当年曾给雍政爷当过物理老师,做过工部侍郎,在紫禁城生活过多年。斯坦因先生因自小随父亲生活在中国,对中国特有感情和兴趣,刚巧他在整理父亲日记时,发现有对扬州西南仪征山区富有矿藏的记载,因此这次想去踏勘一下。”
  “噢,噢,噢,”康世泰不住点头,“不过,踏勘矿脉,地方上怕是未必允许吧?”
  康世明说:“不,这不会的,他手里持有理藩院的关防,是帮大清国开采。”
  斯坦因望住康世泰微笑道:“我有吴尚书的关放(防),这是没有问题的。”
  康世泰回道:“既有关防,这就让人放心了。”
  康世明感觉到哥哥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话锋一转,又谈起老家歙县的见闻。
  康世明正回答着哥哥的询问,舒媛突然进来,没料到碰上叔叔,连忙上前请安。康世明知道她已出嫁,以为这次回来不会看到,没想到碰上她回家省亲,十分高兴,给斯坦因作了介绍,转脸问舒媛:“这一向在杭州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舒媛低垂着目光道:“谢叔叔关心,还好。侄女是前天回来的。”
  “回来好,要常回来看看,一家子团团圆圆多好呀。”
  舒媛小声应:“叔叔说得是。”脸蛋上竟有些赧然。
  “古琴还弹吗?”康世明问。
  “偶尔弹。”
  “你弹得挺好,叔叔很喜欢听。”
  “谢叔叔夸赞,侄女只是消磨时光罢了。”
  中午酒席安排在吉庆堂。三桌,主桌上康世泰、蓝姨、康世明、斯坦因,及守诚、守信、守慧,另两桌是女眷和孩子。斯坦因在中国吃过无数饭馆,但参加这种热热闹闹的家宴机会极少。进门时,看到两排侍女垂手恭肃呈雁翅状站着,个个端庄美丽,标标准准东方美人,不知她们干什么。及至上热菜了,厨房里厨役用托盘将菜送到门口,东方美人次第上前,轻盈地接过托盘往桌上一一摆放,这才明白她们的职责。细看去,盛菜的托盘填漆描金,顿在上面的碗碟盆罐都是官窑细瓷,沉静古穆。美人们翠裙飘飘,舞蹈一般联袂而上,声音妙曼地一一叫出菜名:芙蓉干贝、清蒸乳鸽、文思豆腐、金银炖蹄、醋熘鹿脔、云丝蟹粉、茭白莲子、清炖熊蹯、锦片象白、大烧马鞍条、三套鸭、三丝雉鸡松、参芪茄子羹、白雪冬笋火腿汤……斯坦因眼花缭乱,忍不住伸手点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太多了,点了两遍没点出个准数。
  隔壁桌上的孩子们没见过西洋人,个个眼瞪得烁亮,转头晃脑盯住斯坦因,不住小鸟似的叽喳议论。
  康世泰宣布开席,斯坦因突然一脸恭谨,目光虔诚俯下,手指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同时嘴唇噏动,念念有词。康世明向大家解释:“斯坦因先生是个基督徒,这是他们用餐前的一个宗教习俗,请大家不要见怪。”
  席间,斯坦因很放松很随意,不时向蓝姨与康世泰举杯致谢,夸赞桌上的菜好吃。
  蓝姨含笑道:“好吃多吃点。”
  斯坦因回以微笑:“谢夫人。”
  康世明向哥哥解释:“西洋人都吃西餐,比我们简单。”
  斯坦因说:“远没你们富(复)杂,面包,色拉,再来一个汤,就万(完)了。”
  守慧问叔叔:“面包跟馒头不同吗?”
  康世明笑了:“当然不同,虽都是面做的,但一个是蒸笼上蒸出的,一个是烤箱里烤出的。”
  守诚、守信、守慧都瞪眼。
  康世明见三个侄儿感兴趣,不由笑道:“我们吃饭是用筷子,你们猜猜,他们用什么?”
  守慧问:“难道不是筷子?”
  “是刀与叉。”
  守慧诧异:“怎么会是刀叉呢?”
  “正是。刀用来切削牛排、面包,叉的作用,相当于我们的筷子。”
  守信望着蓝姨,夸张地笑道:“太恐怖了,饭桌都成战场了!”
  康世明笑道:“这话很确切,战场本来就是饭桌,整个就是一场吃与被吃的过程嘛。”
  守慧大拇指一竖:“叔叔说得真好!”
  康世明注意到了守慧的情绪,问他:“你下午还忙吗?”
  守慧爽然回答:“不忙。叔叔如果需要,我陪叔叔转转。上次叔叔来,我参加平山雅集,没陪叔叔叙话,一直觉得遗憾。”
  三个侄儿中,康世明一向最喜欢守慧,听他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午餐结束,康世明分发芝芝带给大家的礼物。也没什么特别,都是些家乡特产,砚台毛笔之类,每人一份,只有修竹雨比别人多一样:一套新刻印的散发着墨香的诗集。罗影身体不适,硬撑着过来,不知芝芝另给修姐姐什么稀罕物儿,眼瞄了瞄。修竹雨感觉到了,对罗影解释:“是芝芝的丈夫李廷玉和他父亲的一本诗文合集。”罗影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康世明请哥哥与蓝姨回去休息,说留下守慧一个人就行了。康世泰哪里肯,谦来谦去半天,才跟蓝姨离开。临走叮嘱守慧,一定要把斯坦恩先生照应好,向斯坦因拱拱手,就走了。
  守慧陪叔叔和斯坦因来到后花园散步消食。午后的太阳暖洋洋的,水边崖头,一丛丛迎春青藤披展,黄灿灿的花色照人眼目。转过崖头,迎面一架紫藤,一嘟噜一嘟噜紫格英英的花儿沉沉下垂,花蝴蝶、小蜜蜂在花间穿梭飞舞。透过花光树影,朱楼美屋拔地而起,巍然凌空,飞泉叠石与红栏绣阁相映,如诗如画。
  斯坦因兴奋道:“佩服,佩服。刚才是美食,这里是佳园,你们中国人真会向(享)受呀。”
  守慧说:“这是老园子,我二哥那边的个园是不久前刚建的,比这强十倍。”
  “我相信,我万(完)全相信。”
  康世明手一指:“这边来仪阁,是客房,斯坦因先生既然喜欢园中风光,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呀。”
  斯坦因大摇其头:“no,no,no!”
  康世明愕然:“这为什么?”
  斯坦因扬脸笑道:“很简单,你令兄大人对我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英国人不欢迎呀。”
  康世明连连摇手:“没有没有,我哥哥待人接物一向就这禀性,你不必介意,不必介意。”
  “你不必为他掩时(饰),我对中国人很了界(解)。中国人称我们叫什么?英亿(夷),亿(夷)的意思我很清楚。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令兄的意思,我知道这是中国的国情,很多很多的人都这个态度,由来已久。我说个事情给你听。去年你们的欠(乾)隆皇帝过生日,我们国王派了一位叫马戈尔尼的特使——他是我的朋友,去给他坐(祝)寿,你知道你们的欠(乾)隆对我的朋友提什么要求?他令他跪见。可我们英国没有这种下跪的礼仪呀。我的朋友不从,你们的欠(乾)隆就令手下大臣把他赶走了。当然,令兄大人绝对不会把我赶走,但我肯定是要到外面找绿(旅)馆的。”
  守慧想帮叔叔挽留,可康世明对守慧说:“罢了,你不了解斯坦因先生。在这世上,除了金钱,他最看重两样东西:自由与平等。就由他吧。旅馆的条件虽比这里差些,但可以自由自在。扬州有什么好旅馆,等一会儿你带我们去看看。”
  小歇了一会儿后,守慧带他们去绿杨旅社。
第54章 批判(2)
  从康府出来,走过东圈门,向南一拐,上了教场大街。街上店铺林立,幌旗飘飘,行人客商络绎不绝。守慧引着二位正一路观光,忽然斜刺里歪歪倒倒撞出一人。是个疯子,女的,年纪很轻。衣服拖拖拉拉,细看去原本是戏装,那脏兮兮拖在街面条石上的应是水袖。街上一帮孩子跟在后面吆喝,不时朝她扔石子。女疯子横来斜去乱跑,突然仰脸唱起来: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有行人站下叫好起哄。街两边店铺里的小二,忙里偷闲把头伸出。
  康世明问守慧:“什么人?”
  守慧含糊其辞:“不,不清楚……”眼光躲闪,只想尽快走过去,走得远远。
  康世明发现守慧神情异常,问:“你怎么啦?”
  “没,没怎么……”
  往前一拐弯,终于到了绿杨旅社,守慧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稍稍平缓下来。
  康府北大院的人都知道翠珠疯掉了,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跑掉。一个疯子,而且被关着,怎么会跑掉呢?完全不可能的。当瘦猴将这一消息禀报二爷时,守信先是愣了愣,随即“乒”地将手里盖碗杯掼到地上,火气冲天地骂:“混账东西,怎么让她跑了?夏婆子怎么看的?给我抓过来,重打一百板!”
  瘦猴答:“夏婆子说,她上了趟茅厕,回来人就没了。”
  “门不是上着锁吗?”
  “是撬的窗子。”
  “撬的窗子?她撬的窗子?”
  “是,二爷。”
  “还站着干什么?赶紧把她弄回来呀!”
  “是是。”瘦猴弯腰缩颈退下。
  李忠想到翠珠人虽疯傻,但倔拗劲没变,瘦猴毛手毛脚,说不定会伤着她,连忙叫道:“慢着慢着,还是我去吧!”回头吩咐一小厮,“快去轿房叫一顶大轿,速速跟上!”
  小厮一路往轿房跑,一路嘀咕:“要轿子罢了,还特别强调大轿,这是做啥呀?”
  过了两个时辰,翠珠终于被弄回来。
  李忠所料不差,翠珠确实一点不配合,满大街斜过来插过去,跌跌撞撞,乱跑乱唱,到后来李忠被搞得没法,只得硬把她捆捺到轿里,一路拘押着回来。亏得李忠想得细,去的是大轿,要是一人小轿,没人在里面控制她,还弄不回来。
  翠珠仍被关在梅寮。这一回,窗户被钉死了,门是一步不离有人看着。
  李忠心厚,经他说情,夏婆子免受了二十大板,仅被罚没一个月工钱。夏婆子当晚给翠珠送饭,开锁进门,见左右没人,“呸呸”往饭碗里吐了两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养的,我把你吃!把屎给你吃呢!”
  绿杨旅社成了一个大磁场,每时每刻吸引着守慧。守慧实在太喜欢听叔叔与斯坦因先生谈话了,他们给他打开了一扇天窗,送来了一股新鲜空气,使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对于守慧,实在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而十分刺激的感受。
  这一天午睡起来,守慧仅仅到丰裕盐号转了转,立刻奔往绿杨旅社。门房见守慧的轿子在门厅歇下,立刻满面堆笑地打招呼,热情地在前面引路。
  斯坦因见守慧进门,夸张地叫起:“康先生驾到,欢应(迎)欢应(迎)!”
  叔叔问守慧:“喝茶还是喝咖啡?”
  守慧答:“咖啡太苦,还是喝茶吧。”
  “嫌苦我给你加方糖。刚煮的,尝一点吧。”
  守慧含笑道:“好的,听叔叔的。”
  叔叔夹了两块方糖放进杯里,端起咖啡壶斟了半杯。守慧接过,用银亮亮的金属小匙搅拌。
  品尝着香甜的咖啡,守慧见地毯上卧着一条黑光光如小龙一样的玩意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叔叔答:“火车。”
  “火车?火车是什么?”
  叔叔笑道:“是一种车,但这是玩具,上了发条可以跑。”说着弯腰拿起开头一节,“咔嚓咔嚓”拧了几把发条,轻轻丢下,小龙立刻跑起来。“这是英国货。斯坦因先生有位同学,叫——”转脸问斯坦因,“叫什么的?”
  斯坦因答:“瓦特。”
  “对,叫瓦特,发明了一种叫蒸汽机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就可以制造一种叫火车的运输工具。这是火车的模型,一种玩具。”
  守慧新奇道:“火车有很多节呀!”
  叔叔说:“正是,它能装运很多东西。”
  斯坦因兴奋道:“我相信,有了火车,经我开采的矿石,可以很轻松地拉到爱(冶)炼厂。”
  守慧说:“这一下,那些牛车马车岂不没用了?”
  叔叔说:“没有大用,但还可以派些小用场。”
  火车跑了三四圈慢慢停下,守慧捧着咖啡杯蹲到它旁边看。斯坦因说:“康先生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守慧不好意思道:“不,不,这不可以。”
  斯坦因笑道:“我很喜欢你,不必客气嘛。”
  叔叔对守慧说:“要是喜欢,你就收下,不碍的。”
  守慧脸上微微发红:“谢谢!谢谢斯坦因先生!”
  叔叔对守慧说:“除了蒸汽机和火车,西洋人还有许多好东西,比如火枪、机械织布机、自鸣钟,等等。这些我们都没有。我们应该好好向人家学习。”
  斯坦因说:“要说应(引)进西学,在贵国其实由来已久。早年我们有个汤若望,顺治皇帝跟他关系密切,很喜欢听他讲课(科)学技术,后来还请他参与编修历法。
  还有乾隆的爷爷康熙,对西学也兴趣弄(浓)厚,曾召集了一批西方传教士,向他们学欧几里得定律,学数学、雾(物)理学、几何学、天文学,让他们给他带受(手)摇计算机,很了不起。问题是,这仅是他的个人兴趣,居(局)限于后宫消遣之用,没有制定政策,向全国倡导推广。”
  叔叔自嘲道:“也不能说全没有推广,我在我二侄儿的府上,看到淋浴的设施,就用到你们的大水法嘛。”
  斯坦因说:“那是贪图向(享)受,不是学习,就像中国一些富人,用上了自鸣钟,可对它的原理一窍不通。”
  叔叔感叹:“一窍不通倒还罢了,糟糕的是,还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藐视一切。”
  斯坦因先生笑而不言。
  叔叔叹息摇头,转脸对守慧说:“我觉得你应该离开扬州,到外面转转。”
  守慧惊诧地望住叔叔。
  叔叔说:“这次回来,我更加觉得扬州生活的糜烂,这对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很是不利。”
  斯坦因插言:“家里养着家炮(庖),做出那么一大桌菜,我数了两遍都没数清,三十多个呀。中国人真是太会向(享)受了。”
  守慧说:“但凡盐商富室都有家庖,无一例外,区别只是多少而已。像我二哥,不光家庖,还蓄着戏班,他把海内戏曲高人都请到府里,专门为他编排戏剧。”
  “听你令叔讲,你有个哥哥,给他抬交(轿)的全是美貌女子?”
  “正是我二哥。如今他把她们赶走了,全换成了丑男,不是麻脸,就是吊疤眼,要么是矮番瓜,个个丑八怪。”
  斯坦因笑道:“了不得,真的了不得,扬州盐商太有钱了。不过据我了解,做盐的生意也太容易了,只要手握皇家发下的一种票子——”
  叔叔纠正:“不是票子,是盐引。”
  斯坦因紧接着说:“对,对,叫盐应(引),就可以稳稳地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叔叔说:“不是很多很多,而是像山一样堆积。”
  斯坦因扬脸道:“贸易应该自由开放,这种特权之下的市场垄断,是不公平的。”
  叔叔冷笑:“现今中国商业,哪有什么公平可言,一切都是权力魔杖在发挥作用。”
  斯坦因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
  叔叔说:“不过,盐商们在暴富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据说也面临着许多困苦。”转脸问守慧,“你知道有哪些困苦吗?”
  守慧说:“概括起来有六大苦,这六大苦,是指盐商每次行盐必须经过的六个关口,受到的六次敲诈盘剥。第一,行盐要持盐引,这是要缴税课的,这叫输纳之苦;第二,盐斤出场,要付出场费,这叫过桥之苦;第三,盐船经过一个个批验所,要掣验检查,这叫过所之苦;第四,盐船入江需缴笔银两,这叫开江之苦;第五,途经长江各关津必须不断缴费,这叫关津之苦;第六,船到销售地,必须先缴口岸费,否则不得停船靠岸,这叫口岸之苦。”
  斯坦因问:“收受这些费用的,都是朝廷命官?”
  叔叔愤然:“一帮盐蠹,光两淮地区,就养了一万多。”
  斯坦因摇头:“弄(冗)员如此繁多,气(岂)不加大盐的成本?”
  叔叔说:“正是。在盐场,一斤盐只有一二十文,经过滚雪球一般无数关节的滚动,最后到销售地竟至四五十文,甚至六七十文。”
  守慧插嘴:“对于盐商,一个小小的八品盐官都是他们的老子。六大苦的根源全因为他们。我曾经仿刘禹锡的《陋室铭》作过一篇《新陋吏铭》,专门为他们画了一幅像。”
  叔叔好奇:“说给我们听听!”
  守慧对斯坦因笑笑:“那就不揣冒昧,献丑了。我是这样写的: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惟利是馨。元宝堆案白,铁铊压秤低。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素琴,不离经。无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游竹西亭,或醉鸳鸯楼。孔子曰:何陋之有?”
  叔叔拍案叫绝:“精彩!太精彩了!这些盐官就是这样,朝廷渔大利,他们渔小利,一片污浊!”
  斯坦因再一次摇头:“真是不可利(理)喻,纯属中国怪胎。”
  守慧皱着眉说:“叔叔与斯坦因先生所言极是。来扬州这几年我深深感到,要把盐的生意做好做大,就得上通官府,下交盐吏,卑躬屈膝地巴结讨好,否则你将处处受挟制,时时被刁难,寸步难行。一个人干这营生干长了,心会长歪,人会变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在扬州,一直身不由己,其实内心很不愿意。刚才叔叔劝我出去走走,我何尝不想?我太想了,做梦都想!在这里,憋屈死了!可出去走走,又走到哪去呢?”
  叔叔说:“可以到天津广州呀。广州有十三行,很值得看。到那里,我可以把我的一些朋友介绍给你,他们做生意,跟这里的人两回事。我后天启程,你赶紧考虑考虑。”
  “叔叔后天就走?”
  “是的,斯坦因先生对仪征矿脉的踏勘结束了,我的事情也办完,再待下去浪费时间。怎么样,跟我们走?”
  守慧眼里闪闪发光:“四海为家,自由漂荡,做自己想做之事,交自己愿交之友,真有意思!”
  “你还可以跟我到英国走走,看看人家在忙什么?”
  斯坦因微笑道:“欢应(迎)康先生到我家乡考察!”
  守慧眼中亮亮的光很快又暗下,颓然道:“可父亲一定不会同意。”
  叔叔鼓励:“没事,如果你决定了,我可以找他谈,就说我这一单茶叶生意要你帮忙,临时的。说实在,你要真能跟叔叔联手经营,叔叔真是太高兴了。”
  守慧想了想说:“谢叔叔美意,可还是不行,家里丢不开。”
  “怎么丢不开?”
  守慧垂下头:“罗影身体很不好。”
  叔叔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张美丽苍白的脸,和那满阶满屋的兰花,问:“到底什么病?”
  “本来是内虚之症,可最近又转成了咳嗽。”
  “可以请西医看看。”
  “叔叔是说西洋医生?”
  “正是。”
  “扬州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叔叔摇头叹息:“既然如此,那就在家先待着,以后再找机会了。”
  守慧无可奈何地点头。
  三天后,康世明与斯坦因离开扬州。
  行李由翟奎安排挑夫挑到东关码头。按蓝姨吩咐,船上装了两坛酒,四袋香米细面,生熟猪羊牛肉若干,另有专门送给斯坦因先生的扬州漆器、扬州玉器、扬州酱菜若干。
  康世明与斯坦因踏上跳板,走进船舱。
  白帆张起,客船起航,一道道水波向岸边荡去。
  守慧夹在送行的人中,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客船远去。
第55章 谶(1)
  芝芝生了个男孩,大头大脑大眼睛,白白胖胖,取名元元。
  满月后的一天早上,芝芝突然对廷玉说:“我要上一趟扬州。”
  廷玉昨晚温书很迟,这一刻才醒,迷迷瞪瞪的,心想,你这才坐过月子,身子还弱,上扬州一路颠簸,吃不消的,就说:“想去,过些日子去,眼下你身子还没恢复好。”
  芝芝说:“你咋晓得我没恢复好?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呀?这段日子什么事都不做,整日吃呀睡的,浑身憋足了劲,骨节眼里迸火花,还叫没恢复好呀?”
  廷玉在芝芝面前一向随顺惯了,见芝芝这般说,也就不再反对。
  “怎么突然想上扬州啦?”安静瓶听到情况后,问。
  芝芝答:“昨晚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什么梦?”
  芝芝不语。
  安静瓶想,芝芝平时虽有些任性,但做事一向循规守矩,想上扬州,一定有她想去的道理,不愿意说肯定有她不愿说的理由,于是说:“也有好长时间不去了,想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不过,等过了‘百露子’①1再去吧。”
  “我等不及。”
  “妈怕你身子骨吃不消。”
  “一点没问题,我觉得比先前精神还好。而且我让廷玉跟着去,他细心,周到,有他照应,没事的。”
  “廷玉明年考试,天天要温书,做窗课②2,不到学宫里行吗?”
  “没事的,让他把书带着。他跟旁人不同,不问在哪,书只要往手里一捧,外面的世界全不知道,跟在学宫没什么两样。”
  安静瓶想了想,就答应了。
  芝芝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答应,一高兴就得寸进尺,要母亲一起去,见母亲不答应,就缠着闹,撅着嘴说,你跟爹一分这么长时间,就一点不想呀?安静瓶微笑着摇头:“老夫老妻的,还有什么想的呀,而且家里要人照应。我在这里挺好,身边都是处惯了的人,出家门,有山有水,有草有木,让我心里舒坦。况且我到了那边,不光帮不上什么忙,起不了什么作用,相反还让蓝姨平白生出一些顾忌,放不开手脚,影响做事,真的不大好。”
  芝芝盯住母亲咕哝:“可总不能老待在老家不动呀。”
  “待在老家有什么不好?待在老家,心里安逸,踏实。”
  芝芝知道说不了母亲,就问有什么话带给爹爹?安静瓶一笑:“能有什么话,要说的都说过了。”
  芝芝突然来扬州,康家大院一片欢腾。
  一大家子拥到厚德堂,芝芝与廷玉被围在中间,一张张笑脸对着,让他们心里暖和和。
  康世泰特别开心,嚷嚷着要抱小外孙。芝芝从奶娘手里接过元元递过去,康世泰拙手拙脚抱着,俯脸盯着元元透着奶香的嫩脸,嘿嘿笑,脸上泛红光。
  蓝姨不住招呼芝芝坐,笑容满面地怪怨:“二小姐才坐过月子不久,身子还不够硬朗,想家了也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派人去接,少受多少罪。”
  芝芝脸蛋红扑扑像一朵花,脆生生地回:“不累,一点不累!”
  修竹雨亲切地望着芝芝说:“看得出,精神挺好。”
  郑玉娥笑嘻嘻插嘴:“二小姐白了,胖了,成大人了。”
  芝芝笑:“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像小猪!”
  康世泰笑:“这是什么话,我的女儿成小猪了?”
  大家笑。
  说笑了半天,陆续都回了。蓝姨引芝芝与廷玉到里面坐。
  康世泰每次回老家都碰到廷玉,一直叔侄相称,此刻一变而为翁婿,多少有些别扭。细细端详,见廷玉形容端方,儒雅有礼,心里不由喜欢。坐着喝了一会儿茶,问廷玉:“闻道贤婿治学刻苦,娴于经卷,不知来年秋闱能有几成把握?”
  李廷玉恭谨回答:“小婿忝入廪生,坐食皇粮,读书做文一向不敢懈怠,唯恐辜负皇恩。至于来年秋闱,小婿只求尽力争取,不敢说有十成把握。”
  康世泰对廷玉的谦逊十分满意,赞许道:“尽力就好,能一举高中固然可贺,万一落第,也不必心灰意冷,可以回来业盐嘛。我宏泰号盐引充足,行销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数省份,为我供盐的盐场五六个,摊子大得很。到时候我给你一爿盐号,选一位好手帮衬你,保管一样大富大贵。”
  一直不声不响在听他们说话的芝芝忍不住插嘴:“爹,您快别这样想,廷玉天生书呆子一个,一味地只会读书做文,您别指望他像哥哥们那样帮您做事。”
  康世泰笑道:“我不是要他帮,我是想,男儿行于世,应立业齐家,脚下有一片基业。”
  芝芝说:“爹爹的话固然有理,可有一点爹爹不清楚,我跟廷玉对生活的要求一向不高,我们只想按自己的性情过自己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良田千顷、家财万贯。不过爹爹也是知道的,廷玉家有薄田百亩,足可维生度日,生计是不必担心的。”
  康世泰摇摇头:“你这孩子呀,就是不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转脸对廷玉说吗,“你要是无心于商,也无妨,到时候我给你捐个通判,或道员什么的,再争取补上缺。”
  芝芝一撇嘴:“笑话,廷玉怎会这样取功名?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开饭?我想吃张大厨做的绝活菜了!”
  芝芝说话的过程中,廷玉一直温柔地望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有些问题廷玉不好回答,芝芝总是毫不犹豫地代他开口,所答的竟与廷玉心中所想完全一致,让他心里特别温暖。
  晚饭开在吉庆堂。芝芝婚后第一次回家,这顿酒办得特别隆重。大哥二哥三哥,还有舒媛姐姐都过来了。姐姐嫁到杭州,这一刻居然在家,真是天假其便,天成其美!
  芝芝想,要是母亲这一会儿也在,真是大团圆了!
  座次是蓝姨安排的。芝芝、廷玉跟父亲一桌,相陪的有大哥二哥三哥,姐姐姐夫。
  三哥一进来,望着芝芝高兴地笑,只是笑得很疲倦,脸有些苍白,神情显得抑郁。芝芝下意识地往女眷与孩子们坐的那两桌看,人都全了,独缺罗影。芝芝对面坐的是大哥,下把上留了胡须,脸比以前稍胖了些,禁不住叫起来:“大哥,你怎成了小老头啦?”
  守诚摸摸下巴,嘿嘿笑:“妹妹说得是,大哥确实成了小老头了。”
  康世泰指责芝芝:“看你一惊一乍的,说的都是孩子话。自古男子四十留须,你大哥年过不惑,形象上老成持重一点,有什么不好?”
  芝芝掩口咕咕而笑:“我不是说不好,我是觉得大哥不像了。”
  守信笑噱:“不像?怎么会不像?我像吗?”
  芝芝笑着瞄二哥一眼:“你像个大马猴!”
  守信指着芝芝向父亲告状:“你看看,越来越没规矩了。”
  菜肴的丰盛是不必说了,蓝姨时不时举起公筷为芝芝与廷玉搛菜。芝芝自回歙县后,极少有机会吃到如此高档讲究的酒宴,一道菜上桌,总表情夸张地问一下名字,自己伸筷子的同时,要廷玉跟着品尝,问好不好吃?廷玉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芝芝说:“好吃,你不必为我操心。”守信看在眼里,逗芝芝:“妹妹这就不对了,我妹夫又不是三岁小孩,你管这管那的,还给不给人家一点自由?”
  芝芝挖守信一眼:“要你说!不开口把你当哑巴啦?廷玉不像你厚皮涎脸,不要你说他!”
  这话一说,廷玉脸红起来。
  个个都喝酒,康世泰今儿高兴,多喝了两杯。康府好长时间没这么欢聚了,整个饭桌上热热闹闹。
  芝芝的房间早收拾好了,就是秋桂轩以前住的那老屋。芝芝东看看,西望望,恍如昨日。因为刚才喝了些酒,芝芝身上一阵阵发热,手摸着脸蛋问廷玉:“我脸红吗?”
  廷玉盯着她:“红。”
  “想不到我喝那么多!”
  “你夯!”
  “我夯?”
  “夯。”
  “你再说!再说!再说!”
  “对不起,我不说了,收回。”
  “刚才饭桌上你红脸了。”
  廷玉笑。
  “你脸皮真薄!”
  廷玉仍然笑。
  芝芝盯着他,娇气道:“我要你抱抱我!”
  廷玉望住芝芝笑。
  芝芝催:“抱呀!”
  廷玉抱她。
  “亲亲我!”
  廷玉亲芝芝。
  芝芝手指脸:“亲这!这里热!”
  廷玉亲她脸上红晕。
  芝芝被亲得不动了,两眼幽幽地瞪着前面。
  廷玉问:“咋啦?”
  “酒桌上,我看我三哥不大开心。”
  “他喝得很少。”
  “还有我姐姐,一直没有声音。”
  “是的,她一直不说话。”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
  “不晓得,但我有预感。”
  廷玉默默地望着芝芝,像望着一汪幽静澄碧的山泉。
  第二天早饭后,廷玉想到安定、梅花二书院拜见姚鼐、赵翼、杭世骏。芝芝说,他们是当今大儒,你与他们素昧平生,人家未必见你。廷玉觉得有理,问芝芝能不能请守慧引荐一下?芝芝说,这有什么不能,我跟三哥说一下就是了。说完,去奶娘那边看了看元元,立刻去了三哥住的福字大院。
  三哥不在,修竹雨说他一早吃过早饭出去了。
  芝芝问:“去盐号?”
  修竹雨尴尬道:“对不起,我还真不大清楚。对了,我还没有谢你呢。”
  “谢我?谢什么?”
  “你托叔叔带给我的笔砚跟书。”
  芝芝一笑:“也对,是该谢!”
  停了停,修竹雨见芝芝两眼尖尖地看她,笑道:“干吗这么看我,又老了许多不成?”
  “不,不是,我是想问,三哥待你好些吗?”
  修竹雨目光落下,微微一笑道:“有什么好不好,早习惯了。”嘴里说着,抬手接过纹儿沏来的一壶杏仁八宝茶,往芝芝面前白瓷汝窑盅里斟了半盏:“尝尝吧,有点酸,有点甜,挺好喝的。怎么突然就来扬州了?”
  “想了,就来了。继书呢?”
  “上家塾了。”
  “你不是说你先教他两年?”
  “本是这么想,可觉得还是应该让他受点规矩。”
  芝芝点点头,喝了一口八宝茶。
  “告诉我,三哥到底怎么啦?”芝芝问。
  “怎么?没怎么呀,挺好的。哟,你怎么眼泡肿肿的?”
  “昨晚没睡好。”
  “也有了择床的毛病?”
  “不,心里不静,睡不着。告诉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修竹雨愣住了:“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呀。”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我在家做过不止一次梦,有预感,不会错。”
  “做的什么梦?”
  “我不想说,反正不是什么好梦。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一定的。”
  修竹雨轻声叹息:“守慧心情不好,好长时间了。还有舒媛的事,等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
  “好的,我都想听听。先说三哥,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今年上半年你叔叔来扬,守慧整天影子似的跟着他。叔叔临行,守慧很想跟他一道去,可又怕老爷反对,更主要的是担心罗影身体,硬是没去成。可就这之后,我看他一天一天变了,成天恍恍惚惚,做事收不起神,动不动一个人钻在书房里抽洋烟,捣弄小火车。”
  “小火车?”
  “是一种玩具,一个英国人留给他的。”
  “罗影身体怎么样?”
  “很不好。这是你三哥心情不好的最重要的原因。”
  “还是那病?”
  “还是那病。”
  “怎不找个好大夫看看?”
  修竹雨苦笑:“怎么不找?不晓得找过多少个了,光吃的秘方就动麻袋装。”
  芝芝一时无语,想到昨晚吉庆堂家宴上罗影的缺席,眼前立刻浮现出她那苍白瘦削的脸。
  “她在家吗?我想看看她去。”芝芝说。
  修竹雨暗暗惊讶地看着芝芝。
  芝芝脸红了,嘟嘴道:“干吗这么看我?”
  修竹雨温雅地笑:“没什么,我觉得芝芝长成大人了。”
  芝芝娇嗔:“什么话哎,人家本来就是大人嘛,嫂嫂也太充老人头了。”
  修竹雨辩解:“哪敢呀,人家是在夸你。”
  芝芝两眼晶亮亮,脸蛋一阵阵红润。
  由嫂嫂陪着,芝芝来到前院看望罗影。芝芝上次来扬州虽待了好长日子,但从没到过罗影房里,此刻一路走来禁不住暗想:都说罗影姐姐擅画兰,擅养兰,今儿倒要见识见识。
  进院门,一个保姆抱着一个小孩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是个女孩,素锦小袄,绸裤,头上编着细溜溜小辫,不吵不闹,样子挺让人喜欢。修竹雨告诉芝芝,她叫康佳,是罗影的女儿。芝芝摸摸佳佳的小脸,心里挺喜欢。
  再往前走,映入眼帘的就是兰花了。但见廊檐下、台阶上、甬道两边,兰花左一盆右一盆排满了,品种繁多,清香飘逸。兰儿执一把壶,细亮的水线苏苏有声地落到兰花的叶上,见她们进门,连忙放下壶迎上来。
  修竹雨问:“这些花不都交给花大叔管了嘛,怎么还要你忙?”
  兰儿笑答:“大奶奶说得是,可我喜欢这些花,一时没什么事,就过来侍候侍候。”
  “外面是谁呀?”里屋的纱屉子撑着,绿纱里传出罗影的声音。
  兰儿扭脸回答:“是大奶奶和二小姐过来看你!”
  罗影轻咳了两声在里催促:“快请她们进来。”
  修竹雨对着窗户说:“你好好歇着,我们这就进来。”
  兰儿赶在前面打帘,芝芝跟嫂嫂先进客堂,再一拐弯,到了里间。罗影本来躺着,这时已从床上坐起。修竹雨连忙拦她:“你起来干什么?快躺下,躺下,不要动。”
  罗影说:“躺了半天,也该起来了,况且二小姐难得来,也没躺着的道理。”
  芝芝盯着罗影,觉得她明显比先前瘦了,连忙说:“你躺下吧,身体要紧。”
  修竹雨硬把她捺回床上,替她掖好被子。
  罗影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微微气喘道:“这,这像什么呀。”
  修竹雨说:“别想得太多,芝芝说得对,身体要紧,不必客套。我们是来看你,又不是做客。就这么坐着说说话,挺好的。”
  兰儿把茶沏过来,一人奉上一杯。芝芝喝着茶,向罗影问了好些话:最近都用些什么药?大夫多长时间来一次?可打算换换大夫?夜里睡得还好吗?想吃什么,可叫厨房单独做,大可不必拘泥,等等。罗影一一回答着,谢谢她的关心。罗影想到芝芝上回托叔叔带给她的笔砚,以及这次来扬送给她的礼物,心里充满感激,说了好些感谢话。
  芝芝说:“很平常的东西,不需要谢。”
  罗影又咳起来,用绢子掩着口,说:“那方歙砚,我很喜欢。”
  芝芝说:“你写字画画用得着,下回我给你再带些。”
  说着话,芝芝发现窗口画桌上摊着画,走过去,见是一幅题为“红桥修禊图”的长卷,画好一大半,还没完成,但好些地方已题了诗。看得出是三哥与罗影的合作,因为“红桥修禊图”五个字以及题画诗,都是出自三哥手笔。
  修竹雨对罗影说:“你要注意休息呢,怎么把画桌安到卧室里来了?”
  罗影含笑道:“没法子,我一直想画这幅画,有些精神,就画两笔。”
  修竹雨说:“还是身体要紧,以后画的日子长着呢。”
  芝芝对罗影笑道:“前年那次修禊,我跟嫂嫂也去了,你把我们画进去好吗?”
  罗影轻声咳了咳道:“好的,只怕画不好。”
  芝芝高兴道:“会画好的,我觉得你画得挺好。”
  修竹雨又叮嘱了一番,无非是好好休息,好好调养,别累着之类,就与芝芝告辞了。罗影要起来送,被她们拦住,只得要兰儿代她送送。兰儿一直把她们送到院门外。
  从罗影屋里出来,修竹雨以为芝芝要跟她告辞回去,没想到竟眼对眼望住她,一步不离地跟着。修竹雨笑道:“怎么,还想去我屋继续喝杏仁八宝茶?”
  芝芝一耸鼻子:“你忘了?还有话没跟我说呢。”
  修竹雨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话?”
  芝芝不高兴了:“好好想想!”
  “是舒媛的事?”
  “就是呀。”
  回屋坐下,修竹雨叫纹儿重沏了一壶杏仁八宝茶。芝芝说:“昨晚饭桌上,我看我姐一直闷声不响,头不大抬,心里觉得奇怪,当时人多多的,又不好问。刚才从姐姐屋前经过,见里面一丝儿声音没有,秋琴出出进进,连个脚步都不敢放重。所有这一切都显得怪怪的。求嫂嫂赶紧说说,到底怎回事?”
  修竹雨说:“你跟廷玉恩恩爱爱的,多让人羡慕,可你姐跟你就不好比了。”
  芝芝问:“怎不好比?”
第56章 谶(2)
  修竹雨啜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杏仁八宝茶,放下汝窑小茶盅:“这话说起来长了,容我慢慢说吧。细想想,也怪你姐姐,没经过世面,经不住哄,轻易相信人。她是在你离开扬州之后认识房小亭的,一下就被他迷上了。那段日子,全不顾家里反对,绝食,要死要活,哭天抹泪,非他不嫁。老爷到最后心软了,就答应了。可结婚之后当你姐随房小亭到了杭州他的家中,立刻掩面而泣了。原来房小亭完完全全骗了她,他在扬州说得天花乱坠的那些话竟然没有几句是真的。他说他父亲是富甲杭城的茶商丝绸商,他是为了帮助父亲经营,才弃儒从商,来到扬州的,结果根本不是这回事。他父亲虽说是个丝绸商,但早已病逝,母亲一年前改嫁。你姐姐看到他仅有几间蒙尘破败的房屋,知道自己落进了苦坑。但她禀性内向,极爱脸面,自小读的书受的教育使她只能一步不离地跟定他,不可能擅自跑回扬州。一年后,老爷不放心,令守诚大哥行盐回返时绕道杭城看看她。大哥看到她的生活状态十分难过,当时就想接她回扬,可房小亭不答应。大哥出于无奈,只得丢下若干银两,令房小亭从此以后用心经营,善待舒媛,万一支撑不下,可收拾家当前往扬州。房小亭当时因得了银两,千恩万谢,信誓旦旦,保证以后做好生意。大哥回到扬州,不敢把实情告诉老爷,只向蓝姨细说了一下。蓝姨听了十分揪心,但鞭长莫及,只指望房小亭言而有信,从此变好。可房小亭依然如故,不到一年,就把大哥给他的银两花费罄尽,迫于生计,来到扬州。来扬后,你姐姐心情总不好,见人讪讪的,老待在屋里不出来。我看她可怜,不止一次去看她,可她动不动脸红,总是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相反你那姐夫,倒好像在这大院生活了一百年,出出进进,一副老相,简直是得胜回朝的功臣一般。”
  芝芝诧异:“我爹不是没眼力的人,当初怎么就没看出?”
  修竹雨苦笑:“你爹盐务繁冗,不可能事必躬亲,蓝姨是让翟管家派人去杭州作的调查,人生地不熟的,哪能保证万无一失?”
  芝芝叹:“没想到,我姐姐命这么苦。”
  “她那样子,真可怜。不过看得出,最心痛的,是你爹爹。”
  芝芝不语,停了停问:“我姐夫现在做什么?”
  修竹雨苦笑:“能做什么,我看什么也没做。一开始央求你姐跟你爹讨银子,说是要开茶馆。”
  “开了?”
  “没有。他想得奇,说要开一家全扬州城独一无二的茶馆,一律选用二八佳人做招待,也就是仿效你二哥红衣轿娘的式样,说这样满保生意兴旺,财源滚滚。你爹对他难以信任,没有答应。于是他一趟趟求你姐,又是甜言蜜语,又是信誓旦旦,你姐姐偏偏就吃这一套,只好过去哭求你爹。你爹最终心软了,但不同意开茶馆,只答应开一家绸庄。理由是,房小亭父亲做的丝绸,姨父在扬州又专事此业,毕竟比较熟悉。
  绸庄于是开起来。可过了两个月,出了大纰漏,店里的二掌柜借去湖州进货之机,来了个大卷包,一下子把所有的银两卷了个精光。”
  芝芝奇怪:“进货这种事,他怎么不自己去?”
  “是这个话哎,可他图享受,没有去。”
  “现在呢?”
  “你爹气得好长时间不理他,直到最近,才让他跟你大哥学生意。可他暗里又不高兴,说大哥那里一切井井有条,插不上手,要到守慧那儿学。我当时心里奇怪,守慧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跟他学什么?到后来我才明白,选择守慧,他是图个无人管束,自由自在。”
  芝芝咬牙恨道:“我姐姐也真是,怎么就看上他呀?”
  修竹雨说:“这没法解释,看来只好归结为命。这些日你跟她住一个院,有空劝劝她,要她想开些。好在眼下回了扬州,骨肉亲人一大堆,还有女儿馨儿陪着,不至于寂寞。”
  芝芝点头:“我记住了,我会跟她好好谈的。”
  俩人正说着,门外台阶上一阵脚步响,守慧牵着继书进来。
  “哥!”芝芝高兴地叫起。
  “哟,你在这?”守慧笑道。
  芝芝一撅嘴:“怎么,我不能在这?人家特地过来看你,可你不在!”
  守慧摸头讪笑:“没办法,盐号里事情杂,脱不了身。”低头对继书说,“叫姑姑。”
  继书叫:“姑姑好。”
  芝芝摸摸继书头:“爹带你上哪玩啦?”
  “没上哪玩,爹爹是从家塾里带我回来的。”
  芝芝对守慧说:“才五岁就上家塾,也太辛苦孩子了。”转脸逗继书,“先生教什么啦?背一段文章给姑听听。”
  继书乌溜溜的大眼转了转,望着芝芝的脸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芝芝跟继书逗着玩,见守慧趁机想溜,立刻用话拦他:“哥,你别走呀!”
  守慧不得不收住脚:“妹妹有什么话?”
  芝芝不高兴了:“好,没什么话!你走,你走!”
  守慧讪讪地站着。
  芝芝不依不饶:“我晓得,哥哥不光是不待见我,尤其是不愿意待在这屋里。”
  守慧低下头,一脸尴尬。
  修竹雨给芝芝斟茶,没话找话道:“这是碧螺春,给你换换口。”
  芝芝没搭腔,望着哥哥。
  守慧感觉到妹妹的目光,有些不自然,随手从桌上取过几本书递给芝芝:“给,这是我刚刚花银子给板桥、金农、施驴儿三人印的。”
  芝芝接过放下,盯着守慧。
  “看看嘛,都是挺好的诗文。我还准备给厉鹗、罗聘印两本。”
  芝芝不接他话,仍盯住他。
  守慧不自在了:“干吗这么看我?”
  “我看你瘦了。”
  守慧的笑立刻变得很勉强:“是吗?我觉得还可以嘛。你是比先前胖了些。”
  芝芝仍盯着哥哥脸:“不光瘦,而且苍白。”
  “妹妹脸红红的,像小太阳。”
  “这一次回来,我觉得你变化最大。”
  守慧抬手摸摸脖子,不语。
  修竹雨插嘴:“芝芝刚去看过罗影。”
  芝芝说:“我晓得,除了罗姐姐的病,哥心里憋着许多不顺心的事,可妹妹求求你,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
  守慧说:“我挺好,真的。”
  芝芝瞪住他:“你不好!”
  守慧发现妹妹盈盈有泪,强自笑道:“怎么啦,倒越长越小了,像个小女孩似的。
  哥明天再带你逛一次扬州如何?”
  芝芝泪下:“我要你过得好,过得开心,我看你这样子,难过……”
  “好了好了,我听妹妹的,以后一定注意,一定,好了吧?”
  修竹雨坐在旁边,默默无语。
  芝芝从三哥处出来,心里郁闷,一个人转到后花园。
  后花园里菊花正开,到处闪金耀银、吐朱放紫。花大叔手执一把葫芦瓢,正给菊花浇水,阳光下,水从瓢口落下,“哗哗哗”带着清响,银光闪亮。芝芝蹑脚猫腰悄悄上前,趁花大叔弓腰浇水之机,憋一口气,将所剩不多的小半桶水提起,急急隐入花丛。花大叔瓢里水浇完,转身再舀,桶没了,举着一张紫红色的脸膛四下张望,傻愣愣像个孩子,停了停,竟嘿嘿嘿笑了。
  芝芝憋不住,一下从花丛中蹦出,抓住花大叔的手欢叫:“花大叔!花大叔!”
  花大叔手里葫芦瓢“豁啷当”滚到地上,望住芝芝嘿嘿笑。
  “我看出了,就您花大叔精神最好!”芝芝小鸟似的跳着说。
  花大叔仍旧嘿嘿笑。
  “花大叔脸上有红光!”
  花大叔笑着点头。
  “我给花大叔带酒来了!”
  花大叔笑眯了眼。
  “还有烟叶!午饭后我送来。”
  花大叔越发笑。
  “他们都让我不开心,就您花大叔让我开心!”
  花大叔嘿嘿嘿。
  “花大叔样样都好,让人喜欢!”
  花大叔笑得咧开嘴。
  “可花大叔就是有一样亏着,没老婆!”
  花大叔仍旧笑。
  “我跟我爹说,让他替你讨一个!”
  花大叔愣了愣,直摇头。
  “女人是大老虎,会吃你?”
  花大叔嘿嘿直摇头。
  “那我就跟我爹说!”
  花大叔头越发摇成拨浪鼓,举着两手冲芝芝比画,芝芝盯着他手势,立刻明白了花大叔的意思,欢喜得两眼湿湿地说:“是个男儿,叫元元,带来了。挺好!下午我送酒跟烟叶过来时,抱给您看!”
  从后花园出来,芝芝换了个人,心情好极,走路一蹦一跳,像充足气的花皮球。
  好半天看不到元元了,芝芝心里开始惦念,回到秋桂轩,一脚跨进奶妈屋里。元元挺好,秋儿抱着他在鹿顶穿山廊下晒太阳。芝芝要抱,秋儿递给她,叮嘱,刚喂过奶,别把奶漾出。芝芝亲了亲元元,元元白白胖胖,像个大肉团,咧嘴笑,芝芝也笑。逗玩了一会儿,元元眼皮发黏,入了梦乡。抱元元进奶妈房,奶妈见了上前帮忙,轻轻把元元放入红漆描金童床里睡下。
  芝芝回自己屋,见门关着,门帘低垂,知道廷玉在里面用功,心里不由怜惜,同时暗暗怪怨。这秋桂轩是有书房的,就在琴室旁,你干吗不到那儿读书?是怕打扰我姐姐,还是担心丫环们议论?芝芝轻轻推门进去,廷玉果然孜孜矻矻,面壁苦读。
  看他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芝芝不忍打扰,蹑手蹑脚倒了杯茶,轻轻放在他案边,复又退出。
  芝芝决定去看姐姐。
  秋琴见芝芝进门,连忙上前请安,一路引着往里走。
  掀开晶亮亮的珍珠门帘,芝芝进了舒媛房间。姐姐一个人在里面坐着,见芝芝进来,神情有些慌怵,连忙起身相迎。芝芝盯住姐姐,见姐姐虚泡肿脸,眼角带着泪迹,忍不住轻声问:“怎么啦,姐?”
  舒媛脸微微别开去,支吾道:“没怎么。妹妹请坐。”
  “还没怎么呢,眼睛都哭红了!”
  舒媛神情凄恻,目光垂下。
  “一定是姐夫让你生气了!”
  舒媛不语。
  “我刚从三嫂那边过来,姐姐的情况我都知道了。”
  舒媛抬头望妹妹一眼,哀声道:“没法子,这是命。”
  芝芝说:“什么命不命的,姐姐大可不必这么说。这一会儿你反正回来了,姐夫待你不好,还有爹,还有大哥二哥三哥,很多很多的人,心里应该踏踏实实,没一点可怕。况且还有女儿,对了,叫什么的?”
  “房馨儿。”
  “馨儿?多好听的名儿,在哪呢?”
  “抱出去玩了。”
  “有女儿,又是一大家子在一起,还愁什么?妹妹劝你看开些,看淡些,多为自己想,为馨儿想,别整天闷闷不乐的。”
  舒媛望望妹妹,目光柔柔的,颤颤的。
  “怎么不弹琴?”
  舒媛勉强一笑,笑容苍白如雪花:“弹得少。”
  “姐姐琴弹得好,又喜欢,怎么弹得少了?”
  舒媛不语。
  芝芝说:“我在老家,每想到姐姐,耳边老响起叮咚的琴声。”
  舒媛自语:“其实,整天弹琴也没多大意思。”
  芝芝盯着姐姐:“别说意思不意思的,能自娱自乐消磨时光就好。”
  舒媛不语。
  “除了弹琴,也可以找人玩玩,比如修姐姐,她心地挺好的。”
  “我晓得,难为她常来看我。没什么事,我想绣绣花。”
  “也行,姐姐花绣得好,喜欢绣就绣绣。”
  “可好花样子没了。”
  “怎么没了?姐姐不是有很多吗?”
  “在杭州弄丢了。”
  “也没什么,丢就丢了,请人再画就是了。”
  舒媛点点头。
  停了停,芝芝又问:“今儿到底怎么啦?”
  舒媛刚刚有了点亮色的脸又黯淡下来,小声道:“你别问了,我不想说。”
  “我是你妹妹,有什么话不能说?况且,说了你心里会好过些。”
  舒媛犹豫了一下,低头道:“不,我真的不想说。”
  芝芝就不喜欢姐姐这种闷性子,望着她一点办法没有。
  又坐了坐,芝芝要回去,舒媛也不留,送她到门口。
  走到外面天井,芝芝碰到秋琴抱着房馨儿进门,接过来逗玩了一会儿,问秋琴:
  “我姐到底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啦?”
  秋琴答非所问:“是嘛,大小姐常常这样。”
  “我问什么事?”
  秋琴躲避着芝芝目光,小声道:“我不好说,大小姐爱面子,不想让人晓得。”
  “姐夫跟她吵架了?”
  秋琴两眼盯着馨儿粉嘟嘟的小脸,不语。
  “告诉我,我不会对人说的。”
  秋琴眼往两边瞭瞭:“其实我很想说,我觉得我们大小姐太委屈、太可怜了,只是她一再叮嘱,我就不好讲了。”说到这,两眼又往两边瞭瞭,细下声道,“是这样的,我们姑爷近日常常不归家,哄我们大小姐,说是跟船去盐场支盐了,其实是到春香楼找姑娘。大小姐晓得之后就问他,他先不承认,赖账,后来被抓住了把柄,不光不认错,还嘴凶,把大小姐气得哭了一夜。”
  芝芝问:“这春香楼怎么回事?”
  “它是扬州最有名的妓院。”
  “去那里嫖娼?”
  秋琴点头。
  芝芝脸发白,有点喘气:“我爹知道不?”
  秋琴答:“大小姐觉得这是丑事,不肯对任何人讲。”接着苦下脸,“二小姐,我们大小姐命苦,可怜得很,有空求你过来说说话,劝导劝导她好吗?”
  芝芝眼里有些发涩,点点头。
  这天午饭后,芝芝没随廷玉回秋桂轩,紧跟大哥来到禄字大院。大哥见妹妹脸绷着,有点悻悻然,问:“怎么啦?”
  芝芝脱口责问:“我姐夫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你知道吗?”
  守诚额上皱纹紧缩起来:“什么事?”
  “他去秦楼楚馆嫖妓女!”
  守诚脸上表情松弛下来:“就这事?”
  “姐姐气死了,哭了一整夜!”
  守诚打着火镰,点上一锅子烟。
  芝芝急了:“你倒是说话呀!”
  守诚从嘴里拔出烟嘴,吐出一口烟:“我知道了。”
  “知道了,你说怎么办?”
  守诚望住芝芝:“没什么怎么办,有空我问问。”
  芝芝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不想管!”
  守诚咂咂嘴:“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多大的事呀?犯得着这么一惊一乍的?”
  “是一惊一乍?姐姐伤心成那样,你居然无动于衷?”
  “不,不是这意思,不是。好了,有机会我一定找房小亭说说,你先劝劝舒媛,要他别乱想。”
  芝芝转身而去。
  守诚叫道:“你干什么去?”
  “我找爹!”
  守诚立刻板起脸:“你别胡来,爹的事够多了,你别去添乱。况且这事他也知道……”
  芝芝万分惊诧:“你说什么?爹也知道?”
  守诚点头。
  “你是说,爹也听之任之?”
  守诚不语。
  芝芝瞪着大哥,两眼发直。
  守慧一边整理着书橱里的图书,一边劝说躺在高背紫檀晃椅里的芝芝:“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过,你也不要苛求大哥,这是扬州,不是我们歙县老家,发生这种事,很平常的。”
  芝芝气愤道:“很平常?难道姐夫做那事无可指责?”
  守慧连忙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守慧苦笑笑,直摇头:“好妹妹,求你别激动好吗?扬州是什么?说得好听点,锦绣之地,温柔之乡,说得不恭敬,整个就是个奢侈糜烂的销金锅子,纸醉金迷、魂销魄亡的游乐场。捧戏子,吃花酒,逛花街柳巷,这在扬州再平常不过,真的再平常不过,千万不必大惊小怪。你初来乍到,自然不习惯,就像当初我不习惯一样。可如今,我看够了,看烦了,看厌了,早已见怪不怪。这就是扬州,一片颓废之地,一个让人精神松垮软塌得像烂面条一样的鬼地方!说实在,我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待,我真恨不得生出一双巨翅,驮着罗影一下腾入青霄,远走高飞。因此,好妹妹,你刚才说的话,包括你的心情,你的想法,我完全理解。可我还是劝你,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要立足扬州考虑,这里发生这种事情,不奇怪,真的一点不奇怪。不要说大哥了,即使父亲,他同样认为是鸡毛蒜皮,完全不会当回事。”
第57章 谶(3)
  芝芝望住三哥,三哥说得不错,姐夫只是偶尔逛一下花街柳巷,并非每天夜不归宿,多大的事呀?不像你们,有了老婆,再讨偏房,特别大哥二哥,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抬,嘴里吃一块,筷上搛一块,眼睛还盯着一块。这么做还冠冕堂皇,没有任何人说三道四,连菩萨老爷都点头赞同!既然个个怀着鬼胎,怎么好指望你们去指责姐夫?
  “妹妹干吗这么看我?”守慧问。
  “怎么,心虚啦?”
  守慧摇摇头,叹息,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这是今年刻印的红桥修禊诗集,送你一本。”
  芝芝不接。
  从三哥处出来回到秋桂轩,芝芝见廷玉仍坐着看书,心里不由一柔。廷玉是没有大哥二哥三哥见多识广,跟他们在一起显得有些乡气,甚至木讷,但他诚朴,踏实,有定性,如山里的一棵树,虽没有耀眼的花朵,但静默地立着,默默地生长。芝芝清楚,他本质上也不喜欢扬州,扬州使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使他呼吸不畅,呆头呆脑。他是为了陪我才过来的呀。面对大哥二哥和三哥,他时常有些不习惯,不自在。
  廷玉对芝芝不止一次微红着脸说:“我是个乡巴佬,让他们见笑了。”芝芝就喜欢廷玉脸红的样子,就喜欢廷玉这份坦诚,同时心想笑道,你说你是乡巴佬,难道我不是吗?
  廷玉感觉到芝芝站在旁边,从书上抬起头。
  “你怎么啦?”廷玉盯住芝芝问。
  “什么怎么啦?”
  “脸色不好。”
  “是嘛,没事的。回来这些天,我也没好好陪你,明儿我们去逛逛郊外的园子好吗?”
  廷玉仍盯着芝芝不放:“好的。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芝芝手搭到廷玉肩上:“没有。是刚才找大哥三哥说事,有些不开心。”
  “又什么事?不关你的事不要管,你回来是客,省省心。”
  “我是想省心,可我实在看不下。”
  “什么看不下,告诉我听听。”
  “是我姐姐的事。不说了,说了乱你心,你还是一心看你的圣贤书吧。这些日我整天东跑西蹿,一直没好好陪你,真的对不起你。”
  “三哥带我去过梅花书院、广陵书院、红桥书院,袁枚、姚鼐、赵翼、汪中、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盐运使衙门的卢雅雨卢大人,都见到了,真开眼界,长见识。特别昨天,在运司衙门的苏亭参加了卢大人组织的诗文酬唱会,受三哥怂恿,我在那么多人面前斗胆做诗,受到了那个叫施驴儿的夸奖,真有意思极了。”嘴里说着,眼一直盯着芝芝,声音变得轻微下来,“我真的觉得你有些累,还是进屋歇歇吧。”
  “我真的不累。三哥带你去的都是书院,扬州园林你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明儿我陪你转转。”
  “扬州园林独步天下,说实在还真想细细浏览一下。”
  “那就明天?”
  “你妈要你代她去清园庵看看张道姑,你不是准备明儿去吗?”
  “可以改在后天。”
  廷玉点点头。
  芝芝说:“我们请上姐姐跟三嫂好吧?”
  廷玉望住芝芝眨巴眼睛。
  芝芝解释:“我姐心情不好,在家闷闷的,怪可怜的,我想也让她散散心。至于三嫂,她跟我最亲,对你印象又好,特别是她对扬州的园子特别熟悉,一路上好请她讲讲。”
  “你想得很周到,况且人多也热闹,就依你的。”
  芝芝瞟他一眼:“怎么叫依我?这可是征求意见呀。”明眸转了转,柳眉一蹙道,“不,不对,我姐姐还是不请为妥。她是个敏感脆弱之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有说有笑,她肯定会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不幸,心情变得更加不好。她一不好,势必波及大家。罢了,就喊三嫂一个人吧。”
  芝芝把要游园的事跟蓝姨说了,蓝姨十分赞成,笑道:“廷玉整天埋头看书,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传令翟奎好好准备。
  翟奎本给安排了一位老成家仆随从护侍,可芝芝不要,说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又有三嫂相伴,三个大活人,不会少掉一根汗毛,大可不必跟个累赘。翟奎不好多说,但又担心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难脱干系,颠颠地跑到厚德堂向蓝姨禀报。蓝姨深知芝芝脾气,想到修竹雨一向做事细心稳重,也就罢了。
  三顶轿子从东圈门出来。到了教场街,芝芝想到三年前三哥带她到这里玩时所见的情形,叫轿子停下,要再转转。街上热热闹闹,人很多,有卖古玩字画的,卖官窑民窑瓷器的,卖前朝遗书、秘籍珍典的,有玩杂耍的,拱火圈的,舞大力的,踩高跷的,吹糖人捏面塑的,剪西施王嫱张飞人物的,卖各式各样风味小吃的……情形跟从前一样。转了一会儿,芝芝感觉到廷玉兴致不高,问想不想再转。廷玉说:“这里繁华是繁华,就是太吵。”摸着头,含笑望住芝芝说,“头都被吵大了,昏昏的。”芝芝说:“我也嫌吵。”修竹雨笑说:“这不奇怪,你跟廷玉本质上都是好静之人,这里的一切与你们的心性并不吻合,因此到这里,只宜走马观花,逗留的时间不必过长。”
  芝芝见三嫂对这么一点小事都能说出这么多道理,很是佩服,望着她含笑点头。
  三人上轿往小秦淮码头而去。到了小秦淮,修竹雨要轿夫们打道回府,说这里离码头不远,他们走着过去,一路好看看小秦淮风光。轿夫们巴不得了,一个个依命而归。
  沿河是一条石板路,路面上尽是人马轿子,秋光下,五颜六色,令人目眩。河里是清碧如油的水,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画舫南来北往,穿梭不断,歌声笑声丝竹声不时飘到岸上。河两岸的酒楼茶馆,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堂皇气派。店门口高悬着的一面面菱形、三角形、长条形的幌旗,五颜六色,猎猎飘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茶香、酒香、脂粉香。芝芝忽然想起郑板桥给这里一家茶馆撰的一副名联,问修竹雨在哪,想让廷玉看看。修竹雨说:“对不起,那家茶楼在教场街南头,叫惜余春,我们没有从那里走。”
  廷玉问:“对联是什么内容?”
  芝芝生怕嫂嫂先说了,举一玉指止住她,秋波一转道:“想起来了,叫‘从来名士能评水,自古高僧爱斗茶’!”
  廷玉想了想,连连叫好。
  修竹雨问:“要不要回头看看?”
  廷玉说:“这就罢了,茶馆都是吵哄哄的,大同小异,况且联的内容也知道了。”
  往前到了太平码头,翟奎替他们定的画舫早等在那里了。三个人上了船,着红袄绿裙的船娘引他们到雅室就座,一转身用红漆托盘送来茶、果品、细点,一一放到临窗的洁净光亮镶有螺钿的方几中,问要不要唱歌。芝芝头直摇,说不要。又问,要不要丝弦。芝芝望望嫂嫂,修竹雨估计芝芝和廷玉未必喜欢,就笑道:“都免了吧。
  我们就看看山水,品品茶,想要什么,会告诉你们的。”
  窗口悬着湘妃竹窗帘,修竹雨怕挡住芝芝与廷玉视线,要船娘将它往高处卷卷。
  开船了,画舫沿小秦淮一路向前,过北水关,这就到了城外天宁寺脚下。修竹雨手指岸上一个碑亭,说:“那是前两年圣主爷临幸扬州时乘坐画舫的御码头,后面的天宁寺,就是当时驻跸的行宫。今天我们就按圣主当时水上的游线游览一下吧。”
  往前不远到了冶春长廊。这里廷玉跟守慧来过,印象很深。长廊叫香影廊,红栏杆,茅草苫顶,檐牙高啄,西头茶室有个极雅的名字,叫问月山房。守慧告诉他,袁枚、赵翼、金农、罗聘、郑板桥、蒋士铨等一批人组织了一个冶春诗社,常到这里吟诗作对,或写字画画。廷玉在扬州待了这些天,别的方面都不觉得怎样,唯独对这点特别羡慕。
  过了问月桥,河的北岸就是卷石洞天和西园曲水两座园子,一路亭台楼阁建在山冈上,透过深秋枯黄萧疏的树木望去,景象依然十分宏丽。再往前,河面蜿蜒分岔,南面出现一片半岛,四周碧水环绕。岛上亭阁如画,秋草似金,空旷寥廓。修竹雨问芝芝:“还记得这里吗?”
  芝芝望住嫂嫂,一脸茫然。
  修竹雨笑道:“这就是红桥修禊的地方呀。”
  芝芝惊愕:“是吗?”
  再往前经过大红桥,这就进入瘦西湖了。湖上第一景是长堤春柳,这一会儿柳树卸了丽装,满树细长的枝条干黄裸秃。岸边时有晚菊吐艳,明丽照眼;湖西绵延起伏的蜀岗上,古树连云,天光皎洁。
  画舫多起来,不时有歌声丝竹声从水上飘来,渺渺茫茫,如梦如幻。沿湖的园子很多,一家挨一家,一家赛一家,各是各的风格,各是各的样式,都是天上的阆苑,人间的胜境,修竹雨简要地向他们一一介绍。到了亢园,修竹雨指着说:“这是二哥岳父家的园子。”
  廷玉问:“我岳丈大人在这里有没有园子?”
  修竹雨手指前面道:“看,就在前面,一处是扬州二十四景之一的白塔晴云,一处是整个瘦西湖的最高处,小金山。我们马上上去看看。”
  画舫在石码头停下,三人弃舟登岸,先游白塔晴云,再游小金山。从小金山下来,太阳已当顶,三人回画舫用餐。厨师手艺不坏,做的一手淮扬菜,烧的炒的无不味道佳绝,尤其是踏山踏水肚子饿了,一个个胃口极好,大快朵颐。
  饭后稍事休息后,修竹雨吩咐开船。画舫沿着四桥烟雨、荷浦薰风、玲珑花界、石壁流淙、花屿双泉、香海慈云等乾隆游览过的景点一一环绕观赏。修竹雨不时给他们讲解,这是什么,哪家建的,为什么起这个名字,要言不烦,有条有理。可到后来修竹雨发现,芝芝有点心不在焉,准确地说,芝芝从家里出来后,无论是在教场街还是小秦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尤其刚才修竹雨说到圣上如何登上四桥烟雨楼,如何题字做诗,芝芝竟然全没有听进。
  修竹雨问:“你怎么啦?”
  芝芝这才收回神:“怎么?什么怎么?”
  “我看你老是卖呆。”
  “是吗?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只觉得有些提不起劲。”
  “累了?”
  “不,不是。”
  廷玉插嘴:“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
  芝芝连忙说:“不,不累,一点不累。这两天我都是这样,没精打采,恍恍惚惚,魂不在身似的,不知道怎回事。没事的,我们继续玩。这是到哪啦?”
  修竹雨说:“这是钓鱼台,圣上曾经垂钓的地方。前面凫庄,再往前就是莲花桥了。”
  芝芝打起精神:“对对对,那是凫庄,凫者,浮于水上之鸭也,我想起来了。”
  转脸对廷玉道,“你从这里看过去,是不是像一只浮于碧水的墨鸭?我看真是活像呀。”
  船到莲花桥,芝芝为廷玉讲解:“这就是嫂嫂刚才说的莲花桥,海内独创,别具一格。三年前三哥带我游湖时,它正建着,这般威武壮丽的样子没有看到。知道它为什么叫莲花桥吗?是因为上面有五个亭子,形如五朵莲花。最奇的还不是这,是它桥下的十五个桥洞,洞洞相连,洞洞相映,每至三五月圆之夜,泛一叶扁舟至此,水月映照,波光潋滟,橹声回应,足可领略苏子瞻当年夜游赤壁的妙处!”
  修竹雨见芝芝像只小鸟啁啾鸣叫,微微含笑听她说,只希望她一直这么高高兴兴说下去。芝芝年纪虽小,可在三人中,是定调子的,她一快活,大家都快活,她一闷,大家兴致跟着减淡。可是芝芝只兴奋了一会儿,接下来又没声音了。修竹雨将她细细端详,只觉得她这次回来跟上次大不一样,委实是笑声少了,说话少了,柳眉时不时蹙起,小小的人儿一下老成了许多。
  画舫继续前行。到了煦春台。到了二十四桥。煦春台和二十四桥有着许多艳丽浪漫的传说故事,修竹雨一一给他们讲述。修竹雨尽量调动情绪,渲染气氛,讲得生动活泼,可芝芝情绪始终上不来,虽也说笑,但显得勉强。过了二十四桥,河面蜿曲起来,水苇子一丛连一丛,灰灰的,黄黄的,一竿竿白色的苇花在霜风中高举轻晃,一只只水鸟不时“喳喳”叫着从水苇子里飞出。岸上,仍然是楼阁台榭,朱红碧翠,玉带一般向前延伸。
  廷玉对芝芝说:“我们回吧?”
  芝芝望望廷玉:“这就回啦?前面还有好些园子。”
  廷玉说:“玩了大半天了,差不多了。”
  修竹雨说:“既来了,还是应该看看全嘛。”
  廷玉说:“也无所谓,都大同小异。”
  芝芝说:“确实,我也这么觉得。”
  修竹雨笑而不言,心想,这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连逛园子的感受都完全一致。
  就回了。
  游湖的第二天上午,芝芝去清园庵看望了张道姑,当天下午就找父亲说回去的事了。父亲见宝贝女儿回来一个月不到就要走,心里受不了,坐在暖阁儿里一张铺着白狐皮的太师椅上说:“忙什么,既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嘛。我还想你们不走呢。”
  芝芝笑着望望廷玉说:“爹的心事我们明白,我们又何尝不想陪爹爹多住些日子?
  可不走不行的,廷玉要回县学读书,没有多少日子就要参加乡试了。”
  康世泰说:“这也没有妨碍。扬州不光有县学,还有府学,知名的博学大儒多得是,廷玉觉得哪家好,就到哪家学,绝无耽误。在家里学也行,秋桂轩有的是书房,挺宽大的。要是嫌那儿不安静,我把书房让出来。不要急着走嘛。”
  芝芝笑着望住父亲:“爹这么说,女儿心里热乎乎的,可爹有所不知,女儿跟廷玉自小生活在山里,喜欢清静惯了,对扬州这里热热闹闹的生活不大适应。特别廷玉,他就要呼吸着山里空气,书才读得进,读得透,而在扬州,总觉得悬在半空,没有根,不踏实。我跟廷玉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还是回去好。”
  康世泰叹息:“既然如此,爹也就不硬留你们了。不过,这段日子有你们在,爹心里真是高兴呀。特别元元,太让人喜欢了!”说着伸出手,“来,小乖乖,让公公抱抱,抱抱。”
  芝芝将元元递给父亲:“叫公公!叫公公!”
  元元小脸粉嘟嘟,笑。
  康世泰抱得有点笨手笨脚,但心里特别舒坦,冲小外孙笑。
  “你们要常回来走走。爹时常想你们。”
  芝芝应:“嗯哪。”
  “爹真想一大家子聚在一块儿,热热乎乎。”
  “嗯哪。”
  “你母亲年纪大了,在老家生活惯了,脾气有些怪,我不好强求。况且那边还有好些田地,需要她照应。可你们年轻呢。廷玉万一考不上,就到扬州来,爹给他捐个职,再分个店号给他。”
  芝芝不语,从父亲手里接过元元。停了停芝芝说:“爹,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吗?”
  康世泰问:“为什么?”
  “我在家老是做梦,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笑:“梦?做的什么梦?说给爹听听。”
  芝芝低下头,目光落到元元脸上:“我不想说,我真的心里不踏实。”
  康世泰扬脸道:“我们家现在挺好的,这些年你爹凭着自己的能耐,加上你大哥二哥三哥们的相助,上自官府,下到商界,可以说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能。在扬州,康家不算第一,起码也是老二呀。”
  芝芝不语。
  “爹,我有一句话想求你。”芝芝抬眼望住父亲道。
  “什么话,你说。”
  “就一条,盐务上的事,你放放手,让大哥二哥三哥多做些。”
  康世泰笑:“这当然,爹给他们安排了好些事嘛。”
  “爹爹操劳得太多了。”
  “没法子,有些事不过问不行。放心,爹爹吃得消。”
  “这次回来,爹皱纹比先前多了许多,辫子也灰白了。”
  康世泰一笑:“这有什么,到年龄了嘛。”
  “爹才五十九,不大。”
  康世泰轻描淡写道:“没事的,爹知道自己,爹精气神好着呢。”
  芝芝脑子里又一次闪现出梦中的情景,朱唇动了动,还是闭上了。
  三天后芝芝坐船离开了扬州……
第58章 血腥(1)
  年后日子过得快了,园子里一树树红梅才开始谢落,山崖上一丛丛迎春立刻爆开,那细碎的黄花鲜艳灿烂,像密密的金星缀满青藤。紧接着,春兰、海棠、琼花、芍药、茶花、月季,打骨朵儿的打骨朵儿,抽芽放叶的抽芽放叶,一个个争先恐后,比红斗绿,引得蜜蜂嗡嗡,蝴蝶翩翩,把个大花园里闹腾得生机勃勃,让人发晕。
  开了春,又到了一年一度行盐的旺季。守信考虑到与草上飞的一桩麻烦事必须解决,这一天在富春大酒楼定了一桌,决定专门与他约谈。考虑到草上飞盐枭的身份,白天抛头露面不便,时间特地放在晚上。离去富春大酒楼的时间还早,守信这一刻坐在个园透风漏月馆跟尤秀下棋。
  尤秀早下腻了,时不时瞅一眼海梅大条案上的自鸣钟,满心巴望玻璃罩里那金人子手中举着的小银棒快一点晃动。熬到酉时初刻,有些打熬不住,抬眼道:“二爷,该出发了吧?”
  守信正面临僵局,一匹马在手里捏了半天,“叭”地按入象牙棋盘:“走你的棋!”
  尤秀捻捻细溜溜的胡须,沉吟道:“君子与人约,逾时非礼矣。”
  守信撇嘴冷笑:“又来你的酸论了。你以为他是谁?不要说我请他喝酒,就是让他喝洗锅水,都是给他天大的面子!”
  尤秀颔首:“二爷言之有理,在下过虑了,过虑了。”
  下到残局,守信手里棋子往盘中一掷,起身出门。
  轿子歇在门厅,矮冬瓜、疤疤眼、黑泥鳅、大麻子,早早站在旁边候着了。康府北大院离富春大酒楼不远,转眼工夫四人大轿吆喝着到了酒楼门口,王老板笑容可掬地出来迎接。
  包箱选的最豪华气派的一间。凉菜碟子早上齐了,酒坛子也开了口,只等客人一到走菜开席。黑三、瘦猴与手下三四个弟兄早在里面等着了,黑三脸阴阴的,似乎要刮风下雨。守信知道他等了半天,心里起火冒烟,也不理他,不急不躁在一张椅里坐下,手里把玩着西洋美女鼻烟壶。黑三实在受不了了,紧攥的拳头往桌上一擂,拧着脖子道:“这狗日的王八蛋,凭什么让我们这么等他?!”
  守信摆摆手:“冷静,务必要冷静。他草上飞混迹江湖,也不容易。反正也没什么事,等等,再等等呀。”
  不一会儿,一个跑堂的小二手里拿着一封信进来,说有人要他把信转给二爷。
  守信问:“什么人?”
  小二答:“小的不知道。他信往下一丢,立刻不见了人影。”
  瘦猴将信递到守信手中。
  信拆开,守信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进信封,取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展开,上面粗笔浓墨写着两行字:
  今晚失约,得罪了。明天午时初刻在小红桥兰桂方(舫),向二爷陪(赔)罪,请二爷上(赏)光。
  草上飞
  黑三瞪起眼:“是草上飞?”
  守信点头。
  “到这刻都不来,他还放什么屁?”
  守信抑制着心中的怒火,淡淡道:“他不来了。”
  黑三拳头“咚”地擂到桌上:“混账王八蛋,我黑三去把他采来!”
  守信挥手制止:“不得胡来。他是身不由己,被事绊住,不能怪他。”
  黑三直翻白眼:“他算老几?二爷这般顺着纵着,早晚一天,他会爬到你头上!”
  守信心里冷笑,他爬到我头上?他充其量只是一只小蚂蚁,我两指轻轻一捻就可把他捻死!脸一扬,对黑三与瘦猴等人道:“犯不着动火嘛,人家过的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难处,不像你我,四平八稳,安享太平。罢,罢,这段日子你们也辛苦了,这一桌好酒好肴,就算我请你们的吧。来,喝酒!”
  于是开席。
  守信要敬大家,大家哪敢,个个争着敬二爷。守信爽爽快快喝了两杯,杯子顿下,说有急事要办,令黑三陪大家好好喝,务必喝舒服,喝痛快,把他们往下一撂,就走了。
  守信所说的急事,是去春香楼看看姐儿。
  好些日子不去春香楼了,守信昨儿碰到林四娘,说春香楼近日来了一个新雏,姑苏姑娘,天仙般的貌儿,春水般的性情,鸨儿很想寻个有身份有地位的爷们给她开苞。守信暗想,草上飞既然不来,何不去春香楼看看?
  守信不知道,原来春香楼的鸨儿早瞄上他了。鸨儿心想,你康二爷的心性老娘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抬了几个小妖精回去,难道就心窝塘子满了,不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把老娘我撂到脑勺后去啦?我今儿就把林四娘请来,让她给你放点风,倒要看看你这只贪嘴的馋猫,如何乖乖地往这里跑!
  守信一路踱着方步进了春香楼,心里禁不住暗笑:她林四娘一会儿春芳瘦马院,一会儿春香楼,到处卖嘴皮子骗钱,也敢对我吹牛,什么天仙、佳丽,蒙人去吧。不要说你这小小春香楼,就是王母娘娘宫里的七仙女,二爷我想见都能见得到!你林四娘跑烂鞋底,磨嘴费牙,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我腰里银两?不过,让人惦记倒也不是坏事,关键是,要让我开心。银子算什么?银子是肠子里的屎,不屙憋着难过,今儿屙掉明儿再来,挡都挡不住!
  鸨儿与林四娘见康二爷进门,眉花眼笑。房间早准备着了,绢灯一盏盏亮着,绣幕低垂,宝鼎香浓,肴馔立刻摆下,都很精致雅洁,接下来就等那个尤物了。
  绣带飘飘,姑娘从里面出来。守信抬眼看去,果然倒也清丽入眼,让人欢喜。
  于是掏出一包银子,“哗啦啦”往桌上一撂,作为礼金。林四娘见二爷上钩,满心欢喜,但仍不敢大意,在旁边一个劲煽风挑火,扯帆拉纤。酒喝到二更,守信欲火拱动,按捺不住,等不及鸨儿发话就叫起来:“盘儿上来!”
  鸨儿笑不拢口,捏着汗巾子的手往屏风后面一招,两个垂髫丫头进来,前面一个端着描金盘儿,盘里一张大红喜帖,帖子上一柄凤头金钗,后面的丫头双手捧案,案上是笔墨纸砚。
  守信扭过一张亮光光的脸,对那姑苏姑娘招呼:“过来,怎么站着不动呀?”
  林四娘用手推推姑娘:“爷叫你,过去呀!”
  姑娘低垂粉颈,走到守信身边。守信取过盘里凤头金钗,往姑娘发髻上一插,抓过毛笔在砚台里三掭两掭,也不看大红喜帖上写的多少银两,大名一签,将笔掷下。
  林四娘眉花眼笑,拍手打掌欢喜:“二爷到底是二爷,出手就是气派,就是牛!
  这么好的姑娘,亏得捂得紧没给外人,觉得就该二爷梳弄。这不,二爷得了欢喜,姐儿得了福气,春香楼也跟着沾上若干喜气,真是三喜临门呀!”
  守信爽然笑道:“银票明儿让人送来,放心!”
  鸨儿嘻嘻笑道:“哪的话,二爷府上金山银山,过一万年送也不迟,说这话见外了!”
  接下来撒花红,放喜炮,送孤老婊子进房。
  这一夜,守信宿在春香楼。
  第二天中午,康守信早早喊黑三出门,去赴草上飞的湖上之约。黑三一拧脖子:
  “要去你去,我是不去。昨天他敢那么爽约,也太没王法了!”
  守信笑笑,心想,你黑三只会意气用事,哪知道草上飞在盐场上举足轻重的地位,告诉你吧,他手中控制的私盐,整个江淮地区加起来不及他的量,若把这条大黄鱼滑脱了,他杭浚睿、方阔达乘虚而入,拉他结盟,岂不是壮大敌手,打击了我康家?黑三不可能想到这些,守信也没有耐心对他说服,只是硬性吩咐:“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们不光要准时去,而且你必须陪同。要知道,平时跟草上飞打交道的都是你,你不去没有道理。酒桌上你要给我好好喝酒,好好待客,不许翻眼睛拍桌子。”
  康二爷既这么交代,黑三只得捏鼻子跟着。
  说不清为什么,黑三对草上飞表面上凶狠粗暴,内心其实有些怯着。准确地说,黑三的凶狠粗暴,其实是对自己内心虚弱的一种掩饰。黑三觉得草上飞有一种魔力,一种可怕的魔力,总让他从现实中抬起头来,不断回忆过去,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江湖生涯——这与当今的草上飞又有什么差异?可是黑三的过去早已死掉,他不愿回忆不能回忆早已扔到爪洼国去了!黑三认定的是今天,并且死心塌地任劳任怨愿意为它肝脑涂地!可草上飞在他面前竖起一面镜子,一面亮闪闪的镜子,不时引诱他照,逼迫他照,照得他痛苦难受抬不起头,想打碎它又不可能,于是外表越发变得凶狠粗暴。
  俩人坐着轿子来到瘦西湖小红桥。
  临近中午,小红桥码头热热闹闹,湖面上泊着二三十艘画舫,旗望飘飘,飞红流翠。守信嘴角露出一丝笑,心想,大隐隐于市,他草上飞倒会选择地方,这全扬州城最安全最稳妥的去处,确实是在这里。
  沿码头转了转,守信很快看到一艘悬有“兰桂舫”匾额的画舫,船上有人注意着码头,这一刻船往岸边靠来,守信与黑三一前一后上去。
  从外观看,船的格局跟一般画舫没什么不同,但上了船便会发现,实际情形完全两样。守信无须引导,独自走在前面。推开舱门,里面灰尘蒙蒙,空无一人。黑三正要喝叫,一个黑衣短打扎着绑腿形似艄公而非艄公的人上前双手一扠,声音低沉道:
  “得罪二位,草爷不在这条船上。”
  黑三立刻要发作,守信按住他,问:“他在哪?”
  黑衣人答:“不远,我带二位去。”
  七绕八绕,兰桂舫进了桃花坞,跳板担好,黑衣人在前引导,守信与黑三登上又一条船。
  草上飞在舱里坐着。跟上次在盐场所见一样,黑衣黑发,长髯飞动。全没有虚话客套,草上飞立刻吩咐倒酒开席。满斟一大杯,举向守信:“草某昨天爽约,还望二爷恕罪!”“咕咚”一饮而尽。
  守信笑道:“罢了,草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完全可以理解嘛。”跟着端起酒杯。
  草上飞见守信杯里干了,脸上顿时生光,抓过酒壶倒了两个满杯,爽然道:“二爷痛快,草某高兴!刚才是第一杯,草某连敬三杯!三杯过后再说事。”
  咕咚咕咚!草上飞连下两杯。
  守信深受感染,但他昨晚伤了元气,今天不胜酒力,两杯过后便要黑三代劳。
  草上飞撸了一把髭须上的酒沫,开口道:“我草某不喜欢兜圈子,一向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酒既喝了,就打开天窗,把事说了。二爷昨天请草某,草某晓得不为喝酒,是要谈事。什么事?盐呀。二爷看我草某除了向你供货,又拨了一部分给别处,心里不快活,想要我收收手,可是这回事?”
  守信笑了,手里杯子往下一顿,朗声道:“痛快,正是这回事!”
  草上飞抬起粗糙的大手,目光直对守信:“不错,在角斜盐场,你曾经给我的盐加过一次价,我草某也答应过你,所有手中的盐专给二爷。可此一时,彼一时呀,现在盐价又涨了,盐引也涨了,一包子盐比原来至少多出六钱银子。六钱不是个小数字,我每年供你二爷多少货?累计起来是多少银子?草某手下一大帮弟兄要吃饭,靠的什么?全靠的盐。盐是大家伙儿玩命弄到手的,上面粘着弟兄们的血!跟你二爷不好比,二爷你腰缠万贯,财源滚滚,官府的大伞撑在头上,风吹不到,雨打不着,永远的铁桶儿江山。可我们呢?我们是一帮盐匪,一帮蟊贼,官府通缉的死囚,朝廷挂了号的钦犯!刀锋上滚爬,提着脑袋过日子的货!今天坐在这里面朝东跟你说话,难保明天还活在这世上。因此,我草某六亲不认,就认个银子!坦率地说吧,人家给的价比你高,我草某把一部分盐给人家了!”
  黑三脸阴成锅底,一副一触即发的样子。守信朝他摆摆手,令他坐下,微仰的脸上一直不脱淡淡的笑,对草上飞说:“好,说得好,很有道理。全怪我,整天乱忙,没与草兄坐下来沟通,以致弄出不少误会,真的全怪我呀。”一声一声长叹。忽地神情一变,两眼盯住草上飞,声音放低道,“可是草兄,我还是怪你糊涂呀,你完全误会了我昨天在富春大酒楼请你的美意。”
  草上飞接住守信的目光:“二爷请直言。”
  “康某考虑到这段日子盐价波动,昨天请你喝酒,是要给草兄再次加价。”
  草上飞十分怀疑:“加价?你真要给我加价?”
  “对。”
  “多少?”
  “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一成。”
  草上飞冷笑:“一成?打发叫花子去吧!”
  守信问:“你要多少?”
  “三成。”
  “三成?草兄也太过分了吧。”
  “一点不过分,他们给的都是这个数。”
  守信额头上沁出细汗:“你是说杭浚睿、方阔达?”
  草上飞眼瞪着舷窗,不理。
  守信咬牙切齿:“这两个王八蛋!”
  草上飞冷冷道:“我草某不可能一棵树上吊死!”
  “可我们是老关系了,而且我以前说过的一句话草兄务必不要忘了,草兄跟我合作不同于跟别人合作,跟别人合作,真如草兄刚才所言,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出大事,可跟我康某合作,准保万无一失!”
  草上飞一笑:“草某都死过无数回了,也不怕什么。”
  “草兄的气魄康某佩服,可你口口声声手下弟兄,你不为自己想,总得为他们考虑吧?”
  草上飞犹豫了一下:“好,那就二成半。”
  “一成半!”
  “二成半不多!”
  “多了!”
  “一点不多!”
  “好,来个痛快的,二成!”
  “二成半!”
  “二成,一毫不能加了!”
  “好吧,再依你一次,成交!”
  守信酒杯一端:“干!”
  “干!”
  从湖上回来,守信一脚跨进康府南大院。几天没给父亲大人请安了,守信这会儿过来,一方面尽人子之情看望看望父亲,另外更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给杭浚睿与方阔达上上烂药。这两个混账,简直昏了头了,居然与我康二爷争食,不是找死?不过守信不想直接跟他们斗,都有私盐的瓜葛,彼此握有把柄,闹起来相互咬,会搞得风雨满城。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到父亲面前点一把火,再用扇子扇几下,把火扇得旺旺的。到那时你要父亲不出手也不行。父亲一出手,灭他们龟孙!方法很简单,我就对父亲说,有人传话来,说杭、方两个家伙背后磨牙呢,说就不信康老爷子永远会是当头的太阳,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走着瞧呀!父亲一听,肯定震怒。父亲一震怒,事情就好办了。
  门房黄精见守信进来,一口一声“二爷好!二爷吉祥!”守信爱答理不答理,直往里走。
  进穿堂,迎面碰到一个青衣长衫的老者由翟管家陪着出来,守信还没留神,对方早在路边站下给他请安了,转头细看,是张大夫。
  “咋啦?”守信问翟奎。
  翟奎答:“三爷的二奶奶身子不舒服。”
  守信心里想,真是讨回一只药罐子。挥挥手,往里走去。
  “老爷跟蓝姨出去了。”翟奎在后面说。
  守信扭头问:“上哪啦?”
  “被卢大人请去吃饭了。”
  守信心里恨恨地想,杭、方这两个王八蛋,今儿算你们运气。不过,逃过初一逃不了十五,明儿再办你们的案!一抬头到了秋桂轩,准备进去看看妹妹。正往前走,背后巷道里响起一阵沉沉的脚步,几个着赭黄色钱庄号衣的汉子抬着银箱过来。近了,银箱上是鑫盛钱庄的店号。守信心想,这一会儿老爷跟蓝姨不在家,这一箱箱银子应该是往禄子大院送的了。刚开春不久,大哥就忙调度银两,一定是想这一回行盐发个利市,也真难为他了。不过,大哥总套着父亲的脚印走,过于拘泥古板,也难成什么大事。
  出火巷,守信进了秋桂轩的花瓶门。丫环秋琴抱着馨儿在廊檐下晒太阳,见二爷进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请安。守信见馨儿长得白白嫩嫩,心里喜欢,转脸问秋琴:
  “小姐呢?”秋琴脸上暗了暗,嘴朝琴房努努。守信走过去。
  琴房金丝楠木六角门上垂着珠帘,里面大玻璃窗上的丝帘没有全部拉开,窗口无数缀着小黄花的常春藤翠幽幽披下,和着院里女贞、香樟、广玉兰的巨大阴影一同落到窗上,使琴房里光线暗淡,如同黄昏,舒媛独自坐在古琴旁出神。
  “怎一个人坐着发呆?”守信朗朗道。
  舒媛吓一跳,阴郁的脸上显出慌张,连忙起身迎接哥哥。守信伸手扶住妹妹:“你坐你坐。哥哥没事过来看看你。”
  舒媛望住守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哥整天乱忙,对妹妹关心不到,妹妹怪哥哥了吧?”
  舒媛摇头。
  “真的没有?”
  舒媛点头。
  守信笑道:“妹妹真是好性子呀,一味地都是为人着想。不是我这做哥哥的说你,这也是毛病呀。你一颗心整个放在别人身上,把自己撂在一边,遇上委屈都忍着受着,可到最后,亏的是自己!”
  舒媛低头不语。
  守信抬手在古琴弦上划了划,问:“怎么不弹琴?”
第59章 血腥(2)
  舒媛小声道:“偶尔也弹,哥想听吗?”
  守信一笑:“罢了,对我弹,等于对牛弹,就歇歇吧。”
  舒媛莞尔一笑。
  守信说:“进门看到馨儿了,挺乖的。”
  舒媛点头,脸上显出一抹温柔的红晕。
  守信说:“没事,也可以到哥哥那边坐坐,就隔一条街,抬脚就到。”
  停了停又说:“这会儿是春天,外面空气新鲜,花又开了,带着馨儿出去晒晒太阳多好。”
  又说:“一个人总不出门,时间长了会呆。”
  又说:“父亲岁数大了,事情多,我又整天忙,顾不过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又说:“房小亭一向郎当散漫,不务正业,就这么个禀性,只得认命。”
  又说:“他不照应你,你无论如何要照应好自己。”
  守信见妹妹眼泪下来,问:“怎么啦?”
  舒媛不答,用绢子拭泪。
  守信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告诉哥哥嘛。”
  守信急了:“你不能闷声不响,说呀,说出来哥哥帮你想办法!”
  舒媛迸着眼泪道:“他越来越不像话,几夜不归家……”
  守信吃惊:“你说他夜不归宿?在外干什么?”
  绢子捂着脸,舒媛嘤嘤哭出声:“他,他去春香楼,吃花酒,狎妓……”
  守信脸上立马僵了。
  “可他开店亏一屁股债,如今又没什么进项,哪来的银子?”
  舒媛拭着泪:“他先是哄我,说有什么生意要做,跟我要,我就给他了。后来我知道了,不再给他,他就跟我闹……”
  守信瞪起眼:“他敢跟你闹?”
  舒媛眼泪又流下来:“他翻箱倒柜找我首饰,昨天把家里给我打的那副金项圈拿走一只……”
  守信攥拳:“可恶!真可恶!”
  舒媛哭道:“我向他讨要,他还跟我吼,说我们康家银子堆成山,不分给他一份,把他当外人,跟我胡搅蛮缠……”
  守信见妹妹这副样子,心里十分难过,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别哭,哭得我心里乱乱的。我晓得了,晓得了。我不可能不问。我来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舒媛眼泪还是往下流:“我想说说他,要他好好做点事情,可他半句不听,还奚落我,笑话我……”
  “我晓得了,我一定想办法,一定。”
  舒媛哭道:“把我一个人撂在家里罢了,馨儿是他女儿,冷呀暖呀的居然从来不问……”
  “好了,别哭了,我会找他谈的,一定。”
  舒媛哭道:“他魂已经不在身了,找他谈有什么用呀……”
  “有用,我找他谈,肯定有用。”
  舒媛哭:“我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呀……”
  “求求你好妹妹,别哭,别哭。”
  “我想妈,妈怎么就把我撇下走掉啦……”
  守信眼眶湿润了,嗓音发哽:“好了,别说了,别说了……”
  “嘤嘤嘤……”
  房小亭想想气呀。我凭一副赛潘安的貌、超陆贾的嘴,用那么多心思,费那么多周折,娶你个瘸腿的千金,图的什么?不就图的银子?图的享受?可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竟落入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憋屈呀,十二分地憋屈。他妈的,我也就做砸了一两回生意,他康老头子竟然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小有挫折就不能东山再起啦?孔老夫子那么大的圣人,还被逼得周游列国呢。如此地对我刻薄,口袋捂得紧紧,你把元宝银锭堆在那里生霉呀?到临了,脚一蹬眼一闭,还不照样分一份给我?迟给早给都是给,何不趁现在?现在给,人都照着面,多少还有些感恩,落得大家开心。拖到最后,一个个都成了乌眼鸡,就全没这些好事了!妈妈的,说一千道一万,康家是对我提防着,一直把我当外人呀!
  接下来,房小亭就去了春香楼。
  根据房小亭近日囊中羞涩的状态,春香楼本不应是他的选择。扬州秦楼楚馆多的是,小秦淮、多宝巷、粉妆巷,一家挨一家,各种类型的女孩儿都有,能说的,能唱的,能弹的,能对弈的,能猜枚制谜、吟诗作对的,来的地方也不尽相同,淮河两岸,江南水乡,黄土高坡,齐鲁大地,金陵古都,苏杭天堂。或端庄,或灵秀,或俊雅,或富丽,或妖冶,或飘逸,或纤袅,或丰腴。脾性由着你挑,热情开朗的,温柔典雅的,泼辣如火的,幽默谐趣的……这就像富商家庖操办出的一桌大菜,百味齐全,样样不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要什么滋味有什么滋味。价格从高到低,满足不同需求。可房小亭对这些全看不上。他心里有话,我房某比谁差?康大商总的女婿!选择春香楼,这是一种体面!一种资格!
  正是华灯初放,春香楼富丽堂皇的门楼上悬着一盏盏亮光光的红灯笼,门前是宝马香车,管弦盈耳,一派衣香人影。房小亭手摇洒金川扇,不急不徐进来。当值的见了,连叫“房爷有请”,一路弓腰往里请。房小亭大腿跷二郎腿坐下,端起盖碗啜了一口。一转眼,当值的不见了,三个黑衣汉子如从地缝里蹦出,横眉立眼出现在面前,将房小亭一架,直往隔壁暗室走。房小亭以为对方认错了人,拗着身子叫唤:“你们干什么?我姓房!我叫房小亭,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三个汉子将他拖着拽着进入暗室。
  房小亭大叫:“你、你们昏了头了!不想活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康老爷子康世泰的女婿……哎哟!哎哟哟!来人呀!”
  所有的喊叫全是白费,房小亭昏天黑地,七颠八倒地被放倒,眨眼工夫,身上泥金黄小袄、杭绸银鼠灰长袍、藕荷色汗巾,一直到内里杂七杂八的小褂裤衩全被剥光,赤条条如一只褪净毛的鸡,冷得一身鸡皮疙瘩,蜷缩着尖声怒叫:“妈的,你们什么人?凭什么抓我?快快给我把衣服穿上!跟你们说,事情闹大,没你们好果子吃!
  我再给你们说一声,康老爷子康世泰是我岳丈!你们可别后悔呀!”
  三人当中有个光头,抬脚踢了一下房小亭光光的屁股,冷笑道:“皮还挺白嘛。”
  这一脚看上去不重,但房小亭觉得骨头都被踢断了,“哎哟哟”大叫:“你们真的不想活啦!我第三次告诉你们,我是康府的人!我岳丈大人……”
  光头钵子大的拳头一抬,蛮气十足道:“不许鬼叫!再叫,爷爷请你吃皮榔头!
  你以为你是谁?爷爷吃素的会把人弄错?告诉你小子,爷爷找的就是你!”
  房小亭双手护着裆叫道:“为什么?我房某什么地方冒犯你们啦?”
  光头说:“你是没冒犯我们,可你冒犯规矩啦。这春香楼是什么人来的?是有钱有势的爷们来的。你撒泡尿把自己照照,也配?靠刮老婆的钱出来嫖女人,真他妈的不是男人!爷替你臊!”
  房小亭有些冷,更是怕,牙齿直打战:“你,你是……”
  “你别操心爷爷是谁,说了你他妈的也不懂。不过,康二爷康守信你是认识的吧?
  告诉你,康二爷不想让你吃暗苦,他要我们告诉你,这事是他请兄弟们干的。”
  房小亭翻眼大叫起来:“他凭什么?凭什么?”
  光头冷笑:“凭什么?凭的让你小子长长记性,以后在家老实待着,别往外边乱跑。”
  房小亭大骂:“混账王八蛋!他有什么资格!他凭什么管到老子头上呀!”
  光头喝道:“老实点!小心挨揍!二爷要你小子收收缰子,在家老实趴着。二爷撂话给你,真想改邪归正做生意,可以找他拿银子。”
  房小亭气得跳脚:“假正经的东西!他院里养着几房妖精不说,还以调教戏班为名,招一帮花花绿绿的戏子放在身边,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被他淫遍,春香楼挂牌的红角没一个不被他睡过,他居然有资格教训我!瞎了他的狗眼!”
  光头捏住他下巴:“听着,往后别再给爷们逮住,逮住都这下场!”
  房小亭嘴被捏歪,发音变了:“哈(他)康守信恨(混)账王八!发(不)是东西!”
  光头警告:“不光春香楼,别的地方你小子也不可掏鸡巴胡操!告诉你,本爷爷睡觉的时候眼睛都睁着,八百里之外都看得清楚,逮住一次,扒皮抽筋!”
  “我,我操他祖宗八百代!衣服,把衣服给我!”房小亭用眼瞟了瞟墙角的衣服不敢拿,嘴上却吼道,“给我呀!我的衣服!”
  光头将一条短裤踢到他面前。
  房小亭盯住光头:“还有褂子,还有……”
  光头将剩余衣袍一卷一团,扬手摔到窗外,冷冷地一撇嘴:“记住,以后老老实实在家趴着!”手一挥,三人甩门而去。
  门“哐当”碰了一下又弹回,长廊上一大片灯笼光射入,房小亭整个白花花的身子暴露无遗,本能地手掩裆处,哈腰抖索,形如一条白虾。
第60章 血腥(3)
  房小亭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出的。春香楼从上到下所有的人受到光头指示,都缩手回避,不敢帮他。只套了一条短裤衩的房小亭从楼上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颗头夹在裤裆里,尽量贴着路两边的暗处,颠颠地往前跑,只恨这街灯太扎眼,太亮堂,一路歪歪倒倒,跌跌撞撞……
  依依坐在窗口正对着一片潇潇翠竹弹琴,守信进来,依依不得不起身相迎。
  守信心情很好,朗声道:“弹,弹,继续弹!老远我就听到了,弹得挺好听呀!
  可就是有一条,你不能总弹这种忧伤的曲调,来一点好听的,比如杏花春雨、莺歌燕舞之类呀!”
  依依招呼缎儿给二爷上茶。
  守信在椅里坐下,吩咐缎儿:“你去厨房,要他们弄几个菜,午饭我还没吃呢。”
  依依奇怪:“怎么到这会儿不吃的?我让缎儿先拿点雪饼给你垫饥?”
  守信笑:“不必,吃过两块桃酥了。都是盐务上的屁事,整天乱忙,脱不开身呀。”
  眨眼工夫,厨役拎来两只朱漆细篾上下四层的食盒,大盘小碟端出,风鸡、酱鸭、盐水鹅、滑炒软兜、松子虾仁、文思豆腐、肚肺菌菇煲,外加几个翠生生时鲜蔬菜。
  原来这府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任何一天,即使隆冬雨雪深更半夜,厨房里都有师傅值班,以备不时之需。
  守信要喝酒,依依先给守信满上,再往自己杯里斟。
  “也满上!满上呀!”守信盯着说。
  “我不想喝。”
  “满上!满上!对呀!”
  依依见守信很亢奋,料定了今儿一定又逃不了那件事了。这是造化,命,依依一点办法没有。依依从内心不希望他来,甚至有点讨厌他来。他一来就缠她上床,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挖空心思地变出各种各样花式,搞得依依不舒服,难过。
  此刻,依依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尽量把她所讨厌的那件事往后拖拖,再拖拖,最好能拖得无踪无影。
  守信令缎儿把牙牌盒捧出,要与依依行酒令,图个热闹。依依拦住缎儿,对守信道:
  “对不起,今儿我真的不能喝。”
  守信拍拍脑门:“噢,对不起,你刚才说过,我怎么忘了?”就左一杯右一杯,自个儿喝,依依只得小口小口抿,勉强陪着。
  四五杯下了肚,守信脸上亮光光,一把脱去罩在外面的石青排穗褂,随手丢给缎儿,宽大的白绢袖子往起一卷,两眼笑盈盈地对住依依:“听你说说话呀。”
  依依低下头:“我给爷弹一支曲子?”
  “罢了,曲子不听,我就想听你说说话,我喜欢看你说话的样子。知道嘛,你说话好看。我好像好几天不过来啦。嘿,整天乱忙。”
  “有一件事,我想跟爷说说。”
  “什么事?说,随便说。”
  守信有个天大的好处,不摆爷的架子,你有什么事,无论大小,能成不成,都可以跟他说,绝不会怪你。这倒不仅对依依,对别的女人,包括给他抬过大轿的红衣轿娘,以及春晖班、德馨班的小丫头们,无不如此。
  依依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想请你安排个人,把梅寮好好打扫打扫。”
  守信奇怪地望住依依:“你去看过翠珠了?”
  “那屋里实在太脏,让人看不下。”
  “不是有夏婆子管着吗?”
  依依不语。
  守信放下酒杯,手搔着后脑勺:“好的,我晓得了。”
  “你最好把夏婆子换掉,另安排人。”
  守信奇怪:“夏婆子力气大,翠珠发起疯来别人管不住呀。”
  “夏婆子太凶。”
  “太凶?对一个疯子,不凶行吗?”
  “可她本来是不疯的。”
  守信惊讶地望住她:“她犯了七出之条,我不赶她出门就算客气了。”
  依依说:“可你不能忘了人家曾经待你的好。”
  守信身子前倾,细细地逼视依依:“你今天怎么啦?别忘了,她可是一心想要害你的。”
  “她是害过我,可我想过了,这不能怪她。”
  “不能怪她?怪谁?荒唐透顶,你居然这么为她说话?”
  “她也是人,而且本来好好的……”
  守信突然有些来气:“可你知道嘛,她最近老是胡说八道,扬言要放一把火把康府北大院烧掉!”
  外面响起脚步,门口一个小丫头进来报告,黑三找二爷。守信眉头皱了皱,说这一会儿有事,等等再来。小丫头站着不走,说黑三有紧要事,非见不可。守信嫌烦,不得不硬着头皮出门。
  依依一个人落在屋里。依依想,一个人正好,一个人可以清静,他不回来才好呢。可是依依想清静却不能够,守信跟黑三在外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想不听还不行。
  好像是私盐的事,好像跟什么人闹翻了。声音渐渐控制不住,越来越大,尖厉激烈。
  但很快声音控制住了,小下去,再小下去。依依起身走到门口,走上过道。依依只站了一刻,心不由紧起。依依模模糊糊听到了草上飞的名字。哥哥怎么啦?他跟守信闹翻了?哥哥天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不可能把守信放在眼里,闹翻掉是早晚的事。可是,可是……依依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依依自那次在盐场匆匆与哥哥碰面后,至今再没见过。依依昨天夜里还梦见哥哥,一早到现在心情抑郁,正想借弹琴解闷,没想到竟遇上哥哥的事,难道真有什么心灵感应?
  黑三告辞,守信回到房间。依依待他坐定,急切地问:“出什么事啦?”
  守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没什么,喝酒,继续喝。”
  依依望望缎儿,缎儿会意地退下去。
  “你们说的话我听到了。”依依不肯放过,望着守信说。
  守信诧异:“听到了?你听到什么啦?”
  “我哥哥。”
  守信一笑:“是别人的事,跟你哥没多大关系。他跟我谁跟谁,什么事情不好说?
  喝酒喝酒!”
  依依仍然望住他。
  “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哥好吗?”
  守信夹了一块酱鸭送到嘴里:“好,好,容我慢慢找机会。”
  “都跟你说了几回了。”
  “晓得,但这事急不起来。”
  依依眼里噙着泪:“可我很想见见他。”
  守信嘻嘻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情,可他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得慢慢找机会。”
  “求你,哪怕就一回。”
  “好,好,我记住了,一定!一定!”见依依粉脸上滚下一行清泪,心里顿生万般柔情,银筷往下一搁,一把揽住依依腰肢,嘻嘻笑道,“好了,进房歇一会儿吧,二爷给你换换心情。”
  依依拭着泪,一颗心整个系在哥哥身上,木木地跟守信进入里间。
  缉私营衙署的一间密室里,马管带马向山黑孜孜的肉脸微仰着,牙痛似的对守信哼哼:“二爷,不是下官不成全你,这事,真的不好办。”
  守信讥讽:“不好办?有什么不好办?他草上飞捣弄私盐,作恶江湖,且有血案在身,早已是刑部堂挂牌的钦犯了,如今拿他,名正言顺嘛。”
  马管带肉头摇了两摇:“不是这个说法,况且他草上飞也不是吃素的,手下有一帮武艺高强出生入死的弟兄,在江湖上滚打了这么些年,真要对他下手,怕也没那么容易。”
  守信笑出声来:“算了吧马管带,你坐到如今这位置上还不到两年,怎么就跟我横也打坝竖也推脱,成了一条老泥鳅啦?我问你,我们扬州盐商每年供给缉私营十万两银子,买船购舰,造那么多刀枪火炮,干什么的?躲家家做游戏玩的?今儿难得请你们办点事,居然就打起马虎眼,过分了吧?”
  马管带直摆手:“不,不是这个话,二爷言重了,言重了。”
  “不是言重了,是怪我康某没有把一句话挑明了说。”
  马管带眯着肉泡眼,声音一下变小了:“什么话?”
  “你是觉得抓了草上飞,断了你一条财路。”
  马管带黑孜孜的肉脸灿烂如花,嘿嘿笑道:“二爷厉害,二爷真是火眼金睛,不怕见笑,下官还真存了这么一点私心呢。”
  守信目光朝他一瞥:“你说,草上飞每年给你多少?”
  马管带暗想,这一年跟一年不同,一般四五千,多起来六七千,嘴上却往大里说:
  “一万两。”
  守信大腿往二腿上一跷,从靴掖里抽出一张银票往茶几上一拍:“这是一万五,够了吧?”
  马管带立刻笑逐颜开:“哎呀呀,二爷出手太大方了,下官每年叨蒙雨露,这如今又……”
  “放心,四时八节送给你的银子照旧,这一万五是另外一笔账,以后作为惯例。”
  “二爷真是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其实除掉草上飞,立马会冒出地上飞,天上飞,别愁没人给你送银子。”
  “二爷说得透彻,说得透彻。”
  “只是我再强调一遍,此事要尽快办,要办得堂堂正正,严丝合缝。”
  马管带一拍胸脯:“请二爷放心,下官手下这么多人马快艇,不是玩的!”
  守信咬牙切齿:“妈的,我看你草上飞出尔反尔,再跟那姓杭的勾结!”
第61章 大火(1)
  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这场大火,这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是扬州人心中的一个谜。
  时间是五月里的一个深夜。
  最初发现这场大火的,是北城根一带的狗。北城根有很多棚子户,都是周围四乡八村跑到城里讨生活的穷人,棚子背靠城墙根,芦席顶低低地披下来,朝南开着高高低低的窗子和门。这里的人虽然穷,但喜欢养狗,黄的,白的,黑的,花的,各种各样的狗。除了家狗,还有很多野狗。野狗瘦瘦的,瘪着肚子,夜里不停在外乱窜,时不时拐到垃圾堆或墙旮旯,爪子扒鼻子嗅找吃的,为一块好不容易寻到的骨头,你追我逐撕咬,发出一片“呜呜”之声。
  就它们,最先发现了大火。
  相距太远了,当中又隔着东边一道挺高挺厚黑糊糊的城墙,它们不可能直接看到火,只是看到大火的亮光。这亮光映照在天上,红红的,闪闪的,亮亮堂堂一大片,像飘拂的红绸缎。狗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瞪着眼呆愣愣地对着。那红光闪着,跳着,腾腾上升,狗们被吓住了,于是惊恐地张开嘴巴叫起来。不是一条狗,但凡在外乱窜的狗都看到了,于是像得了传染病一般,一个叫,个个叫,叫成了串,叫成了片: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汪汪!……”
  因狗叫最初警觉起来的是巡夜的更夫。更夫提着梆子沿大街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困了,乏了,坐在路边一个大户人家的台阶上偷懒打瞌睡,忽听北城根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狗叫,心里一激灵,醒了,以为有歹人飞檐走壁,急忙揉掉眼屎拎着梆子站起。
  这一站,傻眼了。东边天空红光光焰腾腾,由脚下一直往前伸出去的大街整个亮光光,街面上的条石板,人家门口的石鼓、照壁、拴马石、砖雕门楼,竟比白天还清楚,飞檐翘角上明明灭灭闪着亮光。
  “走水①1啦!走水啦!”更夫脖子一仰大叫起来,手里梆子同时震天敲响:
  “叭——叭叭叭叭——叭——”
  街两边的人家被吵醒了。人们揉开惺忪的眼,发现窗口有红光微微打闪,外面尽是乱糟糟的人声,手忙脚乱从床上爬起,鞋趿倒了,“豁碌笃”拉开门闩,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到了街上。
  妈呀,走水了!
  走水啦!
  街上满是杂乱的人,手里拿盆的,拿桶的,拿杈棍的,喊着,叫着,一齐朝火光发出的方向跑。火光发出的东边整个天空红云翻卷,赤光万丈。城墙上的望楼、廊柱都被照红了,飞翘的檐角披着火光,像一只只怪里怪气的赤羽大鸟。大火显然不是烧在城内,而是烧在城外,因为东边黑糊糊的城墙把大火隔住了,那红鲜鲜亮闪闪腾挪跳跃的亮光是从城墙后面的天空溢过来的。城墙外面是什么?是古运河,运河上是盐船,一准是盐船走水了,一准是。天呀,那里可泊着几百条上千条盐船呢,这天干地燥,又是东南风,烧起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被吵醒从床上爬起来的妇女老人与孩子,吓得抖抖索索,站在街上看。男人们都相互招呼着往城门口跑,脚步杂沓,人影散乱,街面上一道道拖得老长的身影不停地晃动、迭合,鬼似的乱舞。狗夹在人堆里乱跑,狗背上驮着一抹红,狗毛亮光光。
  康府里的人也出来了。康世泰昨晚宴请盐运使衙门的运判张衡超、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时至三更,宾主齐集听鹂馆,观赏春晖班与德馨班最近排练的新戏,大厅里春意浓浓,玉喉竟发,观戏者个个沉醉惬意,如入仙境,半点儿没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
  最先发现情况的是厨房伙计。戏看了老半天,时间已是亥时初刻,厨役捧着一只只红漆托盘给听鹂馆的贵客送消夜,送完回头,听到树头上栖鸟“扑噜噜”飞,仰头一看,怔住了。天呀,这夜空咋是红的呀?特别东边,整个烁烁地亮,晃人眼睛!
  厨役打了个寒战,高叫一声“坏事了!”直往厨房跑。撞进门,脸灰白,抖着唇结结巴巴道:“快,快……走水……走水啦……”
  厨头张大胖子没好腔调道:“小伙哎,怎么话说不周全的?什么事呀?”
  厨役眼瞪张大胖子,手指门外,结结巴巴道:“走……走水啦……”
  张大胖子手里锅铲忘了放下,摇着胖乎乎的肉身出门,见天空红彤彤,周围马头墙上、檐口的瓦棱上、大树干上,像涂了一层红漆,一闪一闪发亮。定神细看,火光来自东边,走火的地方离康府很远。张大胖子一刻不敢耽搁,扯开大步,摇摇晃晃直往听鹂馆赶。到了阶下,廊下侍立的丫环将他拦住。张大胖子气喘吁吁,心里急,但又不好坏了规矩直接闯入,一迭声对丫环叫唤:“快!快去禀报老爷!城里走水啦!”
  小丫头立刻进去向蓝姨禀报,蓝姨紧接着转脸对一直在陪客人看戏的康世泰耳语。康世泰身子没有动,心想,这么大个扬州城,偶尔有什么地方走个水不奇怪,吩咐蓝姨派人出去看看。马向山与裘一丰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不住往这边望,康世泰微笑着对他们摆手:“没什么,继续看戏,点心都是热的,请慢用。”
  守诚离开座位出去了,不一会儿脚步匆急地赶回,抑制着嗓门向康世泰禀报:“是运河上的盐船走水。我出门,正遇上吉和与恒昌号的伙计跑回来报告,说一河的盐船都烧着了,刮的又是东南风,火势很大……”
  康世泰大惊。从东关码头到南桥掣验所,等待掣验的盐船大大小小近千艘,这一带河面狭,不开阔,又是深更半夜,周旋退让十分不便,烧起来了不得!
  一直陪着马向山的守信听到这消息,立刻起身令台上停唱。
  花厅里开始乱了,人们纷纷离座往外拥。一到门外,只见东边天空整个红彤彤,不停地抖动,闪耀,往上升腾。花园里的假山、亭台、回廊、红桥,都被照亮了。路两边的花树像涂上了明油,摇曳闪亮。浅池曲沼,红红地在流血,让人发瘆。天空的高远处,一只只红鸽子断了翅似的乱飞。不只是鸽子,还有黑老鸹,一片片,一群群,在很高很远的空中飘浮,漾动。不是黑老鸹,是巨大的灰片,翻滚着,飘转着,一片片落下来,落到草坪上,落到花树上,落到屋顶上……
  一切都乱了,主人应接不暇,客人纷纷告辞。守诚与守信带着一批家丁男仆往街上跑。蓝姨送走客人急急回来,想到老爷这一晚一直陪客人听戏,也够累了,要他在家休息,外面的事有守诚守信应付行了。康世泰哪里肯,“笃笃笃”拄着御赐龙头拐,吩咐轿房立刻备轿,坐上轿子喝道:“快!古运河码头!”
  大街上叫着,喊着,尽是乱糟糟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焦味,浓浓地直刺鼻子。亮堂堂的街面忽然暗下,一张张人脸变成黑炭,是一大片浓烟飘到头顶,黑糊糊的墨汁一般,翻卷,滚动,把火光严严地遮住了。不一会儿散开来,黑烟拖得很长很远,像一条条、一片片烂布,街面重又辉亮如金。
  康世泰的大轿很快到了城门口。城门下人影浮动,一片嘈杂。康世泰大叫停轿,跨脚出来。
  空气是热的。好多辆水车横七竖八地拥在城门口,进不得进,出不得出。有水泼到地上,地面湿淋淋的。守门的城丁疏通道路,在人群里喊破了嗓子。康世泰心里骂,一帮蠢货!河又没有盖上盖子,运这些水来干什么!?康世泰执着龙头拐杖直往前走,半步不离左右的翟奎一路喝道:“得罪各位,让个道,让康老爷过去!”
  人们急急往两边让。有人被踩住了脚,叫起来,有人脚下打滑,差一点摔倒。
  一出东关城门就是古运河码头。康世泰往河面上一看,立刻傻眼了。从南到北运河上,滚动着一条巨大的火龙,盐船整个烧着了。船上的人撤到岸上,叫的,喊的,哭的,拍大腿跺脚的,直直地站着发呆发傻不说话的,急得不要命挣脱人的拦阻“扑通扑通”直往河里跳的,什么样的都有。一个个巨大的火团比赛似的一个劲往上冲,在空中发出“轰隆隆”巨响。河面上到处黑烟翻滚,火光闪烁,一艘连一艘的船有的烧得只剩下骨架,通红地支撑着,歪歪斜斜,不时“嘎喳喳”倾倒下来,腾起一片烟焰,火星满空飞舞。风热炽炽发烫,扑到脸上如刀刮。河面上尽是漂动的燃烧物,风吹着,金龙一般飞蹿……
  “这里太热了,请老爷往后退退!”翟奎不时提醒康世泰。
  亢祺庸带着几个家丁过来了,看到康世泰,一把抓住他手,跺脚叫唤:“亲家呀,这是天杀人呀!天杀人呀!”
  人堆里的程墨斋听到这边说话,跌跌撞撞过来,望住康世泰哭起来:“康爷呀,我盐号的两个伙计困在船上没能脱身,这回我程墨斋怕是完了……”
  前面站着一堆人,是黄商总与季商总,同样是又叫又喊的,康世泰心里一阵阵发凉。
  火一直不停地烧,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慢慢熄下。
  太阳出来了,淡黄灰白如一张纸,扬州城的上空灰蒙蒙的,整个一座城像从灰堆里扒出来的,河沟里,街面上,家家户户屋顶上,尽是黑灰,风一吹,飞起来到处乱飘。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煳焦味。
  船一共烧掉一千二百三十七条,其中盐船为主,一千零二十一条,粮船五十六条,茶船四十八条,丝船二十三条,剩余的还有布缎船、木器船、柴草船,等等。
  人丁烧溺死者,七十二名。
  一条条街巷里,不时传出哭号声。
  康世泰一夜没有睡,两眼布满了红丝。蓝姨唯恐老爷累瘫,劝他无论睡得着睡不着都要上床躺一躺。可康世泰半点儿睡意没有,坚持半躺在书房里的榻上想心事。
  蓝姨见劝不住,只好退出来把门掩上,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就在这时,翟奎轻手轻脚进来,说要找老爷禀报事情。蓝姨不想这一刻打扰老爷,示意翟奎之后再来。可康世泰在书房里听到了,叫唤翟奎进去,问他火灾的情况调查得怎样?
  翟奎答:“摸到一点。”
  “说,怎么回事?”康世泰催促,见翟奎迟疑不决,不由诧异,“怎么,难道还要蓝姨回避?”
  翟奎连忙摇头:“不,不是这意思,是小的有点不敢讲。”
  康世泰诧异:“不敢讲?什么情况不敢讲?说。”
  翟奎声音低下:“昨夜大火前,有人看到二爷府里的三奶奶……”
  康世泰不解:“谁?”
  “就是疯掉的那个。”
  康世泰眼睛瞪起。
  蓝姨小声问:“你是说在火灾现场?”
  翟奎点头。
  蓝姨追问:“她怎么啦?”
  “她跑到了盐船上,手里舞着火。”
  蓝姨吃惊:“这是什么话?难道说……”
  翟奎说:“小的一开始也不相信,可那个伙计说,他看到她披头散发,手里抓着火,又笑又叫地到处点。”
  蓝姨眼睛瞪大:“确定是她?”
  “火光很亮,伙计说他看得真真的。”
  蓝姨急了:“为什么不阻止她?”
  “伙计这么做了,可烟雾太大,她乱窜乱跑,一转眼就不见了。”
  康世泰手在榻上猛地一拍,吼道:“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书房里立刻鸦雀无声。翟奎嗫嚅:“老爷说得对,小的也觉得这不可能,确实不可能,只、只是小的听到有人这么乱说,不得不……”
  蓝姨问翟奎:“除了这个伙计,还有别人看到吗?”
  “小的查问了,除了他还有一个,别的人没有。小的已叮嘱他们,这事只能封在心里,不可对任何人说。”
  蓝姨正色道:“你去把他们召来。”
  翟奎转身出门,很快带着两个伙计回来。两个伙计畏畏缩缩,低头哈腰,好像这场大火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俩。康世泰没容蓝姨发话,盯住他们问:“你们真的看清楚了?”
  二人低头回答:“奴才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敢瞎讲。”
  “这事除了翟管家,还对别人讲过吗?”
  “不,不曾,奴才没这个胆子!”
  康世泰脸板成生铁:“记住,这事你们都给我忘掉,完全彻底地忘掉,一丝一毫不要留在脑里,从此以后,不许对任何人说,永远不要!记住了吗?”
  二人诚惶诚恐,鸡啄米似的点头:“奴才记住了,记住了……”
  发现翠珠失踪,是夏婆子到梅寮送早饭的时候。
  这天因为一夜大火,府上早饭特别迟,太阳都升到两竹竿高了,夏婆子才拎着食盒,一路踏着夜里落在甬道上还没来得及清扫的一片片黑灰来到梅寮。夏婆子开开锁走进门,大吃一惊。屋里空空,翠珠不在。门虽锁着,但窗子打开了,那么高的窗子,而且自从上回翠珠逃跑以后已被钉死,怎么就打开了?
  夏婆子虽说恨她,虽说巴不得她一头栽到河里淹死,免得天天折磨人,让她这么大岁数还要过来服侍,但夏婆子不希望在她手里出事呀。夏婆子一刻不敢耽搁,赶紧跑到前面报告。
  李忠听说翠珠失踪,“唉”的一声叹,立刻安排手下人寻找,同时去向守信禀报。
  因为大火,守信一夜没有合眼,这会儿正在丽芳屋里呼呼大睡,被丽芳轻轻叫醒,听说翠珠夜里失踪,心里不由一阵发躁,摔被子火道:“失踪?怎么会失踪?赶快派人找呀!”
  府上立刻大乱,仆从家佣分成两拨,女的一拨在前院寻,男的一拨到个园找。
  梅寮在个园,个园的大门晚上锁着,四面的墙头又高又深,翠珠一个疯子,纵是从梅寮窗户钻出,也只会躲在个园某个角落,不可能插翅飞去。
  个园里整个变了样,清碧的池水变黑了,竹林边、亭台前、石径上,一片片黑灰在飘动,人走过,轻悠悠在空中打转。男丁们整个散开来,曲廊、山洞、幽室、亭角、竹林、树丛、蔷薇架后,一处处细找。一个仆人被假山洞里惊起的一只飞鸟吓一跳,头在石壁上撞出一个包。人头在山石花木间冒来冒去,崖壁洞穴里一会儿你碰到我,一会儿我碰到你,相互问一下情况,埋头又往前找。上上下下找遍了,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又悄悄派人出门找,从早到中,从中到晚,全没有半点消息。
  守信心里焦躁不堪,禁不住恨恨地骂:“这冤家!死到哪去啦!?”转脸对李忠道,“罢了罢了,生死由命,也怨不得人。”
  李忠奔走了一天快要累瘫了,声音嘶哑道:“二爷放心,我派了多人到外面打听,一有消息,就向二爷报告。”
  大火后的第二天,康世泰召集十几位商总,就灾后赈恤安抚事宜在盐宗庙商量策略。亢大户亢祺庸在这次火灾中运气特好,本以为自己的六十多艘盐船全军覆没,火灭后发现,原来虚惊一场,焚毁的只有几艘,其余的早已撤离,无一人伤亡。亢祺庸不喜欢弯弯绕绕用心机,率先发言道:“我看也没什么商量的。天灾嘛,轮上了,就倒它一回霉。死人的,给些银子,都是有老有小拖儿带女的,不易呀。船行的船,反正家家有合同,该赔几成就赔几成,没什么扯皮。不就这回事嘛,还有什么商量的?”
  康世泰心里想,我这位亲家翁就是一根直肠子,考虑问题简单。但他什么也不说,先听着。
  黄商总指出:“这次大火,有些中小盐商船毁盐没不说,还死了人,损失特别惨重,需要想些对策,否则会一蹶不振。”
  季商总附和:“就是呀,人命关天,花起银子来是没有底的!”
  方商总说:“不是没有底,而是相互攀比,你家赔得多,他家赔得少,会闹翻天。”
  康世泰一直用心听着。据他估计,不光是闹翻天,而且会一直闹到官府,闹上公堂,激烈一些的,甚至会打破头闹出人命。一定要商量出一个周全之法,让人心安定下来,否则闹将起来影响极坏。康世泰见杭浚睿也坐在会场后排,有些意外。据了解,杭浚睿这些日常往盐政衙门跑,活动频繁,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今天到会,无非是想看看相。康世泰于是点他名故意请他发表观点。杭浚睿摆摆手打哈哈:“不必了,我杭某服从大局,请康商总决策吧,你说怎么办,我都举双手赞成。”
第62章 大火(2)
  康世泰不想同他费口舌,转脸对大家说:“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至于天灾还是人祸,今天姑且不论,目前亟待解决的,是摆在面前的困难。我以为,盐的损失不管数量多少,各家自认倒霉,权当天意。至于船只,刚才亢商总说得有理,反正合同在先,可依合同,按章办理。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如何解决死人的事。人命关天,对丧主,一定要奉上抚恤金。付多少?各家如果自行办理,没有统一标准,肯定会相互攀比出乱子,出很大很大的乱子。我们已经遭了火灾,不能再出乱子。要是因为烧埋费、抚恤金、赡养费闹出事情,对上对下都不好交代,脸面上不好看不说,还要背上许多骂名。在此康某想提醒诸位,我们扬州盐商屡蒙圣上爷褒奖,是天朝之商,绝不能往自己脸上抹黑,如果往自己脸上抹黑,就是对不住圣主天皇,就是大逆不道。
  为此,我琢磨了一整天,最后又找卢大人商量,觉得这抚恤赔偿之事,各位不宜直接办理,可将银子统一集中,由扬州府衙细加踏勘,调停解决。这样,一方面可避免商家与丧主的矛盾冲突,另一方面,发挥了地方官府的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亢祺庸听亲家说得头头是道,很是佩服,追着问:“你这办法好是好,可银子怎么出?”
  康世泰说:“银子怎么出,是个核心问题。我建议,各家可按年内行盐的总额确定一个数字。这样做可能有人觉得不公,比如亢商总,他在这次大火中仅仅损失几条盐船,无一人伤亡,本不需要花多少银两,可按额缴纳,亢商总则要奉献一大笔。不过以康某之见,这从小处看是有欠公允,但从大处着眼,它会救起一批从此很可能一蹶不振的中小散户。他们盘子小,底子薄,抗风浪的能力本来就差,如今我们如果不搭救一下,他们很可能会沉没下去,彻底完蛋。平心而论,在座的各位哪个不希望手下有一批得力相随的散户呢?扬州盐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团体,需要长期携手,齐头并进,任何一方受阻,都会影响大局。因此从长远看,请大家捐银纾难,完全合理公平。”
  康世泰的倡议赢到下面一片赞同,黄商总说:“康商总的扬州盐商一体论,真是高瞻远瞩,真知灼见呀。我完全赞成按额纳银法,身为商总,我们就应有这种大眼光,大胸襟呀。”
  季商总说:“好得很,这应该成为一种制度,以后凡遇大事,都可援引此例。”
  亢祺庸碍于亲家面子,尤其这道理又明明白白摆着,只得把头点了。
  坐在后面的杭浚睿见有人看他,立刻朗声道:“我早说了,赞同呀。我觉得这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咬牙:这狡猾的老狐狸,他是借这场大灾收买人心呀!
  一个衙役给康府捎信,卢雅雨大人要见康商总。康世泰得到消息,立刻坐轿出门。
  进了盐运使衙门高大森严的朱漆红门,轿子未停,一路直进。经过广盈库、经历司,康世泰进了正堂。卢雅雨很少在正堂官椅上就座,这一刻在后花园的花厅里,手执一把西洋放大镜,大腿跷二腿,正观赏一件古玩。
  因为亲家的关系,平常一向又走得很近,因此俩人也不客套,简单问候了一下,就坐下了。
  康世泰见卢雅雨又抓起西洋放大镜照那手里古玩,转脸还扒弄摊在桌上的一本书,就问:“什么好东西让亲家翁这么上心?”
  卢雅雨突然条桌一拍,大笑道:“哈哈!查到了,果然查到了,此乃宋制美人耸肩觚,是一种酒器呀!”同时将手里宝贝举向康世泰得意道,“你看看,这口部高耸的部位,多么秀美,多么飘逸,活脱脱美人在耸肩呀!好东西,绝对是件好东西呀!”
  康世泰深知亲家雅爱古玩,遇上高兴,常请客人观赏他多宝橱里的宝贝。那里面,殷商铜鼎,秦汉漆罐,唐人三彩,宋元明出自官窑民窑的各种精美瓷器,无所不有。
  虽亲家至好,康世泰也不忘投其所好,时不时将守慧奉命觅得的陈年古董带一两件过来。
  康世泰见卢雅雨整个一颗心都在美人耸肩觚上,就接着他的话附和:“亲家法眼,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都全凭的亲家好古博雅,淹通史书,放在旁人,未必能够识货。”
  卢雅雨笑道:“法眼过奖了,诗文之外,仅此一好,玩玩而已。”西洋放大镜往下一搁,“请亲家过来,是有一事相告。”
  “什么事?”
  卢雅雨直到此刻才真正收回神,合上书说:“过不了几天,卢某要跟亲家说一声再见啦。”
  “赴京述职?”
  卢雅雨将书套上护封,淡笑道:“非也,是离任回京,听凭吏部另作安排。”
  康世泰大惊:“这,这是真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卢雅雨早在半年前就已得知朝廷将要动他,只是一直无所谓。动就动吧,盐场自古贪墨之地,待了几年,也着实腻了。卢雅雨知道,本来要动的还有阿里得克,但他消息灵通,回京城跑了几趟乌可里汗王爷的府上,保住了位置。
  卢雅雨起身将书放入书橱,转身道:“这事闹了好长时间,有人将折子呈到皇上面前,一次次参我呀。”
  “这,怎么突然一下……”
  “也不突然,早在预料之中。”
  “是不是跟前不久的大火有关?”
  “火灾死那么多人,朝野震惊,说没有一点关系也不对,但肯定不是主要的。问题的关键是,上面想动你了,至于理由,随便找一个安在你身上就是了。”
  “真的这么定了?”
  “谕旨都下来了,怎么会假?”
  康世泰额头上沁出细汗:“这,这让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参你?
  亲家你这几年主政盐运使衙门,为两淮立下汗马功劳,有目共睹呀。”
  卢雅雨呷了口香茗:“汗马功劳谈不上,也只是追踪前贤,努力做到宽仁简政,为众商多开些方便之门罢了。可上面却不乐意啦,他们百般指责我,说我卢某安于现状,尸位素餐。”
  “怎么能这么说?这些年你一直是有所作为的呀。”
  卢雅雨把玩起那只随身携带的玉璜,淡笑道:“亲家过奖了,谈不上有所作为,实乃舍本逐末,未做成一件大事呀。就说这两淮盐务,它属卢某的施政范围,可它积弊如山,陈规相袭,现有弊端至少六条。第一,行盐之始,盐商需持皮票交付课银,盐官百般刁难,索取贿赂,此曰‘输纳之弊’;第二,盐斤出场,场大使故意延宕,盐商被迫行贿付银,此曰‘过桥之弊’;第三,途经批验所,所大使吹毛求疵,百般挑刺,此曰‘过所之弊’;第四,盐船抵达仪征江边,需缴一笔入江银,否则不予放行,此曰‘开江之弊’;第五,盐船远赴外省,沿江遍布关卡,需屡屡缴付关费,此曰‘关津之弊’;第六,到了销盐之地,还要奉上口岸费,此曰‘口岸之弊’。除此之外,上自盐政、盐运司衙门,下至各盐场、掣验所、收支房、广盈库、缉私营,各级官吏无不操纵权柄,巧立名目,明目张胆地收取程仪银、规礼银、别敬银、饭食银、纸墨银、灯烛银、保安银,等等,累计十三种之多,这一切,公平吗?合理吗?有利于盐业发展吗?符合德政王化吗?显然不符。不符合就要改,就要向它们动刀子,可卢某动了吗?没有。”
  康世泰一颗心悄悄打鼓。天呀,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他这一去,往后来的什么人呢?这人又怎么赶得上我和卢大人的关系呢?这怎么了得?怎么了得?
  卢雅雨举着玉璜细细观赏,漫不经心道:“为官一任,虽不想博得留名青史,但其实我也想做点实事。爰食吾黍的硕鼠,向来卢某看不上。”玉璜握入手中,轻轻摩挲着,“回想起来,本官最初来扬赴任,曾经也想整顿吏治,删减冗务,大兴改革,以正风气视听。可很快我便了然,这事想想可以,要做,谈何容易。因为这盐的生意不做便罢,但凡做起来的,没一个不是一条腿插进了衙门,与官府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系。不是吗?别人不说,就说你,这全扬州城,哪个不知道你跟我卢某是亲家通好?
  除了这,你还有乾隆爷封的红顶子、赏的黄马褂,何等了得。至于别人,也是一样,大有大靠山,小有小靠山。至于盐官,更是了得,个个都是顶天的能耐,厉害的甚至通到后宫的娘娘、皇帝跟前的公公。真是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呀。盐为利薮,这个利字是个魔。以本官看,历朝历代盐政黑暗的根源,全在于此。官因商之富而朘之,商因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双方碰到一起,自然成为刎颈莫逆。这一枝动,百枝摇,你怎么下手?你下不了手的。捅它不是捅马蜂窝,捅下一只马蜂窝,大不了遭一番叮咬落一身肿痛,过些日子总会好的。捅它是捅天。天是什么?天地君亲师,五尊之首,它罩在你头上,你能捅吗?你配捅吗?除非玩命,不想在这位置上待了。说个人给你听一下,他叫曹寅,康熙爷时在扬州做巡盐御史,他不愿坐食干禄,想有所作为,针对两淮盐运衙门的腐败之风,曾三上奏章,直达天听,请求革除贪墨盐官强加在盐商头上的各种‘浮费’,以畅盐路。可你猜康熙爷是个什么态度?康熙爷朱笔御批道:‘此浮费一项,牵动太大,去不得也,况且,银钱无多,何苦积怨?爱卿还是小心为是。’
  可见康熙爷暗中保护着那帮盐蠹,不想得罪呀。曹寅曹大人于是很失望,什么匡世济民,什么理想宏愿,都把它打叠到箱里去了,从此后权把官衙当书斋,读读书,做做文章,逛逛园子,再编编《全唐诗》,整个沉湎于诗酒风流了。我卢雅雨肉身凡胎,天资又并不比他高,也只能踪其遗风罢了。”
第63章 大火(3)
  康世泰从未听亲家翁发过这种牢骚,不由暗暗惊讶,顺着他的话道:“亲家翁雅人深致,自是有口皆碑,至于盐政要务,大人其实也做了不少实事,比如乾隆爷南巡之际,为筹集银两,与众商斡旋协调;为解决南方数省食盐的不足,向山东清吏司申请增加盐引额的努力,等等,这都是很了不得的功绩。”
  卢雅雨将玉璜举向眼前:“罢了罢了,亲家翁大可不必给我戴高帽子,我是即将挂印离衙的人了。”
  “不,不,我不是给亲家戴高帽子,我是想说,大人能不能……”
  “你说什么?”
  康世泰有些结巴:“能不能,比如,去京城活动活动?你在那里不是有许多故交同窗吗?”
  卢雅雨摇头而笑:“京城多的是一帮虎狼之辈,我一向不喜欢跟他们打交道。”
  “虎狼也就贪噬个肥肉,我这里有的是银子。”
  卢雅雨将玉璜轻轻放到桌上,喟然而叹:“罢了,我已无心于此。”
  “就不能试试?只要事成,任凭花多少银子,我康某在所不惜!”
  卢雅雨笑:“不是银子的问题。真想做成这件事,我卢雅雨也不一定需要这个阿堵物。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对未来有那么一点担心吗?其实大可不必。你我亲家,有了这层关系是好事,其实也是坏事,人人都盯着,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呀。来一个素昧平生的,慢慢建立起关系,倒可以不显山不露水,比你我现在的状态稳妥。如今的官员不难对付,用点心就行了,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
  “可与亲家相处多年,一朝分手,实在不舍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奈天何?”
  康世泰叹息。
  卢雅雨宽慰:“我给你想了,新盐运使毕竟初来乍到,而你与阿里得克关系尚可,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要说小心,倒有一条。”
  “亲家请讲。”
  卢雅雨一字一顿:“二公子的私盐。”
  “是,是,亲家提醒得好,我一定多多给他敲警钟,不容许他出乱子。”
  “以卢某之见,你雄踞扬州,一定不乏敌手,比如杭浚睿一伙。据我所知,李贵从扬州盐政位置上回京后,并未受到查处,近日已进军机处,荣升军机大臣,倒是越发权势熏天了。他在扬州待过两年,深知盐官是个肥缺,膏泽如海,如今虽不能重返故地大捞一把,但不等于不想安插自己的心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扬州任职期间,与杭浚睿走得甚密,近来杭浚睿进京,与李贵有着不少联系。因此,亲家务必要防微杜渐,谨防有人背后下手。”
  康世泰一身冷汗:“亲家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三天过后,卢雅雨是在天蒙蒙亮时乘一艘官船悄悄离开扬州的。当扬州众商得知这一消息赶到东关码头时,卢大人早已遥无踪迹。
  一群盐商在码头上围住康世泰:
  “这,这是怎么回事呀?临走了竟然不吭一声?”
  “我还有事找卢大人呢,怎么突然就走了?”
  “你康商总跟他是亲家,难道一点不知道?”
  “卢大人在扬州几年,即使走,也该好好热闹一下呀。”
  “起码送他一笔‘别敬’银,以表表我们心意。”
  “就是就是,卢大人也太自爱了。”
  “卢大人跟别人不一样呀。”……
  康世泰一下病倒了。
  五月里的那场大火已使他焦头烂额,如今卢大人的突然离任又使他备受打击,再加上六月梅雨季节,连日淫雨霏霏不见太阳,空气潮湿窒闷得让人难过,于是心力交瘁的康世泰打熬不住,一下病倒了。
  张大夫被请来诊视了,说病倒不算什么病,只是服上两服药后要静心调养,不可过多劳神,歇上几日会好的。可康世泰哪里静得下心,人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想卢雅雨的走,想即将到任的新盐运使会有哪些动作举措,与盐政阿里得克关系怎样?再又想到杭浚睿与方阔达一直对他心怀不满,他康世泰稍有闪失,他们都会得意无比。
  要知道,他们不是瘫在那儿,他们是蜷伏着,时刻准备着跃将起来呀。
  也就在卢雅雨离任的第二天,新盐运使陈拔士抵达扬州。
  康世泰早预备好了迎驾的大彩船,准备亲自沿运河北上。可蓝姨拦阻了他:“你看你这身体,走路还摇摇晃晃,船上又是风,又是浪,一路颠簸,怎吃得消?你就放放手,让诚儿与信儿去吧,一样的。等到给陈大人摆酒接风,你到场好好敬两杯,全个礼数,也就行了。”
  康世泰挣扎着爬起,感觉头晕目眩,只好叹息作罢道:“就依你的,不过要老三也跟着一起去,不可让他偷懒!”
  蓝姨犹豫了一下说:“慧儿就算了吧,罗影身子不好,可能挨不了两天了。”
  “挨不了两天?有这么严重?”
  蓝姨叹息:“夜里总是咯血,脸成了一张蜡纸,已两天水米不沾牙了。”
  康世泰不语。
  守诚与守信是在早饭后来到东关码头的。到了码头他们发现,季商总与黄商总在他们之前到了。季、黄是前辈,守诚、守信立刻上前请安,对方也十分客气,问了好些康商总贵体可曾大安的话,守诚恭谨有加,一一作答并感谢。守信陪他们寒暄了一下,不想再浪费时间,催守诚快快上船。季商总说:“上船大概不必了,陈大人十有八九已经被人接住,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守诚一怔:“被人接住?谁?”
  黄商总答:“杭浚睿。”
  守诚吃惊:“杭浚睿?”
  “对,是他。”黄商总说,“不知他从哪儿摸到了陈大人的行程日期,今儿天才透亮,就坐着彩船北上了。”
  守诚跌足叫苦。他杭浚睿把全扬州城撇下,赶这么个黑清早往北而去,是想立刻热乎乎贴上运使大人呀。父亲对他最为提防,这回难不成让他占了上风?守诚站不住了,与季、黄二前辈打了招呼,立刻催守信上船。守信昨晚听春晖班唱戏听到半夜,听过戏,又与戏班里新进的一个小旦鬼混了许久,早上因早早往这里赶没睡上懒觉,这一刻头昏昏的,见守诚吩咐开船,摇头晃脑道:“人都让人接去了,还开什么船呀?
  季商总说得不错,就在这里等着吧。”
  守诚说:“这怕不妥,还是赶紧上路吧。”
  守信反驳:“上路?他杭浚睿已驶出半天,你能赶上?你赶不上的。”
  守诚固执道:“不,我觉得还是迎上去好。”
  守信笑起来:“好?好什么?他杭浚睿将陈大人请到了船上,你去围着他们转圈子,看他们脸色?”
  守诚不语。弟弟说得不无道理,可守诚暗暗怨着弟弟。要知道,今儿早上守诚起得特别早,一吃过早饭就在前厅等守信了,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守诚实在耐不住,就坐轿子上门催他。可他大老爷居然才起,连早饭还没吃上嘴,拖拖拉拉半天,时间硬是被他耽误了。试想,要是提早一个时辰,他杭浚睿纵然在前面开了船,也未必追不上。
  守信见大哥抱住死理不放,知道说不转他,摇摇头道:“罢了,要去你一个人去吧,我不愿无谓地受这一路风浪的颠簸。”就离开码头,回身往岸上走去。
  守诚吆喝艄公将彩船开起来。沿岸恭候陈大人的盐商们,见插着康商总号旗的大彩船北上了,一个个不甘落后,纷纷跟着行动。运河上,迎接新盐运使的彩船立刻驶成一条长龙。
  一路北行,到了邵伯。远远的河面上过来两条大船,前面一条船头上高扬着一面牙旗,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牙旗上的一行大字渐渐看清:“两淮都转盐运使”。紧跟在后的是一条彩船,船头上飘着杭浚睿盐号的蓝色角旗。守诚令船队慢慢往两边让。
  不一会儿,两条大船到了跟前,水波动荡,行速减慢。守诚迎上去,请求官船上立于船头的衙役将他的大红拜帖呈进去。衙役接了拜帖进舱,不一会儿出来回复:“陈大人说了,请各位回返。”
  众盐商哪肯回,一个个围住官船争先恐后呈递拜帖,要求叩拜陈大人。衙役入舱禀报,旋又出来发话:“大人一路颠簸,多有不适,等到扬州再说吧。”
  于是,船又开动。时近正午,到了扬州。彩篷高张的东关码头上,立刻鞭炮炸响,鼓乐喧天,欢迎陈大人的扬州众商们,把码头围得满满塞塞。陈拔士由杭浚睿护随着从船舱里出来,踏上铺有红毯的跳板上岸。到了岸上,对众商拱拱手:“诸位远道迎迓,辛苦啦,本官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呀。”说完,弓腰坐进在此等候多时的运使衙门大轿,准备直赴衙署。
  守诚急了,拦住大轿恳切道:“陈大人风尘仆仆,一路劳碌,诸位商总很想为陈大人接风洗尘。”
  陈拔士摆摆手:“来日方长,这一路颠簸,困乏得很,本官需要回衙休息。”轿帘一落,令大轿起身。
  守诚束手无策,眼看陈大人的官轿由旗幡仪仗护侍,一路扬长而去。
  午后时分,守诚累巴巴回府,一脚跨进厚德堂。
  厚德堂空空静静。守诚跨出屏门,穿过天井,往东书房走去。
  父亲躺在榻上,蓝姨正一边给他捶腿,一边陪他说话。
  “怎么样?还顺利吗?”康世泰见守诚进门,从榻上侧过身问。
  守诚支吾:“还好。”
  “陈大人说些什么?”
  “他,他问大家好。”
  “接风酒可是安排在富春大酒店?”
  守诚发现父亲赴宴的补子服都已穿好,心里十分难受,低头吭哧道:“不,陈大人说他一路颠簸有些疲倦,直接回衙门休息了,接风洗尘过一天再说。”
  康世泰脸上一暗,掀去盖在身上的银狐毯:“这么说,他是不肯给大家面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守诚结结巴巴道:“他,表面上跟大家客气了一下,可实际上好像是……”
  康世泰撑坐起来:“是什么?”
  “跟大家隔着,有点捉摸不透。”
  “你在哪儿迎到他的?”
  “邵伯。”
  “上了我们家彩船?”
  守诚低下头:“没轮上。”
  “什么叫没轮上?”“他被别人请去了。”
  “谁?”
  “杭浚睿。”
  康世泰勃然大怒:“什么?他被杭浚睿接去了?他上了杭大头家彩船?!混账东西,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守诚深深地低下头,额满虚汗。
第64章 伤逝(1)
  时间好像是大清早吧,罗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不是慧,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知道。是外面进来的人,轻声轻语地跟慧说话。是守诚大哥,罗影终于听出来了,不,是感觉出来了。屋里很静,在这种很静的情形下,罗影的感觉特别灵敏。守诚大哥压低嗓门,先向守慧问她病况,接着说,他想喊慧一起去迎接运司衙门新到任的陈大人,可既然弟媳病情加重,也就罢了,在家好好陪着吧。罗影很想睁开眼对大哥说一声谢谢,可眼皮重如磐石,怎么也抬不起来。慧送走大哥回来坐在床边,拿开覆在罗影额上的毛巾,拭拭她额。慧的手停在她额上好一会儿,清凉,温柔,让罗影心里踏实。慧几晚不睡了,眼睛一定熬得红红的。慧身子单薄,再这么下去会吃不消的。
  罗影想说,你去歇着吧,这儿有兰儿,不碍的。可罗影嘴唇动不得,出不了声,只能这么想,怎么也说不出。罗影在心里喊,慧,我真对不起你呀。天可怜见,让我们成了连理,你知我心,我知你心,本指望可以相陪相伴一直到老,没想到我竟撇下你走了。我先走,纵然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可怎舍得下你呢?又怎么舍得下佳佳呢?佳佳两岁,娇娇的花骨朵儿,叫我怎么受?怎么受呢?罗影想到这里,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罗影感觉到慧在给她拭泪。慧在拭着泪的同时,自己眼泪也下来了,滴到她手臂上。
  罗影的眼泪更多地涌出……罗影知道,慧太爱她了,慧几乎一天也离不开她呀。他俩一同逛园,一同赏花,一同写诗,一同作画,一同参加红桥修禊,一同编定诗会文集……相互的一扭脸,一转睛,一抬手,一抬足,一颦,一笑,都能洞悉暗藏的深意。可难道真的月圆则亏,水满则溢,老天爷嫉妒他们太和谐太幸福,于是一开始就让她身上带病,磕磕绊绊,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样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这老天爷也并非至德至尊,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迷迷糊糊,罗影睡过去了。
  佳佳笑。佳佳的小脸白白嫩嫩,是花。
  兰花的香多清雅呀,幽幽的,淡淡的。
  感谢你,花大叔,你一次次为兰花浇水,一次次过来修剪。你笑起来嘿嘿嘿,牙雪白。
  满卧室的兰,满庭院的兰,满世界的兰。“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以兰为可侍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冰清玉洁,兰姿蕙质,兰花乃真仙子也。
  那幅《秋兰图》画好了。
  小昌子接过画,不好意思了:“罗二奶奶,您真是太抬举小的了,您让小的受之不起了。”别这么说,你替我买药,我说过给你画一张画的嘛。
  俗话说,“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真这样吗?我的命里缺什么?我是一个很本分的人呀。
  小昌子跟花大叔是下人。所谓下人,仅仅是他们运道差些,天资其实未必就笨。
  守诚大哥就是一副大哥样,待人挺实诚的。
  名分算什么?名分仅是空洞的外壳,彼此贴心才最重要。
  修姐姐其实很有涵养。不争。不争,则无所有无所不有也。
  芝芝尖厉,但清纯可爱,像一朵娇艳带刺的玫瑰。
  弥陀巷。“朱草诗林”四个字是绿的。文字也是可以生长的,像池畔春草。
  哥哥总不能只是画画,只是一个人过日子呀。
  老家真好,紫藤,红栏杆,秋千架。坐在秋千板上,慧推我往天上飞——飞——古人不是都画飞天吗?古人也有飞的渴望?
  施驴儿欠我一张画。
  红桥修禊真有意思!绿柳红桃,亭角画舫,天堂般的美景。袁枚,姚鼐,厉鹗,汪中,金农,高翔,郑板桥,施驴儿,吴敬梓,还有我哥哥,多少文人雅士呀。诗案上,笔架一,墨一,砚一,水注一,另外就是大沓的雪浪宣了。诗韵写在象牙板上。
  酒酣赋诗,气冲牛斗,出手的都是绝世华章!
  虽说那幅《红桥修禊图》画好了,但要再多上几天,是可以画得更细更精的呀。
  慧儿那么随情随性,不喜欢盐务,怎么往下挨……
  午后罗影醒了。屋里白光光。白光是从窗口涌入的。眼睛胀。床沿,帐幔,梳妆台,衣柜,都在晃动。兰儿惊喜地叫起来。叫的什么,罗影听不到,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发亮,嘴巴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慧进来。天呀,他眼里布满了太多的红丝,脸苍白,下巴更尖更瘦。他肯定整夜守在旁边,吃不下,睡不着。你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你身子骨单薄,经不住呀。
  慧的脸在漂浮。慧将脸贴近她。慧握住她的手。这是一双多么亲切的手呀,虽然不够强健有力,但温暖洁净,细腻体贴,它牵着她,将多少个本自稀松平常的日子过得温馨光亮,富有诗意。罗影觉得自己多幸福呀。她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真的,最最幸福!罗影美美地望着慧,嘴角成了一朵兰花。罗影想对守慧说,“我很满足”,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说不出来不要紧,罗影把意思传到自己的指尖,让他感觉到。
  慧真的感觉到了,慧对着她的脸,嘴在动,一个细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她耳里:“我的好影儿,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了,你别动,别说话,求你了。”
  罗影嘴唇还是动了动,想说一个字,好。
  守慧说:“我知道,你怕我累着,我不累,眼睛是有些红,可精神挺好!”
  罗影想说,你不能硬撑,日子还长。
  守慧说:“没事,我真的没事。坐在你旁边,我才心安。”
  罗影想说,我知道,有你守着,我心里也踏实。
  守慧说:“你好好静养,不要急,会好的,会的。”
  罗影想说,你总这样安慰我。
  罗影想起那幅画。
  守慧说:“《红桥修禊图》的跋我做好了,按你说的,里面写到了修竹雨同芝芝。
  等芝芝来,我给她看。”
  罗影微笑。慧儿就是好,但凡她说的事,没有一桩不当回事。
  罗影努力转动着目光,寻找佳佳。
  守慧连忙让兰儿把佳佳抱来。
  佳佳裹在小锦被里,没醒。罗影紧紧盯住她的小脸。
  守慧说:“佳佳挺好,夜里不哭不闹,很乖的。”
  罗影微笑。
  停了停,守慧让兰儿把佳佳抱回,要罗影闭眼休息。
  罗影一动不动望住慧,目光盈盈,想说,你好吗?
  守慧说:“我挺好,真的挺好。”
  罗影想说,可我不放心。
  守慧说:“有你陪着,没有什么不放心。”
  罗影想说,对不起,我陪不了你了。
  守慧说:“不,你要有信心,你会好的,这不,你的脸上有了光亮,你的精神好多了!”
  罗影眼泪下来了,心里有无数的话。
  守慧紧紧地抓住她手:“不要难过,求你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菩萨在保佑我们……”
  罗影自责,真的很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守慧急道:“不,你不能,你不可以……”
  罗影嘴唇努力动了动,我实在是舍不下你……
  守慧禁不住哭起来。
  罗影嘴唇又动了动,我累,我挨不下去了……
  守慧脸伏在她手上哭道:“不,会好的,会的!”
  罗影更多的眼泪涌出来。
  求你……罗影哀哀的目光发出请求。
  “你说,你说!”
  亲亲我……
  守慧擦擦泪,一下一下亲吻罗影。
  再抱抱我……。
  守慧轻轻地,将罗影丝绢一般轻薄的身子搂入怀中,搂得紧紧,泪水汹涌。
  罗影一下飞升起来,精神与肉体离开大地,化成一脉如丝如缕、如梦如幻的兰香,飘入一个轻盈妙曼的仙境……
  早饭后,康世泰坐轿前往盐运使衙门,专诚拜访陈拔士陈大人。
  康世泰这是第一次与陈拔士见面。陈大人精精瘦瘦,皮肤冷白,脸上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目光中暗暗含有几分挑剔,甚至不屑。康世泰恍惚了一下很快醒悟,陈大人的不悦,是冲着他今天这一身行头,康世泰立刻暗暗顿足。你来拜访干吗戴上红顶子、穿这一身补服呀?你是个商人,就以自己最本来的面貌出现算了,干吗这么从头到脚武装起来?这是谁跟谁,适合吗?你咋一下糊涂啦?
  陈拔士拱手让座:“久仰久仰。康商总要是再不来,本官准备登门拜访去啦。”
  康世泰慌忙离座:“大人这么说,显然是怪罪在下了,只是大人有所不知……”
  陈拔士摇手:“不不不,康商总不要多想,本官只是很想与康商总会会,因为本官初来乍到,好些盐务上的事,很想听听你的高见。”
  康世泰坚持道:“康某还是想说明一下,大人来扬之日,康某本准备北上接驾,无奈贱躯染疾,撑持不住,只得让犬子代为前往……”
  陈拔士摇起一把羽扇,打着哈哈道:“罢了罢了,不必解释了,小事一端。你请坐,你请坐。”
  康世泰没有坐,坚持把话说下去:“其实康某日前已来拜访过大人,不巧大人公务外出……”
  陈拔士冷白的脸上露一丝微笑,羽扇往茶几上一搁:“不必再作解释,康商总过虑了,本官没有怪罪的意思。在扬州,康商总是商界巨子,地方名流,你的威名,本官早已如雷贯耳。本官来日还想倚重阁下,聆听教诲呢。”
  康世泰说:“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康某一介俗商,无德无能,侥幸生于天朝盛世,叨沐浩荡皇恩,小有发展。如蒙大人不弃,日后还望指引照耀,雨露沾润为盼。”
  陈拔士头微微仰起,露齿含笑道:“康商总这么说话又不对了,你身为内务府奉宸苑卿,位居五品,圣上还赐过黄马褂,也算有品有爵,干吗把自己置于商贾的位置?”
  康世泰背上汗出:“大人这么说,实令康某汗颜。康某承蒙天恩赐得一官半爵,毕竟虚名,康某今日顶戴而来,实在是深铭皇恩,以全属下拜见上峰之礼仪。而大人您身居枢要,辅弼圣上,匡世济民,此乃千秋万代之功德,康某敬之仰之,如对日月之光辉。”
  陈拔士笑道:“看看看,这越说越远了,越说越生分了呀。”话锋一转,立刻问起各大盐场的情况,产量呀,销售呀,盐价呀,海潮涨落呀,海岸迁徙呀,等等。
  从盐运使衙门出来,康世泰禁不住手入衣袋,将那张作为“规礼”本准备送给陈大人而一直未找到机会的五万两银票取出看了看,禁不住“唉”的一声长叹。回到家,见天井里停着亲家亢祺庸的轿子,觉得奇怪。经穿堂进了厚德堂,见亢祺庸在里面由蓝姨陪着喝茶,于是一番拱手揖让,寒暄问候。康世泰从他说话里听出,蓝姨并没把他去盐运使衙门的事告诉他。虽为亲家,但平时走动并不多,康世泰料定他今儿登门一定有事。康世泰很清楚这位亲家的脾气,他心地浅,嘴巴敞,开口不超过十句话,准会把心里那点事抖搂出来,因此你大可不必着急,只需喝茶等待。
  果然,头遭茶还没喝完,亢祺庸就耐不住了,肉滚滚的大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高八度道:“陈拔士这家伙不够朋友,一点不够朋友!我请他吃饭,他居然不给面子!”
  康世泰问:“你请了?”
  亢祺庸不满道:“不光请了,我还亲自上的门,你说晦气不晦气?”
  康世泰沉吟道:“也不能这么说,陈大人上任伊始,千头万绪,可能一时抽不出时间。”
  亢祺庸“哈”地一笑:“鬼话!没时间?他杭浚睿请他吃饭怎么有时间?”
  康世泰沉默不语,心里暗想,陈大人不答应你有什么奇怪,你亢祺庸虽是个总商,实质粗人,排班排十个也轮不到你。况且,他杭浚睿已获取接驾的头功,抱上陈拔士的大腿,请他吃顿把饭,纯属正常。
  亢祺庸见亲家翁只是用茶,对他说的不当回事,就转移话题道:“有个情况,不知亲家听说了没有?”
  “什么情况?”
  “老阿的位置可能靠不住了!”
  康世泰吃一惊:“你是说阿里得克?”
  “正是,听说也要离开扬州。”
  康世泰两眼瞪起:“这是哪的话?你听谁说的?”
  亢大户摸摸亮光光的大脑门:“风传呀,我去盐政衙门问了,老阿也这么说。”
  康世泰觉得奇怪,卢雅雨临走前说得清清楚楚,阿大人与京城乌可里汗王爷关系至密,已去花了银子,不可能动,可如今怎又冒出这一说法?
  亢祺庸摇头咂嘴:“卢雅雨走了,如今老阿再一拔腿,亲家你说说,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不过我已给老阿送了两万两银票,要他到京城活动活动。他不能撂下我们不管,他要留在扬州才对呢。”
  康世泰一声不吭,心里冷笑,你亢祺庸赫赫有名的大户,出手区区两万,不是打水漂?他阿里得克阔口大肚出了名,你难道不知道?虽这么想,脸上却是一派沉静,稳稳道:“当然,阿大人不走最好,但万一走掉,也不至于天塌地陷嘛。你我都是天朝之商,诚信为本,依法经营,从无坑蒙拐骗之处,任他什么人当盐政,做盐运使,都不应该与我们有什么妨碍嘛。”
  亢祺庸勉强点头:“亲家说得也不错,只是不那么贴心贴肺,有点让人不踏实呀。”
  康世泰一笑:“贴心贴肺,需要有个过程嘛。”
  “也对也对,石头还能焐热呢,是鸡蛋总能焐出小鸡。”
  又喝了一盏茶,说了些闲话,亢祺庸起身告辞了。
  亢祺庸是在上午到的康府,康世泰下午立刻就去了盐政衙门。
  阿里得克似乎估计到康世泰会来,一直暗暗等着。俩人进入后面雅室寒暄了一番,彼此落座。
  阿里得克开心道:“真是如有神助,本官正准备请你过来,你居然就过来啦。”
  康世泰道:“请不敢当,招呼一下,康某立刻就会过来。何事需要效劳,敬请吩咐。”
  阿里得克低眉垂眼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本官寄放在你那里的银子,想结一结。”
  康世泰望定阿大人,小声问:“结一结?是部分,还是全部?”
  “当然全部了。本金一共二十六万多吧?”
  康世泰心里一个劲打鼓,试探道:“大人急需钱用?”
  “用钱倒不是。”阿里得克突然一声叹息,“宦海浮沉,有些事身不由己呀。”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阿里得克一张肉脸上浮出苦笑:“实不相瞒,我这位置可能也要动一动啦。”
  “动一动?大人的意思是说调离扬州?”
  “正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本官身为天朝臣工,食国家之干禄,受朝廷之委用,迁徙调任,也属正常呀。”
  “是,是,是,可怎么就……”
  阿里得克故作沉吟道:“近期白莲教兴妖于北方,苗民滋事于边庭,小金川战事频仍,国家急需大笔银两,当此之时作为大清经济之命脉的两淮盐业,却未能作出巨大贡献,深负圣上厚望,因此朝廷拟将两淮盐政之要职,委以真正德才兼备之能士,以开辟盐业发展新天地。”
  “可阿大人在京城有那么多关系,难道就不能……”
  阿里得克双手一摊:“熟人固然有,可这么大的事,去找他们,有用吗?”
  康世泰立刻将一张十万两银票奉上:“大人笑纳,此虽区区小数,不足移山填海,但为两淮盐业之发展,为扬州众商之未来,务请大人权且收下,进京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摇摇头:“我真怕了他们,你康商总有所不知,他们那些爷们,一个个都是血盆大口呀!”
  “康某知道,这肯定要花大的血本,康某在此表个态,此数不足,康某再作奉献,不必为虑,只求阿大人尽力斡旋为盼!”
  阿里得克眼往银票瞥了瞥:“好吧,本官权且为你们收下。说实在,我对扬州是极有感情的,特别与你康商总相知甚深,还真舍不得离开。本官尽力去争取,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不过,前面说的话你可别忘了,本官放在你那里的银子,你要尽快给我结清。”
  “一定,一定。”
  从盐政衙门出来,康世泰心里禁不住浩叹:这家伙会不会是故意放风吓唬大家,以坐收渔利呀?
  如同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康府的福字大院上上下下全白了:白的祭棚,白的挽联,白的幢幡,白的绖带,白的孝巾,白的绢花……
  守慧哀伤过度,躺倒了。
  修竹雨虽然清醒,但缺少办理丧事的经验,因此不得不搬救兵求助蓝姨。
  蓝姨听到消息,一脚赶过来,并着人立刻招来翟奎,向他交代,这几天所有手里的事情暂且丢开,坐镇福字院,协助修竹雨办理丧事。
  扎彩匠请来了,祭棚从庭院一直搭到春煦堂。阴阳先生铺纸濡墨开七单①1。仵作与地保验尸入殓。灵堂设在罗影住的西屋,白幔白围,白巾白纱,整个屋里恍如雪洞。
第65章 伤逝(2)
  吊唁的不断,除了两边大院的亲戚,源源不断而来的有宏泰号下面的众多散户,与康府关系密切的大小盐官,本城的船行、钱庄、票号、金店、布庄、酒楼……有抬祭案的,有送丧席的,素车白马络绎不断。但在灵堂伴灵时间最长的,是郑板桥、金农、袁枚、姚鼐、汪中,以及府学、县学、书院的教习与掌院们。他们与罗影诗文唱和来往较多,罗影在他们脑海里留有极其美好的印象,在灵前行礼化纸,唏嘘浩叹,并将精心创作的一副副挽联、一幅幅画作奉上。修竹雨代守慧相陪,虽不太熟,但深知他们雅人深致,是一批超拔之士,十分敬重。细看留下的诗画,多以梅兰冰雪为喻,对罗影的才情禀质作了深深的赞美,对她的芳年早逝表示不尽的痛惜。特别让修竹雨感动的是罗影的哥哥罗聘,他先在妹妹灵前默默坐守半天,之后一直陪在守慧身边。
  修竹雨本来很为守慧担心,见此情形,一颗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他们是挚友,又同是罗影的至亲至爱,如此相互陪伴,相互安慰,真是让人感动。修竹雨还发现,郑板桥、金农他们经常来,三三两两,看望安慰守慧,陪守慧喝茶闲坐。特别那个叫什么施驴儿的,闹着要守慧喝酒,守慧不喝,他硬劝,还说什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个个都是性情中人,十二分赤诚。这一切自然让修竹雨宽慰,但同时也使她生出烦恼:
  守慧已自顾不暇,自己一个妇道人家陪着客人,不方便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失了礼数。蓝姨得知这一情况后说,这好办,请个适合的人来帮帮就是了。修竹雨问,请谁呢?蓝姨说:“想完全对上榫头的,肯定没有,也只能勉强凑合。我看就房小亭吧。”
  修竹雨嗓音压低下来:“他?行吗?”
  蓝姨微笑:“做别的事不行,但这件事,可能还凑合。要求别太高了吧。”
  修竹雨暗想,蓝姨说得倒也是,房小亭虽说有些劣迹,但毕竟秀才出身,四书五经读过不少,现在名义上又在守慧盐号做事,请他帮忙,名正言顺。就按蓝姨说的,去请房小亭。
  房小亭这天正百无聊赖在家难受,见修竹雨上门请他,心气一下八丈高,扬声应承道:“好,好,没事的,我跟他们熟,袁枚在杭州时,我跟他在雷峰塔做过诗,喝过酒,老朋友了!”
  修竹雨心里高兴,说:“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有劳你了。”
  房小亭仰脸笑道:“放心,小事一桩!”
  第二天,房小亭早早来到福字大院。
  修竹雨很快发现,房小亭这一回倒没说大话,无论诗坛、画界,还是府学县学书院,所有来客他都应付裕如,动不动还留下一拨子喝酒吃饭,为守慧撑了不小面子。
  天宁寺的和尚来放焰口了。来了十几个,在白布孝棚里盘腿坐下,摇起灵杵,敲响鼓钹,讽诵经卷。念的是《金刚经》、《密多心经》、《楞严经》、《大悲中道神咒》。还请了道士。一大早就来了,挑着经担,铺设道场,悬挂佛像。满院子香烟缭绕。
  翟奎派人请来了扬州城最著名的肖像画师,给罗影画影写真。一直晕晕乎乎的守慧,突然瞪眼上前拦阻。翟奎以为二爷伤心至极,神经错乱,软言温语向他解释:
  “这是给罗二奶奶画像。”
  守慧连连摆手,气弱道:“不,不需要,已画好了。”
  翟奎觉得二爷胡说乱道,耐着性子解释:“画好了?怎么可能画好了呢?画师才请来呀。”一边扶守慧坐下,一边向画师打招呼。
  守慧苍白的脸上突然泛红,声音微弱却竭尽全力:“已画好了!谁也不许乱画!”
  翟奎无奈,转身去找修竹雨。修竹雨急急赶来,与翟奎一样以为守慧哀伤过度,变痴变傻,骇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上前好言解释。可哄说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胸口衣袋里果然藏着一张画。一点一点展开,确是罗影的写真,出自罗聘手笔。兰儿望着画,立马“呜呜”哭起来,修竹雨细望罗影的形象,鼻子也禁不住一酸,站在旁边的人先是一个个瞪眼,接着无不唏嘘长叹。这哪是一张画,活活就是罗二奶奶站在面前呀!你看她,衣裙在飘,目光在闪,盈盈地笑,幽幽地看着大家!修竹雨不忍再看下去,再看下去,罗影一准过来拉她手,要跟她说话了。她拭掉眼角滑下的泪,对翟奎说:“你去向画师打个招呼,请他回吧,但银子要如数给,不可薄待人家。”
  板材是小昌子负责采买的。罗二奶奶在他心中是一块透明的水晶,因此一丝一毫不敢马虎,跑遍扬州城所有寿材店,最后选中的是一副全城独一无二树龄至少五百年以上的缅甸香檀木,木屑子紫红,细密,喷香!
  小昌子一头汗,颠颠地跑回来请修大奶奶验货。修竹雨对小昌子说:“我就不一定看了,也不在行,让翟大管家把一下关就行了。”
  接下来大殓,出殡。修竹雨很担心守慧痛不欲生扑向棺材不肯起身,可他没有,他站在执钉的罗聘旁一直默默无声,石头人一般。
  “乓!乓!乓!”最后一根七寸半长的长命钉钉入棺盖,覆着大红毡毯的棺材由八个土工从康府大门楼抬出,换上独龙杠,再由十六个土工抬起,威威势势上路了。
  这一路上,幡幢飘飘,纸钱飞飞,无数的纸轿、纸船、纸车、纸房子紧紧尾随,整个一条东圈门大街白花花。
  ……
  忙到“断七”,这才慢慢消停下来。
  修竹雨长期过的悠闲日子,何尝吃过这番苦,这一个多月折腾下来,腰酸背痛,月经不正常,脸黄巴巴的。这天午后,正歪在榻上让纹儿用美人锤给她捶腿,蓝姨进来。修竹雨侧着身子往起撑,蓝姨连忙拦她:“起来干什么?快躺着歇歇吧。看你脸上这样子,下巴颏都成针锥了。”修竹雨哪里能够,身子硬往起拗,蓝姨伸手按她,“躺着就躺着了,也没别人,干吗讲那么多礼数?”转脸取过纹儿手里美人锤,对纹儿道,“沏的茶放着就行了,这里没你的事,去玩吧。”
  纹儿应了一声,低头退下。
  蓝姨给修竹雨轻轻捶着腿问:“慧儿呢?他好些吗?”
  修竹雨眼帘垂下:“待在灵屋不出来,还是老样子。”
  “难不成一直守在那?”
  修竹雨点头。
  蓝姨暗暗吃惊,停了停问:“吃饭怎样?”
  修竹雨答:“吃得很少,到了吃饭时间也不晓得出来,都要人喊。”
  蓝姨轻叹:“也难怪,活脱脱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叫谁也放不下。”
  修竹雨说:“这我晓得,他们感情好,一向形影不离的。”
  蓝姨停住美人锤,盯住修竹雨说:“这说明一条,慧儿心地实诚。不过,罗影得这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了,他应该早有思想准备的。因此依我说,你也不要急,耐住些性子,让他慢慢走出来。”
  修竹雨脸侧过,对着窗格上晃动的花影。
  蓝姨又说:“这种时候,你要对他多关心一些,别总让他一个人发呆,常喊他出去转转。”
  修竹雨说:“喊过不止一次,可他不肯出来。”
  蓝姨停了停问:“他的那帮文友常过来吗?”
  修竹雨总觉得躺着不对,要坐起来,蓝姨坚持按住她:“就躺着说嘛,不碍的。”
  锤子又开始在她腿上轻敲。修竹雨只得老老实实躺好,说:“来,经常来。可在他们面前,他仍然没精打采,不说话。以前他不是这样,在他们面前,没有说不了的话,疯得很,很开心的。我还让翟奎找了罗聘,请他有空常过来坐坐,陪慧儿说说话。罗聘真是极好的人,他不光一趟一趟来,还常拉慧儿出去转转,给他打打岔。”
  蓝姨轻叹:“慧儿实在是陷得太深了。”
  修竹雨忧心道:“他总这样下去,盐号里的事耽误了不说,还伤了身子,真让人急死了。”
  蓝姨安慰:“盐上的事你不要烦,我跟守诚说了,要他这段日子帮着照应。况且还有小昌子,他是挺能做事的。”
  修竹雨鼻腔里禁不住一阵发酸:“他老这样子,日子长了怎么办呀?”
  蓝姨抓住她手轻轻捏了捏,温婉含笑道:“放心,不会总这样的,会慢慢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修竹雨用丝巾儿拭着眼角滑下的泪。
  午睡起来,修竹雨正坐在窗下看继书新写的一张仿,天井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抬眼看去,是一个青衣小帽、单薄瘦弱的人,腰有点哈。修竹雨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是哪个,但根据着装,估计无外乎书院学宫的先生。心想,守慧正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有个人来陪陪也好。
  看完儿子新写的仿,修竹雨端起盖碗啜了一口,取过案头易安居士的《漱玉词》
  随手翻阅。不知不觉天已擦黑,院里一盏盏灯笼高高挂起,煌煌的烛光透过红红的琉璃布满庭院。晚饭已在餐厅摆好,修竹雨将书收起,要纹儿喊三爷吃饭。纹儿去了去回来说:“三爷要大家先吃。”
  修竹雨问:“他干什么呢?”
  纹儿答:“跟尤秀才下棋。”
  修竹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青衣小帽、单薄瘦弱的人,是北大院二爷手下的尤秀才。修竹雨责怪自己迟钝,虽说只看了个身影,但尤秀才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修竹雨先去了餐厅。菜上齐了,等了又等,守慧仍不过来,就先吃了。饭毕,修竹雨接过递上来的小瓷盅,噙上一口水,正对着丫环手捧的细白瓷盂漱口,守慧不紧不慢进来。修竹雨发现他没留尤秀吃饭,觉得有点不好,尤秀陪你下半天棋,到了吃饭时候让人家回去,尤秀即使没想法,难保守信二哥不说话。守慧做事一向粗枝大叶,真没办法。
  修竹雨吩咐丫环把汤热一下。守慧接过饭碗说,不要热不要热,行了。大口大口吃起来。修竹雨发现守慧眼里微微有些亮光,筷子时不时搛这搛那,比以往吃得香,吃得快,一小碗饭下了肚居然还添,暗自奇怪。
  想来想去,修竹雨决定还是找守慧谈谈。
  修竹雨来到罗影的灵室。守慧不在,屋里静得没一丝声音。罗影的影像悬在墙上,供桌四周摆着一盆盆兰花,这会是早秋,剑兰开得旺,幽香满屋子浮动。修竹雨在罗影灵牌前的香炉里上了一炷香,随后向兰儿问起昨儿下棋的事。兰儿说:“三爷下了两盘,很开心的。”
  修竹雨问:“是谁请的尤秀才?”
  兰儿答:“不曾请,尤秀才是受北大院二爷吩咐,来求三爷找郑板桥跟金农画画的,三爷刚巧翻动二奶奶在世时常跟他一同看的棋谱,就坐下来下棋了。”
  修竹雨听兰儿这一说,目光禁不住移到茶几上的那块青玉棋枰上。修竹雨知道,罗影在世时,曾有多少漫漫长夜、寂寂午后、风雨黄昏,与守慧或者围着红泥火盆,或者打着团团绢扇,或者烹着茶、嗑着瓜子,俩人说笑对弈,在前人所谓“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情形中,度过了多少好时光呀。
  也就在第二天,修竹雨去了康家北大院。
  巧,一进仪门碰到了李忠。李管家告诉她,守信出去办事,到这刻还没回来。
  修竹雨想,二爷是个忙人,碰不上很正常,北大院这边平时走动少,今儿既来了,理应过去看看二嫂。就穿过火巷,往亢晓婷住的春煦楼走去。
第66章 伤逝(3)
  跨进砖雕六角院门,但见里面朱楼交辉,幽花明丽,一对巨型铜镬立在院心,里面碧水如玉,一尾尾红鲤在水中游弋。东南角立着一架太湖石叠就的贴壁假山,一个红衣绿裳小丫环正站在山石旁伸手喂鹤,见修竹雨进来,慌忙请安。修竹雨问:“你们奶奶在屋里吗?”
  丫环答:“不在。”
  “不在屋里在哪呢?”
  “在后面二奶奶房里斗纸牌呢。”
  从春煦楼出来,越过一个偌大天井,迎面就是二奶奶丽芳住的春晖楼。进入一间敞厅,只见亢晓婷端端地坐着,三个女人正陪她摸牌出牌。走近了细看,除了丽芳、亢晓婷的丫环红云,还有一个穿得很艳很考究的,修竹雨不认识,估计是亢晓婷的朋友。丽芳的丫环红霞没捞到上桌,不停地在旁边斟茶续水,摆布瓜子果仁,笑着帮她们数钱递钱。修竹雨见她们全都专注着牌局,悄悄对红霞摇手,要她别出声,挺好奇地站在旁边看。
  最先发现修竹雨的是丽芳。丽芳是陪亢晓婷玩,心其实不全放在牌上,一看到修竹雨,就把手里纸牌覆下,脸转对亢晓婷道:“大姐姐,南大院的修奶奶来了。”同时起身相迎。
  亢晓婷有些诧异,挺不情愿地扭脸望着修竹雨,抓在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修竹雨笑道:“不好意思,搅你们兴了。你们别停手,继续玩,也好让我学学。”
  丽芳小声责怪红霞:“你这丫头真是,修奶奶进来,居然都不吭一声。”
  修竹雨连忙解释:“别怪她,是我要她不做声的。”
  红霞忙给修竹雨端凳子沏茶。
  亢晓婷开口道:“你倒是稀客呀,怎么想到过来的?”
  修竹雨分明感觉到话中的讥讽,但她深知亢晓婷的为人,也不放在心上,照实情说:“我是过来找二爷说件事的,他不在,就过来看看了。你们继续玩,我正好在旁边学学。”
  亢晓婷瞥她一眼:“想学?”
  修竹雨笑道:“没事做,能学一样东西,总不是坏事吧?”
  亢晓婷目光收回,催坐在下首的丽芳:“发什么呆呀,出牌呀。”
  丽芳望住修竹雨:“我给你玩?”
  修竹雨说:“你玩吧,我不会。”
  亢晓婷朝丽芳一撇嘴:“你真没眼力,人家是雅致人,怎会玩你这玩意儿?”
  修竹雨笑起来:“这是哪的话,能有几个亲近的人相陪相伴着玩玩,其实挺有意思的。”
  于是,牌继续斗起来。斗了片刻,出乱子了。亢晓婷七岁的儿子继业手里摇摇晃晃举着一只鸟笼,口里连叫着“妈妈妈妈快看呀”呼啦啦冲进来,鸟笼没关好,一只腿杆上套着银圈翅羽还没长全的娇凤从笼里“扑噜噜”飞出,一下跌落到桌上,挣扎着飞起飞落,牌被泼撒得满桌满地。亢晓婷吓一跳,眼一瞪,扬手给继业一个大巴掌,骂道:“好你个闯王!书不好好读,玩鸟倒来劲啦!”
  继业是来讨妈妈喜的,反挨一巴掌,咧开瓢嘴,“哇哇”大哭。
  亢晓婷手指继业厉声警告:“速速住嘴!再哭,把你拉出去!”
  正闹着,瘦猴进来对修竹雨说,二爷回来了。修竹雨巴不得了,立刻向大家告辞,随瘦猴出来。
  守信坐在金谷堂等着。修竹雨进门时,守信将西洋美女鼻烟壶举到鼻子上嗅了嗅,脸揪着,眉蹙着,白绢帕捂上脸,“阿嚏——阿嚏——”痛痛快快连打了两个喷嚏。
  简单叙了礼后,守信问:“什么事?说吧。”
  修竹雨晓得守信的个性,也就开门见山:“不好意思,我想跟二哥借个人。”
  守信停住转动的西洋美女鼻烟壶:“借人?借什么人?”
  “你手下的尤秀才。”
  “干什么?”
  “他棋下得好,肚里文章又多,我想请他陪慧儿几日。”
  守信一笑:“原来这么回事。”随即摇晃起脑袋,“不过,我有些想不通呀,论肚里的文章,弟媳你远远不在尤秀之下,论下棋,你也一流,放着现成的好山好水不用,干吗舍近求远?”
  修竹雨低头尴尬道:“我也陪过,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你们呀,为什么总你是你,我是我,像个外人?守慧也混账,罗影都走掉这么长时间了,整天还丧着副脸干吗呀?老恋着个人是有的,但不能是死人呀,活人还要活下去嘛。依我看,治他的办法很简单,立马去瘦马院抬回一个,就不信填不平他的坑!”眼一转,觉得此话不妥,忙对修竹雨嘻嘻赔笑,“哎呀呀,对不起,我瞎说了,打嘴打嘴!”
  修竹雨涩涩一笑:“不,我一点没有不高兴。他要能像二哥你这么洒脱,我倒求之不得了,二哥你不知道,你要跟他提这个建议,他会非常非常生气。”
  守信大摇其头:“怪人一个,真是不可理喻!”随即微笑着望住修竹雨,“好了,借人没问题,我立马就让尤秀到你那边报到。”
  修竹雨感激道:“谢谢二哥,不过还请二哥不要说出是我来请尤秀才的。”
  “怎么,守慧知道了会不高兴?”
  修竹雨低头不语。
  守信爽然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说我的点子,放心了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千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从这凄冷的哀伤中挣脱出来,好好活着,为继书,为康佳,为这个家……
  守慧硬逼着自己不再走进悬着罗影肖像的灵室,而是走进宽敞明亮的书房。
  可是不行,书房里,罗影写的字插在瓶里,罗影画的画挂在墙上,罗影养的兰围在地上,书桌上还有她看过的书,握过的笔,磨过的墨,用过的杯,可以说,这屋里到处弥漫着罗影的气息,留有她深深的印记,守慧一转首,一凝神,分明就会看到一个纤细娇娜的身影轻盈地过来,衣衫窸窣,裙带飘飘,一凝眸,一笑,或伏在大画案上画画,或立在玻璃橱边看书,或俯着玉颈与他对弈,那容颜,宁静,明洁,像透明的水晶。这是一张网,一张哀婉凄艳的网,沉沉地罩在守慧头上,让他坠入一片棰心泣血的痛苦之海!
  稀里哗啦!守慧在屋里胡乱翻腾。
  翻什么,不知道,只是不住地翻。到后来,他翻出一列小火车,英吉利人斯坦因送给他的那个。蒙尘日久,一些机关脱节了,已无法拧转发条,无法放在地上跑动。
  守慧正对着小火车发呆,尤秀进来。守慧对他说,二哥要的字画还没请人画,请二哥稍等两天。尤秀瘦白的脸上漾着媚笑,细声道:“误会,三爷误会了,在下岂有催促之理,在下贸然闯入,是想向三爷讨教些棋艺。”
  守慧望住尤秀,脸腾地红起,火气十足道:“谁说我要下棋啦?谁说的?我不要!”
  尤秀捻着细黄的胡须小声道:“请三爷稍安勿躁,三爷无意弈道,在下可陪三爷说说闲话。”
  “说闲话?我是三岁小孩吗?我就这么可怜要人陪伴吗?谁派你来的?你给我回去!”
  尤秀进不是,退不是,迟疑不决,十分为难。
  守慧一脸痛苦,突然一变而为无限后悔:“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火!”
  尤秀满怀同情:“三爷过虑了,在下知道三爷心情不佳,忧思郁积,三爷如能发发火使心情好转,尽管发,尽管发。”
  守慧低头红脸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丝毫不该对你发火。前天你还陪我下棋的,我应该感谢才对。你请坐,我这就给你沏茶。你坐呀。”
  尤秀原地站着,望住守慧。守慧手抖抖地给尤秀沏上一杯茶:“坐,你请坐,请用茶。”
  尤秀诚惶诚恐告坐。
  “在下陪三爷打打谱如何?”尤秀屁股仄在椅子上,小声试探道。
  守慧心不在焉:“你是说下棋?”
  “是呀,摆一盘如何?”尤秀见三爷心情稍稍平静,往青玉棋枰上摆放棋子。
  守慧转脸望定尤秀,小声道:“你能帮我办件事吗?”
  尤秀暗暗奇怪,三爷院里奴仆成群,跟班无数,别说一件事情,即使十件百件,都属区区小事,怎么找到我尤某头上?嘴上一迭声应承:“在下乐意效劳,只是不知什么事情?”
  “我想请你买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守慧神情忽显慌乱,脸红了红,声音低下道:“福寿膏。”
  尤秀奇怪:“你是说大烟土?买它干什么?”
  守慧不语。
  原来房小亭自恃陪客有功,常来福字大院转悠,逮住机会就跟守慧借银子,还动不动拉他出去喝酒。喝到三分,总手套到守慧耳上献良方:“好了好了,你听我的,包你满腹痛苦全消尽。方法很简单,房某陪你到春香楼转上两转就可以啦。也就女人嘛,艳的、雅的、纤的、肥的、小鸟依人的、秾丽火辣的,样样有,包你可心可意,销魂夺魄,还有什么放不下?要知道,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就是个享受!这如今老天爷宠着你,惯着你,给你准备的可爱点心多得是,该尽情享用才是呀!除了这,还有一贴良方也百试不爽,叫‘福寿膏’。知道嘛,神啦,吸一口,烦忧顿消,如入仙境!”
  守慧对尤秀道:“我要它,请你给我买一些。”
  尤秀细着眼:“三爷想吸?”
  守慧低下头,不语。
  尤秀望住守慧,诚恳道:“在下知道,三爷对爱妾日思夜念,深耽哀痛。不过,在下劝公子最好不要吸这东西,吸了,虽能解一时烦忧,恐会成瘾。”
  守慧说:“我只少吸一点,不会的。”
  “三爷……”
  “麻烦你了,我实在不想让他们知道。”
  事情的败露,是出于一个偶然。
  自罗影去世后,修竹雨深感佳佳可怜,一直把她放在身边,诸事亲自过问。这天,正与兰儿坐在秋千架下逗佳佳玩,继书突然神色紧张地跑来,说爹爹在书房吸烟!修竹雨吃了一惊。康家三兄弟,除了大哥抽烟,守信、守慧一向不碰。修竹雨奇怪道:
  “咋会呢,你爹最讲卫生,最讨厌吸烟,嫌烟味难闻。”
  继书说:“不难闻,香喷喷的。”
  “香喷喷?你闻到了?”
  “闻到了。跟大大吸的水烟不同,前面还有圆盘。”
  “屋里还有谁?”
  “就爹爹一人。爹不许我看,赶我走,我就出来了。”
  修竹雨待不住了,将佳佳交给兰儿。修竹雨一路往书房走时,心里很矛盾。他这么一个人待到书房吸烟,显然不想让人知道,而她这么直通通过去,他肯定不高兴,让他脸面上觉得难堪。
  一进门,修竹雨果然闻到一缕奇特的香味,这味儿怪怪的,修竹雨从没闻过。
  书房两层,香味来源于楼上。修竹雨扶楼梯上楼。楼上静静的,守慧一个人躺在榻上,手里握一根很长的如继书所说的前面带有圆盘的烟杆。烟杆与圆盘是一种组合,修竹雨以前在舅舅卢雅雨的官署里见过,印象中是专门用来吸洋烟的。
  修竹雨上楼时脚上的蓝缎弓鞋并未发出多大声响。远远站下来望过去,修竹雨奇异地发现,举着烟杆歪在榻上的守慧,脸上红润润,眼睛辉亮。过了片刻,守慧觉察到有人进来了,烟杆放下,神色有些尴尬,想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修竹雨虽蹙起眉,但语调仍不失温雅道:“你怎么吸起烟来啦?”
  守慧吭哧道:“没什么,偶尔吸一下。”
  “可你一直讨厌烟的。”
  守慧不语。
  “尤秀才呢?”
  “今天没来。”
  “怎么不来的?”
  “我要他不来。”
  “他不陪你下棋了?”
  “总是下,够了。”
  修竹雨想,这话也是,再好玩的东西成天玩,也会没有趣味。
  “这烟咋这么香呀。”停了停,修竹雨问。
  守慧支吾:“它就这味。”
  “怎么跟大哥吸的不同?”
  “不同。”
  “是一种洋烟吧?”
  “嗯。”
  “叫什么名字?”
  “福寿膏。”
  “福寿膏?好像听说过的。”
  “你放心,我吸得不多。”
  “我不懂好歹,只是想说,要是吸了好过,对身体又没坏处,就吸一些,否则,就不要吸。”
  守慧沉默。
  修竹雨望住守慧,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话。
  气氛有些僵。
  死寂。
  一片难堪的死寂。
第67章 生死攸关(1)
  瘦猴外出办事回来,一个陌生人斜刺里从巷道冲出将他拦住,令他将一封信带回。瘦猴瞄瞄对方,心想,你什么鸟人,凭什么要我给你做二事?手往袖里一抄,歪嘴笑笑。陌生人脸上立刻发狠,当胸将他一推,同时腾出一只手掏出两块碎银,冷冷道:
  “给!”瘦猴见对方出手不轻,抬手揉揉胸口,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接过银子问:
  “捎给哪个?”
  陌生人答:“柳依依。”
  瘦猴觉得奇怪,将银子与信揣入怀里。
  瘦猴回到康府北大院,进个园,转过春山,远远听到藤花书屋有琴声传出。瘦猴一直搞不清,四奶奶为什么一个人住在个园而不住在前面楼里。个园虽说景色好,有朱楼绣阁,四季假山,可多孤单多冷清呀,特别刮风下雨,一个女子待在这,咋不害怕的?四奶奶喜欢弹琴,瘦猴印象中每次进个园都能听到她的琴声,就像大奶奶喜欢雀牌、死掉的三奶奶喜欢唱戏。三奶奶也真可怜,天仙似的人,居然失踪了——不,听说被火烧死了,但这话不能讲,除非你不想活了!
  瘦猴走到藤花书屋门口,丫环锦儿从里面迎出,一撅嘴:“你跑来做什么?”
  瘦猴说:“有封信送给四奶奶。”
  锦儿手往前一伸。
  瘦猴想看看四奶奶弹琴的样子,不肯把信给她,说:“这信很要紧,我要亲自交过去。”
  锦儿嘴一撇:“猴气!”堵着门不让进。
  瘦猴晓得锦儿的厉害,打躬作揖央求,锦儿仰脸不理。没法,瘦猴只得服软把信交出。
  柳依依看完信,几乎一分钟没耽搁,立刻换衣服,离开藤花书屋,到前院轿房叫了一顶轿子。
  从东关街出来,到雀笼巷巷头,一个挎朱漆篾篮的村姑果然在路边等她。村姑引着轿子拐拐弯弯向前走,在一座茶馆前停住,柳依依下轿跟村姑进去。
  茶馆小小的,一面临水,很是幽静。走过狭窄的楼道,柳依依被引进一间光线有些暗的雅室,一个身腰粗壮一身红衣的人背对门口站着,一张脸对着窗外。柳依依盯着那副粗壮的背,特别那一身红衣,很快认出是谁了。那次在盐场指挥手下人将一个触犯帮规的盐花子打得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的就是她——大脚红娘子。她是江淮女盐匪的头,她那双比男人还要大许多的大脚片子,特别是那从头到脚的一身红,给柳依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请你告诉我,我哥哥怎么啦?”柳依依迫不及待问。
  大脚红娘子终于转回身,冷冷地对柳依依说:“他被缉私营抓去了。”
  柳依依脑子里“嗡”的一声,两眼一下瞪直了:“什么?我哥落到官府手里了?”
  “豁啷啷!”大脚红娘子将一只黑布包掷到桌上,“你要想法救他。这是一包价值不低的金银珠宝与一张八千两的银票,供你办事。”
  柳依依直摇手:“不,他是我哥,银子我花。他被关在哪?你快告诉我。”
  “缉私营大牢里。”大脚红娘子将脸转回窗口,冷幽幽道,“银子我们有得是,你不必惜乎,差多少,跟这家茶馆老板说一声,我会让人带过来。记住,这事务必抓紧办,一刻耽搁不得。”说完,大脚板“吧哒吧哒”一阵响出了门。
  雅室里立刻空空静静,柳依依胸口扑通扑通急跳,耳朵里嗡嗡响,心里一急,眼泪下来了。哥哥本有命案在身,这一下被抓住,定是死罪,怎么了得?
  柳依依回府立刻找守信。守信到盛元盐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柳依依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直等到晚饭后很久才把他等回。原来康世泰闻知大盐枭草上飞被捉,担心守信与他牵连,将他叫到南大院进行了询问,确信并无瓜葛后,这才放心。
  谈话结束,刚巧北桥掣验所的所大使裘一丰上门,于是陪他一同吃饭。
  守信见依依眼角含泪,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问怎么啦?听依依一说,万分惊愕道:“是吗?有这回事?这可了不得呀。”
  柳依依一下跪到地上,珠泪滚滚:“你知道的,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就剩一个哥哥,再没有别的亲人。求求你看在我这两年侍候你的分上,救我哥哥一把,保他一条命吧!”
  守信最见不得女人流泪,忙不迭将她扶起:“这是干吗?这是干吗?快起来!快起来!我肯定救他,肯定的!这还要你说吗?我跟他谁跟谁?不哭,不哭,让我想办法,赶快想办法。”
  柳依依坐回凳上,掏出丝绢拭眼泪:“你跟缉私营马管带很熟,求你赶紧找他,救救我哥。”
  “当然当然,我一定抽空去办,你放心。”
  柳依依将那包金银珠宝与银票往守信跟前推推,守信瞥了一眼,笑道:“这是干吗,大脚红娘子想到哪去啦,我找马向山还用得着这些?即使需要,也不必让她掏呀。”
  当晚守信宿在藤花书屋。第二天早饭后,柳依依一次次催守信出门,守信走后,她一直不停地在屋里转悠。缎儿劝她弹弹琴,打打岔,她全听不到。临近中午守信从外面回来,依依立刻叮问情况。守信一副劳苦功高的样子道:“找过他们了,没大事,你别烦。”
  柳依依得寸进尺:“我想见我哥一面,你跟马管带说一下好吗?”
  守信想了想说:“现在关键是救你哥一命,想见面,万难。缉私营的规矩你不懂,别说你了,就是我,也都没法跟他一见。对不起,你就耐着性子等等吧。”
  依依信以为真,叮问,是关在死囚牢还是一般大牢?能吃饱吗?可以送点东西过去吗?到底什么时候放人?
  又过了两天,依依见守信什么好消息也没带回,急了,之先饭还能吃下半碗,到这会儿就有些咽不下了。守信被缠不过,只得好言哄骗:“这事急不起来。你哥走的私盐太多,又有命案在身,麻烦得很,非费一番大周折不可。”
  又是几天过去了。这日,柳依依又接到一封陌生人来信,信上歪歪倒倒一行字:
  开刀问斩仅剩两天,切切抓紧!
  随信附一万两银票。
  柳依依脸一下白了,到处找守信追问哥哥情况。可守信开始逃避,连续两天宿在丽芳屋里。熬到中午吃饭,柳依依没一点胃口,两眼忍不住盯住守信。饭桌上有亢晓婷、丽芳及孩子们,柳依依不便对守信发问。继业不安分,两眼不打转地盯住柳依依看,冲坐在旁边的小弟继贵做鬼脸。亢晓婷脸板得像白石板,举起牙筷抽到继业头上,继业双手抱头,龇牙咧嘴不敢动。丽芳面对这一切,默默扒饭,不出一点声音。
  守信吃完,起身而去,柳依依忍不住跟出去。守信头不回地加快了脚步。柳依依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急眉火眼着:“我问你,你是不是在骗我,根本就没找人?”
  守信扭过身,一脸厌烦:“这么拉拉扯扯干吗!你没看到我很忙吗?”
  柳依依瞪他:“你回我话,是不是骗我?”
  守信眯起眼:“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
  “再过两天就要开刀问斩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笑:“开刀问斩?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不知道呀?”
  柳依依紧扯着守信膀子摇晃:“你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凭你跟马向山的关系,完全救得了我哥,可为什么不救?你说,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守信仰起脖子:“告诉你,我救了。”
  “你没救!”
  “真冤枉死我了,我跑了那么多腿,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全落到瞎处。你是不经事,不知道事情的艰难,你可知道你哥这些年走了多少私盐?数字大得吓死你呢!
  况且他身上不止一条人命,是朝廷钦犯!明确告诉你吧,就他那个罪,别说我想尽天法救不了,就是皇帝老子,也束手无策。”
  柳依依珠泪飞溅:“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出实情,却要骗我!?”
  “我没骗你!”
  “你骗了!就是骗了!”
  “放开手,我有事!”
  “我不放!”
  “放开!”守信挣脱了,往前走去。
  柳依依陷入绝望,掩面大哭。
  一顶轿子在缉私营门口停下。门卫手中长矛往前一横,一脸凶气地正要盘问,见轿里下来一位娉婷女子,鸦墨云髻,粉腻玉颈,一副小模样赛似天仙,脸上立刻暖和起来,客气地问:“请问小女子何方人氏?来本衙有何贵干?”
  娉婷女子递上两块碎银,说:“我是马管带的朋友,今儿过来办点事情。”
  门卫深知马爷喜好女色,白天黑夜时有盐商将瘦马娇娃抬送过来,于是不敢怠慢,银子灌入口袋,一迭声道:“马爷在,小娘子里面请!里面请!”弓腰曲背引她进门。
  马向山正躺在后堂榻上休息。十天前他按守信提供的暗线,在三江营伏击了草上飞,本以为杭浚睿会花大笔银两前来救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过河拆桥,撒手不问。
  好呀,你们既然舍不得银两,那就别怪马某无情无义,赶明儿呈报上去,按章办事,开刀问斩!
  马向山听见窸窸窣窣裙响,一扭头,见一女子进来,细细一看,眼睛不由发亮。
  这不是康二爷府上的大美人吗?叫什么的?依依?柳依依?对,柳依依!柳依依!康二爷请人吃饭,常把她带着,不光天姿绝色,而且会行酒令,会弹弦子。马向山曾不止一次对守信抱怨,你这家伙不够朋友,给我送去的那些女人,跟依依比,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呀!
  马向山肉墩子一般的身子霍地坐起,精神抖擞道:“哟,是依依小娘子呀,美凤凰咋一下飞到我衙署来啦?你家二爷没过来?”
  柳依依将带进来的一只平螺宝钿什锦盒轻轻放到茶几上,望着马向山说:“这是小女这些年积下的一点梯己,请马管带笑纳。”
  马向山哪有心情看那些,两道亮亮的目光在依依脸上萦来绕去,呵呵笑道:“你一个人来的?”
  柳依依一向讨厌马管带的目光,但不得不回答:“是。”
  马向山黑孜孜的肉脸上越发堆起笑容:“一个人?依依小娘子可有何事要求本官?说说,说说呀。”
  柳依依两眼望住马向山,声音一下失控:“求马管带开恩,让我见一见我哥哥。”
  “你哥?谁是你哥?”
  “草上飞。”
  马向山一愣,随即呵呵笑道:“没想到,草上飞是你哥哥,好说,好说。不过,本官此刻悠闲无事,请依依小娘子先到后衙,陪本官喝上两杯如何?”
  柳依依从他眼里看到了令她生厌的淫邪欲望,不由背生鸡栗,低头道:“对不起马管带,小女这两日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马向山呵呵笑道:“不能喝酒就喝茶嘛。”
  柳依依回答:“对不起,恕小女不能奉陪。”
  马向山黑孜孜肉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依依小娘子既然这么不给面子,那就只好请便了。”
  柳依依恳求:“马管带行行好,让我见我哥哥一面!”
  马向山目光撇向一旁,面无表情。
  “求你开开恩!”
  马向山闭上眼睛,脸上肉嘟着。
  “就一面,一会儿工夫!”
  马向山一动不动,睡着了一般。
  柳依依浑身冒汗,慌急中将手上戒指腕上金镯一并退下,举手又卸耳朵上耳环、头上钗簪。
  马向山突然睁眼,冷幽幽道:“不必了,本官看不上这些。本官问你,与你哥见上一面又能怎样?见一面就能免掉咔嚓一刀啦?”
  柳依依扑通往地上一跪,泪珠滚滚:“求马管带大慈大悲,救我哥一命……”
  马向山双腿被柳依依抱着,一动不动,突然感觉被花儿朵儿拥着围着,一股丝绸般的柔软春天般的温热一点一点顺腿杆往上爬,到了上面,漫延开来,黑脸上的坚冰不由化成一汪暖融融的春水,于是眼皮垂下,目光像大雾一般覆下去,覆在柳依依的头上,肩上,身上,手抬起,伸向柳依依脂玉一般的脸颊,刚要碰到又缩回,融暖的春水重新还原为坚冰。
  “救他?他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大盐枭,谁救得了?”
  柳依依头磕到马向山脚上,哀哀哭泣:“求马管带开开恩,我柳依依今生报答不了,来生做牛做马,为你烧高香,磕响头……”
  马向山呵呵笑起来:“什么来生呀,本官只看重今世。说说,呵呵呵,本官要是救了你哥,你可肯陪陪本官?”
  柳依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一阵恶心,慢慢从地上站起。
  “怎么?不行?”
  柳依依眼中抑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愤怒的火光。
  “小娘子既然这么小气,本官就没有办法啦。”
  柳依依咬着嘴唇,石头一般僵立。
  “好了,你走吧。”
  柳依依想转身而去,却又停住。
  “走呀。”
  “好,我答应!”柳依依喘着气,突然抬眼望住马向山。
  马向山呵呵笑:“真想通了?就是嘛,陪一陪,也不损失什么。这是救一条人命,总得花点本钱嘛。你放心,这里就你和本官,没外人知道。”
  “你说话可要算数!”
  “笑话,本官说话怎么可能不算数呢?”
  “你一定要救出我哥,不可骗我!”
  “一定!马某绝不食言!”
  “你要骗我,就遭报应!”
  “好,好,天打雷劈,好了吧?”
  柳依依抖索着,解开汗巾。
  马向山肉乎乎的手往屏风后的门一指:“请小娘子里面请!”
  ……
  第二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全城炸开:大盐枭草上飞夤夜越狱,逃离扬州。
  已两天水米不沾牙的柳依依听到这一消息,伏在锦被上呜呜呜哭了。
  深秋的午后,官道上一溜烟尘,一个背上插一杆三角小旗,衣服上印红底黑字一个“信”字的人,骑一匹快马进了扬州城。进城后速度减慢,一路问询,直奔东圈门大街。到了康府门首,马上人勒住马头,翻身下马,掏出腰牌冲门房亮亮,缰绳一丢,直往院里奔去。门房黄精知道这是官府信使,哪敢盘问,一路放行。
  康世泰由清客陪着正在书房说闲取乐。蓝姨得到禀报,立刻迎出。信使喘息未定,将信呈上。信缄火漆封口,上首写着“内务府奉宸苑卿康世泰大人亲启”,下首一片空白。蓝姨正觉得奇怪,一凝神立刻认出,这是卢雅雨卢大人的亲笔,立刻要小月去请老爷。
  不一会儿,康世泰一身拱璧蓝长袍,曳着御赐龙头拐,脸上亮光光地出来,没到跟前就问:“芝芝的信吗?”
  蓝姨将信递给他,说信使立等签收。康世泰在太师椅里坐下,接过丫环递到手上的笔,在砚台里掭掭,随手在收条上签了名。信使接过收条,拱揖退下。
  “是亲家翁写来的。可有什么好消息?”康世泰拆着信自语。蓝姨转脸要小月下去。
  信笺抽出,展开,里面空空如也,只裹着两片茶叶,一撮细盐,只字全无。
  “这是怎回事?”康世泰莫名其妙。
  蓝姨面对空白的信笺,心中忐忑。
  康世泰再一次将目光转到信上。信来了,自然是想说些什么,却一片空白,一定有什么情况不好说、不能说、不便说?两片茶叶,一撮细盐,这是干什么?难道在作一种暗示?
  康世泰抓信的手渐渐抖起,脸上一点点变得灰白。
  茶叶,细盐,可是“查盐”的意思?
  查盐?!
  蓝姨目光中露出恐怖:“可是出事了?”
  如电光石火,康世泰脑袋里一下蹦出许多事:近年拖欠的一笔笔盐课,应缴而未缴的皇帑利息,陈拔士的不冷不热爱理不理,杭浚睿与方阔达背后的咬牙切齿……
  康世泰额头上冒汗了,沉沉道:“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可出什么事呢?怎么一下子就……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蓝姨急切地问:“要不要先到阿大人那儿探探风?”
  康世泰两眼转了转,摇头。
  蓝姨蹙眉自语:“怎么会一个字都不写呢?”
  康世泰已完全冷静下来:“稳住,记住,千万不要慌神。”
  蓝姨望住老爷点头。
  康世泰吩咐:“给我把守诚叫来。不要小月去,你亲自跑一下,就现在。”
  蓝姨立刻出门。
  康世泰在后面叮嘱:“注意,不要对任何人声张。”
  不一会儿守诚赶来,见父亲一声不响,脸色沉沉,暗暗觉得奇怪。
  康世泰吩咐蓝姨,让后屋的丫环们回避一下,他要跟守诚过去说话。蓝姨应下,立刻进去让丫头出来。康世泰起身朝守诚招招手,走向后面清和堂。
  蓝姨吩咐小月,如果有人找老爷,别让进,先留在厚德堂喝茶小坐。吩咐完,在一张椅里坐下。
  蓝姨估计老爷有重要的话要对守诚讲,什么话呢?蓝姨只能凭空想象,不能确切知道。四下静静的,摆在正常情况下,人在里面套间说话,外面隐约可以听到,可蓝姨几次侧耳凝神,却听不到。很显然,老爷最大限度压低了嗓门,不想让任何人听到,包括蓝姨。过了好一会儿,俩人从里面出来。蓝姨注意他们脸,老爷的脸倒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守诚的脸却紧张灰白,像一张落了霜的石板。
第68章 生死攸关(2)
  守诚临出门,康世泰将他叫住,不满意道:“你也太没城府了,这副样子还怎么办事?钱庄那边,给我抓紧就去,说话务必要婉转稳妥。记住,先出三分之一,千万不要弄出什么响动。”
  守诚低头应承:“是,是,孩儿知道了。”
  也就在次日上午,永昌、金盛两家钱庄的银车,一先一后进了康府,银箱上赫然醒目的店号老远就让人看到。守诚见他们竟凑在一起过来有些不悦,翟奎不明底情,代为解释:“这是赶巧了,不能怪他们。不过,取自家的银子,这有什么?大爷想多了,没事没事。”
  银车出出进进,街上好些人歪头闲看。
  这天晚饭后,康世泰并没有像惯常的那样到听鹂馆听戏,而是早早回到清和堂。
  不一会儿,守诚过来了。康世泰望望他,慢慢起身,往上房走去,守诚在后面跟着。
  上房也就是安静瓶的房间,长期空关。守诚提灯笼,康世泰开锁,俩人进去。
  里面有一间暗室,门在屏风后由一张装有机关的大橱挡着。康世泰按动按钮,大橱转动,门一点一点打开,守诚举着灯笼向前照照,抬脚进去。
  一股陈腐的霉味。里面有烛台,烛台上插着蜡烛,康世泰用一根纸捻子将蜡烛一根一根点着,周围一下亮堂起来,淡黄的光影里,条桌、橱柜、博古架上,摆满了鼎彝缶爵,珍玩古董。康世泰走到最里面,按动墙上又一按钮。墙壁豁然分裂,内有一穴,穴中躺着一只箱子。康世泰将箱盖打开,一片奇光从箱里迸出。箱里一半是金条,一半是翡翠、玛瑙、珐琅、珍珠。康世泰盯住守诚说:“这箱子也跟着带走。”
  守诚指指身后古董:“它们呢?”
  “就不带了。”
  第二天早上,东圈门街巷里飘着蒙蒙的秋雾,起得早的店家刚刚卸下一片片门扇,小伙计弯着腰在店堂里扫地,就在这时,一辆送烧柴的牛车从康家大院的后门口出来了。康家厨房每天要用大量烧柴,柴车隔三差五总要进来,因此牛车的出现不可能引起街人的注意。赶车的是一个灰头土脑的瘦老头,木轱辘在石板街上一路颠簸,骨碌骨碌,上了东圈门大街;骨碌骨碌,出了东关城门。
  雾气淡了,东边天空隐隐有些发红,太阳像一只鲜红的柿子远远挂在树梢。
  牛车一直往前,来到古运河边。青黄的苇丛里划出一只小船,艄公上岸与赶车的老头嘀咕了一下,立刻将柴车上几只箱子往船上搬。搬运结束,系在水边老柳树根上的缆绳解开,小船向河中间慢慢驶去。
  离岸远了,船舱里钻出一个人,身子侧着,对着东边朝霞的脸一半黑暗,一半红亮。细看,是守诚。
  中午,船到瓜洲。抬眼望去,江水茫茫,满眼是青黄的苇子和一座座小岛。守诚一次又一次掏出父亲所写的路条,令艄公按其方向行驶。左拐右弯绕了半天,小船驶近一座江洲,洲的南边果然有一歪脖子老柳。老柳奇谲怪异,盘曲的树根龙爪一样挺出水面,树干水淋淋乌黑发亮,天呀,上面盘着无数条蛇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蜿蜒盘绕。守诚目光发直,脊背上嗖嗖直冒冷气,每一根神经弓弦一般绷紧。正在这时,歪脖子树后悄没声儿驶出一条船,船头高高的,是一条江船。守诚见花大叔威风凛凛站在船头,悬了半天的一颗心终于落到肚里。
  转眼间,几只箱子搬上大船,守诚登上去,艄公扯帆,船往徽州方向驶去。
  就在守诚去徽州歙县的当天,康世泰传呼守信与守慧了。
  蓝姨让小月去请二爷,自己直接去叫守慧。蓝姨之所以亲自出马,实在是因为守慧出事了,心里一直记挂着。
  修竹雨是前天过来找蓝姨的。蓝姨当时见她一脸苍白,料定有事,一问,果然,原来守慧吸上大烟了,而且已经上瘾。蓝姨一听,心里就急。这大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能吸的,慧儿怎么沾上它啦?你想换换心境排遣排遣,下棋写字都可以,干吗吸大烟?是谁出的这馊点子?谁?蓝姨丢下修竹雨,立刻去找守慧问话,进了福字大院,“笃笃笃”去敲守慧关着的书房门,说“我是蓝姨,开门呀”,敲了半天门才打开。
  守慧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请蓝姨坐,连说:“这福寿膏——不,是大烟——不,还不对,叫鸦片,我全清楚,英吉利的,葡萄牙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该吸。我应该听修、修竹雨的,我不该对她发脾气。对不起,真对不起……蓝姨你事情多,还让你费心过来,真的不像话。我要改,真的要改,我保证……”说着说着低下头,孩子似的红了脸。
  蓝姨见他很后悔,禁不住一阵叹息,严厉地说了他一番,最后郑重警告:“以前的不说了,这往后,万万不能再吸。你现在是刚刚上瘾,还不难戒,再吸下去,就麻烦了。修竹雨看到你这样,急死了。她都是为你好,你要听她话,务必把它戒掉!”
  蓝姨没敢把这事告诉老爷,但蓝姨心里一直记挂着,于是没让小月去福字大院叫守慧,自己直接过去了。
  修竹雨正一个人坐在窗口出神,见蓝姨进来,忙起身叫纹儿沏茶。蓝姨望着她说:
  “你这气色不大好,可是夜里没睡好?慧儿这两天怎么样?”
  修竹雨摇摇头,轻叹。
  蓝姨劝道:“你也别太急,这戒有个过程,怕是很难一朝两日奏效。你放心,有空我再说说他,他还是知道好歹的。”想到老爷这刻在厚德堂坐等,立刻收转话头,“慧儿在家吗?老爷要他过去。”
  修竹雨心里立刻忐忑起来,以为老爷知道了吸大烟的事,抬头望住蓝姨。
  蓝姨微笑道:“不,不关大烟的事,这话我没对老爷讲,是别的事。他在后面书房吧?让纹儿叫他,这就跟我过去。”
  修竹雨想,不是大烟,那一准是行盐的事。自罗影去世后,守慧这段日子也太不像话了,整个魂不守舍,无所事事,谁说了都不听,看来也只有老爷猛击他一拳才有醒转的希望。于是立刻说:“他在,在。”转脸对纹儿说,“你去叫三爷,就说蓝姨在这等着他。”
  纹儿嘴里应着,两眼望着修竹雨,身子不动。
  蓝姨觉得奇怪:“怎么啦?”
  修竹雨神情尴尬,苦笑了笑解释:“就刚才,纹儿发现慧儿躲进书房又想吸烟,跑过来告诉我,我与纹儿过去强行收了他烟具。纹儿这一刻过去,他准会对她发脾气。”转脸对纹儿说,“罢了,我去吧。”
  蓝姨起身道:“都不必了,我去。”没等修竹雨回过神,人已出了门。
  一会儿工夫,守慧跟在蓝姨后面出来。蓝姨知道守慧在老爷面前一向紧张,她若在场更紧张,因此对他说:“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在这跟你媳妇说会儿话。”
  守慧巴不得了,不声不响出门。
  康世泰一直在厚德堂候着。守慧进门,恭恭敬敬给父亲请安。康世泰望着他,吃惊道:“你怎么啦?精神还没有振作起来?”
  守慧低头支吾:“没,没有,只是稍有些不适。”
  康世泰摇摇头叹息:“你呀,就是不听我的话,成天光知道吟诗喝酒,不务正业,看把身体搞的。”
  守慧低头不语。
  康世泰道:“我也不想多说你什么,今儿叫你来,是有一句要紧话关照,你要务必牢牢记住。”
  “什么话,父亲请讲。”
  “你回去,立刻把这两年的盐课及各项杂税好好查查,做出一份清单,发现问题,立马告诉我。”
  守慧两眼巴巴地望住父亲:“出什么事啦?”
  康世泰摆摆手:“出事?没,没出什么事。我只是这两天在想呀,陈拔士陈大人与我们康府还没有默契,特别杭浚睿、方阔达他们,一直对我耿耿于怀,因此,凡事我们得谨慎一点,提防一点。特别是我,身为商总,头上又戴着圣上爷赐给的红顶子,遭无数人嫉恨,总不能给人家留话柄呀。”
  守慧应承:“孩儿知道了,孩儿记下了。”
  康世泰继续道:“这不是过虑,这叫未雨绸缪。上面的话我不仅对你,对你大哥二哥也是这么强调的,你们务必给我做好,切切不可疏忽。”
  “孩儿记下了。孩儿一定照办!”
  康世泰摆摆手:“好了,你这就回去,照我说的做吧。等一会儿你二哥过来,我还要跟他说呢。”
  守慧起身向父亲告辞。
  小月走进春煦楼,见亢晓婷一个人伏在桌上抹骨牌,硬着头皮上前给她请安,小心翼翼地问:“二爷在吗?”
  亢晓婷眼角瞥了瞥小月,凉腔凉调道:“找二爷?我这里哪有什么二爷?要找,到别处找去,别处,知道吗?”见小月望着她不肯走,一股恶气冲上来,手里骨牌“哗”
  地往桌上一撒,气急败坏道,“哪个让你来的?哪个告诉你他在这里的?难道我有魔法,能把他拴着扣着不成?不错,我这里是上房,可上房顶个屁用!他的鬼影子什么时候来显过?”手往外边一指,“那妖精住的屋才是上房!才是他日捣的窝!他的魂在那里,要找到那儿找去!”
  小月大气不敢出一下,见红云暗暗向她递眼色,要她走,就毕恭毕敬地对亢晓婷说:“全怪小月不懂事打扰了奶奶,还望奶奶大人大量别见气,多多见谅,小月这就退下了。”
  从春煦楼下来,小月来到丽芳住的春晖楼。
  丽芳正跟儿子继贵玩九连环,见小月进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小月坐,吩咐红霞给小月上茶。小月使命在身,哪里敢坐,就把请二爷过去的话说了。丽芳说:“二爷这两天没过来,你到前面问问大奶奶吧。”
  小月知道丽芳菩萨心肠,向来不会搬弄是非,就把在亢晓婷那边碰壁的事说了。
  丽芳不语,停了停说:“你再到四奶奶那边问问吧,要是找不到,你再过来。”
  从二奶奶屋里出来,小月下意识地往西看看。那边从前是三奶奶翠珠的住处,一度也是锦帘绣幕,欢声笑语,可如今门窗紧闭,一片死寂。
  小月来到柳依依住的藤花书屋,见柳依依脸色苍白,目光散乱,神情有些异样,问到二爷有没有来过,一个字不说,只是勉强摇了摇头。小月心里奇怪,默默扭头出门,回春煦楼把情况告诉丽芳。
  丽芳柳眉蹙起。怪了,二爷这是上哪去啦?不在依依屋里,又不在大奶奶房里,难道出门办盐去了?纵如此,临行前总该向大奶奶说一声呀。老爷这一刻召他,一定有什么紧要事,耽搁不得的。丽芳准备自己到前面问问,可想到亢晓婷那脾气,尤其这一刻正在气头上,去了,纵然不对她大发雷霆,肯定不会给好脸色。于是立刻打消想法,拉住小月的手说:“走,我带你去找李管家。”
  李忠也正有事要找二爷,只以为他待在哪位奶奶屋里呢,听丽芳一说,心里不由诧异,正色道:“除了行盐在外,二爷虽也有一朝半日不归家,但毕竟少数,像这样两三天与家人不照面,从没有过。有劳二奶奶,请把这情况速速禀报大奶奶。”说完,立刻派人去盛元盐号找,去缉私营管带马向山、北桥掣验所所大使裘一丰那里找,都没找到。以往守信不回,常被春香楼的粉头们留着喝花酒,观歌舞,以至通宵达旦,于是派人去春香楼,包括小秦淮、逍遥宫、仙姝阁,但凡有点名气的,都去找。瘦马院也不能忘,春芳、永妍、碧桃、一枝春,一家一家上门,一家一家询问……结果都是一个:没有。
  李忠瞪眼发急,想来想去,想到了黑三。黑三这家伙阴气森森,时不时做出些神神道道的事儿,二爷会不会被他蛊惑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忠找到黑三,劈口道:“老爷急找二爷,你把他弄到哪去啦?”
  黑三头微微歪着,阴冷的目光如钉子一样钉住李忠。
  “问你话呢!”李忠急了。
  黑三嘴唇动了动:“我也在找。但,我有一种感觉。”
  “感觉?什么感觉?”
  “二爷遇到了麻烦。”
  “麻烦?二爷会有什么麻烦?你说清楚!”
  黑三的目光冷幽幽透出寒气,嘴里发出的声音像十二月的老北风:“我怀疑草上飞。”
  李忠的嘴慢慢张大:“草上飞?这是怎么回事?”
  “二爷被他软禁了。”
  “怎么可能?二爷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黑三不语。
  “你说话呀!”
  “我不能确定,只是一种感觉。”
  李忠一头汗,愣怔着。
  康府北大院的后门打开一条缝,瘦猴蚂蚱似的从里蹦出,直往康府南大院跑。
  到了南大院门口,黄精想拦拦不住,跌跌歪歪一直往里奔。进火巷,迎面碰到一个人,收脚不住,一头撞上,抬头看看,天呀,是大爷!大爷手里的烟杆被撞到地上!瘦猴双手抖抖将烟杆拾起,“扑通”跪下,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爷呀,出大事啦!衙门里的军卒把北大院围上啦!”
  守诚一愣,瞪眼问:“军卒?怎么回事?快起来说。”
  瘦猴跪在那里起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妈妈呀,哪……哪弄得清怎回事,就这么黑……黑压压闯进一大帮军卒,立马不许人进出,尽把人往一处赶!为头的直叫我们二……二爷的名,要拿他。个个横眉立目,凶神似的!妈妈呀,整个院里翻、翻天了,跌的跌,滚的滚,爬的爬,到处是打碎的东西,到处是哭声喊声!可……可怜我,是钻空子从后门溜出来的呀!”
  守诚小腿肚子一阵打软,抬脚就往厚德堂跑。
  康世泰好像对事情的发生有所预感,这一会儿正坐在厚德堂等候守诚过来。守信的失踪使他这一夜没有睡好,脸上明显有些憔悴,目光灰暗发涩。见守诚失魂落魄的慌急样,知道出事了,抬手在半空中按了按:“别慌神,说,怎么回事?”
  守诚望着父亲不敢说。
  康世泰目光举向空中:“说嘛。”
  “北大院被官府封、封锁了。”
  康世泰眼睛闭上。
  守诚盯着父亲惊叫:“您、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康世泰慢慢睁开眼:“不,没事。来了,终于来了。我晓得,早晚之间的事。”
  正在这时,蓝姨脚步勿急地进来。原来北大院又有人过来报信了,蓝姨一看爷俩的神情,知道老爷情况尽知。
  康世泰对蓝姨说:“不要慌,千万不要慌,慌是没有用的。”转脸吩咐守诚:“第一,抓紧安排人继续寻找老二,凡是他平常出入走动之处,都要打听。第二,你这就去北大院,看看到底怎回事,先把情况弄清楚。一刻不要耽搁。”
  守诚立刻出门。
  北大院门口站着兵,大门已被闸死。兵丁背后的圆圈中是个“盐”字,显然是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的人马。里面人声吵吵,喊的,叫的,哭的,闹的,炸了马蜂窝一般。守诚要进去,守门的兵不让,说这是马管带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入。守诚递上两块银子,请他把马管带请来。兵丁知道守诚的身份,银子不敢收,颠颠地进去。
  不一会儿,马管带矮墩墩的身子一摇二摆出来,远远对守诚一抱拳,黑孜孜的肉脸上堆起笑容:“不好意思,多多得罪,惊扰令弟宝府了。没有办法,卑职奉行盐运使陈大人指令,不得不办,还往大爷见谅。”
  守诚连忙说:“哪里话,马管带这是执行公务,应该的,应该的。只是在下不知舍弟他——”
第69章 生死攸关(3)
  马管带故作惊诧:“怎么,大爷不知道?嗨,不就是私盐的事嘛。草上飞把他供出了,他专吃草上飞的货,吃了几年了。我们陈大人一一查证,情况都是属实呀。尤其他千不该万不该,前些日竟伙同盐匪把草上飞劫走,朝野震惊呀。圣上爷得知情况后,立刻下旨,令盐政衙门与盐运使衙门严加查办。”
  守诚禁不住跌足,心里恨道,大弟呀你真是中了魔了,放着好好的正道不走,凭什么专挑这些旁门左道?你毁了自己不说,还给整个家带灾呀。特别父亲,他身为商总,风风光光这么多年,这一下子,你让他怎么受呀?
  守诚巴巴地望住马向山说:“你让我进去一下好吗?”
  马向山十分为难:“进去?进去干什么?”
  守诚说:“这院里吵哄哄,乱糟糟,多为女眷,我实在不放心。”
  马向山苦笑:“到这步了,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挑明了说吧,这大院从今儿起不再姓康,归盐务衙门啦。这一会儿我手下的兵丁正把人往一处吆,待一会儿,都要净身出门,所有的门贴上封条。我看你还是尽早回去,给他们腾些睡觉的地方吧。
  令弟回来,你要劝他尽早投案,争取个从轻发落。”
  守诚不知道自己怎样走回来的。这一路上不时有人立脚望他,特别进了自家大院,那一个个已听到风声的下人,叫一声“大爷好”,悄悄站在门边或路旁,转头扭脸看他,目光疑疑惑惑,暗含着窥探、猜测和疑问。守诚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切,把脸别开去。
  一脚跨进厚德堂,守诚两眼望住父亲,嘴唇抖瑟半天,眼里忍不住涌出泪来。
  一直坐以等待的康世泰一声叹息,摆摆手:“好了好了,别这样婆婆妈妈呀。说说,怎么回事?”
  守诚把北大院的情况向父亲说了一遍。
  康世泰身子暗暗发抖,咬牙切齿道:“这混账东西,竟然助桀为虐,帮草上飞越狱,简直是作死呀!他们真的没有抓住他?”
  守诚答:“我细打听了,没有。”
  康世泰咬牙切齿:“阿里得克这王八蛋,竟跟陈拔士一同设下圈套!”
  正说着,翟奎带着李忠紧脚急步跑来,说北大院被赶出的人没地方落脚,都过来了。话没说完,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和喧喧嚷嚷的人声从前院隐隐传来。蓝姨对翟奎说:“你要他们先在前面穿堂等着,我马上过去。”转脸对守诚说,“你陪着老爷,前面的事我跟翟管家去处理。”立刻跟翟奎出门。
  才跨过天井,蓝姨就听到穿堂那边像赶庙会似的人声了。禄字大院的香芸脚跐着门槛身子倚在门框上看热闹,见蓝姨过来,也不招呼,两眼尖尖地盯着蓝姨脸上看。
  蓝姨一脚跨进门,见满眼乱糟糟,人左一堆右一丛,各房的混在一起,男仆女佣都跟过来了,一片鸭吵塘。大家伙儿见蓝姨跟翟奎进来,立刻静下,一道道目光聚过来。
  蓝姨四下看了看,见人堆里躺着一个人,头发蓬乱,身子硬被人从后面托着。近前细看,吓一跳,是亢晓婷。转脸问李忠:“怎么回事?”
  李忠脸上沾着泥灰,“唉”的一声叹:“硬是气的呀。奶奶见军卒冲进大院,就拍手打掌地急,拦他们,不许他们进上房,可他们哪听?将她推推搡搡,还抢东西,奶奶受不了,就揪住他们,跟他们拼命,一急一闹,就晕过去了。”
  蓝姨的目光从亢晓婷蜡黄的脸上抬起:“怎么不请大夫?”
  李忠答:“请过了,说是急火攻心,没大碍。翟管家腾出里面一间屋,正要抬她进去。”
  亢晓婷突然舞手扎脚叫起:“我的箱子!赤金项圈!玛瑙杯……妈妈呀!”
  翟管家挥挥手,两个婆子小心翼翼地将亢晓婷在担架上捺下,两个男仆抬起担架向里面走去。
  穿堂里稍稍安静下来。蓝姨整个环视了一下,发现北大院的主仆不下八九十,心里不由惊诧,这老二院里咋这么多人呀?目光碰到丽芳,见她抱着继贵坐在一张椅子上,两眼静静地望着她。那个丫环叫什么的,蓝姨一时想不起来,但她是丽芳屋里的,这一点蓝姨很肯定。只见她膀子上挽着一只包袱,紧紧站在丽芳身边。蓝姨还发现,远远地在人少的墙边站着个人,修长身材,娉娉婷婷,一身鸭绿袄裙,脸对花窗望着外面花树,蓝姨知道,那是柳依依。
  “戏班子的人呢?”蓝姨转脸问李忠。
  “被带到衙门去了。”李忠回答。
  “为什么?”
  “说是充公。”
  蓝姨沉默。
  此刻,蓝姨觉得应该对大家说话,立刻说话,要好好地说,不说不行。自进门起,蓝姨就强烈地感觉到穿堂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她很清楚,此刻她的出现代表着老爷,代表着整个康府南大院,十分重要。而且她明白,此刻大家迫切希望什么,等待着什么。其实,蓝姨自跨进穿堂的第一步始,脑子里就开始飞转了,而方案在她询问亢晓婷情况时就已基本形成。放在平常,这事肯定要向老爷请示,没有老爷点头,不好发布。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天塌下来的非常时刻,你别看老爷表面上坚如磐石,其实内心早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再用这等杂事去纠缠他,伤他的神,这妥当吗?
  蓝姨于是立刻发话:“好了,请大家安静,容我说几句。都看到了,康家遇到了麻烦。
  这到底怎么回事,请大家不要妄加议论,各人把自己管好。老爷正忙,不能过来,他让我代他过来打招呼,今儿让大家受惊了,很对不住大家!事既然出了,估计一朝半日太平不下来,因此,老爷跟我商量了一下,特向大家宣布两条。一、北大院除侍候主子的贴身丫环,其余所有侍女、小厮、男仆女佣,凡家在江都甘泉两县的,一律回家,等日后情况好转,再请回来。路程远、家在外县外省的,如有去处,也劝你们尽早离去。二、凡离开的,午饭后一律到勤务厅翟管家那里登记画押,领取二两银子,晚饭前离府。”
  蓝姨还没说完,下面就有人哭哭啼啼闹起来。一直守在蓝姨旁边的翟奎悄声问:
  “几房奶奶怎么安排?”
  蓝姨早考虑好了,说:“腾出喜字大院,把一间间屋收拾出来,前面的秋桂轩给亢晓婷住。”转脸对丽芳与柳依依说,“你们暂且委屈一下,在后院挤挤。”
  一直脚跐着门槛看热闹的香芸插嘴笑道:“那是大小姐的院子呀,猛然闯进这么多人,真是热热闹闹过大节了!”
  蓝姨瞥香芸一眼:“你这说的什么话?遇到困难,家里同心协力克服一下难道不应该?至于大小姐,我另有安排,不必你来担心。”
  香芸被蓝姨这一斥,脸上讪讪的,嘴一撅直往外走,扭头气呼呼撂出一句:“你又不是正房太太,充什么大公鸡!”
  一切安排妥了,蓝姨立刻回后院。
  厚德堂里,老爷不在,守诚也不在。一旁侍立的丫环说,老爷到后面换衣服去了。
  蓝姨奇怪,问,换什么衣服?丫环说,换什么衣服不晓得,只听门口传话进来,让老爷接旨。
  蓝姨吓一跳。接旨?接什么旨呀?紧脚急步赶到后面清和堂。老爷在小月的帮助下换上了五品白鹇补服,戴上了水晶饰品红顶子,正从里面出来。蓝姨瞅瞅老爷脸,见老爷默然无语,脸色灰白,随手替老爷扯拽了一下打皱的衣边,不放心地问:“是到衙门接旨?守诚呢?让他陪你一同去?”
  康世泰说:“就在家里接,守诚开中门摆香案去了。”
  蓝姨考虑到自己身份,不便跟过去,就在厚德堂站住。
  康世泰拄着御赐龙头拐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看圣上爷什么态度了。
  走到穿堂,一阵嗡嗡的人声从里面拥过来,康世泰知道是北大院的一大帮眷属与家佣,加快脚步绕开去,直往前面走。
  康府平时一直闭合的中门打开了,守诚已把香案摆好,大香大烛旺旺地燃着。
  远远望去,阿里得克与陈拔士蟒袍补服,冠带云履,分别坐在两把椅里候着,大门外排列着随从衙役,扈卫仪仗。康世泰急步上前,单膝着地行大礼:“在下康世泰叩见盐政大人与盐运使大人。在下不知二位驾到,有失迎迓,还望见谅。”
  阿里得克拈须微笑:“康商总多礼了。”
  陈拔士从衙役手捧的盘中取过黄册,正色道:“康世泰接旨!”
  康世泰双膝齐跪,匍匐于地:“微臣康世泰恭接圣旨!”
  陈拔士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扬州盐商康世泰,承天朝恩泽,赐爵五品,任内务府奉宸苑卿,长期以来理当披肝沥胆,精心业盐,效力当朝。但经两淮盐政与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合力勘查,朕已获悉,康世泰有严重触犯大清律法之条款。其一,生活奢侈,穷极华靡,饮食器具,备求工巧,俳优伎乐,恒舞酣歌,宴会嬉游,殆无虚日,金钱珠贝,视为泥沙。尤其擅建椒房,僭越制礼;纵容悍奴,横行凌弱。其二,辛丑至癸卯,扬州盐商获追加盐额二百八十万引,应纳盐课八百四十万两。康世泰与前盐运使卢雅雨互为表里,将此课银假以代官营运之虚名,私下牟利。其三,前盐政李贵在任之时,康世泰为其寄顿银两,营私贪墨。其四,家教缺失,其子交通盐枭,走私贩私,对官盐之行销构成冲击,影响恶劣。上述行径,深玷国体,深负朕望,罪不容赦。但朕念其曾在国家军事、河工、灾荒事务上,能急公捐输,为国出力,尤其朕南巡之日,接迎周致,侍驾殷情,故加以宽宥,仅作褫其品爵贬为庶民之惩罚。但其八百四十万两课银,及历年代官营运之所获利,需即速上交,不得延宕;其不法走私之子,需协同官府,全力追索,否则将予重究。钦此。”
  康世泰匍匐在地,心中暗暗叫屈:这一条一款从何而来?从何而来呀?我跟卢大人是有瓜葛,可我们是亲家,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对我多一点青睐关照岂非人之常情?八百四十万两课银放在我手里代为营运,并非我的发明,圣上爷巡幸扬州时不是拨给我帑银一百万,说赢利所得作为下次南巡赏赉之用吗?至于前任盐政李贵,当年一直跟杭浚睿合穿一条裤子,与我不睦,要说寄顿银子只会寄顿在他那里,怎么把这罪名安到我头上来啦?要说有,倒是面前的这位阿里得克大人与我有些不清不楚,可他老狐狸耳朵灵鼻子尖,早早抽身退步把银子撤了!
  陈拔士令差役摘除康世泰的顶戴花翎。
  康世泰磕头如捣蒜:“谢圣上恩典!谢圣上恩典!”
  陈拔士强调:“圣上爷说了,八百四十万两课银以及营运所得,要一并上交,分文不得欠缺。不过,经本官近日查验,除此而外,另外还有两笔账目,一是自去年以来,你宏泰总号欠课银三十万两;第二,圣上巡幸扬州,将帑银一百万两交给你营运,取息一分五,必须本利一并结清。这三笔加起来,总数一千二百万两。”
  康世泰脑门上汗如雨下,心里叫苦,天呀,这一千多万两怎么凑得起来呀?嘴上却诺诺连声:“我交,我交,一定交!”
  “我跟阿大人已作商量,给你三天期限。记住,这三天里你还要找到康守信,令他投案。如超时逾限,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阵金星飞舞,康世泰差一点晕过去。
  早晨,绿杨村茶馆里茶客络绎,座无虚设,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直对小秦淮的窗口上,那油漆黄亮的竹编窗篷高高撑着,河面上的歌声、琴声、棹橹声、吆喝声,伴着水光雾气不时飘进来。茶客们都熟悉,你招呼我,我招呼你,客客气气地坐下来一同品茶,吸烟,吃点心。这会儿初冬,点心除了平时不缺的茶干、五香烂蚕豆、桃酥、麻饼、薄脆等,还多上了糖炒栗子等时鲜货。嘴里享受着,说闲聊天还不耽搁,当今事,前朝事,府衙大案,里巷争斗,商号变更,婆媳吵闹,漕运艰辛,旱路蟊贼……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无所不有。
  楼上最热闹的是临窗的那几张茶桌,这一会儿,茶客们正热火朝天地谈论轰动了扬州城的康府大案。
  一个白胖子扬声道:“你们晓得我刚才看到什么啦?嘿,了不得,康府大门楼上原来挂的那个‘敕封内务府奉辰苑卿康府’的金字招牌摘掉啦!”
  一个瘦茶客歪着脸不屑道:“这有什么奇怪,犯案了,当然要摘掉。”
  一个着灰狐皮马夹的茶客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呀,他康老太爷跟衙门一向关系过硬,怎么说出事就出事啦?”
  一个着泥金黄棉袍的茶客插嘴:“这不好说,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这叫命数。”
  一个圆胖子捧着一只小小的紫砂壶逛过来:“想想这几年,康府也太招摇了,最先做总商倒还不算什么,后来赶上了乾隆爷南下,转弯抹角找人通关系,硬是把圣主请到府上,喝酒,看戏,逛园子,做诗,亲娘老子都没这般服侍得周到,从此后真是一步一层天,把个扬州城熏红了!”
  一个拖着灰白大辫子的茶客说:“你以为圣上爷到他府上仅仅是玩呀?告诉你,圣上爷是探他家底!”
  一茶客神秘兮兮地插嘴:“他家也太富了,据说朝廷里早挂了号的,圣上爷有点不相信,可这一看,眼红了!”
  一茶客瞪眼:“怎么会呢?紫禁城金山银山高过天,圣上爷会看上他家那一点点玩意儿?”
  “一点点?你说是一点点?少了不能少,一千万!”
  又一茶客插嘴:“瞎说哟,何止这个数!你别忘了,圣上爷曾给他发过一大笔帑银呢!”
  “嘿,康家北大院被抄你们看到了吗?不得了呀,光各种狐皮就装了满满两车子!”
  “那算什么,当时在场登记造册的一个衙门里书办跟我喝酒,一五一十都对我说了,骇死人!”
  “说说,有些什么?”
  “什么?好的,你耳朵给我伸长了听!金条,四箱!银子,十二箱!锦缎,二百匹!
  老山参,一百支!鹿茸,一百包!芸香,多少坛的?记不清了。皮货堆了一座山,两大车装不下!古董宝物,有金盆、玉缸、铜鼎、珊瑚架。还有你我一辈子没见过的外国玛瑙、西域翡翠,一共装了十几车——是十几车呀,把你看呆掉呢!”
  “我想不通,圣上爷前两年对康家那么好,咋说翻脸就翻脸了?”
  “也不仅对他一家,对季商总、黄商总,还有康商总的亲家亢大户,都翻脸了。”
  一位老者捻着胡须沉吟:“这是朝廷向他们借银子呀。”
  “借银子?此话有理,此话有理。你看看这两年,小金川战事不断,苗民造反,再加上白莲教,哪一桩哪一件不要大把大把花银子?你以为大清国的银子是山上的泉水流不尽呀?一定是短缺了,才来这一手!”
  “要是这样,真是邪了门了!”
  “康商总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不能这么说,威风也威风过了,快活也快活过了。”
  “可怜,万贯家私一朝空!”
  “怎么说呢,其实那把刀早悬在半空了。”
  “猪养肥了杀?”
  “对了,刀什么时候落下,全在圣上爷心里。”
  “越说越玄了!”
  “不是玄,是有些怕人哟。”
  “好了好了,我看你们该收收了,别茶壶嘴打掉了,乱尿。”
  “对对对,不能乱说,不能乱说。来,喝茶!”
  “哟,壶里空了,小二,上茶——”
  小二扬声答应:“来嘞——”
  ……
第70章 挣扎(1)
  夜里下了一场雪,早上停了,地上薄薄的一层白。
  早饭后,外面突然人声嘈杂,门房黄精还没来得及搞清怎回事,马向山带着一帮缉私营的兵丁闯入康府。
  康世泰听到禀报,心想,这一回动真格的了,也就坐在厚德堂太师椅里等待着。
  康世泰绝没想到从朝廷砍下来的这一刀会这么狠。本来一千二百万两银子远不至于把康商总压趴下,那几箱金银珠宝如不悄悄运回歙县老家,拿出来足足够数。可如今都已运回老家秘藏起来。为解日下燃眉之急,康世泰一方面令守诚设法挪借,一方面暗中派人速去歙县,将运回的金银(珠宝、翡翠除外)追回。安排好这一切,康世泰同时又想,这事复杂得很,绝非仅仅银子的事。细想想,卢大人离任,陈拔士抵扬,形势就已十分微妙,而一向磨刀霍霍的杭浚睿,又快速与陈拔士合穿起一条裤子,越发使得危机四伏。至于远在京城的圣上爷,即使偶尔还记得他康世泰,对他到底什么态度,无法悬猜。因此冥冥之中康世泰觉得,其实早已有一个无形而可怕的黑洞如狮子大口对他张着,早晚要把他吞没!也不必怨天尤人,一切的一切只应了那两个字:
  命数!
  守诚按照父亲指令,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尽:钱庄票号所有的银两尽数提出,宏泰号麾下各分号应缴纳的银款全部收齐,向长期靠康家经营获利的各散户盐商挪借,向多年来一直提供行盐货船的顺风船行挪借,向具有业务往来关系的各大商号,如大名鼎鼎的金鑫金店、百年老店富春大酒楼挪借……能借的几乎一家不漏,可所获无多,许多东家都心存疑惑:你康世泰做了这么多年总商,三个儿子顶天立地,圣上爷又对你青眼有加,你是得天独厚的红顶子皇商,拿个千把八百万出来跟闹着玩似的,犯得着这么哭穷装酸跟我们伸手?守诚猜到了他们的心理,不得不低声下气百般解释,可最终所得只抵总数的一角。
  兵丁一下将康府的前门后院闸死了。
  马向山一边指挥着手下迅速控制各院落,一边对拄着御赐龙头拐走出厚德堂的康世泰打招呼:“对不起老爷子,贵公子至今未能归案,府上所欠银两又未如数交付,因此卑职不得不奉命行事,请大人随卑职走一趟。另外,陈大人有令,长公子康守诚权作康守信替身,随同前往,待二公子捕获归案,再行放回。没有办法,这是执行公务,还望康老爷见谅。”寿字大院正在乱着,突然一阵“嘚嘚嘚”的脚步响,火巷角门处腾起一团黑糊糊旋风,旋风当中,一个怪人“呀呀呀”大呼小叫冲到康世泰面前,手中棍棒舞得风转,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护卫老爷。一旁兵丁大怒,蜂拥而上拿他,立马被怪人打翻,滚的滚爬的爬,鼻青眼肿。康世泰见是哑巴花大叔,不由大惊,捣着御赐龙头拐高叫:“住手!快住手!这简直是胡闹呀!”
  花大叔哪里听到,头发蓬乱,胡须飞扬,嘴里“呀呀呀”手里大棍如风车飞转。
  康世泰顿脚:“快,快捺住他!”
  守诚与一帮男仆一拥而上,拼死力将他拦住。
  康世泰与康守诚被带走了。康府的天彻底地塌下了。蓝姨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慌。这么一大家子,南大院北大院的所有人,又是主子,又是奴才,乱糟糟的都在这,怎么办呀?口干,喉咙里燥燥地冒烟。稍定了定神,蓝姨令大家各自先回房,扶着小月回清和堂坐下,让小月沏了一杯茶。喝着茶默默地想,越是这当口,越是不能乱,越是要稳住。老二等于病人,偌大一个院里没一个真正主事的,老爷临出门深深望了她一眼,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下面的一切都靠你了!
  外面飘起雪花,檐口的铁马叮当叮当响。午饭蓝姨只吃了一口。脑门子一跳一跳疼。小月铺好被子,用暖壶温了一下,点上安息香,劝她睡一会儿。蓝姨一点不想睡,一直坐在清和堂老爷常坐的那把太师椅里出神。火炉点着,身上总还冷兮兮的。
  正七想八想,陈碧水进来了。陈碧水并没什么事,说心里只是一个劲地乱,没办法睡,估计蓝姨这一刻肯定也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了。蓝姨谢了,要小月沏茶。小月立马沏来,将细瓷盖碗轻轻放在茶几上。陈碧水见蓝姨闷声不响,脸上白煞煞的,想找话安慰她,可自己心里正自苦着,哪找得出,只是呆坐,隔半天,轻轻一声叹。蓝姨知道她的心情,说,我没事,倒是你那院里人多事杂,要多担待些。
  陈碧水蹙眉敛额道:“别人都还好,就是香芸总不大安分。”
  蓝姨立刻想到北大院被抄那天香芸倚在门角讲的怪话,说:“她一向没规没矩,你别总是忍让,该发话时,你要发话。”
  陈碧水脸上有些尴尬,支吾道:“哪个说得了她,她对大爷还回嘴呢。”
  蓝姨说:“生了儿子纵然有功,也不能事事占强称霸,一个家,总要有股正气。”
  正说着,修竹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巧巧食盒。走到桌前打开,里面盛着两根新烤的山芋,请她们品尝,说这是她的丫环纹儿从乡下带来的。原来她家就住在城外小苎萝村,离得近,山芋烤熟了用衣服捂着,所以到这会儿还是热的呢。
  蓝姨见修竹雨这时候能想到她,心里一阵暖和,从食盒里取出一根山芋轻轻掰成两半。山芋的表皮烤焦了,里面的芯子金红金红,软软的,冒一丝热气。蓝姨递半根给陈碧水,陈碧水说,我中饭吃得饱饱的,这一会儿不想吃。蓝姨说,少尝一点嘛,陪我。陈碧水就接过去。
  修竹雨见蓝姨吃得挺香,心里高兴,说:“就是嘛,你多少总得吃点东西呀,这大院里杂七杂八的事都靠你呢。”
  蓝姨苦笑:“不是我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修竹雨怜惜道:“看你这些日奔走的,也真难为你了,不过,要有什么适合我们做的,你尽管吩咐。”
  陈碧水也跟着说:“就是,一个篱笆还三根桩呢。”
  蓝姨幽幽地望着撂在漆盘里的山芋皮,不语。修竹雨与陈碧水见状,也一声不响了。陈碧水低头勉强咬着山芋,想到守诚这一刻在牢房里受罪,山芋吃不下了,眼眶开始发红。修竹雨想到守慧烟瘾缠身,病病歪歪,心里也禁不住一阵发酸。
  蓝姨见状,用茶水过了过口,轻轻吐到小月递过来的白瓷漱盂里,抬起脸说:“都不必这么消沉,困难只是暂时的,办法肯定会有的,我正准备去衙门里活动一下,老爷跟守诚很快就会出来,你们不必太烦。”
  修竹雨望着蓝姨说:“我给娘家写的信,翟奎已派人用快马送去,估计也就这两天会有银子送来。”
  蓝姨说:“你娘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你不该惊动他们。”
  又坐了一会儿,陈碧水与修竹雨告辞,蓝姨起身送道:“承你们情过来看我,我打心里谢了。不过,家里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没脚蟹的女人,所有的重担全落到肩上,我们无论如何要打熬住。第一,我们要照顾好自己,别把身子累病了。第二,你们回到自己院里,务必要多用些心,对下人,凡事要多解释,多安慰,态度温和,这些日他们情绪有些波动很正常,别怪他们,要争取他们理解支持,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将陈碧水和修竹雨送走后,蓝姨觉得累,让小月扶她到榻上躺下。可才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心里一惊,一身冷汗,眼前浮现出老爷那两道充满期盼的目光,头炸开了一般疼,就再没有一丝睡意了。
  门房里一盏风灯静静地亮着,黄精抄着手正坐在被窝里打盹,“噗噗噗”一阵门板响。黄精一激灵昂起头,支耳细听。“噗噗噗”,又响了,声音虽不大,但坚定,有力量。黄精心想,都过了三更了,风雪寒天的,外面屋檐口冰铃铛挂得一尺长,是什么人发神经呀?一边掀开热乎乎的被窝,脚伸到床下划拉鞋,缩着肩,抖抖索索向门口走去。
  “哪位呀?”到门口,黄精问。
  “我,快开门!”
  黄精吓一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扒着门缝压低嗓门问:“可,可是二爷?”
  “嘣!”门被重重一拍,“少废话,快开门!”
  黄精从门窝里搬开抵门石,抽去门杠,“吱呀”门打开。一个黑糊糊的人背着雪光站着,没等看清脸,黄精的身子被推到一边,对方携卷着一股浓重的寒气跨进门。
  到了灯笼光下,黄精看清了,是二爷,确确实实是二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披一件黑棉袍,破破烂烂,拖拖拉拉,肩头上还粘着几根草叶。
  黄精“嘚嘚嘚”牙齿打着战道:“小……小的不知是二爷,开门迟了,罪过罪过。
  小的给二爷请……请安了!这下好了,二爷回来了。一大家子天天都在巴望呢。这一会儿她们都住在喜字大院,好好的。可就是衙门里……他们找不到您,就……就把老爷抓……抓去了……”
  守信对泥鳅一般油滑的黄精一向讨厌:“好了好了,闭嘴吧,爷都知道。记住一条,对谁都不要说我回来!”
  黄精望住二爷,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
  “将门闩上,别让任何人进来。”话撂下,扯开大步直往仪门走去。
  黄精嘴里应着,两眼追随着二爷。淡黄的灯光里,二爷那身怪怪的黑袍成了一道飘忽的影子,很快在仪门后消失。
  守信一脚来到喜字大院。喜字大院是妹妹舒媛的住处,印象中这里每到晚上门都上锁,以禁闲杂人等进入。守信想好,如果是这样,他就借助假山,翻越花墙。守信知道,翟奎那边有钥匙,他睡在后面勤务堂,叫他过来开门他不敢怠慢,可守信不想将他惊动。衙门正对他通缉,父亲与大哥身陷大牢,这是非常时刻,自己务必一百二十个小心!
  天可怜见,花瓶门的锁居然空挂,守信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院子。
  仅仅看了看几个房间的窗口,守信就已辨清,各间分别住的是谁。
  亢晓婷这几年毛病渐多,每到晚上心里发躁,上床后只要有一丝丝亮光就难入睡,不要说,那个黑灯瞎火的房间一定是她的。
  依依一向睡得迟,经常莫名其妙胡思乱想,前段日子为她哥哥的事一直在闹,这一刻肯定坐着发呆没有上床,那个窗口烛光微黄的无疑是她的屋。摆在以往,守信恨不得一步跨进,与她立刻上床行欢,可今天一点不想,不光不想,心里还怀着仇恨。
  守信被草上飞与大脚红娘子打了埋伏,拘在小岛上受若干罪,依依身为草上飞的妹子,守信怎么可能对她没有怨恨?
  那个微微透着柔和亮光的是丽芳的屋,丽芳一定是睡了,那微微的亮光是她让红霞点的蜡烛,怕继贵夜里闹着喝水或小便。
  守信去敲丽芳的屋门。
  红霞正坐在外间做针线,一听二爷的声音,一边惊喜地喊二奶奶,一边忙不及地跑到门口开门。
  守信直往里走,与披着锦袄紧脚急步赶出来的丽芳撞个满怀,丽芳带出的被窝里的热气以及身上散发出的一缕甜腻温热的馨香,使颠簸在外许多天的守信一阵眩晕,心底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回到家中的感觉。守信望定丽芳嘻嘻笑,接着张开双臂,一把将丽芳紧紧搂入怀里。
  丽芳伏在守信怀里一动不动,鼻腔里钻入一股陌生的腥臭。丽芳屏着呼吸,温柔得像一条乖巧的猫,慢慢抬眼瞅向二爷。二爷变了形,脸黑了,瘦了,野草似的疯长出很多杂乱无章的胡子,丽芳用手轻捣守信胸口,含泪怨怪:“这些日上哪充军去啦?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
  守信嘻嘻笑道:“上哪去?上玉皇大帝那儿走了一趟,玉皇大帝请我吃饭!”见丽芳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样子,很是喜欢,冲站在房门口的红霞挤挤眼,“我不在家,你跟你娘有没有想我?”
  红霞撅着红唇娇嗔道:“怎么不想,二奶奶天天都在念叨你!”
  守信说:“我也想你们呢,这一想,不就回来了?”
  这边的说话声把继贵吵醒了,红霞赶忙过去把门掩上,很见机地进里屋替二爷翻找出一套衣服让二爷换。守信三把两下脱了黑袍,脱下夹袄,举手让红霞替他套上干净的新衣,丽芳站在前面扽衣襟,扣纽扣。从里到外全换好,守信问有什么吃的?
  丽芳让红霞端出一只食盒,里面是一些没吃完的糖炒栗子和焦切片。守信直摇头:“这些不要,去弄几个菜,烫一壶酒!”
  丽芳扭脸吩咐红霞:“去跑一趟,就说我晚饭没吃饱,这一会儿犯饿。”
  红霞临出门,丽芳叫住她,手伸到什锦盒里抓了几块铜钱追到门口塞给她,小声叮嘱:“你好好跟他们说,再给几个铜板请他们喝酒。”
  守信听到,来火道:“多大点屁事,犯得着这么央求?铜板丢下,一块不要给!
  敢有一句废话,看我不敲断他们的腿!”
  丽芳挥挥手要红霞快去,心想,红霞不在正好问问二爷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烛火煌煌,屋里暖和和。守信见丽芳小袄窄窄,粉脸微低,手执小铜铲拢着火盆里火,一股欲火蹿上来,双臂一展,将丽芳一把抱起欲上床行欢。丽芳身子早软了,但她求他先忍忍,说吃过晚饭有的是时间,红霞转眼就回,这一刻来不及的,说着从守信怀里挣脱出来。守信觉得丽芳说得也对,虽心不在焉,但勉强坐下来,问起这段日子家里的情况。丽芳一边理着被守信弄乱的云鬓,一边一桩一件地说起来:家怎样被抄,一大院子的人怎样拥到南大院,喜字院怎样腾出安排各房,翟奎跟李忠怎样联手把下人遣散,老爷接到皇旨不到三天,怎样又与大哥被抓进大牢……丽芳说到个园抄检,守信突然将话打住,吃惊地问:“你说什么?貂蝉居然待在个园不肯离开?”
  丽芳点点头,低声道:“她太可怜了,当时人从北大院撤出,没有哪个注意她。
  谁会想到她呢?她是后院管花的,难得到前院来一趟,大家对她都没什么印象。个园被衙门没收后,过了好些天,一帮兵丁进园子抄检,发现了她。据说饿了几天,已脱了人形。兵丁把她往外赶,她就是不肯离,死活赖在石洞里。”
  “石洞?哪个石洞?”
  “就夏山的那个石洞。”
  守信心里咯噔一下。自那个雨天貂蝉把伞留给他后,他跟貂蝉在石洞里又幽会过两次,后一次曾向她许诺:有空一定跟李忠讲,从今往后不再让她种花,安排一桩体面事给她做,以后见面也方便些,没想到自己整天乱忙,竟把说过的话全忘了。
  守信眉头只皱了一会儿,立刻话锋一转:“黑三呢?”
  “你是说黑三?在你离家后不久紧跟着也不见了。一开始大家不晓得怎回事,李忠急得天天找,天天问。后来听瘦猴说,黑三找你去了,临走撂下话,要是找到了,就回,找不到,是他失职,永世不进康府的大门。”
  正说着,门帘一掀,红霞进来。丽芳见红霞笑眯眯,手里提着两只食盒,一颗暗暗悬着的心落下。
  六只盘子,水晶肴肉,盐水老鹅,虾仁干丝,滑炒软兜,凉拌蜿豆苗,参芪茄子羹,外加一壶烫好的酒。守信眼睛一下翻起来:“这是咋回事?倒腾了半天,怎么就这几个菜?”
  红霞说:“师傅们都睡了,硬求的他们,橱里的备菜实在也不多。”
  守信咬牙发狠:“这帮势利眼的东西,他们分明是偷懒耍滑糊弄你们!我就不信,康家败落到连厨房里的膳食都变了样!”
  红霞白搭白搭眼不做声,丽芳赔着笑脸道:“算了,好一点歹一点,都是个吃。
  此一时彼一时,这院里跟过去确实大不相同了。”
  红霞将酒倒下,玉箸安好。守信望望红霞说:“怎么只是两杯?再倒一杯呀。”
  红霞纤手执壶望着丽芳,丽芳粉面含笑道:“二爷要你陪,你就坐下陪二爷喝一口吧。”
  守信主位,丽芳对坐,红霞打横,仨人杯来盏去喝起来。丽芳先敬守信,敬过了,又要红霞敬。丽芳见守信一口把杯里酒干了,怕喝猛了伤身,忙给守信搛菜,要他过过口,喝慢些。两杯酒落肚,菜又吃了不少,丽芳见守信兴致高昂,心里又惦起前面想问一直没有问的话,就盯着守信说:“到现在我们娘俩还被蒙在鼓里,二爷说说,这些天你到底上哪去啦?”
  守信抿一口酒,嘻嘻笑道:“上哪去?刚才不是说了嘛,玉皇大帝请我吃饭呀。——怎么,想知道?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都是乱七八糟的事!”
第71章 挣扎(2)
  丽芳有些不高兴了,她虽是偏房,但二爷毕竟是她的主,她这一辈子吃苦享福全指望二爷,特别生了继贵后,丽芳整个心中只存一个愿望:天爷菩萨保佑二爷,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咱娘俩的小命都系在你身上呢!可二爷这一刻却跟她油嘴滑舌尽转圈子。
  守信哪注意丽芳的情绪好不好,这些日在外一直受罪,此刻锦帏红烛,佳人美肴,守信只觉得大地回春,心情好极。吃过喝过,红霞端来热水给他们洗用。守信见她跑进跑出,小腰水波一般活泛,笑着叫她:“忙完了,你也洗洗,今儿我们爷儿仨一床睡!”
  红霞头低下,喝了酒本来有些红的脸越发红了,小声道:“我,我就不了吧,还是让奶奶陪你。”
  守信肯定地说:“也要你陪,都要,快点,听到吗?”
  丽芳见红霞拿眼瞄她,就说:“好了,你就遂了二爷的心吧,可怜他不跟我们娘俩在一起好些日子了。”
  红霞“哧哧”笑,小声道:“我先去把食盒送一送。”
  守信眉皱起来:“送什么送?不就是个食盒吗?明早带过去。先说了,明儿我不见任何人,饭都给我送到房里吃!”
  丽芳吩咐红霞:“你就去跟厨房师傅讲,我受了风寒,不能出门。”
  红霞答应:“我记住了。”
  不一会儿,仨人都洗过了。红霞先服侍着守信上床,然后转身帮丽芳卸装。丽芳说:
  “我自己来,你也抓紧着洗洗吧,别让二爷急。”
  红霞红着脸说:“我等一会儿嘛,不碍的。”将丽芳脱下的裙儿袄儿一件件叠好放好。
  被子红霞已抽空儿过来熏过了,香香的,暖暖的。仨人上床,守信当中,丽芳红霞一人一边。守信多时没这种好光景了,迫不及待地翻身骑上,鱼一样东扑西跃,左右开弓。娘俩也都是被盘熟的沃地,任二爷尽情耕弄。仨人只搞得锦被翻腾,烛光摇晃,一张雕花描金大床“咯吱咯吱”大响,立马似要崩塌!
  早饭后,守信要叫守慧过来商量事情。红霞临出门,丽芳叫住她叮嘱,等三爷身边没人再对他说,别让人听到。红霞点头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守慧来了。守信让丽芳跟红霞退下。
  守慧神情惊异,问哥哥这些日都上哪了?守信嘴上漫应,眼珠子不打转地盯着弟弟脸,忍不住道:“你,你这是怎么啦?怎变成这样?身体不舒服?想罗影想出了相思病?你呀,书读得多,脑子成了死木疙瘩!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摆脱痛苦最好的方法,就是投入一个新女人的怀抱,再简单不过!你不是讲究清纯原味嘛,那就别的地方都不去,直接到春芳瘦马院,会做诗的,会弹弦的,会写字画画的,都有,个个还都是黄花大闺女,包你开心满意!”见弟弟一声不吭,话锋一转道,“好了好了,不谈这个,我晓得你听不进。直接说我的事吧。喊你来,是我遇上了难处要你帮忙。
  这如今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家被抄了,银子没了,官府还在千方百计追捕,这些情况我不说你也晓得,但还有一桩你不晓得。”
  守慧问:“什么?”
  守信恨恨道:“妈的,草上飞这混账王八蛋,明明是缉私营奉盐运使衙门之命抓的他,可他偏偏认定是我做的手脚!我做什么手脚了?我凭什么要做手脚?况且,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我跟他讲,可他不信,居然打了我埋伏,把我关起来!这王八蛋!”
  守慧从没见过二哥发这么大火,转脸看看,所幸门窗关得严严,外面听不到。
  守慧低声问:“怎么又放你回来了?”
  守信苦笑笑:“放?他们不可能发这种善心。我是跟他们谈了条件。第一,我肯定没做什么手脚,你们说我做,证据呢?第二,你们放了我,回去我给你们送五万两银子,一点小礼,算是给草上飞压惊。他们听我这么说,也往后退了一步,只是嫌五万太少,一下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万!我也跟他们豁出去了,说,二十万放在以前对我康某九牛一毛,但如今如若坚持这个数,干脆把我剐了!到最后,议定十万,让我回来了。”
  守慧不语。
  守信摇摇头:“这事我不想跟亢晓婷开口,她一直跟我较着劲,我不想把脸给她。
  况且,她娘家也出了事,亢祺庸天生铁公鸡,跌个跟头都要抓把泥,你想从他那里讨银子,万难!”
  守慧支吾:“哥,你可能还不清楚家里情况。”
  “怎么不清楚?清楚。爹跟大哥蹲在监里,银子花了无数,难,很难,我都清楚,非常清楚。”
  “为了凑齐所欠的盐课,父亲将钱庄票号的银两都出清了,除了留下过日子的,已经没多少积余。”
  守信大摇其头:“没有现银,可以想想别的办法嘛。十万,也就十万,也不是什么多大的数,你无论如何张罗一下,帮哥哥渡过这个难关。”
  守慧想了想:“这样吧,我回去让小昌子再把丰裕盐号盘一盘,看能出多少银子。
  别的还有什么办法,我一时还想不出。”
  “好,好,你务必给我抓紧着办!”
  守慧走后,守信立刻去找蓝姨。他不想被人看到,让红霞给他找了顶斗篷。外面雪住了,戴个暖兜①1就可以了,但暖兜不及斗篷大,斗篷戴在头上,一路哈腰往前走,不会让人看到脸。
  穿过角门进火巷,迎面来了个丫环,守信抬手将斗篷往下压压,头埋得更低。
  到了跟前,丫环脚步慢下,歪着一张脸往这边看,认出了是北大院的二爷,想叫又不敢,避在路边立脚不动。
  守信走进清和堂,碰到秋琴抱着房馨儿跟小月在一起玩。小月与秋琴见是二爷,吓一跳,眼瞪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待转过神,慌手慌脚上前请安。守信让小月接过斗篷,说要见蓝姨。小月小声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上哪啦?”
  小月白搭白搭眼:“好像上衙门去了。”
  “干什么?”
  “我不晓得。”
  守信直摇头,转脸问秋琴:“我妹妹住哪间屋?”
  秋琴手一指:“那边。”抱着房馨儿,转身在前给二爷带路。
  守信叫住她:“罢了,你带孩子在这玩吧,我一个人过去。”
  舒媛临时住的西厢房。守信走进门,屋里暗昏昏的,火盆里火闷下去了,冷兮兮。
  听到脚步,舒媛迎出来,见是守信,吃了一惊,嘴唇抖了半天叫了声“哥”,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守信将妹妹搂在怀里,微笑道:“这是干吗,哥好好的,不许哭鼻子哟。”接着问,“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房小亭有没有欺负你?”见妹妹苍白憔悴的脸上又有眼泪滚下来,禁不住一阵心疼地问,“又怎么啦?说话呀,到底怎么啦?啊?”
  舒媛抬头望了望哥哥,脸低下,泣不成声道:“我,我没脸跟哥哥说,全怪我瞎了眼……”
  “你是说房小亭?是不是又往妓院跑了?”
  舒媛“呜呜”哭出声:“不是,他跟人跑了,呜呜呜……”
  “跑了?跟什么人跑了?”
  “呜呜呜,一个女的,他看到家败,就跟人家跑了,呜呜呜……”
  “跑掉就跑掉算了,他又没好好待你,现世宝一个!哭他干吗?”
  “是个寡妇,江西的,有钱。他早就跟她好上了,呜呜呜……”
  “这种势利小人,滚蛋好!省得缠你,动不动惹你生气。”
  “那个寡妇,她凭什么……”
  “好了,别想了,由他去吧。”
  “可我跟馨儿,呜呜呜……”
  “怕什么,有爹,有我,还有大家,没事的。”
  “呜呜呜,我想妈……”
  妹妹的一句“想妈”,一下勾出守信这段日子东躲西藏做人做鬼所受的无限屈辱,心里禁不住一酸,眼泪一下从眼眶中涌出,但看看妹妹这副样子,不得不又把心肠硬起,搂住妹妹安慰道:“好了,不哭,不哭。都怪哥哥没本事,没能耐,没保护好妹妹,让妹妹受委屈过苦日子了。”说着,眼泪止不住下来,嗓音变得十分沙哑。
  舒媛一眶热泪涌出:“不,不怪哥哥,要怪只能怪我,死犟,不听家里话。”
  守信脖子一梗,声音一下高八度:“不对,要怪只能怪父亲,怪蓝姨,他们没认真调查走访,没为你严格把关,没完全负起责任!”
  “不,不,不,哥,不许你这样说爹这样说蓝姨,呜呜呜……”
第72章 挣扎(3)
  守信情绪越发激动,目光如电,滔滔不绝:“不这样说哪样说?我这么说还是轻的!告诉你,我一直对这个家不满,对父亲不满!你说说,父亲为什么那么早让母亲离开人世抛下我们?为什么?他难道没有一点责任?不,他有责任!他没有保护好我们的母亲,他不是真正的男子汉!母亲去世后,他把我们撂在老家,之后又撂给蓝姨,从来没有当回事!也难怪,怎么可能当回事呢?小奶奶养的嘛,命数早定在那里!我们成了实质上的孤儿,没人管,没人问,名义上是少爷小姐,其实是两个弃物!父亲要我好好读书,可你想想,我怎么读得进去?我想母亲,我没读书的心情!”守信眼泪飞迸,举手抹了抹,“长大了,我学会了业盐,我的生意做得精到,圈子里没一个不夸,没一个不服,可父亲呢?他只是把我当赚钱的机器,真正器重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大哥,家里重大事情很少跟我商量。不,不仅不商量,有时还瞒着我,当我不知道?我不是傻子,我早看透了!是的,我有时是不那么规矩,不那么孝顺,特别前几年大闹天宫,硬是从老宅里搬出,另起炉灶建北大院,让父亲伤透了心。可是妹妹,你知道我这么做为的什么?老实告诉你,我是不服,我这是在屏一口气,想轰轰烈烈干一场,干出个样子来!在这院里,人人都觉得我没大哥孝顺,书读得又没弟弟多,是个碌碌商人,没什么大出息,可我要让大家看看,我康守信绝不比他们差,绝不!我的生意做得最好!最棒!妹妹,可惜你是女儿身,要是男儿,我一定跟你联手,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搭档,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成为扬州第一!
  天下第一!任凭谁都推不倒,永远的铁打江山,永远地享荣华受富贵,世上所有的人都对我们仰视,像今天这种倒霉的事儿,永世不会出现!是的,这如今官府在抓我,我承认,我目无法纪,暗中走私,一直跟私盐贩子有瓜葛。可这能怪我吗?当今圣上爷表面上特别关心扬州盐商,一会儿赏红顶子,一会儿增加引额,一会儿又是什么奖励输捐拨给帑银,其实都是花招手段,目的是要套住我们手脚,让我们成为一只只为朝廷捕猎的鱼鹰。你知道康熙时扬州盐商每年所缴正纲盐课是多少?九十万,可如今涨到了多少?四百万!翻了三倍多!这是把人架到火上烤!盐务衙门从盐场到销岸,一路设上几十道关卡,巧立名目巧取豪夺,嘿,还有一连串好听的名字,什么执行公务办理皇差,什么确保盐务清正、销路畅通,都是狗屁!他们没一处不对你刁难,没一处不敲诈勒索!屁股永远坐在你头上把你往下压,给银子,好,放行!稍不如意,眼睛翻到脑门上,要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不是一帮豺狼虎豹是什么?这分明是在抢,公然地抢!好了,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做强盗,我们走点私,而且还要花若干血本,就成了罪犯?就成了十恶不赦?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世界真是太黑暗了!”
  舒媛吃惊地望着哥哥。他成了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火,“呼啦啦”发出声响,喷出热气,迸发火星。舒媛想安慰哥哥,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急呀,再一想到衙门里这一刻正到处抓哥哥,眼泪立刻又下来了。
  守信见状,立刻后悔自己情绪失控,歉意地笑道:“对不起,哥哥话说得太多了。
  哥哥来看你,应该让你高兴才是。”
  舒媛仰起泪光莹莹的脸,哽咽道:“哥哥来看我,妹妹自然十分高兴,可想到衙门里在抓哥哥,就忍不住……”
  守信扬扬头:“没什么可怕的,哥哥不是砧板上的肉,哥哥自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舒媛用丝帕拭了拭泪:“这些日,哥哥都在哪儿?”
  守信本不打算说,但妹妹既然问了,就把事情轻描淡写说了一下。
  舒媛紧张地问:“这么说,你要准备十万两银子?”
  守信鼻子里嗤的一声冷笑:“做他的大头梦!凭什么我给他十万?他草上飞一个江湖流寇,我脚丫子里的垢,狗屎不如!”随即脑袋晃了晃,语气宽缓下来,“我这次回来呀,其一是看看你们,想呢,做梦都想看到你们。第二,我要筹集一笔银两——对了,你这边还能找点吗?——不不,罢了,罢了,妹妹手头一定很紧,我到别处另想办法。我这一去,准备暂时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做几年快活神仙了!”
  舒媛没等哥哥说完,起身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捧出一只镶玉箧子,从中取出红绸包裹的一副金钗,说:“这是妈妈留下的,就不给你了,其余的你都拿去,请哥哥不要嫌少。”
  守信细看,箧子里尽是珍珠翡翠,金钗玉镯,宝光闪闪。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罢了,你都收起来吧,家里到了这一步,你还有馨儿,存这么一点东西,不多。”
  舒媛恳切道:“拿去吧,你一个人在外,多少能够派些用场。”
  “不,不能。房小亭把你银子绞光了,除了这,你什么都没有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了。
  从妹妹房里出来,守信取消了去找蓝姨讨要银子的计划,当机立断,直奔后院家祠,准备走他的最后一步棋:取朱单。
  朱单即窝根,是朝廷颁发给各大盐商获取盐引的最高凭证,户部制定的《十字纲册》上都有名号,属有价证券,有了它,你才有资格做盐的生意,起家立业,飞黄腾达。它是盐商们的命根子!虽非银子,却比银子贵十倍百倍千倍!
  守信一开始并没想到它,这想法的形成,是在刚才妹妹捧出首饰盒的那一瞬。真的,就那一瞬,如电光石火。
  家祠里供着康家列祖列宗牌位,每年四时八节,康世泰都要率领家人焚香祭奠。
  祠堂的门是锁着的,这在守信预料之中。守信绕到后面推了推窗,窗关得很紧,推不动。守信绕着后墙转了几圈,见贴壁假山下有石头,走过去想搬一块。石头上有雪,冰冷彻骨,扒了扒,扒不动,石头连着地冰起来了。守信转了转,见旁边有块小的,用脚踢了踢,松动了。守信拾起石块走到窗口,“乒乒乒”一阵敲,窗户敲开了。守信扒住窗框,一个猴跃登上去,一跳,进了屋。
  朱单供在祖宗牌位后面。守信头不敢抬,生怕看到祖宗的脸,摸索着跪到拜垫上,“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响头,麻着胆子移开牌位拿朱单。可就在这时,守信手抖起来,感觉到一道亮亮的东西向他射来,像火,像剑,像霹雳闪电。是一道目光,父亲的目光!守信倏地坠入冰窖,两眼死死闭上。可就在这时,大哥一步一步直逼到面前。
  “二弟,这是朱单,你怎么敢随便动它?”
  “快放回去,放到原处,老祖宗的牌位怎弄歪了?”
  “你不能胡来,你要听话呀,老祖宗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睁着呢!”
  “二弟呀,这事让父亲知道,会把他气死!它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呀!”
  “你,千万不能不忠不孝,做辱没祖宗的事呀!”
  ……守信满头大汗,睁开双眼瞪着朱单,咬牙切齿道:“当今盐法通身是病,变革只在早晚之间,这东西不趁现在换点银两,日后只怕如同废纸!”但那火、剑、闪电再一次向他射来,令他畏怯。守信不敢迟疑,抓起一半揣入怀中,急乎乎跑到窗口,双手死死抓住窗框,脚蹬墙,连滚带爬出来。守信大口大口喘着气,脚落到地上没站稳,听到背后有声音,吓一跳。声音不大,隐隐约约,窸窸窣窣,像猫,不,猫的声音太轻了,像狗。可这院里不应该有狗。守信不想转脸,不敢转脸,可又不得不转脸。守信头扭过去吃一惊,一张脸与他直对着,是尤秀!尤秀脸色青白,细细的山羊胡子往上翘着,脸上带一丝永远无法消去的尖酸与谄媚。但令守信吃惊的是,此刻他的眼中竟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狡黠、疑惑、诘问、探寻,目光微微发亮,貌似躲避却又大胆放肆,尖尖的像针,像麦芒,让守信浑身上下不舒服不自在。更可恶的是他的脸,这张脸上居然浮着笑,一种阴阴的、鬼鬼的笑,让守信从头到脚毛骨悚然。守信一刻也受不了了,冲他吼道:“你藏在这干吗?你给我滚!”
  尤秀一下毕恭毕敬,媚笑道:“在下并未藏匿,在下只是经过这里,与二爷不期而遇,算是缘分。在下这就给二爷请金安!多少天了,在下一直在等二爷呢。”
  守信瞪眼:“你等我?等我干吗?”
  “等二爷下棋。”
  “下棋?”
  “对呀,在下想好好杀你几盘。”
  守信手一挥:“杀你的头!”
  “二爷赢了,我给二爷吹烟景……”
  “滚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尤秀捻着胡须,两眼锥子似的盯住守信。
  守信火了:“滚呀!永远离开这!”
  尤秀歪着头,“咕咕咕”笑。
  守信跺脚吼道:“你这鬼!鬼!”
  尤秀越发“咕咕”笑。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这讨厌可恶的“咕咕咕”,一直回响在守信耳畔,使他背生鸡栗,满心畏惧。
第73章 回老家(1)
  蓝姨到盐政衙门找阿里得克。在这之前,蓝姨先去运司衙门大牢探望了老爷与守诚。老爷倒没受什么罪,一人一间屋,只是身子病着,不大舒服。临分手,老爷对蓝姨叮嘱:“不要等老家的银子了,你回去把湖上的两座园子卖掉,凑足银子,如果不够,再想想别的办法。事到如今,该放血处要放血,丝毫不能惜乎了。”蓝姨一一答应。
  蓝姨回来奔了两天,把湖上园子卖掉了。两笔银子合起来,八百万,大半下来。
  蓝姨心里有了底,决定立刻到衙门活动活动。陈拔士完全一张棺材脸,那天到康府宣旨,头仰得高高,硬腔硬调,你去找他,肯定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先找阿里得克。阿大人贪图银子,因此蓝姨给他专门准备了银票。数字不能大,就区区两千,意思意思。此一时,彼一时,免遭疑忌。
  阿里得克谦让了一下,最终把银票收下了,对蓝姨安慰道:“府上老爷身在囹圄,非比家中,罪多少要受一些,不过请尊夫人放心,本官已跟那边打了招呼,吃的睡的都安排得挺好,不要烦的。康老爷子跟我也非一天的关系,敬请放心。”
  蓝姨感谢之后跟着央求:“只是我们家老爷上了年岁,身骨又欠硬朗,还求大人发发善心,哪怕让守诚在里面多待几日,先让我们老爷回家好吧?欠的银子,也就这两天凑齐交上。”
  阿里得克笑眯眯道:“你说凑齐交上,毕竟还没交过来呢,怎么好放人?不妨告诉你,皇上这一回,要的就是银子。银子一到,立马放人,不会耽误。别说全到,哪怕有个八成数,都好说话嘛。本官知道府上今非昔比,可再想想办法嘛。府上那么大个家业,翻翻捡捡,墙旮旯都会跑出一大堆值钱的宝货。”
  蓝姨心里总算有了底,千恩万谢出来。
  回到府上,蓝姨才走进清和堂,小月雷打火烧地跑进来禀报,二爷回来了。
  蓝姨目光直直,先一惊,再一喜,接着又生出无穷担忧,立刻要小月把他叫来,话才出口,又想到守信这一刻官府通缉,抛头露面不便,便改口道:“不要叫了,我自己过去。”
  进了秋桂轩,蓝姨迎面碰到亢晓婷。亢晓婷北大院被抄那天昏死过去,醒来后就回了娘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蓝姨进门,居然耷拉个脸,连招呼都不打。蓝姨也不计较,问她守信怎么样?
  亢晓婷脸一扬,拍手打掌叫起来:“你不问还罢,你这一问,让我八处来气!他有个事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两只眼什么时候正着看过我?如今家散了,一个个溜的溜,躲的躲,他问呀?人魂都不见!他没有家!我恨死这个怨家了!”
  蓝姨不想跟她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丽芳屋。才到门口,丽芳早迎出来了,见问守信,不由一声叹:“他来无踪去无影的,真把人弄糊涂了。”
  蓝姨诧异:“不是说在你屋里的吗”
  丽芳说:“这是之前的话。昨晚他摸进我屋,睡了一宿,一早把三爷叫来商量事,之后说要找你,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蓝姨深感不妙,问了些情况,又叮嘱了几句,就回了。
  太累,蓝姨恨不得一步跨回。进了屋,什么话也没说,身子往榻上一歪就不想动了。小月怕她受凉,要她上床睡,蓝姨死了一样不做声。小月走近了望望,蓝姨眼闭着,脸色苍白,赶忙取过白狐毯子给她盖上,转身揭开火盆上铜罩,拿铲子将火挑旺,又加上两块炭。蓝姨突然开口说,给我捶捶。小月连忙在锦凳上坐下,给蓝姨捶腿。蓝姨身子翻了翻,说,腿就罢了,给我捶捶腰。蓝姨腰疼得厉害,几乎抬不起来,可能这两天东奔西跑累很了,月经来了十几天,总不走。
  屋里暖烘烘。蓝姨迷迷糊糊合上眼。蓝姨看见了老爷。老爷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里,两眼直直地瞪她。蓝姨一激灵,醒了,一身汗。蓝姨把白狐毯掀掉。小月说,还是盖着吧,小心受凉。扯了一角替蓝姨盖上,接着捶腰。
  蓝姨没有一点睡意了。蓝姨面前不断晃动老爷直直瞪着她的样子。要救老爷,无论如何要想方设法搭救老爷。老爷那么大岁数,身体又不好,经不起折腾呀。阿里得克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上面要的是银子,银子交齐,即可放人。瘦西湖的两处园子卖了,银子尚欠一些,剩下的只有田产了。可这田产老爷没说将它出手,要是卖了,会怪罪吗?会吗?可事到如今,除了这条路,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别无他法。决定卖地,蓝姨立刻去找守慧商量,老爷回来如果问起,好让他作个见证。
  小月见蓝姨又要出门,连忙劝阻:“您脸色才缓过来,不能出门。”
  蓝姨微笑道:“没事的,歇了一会儿好多了,我去去就回。”
  小月说:“有什么事,我代你跑腿就是了。”
  “不,我自己去。”蓝姨在小月的帮助下披上风衣,两脚往门口走去。
  修竹雨正在屋里翻阅闲书打发时间,见蓝姨进门,立刻起身相迎,招呼纹儿沏茶。
  蓝姨想到之先碰到的亢晓婷,禁不住暗想,这读书的与不读书的,心胸涵养,为人处世,就不一样。
  修竹雨见蓝姨脸上黄黄的显得憔悴,关心地问:“怎么啦?可是没睡好?”
  蓝姨说:“觉肯定是没睡好,月经又在身上老不走。”
  修竹雨盯住她:“这是累很了,您要注意呢。”
  蓝姨一时无语。
  修竹雨轻叹:“晓得您这些日劳神的事多,不过,您无论如何要注意身体。”
  茶沏来了,是八宝蜜饯杏仁茶,里面加放了两片山参。吃着茶,说过几句日常话,蓝姨问起守慧。修竹雨说:“他不在家。上午金农、郑板桥一帮人来玩,吆五喝六,闹腾了半天。我本以为要留他们吃饭,没想到,反被他们拖出去喝酒了。找他有事?”
  蓝姨说:“府上爷们就剩他一个,有些事我想找他商量商量。”
  “什么事?”
  “乡下还有些田产,事到如今,救命要紧,我想把它卖掉。可这毕竟是老爷置下的一份产业,轻率不得,因此想听听慧儿想法。”
  修竹雨微微笑道:“他能有什么想法,家里都成这样了,我看他心还没有收回。
  不过依我之见,人是根本,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为了老爷跟大哥早日平平安安回来,不要说变卖田产,就是拆房卖屋,也不必惜乎。”
  蓝姨心里立刻敞亮,含笑夸赞:“你呀真是个清明通透之人,只可惜是个女儿身,要是个汉子,肯定能做一番大事业。”
  修竹雨苦笑:“求您别这么埋汰我了,我都活得窝囊死了。”
  离开福字院回到清和堂,蓝姨要小月请翟奎过来,对他说:“有两件事你去办一下。第一,府上到了这一步,这场面上的事也不必撑了,日子还要慢慢过。我心里划算了一下,这府里上上下下用了上百人,也太多了,需要大大裁减,除了厨房、轿房、杂役房、后花园,非有人员不可,其他能不用的,统统回掉,最后留下的,不能超过三十个。这么做,有的房里可能要闹,你跟她们好好说,万一说不了,让她们找我。
  我这边,只留小月一个,其她粗细丫环,每人二两银子,统统让她们回家。记住,总数一定不能超过三十个。”
  翟奎吃惊地瞪住蓝姨:“怎么就真的……二太太屋里,光小月,不够呀。”
  “够了。这事你给我抓紧办,明儿告诉我结果。第二件,你给我找个好主家,把乡下的田产卖了。我听老爷说过,当时置那片地花的是八十万两银子。事到如今,我们也不求赚了,只要不低于这个数就可以出手。我实在忙不过来,这事就劳动你了。”
  翟奎咂嘴:“那片地是奴才当年亲手帮老爷买的,顶呱呱的一片好地,按理说,八十万出手太便宜了,只是这如今扬州盐商中几家案发,钱庄挤兑,银根紧缩,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合适的买主。”
  蓝姨说:“这情况我知道,不过你要设法找找人,托托老关系,无论如何给我办成,时间上还务必抓紧。”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抓紧。”
  蓝姨见翟奎迟迟不走,神色有些异常,问:“还有什么事?”
  翟奎犹犹豫豫:“没,没什么,只是,小的有句话,想提醒提醒二太太。”
  蓝姨望住他:“什么话?”
  “您……瘦了。”
  “瘦了?是吗?”
  “比先时瘦多了。”
  “噢,我挺好的,没事。”
  “小的求二太太……别太累了,注意些身子。”
  蓝姨一时无语,感觉到翟奎头抬了抬想看她。
  “我很好,谢谢了。”蓝姨说。
  翟奎还是不走,吭哧道:“昨晚,是的,就昨晚,小的在天井站了半天。”
  蓝姨诧异:“干什么?”
  “小的看到,二太太卧室里的灯,一直亮着……”
  蓝姨两眼瞪住他。
  “小的晓得,二太太没睡好,肯定,肯定失眠了……”
  蓝姨说:“只是睡得迟一点,并没失眠。”
  “不,不,失眠了,小的知道。”
  “我很好,你回吧。”蓝姨腔调板下来。
  翟奎还想说什么,蓝姨坚定地打断他:“你回吧!”
  翟奎磨磨蹭蹭半天,退下。
  和每次烟瘾发作前一样,守慧先是胆战心惊地害怕,小心翼翼地回避,拼命地喝茶,抓起笔一刻不停地对着宣纸挥写涂抹,或者采用更激烈的手段,令健勇男仆将他手脚捆起,可到最后,仍然土崩瓦解,完全彻底地失去控制。
  吸烟的场所由餐英阁又转回罗影的灵室。餐英阁是书房,来人客去,你端一支烟枪歪在榻上喷云吐雾,太不雅观。在罗影灵室全没这些顾忌,完全可以放量。尤其好的是,两泡子吸下,可以仔细端详罗影的影像,慢慢与她相会。先是影影绰绰,飘飘忽忽,渐渐亦幻亦真,实实在在,罗影远远向他走来,近了,步态轻盈,凝眸微笑,启朱唇,发皓齿,对他说话,衣衫飘动,透出一丝香味,兰的香味,与屋里供养的兰花完完全全一个味儿。这多美妙呀,多让人心醉呀。守慧真希望永远这样息息相通血肉相融永不分开……守慧吸过大烟脸色红润。郑板桥一拨子人来了。来了五六个,郑板桥、金农、罗聘、还有梅花书院的赵翼、姚鼐、汪中。原来郑板桥、金农与罗聘过来看守慧的,没想到遇上赵、姚、汪三人,说殿试的金榜发出,梅花书院出了状元,轰动了京城。乾隆爷发话,要在扬州建宝塔、立牌坊,做个纪念。为此,梅花书院今天摆酒庆贺,想请守慧过去坐席,因为守慧这些年为书院出资修讲堂、建校舍,花了若干银两,是有大功德的。
  守慧见他们进门,很高兴。都是常客,都很熟悉,因此无须寒暄客套,一个个坐下来品茶。红泥火炉,碧螺春,茶铫子里水烧得“咕噜咕噜”滚,窗外冰铃铛挂得一尺长,可这书房里其暖融融,温暖如春。
  金农给守慧带来一幅画,打开,是一幅《兰竹图》。郑板桥笑道:“冬心兄一向擅长梅花,今天怎么画起兰竹来啦?”
  金农微笑:“守慧老弟爱兰喜竹,心性与之相谐,老拙便狗尾续貂,步你一下后尘,涂上两笔。”
  大家细看,图上还有题诗,当中一句是,“一花与一枝,超拔有清芬”,一致叫好,都觉得是写守慧与罗影的。
  郑板桥见画案上笔墨现成,不由技痒,立刻要画。纸铺好,濡笔挥毫,蛇行龙走,泼墨勾勒,左皴右擦,转瞬间,一幅《墨竹图》作成。拈须凝神,并在画幅上方题诗一首:
  一阵狂风倒卷来,竹枝翻回向天开。
  扫云扫雾真吾事,岂屑区区扫地埃?
  守慧从这两幅画中,领悟到了金农老先生与板桥兄对他人格精神的赞赏与激励,十分高兴。
  守慧要留他们吃饭,赵翼立刻向守慧说明来意,请守慧无论如何赴书院庆贺之宴。守慧沉默不语,心里暗想,本府除了不时给书院大笔捐赠,每月还供膏火银①1一百两,可这个月的却没给呀。而且以后呢?以后还能给得起吗?心里虽这么想着,却被大家拖着去了梅花书院。
  梅花书院在左卫街,左边是双忠祠,右边是萧孝子祠,门额上“梅花书院”四个字是康熙南巡时的御笔。穿过门厅入仪门,拾阶而上,首先是一片偌大厅堂,四周廊道环抱。再往里,是一所讲堂,很大,很敞亮,名士硕儒来扬讲学多在这里。讲堂后另有书屋数间,专供士子读书学习。再往后进入一个院落,则是学子们居留安息的宿舍,前前后后共六十多间,间以花木山石,景象明丽安谧,十分清心。
  来喝庆贺酒的人很多,除了书院的各位教授、教谕,还请来了袁枚、杭世骏、沈复、吴敬梓、蒋士铨、施驴儿、黄慎、闵贞、李斗等一大帮。大家见了守慧,想到他这段日子痛失爱妾,令兄负案,府上被抄,老父遭难,都过来安慰。守慧本来从家里出来时心情尚可,可此刻经他们一安慰一问候,那一点点好情绪竟悄悄逃离散失,一丝儿不剩。细细注意身边的人,尽管一如既往对他十分亲切,可不知为什么,守慧就是觉得变了,变得陌生了,隔阂了,不是原来那么回事了。因此入席就座,虽也喝酒,也哗笑,但总有些勉强,有些心不在焉。
  施驴儿喝到半酣,闹腾着要去踏雪寻梅,席上人逸兴遄飞,积极响应,说今儿在梅花书院喝酒,出门寻访梅仙,回来再搞个梅花诗会,整个聚会由梅始,至梅终,从头至尾便能喷发出一股梅香啦。于是酒一结束,呼啦啦出门。守慧对他们的热火劲暗暗羡慕,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落在后面。
  罗聘一直暗中注意他,此刻走到他身边劝道:“去热闹热闹嘛。”
  守慧摇摇头。
  罗聘转而又问:“回屋看板桥他们画画?”
  守慧说:“我想回去。”
  “回去?那我跟你一起回。”
  俩人从梅花书院出来。
  很冷,虽有太阳,但阳光稀薄如水,西北风刮到脸上像刀片子,街两边靠墙根的地方堆着雪,白一块黑一块。有勾着腰双手抄在袖筒里的人口鼻哈着白气颠颠地跑过去。罗聘说:“等等,我去叫顶轿子。”
  这么冷的天守慧从没在外走过,但他说:“罢了,跑跑暖和。”
  罗聘想,刚喝过酒,又坐了半天,跑跑确实好,就由着守慧。
  走过左卫街,穿过几条巷子,这就上了运司街。罗聘说:“别忙回去,到我那里喝杯茶吧,我有话跟你说。”
  守慧问:“什么话?”
  罗聘想,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就回:“你回去也没什么事,到我那边坐一会儿吧。”
  守慧想,此刻回去确实一点事没有,去喝喝茶也好,就跟罗聘走了。
  弥陀巷不深,走到一半就到了罗聘的家“朱草诗林”。一路走过来,身上都起了火,嘴里呼出的气白花花的,眉毛头发梢上结了一层白霜。罗聘出来也不带钥匙,拍了拍门,一个小童一路搓着手哈着气跑出来开门。罗聘吩咐,快把画室里火盆点上,烧一铫子水,将杭州朋友送的龙井沏上一壶。
  院里虽堆着雪,朱栏的清丽,花木的倩影,仍清晰可见。守慧触景生情,眼前不由浮起罗影在世时莳花弄草的影子。
  进了画室。火盆点着了,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水开了,茶酽酽地沏上,俩人坐下品茶。罗聘见守慧神情黯然,知道物是人非,勾起了守慧对罗影的思念,便劝道:“好了好了,别想了,说说话吧。”
  守慧愣愣怔怔坐着,突然自言自语:“福寿膏其实是个好东西,它让你飘飘然,一下从地上飞升起来,进入一个美妙之境,见到你日思夜想的人……”
  罗聘劝道:“好了,不想了,喝点茶吧。”
  “这其实不是幻觉,完全是真的,面对面,我与她说话,跟她笑,拉住她的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好了,醒醒吧。”
  守慧愣怔了一下,抬眼望住罗聘。罗聘接住他的目光,将话题一转:“你知道吗,修竹雨昨天过来找过我。”
  守慧诧异:“她找你干什么?”
  罗聘盯住他,轻声道:“为你,谈你的事。”
  守慧心里烘起一团火,情绪顿时激动:“为吸烟的事?一定是,没错!她这是干什么呀?她凭什么惊动你?凭什么?她真是莫名其妙!”
  “不,不,你别激动,她来找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我劝劝你。”
  “这倒头福寿膏,我讨厌它!恨它!我跟她说了,我根本不想抽!”
  “不想抽就戒,真正地戒。”
  “我戒了!”
  “可你没戒掉。”
  “我没办法!”
  “要有毅力。”
  “我知道,可不行呀!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你要为修竹雨想,为佳佳想,更要为自己想。”
  “我知道……”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找我的,她流了许多泪。”
  “我……我真恨死自己了!”
  “她太可怜了,真的完全为你好。”
第74章 回老家(2)
  守慧摇摇头,眼里泪光闪闪:“我晓得,我对不起她,真的,我很对不起她。她是个好人,挺好挺好的人,相夫教子,知书达理,敬公事婆,和睦妯娌,顾全大局,是个真正的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罗影去世后,我真应该好好待她,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细想想,她为我做了许多,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她真是太好了,好得几乎完美无缺,无可挑剔。我觉得她就像一面镜子,一面光洁透亮的镜子,悬在我面前,照着我,照出我灵魂上的斑点,照出我为人处世的丑陋,让我始终不敢抬头,精神上感到一种强烈的挤压。除了对不起她,我还对不起很多人。真的,很多很多人。但在这很多人当中,最最对不起的,是罗影。”守慧气有些急,声音微微发哽,“是我最初对她许下诺言,答应了她,临末却又辜负,令她失望伤心,让她害了病。我知道,我跟修竹雨成婚,病的根子就开始在罗影身上安下了。我太无能了,太没有用了,真的害了她呀……”
  守慧声音哽咽,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罗聘联想到妹妹幽怨愁闷、空对明月的那一个个难熬之夜,也禁不住低下头。守慧停了停接着说:“我还对不起我父亲。
  你知道我父亲对我的理想是什么吗?他不是要我经商发财,他只希望我一心读书,考个进士,最好状元,博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他虽做了总商,受了乾隆爷赏赐,可腰板不硬,内心深处并不真正舒畅,仍然不得不仰官府的鼻息。因此一心巴望我飞黄腾达,有朝一日成为当朝重臣,或者地方显要,让他背后有靠,真正挺起胸膛立身处世。可我整天除了吟诗作赋,品字论画,对时下的八股时文何尝用过心?我太使父亲失望了,太让父亲伤心了。我还对不起我母亲,对不起我妹妹,她们对我多好呀,多爱我呀。她们要看到我这么精神萎靡,堕落不堪,靠吸福寿膏打发时光,会多难过呀。
  我还对不起我大哥二哥,他们一直在帮父亲经营,可我做了什么呢?不光没做好,我还让大哥不时为我操心。我大哥多好的人呀,多忠厚实诚的心地呀!——不,我还对不起我叔。我叔叔希望我跟他一起漂洋过海,做茶叶生意,我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
  我叔叔那么喜欢我,器重我,可我多让他失望呀……”
  罗聘从火炉上拎起水铫给守慧续水:“好了,歇歇再说,歇歇再说。”
  守慧脸红彤彤的,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杯子顿下,摇摇头:“细想想,我这人挺失败的。读书,不成;经商,又不成。跟商人在一起,他们把我当腐儒,当酸秀才,不屑与我谈生意。跟士人在一起,一些人表面客气,骨里视我为俗商,至于我吟诗作赋,他们只觉得是附庸风雅,吃饱了撑着!我被两边的人抛来抛去,成了四不像!算个什么东西!”
  罗聘拦他话:“不,你不可这么说,我们这帮人,包括施驴儿,对你都是真心的。”
  守慧冷笑:“真心?不错,但更有些人看中的是我口袋里的银子,想搞些文会,印印诗集。”
  罗聘说:“这种人当然也有,但毕竟少数。好了,不说这些,喝点茶,二遭正酽。”
  守慧神情一下专注起来,目光幽幽地盯住一处,无限神往道:“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有些想家,想歙县的老家。我不喜欢扬州,真的,我一直不喜欢扬州。不错,扬州在好些人眼中,是温柔乡,富贵地,是个销魂夺魄的天堂福地,可对于我,它却销蚀我的精神,瓦解我的意志,使我一天一天走向没落。我的老家全不是这样,它多好,山青青的,水绿油油的,风吹到脸上,柔柔软软,带一股清香,让你醉。夕阳衔山时,那密密的林子里尽是叽叽喳喳的鸟叫,多好听呀,多安静呀,这时你在石头上坐一坐,会觉得神清气爽!从前我跟芝芝就常这样,一坐半天,一直坐到太阳落,坐到山窝里收尽最后一抹红霞,母亲让人来叫我们回去……”
  罗聘打断他:“好了好了,别说呆话了,既想家,抽空回去一趟好了。”
  守慧神情专注,两眼辉亮:“对,对,还有母亲,还有妹妹,我好想她们,我要看看她们,跟她们好好说说话,开心地笑笑……”一下回过神,对罗聘笑道,“让你见笑了。没办法,真的太想了。”
  腊月初八,也就是扬州城家家煮腊八粥的这一天,康世泰父子从盐运使衙门大牢里放出来,坐着轿子回家了。蓝姨与守慧早就候着了,一左一右跟着,待轿子在家门口停稳,蓝姨打起轿帘头探进去轻叫:“老爷,我搀你出来。”
  轿子里先是不见动静,停了停,一只大大的着黑布鞋的脚从里探出,缓缓的,小心翼翼。
  早已从轿里出来的守诚怕蓝姨力气不够搀不动,双手向前伸去:“父亲请慢点,容孩儿搀父亲一把。”
  康世泰手伸出来扶住守诚,一步一顿从轿里出来,身子颤巍巍。守诚见状,直向守慧使眼色,守慧连忙在另一边搀住父亲。
  这一刻是傍晌,冬阳正转到屋顶,黄亮亮的阳光洒满了天井。康世泰一步一步往前走,动作迟缓,老态龙钟,所有在场的人几乎无不吃惊地发现,老爷离家这几天,老了许多,拖在脑后的大辫子整个灰白了,头发有些乱。
  蓝姨、守诚、守慧、舒媛,还有闻讯赶来的陈碧水、修竹雨、亢晓婷等一大帮子,前前后后簇拥着老爷。到了后院门口,康世泰双脚慢慢停住,转脸对蓝姨说:“去,把祠堂门开开。”
  蓝姨疑惑地望住老爷。这一刻非年非节,开祠堂干吗?口中却是应承:“好,我这就去。”
  康世泰对守诚说:“别站着,扶我上祠堂。”
  守诚答应着,与守慧扶着父亲往祠堂走。
  一直跟在后面的翟奎,想到祠堂关闭日久,里面一定灰尘蒙蒙,立刻带了两个手脚利索的男仆赶去作简单收拾。
  一个个相跟着,抬腿跨过高门槛,鱼贯进入祠堂。
  灯笼虽一盏盏点上了,祠堂里仍然暗昏昏的。供案上香烛高烧,淡蓝色檀香的烟气在祖宗牌位前盘旋缭绕。除了穿着不同鞋的脚在铺有罗底方砖的地面上发出细碎的微响,没一个人说话,一切静悄悄的。在这静悄悄中,人们的精神和目光凝聚成一点,朝向走在最前面的康世泰。康老爷突然摆脱守诚与守慧一左一右的搀扶,急急地歪歪倒倒往前奔去,双手前扑,“扑通”一下在供案前的大红拜垫上跪下。守诚与守慧怔了怔,“扑通”跟着跪下,后面的儿女眷属也随之纷纷跪下,有的跪在拜垫上,有的面前没有拜垫,直接跪在罗底方砖上。老爷伏在那里半天又半天,像一段弯曲的虾米,然后慢慢抬头,仰对着祖宗牌位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康世泰率儿女子孙向你们请罪来了!不孝子忘记祖德遗训,忘记天朝规制,没有好好持家教子,踏实经营,一日日变得不勤不俭,昏聩堕落,离经叛道,致使家业丧失,子女罹难,门庭蒙羞!不孝子不忠不孝,罪孽深重,请列祖列宗对我降下惩罚,降下惩罚……”
  嗓音先是沉郁嘶哑,接着激烈颤抖,带出呜咽。
  守诚、守慧受不了,上前扶父亲起来。
  康世泰肩膀颤动,整个身子匍匐在地,像摊稀泥。
  “起来吧,父亲……”守诚声音嘶哑,与守慧一左一右将父亲扶起。
  两行浊泪铅一般沉重,从康世泰脸上落下。
  ……康世泰病倒了。蓝姨半步不离左右,从早到晚守在旁边。守诚、守慧一天无数次过来看望。
  迷糊中,康世泰发觉身边有低泣之声,勉强睁开眼,见舒媛站在床边流泪,手从被子里伸出,抓起女儿的手紧紧攥着,吃力地说:“干吗淌眼泪呀?舍不得爹吗?
  爹没事,服点药就好了。馨儿还好吗?”
  舒媛滴着泪点头:“好,还好。”
  康世泰微笑道:“好就好嘛,过后带来让我看看。”
  “嗯。”
  “听爹话,不要哭,把眼泪揩了。”
  舒媛眼泪又下来。
  舒媛走后,蓝姨见老爷十分伤感,软语温言地劝道:“求老爷别乱想了,好好静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康世泰闭着眼,隔半天说:“给我把诚儿叫来。”
  守诚正忙着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得到传话,急急赶来。
  康世泰对他吩咐:“别总缩在家里,要抽空出去转转。”
  守诚答:“我去转了。”
  “转了?情况怎样?”
  “挺乱的。运使衙门放出风,除了亢祺庸行贿逃税外,黄商总、季商总问题也很严重,正在查办。人心浮动,又是年关,引市街的市面全不成样子,好多盐号太阳还有一竹竿高,就上铺板打烊了。”
  康世泰说:“传我的话,宏泰总号下面,除了吉和、丰裕,其他所有盐号都关张盘出,价钱不计贵贱。”
  守诚吃惊:“都盘出?”
  “盘出。”
  “那以后……”
第75章 回老家(3)
  康世泰想,以后?到了这步,谁还说得清什么以后?一切都在皇帝老儿手心里捏着,他手松一松就让你活,使劲一捏,立刻就“咔嚓”一下要了你小命!做这几年商总,都是虚假繁荣,其实是笼里的一只鸡,一只专给朝廷下蛋的鸡!真正的商总是他乾隆,他是最大的盐商,商总中的商总,掌控一切。康世泰见守诚站着等他说话,突口道:“你难道一点看不出朝廷的意思?”话一出口,发现守诚两眼瞪着,额上冒汗,知道他想不到那么深透,立刻觉得不宜对他往细里说——说透了让他灰心,他毕竟年轻,要往前奔。于是吩咐:“各店号走掉的伙计不谈,没走的,要跟他们说明情况,发给饷银,请他们回家。好在运回老家的银子又回来了,手面不再那么吃紧,因此,银子一定要发足,一丝一毫不能克扣,务必好好安抚,请他们谅解。至于汤掌柜、邱掌柜二位,跟了我多年,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如另有高就则罢,如恋着宏泰号一时还不想离,就由着他们,好吃好喝侍候。记住,如今处理任何事情,都要宽仁为先,切切不可伤了人心。”
  “孩儿明白,父亲的话孩儿全记住了。”
  最当紧的话交代过了,康世泰心里松快了许多,宽缓道:“年节就在眼前,家里虽遭这么大变故,但一年就这么一个年,你要多用用心,还是要热热闹闹办好,千万不能短了礼数。”
  “孩儿记住了。”
  守诚才要退下,父亲又把他叫住:“一时倒忘了,你花大叔呢?”
  守诚愣怔了一下:“花大叔?陈大人宣旨那天,他因当场闹事,被抓进大牢。”
  康世泰睁大眼:“一直关着?”
  守诚低下头吭哧:“是。”
  康世泰气得拍起床边:“荒唐!真是荒唐!你们怎么把他忘了?赶紧去衙门,要他们放人,不肯放就花银子,花多少也不要惜乎!”
  守诚低头应承:“孩儿记住了,孩儿这就去办。”
  是黄昏时分,迷迷糊糊睡着了的康世泰被一阵杂沓声吵醒,睁眼扭脸,见蓝姨正弯腰努力将扑在地上的花大叔拉起。花大叔头发蓬乱跪在地上,对着康世泰的床一下一下磕头,磕得地扑通扑通响,嘴里不住“呀呀呀”发出怪声。康世泰禁不住挣扎着往起坐,蓝姨拦不住,只得给他披上棉袄,拥好被窝。康世泰朝花大叔伸手微笑:
  “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吗呀。”
  花大叔膝行向前,一把抓住康世泰的手,“呜呜呜”俯下脸,老泪纵横,接着红头涨脸发急,两只手一个劲比画,责怪老爷为了让衙门放他乱花银子。
  康世泰心里一阵发热,侧身攥着花大叔的手道:“没花多少银子,再说了,即使花也是应该。起来吧。”转脸吩咐蓝姨:“快拉他起来。”
  转眼到了腊月底,年就悬在眼前了。依照惯例,康府开始忙乱起来,掸尘,洗窗槅,擦烛台,换椅袱子,挂新门帘,一间屋一间屋地打扫收拾。灯笼都换了新纱,红鲜鲜耀眼;厨房里专蒸馒头包子年糕寿桃的大蒸笼抬出来,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碱水在洗,洗过了黄亮亮地搁在阳光下晾晒;从大门往里走,每一扇门,每一根廊楹,都揩抹得光滑滑,等待着大红的春联与挂落往上贴;街上茶食店送货的伙计,推着走一路“吱咯吱咯”唱一路的木轱辘车进入康府,将提前定做的京果、麻饼、桃酥、花生糖、焦切片、云片糕等各种茶食送过来;孩子们手里捏着火捻子,喜鹊儿似的聚在一堆笑闹,不时“叭”地炸响一只爆竹,嗅嗅鼻子,飘着肉香的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硝烟味……年节到底是年节,到了这时辰,一股浓浓的喜庆和美、吉祥欢快的气氛,便在大家小院、街头巷尾、店铺商号里升腾而起,四处弥漫。
  表面上看,康府的年节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但内里其实变了样儿。去年腊月,康府最热闹最红火的地方是库物房,大小散户源源不断而来,送山珍海鲜,送熊掌鹿茸,送猪马牛羊,送美酒香米,送湖州绸缎宁波木器,把个库物房堆得顶梁塞柱,满满当当,好些礼物放不下,不得不堆到别处。可今年,上门送礼的寥若晨星,整个库物房空空如也。再有一条,去年过年,从正月头到过小年,康世泰天天是大轿出门,中午连着晚上不断在外吃酒。没办法,不去不行呀,人家大红帖子送到门上不说,还左一趟右一趟地上门邀请,盛情难却呀。可今年,乾坤颠倒,门可罗雀。
  元宵节这天,康府里一大家子聚在吉庆堂吃了一顿团圆饭。康世泰调养了几天,精神稍有恢复,拄着御赐龙头拐,由小月搀扶着进来。吉庆堂里灯火辉煌,热热闹闹,孩子们等不及,将带来的左一盏右一盏的元宝灯、状元灯、金鲤灯、莲花灯,都点起来了。蓝姨亲自给老爷斟酒。守诚首先上前敬父亲大人,接着守慧敬,舒媛敬。蓝姨见老爷高兴,又招呼孙儿孙女们,由各自的母亲把持着上前敬酒。再接着,长房媳妇陈碧水打头,各房媳妇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给老爷敬酒。康世泰心情很好,对大家说:“今天元宵佳节,康家三代同堂,实在让我高兴,我真希望天天能够这样呀。可是,这是不可能的,过日子嘛,总有平平淡淡的时候,是吧?今儿借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大家一件事,过了元宵节,我要离开扬州,回老家歙县过些日子。”见下面有些骚动,康世泰略停了停接着说下去,“当然,过一段日子之后我还回来。出来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忙忙碌碌,一直没有好好回去一趟,这不妥呀。老家嘛,在人心中都是有些分量的。回去也没别的事,就是转转,看看,歇一歇。至于我们宏泰号,我已向守诚交代了,全权由他管着。大家放心,守诚稳重,踏实,年富力强,会把事情做好的。
  康家目前虽遇上麻烦,但这是暂时的,熬过这段日子慢慢就好了,谁都不能没有信心。”
  康世泰说了这一番话,额头上有了汗。蓝姨见桌上一时没有声音,刚好汤圆端上来,立刻笑盈盈招呼大家吃汤圆。继业首先伸出筷子高叫:“我要两个!”继书也跟着叫:“我也要!”
  很好的汤圆,有韭芽肉泥的、荠菜咸肉丁的、青菜肉馅的、芝麻糖的、杏仁桂花糖的,个头有大有小,大的一碗两只,小的十只一碗。大人才吃了一半,小孩子就耐不住了,推开碗筷,拖着大人到外面放焰火,看鳌山,玩灯。街上到处是灯,到处是游人,灯光人影,亮晃晃的。
  康世泰是在正月十八落灯这天由守诚护送着离开扬州的。
  蓝姨虽放心不下老爷,但没有随行。扬州需要她,康家大院的一本账全在她肚里,需要她打理。歙县有安静瓶在,安静瓶尽管宽宏仁义,但蓝姨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去为宜。
  随康世泰回老家的是舒媛。康世泰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带着她好。混账的房小亭弃家而逃,媛媛落了孤单,把她留在扬州,她会永远罩在过去的阴影里。老家山明水秀,对她肯定有好处。安静瓶菩萨一般的心性,待她会比亲女儿还好。
  大车两边围满了送行的人。当车轮咯吱咯吱启动时,大门里喳啦啦一片脚步响,花大叔急扯大步扬手扎脚奔出来,“呀呀呀”一派怪叫,手势与哑语虽不能让人全懂,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难看出,他想护送老爷回家。
  康世泰将脸别开去。四十年前,他正是由花大叔护侍着来到扬州城闯荡的。
  康世泰低声吩咐身边男仆,将花大叔拉回去。
  大车的轮子在东圈门大街上轰隆隆滚起。灿烂的阳光里,街两边站满了送行的人。
  车队渐渐远离康府的高门楼。
  车厢里,舒媛伏在扶手上嘤嘤哭泣……
  从扬州到歙县一千多里,一路上先是船,接着是车,颠簸了数日。
  终于进入老家的地域。灰黄的土路弯弯曲曲在山间盘旋,林子里的鸟雀不时停住啼鸣,转头晃脑往官道上两辆大车张望。
  安静瓶对老爷回来并不感到诧异。冥冥之中她一直有一种预感,扬州那个家要败,至于什么时候,她说不清楚,但一定会在早晚之间。可身为妻子,尤其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不愿意,更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最好永远永远不要看到。为此,她在菩萨面前不止一次默默祈祷,请求看在她长期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份儿上,饶恕他们,放他们一码,就让他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吧,如果非有什么惩罚不可,就让这惩罚统统降到她的头上。可自从两个月前守诚将几只箱笼运回老家那一天起,安静瓶就已明白,一切该来的已经来了,而且势不可当,让她惊诧的只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
  安静瓶早早地从家里出来迎候丈夫。清和明亮的山光水色里,安静瓶布衣布鞋,素素净净,头上没戴任何首饰,脸上从容淡静,看上去比在扬州时更显得祥和。
  康世泰一路撑持下来,耗去精气神若干,此刻进入故乡土地,看到那些山,那些水,那些草,那些树,突然变得娇弱无比,连车子都下不来了,守诚与家仆小心翼翼将他抬下。
  安静瓶早将房间收拾好了。床还是当年睡过的老床,但被子新崭崭的,被面被里都是细细的棉布,柔软,洁净,干蓬蓬,带着太阳的清香。
  阳春三月的一天,康世泰坐在院里晒太阳。很好的阳光,天空一碧万里,远处的青山在院墙顶上露出清晰的轮廓,如一道新画出的深长的黛眉,院里的泡桐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紫英英的。泡桐下扎着一架秋千,芝芝一边含笑地朝父亲这边望,一边轻快地将坐在秋千板上的元元往空中推送。
  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粗衣跣足的乡人拥进。一脸的惶怵,一脸的恭敬,一脸的痛惜,急乎乎拥到康世泰的椅边,腰弓下,目光迟钝温热。接着,前面两人扑通跪下,后面的跟着也往下跪,纷纷给老爷磕头请安:
  “老爷,我们给你老磕头了。”
  “老爷这些年发大财了,竟还记挂得咱们穷乡亲,了不得呀。”
  “我家老小这一春的嚼食,都靠老爷家的救济,我这给老爷磕头了。”
  “去年蝗灾,老爷家设的粥场,救了多少人命呀。”
  “老爷菩萨心肠,太太更是活菩萨呀。”
  “天爷,你可要保佑我们老爷安好呀。”
  康世泰伸手摸索着椅边的御赐龙头拐,龙头拐“叭”地倒地,骨碌碌滚到一边。
  康世泰两眼盯着面前的这一张张拙朴灰暗的脸,心里一阵阵发热,眼睛湿润润透出泪光……
第76章 兄弟之死(1)
  香芸这些日子隔三差五闹出些事情。第一桩为辞退房里丫环。陈碧水先对玉娥交代了,玉娥就桃儿一个,虽说不忍,但还是将她叫出,给了些簪环裙袄,相对着伤心地抹了一阵眼泪,最终让她走了。可到香芸这边,麻烦就大了。香芸见陈碧水进门,也不让坐,直瞪她,一听说要辞丫环,立刻气喘不匀,粉脸红赤,两手一拍叫起来:
  “这叫什么话?这还让人活吗?虽说大树倒,朱楼塌,可穷归穷,家有三担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的就连养活两个小丫头的谷粮都没有啦?我这屋里跟别处不同,一个小龙顶几个,日里夜里要人忙,多多少操心?多多少事情?你大姐姐给我掰开指头算一算,哪一样能省减?我就使了杏儿花儿两个,把康家使穷啦?真想不通呀,一向轰轰烈烈,怎么说趴架就趴架啦?难不成真成了银样镴枪头?绣花枕头外面光?打进这院,我哪天享过福?我天天是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一颗心吊在半空中呀!好了,我香芸也不让大姐为难,放个响炮仗,花儿让你们带走,杏儿对不住,要留下!府上穷得供不起,我香芸不吃不穿养她!”
  陈碧水被她闹得没法,只得把杏儿留下。
  第二桩,为月钱。康府的各房各院,每月都有月钱,大奶奶八两,二奶奶三奶奶一个等级,三两,每月月头发放,这是定规。一天,香芸跑到陈碧水房里问起这事:
  “这是咋啦,上月月钱虽说只发了一半,多少还发了,这个月都到了什么时候,怎么不见一点动静?你是大姐姐,你不能只是菩萨似的坐着,代我们去问问呀?”
  陈碧水说:“这事蓝姨已打过招呼,眼下不能发,等以后日子好转了再恢复。”
  香芸急了:“这怎么行?不得了啦,月钱都不发了,这简直不让人过日子啦!”
  陈碧水一脸不高兴,腔调板下来:“怎么这样讲话?月钱是让你零花花,买些胭脂花粉小零碎,又不是买衣穿,买饭吃,怎么是不让你过日子?”
  香芸脸一下红了,白着眼辩解:“可我粉盒里的粉饼用完了,头油到了瓶底,香只剩下几片,铜镜又等着磨,大姐姐你说说,这哪一样不是花销?”
  陈碧水不愿跟她磨嘴费舌,起身从箱里抓出两块碎银给她。
  其实陈碧水细想想,香芸这么叮叮当当闹不奇怪。她是香芸,她不闹谁闹?太平时辰没事还要找碴儿呢,这多事之秋,能够安逸?这么想透了,陈碧水心里不气了,也就见怪不怪。可香芸要是就这么一直闹下去倒也罢了,怪的是,一夜之间她仿佛变了个人,这几天突然不声不响,安安逸逸,连一句牢骚怪话都没有了。陈碧水清楚地记得,守诚护送老爷回歙县老家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一再叮嘱她,他不在家这段日子,务必要多多用心,不能再出任何事儿。陈碧水心想,她香芸这么弄神弄鬼,莫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花样?
  香芸的屋在后面,陈碧水一向不大爱去,可这几天,不得不过去转转了。陈碧水先到郑玉娥房里小坐一会儿,然后顺便拐过去看看小龙,这让香芸觉得不是专门过来的,不起疑心。
  香芸的屋门关着,窗户掩得严严实实。陈碧水进去后发现,屋里乱乱的,箱笼盖子搁在桌上,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心里不由奇怪:“这么翻箱倒柜,干吗呀?”
  香芸连忙请陈碧水坐,要杏儿上茶,苦笑道:“没法子哎,天气转眼暖和了,我这身子比先时胖,好些衣裳不称身了,本想找大姐姐说,喊张裁缝进来做两件夹袄穿穿,但想到府上这副样子,大姐姐这段日子事情又多,就没敢打搅,想从箱底翻找两件旧袄改改,马马虎虎对付一下,没想到给大姐姐撞上了。”
  陈碧水见条凳上确实摞着几件翻出来的旧裙旧袄,便说:“罢了,我那边还有两段料子,回头让庆儿送过来,要是看得中,我叫人请张裁缝过来替你做。”
  香芸十分不过意:“大姐姐的料子我怎么好用?大姐姐留着自己穿吧。”
  陈碧水说:“你别客气,我一时半会儿也派不上用场。”
  香芸眉花眼笑:“那真是太感谢大姐姐了!”
  陈碧水回到上房,正赶上蓝姨派小月过来招她去说事,一时没空翻找,直到第二天才把两段料子翻出来让庆儿送去。庆儿送完回来,两眼望着陈碧水,神情十分不安。陈碧水问:“怎么啦,这么愣愣怔怔的?”
  庆儿犹豫不决道:“我,我碰到杏儿拎着一只食盒出门,说是上三奶奶娘家。”
  “什么事?”
  “说是三奶奶的爹病了。”
  “家里人病了,去看看也是常情,干吗大惊小怪?”
  “可,可我看她那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怪怪的?”
  “躲躲藏藏,好像生怕我看到,我看她手里食盒特别重,不像吃食。”
  “不是吃食是什么?”
  “不晓得,我只是觉得奇怪。”
  陈碧水满心疑惑地出来,没想到在天井里与香芸撞个迎面。香芸抱着小龙走在前面,杏儿一手拎一只小箱,一手提一个扎得紧紧的包袱跟在后面。陈碧水正要发问,香芸一张粉脸上媚笑陡生,脆脆地开口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我正要上大姐姐的门,没想到立马就遇上了。也没别的,想去跟大姐姐告个假,回娘家一趟。我爹身骨不好,病倒了,回家看看他老人家去。”
  陈碧水望着她,心里不高兴。你要跟我请假,早上吃早饭时咋不做声?请假两句话的事,又不复杂。这会顶头碰面了,倒说得好听,分明是没告假的打算,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得不应付:“老人病了,确实也该回去看望。是哪儿不好?要紧吗?要不要把张大夫请过去?”
  香芸回:“岁数大了,老毛病。本来只想让杏儿捎点吃的回去,问候一下就罢了,不曾想,我爹不答应,偏要我回,不回不行。人老了一害病,对儿女特别念想,没法子。”
  陈碧水拿眼望住她,不说话。香芸感觉到陈碧水目光的重量,头一埋,撅起嘴一下一下亲着小龙肉肉的脸蛋:“乖,你公公害相思病了,一看你精神就好!一看你包治百病!”
  陈碧水目光转向杏儿手里:“一个城里住,又不隔十万八千里,拎这么多大包小包干什么?”
  香芸一脸媚笑地解释:“我是想,既回去了,就住上两晚三晚,索性让我爹尽个兴。
  都病到那个程度了,挨一天是一天,就满足他一回吧。”眼往杏儿手上瞥瞥,“东西嘛,其实都是小龙的多,我的能有什么。都不晓得哪天回娘家的了,大概都住不习惯了。”
  陈碧水说:“你把小龙丢在家里吧。老人家病身子,别碍了孩子。”
  香芸嘻嘻笑:“大姐姐说得是,不过,我会当心的。”
  陈碧水坚持:“不,还是丢在家里吧。”
  香芸格格笑:“这可使不得,刚才我都说了,我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小龙乖乖,一再央求,要把小龙带去,让他好好看看,不带怎么行呢?”
  陈碧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香芸为难:“怎么说呢,依我心情,回去看过一眼就回,我又不是大夫,守在身边有什么用?可既回了,只怕由不了我了。养儿养女一场,图的什么?不就图的临了有个相伴?”
  陈碧水一时找不到话说。
  香芸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大姐姐,府上这些日事情多,按理说我哪也不该去,帮着大姐姐分担些才对,我粗手笨脚,大事不会做,跑跑腿总行吧?却扭头拔腿走掉了,真不像话呀,还望大姐姐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不过香芸迟则后天,快则明儿,一准回来!”
  陈碧水见香芸说得在情在理,倒有些不过意,说:“能早点回来最好。不过,既回去了,也该好好陪陪老人。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也来不及备礼了,你就代我向老人家问个好吧。”
  香芸笑道:“谢谢大姐姐,心意领了。”
  就走了。
  可陈碧水万想不到,香芸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在此之前,香芸与贵子悄悄联系上了。贵子听从香芸的话离开扬州后,在镇江开了一片生丝铺,兢兢业业两年做了大掌柜,生意很火。香芸见康家败落到这种地步,心早冷了,决意投靠贵子。
  知道他已娶妻生子,但无所谓,心想,一切事在人为,没有一辈子的铁桶江山,做小的未必永远处人之下,不是说刨灰还有发热的时候吗?于是让杏儿早早将金银细软转移出来,由父亲悄悄雇了一条船在东关码头等着,抱着小龙,投奔了镇江的贵子。
  蓝姨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辗转反侧地在榻上想:非常时期到了,我可万万不能生病,万万不能倒下!无论如何要撑下去!一直撑到守诚回来呀!蓝姨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接过小月递过来的参汤勉强喝了一口,稍定了定神准备出门。
  “太太又上哪?我陪你去?”小月追着说。
  “不要,我没事的。有空你到厚德堂掸掸尘,那边几天没有人收拾了。”
  蓝姨出了清和堂,穿过天井角门,往喜字大院走去。
  喜字大院里静静的,亢晓婷房里的丫环红云跟厨房里一个剥葱打杂的丫环伏在桌上玩纸牌,红云见蓝姨一脚跨进,一张脸涨成大红布,一下撇掉手里纸牌,离开凳子往墙边退,低头哆嗦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太太过来,却在这里……”
  蓝姨温和地打断她:“好了好了,偶尔玩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转脸对那厨房丫头说:“你回厨房去,没事别到后院乱窜。”
  厨房丫头脸吓得粉团一般白,弓腰缩头直往外跑。
  蓝姨问红云:“你奶奶呢?”
  红云答:“回娘家去了。”
  “几时回来?”
  “奶奶没说。”
  “怎没让你跟着去?”
  “奶奶不要。”
  蓝姨见桌上乱乱的,说:“没事把屋里收拾收拾,别尽想着玩。”
  红云低头答应:“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收拾。”
  从亢晓婷屋里出来,蓝姨隐隐听到一阵琴声从后面传来,婉转抑郁,凄清悱恻,如泣如诉。毫无疑问,这是柳依依在弹。柳依依搬进这所大院后蓝姨慢慢发现,她跟别人不一样,话少,饭桌上没一点声音,特别那眼神,阴阴的,暗暗的,像一团化不开的黑云。直觉告诉蓝姨,这个人一定怀着大心事,很大很大的大心事。什么呢?蓝姨没闲空琢磨,但蓝姨觉得守信应该清楚。
  走进后院,碰到丽芳带着继贵在花园折梅枝,微仰着的脸正对着一抹阳光,白白胖胖的脸上带着笑。蓝姨心想,她真好性情,府里人都能像她一样,日子保准安安逸逸太太平平。
  丽芳看到蓝姨过来,忙不及地上前招呼,要儿子行礼,并请蓝姨到屋里坐。蓝姨说:
  “罢了,也没什么事,随便过来看看的。今儿这么好的阳光,红梅又开着,在这里看看风景真好。”停了停问,“可有守信消息?”
  丽芳白搭着眼:“哪有呀,自从那天以后,再没见过他的身影。”
  蓝姨摸摸继贵白嫩的小脸,问:“五岁了吧?”
  “快告诉奶奶,几岁了?”丽芳温柔含笑地盯着儿子说。
  “五岁。”继贵仰着小脸回答。
  面对这一对母子的祥和安乐,蓝姨心里升起一种酸涩的羡慕。
  “府上这段日子不太平,让你跟孩子受罪了。”蓝姨说。
  丽芳低眉顺眼地笑道:“我们倒没什么,要说遭罪,老爷遭的罪才大呢。”
  蓝姨说:“这话倒也是,不过,会好转的,会的。”
  从喜字大院出来,蓝姨进了福字大院。走到里屋,蓝姨吓一跳。修竹雨衣衫不整,额上不知在哪擦破了皮,喘喘地坐着,纹儿头发凌乱,一张脸红赤赤。蓝姨吃惊地问:
  “你们这是怎么啦?打狼还是捉虎的?”
  修竹雨没想到蓝姨这一刻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蓝姨哪顾得坐,盯着问:“说话呀,到底怎么啦?”
  修竹雨耷下眼皮,苦笑道:“能有什么事,给守慧戒烟呀。”
  纹儿跟着插嘴:“三爷之先跟我们说,一旦烟瘾发作,要我们拿绳子绑他,绳子是他自己准备的。可我们真的去绑了,他又死活不答应,还把奶奶推了个跟头!”
  蓝姨惊诧地望住修竹雨。修竹雨一身疲倦,两眼对着地上苦笑:“真拿他没法,跟打仗似的。”
  蓝姨问:“绑上啦?”
  修竹雨点头。
第77章 兄弟之死(2)
  蓝姨一声叹,起身走到修竹雨一侧,细看她额上伤:“疼吗?”
  “还好。”
  “这个老三,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修竹雨无奈道:“也不能怪他,他也恨呢,可烟瘾一发作,全由不了自己。”
  蓝姨见修竹雨如此体贴大度,十分感佩,心里不忍道:“等一会儿,我让人送膏药来。”
  修竹雨说:“不必了,就擦了点油皮。”
  “防止发炎。”
  “不会的,洗脸小心点就是了。”
  停了停,蓝姨问:“他这会儿可在书房?”见修竹雨摇头,心想,不在书房,一定是在罗影的灵屋,起身道:“我去看看。”
  修竹雨拦她:“不,你别去,这一会儿他最怕见人。”
  蓝姨望着修竹雨,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一直噙着眼泪的纹儿终于忍不住了,气促道:“我们奶奶到这会儿都没吃中饭呢。”
  蓝姨吃一惊:“到这会儿还没吃?”接着责怪修竹雨:“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这么饿着呀。”转脸吩咐纹儿:“你去厨房,要他们赶紧热一些饭菜送来。”见纹儿嘴上答应,两只脚磨磨蹭蹭不动,立刻明白了,厨房里年前辞了几个厨师,当头的张大胖子一直在闹脾气,纹儿去了肯定不理。蓝姨于是说:“罢了,我这也准备回去了,顺便往厨房绕一下,关照他们就是了。”说着站起身。修竹雨要送,蓝姨拦她,要她随便先找点东西挡挡饥,饭菜一会儿就让他们送过来。
  蓝姨离开福字大院,一脚走进门额上镌着“调羹”二字的厨房院门。一股鱼腥味直扑鼻子,廊檐下一只大木盆装着鱼,鱼在盆里“哔哔叭叭”乱跳,水花四溅,盆边撂着的两只空蒲包上粘着无数白花花的鱼鳞。
  蓝姨走到厨房门口,脚步一下收住,门里的师傅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
  “了不得!真的了不得!出大事了!”
  “屙屎屙半段,最讨人嫌!快说,什么事?”
  “不是骇你们,你们晓得呀,今儿大清早在廖家沟河面上,发现一具尸首!”
  “跳河的?还是失脚落水的?”
  “你们猜得都不对,几个打鱼的把船划过去,一个个吓呆了。”
  “怎么回事?到底什么人?”
  嗓门突然低下来:“北府的二爷。”
  听者倒抽一口冷气:“守信二爷?你可不能瞎说呀!”
  “我要瞎说半句,站着死!我一早到黄金坝鱼市买鱼,多少人都在议论。”
  “肯定不会假?”
  “怎么会假?人家看得真真的!”
  “不得了!”
  “真不得了,我都骇死了!”
  “……”
  蓝姨一阵发晕,一把扶住门框,身子差一点跌倒。
  小月见蓝姨趔趔趄趄进门,脸色雪白,吓坏了,连忙上前搀她,小心地扶她到床上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蓝姨迷迷瞪瞪,觉得有个人老在面前晃动,不肯离开,硬睁开眼,见是翟奎,心里立刻对小月生气,她躺着,怎么让翟奎进来的?心口“扑通扑通”一阵急跳,尽力提了一口气问:“你,什么事?”
  翟奎目光垂下,低声道:“没,没什么事,奴才见二太太这样子,实在不放心。”
  蓝姨挣扎着往起坐,翟奎心痒痒地想扶她,手伸了伸又缩回。小月不知道翟大管家怎么进来的,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连忙将蓝姨扶起。
  蓝姨对小月说:“你出去一会儿。”
  小月迟疑了一下,拿眼瞅瞅翟奎,默默退下。
  蓝姨一直觉得,翟奎在康府虽然只是个管家,但其实并不安身认命。他一方面为康府恪尽职守,卖力做事;另一方面,又对老爷暗怀艳羡,拉下口水,甚至时不时对她蓝姨暗揣几分非分之想。蓝姨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可她并不怪怨,因为蓝姨觉得,这是他的权利,这本身没有什么大错。
  蓝姨本想让翟奎坐下,但又担心过于宽松会助长他的大胆,就故意让他站着,直接问道:“你在外面听到什么情况没有?”
  翟奎抬头望了蓝姨一眼:“二太太是说今天早上的事?”
  “对。”
  翟奎头直点:“听到了,听到了。”
  “说说。”
  翟奎目光游移闪烁,犹豫道:“传说,二爷被人打了闷棍,没了。”
  “是真的吗?”
  “应该真的。有人看到了二爷漂在河上的尸首,在廖家沟那儿,赶早打鱼的发现的。一早门房黄精听到街上人说起这事,颠颠地跑来告诉奴才,奴才吓呆了,立马派人上街打听。人回来说,情况属实。奴才正准备禀报二太太,没想到,二太太已先一步在厨房那边听到了。”
  蓝姨诧异地望住翟奎:“你怎么晓得我在厨房那边听到的?”
  翟奎躲避着蓝姨的目光,闪烁其词道:“奴才见二太太脸色煞白,一路摇摇晃晃从厨房出来,就这么猜想。”
  蓝姨立刻明白,翟奎原来一直默默跟在她后面,身上禁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脸上却是平平定定:“那还劳驾你,赶紧去把尸首收回。”
  翟奎低声道:“收不回了,廖家沟紧靠大江,尸首早漂得没影儿了。”
  蓝姨咬住唇,硬是把眼泪忍住。
  翟奎望了望蓝姨,低声劝道:“求二太太想开些,务必多多保重。”
  蓝姨泪光闪闪地瞪着窗户:“我晓得,你请回吧。”
  翟奎说:“二太太不要过于劳神,千万要爱惜自己。”
  蓝姨不说话。
  翟奎说:“二太太这些天总睡不好,总失眠,多伤身呀。求二太太早点睡,养养神。”
  蓝姨脸对着窗外:“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你回吧。”
  翟奎小声道:“奴才都看到了,二太太屋里的灯亮到半夜……”
  蓝姨忍不住了:“你去吧,我要安静。”
  翟奎满怀疼惜地望了蓝姨一眼,默默退下。
  剩下一人。蓝姨一步一步挨到榻边,一屁股坐下,眼泪泉涌而出……
  守诚护送父亲回老家是正月底,此刻回到扬州已是二月。船上的帆慢慢落下,艄公收掉扳桨,改为撑篙,船稳稳地向码头驶来。
  很好的阳光,风吹到脸上带着料峭的寒意,河面上时不时有融化的薄冰漂来,支棱迭撞,发出白亮的光,碰到船板“咔嚓嚓”脆响。船离码头越来越近,远远的岸上传来一阵锣鼓唢呐的合奏,夹杂着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响,灰蒙蒙的空中飞扬着一片灰蓝的硝烟。守诚目睹此景,心里暗想,这么热热闹闹干什么呀?
  离岸越来越近了,原来是城里新冒出的一批小户盐商给盐船举行插旗仪式。这是大事,它不仅正告众商某某某将走上一条与你一样的盐业之路,而且那高高插在船头的新角旗向人们昭示,从此以后,他便是某某总商手下的散户了,他将接受该总商的领导指挥了。守诚心想,这一会儿刚过二月,哪位总商这么早就招兵买马啦?抬头往杆端上看,是一面黄色旗,旗子在风中不时飘动,上面的字很难看清。
  船在码头上停下,艄公将踏板稳稳放好扶守诚上岸。码头两边热闹得很,有人在舞龙,有人在划旱船。龙是一条金龙,舞得翻起来,阳光下,金甲张开,耀眼夺目。
  守诚看到高台边歇着一顶朱缨宝盖六人大轿,轿上有一大大的“杭”字,立刻恍然大悟,是杭浚睿,那朱缨宝盖轿不是他的专轿吗?仰头再看高高旗杆上的号旗,立刻看到赫然醒目的“顺昌”二字。“顺昌”是杭浚睿的总号,扬州城无人不知。原来今天是他举行收受新散户的仪式呀。
  守诚禁不住头皮发麻,一时进不是,退不是,一头钻进路边的一顶轿子,令轿夫一路不要停,直接往城里抬。
  轿帘不严,有阳光亮亮地透入。码头上尽是热闹的人声,守诚鼻孔里嗅到一阵阵硝烟味灰尘味。轿子有些摇晃,守诚从未坐过这么小的轿子,很不习惯,很不舒服。
  前面木轮车跟什么碰上了,吵吵的,尽是人声。轿子停下,守诚想掀开帘子望一下,但忍住了,外面说话谈论声清清楚楚传进轿子:
  “杭商总今儿一下收了三户,来日更要大发了。”
  “那还要说,康家倒台,这如今全扬州杭商总算老大了!”
  “让人想不到,程墨斋以前都跟在康商总屁股后面转悠,如今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完全投到杭商总门下啦。”
  “这算什么,你晓得洪大宇这个人吗?他原来是康家盐号的掌柜,前几年出了点纰漏,跑到海陵躲避,如今竟被杭浚睿请回来做掌柜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想想前两年,他杭浚睿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呀!”
  “一个字,命!”
  ……
  守诚无法把耳朵堵起来。不能怪人家,人家不知道你康守诚坐在轿子里。况且平心而论,这些话也没一句错,事实明摆在这里,谁都怨不得。但想归想,守诚实在不愿听,不想听。守诚只巴望轿子快些起身,快些离开这里,离得越远越好。
  轿子晃了晃,终于起身了。往前一拐弯,进了一条巷子,耳根立刻清净,一切变得安静下来。守诚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端坐着的身子慢慢放松。
  终于进了东圈门,往西不多远,这就到了康府门口。守诚掀轿帘下来,头在低矮的轿门框上磕了一下,生痛!付了轿钱,要挑夫将行李箱笼直接挑进,手摸着头上伤处往大门里走。
  “大爷好!大爷一路辛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大爷盼回来了!”门房黄精颠颠地跑上前,对守诚弓腰作揖。
  “家里还好吗?”守诚急切地问。
  黄精口吃道:“出……出事了,大爷快……快请进……”
  守诚瞪住黄精:“出什么事?”
  黄精额上堆起一片褶皱,声音细如游丝:“是福字院,三爷他……他……”
  守诚脊梁骨上蹿出一阵冷气,神经一下绷紧,扯开大步往里急走。
  福字大院声音嘈杂,里面乱七八糟站满了人。是些男仆女佣,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神情惶恐,急切而紧张地议论着什么,不时拍手打掌,跺脚怨天。见守诚进来,一下惊异地叫起:
  “哎呀呀,我的菩萨爹爹哎,大爷您回来啦!”
  “大爷呀!大爷……”有人立刻哭起来。
  “一回来就赶上这样的事,怎么了得呀!”
  “年纪轻轻的,真可怜呀……”
  “都怪那个尤秀才,是他作的孽,给三爷一趟一趟买那该死的福寿膏呀!”
  “修奶奶多好的人呀,竟然留不住他呀!”
  “两个孩子都还小,真可怜哟!”
  “……”
  守诚脑里嗡嗡嗡炸响。三弟呀三弟,你怎么啦?你到底出什么事啦?你是不是又犯糊涂病,吸了很多很多福寿膏?福寿膏就是大烟就是毒药,不能吸,一吸就会上瘾就会戒不掉,害处无穷,你为什么一定要吸呢,我的二弟呀?守诚脚步急乱,恨不得一下跨到里屋。
  守诚耳朵听到了哭声。
  往前走,哭声越来越响,如冰凉的大水,将守诚的精神一点一点席卷。
  修竹雨在哭,蓝姨在哭,丫环在哭。
  守诚脸煞白,嘴微微张着,腿打软,脚碰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差一点跌倒,硬是扶住门框站稳。一转脸看到了弟弟,只见他瘦脸苍白,通身寿衣装裹,脚头点一盏长明灯,直手直脚躺着。修竹雨哭得软瘫,一左一右两条膀子被人挽着,蓝姨用绢子抹泪,纹儿一双眼睛哭成红桃,旁边围着的有陈碧水、郑玉娥、丽芳等,个个眼角含泪,唏嘘抽泣。守诚跌跌绊绊,三步并一步奔上前,单膝往下一跪,一把抓住弟弟冰凉苍白的瘦手,脸伏上去,呜呜大哭。
  是吞食大烟自杀的。
  其实自从真正吸上大烟的第一天始,守慧就渴望把它戒掉了,完全彻底地戒掉,而且越到后来,这种愿望越是强烈。守慧不喜欢大烟,讨厌它,害怕它,恨它,可又着魔了一般离不开它。守慧精神崇尚华美高洁,一直向往空谷幽兰式的清远绝俗,怎么可能喜欢大烟?就本质而言,大烟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他的吸食,完全是罗影病逝后,承受不了至爱顿失的锥心之痛,精神与爱情无枝可栖,痛苦到了极点的一种饮鸩止痛。
  紧接着第二天,又一个焦雷在康府大院炸开——
  哑巴花大叔将尤秀打死了。
  事情发生在早上。尤秀本已离开康府,这一天在街上摆棋摊混得几个铜钱,正准备去一家茶馆泡一壶茶买两块草炉烧饼消闲享用,没想到被一直在寻他的花大叔撞上了。花大叔认定守慧三爷是吃了他的福寿膏被害死的,“呀呀呀”一阵发狠怪叫,舞着手中护院棍棒,一气将他打死。
  消息传回,守诚正在福字大院处理丧事,一双手禁不住瑟瑟抖动,玉石烟杆“叭”
  地落地,跌成两段。
第78章 结局
  一晃五年过去了。
  一个秋阳如金的午后,一顶轿子进了东圈门大街,在一座高大破败的门楼前停下。轿夫压轿,掀帘,芝芝牵着六岁的儿子元元从轿里出来。
  芝芝玉色旗袍,蓝缎背心,脸上粉黛薄施,钗环简易,整个流露的是一种山居乡野的纯朴气息,与繁华竞奢的扬州城相去甚远。
  因是一顶平平常常很不起眼的小轿,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本来安安静静的街上仍然安安静静。芝芝付了轿钱,牵着元元慢慢往前走。抬眼望,两边森森然尽是青灰色水磨到顶的高墙,长期的风侵雨湿,砖头风化脱落,墙面凸凹不平,高处不时显出一个个结满红锈的铁巴锔。芝芝手摸着墙,转脸道:“元元,这就是你公公家以前的院子。”
  元元仰起小脸:“公公家房子这么高?这么大?”
  芝芝点头。
  大门两边高大的汉白玉石鼓上蒙了一层灰,远远失去原先的气势。门楼上,砖雕,斗拱,撑牙,飞翘的檐角,一切倒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门头下空空荡荡,不见了原先的匾额。门还是两扇黑漆大门,一扇合着,一扇开着,油漆斑驳,露出木头的本色。
  门里好像有人,有声音隐隐传出。芝芝想进去看看,又怕冒昧,见东南角御碑亭旁有一个摆烧饼摊子的老人,牵着元元过去,卖了两块烧饼,一边站着吃,一边与老人搭话:“请问大爷,那边是原来的康府吗?”
  老人双手揉面,望望她:“不错,是原来的康府,可它换了门庭啦。”
  “换成哪家啦?”
  “汪家。”
  “汪家干什么的?”
  “也是盐商,大发啦,跟当年康老太爷一样,腰缠万贯呀。”
  “您老人家也晓得康老太爷?”
  老人将一块粘满芝麻的烧饼贴入草炉:“怎么不晓得?全扬州城个个晓得。康老太爷,康商总,头号大户呀。当年这运河上来来去去的盐船,一半都是他家的,府上光园子就有好几个,个个宫殿似的。乾隆爷下扬州,亲自给他封爵送银两,还到他府上喝酒做诗,把个扬州城都红透啦!可万万想不到,到后来竟犯了案,乾隆爷也不搭救,先是坐牢,然后回老家病死啦。命呀。”
  芝芝沉默。停了停问:“听说康府的下人,有的后来发迹了,有这回事吗?”
  “有,有。”老人在凳子上坐下,点起一锅子烟,“那个翟大管家最是大发了,他有个小奶奶,住在鹅颈巷,常让丫环到我摊子上买烧饼,喜欢吃我的草炉烧饼,翟大管家把她带到金陵,手里又是金店,又是当铺,开了好几爿,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还有个在盐号管事的小伙子,叫小昌子,八面玲珑,神气活现,带着康二爷丢下的一个奶奶,据说这个奶奶从前是春香楼的头牌,去淮安做起盐商,生意很大。倒霉的是康老太爷的几房儿呀媳呀,走的走了,散的散了,四处逃难。最可怜的是北府的一个奶奶,早先康二爷为讨她的喜,曾在观音山顶上撒了几万两银子的金箔,康家败落后,被缉私营的马管带相中,一心要抬回去做妾,哪晓得这个奶奶是个烈性,硬是不从,上吊死了。活作孽呀!”
  芝芝与老人告别,牵着元元向大门走去。
  门开着,门槛没有卸掉,很高,元元执紧妈妈的手,腿抬得高高,身子整个歪过来才跨进去。
  有两个工匠在里面拖尺丈量,见进来一位少妇,停住手,恭恭敬敬施礼:“少奶奶好!”
  芝芝知道他们把她当汪家媳妇了,含笑还礼。
  从福祠前走过,进仪门,芝芝来到喜字大院。芝芝当年在扬州,跟姐姐就住在这个院。
  院里的路好长时间没人走了,路面上落满了树叶鸟粪,这里那里的砖块瓦砾间冒出一蓬蓬绿草,高及膝盖,背阴处的石板上生出青苔,苍碧冷翠,屋顶瓦行里的瓦棱草,枯黄的草秆在秋光里摇曳。一直往前走,一带粉墙,秋桂轩的花瓶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挂着锁,坏散了,锈迹斑斑。透过花窗,可以看到天井南面的花园,特别是迎门而立的两棵树:一棵女贞,一棵石榴。芝芝清楚地记得,当年在这两树之间扎过一架秋千,她与姐姐坐在上面由丫环推着,荡过来,荡过去,荡过来,荡过去,好开心。透过杂乱的树影再往前,芝芝看到了船形琴房,那里朝东有一溜红木格子大玻璃窗,很清雅,很洒脱。当年姐姐经常待在这里,看书,弹琴,芝芝在扬州时,常跟姐姐坐在这说话。芝芝久久盯着那儿,依稀看到了姐姐的身影,一缕悠扬的琴声悠然飘出……
  从琴房出来,芝芝走进父亲与蓝姨住过的寿字大院。
  走进穿堂,当年迎面而立的那架金丝楠木大插屏没有了,大堂里整个暗昏昏,空荡荡,灰蒙蒙。从后面屏门出来,经过天井,再往后走不通了,迎面厚德堂的门锁上了。芝芝在门前站了站,想到父亲居家时喜欢在这里喝茶,与清客谈笑,每有要客临门,都在这里接待。芝芝特别忘不了的是,为了自己的婚事,父亲在这里对她发的那阵火。
  芝芝又去了大哥的禄字院和三哥的福字院。很可惜,都锁着进不去,只能透过花窗朝里望望。
  沿火巷一直往后,这就到了康府当年的后花园。后花园的门歪倒在地,芝芝牵着元元的手往里走,脚下小心地让着倒在地上的烂门板。
  整个成了一座废园。假山坍塌了许多,破碎下来的石头散散落落,有的成了一片片,有的甚至成了粉状。高崖上,青藤长疯了,横七竖八披下来,疯女人的头发似的。曲桥的红栏油漆脱尽,木头变黑了,发烂了,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碰鼻碰眼的老树,枝柯横斜,遮天蔽日。黄叶飘飘,不时打到头脸,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层,脚踩在上面“苏苏”作响。一阵风刮过,无数叶子飘飞打转,落向山坡,落向池塘。池塘里,寒水自碧,凄清寂寥。琼花林里惊起一只鸟,“咕呱呱——”扑棱着翅膀钻向青空。
  元元的小手一下攥紧芝芝的手。
  “是老鸦,不怕。”芝芝说。
  元元紧贴着妈妈,小脸白灰灰。
  就在这时,“呀呀呀”一阵怪叫,一个白发白须的疯子手舞锄头从竹林里冲出,头发脏乱,满头草屑,脏兮兮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尽是划破的血痕,两只白眼透过乱发向前瞪着,冲到跟前,锄柄一横,两只脏手冲芝芝飞速暴烈地做着手势。芝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康老爷的园子,不许你们收!不许!
  芝芝眼泪一下涌出。
  这是花大叔呀!他怎么还在这里?他怎么变成这样?
  芝芝见他急,连忙向他做手势:我不是来收园子的,我只是过来看看,只是看看。
  老人渐渐安静下来,僵硬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柔和。芝芝将整个脸对着他,希望他认出自己。可是芝芝发现,他的目光石头一般,灰冷,僵硬,没有一丝一毫光亮。
  突然,老人咧开嘴,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嘴里“呀呀”叫唤,两手激动地做起手势:
  老爷明天回来!菩萨告诉我的!我晓得!老爷明天回来啦!明天回来啦!
  芝芝对他默默点头。
  老人继续手势:不像话呀,院墙塌了,跟他们一趟一趟说,就是不管,就是不修,败家精呀!老爷回来一定饶不了他们!都打板子!打板子!打!打!屁股打烂了……老人满脸红赤,一头大汗。
  芝芝不想让眼泪流下来,牵着元元,默默从废园出来。
  第二天上午,芝芝来到甘泉山脚下的碧云庵。一个青衣老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引她进门。
  沿着碎砖甬道向前,迎面一片杂树丛,转过树丛上台阶,芝芝远远看到一个青衣小帽的尼姑从庵堂走出。芝芝吃一惊,双脚收住。
  是她!不错,真的是她!
  对方感觉到有人盯她,微微俯首,双手合十,小步向前急走。
  芝芝轻叫:“蓝姨!”
  芝芝又叫:“蓝姨,我是芝芝!”
  对方头越发低得深,脚步趋急。
  芝芝定定地望住她,嘴张了张。
  身影飘忽,一转眼,在树丛后消失。
第79章 跋
  我一直觉得,生在扬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一次陪外地一位诗友在扬州转园子,晚上小酌,诗友无限感慨道:“扬州公园这么多,随便捧一个到我们那儿都是宝,你生活在这里,老天爷真是太厚爱你了!”
  言之凿凿。
  历史上扬州的富庶繁华与盐关系至密。记得小时候常到父亲的厂里玩。厂在扬州引市街边,靠古运河,是一条老街。石板路,很深很长,两边都是青墙黛瓦马头墙,许多门头上都有水磨砖雕饰,门口立着石鼓子,很是威武气派。我好奇,揣着几份恭肃往里走,一路轻脚慢步,颇有点“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状态。后来听父亲说,“引市街”的“引”,是“盐引”之义,这里在清代聚集着大大小小很多盐商,他们在这里买卖盐引,做盐的生意,热闹得很。
  之后书读多了慢慢知道,在扬州,由盐浸润发育的不仅仅是一条街,还有一家家书院,一座座寺庙,一片片园林……可以说,清代扬州盐商如同太阳,其炽热而灿烂的光辉辐射了整个扬州城,使得当时这里一切的一切,大至城池市井、商业文化,小至一楼一桥、一草一木,无不折射着它的光焰与色泽,从而发出幸福的歌吟。
  生于扬州又深爱扬州,积年累月里,一回首,一顾盼,触及的总是先辈们留下的遗迹,于是不免情思恍惚,时不时幽思冥想:扬州盐商——这个曾经令大清帝国仰视了四百年的商业寡头,他们凭借怎样的秘诀积聚出无比庞大的商业资本?他们的骄奢淫逸达到了怎样登峰造极的境地?他们庞大的商业资本,为什么不能像大英帝国那样催生出蒸汽机与产业革命的赤子,只是一味地奢侈、糜烂、腐化、逸乐,并对后世产生若干负面影响?鼎盛时期的他们,烈火烹油,炙手可热,一旦轰然倒塌,何以家抄籍没,父囚子亡?天意乎?人祸乎?在他们身上隐匿着怎样人性的秘密?最终的悲剧对今人又有着怎样的警醒和启迪?……作为写作者的我,于是深埋在心底里的一粒种子萌发了:写一本盐商小说,好好表现一下我们的先人,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当年辉煌的生活。
  这是一部历史小说。为了写它,我进行了一番“恶补”,暴食性地阅读了一批以往较少涉足的书籍:《中国盐业史》、《两淮盐法志》、《扬州画舫录》、《清代六部成语词典》、《中国古建筑学概述》、《两淮盐商》、《南巡秘记》、《水窗春呓》、《履园丛话》、《陶庵梦忆》、《扬州古港史》、《清代野史大观》等。但创作的规律告诉我,真正优秀的文学典型,往往脸在山东,眼在山西,嘴在广东,衣服在浙江,是一种多面体的艺术糅合。史料之于我,只是为了形成飞翔的翅膀,而不是让它食而不化地堆积在心中,限制甚至阻碍艺术翅膀的高飞。为此,我甚至将不同时态的人物、不同空间的事件拉扯到一起,令它们开花结果。有时还改变一些历史上的称谓,比如扬州瘦西湖在乾隆时叫保障湖,五亭桥叫莲花桥,小说中却一律采用今人的叫法。此外还把当时还没有后来才相继出现的个园、富春、共和春、烟花醉等园林饭店与酒的名称聚入小说,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外乡人进入我的家乡扬州后,更便捷地认识她,记住她,并在胸中滋生出爱意。我之所以如此喋喋不休,实在是希望这种融会变通的做法,不致遭受极少数有考证癖的先生们的诟病。
  写这本小说,我用了将近两年时间。那两年的时光,是我生命中的节日,每天载歌载舞,若癫若狂,情感与思想如春草一般疯长,眼前永远是“姹紫嫣红开遍”。
  也有累的时候,也有僵木枯涩的状态,这时骑一部单车,去个园、荷园、汪氏小苑溜溜,或者去引市街、彩衣街、南河下转转。霜风雪霁,夕阳晚照,一个人徜徉在深巷之中,目光像一把曲尺不时从一道门、一扇窗、一面花墙伸进去,曲曲折折在里面逡巡,丈量。风移影动,我分明听到了清丽的巧笑,环佩的叮当,看到了小姐太太们飘然如夏荷的裙裾,于是我茅塞顿开,眼前灵动出一片鲜活如桃林的生活图画。
  真正纯粹的写作是醉人的,它是对生命的思考及其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整个过程美丽芬芳,与一朵花开放的过程极其相似。花开过了,自然会结出果子,果子是大是小,是甜是酸,树不知而天知人知,天者遥不可及,可及者唯身边的食果人,因此奉献果子的我,竭诚盼望读者诸君不吝赐教。
  作者
  2010年6月于古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