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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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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_屠格涅夫
春潮引子
欢快的岁月,幸福的时日——

恰似春水悠悠,已经一去不留!——

引自古老的抒情歌曲

夜半一点多钟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打发走点燃灯烛的仆人,他便猛然坐到壁炉边的安乐椅里,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还从未感觉到这样疲乏——肉体的与精神的。整个晚上他是与可人的女士们和有教养的男士们度过的;有几位女士颇具几分姿色,男士们几乎个个都智慧过人,才华出众;他本人的谈吐也相当成功,甚至非常精彩,因此被罗马人称作“taedli-umvitae”的那种“生之烦恼”,还从来没有以那样不可抗拒的力量来左右他的心情,折磨得他透不过气来。假如他再年轻几岁,或许会由于苦闷、无聊、愤懑而哭泣起来,如同苦艾的苦味一样强烈,灼人的苦痛充溢了他的整个心灵。一种萦回不去的厌烦心理,一种令人反感的沉重感觉,仿佛秋天的暗夜一般,将他团团围住,而他却不知如何摆脱这黑暗,这苦恼。对睡觉两字已无可指望:他明知自己不能入睡。

他开始沉思……缓缓地、无力地、又恨恨地。

他想到了尘世的辗转劳碌与无谓,想到了一切庸俗的虚伪。全部逝去的岁月徐徐在他的脑海里经过(他不久前刚满五十二岁),却没有一年一岁可以使他自我原谅的。到处是空话连篇一事无成,到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处是一半认真、一半故意的自我陶醉——只要孩子不哭,怎么哄他都成;但是倏然间想不到老之将至了,随之而来的是那不断增长、吞噬一切、消耗一切的对死的恐惧……于是扑通一声跌进无底深渊!如果生活就是这样风云突变,那倒反而好些!否则,临终以前,会出现虚弱无力,多病多痛……就像铁器生锈一样。在他的印象里,生活的海洋并不像诗人描写的那样,海面上汹涌着滚滚波涛;不,他设想这个海洋是安宁平坦、纹丝不动,直至最黑暗的底部也是清澈可见的;他自己则坐在一叶灵活易晃的小舟上,而在那淤泥堆积的黑暗海底,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件件如巨鱼般丑陋的怪物:那是日常人生的种种疾病。弊端、苦痛、狂妄、贫困、盲目……他望着,眼见得一件怪物从黑暗中游离出来,向上升浮,越升越高,看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令人厌恶地清晰……再过一分钟,载他的那叶小舟便会被它掀个底朝天!但是眼看着它又似乎模糊起来,它渐渐远去,沉到了水底,并在那里停下来,轻轻摆动着尾巴……然而命定的一天终将来临,于是它将小船掀翻了。

他抖了一下脑袋,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遍,便坐到书桌前,将抽屉一只接一只地拉开,开始翻捡那些纸页,那些陈年的、大部分是女人的书简。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并不想翻寻什么——他只是想做点表面上的事务来排遣使他苦恼的思绪。无意间他打开了几封信函(在其中一封里发现一朵干枯的小花,上面缠着一条褪了色的小带子),他只耸了耸肩,望了望壁炉,便将这些信件丢到一边,显然打算把这堆无用废物付诸一炬。他急匆匆地有时把手伸进这只抽屉,有时伸进另一只抽屉,突然他睁大了眼睛,缓缓地取出一只老式的八角形小盒,又缓缓地打开盖子。盒子里,两层发黄的棉花下面,放着一个石榴石的小十字架。

他困惑莫解地对着这个十字架仔细看了一会,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他面部流露的表情既不是悔恨,也不是喜悦。当一个人与早已音讯杳然的另一个人不期而遇,那个人他曾一度温存地爱过,而今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还是那个人,却被岁月整个儿改变了模样,在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才会出现类似的表情。

他站起来,回到壁炉边,又坐到安乐椅上——又用手捂住了脸……“为什么要在今天?非得在今天?”他忖道,于是回想起了许多早已成为过去的事。

下面就是他的回忆……
第01回
不过首先得交代他的名字、父名和姓氏。他叫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

下面就是他的回忆。

故事发生在1840年。萨宁刚过二十二岁,在从意大利返回俄国的途中,耽搁在法兰克福。他财产不多,却是个独立的人,几乎无家无室。由于一位远亲的故世,他得手了几千卢布,于是决计到国外去花掉这笔钱,趁他还没有去供职谋生,趁自己还没有受到公职这根锁链的羁绊(没有这锁链,要想得到生活保障是不堪设想的)。萨宁毫发不爽地执行了自己的计划,而且安排得恰到好处,在他抵达法兰克福时身边剩下的钱正好够他用到彼得堡。在1840年铁路还十分稀罕,旅行家先生们乘坐的是公共马车。萨宁在拖车里订到一个座位。但是只有晚间十点才有出发的班车,时间绰绰有余。所幸天气晴好,萨宁于是在当时著名的“白天鹅”饭店用过午餐后便去城里闲逛。他顺道参观了丹奈格尔的阿里阿德涅①,不过他不怎么喜欢;参观了歌德故居,歌德的作品他只读过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而且还是法文译本;沿美因河遛达徘徊了一阵,像体面的旅行者常做的那样寂寞无聊了一会,最后在傍晚五点钟的时候一身疲乏、拖着风尘仆仆的双腿,来到法兰克福最不起眼的一条街上。这条街令他尔后久久不能忘怀。在街上为数不多的房屋中,他看到其中一幢房屋上的一块招牌:“乔万尼-路塞里记意大利糖果店”,这一行字招待着过往行人。萨宁想喝杯柠檬汁,便走了进去。在刚进门的那个房间里,简朴的柜台后面,上了漆的橱窗的搁板上,像药铺一样陈列着几个贴有金色标签的瓶子,还有那么多盛有面包干。巧克力饼和冰糖的玻璃罐。这个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只灰猫,在窗边一张高高的柳条椅上眯起眼睛,四只爪子有节奏地一蹬一蹬打着呼噜;一个大大的红毛线球和一只翻倒的雕木小篮子并排放在地板上,在薄暮斜阳的映照下发出耀眼的红色。隔壁房里依稀听得见模糊不清的声音。萨宁站了一会,打了门铃,待它响过,便提高声音说道:“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吗?”就在那一刻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于是萨宁身不由己地一阵惊讶——
第02回
店堂里急急忙忙地跑进来一个十九岁上下的少女,她那裸露的肩头技散着棕色头发,一双没有戴手套的手向前伸着,见到萨宁后马上向他跑过去,抓起他的手,拉着他跟自己走,一面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到这儿来,救救他吧!”萨宁不是因为不愿意跟地走,实在是过于惊讶了,所以没有立刻跟着走去,仿佛要站在那里顶住似的;有生以来他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她向他回过头来,说道:“请来吧,来吧!”在她的话音里、目光里、痉挛地举向苍白面颊的紧握的手的动作里,都带有如此绝望的神情,使得萨宁马上跟着她冲进了敞开的门里。

在他跟随姑娘跑进去的那个房间里,一张老式的马鬃编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模样与姑娘惊人地相似,显而易见是她的弟弟;男孩满脸苍白,白中透着淡淡的黄色,就像白蜡或者古旧的大理石。他双目闭着,浓密的黑发在仿佛僵硬的前额和凝滞不动的细细的双眉上投下一片暗影,发青的唇间露出咬得紧紧的牙齿。看来他已停止呼吸。一只手耷拉着碰到了地板,另一只手枕在脑后。男孩穿着衣服,扣着扣子;紧紧的领结卡着他的脖子。

杰玛哭喊着向他扑去。

“他死了,他死了!”她喊道,“刚才还坐在这里和我说话,突然倒下不动了……我的天!难道就没救了?妈妈又不在!潘塔列昂,潘塔列昂,医生怎么啦?”她忽然又用意大利语说,“你去请过医生了吗?”

“小姐,我没有去过,我派露易斯去了。”门后面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着房间里一拐一拐地走进一个小老头,他穿一件黑纽扣的紫色燕尾服,系一个高高的白领结,下身是一条南京土布做的短短的长裤,一双蓝羊毛长袜。在一大堆铁灰色的花白头发下面,他那小小的脸已全然看不见了。这蓬头发先是在头的四周笔直向上翘起,然后又蓬蓬松松地一绺一绺往下挂,使得老人的形象酷似一只风头鸡;在这一大堆深灰色的毛发下面,只辨认得出一个尖尖的鼻子,还有一双圆圆的黄眼睛,这就使这种相似越发惊人了。

“露易斯跑得快,我可跑不动,”老人依次抬了抬那两只穿在打花结的高帮鞋里的患风湿的双脚,继续用意大利语说,“我这就打水去。”

他用干瘦变形的手指紧紧抓着水瓶的长颈。

“可爱弥儿这就要死了!”少女大声说道,同时把手伸向萨宁。“哦,我的先生,omeinherr!难道您就无能为力吗?”

“应当给他放血,这是中风啦。”被叫作潘塔列昂的老头说。

尽管萨宁对于医道一窍不通,但是有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十四岁的小孩子不会中风。

“这是昏厥,不是中风,”他向着潘塔列昂说。“你们有刷子吗?”

老人抬起了小小的脸。

“什么?”

“刷子,刷子,”萨宁用德语,又用法语说。“刷子。”他又说一遍,同时做出刷衣服的样子。

老人终于听明白了。

“哦,是刷子!spezzette!怎么会没有刷子呢!”

“请拿几把过来,咱们把他的晚礼服脱了,再给他刷身子。”

“好……benon!用不着往头上浇水吗?”

“不需要……过一会再说;现在快点把刷子找来。”

潘塔列昂把水瓶放到地上,跑了出去,一转眼就拿了两把刷子回来,一把头刷,一把衣刷。鬈毛狮子狗陪着他进进出出,使劲摇着尾巴,好奇地望着老人、少女,甚至萨宁,似乎想弄明白这一场惊吓究竟是怎么回事。

萨宁利索地从躺着的男孩身上脱下晚礼服,解开领口,卷起他衬衣的袖子,然后握住刷子,开始使尽力气刷他的胸口和两臂。潘塔列昂也用心地用另一把——刷头的刷子刷他的靴子和裤子。姑娘跪在沙发旁边,双手紧紧捧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萨宁一面刷着,一面斜眼去看她。我的天!多么漂亮的姑娘!

她的鼻子略显得大些,却是美丽的鹰钩形的;上唇覆着一层细茸毛;但是均匀而没有光泽的脸色,活脱脱像象牙或乳白色琥珀;波浪形的头发就像比蒂宫里阿洛里的尤狄菲①;尤其是眼睛,那双深灰色、瞳孔四周有一个黑圈的喜气洋洋的美丽眼睛,即使现在,当惊吓和痛苦使之失去光彩的时候……萨宁不由得想起了他曾从那里启程回国的那个美妙的地方……是啊,他在意大利可没有遇上过类似的情景!姑娘呼吸的次数很少,而且不均匀;看样子她的每次呼吸都在期待着,看她的弟弟是否开始透气。

①比蒂宫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建于15至16世纪,自1828年起在此创办比蒂美术馆,收藏15至17世纪意大利和佛兰德斯绘画作品。《尤狄菲》是意大利著名画家阿洛里(1577-1621)的作品——
第03回
萨宁继续给男孩用刷子磨擦,但是眼睛却在看姑娘。潘塔列昂的古怪形象同样引起他的注意。老人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开始吁吁喘气。他的刷子每刷一下,他就身子一颠,尖声地哼哼,那大蓬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沉重地一左一右摇来摆去,仿佛受到水流冲击的巨大的植物的根须。

“您至少得脱了他的靴子。”萨宁曾想告诉他……

狮子狗大概是被所发生的种种反常现象激怒了,突然将前趾趴在地上,开始汪汪吠叫。

“塔尔塔里亚,坏蛋!”①老人向它发出警告……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但是此时姑娘的脸部表情变了。她的眉头舒展了,眼睛也变大了,并且开始闪现喜悦的光芒……

萨宁回过头去……年轻人的脸上开始显现红晕;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鼻孔也颤动了一下。他透过依然紧咬的牙齿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叹息……

“爱弥儿!……”姑娘大声叫道,“我的爱弥里奥!”

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徐徐地睁开了。这双眼睛看人的目光还很迟钝,但是已经露出笑意——微弱的笑意;同样微弱的笑意也出现在他苍白的双唇上。接着他挪动一下下垂的手臂,然后一挥,搁到了胸口。

“爱弥里奥!”姑娘又叫了一声,身子稍稍抬起了一些。她脸部的表情是那么强烈和鲜明,使人觉得刹那之间她要么会眼泪夺眶而出,要么会爆发出一阵大笑。

“爱弥儿!怎么回事?爱弥儿!”门外传来一个声音——于是房里快步走进一个衣着整齐、头发银灰、脸色黝黑的女士。随她进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仆的头影在他的肩膀后面晃了一下。

少女迎着他们跑上前去。

“他得救了,妈妈,他活着!”她大声说道,一面痉挛地拥抱进门的女士。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问道,“我正回家来……突然遇见了医生先生和露易斯……”

姑娘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医生则走到病人的跟前;他已越来越清醒,继续挂着微笑:他仿佛开始为自己制造的这场惊吓不好意思起来。

“我看得出,你们用刷子刷过他了。”医生对着萨宁和潘塔列昂说,“你们做得非常好……这是非常好的点子……现在咱们再看看需要采取哪些措施……”他按了按年轻人的脉搏。“嗯!伸出舌头看看!”

女士担心地向他俯下身子。他笑得更加开朗了,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于是脸红了……

萨宁想到他成了多余的人;他走出去到了店堂里。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抓通向街上的门的把手,姑娘又出现在他面前,使他停了下来。

“您要走,”她温和地望着他的脸,开始说,“我不挽留您,但是今晚上请您一定再来这里,我们是那样地感激您,——您,也许是救了我弟弟的命,我们想感谢您——妈妈希望这样做。您应当告诉我们您是谁,您和我们在一起应当会感到高兴……”

“但是我今天就要去柏林。”萨宁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您还来得及,”姑娘热情地反对说,“过一个小时请再来我们家喝杯巧克力。您答应吗?我还得回去看他!您一定来。”

萨宁还能怎么办呢?

“一定来。”他回答说。

美丽的少女很快握了握他的手,飞也似的走了,萨宁则来到了街头——
第04回
一个半小时以后当萨宁回到路塞里糖果店时,他在那里受到亲人般的接待。爱弥儿坐在给他刷身的那张沙发上;医生给他开了处方,建议病人“小心自己的感觉”,因为他这个人的气质是敏感型的,很容易得心脏病。他以前也曾有过昏厥,不过从来没有发得那么久,那么厉害、好在医生说一切危险已经过去。爱弥儿的穿着像一个正在康复的病人,套着一件宽大的睡衣;母亲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块天蓝色的三角头巾;但是他的样子非常快乐,几乎像过节一般。再说周围的一切也都呈现出一派过节的样子。沙发前面放着一张圆桌,上面铺了一块干净的桌布,高高耸立着一只盛满香喷喷的巧克力的大瓷器咖啡壶,壶四周摆着茶盏,盛糖浆的长颈玻璃瓶,饼干,小圆面包,甚至还放了花;六根细细的蜡烛分别在两只古老的银烛台上点燃。沙发的一头是一张伏尔泰椅,正张开自己柔软的怀抱,萨宁正是被请在这张椅子上就座的。糖果店里在那一天他必须认识的一应人员,都到场了,连狮子狗塔尔塔里亚和猫咪也不例外。大家看起来都说不出的幸福。狮子狗甚至高兴得打起了喷嚏,只有猫咪还是装腔作势,眯着眼睛。萨宁被要求说明自己是哪里人,从哪里来,姓甚名谁。当他说到自己是俄国人时两位女士有点惊讶,甚至啊地叫了一声,但是马上又同声说他的德语说得非常好;不过,假如他觉得说法语更方便的话,他也可以说这种语言,因为她们两人对法语的理解非常好,而且也说得不错。萨宁当即接受了这个建议。“萨宁!萨宁!”两位女士怎么也没有想到俄罗斯姓氏的发音竟如此轻松。他的名字“德米特里”也使她们很喜欢。年长的那位女士说,她年轻时听过一个歌剧叫《德米特里奥和波丽比奥》,但是“德米特里”比“德米特里奥”念起来好多了。萨宁以这样的方式闲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从自己方面说,两位女士也向他叙说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详情。说得更多的是母亲,那位头发花白的女士。萨宁从她的谈吐得知她叫来诺拉-路塞里,在丈夫乔万尼-巴蒂斯塔-路塞里去世以后一直守寡;她丈夫二十五年前作为糖果点心师迁居到法兰克福;乔万尼-巴蒂斯塔是维琴察人,虽然性情急躁,也有点孤高自傲,为人倒挺不错,而且,还是个共和主义者!说到这里路塞里太太指了指挂在沙发上方的那幅他的油画肖像。应当认为画像的作者(正如路塞里太太指出的那样:“也是个共和主义者!”)没有能完全抓住他的形貌,因为画上那个已故的乔万尼-巴蒂斯塔像个神色忧郁冷峻的绿林好汉,类似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①的人物!路塞里太太本人出身于“古老而美丽的帕尔玛城,那里有不朽的柯勒乔绘画的美妙绝伦的圆顶②!”但是由于久居德国,她几乎完全德国化了。后来她伤心地摇摇头继续说,她只剩下这个女儿和这个儿子了(她依次用手指指了指);女儿叫杰玛,儿子叫爱弥里奥;两个人都是很听话的好孩子,尤其是爱弥里奥……(“我不听话吗?”这时女儿插进话来;“哦,你也是个共和主义者!”母亲回答说);他们的生意比起丈夫在世的时候,现在显然在走下坡路,她丈夫在糖果业方面可是个了不起的能手……(“ungrand’uomo!”潘诺列昂神色严厉地接口说);不过托上帝的福,生活还维持得下去!

①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德国作家乌尔庇乌斯(1762-1827)的绿林小说《匪首里纳尔多-里纳尔第尼》的主人公。

②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柯勒乔(1494-1534)在帕尔玛大教堂的天顶画《圣母升天》——
第05回

①被潘塔列昂说走样的德语的拟音,意为“可恶的骗子”。

②位于亚得里亚海滨的意大利小城。

③托斯卡纳地区在罗马帝国崩溃后成为意大利重要的文化中心,此地的方言在兼容意大利各地方言的许多特点后,逐渐发展成意大利的标准语。

④原文为意大利文。

⑤普希金1825年写的抒情诗,是献给女友凯恩的。

⑥前者为俄文,意思是“瞬间”;后者为意大利文,意思是“哦,来吧”。两者在发音上有相似处。

⑦前者为俄文,意即“跟着我”;后者为意大利文,意即“是我们”,情况与上注同——
第06回
然而萨宁欣赏的不是杰玛的歌喉,而是她这个人本身。他坐在稍稍靠后和靠边的地方,心里忖道,任何一棵棕榈树——甚至在当时十分时髦的诗人别内迪克托夫的诗里——都不能和她身段的幽雅苗条媲美。当她唱到几个动人的音调而把眼睛抬起时,他觉得没有那样一块天空,在她的那样的目光前面不会豁然开朗的。连潘塔列昂老人,他肩膀靠在门框上,下巴和嘴都缩到了宽大的领结里,也郑重其事、以行家里手的神情听着——连他也在欣赏美丽少女的面容,而且为之愕然——其实他该是司空见惯了的!唱完和女儿的二重唱后,来诺拉太太说爱弥里奥有一副好嗓子,真正的银嗓子,但是他正处于变嗓期(确实,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不断变化的男低声),因此不许他唱歌。倒是潘塔列昂,也许能一展当年雄风!潘塔列昂顿时露出不满的神色,皱起眉头,搔乱了头发,声明他早已不干这一行了,虽然在年轻的时候确曾为自己保持荣誉;但那是属于那个伟大时代的事了,当时有名副其实的古典歌手——现在那些只会叽叽叫的人比都不能比!也有名副其实的音乐学校。有一次在摩德纳人们向他,这位来自瓦雷泽的潘塔列昂-奇巴图拉献了桂冠,为此剧场里还放了几只白鸽;而且一位叫塔尔布斯基的俄国公爵(ilprincipetarbusski,他与他的关系非常友好),在晚餐的时候总是叫他到俄国去,答应给他像山一样多的金子,像山一样多!……但是他不愿意离开意大利,离开但丁的国家(ilpaesedeldane!)。后来当然发生了……不幸的情况,是他自己不小心……这时老人中断自己的话,深深地叹了两口气,垂下了眼睑,接着又重新谈起了古典音乐的时代,谈起了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加尔西亚①,对他,他怀有真诚、无尚的敬意。

①马努埃尔-加尔西亚(1775-1832),世界闻名的西班牙歌剧演唱家和作曲家,也是屠格涅夫终身的朋友女歌唱家波丽-维亚尔多夫人的老师和父亲。

“这才是个人!”他大声说,“伟大的加尔西亚(ilgrangarsia)从来也不会降格到像今天那些唱男高音的家伙(tenoracci)那样用假音来唱:一直是用胸音,胸音(vocedipetto,si!),”老人猛烈地用干瘦的小拳头打了打自己衬衣的硬领,“多么了不起的演员!火山,我的先生们,火山,一座维苏威①!我曾荣幸地有缘和他在最著名的大师②罗西尼的歌剧《奥赛罗》③里一起演唱!加尔西亚演奥赛罗,我演雅各——当他唱这一句的时候……”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③原文为意大利文。

这时潘塔列昂站好姿势,用颤抖而嘶哑,却依然热情奔放的噪音唱起来:

愤怒……命运……我

再也不会害怕!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全场都颤动了,我的先生们①!但是我不示弱;于是我接着唱:

愤怒……命运……我

再也不会害怕!②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蓦地里他像闪电,像猛虎一样唱道:‘我要死了……但已经复仇……①,

“或者再比方,当他唱《秘婚记》②里这段著名的咏叹调时:‘在……升起之前……’③这时,伟大的加尔西亚④在‘千里快马’⑤四个字后面用念自叹道:‘一刻不停地赶’——请听,这多么迷人,多么雄伟⑥!这时他用……”老人本来已开始用一种非同一般的装饰音唱起来,但是在第十个音符上打了个顿,咳嗽起来。于是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喃喃自语:“你们干吗要折磨我!”杰玛立刻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很响地拍了一下掌,喊道:“好!……好!”跑向可怜的退休的雅各,两手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只有爱弥儿毫不留情地笑着。“ceetageestsanspitie⑦,这个年纪的人是不知道怜悯的。”来诺拉太太已经在说话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秘婚记》,意大利作曲家契玛罗萨(1749-1801)的著名喜剧,原文为意大利文。

③原文为意大利文。

④原文为意大利文。

⑤原文为意大利文。

⑥原文为意大利文。

⑦引自拉封丹的寓言《两只鸽子》。

萨宁试图安慰年事已高的歌手,便用意大利语和他说起话来(在他旅行的最后一程他稍稍涉略了一点意大利语的皮毛),——说到了“但丁的祖国,那里说着‘是’这个字。”①这句话连同“放弃一切希望……”②构成了年轻的旅行者关于诗国意大利的全部知识。但是对于萨宁的讨好,潘塔列昂并不买账。他比以前更深地将下巴埋进领结里,闷闷不乐地鼓起了眼睛,这就使他更像一只鸟了,而且是只生气的鸟——一只大乌鸦或者一只老鹰什么的。一时间爱弥儿的脸稍稍有点红了,这在娇生惯养的孩子身上是通常会发生的,于是他转向姐姐,对她说,如果想让客人高兴,没有比朗诵一篇马尔茨的小喜剧再好的主意了,因为她朗诵起来是那么出色。杰玛笑了起来,在弟弟的手上打了一下,大声说他“总是会出这样的鬼点子!”但是她马上去了自己的房间,回来时手里带了本小书,在桌子前的灯光下坐定,向四周看了一圈,竖起一个手指——那是说“安静”的意思,纯意大利的手势,然后开始朗读。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系萨宁不准确地引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33歌中的句子。准确的说法是:“说‘是’的美丽地方……。”但丁在他的论文《论民间语言》中曾就“是”这个字在南欧罗曼语地区的不同说法,叙述由拉丁语发展而来的各地罗曼语方言的区别。由此产生一个广泛认定的说法,称意大利语为“说‘是’的语言”(准确的译文取自朱维基的译本《神曲》,下注同)。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引自《神曲-地狱篇》第3歌中地狱之门的题词:“……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第07回
马尔茨是30年代的法兰克福作家,他在自己那些用当地方言写作的短小而信手拈来的喜剧里,描绘了当地法兰克福的人物典型,剧中含有虽不深刻、却逗人发笑和生动活泼的幽默。果然,杰玛的朗读非常精彩,完全是演员式的带表情朗读。她鲜明地表演了每一个人物,在使用与她的意大利血统一起继承来的脸部表情时,恰到好处地把握了人物性格。当需要表演一个年暮昏聩的老娘,或者愚不可及的市长时,她就不惜自己柔和的嗓子,也不惜漂亮的脸蛋——装出最逗人发笑的怪相,挤眉弄眼,扭动鼻子,混淆卷舌和不卷舌的儿字音尖叫……她自己在朗读的时候一点也不笑;然而当听众(当然潘塔列昂除外:他一听念到“一个可恶的德国伦”①时马上怒气冲冲地走开了)爆发出一阵和谐的笑声将她打断时,她把书放到膝头,自己也大声笑了;她把头向后一仰,那黑黑的卷发的一个个柔软的发圈随着她的颈项和起伏的双肩跳动着。笑声停止了,她马上拿起书本,重又使自己的面容保持应有的气质,认真地朗读起来。萨宁对她真是惊叹不已;尤其使他惊讶的是什么奇迹使她这样一张理想化的美丽面孔会突然出现如此滑稽、有时几乎庸俗的表情?杰玛对几个年轻姑娘的角色,也即所谓的女主人公②的朗读比较地不太成功,尤其是爱情场面她表演得就不成功了。她自己感觉到这一点,所以朗读时使它具有一种轻松嘻笑的色彩,仿佛她对这些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和慷慨激昂的言词全然不信似的;不过作者本人对此也是尽可能少用的。

①原文为德文和意大利文的混合。

②原文为法文。

萨宁没有发觉一个晚上飞也似的过去了,直到钟敲十点,他才想起自己行将奔赴的旅程。他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一骨碌从椅子上跳起来。

“您怎么啦?”来诺拉太太问。

“我本应在今天去柏林的,而且在公共马车已订了座位!”

“马车什么时候开?”

“十点半!”

“那您已经来不及了,”杰玛说,“留下来吧……我还要念一会。”

“您已经把钱都付了,还是只付了定金?”来诺拉太太好奇地问。

“全付了!”萨宁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大声说。

杰玛眯起眼向他望了望,大笑起来,母亲则责怪了她一番。

“年轻人白花了钱,你倒还要笑!”

“不要紧,”杰玛回答说,“这不会让他破产,咱们设法安慰安慰他就是了。您要喝柠檬汁吗?”

萨宁喝了一杯柠檬汁,杰玛重新开始朗读马尔茨的剧本,一切都顺利地进行下去。

钟敲十二点,萨宁开始告辞。

“现在您得在法兰克福待几天了,”杰玛对他说,“您急匆匆地要上哪儿去?在其他城市不会有比这儿更快活的地方了。”她静默了一会。“不错,不会有了。”她又说道,微微一笑。萨宁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心里想,由于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由不得自己,只好待在法兰克福,直到一位在柏林的朋友那里有了回音,因为他打算向他借钱去。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来诺拉太太也这样说,“我们要向您介绍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留别尔先生。他今天不能来,因为店里很忙……您也许见过蔡尔街上最大的一家呢绒绸缎店?那就是了,他是那里的经理。不过他一定会非常乐意和您认识。”

听到这个消息——天知道为什么——萨宁微微为之一怔。“这个未婚夫真是个幸运儿!”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他看了看杰玛,他似乎觉得在她眼睛里看出了某种嘲讽的神情。他开始鞠躬告辞。

“明天见?是不是,明天见?”米诺拉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说话的语气不是疑问的,而是肯定的,仿佛不可能有其他选择。

“明天见!”萨宁回话说。

爱弥儿、潘塔列昂,还有狮子狗塔尔塔里亚一直送他到街上的拐角。潘塔列昂忍不住要表示对杰玛朗读的不满情绪。

“她怎么不害臊!装腔作势,叽叽尖叫——unacarricatura!她倒不如扮演墨洛珀①或者克吕泰涅斯特拉②——总有点宏大、悲剧的味道,可她偏要装腔作势地摹仿一个丑恶的德国女人!这种事我也会……梅尔茨,盖尔茨,施梅尔茨。”他把脸向前一伸,掰开五个手指,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塔尔塔里亚向着他吠叫起来,爱弥儿却大笑不止。老人猛地向后转过身去。

①墨洛珀在希腊神话中是墨塞尼亚国王库普塞罗斯的女儿,克瑞斯丰忒斯之妻。暴君波吕丰忒斯杀死她的丈夫和几个大儿子,又强占她为妻。她后来杀死暴君复仇。关于她的神话被欧里庇得斯用作悲剧题材。

②据希腊神话,克吕泰涅斯特拉(又译“克丽达妮斯特拉”)是阿伽门农的妻子,她杀死丈夫又死在儿子俄瑞斯忒斯手里。这个情节曾被用作古希腊罗马悲剧的题材。

萨宁回到“白天鹅”饭店时(他的行李留在那儿的大堂里),心情是相当混乱的。所有这些夹杂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的交谈,还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未婚妻!”他轻声说,这时他已躺在开给他的一间简朴的房间的床上。“而且是位绝代佳人!可是我留下来干什么?”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给柏林的朋友去了信——
第08回
他还没有穿衣,茶房已经通报两位先生的到来。其中一位原来是爱弥儿;另一位,仪表堂堂、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脸容幽雅英俊,就是卡尔-克留别尔先生,美丽的杰玛的未婚夫。

应当认为,在那个时候整个法兰克福城里还没有一家商店有像克留别尔先生那样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身居高位而又殷勤热情的店堂经理。他的衣着无可挑剔,正与他器宇轩昂的气派,优雅得体的风度相得益彰——当然他风度的优雅得体不免有点英国式的(他在英国待过两年)古板与拘谨,不过仍然是十分迷人的!一眼看去就可明白,这位英俊、略显严厉、受过良好教育。洗得一尘不染的年轻人,惯于对上司唯唯诺诺,而对下属则颐指气使,他在自己店里的柜台后面必定能赢得顾客的尊敬!对于他的诚实可敬不容有丝毫的怀疑:只要看一眼他那紧扣着的浆硬的领子就够了!他的嗓音也和应当预料的丝毫不差:浑厚、自信而圆润,但不太响亮,音色里甚至还略带一点亲切的意味。这样的声音用来吩咐属下的店员尤其相宜:“把这块里昂产的大红丝绒拿来!”或者:“给这位女士端把椅子!”

克留别尔先生从自我介绍开始,这时他弯腰致意的姿势是那么高雅,挪动双腿的样子叫人看了是那么舒心,鞋跟碰到鞋跟的动作是那么谦恭,使得任何一个人都一定会觉得:“这个人从衣衫到内在品质都是顶呱呱的!”他未戴手套的右手的修饰(戴着瑞典手套的左手托着一顶亮得像镜子一样的宽檐帽,帽子底部放着另一只手套)——他谦恭地、然而坚定地向萨宁伸过去的右手的修饰是出乎一般预料的:每一个指甲都修饰得别具一格地完美!接着他用最典雅的德语说,希望向外国先生表示他的敬意和感激,因为他为他未来的亲戚,他未婚妻的弟弟提供了重要的帮助;说到这里他用托着帽子的左手向爱弥儿的方向指了指;而爱弥儿却像发呆似的,转身向着窗口,一个手指含在了嘴巴里。克留别尔先生又说,从自己方面来说,如果能为外国先生做件使他愉快的事情,他将感到幸福。萨宁并非毫无难色地回他的话,也用德语,说他给予的帮助是微不足道的……同时请客人进屋里坐。克留别尔先生道了谢,一眨眼便撩开燕尾服的后襟,坐到了椅子上;但是他下坐的动作是那么轻,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是那么不稳固,使人不得不这样理解:“这个人坐下来是出于礼貌,马上就会一下了站起来的!”果然,他马上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像跳舞一样将重心在两只脚上移动了两次,说非常遗憾,他不能在此久留,因为要赶到店里上班去——生意高于一切!——不过由于明天是星期日,所以他在征得来诺拉太太和杰玛的同意后,将在索屯举行一次娱乐性的郊游,并有幸邀请外国先生光临,希望他不会拒绝以自己的光临给这次活动增色。萨宁没有拒绝为之增色,于是克留别尔先生再次作了自我介绍,就走了,走的时候最柔和的豌豆黄颜色的裤子一闪一闪的,叫人赏心说目,全新的皮靴的靴掌发出格吱格吱的声音,也是那么地叫人舒心——
第09回

爱弥儿甚至在萨宁邀请他们“请坐”后还继续朝窗口站着,当他未来的亲戚一出门,他便向左转了个圈,然后孩子气地装了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能不能再在这儿待一会。“我今天好多了,”他补充说,“不过医生不准我做任何事情。”

“待着吧!您对我一点也没有妨碍。”萨宁立刻大声说,他像任何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一样,乐意随便找个借口来应付,只要他自己不必做什么事。

爱弥儿向他道了谢,于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感到自由自在了,无论跟萨宁在一起,还是在他的这间客房里;他仔细看了他的东西,几乎每一样都要问个水落石出:他在哪里买的,多少价钱?帮他剃了胡须,同时对他说不留唇须是白费力气;最后还告诉他许多有关自己母亲、姐姐、潘塔列昂,甚至狮子狗塔尔塔里亚的细节,有关他们家常的一切详情。任何类似胆怯的心理状态在爱弥儿身上已消失干净;他突然感到对萨宁异常地亲近,这完全不是因为他昨天晚上救了他的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是那么可亲可近!他毫不迟疑地向萨宁倾诉了自己的全部秘密。他特别激动地坚持说,妈妈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商人,可是他知道(也许他确实知道),他生来就是个当画家、音乐家、歌唱家的料;知道演出才是他的天赋使命,知道连潘塔列昂也鼓励他;但是克留别尔先生却支持妈妈的意见,并且对她有极大的影响,事实上要他成为一名生意人的主张属于克留别尔先生,按这位先生的概念,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称谓可以和商人这一称号相比!出售呢子或者丝绒,蒙骗公众,向他们收取“narren-oderrusse-preise(傻瓜或俄国人的价钱)”①,这就是他的理想!

①根据作者自己的注释:先时,甚至在作者生活的当时,每年5月开始大批俄国人来到法兰克福,于是所有商店物价上涨,人们称这种价格叫“傻瓜或俄罗斯人的价钱”。

“怎么样!现在应该去我们家了!”萨宁刚梳洗完毕,写完给柏林的信,爱弥儿就大声嚷了起来。

“现在还早。”萨宁说。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爱弥儿向他做出亲热的表示,说道,“走吧!咱们先去邮局,再从那里到我们家。杰玛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您到我们家吃早餐……您可以对妈妈说点关于我,关于我前途的事……”

“好吧,咱们走。”萨宁说道,于是他们出发了——
第10回
杰玛果然对他的来临表示高兴,来诺拉太太也非常友好地迎接他:显然昨天晚上他在两位身上留下了好印象。爱弥儿跑去吩咐早餐了,事先对萨宁咬咬耳朵:“别忘记!”

“不会忘记。”萨宁回答说。

来诺拉太太身体不太舒服:她害了头痛病,所以半躺在安乐椅里,尽量不动弹。杰玛穿一件宽松的黄色短上衣,束一根黑色皮腰带;她看上去也显得疲乏,脸色有点苍白;眼睛四周蒙上了一圈黑晕,但是双眼的神采并未因此而稍减,而面容的苍白反而使面部古典式的凝重的线条平添了一种神秘、亲切的成分。那一天萨宁尤其为她双手幽雅的美丽而惊愕;当她用这双手抚平深色而有光泽的鬈发并将它托住的时候,他的目光便无法离开这些灵活、修长、彼此分开、像拉斐尔的福尔纳里娜①那样的手指。

①据传,福尔纳里娜是爱上拉斐尔的一个贫苦女子。这里指拉斐尔所绘的以该女子命名的一幅画上的肖像。

户外天气很热。早餐以后萨宁曾打算离去,但是他们向他指出,在这样的日子最好还是不要动,他同意了,便留了下来。后面的一间房里,也即他和两位女士就座的房里,笼罩着一片清凉;窗户开向一个小花园,那里长满了合欢树。许许多多的蜜蜂、黄蜂和熊蜂,在撒满金黄色花朵的繁枝茂叶间和谐而贪婪地嗡嗡叫个不停;这种不知停息的声音透过半闭的百叶窗和垂下的帘幕传进房来:它诉说着室外空间的炎热——于是关闭在安适的居室内的清凉就变得更加甜美了。

萨宁谈得很多,按昨天的方式,不过既不谈俄罗斯,也不谈俄罗斯的生活。爱弥儿在早餐以后马上就被打发到克留别尔先生那里去实习会计了;由于想满足自己年轻朋友的要求,萨宁就把话题引到比较搞艺术与经商的好处孰多孰少上来。他毫不奇怪来诺拉太太站在经商一边——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杰玛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是个艺术家——尤其是个歌唱家的话,”她热情地把手从上到下一挥,说道:“那你一定要做一流的!二流的就怎么也不行了;可谁知道你能不能达到一流水平?”潘塔列昂也参加了谈话(他作为早已在家的仆人和一位老人,即使有主人在场也被允许坐在席上;意大利人一般对礼仪的要求不太严格),他当然是全力维护艺术的。老实说他的理由相当乏力:他说得最多的,是首先需要具备d’uncertoestrod’inspirazione——某种灵感的激情!来诺拉太太向他指出,说他当然具备这种“灵感”,但是……

“我有敌人。”潘塔列昂闷闷不乐地说。

“那么你(众所周知,意大利人很容易用‘你’字称呼人)凭什么知道爱弥儿就不会有敌人呢,甚至在他身上将要展示这种灵感的时候?”

“那好,就让他当个店员吧,”潘塔列昂懊丧地说,“不过乔万尼-巴蒂斯塔可不会这样做,虽然他自己不过是个糖果点心师!”

“乔万尼-巴蒂斯塔,我的丈夫,可是个有头脑的人——要是他在年轻时迷上了……”

然而老人已经一句话也不想听了,便走了出去,临走时又一次用指责的口气说:

“啊!乔万尼-巴蒂斯塔!……”

杰玛大声说,如果爱弥儿觉得自己是个爱国者,并想为了意大利的解放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那当然可以牺牲有保障的前程——但不是为了演戏!这时来诺拉太太激动起来,开始央求女儿至少不要把自己兄弟的思想搞糊涂了,同时她又对这一点感到满意:她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不顾一切的共和主义者!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来诺拉太太噢地一声叫了起来,于是开始诉说自己的头痛,说脑袋“要裂开来了”。(出于对客人的尊重,来诺拉太太和女儿说话用的是法语。)

杰玛马上开始讨好她,先在她的前额洒上花露水,再轻轻地吹气,轻轻地吻她的面颊,给她的头垫上枕头,不准她说话——又吻她。接着她转向萨宁,开始用半开玩笑、半动真情的语气告诉他,她有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母亲,母亲曾经多么漂亮!“我说什么来着:曾经!她就是现在也十分迷人啊。请看,请看,她这双眼睛!”

杰玛一转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绢,用它盖住母亲的脸,然后徐徐把它的边沿从上往下移,逐渐露出来诺拉太太的前额,眉毛,眼睛;等了一会后又要她睁开眼。她服从了,杰玛因为赞叹而大叫了一声(来诺拉太太的眼睛果然很漂亮),接着她快速地将手绢从自己母亲脸上靠下面的不太整齐的部分滑过,便又扑过去吻她。来诺拉太太笑着,轻轻地转身躲她,故意装出努力躲避她的样子。杰玛也假装和母亲对抗,同时又跟她亲昵,但不是像猫那样,也不按法国人的方式,而带着意大利式的优雅,在这种优雅里总是可以感觉到力量的存在。

第11回
店堂的门铃响了。一个年轻的乡下小伙子戴一顶皮帽,穿一件红坎肩,从街上跨进了糖果店。一清早起,还没有一个买主来光顾过……“我们就是这样做买卖的!”早餐的时候来诺拉太太曾经叹着气对萨宁说过。此刻她还在打盹儿。杰玛不敢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来,就悄悄地对萨宁说:“您去,代我做生意去!”萨宁马上踮起脚尖走到店堂里。青年人要四分之一磅的薄荷饼。

“收多少钱?”萨宁压低了声音隔门问杰玛。

“六克里泽。”①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

①克里泽,德国旧时货币单位,作辅币用。

萨宁称了四分之一磅,找来纸头,卷成三角包,把饼包进去,漏出来一点,再包过去,又漏出了一点,最后交给了他,收了钱……年轻人惊奇地看着他,不住地在胸前揉着帽子;而隔壁房间杰玛却抿起嘴拼命在笑。这个顾客还未走开,又来了第二个,接着第三个……“看样子我手气不错呀!”萨宁自忖道。第二个主顾要一杯清凉杏仁酪,第三个要半磅糖果。萨宁都满足了他们。他兴奋地敲着羹匙,把盘子移来移去,灵巧地把手指伸到箱子和罐头里去。结账的时候发现他把杏仁酪卖便宜了,糖果却多收了两克里泽。杰玛一直在偷偷地笑,萨宁也感觉到异乎寻常的一种欢乐,一种非凡的幸福。他多么愿意永远这样站在柜台前面卖糖果和杏仁酪啊!与此同时那亲切的身影却以友善而嘲弄的目光从门里面看着他,而夏日的骄阳则透过窗外栗树繁茂的枝叶正把正午阳光和绿荫的幽幽金光撒满整个屋子,那种懒洋洋的甜蜜、那种无忧无虑与青春的——青春初期的倦怠,怎不叫人心里如痴如醉啊!

第四个主顾要一杯咖啡,只好叫潘塔列昂来了(爱弥儿还在克留别尔先生店里没有回来),萨宁又复回到杰玛身边坐下。来诺拉太太依然在打盹儿,这使她的女儿十分如意。

“妈妈睡着了就不头痛。”她说。

萨宁开始谈自己的“生意经”——当然仍旧压低了声音;他十分认真地打听各种糖果的价钱;杰玛也认真地把这些价目告诉他,同时两人都会心而友爱地欢笑着,仿佛意识到自己在演出一场最销魂的喜剧。突然从街上传来手摇风琴演奏《自由射手》中“穿过国田,穿过河谷”①这一段的音乐。琴声幽怨委婉,如泣如诉,在凝滞的空气里震荡,刺人耳鼓。杰玛打了个冷颤……“这会吵醒妈妈的!”萨宁跳起来跑到街上,往拉风琴人的手里塞了几克里泽,吩咐他不要拉琴并离开此地。他回来的时候杰玛轻轻对他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她若有所思地微笑了一下,于是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哼起了韦伯的乐曲,在这首曲子里麦斯科把初恋的疑虑困惑表达得淋漓尽致。然后她问萨宁是否知道《自由射手》,是否喜欢韦伯的作品,接着又说自己虽然是意大利人,但像这样的音乐却比什么都喜欢。话题从韦伯转到诗歌和浪漫主义,转到当时还是尽人皆读的霍夫曼②……

①原文为德文。《自由射手》,德国作曲家韦伯(1786-1826)的歌剧。韦伯的作品还有《欧里安特》、《奥伯龙》等。这些作品确定了德意志民族浪漫派歌剧的方向。

②霍夫曼(1776-1822),德国小说家,著有《谢拉皮翁兄弟》、《金罐》等。

来诺拉太太依旧在打盹儿,甚至发出轻微的眠鼾,然而阳光却透过百叶窗抛进一条条狭窄的光带,不知不觉而又片刻不停地沿地板、沿家具、沿杰玛的衣服、沿树叶和花瓣移动着,旅行着——
第12回
原来,杰玛对霍夫曼,并不怎么欣赏,反而认为他的作品……是枯燥乏味的!她的南方型的开朗性格领略不了他小说的那种北方型的幻想迷离的成分。“这无非是些童话,写给孩子看看的!”她说话的语气颇有几分轻蔑的意味。她同样模糊地觉得霍夫曼的作品缺乏诗意。但是她却很喜欢他的一部小说。虽然书名已经被她忘记了。其实她所喜欢的也只不过是小说的开头部分,至于结尾,或许她没有读完,或许同样被她忘记了。小说讲的是一个青年人在某个地方,好像也是在一家糖果店,遇见了一位美丽非凡的姑娘,一个希腊人,她的身边陪着一个神秘而奇怪的凶恶老头。青年人对姑娘一见钟情,而姑娘却用如此凄楚的眼神看着他,仿佛恳求他来解救自己……他暂离片刻——但是等他回到糖果店,无论是姑娘还是老头都已踪影全无。他四处寻找,不断发现他们的最新踪迹,他追赶他们,但是无论何时何地,就是无法赶上他们。对他来说,美丽的姑娘已经永远消失,然而他难于忘却她那哀求的眼神。一个念头折磨着他:也许他终生的全部幸福就此在他手里溜走了……①

①这是霍夫曼的小说《错中错》里的情节。

霍夫曼的小说未必如此结尾,但是情节大致是这样构成的,也是这样留在杰玛的记忆之中的。

“我认为,”她说,“类似的相遇和类似的分离,人世间发生得比我们想像的要多得多。”

萨宁没有作声……不久以后他谈起了……克留别尔先生。这是他第一次提到他。在此以前他连想也没有想到过他。

现在倒过来,是杰玛不作声了,她陷入了沉思,把眼睛盯着旁边,轻轻的咬啮着食指的指甲。接着她夸奖起自己的未婚夫来,说到他明天将要举行的郊游,但是向萨宁迅速地看一眼后,又不响了。

萨宁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爱弥儿大声跑进来,惊醒了来诺拉太太……他的出现使萨宁高兴。

来诺拉太太从安乐椅里站起来。潘塔列昂进来通知午餐已经准备就绪。这位家庭朋友,昔日的歌手与今日的佣人,还兼任着厨师的职责——
第13回
午后萨宁继续留在杰玛家里。她们不放走他的借口仍然是盛暑可畏。等到气温降下来,他又被请到花园里的合欢树下去喝咖啡,萨宁同意了,他心里很高兴。一成不变的宁静而平稳的生活之流,蕴藏着巨大的魅力——萨宁沉溺其间并感到是一种享受,他既不向今天索取什么特需的东西,也不设想明天,更不追忆昨天。有杰玛这样一个女子近在咫尺,仅此一点就值几何啊!不久他与她行将分别,也许是永远的分别。然而此刻他们却同在一只独木小舟里,像乌兰德的浪漫歌曲①里那样沿着平稳的生活之流漂游,既然如此,那么旅行者,你就享受、欢乐吧!在幸福的旅行者眼里,一切都是愉快而亲切的。来诺拉太太邀他和她还有潘塔列昂一起来打“特来赛得”,并且教会了他这种打法不复杂的意大利纸牌游戏,还赢了他几个克里泽,但他很高兴。潘塔列昂根据爱弥儿的请求叫来了狮子狗塔尔塔里亚,让它表演自己的全部本事。于是塔尔塔里亚就表演跳杆、“说话”——也就是汪汪叫、打喷嚏、用鼻子锁门、衔来主人的破鞋子,最后头上戴了顶高高的旧军帽,扮演起那个因叛变而受到拿破仑皇帝残酷责罚的贝那多特将军来。扮演拿破仑的,当然是潘塔列昂了——而且演得很逼真:他把两手交叉着叠在胸前,再把三角制帽的帽沿拉下来低低地压到眼睛上,说话的语气粗暴而生硬,而且操一口法语,不过说的是什么样的法语,真是天晓得!塔尔塔里亚坐在自己皇上的面前,浑身发抖,夹紧尾巴,两只眼睛在军帽的帽沿下不安地眯着,一眨一眨地;只要“拿破仑”一提高嗓子说话,“贝那多特”就站起两只后腿。“叛徒,滚开!”②——终于“拿破仑”吆喝起来,但是盛怒之下他竟忘记应当始终保持的法兰西本色,于是“贝那多特”一溜烟跑到沙发底下去,但是马上从那里跳出来,愉快地吠叫着,似乎向大家宣布:演出业已结束。全体观众大笑不止——笑得最厉害的数萨宁。

①指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乌兰德(1787-1862)的诗《独木舟》。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杰玛笑声不断而且特别笑得亲切,还发出忘情的尖叫……这笑声简直使萨宁神魂颠倒——听到这些尖叫声他真想吻她个够!

终于夜幕降临。该是告辞回家的时候了!萨宁和大家一再道别,反复多次说了“明天见!”以后(他和爱弥儿甚至亲了嘴),启身回家,萦回在他的身边的是一个青年姑娘美丽的倩影——时而笑容可掬,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安详静谧甚至淡漠无情,然而始终令人倾倒!她的双眼,有时睁得大大的,既明朗又愉快,有如白天;有时被睫毛半掩,既深邃又阴暗,宛如黑夜;那双眼透过一切人像与景物,老是浮现在他的面前,奇异而甜蜜。

对于克留别尔先生,对于促使他在法兰克福留下来的种种原因,一言以蔽之,对于昨晚曾经激动过他的一切种种,他连想也没有去想——
第14回
然而应当就萨宁本人的情况说几句。

首先,他的外表长得相当相当不错:匀称英俊的身材、令人喜爱而轮廓不很分明的面容。一双和蔼可亲的淡蓝色眼睛、金黄色的头发、白净而透着红晕的皮肤——主要的还有那单纯、愉快、诚恳、坦率、乍一看去略显笨拙的表情(先时凭这一点可以一眼就认出那些在我们自由自在的半草原区出生长大的显赫门第的子弟、望族贵胄、出色的少爷)、从容的步态、带卷音的喉音、孩子般的见人就有的微笑……最后还有清新、健康——柔软、柔软而又柔软——这就是你看见的整个萨宁。其次,他并不愚笨,而且颇有涵养。尽管他经过海外的长途跋涉,却依然保持着清新:对于充塞于当时一部分优秀青年心头的那种惶惑不安的情绪,他是相当隔膜的。

近来,我们的文学界在对“新人物”经过一番毫无结果的探索以后,开始描写那样的青年,他们决意不顾一切,要使自己变得新鲜而又新鲜……新鲜得像刚运到彼得堡的弗伦斯堡①牡蛎一样……萨宁跟他们可不一样。若要比较,那么他更像一棵前不久才嫁接到我们黑土庭园的年轻繁茂的苹果树,或者更恰当一点说,好像早先“老爷们”的养马场里的一匹刚套上练马索的强健、肥壮而驯服的三岁小公马……及至他备受生活的磨难而消失了自己身上那种青年人的丰腴之后,那时遇到他的人们所见到的萨宁已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①德国北部城市。

翌日,萨宁还躺在床上,节日盛装的爱弥儿手里拿着拐杖,浑身香气扑鼻,闯进了他的房间,宣布说克留别尔先生驾车随后就到,而且今天将是个好天气,现在他们已经万事俱备,但是妈妈不能去,因为她头痛得厉害。他开始催促萨宁,要他一分钟也不要浪费……果然,萨宁还在卫生间洗漱时克留别尔先生就来了。他叩过门就跨进屋子,鞠过躬以后欠着身子说准备恭候,悉听尊便——尔后他坐下来,温雅地把帽子放在大腿上。这位仪表堂堂的店员穿着得十分讲究,浑身洒满了香水:他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高级香水的浓烈香气。他乘来的是一辆叫作兰多的宽敞的敞蓬马车,架车的两匹马虽不漂亮然而强壮高大。一刻钟以后,萨宁、克留别尔和爱弥儿就乘着这驾马车,威风凛凛地来到糖果店的阶沿之下。来诺拉太太坚决不要参加郊游;杰玛想陪母亲留在家里,但是恰似常言所谓,母亲把她赶走了。

“我谁也不要,”她说,“我要睡觉。要不是店里没有人做生意,我连潘塔列昂也想打发和你们一起去。”

“能带塔尔塔里亚吗?”

“当然可以。”

塔尔塔里亚立即兴高采烈地爬上驾车的位子,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它对这类事显然早已习以为常了。杰玛戴了一顶系着棕色带子的大草帽;帽子的前檐低低地压下来,几乎替她的整个脸庞挡住了阳光,帽檐的影子恰好遮到嘴唇的上方:那两片嘴唇闪耀着红光,那样地纯洁和温柔,宛如盛开玫瑰的花瓣,透过两片嘴唇时而露出雪白的牙齿,也与儿童一样地纯真无邪。杰玛和萨宁并排坐在后面位子上,克留别尔和爱你儿则坐在他们对面。窗口露出来诺拉太太苍白的身影。杰玛向她挥了挥手帕,于是马车辘辘启动了——
第15回
索屯——一个不大的城市,距法兰克福约半小时路程。它坐落在位于唐奴斯山的一条支脉的美丽地方,大概是由于它的矿泉水对肺弱的人颇有神益,所以在俄国享有盛名。法兰克福人到此地来毋宁说是为了消遣,因为索屯拥有美丽的公园和各种各样的“维尔沙夫特”①,可供人们在高大的椴树和槭树的绿荫下喝啤酒或咖啡。从法兰克福到索屯的道路沿美因河的右岸伸展着,沿途植满草木。马车沿平整的路面辘辘前进,而萨宁却在偷窥杰玛怎么与自己的未婚夫相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她的态度平静而自然——但是比往常拘谨和严肃。克留别尔的目光恰似一个宽容的、能允许自己和属下分享一种有分寸而又拘守礼貌的快慰的上司。萨宁从他身上看不出他对杰玛的特别讨好和法国所说的“献殷勤”②。显然克留别尔先生认为大局已定,无须辗转奔忙或焦灼不安。然而那种宽容的样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无论在午前沿索屯郊外的多林山岗和河谷长时间散步的时候,还是在欣赏自然美景的时候,甚至对这大自然本身,他也依然保持着这副宽容的样子,然而透过这种宽容的样子有时也不免要流露出上司通常的那种严厉。比如他指着一条小溪,说它流经山谷的那段过于平直,而没有转几个弯,以致大煞风景;他同样对一只鸟——碛——的行为表示不满,嫌它鸣声单调!然而杰玛倒没有枯燥乏味的感觉,看样子甚至还感到满意。但是萨宁从她身上却认不出原先的杰马来,并非因为她的身上投上了阴影——她的美色从来不是像四射的光芒那样溢于外表的——而是因为她把思想隐藏到了内心深处。她撑着阳伞,没有脱手套,稳重沉着、从容不迫地漫步,同一般有教养的女子散步的姿态一模一样,也很少开口。爱弥儿也感到拘束,萨宁更不用说。同时,那种老是用德语谈话的环境也使他有点窘迫。惟一不感到难堪的是塔尔塔里亚。它狂叫着去追赶迎面飞过的-鸟,从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树墩上、大水缸上一一跳过去,又一下子窜到水里,迫不及待地舔水喝,然后竦身抖落身上的水滴,于是又尖叫着向前飞奔而去,拖出红红的舌头,一直垂到胸口。对克留别尔先生来说,凡是他认为可以使一行人愉快的事他都已尽力而为了。他请大家到枝叶繁茂的橡树荫下坐下来,自己则从旁边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书名叫《knallerbsenederdusollstundwirstlachen!》(《爆破筒——或你应当而且一定会发笑》),开始朗读充斥全书的诉讼笑话。他一共念了十二则笑话,然而听去却颇觉索然。只有萨宁一个人为了礼貌起见,总算龇了龇牙,再就是克留别尔先生本人,他在读完每个笑话以后总是例行公事般地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仍然是一种宽容的笑声。临近十二点时分一行人返回索屯,走进当地一家上等菜馆。

①维尔沙夫特,德文的俄语音译,意为营业设施,诸如饭店、酒馆之类。

②原文为法文。

该叫午餐了。

克留别尔先生建议把吃午餐的地点选在一个四面关闭的亭子里——“imgartensalon”;但是杰玛突然表示反对,扬言非得在户外花园里、菜馆前面的一张桌子上不可,否则就不吃饭,说老是看这几张面孔,看都看腻了,她要看看另外的人面。有几张桌子边已有新到的几位客人就座。

克留别尔先生宽容地服从了自己未婚妻的任性要求而去跟堂倌商谈了,这时杰玛却垂下眼皮、咬紧嘴唇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感到萨宁片刻不停、似带疑问地在看她——这,大概使她生气。终于克留别尔先生回来了,宣布说半小时以后就可开饭,于是建议先打会儿九柱戏,说这玩艺儿有助于大开胃口,嘿嘿嘿!打九柱戏是他的拿手;他一面甩球,一面做出一个个令人惊叹的矫健姿势,炫耀自己漂亮的肌肉和优美地举腿踢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竞技家——而且体格是第一流的!他的双手是如此白净、美丽,而用来揩手的又竟是如此昂贵的金光十色的印度富丽雅绸帕!

午餐的时刻到了——于是一行人在桌子四周人席——
第16回
谁不知道德国的午餐是个什么样子?稀溜溜的一碗清汤里放上几块面疙瘩和桂皮;一盘干得像软木塞的煮得烂熟的牛肉,附着一层白色的脂肪,外加黏乎乎的土豆、圆鼓鼓的甜菜和洋姜泥;发青的鳗鱼加上白花菜芽和醋;拼上果酱的一盘炸冷盘,还有必不可少的一盘“麦黑尔斯沛斯”,一种浇上酸溜溜的红色作料的像布丁一样的东西:不过酒和啤酒倒是一等的!索屯的饭店老板正是用这样的午餐来款待自己的主顾的。但是这顿午餐本身进行得倒还顺利,当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活跃的气氛;甚至在克留别尔先生举杯“为我们相爱”(waswirlieben)而祝酒时也显不出这种气氛。一切都显得过于斯文和拘谨。午饭后端来了咖啡,纯粹是德国式的,稀淡而棕红色。克留别尔先生作为真正的骑士,请求她允许他抽一根雪茄……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简直是不愉快——甚至是不体面的事情!

邻近一张桌子上坐着几个美因兹警卫团的军官。从他们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样子不难猜出来,杰玛的美貌使他们惊讶。其中一个大概是到过法兰克福的,不时地看她,像看一个他所熟识的人一样:显然他知道她是谁。他忽然拿着酒杯站起身(军官们开怀痛饮以后,桌子上已摆满了酒瓶),向杰玛的桌子这边走过来。这个人非常年轻,淡黄色的头发,脸蛋长得很秀气,甚至很讨人喜欢;然而他喝下去的酒却使他变了样子:他的脸部抽搐着,发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表情是恶作剧的。他的伙伴们起先想阻拦他,但最后还是放了他走:说让他去吧——会出什么乱子?

那军官轻轻地摇晃着站定脚跟,在杰玛跟前停下来,喉咙里拼命挤出尖声怪气的声音来说话,这声音虽然是情不自禁的,但从中还是听得出他是在努力克制自己:“为全法兰克福、全世界最美丽的咖啡女郎的健康干杯(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作为报答,我要带走这朵用她那圣洁的手指采摘的花!”他一把拿走了桌上放在杰玛的餐具前面的花朵。起先她愕然、惊恐、脸色煞白……继而转为愤慨,涨得满脸通红直到耳根——而她那双紧紧盯着侮辱者的眼睛,在同一个时间里黯淡下来、又迸射出光芒,充满了黑暗,既而燃起怒不可遏的火焰。军官大概被这双眼看得局促不安起来,他呢喃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语鞠了个躬,就朝自己的那伙人走了回去。他们发出笑声和轻微的掌声来欢迎他。

克留别尔先生从椅子里突然站起来,挺直身,戴上帽,摆出很有身份的样子,只是声音不太响,说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的恶作剧!”(unerhort!unerhortfrechheit!)——于是旋即用严厉的声音把堂倌叫来,要他马上结账……不仅如此,他还命令把车驾好,说体面的人不能来这里,因为要受污辱!杰玛依然静止不动地坐在位子里——她的胸脯急剧地、大幅度地起伏着——一听见这句话,杰玛把目光移到了克留别尔先生身上……而且像看那个军官一样,同样盯住不放。爱弥儿气愤得直打战。

“请站起来,我的小姐,”克留别尔先生用同一个严厉的声音说,“您留在这里是不体面的。我们到那边,菜馆里面去!”

杰玛无声地站起来;他弯起胳膊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臂伸给他——于是他跨着庄严的步伐把她带到了菜馆里,离午餐的地方越远,他走路的样子也越庄严和傲慢,同他的外貌的变化一样。可怜的爱弥儿瘪沓沓地拖在他们后头跟着。

然而当克留别尔先生和堂倌清账的时候(他一个子儿小费也不给,以示惩罚),萨宁却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的桌子前面,对着侮辱杰玛的那个军官(此刻他正让自己的同伴们一个个轮流嗅她的玫瑰花),用清晰的法语说道:

“尊敬的先生,您刚才的举动有失一个正派人的名声,也有失您所穿戴的军服的体统,所以我特来奉告您:您是一个缺乏教养的无赖汉!”

年轻人跳了起来,但是另一个年轻比较大一点的军官制止了他,叫他坐下,并转身来向着萨宁,也用法语说道:

“怎么,这位是姑娘的亲戚、兄弟、抑或未婚夫?”

“我和她是毫不相干的,”萨宁大声说,“我是俄国人,但是眼看着这种恶作剧,我不能无动于衷;这里是我的名片和地址,军官先生可以来找我。”

说着,萨宁把自己的名片往桌子上一扔,同时一把抓起那朵已被一个桌边坐着的军官丢在身边盘子里的杰玛的玫瑰花。年轻人再次想从椅子里跳起来,但是同伴再一次制止了他说:“唐河夫,安静点儿!”(donhof,seistill!)尔后那个同伴自己站起来,举手敬了个礼,对萨宁说(说话的语气和样子颇带几分敬意),明天一早他们团的一个军官将有幸前往他的公馆。萨宁微微欠了欠身子表示回答,就急忙回到自己的朋友们中间去。

克留别尔先生装作全然没有看见萨宁走开也没有看见他同军官交涉的样子;他催促马车夫快把马驾好,为他的动作缓慢大发雷霆。杰玛对萨宁也不置一词,甚至连看也不曾去看他。从她紧锁的双眉和苍白、紧闭的嘴唇,以及静穆不动这一点,可以想见她心绪很不好。只有爱弥儿一个人,显然想和萨宁搭嘴,想向他问个明白:他看见萨宁走到军官们面前,向他扔过去一样向东西——小纸片、字条或卡片什么的……可怜的少年的心怦怦在跳,脸上发烧,他想扑过去搂住萨宁的脖子,想哭一场,或和他一起马上去把这批混蛋军官砸个稀巴烂!然而他克制了自己,他注视着自己高尚的俄国朋友的一举一动,对此已经感到满意。

马车夫终于套好了马,一行人上了车。爱弥儿跟着塔尔塔里亚爬上了驾车的位子:在那里他觉得自由不拘,而且克留别尔先生也不会老在他眼前,因为他看见他的时候心里总不舒服。

一路上只有克留别尔先生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发议论……说了又说;不管是谁都没有表示反对的意见,同样也没有任何人去赞同他。他唠叨得最多的一点就是怪他们故意不听他的意见,到四面都关闭的亭子里去吃午餐。否则就什么不愉快的事也不会发生!接着他又发表了一些激烈的自由主义言论,说政府对军官们如此姑息纵容,不堪容忍,又不检点他们的纪律,对社会上的非军界人士又欠尊重(dasburgerlicheelementindersocietot)——因此不满情绪正在逐渐增长,而不满情绪的增长,就会使革命逼近,这方面已经有了可悲的先例(说到这里他同情地。然而严肃地叹了口气),这可悲的先例就是法国!可是他随即又补充说他自己是尊重当局的,而且永远……永远!……不会去做革命者——不过目睹这种不守纪律的行为,不得不表示自己的不满!以后又扯到一些老生常谈上去,诸如守德与缺德,礼貌与尊严之类!

杰玛在午前散步的时候已经对克留别尔先生不怎么满意了——所以她和萨宁保持了某种距离,仿佛有他在场她感到难为情,到克留别尔先生大发议论的时候,她明显地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羞耻了!到郊游快完毕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虽然仍旧不同萨宁说话,但是突然向他投过去央求的一瞥……萨宁呢,则感到自己对她的怜悯远远超过了对克留别尔先生的愤懑;尽管他估计明天可能有人找他决斗,但是在潜意识里他却为那天在后来发生的一切而暗自高兴。

这次令人痛苦的郊游①终于结束了。在糖果店门口扶杰玛下车的时候,萨宁一声不响地把他夺回来的玫瑰花放到她的手里。她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紧紧握了握他的手,立即把玫瑰花藏了起来。他无意进屋里去,虽然天方向晚。她自己也没有邀他进去。这时台阶上出现了潘塔列昂,报告说来诺拉太太还在睡觉。爱弥儿羞答答地和萨宁告别。他使他感到不好意思:他太使他惊奇了。克留别尔用车把萨宁一直送到他的寓处,冷冰冰地向他鞠躬告别。这位穿戴得体的德国人虽然颇有自信心,却显得颇不自在。其实他们双方都感到不自在。

①原文为法文。

然而在萨宁心里那种感觉——不自在的感觉,不久就烟消云散了。它被一种捉摸不定的、然而是快意的、甚至兴奋的情绪所取代。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什么事也不愿去想,嘴里打着唿哨——感到十分得意——
第17回
“上午十点以前我得等待军官先生来说明,”翌日早上他在洗漱时这样自忖着,“过时就恕不恭候了!”但是德国人起身很早:九点还未敲过,茶房就已来报告萨宁,说陆军少尉(derherrsecordelieutenant)封-里希特先生希望进见。萨宁迅速穿上外衣,吩咐去“请他进来”。出乎萨宁的意料之外,原来里希特先生极其年轻,几乎是个孩子。他竭力在自己那张没有胡子的脸上装出傲慢的样子——但是装得一点也不像:他甚至掩饰不了自己的尴尬相——坐到椅子上去的时候被指挥刀钩住了,差点摔倒在地上。他操一口蹩脚的法语,结结巴巴地对萨宁说,他受自己的朋友封-唐诃夫男爵的委托而来;要求德-萨宁先生为他昨天说过的侮辱性的言语道歉;要是遭到德-萨宁先生的拒绝,那么封-唐河夫男爵将提出决斗。萨宁回答说他无意表示歉意,但是对决斗倒颇为乐意。于是封-里希特先生仍旧结结巴巴地问,他应当和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举行必要的谈判?萨宁回答说他可以在大约两小时以后再来找他,在这以前萨宁将努力找到副手。(“真见鬼,我找谁来做副手啊?”他当时心里想。)封-里希特先生起身开始鞠躬告辞……然而在跨门坎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似乎感到了良心上的责备——于是转身对萨宁说他的朋友封-唐诃夫男爵不否认在昨天发生的事件中……自己也有某种程度的……过失,因此萨宁只要稍示歉意就够了(desexghizeslecheres),萨宁回答说不管什么样的歉意,无论是深表歉意还是稍示歉意,他都不愿意做,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既然这样,”封-里希特先生脸涨得更红了,回答说,“那就只好进行友谊的对射了——degoupsdepisdoletal’amiaple!”①

①法语“友谊的对射”,但说走了样。

“这我就完全不理解了,”萨宁说,“我们朝天打,是吗?”

“噢,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少尉难堪极了,嘟嘟哝哝地说,“不过我想,既然事情发生在体面人之间……我还是同您的副手谈吧!”他打断自己的话,走了。

萨宁待那人一走就坐到椅子上,盯着地板直发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活怎么会一下子风云突变呢?既往的一切,未来的一切忽然顿时烟消雾散,丧失净尽,惟一遗留的就是——我在法兰克福为了一件事要去和别人决斗。”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发疯的姑母,她往常颠来跳去地哼着一支歌:

少尉少尉,

我心所爱。

我心所爱,

相将歌舞,

慰我情怀。

他哈哈大笑,学她的样子唱起来:少尉少尉,我心所爱。我心所爱,相将歌舞,慰我情怀。

“可是应当行动起来,不浪费时间。”他大声嚷道。他从椅子里霍地一下站起来,看见潘塔列昂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张字条。

“我敲了好几下门,可是您没有回音,我以为您不在呢,”老头说着把字条交给他,“是杰玛小姐的。”

萨宁接过条子的动作可以说是机械的,他打开条子,看完了它。杰玛对他写道,她为了他所知道的那件事十分不安并希望,与他即刻就见一面。

“小姐非常不安,”潘塔列昂开口说,显然他是知道字条的内容的,“她让我来看看,您在干什么,还要我陪您去见她。”

萨宁抬眼向意大利老人望去——陷入了沉思。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在最初的刹那,在他看来这个念头是奇怪得不可思议的……

“但是……为什么不?”他自问。

“潘塔列昂先生!”他大声说。

老头吓了一跳,把下巴缩到领带里,盯着他看。

“您已经知道,”萨宁继续说,“昨天发生的事了吗?”

潘塔列昂扭动嘴唇,抖动自己的一头蓬发。

“知道了。”

(爱弥儿一回到家就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哦!您知道了!那我对您直说吧。一个军官刚到这里来过。那个家伙向我提出决斗,我接受了他的挑战。但是我没有副手。您愿意做我的副手吗?”

潘塔列昂颤动了一下,把眉毛高高地挺起来,使它们淹没在他那挂下来的头发里。

“您一定要决斗吗?”他终于用意大利语说,在此以前他一直是讲法语的。

“一定的。否则——就意味着我永远没脸做人了。”

“嗯。如果我不同意做您的副手,您就会去找别的人来吗?”

“会的……一定。”

潘塔列昂耷拉下脑袋。

“但是请允许我问一声,察宁尼先生①,您的决斗会不会给一个人的声誉带来不良的影响呢?”

①即“萨宁”,潘塔列昂不会说俄语,把音读别了。

“我不认为这样;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已是无可挽回的了。”

“嗯。”潘塔列昂完全缩到了自己的领带里。“那么,那个克罗别里沃①先生——他干什么呢?”——他突然叫起来,向上抬起脸孔。

①即“克留别尔”,情况同上。

“他吗?没什么。”

“嗨!(che!)①”潘塔列昂鄙夷不屑地耸了耸肩。“无论如何我应当感谢您,”他终于用迟疑不决的声气说,“因为我目前处在这样低下的地位,您却仍然把我当作一个体面的人——ungalant’uomo!您这样做,就表明自己是个真正galnt’uomo。不过需要仔细考虑一下您的意见。”

①意大利文的感叹词,相当于“好吧”。

“可是时间不等人呀!好心的奇……奇巴……先生。”

“图拉,”①老头接上去说,“我只要求一个小时作考虑。事情关系到我那恩公的女儿……所以我应当,我必须斟酌一下!!过一个小时……过三刻钟——您就会知道我的决定。”

①萨宁忘了他的姓,只记住了前两个音,这里是潘塔列昂自己接着说完全。

“好,我等着。”

“可是现在……我拿什么向杰玛小姐回话呢?”

萨宁拿起一张纸,写道:“放心吧,我亲爱的朋友。大约再过三个小时我来看您——到时一切都会明白的。衷心感谢您的关切。”写完,他把纸条塞给潘塔列昂。

他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放进侧边的衣袋,再次说道:“过一个小时!”——他刚向门口举步走去,突然一个急转身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衣领上,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大声说:

“高尚的年轻人!伟大的心灵!(nobigiovantto!grancuore!)请允许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头(aunvecchiotto!)握一握您那双勇敢的手吧!(lavostravolorosadestra!)”然后他跳跃着略微后退几步,两手一挥——走了。

萨宁目送了他一阵……拿起报纸来看。然而他只是徒然地拿目光在字里行间移动: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
第18回
一个小时以后,茶房又走进萨宁的房间,递给他一张污旧的名片,上面有这样几行字:潘塔列昂-奇巴图拉,祖籍瓦雷泽,莫登斯基公爵殿下的御前歌手(cantanledicamera)。跟在茶房后面出现的正是潘塔列昂自己。他从头到脚都换了装。他穿一件褪成了棕色的黑燕尾服和白色的凸纹布马甲,马甲上别出心裁地挂着一根顿巴克铜制的链条;一块沉甸甸的光玉髓低低地垂挂到有翻边的黑色小管裤上。他右手拿一顶黑色兔皮帽子,左手握着一双厚实的麂皮手套;领带比以往系得更松更高,在浆过的硬领上则别着一颗叫做“猫眼”的宝石(ceildechat)。右手的食指上戴着宝石戒指,戒指的造型是一双交叉放着的手,而双手之间则镶着一颗火热的心!久置的陈旧气息以及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从老头的奇异装束上散发出来;他的外貌表现出来的那种若有所思的忧心忡忡的庄重样子,足使最为冷漠无情的人一见惊心!萨宁站起来迎接他。

“我就是您的仲裁人。”潘塔列昂整个身躯向前倾着用法语说,同时分开足尖,像跳舞的样子。“我前来聆听吩咐。您希望的决斗是无情的吗?”

“为什么要无情呢?我亲爱的奇巴图拉先生。我虽然不收回昨天讲出去的话来达成和解,但我不是嗜血成性的人!……您就地等一等,我的敌人的仲裁过会儿就会来的。我将到隔壁房间去,您就可以同他谈判。请您相信,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大力支持,并且衷心地向您表示感谢。”

“名誉高于一切!”潘塔列昂回答说,未等萨宁说请坐他就在安乐椅里坐下来。“要是这个弗埃罗弗罗克托-斯庇契布皮沃,”他又一次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杂起来,“要是克罗别里沃这个商人不明白自己应负的直接责任,并且胆小怕事,那么事情的结局对他就更坏!……一钱不值的灵魂——如此而已!……至于决斗的条件,那么我作为您的仲裁,您的利益对我来说就是神圣的!!……当年我住在巴图埃,那里驻扎着一个白龙团,我和许多军官都很接近!……他们的全部章程纪律我都一清二楚。我还经常和你们的那个塔尔布斯基亲王谈这些问题……那个副手该马上就来吧?”

“我无时不在等他——看,走来的正是他。”萨宁向街上望了望说。

潘塔列昂站起身,看了看表,整一整额上的头发,把裤脚底下露出来的鞋带急忙塞进鞋子里。年轻的少尉进来了,依然红着脸,一副窘态。

萨宁将两位仲裁人彼此作了介绍。

“里希特先生,少尉!——奇巴图拉先生,演员!”①

①原文为法文。

少尉见到老头时微微一惊……哦,要是有人在这个时候在他耳边轻轻讲一声,说介绍他认识的那位“演员”还兼事伙房里的艺术,他该怎么说呢!……但是潘塔列昂装出一副样子,似乎参与安排决斗这样的事情,在他是极其平常的事:也许在这种场合对剧院生涯的回忆有助于他——担任副手的角色,正像在演戏一样。他和少尉,两个人都有一会儿默不作声。

“怎么?开始吧!”潘塔列昂手里玩弄着那块光玉髓,首先开腔。

“开始!”少尉回答。“可是……敌对的双方有一方在场……”

“先生们,我马上离开!”萨宁大声说。他鞠过躬就走进卧室,随手把门关上。

他倒到床上,开始思念杰玛……但是副手之间的谈话却透过关闭的房门传入他的耳际。谈话用法语进行;双方讲的法语都各有一套,走样得一塌糊涂。潘塔列昂重又提起巴图挨的白龙团,塔尔布斯基亲王;少尉则说“稍示歉意”①和“友谊的对射”。但是老头什么“歉意”也听不进去。他突然向对方说起一个无辜的少女,说她的一个小拇指抵得过全世界一切所有的军官……(ounezeunedamigallainnoucenta,qu’aellasoladanssounpetidoavalepinquetouttlezouffissiedelmondo!)这使萨宁担心。他还几次三番激动地说:“这是耻辱!这是耻辱!”(eounaonta,ounaonta!)少尉起先没有反对的表示,可是后来在年轻人的嗓音里听得出愤怒的颤动,他于是说他不是来听取有关道德的教训的……

①原文为法文。

“你们这种年纪,听听正义的言论总有好处!”潘塔列昂喊道。

副手先生之间的辨论有时进行得异常激烈;辨论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达成如下协议:封-唐诃夫男爵和德-萨宁先生将于明日对射;时间上午十点;地点加拿乌附近的小林里;相距二十步;每人有权按副手的信号开枪两次;手枪上不附加加速器和来复线。封-里希德先生离去了,于是潘塔列昂郑重其事地打开卧室的门,宣布谈判结果,继又大声叫道:“好哇,俄国人!好哇,孩子!①你将取得胜利!”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几分钟以后他们俩出发去路塞里糖果店。萨宁事先要潘塔列昂对决斗一事严守秘密。老头的回答只是翘起拇指,眯起一只眼连说了两声“segredezza!”(机密!)他显然变得年轻起来,连举止也自在得多了。这一切异乎寻常的事件虽然令人不快,却把他带回到过去的年代,那时他也接受过和挑起过决斗——当然,是在舞台上。众所周知,男中音歌手扮演的角色往往是好斗的——
第19回
爱弥儿跑出来迎接萨宁——他已经等候他一个多小时了——急忙在他耳边低声告诉他,母亲对昨天的不愉快事件还一无所知,因此即使暗示她一下也是不必要的,他还是照样被送到店里去!……然而他自己不会到那里去,而到一个别的地方去躲起来!爱弥儿在几秒钟之内把这一切都说完,突然扑到萨宁的肩头,激动地吻了吻他就走下台阶向街上跑去。杰玛在店堂里遇见萨宁,她想对他说点儿什么,但是没有能说出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眼睛却眯起来扫向两旁。他急忙安慰她说事情已经过去……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琐屑小事。

“今天谁也没有上您哪里去吗?”她问。

“来过一个人——我已经和他说清楚,所以我们……我们取得了最圆满的结果。”

杰玛回到柜台边。

“她不相信我!”他想……但是走进了隔壁房间,在那里遇见了来诺拉太太。

她的头痛已经好转,而情绪却是郁郁不乐的。她殷勤地向他微笑,同时却告诉他,说他今天和她在一起会感到乏味,因为她不能陪他。他靠近她坐下,发现她的眼皮发红,肿了起来。

“您怎么啦,来诺拉太太?您哭过了吗?”

“嘘……”她悄悄说,转过头去指指女儿现在在的那个房间。“别大声说这个……”

“那您究竟为什么哭呢?”

“唉,萨宁先生,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吗?”

“不,没有!……我突然感到寂寞得很。我想起了乔万尼-巴蒂斯塔……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后来又想到这一切竟会如此迅速地消逝。我老了,我的朋友,而且对此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妥协。看起来我这个人依然如故,可是转瞬之间老了……老了!”来诺拉太太的眼睛里滚出了泪珠。“我发觉您看着我感到奇怪……可是您也会老起来的,我的朋友,而且您将会明白这是何等痛苦的事!”

萨宁开始安慰她,告诉她已经在自己孩子身上再现了自己的青春,甚至想和她说笑话,说她喜欢别人对她说好话……然而她却求他“别说下去了”。于是他第一次确信,像这种意识到自己老之将至的伤感,任你用什么办法也是无可慰藉与排遣的;只好由它自行缓解。他提议她一起打牌——这个办法想得太好了,她立刻表示同意,而且好像高兴了一点。

午饭前后萨宁一直和她打牌。潘塔列昂也参加一份。他的头发垂挂到额角上,从来没有这么低,他的下巴缩到领带里,也从来没有这么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他在专心致志地保持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人一看他便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人究竟有什么谨守不露的秘密呢?

然而——秘密!秘密!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整整这一天,他百般努力,来表示对萨宁的最高敬意;在餐桌上,他把女士们撇在一边,庄严而果决地把菜先端给萨宁;打牌的时候让他得分,不使他吃亏;发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论,说什么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嗨,你这个老戏子啊!”萨宁心里自忖。

然而他感到奇怪与其说是因为路塞里太太的情绪突变,倒不如说是因为她女儿对他的态度。她不像在有意回避他,相反,始终和他保持不远的距离坐着,仔细听他说话,看着他;但是她决没有同他说话的意思,而且只要他对她一开口,她就悄悄地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走开一会儿。过后又走回来,重新在某个角落里坐下来——声色不动地坐着,若有所思和困惑莫解地……样子比任何时候都纳闷。来诺拉太太也发现了她的非常举止,问了她两次:“怎么啦?”

“没什么,”杰玛回答,“你晓得我常这样的。”

“那倒是。”母亲赞同她说。

这冗长的一天就此过去,既不热烈也不冷清——既不快乐又不乏味。假如杰玛的表现是另一番样子——那么萨宁……谁能知道呢?或许他会情不自禁地自我表现一番,或者在面临可能的、也许是永久的别离之时,他会完全沉溺于离情别绪之中……但是他连同杰玛说一次话的机会也没有,所以只好在晚茶前的一刻钟在钢琴上弹了几支凄婉的曲子。

爱你儿回来得很迟。为避免被问及克留别尔先生,他一转眼就溜之夭夭了。该是萨宁告辞的时候了。他起身向杰玛告辞。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分别。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正面看她一眼——然而她转过脸去,挣脱了自己的手指——
第20回
他走下台阶时,已经是繁星满天。这些星星真是数不胜数——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白的!它们分秒不停地闪烁着,密密麻麻,争相变幻自己的五光十色。天空没有月亮。然而在这半暗不明、无形无影的昏黄之中,虽无月光,每一样东西却依然历历可见。萨宁无意马上回住地……他一直走到街尽头;他觉察到自己有一种需求,要在洁净的空气里往复徘徊。他于是又折回来——可是还没有走到路塞里糖果店所在的那间房子前面,那里一扇临街的窗子忽然砰地一下打开了——在黑洞洞的方窗框里(房间里没有点灯)显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于是他听见有人呼唤他:

“德米特里先生!”①

①原文为法文。

他立即向窗户扑过去……是杰玛!

“德米特里先生!”她用谨慎的声音说,“今天整整一天,我一直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是拿不定主意;想不到现在会重新见到您,所以我想这大概是命里有数……”

杰玛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未能继续下去: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

突然,在这万簌无声的沉寂之中,从那万里无云的夜空,一阵狂风席卷而来,直吹得大地也仿佛在脚底下动荡起来,嘉微的星光颤动着隐没下去,连空气也被卷成一团。旋风,不是寒冷的,而是温热的几乎是燥热的旋风袭击着树木、房顶、窗户和街道;它一下子吹落了萨宁的帽子,并把杰玛的鬈发吹起来打转转。萨宁的头部齐窗台一样高;他不由得紧紧贴住了窗台——这时杰玛用双手抓住他的两肩,用胸脯护住了他的头部。喧哗声、呼啸声和轰鸣声延续了大约一分来钟……平地而起的旋风宛若巨大的鸟群疾驰而去……一切复归于万籁俱寂。

萨宁微微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头顶上竟是如此美妙、惊慌、激动的一张脸庞,如此巨大、惶恐、华美的一双眼睛——他看见的竟是如此美丽的少女,于是他的心屏息不跳了,他把嘴唇紧紧地贴在垂到他胸际的鬈发上,——只会说:

“哦,杰玛!”

“刚才是怎么回事?闪电吗?”她问,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把自己裸露的双手从他的肩头收回。

“杰玛!”他又重复说。

她叹了口气,回过头去,向房间里看了一眼,急速地从身后拿出那朵已经枯萎了的玫瑰扔给了萨宁。

“我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得出是昨天他夺回来的那朵玫瑰……

然而窗户已经砰然合上,而在漆黑的玻璃后面已经既看不见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东西再隐现出来。

萨宁没有戴帽子,回到家里……他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第21回
他直至凌晨方始入睡。这没有什么奇怪!在那阵转瞬而逝的夏季的旋风卷地而来的当儿,他的内心也浮上一种转瞬即逝的感觉——不是觉得杰玛是个美貌女子,也不是觉得他喜欢她——这,他早已知道,而是觉得他差点儿……没爱上她。爱情也有如那阵旋风,在同一刹那间向他袭来。然而这里却要举行这场愚蠢的决斗!不祥的预感开始折磨他。我们设想,就算他没有被打死……那么他对这位少女,他人的未婚妻的爱情究竟会引出什么结果呢?我们进一步设想,就算这位“他人”对他并无危险,而且杰玛也会爱他,或者已经爱上他……事情的结局又将如何呢?干吗要问结局呢?这样美丽的女子……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又坐到桌子边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又当即把它涂掉……他想起了杰玛令人倾倒的倩影,在黑洞洞的窗户里,星光之下,整个儿被温热的旋风吹得头发蓬松;想起了她那双如同奥林匹斯女神一样的大理石般的素手,感觉得到它们压在他肩头的实在重量……然后他拿起那朵扔给他的玫瑰——仿佛觉得从那半枯萎的花瓣间散发出来的是一种与寻常的玫瑰迥然不同、更为细腻的气息……

“难道他会突然死于飞弹之下或者被打成重伤?”

他没有上床,而在沙发上和衣入睡了。

有人摇他的肩膀……

他睁开眼,看见了潘塔列昂。

“像巴比伦战役前夕的亚历山大-马其顿一样睡着了!”老头大声说。

“几点啦?”萨宁问。

“七点差一刻,到加拿乌有两个钟点路程,不过我们得赶在前头。俄国人比起他的敌人,总是捷足先登的!我雇的可是法兰克福城里上等的马车!”

萨宁开始梳洗。

“手枪呢?”

“手枪那个军官先生会带来的。医生也由他带来。”

潘塔列昂明显地显出精神百倍的样子,像昨天一样;然而待他和萨宁一同坐进马车,当车夫扬鞭一挥而马匹起步迅跑的时候——昔日的歌手和巴图埃龙骑兵的知交,却一下子变了样。他显得局促不安,甚至胆战心惊起来。似乎有某种东西,宛如胡乱堆砌起来的墙壁一样倾塌下来,压在他的身上。

“可是我们这算干什么呢,我的老天,至高无上的圣母①!”他突然退尖了嗓子叫道,一面抓住自己的头发,“我这个老笨蛋,疯子,frenetico,干什么来着?”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萨宁感到奇怪,笑起来,一面轻轻搂住他的腰,告诉他一句法国谚语:“酒瓶已打开,就得喝下去。”①(用俄语说,相当于一不作二不休。)②

①原文为法文。

②俄语原文直译为:既然抓起了马车的轭索,就别说自己没有力气。

“对对,”老头答道,“这份酒咱们俩得分干而尽,不过我毕竟是疯子!我——真是疯子!曾几何时,一切是那么宁静,美好……可是突然间:劈劈劈,啪拉拉打起来了!”

“好像全部①都在奏军乐,”萨宁强装着笑颜说,“不过您没错儿。”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还不够吗?这一切毕竟是放荡不拘的行为。见鬼!见鬼!①”潘塔列昂反复说,抖动着头发,哀声叹气地。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然而马车却隐隐甸甸,不停地滚着,滚着。

晨色是迷人的。法兰克福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看上去是如此洁净安适,屋宇的窗户像锡箔一样泛着粼粼白光;马车一出城门,即从高处尚未全明的蓝天深际传来了云雀清脆的啼啭。忽然,在马路的拐角处,一棵高大的杨树背后,露出一个熟识的人影,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萨宁凝神望去,我的天哪!是爱弥儿!

“难道有什么事让他知道了吗?”萨宁对潘塔列昂说。

“告诉您,我真是疯子,”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是叫喊着大声说。“这个不幸的孩子折腾得我一夜不得安宁,——所以今天早上我只好对他全说了。”

“原来如此,你的‘秘密’①。”萨宁自忖。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马车赶上了爱弥儿;萨宁吩咐车夫停车叫那个“‘不幸’的孩子”走过来。爱弥儿跨着迟疑不决的脚步走来,脸色像昏厥那天一样地苍白。一双脚勉强支撑着他的身子。

“您来这里干什么?”萨宁厉声正色地问他,“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允许我……允许我和你们一起走吧。”爱弥儿用颤抖的嗓音哺哺说,两只手垂着。他的牙齿像打摆子一样地上下相碰。

“我不会妨碍你们——可是求您允许我去!”

“假如您觉得对我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或敬意,”萨宁说,“那么您马上回家或到克留别尔先生的店里去,而且什么也不要对人说,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爱弥儿沉吟道,——但是他的声音刚出口就戛然而止了,“可是如果您被……”

“爱弥儿!”萨宁打断他的话,用眼色指指马车夫。“冷静一点!爱弥儿,回家去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爱我吧。那么我请求您!”

他把手伸给他。爱弥儿向前跃进一点,哽咽着,把他的手挪到自己的嘴唇边,——于是从路上跳到旁边,穿过田野,转身朝法兰克福跑去。

“也是一颗高尚的心。”潘塔列昂嘟嘟哝哝地说,而萨宁却阴郁地看了他一眼……老头缩到马车的角落里。他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另外,他又越来越感到惊奇:难道真的是他当了仲裁,是他既雇来了马车,又只身张罗里里外外,一大早六点钟就离开了自己安逸的住房?而且他的腿病又发了,肿得厉害。

萨宁觉得有必要给他鼓鼓气……说来也巧,他想出了该说的话:

“您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尊敬的奇巴图拉先生?到哪里去了——以前的勇气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奇巴图拉先生挺直了身子,皱起眉头。

“i1anticovalor?”他粗声粗气地宣告说。“noneancopento(它还没有完全消失呢)——ilanicovalor!!”

他装出煞有介事的样子,开始谈自己的经历,谈歌剧,谈伟大的男高音歌手加尔西亚,——他今天来加拿乌,已经是够英勇的了。应当说:世界上最强有力或最软弱的……都莫过于诺言了!——
第22回
应当在那里举行决斗的小树林距加拿乌四分之一英里。与潘塔列昂的预言一样,萨宁和他先到达这里。他们吩咐马车在林边空地上等待,就一头钻进稠密的林荫之中。他们在此等候了大约一个小时。萨宁在等候时并未感到特别心焦;他沿小道来回散步,谛听鸟儿的鸣啭,凝视一种叫作“扁担”的蜻蜓的飞翔,力图不去思考,就像处于此情此景的大多数俄国人那样。他只有一次动过心:他碰上了一棵摧折的小椴树,看样子无疑是被昨晚的大风吹倒的。它肯定正在死去……树上的枝叶也正在死去。“这是什么?预兆吗?”他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然而他立刻打着唿哨跳过这棵树,继续开始在小道上踱步。潘塔列昂呢——他嘴里叽咕个不停,骂德国人,叫苦连天,一会儿摸摸背脊,一会儿按摩膝盖。他甚至激动得打起阿欠来,这使他那小巧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上出现一种极为滑稽的表情。萨宁望着他,差点儿没大笑起来。

终于传来了马车辘辘碾过松软的路面的声音。“是他们来了!”潘塔列昂说着警觉起来,并且挺直了身子,刹那之间他神经质地打了个冷战,但是这冷战却被他设法掩饰了起来:他大喊一声“勃儿……”,然后说今天的早晨非常凉。露水很多,压得草和树叶低垂下来,但是炎热已经直透到林子里头来了。

两个军官很快进入了树林,陪伴他们来的是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结实汉子,一脸倦容,几乎是睡意未央的样子——那是军医。他一手提着一只盛着水的瓦罐——以备万一;左面肩膀上背着一只盛放外科器械和绷带的背包。看样子他对诸如此类的旅行早已司空见惯;它们构成他收入的一个部分:每次决斗使他进账八块金币——双方各付四块。封-里希特先生提着装手枪的箱子,封-唐诃夫先生手里舞弄着一根小小的马鞭——显然是为了装“漂亮”。

“潘塔列昂!”萨宁轻轻在他耳边说。“要是……要是我被打死了——什么都可能发生的——那么把我边袋里的一张纸掏出来,里面包着一朵花,把这张纸交给杰玛小姐。听见吗?您答应吗?”

老头伤心地看了他一眼——于是肯定地点了点头……但是天晓得他到底是否明白萨宁对他的要求。

对手和仲裁照规定彼此行过礼,只有医生一个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就坐到草地上,嘴里说:“我才不顾那套骑士们的礼节呢。”封-里希特先生提议请“几罢图拉”①先生挑选地点;“几罢图拉”先生翻动僵硬的舌头(他心里依然压着的那堵墙又倒塌了)说:“仁慈的先生,还是您来吧,我看着就是……”

①几罢图拉,里希特的法语发音不准,把奇巴图拉读别了。

于是封-里希特先生开始动手。他就地在林间找到一块开满鲜花的美好空地,量好步子,用两根现削的棒儿标明两个端点,再从箱子里拿出手枪,蹲下来装好子弹。一句话,他全力以赴地在操劳忙碌,不时用一块白手绢擦去脸上沁出的汗水。陪伴他的潘塔列昂倒更像一个冻僵的人。在整个准备过程中,决斗的对手远远站在两边,宛如两个受处罚的小学生在生家庭教师的气。

决定的时刻到来了……

“每个人拿起了自己的手枪……”①

①引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六章第二十九节中的最后一句,该章描写奥涅金和连斯基的决斗。

然而这时封-里希特先生对潘塔列昂说,按照决斗的规则,应该由他,两个副手之中年纪较大的一位,在发布“一、二、三”的命令之前向决斗着的双方提出下面的规劝和忠告:讲和吧!虽然这种忠告毫无用处,而只是一种空洞的形式,但是奇巴图拉先生完成这种形式之后,可以卸去一定的责任;尽管作出类似规劝是所谓“不偏不倚的见证人”(unparteiischerzeuge)的事,——可是他们没有见证人,封-里希特先生乐意把这份特权让给自己尊敬的对手。潘塔列昂却早已赶忙钻进灌木丛里,使自己一点儿也不会看见盛气凌人的军官,他起初丝毫没有领会封-里希特先生的话,——更何况他说话带着鼻音;但是一下子忽然振作起来,他伶俐地跨上前去,颤巍巍地用手拍着胸脯,用自己嘶哑的声音,用混杂起来的语言拉长了调子说:“阿拉-拉-拉……多野蛮啊!两个年轻人决斗!——干吗这样?活见鬼!回去吧!”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和法文混杂在一起。

“我不同意和解。”萨宁急忙说。

“我也不同意。”他的敌手重复说。

“那么就喊:一、二、三!”封-里希特对张惶失措的潘塔列昂说。

他马上又钻进灌木丛里,全身发抖,闭起眼睛,别转头去,直接从那里,不过却是扯着嗓子喊出声来:

“一、二……三!”①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萨宁第一个开枪,但是没有击中。啪的一响,他的子弹打到了树上。唐诃夫男爵接着他打——但是故意向旁边朝天开了一枪。

降临了紧张的沉寂……谁也没有离开原地一步。潘塔列昂轻轻地发出一声“啊!”

“命令继续打吗?”唐诃夫说。

“您为什么开朝天枪?”萨宁问。

“这不关您的事。”

“第二枪难道您也朝天打?”萨宁又问。

“也许,我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们……”封-里希特先生开始说话,“决斗者自己是不许对话的。这完全不合规定。”

“我放弃自己这一枪。”萨宁说着把手枪甩在地上。

“那我也不打算把决斗继续下去,”唐诃夫大声说,也丢下自己的手枪。“另外,我现在准备承认,前天是我的不是。”

他在原地脚踢了一会,犹豫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萨宁快步走近他——握了他的手。两个年轻人含着微笑彼此看着——于是双方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好啊!好啊!①”潘塔列昂像疯了一般,一下子从树丛里猛冲出来,大声叫嚷着。军医原先坐在一个砍伐后留下的树墩上,现在则立起身来倒掉瓦罐里的水,懒洋洋地蹒跚着步子,走向林边空地。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荣誉感已经得到满足——决斗就此结束!”封-里希特先生宣告说。

“fuori!(фopa)”①潘塔列昂凭着早先的记忆,再次大叫一声。

①fuori——语气词,意大利文。此词有两个意思:一是运动中强者对弱者表示让步;二是演出时观众要求演员再来一次的呼喊。此处当作第一义解,此词在欧洲其他语种里也有采用,如俄语(фopa)。

说真的,萨宁在和军官先生们相互鞠过躬而坐上马车的时候,自己浑身感到的如果不是一种满足,那么就是犹如鏖战一场以后的那种轻快;然而另外还别有一番滋味,一种类似羞耻的感情在他心头蠕动。他觉得,适才自己参加的那场决斗,好像是一种虚伪,一种久积的恶习,一种常见于军官和大学生中的通病。他回忆起当那个军医看见他和唐诃夫男爵几乎手挽着手走出树林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就是说皱了皱鼻子。后来,当潘塔列昂向那同一个军医偿付他应付的四个金币的时候……唉!真不是味儿!

是的,萨宁感到有点惭愧和羞耻……虽然从另一方面说他不这样又怎么办呢?难道可以不给恶作剧的青年军官一点惩罚,难道可以和克留别尔先生一个样?他为杰玛说话,他保护她……事情就是这样;可是他心里总是沉甸甸地压着什么,他感到惭愧,甚至羞耻。

潘塔列昂则不然——简直同凯旋而归一样。他忽然充满了骄傲,即使是从赢得胜利的战场荣归的常胜将军,那种傲视四周的自满自足的神气也不会有胜于他的。萨宁在决斗时的举动使他欣喜若狂。他赞扬他的英雄气概——对他的规劝和要求竟连听也不要听。他把萨宁和大理石的或青铜的纪念碑相提并论——和《唐-璜》里骑士团团长的全身塑像相比较!说到自己的时候他也老实承认一度感到有点惊慌。“我毕竟是个演员,”他说,“我的本性就有点神经过敏,可您——是雪山和花岗石山崖的儿子呀!”

萨宁想不出办法怎么让这位兴奋过度的演员平静下来。

几乎就是在两小时前他们赶上爱弥儿的同一地方——爱弥儿嘴里愉快地呼叫着,拿帽子在头顶上挥舞,蹦跳着又从树后头窜出来,直向马车扑过去,险些儿碾到车轮子底下,他不等车停下来,就爬进关着的车门,一头扎进萨宁怀里。

“您活着,没有打伤!”他肯定地说,“请原谅我,我没有听您的话回到法兰克福去……我不能!我在这里等您……请告诉我,结果怎么样?您……把他打死了吗?”

萨宁好不容易使爱弥儿安静下来,让他坐稳当。潘塔列昂脸上显露出满意的神色,滔滔不绝地对爱弥儿叙述决斗的全部细节,当然也不会忘记重新提出青铜纪念碑和骑士团团长的全身像!他甚至从座位里站起,张开两脚保持身子的平衡,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口,带着藐视一切的神色越过肩膀斜视着——一看便知是在装扮骑士团团长萨宁的样子!爱弥儿怀着敬意在倾听,有时发出赞叹声来把故事打断,或者一下子站起来,飞快地亲吻自己英勇的朋友。

车轮开始碰击法兰克福街道的路面——终于在萨宁下榻的旅馆门口停下未。

他在自己两位同路人的陪同下沿楼梯登上二楼——突然一个妇女迅步从黑暗的走廊里走出来:她脸上罩着面纱;她在萨宁面前停下来,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颤抖着叹息了一声,又立刻向楼下的马路疾奔而去——随即消失了,这使茶房大为惊诧,他说这位女士等外国先生的归来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尽管她的出现是那么短暂,萨宁还是认出了她是杰玛。他透过稠密的咖啡色丝质面纱认出了她的一双眼睛。

“难道杰玛小姐知道这件事……”他拖长了声音用德语不满意地问跟着他而来的爱弥儿和藩塔列昂。

爱弥儿脸红了,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

“我只好都告诉她,”他吞吞吐吐地说,“她猜到了,所以我怎么也不能……不过现在已经一点也不要紧了,”他高兴地接下去说,“一切都好了,这么顺当,她还见到了您,好好的,一点损伤也没有!”

萨宁别过头去。

“可是他们俩也太会搬嘴了!”他懊丧地说着,走进了房间,在椅子上坐下来。

“别生气。”爱弥儿央求说。

“好,我不生气。(事实上萨宁的确没有生气——而且说到底他未必真的希望杰玛一无所知。)好……够了,别再拥抱了吧。现在请回去吧。我想独自留下来,我要睡觉,我累了。”

“好主意!”潘诺列昂叫道,“您需要休息!您完全应当休息,高贵的先生!爱弥儿,咱们走!踮起脚!踮起脚!嘘!”

萨宁虽说想睡,其实只不过想摆脱自己的伙伴。可是一旦只剩下只身一个人,他倒真的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了;昨夜他几乎通宵没有合眼,所以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梦了——
第23回
一连几个小时他都沉睡不醒。尔后他开始作梦,梦见自己仍在决斗,站在他面前的对手是克留别尔先生。枞树上停着一只鹦鹉,这只鹦鹉恰恰正是潘塔列昂,他从鼻子里不断地发出声音:预备——一——一——一!——一——一——一!

“-……一……一!”他已经听得非常清晰:他睁开眼抬起头来……有人在敲他房间的门。

“请进来!”萨宁大声喊。进来的是茶房,报告说一位女士非常需要见他。

“是杰玛!”他脑子里一闪……然而进来的女士却是她的母亲——来诺拉太太。

她一进门就坐到椅子上哭起来。

“您怎么啦,我善良、亲爱的路塞里太太?”萨宁开口问她,一面靠近她坐下,默默地亲切地碰碰她的手。“出什么事了?我请求您安静下来。”

“唉,德米特里先生①,我非常——非常地不幸!”

①本章来诺拉太太所说的,“德米特里先生”六字原文均为德文,下面不再一一注出。

“是您不幸?”

“唉,非常不幸!我怎么预料得到呢!太突然了,真是晴天霹雳……”

她吃力地呼吸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要水喝吗?”

“不,谢谢。”来诺拉太太用手绢擦干眼泪,又复大哭起来。“我都知道啦!都知道啦!”

“什么都知道啦?”

“今天发生的事情!那原因……我也明白啦!您的行为堪称是一个高尚的人。可是事情怎么会凑得这么不巧呢?我不是平白无故地不赞成这次到索屯的旅行的……不是平白无故的!(来诺拉太太在旅行举行的当天什么也没有说过,但是此刻却认为她当时就预感到这一切了。)所以我来看您,把您当作一个高尚的人,当作一个朋友,虽然五天以前我和您的见面才是第一次……可是要知道我是一个孤孀,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的女儿……”

眼泪哽止了来诺拉太太的声音。萨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您的女儿?”他重复说。

“我的女儿杰玛,”来诺拉太太几乎是呻吟着的声音从浸透了泪水的手绢里挣脱出来,“今天对我说,她不愿意嫁给克留别尔先生,要我去解除婚约!”

萨宁简直轻轻地退了开去:他没有料到这一着。

“我姑且不说”,来诺拉太太继续说,“这是一种耻辱,未婚妻向未婚夫退婚,这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事;可是德米特里先生,这对我们来说还意味着破产哪!”来诺拉太太用力把手绢紧紧地卷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想把自己的全部苦楚都包进里面。“德米特里先生,依靠自己商店的收入我们已经无法维持生计,而克留别尔先生却十分富有,而且还会更加富有。为什么要向他退婚呢?因为他没有保护自己的未婚妻?就算他这一点做得不够好,他毕竟不是个军人,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但是作为一个体面的商人,对于一个不相识的军官的轻率的捣蛋,是应当蔑视的。这怎么能怪他呢,德米特里先生?”

“对不起,来诺拉太太,您好像在责备我……”

“我一点也不责备您,一点也不!您完全是两码事:您同所有的俄国人一样,是一个军人……”

“对不起,我根本不是……”

“您是一个外国人,一个过路的客人,我感谢您。”来诺拉太太没有听萨宁说话,只管自己继续往下说。她摊开两手,把手绢重新打开,擤了一把鼻涕。单凭她这种表露内心苦楚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北方人。

“要是克留别尔先生和顾客打起架来,叫他怎么在店里做生意呢?这完全是不堪设想的!可是我现在就得向他退婚?那我们靠什么过日子?以前做止咳糖和奶油杏仁糖的就我们一家,所以生意兴隆。可是现在,家家都在做止咳糖!!您想一想,没有那件事,城里对您的决斗也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难道那件事瞒得了吗?突然间说婚约解除了!这简直是荒唐,荒唐!杰玛是个好姑娘,她非常爱我;可是她又是一个固执的共和主义者,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只有您可以说服她!”

“我吗,来诺拉太太?”

“对,只有您……只有您一个人。我正是为此来找您: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办法!您是那么博学、那么出色的一个人!您袒护过她。她信任您!她应当信任您——您毕竟为她而冒过生命危险!您会向她证实:她会毁掉自己和我们全家的。您救了我儿子——也救救我的女儿吧!您是上帝亲自派到这里来的……我愿意跪下来求您……”

于是来诺拉太太从椅子里半站起来,似乎打算在萨宁面前跪下来……但是他阻止了她。

“来诺拉太太,在上帝的分上,您干吗要这样呢?”

她哆嗦着抓住他的双手。

“您答应吗?”

“来诺拉太太,请想一想,我有什么理由……”

“您答应吗?您不想我在您面前就地立刻死去吗?”

萨宁手足无措。他生平第一次遇到激动起来的意大利血统的女性。

“好,我照您的意思去做!”他大声说。“我和杰玛小姐去谈谈看。”

来诺拉太太高兴得叫起来。

“不过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啊,别推辞了,别推辞了!”来诺拉太太用央求的语调说。“您已经同意,结果也许会是好的,不管怎么样,我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她不听我的!”

“她是这么坚决地告诉您不肯嫁给克留别尔先生吗?”萨宁沉默不久后问。

“是斩钉截铁的!她和她的父亲,乔万尼-巴蒂斯塔一模一样,真不好对付啊!”

“她不好对付?”萨宁拖长了声音说。

“是的……是的……不过她同时也是个天使。她会听您的。您来,马上来吗?啊,我亲爱的俄国朋友!”来诺拉从椅子里激动地站起来,同样又激动地抱住坐在她跟前的萨宁的头。“请接受一个母亲的敬意吧——现在给我点水喝!”

萨宁递给她一杯水,答应马上就去,送她下了楼梯一直到外面——但是一回到房间,他却两手一拍,简直目瞪口呆了。

“真是,”他想,“真是平地起风波!而且来得叫人晕头转向!”他不想去窥探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弄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反正一团糟就是了。“遇上这么一天!”他嘴里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不好对付……还是她母亲说的……而我却要去规劝她——向她?可是说什么好呢?”

萨宁的脑子里真的打起转来——而在这旋风般转动着的一切形形色色的感受、印象和未曾表达出来的思想的上面,始终浮现着杰玛的影子,在那温暖的、被雷电震撼的夜晚、在那黑暗的窗户里、在闪烁的星光下如此不可磨灭地印入了他记忆里的那个影子!——
第24回
萨宁迈着迟疑的步子走近路塞里太太的屋子。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清晰地感觉得到它碰击肋骨的声音。他将对杰玛说些什么?怎么开口?他没有从店堂里走,而是经过后门的台阶进了屋。在并不宽敞的过道间里他遇见了来诺拉太太。她见到他又高兴又担心。

“我等呀等,一直在等您,”她轻声说,一面交替着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他的手。“到花园里去吧,她在那里。您看,我对您寄予希望呢!”

萨宁朝花园里走去。

杰玛坐在长椅上,靠近小路的地方,从装满樱桃的大篮子里把熟透的樱桃拣出来放到盘子里。夕阳西沉——已是傍晚六点多钟了一一斜阳的光辉淹没了路塞里太太整个小巧的小花园,宽阔的光带的颜色已经是深红甚于金黄了。有时可以隐约听见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是从容不迫的;迟归的蜜蜂从一朵花飞到相邻的另一朵花上去,发出时断时续的嗡嗡声;还有一只斑鸠在鸣叫——鸣声单调而不知疲倦。

杰玛还是戴着去索屯旅行时戴的那顶草帽,她从突出的帽檐下向萨宁望了一眼,又低头看着篮子。

萨宁走近杰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但是……但是……但是找不出任何别的话头来开口,只好问她:为什么要拣樱桃?

杰玛不慌不忙地回答他。

“这些——比较熟一点,”她终于说,“用来做果子酱,那些用来做饼馅儿。您知道,我们卖加糖的圆馅饼。”

杰玛说完这些话,把头垂得更低了,她的右手停留在篮子和盘子之间的空间,指间捏着两颗樱桃。

“可以在您旁边坐下吗?”萨宁问。

“可以。”杰玛在椅子上轻轻挪动身子。萨宁在她身边坐下。“怎么开口呢?”——他自忖道。但是杰玛帮助他解脱了困境。

“您今天决斗了,”她热情洋溢地说,把自己因羞怯而泛上红晕的脸整个儿转过来向着他,而在她的眼睛所射出的光芒里则饱含着满腔深切的谢意!“您就这样泰然自若?也许危险对您并不存在?”

“请别说了。我一点危险也没有遇到,一切都很顺利,也没有受委屈。”

杰玛用一个指头在眼前左右来回摆动……这也是意大利人的手势。

“不!不!不要这样说!您瞒不了我!潘塔列昂全对我说了!”

“您怎么好相信他呀!他把我比作骑士团团长的全身像了吧!”

“他的话也许是可笑的,可是无论是他的感情,还是您今天的全部所作所为,都没有丝毫可笑的地方。而且这都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这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请相信,杰玛小姐……”

“我不会忘记的。”她拖长了声音重复说,再一次凝神望了他一会,于是转过脸去。

现在他可以看清她那秀丽纯洁的侧影了,他仿佛觉得像这样的形象他从未见到过——而在这瞬间他所感受到的,也从未经验过。他心里的热血沸腾了。

“可是我的诺言呢!”他的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杰玛小姐……”他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什么事?”

她没有向他转过脸去,她继续拣着樱桃,小心地用指尖拈起它们的蒂头,留神地把篮子拿起来……然而就是这一句“什么事”,却道出了多少充满信任的温情啊!

“您的妈妈对您什么也没有说起吗?有关……”

“有关?”

“关于我?”

杰玛突然把她拿在手里的樱桃扔回到篮子里。

“她和您说过?”她反问道。

“是的。”

“她究竟对您说了些什么呢?”

“她对我说,您……突然决定改变……自己先前的意愿。”

杰玛仍然低着头。它已经在帽檐下面整个儿都看不见了,可以看见的只是脖子,柔软而温存,宛如一朵大花的梗子。

“什么样的意愿?”

“您的意愿……关系到……您建立未来的生活的。”

“就是说……您这是说……关系到克留别尔先生的?”

“是的。”

“是妈妈对您说,我不愿意做克留别尔先生的妻子吗?”

“是的。”

杰玛在椅子上移动一下身子。篮子倾过来,倒翻了……有些樱桃滚落到路上。过了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

“她为什么对您说这个?”是她的声音。萨宁依然只看得见她的脖子。她的胸脯比先前更快地起落着。

“为什么?您的妈妈认为,因为我和您可以说在短时间里建立了友谊,而您对我产生了某种信任,所以我能够向您提出有益的建议——而您也会听从我的话。”

杰玛的手轻轻地滑到了大腿上……她开始逐条摸弄自己连衣裙上的褶裥。

“您到底给我什么样的建议呢,德米特里先生①?”过了不久她问。

①本章中杰玛所说的“德米特里先生”六字原文均为法文。

萨宁看见杰玛放在腿上的手指在发颤……她之所以摸弄裙子的褶裥也仅仅是为了掩饰这种颤抖。他默默地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了这些苍白的、颤动着的手指上。

“杰玛,”他说,“您为什么不看我?”

她一下子把自己的草帽往肩膀后头一甩——把依然如故地怀着信赖和感谢的那双眼睛盯着看他。她等待他开口……然而她的脸部表情使他局促不安,似乎叫他迷惘。夕阳温暖的光辉映照着她年轻的头颅——而那头颅的表情则更比这光辉明亮。耀眼。

“我听您的,德米特里先生”,她勉强露出微笑和微微扬起眉毛说。“可是您给我什么建议呢?”

“什么建议?”萨宁重复说。“您要知道,妈妈认为拒绝克留别尔先生仅仅是因为前天他没有拿出足够的勇气……”

“仅仅是因为这个吗?”杰玛说着俯下身子,扶起篮子,把它放在自己身边椅子上。

“还认为……一般地说……对于您来说拒绝他是考虑欠周的,因为这是需要认真权衡它的全部后果的一步,而且您这件事的状态,使你们家庭的每个成员都负有一定的责任……”

“所有这些——都是妈妈的意思,”杰玛打断他的话,“这——是她说的话,我知道;可是您的意见呢?”

“我的?”萨宁缄默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涌到了喉咙口,塞住了呼吸。“我也认为。”他开始费力地说……

杰玛挺直了身子。

“也?您——也认为?”

“是的……就是说……”萨宁说不出,完全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了。

“好,”杰玛说,“如果您作为朋友,劝我改变自己的决定……也就是说不要改变原先的决定,——那我考虑一下。”她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开始把樱桃从盘子里向篮子里放回去……“妈妈希望我听您的……怎么样?也许我真的听您的……”

“不过很抱歉,杰玛小姐,我想先了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

“我听您的,”杰玛重复着说,但是自己的双眉颦蹙得更紧了,脸色变得苍白。她咬着下边的嘴唇,“您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所以我一定要照您的意思去做,一定要完成您的意愿。我会对妈妈说……我会考虑一下。看,她正好到这里来了。”

果然,来诺拉太太出现在通向花园的门坎上了。她沉不住气了:她再也坐不牢了。她估计萨宁早就该结束自己对杰玛的解释,虽然他和她的谈话不过进行了十五分钟。

“不,不,不,看在上帝分上,暂时什么也别对她说,”萨宁急急忙忙、几乎是怀着恐惧之情说,“请等一等……我会对您说,我会写信给您的……在此以前您不要作任何决定……等一等!”

他紧紧地握一下杰玛的手,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将帽子向上微微一举,就从来诺拉太太身边溜了过去,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语,于是消失了——这使她大吃一惊。

她走到女儿跟前。

“告诉我,杰玛……”

她突然站起来,拥抱她。

“亲爱的妈妈,您能不能等我一等,不多一会儿……到明天?能不能?而且到明天以前什么话也别说?……嗯!……”

她突然涌出了连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晶莹的眼泪。来诺拉太太尤其惊愕的是杰玛此刻的表情远非悲伤,毋宁是喜悦的。

“你怎么啦?”她问。“在我面前你从来不哭的——怎么突然……”

“没什么,妈妈,没什么!但是请您等一等!我们俩都需要等待。明天以前什么事也别决定——好,我们来拣樱桃吧,趁太阳还没有下山。”

“可是你会变得明白起来吗?”

“不,我头脑非常明白!”杰玛郑重地摇了摇头说。她开始把不大的一束樱桃扎起来,高高地擎在自己发红的脸孔前面。她没有擦掉自己的眼泪:它们自行干掉了——
第25回
萨宁几乎是跑步回到自己的寓所的。他觉得,他意识到惟有在这里,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自己方始弄明白: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所发生的事属于什么性质。是的,当他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坐到书桌前面去把双手支撑在上面、用双手托住脸颊的时候,他就伤心而嘶哑地叫起来:“我爱她,疯狂地爱她!”——这时他的内心一下子热起来,宛然煤块被突然吹走了覆盖在上面的一层灰烬。瞬间……他简直无法理解,与他并排而坐的怎么竟会是她……是她!——他怎么会既同她交谈,却感觉不到自己对她的那种拜倒裙下的爱慕之情,犹如青年人常说的那样宁肯“在她的脚边死去”!最后一次在花园里的会面决定了一切。此刻,当他想念着她的时候,在他面前的她已不再是星光下那副头发蓬松的模样——他看到她坐在长靠椅上,一下子从头上摘下帽子,如此信赖地看着他……他全身战栗,热切的爱情流遍了他的全部脉络。他想起了那朵玫瑰,他随身带在口袋里已经有三天,——他掏出花来,狂热地把它用力贴紧自己的嘴唇,被刺得直皱起眉头。此刻他已不再去作任何判断,作任何设想,既不作打算,也不作预测;他和过去的一切已经一刀两断,他向前跃进了一步:从自己孤单的、独身生活的忧闷的河岸上蹦地一下跳入了愉快、沸腾、汹涌的激流——他已不再感到有几许痛苦,他也不想知道,它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会不会把他甩在山崖上砸个粉碎!这已经不是乌兰德抒情歌曲里静静的细流,那些不久前催他人睡的曲子……这是汹涌的。无可遏止的波涛!它们向前奔腾,向前飞跃——而他也和它们一起奔腾!

他拿起一张纸,写下了下面的字句,未经涂改,几乎是一笔而就的。

亲爱的杰玛!

您一定知道我要给您带来的建议是什么,您也知道您妈妈希望的是什么和她请求我做的是什么,——但是还有的是您不知道的,而此刻却是我必须告诉您的,那就是我爱您,以一颗初恋的心的全部激情来爱您!这火焰在我的心中骤然上升,竟是如此强烈,使我找不出言词来形容!!您妈妈到我这里来向我提出请求的时候,——它还仅仅潜伏在我的胸中——否则我作为一个诚实的人,也许会拒绝履行她的委托……现在我向您承认这一点,本身就是一个诚实的人所表示的承认。您应当明白自己和什么人建立了联系——我们之间是不应当存在什么误会的。您会发现我不会向您提出任何建议的……我爱您,爱您,爱您——除此而外别无所有,无论在脑子里,还是心灵上!!

德-萨宁

萨宁把条子折拢、封好,曾想叫茶房来送去的……“不!这样不妥当……通过爱弥儿?可是到商店,在其他的伙计之间去找他——也欠妥当。而且天已经黑下来,或许他已经离开店里了。”萨宁虽然只是这么思量,却已经戴上帽子出了门;他转过一个街口,又拐入另一个街口——正好看见爱弥儿就在自己跟前,他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热情的年轻人腋下夹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卷纸,正匆匆赶回家去。

“此话不虚,每个热恋者都有自己的福星。”萨宁想,于是叫住了爱弥儿。

他回过头来,立即向他跑去。

萨宁没有让他兴奋起来,而把字条塞进他的手里,嘱咐他交给谁,怎么交……爱弥儿听得很认真。

“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问道,脸上露出煞有介事的神秘的神情,好像在说:“我们都明白其中的奥妙!”

“对了,我的朋友,”萨宁说道,现出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又轻轻地拍拍爱弥儿的脸蛋……“要是有回条……就请您送来,好吗?我在家里等您。”

“这您就别担心了!”爱弥儿高兴地小声说,然后一溜烟跑了——但是他在跑着的时候还再一次向他点了下头。

萨宁回到家里,没有点蜡烛,就倒进沙发里,把手枕在头下面,沉溺在对方始意识到的爱情的感受之中,那种感受是无可描摹的:谁个经受过它,就知道它的苦恼与甜蜜,谁个没有经受过——任你对他怎么说也是徒然的。

门开了——露出了爱弥儿的头。

“带来了,”他轻声说,“这不就是吗,回条呀!”

他拿出一张卷起来的纸在头顶上扬着。

萨宁一骨碌从沙发里跳起来,从爱弥儿手里一把抓过字条。他的内心太激动了,现在他已顾不上掩饰它,也顾不上礼貌了——即使在这样一个孩子,她的兄弟面前。如果可能——他也许会为他害臊,也许会制止他这样做!

他走到窗前,借助屋前路灯的光线,读完了如下的字句:

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明天一天都不要来我们的家,也不要露面。我需要这样,必须这样——以后一切都会决定的,我知道您不会拒绝我,因为……

杰玛

这张字条萨宁读了两遍——啊,在他看来,她那亲切秀丽的笔迹是何等动人啊!——他想了想,向着爱弥儿大声叫他的名字,——爱弥儿面对墙壁站着,正在用手指甲挖墙壁,为了向对方表示自己是一个多么诚实的青年人。

爱弥儿马上跑到他跟前。

“有什么吩咐?”

“您听着,朋友……”

“monsieur德米特里,”爱弥儿用抱怨的口气打断他的话,“您为什么不对我用‘你’称呼呢?”

萨宁笑起来。

“行。你听着,朋友(爱弥儿听得满意,所以向前跳了一步),听着:那边,你明白的,你去对那边说:一切照办(爱弥儿紧闭着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而你自己呢……明天你干什么?”

“我?我做什么?您要我做什么?”

“如果可能,明天早晨你来我这里,要早一点来——我和你到法兰克福四郊玩儿去,一直玩到晚上……好吗?”

“那还用说,天下有比这更好的事吗?和您一起玩,这简直是奇迹!一定来!”

“要是他们不放你呢?”

“会放的!”

“注意……别对他们说是我叫你出来整天玩儿的。”

“干吗要说出去呢?我就这样走掉了,怕什么的!”

爱弥儿紧紧地吻了吻萨宁就跑了。

而萨宁却长时间地在房间甲踱步——很晚才上床睡觉。他沉湎于面临新生活的那样一种魂悸魄动的。甜蜜的感受之中,那样一种紧张之中。萨宁很满意自己出的主意,邀爱弥儿明天来;他的容貌像他的姐姐。“他会使人想起她的样子。”萨宁想。

然而他更感惊奇的是,他怎么竟会昨天和今天不一样?他觉得自己“一直”在爱杰马——以前正是这样爱她的,和今天一样地爱她——
第26回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爱弥儿用皮带牵着塔尔塔里亚,来到萨宁这里。即使生在德国人的家庭,他也不可能更遵守时间。他对家里人撒了个谎:说早饭前和萨宁一同散步去,然后再去店里。在萨宁穿衣的时候,爱弥儿曾想(当然是非常犹豫的)跟他谈起杰玛和她同克留别尔先生的口角;但是萨宁严肃地以沉默来回答他,所以爱弥儿就不再重提这件事,却装出一副样子,表示自己明白为什么这个问题即使稍为提一下也是不可以的——只是在有时露出专心致志、甚至严峻的神态。

两个朋友喝过咖啡就动身——当然是步行——去皋村了,这是一个距法兰克福不远,四周都是森林的小村。整个唐奴斯山脉从这里可以尽收眼底,如在掌中。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而和煦,却不炎热;清风在绿叶丛间呼呼劲吹;高处的云朵投出的块块不大的斑影沿地面平稳而迅速地推移。不久两个年青人就到了城外,朝气蓬勃、心神愉快地迈步在清扫过的坦荡的道路上。他们走入林子,在里面良久散步;接着到一家乡间菜馆饱餐了一顿早饭;然后爬上山巅去欣赏风景,把石头从山上滚下去,看着它们像兔子一样有趣而奇怪地蹦跳而下,拍手叫好,直到一个他们看不见的过路人从下面大声骂了他们才罢休;以后他们伸开四肢在紫里透黄的薄薄的干燥青苔上躺下来,又在另外一家酒店喝了啤酒;接着他们赛跑,比跳远;他们发现了回声,于是同回声对话,唱歌,彼此啊啊呼应,他们摔跤,采树枝,用蕨薇的枝叶装饰自己的帽子,还跳了舞。塔尔塔里亚使尽解数参加了这一切活动:当然石头是没有甩,但自己跟着石头翻筋斗,青年人唱歌,它就汪汪叫,而且还喝了啤酒,虽然它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这玩艺儿是一个大学生教会的,它一度属于他所有。不过它不大听爱弥儿的话——不像对它自己的主人潘塔列昂;当爱弥儿命令它“说话”或“打喷嚏”时,它只是摇摇尾巴,把舌头伸得像烟筒一样长。

青年人彼此间也开展交谈。萨宁因为年纪大一点,因而更懂事理,他在开始散步的时候一度把话题引到诸如天意或命运之类上去,像人的使命是什么意思,它应当是什么之类。但是不久话题就转到不怎么严肃的方面去。爱弥儿开始向自己的朋友和庇护人详细了解俄国的情况,问那里决斗是怎么进行的,那里的女人是否漂亮,学俄语容易不容易,军官向他瞄准的时候,他怎么想的?萨宁则反过来向爱弥儿打听他的父亲、母亲和他们家里的大小事务,竭力避免提到杰玛的名字——可心里想的却是她。其实,他甚至没有去想她,而是想着明天,那将会给他带来未尝目睹的、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神秘的明天!在他思想的视野面前,仿佛挂着一幅薄薄的轻盈的纱幕,它在微微地飘动着,——而在这纱幕的背后,他觉得……觉得有一张年轻的、静止不动的、令人神往的脸,那张脸的嘴角上留着亲切的笑容,还有严厉的、故作严厉的低垂的睫毛。但这张脸——并非杰玛的脸,它是幸福本身的脸!眼看着终于到了显露它的时刻,纱幕揭开了,嘴巴张开来了,睫毛拾起来了——让神灵看见了——于是马上充满了光明,仿佛四射的阳光,还有喜悦和无穷无尽的兴奋!!他设想着这个明天——而他的心房却因不断增长着的潜在的期待的苦闷而愉快、紧张地收缩着!

然而这期待、这苦闷于他毫无妨碍。它伴随着他的每一个行动——却于他毫无妨碍。它不影响他和爱弥儿在第三个酒馆里津津有味地共进午餐——只是偶尔在他脑子像转瞬而过的闪电一般闪过一个念头:要是世界上有人知道??!!这苦闷也并不影响他在午后和爱弥儿做“跳背”游戏①,这个游戏在一处空旷的绿色草坪上进行着……但是正当萨宁矫健地分开双腿从爱弥儿弓起的背上雀跃而过的时候,随着塔尔塔里亚猛烈的吠叫声,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前面,在那绿色草坪的边上有两个军官,他立刻认出他们就是自己昨天的敌手和他的仲裁,封-唐诃夫先生和封-里希特先生,这时萨宁是何等地惊愕,何等地窘迫!他们俩每个人都戴了眼镜看着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萨宁双脚一落地,转过身就急忙穿上脱掉的大衣,急急巴巴地对爱弥儿说了句话,他也穿上衣服,于是两人立即走开了。

①跳背游戏,一个弓背面立,其余人经过助跑后以双手撑其背,分腿一跃而过,类似体育活动中的跳箱。

他们回到法兰克福已经很晚。

“家里要骂我了,”爱弥儿分手时对萨宁说,“反正让它去!我到底过了这么美好,这么美好的一天!”

萨宁回到自己的寓舍后发现了杰玛来的条子。她约他会面——明天,早上七点,在法兰克福环城的一个公园里。

他的心多么激动啊!他是何等喜悦,因为他无可抗辩地服从了她的要求!天哪,它预示着什么……什么又不是它所预示的——这前所未有、独一无二、没有可能——然而无可置疑的明天!

他的眼睛盯在杰玛的字条上,写在纸条末端的字母g,她名宇的第一个字母的修长秀美的尾巴,使他想起了她美丽的手指,她的手……他想,他还一次也没有用嘴唇接触过这只手……“意大利女人,”他想,“却同有关她们的传说相反,是既含羞而又严肃的……杰玛更是不用说了!女王……女神……处女般纯洁的大理石雕像……”

然而这时刻必将会来到——并且为期不远了……

那一晚在法兰克福有一个幸福的人儿……他睡了;但是他可以用诗人的语言对自己说:

“我睡了……然而多情的心灵没有睡……”①

①引自俄国诗人梅伊(1822-1862)泽自圣经歌曲《犹太人之歌》的组诗第五首。本小说中作者的引文稍有出入,应是:“我睡了,然而我那多情的心灵没有睡。”

心儿跳动得如此轻微,宛然贴近花朵、沐浴着夏日阳光的飞蛾在搏击着翅膀——
第27回
萨宁在五点钟醒来,六点已经穿好衣服,六点半到公园里,在杰玛条子里所提到的小亭子周围来回踱步。

清晨是宁静而温暖的,天色灰暗。有时使人觉得天好像就要下雨的样子;但是伸手探去却丝毫感觉不到,只有看着袖子的时候才会发现有玻璃珠那样细微的小水珠的痕迹;然而就连这些小水珠不久也消失了。一点风也没有——似乎这世界上从未就没有过风似的。任何一点儿声音都飞逸不开去,而在花四周缭绕不绝;远处有一团白茫茫的雾气在逐渐变浓;空气中弥漫着木犀草和洋槐花的清香。

街上的店铺尚未开门,但已有行人;有时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在路上辚辚而过……公园里并且阒无游人。园丁用铁锹不慌不忙地清铲小道;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穿着一件呢制的黑雨衣,摇摇晃晃地穿过林荫小道。萨宁无论如何决不会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当作杰玛的——然而他竟心里一阵紧张,眼睛注视这个徐徐远去的黑点。

七点了!钟楼的钟已经敲过了。

萨宁停下脚步。莫非她不来了?一阵冷颤突然沿着他的肩背流过。一会儿又在他心里产生了同样的冷颤,不过已经是出于另一个原因了。萨宁听到他的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和妇女服饰的轻微的——声……他回过头去:是她!

杰玛沿着小路从他后面走来。她穿一件灰色披肩,戴一顶深色小帽。她向萨宁投过一瞥,向旁边转过头去——及至赶上了他,又迅步从他旁边走过去。

“杰玛。”他说的话勉强听得见。

她对他轻轻点一下头,继续朝前走去。他跟着她走。

他的呼吸断断续续,脚步也不大自然。

杰玛从亭子旁边走过,拐向右边,又走过一个小浅水池,那里一只麻雀在忙忙碌碌地拍打水面——终于走到一个种着一丛高高的丁香树的花坛后面,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这是个安适而隐蔽的去处。

一分钟过去了——但是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一言不发;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也没有看她的脸,却看着她那双握着一把小伞的垂着的手。说什么好呢?应当说出一番与此时此景相称的话来:他们来到此地相对而坐,别无闲人,在这样的清早,彼此靠得这么近。

“您……不生我的气吗?”萨宁终于开口了。

萨宁说不出比这更蠢的话了……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至少沉默已经打破。

“我?”她回答。“为什么呢?不会的。”

“那么您相信我吗?”他接着说。

“是指您写在条子上的事吗?”

“是的。”

杰玛低下头,什么话也没有说。伞从她的手心里滑出去;她及时抓住了它,没让它掉到地下。

“啊,相信我,相信我给您写的事吧。”萨宁叫道,他的胆怯的心理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热情地说:“要是世界上存在真理,神圣的、无庸置疑的真理——那么这真理就是:我爱您,热烈地爱您,杰玛!”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又差点把伞掉在地下。

“相信我,相信我。”他反复说。他央求她,向她伸出手去,却无勇气接触她。“您希望我做点儿什么……能使您相信呢?”

她又向他看了一眼。

“说吧,德米特里先生①,”她开口了,“前天您来劝说我的时候,看来您还不知道……没有觉察到……”

①原文为法文。本章中凡出自杰玛口中的这一称谓均同。

“我觉察到了,”萨宁接口说,“可是不知道。我打一看见您的那个时候起就爱上您了,——但是没有立即弄明白,您将成为我的什么人!况且听说您是已经订了婚的未婚妻……至于您妈妈委托我办的那件事——我怎么好拒绝呢?这是一。第二,我用这样的方式转达她的委托,您是可以猜测得出来的……”

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于是从花坛后面走出来一个相当结实的先生,肩上背着一只旅行包,显然是个外国人——他以外路旅客常有的那种不拘礼节的神态把目光投向坐在长靠椅上的那一对儿,大声咳嗽了一下——走了。

“您的妈妈,”萨宁等沉重的脚步声一消失就开始说,“对我说,您拒绝婚约会引起一场风波(杰玛微微皱起眉头);说这些闲言碎语部分地是我引起的,说我……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责任来劝告您不要拒绝您的未婚夫——克留别尔先生……”

“德米特里先生,”杰玛说着,一面用手撩一下朝萨宁一面的头发,“请不要称克留别尔先生为我的未婚夫。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了。我和他已经解除婚约了。”

“您和她解除了婚约?什么时候?”

“昨天。”

“当他本人的面?”

“当他本人的面。在我们家里。是他到我们家来的。”

“杰玛!也许,您也爱我?”

她转过脸去向着他。

“如果不是这样……我还会来这里吗?”她轻声说道,把两只手落到了椅子上。

萨宁抓起那双无力的、掌心向上的手——把它们紧紧地贴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上……昨夜他依稀感觉到的纱幕,终于到了揭开的时刻!就是它,幸福,就是它,明媚灿烂的面容!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杰玛——直接地和勇敢地看着。她也看着他——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样子。她那半开半闭的眼睛的目光闪烁着轻细的。隐约可见的泪花。可是面部却不见笑容……不!它在笑,也是似隐若现地笑着,虽然并无笑声。

他想拉她过来贴近自己的胸口,但是她推开了,而且继续保持着那无声的笑容,否定地摇了摇头。“等一等。”似乎是她那双幸福的眼睛在说。

“哦,杰玛!”萨宁叹息着说,“我怎么能想像你(当他的嘴里第一次吐出‘你’这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像琴弦一样地振荡起来),——你会爱上我!”

“我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点。”杰玛轻轻地说。

“我怎么能想像,”萨宁继续说,“我怎么能想像,本来我来到法兰克福只不过打算逗留几个小时,不料却找到了我终生的幸福!”

“终生?真的吗?”杰玛问。

“终生,永生永世!”萨宁怀着新的激情大声说。

离他们的椅子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了园丁的铁锹铲地的声音。

“咱们回家吧,”杰玛低声说,“咱们一块儿走——你愿意吗?”

假如在这个当儿她对他说:“跳到海里去——你愿意吗?”——那么不用等她讲完最后一个字,他就已经向着无底深渊纵身一跳了。

他们一起步出公园,向家里走去,没有走市区的大街,而是抄郊区的道路——
第28回
萨宁有时和杰玛并肩而行,有时稍稍落在她的后头,既没有让目光离开她,也没有停止过微笑。而她呢,似乎急于赶路,又似止步不前。他们两人向前移动着脚步,他满脸苍白,她激动得双颊通红,说真的,好像沉在迷雾之中。几分钟以前,他们俩共同完成的事情(这是心灵的交流),是如此地强烈。新奇而可怕;他们生活中的一切如此突然地重新作了安排,起了变化,以致他们两个人还来不及清醒过来,只意识到有一阵旋风跟在他们的后头接踵而至,宛如那天晚上几乎要使他们投入彼此怀抱的那阵旋风。萨宁一面走,一面觉得自己异样地看着杰玛:刹那之间他发现她的举步和行动都有点不同凡响,——我的天呀!这在他看来真是无穷的珍贵与亲切!她也觉察到,他正是那样地看着她。

萨宁和她,都是初次相爱。初恋的全部奇迹在他们身上实现了。初恋也是一场革命:既定生活的那种单调、井然的秩序在瞬息之间已被粉碎和摧毁,青春正站在街垒之巅高高地飘扬她的旗帜——不管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死亡抑或新生——她都致以热情洋溢的敬礼。

“这是什么人?该不是我们的那个老头吧?”萨宁用手指指着一个浑身包裹起来的人影说,那个人正从旁边徐徐走过去,似乎竭力不使自己被人发觉。在过度的幸福之中,他感到需要与杰玛谈些无关爱情的话,因为那件事已成定局,是神圣的,而要谈的是另外的话。

“是的,这是潘塔列昂,”杰玛愉快而幸福地回答。“也许他是跟着我的足迹从家里出来的;昨天一天他就在注意我的一举一动……他觉察到了!”

“他觉察到了!”萨宁赞叹着重复说道。有哪一句话杰玛能说出来不叫他赞叹的呢?

接着他要求杰玛详细讲一讲昨夜发生的一切。

她马上讲开了,结结巴巴、颠来倒去地,微笑着,急促地换着气,和萨宁交换短促、明朗的眼色。她告诉他,前天谈过话以后,妈妈怎么老是要她,杰玛,作出某种决定;而她,又怎么使得来诺拉太太同意她经过一昼夜的考虑以后再说出自己的决定;她又是怎么为自己求得了这个期限——这竟是多么地困难!又怎么完全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克留别尔先生,他比以往更显得迂腐和固执了;他又怎么陈述自己对于那个不认识的俄国人所作的孩子般的不可原谅的,并且对于他,克留别尔先生来说是极端污辱性的(他正是这样形容的)轻薄举动表示的愤慨,“他指的是你的决斗,他要求家里立即拒绝接待你,因为他说(这时杰玛稍稍学着他的声音和腔调)‘这是替我的声誉抹黑;好像我连自己的未婚妻也不会保护似的;只要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或有益的我当然会!明天整个法兰克福都会知道,说别人在为我的未婚妻同军官决斗——这像什么话?这是对我名誉的污辱!’妈妈是赞成他的——你可以想见!但是我突然当面向他宣布,说他对自己的荣誉和人格的担心是多余的,不必因为传播着有关他未婚妻的流言蜚语而感到屈辱,因为我再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子,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妻子!其实我本来想在和他决裂之前先和您……和你谈一谈的,可是他来了……我无法忍耐下去。妈妈甚至吓得大叫起来,可我却走到另一个房间去拿来了他的戒指,交给了他——你没发现我两天以前就摘下了这个戒指吧。他大受委屈;但是由于他这个人自尊和自负得要命,所以没有说多少话就走了。当然我得大大地忍受妈妈的脾气;我看着她这么伤心,真是心痛极了,我想,我性急了一点;可是我有你的条子呀,不过没有这个我也已经知道……”

“我爱你!”萨宁接上去说。

“是的……你爱上了我。”

杰玛语无伦次地这么说下去,带着微笑,每当有人迎面走来或从旁边走过,她就把声音压低,或完全停住不讲。萨宁却兴奋地听着,欣赏着她的声音,如同昨夜欣赏她的笔迹那样。

“妈妈伤心极了,”杰玛又说——她说得很快,一句紧接一句,“她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克留别尔先生会叫我讨厌,我嫁给他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她强烈要求的结果……她怀疑您……你,直说了吧,也就是说她确信我已经爱上了你,——她觉得更加伤心的是自己前天居然没有想到,竟委托你来劝说我……这真是奇怪的托付,可不是吗?现在她说你……您是滑头,不是老实人,说您骗取了她的信任,还警告说我也会被您骗上当……”

“可是杰玛,”萨宁大声说,“难道你没有对她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未经和你商量,我有什么权利呢?”

萨宁举起双手啪地一拍。①

①举手拍掌是俄国人的习惯动作,当一个人为强烈的感情所影响时,就举起手来拍一下掌。

“杰玛,我希望现在你至少得把一切在她面前承认下来,你带我去见她……我想让她相信我不是骗子!”

萨宁的胸膛充满了高尚、炽烈的感情,挺了起来。

杰玛睁大了眼看着他。

“您当真想此刻就跟我去见妈妈吗?去看一个认为你我之间的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并且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妈妈吗?”有一句话杰玛迟迟说不出口……这句话使她的嘴唇感到灼热,然而萨宁倒反而更乐意说出口来。

“杰玛,和你结婚,做你的丈夫——对我来说没有比这再幸福的了!”

在他看来,无论是自己的爱情,还是内心崇高的境界,或者自己的决心,都是无穷无尽的。

杰玛一度想停下脚步来,但一听到这几句话,却走得更快了……她似乎想躲避这过于巨大而意想不到的幸福!

但是她的脚突然发软了。拐角处,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出现了克留别尔先生,他穿戴着新的草帽和新的大衣,身子挺得笔直,像箭杆一样,一头卷发卷得像只狮子狗。他既看见了杰玛,也看见了萨宁——于是心里面哼了一声,把身子向后一挺,趾高气扬地迎面朝他们走过来。萨宁感到一阵厌恶;但是一看到克留别尔先生的脸孔,在那张脸上,它的主人使出平生所有的本领装出一副鄙夷不屑地惊奇甚至得胜的表情——一看到这张泛着红晕的、俗不可耐的脸,萨宁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于是大踏步地向前迈去。

杰玛抓起他的手,冷静而果敢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给他,直面自己从前的未婚夫……克留别尔眯起眼睛,佝偻着身子向一边一闪——从牙缝里喃喃地挤出几个字来:“歌曲的通常结尾!”(dasalteendevomliede!)仍然跨着那种做作的、略带跳跃式的步子走远了。

“这个混蛋,说什么来着?”萨宁问,他本想赶上去追克留别尔先生,但是杰玛没让他去,继续和他一起朝前走,她已不再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回来。

前面出现的是路塞里糖果店。杰玛的脚步再次停下来。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先生,”①她说,“我们还没有进门,我们还没有见着妈妈……要是您想再考虑一下,要是……您现在还是毫无牵挂的,德米特里。”

①原文为法文。

萨宁把她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以此回答她的话——并且拉她向前走去。

“妈妈,”杰玛带着萨宁走进来诺拉太太坐着的房间时说,“我带来了真正的未婚夫!”——
第29回
假若杰玛宣布说带回家来的是一身霍乱,或者干脆就是死亡,来诺拉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或许不至于绝望。她立刻坐到角落里放声大哭起来,活像俄国的农家妇女在丈夫或儿子的棺材横头边哭边诉的样子。杰玛起初吓得手足无措,甚至没有走到她母亲身边去——她只是像一尊塑像那样站在屋子的中央;萨宁也全然失去了主意——他也忍不住要掉下眼泪来!这种无以慰藉的痛哭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呢!潘塔列昂认为还是把店堂门关上好——免得有人走进来——好在时间还早。老头自己也感到困惑莫解,他无论如何不赞同杰玛和萨宁做得那么性急,不过并不打算责备他们,而且准备在必要的时候袒护他们:他太不喜欢克留别尔这个人物啦!爱弥儿把自己看成是自己的朋友和姐姐之间的联络员,而且几乎带点沾沾自喜的神色:这一切竟如此圆满地取得了成功!他怎么也理解不了来诺拉太太为什么要如此伤心,他在心里断定,即使是最优秀的女人,也像是缺乏思考的能力!最为难堪的是萨宁,只要他一接近来诺拉太太,她就放声大哭,并且挥手不要他靠近——所以他只好站在远处,好几次试图喊过去:“向您的女儿求婚!”却都没有成功。最使来诺拉太太懊恼的是“她竟会不长眼睛,什么也看不出来!”“要是我的乔万尼-巴蒂斯塔活着,”她含着眼泪说,“什么事也出不了!”——“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萨宁自忖道,“毕竟太愚蠢了!”他不敢看杰玛一眼,她也没敢抬眼去看他。她能做的只不过是耐心地侍候母亲,而母亲起初还推她开去……

暴风雨终于渐渐停息下来。来诺拉太太不再哭泣,允许女儿把她从藏身的角落里带出来坐到窗口的安乐椅里,并且给她喝桔子水;也允许萨宁在屋子里留下来——当然不是允许他走近身边,不是的!(起初她一直要他出去)而且在他讲话的时候也不再打断他。萨宁马上抓紧利用这平静降临的机会,而且表现了惊人的口才,在杰玛面前他恐怕未必会如此热情洋溢和如此坚信不疑地陈述自己的打算与感情。这些感情是最真挚的,这些打算也是最纯洁无垢的,就像《塞维里亚的理发师》里的阿尔玛维娃那样。无论对来诺拉太太,还是对他自己,他都不回避这些打算的不利方面;然而这些不利的因素毕竟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确实:他是外国人,与她们相识不久,她们无论对他的为人还是对他的财产,都不甚了解;但是他准备引出必要的证据来证明他是个体面人,而不是穷汉子;他可以从自己的同胞中间找出不容丝毫置疑的证人!他希望杰玛跟他一起会得到幸福,他会使她离别亲人之后得到慰藉!……一提到离别这个字眼,几乎阁下了大祸——就是这离别两个字使来诺拉太太顿时全身颤抖起来,头晕目眩了……萨宁连忙分说这离别只是暂时的——而且说到头它也可能并不存在!

萨宁没有白费口舌。来诺拉太太开始看着他,虽然还带着伤心和责备,但是原先那种反感和怒气已经没有了;后来她又允许他走近身边坐下来(杰玛坐在她的另一边);接着她开始责备他——不仅用目光,而且用言语,这意味着她心头的怒气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下来了;她开始诉苦,但是诉苦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气越来越柔和,它被时而向女儿时而向萨宁提出的问题所代替;接着她允许他拿起她的手,并且不马上收回去……后来她又开始哭泣——然而这眼泪的意义已全然不同了……然后她苦笑起来,感慨乔万尼-巴蒂斯塔已不在人世,但是和先前的感慨已完全是两个意思……再过一会儿——两个罪人——萨宁和杰玛——已经跪在她的脚边,她则把双手依次放在他们的头上;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在拥抱她、吻她,这时爱弥儿满脸通红兴冲冲地跑进屋来,投入到这紧紧团在一起的一堆人里面去。

潘塔列昂朝屋子里一看,笑了一笑,同时又皱起眉头——走到店堂里打开了通外面的门——
第30回
来诺拉太太从绝望过渡到悲伤,又从悲伤转为“静候命运的安排”,其间的变化相当迅速;即使是这“静候命运的安排”,也很快转而成为暗自的满足,但是因为面子关系,这种满足总是千方百计地掩饰着、隐忍着。萨宁从认识来诺拉太太的第一天起就合她的脾胃;及至她认定他将成为她未来的女婿时,她便不再认为这个想法本身有什么特别不愉快的成分,虽然她依然认为有责任要让自己脸上保持某种受了委屈……甚至忧虑的表情。然而近日来所发生的事情竟是如此异乎寻常……接二连三!作为讲求实际的女人,一个作母亲的人,来诺拉太太觉得同样有责任向萨宁提出种种问题;萨宁早上出发去和杰玛约会时还连想也没有想过他会娶她,——真的,当时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只是被自己炽烈的爱情所驱使,——此刻却胸有成竹地,甚至可以说是激情满怀地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未婚夫的角色,所以一切问题,他都回答得详尽而周到,而且兴致勃勃。来诺拉太太由于相信他出身于真正的贵族世家,而又有点诧异他竟不是一个公爵,所以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有话在先”,——她将在他面前说得十分坦率、不拘礼节,因为做母亲的神圣职责迫使她这样做!萨宁回答她说,自己对她别无要求。他恳求她——别对他宽恕!

于是来诺拉太太向他指出,克留别尔先生(这个名字一出口,她就轻轻叹了口气,把嘴合上了,说起话来有点结结巴巴)——克留别尔,杰玛原来的未婚夫,现在的收入有八千金币,而且这个数目每年都在迅速增加,可是他,萨宁先生倒底有多少收入呢?

“八千金币,”萨宁慢吞吞地重复说……“这合我们的钱大约是一万五千卢布……我的收人要少得多。我在土拉省有座规模不大的田庄……要是经营得法,也许——甚至一定可以有五千或六千的出息……还有,假使我出去任职,就会很容易得到二千左右的薪俸。”

“到俄国去供职?”来诺拉太太大声嚷道。“那么我和杰玛大概要分别了!”

“可以到外交部去工作,”萨宁接上去说,“我在那里有点儿关系……这样就可以在国外工作。要不,还可以这么办——而且是再好不过的办法:把产业卖了,再把得手的钱用来经营一个合适的企业,比如改善你们的糖果店。”萨宁也觉得自己说的事不大合情理,但是无以自解的一种勇气驱使着他!他向杰玛看去,自从“讲求实际”的谈话开始以来,她有时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上几步,又坐下来——他向她看去——此刻他的面前已经没有障碍,所以他甘愿立刻以最妥当的方式作出一切安排,只要不使她担心。

“克留别尔先生也想给我们一笔不大的款子来振兴糖果店。”来诺拉太太犹豫了一会儿后说。

“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大声说。

“这些事可得事先讲清楚,我的孩子。”来诺拉太太用同一种语言回答她。

她重新对着萨宁,开始问长问短:俄国婚姻法是怎么样的,和天主教徒结婚会不会遇到阻碍——会不会像在普鲁士那样?(当时在40年代整个普鲁士还没有忘记为异教通婚而同科隆主教闹的纠纷。)当来诺拉太太听说自己的女儿嫁给俄国贵族以后,女儿自己也会成了贵族的时候,她显出了一种满意的神色。

“那么您得先到俄国去咯?”

“为什么?”

“怎么?要取得你们政府的允许啊?”

萨宁向她解释说,完全不需要这样做……但是他倒确实需要在结婚前用最短的期限回俄国去一趟(一说出这句话,他的心就病态地抽搐起来,望着他的杰玛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她脸红了,陷入了沉思),他将利用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争取把产业卖掉,再从那里把必需的钱带出来。

“我还想请您从那里给我带几张阿斯特拉罕羔羊皮来做件披肩,”来诺拉太太说。“听说那些东西怪好,怪便宜的!”

“那是一定的,我非常愿意给您,也给杰玛带来!”萨宁扬声说。

“还有我,我要绣上银钱的上等山羊皮帽子。”爱弥儿从隔壁房间里探出头来插话。

“好,你也有份……还有潘塔列昂,给他带鞋子来。”

“这又何必呢?何必?”来诺拉太太说。“我们可是谈正经事儿呐。噢,对啦,还有,”讲求实际的女士又说道,“您说要卖产业。可怎么卖呢?难道您连农民也卖掉?”

萨宁仿佛被人从旁边刺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曾同来诺拉太太和她的女儿谈起过农奴制,用他的话来说,这个制度使他极其愤慨,当时他曾不止一次地向她们担保,说他不管什么原因,决不出卖自己的农民,因为他认为这类交易是很不道德的事情。

“我争取把自己的产业卖给一个我了解的好人,”他说得有点不大流利。“也可能,农民愿意自己赎身。”

“那就再好不过了,”连来诺拉太太也表示赞同。“否则,出卖活的人口……”

“野蛮!①”潘塔列昂嘟哝着,他跟在爱弥儿后面露了露脸,就摇晃着一头蓬发消失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糟了!”萨宁心里想着,一面偷偷瞥了杰玛一眼。她似乎并未听见他最后的一句话。“还好!”他心里又想道。

讲求实际的谈话就这样一直继续到午饭的时候。来诺拉太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并且对萨宁已称作德米特里,亲切地伸出一个手指对他扬了扬,说要报复他的阴谋。她不厌其烦她向他详细打听他亲属的情况,因为——“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她还要他介绍婚礼,按俄国教堂的规定,结婚的仪式是怎么进行的——于是事先夸奖起杰玛身穿白色礼服头戴金冠的样子。

“她可是我的美女,简直像王后一样呢,”她以母亲的骄傲说,“而且这样的王后也是举世无双的!”

“世界上可找不出第二个杰玛呀!”萨宁接上去说。

“所以她的名字叫杰玛!”(众所周知,在意大利语里杰玛就是宝石的意思。)

杰玛扑过去亲吻自己的母亲……看样子到现在她的呼吸才感到自由,叫她郁郁不欢的重负也在她的心底释放净尽了。

萨宁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幸福,当他想到,那些理想,那些不久前正是在这几间房里他苦思瞑索地追求的理想终于实现了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孩子般的欢乐;他全身热血沸腾,一下子冲到了店堂里;他希望无论如何要像几天以前那样站在柜台后面做会儿买卖……“现在我可以说,有充分的权利于这一行了!我毕竟已是自家人了啊!”

于是他真的站到柜台后面,并且真的做起买卖来,卖给两个进门的女孩子一磅糖果,但是他给她们的却有整整两磅,而钱却只收了半数。

吃午饭的时候他正式以未婚夫的身份坐在杰玛的旁边。来诺拉太太继续她的讲求实际的设想。爱弥儿有时笑着,缠住萨宁,要他带他到俄国去。萨宁确定在两个星期以后动身。只有潘塔列昂一个人露出一种郁郁不乐的神色,这使来诺拉太太也说他了:“还是个仲裁人呢!”潘塔列昂斜过眼去看着她。

杰玛几乎一直缄口不语,但是她的脸庞从来没有这么美丽和明朗过。午后她邀萨宁到花园里去一会儿,她在前天拣樱桃的那张长靠椅前面停下来对他说:

“德米特里,别生我的气;我可要再一次提醒你,你不应当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牵挂的人……”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

杰玛向旁边转过脸去。

“妈妈提醒的那件事,您还记得吗?——就是关于我们信仰不同的那件事!……”

她抓起一个用细带子挂在颈项里的石榴石十字架,用力扯断带子,把十字架交给他。

“如果我属于你,那么你的信仰——也就是我的信仰!”

当萨宁和杰玛一起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到傍晚一切都恢复正常,甚至还打了纸牌——
第31回
第二天萨宁很早就醒来。他处于人生幸福的顶点;但是影响他睡眠的并不是这一点;打扰他的安宁的是生活中命运攸关的一个问题:他用什么方式尽快地同时又尽可能有利地出卖自己的产业。他的脑子里各种计划交织在一起,现在还茫无头绪。他走出屋子去透透风、清清心神。他希望自己去见杰玛的时候已经有了现成的方案,而不是另外的样子。

这是谁呀?一个非常沉重而肥胖的,同时又穿着十分讲究的身影,慢悠悠地从他前面蹒跚着走过去。他在哪儿见到过,——这个长满了一绺绺竖起的淡黄头发的后脑勺,这个仿佛栽在肩膀上的脑袋、这个柔软而肥厚的背脊和这双浮肿的下垂着的手?莫非他就是他五年不曾见面的那位早年在寄宿学校的同学——波洛索夫?萨宁赶过这个走在他前面的人影,回过头来看……一张宽阔的、泛着黄色的脸,一双猪一样的小眼睛,眉毛和睫毛是白的,鼻子短小而扁平,两片嘴唇很肥厚,好像粘在一起似的,下巴圆圆的、没有胡子,再加上整个脸部的表情,酸溜溜、懒洋洋、将信将疑的样子。对了:就是他,依波里特-波洛索夫!

“难道又是我福星高照了?”萨宁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

“波洛索夫!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是你?”

这人停了下来,抬起自己的一双小眼睛,稍过了一会儿,终于分开了那两片粘起来的嘴唇,用嘶哑的假嗓子说道:

“是德米特里-萨宁?”

“正是!”萨宁大声说,并握了握波洛索夫的一只手。他那双手紧紧地裹在一双灰色的细羊皮手套里,仍旧毫无生气地顺着鼓起的大腿挂着。“你来这里好久了吧?从哪里来?耽搁在哪儿?”

“我昨天从维斯巴顿来,”波洛索夫回答说,不慌不忙地。“给老婆买点东西——今天就要回维斯巴顿。”

“啊,对了!你已经结婚啦——而且听说娶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波洛索夫把目光移到一边去。

“是啊,据说是的。”

萨宁笑了起来。

“我看你还是老样子……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同在寄宿学校里的时候一样。”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

“还有,据说,”萨宁补充说,特别加重“据说”两个字的语气,“你的妻子很有钱。”

“这也听说了。”

“难道你自己,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这方面一无所知吗?”

“我嘛,老兄,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是的,叫巴甫洛维奇!老婆的事儿我是不管的。”

“不管的?无论什么事?”

波洛索夫又把目光移到一边。

“什么事也不管,老兄。她——自己管自己……我呢——也自己管自己。”

“现在你到底去哪儿?”萨宁问。

“现在我哪儿也不去;我站在街上和你说话;等我们说完话,我就回到旅馆——就吃早饭。”

“我也参加一份——你愿意吗?”

“你是说吃早饭?”

“对。”

“那就有劳大驾咯,两个人一起要愉快得多。你该不是话匣子吧?”

“没想过。”

“那好吧。”

波洛索夫开始向前走,萨宁和他并肩而行。萨宁思量着(而波洛索夫的嘴唇又粘了起来,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又变得沉默不语了)——萨宁思量着:这头蠢猪怎么会攀上一个漂亮有钱的老婆的?他自己既不富有,也没地位,更不聪明;在寄宿学校里谁都知道他是个没精打采的笨孩子,既贪睡又贪吃——所以得了个“饭桶”的绰号。怪事!

“不过要是他的妻子很有钱——据说她是个商人的女儿,——那么她会买进我的产业吗?虽然他说不管妻子的事情,这可是不足信的!况且我讨的是一个既便宜又优惠的价钱!干吗不试一试呢?也许,还是我的福星在起作用……行!试一试看!”

波洛索夫把萨宁带进法兰克福一家上等的旅馆,他在那里开的房间当然也是上等的。桌子上和椅子上堆着纸盒、箱子和包裹……“老兄,这些都是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买的!”(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这样称呼他的妻了)波洛索夫在安乐椅里坐下来,叫道:“真热呀!”说着解开了领带。然后他按铃把茶房总管叫来,仔细地向他开了一顿极其丰盛的早餐。“一点钟要把马车备好!听见吗,一点整!”

茶房总管唯唯诺诺地鞠躬,然后奴相十足地消失了。

波洛索夫解开了马甲。他微微蹙起眉头,口里吐着大气,掀起鼻子,光凭这就一望可知:要他说话,将是他的一大负担,而且他是有点担心萨宁会不会叫他开口或者让他自己去挑这付说话的担子。

萨宁理解自己伙伴的心情,所以没有提一大堆问题去打搅他,只限于问些必要的问题;他知道他服了两年兵役(当了枪骑兵!他穿上短短的制服,样子是够好看的了!),三年以前结的婚——现在和妻子在国外已经住了两年,她出于某种原因在维斯巴顿治病,——从那里正要去巴黎。反过来,萨宁也扼要地谈了谈自己以往的生活和眼下的打算;他开门见山,马上转入了正题——也就是说谈起了打算出卖自己产业的事。

波洛索夫默默地听他说,只是偶尔张望一下房门,早餐应当从那里送进来。早餐终于端上来了。茶房总管,还有另外两个下人一同端上来几盘罩着银罩子的菜。

“你说的是在土拉省的产业吗?”波洛索夫坐到餐桌边说,一面把餐巾塞进衬衫的领口。

“是土拉省的。”

“我知道了,就是在叶甫列莫夫斯克县的那份产业。”

“你知道我的阿历克赛耶夫卡吗?”萨宁问道,也在餐桌边坐下来。

“怎么不知道。”波洛索夫把一块夹蘑菇的煎鸡蛋塞进自己的嘴里。“那附近就有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我老婆的一份产业……茶房,把这个瓶盖儿打开!土地很不错——但是你的农民们把森林砍了。你干吗要卖掉它?”

“我要钱用,老兄。我愿意卖贱一点。我看你就买进了吧……一举两得嘛。”

波洛索夫吞下一杯酒,拿餐巾擦了擦嘴,又开始咀嚼——嚼得很慢但声音很响。

“嗯,不过,”他终于说话了……“产业我是不买的,因为没有钱。你把黄油挪过来一点好了。也许我老婆倒会买的。你跟她说说看。既然你讨的价钱不大——这她倒不在乎……这些德国佬,真是蠢驴!连鱼也不会烧。还有比这更马虎的吗?还要说‘统一法特兰呢①’。茶房,把这盘混账东西给我拿下去!”

①原文为德文。意为“统一祖国”。根据1815年维也纳会议的决定,德国成为三十多个小邦组成的松散邦联。以后几十年特别是在1840年以后德国开展了广泛的民族统一运动。

“难道你的妻子……自己掌管经济?”萨宁问。

“自己管。吃肉饼吧,真好吃,向你推荐。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妻子的事务我是从不插手的,——现在再对你说一遍。”

波洛索夫继续咔嚓咔嚓地吃东西。

“嗯……可是我怎么才能和她洽商呢,依波里特-西多雷奇?”

“很简单,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到维斯巴顿去走一趟。离这里并不太远。茶房,你们这儿有英国芥末吗?没有!这批畜生!不过你别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吃完早饭就走。让我给你倒杯酒吧:挺香的花酒——不是酸货。”

波洛索夫的脸部现出了生气,而且变红了;他只有在吃东西……或喝酒的时候,脸才会变红。

“可是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办好。”萨宁自言自语地说

“哎,你突然要这么急干吗?”

“就是这样,急得很,老兄。”

“需要的数目很大吗?”

“大。我……怎么对你说呢?我……要结婚了。”

波洛索夫把已经挪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

“结婚!”他用嘶哑的——由于惊愕而变嘶哑的——声音说,同时把自己那双浮肿的手接到肚子上。“这么紧急!”

“是啊……很紧急。”

“对象——不用说是在俄国吧?”

“不,不在俄国。”

“在哪里?”

“这里,法兰克福。”

“那她是谁?”

“德国人,噢不,——意大利人。本地的侨民。”

“有家产吗?”

“没有家产。”

“看样子,爱情已经很强烈了?”

“你真可笑!不用说,是很强烈了。”

“所以你需要钱?”

“暧,是的……是的,是的。”

波洛索夫把酒咽下去,嗽了口又洗了手,用力在餐巾上擦干,然后掏出雪茄来抽。萨宁默默地看着他。

“只有一个办法,”波洛索夫终于开腔了,说着把头往后一靠,吐出一缕细细的烟。“找我老婆去。要是她肯,你的一切苦恼就都解除了。”

“可是我怎么见到她呢,你的妻子?你不是说后天就走吗?”

波洛索夫合上了眼睛。

“听我说,我告诉你,”他用嘴唇转动着雪茄,吐出一口气,终于说道,“你回家去,快点整理好行装——再到这里来。我一点钟就要走,我的马车很宽敞,我带你走。这不就万事大吉了!而现在呢,我要睡一会儿。老兄,我就像歌词里唱的那样,一定得睡一会儿。天性这样要求——我也不反对。你不要再打搅我。”

萨宁想着,想着——突然抬起了头:他决定了!

“好吧,我同意——而且要谢谢你。我十二点半再来这里——我们一起去维斯巴顿。我希望你的妻子该不会生气……”

然而波洛索夫却已经开始打呼噜。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要打搅我!”——他悠晃着两条腿,像孩子一般地睡去了。

萨宁再度用目光打量了他那笨重的身躯、他的脑袋、脖子和那翘得高高的、像苹果一样圆的下巴——然后走出旅馆,快步向路塞里糖果店走去。应当先告诉杰玛——
第32回
他在店堂里遇见她和她的母亲在一起。来诺拉太太正弯着腰在用一把小折尺量窗户之间的距离。一看见萨宁,她就直起身子,愉快地迎接他,但是脸上略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

“昨天我听你说了以后,”她说,“脑子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来改良我们的店铺。我想就在这里放两只装镜子的柜子。您可要知道,现在这是时新的摆设。以后,再……”

“好,好,”萨宁打断她说,“这些都是应当考虑的。不过你们走过来,我有件事对你们说。”他挽起来诺拉太太和杰玛的手,把她们带到另一个房间。来诺拉太太紧张起来,尺子从她手里掉了下去,杰玛也警觉起来,但是仔细看了萨宁一眼以后,就放心了。他的脸部确实现出有心事的样子,可同时却流露出活泼的朝气和决心。

他要两个女人都坐下,自己却站在她们的面前——挥舞着双手并且抓捋着头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们:与波洛索夫的相遇,计划中的维斯巴顿之行,出卖产业的可能性。

“想一想,我该是多么幸福!”他终于大声喊道,“事情的变化真快,也许我连俄国也可以不去了!这样我们的婚礼可以比我估计的大大提前举行!”

“您应当什么时候动身呢?”杰玛问。

“就在今天——一个小时以后。我的朋友雇了马车,他会把我带到那里的。”

“您给我写信吗?”

“一到就写!只要和这位太太一开始商谈,我马上就写信来。”

“您说这位太太很有钱的是吗?”讲求实际的来诺拉太太问。

“非常有钱!她的父亲是个百万富翁,一切遗产都归她了。”

“统统——给她一个人?好——这是您走运了。不过得当心,可别贱卖了您的产业!您要精明果断。别让人家给迷了去!我理解您要早点做杰玛丈夫的愿望……但是小心第一!别忘了:您的产业越卖得起价钱,那么归你们俩——还有你们的孩子用的钱也就越多。”

杰玛转过身去,萨宁却依然手舞足蹈。

“您可以相信我的小心,来诺拉太太!不过我不想做生意。我向她讨个公道的价钱:她给了——再好不过;不肯——上帝保佑她。”

“您认识她……这位太太吗?”杰玛问。

“我和她素不相识。”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假如我们的事毫无结果——后天就回来;要是办得顺当——也许呆上一至两天。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浪费一分钟。你看,我的心是留在这里的!不过我和你们谈得太久了,我在动身以前还得回旅馆去跑一趟……为了幸福,来诺拉太太,把您的手给我,——我们俄国一直是这样做的。”

“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它更靠近心脏。我后天再来——无论成败如何!我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将胜利而归!再见了,我的好心人,我的亲爱的……”

他拥抱和亲吻了来诺拉太太,又请求杰玛和他一起到她的房间里去——只一会儿,——因为他需要告诉她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和她单独告别。来诺拉太太理解这一点,所以没有兴致去打听那么重要的是什么事……

萨宁还从未到过杰玛的房间。当他一跨进这个朝思暮想的神妙的门槛的时候,爱情的全部魅力与火焰,以及喜欣和甜滋滋的恐惧,一齐在他身上迸发出来,扰乱了他的方寸……他以深情的目光环视四周,然后跪倒在亲爱的姑娘的脚跟前,把脸孔紧紧地偎依在她的身上……

“你属于我吗?”她小声问。“你不久就回来吗?”

“我是你的……我一定回来。”他喘息着肯定地说。

“我一定等你,亲爱的!”

几分钟以后,萨宁已经在回自己寓所的街道上奔跑。他压根儿没有发现潘塔列昂蓬头散发地跟在他后面从糖果店的门里跳出来,摇摇摆摆地对他喊着什么,似乎还举高了手向他威胁着。

萨宁出现在波洛索夫那里正好是十二点三刻。他的旅馆门口已经停着一辆四驾马车。看见萨宁,波洛索夫只说了一句话:“啊!决定啦?”他穿戴好帽子、外套和套鞋,还用棉花塞了耳朵,虽然现在是夏天;然后走下台阶。茶房们按照他的吩咐,把他采购的为数众多的大宗物品统统搬进马车,他座位四周放满了丝绸枕头、提包、包裹,脚底下放了食品盒,车夫的座位上还拴了个箱子。波洛索夫慷慨地赏了钱——殷勤的看门人虽然是从后面搀扶着他,却是毕恭毕敬的,他呼哧呼哧地爬到了车里,自己坐定当,小心地揿实身边四周的东西,然后掏出一支雪茄来燃着了,——这时他才光用一个手指向萨宁做了个手势说:“你也爬进来!”萨宁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波洛索夫通过看门人吩咐驿车夫驾车要当心着点儿——如果他想赏酒钱的话;踏脚板被移开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于是马车起动了——
第33回
现在从法兰克福到维斯巴顿乘火车不消一个小时,那个时候的加班驿车却要大约走三个钟头。一路上要换五次马。波洛索夫嘴里叼着雪茄,好像在打盹儿,又好像就是这么摇摇摆摆地晃荡着身子,话说得很少,对窗外连看也不看:他不喜欢风景,甚至说,“看风景简直是要他的命!”萨宁也不作声,也不去欣赏景致:他无心顾及这些事情。他一心一意处于遐想和回忆之中。波洛索夫每到一站都正确无误地付钱,对着表计算时间,根据驿车夫的卖力程度给予或多或少的赏钱。半路上他从食品盒里掏出两个橙于,自己挑了个好一点的,把另一个递给了萨宁。萨宁凝神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波洛索大问道,一面用自己短小的白指甲使劲地剥下橙子皮。

“笑什么?”萨宁重复说,“笑我和你的这次旅行哩。”

“有什么好笑的?”波洛索夫把一瓣橙子送进嘴里,又问道。

“真奇怪啊。老实说,昨天我还像想中国的皇帝一样,很少想到你——可是今天呢,和你一起坐车去向你那位我素昧平生的妻子出卖我的产业。”

“什么事都会有的,”波洛索夫回答说,“你只要多活几年时间——样样都够你看的。比方说,你能设想我会为了当传令官去训练骑马吗?可我训练了;可是米哈依尔-巴甫洛维奇大公却命令说:‘叫这个胖子少尉快步跑,快步跑,再加把劲!’”

萨宁在自己的耳根搔了几下。

“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请你告诉我,你的妻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的性情怎么样?我可正要了解这一点呢。”

“他倒好,发个命令好了:‘快步跑!’”波洛索夫突然愤慨地接着说,“可是我……叫我怎么办呢?我想:您把官衔和肩章拿回去吧——上帝保佑!对了……你刚才问我的老婆来着?问什么——老婆?和大家一样,是人呗。你别惹她——这她可不喜欢。主要的——你要多说话……好让她寻点儿笑料。说说自己的风流韵事,还有嘛……要好玩一点儿的,知道了吗?”

“什么叫好玩一点儿的?”

“就是这个。你不是对我说你爱上了个人,打算结婚吗?你讲这个就是了。”

萨宁生气了。

“这里头你有什么好嘲笑的?”

波洛索夫只是拿眼睛瞟了一下。橙子的汁水沿着他的下巴淌下来。

“是你的妻子派你到法兰克福去采办东西的吗?”过了不久萨宁问。

“正是她。”

“都买了些什么?”

“谁不知道:玩具。”

“玩具?莫非你有孩子了?”

波洛索夫简直要避开萨宁了。

“去你的!干吗我要有孩子?都是些女人的小玩艺儿……装饰品。化妆用的。”

“你难道还懂这一门?”

“懂。”

“那你怎么说妻子的事儿一点儿也不管呢?”

“其他事不插手。这个么……管管不妨……出于无聊——也许是。而且老婆相信我的鉴赏力。还有,讨价还价的事我可行。”

波洛索夫的说话开始时断时续;他已经累了。

“你的妻子很有钱吗?”

“有钱倒是有钱的。只不过大多是给她自己用的。”

“不过,看样子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因为我是丈夫。我还能不享受点儿吗?我对她是个有用的人!她跟我一起——算她运气!我是个温和的人!”

波洛索夫用富丽雅绸手帕擦了擦脸,沉重地吐了口气,好像在说:“照应照应我吧,一句话也别让我再说了,你看见了,这实在叫我受不了哇。”

萨宁不再去打搅他的安宁——又复沉入深思之中。

马车在维斯巴顿的一家饭店前面停了下来,这家饭店简直像一座宫殿。里面立即响起了铃声,开始一阵忙乱和奔走。身穿黑色燕尾服、举止文雅的人们开始在大门口奔进奔出,全身金绣的看门人一下子打开了车门。

波洛索夫像凯旋而归的将军一样走下车来,登上铺着地毯、香气扑鼻的楼梯。他的跟前飞奔过来一个人,穿戴得同样很考究,脸型却是俄国型的,那是他的近侍。波洛索夫对他说,以后要把他永远带在身边——因为昨晚在法兰克福,他,波洛索夫夜里连热水也没有!近侍的脸上露出惊讶而愤慨的神色——接着恭恭敬敬地弯下身子替老爷脱下套鞋。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家吗?”波洛索夫问。

“在家。太太正在穿衣。她要到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吃饭去。”

“啊!到她家里去!……你别走开!马车里有东西,都要你亲自卸下来,再搬到屋里。你呢,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波洛索夫又说,“给自己开个房间,过三刻钟再来。我们一块吃午饭。”

波洛索夫走远了,萨宁开了个比较简单的房间,然后梳洗,换了衣服,稍事休息以后,就起步到波洛索夫公爵殿下下榻的巨大套间去。

这位“公爵”正端坐在一个富丽堂皇的沙龙里,一张豪华的丝绒安乐椅上。萨宁那位淡漠无情的朋友已经洗过浴,穿着奢华的缎子睡衣;他头上戴着一顶深红色的菲斯卡帽①。萨宁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波洛索夫声色不动,像木偶一样坐着,连脸也不向他转过来,连眉毛也不动一动,一句话也不讲。那种场面真叫庄严!萨宁大约欣赏了他两分钟,正想开腔打破这神圣的寂静——突然隔壁房间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身穿镶黑色花边的雪白绸子连衣裙,手上和颈项上戴着钻石——她就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波洛索娃。她那稠密的浅棕色头发从头部的两边垂下来,虽然扎成几条发辫,但没有盘起来。

①菲斯卡帽,一种平顶的圆锥形帽子,带穗,属于一些东方国家的民族服装——
第34回
“啊,对不起!”转瞬之间她用手捏弄着一根辫梢,用一双明亮的灰色大眼睛盯着萨宁,半含羞怯、半含嘲弄地微笑着说:“我没有想到您已经来了。”

“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自幼的朋友。”波洛索夫说,照旧不看着他也不站起来,但用手指指着他。

“是的……知道了……你已经告诉我了。认识您很高兴。可是我想劳你的驾,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好像有点头脑不清……”

“要我帮你梳头?”

“对了,对了,请吧,请原谅。”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带着原先的微笑说,她对萨宁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过身去,在门后头消失了,留在她身后的是那迷人的颈项、令人神往的双肩和令人神往的身段的一晃而过、然而袅娜多姿的倩影。

波洛索夫站起身来,沉重地蹒跚着,也走进了同一扇门里。

萨宁深信不疑,女主人本人一定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已经来到“波洛索夫公爵”的沙龙,她这种装腔作势无非是想来炫耀一下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倒确实是美丽的。萨宁在心底里对于波洛索夫太太不寻常的举止甚至感到高兴,他想,既然他们想引起我的注意,在我的面前炫耀自己,——也许是这样的,谁知道呢?那么在产业的价钱上大概会作些让步。他的心被杰玛牢牢地占据着,以致对其他任何女人都毫不介意:他几乎没有看到她们:即使是这一次,他也只是这么想:“人们说得不假:这位太太是挺美的!”

如果他不是处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之中,也许他的反应就两样了:因为出身在科累施金家族的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人物。这倒不是说她是一位一致公认的美女:庶民出身的痕迹在她身上甚至表露得相当明显。她前额低,鼻子略富肉质而上翘;无论是皮肤的细腻还是手足的优美都不足称道——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普希金说得好,每一个遇见她的人都会踟蹰不前,不是因为面对着一个“美神”,①倒是因为面对着那强劲的,像是俄罗斯而又非俄罗斯,是茨冈而又非茨冈型的风华正茂的女性肉体的魅力……于是他就会并非情不自禁地停留了下来!

①典出普希金1832年的抒情诗《美人》。

然而杰玛的形象却似诗人歌颂的铠甲一样地护卫着他。

大约十分钟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又出现了。她走到萨宁跟前……那种走路的样子,使当时(唉,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有的大怪人一看到这种走路的样子就神魂颠倒起来!“这个女人哪,当她向你走过来的时候,就好像迎面送来你一生的幸福”。他们中的一个曾经说过。她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来,然后用她亲切而似有节制的声调操着俄语说:“您会等到我来的,是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萨宁恭敬地鞠了一躬,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已消失在通外间的门帘后面——然而在消失之时却又转过头来回眸一笑,在身后又留下了先前那婀娜多姿的倩影。

当她微笑的时候——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二个酒窝儿同时出现在她的每一边面颊上——然而她的双眸所含的笑意更甚于两片嘴唇,甚于她那鲜红、宽阔而富滋味的、左边长着两颗小痣的双唇。

波洛索夫走进房间来——还是在安乐椅里坐下。他照旧默不作声;然而一种奇怪的冷笑不时使他那没有血色的、已经起皱纹的面颊鼓起来。

他虽然只比萨宁大三岁,看上去却很老相。

他用以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即使是最讲究的美食家无疑也会心满意足,然而萨宁却觉得它长得没有尽头,并且不堪忍受!波洛索夫慢吞吞地吃着,“带着感情,边吃边发议论,说说停停。”①他专心致志地扑在盘子上头,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闻一闻;先呷一口酒润润嘴巴,再吞下去,嘴唇啪嗒啪嗒地辨着滋味……等热菜一上来,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可是谈什么呢?谈美利奴种绵羊,他打算订购整整一群——而且谈得很详尽,充满温情,所有的名词都用小称。他喝完一杯烫得像开水的咖啡(他几次带着哭音怒气冲冲地对茶房说,昨天给他端的咖啡冷得跟冰一样!),然后用他那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叼住一支哈瓦那雪茄烟,就按他的习惯打盹儿了,这使萨宁很高兴,他已经开始在柔软的地毯上迈着步子无声无息地前后来回走动,想像自己怎么和杰玛共同生活,带回什么消息去见她。然而波洛索夫醒来了,据他自己说今天比平常醒得早——一共只睡了一个半小时;他喝了一杯带冰的塞尔脱斯矿泉水,又吃了大约八调羹果子酱,是一种俄国式的果子酱,装在一只地道的“基辅缸头”里由他的近侍带来,用他的话来说,没有这样东西就活不下去,然后他用浮肿的眼睛盯住萨宁问,想不想和他一起打老k?萨宁欣然表示同意。他害怕波洛索夫又要谈起绵羊,还有什么没有产羔的母羊和长膘的大尾巴羊。主宾两人走进娱乐室,茶房端来纸牌——于是游戏开始,当然钱是不赌的。

①引自俄国作家格里的耶陀夫(1795-1829)的喜剧《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第二幕第一场。

正当这种无害的活动进行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拉松斯基伯爵夫人家里回来了。

她一走进屋子,看见纸牌和呢面牌桌,便哈哈大笑起来。萨宁立刻从位子里站起来,但她大声说:“坐下玩吧。我马上去换了衣服回来看您。”于是又消失了,衣服发出沙沙的响声,边走边脱下手套。

她的确回来得很快。她脱去了自己华美的礼服而换上一件宽大的紫色绸短衫,挂着两只开口的袖子,一根粗线带子束着她的腰部。

她坐到丈夫身边,等他做了老k①,就对他说:“好了,胖子,你够啦!(萨宁在听到“胖子”两个字时,惊奇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可是她却愉快地微笑一下,同样把眼光瞟过去作为回答,并且把所有的酒窝儿都堆到了脸上。)你够啦;我看你要睡觉了;来,亲亲手走吧,我要跟萨宁先生两个人谈谈。”

①老k即俄文中的дурак,意为傻瓜。这种游戏相当于我们这里一度流行过的打老k,输掉的人被称为дурак(杜拉克)。

“睡觉我倒不想,”波洛索夫从安乐椅里笨重地一点点站起来说,“说走我就走,手也来亲一亲。”她把自己的手掌伸给他,却不敛起笑容,也不停止继续朝萨宁望着。

波洛索夫也抬眼看了他一下,就不辞而别地走了。

“来,说说吧,说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热情地说,一下子把两只裸露的臂肘放到桌子上,不耐烦地用只手的指甲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听说,您要结婚了,是吗?”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完这句话,甚至把头稍为倾向一边,以更加专注、更加透视一切的眼神盯着萨宁的眼睛——

第35回
虽然萨宁并非社交新手,而且也见过世面,但是如果他不是从波洛索夫太太的放肆和随便之中看到自己事情的好兆头,那么她待人的这种放肆态度也许一开始会叫萨宁难堪的。“对这位阔太太的任性脾气得顺着点儿。”萨宁暗自打定主意——所以他像她问他的时候一样地无拘无束地回答她:

“是的,我正要结婚。”

“和谁?是外国人?”

“是的。”

“您是不久前才认识她的?在法兰克福?”

“正是这样。”

“那么她是怎么一个人呢?可以让我知道吗?”

“可以。她是糖果商的女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睁大了眼睛,并且扬起了眉毛。

“这真太妙了,”她用迟疑的调子说,“这是奇迹!我简直认为像您这样的青年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人。糖果商的女儿!”

“我看到,这件事使您奇怪,”萨宁有点自重地说,“可是第一,我根本不怀这样的偏见……”

“第一,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偏见我也没有。我自己就是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嗯!怎么,您相信了吧?我感到奇怪和兴奋的是人就是不怕爱。您不是爱上了她吗?”

“是的。”

“她很漂亮吗?”

这后面的一个问题使萨宁感到有点讨厌……但已无法回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您知道,”他开始说,“不管是谁,总觉得情人的脸比别人漂亮;可是我的未婚妻——确实是美丽的。”

“当真?是什么型的?意大利型的?古希腊型的?”

“是的,她的容貌十分端正。”

“您没有带她的相片吗?”

“没有。”(那个时候照相还连影子也没有。铅版相片也刚开始流行。)

“她的大名?”

“她的名字——杰玛。”

“那么您的——叫什么?”

“德米特里。”

“父名呢?”

“巴甫洛维奇。”

“您听我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是用缓慢的声调说,“我非常喜欢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看来您是一个好人。把您的手给我,让我们交个朋友吧。”

她用自己美丽、白净、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略小——但是温暖得多,细腻得多,柔软得多和更富有活力。

“但是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您不会生气吗?不生气?您说她是您的未婚妻。可是,难道……难道非这样不可吗?”

萨宁皱起了眉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轻轻笑起来,然后把脑袋一抖,将技到面颊上的头发挥到后头。

“他太迷人啦——真的,”她说话的样子既不像在沉思,又不像是漫不经心的,“骑士!有人说理想者已经绝迹,这种话今后哪个还会相信!”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讲话一直用的是俄语,一口极其地道的莫斯科话——一口民间的白话,而不是贵族用的语言。

“您大概是在家庭里受的教育,在一个旧式的、敬神的家庭里受的教育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

“土拉。”

“好哇,咱们还是老乡呢。我的父亲……您总该知道吧,我的父亲是谁?”

“知道。”

“他生在土拉……是个土拉人。好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故意把这个“好”字完全用市民的腔调说出来,也就是读成xepщoo①)好,咱们言归正传。”

①俄文中“好”字是xepщoo,她把第二音节的“o”省去不念,第一音节轻读,第三音节拖长,就成了xepщoo。

“那是说……怎么个言归正传呢?您希望我说什么?”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眯起了眼睛。

“那您到这里来干什么?(当她眯起眼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很亲切,略带一点嘲弄的意味;当她完全把两眼张大的时候,那么在她炯炯发光而又几乎是冷漠无情的眼神里,就露出一种存心不良……咄咄逼人的东西。她那浓密、微微簇聚、与貂毛酷似的眉毛,使她的一双眼睛具有一种特殊的美色。)您想要我买进您的产业,是吗?您为了自己的婚事,需要钱用?是这样吗?”

“对,要花钱。”

“那您需要很多吗?”

“我一开始就这样,能有几千法朗也就够了。您的丈夫了解我的产业。您可以和他商量一下,——我要的价钱是不高的。”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左右来回地摇动她的脑袋。

“第一,”她开始慢吞吞地说话,一面用手指尖敲着萨宁礼服的翻袖,“我没有同丈夫商量的习惯,除非事关衣服、化妆品——这方面他倒是个能手;第二,您为什么说您讨的价钱不高呢?我不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您正在恋爱并且准备作出任何牺牲……您的任何牺牲我都不会接受的。我怎么可以不鼓励您的……唉,怎么说好呢?……崇高感情,是吗?反倒像剥椴树皮似地把您的钱剥光?这不合我的脾气。我有时候也不怜悯别人——但是不用那种方式。”

萨宁怎么也弄不懂,她是在嘲笑他呢还是说正经?只好暗自寻思:“哦,我得对你提防着点儿!”

佣人在一只大托盘里端进俄式茶炊、茶具、鲜奶酪和面包干,把一应佳肴美饮在萨宁和波洛索夫太太之间摆好,就走了。

她给他斟了一碗茶。

“您不嫌脏吧?”她用手指拿起一块糖放到茶碗里问道……而食品夹却就在一边搁着不用。

“请别这么想!……这样一双美好的手……”

他没有把话说完,而在吞一口茶的时候几乎呛了喉;她却专注地用炯炯的目光看着他。

“我之所以说我要的价钱不高,”他接下去说,“是因为您现在在国外,所以我不应当估计您有很多活动的钱款,而且在这种场合卖出……或者买进产业,我自己也觉得并非正常,所以我必须考虑到这一层。”

萨宁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和前后矛盾,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则轻轻地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交叉着双手,仍然用专注的炯炯目光看着他。他终于沉默下来。

“不要紧,说吧,说吧,”她说,仿佛来给他解围似的,“我听着您呢,我喜欢听您说话,说吧。”

萨宁开始叙述自己那份产业的情况,有多少亩土地,它的位置,其中哪些是可耕地,从中可以获利多少……甚至还说到庄园处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是不断地朝他看着,目光显得更为炯然和专注,而她的双唇似在颤动着,然而没有笑容:她把它们咬住了。他终于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于是再一次闭口不言了。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开始说——但又沉入了深思……“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又叫了他一声……“您听我说,我相信买进您的产业对我来说是相当有利的事情,所以我们是会拍板成交的;可是您得给我两天……对,两天的期限。这样您就得和您的未婚妻两天见不了面,您受得了吗?我不想多耽搁您,这违反您的愿望——我向您保证,如果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朗,我倒非常乐意借给您用,然后我们再来结账。”

萨宁站起身来。

“您愿意为一个自己几乎是毫不相识的人效劳,对这样的一种盛情和美意,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我应当感谢您……但是您如果认为一定要这么办才好,那么我宁肯等待您对我产业的决定——我在这里再待两天。”

“是的,我觉得这么办好,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可是您是否感到难过呢?十分难过?请告诉我。”

“我爱我的未婚妻,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她分离在我心里是并不轻松的。”

“啊,您真是好人!”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叹口气说,“我保证不会让您太难受。您要走了吗?”

“已经不早了。”萨宁说。

“您一路上辛苦了,又同我丈夫打了牌,是该休息了。您说——您是我丈夫伊波里特-西多雷奇的好朋友吗?”

“我们是在同一所寄宿学校的同学。”

“他那时候就这么个样子吗?”

“怎么‘这么个样子’?”萨宁问。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笑起来,笑得满脸通红,她用手帕掩住嘴巴,从椅子里站起来——然后做出仿佛疲倦的样子,摇摇摆摆地走到萨宁跟前,向他伸出手去。

他鞠过躬——就向门口走去。

“明儿早上请早点儿光临——听见吗?”她从他后面喊过去。

他走出房间时回过头去看她——看见她又坐回到椅子里,把双手枕在头的后部。短衫的开口袖子几乎一直滑到了肩头——你不得不认为那双手的姿态和整个身段是美得令人倾倒的——
第36回
萨宁的房间里,直到半夜以后还亮着灯。他坐在桌子边给“他的杰玛”写信,告诉她一切事情;向她描述波洛索夫一家——丈夫和妻子,但是写得更多的是自己的感情——信的结尾处写着:三天后再见!!!(打上了三个感叹号)。一早他去邮局寄了信,就在库尔高萨公园散步,那里已经在奏音乐。游人还很少。他在乐队所在的亭子跟前站了一会儿,听歌剧《恶魔罗伯特》①里的集成曲;喝过一杯咖啡,他就走向旁边一条僻静的林荫小道,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开始沉思。

①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1791-1864)的作品。

阳伞的手把轻健地——但是相当有力地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他吃了一惊……他面前站着的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她穿着轻盈的灰里透绿的印花纱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透花纱草帽,手戴一双瑞士手套,精神气爽,脸色绯红,就像夏天的早晨一样,但是她的行动和目光还带着美梦初觉的那种惬意。

“您好,”她说。“我今天派人来请您,可您已经出去了。我刚喝完第二杯矿泉水——您要晓得,人家总是要我在这里喝矿泉水,可为什么呢?难道我身体不好?只有天晓得。所以我只好在这里散上整整一个小时的步。您愿意和我做伴吗?到那边,我们就喝咖啡。”

“我已经喝过了,”萨宁站起来说,“不过我非常高兴和您一起散步。”

“那么把您的手给我……别担心,您的未婚妻不在这里——她看不见您。”

萨宁无奈地笑了笑。每当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提到杰玛,他总觉得不是味儿。然而他还是急忙顺从地鞠了一躬……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手慢慢地。轻轻地落到他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滑过去,仿佛紧紧地和它贴在一起。

“走吧——来,到这里,”她把撑开的阳伞往肩膀后头一搁,对他说。“我对这一带的公园已经熟同家门:我会把您带到好地方去。您听着(她老是用这三个字):现在我不和您谈那桩买卖;我们把它留到早饭以后再去细谈吧;而现在您应当向我谈您自己的事儿……让我知道我跟谁在打交道。以后,要是您愿意,我也向您谈我的,好吗?”

“可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您对什么事感兴趣呢……”

“慢着,慢着。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是想对您卖情弄俏。”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耸了耸肩膀说。“人家有未婚妻,像一尊古代的雕像,可我却去向他卖情弄俏?!不过您有的是商品,我却是顾主。我想知道您有的是什么样的商品。来,让看看,货色怎么样?我不仅想知道买进的是什么,而且是向谁买的。这是家父定的规矩。来,开始吧……好,即使不从童年说起吧——那么就——您在国外多久了?这以前您又在哪里?可是您得脚步小一点走——咱们可不是在赶路哇!”

“我从意大利来到这里,在那里呆了几个月。”

“看起来,意大利的每一样东西对您都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奇怪,您居然不是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对象。您爱好艺术吗?画画?或者还有——音乐?”

“我爱好艺术……我喜爱一切美好的东西。”

“那么音乐呢?”

“音乐也爱好。”

“可我却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只喜欢一些俄罗斯歌曲——而且是在乡村里,春天的时候——大家跳着舞,您见过吗……大红布头,一串串珠花,牧场里已经长出了嫩草,飘荡着阵阵烟香……真好啊!可这不是该我说的时候。您来吧,详细点儿说吧。”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径自走着,一面不时朝萨宁看着。她的个子长得挺高,脸部几乎同萨宁的一样高。

他开始讲述——起先还不怎么乐意,也不会说,不久就话多了,甚至说得有点天花乱坠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很在行地听他说,同时显出十分坦然的样子,使你不由得也要对她开诚布公。她天赋有雷茨红衣主教所说的那种极其随俗不拘的性格——leterribledondeafamiliarite。萨宁讲述自己的旅行、寓居彼得堡的生活、自己的青春时代……如果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是一位举止温雅的上流贵族女子,——他决不会如此海阔天空地乱谈一气。可是她自称是个好心而又见识肤浅的“大老粗”,受不了任何繁文缛节。她也正是向萨宁这样自我介绍的。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大老粗”却像猫一样细步慢走,和他并肩而行,轻轻靠在他身上,直视他的脸孔;这个“大老粗”以一个青年女子的形象出现,散发出那种令人倾倒、令人苦恼、无声无息然而炽烈如火的魅力,凭借这种魅力,她禀赋中的斯拉夫人天性——不过那只是部分,而且并不纯洁,却恰当地掺合着其他因素——堪使我们那伙邪恶、脆弱的男人招架不住。

萨宁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散步,萨宁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交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一次也没有停下来过,——而是沿着公园里没有尽头的林荫小道不断地走着,走着,有时登上山冈,欣赏沿途的风景,有时进入峡谷,淹没在不见天日的绿荫之中,而且一直手挽着手。有时萨宁甚至懊丧得很:他和杰玛,和他那亲爱的杰玛可从未一起这么散过步……然而这位太大却在这里缠着他不放——唉,够了!

“您累了吗?”他不止一次地问她。

“我从不会有感到累的时候。”她回答。

有时向他们迎面走来一些散步的人们,几乎人人都向她鞠躬致意——有些是恭恭敬敬的,有些甚至是低三下四的。其中有一个人,长得相当漂亮而且衣冠楚楚,是个黑发男子,她用一口地道的巴黎话老远对他大声说:“听着,伯爵,无论今天还是明天都不要到我家里来。”①那个人默默摘下帽子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①原文为法文。

“这是哪一个?”由于俄国人大家都有的那种天生“好奇”的坏习惯,萨宁向她发问。

“他?一个法国人——这种人在这里转来转去的可多着呢……来讨好我——不用说了。不过该喝咖啡了。我们回去吗?您大概已经饿了。我那位良人也许已经扒拉开眼皮儿了。”

“良人?扒拉开眼皮儿?”萨宁暗自重复这句话说……“一口法语说得又多么漂亮……奇怪的女人!”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估计没有错。当她和萨宁一起回到旅馆的时候——她的“良人”或者说“胖子”头戴那顶一成不变的菲斯卡帽子,已经坐在摆好餐具的桌子边等着了。

“叫人好等!”他大声说,装出一副酸溜溜的样子。“我简直想不等你,自己喝咖啡了。”

“不要紧,不要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愉快地回答。“生气啦?这对你的健康有好处,要不你全身都要僵化了!看我把客人请来了。快打铃!来,咱们喝咖啡,咖啡——最好的咖啡——用萨克森瓷碗盛着,又铺上雪一样自的桌布!”

她摘下帽子、手套,——往手心里一拍。波洛索夫斜着眼自下向上看了她一眼。

“干吗您今天兴头这么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他小声说。

“这您看不出,依波里特-西多雷奇!打铃吧!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请坐下来——再喝杯咖啡吧!啊,使唤别人真是一件快事!世界上令人满意的事莫过于此啦!”

“得别人听从你才好。”丈夫又抱怨说。

“当然,得别人听从你!因此——我才感到快乐。尤其是跟你在一起。对吗,胖子?好,咖啡来了。”

茶房端进来的大托盘里还有一份戏院的广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马上一把抓了过去。

“话剧!”她愤慨地说。“德国人的话剧。反正比德国人的喜剧要好。给我定一座包厢——要第一层厢座——不……最好要外国人用的包厢,”①她对茶房说,“听着:一定要外国人用的包厢。”

①原文为德文。

“可是也许这种包厢已经被市长阁下(seineexcelenzderherrstadt-director)包了呢”,茶房壮着胆子说。

“那么就给这位阁下三十马克银币——把包厢让给我!听见没有!”

茶房乖乖地、灰溜溜地低下了头。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陪我一起去看戏好吗?德国人的戏子蹩脚得很,可您得陪我去……好吗?好!您真够朋友!胖子,你不去吧?”

“得看尊意如何咯。”波洛索夫喝着端到嘴边的咖啡说。

“听着:你在家呆着。你到戏院里去总是睡觉——再说德国话你又不大懂。你还是随便找点事情做做:给管家写封回信吧——记住,关于我们的磨坊……关于农民磨面的事。告诉他,我不要,不要,不要!这够你做一个晚上了……”

“听见了。”波洛索夫说。

“对,这就好了。你真是我的聪明人。先生们,既然我们说到了管家,那么就言归正传吧。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等茶房收拾了桌子,您就给我们详细介绍介绍您的那份产业——怎么个样子,是份什么产业,要卖多少价钱,您需要多少预付款,一句话,什么都讲!(“到底开始了,”萨宁自忖道。“天保佑!”)您已经向我作了些介绍,记得您说有个很好的花园——可是“胖子’不在场……也让他听听——要不又要唠叨个没完没了!我想到自己能帮您办喜事,是很高兴的——况且我说过吃过早饭要留您在一起,我可是守信用的,是不是,依波里特-西多雷奇?”

波洛索夫用手掌擦了擦脸。

“对的总是对的,您可从来不说谎话。”

“从来不说!而且从来对谁也不说谎话。好吧,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开始谈正事吧,我们就像在枢密院那样。”——
第37回
萨宁开始“谈正事”——即重新说一遍自己产业的情况,不过不再涉及到自然景色——为了证实自己所举的“事实和数字”,他不时引波洛索夫说过的话来作证。可是波洛索夫只是发出嗯嗯的声音或摇摇头——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连鬼也弄不清楚,况且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并不需要他的参与。她显露出来的商业和行政管理方面的才干,足以令人惊叹不已!她对经营管理的种种内情都了如指掌,桩桩件件她都要盘问得一清二楚,样样事情她都十分谙熟,她的每句话都深中肯綮,无须再拖泥带水。萨宁意料不到这样一场考试:他毫无思想准备。这场考试持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萨宁领略到了坐在一个严峻而明察秋毫的法官面前的狭小椅子上的被告所有的全部感受。“简直是一场审讯!”他暗自轻轻说道。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始终笑容可掬,仿佛在开玩笑一样,可是萨宁并未因此感到轻松。而当“审讯”过程中他竟连“土地重分”和“耕地面积”这样的词义也搞不清楚时,他甚至急得满头大汗了……

“行啦!”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终于决定下来,“现在我对您产业的了解……不比您差了。每个农奴您要多少价钱呢?”(众所周知,那个时候产业是按农奴的数目来估价的。)

“不过……我想……少于五百卢布是不行的。”萨宁难堪地说。(哦,潘塔列昂,你在哪里啊?要不你又会嚷嚷了:barbari!)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举目望天,似在思量。

“怎么样?”她终于说了。“我看这个价钱是公道的。可是我要了两天期限——所以您得等到明天。我想我们会取得一致的——到时您再说您需要多少预付款。现在够啦①。”她发现萨宁想表示反对,抢着说。“我们谈臭钱谈得够了……把事情留到明天吧②!我告诉您:现在放您走(她看看塞在腰带后面的搪磁挂表)……一直到三点钟……得让您休息一下。去玩玩轮盘赌吧!”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法文。

“我向来不搞赌博。”萨宁说。

“真的?那您真了不起。不过我也不搞。干那种把钱往水里扔的蠢事儿——真是。可是您不妨到赌场里去呆上一会儿,看看各种各样的嘴脸。会碰上几个宝贝儿的。那里有个老太婆,戴着费朗埃①,长着胡须——是个怪人儿!还有我们的一位公爵——也是够怪的。个子大大的,鼻子长得像鹰嘴儿。押上三个银马克,就在衣服底下偷偷划十字。您可以看看杂志,散散步——一句话,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到三点钟,我等您……一定②。要早点吃午饭。这些可笑的德国佬,六点半就开演了。”她伸出手来。“我们将忘记以往的不快,是吗③?”

①法文ferronniere的俄语音译,一种戴在额上的饰宝石的首饰。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得了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我干吗要生您的气呢?”

“因为我折磨得您筋疲力尽。等着吧,以后还要厉害呢,”她眯起眼睛说,在飞起红晕的脸上一下子摊出了全部酒窝。“再见!”

萨宁鞠过躬就走了出去。他的后头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在他正从旁经过的镜子里反照出下面一幅图画: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一把拉下丈夫的菲斯卡帽子,罩在他的眼睛上,而他却无力地舞动双手挣扎着——
第38回
啊,当萨宁一回到住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感到如释重负的愉快!是的,诚如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的——他应当休息一会儿了,因了这一切种种新的结识、接触、交谈,因了这一团钻进他头脑和内心的烟雾——因了与这位对他如此陌生的女性的不期而然、身不由己的接近而休息一会了!然而这一切究竞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不正是当他得知杰玛爱他,他成了她未婚夫的第二天么!他曾千百次地在心底里请求过自己纯洁无垢的爱人的宽恕——尽管他事实上对自己无可指责;他也曾千百次地亲吻过她给他的十字架。如果不是寄希望于尽快顺利了结他为之赶到维斯巴顿的事务,他一定会飞奔而归,——回到亲爱的法兰克福,回到那亲切的、现在已经结了姻亲的屋子里,回到她身边,回到他深深爱上的她的双脚跟前——然而没有办法!得把酒杯喝干见底,得穿戴好衣冠,赶去吃午饭——然后又从那里上戏院……但愿明天她早点儿放走他!

使他不安、生气的还有一件事:他怀着爱怜、怀着深情、怀着热切的感激之情思念着杰玛,想像和她的共同生活,想像着自己期望于未来的幸福——而同时这位奇怪的女人,这位波洛索夫太太却一个劲儿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不!不是转来转去……是讨厌地待在眼前……他正是以这样一种特殊的厌恶来形容的——讨厌地待在他眼前,他却无法摆脱这个形象,不得不去听她的声音,不得不回想她的谈吐——甚至不得不感受她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像黄百合花一样的特殊气息,那种清淡、新鲜而又穿透万物的气息。这位太太明显地在蛊惑他,千方百计地博取他的欢心……这是为什么?她需要什么?莫非这是那位养尊处优、家资万贯——很可能是道德败坏的女人的一种怪癖?还有,那位丈夫呢?他是个什么东西?他和她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然而萨宁,一个无论与波洛索夫先生还是他的夫人均无任何干系的人,为什么会在脑子里钻进这些问题?为什么当他全心全意倾慕着另一个如白天般洁净明朗的形象的时候,他甚至于不能驱除这个粘着不放的影子呢?它怎么竟敢透过那个几乎是神圣的形象而出现呢?它不仅透过那个形象而浮现出来——它还不怀好意地在冷笑。那双灰色贪婪的眼睛,脸上的那些酒窝儿,那几根蛇一样的发辫——难道这一切真的已如粘住了一般,使他竟无力、也不可能摆脱它,甩掉它?

荒唐!荒唐!明天这一切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明天她会放他走吗?

是的……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他向自己——一提出的——然而时间却已临近三点一一他于是穿上一件黑色燕尾服,到公园里踱上一会儿步,就起身去波洛索夫家。

在他们的客厅里他遇见了大使馆的德国秘书,个子长长的,淡黄的头发,侧面看去像个马面,向后梳着个小分头(当时这算是时髦的发式),还有……啊,奇怪!还有一个是谁?封-唐诃夫,正是几天前和他决斗的那个军官!他无论如何意想不到会在这里和他相遇——所以不由得怔住了,但还是向他鞠了一躬。

“你们认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问,萨宁的窘态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是的……我曾有幸,”唐诃夫说,在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欠一下身后又微笑着低声补充说,“就是那位……您的同胞……俄国人……”

“这不可能!”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叫道,然后伸出手指一扬,马上开始告别——既向他,也向那个长个子秘书告别,从一切迹象看得出来,秘书爱她爱得已经神魂颠倒,因为每当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咧着嘴在笑。唐诃夫既殷勤又听话,马上离开了,宛然他们家里的挚友,只要稍加示意就会明白要他干什么似的;秘书还想赖着不走,但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毫不客气地把他打发走了。

“回到您那位主宰您的人儿那里去吧”,她对他说(当时维斯巴顿有个贵妇人,活像一个蹩脚的风流女子),“干吗坐在我这个平民百姓身边啊?”

“请原谅,太太,”倒霉的秘书说,“世界上所有的贵妇人……”

然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毫不留情,秘书和他的小分头于是一起溜走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这一天的穿着同她自己“一帆风顺的际遇”十分相称,就像我们的姥姥们所讲的那样,她穿一件玫瑰红的富丽娅绸衫,绸衫的衣袖是封当式的①,每只耳朵上都挂着一颗大钻石。她的双眼炯炯有光,并不亚于这对钻石:她显得心神愉快和洋洋得意。

①原文为法文,封当公爵夫人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宠幸之一。

她让萨宁在自己身边坐下,开始同他谈巴黎,她过几天将要去的地方,说对德国人她已经感到讨厌,他们在自作聪明的时候显得愚蠢,而做蠢事的时候又聪明得不得要领;突然间,她向他(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问几天前他为了一个女子而与之决斗的,是不是就是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军官?

“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萨宁难堪地喃喃说。

“有事传千里,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不过话得说回来,我知道您做得对,一千个对——而且干得落落大方,像个骑士。您说——这个女子——就是您的未婚妻吗?”

萨宁的眉头稍稍蹙起来了……

“好,不说啦,不说啦,”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忙说,“这使您不愉快,请原谅我,我不问啦!别生气!”波洛索夫从隔壁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你怎么啦?午饭准备好了?”

“午饭一会儿就端来,你看看我在《北蜂报》上读到的新闻……格洛莫伏依公爵死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抬起头来。

“唉!愿他进入天国!每年,”说着她转向萨宁,“在二月里,他在我生日的前一天用山茶花装点我所有的房间。不过为了这一点而住到彼得堡,是不值得的。他大概七十岁了吧?”她问丈夫。

“是的。报纸上描写了他的葬礼。整个宫廷都参加了。这里是可夫里施金公爵为此写的诗。”

“好极了。”

“要我念出来吗?公爵称他为大丈夫呢。”

“不,不要念。他是个什么大丈夫!他只不过是塔吉娅娜-尤里耶芙娜的丈夫。吃饭去吧。活着的人生计第一。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把您的手给我。”

午餐同昨天一样极其丰盛,席间气氛也很活跃。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健谈得很……作为一个女人,而且是俄国女人,这样的才干真是不可多得!她说话毫无顾忌,尤其把自己的女同胞贬得一钱不值。萨宁不只一次地被她的有些泼辣、中肯的字眼引得捧腹大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最看不惯的是假仁假义。空话连篇和虚伪做作……她几乎随便可以举出这类现象。她对在其中开始自己生活的那个低级阶层似乎是炫耀和吹嘘的,说些自己童年时代的亲戚们的相当稀奇古怪的趣事,说自己是乡下佬,同娜塔里娅-吉里洛夫娜-娜留施金娜①没什么两样。萨宁开始明白,原来她一生的经历要比她许许多多的同龄女子多得多。

①娜塔里娅-吉里洛夫娜-娜留施金娜,彼得一世的生母,出身贫寒。

波洛索夫若有所思地吃着,专心致志地喝酒,间或用自己那双暗淡无光、看上去像瞎掉了一样而事实上却很敏锐的眼睛看看妻子,或者萨宁。

“你真是我的聪明人!”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转过来对他大声说,“看你把我派你到法兰克福去的使命完成得多好!为了这个,我倒想亲亲你的额角——你也不追求这个。”

“我才不想呢。”波洛索夫回答,一面用银餐刀切着菠萝。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瞧着他,用手指敲着桌子。

“我们就这么打赌吗?”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

“好,你输定了。”

波洛索夫向前蹶出下巴。

“看吧,这一回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不管你打算得多么如意,我认为你是输定了。”

“赌什么?——能让我知道吗?”萨宁问。

“不……暂时还不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回答说——接着笑起来。

时钟敲响七点。茶房进来报告马车已经备好。波洛索夫送走妻子,马上就摇摇晃晃地向后面的安乐椅走去。

“记住,别忘了给管家写信!”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从前厅里喊进来。

“会写的,别担心。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第39回
1840年维斯巴顿的剧院连外表也是很差的,它的剧团台词冗长、平庸无奇、又竭力去墨守俗套,因此丝毫也没有超出迄今对德国所有剧院来说堪称正常的水平,而最近由“著名”的台甫里恩特先生经管的卡尔斯卢埃城的剧团则是这个水平的典范①。在茶房为封-波洛索夫太太阁下所包的包厢后面(天晓得茶房是怎么设法把它弄到手的——事实上他并没有贿买市长先生!)——在这座包厢的后面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放着沙发;进包厢之前,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请萨宁把包厢与剧场相隔的帷幕拉起来。

①这段文字被认为是屠格涅夫对德国戏剧的攻击,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但台甫里恩特到1852年才出任卡尔斯卢埃剧院的经理。屠格涅夫把它说成是1840年的事,在时间上不确切。

“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她说,“要不马上会有人钻进来。”

她让他坐在自己旁边,背对着大厅,使人看起来好像包厢里是空的。

乐队奏起了《费加罗的婚礼》的序曲……幕拉了起来:戏开演了。

这是无数杜撰作品中的一部,在这类作品里看似博览群书然而毫无才华的剧作者用文绉绉的、然而死气沉沉的语言,辛辛苦苦地然而愚不可及地表达出一个“深刻的”域“感人至深”的思想,来展开所谓的悲剧冲突,引起一种像常见的亚细亚霍乱病一样的亚细亚式的无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人(他穿一件打裥的棉绒领栗壳色礼服,一件条子背心,钉着珠母做的钮扣,一条绿裤子,裤脚的翻边是漆布做的,外加一双麂皮白手套)得知自己的情妇变了心的时候,当这个情人把两个拳头顶在胸口而使臂肘向前突出形成一个尖角,像狗一样嚎叫起来的时候,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受不了了。

“在法国最偏僻的外省小城里的最蹩脚的演员,要比德国最有名的明星演得自然,演得好,”她愤慨地大声说——说着坐到后面的房间里。“您也过来,”她用手拍拍沙发上自己身边的位子对萨宁说,“我们来聊天吧。”

萨宁服从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看他一眼。

“我看您是挺温存的!您的妻子和您一起会感到轻松。这个小丑,”她用扇子柄指着哀号的演员继续说(他演的是个家庭教师),“使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我也曾爱过一个教师,他是我的第一个……不,第二个爱过的人。第一次,我爱上了顿河修道院的院长。我十二岁,仅能在礼拜天见到他穿着丝绒长袍,浑身都发出香水的气息,提着手提香炉从人群里走过去,用法语对女士们说:‘对不起,请原谅’——从不抬起他的眼睛来,可他的眼睫毛——你知道怎么个样子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用大拇指的指甲划出半个小拇指给萨宁看。“我的老师叫做加斯东先生①!应当告诉您,这个人很有学问,又极其严格,是个瑞士人——而且他的脸庞是那么刚毅有力!鬓须长得漆黑,侧面看去是希腊型的——嘴唇好像铁铸的一样!我怕他。我一生中只怕过他一个人。他是我哥哥的家庭教师,我哥哥后来死了……是淹死的。一个茨冈女人预言我会死于暴力——不过那是毫无根据的。我不相信它。您能想像依波里特-西多雷奇会带刀吗?”

①原文为法文。

“也可能不是死于刀斧之下。”萨宁指出。

“这些都是胡话!您相信吗?我——可一点也不。不过注定的事是逃不过的。加斯东先生住在我们家里,就在我头顶的房间。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我夜里醒来,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迟——于是我的心就抽紧了,由于崇敬……或者另一种感情。我的父亲勉强识几个字,但是给予我们的却是良好的教育。您知道我还懂拉丁语呢?”

“您?懂拉丁语?”

“是的——我。是加斯东先生教会我的。我跟他读完了《埃涅阿斯纪》①,乏味得很,不过也有些地方很好。您记得吗,当狄多和埃涅阿斯在树林里的时候……”

①古罗马维吉尔的名著。取材于希腊神话。埃涅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亚英雄之一,是皇帝安喀塞斯和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儿子,传说中罗马人的祖先,是他于伊里昂城陷落后把余存的人们带到了罗马。

“是的,是的,记得。”萨宁急忙说。他自己学的拉丁语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对《埃涅阿斯纪》的故事也印象很淡薄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习惯地望了他一眼,斜着眼,从下向上望。

“可是您别以为我很有学问。啊,我的老天,不——我没有学问,而且毫无才干。我勉强会写几个字……是的;又不会大声朗读;既不会弹钢琴又不会画画,也不会做针线——什么也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整个儿都在你面前!”

她摊开双手。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她继续说,“第一是为了不去听那些笨蛋的话(她指指舞台,那里,此刻女演员接替了男演员的嚎叫,也把两个臂肘向前突出出来);第二是因为我欠了您一笔债:昨天是您对我讲了自己的事。”

“那是因为您问了我。”萨宁说。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转过脸去向着他。

“难道您就不愿意了解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吗?但是我不奇怪,”她又靠到沙发背上说,“一个人准备结婚,而且是出于爱情,在决斗之后……他哪里会想到其他的事情呢?”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开始沉思,用自己阔大的然而整齐和洁白得如牛奶一般的牙齿咬啮扇子的柄。

萨宁感到他无法摆脱的那团烟雾又开始在他脑子里升起来——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之间的谈话是压低了声音进行的,几乎是窃窃私语——而这尤其使他生气和不安……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了结呢?

脆弱的人们永远不会主动去了结它——老是等待着它的终结。

舞台上有人打喷嚏;这个喷嚏是作者安排到自己的剧本里作为“喜剧因素”的;剧本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喜剧成分了,所以观众仍很满意这个情节,都笑了。

这笑声也叫萨宁生气。

他一度不知该怎么好——是生气呢还是高兴,是愁闷呢还是欢娱?唉,要是杰玛看见她的话!

“是的,这太奇怪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又说道,“一个人向您宣布,而且语气是这样平静:‘我打算娶亲’;可是谁也不会平静地对您说:‘我打算投河去’。可是——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奇怪,真的。”

萨宁已经十分懊丧。

“区别是很大的,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那个投河的人他并不害怕:他会游泳;再则……至于婚姻结合的怪诞……如果真要说的话……”

他戛然而止,不说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用扇子往自己的掌心里一拍。

“说下去,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说下去——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如果真要说的话,亲爱的太太,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波洛索娃,’——您是想这样说,‘再也想像不出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事了……对您的丈夫我可是十分了解的,而旦从小就开始了!’这就是您想说的话,您,一个会游泳的人!”

“对不起。”萨宁刚想开口说……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是吗?”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固执地说。“来,请正面朝我看,说我讲得不对吧!”

萨宁不知道把眼睛朝哪里看好。

“好,请原谅:您说对了,既然您一定要我这么办。”他终于说。

“是这样……是这样。那么——您,一个会游泳的人,是否问过自己,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女人,她既不贫穷……也不愚蠢……也不难看,产生这样奇怪的行动呢?也许您对此不感兴趣;不过反正如此。现在我不告诉您原因,等到幕间休息一结束再说。我一直担心可别有人撞进来……”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还来不及把这最后一句话说完,通外间的门真的打开了一半——于是探进一个油汗满面的红色脑袋来,它虽然还年轻,却已经掉了牙,一头平直的长发,一个挂下来的鼻子,一双蝙蝠一样的大耳朵,好事而迟钝的一双眼睛,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上又夹着一副夹鼻镜。这个脑袋向内扫视一遍,发现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笑,点点头……脑袋下面青筋嶙嶙的脖子伸得长长的。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朝着他挥动手帕。

“我不在家!ichbinnichtzuhause,herrp……!ichbinnichtzuhause……走开,走开!”

脑袋吃了一惊,强装出一副笑容,学着它一度顶礼膜拜的李斯特的样子,用仿佛哭泣的声音说:“很好!很好!”①——然后消失了。

①原文为德文。

“这是什么人物?”

萨宁问。

“他?维斯巴顿的批评家。一个‘要笔杆儿的’或者当差的,随你怎么说。他被本地的一个商人雇佣,所以一定得样样都说好话,什么都要表示兴高采烈,可自己装了满肚子的牢骚却不敢说。我很担心:他是个惹是生非的可怕家伙;他马上会说出去,说我在戏院里。管它,反正这样了。”

乐队奏起华尔兹舞曲,幕又升起来……舞台上又开始装腔作势和隐隐啜泣。

“来,”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重新坐到沙发里,开始说,“因为您落到我手里了,只好和我坐在一起,不是享受同您的未婚妻贴近的快意……所以不要转动眼睛,也不要生气——我理解您并且已经答应放您去自由驰骋,——不过现在您得听我的自白。您想知道我最爱什么吗?”

“自由!”

萨宁接上去说。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对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说,嗓音里听得出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某种毫无疑问的真诚和庄严,“爱自由,甚于一切,先于一切。您别以为我拿它来夸耀自己——这里没有丝毫值得夸耀的东西,——无非本来如此,对我来说是从来如此,永远如此,直到我死去。也许我小时候奴役的现象看得太多了,也受够了它的苦楚。但是加斯东先生,①我的老师,开了我的眼界。现在您也许明白我之所以要嫁给依波里特-西多雷奇的缘由了;和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彻底的自由,就像空气,像风……这一点我结婚前就知道了,我知道和他一起,我将永远是一个自由的哥萨克!”

①原文为法文。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静默下来——把扇子扔到一边。

“我再告诉您一件事:我不反对思考……它是件快事,我们的智慧就是为思考用的;但是对于我自己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我却从不考虑,直到事情临头,我就不怜惜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因为犯不着。我有句口头禅:‘不会带来任何后果。①’——我不晓得俄语里怎么说的。但是真的:不会带来后果②吗?——反正没有人要我在这里——在今世说出来;至于到了那里(她向上竖起指头)——唉,那里么——让人家照他们知道的样子去摆布吧。到我在那里受审判的时候,我可不再是我啦!您在听我吗?您不觉得无聊?”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萨宁俯首坐着,他抬起了头。

“我一点也不觉得无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而且怀着好奇听您说。但是我……老实说……我问自己,您干吗老跟我谈这些个?”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将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移动一下。

“您向自己提出问题……您就这么不善于猜测?或者说就这么老实?”

萨宁的头抬得更高了。

“我把这一切都告诉您,”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继续说,用的是平静的语调,但是那语调同她的表情却不怎么协调,“因为我非常喜欢您。请不要奇怪,我不是开玩笑,因为自从同您见面以后,如果对我留着一个不好的印象,……或者,即使您对我的印象不是不好(这对我反正一样),而是不正确,我想起来会感到不愉快的,所以我才把您带来这里,单独和您一起,如此开诚布公地和您谈话……是的,是的,开诚布公。我不说假话。请注意,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爱上了另一个人,您准备和她结婚……请公正地对待我的无私!不过该轮到您说话了:不会带来任何后果的!”

她笑起来,但笑声又戛然而止——她端坐不动,仿佛她为自己的话而愕然,而在她的眼里,在她往常如此快乐和勇敢的眼里,则闪现出某种似是胆怯,甚至忧伤的东西。

“蛇!啊,她是蛇!”萨宁当时忖道。“可是又是多么美丽的一条蛇啊!”

“请把我的眼镜拿给我,”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突然说,“我想看看,难道这位演女主角的①真的这么难看?不错,可以认为政府是为了教化才物色她的,好让青年不致过于迷恋。”

①原文为法文。

萨宁把手持式长柄眼镜递给她,她在从他手里接过来的时候,一下子,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

“请不要一本正经,”她微笑着悄悄说,“要知道,想用锁链套住我是不成的,可我也不拿锁链去套别人。我爱自由,并且不承担责任——不止是对我自己。好,现在坐开去一点,我们来听会儿戏。”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拿眼镜来对着舞台看,——萨宁也往那里看,他和她并肩而坐,在包厢的半暗不明处,闻着,不由自主地闻着从她华贵娇艳的身躯发出的暖意和香气,而晚间她向他说的一切又是如此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翻腾,——尤其是最后几分钟里说的——
第40回
戏还要演一个多小时,但是不久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萨宁就不再往舞台上看。他们又复开始聊天,话题依旧;不过此番萨宁缄口不言的时间较少。从内心讲他既对自己,也对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生气,他竭力向她证明她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看上去她似乎对理论颇有兴趣!他开始同她争论,这使她暗自高兴:既然他来争论,就是说已经让步或者将要让步。向诱饵走去了,已经动摇了,不再怕生了!她反对、她笑、她赞同、她沉思、她进攻……与此同时他的脸和她的脸接近起来,他的目光不再回避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迷了路,似乎顺着他的形象转来转去,他用微笑回答她——彬彬有礼,然而微笑着。有一点对她是很有利的,那就是他开始谈抽象的东西,议论彼此的忠诚、责任、爱情以及婚姻的神圣不可侵犯……事情已很明白:这些抽象的东西作为一个开端……一个出发点是十分相宜的……

熟悉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人们相信,当她整个强健有力的躯体里突然出现某种温存和谦恭的东西,某种少女般的羞怯的时候(虽然可想而知,她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呢!),那个时候啊,那个时候事情就走向了另一个危险的极端。

看样子对萨宁来说,它已经转向这个极端……要是他有哪怕是刹那间的专心自度,他就会感到要蔑视自己,然而无论是专心自度或蔑视自己,他都无暇顾及。

可是她却没有白费时间。而这一切都是由于他相貌长得不错。人们不禁要说:“谁知道什么地方有得,什么地方有失呢!”

戏演完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荚娜请求萨宁帮她披上披肩,当他用柔软的织物包裹她那简直是王后般的双肩时,她动也没有动一下。然后她挽起他的手,走到走廊里——突然,她几乎失声叫起来:正靠包厢的门口,唐诃夫幽灵般地出现在面前,而在他的背后,则探头探脑地露出维斯巴顿批评家的污秽的影子。“耍笔杆儿的”满是油污的脸上直射出幸灾乐祸的凶光。

“太太,您不吩咐我为您找来您的马车吗?”年轻的军官对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喉咙里强压着的狂暴颤动着。

“不,谢谢啦,”她回答,“我的仆人会找来的。”——“请留步吧!”她用命令的口气小声补充说,接着拉萨宁迅速远离而去。

“见您的鬼去!还站在面前干啥!”唐诃夫突然对记者大声发作说。他需要有个人让他来发泄怒气。

“很好!很好!”记者嘟囔着溜走了。

在过道间等着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她的仆人,一转眼就找来了她的马车,——她利索地坐到里面,萨宁也随她跳上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于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爆发出一阵笑声。”

“您笑什么?”萨宁好奇地问。

“哦,请原谅……不过我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为了我……唐诃夫又要和您决斗……这不成了奇迹了吗?”

“您和他很熟悉吗?”萨宁问。

“和他?和这个小孩子?他是替我跑腿的。您别担心!”

“担心我倒一点也不担心。”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叹了口气。

“唉,我知道您不会担心。不过请听我说,——要知道您是多么亲切可爱,您不应当拒绝我的最后一个请求。请别忘记,三天以后我要到巴黎去了,而您要回法兰克福去……我们要到何时再见啊!”

“您的请求呢?”

“您该会骑马吧?”

“会。”

“就这件事。明天一早我带您走,我们一起出城去。我们会有好马骑。以后我们再回来,事情就此了结——阿门!您别大惊小怪,别对我说这是任性,说我是疯子——这都是可能的——您只消说:我同意!”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自己的脸转过去向着他。马车里一片漆黑,然而正是在这样的黑暗里她的眼睛却闪耀着光芒。

“好,我同意。”萨宁叹着气说。

“啊!您在叹气!”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戏谑地学着他的腔调说。“这就叫一不做二不休。可是不,不……您——太迷人,您太好了——不过我会信守自己的诺言的。现在我把自己的手给您,不戴手套的,是右手。握住它吧——请相信这一次握手。我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可是我却是一个诚实的人,是可以和我打交道的。”

萨宁未经仔细思索怎么办好,就把她的手贴到自己的嘴唇上。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轻轻地把手抽回来——突然沉默下来——直到马车停下来,一直沉默不语。

她开始下车……这是什么?是萨宁的幻觉还是真的感觉到自己脸颊上一种一闪而过然而热辣辣的接触?

“明儿见!”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在楼梯上对他轻轻说,她全身被大烛台上的四枝蜡烛照得通亮,打扮得金光闪闪的看门人在她出现的时候高高地擎着烛台。她的眼睛一直朝下看着。“明儿见!”

萨宁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桌子上杰玛的来信。刹那之间……他吓了一跳——但是为了尽快对自己掩饰他的恐惧之情,他马上又现出快乐的样子。信只有几行字。她为“事情开端”顺利感到高兴,劝他耐着点儿性子。还说举家安好,并预先为他的回归表示高兴。萨宁觉得这封信写得相当枯燥,但还是拿起了笔、纸……然而又都丢开了。“写什么呢?明天自己就要回去了……是该回去了,该回去了!”

他立即躺到床上,竭力使自己尽快睡去。假如不躺下来,处在清醒无眠的状态之中,他也许要开始思念杰玛——可是要思念她,他就不知怎么地会感到羞耻。他的良心不安。然而他安慰着自己:明天一切都将永远了结,他将和这个反复无常的太太永远告别——于是把这一切荒唐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

脆弱的人们在同自己对话的时候,喜欢使用坚决的言辞。

往后……不会再带来严重的后果了!①

①原文为法文——
第41回
这就是萨宁躺着睡觉时所想的;但是第二天,当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不耐烦地用马鞭的珊瑚把手敲他的房门,当他看见她出现在自己房间的门坎上的时候——她手挽深蓝色骑服的后拖襟,流成辫子的卷发上戴着一顶男式小帽,脸戴垂到肩膀的面纱,嘴角上、眼睛里、整个脸部都露出挑战似的微笑——这个时候他所想到的是什么,对此历史却是保持缄默的。

“怎么,准备好了吗?”响起一个愉快的声音。

萨宁扣上礼服的扣子,默默地拿起帽子。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拿明亮的眼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便飞快地跑下楼梯。萨宁跑在后面跟着她。

马匹已经站在台阶前的街道上。一共有三匹:一匹纯种母马,黄里透红,长着一副龇牙咧嘴的干瘪嘴脸,一双黑眼睛鼓鼓的,就像铜铃子,四只像鹿脚一样的蹄子,一身精肉看起来挺壮实,是一匹漂亮的红鬃烈马——那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骑的;另一匹公马,强壮、魁伟、有点实敦敦的,浑身乌黑,并无一点杂色——是萨宁骑的;第三匹是跟班骑的。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敏捷地跨上自己的马……它颠起四个蹄子打转转,翘起尾巴,把屁股拱得高高的,但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骑手!)就地把它制服了:还得和波洛索夫告别,他正出现在阳台上,戴着终年不换的菲斯卡帽子,敞开了睡衣的胸襟,从那里挥动麻纱手帕,然而毫无笑容,倒不如说是愁眉不展的。萨宁也上了马;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扬起马鞭向波洛索夫致意,然后往低下头的光溜溜的马颈项里抽了一下:它前蹄一踮人立而起,向前一跃,开始平稳地小跑起来,抖动着浑身的筋肉,收拢了马嚼子空咬着,打起阵阵响鼻。萨宁从后头骑马赶上来,望着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她那纤细、柔软、束得紧紧而得体的腰身伶俐而匀称地摆动着。她回过头来,使眼色催促他走近前来。他赶上来和她并行。

“哎,您看该多好啊,”她说。“我在最后和您要分手的时候对您说:您真迷人——而且您不会后悔。”

说完后半句话,她多次自上而下点着头,似乎想证实它并让他也明白它的意思。

她看上去是如此幸福,简直使萨宁为之吃惊。她的脸上露出的是那样一种郑重其事的表情,惟有当孩子们非常……非常满意的时候才会有类似的表情。

他们一下子就到了不远的城门,尔后纵马沿大路疾奔而去。天气很好,完全是夏天了;风迎面吹来,在他们的耳际愉快地呼啸吼叫。他们情绪很高:两人都陶醉在对年轻、健康的生命的感受之中,陶醉在畅快。飞速的向前运动的感受之中;而这种感受又无时不在增长。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勒住子马又开始让它细步慢行;萨宁也学她的样子走。

“正是,”她深沉地、怡然自得地叹了口气,开始说话,“正是为了这个才值得活着。本来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你却是在向往的事,终于做到了,——啊,心啊,尽情地享用吧!”她用手在自己的喉部横向一划。“在这个时候人会感到自己是多么善良!正是在现在,我……是多么善良!我真想拥抱整个世界!可是不,不是是整个世界……像这个人我就不拥抱他。”她用马鞭指指在一旁走过去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不过我打算叫他幸福。呶,拿着。”她用德语大声喊道,——随即把一个钱袋扔到他的脚边。沉甸甸的钱包(那时皮夹子还连影儿也没有呢)当地一声碰在地上。过路人吃了一惊,站住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大笑起来,纵马而去。

“您对骑马感到这么高兴吗?”萨宁赶上去问她。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又把马一下子勒住:她勒马而止从不用别的方法。

“找只想避开别人的感谢。谁感谢我,就扫了我的兴。我可不是为了他才这样做,我是为自己。他怎么敢感谢我呢?我没有听清楚,您问什么来着?”

“我问……我想知道为什么今天您这么高兴?”

“我听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也许她还是没有听清萨宁说的话,也许是认为没有必要回答他的问话),“这个跟班真叫我讨厌死了,这个家伙老是跟在咱们后头,大概老在盘算,先生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去?该怎么把他甩掉呢?”她轻巧地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差他到城里送信去?不……不恰当。有了!就这样!前面是什么?饭馆吧?”

萨宁朝她指点的方向看去。

“嗯,像是饭馆。”

“那就好啦。我吩咐他留在饭馆里——叫他喝酒,等我们回来。”

“他会怎么想呢?”

“干我们什么事?而且他也不会去想;他只会去喝酒——就是这样!来,萨宁(她第一次只称他的姓),快马向前!”

赶到饭馆门口,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跟班叫过来,告诉他她对他的要求。跟班,一个英国出生和具有英国气质的人,默默地把手靠向制帽的帽沿,跳下马来抓住了缰绳。

“好,现在我们成了自由之鸟啦!”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大声说。“我们上哪儿去?向北、向南、向东、向西?看——我像加冕典礼上的匈牙利国王了(她拿马鞭指向四方)。一切都属于我们!不,看:那边的山峰多么可爱,还有,多好的森林!我们去那边吧,到山里去!到山里去!”

“到自由主宰着的山里去!”①

①原文为德文。

她避开大路,奔上一条窄小、坎坷不平的小道,那条小道好像确实是通向山间的。萨宁跟在她后面飞奔——
第42回
这条小道不久就变成一条羊肠小径,最后完全消失了,横在前面的是一条小沟。萨宁提议往回走,可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却说:“不!我要进山!我们一直走吧,像鸟儿一样飞翔”——说着纵马一跃跨过了小沟。萨宁也跳了过去。沟的对面展现出一块草地,起先是干的,尔后变得湿润,再后完全成了沼泽:到处渗水,出现一个个的水洼。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故意叫马在水洼里走,大声笑着说:“让我们开心开心吧!”

“您知道什么叫踩着水坑打猎吗?”她问萨宁。

“知道。”萨宁回答。

“我的舅舅是带着狗打猎的,”她接着说,“我跟他一块出去过——那是在春天。真有趣!现在我和您不也是——踩在水里吗?但是我看到:您是个俄国人,却想娶个意大利女人。正是这个——构成了您的不幸。这是什么?又是沟?跳!”

马是跳了过去——但是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草帽却从头上落了下来,使她的头发披散到她的肩膀上。萨宁想下马去捡草帽,可是她喊住了他:“别动它,我自己来。”她从马鞍上俯下身,用马鞭的把手勾住了面纱,当真把草帽捡了起来,戴到了头上,可是并不把头发整理好,却又向前飞奔而去了,甚至还狂呼大叫着。萨宁和她一起肩并着肩奔驰,肩并着肩一起呼叫,穿过篱笆小溪,陷进去又拔出来,跑到山脚下,跑上山岗,朝着她的脸看。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它的一切仿佛都是开放的:眼睛开放着,贪婪、明亮而粗犷;嘴巴、鼻孔也开放着,而且贪婪地呼吸着;她直视前方,凝神注视自己眼前的事物,似乎想把目光所及的一切,无论大地、天空、阳光乃至空气,统统置于她的意志之下;她感到遗憾的只有一点:危险已经不多——还得要把它们一一征服!“萨宁!”她喊着,“这不像在毕尔格①的《莱诺勒》里吗?只不过您没有死——嗯?没有死?……我也活着!”有一种无可阻遏的力量正在奔放出来。这不是一位女骑士在纵马驰骋——这是年轻的女性的人马神——半兽半神的怪物——在跳跃,而在那些被她的狂暴践踏过的文明而有教养的地方人们都为之惊愕!

①毕尔格(1747-1794)德国诗人,“狂飚突进”思想的代表人物,法国革命的拥护者。《莱诺勒》是他模仿英国民谣的形式创作的叙事歌谣,描写一个少女控诉“七年战争”夺去了她的未婚夫。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终于把她那匹浑身是汗、口吐白沫的马停了下来;它悠然自得地在她的胯下步态不稳地走着。而萨宁的那匹强壮而笨重的公马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怎么,过瘾吗?”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以一种优美的调子低声问他。

“过瘾!”萨宁兴奋地说,他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

“等一等,过瘾的事还在后头哩!”她伸出手来,手上的手套已经绽开。

“我说过要带您到树林里去,到山上去……这不就是山吗?——果然,距离骁悍的骑士们飞奔而至的地方大约二百步远处,蜿蜒着一条被高高的森林覆盖的山岭。看,有路。走——到前面去。不过得慢慢儿一步步走。该让马匹休息一会儿。”

他们骑马而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用手使劲一甩,把头发抛到后头。然后看看自己的手套,把它脱下来。

“手会有皮革的气味的,”她说。“您难道不要紧吗?啊?……”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微笑着。萨宁也微笑着。这场狂奔疾走似乎使他们彼此终于接近,友好起来。

“您几岁?”她突然问。

“二十二。”

“不可能吧?我也二十二岁。正是青春华年。就加在一起也远没有到老年。可是真热啊。怎么样,我的脸红吗?”

“像罂粟花一样地红!”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用手帕擦脸。

“只要到了林子里就好了,那里会凉快的。像这样的老林——简直是我的老朋友,您有朋友吗?”

萨宁想了想。

“有……但是很少。真正的朋友没有。”

“可我有,真正的——不过不是老朋友。这也是朋友——这匹马。看它多么小心地载着你!啊,这里真好!难道我后天就要去巴黎?”

“是啊……难道?”萨宁接上去说。

“而您要去法兰克福?”

“我一定得去法兰克福。”

“唉,有什么办法呢——上天保佑您!但是今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马匹到达林间空地后继续走到了里面。森林从四面八方把宽阔而柔和的浓荫铺在他们身上。

“啊,这里简直是天堂广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大声赞叹说。“萨宁,再进去,继续往荫影里去!”马匹静静地向着“荫影的更深处”前进,轻摇慢摆地,有时打着鼻鼾。他们走的那条路突然拐到一边,伸入一个非常狭窄的山谷。帚石南、蕨薇和松香的气息,还有去岁的枯枝败叶的腐霉气息,交织起来迎着他们扑鼻而来,——醇厚而醉人。陡峻的巨石的裂缝里透出一股股强烈的清新凉气。小道的两旁岗峦嵯峨,到处披覆着绿色的苔藓。

“停一下!”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大声说。“我想在这块鸭绒般的绿茵上歇一会儿。您帮我下马。”

萨宁跳下来跑到她跟前。她撑着他的肩膀一下子跳到地上,在一处铺满青苔的高地上坐下来。他立在她面前,手里握着两匹马的缰绳。

她抬眼望着他……

“萨宁,您会忘记吗?”

萨宁想起了昨天的事……在马车里:

“这什么意思——是问题……还是责备?”

“有生以来我没有在任何方面责备过任何人。可是您相信媚术吗?”

“怎么?”

“媚术——就是我们的歌子里唱的那个,您是知道的。俄国民间歌曲里唱的那个?”

“啊!我懂了,您说的是什么……”萨宁支吾着。

“是的,就是这个。我相信……您也相信。”

“媚术……妖法……”萨宁重复着说,“世界上什么都可能。我以前不相信,现在也相信了。我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想了想——回过头来。

“我觉得好像这块地方挺熟似的。萨宁,您看,在那棵大橡树后面竖着一个红色的大十字架吗?是不是?”

萨宁向那边走了几步。

“是的。”

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得意地笑了一下。

“啊,好啦!我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我们还没有迷路。是什么在响?砍柴的声音吗?”

萨宁向密林里望去。

“是的……那里有个老头在砍干树枝。”

“得把头发理好,”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说。“要不让人看见了会说闲话的。”她摘下帽于,开始梳理自己的长辫子……无声而庄严地。萨宁站在她跟前……她那苗条的身段在衣衫暗淡的皱裥下面清楚地显现出来,那些皱裥上满是不知哪里粘来的苦藓毛毛。

萨宁背后,有一匹马突然颤抖一下;他自己也不由自主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他心里乱纷纷的——神经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他说得对,他连自己也认不出来了……他真的被妖术迷住了。他的整个身心被一个……一个念头,一个愿望所充塞。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把透视一切的目光投向他。

“好,现在样样都如意了,”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戴上帽子说。“您不坐下吗?就坐在这里!不,等一等……别坐下来!这是什么?”

一阵闷沉沉的震动声沿着林木的顶端,顺着林间的空气滚滚而来。

“是雷声吗?”

“好像是真的打雷了。”萨宁回答。

“好哇,这可是大喜事啊!简直是喜事!就差这个了!”沉闷的轰隆声又一次响起来,响起来又隆隆地消失下去。“好哇!再来一下!记得吗,昨天我对您说的《埃涅阿斯纪》,他们不也是在森林里遇上雷雨吗?不过得准备动身了。”她迅速站起来。“您把马拉过来……托我的手一把。就这样。我身体并不重。”

她像鸟一样飞到马鞍上,萨宁也上了马。

“您——回家去?”他用迟疑的声音问。

“回家?!”她慢慢地说,并抓起马僵。“跟我走。”她几乎是粗暴地命令说。

她出来上了路,经过红色十字架,走下谷地,到达叉路口,向右拐弯,又走上山去……显然她认得这条路通到哪里——而这条路却越来越深地向森林的深处延伸过去。她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回头来看;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他驯服地乖乖跟着她走,在僵滞的心灵里没有一丁点儿意志的火花。天开始飘下零星的雨滴。她加快她的马匹的步伐——他也毫不落后。终于透过枞树丛的浓密绿荫,在灰暗的山崖下面,出现了一间简陋的守林用的小屋,荆条编成的墙上安着一扇低矮的门。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驱马穿过灌木丛,跳下马来——于是突然走到门口,向萨宁回过头来说:“埃涅阿斯!”

四个小时以后,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萨宁,由在马鞍上打瞌睡的跟班陪同,回到维斯巴顿,来到旅馆里。波洛索夫先生迎接了自己的夫人,手里拿着给管家的信。但是当他比较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以后,脸上现出了某种不满的神色——甚至自言自语说:

“当真我输了吗?”

玛丽娅-尼娅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

而在同一天,两个小时以后,萨宁在自己的房间里,站在她的跟前,仿佛丧魂落魄一般仿佛死去了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她问他。“去巴黎——还是法兰克福?”

“我跟你去你要去的地方——只要你不赶我走,我总跟着你。”他绝望地回答,伏在自己占有者的双手上。她抽出双手,把它们放在他头上,用所有的十个指头来抓他的头发。她徐徐地梳理着绞弄着这些柔顺的头发,自己则挺直了身子,一缕洋洋得意的笑意像蛇似的掠过唇间——而眼睛,那双大而亮得发白的眼睛,则流露出一种残忍的迟钝的神色和对胜利的满足。鹞鹰在用爪子撕裂捕获的兔子时,它的眼睛常常是这样的——
第43回
这就是萨宁在寂静的书房里翻检自己的故纸堆而发现石榴石十字架时所回忆起来的事。我们听到的故事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一幕幕再现出来……然而当他想到自己竟如此低三下四地向玛丽-尼珂拉耶芙娜哀求的时候,想到自己跪在她的双脚前面的时候,想到自己的奴仆式的地位的时候——他掉过头去避开了被他呼唤出来的一个个形象,他不愿再往下想了。这倒并非因为他忘记了——不!他记得,他记得太清楚了,继之而来的是什么,可是羞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即使是现在,经过许多年之后;他害怕那种无可克服的对自己蔑视的感情,他深信不疑,只要他一旦不让自己的记忆沉默下去,这种感情就会如滚滚的波涛向他涌来,将其余一切感情淹没。然而不管他如何避开业已勾起的回忆,他无法使它们通通泯灭。他回忆起他寄给杰玛的那封卑劣的、如怨如诉的、虚伪而可怜的信,一封没有回音的信……去见她,回到她身边——在经过如此的欺骗,如此的背叛之后吗——不!不!他身上究竟还有几许良心和诚实啊。而且他失却了对自己的任何信念,任何尊敬:他已经没有勇气作任何保证了。萨宁还记得,后来——哦,耻辱啊!他怎么样打发波洛索夫的仆人到法兰克福去取自己的东西,——他又怎么样胆战心惊地挨日子,怎么样一心想着:快点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他怎么样遵照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的吩咐巴结和奉承依波里特-西多雷奇——而且讨好唐诃夫,他发现他的手指上戴着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送给他的一模一样的一只铁戒指!!!他继续回忆下去,以后的事情更糟糕,更丢人,茶房递给他一张名片,印在上面的名字是潘塔列昂-奇巴图拉,尊贵的莫登斯基公爵殿下的御前歌手!他想躲开老头,但是无法避免在走廊里与他相遇——于是向上翘起的那蓬灰白头发下面的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老人的一双眼睛红得像燃烧的煤块——于是听见了可怕的叫喊和咒骂声:“可恶!”①还听到了甚至更为可怕的骂人话:“胆小鬼!可耻的叛徒!”②萨宁闭起眼睛,摇摇头,一次再次地避开不去想它——然而还是看到自己坐在旅行轿车前面一个窄小的座位上……在后面安适的座位上坐着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和依波里特-西多雷奇——四匹马踏着和谐的步伐,沿着维斯巴顿的马路迅跑——直向巴黎进发!直向巴黎进发!依波里特-西多雷奇吃着梨儿,那是他,萨宁给削的,而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看着他,露出冷笑,一种他,一个被奴役的人,所熟悉的冷笑——一个私有者,主宰别人的人的冷笑……

可是天啊!就在那里,街角转弯处,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不正是潘塔列昂又站在那里吗——还有,和他一起的是谁?莫非是爱弥儿?哦,正是他,那个热情奔放忠心耿耿的孩子!曾几何时,他那幼小的心灵对自己的英雄,理想中的完人充满着敬慕之情,然而此刻,他那苍白美丽的脸——那是多么美丽的脸庞,以致玛丽娅-尼珂拉耶芙娜也发现了他,而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那张高尚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却是厌恶与蔑视;一双眼睛(和那双眼睛是多么酷似!)——盯着萨宁,双唇闹得紧紧的……又突然张大了嘴来骂他……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潘塔列昂伸出手指着萨宁——是为谁在指点?为站在旁边的塔尔塔里亚,于是塔尔塔里亚也向萨宁吠叫——而这只忠诚的狗的吹叫本身,听起来就是一种不堪忍受的凌辱……不像话!

然后是那边——寓居巴黎的生活——依然是屈辱,依然是一个奴仆的悲惨的苦痛,他不许妒嫉,不许申诉,而最终像穿旧的衣服一样被一脚踢开……

尔后——回到故乡,受到毒害、空虚无聊的生活,琐碎的忙碌,无谓的奔波,痛苦而枉然的悔恨——而要忘记它却又是多么不易,多么痛苦——是一种并不明显的惩罚,然而每时每刻,天长日久都在进行着,宛若并不厉害却无法根治的病痛,一戈比一戈比地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苦酒斟得满出来了——够了!

杰玛给萨宁的十字架怎么会安然无恙地保存下来,为什么他竟没有把它还掉,而在此日以前他怎么竟会一次也没有发现过它?他久久地坐着想了又想——尽管经过如许岁月他已老于世故,但是仍然不能理解他怎么会抛弃他如此温存、热烈地爱过的杰玛——为了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第二天他的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大吃一惊:他向他们宣布自己要出国去。

社会上普遍对此困惑莫解。萨宁在白雪皑皑的仲冬离开了彼得堡,虽然刚刚租赁好一套讲究的家具和住宅,甚至预订了意大利歌剧的演出,这出歌剧是巴蒂夫人本人亲自参加演出的——巴蒂夫人本人,本人,本人!朋友和熟人们不理解;然而人们一般不会长久操心他人的事儿,所以当萨宁动身出国的时候——只有一个法国裁缝到火车站来替他送行——其实那也是为了想讨取一笔未付的账目——“一件最时新的丝绒水手装的工钱”。①

①原文为法文——
第44回
萨宁对朋友们说要出国去,可是没有说究竟到哪里:读者不难猜测到,他是径自去法兰克福了。由于铁路已经四通八达,他在离开彼得堡的第四天就到了那里。自1840年以后他没有再来过。“白天鹅”饭店依然耸立在老地方,尽管已经够不上第一流的资格,却兴隆得很。法兰克福的主要街道变化不多,但是不仅路塞里太太的房子,就是它所在的街道,也都已经荡然无存。萨宁像傻子一样徘徊在昔日如此熟悉的地方——然而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当年的建筑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精美别墅的街道;连他最后一次向杰玛倾吐衷情的公园——也长满了繁茂的草木,变了模样,以致萨宁要反问自己——算了吧,会是那一座公园吗?他怎么办?用什么办法,又到哪儿去打听?从那个时候以来,已经三十年了……要找,谈何容易!不管他向谁打听——人们甚至连路塞里的名字也没有听到过;旅馆的主人建议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打听:据他说从那里可以找到当年的全部宿报,可是这会带来什么结果——店主人也说不清楚了。萨宁在绝望之余打听起克留别尔先生来。这个名字店主人倒很熟悉——然而马上就断了线儿。仪貌堂堂的店员在显赫一时并且爬上资本家的地位以后——赔了本,破了产,最后死在监狱里……不过这个消息丝毫也没有使萨宁丧气。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旅行过于冒失……然而就在一次他翻阅法兰克福通讯册的时候,发现了退役少校封-唐诃夫(majora.d.)的名字。他立即叫了马车去找他——虽然说,这个唐诃夫为什么一定会就是那个唐诃夫,而且那个唐诃夫为什么一定会告诉他有关路塞里一家的消息呢?无非因为:落水的人抓到稻草就是命。

萨宁到达时,退役少校唐诃夫正好在家里——从接见他的那位两鬓苍苍的先生身上他马上认出了自己当年的敌人。他也认出了他,并且为他的出现而感到高兴;这使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和青年时代的调皮捣蛋事儿。萨宁从他那里得知,路塞里一家很久以前就迁往美国,到了纽约;杰玛嫁给了一个批发商;不过他唐诃夫有个熟人也是个批发商,那个人大概会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为他和美国有很多事务往来。萨宁请他到那个熟人那里去一趟——于是——啊,真叫人高兴!——唐诃夫给他带来了杰玛的丈夫耶来米-斯洛肯先生的地址——耶-斯洛肯先生。纽约,百老汇大街501号!①——只不过这个地址还是1863年的。

①原文为英文。

“但愿,”唐诃夫大声说,“我们当年的那位法兰克福美女还活着,并且没有离开纽约!不过,”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那位俄国太太,您记得吧,那个时候到维斯巴顿来玩过的那位——封-勃……封-勃索洛夫太太——还活着吗?”

“不,”萨宁回答。“她早就死了。”

唐诃夫抬起了眼睛,但是当他发现萨宁转过了身去并且皱起了眉头的时候——就二话不说——接着走了。

当天萨宁就给纽约的杰玛-斯洛肯太太写了信。在信里他告诉她自己在法兰克福给她写信,他仅仅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才来到这里的;他非常明白,要求她回信的即使是丝毫的权利也已经丧失干净;他丝毫不值得她宽恕——他仅仅希望她在自己所处的幸福环境之中,早已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他还说由于一件偶然事情,决计向她提起他自己,因为那件事向他唤起的往事的影子实在太强烈了;他向她叙述自己的生活,孤苦零丁,无家无室,寂寥寡欢;请求她理解促使他同她对话的原因,不要使他把意识到自己过错的痛苦带进坟墓——他早已因自己的过错而饱经忧患,但是还没有得到宽恕——假如能得悉她所去的新世界里的生活情况的哪怕是最简短的一点讯息,也足以使他高兴了。“即使只给我一句话”,萨宁是这样结束自己的书信的,“您就做了和您美好心灵相称的善事,而我则将感激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我耽搁在这里,‘白天鹅’饭店里(他给这几个字加了着重号),并且将一直等您的回信,直至春天。”

他发了这封信——于是开始等待。整整六个星期他都呆在旅馆,关在房间里几乎闭门不出——而且决计不见任何人。无论从俄国、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谁也不能与他通信;这是他的心愿;只要有他的信,他就可以知道一定是自己所等待的信。他从早到晚地阅读——但不是星期刊,而是一些严肃的书籍,一些历史著作。这种持续的阅读,这种无声的静寂,这种蜗牛式的隐逸生活,正好都符合他的心意:光凭这一点就应当感谢杰玛!可是她还活着吗?她会回信吗?

终于来信了——贴的是美国邮票——寄自纽约,写着他的姓名。信封上的笔迹是英文……他不认识,于是他的心紧张地收缩起来。他不敢马上拆开包封。他看了签名:杰玛!泪水立即从他的眼睛里泉涌而出:单凭她只署自己的名字,不加姓氏这一点,就已经是对他的和解和宽恕了!他打开薄薄的蓝色邮用信纸,从中落出一张照片来。他急忙捡起来——一下子愣住了:杰玛,活生生的杰玛,和他三十年前所见的一样年轻!还是那双眼睛,依然是那两片嘴唇,还是那样一个脸型。照片的背后写着:“我的女儿,马里安娜。”整封信写得非常亲切和朴实。杰玛感谢萨宁,因为他决定给她写信,因为他对她保持信任;她也不向他隐瞒,在他跑掉以后她确实有一段时间很难过,但是马上说,她还是认为——而且永远认为——自己和他的相遇是幸福的——因为这种相遇阻碍了她成为克留别尔先生的妻子——所以虽然这是间接的,但却成了她和现在的丈夫结婚的原因,她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过得十分幸福、美满和富裕:他们的房子是全纽约闻名的。杰玛告诉萨宁,她已经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行将出嫁的新娘子,还给他寄来了她的照片——因为一般人都认为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信结尾的时候杰玛报告了不幸的消息,来诺拉太太已在纽约去世,她是随女儿女婿到这里来的——不过还是赶上了与自己的孩子共享幸福,而且照管了外孙;潘塔列昂也曾打算到美国的,但是就在要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去世了。“而爱弥儿,我们亲爱的。无与伦比的小爱弥儿——为了祖国的自由,他加入伟大的加里波的领导的‘千人团’开到了西西里,在那里光荣殉难了。我们都为我们无比珍贵的弟弟恸哭,但是在流泪的时候我们也为他骄傲——并且将永远为他骄傲,永远神圣地纪念他!他那高尚无私的灵魂配得上殉教者的花圈!”接下去杰玛表示了自己的惋惜之情:看来萨宁的生活安顿得实在太差了,于是希望他首先自己要宽心,要平静,她还说乐意和他见面——虽然她也知道这种见面的机会是何等渺茫,……

我们不想描写萨宁阅读这封信的时候的感受。这种感受是找不到令人满意的词句来加以形容的:它比任何语言更为深刻,更为强烈——也更为难以捉摸。能够表达它的惟有音乐。

萨宁马上回了信——给新娘子寄去了“一位不相识的朋友赠送给马里安娜-斯洛肯”的礼物——一个结在华贵的珍珠项链上的石榴石十字架。这件礼物虽然昂贵,却并未使他破产:在第一次到达法兰克福后的三十年里,他积蓄了足够的家赀。他在五月初的几天回到了彼得堡——不过未必会久居下去。据说他在变卖自己的全部家产,准备到美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