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嗨网首页>书籍在线阅读

达夫游记

  
选择背景色: 黄橙 洋红 淡粉 水蓝 草绿 白色 选择字体: 宋体 黑体 微软雅黑 楷体 选择字体大小: 恢复默认

达夫游记-郁达夫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观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所所的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象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阳,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班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足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得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象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地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里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两个人本来是上下年纪的小学校的同学,虽然在这二十几年中见面的机会不多,但或当暑假,或在异乡,偶尔通着的时候,却也有一段不能自已的柔情,油然会生起在各个的胸中。我的这一回的突然的袭击,原也不过是想使他惊骇一下,用以加增加增亲热的效力的企图;升堂一见,他果然是被我骇倒了。
“哦!真难得!你是几时上杭州来的?”他惊笑着问我。
“来了已经多日了,我因为想静静儿的写一点东西,所以朋友们都还没有去看过。今天实在天气太好了,在家里坐不住,因而一口气就跑到了这里。”
“好极!好极!我也正在打算出去走走,就同你一道上溪口去吃茶去罢,沿钱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的风景,实在是不错!”
沿溪入谷,在风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着,谈着,走到九溪十八涧的口上的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条上坐落,等茶庄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向青翠还象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两人在路上,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庄,都不想再说下去,只瞪目坐着,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忽而嘘朔朔朔的一声,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飞鹰,象霹雳似的叫过了,两山的回音,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只竖起耳朵,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回响过后,两人不期而遇的将视线凑集了拢来,更同时破颜发了一脸微笑,也同时不谋而合的叫了出来说:“真静啊!”“真静啊!”
等老翁将一壶茶搬来,也在我们边上的石条上坐下,和我们攀谈了几句之后,我才开始问他说:“久住在这样寂静的山中,山前山后,一个人也没有得看见,你们倒也不觉得怕的么?”
“伯啥东西?我们又没有龙连(钱),强盗绑匪,难道肯到孤老院里来讨饭吃的么?并且春三二月,外国清明,这里的游客,一天也有好几千。冷清的,就只不过这几个月。”
我们一面喝着清茶,一面只在贪味着这阴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不知不觉,竟把摆在桌上的四碟糕点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们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摧荐着他们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说:“我们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载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来邮购的,两位先生冲一碗尝尝看如何?”
大约是山中的清气,和十几里路的步行的结果罢,那一碗看起来似鼻涕,吃起来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们嚼出了一种意外的鲜味。等那壶龙井芽茶,冲得已无茶味,而我身边带着的一封绞盘牌也只剩了两枝的时节,觉得今天足行得特别快的那轮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虽掩下了一天阴影,而对面东首的山头,还映得金黄浅碧,似乎是山灵在预备去赴夜宴而铺陈着浓装的样子。我昂起了头,正在赏玩着这一幅以青天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见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扬的杭州土音计算着账说:“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觉得这一串话是有诗意极了,就回头来叫了一声说:
“老先生!你是在对课呢?还是在做诗?”
他倒惊了起来,张圆了两眼呆视着问我:
“先生你说啥话语?”
“我说,你不是在对课么?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你不是对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说到了这里,他才摇动着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我们也一道笑了。付账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条石砌小路,我们俩在山嘴将转弯的时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还在那寂静的山腰,寂静的溪口,作不绝如缕的回响。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w w w. xiao shuotxt. co m
北平的四季
对于一个已经化为异物的故人,追怀起来,总要先想到他或她的好处;随后再慢慢的想想,则觉得当时所感到的一切坏处,也会变作很可寻味的一些纪念,在回忆里开花。关于一个曾经住过的旧地,觉得此生再也不会第二次去长住了,身处入了远离的一角,向这方向的云天遥望一下,回想起来的,自然也同样地只是它的好处。
中国的大都会,我前半生住过的地方,原也不在少数;可是当一个人静下来回想起从前,上海的闹热,南京的辽阔,广州的乌烟瘴气,汉口武昌的杂乱无章,甚至于青岛的清幽,福州的秀丽,以及杭州的沉着,总归都还比不上北京——我住在那里的时候,当然还是北京——的典丽堂皇,幽闲清妙。
先说人的分子罢,在当时的北京,——民国十一二年前后——上自军财阀政客名优起,中经学者名人,文士美女教育家,下而至于负贩拉车铺小摊的人,都可以谈谈,都有一艺之长,而无憎人之貌;就是由荐头店荐来的老妈子,除上炕者是当然以外,也总是衣冠楚楚,看起来不觉得会令人讨嫌。
其次说到北京物质的供给哩,又是山珍海错,洋广杂货,以及萝卜白菜等本地产品,无一不备,无一不好的地方。所以在北京住上两三年的人,每一遇到要走的时候,总只感到北京的空气太沉闷,灰沙太暗淡,生活太无变化;一鞭出走,出前门便觉胸舒,过芦沟方知天晓,仿佛一出都门,就上了新生活开始的坦道似的;但是一年半载,在北京以外的各地——除了在自已幼年的故乡以外——去一住,谁也会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隐隐地对北京害起剧烈的怀乡病来。这一种经验,原是住过北京的人,个个都有,而在我自己,却感觉得格外的浓,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为了我那长子之骨,现在也还埋在郊外广谊园的坟山,而几位极要好的知已,又是在那里同时毙命的受难者的一群。
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无一不可爱的,就是大家觉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联合上一起,在我也觉得是中国各大都会中所寻不出几处来的好地。为叙述的便利起见,想分成四季来约略地说说。
北平自入旧历的十月以的,就是灰沙满地,寒风刺骨的节季了,所以北平的冬天,是一般人所最怕过的日子。但是要想认识一个地方的特异之处,我以为顶好是当这特异处表现得最圆满的时候去领略;故而夏天去热带,寒天去北极,是我一向所持的哲理。北平的冬天,冷虽则比南方要冷得多,但是北方生活的伟大幽闲,也只有在冬季,使人感受得最澈底。
先说房屋的防寒装置吧,北方的住屋,并不同南方的摩登都市一样,用的是钢骨水泥,冷热气管;一般的北方人家,总只是矮矮的一所四合房,四面是很厚的泥墙;上面花厅内都有一张暖坑,一所回廊;廊子上是一带明窗,窗眼里糊着薄纸,薄纸内又装上风门,另外就没有什么了。在这样简陋的房屋之内,你只教把炉子一生,电灯一点,棉门帘一挂上,在屋里住着,却一辈子总是暖炖炖象是春三四月里的样子。尤其会得使你感觉到屋内的温软堪恋的,是屋外窗外面乌乌在叫啸的西北风。天色老是灰沉沉的,路上面也老是灰的围障,而从风尘灰土中下车,一踏进屋里,就觉得一团春气,包围在你的左右四周,使你马上就忘记了屋外的一切寒冬的苦楚。若是喜欢吃吃酒,烧烧羊肉锅的人,那冬天的北方生活,就更加不能够割舍;酒已经是御寒的妙药了,再加上以大蒜与羊肉酱油合煮的香味,简直可以使一室之内,涨满了白濛濛的水蒸温气。玻璃窗内,前半夜,会流下一条条的清汗,后半夜就变成了花色奇异的冰纹。
到了下雪的时候哩,景象当然又要一变。早晨从厚棉被里张开眼来,一室的清光,会使你的眼睛眩晕。在阳光照耀之下,雪也一粒一粒的放起光来了,蛰伏得很久的小鸟,在这时候会飞出来觅食振翎,谈天说地,吱吱的叫个不休。数日来的灰暗天空, 愁云一扫,忽然变得澄清见底,翳障全无;于是年轻的北方住民,就可以营屋外的生活了,溜冰,做雪人,赶冰车雪车,就在这一种日子里最有劲儿。
我曾于这一种大雪时晴的傍晚,和几位朋友,跨上跛驴,出西直门上骆驼庄去过过一夜。北平郊外的一片大雪地,无数枯树林,以及西山隐隐现现的不少白峰头,和时时吹来的几阵雪样的西北风,所给与人的印象,实在是深刻,伟大,神秘到了不可以言语来形容。直到了十余年后的现在,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得打一个寒颤而吐一口清气,如同在钓鱼台溪旁立着的一瞬间一样。
北平的冬宵,更是一个特别适合于看书,写信,追思过去,与作闲谈说废话的绝妙时间。记得当时我们兄弟三人,都住在北京,每到了冬天的晚上,总不远千里地走拢来聚在一道,会谈少年时候在故乡所遇所见的事事物物。小孩们上床去了,佣人们也都去睡觉了,我们弟兄三个,还会得再加一次煤再加一次煤地长谈下去。有几宵因为屋外面风紧天寒之故,到了后半夜的一二点钟的时候,便不约而同地会说出索性坐坐到天亮的话来。象这一种可宝贵的记忆,象这一种最深沉的情调,本来也就是一生中不能够多享受几次的昙花佳境,可是若不是在北平的冬天的夜里,那趣味也一定不会得象如此的悠长。
总而言之,北平的冬季,是想赏识赏识北方异味者之唯一的机会;这一季里的好处,这一季里的琐事杂忆,若要详细地写起来,总也有一部《帝京景物略》那么大的书好做;我只记下了一点点自身的经历,就觉得过长了,下面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
春与秋,本来是在什么地方都属可爱的时节,但在北平,却与别的地方也有点儿两样。北国的春,来得较迟,所以时间也比较得短。西北风停后,积雪渐渐地消了,赶牲口的车夫身上,看不见那件光板老羊皮的大袄的时候,你就得预备着游春的服饰与金钱;因为春来也无信,春去也无踪,眼睛一眨,在北平市内,春光就会得同飞马似的溜过。屋内的炉子,刚拆去不久,说不定你就马上得去叫盖凉棚的才行。
而北方春天的最值得记忆的痕迹,是城厢内外的那一层新绿,同洪水似的新绿。北京城,本来就是一个只见树木不见屋顶的绿色的都会,一踏出九城的门户,四面的黄土坡上,更是杂树丛生的森林地了;在日光里颤抖着的嫩绿的波浪,油光光,亮晶晶,若是神经系统不十分健全的人,骤然间身入到这一个淡绿色的海洋涛浪里去一看,包管你要张不开眼,立不住脚,而昏蹶过去。
北京市内外的新绿,琼岛春阴,西山挹翠诸景里的新绿,真是一幅何等奇伟的外光派的妙画!但是这画的框子,或者简直说这画的画布,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
从地势纬度上讲来,北方的夏天,当然要比南方的夏天来得凉爽。在北平城里过夏,实在是并没有上北戴河或西山去避暑的必要。一天到晚,最热的时候,只有中午到午后三四点钟的几个钟头,晚上太阳一下山,总没有一处不是凉阴阴要穿单衫才能过去的;半夜以后,更是非盖薄棉被不可了。而北平的天然冰的便宜耐久,又是夏天住过北平的人所忘不了的一件恩惠。
我在北平,曾经过过三个夏天;象什刹海,菱角沟,二闸等暑天游耍的地方,当然是都到过的;但是在三伏的当中,不问是白天或是晚上,你只教有一张藤榻,搬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或藤花阴处去躺着,吃吃冰茶雪藕,听听盲人的鼓词与树上的蝉鸣,也可以一点儿也感不到炎热与薰蒸。而夏天最热的时候,在北平顶多总不过九十四五度,这一种大热的天气,全夏顶多顶多又不过十日的样子。
在北平,春夏秋的三季,是连成一片;一年之中,仿佛只有一段寒冷的时期,和一段比较得温暖的时期相对立。由春到夏,是短短的一瞬间,自夏到秋,也只觉得是过了一次午睡,就有点儿凉冷起来了。因此,北方的秋季也特别的觉得长,而秋天的回味,也更觉得比别处来得浓厚。前两年,因去北戴河回来,我曾在北平过过一个秋,在那时候,已经写过一篇《故都的秋》,对这北平的秋季颂赞过了一道了,所以在这里不想再来重复;可是北平近郊的秋色,实在也正象是一册百读不厌的奇书,使你愈翻愈会感到兴趣。
秋高气爽,风日晴和的早晨,你且骑着一匹驴子,上西山八大处或玉泉山碧云寺去走走看;山上的红柿,远处的烟树人家,郊野里的芦苇黍稷,以及在驴背上驮着生果进城来卖的农户佃家,包管你看一个月也不会看厌。春秋两季,本来是到处都好的,但是北方的秋空,看起来似乎更高一点,北方的空气,吸起来似乎更干燥健全一点。而那一种草木摇落,金风肃杀之感,在北方似乎也更觉得要严肃,凄凉,沉静得多。你若不信,你且去西山脚下,农民的家里或古寺的殿前,自阴历八月至十月下旬,去住它三个月看看。古人的“悲哉秋之为气”以及“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那一种哀感,在南方是不大感觉得到的,但在北平,尤其是在郊外,你真会得感至极而涕零,思千里兮命驾。所以我说,北平的秋,才是真正的秋;南方的秋天,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
统观北平的四季,每季每节,都有它的特别的好处;冬天是室内饮食奄息的时期,秋天是郊外走马调鹰的日子,春天好看新绿,夏天饱受清凉。至于各节各季,正当移换中的一段时间哩,又是别一种情趣,是一种两不相连,而又两都相合的中间风味,如雍和宫的打鬼,净业庵的放灯,丰台的看芍药,万牲园的寻梅花之类。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
一九三六年五月廿七日
超山的梅花
凡到杭州来游的人,因为交通的便利和时间的经济的关系,总只在西湖一带登山望水,漫游两三日,便买些土产,如竹篮纸伞之类,匆匆回去;以为雅兴已尽,尘土已经涤去,杭州的山水佳处,都曾享受过了。所以古往今来,一般人只知道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或西湖十景,苏小岳王;而离杭城三五十里稍东偏北的一带山水,现在简直是很少有人去玩,并且也不大有人提起的样子。
在古代可不同;至少至少,在清朝的乾嘉道光,去今百余年前,杭州人的好游的,总没有一个不留恋西溪,也没有一个不披蓑戴笠去看半山(即皋亭山)的桃花,超山的香雪的。原因是因为那时候杭州和外埠的交通,所取的路径都是水道;从嘉兴上海等处来往杭州,运河是必经之路。舟人塘栖,两岸就看得到山影;到这里,自杭州去他处的人,渐有离乡去国之感,自外埠到杭州来的人,方看得到山明水秀的一个外廓;因而塘栖镇和超山,独山等处,便成了一般旅游之人对杭州的记忆的中心。
超山是在塘栖镇南,旧日仁和县(现在并人杭县了)东北六十里的永和乡的,据说高有五十余丈,周二十里(咸淳《临安志》作三十七丈),因其山超然出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
从前去游超山,是要从湖墅或拱宸桥下船,向东向北向西向南,曲折回环,冲破菱荇水藻而去的;现在汽车路已经开通,自清泰门向东直驶,至乔司站落北更向西,抄过临平镇,由临平山西北,再驰十余里,就可以到了;"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船行雅处,现在虽则要被汽车的机器油破坏得丝缕无余,但坐船和坐汽车的时间的比例,却有五与一的大差。
汽车走过的临平镇,是以释道潜的一首"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的绝句出名;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也无怪乎从前的文人骚客,都要向杭州的东面跑,而超山皋亭山的名字每散见于诸名士的歌咏里了。
超山脚下,塘栖附近的居民,因为住近水乡。阡陌不广之故,所靠以谋生的完全是果木的栽培。自春历夏,以及秋冬,梅子、樱桃、枇杷、杏子、甘蔗之类的出产,一年总有百万元内外。所以超山一带的梅林。成千成万;由我们过路的外乡人看来,只以为是乡民趣味的高尚。个个都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殊不知实际上是他们却是正在靠此而养活妻孥的哩!
超山的梅花,向来是开在立春前后的;梅干极粗极大,枝叉离披四散,五步一丛,十步一坂,每个梅林.总有千株内外,一株的花朵,又有万颗左右;故而开的时候,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的临平山麓,登高而远望下来,自然自我一个雪海;近年来虽说梅株减少了一点,但我想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
从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车路上,过临平山后,两旁已经有一处一处的梅林在迎送了,而汇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胜地,大抵总在汽车站西南,超山东北麓,报慈寺大明堂(亦称大明寺)前头,梅花丛里有一个周梦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围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报慈寺里的大殿(大约就是大明堂了罢?),前几年被寺的仇人毁坏了,当时还烧死了一位当家和尚在殿东一块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块刻有吴道子画的大士像的石碑,还好好地镶在壁里,丝毫也没有动。去年我去的时候,寺僧刚在募化重修大殿;殿外面的东头,并且已经盖好了三间厢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间后殿,火烧时也不曾烧去,和尚手指着立在殿后壁里的那一块石刻大士像碑说:"这都是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的福佑!"
在何春渚删成的《塘栖志略》里,说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旁树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点去冰旁;二人相连,不欠一边,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却双钩两日全"之碑铭,不识何意等语。但我去大明堂(寺)的时候,却既不见井,也不见碑;而这条碑铭,我从前是曾在一部笔记叫做《桂苑丛淡》的书里看到过一次的。这书记载着:"令狐相公出镇淮海日,支使班蒙,与从事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题有此铭,诸宾皆莫能辨,独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无此八字乎?众皆恍然。"从此看来,《塘栖志略》里所说的大明寺井碑,应是抄来的文章,而编者所谓不识何意者,还是他在故弄玄虚。当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当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当然是清冽的;不过此碑此铭,却总有点儿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是一棵曲屈苍老,根脚边只剩了两条树皮围拱,中间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树。因为怕有人折,树外面全部是用一铁丝网罩住的。树当然是一株老树,起码也要比我的年纪大一两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却不敢断定。去年秋天,曾在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看见过一株所谓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临平山下安隐寺里看见过一枝所谓唐梅;但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究竟如何,还得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才行。
出大明堂,从梅花林里穿过,西面从吴昌硕的坟旁一条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顶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许多同梦也似的疏林,一株两株如被遗忘了似的红白梅花,不少的坟园,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边的真武殿(俗称中圣殿)外,超山之所以为超,就有点感觉得到了;从这里向东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无数的果树,不断的低岗,还有塘的两面的点点的人家;这便算是塘栖一带的水乡全景的鸟瞰。
从中圣殿再沿石级上去,走过黑龙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顶,第一要使你骇一跳的,是没有到上圣殿之先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门。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等形容词,则凡在杭州东面的高处.如临平山黄鹤峰上都用得着的,并非是超山独一无二的绝景。
你若到了超山之后,则北去超山七里地外的塘栖镇上,不可不去一到。在那些河流里坐坐船,果树下跑跑路.趣味实在是好不过。两岸人家,中夹-水;走过丁山湖时,向西面看看独山,向东首看看马鞍龟背,想象想象南宋垂亡。福王在庄(至今其地还叫做福王庄)上所过的醉生梦死脂香粉腻的生涯,以及明清之际,诸大老的园亭别墅、台榭楼堂,或康熙乾隆等数度的临幸,包管你会起一种像读《芜城赋》似的感慨。
又说到了南宋,关于塘栖,还有好几宗故事,值得一提。第一,卓氏家乘《唐栖考》里说:"唐栖者,唐隐士所栖也;隐土名珏,字玉潜,宋末会稽人。少孤,以明经教授乡里子弟而养其母。至元戊寅,浮图总统杨连真伽,利宋攒宫金玉,故为妖言惑主听,发掘之。珏怀愤,乃货家具。召诸恶少,收他骨易遗骸,瘗兰亭山后,而树冬青树识焉。珏后隐居唐栖,人义之,遂名其地为唐栖。"这镇名的来历说,原是人各不同的,但这也岂不是一件极有趣的故实吗?还有塘栖西龙河圩,相传有宋宫人墓;昔有士子,秋夜凭栏对月,忽闻有环珮之声,不寐听之,歌一绝云:"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去,便隔人间几万重。"闻之酸鼻。这当然也是一篇绝哀艳的鬼国文章。
塘栖镇跨在一条水的两岸,水南属杭州,水北属德清;商市的繁盛,酒家的众多,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镇集,但比起有些县城来,怕还要闹热几分。所以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上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路去坐汽车上塘栖,原也很便.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式。
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上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千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圈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谒桐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谈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沈沈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橹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沈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说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问。“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是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最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拌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褥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钲钹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栅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阴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以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筚篥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观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莱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来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的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蝶。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
不是尊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泰。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沈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象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一露脸过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飕飕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怕,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东西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象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达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pan)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啖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酊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严先生神像的龛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雅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位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诗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祟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象他那样的顽固内容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婢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龛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晌,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一九三二年八月在上海写
方岩纪静
大$学$生@小`说"网
方岩在永康县东北五十里。自金华至永康的百余里,有公共汽车可坐,从永康至方岩就非坐轿或步行不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天阴欲雨,所以在永康下公共汽车后就都坐了轿子,向东前进。十五里过金山村,又十五里到芝英是一大镇,居民约有千户,多应姓者;停轿少息,雨越下越大了,就买了些油纸之类,作防雨具。再行十余里,两旁就有起山来了,峰岩奇特,老树纵横,在微雨里望去,形状不一,轿夫一一指示说:“这里是公婆岩,那是老虎岩,......老鼠梯”等等,说了一大串,又数里,就到了岩下街,已经是在方岩的脚下了。
凡到过金华的人。总该有这样的一个经验,在旅馆里住下后,每会有些着青布长衫,文质彬彬的乡下先生,来盘问你:“是否去方岩烧香的?这是第几次来进香了?从前住过哪一家?”你若回答他说是第一次去方岩,那他就会拿出一张名片来,请你上方岩去后,到这一家去住宿。这些都是岩下街的房头,像旅店又略异的接客者。远在数百里外,就有这些派出代理人来兜揽生意,一则也可以想见一年到头方岩香市之盛,一则也可以推想岩下街四五百家人家,竞争的激烈。
岩下街的所谓房头,经营旅店业而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大半系程应二姓,文风极盛,财产也各可观,房子都系三层楼。大抵的情形,下层系建筑在谷里,中层沿街,上层为楼,房间一家总有三五十间,香火盛的时候,听说每家都患人满。香客之自绍兴处州杭州及近县来者,为数固已不少,最远者,且有自福建来的。
从岩下街起,曲折再行三五里,就上山;山上的石级是数不清的,密而且峻,盘旋环绕,要过一个钟头,才走得到胡公庙的峰门。
胡公名则,字子正,永康人,宋兵部侍郎,尝奏免衢婺二州民丁钱,所以百姓感德,立庙祀之。胡公少时曾在方岩读过书,故而庙在方岩者为老牌真货。且时显灵异,最著的,有下列数则:
宋徽宗时,寇略永康,乡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悬挂,寇至缘藤而上,忽见赤蛇啮藤断,寇都坠死。
盗起清溪,盘踞方岩,首魁夜梦神饮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惊溃。
洪阳事起,近乡近村多遭劫,独方岩得无恙。
民国三年,嵊县民乡,慕胡公之灵异,造庙祀之,乘昏夜来方岩盗胡公头去,欲以之造像,公梦示知事及近乡农民,嘱捉盗神像者,盗尽就逮。是年冬间嵊县一乡大火,凡预闻盗公头者皆烧失。翌年八月该乡民又有二人来进香,各毙于路上。
类似这样的奇迹灵异,还数不胜数,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觉,而尤以春秋为盛,朝山进香者,络绎于四方数百里的途上。金华人之远旅他乡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庙以祀之,虽然说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广大,实在也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远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说的话,至于我们的不远万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却在它的山水的幽静灵秀,完全与别种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积周围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顶与峰脚,面积无大差异 ,形状或方或圆,绝似硕大的撑天圆柱。峰岩顶上,又都是平地,林木丛丛,蔟生如发。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间有瀑布奔流,奇树突现,自朝至暮,因日光风雨之移易,形状景象,也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山之伟观,到次大约是可以说得已臻极顶了吧?
从前看中国画里的奇岩绝壁,皴法皱叠,苍劲雄伟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现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举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画山点石,都还有未到之处。在学校里初学英文的时候,读到那一位美国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颇生异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时少见多怪,像那篇小说里所写的大石面,在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过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这些岩石来,又该是谁兄谁弟。尤其是天造地设,清幽岑寂到令人毛发悚然的一区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约二三里地的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数峰,远近环拱,至西面而南偏,绝壁千丈,成了一条上突下缩的倒覆危墙。危墙脚下,离地约二三丈的地方,墙角忽而不见,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张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书院,丽泽池,学易斋,就建筑在这巨口的上下腭之间,不施椽瓦,面风雨莫及,冬暖夏凉,而红尘不到。更奇峭者,就是这绝壁的忽而向东南的一折,递进而突起了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的五个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书院的楼上,只听得见四周飞瀑的清音,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向东展望,略见白云远树,浮漾在楔形阔处的空中。一种幽静,清新,伟大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袭向人来;朱晦翁,吕东菜,陈龙川诸道学先生的必择此地来讲学,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的地方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不看金华的山水,这种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来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里游尽了这五峰书院的周围,与胡公庙的全部。庙在岩顶,规模颇大,前前后后,也有两条街,许多房头,在蒙胡公的福荫;一人成佛,鸡犬都仙,原是中国的旧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长须的柔和长者,前殿后殿,各有一尊,相貌装饰,两都一样,大约一尊是预备着于出会时用的。我们去的那日,大约刚逢着了废历的十月出一,庙中前殿戏台上在演社戏敬神。台前簇拥着许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动了的随喜之泪,而戏中的情节说辞,我们竟一点也不懂;问问立在我们身旁的一位像本地出生,能说普通话的中老绅士,方知戏班是本地班,所演的为《杀狗劝妻》一类的孝义杂剧。
从胡公庙下山,回到了宿处的程**店中,则客堂上早已经点起了两大枝红烛,摆上了许多大肉大鸡的酒菜,在候我们吃晚饭了;菜蔬丰盛到了极点,但无鱼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适口。
第二天破晓起来,仍坐原轿绕灵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风景。也很清异。
第一,灵岩也系同方岩一样的一枝突起的奇峰,峰的半空,有一穿心大洞,长约二三十丈,广可五六丈左右,所谓福善寺者,就系建筑在这大山洞里的。我们由东首上山进洞的后面,通过一条从洞里隔出来的长巷,出南面洞口而至寺内,居然也有天王殿,韦驮殿,观音堂等设置,山洞的大,也可想见了。南面四山环抱,红叶青枝,照耀得可爱之至;因为天晴了,所以空气澄鲜,一道下山去的曲折石级,自上面了望下去,更觉得幽深到不能见底。
下灵岩后,向西北的绕道回去,一路上尽是些低昂的山岭与旋绕的清溪,经过园内有两株数百年古柏的周氏祠庙,将至俗名耳朵岭的五木岭口的中间,一段溪光山影,景色真像是在画里;西南处州各地的远山,呼之欲来,回头四望,清入肺腑。
过五木岭,就是一大平原,北山隐隐,已经看得见横空的一线,十五里到永康,坐公共汽车回金华,还是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
——《浙东景物记》1933年12月版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象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象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沈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象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象样。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曲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象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象橄榄又象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沈,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象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1934年8月,在北平
达夫游记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设,都会的形成,初则是由于唐末五代,武肃王钱镑(西历十世纪初期)的割据东南,--"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再则是由于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高宗的临安驻跸,奠定国都。至若唐白乐天与宋苏东坡的筑堤导水,原也有功于杭郡人民,可是仅仅一位醉酒吟诗携妓的郡守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敌的。
据说,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会稽至此,舍航登陆,乃名杭,始见于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们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总还是一个泽国。而这一个四千余年前的泽国,后来为越为吴,也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吴的富春,为晋的吴郡,为隋唐的杭州,两为偏安国都,迭为省治,现在并且成了东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别庄满地,简直又要恢复南宋当时的首都旧观了。
我的来往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我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和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中学生》杂志编者的特地写信来要我写点关于杭州的文章,大约原因总也在于此。
关于杭州一般的兴废沿革,有《浙江通志》、《杭州府志》、《仁钱县志》诸大部的书在;关于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迹等等,也早有了光绪年间钱塘丁申、丁丙两氏编刻的《武林掌故丛编》、《西湖集览》,与新旧《西湖志》、《湖山便览》以及诸大书局大文豪的西湖游记或西湖游览指南诸书,可作参考;所以在这里,对这些,我不想再来饶舌,以虚费纸面和读者的光阴。第一,我觉得还值得一写,而对于读者,或者也不至于全然没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从"杭州人"讲起。
第一个杭州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杭州人种的起源问题,怕同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样,就是叫达尔文从阴司里复活转来,也很不容易解决:好在这些并非是我们的主题,故而假定当杭州这一块陆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蛮的,好渔猎的人来住了,这些蛮人,我们就姑且当他们是杭州人的祖宗。吴越国人,一向是好战、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人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为直,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来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里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惟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于是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几十年后。仍复要被新的征服者来征服。照例类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现在残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计算起来,怕已经不上十个指头了。
人家说这是因为杭州的山水太秀丽了的缘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来。这话哩,当然也含有着几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岁时习俗,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关于这一方面,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曾作过一册《杭俗遗风》,写得比较详细,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细看起来,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差仿不多,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都会文化的影响,实在真大不过。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就是婚丧生死,一大半也重在仪式。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作了一部《四时幽赏录》,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详细列叙了出来。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晓得吴自牧所说的"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观殆无虚日"的话的不错了。
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椒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
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
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等等。
将杭州人的坏处,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西湖的山水,若当盆景来看,好处也未始没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你向四面一看,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天晴的时候,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日。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东下海门,就是钱塘江的出口,龛赭二山,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若嫌时间太费,脚力不继的话,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过范村,上五云山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况且五云山足,西下是云栖,竹木清幽;地方实在还可以。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点,来玩西湖,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
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如花坞秋雪庵、茭芦庵等处,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画,不懂得王维、韦应物的诗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无所得的。
离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桥的东首,地当杭州的东北,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俗称"半山"的皋亭山,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讲到景致,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与偏北的超山。况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为业,旧历二月初,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吴昌硕的坟旁)的梅花,真是一个奇观,俗称"香雪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一点儿也不错。
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我不是作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说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废历八月,也是一个极热闹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满觉陇南高峰翁家山一带的桂花,更开得来香气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满觉陇去过一次后,才领会得到这名字的相称。
除了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国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节之外,在杭州还有一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的潮汛。
钱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传说就以为是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论衡》里有一段文章,驳斥这事,说得很有理由:“儒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临水为涛,溺杀人。’夫言吴王杀伍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临水为涛者,虚也。且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镬,后乃入江,在镬之时其神岂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副也?”可是《论衡》的理由虽则充足,但传说的力量,究竟十分伟大,至今不但是钱塘江头,就是庐州城内淝河岸边,以及江苏福建等滨海傍湖之处,仍旧还看得见塑着白马素车的伍大夫庙。
钱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现时还要来得大。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诵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潮上诸山的一点,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的一点看来,就可以明白。现在则非要东去海宁,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见银海潮头一线来了。这事情从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涨,总之是潮不远上的一个最大原因。
还有梁开平四年,钱武肃王为筑捍海塘,而命强弩数百射涛头,也只在候潮、望江门外。至今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铸,显然是师武肃王的遗意,后人造作的东西。(我记得铁牛铸成的年份,是在清顺治年间,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还隐约辨得出来。
沧桑的变革,实在厉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
还乡后记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隔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竟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群。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啭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吴均

“比在家庭的怀抱里觉得更好的地方,是什么地方?”象这样的地方,当然是没有的,法国的这一句古歌,实在是把人情世态道尽了。
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看萧条的四壁,看看一点欲尽的寒灯,倘不想起家庭的人,这人便是没有心肠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们在客中卧病的时候,每每要想及家乡,就是这事的明证。
我空拳只手的奔回家去。到了杭州,又把路费用尽,在赤日的底下,在车行的道上,我就不得不步行出城。缓步当车,说起来倒是好听,但是在二十世纪的堕落的文明里沈浸过的我,既贫贱而又多骄,最喜欢张张虚势,更何况平时是以享乐为主义的我,又那里能够好好的安贫守分,和乡下人一样的蹀躞泥中呢!
这一天阴历的六月初三,天气倒好得很。但是炎炎的赤日,只能助长有钱有势的人的纳凉佳兴,与我这行路病者,却是丝毫无益的!我慢慢的出了风山门,立在城河桥上,一边用了我那半旧的夏布长衫襟袖,揩拭汗水,一边回头来看看杭州的城市,与杭州城上盖着的青天和城墙界上的一排山岭,真有万千的感慨,横亘在胸中。预言者自古不为其故乡所容,我今朝却只能对了故里的丘山,来求最后的荫庇,五柳先生的心事,痛可知了。
啊啊!亲爱的诸君,请你们不要误会,我并非是以预言者自命的人,不过说我流离颠沛,却是与预言者的境遇相同,社会错把我作了天才待遇罢了。即使罗秀才能行破石飞鸡的奇迹,然而他的品格,岂不和飘泊在欧洲大陆,猖狂乞食的其泊西(gipsy)一样么?
我勉强走到了江干,腹中饥饿得很了。回故乡去的早班轮船,当然已经开出,等下午的快船出发,还有三个钟头。我在杂乱窄狭的南星桥市上飘流了一会,在靠江的一条冷清的夹道里找出了一家坍败的饭馆来。
饭店的房屋的骨格,同我的胸腔一样,肋骨已经一条一条的数得出来了。幸亏还有左侧的一根木椽,从邻家墙上,横着支住在那里,否则怕去秋的潮汛,早好把它拉入了江心,作伍子胥的烧饭柴火去了。店里的几张板凳桌子,都积满了灰尘油腻,好象是前世纪的遗物。账柜上坐着一个四十内外的女人,在那里做鞋子。灰色的店里,并没有什么生动的气象,只有在门口柱上贴着翅一张“安寓客商”的尘蒙的红纸,还有些微现世的感觉。我因为脚下的钱已快完,不能更向热闹的街心去寻辉煌的菜馆,所以就慢慢的踱了进去。
啊啊,物以类聚!你这短翼差池的饭馆,你若是二足的走兽,那我正好和你分庭抗礼结为兄弟哩。

假使天公下一阵微雨,把钱塘江两岸的风景,罩得烟雨模糊,把江边的泥路,浸得污浊难行,那么这时候江干的旅客,必要减去一半,那么我乘船归去,至少可以少遇见几个晓得我的身世的同乡;即使旅客不因之而减少,只教天上有暗淡的愁云蒙着,阶前屋外有几点雨滴的声音,那么围绕在我周围的空气和自然的景物,总要比现在更带有些阴惨的色彩,总要比现在和我的心境更加相符。若希望再奢一点,我此刻更想有一具黑漆棺木在我的旁边。最好是秋风凉冷的九十月之交,时落的林中,阴森的江上,不断地筛着渺蒙的秋雨。我在凋残的芦苇里,雇了一叶扁舟,当日暮的时候,在送灵柩归去。小船除舟子而外,不要有第二个人。棺里卧着的,若不是和我寝处追随的一个年少妇人,至少也须是一个我的至亲骨肉。我在灰暗微明的黄昏江上,雨声淅沥的芦苇丛中,赤了足,张了油纸雨伞,提了一张灯笼,摸上船头上去焚化纸帛。
我坐在靠江的一张被桌子上,等那柜上的妇人下来替我炒蛋炒饭的时候,看看西兴对岸的青山绿树,看看江上的浩荡波光,又看看在江边沙渚的晴天赤日下来往的帆樯肩舆和舟子牛车。心里忽起了一种怨恨天帝的心思。我怨恨了一阵,痴想了一阵,就把我的心愿,原原本本的排演了出来。我一边在那里焚化纸帛,一边却对棺里的人说:
“jeanne!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要开船了!怕有野鬼来麻烦,你就拿这一点纸帛送给他们罢!你可要饭吃?你可安稳?你可是伤心?你不要怕,我在这里,我什么地方也不去了,我只在你的边上。……”
我幽幽的讲到最后的一句,咽喉就塞住了。我在座上拱了两手,把头伏了下去,两面额上,只感着了一道热气。我重新把我所欲爱的女人,一个一个想了出来,见她们闭着口眼,冰冷的直卧在我的前头。我觉得隐忍不住了,竟任情的放了一声哭声。那个在炉灶上的妇人,以为我在催她的饭,她就同哄小孩子似的用了柔和的声气说:
“好了好了!就快好了,请再等一会儿!”
啊啊!我又想起来了,我又想起来了,年幼的时候,当我哭泣的时候,祖母母亲哄我的那一种声气!
“已故的老祖母,倚闾的老母亲!你们的不肖的儿孙,现在正落魄了在江干等回故里的船呀!”
我在自己制成的伤心的泪海里游泳了一会,那妇人捧了一碗汤,一碗炒饭,摆到了我的面前来。我仰起头来对她一看,她倒惊了一跳。对我呆看了一眼,她就去绞了一块手巾来递给我,叫我擦一擦面。我对了这半老妇人的殷勤,心里说不出的只在感谢。几日来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良的缘故,已经是非常感觉衰弱,动着就要流泪的我,对她的这一种感谢。也变成了两行清泪,噗嗒的滴下了腮来,她看了这种情形,就问我说:
“客人,你可是遇见了坏人?”
我摇了摇头,勉强的对她笑了一笑,什么话也不能回答。她呆呆的立了一回,看我不能讲话,也就留了一句:“饭不够吃,再好炒的。”安慰我的话,走向她的柜上去了。

我吃完了饭,付了她两角银角子,把找回来的八九个铜子,也送给了她,她却摇着头说:“客人,你是赶船的么?船上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哩,这几个铜子你收着用罢!”
我以为她怪我吝啬,只给她几个铜子的小账,所以又摸了两角银角子出来给她。她却睁大了眼睛对我说:
“尹尹!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她硬不肯收,我才知道了她的真意,所以说:“但是无论如何,我总要给你几个小账的。”
她又接了一会,才收了三个铜子说:
“小账已经有了。”
啊啊,我自回中国以来,遇见的都是些卑污贪暴的野心狼子,我万万想不到在浇薄的杭州城外,有这样的一个真诚的妇人的。妇人呀妇人,你的坍败的屋椽,你的凋零的店铺,大约就是你的真诚的结果,社会对你的报酬!啊啊,我真恨我没有黄金十万,为你建造一家华丽的酒楼。
“再会再会!”
“顺风顺风!船上要小心一点。”
“谢谢!”
我受妇人的怜惜,这可算是平生的第一次。
我出了饭馆,从太阳晒着的冷静的这条夹道,走上轮船公司的那条大街上去。大约是将近午饭的时候了,街上的行人,比曩时少了许多。我走到轮船公司门口,向窗里一看,见账房内有五六个男子围了桌子,赤了膊在那里说笑吃饭。卖票的窗前的屋里,在角头椅上,只坐着两个乡下人,在那里等候,从他们的衣服、态度上看来,他们必是临浦萧山—带的农民,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心事,他们的眉毛却蹙得紧紧的。
我走近了他们,在他们旁边坐下之后,两人中间的一个看了我一眼,问我说:
“鲜散(先生)!到临浦严办(烟篷)几个脸(钱)?”
“我也不知道,大约是一二角角子罢。”
“喏(你)到啥地方起(去)咯?”
“我上富阳去的。”
“哎(我们)是为得打官司到杭州来咯。”
我并不问他,他却把这一回因为一个学堂里出身的先生告了他的状,不得不到杭州来的事情对我详细地诉说了:
“哎真勿要打官司啦!格煞(现在)田里已(又)忙,宁(人)也走勿开,真真苦煞哉啦!汉(那)个学堂里个(的)鲜散,心也脱凶哉,哎请啦宁刚(讲)过好两遍,情愿拿出八十块洋钿不(给)其(他),其(他)要哎百念块。喏(你)看,格煞五荒六月,教哎啥地方去变出一百念块洋钿来呢!”
他说着似乎是很伤心的样子。
“唉唉!你这老实的农民,我若有钱,我就给你一百二十块钱救你出险了。但是
thous met me in an evil hour;……………………………………………to spare thee now is past my power,………………………………………………………”
我心里这样的一想,又重新起了一阵身世之悲。他看我默默的不语,便也住了口,仍复沉入悲愁的境里去了。

我坐在轮船公司的那只角上,默默地与那农民相对,耳里断断续续的听了些在账房里吃饭的人的笑语,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哀心隐痛,绝似临盆的孕妇,要产产不出来的样子。
杭州城外,自闸口至南星,统江干一带,本是我旧游之地,我记得没有去国之先,在岸边花艇里,金尊檀板,也曾眠醉过几场。江上的明月,月下的青山,与越郡的鸡酒,佐酒的歌姬,当然依旧在那里助长人生的乐趣。但是我呢?我身上的变化呢?我的同干柴似的一双手里,只捏了三个两角的银角子,在这里等买船票!
过了一点多钟,轮船公司的那间屋里,挤满了旅人,我因为怕逢知我的同乡,只俯了首,默默的坐着不敢吐气。啊啊,窗外的被阳光晒着的长街,在街上手轻脚健快快活活来往的行人,请你们饶恕我的罪罢,这时候我心里真恨不得丢一个炸弹,与你们同归于尽呀。
跟了那两个农民,在窗口买了一张烟篷船票,我就走出公司,走上码头,走上跳板,走上驳船去。
原来钱塘江岸,浅滩颇多,码头下有一排很长的跳板,接在那里。我跟了众人,一步一步的从跳板上走到驳船里去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我自家的影子,斜映在江水里,慢慢地在那里前进。等走到跳板尽处,将上驳船的时候,我心里忽而想起了一段我女人写给我的信上的话来: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出过门,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让我一个人回去的话,原是激于一时的意气而发,我实不知道抱着一个六个月的孩子的妇人的单独旅行,是如何的苦法的。那天午后,你送我上车,车开之后,我抱了龙儿,看看车里坐着的男女,觉得都比我快乐。我又探头出来,遥向你住着的上海一望,只见了几家工厂,和屋上排列在那里的一列烟囱。我对龙儿看了一眼,就不知不觉的涌出了两滴眼泪。龙儿看了我这样子,也好象有知识似的对我呆住了。他跳也不跳了,笑也不笑了,默默的尽对我呆看。我看了这种样子,更觉得伤心难耐,就把我的颜面俯上他的脸去,紧紧地吻了他一回。他呆了一会,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火车行行前进,我看看车窗外的野景,忽而想起去年你带我出来的时候的景象。啊啊!去岁的初秋,你我一路出来上a地去的快乐的旅行,和这一回惨败了回来的情状一比,当时的感慨如何,大约是你所能推想得出的罢!
在江干的旅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晨,我差茶房送了一个信给住在江干的我的母舅,他就来了。
把我的行李送上轮船之后,买了票子,他又来陪我上船去。龙儿硬不要他抱,所以我只能抱着龙儿,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的走上那骇人的跳板去,等跳板走尽的时候,我想把龙儿交给母舅,纵身一跳,跳入钱塘江里去的。但是仔细一想,在昏夜的扬子江边还淹不死的我,在白日的这浅渚里,又那里能达到我的目的?弄得半死不活,走回家去,反而要被人家笑话,还不如忍着罢。
我到家以后,这几天里,简直还没有取过饮食,所以也没有气力写信给你,请你谅我。……

啊啊,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的女人吓,我累你不少了。
我走上了驳船,在船篷下坐定之后,就把三个月前,在上海北站,送我女人回家的事情想了出来。忘记了我的周围坐着的同行者,忘记了在那里摇动的驳船,并且忘记了我自家的失意的情怀,我只见清瘦的我的女人抱了我们的营养不良的小孩在火车窗里,在对我流泪。火车随着蒸气机关在那里前进,她的眼泪洒满的苍白的脸儿,也和车轮合着了拍子,一隐一现的在那里窥探我。我对她点一点头,她也对我点一点头。我对她手招一招,教她等我一忽,她也对我手招一招。我想使尽我的死力,跳上火车去和她坐一块儿,但是心里又怕跳不上去,要跌下来。我迟疑了许久,看她在窗里的愁容,渐渐的远下去,淡下去了,才抱定了决心,站起来向前面伸出了一只手去。我攀着了一根铁干,听见了一声咚咚的冲击的声音,纵身向上一跳,觉得双脚踏在木板上了。忽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逼上我的耳膜来,并且有几只强有力的手,突突的向我背后推打了几下。我回转头来一看,方知是驳船到了轮船身边,大家在争先的跳上轮船来,我刚才所攀着的铁干,并不是火车的回栏,我的两脚也并不是在火车中间,却踏在小轮船的舷上了。
我随了众人挤到后面的烟篷角上去占了一个位置,静坐了几分钟,把头脑休息了一下,方才从刚才的幻梦状态里醒了转来。
向窗外一望,我看见透明的淡蓝色的江水,在那里返射日光。更抬头起来,望到了对岸,我看见一条黄色的沙滩,一排苍翠的杂树,静静的躺在午后的阳光里吐气。
我弯了腰背孤伶仃的坐了一忽,轮船开了。在闸口停了一停,这一只同小孩子的玩具似的小轮船就仆独仆独的奔向西去。两岸的树林沙渚,旋转了好几次,江岸的草舍,农夫,和偶然出现的鸡犬小孩,都好象是和平的神话里的材料,在那里等赫西奥特(hesiod)的吟咏似的。
经过了闻家堰,不多一忽,船就到了东江嘴,上临浦义桥的船客,是从此地换入更小的轮船,溯支江而去的。买票前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两个农民,被茶房拉来拉去的拉到了船边,将换入那只等在那里的小轮船去的时候,一个和我讲话过的人,忽而回转头来对我看了一眼,我也不知不觉的回了他一个目礼。啊啊!我真想跟了他们跳上那只小轮船去,因为一个钟头之后,我的轮船就要到富阳了,这回前去停船的第一个码头,就是富阳了,我有什么面目回家去见我的衰亲,见我的女人和小孩呢?
但是命运注定的最坏的事情,终究是避不掉的。轮船将近我故里的县城的时候,我的心脏的鼓动也和轮船的机器一样,仆独仆独的响了起来。等船一靠岸,我就杂在众人堆里,披了一身使人眩晕的斜阳,俯着首走上岸来。上岸之后,我却走向和回家的路径方向相反的一个冷街上的土地庙去坐了两点多钟。等太阳下山,人家都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方才乘了夜阴,走上我们家里的后门边去。我侧耳一听,听见大家都在庭前吃晚饭,偶尔传过来的一声我女人和母亲的说话的声音,使我按不住的想奔上前去,和她们去说一句话,但我终究忍住了。乘后门边没有一个人在,我就放大了胆,轻轻推开了门,不声不响的摸上楼上我的女人的房里去睡了。
晚上我的女人到房里来睡的时候,如何的惊惶,我和她如何的对泣,我们如何的又想了许多谋自尽的方法,我在此地不记下来了,因为怕人家说我是为欲引起人家的同情的缘故,故意的在夸张我自家的苦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时也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象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造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丫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树”的一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太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罢!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闽游滴沥之二
曾经到过福州的一位朋友写信来,说福建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依次序来排列,当为:第一山水,第二少女,第三饮食,第四气候。福建的山水,实在也真美丽;北峙仙霞,西耸武夷,蜿蜒东南直下,便分成无数的山区。地气温暖,微雨时行,以故山间草木,一年中无枯萎的时候。最奇怪的,是梅花开日,桃李也同时怒放;相思树,荔枝树,榕树,杜松之属,到处青葱欲滴,即在寒冬,亦像是首夏的样子。
闽江发源浦城县北渔梁山下,亦称建溪,又叫剑江,更有一个西江的别号;大抵随地易名,到处收纳清溪小水,曲折而达福州,更从南台折而向东向南,以入于海。水色的清,水流的急,以及湾处江面的宽,总之江上的景色,一切都可以做一种江水的秀逸的代表;扬子江没有她的绿,富春江不及她的曲,珠江比不上她的静。人家在把她譬作中国的莱茵,我想这譬喻总只有过之,决不会得不及。
你试想想,福建既有了那么些个山,又有了这么大的一条水,盘旋环绕,终岁绿成一片,自然的风景,那里还会得比别处更差一点儿?然而“逢人都问武夷山”,仿佛是福建的景致,只限在闽西崇安的一角,除了九曲的清溪,三十六峰的崇山峻岭而外,别的就不足道似的,这又是什么缘故?想来想去,我想最大的原因,总还是在古代交通的不便。因为交通不便之故,所以外省的人士,很少有得到福建来的;一二个驰骋中原的闽中骚客,懒得把乌龟山,蛇山,老虎山,狮子山等小山浅水,一一的列举出来,就只言其大者著者的武夷山来包括一切;于是外面的人,只晓得福建仅有武夷的三三六六,而返射过来,福建人也只知道唯有武夷山是值得向人夸说的了。其实呢,在闽江的两岸,以及从闽东直下,一直至诏安和广东接壤的海滨一带,都是无山不秀,无水不奇的地方;要取景致,非但是十景八景,可以随手而得,就是千景万景,也不难给取出很风雅很好听的名字来,如我们故乡西湖上的平湖秋月,苏堤春晓之类。
说虽则如此的说,但因尘事的劳人,闽南闽北,直到今日,我终还没有去过,所以详细的记叙,只好等诸异日;现在只能先从实地见过到过的地方说起,还是来记一点福州以及附廓的山川大略罢。
周亮工的《闽小记》,我到此刻为止,也还不曾读过;但正在托人搜访,不知他所记的究竟是些什么。以我所见到的闽中册籍,以及近人的诗文集子看来,则福州附廓的最大名山,似乎是去东门外一二十里地远的鼓山。闽都地势,三面环山,中流一水,形状绝像是一把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的太师椅子。若把前面的照山,也取在内,则这一把椅子,又像是面前有一横档,给一二岁的小孩坐着玩的高椅了。两条扶手的脊岭,西面一条,是从延平东下,直到闽侯结脉的旗山;这山隔着江水,当夕阳照得通明,你站上省城高处,障手向西望去,原也看得浓紫纟因;可是究竟路隔得远了一点,可望而不可即,去游的人,自然不多。东面的一条扶手,本由闽侯北面的莲花山分脉而来,一支直驱省城,落北而为屏山,就成了上面的一座镇海楼镇着的省城座峰;一支分而东下,高至二千七八百尺,直达海滨,离城最远处,也不过五六十里,就是到过福州的人,无不去登,没有到过福州的人,也无不闻名的鼓山了。鼓山自北而东而南,绵亘数十里,襟闽江而带东海,且又去城尺五,城里的人,朝夕偶一抬头,在无论什么地方,都看得见这座头上老有云封,腰间白墙点点的瑰奇屏障。所以到福州不久,就有友人,陪我上山去玩;玩之不足,第二次并且还去宿了一宵。
鼓山的成分,当然也和别的海边高山一样,不外乎是些岩石泥沙树木泉水之属;可是它的特异处,却又奇怪得很,似乎有一位同神话里老出来的艺术巨人,把这些大石块,大泥沙,以及树木泉流,都按照了多样合致的原理,细心堆叠起来的样子。
坐汽车而出东城,三十分钟就可以到鼓山脚下的白云廨门口;过闽山第一亭,涉利见桥,拾级盘旋而上,穿过几个亭子,就到半山亭了;说是半山,实在只是到山腰涌泉寺的道路的一半,到最高峰的山力山则———俗称卓顶———大约总还有四分之三的路程。走过半山亭后,路也渐平,地也渐高,回眸四望,已经看得见闽江的一线横流,城里的人家春树,与夫马尾口外,海面上的浩荡的烟岚。路旁山下,有一座伟大的新坟,深藏在小山的怀里,是前主席杨树壮的永眠之地;过更衣亭,放生池后,
涌泉寺的头山门牌坊,就远远在望了,这就是五代时闽王所创建的闽中第一名刹,有时候也叫作鼓山白云峰涌泉院的选佛大道场。涌泉寺的建筑布置,原也同其他的佛地丛林一样,有头山门,二山门,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后大殿,藏经楼,方丈室,僧寮客舍,戒堂,香积厨等等,但与别的大寺院不同的,却有三个地方。第一,是大殿右手厢房上的那一株龙爪松;据说未有寺之先,就有了这一株树,那么这棵老树精,应该是五代以前的遗物了,这当然是只好姑妄听之的一种神话;可是松枝盘曲,苍翠盖十余丈周围,月白风清之夜,有没有白鹤飞来,我可不能保,总之以躯干来论它的年纪,大约总许有二三百岁的样子。第二,里面的一尊韦驮菩萨,系跷起了一只脚,坐在那里的。关于这镇坐韦驮的传说,也是一个很有趣味的故事,现在只能含混的重述一下,作未曾到过鼓山的人的笑谈,因为和尚讲给我听的话,实际上我也听不到十分之二三,究竟对与不对,还须去问老住鼓山的人才行。
从前,一直在从前,记不清是那一朝的那一年了,福建省闹了水荒呢也不知旱荒;有一位素有根器的小法师,在这涌泉寺里出了家,年龄当然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光景。在这一个食指众多的大寺院里,小和尚当然是要给人家虐待,奚落,受欺侮的。荒年之后,寺院里的斋米完了,本来就待这小和尚不好的各年长师兄们,因为心里着了急,自然更要虐待虐待这小师弟,以出出他们的气。有一天风雨雷鸣的晚上,小和尚于吞声饮泣之余,双眼合上,已经朦胧睡着了,忽而一道红光,照射斗室,在他的面前,却出现了那位金身执杵的韦驮神。他微笑着对小和尚说:“被虐待者是有福的,你明天起来,告诉那些虐待你的众僧侣罢,叫他们下山去接收谷米去;明天几时几刻,是有一个人会送上几千几百担的米来的。”第二天天明,小和尚醒了,将这一个梦告诉了大家;大家只加添了些对他的揶揄,那里能够相信?但到了时候,小和尚真的绝叫着下山去了,年纪大一点的众僧侣也当作玩耍似的嘲弄着他而跟下了山。但是,看呀!前面起的灰尘,不是运米来的车子么?到得山下,果然是那位城里的最大米商人送米来施舍了。一见小和尚合掌在候,他就下车来拜,嘴里还喃喃的说,活菩萨,活菩萨,南无阿弥陀佛,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财。原来这一位大米商,因鉴于饥馑的袭来,特去海外贩了数万斛的米,由海船运回到福建来的。但昨天晚上,将要进口的时候,忽而狂风大雨,几几乎把海船要全部的掀翻。他在舱里跪下去热心祈祷,只希望老天爷救救他的老命。过了一会,霹雳一声,桅杆上出现了两盏红灯,红灯下更出现了那一位金身执杵的韦驮大天君。怒目而视,高声而叱,他对米商人说:“你这一个剥削穷民,私贩外米的奸商,今天本应该绝命的;但念你祈祷的诚心,姑且饶你。明朝某时某刻,你要把这几船米的全部,送到鼓山寺去。山下有一位小法师合掌在等的,是某某菩萨的化身,你把米全交给他罢!”说完不见了韦驮,也不见了风云雷雨,青天一抹,西边还现出了一规残夜明时的月亮。
众僧侣欢天喜地,各把米搬上了山,放入了仓;而小和尚走回殿来,正想向韦驮神顶礼的时候,却看见菩萨的额上,流满了辛苦的汗,袍甲上也洒满了雨滴与浪花。于是小和尚就跪下去说:“菩萨,你太辛苦了,你且坐下去息息罢!”本来是立着的韦驮神,就突然地跷起了脚,坐下去休息了———
涌泉寺的第三个特异之处,真的值得一说的,却是寺里宝藏着的一部经典。这一部经文,前两年日本曾有一位专门研究佛经的学者,来住寺影印,据说在寺里寄住工作了两整年,方才完工,现在正在东京整理。若这影印本整理完后,发表出来,佛学史上,将要因此而起一个惊天动地的波浪,因为这一部经,是天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宝藏,就是在梵文国的印度,也早已绝迹了的缘故。此外还有一部血写的《金刚经》,和几时菩提叶画成的藏佛,以及一瓶舍利于,也算是这涌泉寺的寺宝,但比起那一部绝无仅有的佛典来,却谈不上了。我本是一个无缘的众生,对佛学全没有研究,所以到了寺里,只喜欢看那些由和尚尼姑合拜的万佛胜会,寺门内新在建筑的回龙阁,以及大雄宝殿外面广庭里的那两枝由海军制造厂奉献的铁铸灯台之类,经典终于不曾去拜观。可是庙貌的庄严伟大,山中空气的幽静神奇,真是别一个境界,别一所天地;凡在深山大寺,如广东的鼎湖山,浙江的天目山,天台山等处所感得到的一种绝尘超世,缥缈凌云之感,在这里都感得到,名刹的成名,当然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青岛、济南、北平、北戴河的巡游
小/说.t/xt.天+
带青带绿的颜色,对于视觉,大约是特别的健全;尤其是深蓝,海天的深蓝,看了使人会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种愉快。可是单调的色彩,只是一色的色彩,广大无边地包在你的左右四周,若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成日成夜地与你相对,日久了当然是也要生厌的;青岛的好处就在这里,第一,就在她的可以使你换一换口味,第二,到了她的怀里,去摸索起来,却也并不单调,所以在暑热的时候,去住一两个月,恰正合适。
无论你南边从上海去,或北边从天津去,若由海道而去青岛,总不过二三十个钟头,可以到了。你在船舱里,只和海和天相对,先当然是觉得愉快,觉得伟大,觉得是飘然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样子;但一昼夜过后,未免要感到落寞,感到厌倦;正当你内心在感到这些,而嘴里还没有叫出来的时候,而白的灯台,红的屋瓦,弯曲的海岸,点点的近岛遥山,就净现上你的视界里来了,这就是青岛。所以从海道去青岛的人对她所得的最初印象,比无论哪一个港市,都要清新些,美丽些。香港没有她的复杂,广州不及她的洁净,上海比她欠清静,烟台比她更渺小,刘公岛我虽则还没有到过,但推想起来,总也不能够和青岛的整齐华美相比并的。以女人来比青岛,她像是一个大家的闺秀;以人种来说青岛,她像是一个在情热之中隐藏着身分的南欧美妇人。
青岛的特色之一,是在她的市区的高低不平,与夫树木的青葱。都市的美观,若一味平直,只以颜色与摩天的高阁来调和,是不能够引人入胜的;而青岛的地面,却尽是一枝枝的小山,到处可以看得见海,到处都是很适宜的住宅区。就是那一条从前叫弗利特利希大街,现在叫中山路的商业通衢,两端走走,也不过两三里路,就到海边了;街的两面,一走上去,就是小山,就是眺望很好的高地。
从前路过青岛,只在船楼上看看她的绿树与红楼,虽觉她很美,但还没有和她亲过吻,抱过腰;今年带了儿女,去住一个夏天,方才觉“东方第一良港”、“东方第一避暑区”的封号,果然不是徒有其表的虚称。
海水浴场的设备如何,暂且不去管它,第一是四周的那么些个浅滩,恐怕是在东亚,没有一处避暑区赶得上青岛。日本的海岛,当然也有好的,像明石须磨的一带,都是风光明媚的地方,可是小湾没有青岛的多,而岸线又不及青岛的曲。至于日本的北面临日本海的海岸呢,气候虽则凉冷,但风浪太大,避暑洗海水澡总有点不大适宜。
青岛,缺点当然也是有的;第一,夏天的空气太潮湿,雾露太多,就有点儿使人不舒服。其次则外国的东方舰队,来青岛避暑停泊的数目实在多不过,因而白俄的娼妇,中国盐水妹的来赶夏场买卖的,也混杂热闹到了使人分不出谁是良家的女子。喜欢异国颓废的情调的人,或者反而对此会感兴趣,但想去看一点书,做一点事情的人,被这些酒肉气醉人的淫暖之风一吹,总不免要感到头昏脑涨,想呕吐出来。我今年的一个夏天就整整的被这些活春宫冲坏了的;日里上海滨去看看裸体,晚上在露台听听淫辞,结果我就一个字也没有写,一册书也没有读,到了新秋微冷的时候,就匆匆坐了胶济车上北平去了。明年我就打算不再去青岛,而上一个更清静一点的海岸或山上去过夏天。
劳山的风景,原也不错;可是一般人所颂赞的大劳观靛缸湾一带的清溪石壁,也只平平,看过江南的清景的人,对此是不会感到特异的美感的;要讲伟大,要耐人寻味,自然是外劳沿海一带,从白云洞、华岩寺到太清宫的一路。我在青岛的时候,曾有一位小姐,向我说过石老人附近,景色的清幽,浮山午山庙周围,梨花的艳异;但因为去的时候不巧,对于这些绝景,都不曾领略,此生不知有没有再去的机会了,我到现在,还长怅念。
由青岛去济南的道上,最使我感到兴奋的,是过潍县之后,到青州之先,在朱刘店驿,从车窗里遥望首阳山的十几分钟。伯夷叔齐的古迹,在中国原有好几处,但山东的一角孤山,似乎比较有趣一点,因为地近田横岛,联想起来,也着实富于诗意。洁身自好之士,处到了这一种乱世,谁能保得住不至饿死?我虽不敢仰慕夷齐之清高,也决没有他们的节操与大志,但是饿死的一点,却是日像一日,尽可以与这两位孤竹国的王子比比了。所以车过首阳之后,走得老远老远,我还探头窗外,在对荒山的一个野庙默表敬意。至于青州的云门山,于陵的长白山、白云山等,只稍稍掉头望了一望,明知道不能去登,也就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山胜地了;可是云门的六朝石刻,听说确是货真价实的历史上的宝物。
到济南城后,找着了李守章氏,第二日照例的去游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自然是以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的黑虎泉(现在新设了游泳池了)一带,风景最为潇洒。大明湖的倒影千佛山,我倒也看见,只教在历下亭的后面东北堤旁临水之处,向南一望,千佛山的影子便了了可见,可是湖景并不觉得什么美丽。只有蒲菜、莲蓬的味道,的确还鲜,也无怪乎居民的竞相侵占,要把大明湖改变作大明村了。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我们离开了李清照、辛弃疾的生地而赶上了平浦的通车,原因是为了映霞还没有到过北平,想在没有被人侵夺去之前,去瞻仰瞻仰这有名的旧日的皇都。
北平的内容,虽则空虚,但外观总还是那么的一个样子。人口增加,新居添筑,东安、西单两市场,人海人山;汽车电车的声音,也日夜的不断。可是,戏院的买卖减了,八大胡同里的房子大半空了,大店家的好货也不大备了,小馆子的顾客大增,而大饭庄的灯火却萧条起来了;到平之后,并且还听见西山都出了劫案,杀死了人。在故宫里看了几日假古董,北海、中央公园内喝了几次茶,上三贝子花园、颐和园去跑了一跑之后,应水淇之招,我们就一直的到了山海关内的北戴河边。刚在青岛看海看厌了的我们,这一回对北戴河自然不能像从前似的有上级形容词来赞美了。不过有两件事情,我总觉得北戴河要比青岛好些。第一,是汽车声音的绝无,第二,是避暑客人的高尚。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在鹿囿上面的那一家菜馆里吃饭的时候,白俄女人的做买卖的也未始不曾看见,但数目少了,反而以为万绿丛中一点红,这一块肉,倒是少她不得的。
北戴河的骡子,实在是一种比黄包车汽车轿子更有诗意的乘物。我们到了车站,故意想难难没有骑过骡儿的映霞,大家就不坐车而骑骡;但等到了张家大楼,她的骑骡术已经谙熟了,以后直到离开北戴河为止,她就老爱在骡背上跨着,不肯下来。
北戴河的气候,当然要比青岛的好;但人工的设备,地面的狭小,却比青岛差得很远。东山区域,住宅太多,卫生状况也因而不好。我以为西面联峰山下,一直到海滨的一段,将来必定要兴盛起来。但自第五桥,沿海上南天门去的一路,风景也真好不过。
尤其是南天门金山嘴的一角,东望秦皇岛山海关,南临渤海,北去鸽子窝也不过两三里地的路程;北戴河的海山景色,当以此地为中心,而别庄不多,那娘娘庙的建筑,也坍败得不堪,我真觉得奇怪。还有那个三皇殿哩,再过两年,怕庙址都要没处去寻了,我不懂北戴河的公益所,何以不去修理修理,使成一避暑的游息之所。
这一次在北戴河住得不久,所以像汤泉山、背牛顶的胜水岩等处,都没有去成。但在回来的路上,到了滦口,看看阳山碣石山等不断的青峰,与夫滦河蜿蜒的姿势,就觉得山水的秀丽,不仅是江南的特产了,在关以内和关以外,何尝没有明媚的山川?但大好的山河,现在都拱手让人拿去筑路开矿,来打我们中国了,叫我们小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去拚命呢?古人有“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的诗句,希望衮衮诸公,不要误信诗人,把这些好地方都看作了雪地冰天,丢在脑后才好!
苏州烟雨记

悠悠的碧落,一天一天的高远起来。清凉的早晚,觉得天寒袖薄,要缝件夹衣,更换单衫。楼头思妇,见了鹅黄的柳色,牵情望远,在绸衾的梦里,每欲奔赴玉门关外去。当这时候,我们若走出户外天空下去,老觉得好像有一件什么重大的物事,被我们忘了似的。可不是么?三伏的暑热,被我们忘掉了哟!
在都市的沉浊的空气中栖息的裸虫!在利欲的争场上吸血的战士!年年岁岁,不知四季的变迁,同鼹鼠似的埋伏在软红尘里的男男女女!你们想发见你们的灵性不想?你们有没有向上更新的念头?你们若欲上空旷的地方,去呼一口自由的空气,一则可以醒醒你们醉生梦死的头脑,二则可以看看那些就快凋谢的青枝绿叶,预藏一个来春再见之机,那么请你们跟了我来,undich,ichschnueredensackandwandere,我要去寻访伍子胥吹箫吃食之乡,展拜秦始皇求剑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的姑苏台苑哩!
“象以齿毙,膏用明煎”,为人切不可有所专好,因为一有了嗜癖,就不得不为所累。我闲居沪上,半年来既无职业,也无忙事,本来只须有几个买路钱,便是天南地北,也可以悠然独往的,然而实际上却是不然。因为自去年同几个同趣味的朋友,弄了几种我们所爱的文艺刊物出来之后,愚蠢的我们,就不得不天天服海儿克儿斯(her-cules)的苦役了,所以九月三日的早晨,决定和友人沈君,乘车上苏州去的时候,我还因有一篇文字没有交出之故,心里只在怦怦的跳动。
那一天(九月三日)也算是一天清秋的好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然而几块淡青的空处,和西洋女子的碧眼一般,在白云浮荡的中间,常在向我们地上的可怜虫密送秋波。不是雨天,不是晴日,若硬要把这一天的天气分出类来,我不管气象台的先生们笑我不笑我,姑且把它叫风云飞舞,阴晴交让的初秋的一日吧。
这一天的早晨,同乡的沈君,跑上我的寓所来说:“今天我要上苏州去。”
我从我的屋顶下的房里,看看窗外的天空,听听市上的杂噪,忽而也起了一种怀慕远处之情(sehusuchtmachderferne)。九点四十分的时候,我和沈君就摇来摇去的站在三等车中,被机关车搬向苏州去了。
“仙侣同舟!”古人每当行旅的时候,老在心中窃望着这一种艳福。我想人既是动物,无论男女,欲念总不能除,而我既是男人,女人当然是爱的。这一回我和沈君匆促上车,初不料的车上的人是那样拥挤的,后来从后面走上了前面,忽在人丛中听出了一种清脆的笑声来。“明眸皓齿的你们这几位女青年,你们可是上苏州去的么?”我见了她们的那一种活泼的样子,真想开口问她们一声,但是三千年的道德观,和见人就生恐惧的我的自卑狂,只使我红了脸,默默的站在她们身边,不过暗暗的闻吸闻吸从她们发上身上口中蒸发出来的香气罢了。我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

我们同车的几个“仙侣”,好像是什么女学校的学生。她们的活泼的样子———使恶魔讲起来就是轻佻———丰肥的肉体———使恶魔讲起来就是多淫———和烂熟的青春,都是神仙应有的条件,但是只有一件,只有一件事情,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们当作神仙的眷属看。非但如此,为这一件事情的原故,我简直不能把她们当作我的同胞看。这是什么呢,这便是她们故意想出风头而用的英文的谈话。假使我是不懂英文的人,那末从她们的绯红的嘴唇里滚出来的叽哩咕噜,正可以当作天女的灵言听了,倒能够对她们更加一层敬意。假使我是崇拜英文的人,那末听了她们的话,也可以感得几分亲热。但是我偏偏是一个程度与她们相仿的半通英文而又轻视英文的人,所以我的对她们的热意,被她们的谈话一吹几乎吹得冰冷了。世界上的人类,抱着功利主义,受利欲的催眠最深的,我想没有过于英美民族的了。但我们的这几位女同胞,不用《西厢》、《牡丹亭》上的说白来表现她们的思想,不把《红楼梦》上言文一致的文字来代替她们的说话,偏偏要选了商人用的这一种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是多么杀风景的事情啊!你们即使要用外国文,也应选择那神韵悠扬的法国语,或者更适当一点的就该用半清半俗,薄爱民语(lalanguedesbohemiens),何以要用这卑俗英语呢?啊啊,当现在崇拜黄金的世界,也无怪某某女学等卒业出来的学生,不愿为正当的中国人的糟糠之室,而愿意自荐枕席于那些犹太种的英美的下流商人的。我的朋友有一次说,“我们中国亡了,倒没有什么可惜,我们中国的女性亡了,却是很可惜的。现在在洋场上作寓公的有钱有势的中国的人物,尤其是外交商界政界的人物,他们的妻女,差不多没有一个不失身于外国的下流流氓的,你看这事伤心不伤心哩!”我是两性问题上的一个国粹保存主义者,最不忍见我国的娇美的女同胞,被那些外国流氓去足践。我的在外国留学时代的游荡,也是本于这主义的一种复仇的心思。我现在若有黄金千万,还想去买些白奴来,供我们中国的黄包车夫苦力小工享乐啦!
唉唉!风吹水皱,干侬底事,她们在那里贱卖血肉,于我何尤。我且探头出去看车窗外的茂茂的原田,青青的草地,和清溪茅舍,丛林旷地吧!
“啊啊,那一道隐隐的飞帆,这大约是苏州河吧?”
我看了那一条深碧的长河,长河彼岸的粘天的短树,和河内的帆船,就叫着问我的同行者沈君,他还没有回答我之先,立在我背后的一位老先生却回答说:“是的,那是苏州河,你看隐约的中间,不是有一条长堤看得见么!没有这一条堤,风势很大,是不便行舟的。”
我注目一看,果真在河中看出了一条隐约的长堤来。这时候,在东面车窗下坐着的旅客,都纷纷站起来望向窗外去。我把头朝转来一望,也看见了一个汪洋的湖面,起了无数的清波,在那里汹涌。天上黑云遮满了,所以湖面也只似用淡墨涂成的样子。湖的东岸,也有一排矮树,同凸出的雕刻似的,以阴沉灰黑的天空作了背景,在那里作苦闷之状。我不晓是什么理由,硬想把这一排沿湖的列树,断定是白杨之林。

车过了阳澄湖,同车的旅客,大家不向车的左右看而注意到车的前面去,我知道苏州就不远了。等苏州城内的一枝尖塔看得出来的时候,几位女学生,也停住了她们的黄金色的英语,说了几句中国话:“苏州到了!”
“可惜我们不能下去!”
她们操的并不是柔媚的苏州音,大约是南京的学生吧?也许是上北京去的,但是我知道了她们不能同我一道下车,心里却起了一种微微的失望。
“女学生诸君,愿你们自重,愿你们能得着几位金龟佳婿,我要下车去了。”
心里这样的讲了几句,我等着车停之后,就顺着了下车的人流,也被他们推来推去的推下了车。
出了车站,马路上站了一忽,我只觉得许多穿长衫的人,路的两旁停着的黄包车,马车,车夫和驴马,都在灰色的空气里混战。跑来跑去的人的叫唤,一个钱两个钱的争执,萧条的道旁的杨柳,黄黄的马路,和在远处看得出来的一道长而且矮的土墙,便是我下车在苏州得着的最初的印象。
湿云低垂下来了。在上海动身时候看得见的几块青淡的天空也被灰色的层云埋没煞了。我仰起头来向天空一望,脸上早接受了两三点冰冷的雨点。
“危险危险,今天的一场冒险,怕要失败。”
我对在旁边站着的沈君这样讲了一句,就急忙招了几个马车夫来问他们的价钱。
我的脚踏苏州的土地,这原是第一次。沈君虽已来过一二回,但是那还是前清太平时节的故事,他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并且我这一回来,本来是随人热闹,偶尔发作的一种变态旅行,既无作用,又无目的的,所以马夫问我“上哪里去?”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只回答了一句,“到苏州去!”究竟沈君是深于世故的人,看了我的不知所措的样子,就不慌不忙的问马车夫说:“到府门去多少钱?”
好像是老熟的样子。马车夫倒也很公平,第一声只要了三块大洋。我们说太贵,他们就马上让了一块,我们又说太贵,他们又让了五角。我们又试了试说太贵,他们却不让了,所以就在一乘开口马车里坐了进去。
起初看不见的微雨,愈下愈大了,我和沈君坐在马车里,尽在野外的一条马路上横斜的前进。青色的草原,疏淡的树林,蜿蜒的城墙,浅浅的城河,变成这样,变成那样的在我们面前交换。醒人的凉风,休休的吹上我的微热的面上,和嗒嗒的马蹄声,在那里合奏交响乐。我一时忘记了秋雨,忘记了在上海剩下的未了的工作,并且忘记了半年来失业困穷的我,心里只想在马车上作独脚的跳舞,嘴里就不知不觉的念出了几句独脚跳舞歌来:
秋在何处,秋在何处?
在蟋蟀的床边,在怨妇楼头的砧杵,
你若要寻秋,你只须去落寞的荒郊行旅,
刺骨的凉风,吹消残暑,漫漫的田野,刚结成禾黍,
一番雨过,野路牛迹里贮着些儿浅渚,
悠悠的碧落,反映在这浅渚里容与,
月光下,树林里,萧萧落叶的声音,便是秋的私语。
我把这几句词不像词,新诗不像新诗的东西唱了一回,又向四边看了一回,只见左右都是荒郊,前面只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所以心里就害怕起来,怕马夫要把我们两个人搬到杳无人迹的地方去杀害。探头出去,大声的喝了一声:“喂!你把我们拖上什么地方去?”
那狡猾的马夫,突然吃了一惊,噗的从那坐凳上跌下来,他的马一时也惊跳了一阵,幸而他虽跌倒在地下,他的马缰绳,还牢捏着不放,所以马没有跳跑。他一边爬起来,一边对我们说:“先生!老实说,府门是送不到的,我只能送你们上洋关过去的密度桥上。从密度桥到府门,只有几步路。”
他说的是没有丈夫气的苏州话,我被他这几句柔软的话声一说,心已早放下了,并且看看他那五十来岁的面貌,也不像杀人犯的样子,所以点了一点头,就由他去了。
马车到了密度(?)桥,我们就在微雨里走了下来,上沈君的友人寄寓在那里的葑门内的严衙前去。

进了封建时代的古城,经过了几条狭小的街巷,更越过了许多环桥,才寻到了沈君的友人施君的寓所。进了葑门以后,在那些清冷的街上,所得着的印象,我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上海的市场,若说是二十世纪的市场,那末这苏州的一隅,只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的古都了。上海的杂乱和情形,若说是一个busyport,那么苏州只可以说是一个sleepytown了。总之阊门外的繁华,我未曾见到,专就我于这葑门里一隅的状况看来,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况且那时候天上又飞满了灰黑的湿云,秋雨又在微微的落下。
施君幸而还没有出去,我们一到他住的地方,他就迎了出来。沈君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施君就慢慢的说:“原来就是郁君么?难得难得,你做的那篇……,我已经拜读了,失意人谁能不同声一哭!”
原来施君是我们的同乡,我被他说得有些羞愧了,想把话头转一个方向,所以就问他说:“施君,你没有事么?我们一同去吃饭吧。”
实际上我那时候,肚里也觉得非常饥饿了。
严衙前附近,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以找不出一家菜馆来。没有方法,我们只好进一家名锦帆榭的茶馆,托茶博士去为我们弄些酒菜来吃。因为那时候微雨未止,我们的肚里却响得厉害,想想饿着肚在微雨里奔跑,也不值得,所以就进了那家茶馆———,则也因为这家茶馆的名字不俗———打算坐它一二个钟头,再作第二步计划。
古语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我们在锦帆榭的清淡的中厅桌上,喝喝酒,说说闲话,一天微雨,竟被我们的意志力,催阻住了。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的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的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仙霞纪险
从衢州南下,一路上迎送着的有不断的青山,更超过几条水色蓝碧的江身,经一大平原,过双塔地,到一区四山围抱的江城,就是江山县了。
江山是以三片石的江郎山出名的地方,南越仙霞关,直通闽粤,西去玉山,便是江西;所谓七省通衢,江山实在是第一个紧要的边境。世乱年荒,这江山县人民的提心吊胆,打草惊蛇的状况,也可以想见的了;我们南来,也不过想见识见识仙霞关的险峻,至于采风访俗,玩水游山,在这一个年头,却是不许轻易去尝试的雅事,所以到江山的第二日一早,我们就急急地雇了一辆汽车,驰往仙霞关去。
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的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日了。东西南的三面,湾里有湾,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五步一转变,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个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起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地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命运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心,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径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象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去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去,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而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罢?”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息息。我们看到这一种情况,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生,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普通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的岭顶,有一座仙霞亭,亭旁住着一人家,从前大概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端。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浣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浣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端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
“啊!!原来这里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小春天气
大,学生,小,说,",网

与笔砚疏远以后,好象是经过了不少时日的样子。我近来对于时间的观念,一点儿也没有了。总之案头堆着的从南边来的两三封问我何以老不写信的家信,可以作我久疏笔砚的明证。所以从头计算起来,大约从我发表的最后的一篇整个几的文字到现在,总已有一年以上,而自我的右手五指,抛离纸笔以来,至少也得有两三个月的光景。以天地之悠悠,而来较量这一年或三个月的时间,大约总不过似骆驼身上的半截毫毛;但是由先天不足,后天亏损─—这是我们中国医生常说的话,我这样的用在这里,请大家不要笑话我─—的我说来,渺焉一身,寄住在这北风凉冷的皇城人海中间,受尽了种种欺凌侮辱,竟能安然无事的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却是一种摩西以后的最大奇迹。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岁月,实在是悠长的很呀!绵绵钟鼓初长的秋夜,我当众人睡尽的中宵,一个人在六尺方的卧房里踏来踏去,想想我的女人,想想我的朋友,想想我的暗淡的前途,曾经熏烧了多少支的短长烟卷?睡不着的时候,我一个人拿了蜡烛,幽脚幽手的跑上厨房去烧些风鸡糟鸭来下酒的事情,也不止三次五次。而由现在回顾当时,那时候初到北京后的这种不安焦躁的神情,却只似儿时的一场恶梦,相去好象已经有十几年的样子,你说这一年的岁月对我是长也不长?
这分外的觉得岁月悠长的事情,不仅是意识上的问题,实际上这一年来我的肉体精神两方面,都印上了这人家以为很短而在我却是很长的时间的烙印。去年十月在黄浦江头送我上船的几位可怜的朋友,若在今年此刻,和我相遇于途中,大约他们看见了我,总只是轻轻的送我一瞥,必定会仍复不改常态地向前走去。(虽则我的心里在私心默祷,使我遇见了他们,不要也不认识他们!)这一年的中间,我的衰老的气象,实在是太急速的侵袭到了,急速的,真真是很急速的。“白发三千丈”一流的夸张的比喻,我们暂且不去用它,就减之又减的打一个折扣来说罢,我在这一年中间,至少也的的确确的长了十岁年纪。牙齿也掉了,记忆力也消退了,对镜子剃削胡髭的早晨,每天都要很惊异地往后看一看,以为镜子里反映出来的,是别一个站在我后面的没有到四十岁的半老人。腰间的皮带,尽是一个窟窿一个窟窿的往里缩,后来现成的孔儿不够,却不得不重用钻子来新开,现在已经开到第二个了。最使我伤心的是当人家欺凌我侮辱我的时节,往日很容易起来的那一种愤激之情,现在怎么也鼓劢不起来。非但如此,当我觉得受了最大的侮辱的时候,不晓从何处来的一种滑稽的感想,老要使我作会心的微笑。不消说年青时候的种种妄想,早已消磨得干干净净,现在我连自家的女人小孩的生存,和家中老母的健否等问题都想不起来;有时候上街去雇得着车,坐在车上,只想车夫走往向阳的地方去─—因为我现在忽而怕起冷来了─—慢一点儿走,好使我饱看些街上来往的行人,和组成现代的大同世界的形形色色。看倦了,走倦了,跑回家来,只想弄一点美味的东西吃吃,并且一边吃,一边还要想出如何能够使这些美味的东西吃下去不会饱胀的方法来,因为我的牙齿不好,消化不良,美味的东西,老怕不能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吃过去。

现在我们这里所享有的,是一年中间最好不过的十月。江北江南,正是小春的时候。况且世界又是大同,东洋车,牛车,马车上,一闪一闪的在微风里飘荡的,都是些除五色旗外的世界各国的旗子,天色苍苍,又高又远,不但我们大家酣歌笑舞的声音,达不到天听,就是我们的哀号狂泣,也和耶和华的耳朵,隔着蓬山几千万叠。生逢这样的太平盛世,依理我也应该向长安的落日,遥进一杯祝颂南山的寿酒,但不晓怎么的,我自昨天以来,明镜似的心里,又忽而起了一层翳障。
仰起头来看看青天,空气澄清得怖人;各处散射在那里的阳光,又好象要对我说一句什么可怕的话,但是因为爱我伶我的缘故,不敢马上说出来的样子。脚底下铺着扫不尽的落叶,忽而索落索落的响了一声,待我低下头来,向发出声音来的地方望去,又看不出什么动静来了,这大约是我们庭后的那一棵槐树,又摆脱了一叶负担了罢。正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我因为孤零丁一个人在屋里坐不住,所以才踱到院子里来的,然而在院子里站了一忽,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昨晚来的那一点小小的郁忧仍复笼罩在我的必上。
当半年前,每天只是忧郁的连续的时候,倒反而有一种余裕来享乐这一种忧郁,现在连快乐也享受不了的我的脆弱的身心,忽而沾染了这一层虽则是很淡很淡,但也好象是很深的隐忧,只觉得坐立都是不安。没有方法:我就把香烟连续地吸了好几枝。是神明的摄理呢?还是我的星命的佳会,正在这无可奈何的时候,门铃儿响了。小朋友g君,背了水彩书具架进来说:
“达夫,我想去郊外写生,你也同我去郊外走走吧!”
g君年纪不满二十,是一位很活泼的青年画家,因为我也很喜欢看画,所以他老上我这里来和我讲些关于作画的事情。据他说,“今天天气太好,坐在家里,太对大自然不起,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换了衣服,一边和他走出门来,一边告诉门房“中饭不来吃,叫大家不要等我”的时候,心理所感得的喜悦,怎么也形容不出来。

“我看这里太辽阔,取不下景来,我们还是进城去吧!上小馆子去吃了午饭再说。”
g君踏来踏去的看了一会,对我笑着说:“近来不晓怎么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灵感,常常闪现在我的脑里。今天是不成了,没有带颜料和油画的家伙来,”他说着用手向远处教堂一指,同时又接着说:
“几时我想画画教堂里的宗教画看。”
“那好得很啊!”
猫猫虎虎的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就转换方向,慢慢的走回到城里来了。落后了几步,他又背着画具,慢慢的跟我走来。

喝了两斤黄酒,吃得满满的一腹。我和g君坐洋车上,被拉往陶然亭去的时候,太阳已经打斜了。本来是有点醉意,又被午后的阳光一烘,我坐在车上,眼睛觉得渐渐的朦胧了起来。洋车走尽了粉房琉璃街,过了几处高低不平的新开地,走入南下洼旷野的时候,我向右边一望,只见几列鳞鳞的屋瓦,半隐半现的在两边一带的疏林里跳跃。天色依旧是苍苍无底,旷野里的杂粮也已割尽,四面望去,只是洪水似的午后的阳光,和远远躺在阳光里的矮小的坛殿城池。我张了一张睡眼,向周围望了一圈,忽笑向g君说:“秋气满天地,胡为君远行,这两句唐诗真有意思,要是今天是你去法国的日子,我在这里饯你的行,那么再比这两句诗适当的句子怕是没有了,哈哈……”
只喝了半小杯酒,脸上已涨得潮红的g君也笑着对我说:
“唐诗不是这样的两句,你记错了吧!”
两人在车上笑说着,洋车已经走入了陶然亭近旁的芦花丛里,一片灰白的毫芒,无风也自己在那里作浪。西边天际有几点青山隐隐,好象在那里笑着对我们点头。下车的时候,我觉得支持不住了,就对g君说:“我想上陶然亭去睡一觉你在这里画吧!现在总不过两点多钟,我睡醒了再来找你。”

陶然亭的听差来摇我醒来的时候;西窗上已经射满了红色的残阳。我洗了洗手脸,喝了二碗清茶,从东面的台阶上下来,看见陶然亭的黑影,已经越过了东边的道路,遮满了一大块道路东面的芦花水地。往北走去,只见前后左右,尽是茫茫一片的白色芦花。西北抱冰堂一角,扩张着阴影,西侧面的高处,满挂了夕阳的最后的余光,在那里催促农民的息作。穿过了香冢鹦鹉冢的土堆的东面,在一条浅水和墓地的中间,我远远认出了g君的侧面朝着斜阳的影子。从芦花铺满的野路上将走近g君背后的时候,我忽而气也吐不出来,向西边的瞪目呆住了。这样伟大的,这样迷人的落日的远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太阳离山,大约不过盈尺的光景,点点的遥山,淡得比初春的嫩草,还要虚无缥渺。监狱里的一架高亭,突出在许多有谐调的树林的枝干高头。芦根的浅水,满浮着芦花的绒穗,也不象积绒,也不象银河。芦萍开处,忽映出一道细狭而金赤的阳光,高冲牛斗。同是在这返光里飞坠的几簇芦绒,半边是红,半边是白。我向西呆看了几分钟,又回头向东北三面环眺了几分钟,忽而把什么都忘掉了,连我自家的身体都忘掉了。
上前走了几步,在灰暗中我看见g君的两手,正在忙动,我叫了一声,g君头也不朝转来,很急促的对我说:“你来,你来,来看我的杰作!”
我走近前去一看,他画架上,悬在那里,正在上色的,并不是夕阳,也不是芦花,画的中间,向右斜曲的,却是一条颜色很沈滞的大道。道旁是一处阴森的墓地,墓地的背后,有许多灰黑凋残的古木,横叉在空间。枯木林中,半弯下弦的残月,刚升起来,冷冷的月光,模糊隐约地照出了一只停在墓地树枝上的猫头鹰的半身。颜色虽则还没有上全,然而一道逼人的冷气,却从这幅未完的画面直向观者的脸上喷来,我簇紧了眉峰,对这画面静看了几分钟,抬起头来正想说话的时候,觉得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四面的薄暮的光景也比一刻前促迫了。尤其是使我惊恐的,是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在我们的西北的墓地里,也有一个很淡很淡的黑影,动了一动。我默默地停了一会,惊心定后,再朝转头来看东边天上的时候,却见了一痕初五六的新月悬挂在空中。又停了一会,把惊恐之心,按捺了下去,我才慢慢地对g君说:
“这一张小画,的确是你的杰作,未完的杰作。太晚了,快快起来,我们走罢!我觉得冷得很。”我话没有讲完,又对他那张画看了一眼,打了一个冷痉,忽而觉得毛发都竦竖了起来;同时自昨天来在我胸中盘踞着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又笼罩上我的心来了。
g君含了满足的微笑,尽在那里闭了一只眼睛─—这是他的脾气─—细看他那未完的杰作。我催了他好几次,他才起来收拾画具。我们二人慢慢地走回家来的时候,他也好象倦了,不愿意讲话,我也为那种忧郁所侵袭,不想开口。两人默默地走到灯火荧荧的民房很多的地方,g君方开口问我说:
“这一张画的题目,我想叫《残秋的日暮》,你说好不好?”
“画上的表现,岂不是半夜的景象么?何以叫日暮呢?”
他听我这句话,又含了神秘的微笑说:
“这就是今天早晨我和你谈的神秘的灵感哟!我画的画,老喜欢依画画时候的情感节季来命题,画面和画题合不合,我是不管的。”
“那么,《残秋的日暮》也觉得太衰飒了,况且现在已经入了十月,十月小阳春,哪里是什么残秋呢?”
“那么我这张画就叫作《小春》吧!”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热闹的横街,两人各雇着洋车,分手回来的时候,上弦的新月,也已经起来得很高了。我一个人摇来摇去地被拉回家来,路上经过了许多无人来往的乌黑的僻巷。僻巷的空地道上,纵横倒在那里的,只是些房屋和电杆的黑影。从灯火辉煌曲大街忽而转入这样僻静的地方的时候,谁也会发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出来,我在这初月微明的天盖下面苍茫四顾,也忽而好象是遇见了什么似的,心里的那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更深起来了。
(一九二四)十三年旧历十月初七日
饮食男女在福州
福州的食品,向来很为外省人所赏识……福建菜的所以会这样著名,……第一、当然是由于天然物产的富足。福建全省,东南并海,西北多山,所以山珍海味,一例的都贱如泥沙。听说沿海的居民,不必忧虑饥饿,大海潮回,只消上海滨去走走,就可以拾一篮海货来充作食品。又加以地气温暖,土质腴厚,森林蔬菜,随处都可以培植,随时都可以采撷。一年四季,笋类菜类,常是不断;野菜的味道,吃起来又别处的来得鲜甜。福建既有了这样丰富的天产,再加上以在外省各地游宦营商者的数目的众多,作料采从本地,烹制学自外方,五味调和,百珍并列,于是乎闽菜之名,就喧传在饕餮家的口上了。清初周亮工著的《闽小纪》两卷,记述食品处独多,按理原也是应该的。
福州海味,在春三二月间,最流行而最肥美的,要算来自长乐的蚌肉,与海滨一带多有的蛎房。《闽小纪》里所说的西施舌,不知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 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俱佳的神品。听说从前有一位海军当局者,老母病剧,颇思乡味;远在千里外,欲得一蚌肉,以解死前一刻的渴慕,部长纯孝,就以飞机运蚌肉至都。从这一件轶事看来,也可想见这蚌肉的风味了;我这一回赶上福州,正及蚌肉上市的时候,所以红烧白煮,吃尽了几百个蚌,总算也是此生的豪举,特笔记此,聊志口福。
蛎房并不是福州独有的特产,但福建的蛎房,却比江浙沿海一带所产的,特别的肥嫩清洁。正二三月间,沿路的摊头店里,到处都堆满着这淡蓝色的水包肉;价钱的廉,味道的鲜,比到东坡在岭南所贪食的蚝,当然只会得超过。可惜苏公不曾到闽海去谪居,否则,阳羡之田,可以不买,苏氏子孙,或将永寓在三山二塔之下,也说不定。福州人叫蛎房作“地衣”(dia,连读——编者),略带“挨”字的尾声,写起字来,我想只有“蚳”字,可以当得。
在清初的时候,江瑶柱似乎还没有现在那么的通行,所以周亮工再三的称道,誉为逸品。在目下的福州,江瑶柱却并没有人提起了,鱼翅席上,缺少不得的,倒是一种类似宁波横脚蟹的蛶蟹,福州人叫作“新恩”,《闽小纪》里所说的虎蛶,大约就是此物。据福州人说,蛶肉最滋补,也最容易消化,所以产妇病人以有体弱的人,往往爱吃。但由对蟹类素无好感的我看来,却仍赞成周亮工之言,终觉得质粗味劣,远不及蚌与蛎房或香螺的来得干脆。
福州海味的种类,除上述的三种以外,原也很多很多;但是别地方也有,我们平常在上海也常常吃得到的东西,记下来也没有什么价值,所以不说。至于与海错相对的山珍哩,却更是可以干制,可以输出的东西,益发的没有记述的必要了,所以在这里只想说一说叫作肉燕的那一种奇异的包皮。
初到福州,打从大街小巷里走过,看见好些店家,都有一个大砧头摆在店中;一两位壮强的男子,拿了木锥,只在对着砧上的一大块猪肉,一下一下的死劲地敲。把猪肉这样的乱敲乱打,究竟算什么回事?我每次看见,总觉得奇怪;后来向福州的朋友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谓肉燕者,就是将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实为“地瓜粉”——编者),然后再制成皮子,如包馄饨的外皮一样,用以来包制菜蔬的东西。听说这物事在福建,也只是福州独有的特产。
福州食品的味道,大抵重糖;有几家真正福州馆子里烧出来的鸡鸭四件,简直是同蜜饯的罐头一样,不杂入一粒盐花。因此福州人的牙齿,十人九坏。有一次去看三赛乐的闽剧,看见台上演戏的人,个个都是满口金黄;回头更向左右的观众一看,妇女子的嘴里也大半镶着全副的金色牙齿。于是天黄黄,地黄黄,弄得我这一向就痛恨金牙齿的偏执狂者,几乎想放声大哭,以为福州人故意在和我捣乱。
将这些脱嫌糖重的食味除起,若论到酒,则福州的那一种土黄酒,也还勉强可以喝得。周亮工所记的玉带春、梨花白、蓝家酒、碧霞酒、莲须白、河清、双夹、西施红、状元红等,我都不曾喝过,所以不敢品评。只有会城各处在卖的鸡老(酪)酒,颜色却和绍酒一样的红似琥珀,味道略苦,喝多了觉得头痛。听说这是以一生鸡,悬之酒中,等鸡肉鸡骨都化了后,然后开坛饮用的酒,自然也是越陈越好。福州酒店外面,都写酒库两字,,发卖叫发扛,也是新奇得很的名称。以红糟酿的甜酒,味道有点象上海的甜白酒,不过颜色桃红,当是西施红等名目出处的由来。莆田的荔枝酒,颜色深红带黑,味甘甜如西班牙的宝德红葡萄,虽则名贵,但我却终不喜欢。福州一般宴客,喝的总还是绍兴花雕,价钱极贵,斤量又不足,而酒味也淡似沪杭各地,我觉得建庄终究不及京庄。
福州的水果花木,终年不断;橙柑、福橘、佛手、荔枝、龙眼、甘蔗、香蕉,以及茉莉、兰花、橄榄等等,都是全国闻名的品物;好事者且各有谱谍之著,我在这里,自然可以不说。
闽茶半出武夷,就是不是武夷之产,也往往借这名山为号召。铁罗汉,铁观音的两种,为茶中柳下惠,非红非绿,略带赭色;酒醉之后,喝它三杯两盏,头脑倒真能清醒一下。其他若龙团玉乳,大约名目总也不少,我不恋茶娇,终是俗客,深恐品评失当,贻笑大方,在这里只好轻轻放过。
从《闽小纪》中的记载看来,番薯似乎还是福建人开始从南洋运来的代食品;其后因种植的便利,食味的甘美,就流传到内地去了;这植物传播到中国来的时代,只在三百年前,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因亮工所记如此,不晓得究竟是否确实。不过福建的米麦,向来就说不足,现在也须仰给于外省或台湾,但田稻倒又可以一年两植。而福州正式的酒席,大抵总不吃饭散场,因为菜太丰盛了,吃到后来,总已个个饱满,用不着再以饭颗来充腹之故。
饮食外的有名处所,城内为树春园、南轩、河上酒家、可然亭等。味和小吃,亦佳且廉;仓前的鸭面,南门兜的素菜与牛肉馆,鼓楼西的水饺子铺,都是各有长处的小吃处;久吃了自然不对,偶尔去一试,倒也别有风味。城外在南台的西菜馆,有嘉宾、西宴台、法大、西来,以及前临闽江,内设戏台的广聚楼等。洪山桥畔的义心楼,以吃形同比目鱼的贴沙鱼著名;仓前山的快乐林,以吃小盘西洋菜见称,这些当然又是菜馆中的别调。至如我所寄寓的青年会食堂,地方精洁宽广,中西菜也可以吃吃,只是不同耶稣的飨宴十二门徒一样,不许顾客醉饮葡萄酒浆,所以正式请客,大感不便。
此外则福建特有的温泉浴场,如汤门外的百合、福龙泉,飞机场的乐天泉等,也备有饮馔供客;浴客往往在这些浴场里可以鬼混一天,不必出外去买酒买食,却也便利。从前听说更可以在个人池内男女同浴,则饮食男女,就不必分求,一举竟可以两得了。
要说福州的女子,先得说一说福建的人种。大约福建土著的最初老百姓,为南洋近边的海岛人种;所以面貌习俗,与日本的九州一带,有点相象。其后汉族南下,与这些土人杂婚,就成了无诸种族,系在春秋战国,吴越争霸之后。到得唐朝,大兵入境;相传当时曾杀尽了福建的男子,只留下女人,以配光身的兵士;故而直至现在,福州人还呼丈夫为“唐晡人”,晡者系日暮袭来的意思,同时女人的“诸娘仔”之名,也出来了。还有现在东门外北门外的许多女农妇,头上仍带着三把银刀似的簪为发饰,俗称他们作三把刀,据说犹是当时的遗制。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被外来的征服者杀了;她们誓死不肯从敌,故而时时带着三把刀在身边,预备复仇。只今台湾的福建籍妓女,听说也是样;亡国到了现在,也已经有好多年了,而她们却仍不肯与日本的嫖客同宿。若有人破此旧习,而与日本嫖客同宿一宵者,同人中就视作禽兽,耻不与伍,这又是多么悲壮的一幕惨剧!谁说犹唱后庭花处,商女都不知家国的兴亡哩!试看汉奸到处卖国,而妓女乃不肯辱身,其间相去,又岂只泾渭的不同?……
因为福州人种的血统,有这种种的沿革,所以福建人的面貌,和一般中原的汉族,有点两样。大致广颡深眼,鼻子与颧骨高突,两颊深陷成窝,下额部也稍稍尖凸向前。这一种面相,生在男人的身上,倒也并不觉得特别;但一生在女人的身上,高突部为嫩白的皮肉所调和,看起来却个个都线条刻划分明,象是希腊古代的雕塑人形了。福州女人的另一特点,是在她们的皮色的细白。生长在深闺中的宦家小姐,不见天日,白腻原也应该;最奇怪的,却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工农佣妇,也一例地有着那种嫩白微红,象刚施过脂粉似的皮肤。大约日夕灌溉的温泉浴是一种关系,吃在闽江江水,总也是一种关系。
我们从前没有居住过福建,心目中总只以为福建人种,是一种蛮族。后来到了那里,和他们的文化一接触,才晓得他们虽则开化得较迟,但进步得却很快;又因为东南是海港的关系,中西文化的交流,也比中原僻地为频繁,所以闽南的有些都市,简直繁华摩登得可以同上海来争甲乙。及至观察稍深,一移目到了福州的女性,更觉得她们的美的水准,比苏杭的女子要高好几倍;而装饰的入时,身体的康健,比到苏州的小型女子,又得高强数倍都不止。
“天生丽质难自弃”,表露欲,装饰欲,原是女性的特嗜;而福州女子所有的这一种显示本能,似乎比什么地方的人还要强一点。因而天晴气爽,或岁时伏腊,有迎神赛会的关头,南大街,仓前山一带,完全是美妇人披露的画廊。眼睛个个是灵敏深黑的,鼻梁个个是细长高突的,皮肤个个是柔嫩雪白的;此外还要加上以最摩登的衣饰,与来自巴黎纽约的化装品的香雾与红霞,你说这幅福州晴天午后的全景,美丽不美丽?迷人不迷人?
……
一九三六年六月二日
玉皇山
杭州西湖的周围,第一多若是蚊子的话,那第二多当然可以说是寺院里的和尚尼姑等世外之人了。若五台、普陀各佛地灵场,本来为出家人所独占的共和国,情形自然又当别论;可是你若上湖滨去散一回步,注意着试数它一数,大约平均隔五分钟总可以见到一位缁衣秃顶的佛门子弟,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这,说是湖山的点缀,当然也可以。
杭州的和尚尼姑,虽则多到了如此,但道士可并不见得比别处更加令人触目,换句话说,就是数目并不比别处特别的多。建炎南渡,推崇道教,甚至官位之中,也有宫观提举的一目;而上皇、太后、宫妃、藩主等退隐之所,大抵都是道观,一脉相沿,按理而讲,杭州是应该成为道教的中心区域的,但事实上却又不然。《西湖游览志》里所说的那些城内外的胜迹道院,现在大都只变了一个地名,院且不存,更哪里来的道士?
西湖边上,住道士的大寺观,为一般人所知道而且有时也去去的,北山只有一个黄龙洞,南山当然要推玉皇山了。
玉皇山屹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地势和南北高峰堪称鼎足;登高一望,西北看得尽西湖的烟波云影,与夫围绕在湖上的一带山峰;西南是之江,叶叶风帆,有招之即来,挥之便去之势;向东展望海门,一点巽峰,两派潮路,气象更加雄伟;至于隔岸的越山,江边的巨塔,因为是居高临下的关系,俯视下去,倒觉得卑卑不足道了。像这样的一座玉皇山,而又近在城南尺五之间,阖城的人,全湖的眼,天天在看它,照常识来判断,当然应该成为湖上第一个名区的,可是香火却终于没有灵隐三竺那么的兴旺,我在私下,实在有点儿为它抱不平。
细想想,玉皇山的所以不能和灵隐三竺一样的兴盛,理由自然是有的,就是因为它的高,它的孤峰独立,不和其他的低峦浅阜联结在一道。特立独行之士,孤高傲物之辈,大抵不为世谅,终不免饮恨而终的事例,就可以以这玉皇山的冷落来作证明。
惟其太高,惟其太孤独了,所以玉皇山上自古迄今,终于只有一个冷落的道观;既没有名人雅士的题咏名篇,也没有豪绅富室的捐输施舍,致弄得千余年来,这一座襟长江而带西湖的玉柱高峰,志书也没有一部。光绪年间,听说曾经有一位监院的道土--不知是否月中子?--托人编撰过一册薄薄的《玉皇山志》的,但它的目的,只在搜集公文案牍而已,记兴革,述山川的文字是没有的,与其称它作志,倒还不如说它是契据的好。
我闲时上山去,于登眺之余,每想让出几个月的工夫来,为这一座山,为这一座山上的寺观,抄集些像志书材料的东西;可是蓄志多年,看书也看得不少,但所得的结果,也仅仅二三则而已。这山唐时为玉柱峰,建有玉龙道院;宋时为玉龙山,或单称龙山,以与东面的凤凰山相对,使符郭璞"龙飞风舞到钱塘"之句;人明无为宗师创建福星观,供奉玉皇上帝,始有玉皇山的这一个名字。清康熙年间,两浙总督李敏达公,信堪舆之说,以为离龙回首,所以城中火患频仍,就在山头开了日月两池,山腰造了七只铁缸,以象北斗七星之像,合之紫阳山上的坎卦石和北城的水星阁,作了一个大大的镇火灾的迷阵,于是玉皇山上的七星缸也就著名了。洪杨时毁后,又由杨昌浚总督重修了一次,现在的道观,却是最近的监院紫东李道士的中兴工业,听说已经花去了十余万金钱,还没有完工哩。这是玉皇山寺观兴废的大略,系道士向我述说的历史;而田汝成的《游览志》里之所记,却又有点不同,他说:"龙山一名卧龙山,又名龙华山,与上下石龙相接。山北有鸿雁池,其东为白塔岭。上有天真禅寺,梁龙德中钱王建寺,今惟一庵存焉。山腰为登云台,又名拜郊台,盖钱王僭郊天地之所也。宋籍田在山麓天龙寺下,中阜规圆,环以沟塍,作八卦状,俗称九宫八卦田,至今不紊。山旁有宋郊坛。"
关于玉皇山的历史,大约尽于此了,至于八卦田外的九连塘(或作九莲塘),以及慈云(东面)丁婆(西面)两岭的建筑物古迹等,当然要另外去考;而俗传东面山头的百花公主点将台和海宁陈阁老的祖坟在八卦田下等神话,却又是无稽之谈了。
玉皇山的坏处,实在也就是它的好处。因为平常不大有人去,因为山高难以攀登,所以你若想去一游,不会遇到成千成万的下级游人,如吴山的五狼八豹之类。并且紫来洞新开,东面由长桥而去的一条登山大道新辟,你只教有兴致,有走三里山路的脚力,上去花它一整天的工夫,看看长江,看看湖面,便可以把一切的世俗烦恼,一例都消得干干净净。我平时爱上吴山,可以借登高的远望而消胸中的块垒,可是块垒大了,几杯薄酒和小小的吴山,还消它不得的时候,就只好上玉皇山去。去年秋天,记得曾和增嘏他们去过一次,大家都惊叹为杭州的新发现;今年也复去过两回,每次总能够发现一点新的好处,所以我说,玉皇山在杭州,倒像是我的一部秘藏之书;东坡食蚝,还有私意,我在这里倒真吐露了我的肺腑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