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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马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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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马的语气-朱文
《达马的语气》第一卷我们还是回家吧
没能通过固体力学考试对小丁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他的同学也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实际上他们认为小丁早准备这样了。考试前一个好心的女生来宿舍看过小丁,动作迅速地塞给他一个粘好的漂亮的航空信封。该女生对小丁莫名其妙的持久而又焦灼的期待一年前在动力系就已不是新闻了。她说她小时候长得很漂亮。小丁一般习惯于站得远远的和她说话以避免面对她鼻尖上黑黑的毛孔。他这么做并没有恶意,小丁只是想尽可能对她说出一些委婉动听的话来。期末考试结束以后,同宿舍的人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衣锦还乡,小丁无力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这才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来。夏天的南京就像一只火炉,最热的时候你只能干一件事情,那就是淌汗。他小心地拆开信封,猛然间从床上惊坐起来,半晌以后那个瘦瘦长长的身体才缓缓地平躺下去。在小丁的印象中那两页浪漫的诗篇是她写的所有令人感动的诗篇中最为令人感动的一篇,和固体力学的试题一个模样。他想到,那个被男生称为“来来去去”的女生为这封信一定付出了令人尊敬的努力,另外小丁也认识到他这一次无可挽回的失败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不够正视一个姑娘的感情。所以他决定帮她提那只沉沉的大旅行袋,一直提到火车站,把“来来去去”送上开往乌鲁木齐的特快列车。
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小丁打定主意留在省城打发这个难得的暑假。为开学初的补考过一个“固体力学的夏天”,小丁的解释赢得了同学广泛的同情和更为广泛的怀疑。小丁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当然他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寄去了另一个要体面得多的借口。小丁愿意理解尊重他们古老的情感,但是在越来越多的方面,他又不得不表示无能为力了。他有一个叫老五的朋友,人很瘦,眼睛总是很红,临离校前像一个间谍那样在系里转了很久,回来以后四处找不到小丁,于是老五也在他的枕边留下了一只信封,然后就匆匆踏上了回西宁的火车。老五说过他这次回去一定要和他那位(可能子虚乌有的)维吾尔族女同学干出一点实事来,所以他很急。那一天小丁一连看了四部电影,很迟才回来,走廊里的灯光正打在那只土黄色的信封上。他认为,这一次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不正视一个朋友的友谊。当即他就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粗糙的路线图和一封短笺。老五认为,在这漫长的暑假里小丁常去拜访那位脖子上有一块白斑的固体力学副教授——“让他感到压力,让他不想再见到你”——将比每天去自修室更有成效一些。当时小丁没有精力去细想,因为他很累了,而暑假才刚刚开了一个小头。
秋天说来就来,当你意识到它时,就已经是深秋。南京的春秋两季总是让小丁觉得自己正骑着单车滑行在中山门外的那个风景如画的大斜坡上。即使静下心来,他也知道自己把握不住若有若无的滑翔的乐趣。离开学只剩下一周的时候,小丁勒令自己趴到地上去,从床下翻出那本厚厚的《固体力学》讲义来。暂时还看不了,他把它放到窗台上先晾着,以消除足球鞋及十几双臭袜子给它留下的深刻印象。窗外是校园宿舍区的黄昏,几对学生情侣夹着书从教学区刚刚归来。他们的生活此刻是金黄色的。小丁猛然觉得他所有不可饶恕的错误中首当其冲的应该是,不够正视一个老朋友的尊严。这个老朋友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老脸,他就叫时间。所以小丁最后决定吃完晚饭以后就去自修室,过一个不同往常的夜晚。由于炎热和蚊虫的袭扰以及一种难以摆脱的虚无情绪的纠缠,小丁不得不把过去的几十个夜晚打发在南京的大街上了。他穿着随时都可能裂为两截的拖鞋,脸上愁云密布。他知道从某种角度说他自己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人。事实也正是这样,他经常可以领着一位刚才也在大街上游荡的穿着超短裙或者窄窄的西装短裤的女孩回来,绕过宿舍管理员的目光,来到他的房间。小丁的房间够大的,有上下八张铺,还有一条长长的没人走动的走廊,一个五个坑位的大厕所,一个装有六个莲蓬头的洗澡间,这一切是多么难得啊。就在这个夏天小丁喜欢上了不断变换的运动方式。给他印象最深的女孩是个中学生。她对一切都装出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她把小丁当做一个害羞的中学生来对待。后者不反对这样,因为这样他省了不少脑筋。小丁现在仍经常想到她,因为经验告诉他,那个中学生实际上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处女。贞洁之血留在小丁邻铺的床单上一天一天地发黑。小丁每天都要提醒自己在开学以前挑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把它洗一洗,同时他也很想借此洗去那难以摆脱的困惑。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反正他已弄不太清楚。
进入学校教学区的时候,小丁遇到了麻烦。两个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左手捧着茶缸,右手向他指出:你没有佩带校徽。小丁挥舞着手里的那本讲义毫无章法地竭力向他们解释。但是越说,小丁自己越是觉得他确实不是这座学府的学生。两位老先生的沉默,小丁以为就是一种默许,于是他便向大门里迈步。但是稍微年轻一点的那位老头从后面一下子就抓牢了他。他很严肃地指了指小丁的足下,教学区是不允许穿拖鞋的,你如果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就一定知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小丁脱下那双拖鞋用右手提着,然后光着脚继续向前。但是这样一来连那位老一点的老头也被激怒了,他也冲了过来抓牢小丁剩下的一只手臂。此刻后者知道今天他已别无选择。于是他把那本厚厚的《固体力学》讲义放在了传达室,然后重新穿上拖鞋向宿舍区走去。小丁相信自己再回来的时候会让他们满意的,但是这两位老先生无意中已深深地伤害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热情。他们不应该这样。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天气非常凉爽,大街上的几处浅浅的水洼泛着五颜六色的清冷的光。小丁估计大概在八点左右下过一场短暂的雨。这只能是估计了,因为那会儿他正坐在延安电影院第一排最中间的那个座位里,双眼盯着奥黛丽·赫本那两条鱼尾巴一样的腿,不时地思考着他的未来。他还想到了可爱的“来来去去”,当然这样想无疑增加了电影屏幕与他的距离。小丁没能坚持把那部老片子看完就出了电影院,沿着大街一路往鼓楼方向过去。他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他的左脚上,他尽可能轻地尽可能慢地放下他的左脚,以避免穿着半截拖鞋回校,而把剩下的半截留在大街上。那左脚着地的感觉太微妙了。小丁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觉得片刻的急躁都可能导致它最终的断裂。首先是他的右脚在行走中被忽略了,接着,他的身体也被忽略了,他的头颅被忽略了,最后的左脚也被忽略了。小丁已看不见自己。自己连一个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都不是,只剩下那只肮脏的就要裂为两半的泡沫拖鞋一伸一屈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潮湿的靠栅栏边的路面上行走着。在这灯火阑珊的大街上,它疲惫不堪,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它也看不到未来。
走到珠江路口,它发现周围的行人已相当少了,而且街两旁也没有什么还在营业的店铺。在已经铁门紧闭的南北货商场的门口有一溜小吃摊,摊主要比吃客来得多一些。它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然后绕过安全岛,沿珠江路向东。小丁估计它是想回学校,想回到被分成八小格的空间里。这只是估计,只是小丁对左脚那只就要断裂的拖鞋的估计,或者是那只拖鞋对目光呆滞的小丁的估计。但是没一会儿,他就很被动地坐在了小吃摊的长条桌旁。小丁根本不想吃,他只是没有及时地说反对,就被安置到卖小煮面的摊子上。他不得不对自己说,吃一碗吧,也许你是很想吃上一碗的。很多摊主用嫉妒的目光打量着小丁,他此刻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他们未能打到的普通猎物。
面条很快就端了上来,是一盘凉面。摊主问小丁要不要来点辣椒,没等后者表态,他就把一勺鲜红的辣子搁在了盘子里。这时来了一位头发凌乱的中年妇女,径直坐在长条桌的另一头,她向小丁这边探过身来,仔细地审视着那盘又红又绿的凉面。摊主忙过来招呼,但是她说:
“我不吃,我是出来找孩子的。”
小丁此刻也很想说,我不吃。他认为,这位摊主应该先问问他是不是想吃凉面,然后再问问他是否要一点辣子,他不该用这种了然于胸的姿态来对待他的顾客,他不该什么事都为他的顾客做主。现在小丁瞅着面前的盘子,一脸茫然。好几位摊主以及那位中年妇女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幸好这会儿有四个年轻人说笑着从那一溜小吃摊前经过,他们把摊主们的视线和热情都吸引过去了。但是那位穿着细格短袖衬衫的中年妇女仍然皱着眉带着一脸很同情的神色注视着他,似乎她很能体会到小丁此刻的尴尬。她很胖,像她这样的已经顺利地在南京渡过了夏天,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凉面有什么好吃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担心被小丁以外的人听见,同时也担心小丁听不清。
“我不知道。”
“如果实在不想吃,就不要吃了。”
小丁觉得他还是尽快开始吃吧,以免引起更多人的侧目。于是他埋下头,开始吃那碗面条。她还在低声地向他说着什么,他没有搭茬,实际上小丁也没能听清。那持续的低低的声音使小丁变得很拘谨。他越吃越觉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生硬的、勉强的。也许有很多人正看着他。最后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眼睛的余光看见她终于把脸转了过去,对着路口的方向。小丁渐渐地吃出了这碗凉面的味道,也渐渐地认识到了他的饥饿。
没一会儿,她的周围就聚集了一窝人,主要是摊主,还有几个不急着回家的吃客。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耸起肩膀,用衬衫擦了擦泪水。有一位干瘦的摊主用碗盛了点开水请她喝,但是被她严词拒绝了。那位中年妇女的嗓门陡然高出许多,她说这碗很不卫生,不知道有多少细菌。她还指责了小吃摊的洗碗方法,你看看,就这么一桶脏水!奇怪的是,她的斥责并没有引起别人的反感。大概是因为她讲得实在太好的缘故。从她的口音看,她不是一个地道的南京人。现在小丁得以安静地慢慢享用他的凉面,并且还能缓过劲来听听她到底在讲些什么。到他决定不吃的时候,小丁也没能完全把她的事情搞清楚。大致是这样的:她和她的儿子为什么事发生了争吵,然后,她的大儿子就出走了,或者干吗了,最后也许还自杀了也不一定。这种事,小丁以为,和他面前这碗吃剩的面条没太大区别。他冲摊主摆摆手,准备付账走人。那位中年妇女也停止了唠叨,警觉地转过脸来。
“吃完了? ”她问得非常诚恳。
“吃完了。”小丁甚至还冲她苦笑了一下,他相信这笑中包含着一丝对她那还搞不太清楚的不幸遭遇的同情。他把摊主找回的一叠起毛的角票塞到屁股后面的口袋里,绕过小吃摊,走到路中间去。然后仍然沿着珠江路,往东而去。刚迈了两步,小丁就重新意识到了他该死的左脚,和那只该死的拖鞋。这时,他的身后爆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叫喊:
“你还要去哪儿?你这个畜生! ”
小丁惊恐不安地转过身去——只是把身体转过去,而双脚并没有转动。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拖鞋。但是比刚才的叫喊更让他吃惊的是,那一溜小吃摊上的所有人都直直地盯着他。小丁保持着扭曲的姿势,他需要平静一下。那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站在长条桌旁,双眼满是泪水,硕大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小丁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不得不把目光避开去。他想看到别的什么。十字路口那儿有三个巡警,穿着整齐的服装,腰上挂着警棍一路往这边过来。小丁不喜欢他们,所以他不想再深究刚才的叫喊,把上身重新转到脚尖所指的方向来,准备离开这里。
“你爸已经快被你气死啦!你就不该回去看看?! ”
小丁没敢回头,装作什么没听见,不紧不慢地迈出他的左脚。他听到身后有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小丁愈发不敢回头。但是没一会儿,就有两个矮个的男人挡在了他的前面,其中一位胸前还围着肮脏的围裙。他们都是小吃摊的摊主,他们现在认为有比他们的生意更重要的东西。
“别这么犟,小伙子。你应该跟你妈回去,我看你也不是小孩啦。”
“但是谁是我妈? ”小丁甩开他们的手,尽可能清晰地对他们说。
那个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从长条桌那边绕过来,从桌子与凳子之间挤出来时不太顺利,就像一条大鱼终于挤破网眼钻了出来。她周围的很多人都在帮她说话,或者在安慰她。她一边喊着,一边间断地冲小丁招着手。
“别走啊,孩子!你爸说的是气话,他怎么会真的不认你呢?你是他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们也都后悔呢,不该那么说你,但是不都是为你好吗?来吧,跟妈回去吧!人都大了,是说不得啦! ”
“你听听!你听听! ”两个矮个的摊主向两侧摊开双手拦住小丁的去路,“你妈已经这样说了,你还要怎么样! ”
小丁不得不回过脸去,重新打量一下他妈了。一个中年人,白白胖胖的,穿着干净整齐的衣服,只是头发有些凌乱,但也不是十分凌乱。她可以是谁的妈妈。小丁注意到刚才见到的三个巡警停在路口那儿,正密切地关注着这边的动态,好像还在彼此交换着意见。他实在不愿意再在这里纠缠下去,于是强行分开挡在面前的手臂,冲了过去,然后大踏步地往前走。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小丁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好像是“妈妈”的声音,紧接着,就有纷乱的奔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丁干脆撒开双腿没命地跑了起来。拖鞋很不跟脚,所以小丁虽然竭尽全力了,也没能跑得很快。大概只跑了不到二十米距离,小丁忽然感到后脖颈子被重重一击,就浑身绵软倒了下去。在最后就要倒下的瞬间,他认识到自己刚才沉不住气跑起来实在是不够理智的。他认识到了,然后他就倒下了。
醒来的时候,小丁发现自己平躺在南北货商场门前冰凉的水泥台阶上。他隐隐涨痛的头颅深陷于一圈温暖的富有弹性的肉体之中,一张肥厚粗糙的手正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看到了她泪痕交错的脸,同时他也看到他们周围已经围了密密匝匝的一群人。那张手就像是一柄锉子,他感觉她正一笔一笔地修改着他的面孔,把它修改成她乐意看到的模样。站得最靠前的是那三个颇有些洋洋自得的巡警。他们帮她找回了企图逃跑的孩子,用他们腰间的警棍。另外还有几位摊主在冲他们这边笑呢,他们一定也认为他们是功臣。不过,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答,小丁为他们招来了这么多看热闹的人,看完热闹以后,这些人就会来一碗凉面,或者别的什么。小丁没有急着起来,这会儿他的脑袋很清醒,他觉得自己应该找到一个摆脱眼前困境的最有效而又最省心的方法。看到小丁醒来,她非常高兴,抱着他的头,耸起肩膀不住地擦掉泪水,嘴里还不停地招呼着。
“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你们都走吧!谢谢你们啦,谢谢你们啦! ”
但是没人走开。小丁把眼睛重新闭上,他枕在她温暖的腿上,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就这么睡过去,一定会睡得很香。反正暂时他不想动弹。有一个巡警探身上前问,还要不要帮忙?还要不要送你们回家?那个中年妇女一脸疲惫的神色,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家。她又向周围的人招呼道:
“没事了,没事了。你们走吧,走吧。”
她继续抚摸着小丁的额头,后者只是很陌生地看着她,但是他觉得眼前这张脸越来越亲切起来。他觉得他在哪儿见过,她也许就是“来来去去”未来的样子,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昏头昏脑的小丁着了迷。
“还疼吗? ”她向前微倾身体,笑的时候,眼睛还带着泪水。小丁觉得自己没法不回答他,是的,他做不到。
“不太疼了。”小丁闭上眼睛,他怕和她对视。
“你们还看什么!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小丁感到那个身体发出的巨大的振动,“叫你们走,你们偏不走!孩子再被你们吓跑了,你们谁负责! ”
小丁觉得她真像一头凶猛的母兽,但他自己怎么都不该是受她呵护的小兽。他于是坐了起来。这一吼也并没有太大的效果。那三个巡警倒是吆喝着,散开,散开!但是他们自己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那个中年妇女先站起来,然后把小丁也拉了起来,说,我们走吧,我们还是回家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小丁觉得这倒是一个好方法,于是就很被动地跟着她,分开人群向十字路口那边过去。走动起来以后,小丁首先觉得后脖颈子一阵一阵地涨痛,紧接着就觉得左脚有些异样。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脚的拖鞋只剩下前面的半截,后面的半截留在什么地方了。眼下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就想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尽早地离开人群,离得越远越好。他们一前一后到了路口,然后向右拐,向鼓楼方向过去。走出五十米以后,周围很安静了,偶尔有一辆单车很快地从他们身边一擦而过。
小丁放慢了脚步,她也相应地在前面走走停停,不断地招呼他,走啊,走啊。这会儿小丁可以很轻松地将她甩掉而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但是他却不想这么做了,他很想跟着她,跟着她回家。他很想知道她会把他领到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去。小丁连走几大步追上她,和她并肩走着。他此刻完全缓过劲来,他准备和他妈好好谈谈,谈谈他们的家,谈谈他们家的过去和未来。
“爸爸还好吧? ”小丁低着头看着左脚只剩下半截的拖鞋很小心地问道,“爸爸身体还好吧? ”
她忽然站住了,双眼直直地盯着小丁,再次噙满泪水。后者有些紧张,用手摸了摸后脖颈子。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走动起来。
“亏得你还惦记着。”这次她是用手去抹了抹眼角,“还过得去吧。就是心脏不太好,就为这个去年还差点没动成手术。手术还挺顺利,谢天谢地,现在挂上了粪兜子,只好整天呆在家里。他以前可是脾气很好的人啊,你应该记得! ”
“对,对,我记得。”小丁仍然看着他的左脚,它在学习用脚尖走路,“但我还记得,小时候他经常用一根很粗的棍子打我,那么粗的棍子! ”
“打得好!那么小就知道跟女孩勾勾搭搭的,长大了,肯定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不知道,每次打完,你爸都躲在里屋哭啊,他是因为心疼。我对他说,孩子太小,你实在要打就打我吧,于是他就抡起根大棍子往死里打我,没完没了。你爸以前脾气可好了,你不知道。”
“不过现在他可安静了,棍子都抡不起来啦,是吗? ”
“我对他说,现在你打不动了,反正我身体还好,那就让我来打你吧。他当即趴在地上没命地跑啊,跑啊,像只耗子一样。哈,像一只耗子那样。你看我一棍子下去,他屎也出来了,饭也出来了。都出来了。你应该记得,他原来可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说着,说着,她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瞪了小丁一眼,“你怎么这样走路?我的儿子是一个跛子? ”
“不是,不是。”他连忙把拖鞋脱了,用右手提着,“你看,现在我不是走得很好吗? ”
“你这样会受凉的,会泻肚!家里已经全是病人了。”
“没关系,没关系。”实际上,小丁觉得赤脚行走真是太愉快了,就像走在一个清晰的现实里,“那,我姐现在怎么样? ”
“你姐? ”
“我是说叔叔家的,不,舅舅家的。”
“噢,你说她呀,那个妖精,那个妖精当然过得好了。她本事可大了去啦。她丈夫下海了,下海了,在珠海还是什么地方,反正在外面搞。她倒好,在家里搞,她可搞开了。你怎么会记得她?你不该记得。”
“我只是随便问问。实际上……”
“上小学那会儿,你就知道跟在她屁股后面转,你爸可伤透脑筋了。她把你领到她家去,肯定没教你好事,对吧? ”
“那倒没有,我只是在那儿做家庭作业。”
“算了吧。我们全知道。唉,你爸以前可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啊。”
说完,她竟然又哇哇大哭起来。在这夜晚的大街上,那哭声令人毛骨悚然。小丁过了半晌才有勇气伸出左手扶住她的肩头,别哭,我们还是回家吧。他尽力拿出一副步履坚定的样子来,同时又细心地观察着她的趋向,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家在哪里。他们就这样拐进了右首的一条巷子,然后又往左拐,往右拐。小丁能肯定他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是隐隐中萌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路面越来越糟,小丁常踩在小石子、煤渣上,可能还有碎玻璃上。小丁知道自己走路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像一个十足的小丑。最后他不得不重新把拖鞋穿上。小丁又可以集中精力留意他们的路线了。他确实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而此刻那位中年妇女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向右,向右,再向左。
她在一处很阴暗的四四方方的房子前站定了,等小丁跟上来。她的一只手臂支在腰上,好像有点气喘。
“你去上一下厕所吧,就在这儿! ”
“为什么?我没说过,我要去……”小丁有点不知所措。
“我知道,去吧,快去吧。”她说得很肯定。
“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现在我……”
“这倒怪了。你以前不总是这样吗?进去后就不出来了。”
小丁还愣在那儿。只见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像一只就要发作的母兽。小丁慌忙冲她直摆手,我去,我去。
“去吧,我在这儿等你,这次你可不许再溜,一定要出来,我们就到家啦。”她的目光又慢慢地柔和下来。
厕所里没有灯光,氨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小丁莫名地紧张起来,他很担心那个中年妇女会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猛然出现。他就这么在厕所里站着,想平静一下。这个游戏他不想再继续了。他摸出火机来四下照了照,很想发现一扇可以翻出去的窗子。但是没有。小丁在里面又磨蹭了一会儿,最后没有办法,只好从原路走了出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她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去哪儿了。
小丁先是四下找了找,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他知道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但这又怎么能让人甘心呢?他干脆边找边叫,同时他还是很担心她真的答应他,真的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所以,小丁叫的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发抖。妈!你在哪儿?妈的,你在哪儿?
“我们还是回家吧! ”
巷子左侧有一扇窗口打开了。小丁看见有两只脑袋正挤在窗口往他这边看。他认识到他这么做是荒唐的。这个夜晚是荒唐的,后脖颈子的疼痛是荒唐的。于是,他不叫了,辨认了一下方向,希望尽快回到大街上去。他走得很慌张,简直就像是在逃跑,但是他确实觉得这里他来过。一来到外面的大街,小丁终于镇定下来,面朝巷口站了一会儿。现在该是深夜了,一辆机动三轮兜了个大圈在他旁边停了下来。车主认为他终于找到了一桩生意。但是小丁说,他就住在这儿,不过是出来吹吹风的。那辆机动三轮往鼓楼方向过去了,大街重新寂静下来。
小丁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这里就是他的朋友老五留给他的那张路线图所标示的地方,也就是说他那位体面的固体力学副教授就是住在这一带。他觉得他的头绪现在已足够清楚,但是也就更糊涂了。小丁想,这个意外的夜晚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提醒他采用老五的方法来获得那该死的现在看起来已难以获得的两个学分?这未免太荒唐啦。他又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后脖颈子,好像肿起来了。半个小时以后,他慢慢地朝鼓楼那边走去,小丁估计他是想从另一条路回到他的宿舍去。不然,还能去哪儿呢?在这个已经过去了一大半的夜晚,那个妈大概不会再出现,似乎整个在“固体力学”里消失了。从鼓楼邮政大厦下经过时,小丁忽然记起他的《固体力学》讲义还放在传达室,明天该去取一下。实在来不及的话,小丁还进一步想到,他可以拜托“来来去去”,请她出马,她一定有办法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不管怎样,小丁倒真是觉得一周后的那场考试变得重要了。这是一个良好的感觉。他需要那些能够刺激他的东西,希望它们能够向他很好地证明,对小丁来说,它们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
学校宿舍区的铁门已经锁上了。他穿着那样一双拖鞋,攀门的时候,动作没法利索,只听到铁门“哐哐当当”响个不停。小丁想到,一周后的考试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他真正需要的是持久一些的刺激。
《达马的语气》第一卷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
我看到了今天的傍晚。它不属于今天,是傍晚降临在今天,成为今天的傍晚。傍晚降临在昨天,那是记忆中的傍晚。明天它还将来临,脸色明亮,或者晦暗,嗓音亲切,或者陌生。它并不在每天的同一时刻但一定会在一个时刻带着一个人的心情,从你的对面向你走来,和你打个招呼。于是你知道了你也只是一个短暂的时刻,在这个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近处也没有远方的世界上出没,并不消失。伸出你的手,用中指弹一弹它的脸,轻轻地,你就会知道,它就像一只薄如蝉翼的透明的玻璃器皿,任何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念头都会将它击得粉碎。
我看到了傍晚,而我所能说出的只是今天的这一个傍晚,一个傍晚光线下的眼睛能够捕捉到的傍晚的影子,它什么也不是。
场景一楼下的小烟酒店连个最简单的名字都没有。很久以前小丁就跟李忠德提过这回事情。后者是不远处那个电厂家属区液化气站的站长,平时很闲。但是他把他家的院子向南的一面推倒开起这个小店,却不是为了自己。他有的是打发时间的去处。年轻的时候李忠德也像现在这么精瘦,从部队转业以后逮住机会就和女人睡上一觉。当时厂里刚来了一批当地农村来的临时工,其中有七八个皮肤黑黑身体很壮实的姑娘。李忠德于是想一个一个不急不躁地睡过去,计划用两年的时间。盘城来的刘丽萍率先直直地向他迎过来。小丁认为这大概是李忠德最为后悔的一次。从地上一爬起来他就完了,他根本没有能力阻止刘丽萍来势迅猛地变成他的老婆。她很聪明,又精力无限,每天早晨起来就放心地去江边的煤场上班。她不相信此刻一步三晃的丈夫还能干成什么事情。事实也正是这样。尽管李忠德现在仍时常表现出老骥伏枥的意思,但是如今二十年都已过去了,他也没能完成当初的两年计划。后来他就开了这个小店,让刘丽萍在家上班,省得来回折腾。从某种角度可以认为,李忠德其实从思想上已经放弃了他曾经耿耿于怀的那一大爱好。
“你倒说说,我这个店叫什么名合适? ”李忠德递给小丁一支烟,正好看见秃顶的魏长顺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从楼上下来,他又抽出一支烟来。“喂,接住!左脚后面。”
“老板你自己想啊,又不是我的店。”小丁刚冲了个凉,想在天黑以前下楼来逛逛。一天的工作让他的头脑发木,每天都是这样。
“魏秃子,楼上又断水啦? ”李忠德转脸帮小丁把烟点上,“请你想嘛。想得合适,你今天这盒烟我就不收钱了,白送。”
“想什么啊? ”魏长顺凑过来,拿过小丁嘴上的烟,弹去烟灰,然后点上自己的烟。
“我这个店的名字。秃子,你也帮个忙。”
“我想不出,想不出,我赶快要拎水上去,晚饭还没烧。他想,他想。”但是魏并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他很好奇地看着小丁。后者有点踌躇不安起来。
“随便说一个嘛,这么正儿八经干吗? ”
小丁真的脸红起来,那么大的个子红了脸,低着头只知道吸烟。魏长顺笑了笑,拎了水桶往楼下那个公用水龙头走过去。这时柜台后面的布帘霍地给撩开了,那条叫小妹的高大的德国黑背从里面窜了出来。随后那个喊它小妹的刘丽萍也从里面出来了。她长得真叫壮实,小妹也是。她看到小丁那副样子,就急忙问干吗。李忠德说了以后,她的眼睛当即也放出光来。
“是该有个名字的,快想,快想。”
“我可真的想不出来。”小丁注意到就连小妹这会儿也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真想找个茬儿马上离开这里。
刘丽萍本人并不常站店。常来站店的是两个小伙子,穿着时髦的衣服,头上抹了摩丝,是学着在外面混事的那种角色。他们都是因了李忠德那个还在读初中的女儿李娟的缘故才来义务帮忙的。李娟个子不大,身体也没完全丰满起来,但是在四万五这一带早就是个人物了。有次她领了一大帮小痞子回来扬言要把小店砸了,大呼小叫的,还亮出他们的刀子。这种场面李忠德倒是没少经历,当年他提上裤子却不肯娶刘丽萍的时候也遭遇过几回这样的事情。刘丽萍对她的宝贝女儿历来听之任之,她平常最用心做的事就是照看那条德国黑背的饮食起居。小妹因为是一条母狗,所以辛苦透了。每年要生一窝狗崽,然后为李忠德家带来两千块钱。尤其是到春天的时候,刘丽萍会格外留意,做梦都得提防着,千万不能让哪只草狗冒出来冷不丁地干小妹一家伙。如果是那样就糟了,这一年的狗崽生意就泡了汤。前年就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刘丽萍已经发现苗头不对,跟在小妹后面没命地撵,但是它们还是飞快地成了事。
“想好了没有啊? ”魏长顺在水龙头那边喊了一嗓子。他还没走,他的动作可真叫慢的。
“没呢,没呢。快了,快了。”刘丽萍弯下腰来用一柄梳子为小妹梳理着,每一下都捋下一把毛来,她不敢再梳下去了,“你就随便先想一个嘛。你可不比我们没念两年书。”
“算了,下次吧,我想想。”小丁看到小妹从柜台边上绕了出来,蹲到店门外去了。它好像已经对他表示失望了。
“唉,想一个,想一个。”李忠德的笑已近似献媚了。下巴上那一小绺杂色的山羊胡子向上卷了起来。
“那,那就叫‘傍晚’,怎么样? ”小丁觉得实在不过意,“随便说的。”
“叫什么? ”
小丁指了指外面,他的动作极不自然。
“‘傍晚’。”
“傍晚烟酒店? ”李忠德的目光有点发直,“是什么意思啊? ”
“就是每天傍晚才开,是吧? ”刘丽萍插话道,“但是,但是,我们家这个店白天也开啊,晚上也开。”
“不作数,不作数的。随便说的。”不管怎样,小丁觉得好歹交了差,于是忙不迭地走开去了。
场景二
徐树元和李金良骑着单车在小店对面的水泥路上停了下来,他们没有下车,只是用一只脚支着。徐树元的车是新车,在夕阳的照射下,车铃上有一个点特别亮,亮得刺眼。
“怎么说啊,老板?二四八扎二。”
“今天晚上?今晚不行。要值班。”李忠德好像很不甘心,“早说哎,明天晚上不好吗? ”
“先说今天晚上。哎,那个仙贝还有吧,小强吵死了,不吃饭要吃妈的仙贝。这东西害人呢。”李金良说。
“卖光了,明天去进。今晚上不行,真不行。”他回头看了看布帘子。
“怎么,还缺腿子吗? ”五楼西阳台上魏长顺朝这边嘿嘿地笑呢。只见纱门一开,他的儿子眼睛瞪得溜圆钻了出来,腆着隆起的小肚子和他老子在阳台上站成一排。
“秃子,你就算了吧,假口! ”徐树元往楼上摆摆手,“你还是和你家陈绪英在家慢慢玩吧,摸他个八圈! ”
“是吧?你爸和你妈天天搓麻将是吧? ”李金良是在逗那个小魏长顺。
“没有。”他两手捂住个肚子,嘟着嘴,说得很肯定。
“还没有呢!他们不带你玩,躲在帐子里。”
“我们家根本没帐子。”说完,小魏长顺就从阳台上一溜烟跑回屋去了。
“到底怎么说啊,老板! ”徐树元连打了几下车铃。铃声真是清脆极了。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李忠德在柜台上把烟头掐灭,“那这样吧,晚上就刘丽萍去吧,她没事。”
“干吗,干吗。”刘丽萍马上从布帘里就冲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空心菜。
“乖乖,老板娘上,我们可受不了。我们要改打一百块金圆子啦。”
“算了吧。在哪家? ”她一边问一边还在麻利地摘菜。
“在薛恒友家吧。本来说在倪刚家的,他扬中的老婆和小舅子一起来了,闹得一塌糊涂。倪刚还非要我们去呢,哪个敢去啊。”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啊? ”
“不就是不肯离嘛。就这么说了!我们过去跟老薛再讲一声。”
“行,行哎。我吃过就来。”
李金良他们两个踏了车,继续往北去了。这时小魏长顺开了纱门又火急火燎地窜到阳台上来了。他见刚才两个人已经骑出去好远,便把双手握成喇叭状,冲着那个方向大声地喊起来。
“妈妈说!你们天天在外面打麻将!你们老婆才正好在帐子里跟别人也打一把呢! ”
他们连头都没回,小魏长顺很失望,慢慢地又往房间里去了。魏长顺赞许地探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后者似乎有些不乐意,头一歪就闪开了。
“怎么还没吃啊? ”李忠德又点上一支烟。他注意到一个瘦瘦的年轻人往他这边过来。瞧他那样似乎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找丢失的钥匙的。
“他妈正烧着呢。”魏长顺说。
那个瘦瘦的年轻人问有没有信封卖。李忠德说没有,这是烟酒店。年轻人依旧沉着脸,匆匆忙忙地走了。魏长顺也正看着这个年轻人,短得几乎已不存在的脖子缓慢地转着,一直目送他到前面拐弯过去。
“什么人啊,脸生得很嘛。”魏长顺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方向。
“我也没见过,大概是刚来的。他要买信封,真是的。”
“哎,刚才,”魏长顺两手扶住面前的栏杆,身体向前倾过来,“刚才那店名起好了没有? ”
“起了,起了。叫‘傍晚’。”
“什么?你讲高一点。”
“叫‘傍晚’!傍晚! ”李忠德已经是在喊了,边喊还边指着外面的天。小妹回过头去,不解地看着她的主人。
“就是这个傍晚? ”
“对,就是。”
“什么意思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意思? ”魏好像很迷惑。
“没有。随便叫叫。”
这时有个很冲的声音叫了一声魏长顺,接着是一串童音,也在直呼魏秃子的大名。他连忙答应说,来了。他朝李忠德这边点点头,然后就带着一脸迷惑的神情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里去了。
场景三
一下子来了十几个年轻人嚷着要喝雪碧,而且要冰镇的。他们是东北电建的青工,暂时住在居民区那一头的单身楼里。自行车把小店门口都停满了,乱哄哄的。他们常年在外,到了晚上难免就想家。李娟站店的时候,他们来得更勤,一瓶汽水能喝上半天。李忠德招呼着,一面叫刘丽萍赶快出来帮一手。
好几个小子当即就去逗小妹玩。他们的动作说明他们清楚小妹是条母狗。他们那亲热劲其实是冲这家的女儿来的。这可让小妹为难了,她又不能拿出德国黑背应有的威风来,因为那样势必砸了主人家的生意。刘丽萍一出来就体会到了小妹的窘迫,所以,她叫了一声:回去!小妹一转身马上就进了店,进到布帘后面去了。李忠德从后面搬了两张长条凳到店外面,以便让这些年轻人好坐下喝。他们说话时嗓门故意放得很大,动作故意很咋呼,无非是希望把布帘后面的李娟引出来。
“踢足球去的吧? ”李忠德接过一个瓦刀脸递过来的香烟,绕到柜台外面来。他和他们很熟,经常在柜台上和他们打二十一点,多少总能进账。
“哪有这等好事,刚从工地上下来。”光着上身的小子说。
“这个工程什么时候完?完了去哪儿? ”
“鬼知道呢。哪儿要我们管啊。”
“这不挺好的,到处转转,长见识。”
“好个啥!连找对象的空儿都没有,等我们赶回去,原来那一茬姑娘都成老娘们啦。”
“到哪儿就在哪儿找嘛,真是。”
“好啊,老板给介绍一个,咋样? ”
刘丽萍又进去了,她撩开帘子的时候,有几个小子趁机往里瞅。
“噢,我告诉你们,我这个小店今天起了个名字。”李忠德把手上的烟顾自点上,把话岔开,“真是一个好名字。”
“咋个好法,说来听听,听听。”
“当然好了,你们没听过的,肯定没听过。”
“到底咋个好法嘛,我再来一瓶! ”
“就叫‘傍晚’。”李忠德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怎么样,怎么样? ”
“好什么呀好,我们都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好话不说二遍。”李忠德掀开冰柜,又拿了一瓶“雪碧”出来。
“是不是傍晚天黑的‘傍晚’?又不像啊。”坐着的一个大伙叫他“硬起来”的小伙子一脸的狐疑。
“怎么会是这个傍晚,‘硬起来’瞎猜,瞎猜。老板你说呢? ”
“咦,你还别说,‘硬起来’说的这个也还不错呢。傍晚,傍晚烟酒店,不错不错。”李忠德频频点头。
“不错个啥!叫什么名不好要叫这种名! ”说这话的人也有个绰号,叫“软下去”。他当然不会同意“硬起来”的意见。
“来,来,你倒说个好的我听听。”李忠德说。
“就叫‘茂源’、‘通达’,或者叫‘永盛’,哪个不比‘傍晚’好?或者干脆叫老板你的名,老板娘的名也行。”
“就叫‘娟娟’烟酒店嘛。瞧,多上口。”有个站着的细高个儿这么说了,当即就有好几个齐声附和。
“不好,不好,还是‘傍晚’好。”李忠德对“硬起来”说,“你说对吧? ”
“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哪个好。”
“别卖关子啦,老板。你原来起的什么名嘛,说出来还怕我们贪污掉不成?快说说,快说说。”
“好话不说二遍的。没听到就算。”李忠德慢慢地又回到柜台后面去了,他似乎有些得意。外面的年轻人顿时起哄起来,嚷着,如果老板不讲,他们就不付钱。李忠德刚走过布帘,就见布帘“唰”地平掀起来,小妹临空跃过柜台擦着李忠德的后背一下子冲到了外面,然后又猛然站定下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持续的可怕的吼声。外面的人都惊呆了,刚才嚷着不付钱的那几个此刻都非常紧张。老板也吃惊不小,有些慌张地大叫起来。
“干吗!刘丽萍!快! ”
布帘再次“唰”地平掀起来,刘丽萍出来了,右手还拿着剁鸡架用的菜刀。李忠德指了指那条浑身绷紧的半人高的家伙。
“小妹!神经病啦!快回来! ”
小妹回头看了看刘丽萍,没有反应,仍然在那站着,眼睛盯着垃圾箱那个方向。没一会儿,只见一条小狗一路叫唤着,从垃圾箱那绕过来了。它的右耳血淋淋的,直奔小妹过来。这是一条小黑背,是小妹今年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其他四个都已经让买主抱走了。刘丽萍跪下一条腿,和小妹一起检查了它的伤势。还好,右耳只是缺了一小角。怎么搞的,该死。李忠德拿来了紫汞,刘丽萍帮它涂上一些以后,它就不再叫唤了。它还是一条挺帅的小黑背。
“算了,老板,这条小狗便宜些卖给我吧。”
“别想了,已经有主啦。人家过两天就要来抱。想要,就等下一窝吧。”
“下一窝什么时候? ”
“那你得问小妹啦。要是她愿意……”
“算了,问小妹还不如问你,小妹跟谁搞还不是你说了算! ”
那条小黑背又兴冲冲地往外跑。小妹跟上了它。它们一前一后绕过垃圾箱,沿着水泥路往西去了。喝汽水的人们此刻完全松弛下来,他们重新缠着李忠德,要他说出那个店名。后者只是笑,一面在柜台上点着空瓶子的数。你点死了也没用,有人冲老板喊,反正我们不付钱。
场景四
“死丫头又死到哪去了? ”那一大伙年轻人走了以后,李忠德对布帘里嚷了一句。正好王克明下来买蚊香片,他说今年六楼都有蚊子,真是出鬼了。
“学校里现在天天补课,这是小娟说的。”刘丽萍在里面说。
“放她狗屁。”李忠德转身找钱给王克明,“你没有装纱窗吗? ”
“装了也没用。都说蚊子飞不了那么高上去的。出鬼了。”
“蚊子现在可变聪明啦,你不知道。”
“怎么个聪明法? ”王克明接过钱,装作不在意地点了点数。
“它飞到三楼歇一下,然后再飞到六楼上去。你不知道,它现在可鬼啦。”
王克明走了以后,李忠德点上一支烟,对布帘里又抱怨道:
“就你还信她的话!肯定到西厂门老七那儿去混了。老七那狗日的能干什么好事,他上次就是玩鸡巴进去的。你就等着瞧吧,有你好看的。”
“我早说了,有本事你就管! ”
“我早就让你去黄老师家问问,不要信她的!你去过吗? ”
“你以为那个黄老师就是什么好东西!小娟说,就他最犯嫌,对小娟动手动脚的,老叫她一个人到办公室去! ”
“鬼才信呢。这丫头鬼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连她老子都骗。”
“你有本事你管,我烦不了。”
“烦不了!烦不了!我看小娟越来越像你! ”
“李忠德!你他妈的说话给我留神点! ”
夕阳已经完全下去了。空气少了一抹金黄色,但天还亮着呢。金小平夫妻晚饭总是吃得早一些,现在已经出来散步了。他们走过小店时,和李忠德点了点头。没一会儿,赵铁军和胡英也不紧不慢迈着步子过来了。李忠德又冲他们打了招呼。这两拨人都是出来散步的。这家属区也就这两拨人会在有机会的时候结伴出来转一转,呼吸呼吸并不新鲜的空气。很多人认为这前一对是因为身体不行,而后一对是因为神经有些毛病。李忠德能够区分出哪一拨人今天还要上大夜班,哪一拨人今天休息。他见多了这类倒班的工人,他们的性生活以及他们的一生由一张倒班表来安排。
刘丽萍用头顶了一张小方桌出来,放在店门的外面。如果天气允许,他们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饭,这样不影响做生意。她把饭菜准备停当以后就顾自坐下匆忙地吃了起来。李忠德拿着他的小酒盅,骂骂咧咧地也在桌子的一边坐下来。
“才吃啊? ”魏长顺又站在阳台上了,这一次他和他儿子都赤裸着上身。
“下来喝两杯怎么样? ”
“刚喝过,刚喝过。”
“你是说今年春节刚喝过吧? ”刘丽萍插了一句。
“是刚喝过,二两‘尖庄’。还骗你不成。”
“我不相信。你家陈绪英今天心情会这么好。”刘丽萍对着小魏长顺问道,“你爸喝了吗?到底喝没喝? ”
小魏长顺板着脸,没有吭声。刘丽萍再问他,他就一转身到屋里去了。
“那个,那个店名,还打算用吗? ”魏长顺打岔道。
“什么啊? ”
“傍晚,傍晚。”
“噢,还没想好呢。咦,小妹哪儿去了? ”李忠德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在里面忙呢。没事,马上会回来的。那个小黑也不在嘛。准是跟她妈一起出去转。”刘丽萍只是忙着吃饭。
“小娟还没放学啊? ”魏长顺说。
“小娟没回来,小妹也没回来。都他妈不回来了。”李忠德说。
小魏长顺这会儿又钻出来了,他胸有成竹地冲刘丽萍嚷起来。
“我爸晚上喝过了,你相信不相信? ”
“我不相信。告诉你妈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就亲亲我爸的嘴看有没有酒味。”
“有你的,陈绪英!好,好。”刘丽萍放下饭碗,“告诉你妈,行,你爸今天晚上就不回家了,我要请他给我们家小妹配种! ”
谁知小魏长顺马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怪不得你家李忠德那么瘦呢! ”
小魏长顺当即欢天喜地地跑了。刘丽萍在下面大叫了几声,陈绪英!陈绪英!但是没人答茬。魏长顺和李忠德此刻都在嘿嘿地笑呢。崔元生每天照例这个时间过来买一包“红梅”烟,雷打不动。李忠德让他自己到柜台后面拿,把钱放在柜台上好了。老崔拆了烟,丢了一根在柜台上,然后就上楼去了。
“小妹回来了,不是小娟。”魏长顺在楼上喊。
刘丽萍一抬头,果然看到一大一小两条黑背绕过垃圾箱,并排跑了回来。它们颇有点得意洋洋的味道,但是被李忠德一骂就老实本分起来。刘丽萍叫它们不要和李忠德计较,他有病。她放下饭碗到后面的厨房里拿出一副新鲜的猪肺来丢在门口的狗食盆里,然后手也没洗就继续吃起饭来。李忠德就此皱着眉头说了她几句。你懂个屁,刘丽萍说,这样晚上手气才会哄。
场景五
“你现在还不能走。”李忠德对收拾停当的刘丽萍说,“急什么?老薛家肯定还在吃饭呢。”
“我去看看他家二子。”刘丽萍从货架上拿了一排“乐百氏”奶。
“不行,不行。至少等丫头回来再说。”李忠德一仰头,一盅酒就下去了,“我马上要去值班,店哪个看啊? ”
早些年的时候,李忠德是竭力阻止老婆去打麻将的。因为他怀疑大家传说的都是真的。刘丽萍为什么从来不输?因为她输的时候就躺到麻将桌上去,让赢家睡她一把,把本捞回来,然后继续打。所以她从来不输。现在倒无所谓了。就是她还想这么做,赢家也不一定会有那么好的兴致。
“小娟也该回来了。”刘丽萍在方凳上重新坐下,烦躁地扇着扇子。
“早呢。回来的时候,一只手里说不定还牵着老七那杂种的孩子! ”
“喝你的酒吧!一天到晚没好话说。”
这时李忠德看到垃圾箱那边的路上出现了一群人,主要是些兴高采烈的孩子。走在最前面的是退休工人仇子根,他只穿了一条灰色的大裤衩,双手捧着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他身后的孩子们一个劲地叫着:“哦!哦! ”他们直往这边过来了。
“仇老头,你干吗呢! ”
“我还想问你呢。”仇子根已来到李忠德的晚饭桌前,他把那一大团东西“嘭嗵”往地下一卸,“你自己看吧。”
是一条面目全非的死狗,血还没有完全凝固,当即就招了一群苍蝇和楼上的喜欢看热闹的人下来。仇子根赤裸的胸前还沾了些血和白色的狗毛。李忠德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他弯下腰仔细地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是仇子根的那条叫花花的老草狗。仇子根的孩子不孝,老伴死后,就这条花花与老头为伴,这是家属区里个个都知道的事情。
“但是,你要我看什么? ”李忠德确实摸不着头脑。
“把你家的小妹叫出来你就知道了。”仇老头说着话眼眶都湿了。李忠德当即站起来,请他坐下来说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概有三四十号人,还不包括周围几栋楼里站在阳台上或者窗子后面的。
“小妹?我家小妹怎么了? ”刘丽萍很警觉的样子。
“你家那条狗疯了,疯了! ”仇子根用一只拳头捶打着桌面,“它把我们家的花花活活咬死啦!咬死啦! ”
“这不可能。我们家小妹一直在家里的! ”刘丽萍转身就冲店里大声地唤着小妹的名字。
“还说不可能! ”仇子根一急顿时老泪纵横。
“别急,别急。是我的,我李忠德决不赖。”李忠德喷着酒气,拿了一支烟递给仇子根,但是后者说不抽,“你倒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才,他们都看到了。”
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小妹此刻从布帘里很谨慎地探出了头。她就呆在那儿,看着门外那么多盯着它看的人,一脸诚实的表情。
“你看!你看!我们家小妹一直在家的! ”刘丽萍对仇老头,也对在场的大家摊开她的双手。谁知仇老头大喊一声,抓起屁股下的凳子,就要往店里砸。王天明和韩冬生几个及时抱住了他,叫他不要胡来。小妹的脸消失在布帘后面了。王天明安顿好仇老头,然后转身对李忠德说:
“老李,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呢,是你家小妹干的,我,还有住十四栋的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的。凶得不得了!我们一路喊着过去,花花就已经在地上动不了啦。我王天明你应该信得过的。”
“信你啊?还不如信我家小妹呢! ”刘丽萍对王的做法很不满。
“你他妈少说两句! ”李忠德沉着脸骂了刘丽萍一句,他抬头对王天明说,“按理说,我们家的小妹绝对不会乱来的,它从来不会这个样子!它是正宗的洋狗,不是草狗。”
“洋狗又怎么样?洋狗不就是外国的土狗吗? ”
“你们听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的。”韩冬生的小儿子这时插嘴道。他的声音特别尖,“是它先咬了小狗,然后,它回去叫来了它,它然后才来咬它的。”
说完,他还在左右晃着身子,没人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刘丽萍马上反应过来了,她冲进店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小黑。
“你们看!你们看!肯定是它先咬了小黑,你们看耳朵!耳朵!这叫罪有应得,可怨不了小妹!你们看,你们看看。我这小黑可说好了给人的,五百块一条,现在万一买家不要了,你说……”
“行,行,你少说两句。”李忠德又冲老婆皱起了眉头。他把手按到仇老头的肩上,“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大家都在,你说吧,你想怎么办? ”
仇子根只是伏在桌上哇哇地哭,周围的人都在笑他。有好几个也上来劝他,你看老板多讲理,你哭个啥,你说怎么办吧。他还是哭,周围人越发笑话他。这时有个人提议,老板,你也知道仇老头是个爱狗的人,干脆把你家小黑赔给他算了。当即有好多人附和。在一片附和声中,仇老头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忠德。
“想得美,一条草狗换一条黑背,这个生意真会做啊! ”刘丽萍在那儿又叫上了。她手里的小黑目光茫然。
仇老头又伏到桌上去了,哭着,哭着,还伸手抹了一大把鼻涕。
“我跟你说,哎,我跟你说,”李忠德拍拍仇老头,“不是我李忠德小气,这条小黑背是已经给了人的,过两天就要抱走。这样吧,明年给你留一条怎么样,一分钱不要! ”
“要是明年你反悔,我找谁说理去! ”仇老头立刻就抬起头来。
“唉,大家都听到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看你说的,论常理,人管不了狗事。我李忠德今天就不提这茬了。来,来,老王,你就做个证。”
“不行,你倒会穷大方!我看他早就算计好了! ”刘丽萍指着仇老头,对李忠德大喊大叫。
“我已经说了。没你的事! ”李忠德说。
场景六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的时候,李娟终于气宇轩昂地回来了。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帮她拿着书包。刘丽萍还站在饭桌旁边手舞足蹈地数落着李忠德,而后者一声不吭地闷头喝酒。还舍不得散去的十几号人,大都是想看看眼前这一幕的。李娟问了几遍怎么了,没人搭理她。她转身对那些围观的人说:
“哪家不吵架?有什么好看的,统统给我滚! ”
李娟小小的身体上结着两只小小的但很结实的乳房。她的样子如果不可爱,也至少不吓人。但是她身后的那两位目光凶狠,衬衫敞得开开的,露出胸口的文身,那样子倒确实不让人小瞧。何况大家也都听说过这家女儿的本事,不想惹事的人都赶快散去了。
“你可以去老薛家啦,吵什么吵! ”李忠德不耐烦地说。
“不去了,不去了。”刘丽萍气鼓鼓地回到房间里去了。李娟跟了进去。这时吴志勇家的乡下老婆拿了一只空酱油瓶来换一瓶酱油。两个小伙子中的一个很自然地来到了柜台后面,收钱找钱,有条不紊。李忠德一脸灰色,无意中抬头看到魏长顺在阳台上正看着他,便朝他很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李娟出来了。她径直来到李忠德的对面坐下,李忠德又喝下一盅酒,并不抬头看她。
“瞧你多能啦。”李娟的声音很小,脸上好像还带着笑意。因此从魏长顺这看过去,觉得李娟是在和她父亲说一些很友好的话。
李忠德继续闷头喝酒。
“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李娟用手拈了一小根四季豆放到嘴里,“还死要这张脸皮!你当你是什么啊。这件事我要管的。”
“没你说话的地方。你就管管你自己吧。”李忠德也低低地但很严厉地说道。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李娟似乎还在笑。
李忠德一仰脖子,喝干了酒盅,然后把酒盅放到一边去。
“我养了一个小婊子。”
李娟冲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身招呼那两个小伙子,来,来,先吃饭再说。那两个家伙便大大咧咧地过来了,各自占据了小方桌的一边。四个人就这么团团坐着,不声不响地开始吃饭。除了魏长顺,其实还有好几个人家都从窗口注意着楼下的这张小方桌。他们想看到些有趣的事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看到。天就快黑了,远处先黑下了下去,这里还有一些横过来的白色的光线。
李忠德先扔了筷子站了起来。他慢慢地来到了柜台后面站着,点上了一根烟。这顿酒他一定喝得很累,不少人这么认为。
“不对啊,不对啊。”刘丽萍这时忽然从布帘里冲到外面来,对李忠德叫了起来,“我越想越不对劲! ”
“这么神神叨叨的干吗!别撞到什么地方。”他说。
“你还记得前年的事吗? ”
“前年怎么了? ”
“前年就是那个仇老头家的花花坏了小妹,一窝狗也没卖出什么钱来,你还记得吗?我跟在后面撵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
“是又怎么样? ”
“是又怎么样!小妹今天把花花咬成那样,她也真干得出来! ”
李忠德乐了。他真是乐了,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色情的缝。
“你还能指望小妹念念旧情?一日夫妻百日恩怎么的? ”
“至少也不该这个样子。天哪,肠子都出来了。”
刘丽萍也笑了出来。她只是很短地笑了一下,马上脸又板了下来。
“那,我到薛恒友家去了。”
场景七
小丁准备往回走,但是他的头还是昏沉沉的。脑袋里散乱的思绪,就像这傍晚稀疏的光线,在那儿,或者在这儿,延伸或者熄灭,不由他来做主。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生活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检查了一下口袋里剩下的钱,在路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向眼镜店里那部公用电话走去。
“喂,哪位? ”
“是我。”
“声音怎么这么低,听不清楚! ”
“是我。”
“噢。声音还是很小,怎么回事? ”
“大概是电话的毛病。是电话接触……”
“是电话的毛病,还是你的毛病?你听得见吗? ”
“是电话的毛病,是电话。”
“那我先把电话挂了,你再打过来试试。”
“不,不,就这样吧,没事。”
“那你说大声点。最近怎么样? ”
“一切正常。老样子。你呢? ”
“也是老样子。喂,你听得清楚吗? ”
“能听清的。我能听清楚的。刚才你在和谁通话? ”
“老虎。她最近不太好。”
“是这样。”
“声音怎么又低下去了?你最近在写什么?你能……”
“我听到了。一个短篇。”
“短篇是吗?叫什么名字? ”
“‘傍晚光线下的一百二十个人物’。”
“写完了没有? ”
“快了,我准备,早一点将它结束掉。”
“怎么了你?说高一点,没出了什么事吧? ”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早点把它写完,算了。”
“为什么?你的声音我还是听不太清楚。”
“不为什么。大概,大概天气太热了吧。”
小丁远远地就看见小店门口还站着好些聊天的人。他们大概都吃过了夜饭。李忠德已经把店门外的那盏白炽灯打开了,还在上风头点了一盘蚊香。夏小东、尹自民等几个老聊客正张罗着把老板家的那台彩电抬到店外面来。小丁埋着头,走得很快,似乎很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是李忠德还是发现了他。
“喂,傍晚,傍晚! ”
李忠德手里拿着一支烟冲着小丁摆出就要扔过来的样子。小丁连忙直摇手,一面加快步伐,有些慌张地走过去了。在一边的李娟好奇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盯着小丁的背影看了好长一会儿。
“爸,你刚才喊他什么?傍晚? ”
李忠德没有答理她,把手里的那支烟插回烟盒。
“他到底叫什么嘛? ”她提高了音量,她旁边的那两个挺赶时的小伙子也因此好奇起来,他们一好奇,就是一脸白痴的神态。但是李忠德还是不搭理她。
“爸,你聋了,人家问你话呢! ”李娟不得已,换了一种语气,她可难得向她的父亲撒一回娇。
“没你的事。”店主说,“快吃完,把桌子收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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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马的语气》第二卷磅、盎司和肉
去年六月份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不得不去电信大楼补交电话费。在此之前我因为一举补交了拖欠达半年之久的电费和滞纳金而一时没钱去交电话费。电信局警告了我两次,然后掐了我的线。当终于得到一笔够我交电话费的钱时,我希望这个月的电费通知单最好慢点来。什么是日常生活中的矛盾?电费和电话费就是一对矛盾。在鼓楼天桥上我被一个夹着黑包的衣衫褴褛的外地人截住。他两眼放光,说我的面相非同一般,一定要为我算一卦,不要钱。天桥桥面上的塑胶被太阳晒化了,踩上去黏糊糊的,像吐出来的口香糖,也像老烟鬼的痰,也像鼻涕或者精液,也像刚拉的狗屎。这些都是不算讨厌的比方。你如果想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块活的肉时,相信你立刻就会吐出来的。我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去你妈的。这个外地人完全懵了,没能作出任何反应。直到我走到天桥的尽头准备下台阶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冲我咬牙切齿地大喊了一句:今年你会走运的!我一边机械地下着台阶,一边自言自语,妈的,我看今年你才会走运呢。台阶下到一半,我抬头看见一个皮肤黑亮的女孩打着一顶黑阳伞正拾级而上,手里拿着一本《我爱美元》。我的心脏一阵狂跳。当时我实在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运了。后来我还经常回忆这一幕。这个活力四射的女孩把书恰到好处地贴在胸口的位置,使我目眩神迷,使我完全忽略了她显而易见的平胸。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傍晚,我和我刚认识的皮肤黑亮的女友吵完架以后一起去菜场买菜。我们买了一小块精肉,一转脸却发现肉里魔术般地还混杂着一大块骨头,便又回过身去和握着斧头的肉铺老板理论。我的女友不好惹,嗓门大,措辞激烈,就像和我吵架一样向肉铺老板劈头盖脸地猛扑了上去。肉铺老板显得很镇定,他说,妈妈哎,你慢点。他接过装肉的塑料袋,从中把大骨头找出来扔到案上,然后问,你们说,应该多重?我说,八两,我们买了八两精肉。他说,好。他把肉放到了电子秤上,说,识数吧?你们自己看。我和女友凑到秤前定睛看了半天,怪事,八两还多一钱。肉铺老板非常宽容地笑了笑说,看清楚了吧,这块骨头是白送给你们的,回家弄点萝卜炖个汤不是蛮好吗?他又掂起那块骨头准备扔回袋里,忽然眉毛一挑说,这个骨头你们还要不要,先问问清楚,省得被人家说三道四。出于尊严,我们坚决地说,不要。我的女友二话不说,提起袋子就向菜场门口的复秤处过去,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复秤处的老头正打着毛衣,抬头问我们,在哪家买的?我们说,右边第四个案子上。老头把挎在手臂上的放着毛线团的塑料提篮往上挪了挪,细声细气地说,不用秤,不会少的,他叫曹洪,在我们菜场年年是先进,卖的是放心肉。我们还是将信将疑地把肉放到了秤盘里,还是八两一钱。我已经有些困惑了。我的女友是只斗鸡,当然不肯罢休,她小声对我说,这个复秤处肯定跟里面串通好了,瞧这个老头,还会打毛衣,肯定不可靠。走,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再核一下。这会儿我如果反对,她高昂的斗志往往就会转向,最终消耗到我的头上,所以,我立刻表示响应。但问题是,到哪儿去找一台值得信赖的秤呢?不远处的一家炒货店里就有一根老式的杆秤,但是我们从小就知道这种秤里可能灌有水银,你怎么能相信呢?再多走几步就是国营桂花鸭的下关区指定销售点,那里也有一台油腻腻的电子秤,虽然多年来我们相信桂花鸭,却还是对它身下的秤没有十分的把握。我的女友开始后悔没有带上她那只袖珍的弹簧秤。不过带来了也没用,弹簧老化了,一斤栗子能称出两斤来,让你每次都觉得自己捡了个大钱包。我想了想以后说,我看就是手感最可信了,行家一搭手,就知有没有。
一位披散着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刚从菜场里出来,拎着满满当当的一篮子菜。我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向老人家提出我们的请求。老太太也不多话,放下菜篮,不急不忙地前后一下一下地甩着膀子。我把装着肉的塑料袋朝她面前送了送。但是老太太没有接,她说,等一等,刚才膀子刚吃过劲,测不准。我想她讲得有道理,便耐下心来等待。甩完膀子以后,老太太舒了一口气,又开始抖起手腕来,一下一下,忽快忽慢,几次以为就要停下了,谁知又很短促地连抖了几下。我的女友已经不耐烦了,像匹战马那样昂首向着天空嘶鸣了几声。老太太不为所动,抖完手腕以后,她又全神贯注地用左手按摩右手的每一个指节,然后挤压它们,直到每一个指节都能发出清脆的“嘎巴”声。
好吧,拿过来吧。
什么?
肉!
哦,我这才想起手上的肉,连忙把袋子递了过去。只见老太太把食指弯曲如钩,慢慢地吊起了塑料袋,与此同时目光缓缓内敛,眼帘垂了下去。半天她才重新睁开眼来,逼视了我一下。
塑料袋算不算?
什么?
塑料袋的分量算不算在内?
啊?!算,不算,随便吧。
到底算不算?
那就算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再次闭上了眼睛。我的女友不安地用两只脚的脚后跟叩着水泥路面,不时不满地斜上我一眼。我也紧张地干咽着唾沫。老太太就是迟迟不开眼。我非常为难地请求道,大妈,您看,我们还有事,您能不能稍微快那么一点?
不到一磅。
什么?什么磅?
也就是说,十五盎司左右。
盎司?不,大妈,别为难我们啦,就说有几两重吧。
你们这么年轻,不懂磅?
是的,我们不懂。
那好,我告诉你们,一磅合0.454公斤,你们自己去换算吧。
我的新女友和我都傻眼了。老太太把塑料袋递还给我,然后挎起她的菜篮子,一副就要走的样子。我慌忙伸出双臂,挡住她的去路。老太太蹙起了眉头,呵斥道,后生!让开!家里还有十几号人等着我给他们弄晚饭呢。我非常诚恳地请求道,大妈,请您不要卖关子,直接告诉我们有几两重吧。老太太打量了我一下,说,你不会是不会换算吧?我说,怎么可能呢,我是觉得你没有必要耍我们。老太太一听不乐意了,我整天忙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那个闲工夫耍你们?我不就是创造个机会让你们年轻人多动动脑筋吗?说完她就头也不低地从我的腋下硬穿了过去。我连跨几步再次挡住她的去路。我说大妈,请告诉我到底几两重吧,我求你啦。老太太一扭下巴,求我有什么用?要想让我告诉你,可以,先承认你不会换算。我无奈地说,好吧,我承认。老太太把菜篮子换到了左手,然后用空出来的右手点着我的鼻子,瞧瞧,瞧瞧,你们这些年轻人,连这种简单的换算都不会,做饭也不会!就像古人说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六亲不认。一个个两条膀子两条腿,还要让我一个老太婆整天起早摸黑地给你们做三顿,你说你们心里说得过去吧?说得不好听,万一我老太哪一天歪下来,你们一个个还不要上街讨饭去?我完全插不上嘴,只得由着老太把牢骚发下去。老太太忽然鼻子一皱,眼眶顿时就红了。她说,不说也就罢了,一说心里就来气!真的不想再给你们做牛做马啦!你说,我做得还有一点意思吧?她把菜篮子往地上狠狠地一掼,西红柿、土豆骨碌碌地滚了一地。我被迫附和了一句:是啊,一点意思都没有。谁知老太太反而一下子变得慌乱不堪起来,忙不迭地弯下腰去,趴在地上,动作飞快地去捡。西红柿土豆在往前滚动,而老太太也在边捡边往前爬,所以从我这里看起来,老太太就像是和西红柿土豆在赛跑一样。
这时一辆龙头前的车篓里塞满了菜蔬的单车正被一位中年无须男子推着,慢慢地向前,前轮把那只跑在最前面的西红柿碾得稀烂。老太太像触电一样收回已经伸出的右手。她趴在地上,伤心地闭上了眼睛。我走过去,帮老太太把土豆西红柿重新放回菜篮子,并且扶住她的手臂想帮助她站起来。但是老太太甩开了我的手,又爬了两下,把地上那只已成了饼状的和泥巴混在一起的西红柿用双手神情庄重地捧了起来。她先靠肘弯着地直起上身,跪着,然后颤颤巍巍地支起一条腿,喘一口气再支起另一条腿。老太太扭动腰肢紧跑了几步,追上了前面不远的那辆单车。中年无须男子正扶住自行车,向路边的一个小摊贩打听那个圆的塑料案板怎么卖。小贩说五块,无须男子说三块,最后以四块成交。中年无须男子从裤兜里掏出四个一元的钢蹦,一枚一枚地扔给了小摊贩。老太太用捧着烂西红柿的双手的顶端坚决地捅了捅无须男子的腰窝。中年无须男子身体猛然一收紧,“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点把自行车都扔了。他向一侧欠着身子缩着脖子转过脸来,就怕别人再咯吱他。
你!?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眼睛瞪得跟真的似的。
这是干吗?请你拿远点,别弄到我身上。
这是你干的好事!
老太太和中年无须男子争执上了,后者不承认是他干的。老太太说,今天你想赖是不可能了,我告诉你,就是你这只前轮半分钟以前轧的,不信你可以自己看,你前轮肯定还有一处是湿的。我在一边有点为老太太担心,老人家有点自作聪明了,要是轮子是干的怎么办。现在的西红柿都是棚里出来的,肉乎乎的,但是汁水很少。果不其然,中年无须男子停好了自行车,来到龙头前一手把龙头提离地面,另一手拨着钢圈,让轮子转起来。你指给我看!你指给我看!老太太凑近看了半天也没能从轮胎上发现一点湿的痕迹。她又凑近了一些。中年无须男子故意使了把力气,轮子“嗖”地转了起来,差点擦着了她的鼻尖。老太太非常灵活地向后一闪。
找不到也还是你干的!
我没时间跟你缠。唉,请你拿远一点,不要弄到我身上。
我的女友早不耐烦了,从我的手里一把扯过装肉的塑料袋,说,走,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他们都有毛病。但是就在这时老太太在向我拼命地招手。我回头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我的女友,后者把阴沉着的脸偏到了一边。显然如果我响应老太太的号召,势必要得罪我的女友。一边是干瘪瘪的老太太,一边是青春肉感的小姑娘,我的选择是容易作出的。我顾自来到了老太太的身边,弯下腰,恭敬地等待老太的耳提面命。
喏,后生,你说个实话!
什么?
到底是谁轧碎了我的西红柿?
我非常慎重地指了指那个中年无须男子,是他!
听到没有?那么,是哪只轮子轧的呢?
我指了指自行车的前轮,就是这一只轮子!
你肯定吗?
什么?
你肯定吗?
我肯定。
老太太把手中的烂西红柿往中年无须男子的脚下一甩,不无得意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中年无须男子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说,好啦,算我倒霉,你说怎么办吧?老太太说她买了六个西红柿,总共两块五毛钱,平均每只西红柿值四毛一分六六六,四舍五入,你就给四毛二吧。中年无须男子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把其他五只拿给我看。老太太拿过放在地上的菜篮,把五只西红柿从土豆花菜莴笋生姜大葱辣条糖大蒜中一一扒拉出来。中年无须男子俯身研究了一下说,我看不能这么算吧,这五只西红柿都比较大,而被压烂了的这一只明显要小一号。老太太眼睛一亮,不由得重新打量了对手一眼。那你说怎么办?中年无须男子从车篓里抽出一根胡萝卜递到老太太的面前,你看,我买了四根胡萝卜,一斤二两五,一块二一斤,总共一块五,平均每根值三毛七分五,而这一根是最粗也是最长的一根,所以它的价值肯定超过了你的四毛二,拿去吧,我们就算了结啦。老太太习惯性地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拽过那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放进了自己的菜篮。不过我告诉你,胡萝卜今天的明码标价虽然是一块二,但是你至少可以还到一块一毛五,我还要赶回去给孩子做饭,这个账我就不跟你再深究了。中年无须男子有些吃惊地盯了老太太一眼,嘴里嘟囔着,没见过你这种人,真是。他跌跌撞撞地跨上自行车先走了。老太太把胡萝卜又拿起来,插在菜篮子更合适的空当里。她这才抬头看着我。
喂,后生,现在几点啦?
什么?
我说现在可能有五点半了吧?
噢,五点四十。
坏事,他们要饿死了。饿死了好。饿死了好。
老太太连个招呼也不打,挎着菜篮子急急忙忙地走开了。我总觉得还有个什么事没了,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得眼睁睁地看她越走越远。我回过头去找我的女友,和我估计的一样,她早没了踪影。通常这种情况下,我如果动身四处去找她,那肯定是找不到的,越找,她越不知去向。所以我干脆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站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果然,也就过了半支烟功夫,一个健壮的但几乎是平胸的女孩拎着塑料袋从我身边气呼呼地走了过去。我扔掉香烟,跟了上去。
请你走慢一点,找到秤了吗?
找到啦!
真有你的,那到底多重?
八两一钱!
操!
操什么?
操他妈的八两一钱!
操你自己吧。
我紧走了几步,想和她并肩走。但是她觉察到了,相应地加快了脚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发足狂奔起来,那只会使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所以我干脆放慢了下来。这时我意外地看见那个刚损失了一根又粗又长的胡萝卜的中年无须男子非常欣喜地迎面展开双臂,挡在我们的正前方。我的女友二话不说伸手把他搡到了一边,继续向前。中年无须男子站稳以后,拦腰一把将我紧紧抱住。
小兄弟,你可不能走!
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中年无须男子付了四块钱给卖塑料制品的小摊贩,买一种圆形的白色的塑料案板,但是匆忙中他忘了拿货就走了,等他回过头来跟小摊贩讨时,小摊贩却拒不认账。中年无须男子双臂合围,用他那一身抖动的肥膘将我牢牢地困住,把我死活拉到那个小地摊前,要我为他作个证,他确实付了他妈的四元钱。我扭过头去不安地看了一眼女友在人群中穿梭的背影。那个小摊贩除了卖塑料制品外,还卖少量的不锈钢厨房用具,锅铲、漏勺和菜刀。任凭中年无须男子怎么喊,他也不搭理,只是埋头反复调整那几把菜刀的位置。
我脑袋里乱得很,确实不记得这个中年无须男子当时是不是付了钱。我开始就没有十分留意他的动作,现在怎么为他作证呢?我把我的意见小声地告诉了他。谁知中年无须男子顿时叫了起来,不可能!你一定记得的!因为我的动作非常扎眼,我摸出了四个钢蹦,一枚一枚地扔给他,像这样!像这样!我只能发懵了。中年无须男子为了唤起我的记忆,把停在一边的自行车推了过来,推到了小摊前。他右手扶住车龙头,左手象征性地伸进裤兜里摸了一把,然后就一次一次地模拟扔钱的动作。小摊贩不屑地笑了一下,也学着中年无须男子的样子,向我这边一次一次地模拟扔钱的动作。围观的人们一定会以为,是中年无须男子把个什么东西扔给了小摊贩,而后者又把这个东西扔给了我。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们顺着这串动作的指向最终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而我不时地扭头,密切关注着我那位拎着八两一钱精肉的女友已经走到哪儿了。
回忆起什么没有?
什么?
中年无须男子急得直跺脚,但是很快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更为专注地“扔”,只是放慢了速度和频率。我对他说,很抱歉,我得走了,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中年无须男子闻言呼啦一下把自行车整个横在了我面前。他愤愤不平地嚷嚷道,告诉你,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的,要不是你帮助那个死老太和我闹,事情也不会发生!你要么帮助我把四块钱要回来,要么掏四块钱给我,两条路你自己选!我扭头踮起脚尖向前眺望了一番,发现我的女友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她整个人连同那八两一钱精肉已缩成了一个就要看不见的点。我必须作出选择了。我抬起右脚踹在自行车座下面的大杠上。自行车连同那个倒霉的中年无须男子一起轰然倒地。我从容不迫地从他头上跨了过去,迈开大步去追我的女友。等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我也只是让女友的背影变得大了一点,像两分硬币大。我想把她变成五分硬币那么大。我小跑起来,付出了相当大的气力,终于如愿以偿。但是稍一松懈,她就又缩成了两分硬币,而且还在继续往下缩,没多久就成了一分硬币。我失望地停下了。看来这一次要想追上很难,不像第一次,没费工夫就追上了。所以,我叫了一辆马自达。在离我女友还有五米的地方,我下了车,悄悄地跟在后面。什么是日常生活中的矛盾?我和我的女友就是一对活生生的矛盾。我和我的下一个女友是另一对潜在的矛盾。哎呀,前面那个虎虎生风的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女友吗?臀部的曲线在运动中更显得完美和动人。我落在后面心里默默地计划着,好像晚饭以前我们这对矛盾应该抓紧时间对立统一一下才对。
完事以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想去做饭。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主动担当起这一责任。因为我自己人高马大,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吃,因为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因为我比我任何一个女友都更爱我一些。我长叹了一口气,果断地翻身下床,开始穿衣服。我的女友慵懒地蜷起肌群隆起的双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对我说,麻烦你,把桌上那本字典递给我。什么?我不解地问。她似乎没有精力重复问话,只是用手很不情愿地指了指。我走过去掂起那本砖头一样沉的字典,忽然一个转身,把字典高举过头顶,向着她的头用尽全力地砸了下去。我的女友被吓呆了,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慌忙抱头。当然,这只能是一个玩笑。我把字典从头顶又慢慢地放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枕边。可怜她还是惊魂不定,连声骂着“讨厌”,冲着我右腿膝盖的侧面踹了好几脚才罢休。其中最重的一脚差点让我骨折。我一瘸一拐地绕到床的另一侧继续穿衣服,而我的女友从床上半坐起来翻看起字典。我对她说,你查字典干什么?是不是“操”字不会写呀?我的女友说,哪儿呢,不是,是“下流”二字不会写。她把字典翻到了最后几页,脑袋歪向一边,好像还在计算着什么。
咦,那个老太说多重的?
什么?
那块肉!
哪块肉?
你说哪块肉?
噢。不到一磅,十五盎司左右。
怪事,还真差不多呢。
我光着上身凑过去,扒在字典旁边也想看上一眼。字典最后的附录里有一张计量单位换算表,但是字太小,屋里的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我的女友用肩膀蹭了我一下,说,麻烦你,把灯打开。我对她说,你自己去,别老支使人。通常在这种情况下,她会撒娇,而我会顺利地屈服于她的撒娇。果然我的女友转过身来抱了我一下,只是短暂的一下,然后就松开了。她松开是为了让我及时地起身去开灯。我没有动弹。她又转过身来抱了我一下。这一次时间相对长了一些。让我感觉她的拥抱是可以用刻度来计量的。我想如果我还是不动,她就会再次更久更紧地抱我。不出所料,她又转过来了。但是这一次当她的平胸清晰地贴到我时,却意外地激起了我由来已久的怨恨。
去你妈的,你自己去!
你这人怎么这样?
哪样?
脸说变就变,跟个神经病似的!
我跟你说了,我讨厌你支使我!
我怎么支使你啦?啊?
一会儿叫我干这!一会儿叫我干那!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一会儿到这儿玩!一会儿到那儿玩!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一会儿要买这个东西!一会儿要买那个东西!这不是支使是什么!你说呀,我们认识两个月来,我什么事情都没干,整天跟在你的屁股后面,你说这不是支使是什么?!
疯子!妈的,疯子!你就没有支使我的时候吗?
没有!从来没有!
算了吧。刚才从菜场回来的时候,我那么累,我根本不想做那件事,你偏要做!我也没有向你抱怨嘛!
什么?
什么什么!
这是另一回事。
哪一回事?
说完,我的女友一反常态地哭了起来。在她源源不断的泪水的浇灌下,我发热的脑壳渐渐地冷却下来。我认识到,这通火发得有点莫名其妙。我向我的女友道歉,并主动过去把屋顶的灯打开。半小时以后,她接受了我的道歉,说,麻烦你,把抽屉里的笔拿给我,再拿张纸来。我当然照办。然后我们两个人就趴在床上温习了一下乘法和除法。老太太说得大差不离,她的手里确实保存着一种难能可贵的人类品质。我摩挲着女友显著的肱二头肌,说,不过也不奇怪,买了几十年的菜呢。我翻了个身,跪在床上,对她说,我也可以。我的女友说,别吹了,你想要有这个本事,就坚持去买菜。对这一点,我一贯持鼓励态度。我摇了摇头,说,我现在就可以,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体重吧,也不让我问对吧?现在我称一称就知道。我弯腰憋足了劲,把我的女友整个抱了起来。她说,行,别吹炸了,正负两斤。我闭上眼睛,反复掂了掂。我说,一百三十磅又五盎司。说完我就支持不住了,双手一松。我睡的是硬板床,所以这一下摔得不轻,但是她没有生气,爬起来马上拿起笔在纸上算了起来。算完她把笔一扔,说,见你的鬼!我问,你凭良心说,准不准?我的女友说,准个屁。我说,如果不准,肯定是因为你已经超过我的量程了,一般我对一百一十磅左右的重量敏感。我的女友忽然来了兴致,把我掀翻在床。她喊道,我来称称你有多重!可是试了几次,也没能把我抱起,这是很自然的。于是我给她出了个主意,我说,我是杆秤,当然用杆秤的方法,而你是磅秤,你知道磅秤怎么用吗?我平展开身体均匀地压在她平展的身体上,就像是丰收季节的农民把一大筐玉米棒抬放到磅秤上一样。她好像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也闭上了眼睛。我说,有多重?
完事以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想去做饭。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主动担当起这一责任。因为我自己人高马大,比别人更迫切地需要吃,因为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因为我比我的任何一个女友都更爱我一些。我几乎是带着仇恨把那八两一钱精肉统统做了。由于仓促,肉没能炖烂,味道也没有烧进去。我的女友只吃了半块就不吃了。而我却一块一块坚决地咀嚼着。这肉虽然嚼起来像是木头,而且塞牙,但是它是肉!肉!里面有我需要的营养。我饿坏了,没有一点力气。
《达马的语气》第二卷达马的语气
一九八九年夏天,我被分配到南京一家电力公司工作。火车是中午一点到的,我扛着两大包行李出了站,立刻被旅店拉客的乡下妹子所包围。我浑身是汗,心情烦躁极了,我对她们说,放开,我不住店,我是来生活的。但是事先约好来接我的表弟迟迟没有露面。我说过不用来接的,我是担心这个书呆子来了反而会成为我的累赘。但是他一口咬定要来。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找一个阴凉的地方等他一等,顺便喝一杯饮料。这样的天气里,你感觉自己就是一只粘糊糊血淋淋的内脏器官,大家都是,统统被塞在这个城市闷热的腹腔里蠕动。我刚在公用电话亭旁坐下,就又过来几个自我感觉要好一些的妹子。她们磨来蹭去的,想做我的生意。你说烦不烦?谁在这样的天气里对那档事还能保持良好的胃口?也许你能,我反正是厌恶透了。她们骂我真没劲,然后一扭丰硕的肥臀,扑向另外的旅客。谢天谢地,我的耳根总算清静了一些。这时,我注意到背后电话亭里的声音。
他话说得非常快,非常激动,但是很有节奏。出现频率最高的两句话是“好得一B! ”和“我杀了你! ”。还有那笑声,一抽一抽的,和通常的发声方法截然不同。熟悉亲切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断定我是他乡遇故知了。但是当我转过脸去时,却发现电话亭里的那个人我并不认识。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伙,一只手撑在侧壁上眉飞色舞地讲个不停。我透过茶色玻璃一直看着他,是的,因为我越听他说,就越难以接受我居然不认识他这样一个事实。他在里面已经发现了我,恶狠狠地回瞪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继续看着他。没一会儿,他就挂断了电话,怒气冲冲地奔我过来,当胸就搡了我一把。他的右手臂上文有一条盘成一圈的蛇,而他这个人面对面看起来要比那条蛇可怕得多。我想我是惹了麻烦了。
“朋友,你盯着我干吗? ”这句话的语气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不是他刚才打电话用的语气,使我觉得他仿佛换了一张脸。
“我只是想,我们可能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我们? ”
“是的。我想你一定认识达马吧? ”
“你是达马的朋友? ”
“是的,在北京我们做过几年同学。我觉得你……”
“噢,那今天就算了。不过,不是看达马的面子,那个狗日的没面子! ”
说完,他从我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来,顾自点上,然后就绕过我匆匆忙忙地往一路车站那边去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达马住在哪儿? ”
“我也要找他呢。这个狗日的就骗人还行,我饶不了他! ”
这是我来南京第一天所碰到的事情。到今天为止我已经在这里打发了整整五年的时光,但就是从没有见过达马。当然我也没有专门去找过他,达马不是我非得去找的那种朋友。对很多同学来说,他都只是那种如果在街上碰到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朋友。他这个人总是骚动不安,就跟他说话一样。所以,我猜想没准儿他已经不在南京生活了。但他肯定是在南京生活过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后来结识的朋友中,就有三个曾经和达马在一起呆过。他们在人群中用达马的语气说话,我一下子就把他们认了出来。他们本人对达马大都没什么好感,好像都吃过达马的亏,而且也都不知道达马现在的确切方位。和他们在一起说话就像和达马本人说话一样,让人激动,让人忘乎所以。我觉得毕业以后,我确实见过几次达马了。我说得一点没错,达马的语气就像一种传染病,一种真菌,你要是染上就麻烦了。碰到你不乐意的事情,你就会说:“我杀了你! ”碰到让你高兴的事情,你也只会这么说:“好得一b!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省事?我还清楚地记得达马最常用的那种叙述节奏,是这样的(你最好也像达马一样挥动你的小臂来感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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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大学报到的第二天,所有的新生就被送到保定解放军某部去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现在的新生比我们那会儿要娇嫩一些,散漫一些,所以他们的军训时间是三个月。这是一个提高新生组织性纪律性的行之有效的方法。从军训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憧憬最后的射击考试。是的,我想露一手给同学们开开眼。上中学的时候,我就是打鸟的高手,当然那会儿玩的是鸟枪。新生们穿着统一的作训服排成方阵坐在大操场上待命,那一天的太阳很烈。被连长叫到名字的起立,列队,然后进入射击场。每次只安排十个人,因为那个射击场只有十个靶位。我注意到,前排有个小个子比我更为急不可耐,他滔滔不绝地对他两旁的人说着什么,但是别人那会儿好像都不太愿意理他。第一组枪响的时候,那个小个子大叫了一声,从地上蹿了起来,转过脸,对我们大喊:
“开枪啦!终于开枪啦! ”
他歇斯底里的叫声使操场上爆发出一阵哄笑。这个小个子叫完埋头就准备往射击场那边冲,被维持秩序的一位黑脸庞的战士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回来。他很不情愿地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嘴里嘟嘟囔囔的,操场上又是一阵哄笑。重新坐下以后,旁边倒是有很多人逗他说话,但他反而变得一声不吭,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喏,我现在向你介绍,他,那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就是达马。
我记得那一天我们系很不走运,其他系都打完了才轮到我们。晒了两个多小时的太阳,听了两个多小时不是自己发出的枪声,我们头昏眼花。如果允许,我真想离开。当然,在连长叫到我名字的时候,我又抖擞起精神来。达马和我一组,他在四号靶位,我在七号。连长站在一号靶位后面,喊:卧倒!于是我们卧倒。我装子弹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当然是因为激动。现在一切就绪,就等连长发令了。我猛嗅了几下鼻子,我喜欢场内那没有散尽的硝烟味。
就在这会儿,四号靶位的达马从地上爬了起来,端着他的半自动步枪,掉转枪口,对着他左边的几个人。
“不许动!不然,我杀了你! ”
一号靶位和三号靶位都是女生,她们尖叫一声,抱着头在地上蜷作一团。三号靶位山东籍的男生禁不住结结巴巴地叫骂起来,去你妈的!枪里可是有子弹的!去,去,去你妈的。
“知道,知道。所以才叫你别动!把手放到脑后! ”
一号靶位后面的连长脸都白了,他指着达马说,小心走火!你这王八蛋。别开玩笑,别开玩笑!说完他就要往达马这边过来。
达马猛然把枪口一挺,对着他,厉声叫道:
“你也别动!不许过来! ”
连长在原地愣住了。从我这边看过去,达马抱着那杆枪实在像是一个儿童团的孩子。令人遗憾的是我看不到达马那一刻的表情,我只能靠连长那张煞白的脸的反射来估猜那个达马的神态。双方就这么僵持了好长一会儿。忽然听到达马笑了起来,一抽一抽的。他把枪放回地上,然后自己又重新趴好,一副准备射击的样子。达马以为他的玩笑已经顺利结束了。连长这会儿冲了过来,抓住达马的后领一把就把这个小个子提了起来,然后,一路推搡着,骂骂咧咧地把达马赶出了射击场。我记得达马很不愿意离开,不停地抱怨,干吗,干吗。
军训结束,我们回到校本部的时候,对达马的处理决定也就下来了,行政记大过处分。据辅导员讲,这次已经是从轻发落了。不知道达马是不是真的没把它当回事情。反正他说起话来还是那个样子,从这个宿舍窜到那个宿舍,哒哒哒地说个没完。一个学期下来,他宿舍的人开口都是一个味了。他们用达马的语气斥责达马的种种不是。一个学年下来的时候,我想我们专业的所有人说起话来多少都有了点达马味,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感觉达马总是憋得慌,两只手翻来覆去,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但是那么小的一双手能抓住什么呢?说实话,如果天天在一起,我也不能接受这么一个朋友,因为达马习惯于把他欢乐的小脑袋突如其来地枕在你的痛苦、窘迫之上。达马让他自己成了鸭群中的一只孤立的秃毛小公鸡,没有人敢轻易地去搭理他。于是,他就到校外去转悠,经常和一些说不清来路的人抱成一团,干一些说不清去路的事情。那会儿我们经常讨论,达马头上新落下的伤是怎么回事?达马身上那件名牌夹克是哪儿弄来的?大三上学期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这只可爱的秃毛小公鸡鬼使神差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正在擦玻璃的一位同学从窗口推了下去。幸好是三楼,那位老兄只断了一条腿。达马用达马的语气拼命解释,说他只是想开个玩笑,怎么会想到他真的没抓住?我相信他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是谁都知道这次达马是完了。
达马卷铺盖回家的时候,辅导员还用达马的语气安慰了他一番。达马说:好得一b!然后他就走了。但是刚出宿舍门,他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辅导员没办法对他说,今天不走也行,你可以住些日子,我们不赶你走。但是,你这次反正迟早都得走了。达马闻言哭得更为厉害,我们都看到了。达马回原籍以后,倒是有不少同学经常想到他。不因为别的,只因为达马还欠他们钱,或者还欠他们菜票。
来南京的第二年,我认识了现在的女友小初。那也是在夏天,在大三元中式快餐店,我听到邻桌有个女孩正在和一个小伙子很激动地说着什么。那个小伙子非常谦恭,停下筷子,听得入迷。我走过去,对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我必须问你一些事情。就这样,小初最终成了我的女朋友,而在此之前,那个谦恭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是她的男朋友。直到眼下,我和小初的关系都还处在良性上升的阶段,这有多么不容易,你应该能体会到。这段意外的沼泽一般的缘分还是达马为我带来的。妈的,感谢达马。
“小姐,我想你肯定认识一个叫达马的人。”
“大马?什么大马? ”
“不,是达马。马达的马,马达的达。”
“真有意思,但是我不认识马达。”
“是达马。”
“达马我也不认识。你还想说什么? ”
这是我们爱情的开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小初都认定,达马其实是莫须有的一个人。她认为,像我这号人在大街上见到任意一个漂亮的姑娘,都会走上前去问道:你认识达马吧?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我调查了她所在的广告公司和她的家庭,包括她以前的男友。倒也确实没有嗅到达马的味。
“小初,你以前说话就这样吗? ”
“我怎么知道。”
“告诉你,你肯定见过达马,也许你并不知道这个人叫达马。”
“好了,别提你的达马了。现在,你不提,我也不会赶你走。”
“真的,不开玩笑,你肯定……”
“你再说达马,我杀了你! ”
我下定决心查出小初“达马语气”的“传染途径”来。是偏执?不,如果你听过达马说话,如果你听过小初说话,就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在调查工作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出了一点意外。那就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喜欢冲动的小初。再接下来,头绪自然就多了起来,我的注意力也就被吸引开去了。我只能暂时搁下我的达马。但是,说完全搁下也不可能,因为我和小初的感情是靠斗嘴来加深的。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告诉你,我的嘴头够厉害的,你大概不会是我的对手,但我肯定不是小初的对手。她一开口,我就看到达马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大幅度地摆动着他的双手。和他对阵,就像打壁球一样,你击球越重,反弹回来的球就会越迅猛,就会越刁钻。落了下风,人就不得不学会诚实,我们跌宕起伏的感情也就因此更深了一层。
每次大吵一结束,小初总是整理一下头发,然后就拉我去东郊照相。她太喜欢照相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像她那样热衷于镜头的人。她先后交过三个男朋友(我还不算。当前的一般不计算在内),每个男朋友都为她留下了至少一册的同题摄影作品。我有幸看到了他们迥异的美学观点和对小初不同深度的理解。我觉得在这个领域要想再有所建树是十分困难的。小初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叫连祥,是个女孩子,在一家誊印社的彩扩部工作。多年来她一直在洗照片方面为小初大开方便之门。我不喜欢连祥这个人,她那张其实很秀气的脸由于常年的忧愁而变得灰蒙蒙的,她总是滋长小初各方面的恶习。顺便告诉你,这个连祥一直让我头疼。我和小初相处这么久,她可从来不给我进一步深入她的机会。她对我说,她练过防身术。当时我怎么会相信呢?现在我告诉你,还是相信这一点比较好。但是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小初三天两头地和连祥挤在一张小床上,分析大小形势,她们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谈到我。连祥的智力毋庸置疑,她不断地告诉小初对付我的最阴险歹毒的方法。当然这只是我的估计。我应该雇一个人把她拐到山区去卖掉,以便更大程度地占有小初。这是一个好办法吗?但是就这个办法还是连祥本人通过小初转达给我的。反正这个连祥实在让我头疼,让我头疼得要命。我真想对她说:我杀了你!
你看我喋喋不休地尽跟你说些什么?我和小初的事情属于另一篇故事。不过我告诉你,作者是一个很有节制的人,之所以在这里有点失控,完全是因为那个“达马”在作怪。
有时候我实在很同情达马。看他像一头丧家之犬在四个宿舍间走马灯似的窜来窜去,就是没有人理他。我在盥洗间朝他友善地一笑,达马就直奔我这边过来了。我就知道,我这么做是不够理智的。
“你认为你是我的朋友吗? ”他很严肃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以后呢? ”
“以后——就不知道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知道留点时间让我把这桶积压了六个星期的衣服洗完的话,我还是。
达马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猛然双眼一睁。
“告诉你一件事。这会儿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一个人。不告诉你,我也会告诉别人。反正今天我必须告诉一个人。我和李郁郁昨天睡了一觉。”
“和谁? ”
“你已经听清楚了。”
“我说,她怎么会……”李郁郁是我们英语教师,刚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不久,人高马大,自我感觉特别好。她的男性朋友一般不是中国人。而达马瘦瘦小小,不管哪个尺寸……
“她起初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样。我也正是冲她这一点去的。我几乎一刻不停地说了一整夜,当然是站着说的。当然是在她的单身宿舍。当然事先我就知道我会成功的。大概是凌晨五点左右,天刚麻麻亮。她终于挺不住了,打了个哈欠,对我说,算了,你上来吧。就是这样。”
我还没有缓过劲来,达马就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然后来了个军训时学来的标准的“向后——转”。
“好了,没事啦。你洗衣服吧。”
告诉你,告诉你,这件事起初我是根本不信的。其中有没有掺杂我难以摆脱的嫉妒心理,我不清楚。反正达马那个学期真是快活到家了。逢到英语课他就在宿舍睡上一觉,作业也不交,结果还是拿到了那两个学分。好在这种事放在达马身上没人会觉得想不通的,他身上有的是更让人困惑的事情。我听到你感慨了,对,听到了,你说了一句:好得一B!
我上学那会儿,高校里刚刚时髦搞辩论赛这种活动。而且当时感觉上值得辩的东西似乎多一些,比赛规则也不像现在这么完善。我非常慎重地向辅导员推荐了达马,让他代表我们系参加院团委搞的主题辩论赛。可以说,这是众望所归。达马没有推辞,但是据说他以此为理由向辅导员借了十块钱菜票。第一个对手是马列系,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是场恶战。比赛还没有开始,我看到达马耸着肩,缩在讲台最右边的那个位子上,好像有点水土不适。乱哄哄的演讲厅里,有人在忙着拉线,装麦克风,各种准备工作简直没完没了。到裁判终于宣布正方开始发言时,有人捅了捅达马。后者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就慢慢地有点猥琐地站了起来。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达马几乎一直站在那里,只有在裁判再三大声干预的时候,他才停那么一小会儿。对方被他刺激起来了,台下被他刺激起来了,连自己这一方也被他刺激起来了,于是乱成了一锅粥。裁判半天才意识到,场上热烈的辩论与给定的主题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用汉语来表达的。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站起来,绕过裁判桌,来到达马旁边。这位同学!他拍了达马的肩,没有反应。他又拍了拍。达马极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我杀了你! ”
不用说,那场比赛我们系当然是输了。要达马去适应一些规则,实在太难为他了。我们不应该这么做。比赛结束时,达马满头是汗,带着歉意低着头不敢看大家。他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大明星。我跟你说,达马还经常用这样一个节奏:
44    0  0 ·
非常铿锵有力是吗?在一段表达结束的地方达马有时会出人意料地采用一连串三连音,就像这样:
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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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如果他心情比较好,或者听众是一个女孩,这时就会出现切分音:
44    0·       
达马希望学校不要把他开除,他是这么对系主任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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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你,这个节奏要把握好可不太容易,要注意到前十六分之一的休止。不信你可以试试。我觉得,我是有点想念达马了。
我非常痛心地看到,小初的许多做法现在变得越来越出格。在时装店,她想试一试墙上那件大红色的T恤。我转身四下找了找,想看看试衣间在哪儿。当我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把身上原先那件当众脱了,然后从容不迫地套上那件大红色的。小初的周围顿时有很多人惊愕不安,我是其中最为尴尬的一个。愚人节那一天,她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随便一个电话就让我在中山陵音乐台白白地等了一个下午。这也就算了。外国人一年也就过一次愚人节而已,但是她是想起来就让我过一次。后来我学聪明了,凭直觉判定今天又是愚人节。但是告诉你,我总是出错。她哭着鼻子来了,大吵大闹,说她生平最讨厌不守约的人。你已经看到了,照这样下去,我的小初实在令人担忧。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
“你听我说,小初,关键是你以后,也算是我的一个请求吧,你以后千万不要再用这种语气说话。”
“哪种语气啊? ”她把椅子不停地扭来扭去。
“就是现在这种语气,达马的语气。”
“又来了。达马到底是什么?公的,还是母的? ”
“过去有过一只公的,我看不用多久,就会有一只母的了。”
为了让小初相信我的诚恳,那天我翻遍了所有的柜子、箱子和纸盒,终于找到一张其中有达马的照片。那是一张四个人的合影,是大一的时候拍的,背景是承德避暑山庄。达马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心不在焉地看着一个鬼才清楚的地方。他身上那件过大过松的白背心耷拉着,真是漂亮极了。最右边那个朝气蓬勃的小平头就是我。
“你那会儿看起来,真是好得一B!像个刚进城的农民工。”
“我要你看的是他!他!他就是达马! ”
“你可以随便指着一个人,告诉我,他是达马。对我来说,他们没什么区别,你说对吗? ”
“不,不,你给我再看看,达马只会是他,不会是别人。”
“咦,你还别说,他看起来是比你有意思一点。”
“岂止一点!他只要往这一站,一张嘴,像你这路货色马上就会跟他跑的! ”
小初没有吭声,垂下头,安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她冲我抬起头来,大叫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我?话音刚落,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天啦,这眼泪究竟是他妈的什么样的一种玩意!那天争吵的结果之一,就是那张珍贵的照片被撕成了两半。不过老天有眼,达马和我都没有受伤。从小初这个举动分析,我认为我的女友还不是不可救药的。她在愤怒之中还没有完全失去尺度,看似无意却是有意地挑了一个我不在乎的脸平平的同学下了手。是的,我从来都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当我和小初再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故意不说话,能用手势替代的就用手势来替代。这是为了尽量减少小初开口的机会,这是一个关键。
但是,小初有的是说话的人呀。连祥是从来不会拒绝她的。所以,我想我应该找连祥谈谈,晓以利害。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在一个周末,我请她们两人一起到我这来吃晚饭。这么做有多痛苦,你应该能体会到。连祥我以前见过几次,但是印象不深。这一次,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么宁静的一个人啊。说起话来总是那么轻,稍不留神,你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走起路来,就像一只猫,你什么也没听到,她就已到了你面前。告诉你,我感觉上更愿意接受这样的女朋友。这句话是我准备说给小初听的。这样说了,也许能刺激小初,也许可以得到我希望的结果。这个如意算盘当然是后一步的事情。趁小初在厨房的时候,我非常迅速地向连祥道出了我的担忧。小初听到了什么,在厨房里大叫起来:你敢放我的坏水,我杀了你!
杀了我,我也得说。我尽可能简洁地把事先准备好的话全部倒了出来,然后看着连祥。只见她莞尔一笑。就是笑的时候,那张脸也没有多少亮色。
“那个——达马的语气,真有这么神秘吗? ”
是的。我反复说是的,但一时不能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佐证来。最后不得已,我又手忙脚乱地找出那张照片来。我把有达马的那一半递过去。她一直盯着那张照片。我看到一片愁云缓缓地飘过她明澈的双眼。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
“达马。”
“他就是达马? ”
“没错,他是达马。”
一周以后,小初来找我。她显得非常疲惫,一进门就跟我讨根烟抽。我看她仰面倒在沙发上那么专注地吸烟,全然没有了往常那种左冲右突的模样,我实在有点适应不了。我喜欢她抽烟的姿势,甚至体会到了她吸烟的快乐。一支烟抽完以后,小初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来,这会儿,她说话了。
“真想不到,你居然没有骗人。”
“什么意思? ”
“看来,是有一个叫达马的人。”
“本来就有,你应该相信我。”
小初点上了她的第二根烟。受她感染,我也点上一支。我的小初今天说得如此慢条斯理,让我有机会看到了她身上很多以前难以看到的温柔的成分。
“连祥——见过达马。你没有想到吧? ”
“是吗? ”
“不仅见过,而且他们在一起呆过一夜,就一夜。”
“这是连祥说的? ”
“是她说的。但是,达马那一夜不叫达马,而叫李劲。他留给连祥的地址、电话号码也都是假的。这以后,连祥还去找过他,当然没法找到。那是一年以前的事情。这个王八蛋现在会在哪儿? ”
“我怎么知道。反正在一个什么地方。”
“可能已经死了。”
“也不一定。活着也好,死了也好……”
“我真希望这个家伙死,还是死吧。”
小初把烟掐了。我有点缓不过神来。我想接着问她点什么,但小初此刻的静默又让我犹豫起来。
“我真想不到,”过了一会儿,小初抬头看着我,双眼已经噙满泪水,“连祥怎么会,怎么会对这样一个人那么依恋。原来是这样,我实在想不通。这个达马,根本不配得到这么美好的感情。”
我想表示反对,但没说出口,怕惹麻烦。不过,我觉得另一件事情似乎有了点眉目。我终于嗅到了小初“达马语气”的来源。“达马”在那一个浪漫之夜通过一条我不清楚的途径传染到了连祥的身上,然后又通过一个我更不清楚的渠道到达小初这个环节。我能知道的就这么多。因此,关于这件正在过去的事,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一九九三年秋天,在四川进藏的公路上,达马被一个暴躁的当地人用匕首捅破了肝脏,当场毙命。这件事是一个叫陈燃的人告诉我的。他是一个电气工程师。那年夏天他和达马一起从西安开始他们的徒步旅行。西藏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是这样打算的:根据身上的银两,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中途达马对我说,到了西藏以后他可能就不再往前走了。说到这里,陈燃停了下来,整个人深陷于一种无法摆脱的回忆中。我看到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一点一点地老了下去。
“其实,”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的情绪有所好转,“杀死达马的不是别人,是达马自己。”
当时是傍晚时分,天还很亮,但是公路上早就没什么车辆或行人了。上了一个坡以后,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下坡。我提议,休息一下。达马表示同意。卸下肩上的旅行袋以后,我看到达马忽然发足往前面那个人猛追了过去。没一会儿,他就到了那个人的后面。只见达马拔出了他的匕首,对那个人大喝了一声:
“把钱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
在这一路上,达马大概是第三次开这种玩笑了。他喜欢这么干。但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他开的最后一个玩笑。那个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家伙的脸,达马的匕首就已经刺进了达马的肋下。
我在想,我似乎应该为我的朋友达马写一篇更深入细致一些的文字。但是,我知道,这件事我做不好。因为我对达马,说老实话了解得也并不多。和达马在一起呆过的人,到头来都觉得自己对达马不够了解。但是肯定都记得达马的语气,这是肯定的,都记得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两颗黑黑的牙齿,有几个音节从里面拼命挤出来:我杀了你。
最后,我把有达马的那半张照片附在后面,希望给你一个深刻一些的印象。
《达马的语气》第三卷到大厂到底有多远
从书店出来,小丁就直奔招商市场旁的中巴车站。他是来看朋友的,但朋友让他厌倦了。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理由让他厌倦了。谁也不比谁更高明在哪里,但每人都在私下里认定,其实自己是最高明的。而除他们以外,没有几个人真正认为他们是高明的,这个世界也并不需要他们所谓的高明,认识到这一点的人都陆续从精神上离开了这个圈子。小丁至今还没有走。但那是迟早的事情,只要有一天他能够克制住那种唯美的感伤的情绪。过马路的时候,小丁被夹在方向相反的两股车流的中间。他笔直地站在那道白线上,他觉得他的理想和热情也分成两个方向呼啸着离他而去。现在,站在那道白线上的就只是随时都会漂走的一具空荡荡的植物一般的身体。他要回去,回到大厂去。
一辆白色的中巴车很慢地沿中山北路开着,抹了很重口红的售票员从侧面的车窗探出头来,用很重的当地口音叫着:大厂!大厂!车里还很空,小丁挑了前排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售票员当即就过来,让他买票。只要你掏了钱,就不怕你不在这辆车上呆下去,他懂这个道理。去大厂的中巴车很多,而这辆车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上路。它只是在市里不紧不慢地兜圈子,直到带足了客才会走。他看了一会儿售票员手腕上那只时隐时现的镀金的坤表。反正时间还早,小丁今天陪得起。他从黑色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本新买的书来看。《中国最新交通地图册》,测绘出版社,1992年版。他修长的食指顺着一条铁道线在地图上滑来滑去,指头的顶端喷着白色的蒸汽,还有嘹亮的汽笛声不绝于耳。小丁的旅行就这样开始了。
很多新鲜的地方,很多新鲜的面孔,那里的气候不同于这里,要寒冷一些,也要干燥一些。小丁觉得自己在旅行中感到了劳累,也变得苍老。当他合上书结束他的旅行的时候,小丁发现车窗外的行人和店铺都是倾斜的,中巴车正在吃力地爬坡。它已经上路了。另外,车里仿佛是一下子多了这许多人,连一个空位都没有。他身边的座位上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着一条干净的白色牛仔裤——洗得那么干净,好像已不适合出门穿。小丁这会儿觉出他的膝盖有点酸,想找到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但终不能够。相对于他的身量,与前排那个座位之间的空间实在太窄,他的膝盖没法不被顶着。他想到刚才他应该坐在旁边那个座位上,也就是现在那个女孩呆的地方。那里的前一排没有座位,正对的是,发动机的凸起的大盖子。
在大厂的时候,他好像知道应该怎么做,因为每时每刻他都需要拒绝些什么,然后开始生活。而一出门,心里就乱了。朋友和被朋友渲染了的女人使他觉得他已忘记了生活。而他的生活又恰恰应该是在大厂的那副样子。他就该这副样子,才可能干些事情。小丁的朋友们大概都觉得他是一个狭隘偏执的人,因为他们认为他的生活是对生活的一个错误理解。小丁羡慕他那些与众不同的朋友们,每个人都让自己成了一面鲜明的旗帜。但是如果干不成事情,小丁知道,让人陶醉的一切(包括他们的友谊)都只能是一场空。这一次回到大厂以后,他想他大概不会再回来了。他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相互怜悯的气氛,那会使人委顿不堪。
车内有很多人吸烟。中巴车大都是私人承包的,车上允许吸烟,这是与公共汽车不同的地方。很多人就是冲这一点而不惜多花一倍钱来坐中巴车的。小丁也是一个烟鬼,但他习惯坐中巴车是为了图个方便,节省一点时间。和他朋友相比,在时间上,他是最贫穷的一个。其实他们这方面比他要更穷一些,只是他们不觉得而已。不觉得就不存在了吗?他下意识地开始寻找他的香烟。在左边的裤兜里,但是要掏出来得费点气力。小丁向右面侧过身体,以便左手可以顺利地伸进去。他的肩膀压到了邻座的肩膀。她很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小丁连忙冲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扎着两条辫子,额前的头发剪得齐齐的。应该说,她长得虽不够出众但很可爱。你看到一个女人觉得她可爱,并且她没有使得你急于去想像出她在床上是一副什么样子——告诉你,这才是可爱。
小丁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已经挤弯了的香烟。他开始在夹克的口袋里掏他的打火机。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打火机已经拿了出来,刚要点,他抬头注意到了那双愤怒的眼睛。她不停地用右手挥着飘到她面前的烟,眉头紧皱,那两道视线一刻也不从小丁的手上移开。但是小丁可是一个烟鬼,他希望她能够谅解。他看着那双眼睛,左手那根已经抹直的烟卷、右手的火机以及他的头——三个点慢慢地聚拢。她那双眼睛吃惊地越瞪越大,眼神也从愤怒转向无奈。算了,小丁冲她笑了笑,他放下了到嘴边的烟,就忍一忍吧。中巴车行驶在大桥的引桥上,到大厂还有很长一段路,他不敢保证能坚持着,一根烟也不吸,能熬多久就多久吧。
车里的烟越来越浓。烟鬼小丁也因此分外觉得他这个座位实在令人难受。那膝盖,那膝盖。他转脸再看那位女孩,被熏得两眼泪汪汪的,她可是上了贼船了。她总有想同小丁说话的意思,后者这么觉得。于是,他就多看了她一会儿,用鼓励的眼光。果然她终于开口了。
“我们换个座好吗?我想到窗口吸点新鲜空气。”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小丁乐意从命。在她迫不及待地开了窗,凑上去贪婪地呼吸的同时,小丁也终于伸展开他的双腿。他没有把他两腿、膝盖舒畅的感觉告诉她。所以,她在吸了一番新鲜空气以后觉得欠了小丁的人情。所以,她拉开她的两节的高高的旅行袋,请小丁吃桔子。
桔子皮松垮垮的,皮与肉之间有很大的间隙,扒开就很容易。这让小丁想到了什么?眼前这个女孩正好与他想到的相反。他没有急于掰下一瓣送到嘴里去,因为他被桔子正对他的那一面上纷繁的经脉吸引住了。那一条一条南来北往的线使他想到了他刚才旅行的一个地方。小丁重新拿出那本地图册来,他找到了那一页,对,就是这个地方。他把剥了皮的桔子又旋转了一个角度,那是另一个地方,像是小丁老家那一带。
“但是,大厂在哪儿? ”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他呢。
“大厂在我嘴里。”小丁放了一瓣到嘴里。这桔子很甜,甚至有一股酒味,那都是放得时间太长的缘故。
“你也是第一次去大厂吗? ”她把窗关上了一些,因为外面风很大。但没关死,还留了一条宽宽的缝。
“谁? ”
“你呀。”
“不是。我在大厂已经呆了很多年了。”小丁自己就像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一样。大厂那地方他一点也不喜欢。刮南风的时候,各种工业废气就一起往他房间里钻。而且上了那里的街,就让你有点提心吊胆。你越是不想惹麻烦,麻烦就越是冲你过来。那里的年轻人认为敢捅你一刀是件光荣的事情。小丁想到自己正在干的事业,才有了在那里呆下去的耐心。人如果想干些事情就最好不要怨天尤人,到处转悠。这是他想对朋友们说的。但他们不这样想,他们强调生活。
“那,你老翻地图干吗? ”有一滴桔汁顺着她嘴角就要流下,她动作很快,抢先抹掉了它。
“这是我的旅行方式。有了地图,我就能去很多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我到过纽约,去过巴黎,它们没费我多少时间。”小丁注意到对方在笑他,作为第一次谈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我是说旅行,不是生活。生活只需要那么大一个地方就可以了,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
“难道你会不想生活在巴黎? ”她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好地方谁都想去。但是,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应该不应该的问题。你如果应该在那儿,你出生的时候,就会把你安排在那儿,或者一个可以很方便去那儿的地方。如果不是,你最好不要想。”
桥面上的车一辆挨着一辆,很有秩序。小丁越过那个女孩的头从车窗可以看到桥下的江面和江面上的一艘客轮。过了桥就到江北了。有了桥和船,江北和江南就没什么区别了。他想接着说点什么。但是在这辆开往大厂的中巴车上发生的一场关于巴黎的谈话使谈话双方很快就没了兴趣。她把脸冲着窗外,很仔细地看着这座不断伸展的桥梁。小丁也枕着靠背渐渐地打起瞌睡来。他的手里还拿着那只吃了一半的桔子,他觉得这辆中巴车正沿着桔子上的某条白线在前进着。车快开到北堡的时候,他听到她说了一句,说完话她才把头转过来对着小丁。
“到大厂还有多远? ”
小丁这会儿不想说话,他假装没听见。不过,她如果继续把脸冲着他,小丁还是会回答她的问题的。中巴车减速靠边了,看这样子是有人要上车。车门打开的同时,车还在缓慢地行驶。桥上不允许停车带客。那个售票员从车窗伸出上半身招呼着,快,快。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首先跳上车来。在她的帮助下,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上了车,最后是一位穿着入时的三十多岁的女人。这一三口之家动作像通过封锁线那样迅速。小丁很想看到那位少妇的脸,她一上车就背对着他站着。从她的背影判断,她该长得很好看才对。售票员对他们说,发动机那可以坐两个人。为了多带客,发动机的盖子上架有一块木板。那个男人有些迟疑地向那边移过去,一脚正踩在小丁的脚上。我的脚!他叫了一句。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急于把脚移开。我的脚!他又叫了一句。
在那个少妇的搀扶下,那个男人终于面对着小丁坐到了那块木板上。他刚一坐下就要往后仰倒。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戴眼镜的女孩——也就是他的女儿,连忙把他扶正。那个可能很好看的少妇买完票还是那样站着。小丁似乎有点遗憾,他狠狠地瞪着那个小个子男人,不仅是因为他踩了他的脚,可能还有一些愤愤不平的成分:这么个委琐的家伙竟然会有一个有这么一个背影的老婆。而他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对小丁笑呢。他的笑里还有些胆怯。小丁人高马大,再一瞪眼确实像一个厉害的角色。他很想把座位让给那个少妇。他便对着那个好看的背影这么说了,说完以后小丁担心她没有听见,准备站起来再说一遍。
“不要坐。”是一口纯正的大厂口音,语气很生硬。她就是不回头。
他还在冲小丁笑。可能暂时不会有机会看到那张脸,小丁便又昏沉起来。他把头重新放到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到大厂,到底还有多远? ”
她还在等着小丁的回答。他不懂她这么急于知道干吗。小丁看了看窗外。他还真说不出到底有多远,虽然他已来来去去多少趟啦。如果告诉她还有很远,等到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并不远;如果告诉她很近,她一定会觉得怎么还不到啊。这是他自己每次来去时的感觉,大厂就是这么远,就是这么一个距离。小丁不知道怎么说最好,便敷衍了一句:
“大概还有半小时,或者四十分钟。”
她对小丁的回答显然是不满意的,她听出那味了,只是那味让她不满。她又从包里掏出一只桔子来吃,这次没有给小丁一只。她那副生气的样子真像是生气,一点不掩饰。这一点让小丁看了舒服。
反正没说错,大厂确实就是那么远。
小丁现在可以算是半个大厂人了。对这个身份他并不特别反感。他有一个在大厂长大又在大厂工作的女友。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标准的普通话。尽管大厂话她可以说得很道地,他们并肩散步的背景也是大厂的夜晚,但她就是从来不说大厂话。她对大厂的厌恶出人意料的深刻。现在她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做得对。但同样的事情如果放到他身上就不一定是对的。关键是,你是怎么打算的。小丁总觉得,他和大厂的缘分还没有完,应该在大厂完成的事情他还没有完成。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会让你离开。但是你不管在哪儿,都没有理由不尽力地去干,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事情最好听天由命。
他们在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喜欢一起买菜、做饭。那会儿,小丁刚到大厂不久。在农贸市场,他们弯腰挑拣着刚上市的龙虾。他一直记得那一幕。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从他们中间跳了过去,翻过卖活鱼的水池,没命地奔跑。在小丁愣神的时候,又一个人从相同的位置跳了过去,带来一阵疾风。等他跑出一段,小丁才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斧头。他的女友和旁边的人一样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安,她继续挑着龙虾,一边和摊主讲着价钱。
她是一个大厂人,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小丁当时这么觉得。但是现在,他认为他自己也可以和她一样处惊不乱。时间会不紧不慢地塑造你,把你塑成你注定的那副德性。这其实是一件和你没什么关系的事情。
中巴车在一个叫泰山村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个坐在后排的旅客扛着一个大纸盒子下了车。那个戴眼镜的小女孩连忙叫,妈,快到后面,有座。小丁也希望她能到后面坐下,那样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那张应该很好看的脸了。但是她说她不坐。她还是在原地站着,没办法。她一定为自己的体型感到骄傲。这时从下面又拥上来好几个人,他们绕过她到车后面去了,最先上来的那个得到了一个位置,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小丁从她的肘弯里看到她的丈夫想侧过身体脱去他的夹克,他女儿制止了他。你会受凉的,不能脱。但是他还是想脱,在女儿的双臂中摇着身体。小丁被他那副撒娇一般的表情给逗笑了。
车重新开起来的时候,车里也重新安静下来。小丁转脸看看他的邻座。她还在吃桔子。那只高高的旅行袋里可能都是桔子,他想。她摆出一副不想搭理小丁的姿态。后者这会儿想起手里那半个桔子,便也掰下一瓣来吃。
“到大厂去干吗? ”小丁想说几句话。她生气的那股认真劲使他想到他的女友。她们都很可爱。他感到了一种他熟悉的让他紧张的氛围。
“玩。”
收费站前二十米有一道隆起的水泥路障。但是,司机并没有减速。整个车“咯噔”一下,顿时就有人骂开了。那个美丽的背影一下被弹起好高,落下时缓慢飘逸。小丁集中注意力盯着,因为他认为她这时可能会转过脸来。很遗憾,没有。他有些失望,把脸重新转向车窗,却发现他同座脸上的表情要比他沮丧十倍。他顺着她的目光一路看下去——一瓣桔子落在她的脚边。
“现在好像不是学校放假时间。”
“不放假就不能出来玩啦? ”她的语气中有一点可以接受的矜持。果然她是一个学生。像她这样,就是毕业了,还会是个学生的样子。但是,会有那么一天,她会把那可爱的学生的壳给蜕掉的。不想蜕也不行。
“但是,大厂有什么好玩的,全是工厂和在工厂上班的人。”
“哪儿都好玩,关键在于你会不会玩了。我跑过那么多地方,无论是大地方,还是小地方,我都能觉出它们的新奇来。关键在你啦。”她的话似乎有些针对性,另外她的语气对她而言显得不合适。小丁吐出两颗籽来。
“这是最古老的方法,用双脚去了解这个世界。”
“难道还有更有效的方法吗? ”虽然她说得越来越顶真,但是在谈话中,她的面部表情松弛下来。那架势是要和小丁谈下去。
“应该有,应该有吧。”
“地图?在地图上,大厂和巴黎看起来是差不多。”她从开着的半扇窗,把一叠海星一般的桔子皮扔了出去。
“大厂和巴黎本来就差不多,都是那么一个活人的地方。”
“不能这么说吧。”她似乎是居高临下、蛮有把握地笑着,“比如,你在大厂说不定会一辈子没出息,但是在巴黎,你可能会成为一个人物呢。你能说,这两个地方一样吗? ”
“我倒是认为,一个人如果在大厂干不成事情,在巴黎他也就那样了。”
小丁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与烦噪。谈到巴黎,这场谈话又变得难以为继。中巴车还行驶在没有差别的公路上——路两边是一样的树,再外面是起伏的丘陵和农田,倒是车窗外的光线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傍晚时分了。这辆车好像并不是行驶在南北走向的公路上,而是行驶在时间的隧道里,不是驶向大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是驶向时间没有尽头的尽头。
小丁的脸对着那个漂亮的背影。她是压根儿不准备转身了。她的穿着虽然入时,但是并不好,尤其是那条黑色的踩脚裤。他在想像她这副身材应该怎么穿才最恰当。这个问题不该由他小丁来动脑筋。应该为这个问题动脑筋的那个人这会儿已经靠着他瘦瘦的女儿睡着了。做父亲原来也有这么省事的做法。司机转过身来,和售票员商量着什么,好像是在说加油的事情。他就那么轻松地把身子整个转过来,让车自己奔跑,小丁确实不安起来。这一趟跑不下来吗?能跑下来,但是回来就难说了。他们的谈话让小丁想起了一句话。但是这会儿,他懒得想起什么。
“不过,这一次,我来大厂倒真的不是去玩的。”她又扒开来了一只桔子,问小丁吃吗?他冲她扬扬了手中剩下的三四瓣桔子。她一个人闷着觉得无聊,是想和他缓和一下气氛。
“那是去干吗?吃桔子? ”
“去看一个——朋友。”她的辫子梢很蓬松,毛茸茸的,让小丁想到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另一只在哪儿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从座位上坐直起来。
“你知道什么?真是的。”
“你是来看你的男朋友的,对吗? ”
她未置可否。但是拿着一瓣桔子的右手在半空停了下来。
“另外,你的男朋友在钢铁厂工作,是吗? ”
“你怎么知道! ”
接连猜对了两条,小丁有些得意。他一得意就想吸烟。但是他终于克制住了。小丁这会儿很想说话,但是她却变得不想说。一个被一下子揭穿了谜底的孩子,总会有点手足无措的。但是她早就不是一个孩子了。
“你这次去应该劝劝你的男朋友,让他趁早离开那个地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小丁这会儿想说话。
“为什么? ”
“那地方空气不好,而且风气也不好。你们以后可能要结婚吧,还会有孩子,就应该把家建在一个好一些的地方,空气新鲜,人也……”
“你不是说在哪儿都一样吗? ”
“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活,那就是另一回事情。”
不但是她,连小丁自己听了自己的话也有点发懵。不应该和一个可爱的女孩进行这样的谈话,这是一个失误。谈点别的吧,但是她此刻又把脸冲着车窗外了。
“你说半小时的,怎么还没到? ”
“快了。”
离开得越远,不过意味着回来的路越长。这就是小丁刚才没能想起的那句话。像一句名言,是吗?但是所谓的名言让他厌烦透了。他把目光从那句平板的名言上移开,再次看着那个好看的背影。那才是一个有趣得多的事物。看着,看着,小丁竟然渐渐地担心起来。他怕她真的转过脸来。他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因为她夹克衫背部的散发着香水味的图案使他眼花。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当他把视线挪开一个很小的角度,却意外地发现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小女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呢。她可能已经盯了一会儿了。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小丁很善意地看着她,想让她放松下来。你瞧她多有本事,耸起肩来抵住她熟睡的父亲,还一边密切关注着她母亲的安全。真有她的。看那样子,她至多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学生吧。不过,大厂的孩子要懂事得早些。为了让她放心,小丁索性闭眼仰面睡起觉来。
没一会儿,中巴车就又停了。小丁不用睁眼就知道,车停在丁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里。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车后面又有人骂,说他们要赶回去吃晚饭。那个售票员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扯开嗓门对骂起来,没一会儿,后面就安静下来。但是小丁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睡意也给骂没了。他看到他的同座饶有兴味的样子,一会儿绕过小丁的头看看售票员,一会儿又看看车后。她是一个外地人。
“到了大厂以后,到钢铁厂怎么走? ”
“钢铁厂烟囱冒出来的烟有点发红——化肥厂的烟发黄,而电厂的烟发黑——很好找是吗? ”
那个熟睡的父亲醒来了,揉了揉眼睛,向车窗外探头探脑的。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他女儿拍拍他的肩,说,在加油,在加油。他还是把脸凑到车窗前,他大概在看加油计量仪上变换的数码。小丁也在看,但是外面光线很暗了,看不清楚。
司机动作很利索地回到了驾驶座,重重地带上了车门。他一边和外面加油站的人打招呼,一边就把车开出了加油站。车开起来以后,那个三十岁的父亲(或者丈夫)上身又开始晃荡。他轻轻地问了一句,“加了多少? ”但看不出他是在问谁。他女儿一推眼镜,又拍了拍他。
“加多少,关你什么事。”
到了外面的公路,中巴车就开始加速。从丁解到大厂大概也就十五分钟的事情。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小丁在想,该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才对。只要在干,小丁心里就能平静下来,就能宽容乐观地看待这个世界。但是,今天晚上肯定什么也干不好,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是这样,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自己。
只要一进入良好的工作状态,他就会知道,他正在干的一切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其他都不再重要了。
那个男人忽然从他女儿的双臂中挣脱出来,一下子站起来,他不能站得很稳当,右手摸索着抓住了旁边座位的靠背。只听到他歇斯底里地冲着司机那边大叫一声:
“加了多少? ”
戴眼镜的小女孩慌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拦腰抱住他,嘴里一个劲地说,别这样,爸爸。小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实际上全车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他的女儿。他抓住她的双臂一搡,她便被搡开到一边去了。那个男人跌跌爬爬地翻到驾驶座那儿,一把抓住司机的领口。后者急忙在慌乱中将车刹住。一辆卡车从右面绕过来停在平行的位置,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骂够了以后,他就把卡车开走了。那个满眼血丝的男人在这过程中自始至终偏着头听着。卡车一开走,他又狠狠地扯了扯司机的领口。
“你敢小瞧老子!你大概不认识我吧! ”
开口很冲的一般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这是小丁在大厂生活多年的经验。司机大概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用那双戴着一副白纱手套的手捏着那个男人骨节毕露的手腕,猛地向上一推。后者便仰面跌倒在小丁的脚边,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座位下边的钢管上。司机从驾驶座那儿翻过来,正准备扑过去的时候,戴眼镜的小女孩拦腰把他抱住了。
“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爸今天喝多了! ”
小丁看到她急得快哭了下来。车里有很多人说,算了,算了。那个售票员也劝她的搭档,做生意要紧。司机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驾驶座上去。他整理整理衣服,准备把车发动起来。这时,只听到后边一阵惊呼:刀!刀!最高最尖的那一声来自小丁的邻座。
司机还没回过头来,一把弹簧跳刀已深深地扎进他身后的靠背。那个男人把刀拔出来,倒显得很不利索,几经反复但终于还是拔出来了。如果他想紧接着再刺一刀,应该能够刺个正着。因为,小丁看到司机此刻脸色苍白,呆如木鸡。但是那个男人却没有那么做,他已经气喘吁吁,那把刀在司机面前晃来晃去的。
“加了多少,你说! ”
戴眼镜的小女孩大哭起来,不顾一切地过来,抱着他的腰向后推。车上的人纷纷叫着,让他下去!让他下去!售票员打开了车门。那个男人竭力挣扎,还是不断后退。她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无比吃力地把他推向车门,没人过去帮她一把,因为他挥舞着那把刀。小丁也不想过去。到车门那时,售票员瞅准了一个机会,从侧面猛推了一把。缠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下去了。
但是,他一到地面上就摆脱了他的女儿,拿着刀又跳上了车门,嘴里大喊着:谁敢走!小丁看到了那双充血的眼睛。他的左手在流血。真不知道是怎么搞出来的。不过瞧那眼神!这会儿谁惹他,会不会挨一刀就很难说了。整个中巴车顿时安静下来。
那个一直站在那儿的穿着黑色踩脚裤的少妇,抬起右脚正踹在他的小腹上。那个男人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滚下了车,仰面倒在地上。随即她也跳下了车。小丁完全反应不过来。那个售票员急忙关上车门,招呼司机,快开车!车开起来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外面那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叫喊:
“妈的,加了多少?! ”
车里发出一阵笑声。除了小丁,还有一个人没笑,那就是他的邻座。她频率很快地往嘴里一个劲地填着桔子。再这样吃下去,她整个人都会变成一只桔子的,当然不是结在本地树上的那种,她不会适应本地的气候。小丁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座位上跳起来,迫不及待地伏到右边的车窗上往后看,但是,在已经黑了一半的天色下,他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回到座位上时,小丁发现,她的邻座在冲他笑呢,脸上有几分讥讽的意思。难道她会知道他想看什么?小丁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次把头枕到靠背上,他觉得他确实已经到大厂了。
其实小丁也并不认为,大厂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它也就是那么一块巴掌大的可以在地图上随便挪动或者隐去的地方。如果会有一些意味,那也只是以后的事情。问题是,现在小丁正好在那儿生活而已。
“已经到大厂了。”小丁想最后表示一下他的友善。
他却意外地发现,她一反常态地皱着眉,一副厌恶他的样子。大概是因为就要见到她男朋友的缘故。对小丁的厌恶,也就是对另一个人的爱了。
还呆在大厂,还是那个简陋的生活,还是要和那样的女人们打交道,看起来是像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但是,那也会成为一件好事情的——只要你具有应该具有的耐心。
小丁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他发现了她厌恶的根源——不知不觉中,小丁已经点上了一支烟,并已抽了一半。他满怀歉意地看了看旁边那张鼻尖亮亮的而轮廓渐渐模糊的脸。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把那半支烟吸完。
《达马的语气》第三卷丁龙根的右手
丁龙根的父亲丁福生是个农民,家里有些自留地。一年四季那二分地都没闲过,全家吃的菜蔬,市上卖的瓜果。因为他妈是个会料理的人,所以这块地累死了也不见瘦。归根到底,大家都说,是因为丁家的粪好。丁家老小七个,个个能拉能吃。而且拉出来的屎橛,不干不湿,短短粗粗。让猪拱,猪就肥;兑了水浇田,田就旺。这好名声其实在丁龙根爷爷那一辈就已经创下了,所以丁家上下对每天这一泡是极为重视的。丁龙根从小就养成了要拉就拉在自家坑里的好习惯。他的父亲创下出门七天未大解的记录,等到第八天赶到家里,宽衣解带,一蹲下就是稠稠厚厚的半坑。后来,化工公司征地,丁家的那二分薄田不幸也被划了进去。作为补偿,丁龙根的父亲得了一个农转非的机遇,成为化工公司的一名正式职工,每月拿国家粮饷。当第一次不得不把屎拉在厂里的公共厕所时,丁龙根的父亲痛心极了。一九七八年丁龙根高中毕业。丁福生迫不及待地为儿子办了顶替手续,而自己则火急火燎地赶回乡下去生活。那一天的下午,丁龙根的母亲妹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丁福生一放下行李就兴高采烈地直奔妻子刚清理过的茅房,情形就像当初创记录的那次一样。这一次不是出门七天,而是出门十年,端的是了得。事后,丁龙根的母亲专门去茅房张了张。很遗憾,坑底只有非常寒酸的黑色的尖尖的一小团,就像一泡猫屎。不出所料,丁福生从此开始了体弱多病的生涯。丁龙根进厂以后干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拿着父亲的医药账单到这个部门那个部门去签字去盖章,所以他一跨出校门就习惯了看别人的白眼。这一点对他无风无浪的一生无疑是很有帮助的。
对丁龙根来说,住集体宿舍是一件相当苦恼的事情。尽管他竭力隐藏,他年轻的同事们还是很快发现了他非同一般的地方。像他那样的瘦子,居然能拉出那么粗的一截玩意来,实在让人惊叹不已。他们奔走相告,一起到厕所去瞻仰。更有甚者,他们还嗑着瓜子,叼着烟,一刻不离地站在脸憋得通红的丁龙根的周围,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传十,十传百,丁龙根没费力气成了化工公司的名人。人们看到他时,好像也看到了他身后那截粗粗的尾巴。丁龙根原来大解时不看报纸不抽烟,只是为了充分地静静地享受到这一刻的乐趣。但是,现在这种乐趣被无情地剥夺了。他被迫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在同事不留意的时候,飞快地冲到厕所去把它解决掉,并且刻不容缓地放水把它冲下去。如果正好水箱坏了,他就会立刻找来一张旧报纸把那吓人的尾巴盖上,盖上。所以,丁龙根比他任何一个同龄的同事都渴望结婚,更渴望有一小套带卫生间的房子。一九八四年,他如愿以偿。他的妻子是相邻钢铁厂附属的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的一个操作工,人很老相,脾气却坏得可以。这段姻缘当然是好事者撮合的,他们像斗蟋蟀一样把两只蟋蟀试着放到一只瓦罐里。结果两只蟋蟀当即抱成一团弄出一只小蟋蟀来。丁龙根在家上厕所时,总是把门栓得紧紧的,生怕妻子会突然闯进来。住在他家楼上的那一家经常抱怨厕所堵,有脏东西源源不断地往上泛。有人就站出来提醒说,别忘了,你家楼下住的是丁龙根。于是,丁龙根的妻子也终于了解到了丁家这个有年头的光荣传统。当她和丈夫再次发生口角时,她就会说:我反正说不过你,你们丁家这方面从来就厉害。你看,结婚也并不是摆脱那截尾巴的好办法。那么还有什么更有效的途径呢?只有时间,是的,只有时间可以帮上他一点忙。到一九九四年,也就是,丁龙根进厂十六年后,化工公司确实已经没什么人还在谈论他那截挥之不去的尾巴了。大家谈的最多的是股票。化工公司自备电厂的运行工丁龙根先生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在过一种体面的生活。
八月三十一日,我说的当然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三十一日,丁龙根是上大夜班。吃完晚饭以后,他看了一会儿“新闻联播”,然后就上床睡了。醒来时是二十三点十分,他不用看钟就知道。洗脸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色不太好,有点发青,他怀疑是光线的缘故。恍惚中他忆起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曾答应了老婆一件事情。什么事?他一时想不起来,于是丁龙根又推开卧室的门想问个究竟,但是他的胖老婆正打着震天动地的鼾。丁龙根想,如果这时候把她弄醒,一定会招来一顿臭骂。但是忘了她交代的事情,同样会招来一顿臭骂。到底是今天挨骂,还是明天挨骂?这个问题整整耽搁了丁龙根两分钟的时间。这是至关重要的两分钟,无意中决定了丁龙根的命运,在我以后的叙述中,你将看到这一点。我还可以说得更精确一点,是这两分钟中的一个刹那决定了丁龙根不可逆转的命运。
临近子夜,当时气温超不过摄氏二十度。有风,但很短暂。丁龙根不敢骑得太快,因为他只穿了一件衬衫,骑得快了就使那风显得非常锋利。后来他不得不骑得快一些,因为他是一个谨慎的从不迟到的人。快过小铁道的时候,他注意到右侧那条通往工地的石子路上正开来一辆十六吨位的载重卡车。丁龙根估计这辆卡车将向右转,也就是将和他一个方向,所以他并没有减慢下来。道口值班的亭子边有一盏蓝幽幽的信号灯,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冷清。为了顺利地通过小铁道,丁龙根还猛踏了几脚。这时没想到的是,那辆卡车突然一个左转弯。接下来是一连串忙乱的刹车的声音。丁龙根双手捏紧车闸,然后脑袋里就是空白。等他终于缓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停下的卡车的车头正紧贴着他的脸。司机叫骂着,开了车门,跳了出来。
等丁龙根走进集中控制室的时候,交接班手续已经结束了。他的同事们正忙着打水泡茶。班长没有指责他,因为印象中丁龙根是第一次迟到。但是后者本人似乎感到十分内疚,他径直来到吸烟室坐下,一言不发。
“哎呀,你怎么啦,怎么全湿的! ”
表示惊讶的人叫陈青,女性,三十多岁,去年刚离婚,现在正在不很积极地寻找着下一任丈夫。她和丁龙根刚进厂时就在一个班。丁龙根曾经暗暗地追过她,当然没得手。她以前的丈夫和丁龙根老婆又是同事,据说,他们还谈过恋爱,他跟别人说,丁龙根的老婆最早是他睡的。而陈青的离婚又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别人的老婆胡搞。这个别人的老婆就住在丁龙根的对门。你得承认这个世界就这么大。像丁龙根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就只会碰上别人搞过的女人,剩下的女人,这是很正常的。所以,尤其是在日新月异的现在,你想搞到新鲜的女人,动作就要快一些才行。陈青的惊讶声引来了几个好奇的男同事。确实,丁龙根的衬衫全湿了,而且丁龙根这个人惊魂不定。
“是冷汗,冷汗。”他说,喘气还很紊乱,“我差点,差点被卡车撞了。”
丁龙根吞吞吐吐的描述,没有引起同事很大的兴趣。毕竟没撞着,当然也就没什么好看的。倒是陈青心细,她劝丁龙根赶快去换一身干的衣服,别着凉了。丁龙根点点头,但是一时还不打算动弹。
“还愣着干吗?快来监盘! ”是班长在叫。这个班长,五十多岁,近十五年来一直想占陈青的便宜。有没有实实在在地捞到过几把,谁也不知道。不过,谁也再懒得关心这件事了。你能够理解这位班长虽然现在一个月也就能勃起一回,但是看到丁龙根和陈青在一起肯定还是不那么舒服的,所以他叫丁龙根到操作台前面来,就是这样。丁龙根当然不敢与人为忤,于是就坐到那一大堆监视仪表前。但是他仍然坐立不安。没一会儿,他慌忙地对旁边的一个同事说:
“帮我张一眼,我有点事。”
丁龙根出了控制室,习惯性地回头看了看。很好,没人跟出来。他加快了脚步,来到那一排绿色的工具箱前。找到那柄钥匙以后,他不禁再次回头。很好,没人跟出来。于是,他很快地打开工具箱,拿了两张卫生纸塞到口袋里。再然后,丁龙根当然是直奔厕所。正巧厕所里的灯坏了,这无疑使丁龙根从容了许多。黑暗中一阵带着体温的熟悉的气体升腾起来,他的头脑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当然他不会耽搁太久。而且这一次是计划外的,是丁龙根执意为自己安排的。没等把裤带系好,他就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马赛克的便缸。借着外面不强的光线,丁龙根只能看清白色的背景上有一截短短粗粗的玩意,从外形上看似乎很正常。但是他觉得还不能完全把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于是,丁龙根又是一阵小跑,当然在此之前没忘了系上裤带,从工具箱中取来了巡回检查用的手电筒。现在一道光柱正照着那截玩意,只是光线还有些散乱。丁龙根拧动电筒的尾部,让光线聚焦。这一次,他看得再清楚没有了,那玩意的形状、色泽、气味都表明了一点:刚才排出这截玩意的那只弹性特好的小眼所在的那具肉体是非常健康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再次踏进控制室的丁龙根颇有些意满志得的味道。已经过去的惶惶不安的半小时被他从生活中剪辑掉了。他像往常一样对每一个同事面带笑意,拿出茶杯茶叶,有条不紊地为自己泡上一杯酽酽的绿茶,然后重新坐到了表盘前。这一坐就是四个小时过去了。这就是他的工作。凌晨四点半,控制室里安静了许多,没事的都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表情很僵硬,懒得开口。也许有的人已经睁着眼睡着了,这需要水平,通常老运行人员才能做到这一点。丁龙根是可以做到的,坐在那一动不动,瞳孔随着他的春梦的延伸时大时小,听到后面一点响动,他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摇摇腿,那是表示他并没有睡,你不能因此扣他的奖金。但是今天他没有这么做,他总是想和一个人说说话。于是他把脸转向他的右边。
“喂,今天几号? ”
“钟在那边,你不能自己看吗? ”被问的这位睡眼蒙眬,很不愿意,他用下巴指了指墙上那块巨大的数字钟。
“噢,三十一号,那你还记得今天星期几啊? ”
“哪个记得。”
“是星期三。昨天是星期二。”
“你知道还问我干吗? ”
“随便问问嘛。”
“去你妈的。”
被骂的丁龙根依然一脸笑意。他回头看了看。没错,他是想看看陈青在哪儿。丁龙根多年来一直在观察着她,看着她那张脸一天一天地老下去,那个腰一天一天地粗起来,有时他真的非常伤感。每个班他都要设法和陈青说上一会儿话,这是定期工作,就像他虽然不愿意也得按时满足他老婆一次一样。顺便说一句,丁龙根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像他老婆那么懒就没什么意思了,干那种事时都懒得动一下,只知道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大呼小叫,让丁龙根觉得自己像他妈的一个老苦力。他总在想陈青应该不是这副德性。通常他总是努力说一些很让她感动的话,陈青被感动起来以后,他就没了下文。好像他的任务就是让对方感动,仅此而已。日子长了以后,陈青也就不太容易感动了,感动的定值给调高了两格,她便认为这个多嘴的丁龙根其实很讨厌。这会儿,陈青正坐在放水瓶的那个办公桌旁,但遗憾的是紧挨着她坐的是那个眼角全是眼屎的班长,他正机警地扫视着控制室。丁龙根无奈地回过头来。没一会儿,他又把脸冲向他的左边。
“喂,今天几号? ”
“你说什么? ”他正在专心地抠鼻屎,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
“今天几号? ”
“烦死了,一号! ”
“不,是三十一号,八月大,你忘了。”
“对,我孩子明天开学,是三十一号。”
“那你知道今天星期几? ”
“星期三。”
“咦,你记得倒是清楚! ”
“你问这个干吗? ”
“不干吗,随便问问,我看你……”
“去你妈的。”
这时,他回头意外地发现陈青旁边的那个座位空了出来。那个该死的班长不知去哪儿了。丁龙根知道,这是一个不应该浪费的机会。他一个招呼都没打,便径直来到那个位子上坐下。他的动作过于迅速了一点,使很多昏昏欲眠的人因感到眼前一晃而不必要地紧张起来。如果你和我一样在电厂呆过,就知道那些没有昼夜之分的运行人员硬邦邦的心脏都有些问题,他们天天担心的就是仪表的指针忽然那么一晃。在家里的时候,有时闹钟的指针那么一晃也可能导致他们阳萎,一夜无话。这时当他们发现只是丁龙根扑向陈青时,也就全没了兴趣。在这个控制室里,男性都对年老色衰的陈青没了胃口,女性都对迂腐木讷的丁龙根没了好奇,所以任他们在一起搞出什么名堂来,大家都不会太关心的。
“我不想说话,看盘去,看盘去! ”陈青眼都没睁,眉头一皱。
“我不说话,我坐着歇一会儿。”
丁龙根搓了搓两只手,然后把它们放到桌上去。陈青的风油精的气味飘了过来,在他面前转了个弯。这个女人总是闹头痛,所以一年四季都泡在新加坡产的那个老牌子的风油精中。她伏在桌上,头转了一个方向重新枕在手臂上。她穿了一件短袖的工作服,袖口很宽。所以丁龙根不难顺着袖口一直看进去。实际上他看得非常自然,每年夏天,他都能看到那么几回,都看了十几年啦,总共加起来也有四五十次吧,均匀地分布在大约十六年的长度上,就像光谱一样,那是一个越来越暗淡的过程。这“看”也因为它漫长的历史变得非常正当了。丁龙根仍然为此而激动。那是一个用旧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个用过了的哺乳器官,那是一个现在派不上用场搁在贮藏间里搁出了一层灰的哺乳器官,但是,那实在是一个丁龙根梦寐以求地想借来用上一用的哺乳器官。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按时归还,决不拖欠。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好好爱护,决不损坏。他可以向它的主人保证勤于拂拭,按时浇水。但是她就是不借,你又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只是为了表明他还没走,还坐在这边。陈青把脸转了过来,冲着丁龙根这边,但是眼还闭着。她这么做,就算是顾及他的感情了,够慷慨够大方的了。丁龙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反正对他而言,有事没事叹上一口气倒始终是很恰当的。他准备把平放在桌上的双手收回来,然后站起来离开。但是,这会儿他的右手神经质地在桌上跳了起来,很有节奏。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当然还有小指交替地轻叩着桌面,手背很舒缓地上上下下。陈青的一双迷离的睡眼,先是充满了愠怒,然后便有了禁不住的惊奇流露出来。丁龙根此刻也在迷惑地盯着他的右手,竟然嘿嘿地笑了。现在这只右手越跳越欢快,和着叩击桌面的声音,真是一个五条腿的舞蹈家。接着节奏慢了下来,手指的摆动也相应地变得非常抒情,陈青和丁龙根本人完全被它吸引了。
“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陈青一笑,眼角的皱纹就全出来了。但是这样的笑好看,实在。丁龙根甚至因此希望他的右手跳出更棒的舞蹈来。
“我也,想不到。”
控制室的玻璃门一拉开,外面的噪音就像决堤一样涌了进来。脸色灰暗的班长走了进来。丁龙根有些紧张,他想让右手马上停住,但是办不到。情急之下,他只好伸出他的左手一把将右手抓住,然后他就慌忙地站了起来,回到表盘前面去,回到他赖以养家糊口的岗位上去。他刚才的位置当然重新被那位班长理所当然地霸道地占据。陈青又恢复以前的姿势,趴着睡觉。她这么做,班长不会干预的,从来都是这样。丁龙根很担心班长会发现那个角度,然后尽情地享受这个角度,然后为这个角度脸红脖子粗,然后为这个角度哈着腰不敢站起来。所以,丁龙根不时装着没事地回头张上一眼,就像以前他的父亲没事就去家里的自留地转上一圈,只是担心哪个野孩子偷摘了地里的西红柿。当第三次回头时,他被班长狠狠地骂了一句:看盘认真一些!没办法,丁龙根觉得他只能听任那个属于他的“角度”任人践踏啦。总是在这一刻,我们的主人公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卑微的身份,一个他妈的小人物,什么也别想占有,用不上“理所当然”这个词,实在要用也行,理所当然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理所当然玩别人玩剩下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撅起屁股,让比你粗的人比你厉害的人比你有权的人比你有钱的人狠狠地操你,你还得为他叫着口令,你还得喘着气为他大声叫好。但是丁龙根想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这也是小人物的心理,还没有成为大人物的那种小人物是不会这么做的。他们总是装出一副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的样子来接受你来操他,甚至主动邀请你来操他,是为了能有一天他时来运转,可以理所当然地命令你:褪下你的裤子!丁龙根拿起手边的电话,没人注意他拨了个什么号码。但是控制室另一头的电气专业的网控电话响了起来。他用一只手捂住话筒,说了些什么。电气专业有个小伙子站了起来,冲这边大声嚷嚷着:陈青,电话!这一声在凌晨静悄悄的控制室里显得过于响亮招摇了一点。丁龙根因此非常紧张,他不敢回头,装着镇定地看着面前的仪表。
“谁呀?谁呀? ”
“不要回头,是我,不要回头。”
“你毛病啊,我正睡呢。”
“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什么事,这么不方便,你搞什么鬼? ”
“你听我跟你说,别急。那个,班长不老实,眼睛不老实。”
“你说的什么意思啊?你毛病啊。”
“你听我说,真的,你不要再趴着睡,不要在他旁边,那样……”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
“不要回头……”
陈青把电话挂了以后,丁龙根仍然拿着话筒,说了足够长的时间。他觉得他做得挺聪明。他有些得意地回过头,却发现班长紧绷着脸正站在他的身后。丁龙根难免不因此一哆嗦。心跳猛然加速,他放在盘上的右手又开始欢快地跳了起来。这有多么不合适啊。丁龙根赶忙再次用他的左手把右手抓住。班长哼了一下,没有说话,重新踱回那个位置上去。丁龙根非常失望地看到,那个陈青还是那个姿势趴在那里,好像正蓄意地用外泄的春光等待着班长回去。她似乎已经想通了,一个三十多岁女人剩下的不多的一点东西,陈青都准备拿出来,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这让丁龙根很自然地想到他的胖老婆。有一次,她发了疯似的要赶潮流,穿上一条黑色的紧身的踩脚裤。天啊,那是一个什么样子,后面有一条毕露的深陷进去的沟,这条沟骄傲地出现在大街小巷,似乎在号召,快来吧,这下你不会找错地方。丁龙根忍无可忍,鼓足勇气,拿出一把剪刀把那条该死的踩脚裤变成了分开的两个米口袋。当然后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就是为她买了两条同样的踩脚裤。那会儿他明白了,一个女人执意要拿出来的东西,你是没法阻拦的,就让她拿出来吧,不拿出来她憋得慌,拿出来以后她就没有了,她就安静了。那么,今天在床上的时候她到底交代了一句什么话?好像还是一句不同于往常的话,丁龙根仍然想不起来。
但是天已经亮起来了。透过控制室的玻璃墙可以看到外面的早晨,像一张还没有挂好的过时的年历画。很多人开始兴奋起来,白天到了,也就是他们可以躺下休息的黑夜到了。其中有了些模糊的憧憬,给了他们死皮赖脸活下去的勇气。这一个个正在死去的人。早晨六点,早餐送来了,烧饼油条还有鸡蛋。控制室里有了一阵短暂的繁忙。丁龙根吃起东西来从来都是风卷残云。陈青不想吃,那么她的那一份就由丁龙根吞下。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丁龙根也当仁不让,这后一份他吃得更香一些。每天他都想吃出一点新感受来,他想一路顽强地吃下去,一直吃到陈青这个不太新鲜却依然诱人的馅。陈青的烧饼,班长没法感兴趣,因为他自己那一份都吃不完。所以,他对丁龙根说,一人省一口,养条大肥狗,但是你怎么还这么瘦?白白糟蹋了那么多粮食!有记性好的会替他解释,丁龙根多吃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多产肥料,就像制砖机那样。说话的这个人把手中吃剩的烧饼油条握成粗粗的一截,然后把它举过头顶。控制室里一阵哄堂大笑,所有的睡意一下子给冲得干干净净。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跨越了十六年的时间长河来到运行工丁龙根先生的心中。那一截甩也甩不掉的浪漫的尾巴。虽然脸上还堆着微笑,但是他觉得失望、沮丧到了极点。他的右手又一次在跳,幸好它这会儿被插在裤兜里。但是它好像非常愤怒,想一头冲出来。对,给那小子一点厉害看看。这个想法让丁龙根大吃一惊,太意外了,他连忙转动身体,把那只手紧紧地夹在操作台与大腿之间。这时有个同事过来换丁龙根下去休息,确实他已经在盘上呆了近六个小时了,眼睛酸胀。但是,那个同事是乘兴这么对他说的:
“我来看。你去吧,再拉一次,卫生纸不够,我工具箱里有。”
丁龙根尽快地走到吸烟室里,在最靠里的一个位置上坐下。他急忙想点上一根烟,但是手抖得厉害。与此同时,他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青,变幻不定。快把烟点着,快把烟点着,是这会儿他最大的愿望。但是他控制不了他拿着火柴的右手,那根火柴在竭力地躲避着火柴盒。吸烟室里的其他人看着丁龙根起初觉得有意思,后来都紧张起来。两行眼泪终于从他发红的眼角流了下来。这会儿他的两只手渐渐地安静下来,他终于点着了他的香烟。丁龙根没吸上两口,吸烟室的人都悄悄地走到外面去了。他不敢抬头,但是知道此刻外面的控制室里一定有不少人正朝他好奇地张望。丁龙根闭上眼睛,他觉得困极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丁龙根忽然嗅到了一股风油精的味儿。他甚至觉得那只是从他记忆中飘来的。
“怎么了,怎么了?瞧你个熊样!孩子都那么大啦。”
“没怎么。不要你管。”
陈青也不再说话,但是没有离开。丁龙根虽然没睁眼,但是他能感觉到他的右侧有持续的细微的热量,有一个活着的但活得不很旺盛的身体。又过了一会儿,丁龙根觉得那股热量消失了,于是把眼睁开。但是没想到她还在那里,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陈青带着几分讥讽的表情看了看他。然后伸了个懒腰,双手抱头,继续一声不吭地坐着。丁龙根只觉得眼前一亮,是的,陈青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把他耿耿于怀的那个“角度”呈现出来给他了。可怜虫,拿去吧。而这一刻,我们的主人公确确实实感到了温暖。几根带子吊着不让它下垂的哺乳器官,魔法师的皮革袋子,可以挤出爱意、宁静、力量、宽容、文明、痛苦、永恒。丁龙根极度动荡不安的情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造物啊。遗憾的是,不出意外的话,陈青的下面也有一个诚实的光芒四射的眼,会拉出臭不可闻的屎来,谁也免不了,和他一样。另外眼睛也有屎拉,鼻子也有屎拉,耳朵也有屎拉,天天都有,现在更多的人又学会了从嘴里拉屎,拉出花团锦簇、高尚无私、滔滔不绝、一泡顶一万泡的屎。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告诉你,那是因为你大脑里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褪下裤子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拉完以后再去拉下一泡屎,生活就是别人拉屎你也不得不去拉屎,生活就是你不得不克服便秘用你一生的努力拉出那一泡屎,生活就是你终于拉完了你一生不得不拉的一两万斤屎,生活就是你老人家再也拉不出像样的屎,生活就是,吃下粮食拉出屎而永远不是吃下屎拉出粮食。简而言之,生活就是屎。
“你孩子今年该上学了吧? ”丁龙根清了清嗓子。
“她老子管,我烦不了。”她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似的,“你家大龙上三年级了吧? ”
“二年级。孩子多大,应该让她上学了吧? ”
“不上才好呢,上了有什么用? ”
“不能这么说,孩子总归是你的。”他的目光抚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我跟你说,她现在可坏着呢,星期六到我这儿来,看到什么都想拿走,大概是她奶奶教的。可精着呢。”
“没什么,总归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再次抚摸了一下她的哺乳器官。
“话是这个话,但是我现在就看得到的,以后她不会管她这个妈妈,我是白养了,白忙啦。一分钱也别想用上她的。”
“哪能图这个呢,总归是你的孩子嘛。”他的目光时断时续,第三次抚摸了她的哺乳器官。
“算了吧。”陈青一不高兴就放下她的双臂,那个角度消失了。
“像我,当然跟你不太一样,我看到我们家大龙就心安了许多。”
“男孩子不一样。”
“说心里话,我真喜欢我们家大龙,我真放心不下我们家大龙。”
“有什么不放心?好好的,你哭什么?你这个人! ”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看你这一辈子撒的尿都不及你的眼泪多!快别哭了! ”
“你不知道,我真的,放心不下我的大龙……”
陈青摇摇头,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双手抱在脑后。他忽然镇定下来,擦了擦泪水,并不急于占据那个失而复得的角度,而是抬头看了看控制室里的数字钟:七点一刻。丁龙根的右手开始小幅度地颤动起来。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烟屁股激动不已,终于不由人意地坠落在地。陈青的脸仍然朝前,也就是冲着外面。丁龙根看到他的右手静脉扩张得厉害,手在膨胀充血,五指渐渐地张开。起初他很想把它藏到身后去,但是它根本不听使唤。丁龙根甚至听到了骨节在嘎嘎作响,皮肤像树皮那样绽开。等响声终于停止时,他看到的是一只和他父亲耙地用的耙子一样大的手,呈紫黑色。这张无比粗糙的大手先是在丁龙根的膝上爬行了两步,忽然弹了起来,悬在他下巴的高度。接着,惊愕的丁龙根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向陈青无声地滑行过去,直奔她扬起的袖口。陈青没有注意到。现在它已经到了袖口,停顿了片刻,手掌停在原处而五根手指又继续向前扭动着生长过去。丁龙根意识到它是想伸到里面去,一直伸到里面去。陈青正在睡眠的哺乳器官感到被什么碰了一下。她转脸、尖叫,然后向控制室抱头逃窜。
但是那只手也紧追出去。丁龙根的身体就要出吸烟室的时候,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了铝合金门框。控制室里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幅有趣的情景,右手竭力向前,而左手顽强地抓牢门框,他单薄的身体被拉得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最后他的右手战胜了他的左手。整个身体被左手拖在后面,而那张紫黑色的右手和惊慌失措的陈青在宽畅的控制室里展开了追逐。很多人都注意到跌跌撞撞的丁龙根满是泪水的双眼里是一种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关于这一幕,我就不多加描述了,因为讲多了,你就会以为我在说谎。我说过,我要为你讲一件在我身边发生的真实的事情。这个故事惟一的价值就是真实。我在愚弄你的智力吗?没有,请相信这一点,但是我得承认我是个有诸多坏习惯的人。有一个习惯我一直没能改掉,那就是我多么希望能有个机会,把一泡屎拉到广场的中间去,拉到天上去,拉到你碗里去,拉到你梳理得很精致的头上去,拉到你那发胖的灵魂里去。就是这样。
那个眼屎糊了眼的班长觉得自己比谁都更富保护老娘们陈青的责任。于是他斗胆拿起一根拖把,从后面冲了上来,猝不及防地给了那只右手准确的一击。气喘吁吁的丁龙根在一长排表盘的前面终于站定了下来,眼望着前方玻璃墙外已经到来的早晨。那只右手无力地耷拉着,收缩成原来的样子:骨节毕露,白白净净,和他的左手没有区别。这会儿,他脑袋异常清醒,他仿佛看到了身体内部明亮的光线。丁龙根猛然间想起临上班前他胖胖的老婆在床上交代他的话:今天上班骑车可得小心点!她可从来不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难道说这个水桶一般的女人早有了不祥的预感?这不可能,丁龙根一字一顿地说道。说完,他就像一棵锯断的树那样慢慢地向右倒了下去。
丁龙根的死在医学上的圆满解释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满足你的求知欲。他们说,其实当丁龙根与戛然而止的卡车车头面面相觑时,他就已经死了,只是他还不太清楚,就像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撞了一样。事后他的同事们都很懊悔,因为他们错过了一个和死人说话的好机会。他们叫来了救护车,然后张罗着把他抬出去。原以为那是一件很轻松的活,但是没想到丁龙根瘦小的身体一下子变得那么沉,灌满了死亡的铅,所以抬脚的那一位在下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不得不提议歇一下,让他换一下手。出于对死者迟到的尊重,他尽可能慢地放下丁龙根的脚。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丁龙根肥大的工作裤裤管里滚出了一截褐色的玩意,不干不湿,臭气熏天,而且出奇的粗。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运行工丁龙根先生拉出了他最后一截闪耀着丁家传统光辉的屎橛,留给我们大家作个纪念。我看你就不妨收下吧。
《达马的语气》第三卷他们带来了黄金
校办厂已经很久没有传出机器的声响了,只有小丁、赛强、大头、爱武这几个孩子还经常到这里来,趴在窗口往里张望。这里原先是一间可以坐五十个人的教室,山头那面墙一半是青砖,一半是红砖。后来运来了两台机器,五六个工人开始加班加点地生产塑料瓶盖。不合标准的瓶盖,都用筐装着,倒到外面的走廊里。看起来齐整的瓶盖都堆在房间里。小丁就记得那两台笨重的机器挪过两次位置,不断地往东面移,为了腾出更大的空间来存放压好的瓶盖。这样下去,小丁想,总有一天他们不得不把机器搬到走廊里来。小丁的母亲警告他不要老到校办厂玩,因为里面散发出的气体有毒。小丁听不进去,他只采纳父亲的意见。就在这时,机器再也不响了,那五六个工人又重新回到学校食堂去继续做他们的工友,喂猪,或者给学生们做饭。又过了两天,连那两台机器也给搬走了,只剩下大半屋子的瓶盖堆在那里。为什么他们不再生产更多的瓶盖了呢?大头说,那是因为没有那么多瓶子的缘故。赛强的父亲是学校管总务的主任,赛强经常到食堂不花钱吞下一个狮子头,所以他长得最高,耳朵最长,他也听到了要办一个新的校办厂的传闻。那么就对了,小丁说,新的校办厂肯定是生产瓶子的。
小丁的奶奶出现在走廊口,背微弓,满头银丝,双臂垂着,几至膝盖,她来叫小丁回家吃晚饭。奶奶是个南蛮子,不会说也听不懂当地话。小丁和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灰溜溜跟在她后面往家走。小丁的父亲关照过他,无论如何,不能惹奶奶生气。因为奶奶一生气就不吃饭,闹着要父亲立刻给她买回老家的车票。其实一张车票能管什么用呢?只能让她离老家近一点而已。况且老家有什么?什么也没有。小丁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就随一个远房亲戚漂洋过海,去了菲律宾一个叫翁穆的地方。由于爷爷做了番客就没了音讯,更谈不上往家里寄钱,所以爷爷那个大家里的人,就越来越过分地欺负奶奶,分家产的时候,只给了她很小的一间房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小丁的父亲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体面地离开了那个小地方。结婚以后他把奶奶也带了出来,带到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地方来。小丁经常听奶奶在早上说,昨天她又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哪个姑,哪个爷。父亲在一边坐着,阴沉着脸,频频点头。小丁是在老家出生的,但是对那里一点印象都没留下。那是几千里之外一个更为陌生的地方。小丁的母亲也是南方人,但是出生在城市里。小丁的外婆年轻时很漂亮,是一个性格内向的手工艺人。母亲平常在家也说闽南话,但是生起气来就不说闽南话了,几个回合下来,父亲也被携带着说起了他永远说不好的普通话,姐姐、弟弟和小丁不自觉地也说起了课堂上才说的苏北味的普通话,这时的奶奶就成了个聋子,她就会嘴里嘟嘟囔囔地一个人走到厨房里去,越是不高兴,就忙活得越厉害。母亲和奶奶之间的敌意是那么深,看她们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两边,就让人不安。小丁常常不得不担当起为她们之间传话的责任,因为在这个家里,姐姐站在奶奶一边,弟弟虽然还不懂事但是坚定地站在母亲一边,相形之下就小丁没有立场。而父亲就是小木桌上的那盏煤油灯,玻璃灯罩每天都被尽可能地擦得亮亮的,不很明亮的噼啪作响的桔黄色的光线照在桌边每一个成员的脸上,让每一张脸都变得温暖可亲些。窘迫贫穷的生活就这样得以一天天地继续下去了。
“你就不应该表示赞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你就一点头脑都没有吗? ”母亲看起来非常生气,她忽然把头转向左边,也就是小丁这一边,“讲了多少次啦,喝稀饭不要喝出这么大的声音! ”
小丁不得不喝得慢一点。与此同时,他清楚地看到他左边的奶奶那双灰色的青筋毕露的手一哆嗦。父亲在喝酒,面前的一只小碗里有几十粒花生米。弟弟每次总是动作迅速地偷吃上几粒,而小丁一粒也不吃,那是父亲用来喝酒的。这一杯酒对父亲来说很重要,它可以让父亲的脸从阴沉变得明亮起来。但是现在父亲的脸仍然很阴沉,因为母亲的唠叨,那杯酒就不管用了。
“老金来问我是瞧得起我,其实,我赞成不赞成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领导,我什么也不是,茹啊,这一点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说就凭那几个人办电子管厂行不行?没有技术,没有经验,这不是明摆着往水里扔钱吗?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年书呢! ”
“茹啊,你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父亲放下酒杯,很为难地笑了笑,“吃完饭,我去找老金说,就说办电子管厂是行不通的,行吗?你看我说了有没有用。好好的,把人都得罪了干什么呢? ”
“但是那些钱当初说好了,就是用来买实验器材,买药品的,你去实验室看看,橱里空空的,连个焰色反应都做不了……”
“不是说要办一个生产瓶子的厂吗? ”小丁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什么瓶子?真好笑,是电子管。”姐姐纠正说。
“电子管是不是一种瓶子,爸爸? ”
“不是,电子管是用在收音机里的一种零件,不是瓶子。”
“那,那,”小丁看了看母亲那张愠怒的脸,迟疑了一会儿,“不生产瓶子,房子里的那么多瓶盖干什么呢? ”
金主任一家历来被认为是镇上最有见识的。多年的下放生活并没有使他们省城味的普通话染上丝毫的当地口音。所以,全校师生都知道他们迟早要离开这个糟糕的小地方,回到省城去生活。小丁的父亲很看重和老金的友谊,因为它将是短暂的。小丁的母亲,姓叶,是那一带最有声望的教师之一。县文教局组织的参观团在每年秋天光临这所农村中学简陋的化学实验室,观摩学习叶老师规范的一丝不苟的实验操作。从清洗试管烧杯坩埚,到银镜反应,叶老师板着脸,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每一个动作都令人赏心悦目。她最拿手的就是,在设备器材不俱全的条件下创造条件尽可能完美地演示一个实验。一九七四年,叶老师受当地农业部门委托,设计了土壤速测箱,在苏北一带颇受欢迎。起初只有两个学生和一个木工跟她一起干,后来学校不得不加派了帮手,因为来订购速测箱的单位越来越多了,连山东、东北等地都有人闻讯而来。整个生产过程均为手工制作,不需要任何机器。叶老师为这种土壤速测箱定了一个很公道的价钱。定高了首先她自己不愿意,也违背了当初的动机——帮助那些确实需要的人。这给这所不起眼的农村中学带来了一点没有用处的名声,和一笔意外而又可观的财富。叶老师找到金主任要求兑现当初的许诺,把这笔钱用在置办实验器材上。金主任满脸堆着笑,他说学校研究用这笔钱,再加上向文教局借贷的一些钱,办一个电子管元件厂。这个厂会带来更多的钱,老金说,到时你要买什么器材都不成问题。这个决定,学校里的其他老师大都是赞成的,是啊,眼光要放远一点。当初他们就担心这笔钱会落到叶老师个人的腰包里,不分给他们一些。现在好了,至少这钱要花出去了,谁也别想得到。叶老师的反对意见不影响电子管元件厂筹备工作的展开,金主任收拾好行李准备去省城出差。出差的事只有老金堪当此任,因为他本来就是从省城下来的,人头地面都熟。临走的时候,老金还特地到小丁家来了一趟,看起来,他好像有点不安,好像他在挥霍叶老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
就在老金出差期间的一个晚上,老金的爱人徐莲英带着老金年迈的母亲来到小丁的家,希望金奶奶和小丁的南蛮奶奶能成为朋友。这两位老人平常都是一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所以她们如果能成为朋友那将是两个家庭的幸事。父亲很热情地接待了徐莲英他们,母亲只是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徐莲英在附近的一所完小做老师,教算术和音乐,看起来要比老金年轻许多,其实也就因为她烫发,而当地女人还没有烫发的缘故。小丁就是徐莲英所在的那所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他经常可以看到那个黑黑的小学校长和徐老师走在一起。关于他们,镇上颇多议论,但是老金好像没当回事,小地方的人没见过大世面。小丁的奶奶请金奶奶坐,当然要借助手势,金奶奶抱着一个手炉,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房间里的人都带着笑容,看着那两个老人,就像看着两只大猩猩一样。显然金奶奶要放松一些,毕竟是省城来的,缠着小脚,她说了很多的话,而蛮奶奶只是勉强地赔着笑脸,哼哈几声,一会儿起来去充水,一会儿起来换一块蜂窝煤。小丁的奶奶是个大脚,七十多岁,还能到河边去拎水。金奶奶为了表示她的友好,把手炉递给蛮奶奶让她焐焐手,而后者只是伸手过来摸了摸,就作罢了。第二天按照约定,金奶奶大早就来了,她将和蛮奶奶一起试着打发这个无聊的白天。父亲临上班前还特地把厨房的煤炉拎到房间里来,这样里面会暖和一些,但是煤气味很重。父亲又找张凳子站上去,为她们把气窗打开,但是这样房间里又串风得厉害,最后父亲只得把气窗又关上一半。小丁的奶奶说话时,金奶奶就发懵,同样,金奶奶说话时,小丁奶奶就一脸茫然。最后,谁也不说话了。小丁奶奶坐不住,便顾自一个人到厨房里,到河边去忙自己的事情,而把金奶奶一个人丢在房间里那张垫了棉坐垫的藤椅上。看到蛮奶奶那么富有朝气,金奶奶觉得自己更衰老了,与其在这儿一个人枯坐下去,不如回家去坐,家里还更暖和一点。于是,金奶奶在蛮奶奶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颠着她的小脚,不辞而别了。
金主任一家住在篮球场边上一排平房最东面的一大间,紧挨着的是学生宿舍。金奶奶来到房门口,从袖笼里把手哆哆嗦嗦地伸出来,找钥匙开门。但是她怎么都打不开门,也许门给冻上了。当时正是课间休息,学生们下了课间操。有几个大个子的高中生抓紧时间在篮球场上玩一会儿篮球。他们全都穿得很臃肿,动作起来牵三扯四地很勉强,而且他们玩的是一只没有气的篮球,球一落地就定在那儿,并不会像希望的那样弹起来。更多的学生只是聚在教室向阳的那面山墙下,把手插在袖子里,然后挤来挤去,像一窝小动物那样取暖。现在金奶奶打不开她的门,打篮球的那几个大个子便过来帮忙。在这个学校,谁都愿意帮金奶奶的忙,谁见到蛮奶奶都忍不住指指点点,暗自发笑。但是即使是那几个身强体壮的高中生也打不开那扇门。金奶奶站在外面瑟瑟发抖。有一个瘦一点的家伙自告奋勇,脱掉了大棉袄,想从气窗爬进去。另一个壮一点的家伙自觉地蹲下来,为他做人梯。但是就在这时,门开了,徐莲英走了出来,不由分说,怒斥了那个脱了棉袄的家伙。谁不知道她是主任的老婆呢?那几个高中生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但他们没走得太远,而是偷偷地呆在教室东头的语录牌下注意着这边。果然,不出所料,那个黑黑的小学校长终于走了出来,佝着背,一脸媚笑地对老太太说着什么。他想扶住金奶奶的左臂,把她扶到房间里去。但是金奶奶摆脱了他,一个人怒气冲冲地一颠一颠地进屋了。外面虽然有太阳,但是也有刀子一般的寒风,金奶奶实在冻得够呛。
老金是和一个戴黑镜框眼镜的工程师一阵从省城回来的。工程师的出现使电子管厂散漫的筹备工作走上了正轨。老金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夹着一盒动物饼干,带着满脸疲惫的笑容来到了小丁家。饼干是给孩子们的,笑容是给尊敬的叶老师的。小丁的父亲忙着给老金泡茶,因为老金放下行李出门第一脚就踏进他家,父亲感到心里暖融融的。但是老金说,今天没时间喝了,家里还有事。他好像脸都没洗,灰蒙蒙的,表情非常恳切。父亲竟然没有和往常一样留他,小丁觉得奇怪,父亲的表情竟也是那么严肃。两个人对视了一小会儿,老金就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学校食堂的工友们竭尽全力要烧一桌像样的菜来款待远道而来的工程师,如果质量不行,那就得用分量来弥补。那顿饭小丁的父亲当然也参加了,坐在老金的旁边,虽然他什么官也不是,但是他也许能算是这个镇上最有影响的民间人士。即使学校外面的这种场合,能请到小丁的父亲出席,主人也一定会感到脸上有光的。再说那个瘦瘦的工程师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用脸盆装菜的货真价实的吃法,当天夜里就泻肚了。第二天中午的那顿酒以后,他泻得更厉害,四肢无力。第二天晚上的那顿酒以后,他便卧了床。等他有了精力能够站起来,他就带着一篓毛螃蟹和一群过冬的因肥得连肛门都塞满了鸡油而终于无法生出蛋来的老母鸡上了回省城的汽车,当然他没忘了为电子管厂扔下一句话来:这里的水质不合格,需要打口井。小丁的父亲这一连串的酒席喝得意满志得,这引起了叶老师强烈的厌恶和愤怒。水质合格不合格来问我一声就清楚啦,让我的学生做个实验也就知道啦,哪还需要从那么远的地方搬个人来!小丁的母亲用普通话忽然大叫起来。奶奶正在吃山芋,手一哆嗦,一块山芋便掉到了地上。奶奶用闽南话狠狠地骂了一通山芋。父亲脸红红的,斜着眼,带着宽容的笑意看着母亲。你吃!你吃!你不知道你们吃的是我的血汗钱吗?连一支像样的试管都没有,你们还吃!茹啊,父亲说,你不要把那笔钱当成自己的,是你挣的没错,但你不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像我,我就知道孩子是我的,别的都不是。
小丁和姐姐弟弟正在隔壁做着作业,母亲过来把他们都拉了过去,一直拉到了父亲的跟前。父亲脸红脖子粗,一条腿还耷拉在藤椅的扶手上。他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在朝孩子们笑呢。
“让你的孩子们看看你的样子! ”母亲说完就哭了。
父亲放下腿,冲孩子们摆摆手,换上了一副往日的庄重的神情。不要再盯住我不放了,好不好?小丁的父亲说,这些年这个家是怎么过来的,刚刚喘口气,你不要再折腾了,好不好?说完父亲也哭了。小丁看到了父亲的眼泪。奶奶用闽南话在厨房叫了一句什么。小丁听到父亲和母亲渐渐地用闽南话交谈起来,父亲说他仍然是一个有理想的人。“理想”这个词闽南话中没有,或者属于生僻不常用的,所以父亲说这个词时用的是普通话。于是房间里安静下来,小丁知道今天没事了。
钻井的架子搭起来以后,小丁的父亲被老金请出来负责电子管元件厂的筹备工作。这只是校务会上的一个口头任命。父亲干的更多的也只是各种各样的杂事苦事累事,做决定是老金的事情。但是小丁记得那天早晨父亲早早地就穿上了一套蓝色的中山装一脸庄重地来到了钻井现场,那会儿工程队的工人们还在木工棚里睡懒觉呢。物理教研组的大老徐和他的物理学已经被闲置多时了。此人早几年是当地的红人,文革英雄,差点把小丁的父亲搞成残废。没有人与他再往来,背地里大家说他是一条还会咬人的恶狗。现在小丁的父亲找上门去,希望他每天下午给那十几个文化程度不等的教工子弟、公社领导的穷亲戚上上课,从最基本的讲起,用最短的时间把他们培养成电子管元件厂的技术工人。大老徐乐意从命,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和小丁的父亲成了来往正常的甚至相互嘘寒问暖的朋友。一九八八年,大老徐死于乙肝。不辞辛苦为他的农村家庭善后的就是当年差点被他整死的小丁的父亲。井址就选在原先的塑料瓶盖厂前面的那块空地上。这一带属于里下河地区,一锹下去就能看到水。但是为了保证水质,必须掘到地下五十米开外去,小丁每次看到父亲在井口蹲下来,把一根绳子慢慢地垂下去,离要求还差得很远。整个学校都能听到排积水泵的轰鸣,他们必须把积水排掉,然后再继续往下钻。因为是冬天,土冻得厉害,工人们只在太阳好的时候干上几个小时,其余的时间都歇着。小丁的父亲想为他们弄些酒来,想让食堂烧一脸盆青菜烧肉来,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法做主,必须去找老金。老金忙得很,他的任务是不断地去省城出差。
小丁和弟弟睡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冬天也用帐子,当地有一层帐子三层被的说法。母亲撩开了帐子,让他们到父亲那张床上去睡。在小丁的印象中,母亲一个人在那张小床上睡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早晨起来和父亲也不说话。而小丁和弟弟挤在父亲身边睡感觉非常暖和。父亲每次回来都很累了,面朝房顶鼾声如雷,膝盖曲着。弟弟常常钻到父亲膝盖下那个“人”形的空间里去睡。父亲疲乏的两条腿就是他温暖的屋顶。
姐姐又蹦又跳地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然后就不回来了。所有的邻居都被她尖锐的童音所吸引,聚在小丁家的门口。小丁的父亲从打井现场赶回来时,脸色灰暗,他觉得难堪极了。姐姐是完小五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小丁被人欺负时,姐姐就站出来为他撑腰。她很小就像大人一样说话,最新指示她都会背,上一年级时只有四岁,是远近闻名的小天才。会拉小提琴,是跟一个下乡的知青学的。她对母亲说,你对奶奶的态度太不像话了,稀饭了有什么关系,奶奶是你的长辈,如果我对你这么说话,你会怎么想呢?小丁很想找到姐姐,然后悄悄对她说,我支持你。但是姐姐在哪儿呢?小丁的父亲让他学生们帮忙,四下去打听,终于找到了她的下落。她住在五里外的一个还算殷实的果农的家里,果农的女儿和姐姐同桌。姐姐白天仍然和果农的女儿一起跑路去上学,晚上回来给果农的一家讲故事。父亲找上门去,苦口婆心地解释,希望姐姐能跟他一阵回家。但是后者就是不答应。最后父亲没办法,硬塞给那个一脸灰土的果农十块钱,说过几天等小孩脾气转了,再来接她。后来姐姐回来的时候,果农还是把十块钱藏在姐姐的铅笔盒里让她带回来了,还给了她好多窖藏的萝卜。那年头,那年头天下都是好人,没有坏人。虽然姐姐不回家,但是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母亲对小丁说,父亲把自己给卖了。父亲经常和老金晚上在办公室呆着,两个人谈得很激动,但是谈完了,两个人又都是一脸更灰的灰色。往往两个人分手以后回到各自的家里免不了要吵上一架。校办厂那间大房子里的瓶盖统统被装进了麻袋,麻袋在走廊里垒得高高的。房子也重新整修过了,隔成了漂亮洁净的两小间,但是设备迟迟未到。姐姐是小丁和父亲的一个学生连夜去叫回来的,一行三人跌跌撞撞地在黑暗的田埂上往回赶,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小丁那么健康的蛮奶奶出事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傍晚。小丁、赛强他们几个仍然抓紧晚饭前的一点时间到校办厂玩,那里现在每天多少都有些变化。房子里有了些设备,据说主要设备还没到,来的这些设备也都是二手货,是从省城一个大厂淘汰下来的。那些未来的电子管厂的工人们脸上洋溢着由衷的自豪感,穿起了白大褂,把六盏日光灯一齐打开,在里面转来转去的。不过,在小丁看来,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在干,只是在那转来转去的。穿着白大褂在那么明亮的光线下转来转去,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只有一个人不在晃悠,好像真在干事情,那就是大老徐。在这里,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不可替代的行家。小丁感觉到,这时候奶奶应该在走廊口出现了。他一回头果然看见奶奶站在那里,满头的银丝飞舞。不过,她不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井口。是的,那里已经有了一眼井。井壁还没砌,现在是一个深深的大坑,井底是一汪清水。小丁把奶奶带到井边,想让她看得真切一点,并且不顾劝阻,顺着软梯一级级地下去,一直下到离地面二十米左右的地方,然后仰着头用闽南话叫奶奶。那嗡嗡的经久不去的回音真是太奇妙了。小丁再一级一级爬上来的时候,有些气喘,不是累的,主要是因为激动。但是意外地发现奶奶并不在看他,而是出神地看着前方,前方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但是她还是那么出神地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怡然的神情看着前方。小丁看到奶奶的嘴唇在动,她好像在说着什么。回到家以后,小丁和弟弟在母亲敦促下去洗手。小丁的父亲已经说好了不回来吃饭,他要和县供电局的人谈电子管厂用电的问题,这可是个大问题,父亲正在卖老脸托门子。奶奶从草编的饭焐子里,把一钢精锅的红豆稀饭端上桌,然后身子一软就倒下了。奶奶伸出左手连捞了几把,想抓住桌腿,但是没能抓住。倒得非常缓慢,小丁觉得就像是踩在山芋皮上慢慢地滑倒的一样。
母亲叫来了邻居教体育的老王,背起奶奶,就直奔镇上的医院。医院里只有一个懂行的医生,姓刘,也是下放的。看到这个人,小丁总是很紧张,因为这个人与众不同,大谢顶,双眼深凹,目光如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后来,小丁才知道,他总是把医院里的麻药留作自己用,一段时间不用,眼泪鼻涕就下来了,就没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是小丁父亲的朋友,所以对奶奶的病很重视,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内疚。因为奶奶是中风,奶奶已经七十四岁了。是父亲把奶奶从医院背回家的。奶奶四肢僵硬,见到父亲眼睛一亮,用含混的声音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之后,奶奶就说不出话了。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晚上,小丁正在奶奶的病床边做作业,听到奶奶终于又清晰地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小丁欣喜若狂,把家里人都叫了过来。奶奶的气色好多了,脸上甚至有了些笑意,家里所有的人连同母亲围站在床边都非常高兴,只有父亲阴沉着脸,紧握着奶奶的手。没过一个时辰,南蛮奶奶油枯灯尽。虽然刘医生在奶奶卧床期间经常到小丁家来,诊病或者送药,但是这个学校里谁都清楚,蛮奶奶正在等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前由奶奶担负的家务事,现在全部落在了小丁母亲的肩上。姐姐起初坚持仍然同原来一样和奶奶睡一张床,但是第二天就改变了主意。奶奶大小便失禁,恶臭难当,而且不断地要吐一种稀稀的黄痰,没完没了地吐。姐姐又不愿意到母亲那张小床上挤一挤,所以父亲不得不找来两块木板、十几块砖为她临时搭一张小床。出于不能和奶奶继续睡一张床的内疚,姐姐抢着去洗奶奶换下的黄巴巴的脏裤子,结果大吐了一场。她嗓子眼浅,这以后有时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就会吐起来。后来她承认了,这些事她都没法干,只有母亲去干。小丁的母亲像给学生演示实验那样每天按时帮奶奶换洗,喂奶奶吃药,喂奶奶吃一些能吃的东西,边喂她还边带着喂小孩的耐心的表情哄奶奶,再吃一口,再吃一口。小丁有一次听母亲的一个女同事在奶奶的病床边对母亲小声说,别喂她吃东西,因为吃得多就拉得多,你就更麻烦。父亲一回到家里,二话不说就找事情做。他已经尽可能地在做了,面容憔悴,谁也不能再埋怨他,因为他实在分身乏术。很奇怪的是,在那一段时间里,小丁的父母虽然见面不说话,但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争吵。
小丁在奶奶床边闻到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气味。既不是粪便的气味,也不是馊味、汗味、胃酸味、霉味等等,都不是,也不是这些味的混合以后的味,因为那气味很淡,飘逸,就在那刺鼻的混合味中若有若无。小丁感到头昏脑涨,但是他仍然站在床边静静地闻,有时吸得深一点,有时吸得浅一点,但是他怎么都捕捉不住它。多年以后,小丁才清楚,那不是别的,就是死神的气味。
钻井的架子终于拆了。井口砌了半人高的围栏,而且加装了盖子,这是为了防止落叶灰土落到井里去,污染水质。一根茶杯口粗的铁管穿过盖板一直伸到井底。如果需要合格的水,只要启动井边的那台小泵就可以了。学校里很多老师和学生以及更多的一些不相干的人都呆在井边看热闹,有人表示怀疑,到底能不能打出水,搞得跟真的一样。一个学生得到小丁父亲的默许,走上前去,揿了一下那只红色的按钮。水泵“笃笃”响了一会儿以后,铁管敞口的另一端猛然冲出水来。非常汹涌,站的不是地方的人来不及散开就一下子给喷湿了。天气还很寒冷,但是即使是被淋湿的人也感到很快活。他们说井水是温的,有的人不信,还特地伸出手去感觉一下,确实是温的。小丁的父亲双手背在身后,眯着眼看着那道湍急的水流从混浊变得清澈。但是这口井是干吗的,这口井和电子管又有什么关系,小丁觉得还是看不出眉目来。大头总是自作聪明,他认为肯定是先用这水结成冰,然后再用冰来做那个电子管。到春天怎么办?赛强问他,电子管不都要化掉吗?所以,他们决定请教专家。大老徐对大头的说法很赞同,他说对,大头就是聪明。头大就一定聪明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大象准比人聪明。小丁飞速地跑回家去,用一根起子把床头柜上那台红灯牌框式收音机的后盖打开,一小堆小玩意呈现出来,就像一只只小内脏一样,但是哪一个才是电子管呢?母亲捧着一盆洗干净的衣服从河边回来,双手被冻得通红。小丁希望母亲能帮他指出哪个是电子管,母亲非常生气,她说,电子管在你老子的脑壳里。
小丁很失望。他回到校办厂那时,井边的人都已经散了。小丁继续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那些穿白大褂的工人们也已经走了,他们的白大褂挂在墙上的钩子上。天渐渐地黑下来,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小丁感觉这时候奶奶应该在走廊口出现了,他一回头,果然看见南蛮奶奶站在那里,寒风中银丝飞舞。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小丁灰溜溜地跟在奶奶后面回家。赛强他们在后面取笑他,学着南蛮奶奶叫他的口音。小丁跟在后面,埋着头。那些住宿生们从食堂打了稀饭咸菜一路吃着,他们看见南蛮奶奶就停下脚步,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小丁跟在后面,穿过越来越暗的操场,绕过几排教室,过了一座砖桥,来到了自己的家里。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母亲叫弟弟和小丁去洗手。小丁洗完手,转过脸来,看见奶奶正躺在床上歪着头看着他呢,她是在看她的孙子吗?是的,嘴角有一串黄痰挂了下来。小丁刚端起饭碗,就听到姐姐“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又过了几天,父亲大早起来,刮了胡子,然后在收拾黑包,看那架势是要出门。在他出门前,大老徐和另外一个教数学的姓邓的老师已经上门来了,他们也收拾得很齐整,说,好了吗?父亲说,好了,走吧。然后三个人就表情严肃地出去了。出门以前,父亲匆匆交代小丁,放学后就回家,看看能帮上母亲什么忙。他没对姐姐说,而是对他说,小丁感到很荣幸,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信任。奶奶躺在床上看着父亲的背影,喉咙里哼了一声。下午放学以后,小丁就来到了家里,他总算争取了一件事情做,那就是淘米。认认真真地淘完米以后,母亲让小丁去把弟弟找回来。弟弟肯定在小礼堂兼饭堂那里,因为文艺宣传队下午在那排练。弟弟不听话,像一只小耗子一样嗅来嗅去,只要有风琴的声音、唱歌的声音,他马上就会一路找过去的,然后混进那些高中生里,站得直直的,和他们一起唱,你不让他唱还不行。现在小丁牵着弟弟的手,慢慢地往家走。下午最后一堂课也已经结束了,学生们夹着饭盒在向食堂逛,逛到食堂了可能时间还嫌早,于是他们就往回逛,逛出一定距离以后,他们再次转过身来向食堂方向逛,那就是傍晚的方向。小丁注意到行人的神色都有些异样,大家的脸要比往常明亮一点,甚至那天色也比以往要清晰许多。过往的教职工见到小丁他们,都要问上一句,你父亲回来了吗?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一定去干一件很特别的事情去了。父亲临走前居然没有跟他讲,小丁隐隐地失望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小丁发现有两个邻居正在和母亲高兴地聊着什么。其中一位胖胖的老师脸上油光闪亮。母亲也比往常要耐心一些,她可是一个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的人。晚上照例是停电,桌上放着那盏煤油灯。小丁一边吃着稀饭,一边很用心地注意着大人的谈话,墙上是一圈激动的影子。那两个人一走,小丁马上就放下了筷子,但是弟弟已经抢先开口了。
“爸爸真要带黄金回来吗? ”
“是的。”
电子管生产中的一些电触点必须是金子的。到底是哪里需要,小丁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搞清楚。校办厂先打报告,然后通过银行套购一些黄金,这是合法黄金买卖必须遵守的程序。小丁的父亲和另外两个人是去县里提货的,之所以三个人同去,是因为怕路上出意外,而且他们事先没敢张扬。但是还是搞得路人皆知。又有两个人从小丁家门前路过,探头进来,问父亲有没有回来。小丁觉得这稀饭没法再吃下去了,他从没有见过黄金。他只知道看到一泡屎说那是黄金万两。赛强、大头在门外拼命地学猫头鹰叫,小丁没办法只好出去一下。你爸回来了吗?小丁说没有。那你爸回来的时候,你过来叫我们一声好不好,敲敲窗子就行,我们不睡觉。小丁和弟弟还有姐姐那天也都不想睡觉,他们一定要等父亲回来。小丁来到奶奶床前,用闽南话对奶奶说,爸爸晚上要带黄金回来!他重复了好几遍,奶奶终于哼了一声。父亲将捧着黄金从那个破旧校门里走进来,学校教室里的汽灯都熄了,到处黑漆漆的,只看见父亲的手里金光闪闪。后来,天实在太晚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小丁坚持不住也就上床睡了。
斗转星移。整整过了二十年,小丁向父亲提及此事时,那个傍晚的氛围再次奇迹般地降临。后者对黄金的记忆倒是淡漠了,但是对电子管厂那回事情颇有点耿耿于怀。后来电子管厂流产了,父亲说,把那堆破烂统统卖了,还不够还局里的贷款,你妈挣的那笔钱也就全泡了汤。在电子管厂还没有能力投产之前,老金一家倒是顺利地调回了省城。老金联系挂靠的那家省城的大厂根本不可靠,但是它可以提供老金不断去省城的机会。要想回去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那年头要是个人去跑,光路费一项就够伤脑筋的了。老金这一走,电子管厂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你妈说得对,一开始那就是一个错误。从父亲的语气中,小丁觉得父亲已经原谅了老金。他们一家那些年也够辛苦了,在那个小地方呆着,家里乱糟糟的。他们应该回去,重新开始属于他们的生活。小丁和父亲现在难得见一次面,所以小丁有些后悔,不该提这件事,父亲额头斑白,脸色灰暗,显然再次沉浸于当年的那次失败之中了。小丁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连电子管都早被淘汰了,你还想它干吗?
小丁最喜欢请父亲吃饭了,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他们谈到了奶奶,她老人家连骨灰都留在异乡了。这没什么,父亲说。他又要了些酒。吃完饭以后,父亲开始剔牙,小丁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做。忽然父亲停下手来说,对,是有那么回事,我想起来了。我们又重新谈到黄金那回事,对一些细节两人的记忆偏差很大。父亲笑着说,你看,现在想找个人再证实都困难,当年一起去的另外两个人大老徐,还有那个姓邓的数学老师都已经去世了。
小丁清楚地记得。第二天,他和弟弟死磨硬泡使得父亲答应带他们去看看金子。带回来的金子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晚上有两个人在办公室打地铺睡,专门守着,直到金子被送到加工厂。父亲打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小丁兄弟终于看到了金子。但是当时他们很失望,因为那薄薄的两三片金属并不是黄金,而是白金,所以也就没了那种黄灿灿的高贵无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