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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条纹睡衣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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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条纹睡衣的男孩_约翰·伯恩
布鲁诺的发现
献给杰米·林奇
致谢
我谨向大卫·菲克林、贝拉·皮尔森和琳达·萨金特表示深深的谢意,感谢他们对于本书给予我的所有建议和深刻评论,并使我致力于本书的创作。除此之外,还要感谢我的经济人西蒙·特雷文。
同时感谢我的老朋友珍妮特依·蒋肯斯,她在阅读本书初稿后给予了我莫大的鼓励。
1.布鲁诺的发现
一天下午,当布鲁诺放学回家时,他惊讶地发现家里的女佣玛丽娅——她总是低着头,从不敢把目光从地毯上移开——竟然正在他的房间里把所有的东西从衣柜拿出来,放进四个大藤条箱里,甚至连他藏在衣柜后的私人物品也被翻了出来,收进藤条箱里。
"你在干什么呢?"布鲁诺尽量用一种礼貌的口吻问,虽然他非常不高兴看到有人未经他的同意就乱动他的东西。母亲总是告诉他应该尊重玛丽娅,而不要用父亲的那种方式跟玛丽娅说话。"把你的手从我的东西上拿开!"
玛丽娅摇摇头,并指了指布鲁诺身后的楼梯,母亲突然出现在了那里。她很高挑,一头红色的长发用发网束在脑后。母亲紧张地搓着手,似乎有些话令她难以启齿,或者有些什么事情令她难以置信。
"妈妈,"布鲁诺朝她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儿?玛丽娅为什么动我的东西?"
"她在打包。"母亲解释道。
"打包?"布鲁诺问道,脑子飞快地运转,想想这些天他没有特别淘气,或者大声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应该不会现在被送走啊。事实上,这些日子他对任何人的举止都很得体,他也想不起来自己闯过什么祸。"为什么?"他继续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时候,母亲已经走进了她自己的房间,管家莱斯也正在她的房间整理东西。母亲叹了一口气,走向楼梯,无奈地摊开双手。布鲁诺跟在后面,他不弄清楚这件事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妈妈,"他还在坚持,"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们要搬家?"
"跟我到楼下来,"母亲说道,把布鲁诺带到他们家的大餐厅。上周,国家元首①曾在这里用餐。"我们到那里谈。"
布鲁诺飞快地跑下楼去,甚至下楼梯时都超过了母亲,这样他就可以在母亲到达之前就在餐厅等着了。他看了母亲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想母亲今天早上一定没有化好妆,因为她的眼圈看着比平时红,就像他自己闯了祸之后哭鼻子一样。
"别担心,布鲁诺,"母亲说道。她坐的椅子,是上周和元首一起来用晚餐的那个美丽的金发女郎所坐的地方。当父亲关上餐厅门的时候,这位金发女郎坐在那里向布鲁诺招手。"我们将经历一次重大的变化。"
"什么变化?"布鲁诺问道。"要送走我吗?"
"不,不止是你,"母亲回答,她想了一会儿,努力微笑。"我们都要走。你父亲,我,格蕾特尔和你,我们四个人都要走。"
布鲁诺想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如果格蕾特尔被送走,那么她不会有太大反应,因为她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是如果让大家跟她一起走,布鲁诺就觉得有点不公平。
"去哪里?"他问。"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
"因为你父亲工作的需要,"母亲解释说,"你明白这有多重要,对不对?"
"是的,我当然明白,"布鲁诺点点头说,因为家里总是出入很多客人——男人们穿着眩目的军装,女人们则带着打字机(布鲁诺是不能用他邋遢的手去摸的),他们对父亲都很有礼貌,都说父亲很有前途,元首会委派给他重要的任务。
"有的时候,如果某个人很受重视,"母亲继续说,"他的上级就会委派他去其他地方执行特殊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布鲁诺问,老实说——他也一直要求自己老老实实的——他并不十分清楚父亲到底是干什么的。
有一天在学校,布鲁诺和他的朋友一起谈论各自的父亲。卡尔说他的父亲是个蔬菜水果店老板,布鲁诺对此毫不怀疑,因为卡尔的父亲就在市中心开了家蔬菜水果店。丹尼尔说他的父亲是位老师,这个布鲁诺也很清楚,他父亲教一些大男孩,布鲁诺可不敢惹那些大男孩。马丁则说他的父亲是位大厨,对此布鲁诺也深信不疑,因为马丁的父亲有时候会穿着厨师袍和围裙来学校接马丁,就像刚从厨房出来一样。
但是,当他们问到布鲁诺的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候,布鲁诺张开嘴想告诉他们,却突然意识到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他只能说他父亲很有前途,元首总会派给他很重要的任务。哦,当然,还有他父亲总是穿着非常眩目的军装。
"这是项很重要的工作,"母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一项需要特殊人物来完成的工作。你能够明白的,是吗?"
"我想我不明白。"布鲁诺说。
"如果我们不跟父亲一起去,他会非常想念我们的。"母亲接着说。
"他会最想念谁?"布鲁诺问道。"是我还是格蕾特尔?"
"他会同样地想念你们,"母亲说。母亲深信对待孩子要坚持一碗水端平的原则,对此布鲁诺非常欣赏,尤其是他知道,他才是母亲真正最疼爱的孩子。
"但是我们怎么处理我们的房子呢?"布鲁诺问。"我们走了以后谁来照看它?"
母亲叹了一口气,环顾了整个房间,好像她再也看不到这所房子一样。这是一所非常漂亮的房子,算上地下室和阁楼一共有五层。厨师在地下室准备食物,玛丽娅和莱斯坐在桌边互相争吵谩骂。小阁楼有个斜窗户,如果布鲁诺掂起脚,紧紧抓住窗框,他就能从那里看到整个柏林。
"我们得把房子锁起来,"母亲说,"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那厨师怎么办呢?"布鲁诺问。"还有莱斯?还有玛丽娅?他们不住在这里吗?"
"他们会跟我们一起走,"母亲解释说,"你已经问得够多的了。我想你可以上楼去帮玛丽娅给你的东西打包了。"
布鲁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是没有动。他还有一点点问题要问,他想把问题彻底搞清楚。
"那个地方有多远?"他问。"我说的是父亲的新工作地点。有一英里远吗?"
"哦,我的孩子,"母亲笑了,虽然笑得很奇怪,因为她看起来并不高兴。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布鲁诺,似乎不愿意让布鲁诺看到她的脸。"是的,布鲁诺,"她说,"比一英里要远。事实上,还要远得多。"
布鲁诺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o"。他感觉到他的手臂从身体两侧张开了。每当他感到惊讶的时候他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您不会是说我们要离开柏林吧?"他问道。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
"恐怕是的,"母亲说着悲伤地点点头,"你父亲的工作是……"
"那我怎么上学?"布鲁诺打断了母亲,虽然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但他觉得这次母亲会原谅他。"还有卡尔、丹尼尔和马丁?当我们想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怎么找得到我?"
"现在你不得不和你的朋友们说再见了,"母亲说,"虽然我确信有朝一日你还会见到他们。另外,请你不要在母亲说话的时候插嘴。"她没有忘记布鲁诺所犯的这个错误。因为,即使在这种又奇怪又不愉快的场合,布鲁诺也不能违反举止礼貌这一严格的家教。
"跟他们说再见?"他惊讶地盯着母亲问道。"跟他们说再见?"他重复了一遍,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就好像塞了满口饼干,刚刚嚼碎,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跟卡尔、丹尼尔和马丁说再见?"他继续问道,声音接近喊叫,这在家里可是不允许的。"但是他们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
"哦,你还会交上新朋友的,"母亲说道,手在空中随便挥舞了一下,就好像一个小男孩交三个好朋友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们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实施呢。"布鲁诺坚持。
"计划?"妈妈扬起了眉毛问道,"什么样的计划?""我会告诉您的,"布鲁诺说,其实他永远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计划——这些计划无非就是制造一些事端,特别是在学期结束暑假到来的时候,他们不必再空想他们的计划,而是要把计划付诸于行动了。
"很抱歉,布鲁诺,"母亲说,"但是你的计划只能搁置一段时间了。我们别无选择。"
"但是,妈妈!"
"布鲁诺,够了!"母亲生气了,她站起来表明她现在是认真的。"说实话,这一周你都在抱怨最近的变化太快了。"
新房子
"因为我不喜欢现在每晚都要把所有房间的灯都关了。"布鲁诺承认他确实是抱怨过。
"但人人都得这么做,"母亲说,"这样可以让我们安全。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搬家后会安全一点。现在,你给我上楼去,去帮玛丽娅收拾你的东西。我想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这真得感谢某人。"
布鲁诺点点头,伤心地走开了。他知道,"某人"是大人用来指代"父亲"的词,而他自己是不能用的。
他慢慢地走上楼梯,一手扶着楼梯扶手,心里想着父亲新工作的那个新地方的新家里是否也有这样好的扶手呢。因为,这根扶手从最顶楼——就是他踮起脚、抓紧窗框就可以从窗户看到整个柏林的那个小房间——一直延伸到一层,扶手末端正对着两扇巨大的橡木门。对于布鲁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顺着扶手从头至尾咻咻地滑下来更有意思了。
顶楼的下面一层是父母亲的房间,还有一间巨大的浴室,这是布鲁诺绝对不允许使用的。
接下来的一层就是布鲁诺的房间,还有格蕾特尔的房间。另外还有一间小一点的浴室,实际上,他用的次数比要求的要少。
地面这一层,也就是他滑到扶手末端必须用两脚着地的地方。在这里,一轮滑梯游戏结束,需要重新再来过。
扶手是这所房子里最好的东西,另外,祖父母也住得很近。所以布鲁诺禁不住想,祖父母是否会随着父亲的新工作和他们一起迁走,不过他认为应该会的,总不能把他们落下吧。格蕾特尔就算了,因为她是个神经病——还不如把她留下来看房子呢。然而,祖父母就另当别论了。
布鲁诺慢慢地走上楼去,但在走进他的房间之前,他回头看了看楼下,看见母亲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的办公室在餐厅对面,对于未受邀请的人,他的办公室是"禁止入内,无一例外"的。这个时候,布鲁诺听到母亲正大声地对父亲说话,直到父亲的声音盖过母亲的,然后谈话暂时陷入了沉默。父亲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布鲁诺听不到什么了,于是他想最好还是回到房间,看着玛丽娅收拾他的东西,否则的话,她会不假思索地把衣橱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包括他藏在后面的私人物品。
2.新房子
布鲁诺第一眼看到他们新家的时候眼睛都瞪大了,嘴也张成了"o"型,双臂又不由自主地从身体两侧伸展开来。这里的任何东西都跟以前的家完全相反,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将要在这里生活。
柏林的家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边,旁边有几所房子,它们看起来都很漂亮,很像布鲁诺的家,但又不完全一样。这些房子里住着许多孩子,布鲁诺会跟朋友们一起玩,但对于那些很麻烦的小孩,布鲁诺则会躲得远远的。然而,这个新家则是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上,周围也看不到其他房子。这就意味着,这附近没有其他家庭,也就没有任何孩子跟他玩,甚至连他要躲的麻烦小孩都没有。
柏林的家非常大,虽然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九年,但还是可以不断地发现新的角落和神秘的小洞,他的探险还未终结。还有整整一个房间——例如父亲的书房,一个"禁止入内,无一例外"的地方——他几乎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现在的新家只有三层:顶层有三间卧室,却只有一间浴室;底楼有一个厨房、一个餐厅和父亲的新书房(布鲁诺猜想,新书房的规定肯定也和以前的书房一样),地下一层则是仆人的住处。
柏林的家周围都是街道和大房子,市中心有人优哉游哉地散步,时不时停下来互相聊聊天;也有人风风火火,说他们没有时间停下来,起码今天,因为他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柏林还有很多商店,有着明亮的橱窗,有蔬菜水果店,高大的货架上摆满了卷心菜、胡萝卜、花椰菜和玉米。有的货架堆满了韭菜、蘑菇、甘蓝,有的堆着芹菜和绿豆角、芹菜和萝卜。有时候,布鲁诺喜欢站在这些货架前,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蔬菜的芳香,这种混合着香甜和生命的气味让布鲁诺感到眩晕。但是,新家的四周没有街道,也没有人漫步或者横冲直撞,没有商店,也没有蔬菜水果店。他闭上眼睛,只能感觉到空冷,就好像身处世界上最寂寞的地方,一个不毛之地。
在柏林,街边会摆放着桌椅,有时候布鲁诺放学和卡尔、丹尼尔、马丁走路回家,会看到男男女女坐在那儿喝泡沫饮料,大声地说笑。布鲁诺想,这些人一定很有趣,因为不管说什么,总会有人笑。但是这座新房子给布鲁诺的感觉却是,这里的人永远都不会笑,这里没有什么可笑的,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认为这是一个坏主意,"在他们抵达新家几个小时后,布鲁诺说。玛丽娅正在楼上,打开箱子,整理东西。(玛丽娅并不是新家唯一的仆人,另外还有三个瘦骨嶙峋的仆人,他们彼此只能用很轻的声音交流。还有一个老人每天在餐桌边准备蔬菜,并且在餐桌旁边服务,他看起来很不开心,并且有点怒气。)
"我们不能奢求太多,"母亲一边说一边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套六十四个玻璃杯,这是她嫁给父亲时,祖父母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某人已经为我们作了决定。"
布鲁诺并不知道她的意思,所以就干脆假装根本没听见。"我认为来这里是个坏主意,"他重复了一遍。"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这个坏主意,我们马上回家。我们只是在历史上多写上一笔。"他用了一个刚刚学到的新短语,并且打算以后尽量多用这个短语。
母亲笑了,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也有一个短语,"她说,"我们得随遇而安。"
"嗯,我不这么认为,"布鲁诺说,"我想,您应该告诉父亲您改变主意了。如果我们不得不在这里过完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在这里过夜,这没关系,因为我们都很累了。不过我们明天可能就得早起,这样,我们可以在下午茶时间回到柏林。"
母亲叹了一口气。"布鲁诺,你就不能上楼去帮玛丽娅收拾东西吗?"她问道。
"但是并不需要把东西拿出来啊,如果明天我们回……"
"布鲁诺,赶紧照我说的去做!"母亲生气地打断了布鲁诺。显然,母亲有权力打断布鲁诺说话,但如果反过来就不行。"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只能随遇而安。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布鲁诺并不能理解"可预见的将来"意味着什么,并把他的疑惑告诉了母亲。
"这意味着我们现在就要在这里住下,布鲁诺,"母亲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布鲁诺突然觉胃里一阵疼痛,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东西从最深处往外迅速扩张,使他想大声喊叫,他要说整个事情都是错误的并且是不公平的,总有一天某人要为这个大错特错的决定付出代价,要么他只能嚎啕大哭一场。他不理解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曾经,他对一切都非常满意,在家玩耍,有三个挚友,在楼梯扶手上滑滑梯,试着踮起脚来看柏林。但现在,他被关在这个又冷又阴森的房子里,只有三个低声说话的女佣,一个气乎乎的侍者,这里再也不会有快乐的人。
"布鲁诺,我希望你现在就上楼去,把你的东西拿出来整理好,我希望你现在就去。"母亲用一种不友好的口吻说。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于是转身上楼,一言不发。他可以感觉到眼泪要涌出来了,但是他决心不让母亲看到。
他来到楼上,左右环顾了一周,希望能够看到一扇小门或者小洞,以便日后可以探险。但是,什么都没有。这层楼有四扇门,一边两扇,面对着面。一扇门通往布鲁诺的房间,一扇通往格蕾特尔的,一扇通往父母亲的,还有一扇通往洗手间。
"这不是个家,永远都不是。"他低声咕哝着走进房间,他的衣物散落在床上,整箱整箱的玩具和书还没有来得及拆包。显然,玛丽娅做事情没有搞清楚次序。
"妈妈让我来帮你,"他平静地说。玛丽娅点点头,指了指一个大包,里面装着他的袜子、背心和短裤。
"您可以把他们分好类,分别放入那个柜子的抽屉里。"她说着指了指一个丑陋的柜子,柜子旁边是一面落满灰尘的镜子。
布鲁诺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包。里面装满了他的内衣,他此刻只想钻进去,并且希望当他爬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他又回到了柏林的家。
"你怎么看待这里,玛丽娅?"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问道。他一直很喜欢玛丽娅,把她视作家庭中的一员,虽然父亲认为她只是一个女佣,而且报酬高过头了。
"看待什么?"她问。
"这里,"他说,他认为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再明白不过了,"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你不认为我们犯了一个大错吗?"
"这不是我能发表意见的,布鲁诺少爷,"玛丽娅说,"您母亲已经跟您解释您父亲的工作了吧……"
"哦,我听他的工作都听烦了,"布鲁诺打断了玛丽娅,"听来听去就是这些,父亲的工作这个,父亲的工作那个。如果父亲的工作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离开家,离开我的滑行扶手,还有三个好朋友,我想父亲肯定会三思而后行的,不是吗?"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吱吱嘎嘎的声音,布鲁诺望过去,看到父母亲房间的门微微打开了。他像被冻住了一样,一时无法动弹。母亲还在楼下,这意味着父亲回来了,他可能听到了刚才布鲁诺所说的话。他盯着那扇门,几乎不能呼吸,想着父亲可能马上会过来,并把他带到楼下,进行一次严厉的训话。
门慢慢敞开了,一个人影出现了,布鲁诺退了回来。但是,不是父亲。是一个比父亲年轻很多的男人,也没有父亲那么高,不过他穿着跟父亲一样的军装,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勋章。他看上去很严肃,帽子紧紧地扣在头上。从他的鬓角,布鲁诺可以看出他有一头金发,甚至黄得有点不自然。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往楼梯口走去。但是,当他看到布鲁诺正站在那儿看着他时,他停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好像从未见过小孩子似的,似乎正在犹豫怎么处置他:是当作没看见呢,还是把他从楼上踢下来。还好,他只是快速地向布鲁诺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走他的路。
"他是谁?"布鲁诺问。这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很严肃,很忙碌,于是布鲁诺认为他是个重要人物。
"我想,他是您父亲的一个士兵。"玛丽娅说。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玛丽娅站得很直,像祈祷一样把双手放在胸前。但她仍然盯着地板,不看他的脸,就好像如果直视他,她就会变成石头。直到他走了,玛丽娅才松了一口气。"我们会认识他们的。"
"我想我不喜欢他,"布鲁诺说,"他太严肃了。"
"您父亲也很严肃。"玛丽娅说。
"是的,但是他是父亲,"布鲁诺解释,"父亲就应该严肃。无论他是蔬果店的老板,是老师,是厨师,还是司令官。"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令人尊敬的父亲所能从事的职业一一列举出来。"但我想那个人不是位父亲,虽然他看起来也非常严肃。我肯定。"
"因为他们有一份很严肃的职业,"玛丽娅叹了一口气说。"起码他们这么认为。但如果我是您,我会躲着点他们。"
"我也这么想,"布鲁诺悲伤地想,"我想不出这里除了格蕾特尔还有谁可以跟我玩,但是跟她玩有什么意思?她简直无可救药。"
他觉得他都快哭了,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不想让自己在玛丽娅面前像个宝宝似的。他环顾了自己的房间,但是目光没有完全离开地面,他希望发现一点有趣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至少他没发现。这时,有一样东西抓住了他的视线。正对着门的那个角落的天花板上有一扇窗户一直延伸到墙上,有点像以前柏林那所房子顶层的那个窗户,只是没有那么高。布鲁诺看着窗户,估摸着他不用踮脚就能从窗户看出去。
他慢慢地朝窗户走过去,希望从这扇窗户能够看到柏林所拥有的一切:房子、街道、街边的桌椅、桌椅旁喝着泡沫饮料说笑的人们。他慢慢地走着,因为他不想失望。但是,这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房间,没有几步他就走到了窗边。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向外望去。这一次,他的眼睛又睁大了,嘴又张成了"o"型,他的手臂又从身体两侧伸展开来,因为他觉得冷,而且有些不安。
窗户外面的景象
首先,他们根本不是小孩。至少不都是。有小小孩、大小孩、父亲们、祖父们,可能还有叔叔们。还有的人形影孤单,好像没有任何亲人。这里什么人都有。
"他们是什么人?"格蕾特尔的嘴张得跟他弟弟这几天一样,"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布鲁诺只能尽量准确地分析,"没有老家漂亮,别的我也看不出什么。"
"那女孩子都去哪里了?"格蕾特尔问,"还有母亲们、祖母们?"
"她们可能住在另一边。"布鲁诺猜到。
格蕾特尔也同意这一说法。她不想再看下去,但是眼睛就是不能移开。从她的房间看出去,是一片小树林,有点暗,只要里面有一小块空地,那倒是个野餐的好地方。但是从房子的这边看出去,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
近处还是不错的。布鲁诺的窗下是一个花园,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打理得井井有条,鲜花绽放,一看就是有人精心照料。他们知道,在这种地方种花再必要不过了,就像是在薄雾中的荒野上,一座阴暗城堡的一角,点燃了一支小小的蜡烛。
花丛的那边是一条可爱的小路,小路边有一条长木椅,格蕾特尔想象着她可以坐在这条长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长椅上有个铭牌,刻有一行字,但是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楚。长椅面朝着房子——这种情况一般是很少见的,但这会儿格蕾特尔能够明白其中的用意了。
距离花园和长椅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景象就完全不一样了。有一道铁丝网把整个房子与世隔绝了,并且向两方无限延伸,格蕾特尔几乎看不到铁丝网的尽头。铁丝网很高,比他们所在的房子还要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像电线杆一样的木柱子,把铁丝网支撑起来。铁丝网的顶部有的铁丝螺旋缠绕着,形成了无数带刺的铁丝球,看得格蕾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
铁丝网的那一边没有草地,其实应该说,视野以内没有任何绿色植物。相反的,那边的土地像是沙地,格蕾特尔能辨认出的只是低矮的小屋以及散落在四周的四方形建筑。远处还有两三个烟囱。她张大嘴巴,想说点什么,但是突然意识到她的惊讶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于是她只能把嘴闭上。
"你看到了?"布鲁诺站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说。他感到很满意,因为无论窗外是什么地方——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是布鲁诺首先发现的,而且只要他乐意,他可以随时看到他们,因为这些人就在他卧室的窗外,而不是在格蕾特尔的窗外。所以,他们属于布鲁诺,布鲁诺是这一切的国王,格蕾特尔则要低他一等。
"我不明白,"格蕾特尔说,"谁建造了这么一个丑陋的地方?"
"的确是一个丑陋的地方,不是吗?"布鲁诺很同意这一说法,"我想那些小屋也只有一层。看看它们多矮。"
"它们可能是现代建筑,"格蕾特尔说,"父亲讨厌现代的东西。"
"所以,他也不会太喜欢它们的。"布鲁诺说。
"是的。"格蕾特尔说。她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看着那些房子。她今年十二岁,自认为是她们班里最聪明的女孩之一,于是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强迫她的脑筋快速运转,以便她能够明白所看到的一切。她想来想去最后只有一种解释。
"这里肯定是乡下。"格蕾特尔说着,得意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弟弟。
"乡下?"
"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你明白吗?我们在柏林的家是在城里,所以我们看到那么多的人和房子,学校也人满为患。周六下午你要是走着去市中心的话,不跟人推推挤挤根本就到不了。"
"是的……"布鲁诺点点头,他尽量理解格蕾特尔的说法。
"但我们从地理课上学到,农民都住在农村,他们养牲口、种粮食,他们居住和工作的地方像这里这么大,我们的食物都是他们提供的。"说着,她又向窗外望去,打量着眼前这片广阔延伸的空地以及每座小屋之间的距离。
"肯定就是这样的,这里就是乡下。可能这里只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她又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布鲁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他肯定地说。
"你只有九岁,"格蕾特尔又拿这个来说事了,"你怎么可能明白?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了,你才能明白一些。"
"可能吧。"布鲁诺说。虽然他年纪小点,但是不会轻易苟同他认为可能不正确的观点,"如果这里是你所说的乡下,那么你说的那些牲口在哪里?"
格蕾特尔张大嘴巴想回答他,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于是她只能又向窗外望去,努力寻找牲口,但是根本就没有。
"如果这里真是一个农场的话,这里应该有奶牛、猪、羊,还有马,更不要说鸡鸭了。"布鲁诺说。
"真的是什么也没有。"格蕾特尔也同意了布鲁诺的观点。
"要是他们也像你说的那样种粮食,"布鲁诺继续说着,而且显得非常得意,"那我想这里看起来就会好得多,不是吗?我可不认为你可以在这块垃圾地上种出什么东西来。"
格蕾特尔又看了看窗外,同意布鲁诺的说法,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在事实面前坚持错误的观点。
"可能的确不是农场。"她说。
"不是。"布鲁诺同意这个说法。
"那就意味着这里也不是乡下了。"她接着说。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回答。
"那也就意味着这个房子根本不是度假用的。"她总结道。
"我认为不是。"布鲁诺说。
他在床上坐了下来,希望格蕾特尔也在他的身边坐下,张开手臂抱住他,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迟早也会喜欢上这里,不想回柏林了。但是,格蕾特尔还在看着窗外,但这次,她看的不是花园、不是小路、不是长椅、不是铁丝网、不是木电线杆、不是铁丝球、不是小屋、也不是烟囱,相反,她在看那些人。
"那是些什么人?"她静静地问,好像她并不是在问布鲁诺,而是在向别人寻求答案。"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布鲁诺站起来,第一次,姐弟俩一起肩并肩地站在那里,观察他们新家五十英尺外的状况。
到处都是人,高的,矮的,老的,少的,都在走来走去。有的站得非常整齐,一个挨着一个,努力地高高地昂着头,队列前面站着的士兵,大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对这那些人喊叫。有的人排成了一行,推着手推车,从营地的一边推到另一边,最后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还有几个人则静静地站在小屋附近,全都在那里低头看着地面,好像在玩一种不愿意被点到的游戏。另外一些人拄着拐杖,缠着绷带,被几个士兵带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亲眼看见的这些人,有上千个,但是远处还很多的小屋子,营地也大得看不到尽头,所以那里应该有上万人。
"他们住得离我们这么近。"格蕾特尔皱起了眉头,"在柏林,在我们那条安静的街上,只有六所房子。但这里却有那么多。父亲怎么会愿意到在这样一个肮脏、而且邻居众多的地方来工作呢?真是搞不懂。"
"看那儿。"布鲁诺突然高声喊道,格蕾特尔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远处的一个小房子里,出现了一群挤在一起的小孩子,一群士兵对着他们大声叫喊。士兵越是叫喊,他们就越是挤在一起。突然有个士兵朝他们刺了过去,于是他们就散开来,似乎是按照那个士兵的要求站成了一排。然后,士兵们就开始大笑,还有的在鼓掌。
"可能是某种演习。"格蕾特尔猜测着说,她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些大孩子,有些像她那样的大孩子看起来都快哭了。
"我告诉过你这里有小孩的吧。"布鲁诺说。
"但他们不是我想要一起玩的小孩,"格蕾特尔用坚定的口吻说,"他们看起来很脏。希尔达、伊莎贝尔和露易丝每天早上都洗澡,我也是。那些孩子看起来好像这辈子从来都没洗过澡。"
"那里看起来的确很脏,"布鲁诺说,"可能他们还不能洗澡?"
"别犯傻了,"格蕾特尔说,虽然她再三被告诫不能说她弟弟傻"什么样的人不能洗澡?"
"我不知道,"布鲁诺说。"例如,没有热水的人?"格蕾特尔又看了一会儿窗外,随后则颤抖着转过身来。"我要回房间玩我的娃娃了,"她说,"它们比那个地方要好看得多。"
说着她就走开了,穿过厅堂,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门。但是她没有马上摆弄她的娃娃,而是坐在床上,思绪万千。
而此时她弟弟还在看着外边的那些成百上千的人,那些小男孩、大男孩、父亲们、祖父们、叔叔们,那些虽然住在一起但好像非亲非故的人,他脑子里最后闪过一个念头——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一身条纹睡衣和一顶条纹帽子。
"真奇怪啊。"他离开之前嘟囔了一句。
禁止入内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了,那就是和父亲谈一谈。
那天早上,父亲没有和他们一起坐车离开柏林。因为,他提前好几天就先走了,也就是那天,布鲁诺回家的时候发现玛丽娅正在整理他的东西,甚至包括他藏在衣橱后面的私人物品。接下来的那几天,母亲、格蕾特尔、玛丽娅、厨子、管家和布鲁诺他们所有的时间则都花在了把所有的物品打包、装到开往"一起出去"新家的卡车上了。
就在最后一天的清晨,当房子搬得空空如也的时候,昔日的那个家里,温暖、温馨的感觉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把最后一件家什放进箱子里时,门口已经停在一辆前面插着红黑旗子的公车等着要把他们带走。
母亲、玛丽娅和布鲁诺是最后离开房子的人。布鲁诺确信,当他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发现这名女仆的存在。离开之前,他们最后环顾了一遍那个一起渡过了无数美好时光的厅堂,这里,曾经在十二月份的时候放置圣诞树,冬天的时候会有收纳筒放置湿淋淋的雨伞,还专门有一个地方专门给布鲁诺用来放他换下来的脏乎乎的鞋子——虽然他从来没这么做过。这时,母亲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奇怪的话。
"我们不应该让国家元首来家里吃饭的,"她说。"一些人和他们的决定终于得逞了。"
说着,她转过身去,布鲁诺能够看到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但是当她看到玛丽娅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时,她吓了一大跳。
"玛丽娅,"她仍旧惊魂未定,"我以为你在车里呢。"
"我是刚刚离开车子的,夫人。"玛丽娅说。
"我的意思不是……"母亲开始解释,摇了摇头,又继续解释,"我不是想说……"
"我是刚刚离开车子的,夫人。"玛丽娅重复了一遍,她可能不知道在母亲说话时不能插嘴规矩,然后她快步穿过门,一头钻进了车子。
母亲皱了皱眉头,接着又耸了耸肩膀,似乎再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过来,布鲁诺,"说着,她拉着布鲁诺的手,关上了门,"让我们祈祷,当一切都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以重返家园。"
前面插着旗子的公车把他们拉到了火车站,这个火车站有一个宽宽的月台,两侧各有一条铁路,两条铁路上都有一列火车等着搭载乘客。月台的那一侧有很多士兵巡视,而且两条铁轨中间有一长排给信号员住的小屋,因此布鲁诺只是匆匆瞥一眼那一边候车的人群,就跟他的家人上了一节舒适的车厢。车厢里人很少,还有很多的空位,把窗子拉下来,车厢里就流动着新鲜的空气。如果两列火车是朝着不同方向行驶的,布鲁诺想,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但事实上不是。它们都面朝东方。布鲁诺的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想跑过月台,告诉那里候车的人们,他所在的车厢里还有很多空位。但是他还是作罢了,因为他知道,即使母亲不生气,格蕾特尔也会歇斯底里,那样情况就更糟了。
自从抵达"一起出去"和他们的新家以来,布鲁诺从未见过父亲。他原以为父亲在他的卧室里,但是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个不友好的年轻士兵,他直勾勾地盯着布鲁诺,目光严厉而没有一丝温暖。他没有听到父亲洪亮的话语声,也听不到父亲的靴子在楼下地板上发出的低沉的声音。但是,确实有人在来来往往。正当布鲁诺心里斗争着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于是他走到楼梯间,向下望去。
他看到楼下父亲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门口站着五个人,笑着,互相握手。父亲站在他们正中间,军装笔挺,显得英武帅气。他浓密的头发刚刚染过,并且经过精心地梳理,虽然布鲁诺远远地看着他,但是能够感觉到自己对父亲又敬又畏。他不喜欢其他几个人的样子,他们当然没有父亲英俊,军装也不够挺阔,声音不够洪亮,靴子也不够漆光。他们都把帽子夹在胳膊下,似乎都争着在父亲面前表现自己。对于飘上来的谈话声,布鲁诺只能理解只言片语。
"……他一来到这儿就犯下了错误。所以元首只能选择……"一个人说。
"……纪律!"另一个人说,"还有效率。从1942年开始我们就停滞不前,而且没有……"
"……很显然的事情,数据表达得很清楚。显然,司令官,……"第三个人说。
"……如果我们再建一个,"最后一个人说,"想象一下那将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想象一下我们可以……!"
父亲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那四个人马上归于安静。父亲就好像是四重奏的指挥。
"先生们,"他说道。布鲁诺现在可以听清楚每一个字了,因为,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向父亲那样,让房间里任何一处的人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建议和鼓励。但是过去的就让它们过去吧。我们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但是还是让这开始从明天开始吧。现在,我要帮助我的家人在这里安顿下来,否则我就会像外面那些人一样有麻烦,你们明白了吗?"
这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依次跟父亲握手道别。当他们离开的时候,四个人像玩具士兵一样排成一行,手臂一致地挥向一个方向,就像父亲教布鲁诺敬礼那样,手掌伸平,从胸口推向前方的空中,嘴里高亢地喊出两个词。布鲁诺被教育在任何时候听到别人跟他说这两个词的时候,他也必须跟着说这两个词。然后,他们离开,父亲则转身回到他的办公室,他的"禁止入内,无一例外"的办公室。
布鲁诺慢慢地走下楼,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有点难过,因为他在那站了快一小时了父亲都没有过来跟他打招呼。但是他也知道,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很忙碌,不应该被诸如跟布鲁诺打招呼之类的琐事打扰。不过,士兵们都走了,布鲁诺想,现在敲门应该没事了。
在柏林的时候,布鲁诺进父亲的办公室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通常是因为他调皮捣蛋,需要进行一次严厉的训话。然而,关于父亲办公室的规矩是他所学到的最严格的规矩之一,他也不至于傻到认为在这里,在"一起出去",这条规矩就不适用了。但是,既然他和父亲已经好几天没有见面了,他想,如果他现在敲门,谁也不会责怪的。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敲门。两次,轻轻地。
可能父亲没有听见,也可能布鲁诺敲得不够响,没有人开门,于是布鲁诺又敲了一遍,这次声音大了些,这时,他听到房间里传来父亲洪亮的声音,"进来!"
布鲁诺转开门把手,走进房间,又摆出习惯性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成了"o"型,不自觉地感到自己的胳膊又从身旁伸展开来。这所房子的其他地方可能有点昏暗,没有什么可以发掘探险的地方,但是这个房间是个例外。天花板非常高,脚底的地毯让布鲁诺觉得自己几乎要陷进去了。布鲁诺几乎看不见墙壁,因为他们全被红木书架挡住了,书架上摆满了书,跟柏林老家的书房一个样。他对面的墙上镶嵌着巨大的窗户,从那里可以看到花园以外的地方,所以窗前是个好坐处。父亲坐在正中间巨大的橡树书桌后面,当布鲁诺走进来的时候,父亲的眼睛从手中的文件上移开了,他看着布鲁诺,大笑了起来。
"布鲁诺,"说着他从书桌后绕出来,坚定地和孩子握手,因为父亲不是像母亲或祖母那样跟任何人都拥抱的人,她们给得太多了,还献吻。"我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
"您好,父亲。"布鲁诺轻声地问候,他被这个华丽的房间搞得有点头晕目眩。
"布鲁诺,我原本打算过几分钟后去看你的,我发誓,"父亲说。"但我有个会要开,还有封信要写。你们是安全顺利地抵达这里的,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你帮着你母亲和姐姐清理了柏林的老房子,是吗?"
"是的,父亲。"布鲁诺说。
"那么我为你感到骄傲,"父亲表扬他说,"坐下吧,孩子。"
他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很宽的扶手椅,于是布鲁诺爬了上去,他的脚几乎不能碰到地面。而父亲则转过身,回到他书桌后的座位上,看着布鲁诺。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最后,父亲打破了沉寂。
"那么,"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布鲁诺问,"我是怎么想什么的?"
"想你的新家。你喜欢它么?"
"不喜欢。"布鲁诺迅速地回答,因为他要努力做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他知道,如果他稍有犹豫,他可能就没有勇气如实地回答他真实的想法了。"我想我们应该回家去,"他勇敢地补充了一句。
父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点,他低头浏览手中的信件,过了一会儿才又抬起头,好像他要认真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嗯,这就是我们的家,布鲁诺,"最后父亲平和地说,"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新家。"
"但是,我们什么时候回柏林?"听到父亲这么说,布鲁诺的心都沉下去了,"那里要好多了。"
"行了,行了,"父亲不想听布鲁诺说下去,"我们不要再想了,"他说,"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条街,不是一个城市,不是像砖头石灰那样肤浅的东西。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你说是吗?"
"是的,但是——"
"你的家人在这里,布鲁诺,所以①,一起出去就是我们的家。"
布鲁诺不知道"ergo"为何物,但是他也不需要去知道,因为他已经想到了一个聪明的答案。"但是,祖
父和祖母都在柏林呢,"他说,"他们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这里不能算是我们的家。"
父亲考虑一会儿,点了点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答,"是的,布鲁诺,他们是我们的家人。但是,你、我、母亲还有格蕾特尔才是我们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现在我们四个人住在这里,住在一起出去。现在,不要无精打采的!"(因为,布鲁诺看起来实在是太不高兴了。)"你还没有给它一个机会。其实你可能会喜欢上它。"
"我不喜欢这里。"布鲁诺还在坚持。
"布鲁诺……"父亲都说累了。
"卡尔不在这里,丹尼尔不在这里,马丁不在这里,周围也没有其他的房子,没有蔬菜水果店,没有街道,没有露天咖啡馆,星期六下午也没有人把你推来挤去。"
"布鲁诺,有时候,生命中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做,别无选择。"父亲说。布鲁诺听得出父亲对这次谈话已经开始厌倦了。"恐怕这次就是这样的情况。这是我的工作,非常重要的工作。对我们的国家很重要,对元首很重要。日后你会明白的。"
"我想回家。"布鲁诺说。他可以感觉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多么想让父亲意识到,像"一起出去"这样的地方是多么糟糕,他应该同意马上离开这里。
"你得明白你现在就在家里,"父亲的回答恰恰相反,这让布鲁诺失望透顶。"在可预见的将来,这里都是你的家。"
布鲁诺闭上眼睛。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很少像今天这样坚持自己的想法,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要改变父亲的想法。但是,对于留在这里的主意,留在这个没人一起玩耍的鬼地方的主意,布鲁诺还需要好好想想。过了一会儿,布鲁诺睁开眼睛,父亲从桌子后面走过来,在他的扶手椅旁边停了下来。布鲁诺看到他打开一个银盒子,拿出一根香烟,在桌上轻敲了几下,然后点燃了它。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说,"当然也有我不想做的事情,但是,如果我的父亲告诉我,我所做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话,我就会去做,我会尽全力去做到最好。"
"什么样的事情?"布鲁诺问。
"哦,我不知道,"父亲耸了耸肩膀说道,"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有时候,例如,我不想呆在家里写作业;想到街上去跟朋友们玩耍,就像你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年是多么的愚蠢。"
"所以您能够知道我的感受,"布鲁诺满怀希望地说。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他知道什么对我是最好的,所以当我接受他的要求时,我会很高兴。我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就是因为我学会了什么时候该争辩,什么时候该闭嘴听从命令。布鲁诺,你能明白,是吗?"
布鲁诺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房间一角的窗户上。透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远处那令人生厌的景象。
"您是不是犯错误了?"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道,"惹元首生气了?"
"我?"父亲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您在工作中有没有犯过错?我知道每个人都说您是一个重要人物,元首总是给您委派重要的任务。但是,如果您没有做错事请,他就不会这样惩罚您,不会把您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父亲笑了起来,这让布鲁诺更加沮丧;没有什么事情比一个大人嘲笑他无知更让他生气的了,特别是当他寻找答案的时候。
"你不了解这样一个职位的重要性。"父亲说。
"嗯,如果让我们都离开美好家园和所有朋友来到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我想可能是您工作没做好。我想您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情,应该去向元首道歉,那这一切可能就结束了。如果您很诚恳,那么他可能会原谅您。"
说这些话的时候,布鲁诺几乎未加思索;他听到这些话飘荡在空气中,不像他应该对父亲说的话,但是那些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已经说了,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收不回来了。布鲁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着父亲,父亲正铁青着脸看着他。布鲁诺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别处,他想最好还是不要看父亲的眼睛。
过了沉寂而又别扭的几分钟,父亲慢慢地从他身边的椅子站起来,走回书桌,把烟放了进烟灰缸。
"我想如果你是因为勇敢,"头脑中似乎在进行某种斗争。过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而不是有些失礼,那么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我不想……"
"但你现在应该安静。"父亲提高了腔调打断了布鲁诺,因为家里所有的规矩对他是不产生任何约束力的。"我非常关心你在这里的感受,布鲁诺,因为我知道这次变动对你来说是很难适应的。而且我已经听到了你的感受,虽然你的年幼和缺乏经验迫使你说出失礼的言辞。但是你也看到了我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应该是你接受现实的时候了……"
"我不想接受这一切!"布鲁诺大声喊道,继而惊讶地眨巴着眼睛,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大声嚷嚷。(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很惊人的举动。)他绷紧了神经,做好准备,打算在必要的时候逃之夭夭。但是,今天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会让父亲生气——而且,老实说父亲其实不太会生气;父亲变得平静而陌生,并用他的方式来结束谈话——而不是对着布鲁诺嚷嚷,满屋子追他——父亲只是简单地摇摇头,表示他们的争论已经结束。
"回你的房间去,布鲁诺。"父亲用这样一种平静的语气说话,布鲁诺明白他是认真的。于是他站起来,眼睛里涌出沮丧的泪水。他朝门走去,但是开门之前他转过身来,问最后一个问题。"父亲?"他发问了。
"布鲁诺,我不想——"父亲不耐烦了。
"不是关于这个的,"布鲁诺马上说,"我要问另外一个问题。"
父亲叹了一口气,但是表示可以问,以此来结束这次谈话和争论。
布鲁诺又思考了一下他的问题,这次他要寻找合适的表达方式,不想再表现得鲁莽而不合作。"外面那些人是什么人?"最后他说出了他的问题。
代价高昂的女佣
父亲把头歪到了左边,好像被这个问题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士兵,布鲁诺,"他说,"还有秘书、工作人员,你以前肯定见过他们的。"
"不,不是他们,"布鲁诺说,"是从我的窗户看到的那些人。在小房子里的,很远的地方。他们都穿得一模一样。"
"啊,那些人,"父亲说着,点点头,微微笑了笑。"那些人……呃,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布鲁诺。"
布鲁诺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们不是人?"他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嗯,至少不是我们所理解的范畴,"父亲继续说,"但你现在不用替他们操心,他们跟你没关系,你跟他们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只管在你的新家安顿下来,这就是我要求的。接受你所在的环境,你会发现其实很容易。"
"好的,父亲,"布鲁诺虽然答应着,但对这一回答并不满意。
他打开门,这时父亲叫住他,站起来,扬了扬一边的眉毛,好像在告诉布鲁诺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布鲁诺想起父亲所做的手势和喊的口号,于是又依葫芦画瓢地模仿起来。
他立正站好,脚跟并拢后,把右手臂挥至空中,尽可能深沉而清楚地发音——尽可能像父亲一样——只要离开有士兵的场合,他就得说。
"嗨,希特勒!"他喊道,他想,这其实就是在说,"好的,再见,下午愉快。"
6.代价高昂的女佣
几天后,布鲁诺在他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看着头上的天花板。白色的油漆已经裂了,开始剥落,非常难看,不像柏林的房子有那样好的油漆活儿,那里的墙漆从来不会有裂痕,每年夏天母亲都要请装修工人进行保养。这天下午,他躺在这里,看着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缝,眯着眼睛想像着在那裂缝后面会有些什么东西。他想像着那些在油漆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间里住着的小虫子,它们在不停地往外推,于是把裂缝弄得越来越大,直到张开来,弄出一条豁口,这样它们就可以挤出来,并从窗户逃跑。布鲁诺想,没有什么东西,哪怕是小虫子也不会选择在"一起出去"生活。
"这里的每件东西都让人讨厌,"他大声说着,虽然跟前没有任何人可以听到他的话,但是他自己听到这些话说出来,还是让他感觉舒服一点。"我恨这个房子,恨我的房间,甚至恨这里的油漆活儿。我恨这里的一切。恨所有东西。"
刚说完,玛丽娅就抱着他的一大堆洗熨好的衣服进来了。当她见到布鲁诺躺在床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但是还是稍微低下了头,安静地走到衣柜跟前。
"你好。"布鲁诺说,虽然跟女佣说话不能跟那些朋友说话相比,但是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聊天,况且,有人聊总比自言自语要强一些。格蕾特尔也不见了,他开始担心自己要无聊到发疯了。
"布鲁诺少爷,"玛丽娅安静地回答,然后把他的背心和裤子、内衣分开,分别放入不同层的抽屉。
"我想你跟我是一样的,对这次的安排很不满意。"布鲁诺说。玛丽娅转过身来,用表情告诉他,她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这里,"他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解释道,"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讨厌,不是吗?你不也恨它们吗?"
玛丽娅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快又合上了。她似乎在小心考虑她的回答,字斟句酌,话到嘴边,她认真考虑了一下,又全都咽了回去。布鲁诺对她太了解了——他三岁的时候玛丽娅就来到他们家工作——他们平时相处得非常好,只是她好像没有前半生一样,没有任何信息。她只管做自己的事情,擦洗家具,洗衣服,帮着采购和做饭,有时候送他上学又接他放学,在布鲁诺八岁的时候更加频繁;但是当他九岁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大了,于是决定独自上下学。
"您不喜欢这里?"最后她就这么问了一句。
"喜欢这里?"布鲁诺微笑着回答,"喜欢这里?"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这次声音大了些。"我当然不喜欢这里!这里太恶心了。没有事情可以做,没有人可以聊天,也没有人一起玩。你不会告诉我你来这里以后过得很高兴吧?"
"我很喜欢柏林那个家的花园,"玛丽娅答非所问,"有时候,下午很暖和,我就喜欢坐在外面晒太阳,在池塘边的常春藤下吃午饭。那里的花很漂亮。还有花香。蜜蜂绕着花儿忙碌,只要你不惊扰它们,它们也不会惊扰你。"
"所以你不喜欢这里?"布鲁诺问,"你跟我一样认为这里很糟糕,是吗?"
玛丽娅皱起了眉头。"这个并不重要。"她说。
"什么不重要?"
"我的想法不重要。"
"嗯,当然很重要,"布鲁诺生气地说,好像她在故意捉弄他。"你是家庭一员,不是吗?"
"我不敢肯定您父亲也这么认为,"玛丽娅说,脸上浮出微笑,因为布鲁诺刚才的话打动了她。
"嗯,你被带到这里来,这违背了你的意愿,就像我一样。如果你问我的感受,我觉得我们上了同一条破船,而且现在这船还正在漏水。"
似乎有一个时刻,布鲁诺觉得玛丽娅打算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她把剩下的衣服放在床上,手攥成了拳头,似乎非常气愤。她张开嘴,但又像僵住了一样,好像如果她真要说出来,她会被她所说的话吓坏似的。
她把目光从布鲁诺身上移开,过了一会儿,悲伤地摇了摇头,转过脸来面对他。"您的父亲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她说,"您应该相信这一点。"
"但恐怕我无法相信这一点,"布鲁诺说,"我想他可能犯了一个大错特错的错误。"
"一个需要我们一起承担的错误。"
"我犯错的时候会受到惩罚,"布鲁诺坚持说,他感到愤怒,因为他发现用来对付小孩子的规矩对大人似乎通通都不适用(虽然事实上,大人才是推行这些规则的人)。"愚蠢的父亲。"他摒着呼吸加了一句。
玛丽娅睁大了眼睛,向他迈了一步,因为害怕而用手在嘴上捂了好一会儿。她向四周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没有人听到布鲁诺刚才说的话。"您不能说这样的话,"她说,"您再也不能这样说您的父亲。"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布鲁诺说。他为自己刚才的言辞感到羞愧,但是他只是坐了回去,因为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个局外人。
"因为您的父亲是一位好人,"玛丽娅说,"一位非常好的好人。他照顾着我们所有的人。"
"把我们全家人带到这样一个地方了,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地方,你的意思是这就是照顾我们吗?"
"您父亲做了很多事情,"她说,"很多值得您骄傲的事情。如果不是您父亲,我现在又能在哪儿呢?"
"在柏林,我想,"布鲁诺说,"在一个漂亮房子里工作。在常春藤下吃午饭,和蜜蜂一起。"
"您不记得我刚来为您工作的时候了吧?"她平静地问,然后在布鲁诺的床边坐了下来,以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不过您怎么能记得呢?那时候您才三岁。您父亲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我,帮助我。他给了我工作、家和食物。您无法想象渴望食物的感觉。您从来没有挨过饿,是吧?"
布鲁诺皱着眉头想了想。他想说他现在就觉得有点饿,但是,他没有说,而是朝玛丽娅看过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完全把玛丽娅看作是一个有自己的生命和经历的人。毕竟,(就布鲁诺所看到的)她从来没有扮演过他家女仆以外的角色。除了女仆制服以外,他甚至没有见过玛丽娅穿别的衣服。但是,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在玛丽娅的生命中,除了为他和他的家人服务,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她脑子里一定也有想法,就像自己一样。她一定也在思念着什么,一定也想见见从前的朋友。来这里以后她一定也是每天哭泣着入睡,就像那些比自己小、也不如自己勇敢的小男孩一样。布鲁诺注意到她还很漂亮,这样想着,布鲁诺心里觉得很有趣。
"当您的父亲在您这么大的时候,我的母亲认识了您的父亲,"过了一会儿玛丽娅说,"她为您的祖母工作。您祖母年轻的时候在德国进行巡演,我母亲负责她的演出服。她负责打理您祖母所有的演出服装——清洗、熨烫、缝补。那都是华丽的盛装!还有针线活儿,布鲁诺!那些衣服就像艺术品,每个设计都很精巧。现在你可找不到那么好的裁缝了。"她摇摇头,微笑着,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布鲁诺则耐心地听着。"她要保证在您祖母演出之前来到更衣室,当您祖母到来的时候,所有的服装都已经准备就绪。您祖母退休以后,非常友好地邀请我的母亲和她住在一起,并给了她一笔小小的抚恤金。但是,日子不景气,于是您的父亲又给了我一份工作,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几个月后,我的母亲病重,需要大量的医院护理,又是您的父亲一手安排好了一切,虽然他根本没有这个义务,但是他却自己掏腰包支付了医药费,只是因为,我母亲是他母亲的一个朋友。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把我收留在你们家。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是您的父亲支付了所有的丧葬费。所以,您不能再说您父亲愚蠢了,布鲁诺。不要在我面前说,我不会允许的。"
布鲁诺咬着嘴唇。他原本是想在这场逃离"一起出去"的战役中拉拢玛丽娅的,但是现在,他看到了玛丽娅对父亲的忠诚。不过当他听完这个故事,不得不承认,他很为他的父亲感到骄傲。
"嗯,"他说,一时找不到什么好说的话了,"我想他挺好的。"
"是的,"玛丽娅说,站起来走到窗前,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那些小屋和里面的人们。"他对我很好,"她一边继续说,一边思考着,看着远处那些人和走动的士兵。"他的灵魂很仁慈,的确是这样的,这让我想……"当她看着那些人的时候,她的腔调突然变了,听起来好像要哭了。
"想什么?"布鲁诺说。
"想他怎么可以……"
"他可以怎么?"布鲁诺追问。
楼下传来一声重重的摔门声,余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就像枪声——布鲁诺吓了一跳,玛丽娅也吓得轻声尖叫。布鲁诺听到砰砰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快,他爬上床,紧紧贴着墙,突然很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他摒住呼吸,等待着麻烦的到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只是格蕾特尔,那个"无可救药"的人。她把头伸进来,看到她的弟弟正和女仆谈话,似乎感到很吃惊。
"怎么了?"格蕾特尔问。
"没什么,"布鲁诺有所防备地说,"你想干什么,出去。"
"你出去,"她回应,虽然这是布鲁诺的房间。然后她转过脸来看着玛丽娅,眯着眼睛透出怀疑的目光。"给我洗个澡,好吧?"她问。
"你为什么不自己洗澡?"布鲁诺生气地说。
"因为她是仆人,"格蕾特尔说,"她在这里就是干这活的。"
"这不是她要干的活。"布鲁诺大声喊着,站起来冲到姐姐面前,"她在这里不是为了每时每刻都替我们干活的,你知道的。特别是我们自己可以做的事,我们得自己做。"
格蕾特尔瞪着弟弟,好像他疯了似的,然后看着玛丽娅,玛丽娅连连摇头。
"当然可以,格蕾特尔小姐,"玛丽娅说,"等我整理好您弟弟的衣物,我马上过来找您。"
"行,别太久了,"格蕾特尔粗鲁地说——她不像布鲁诺,她从不认为玛丽娅跟她一样会有感情——然后她大步走回了房间,把门甩上了。玛丽娅的眼神没有跟着格蕾特尔,但是脸上泛出一抹红晕。
"我还是认为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几分钟后,布鲁诺平静地说,好像为他姐姐的行为道歉,但又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像这样的场景总是让布鲁诺很不舒服,因为,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对别人无礼,即使是为你工作的人。但是这样的情形就是时有发生。
"即使您是对的,您也不能大声说出来,"玛丽娅迅速地回答,走到布鲁诺跟前,好像要向他灌输某种东西。"答应我您不会的。"
"但是为什么?"他皱着眉头问,"我只是说出了我的真实感受。我可以这么做的,是吗?"
"不可以,"她说,"您不可以这么做。"
"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感受?"他重复道,似乎不相信这个说法。
"不可以,"她坚持说,好像有点被激怒了。"请保持沉默,布鲁诺。您知道您会惹多大的麻烦吗?给我们所有的人?"
布鲁诺瞪着她。她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一种狂乱的焦虑,这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妥协了。"好的,"他轻声说,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突然很想离开她,"我只是说我不喜欢这里,就是这样。我只是在你整理衣服的时候随便说说。这并不意味着我要逃跑或者别的什么。虽然我说了,但我想别人是不会因此而批评我的。"
"您想让您的父母担心死吗?"玛丽娅问,"布鲁诺,如果你懂一点事的话,您会保持沉默,把心思都放在学校的功课上,放在您父亲让您做的事情上。我们必须在一切结束以前保证我们大家的安全。这就是我要做的。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改变不了现状。"
突然,布鲁诺没有了任何理由,很想嚎啕大哭一场。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吃惊,于是他拼命地眨眼,不想让玛丽娅知道他的感受。虽然当他再次遇到她的目光时,感觉到空气里有种怪怪的东西,因为她的眼睛里似乎也含着泪水。总而言之,他觉得很难堪,于是背对着玛丽娅,朝门口走去。
"您要去哪里?"玛丽娅问。
"外面,"布鲁诺生气地说,"这你管不着吧?"
他本来走得很慢,但是一出门就很快地走向楼梯,然后快速冲了下去,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不赶紧冲出去,他就会晕倒在这个房子里。几秒钟时间,他就到了屋外,在马路上来回狂奔,他要做一点积极的事情,能够让他精疲力尽的事情。他远远地看见那扇大门,门外就是通向火车站的马路,到了火车站就能坐火车回到柏林的家。但是,一想到逃回家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着,他就觉得还不如留下来的好。
秋千架上的意外
布鲁诺和家人一起来到"一起出去"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没有半点迹象表明卡尔、丹尼尔或马丁会来看望他。他决定给自己找点娱乐,否则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
在布鲁诺的印象中只知道一个疯子,那就是赫尔·罗勒,跟父亲一样的年纪,住在布鲁诺柏林老家后的一个拐角。人们经常看到他在大街上整日地徘徊,不停地跟自己吵架。有时候,吵着吵着就会发生激烈的纠纷,他会伸出手和自己在墙上的影子对打。一次又一次,他用拳头朝墙上猛击,打得拳头都流血了。这时他还会跪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使劲地打自己的头。有时候,布鲁诺会听到他说一些自己不被允许说的脏话,每当这个时候,布鲁诺就会克制自己不要咯咯地笑出声来。
"你不应该取笑可怜的赫尔·罗勒,"一天下午,当布鲁诺描绘赫尔·罗勒的最新事迹时,母亲跟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他这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
"他疯了,"布鲁诺说,用手指绕着自己的脑袋划圈,表示他认为赫尔·罗勒有多疯。"有一天下午,他在街上邀请一只猫去喝下午茶。"
"猫怎么说?"格蕾特尔问,她正在厨房的一角做三明治。
"什么也没说,"布鲁诺解释,"那是一只猫。"
"我要告诉你,"母亲继续说,"弗朗兹曾经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待人很好,也很有思想,而且舞跳得和弗雷德·埃斯特尔①一样好。但是在世界大战中他的头部受了严重的创伤,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因此没什么可笑的,你并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在战争中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布鲁诺那时只有六岁,对母亲说的话并不十分理解。"那是很久以前,"当他询问的时候,母亲解释说,"在你出生以前。弗朗兹跟很多年轻人一样,为了我们在战壕里战斗。你父亲过去跟他很熟,我想他们是在一起服过役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布鲁诺问。
"算了,"母亲说,"战争不是一个好的话题。恐怕我们很快就要经常谈论战争了。"
这次的谈话发生在布鲁诺一家来到"一起出去"的三年以前,那时布鲁诺也没怎么多想赫尔·罗勒,但是他突然相信,如果他现在再不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可以让他转动脑筋的事情,他很有可能就会像赫尔·罗勒一样跑到街上去游荡,跟自己的影子打架,邀请宠物去社交场合了。
为了娱乐自己,布鲁诺花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消遣。在房子的另一边——在格蕾特尔房间的一侧,而自己的房间却看不到——有一棵很大的橡树,枝干非常粗,高高的树干,沉沉的枝叶,强壮得足以支撑一个小孩。这棵树看起来岁数很大了,于是布鲁诺想,它可能栽种于中世纪晚期。这是他最近学到的一个感兴趣的历史时期——特别是关于骑士们到异国探险,发现新奇事物的部分。
布鲁诺只需要两件东西来创造自己的娱乐设施——一些绳子和一条轮胎。找绳子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地下室里有大包大包的绳子;而且他也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一把锋利的小刀,割取了他所需要的长度。他把这些东西搬到橡树底下,准备就绪。但是,轮胎就不那么好弄到了。
这天早上,母亲和父亲都不在家里。母亲一早就冲出家门,上了一列驶往邻近城市的火车,她也需要出去透透气。而最近一次见到父亲,则是从房间的窗户看到他正往远处的小房子和那些人的方向走去。平时,新家附近总是停着许多载着士兵的卡车和吉普车,不过布鲁诺知道,他不可能从这些车上卸下来一只轮胎,但总有可能找到一个备用的轮胎吧。
当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看到格蕾特尔正在和科特勒中尉说话,虽然没什么热情,不过布鲁诺认为他应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于是就打算问问他。科特勒中尉就是布鲁诺第一天来到这里看到的那个年轻军官,当时他出现在新家的楼上,打量了布鲁诺一番,朝他点点头就走了。此后布鲁诺在很多很场合都能见到他——他在这所房子里随便进进出出,就好像这是他的家,而且父亲的办公室似乎也例外地对他敞开了大门——但是他们不怎么说话。布鲁诺不能很肯定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科特勒中尉。布鲁诺觉得他冷若冰霜,看到他都想加一件厚衣服穿上。但是,现在却无人可问,布鲁诺只能走上前去,鼓足勇气向他问好。
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位年轻帅气的中尉都穿着笔挺的制服四处巡视。他的黑色皮靴仔细用鞋油刷过,金黄色的头发整齐地梳向两侧,因为抹了发油,连梳齿的痕迹都看得出来,就像刚犁过的田地一样。而且他还喷了很多古龙水,从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他的存在。布鲁诺总结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不能站在他的顺风位置,否则会被熏晕的。
不过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早晨,他没有像平常那样精心修饰。相反,他今天穿着长裤和一件白色背心,头发也很随意地搭在前额。他的胳膊黝黑,而且有着让布鲁诺艳羡的肌肉。他今天看起来非常年轻,这让布鲁诺感到很惊讶,甚至想起了以前学校的大男孩。科特勒中尉正和格蕾特尔聊得热火朝天,他的话似乎极其有趣,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格蕾特尔总是哈哈大笑,还不停地用手指缠绕头发。
"你好,"布鲁诺走过去打招呼。格蕾特尔则生气地看着他。
"你要干什么?"她问。
"什么也不干,"布鲁诺生气地瞪着她说,"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
"请你原谅我的弟弟,科特,"格蕾特尔对科特勒中尉说,"你要知道,他只有九岁。"
"早上好,小家伙,"科特勒说着把手伸出来——简直可恶至极——弄乱了布鲁诺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布鲁诺想一下子把他推倒,然后在他的头上上窜下跳。"这么早你在外面转悠什么啊?"
"已经不早了,"布鲁诺说,"已经十点了。"
科特勒中尉耸耸肩膀,"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到午饭的时间我母亲是没办法把我从床上弄起来的。她总说,如果我这样睡过大好光阴,就永远长不高长不壮。"
"嗯,但是她错了,不是吗?"格蕾特尔痴痴地笑着。布鲁诺厌恶地看着她。她那说话的口吻傻乎乎的,好像没经过脑子一样。布鲁诺恨不得马上离开他俩,不去管他们说什么,但是他别无选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一件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请科特勒中尉帮了忙。
"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布鲁诺说。
"看看是什么事情,"科特勒中尉说,虽然这并不好笑,但格蕾特尔又傻笑个不停。
"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备用轮胎,"布鲁诺继续说,"例如卡车上,或者吉普车上的,没有用的就行。""这附近我见过的唯一的备用轮胎是霍夫谢耐德军士的,他总是把它带在腰上,"科特勒中尉说着,嘴唇做出笑的样子。这对布雷诺来说没有半点意义,但是让格蕾特尔却笑弯了腰。
"嗯,这就是说他还在用着呢?"布鲁诺问。
"霍夫谢耐德军士?"科特勒中尉问。"恐怕是的。他跟他的轮胎贴得很紧密。"
"别说了,科特,"格蕾特尔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根本理解不了你,他只有九岁。"
"哦,拜托你安静点。"布鲁诺大喊道,愤怒地看着姐姐。到这里来向科特勒中尉求助已经够糟糕了,他姐姐还要不停地捉弄他。"你也不过才十二岁。"他加了一句,"所以不要装成熟。"
"我快十三了,科特勒,"她生气地说,现在她不笑了,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再有几个星期我就十三岁了,一个少年,跟你一样。"
科特勒中尉笑了笑,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布鲁诺盯着他。如果旁边还有其他的成年人,他一定用眼神跟那人交流,意思是他们俩都知道女孩多么傻,姐姐们多么可笑。但是,这里没有其他的大人,只有科特勒中尉。
"无论如何,"布鲁诺说,不去看格蕾特尔冲他生气的脸,"除了那一只,我还能找到别的备用轮胎吗?""当然,"科特勒中尉说,不再笑了,看起来对这个事情有点烦,"你想要轮胎干吗呢?"
"我想做一个秋千,"布鲁诺说,"用绳子绑在树枝上就行了。"
"的确,"科特勒中尉说,点点头,似乎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虽然就像格蕾特尔说的,他也只是个少年。"是的,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做过很多秋千。我和朋友们在秋千上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
布鲁诺非常惊讶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之处(更惊讶的是科特勒中尉居然也有朋友)。"那你认为会有轮胎吗?"他问,"在这附近?"
科特勒中尉凝视着布鲁诺,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思考是否给布鲁诺一个正面回答,还是像以往一样激怒他。这时候他看见了帕维尔——一个每天下午来家里厨房备菜的老人,家里用餐的时候,他还要穿上白色的夹克在餐桌旁服务——他正向这所房子走来。科特勒似乎有了主意。
"嘿,你!"他大声喊道,还讲了一个布鲁诺没听懂的词,"过来,你这个——"他又说了一遍那个词,听起来很刺耳,让布鲁诺觉得跟他在一起很丢人。
帕维尔走了过来,科特勒很不礼貌地跟他说话,虽然帕维尔的年龄足可以当他祖父了。"把这个小家伙带到主楼后面的储物棚里。靠墙放着一排旧轮胎。他选一个,你就按照他的吩咐搬回来,明白了吗?"
帕维尔把帽子拿在胸前,点点头,原本就低着的头,现在更是低得不能再低了。"是的,先生。"他轻声回答,轻得就好像他没说过一样。
"然后,你回到厨房以后,在碰任何食物之前,先要确定你把手洗干净了,你这肮脏的——"科特勒中尉重复了他说过两遍的那个词,说话的时候还喷着唾沫星子。布鲁诺朝格蕾特尔看过去,刚才她还崇拜地看着科特勒中尉头发上的阳光,现在也跟布鲁诺一样感觉不太舒服。他俩从未跟帕维尔说过话,但是他是一个不错的侍从,而且父亲说了,他们不是凭空从树上长出来的。
"你们去吧,"科特勒中尉说。于是帕维尔转过身朝储物棚走去,布鲁诺在后头跟着,不时回头看看格蕾特尔和那个年轻的士兵,他有一种冲动,真想跑回去把格蕾特尔拉开。虽然她很聒噪,很自私而且对他很刻薄,但是那都无可厚非,毕竟她是姐姐。但是布鲁诺无法忍受将她留在那里跟科特勒中尉独处。他明摆着就是个十足的混蛋。
布鲁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轮胎,帕维尔给拖到外面的橡树下。接着,布鲁诺在树上爬上爬下,把绳子和轮胎安全地绑在了树枝上。就这样,一项伟大的工程大功告成了。他曾经也做过一个秋千,但是那时还有卡尔、丹尼尔和马丁帮他。而这回,他只能自己动手,所以难度显然要大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掌控了局面,几个小时里,他高兴地坐在轮胎中间,在上面来回荡着,对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在乎了,虽然他忽视了一个问题——这是他这一辈子坐过的最不舒服的秋千。
他坐在轮胎上,用双脚蹬着地来回地推着秋千。每次秋千向后荡的时候就升入了空中,差一点点就会撞到树干上,但是布鲁诺还是不停地用脚蹬着地,使秋千荡得更快更高。布鲁诺玩得很开心,直到有一次当他踢树的时候,握绳子的手松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从轮胎里掉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轮胎边缘,脸朝下,呼的一声摔在地上。
布鲁诺眼前一黑,但马上又清醒了过来。他坐起来,可是还在摇荡的轮胎又砸中了他的脑袋,布鲁诺大叫一声,赶紧从秋千摆荡的轨迹上爬开。他站了起来,觉得脚和胳膊都很痛,因为它们先落地的,不过痛得还不至于骨折。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上面全是划痕,胳膊肘上还裂了一个口子。然而他的腿则感觉更糟糕,他往下看膝盖,就在短裤的下方,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这个伤口好像就等着被发现呢,因为布鲁诺一看见它,它就开始流血。
"哦,天哪。"布鲁诺欲哭无泪,看着伤口,不知所措。然而他无须发呆太久,因为从厨房可以看到他的秋千,当时帕维尔,也就是帮他找到轮胎的侍从,正在窗边削土豆,他看到了整个意外的经过。布鲁诺抬起头来,看见帕维尔正快速向他跑过来,一直跑到他身边,他这才放心让环绕在四周的虚弱感觉完全占据自己。他往下一倒,但没碰到地面,帕维尔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我以为没有危险。"
"你荡得太高了,"帕维尔平静地说,他的语气给了布鲁诺安全感,"我都看到了。其实你随时都可能会有危险。"
"是遇到危险了。"布鲁诺说。
"的确。"
帕维尔抱着布鲁诺穿过草坪,折回房子里,走进厨房,把他放在一把木制的扶手椅里。
"母亲在哪里?"布鲁诺问。每次他出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母亲。
"恐怕你母亲还没有回来,"帕维尔说,他跪在地板上,检查布鲁诺的膝盖,"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伤势怎么样?"布鲁诺问,他显然有点慌乱,都快要哭了,"我会流血不止而死吗?"
帕维尔友善地笑了,摇摇头:"你不会流血不止而死的,"他说着,拖过来一个凳子,把布鲁诺的腿放在上面,"暂时不要动。那边有个医药箱。"
布鲁诺看着他从厨房的碗柜里把医药箱拿了出来,接了一碗水,用食指试了试,看看是不是太凉。
"我需要去医院吗?"布鲁诺问。
"不,不,"帕维尔一边说,一边转过来,跪在地板上,用一块纱布蘸了蘸水,轻轻地为布鲁诺擦拭伤口。这让布鲁诺痛得直往后退,虽然其实并没有那么痛。"这只是一个小伤口而已。甚至不需要缝针。"
帕维尔清洗好伤口,然后用另一条纱布紧紧地缠了几分钟,布鲁诺皱起了眉头,紧张地咬着嘴唇。当帕维尔再次把纱布拿走的时候,谢天谢地,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从医药箱里取出了一瓶绿色药水,轻轻涂在伤口上。因为刺痛,布鲁诺连续喊了好几次"哇"。
"没那么糟糕,"帕维尔的口气很和蔼,"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痛,但是你越想就会越痛。"
这话对于布鲁诺果然很奏效,他也努力克制自己不喊"哇"了。帕维尔涂完绿药水,就从医药箱里取出了绷带把伤口包扎好。
"现在,"他说,"好些了,嗯?"
布鲁诺点点头,对自己表现得不够勇敢而羞愧。"谢谢。"他说。
"不客气,"帕维尔说,"现在,在你下地走路之前,你需要在这里坐上几分钟。明白吗?要让伤口放松一下。今天也不要再靠近秋千了。"
布鲁诺点点头,把腿在凳子上伸长。帕维尔则走到水槽边,仔细地洗手,甚至用铁丝刷来清理指甲,然后擦干手,回到土豆旁。
"你会告诉母亲发生了什么吗?"布鲁诺问。他用最后几分钟想,他是会被看作经历了意外事件的英雄,还是一个制造了死亡陷阱的恶棍。
"我想她自己会看到的。"帕维尔说着,把胡萝卜拿到桌子上,在布鲁诺对面坐下,往一张旧报纸上削着皮。
"是的,我想,"布鲁诺说,"可能会带我去看医生。"
"我不这么认为。"帕维尔平静地说。
"你不知道,"布鲁诺说,他不想就这样轻易结束这次意外事件,(毕竟,这是来到这里以来最让他兴奋的一件事情。)"伤口实际上可能比看上去的要严重。""不会的。"帕维尔漫不经心地听布鲁诺说话,胡萝卜吸引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
"那,你怎么知道的?"布鲁诺马上问道,他有点被激怒了,虽然就是这个人刚刚把他从地上捡回来,照料他。"你又不是医生。"
帕维尔停下手中给胡萝卜削皮的活儿,过了一会儿,从桌子那边向布鲁诺看过来,他低着头,眼睛向上看着,好像在思考怎么表达一件事情。他叹了一口气,考虑良久,说:"我是一名医生。"
布鲁诺惊讶地盯着他,这对他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你是一名侍从,"他慢慢地说,"你在为晚餐准备蔬菜。你怎么可能还是一名医生呢?"
"年轻人,"帕维尔说。(布鲁诺对这一称呼非常受用,因为帕维尔叫他"年轻人",而不像科特勒中尉那样叫他"小家伙"。)"我的确是一名医生。不过你知道,一个人晚上看着天空,他也不一定是个天文学家。"布鲁诺没明白帕维尔的话,但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帕维尔。他是一个矮小的男人,而且非常瘦,手指长长的,长得棱角分明。他的年纪比父亲大,比祖父小,但还是意味着他很老了,虽然布鲁诺来到"一起出去"以前从未见过他,但是他脸上的某种东西让布鲁诺认为他过去是留过胡子的。
但实在没有别的了。
"但是我不明白,"布鲁诺说,他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你是名医生,那你为什么服务我们的用餐?你为什么不在哪个医院里工作?"
帕维尔在回答前犹豫了很久,布鲁诺也一言不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觉得应该礼貌地等待帕维尔准备好回答。
"在我来这里以前,我扮演一名医生的角色。"他最后说。
"扮演?"布鲁诺问,他不太熟悉这个词。"你做的不好吗?"
帕维尔笑了。"我很出色,"他说,"你要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当医生。从小的时候,从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想当一名探险家。"布鲁诺马上说。
"祝你好运。"帕维尔说。
"谢谢。"
"你发现过什么吗?"
"在我们柏林的家里,有很多可供发掘的,"布鲁诺回应,"那是一所非常大的房子,大得你没法想象,所以有很多地方可以探险。不像这里。"
"这里什么都不一样。"帕维尔也同意。
"你什么时候来一起出去的?"布鲁诺问。
帕维尔放下胡萝卜和刨子,想了一会儿。"我想我一直就在这里。"最后他平静地说。
"你在这里长大的吗?"
"不是,"帕维尔摇摇头说。"我不是在这里长大的。"
"但是你刚才说——"
布鲁诺说到这儿,听到外面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一听到她的声音,帕维尔马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着胡萝卜、刨子和一报纸的胡萝卜皮回到了水槽边,背对着布鲁诺,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哪,你怎么啦?"母亲来到厨房,弯下腰检查着布鲁诺的伤口。
"我做了一个秋千,然后从上面掉下来了,"布鲁诺解释说,"然后,秋千撞了我的头,把我打倒在地上,我差点晕过去了。是帕维尔出来把我抱回来的,还帮我清洗了伤口,缠上绷带,虽然很痛,但是我没有哭。我一次也没有哭,是吧,帕维尔?"
帕维尔朝他们的方向微微转过身,但是没有抬头。"伤口清洗过了,"他平静地说,并没有回答布鲁诺的问题,"用不着担心了。"
"回到你的房间去,布鲁诺。"母亲说,她现在看起来很不高兴。
"但是我——"
"不用跟我争论——回到你的房间去!"母亲说。布鲁诺从椅子上下来,重量压在他决定称之为坏腿的腿上,有点痛。他转过身,离开厨房,不过上楼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到母亲向帕维尔道谢。布鲁诺为此感到很高兴,因为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如果不是有帕维尔在,他一定会因为流血不止而死。
在上楼以前,他听到母亲最后对这个自称为医生的侍从说的话。
"如果司令问起来,我们就说是我帮布鲁诺清洗的伤口。"
对于布鲁诺来说,母亲这样抢功劳,实在是太自私了。
祖母愤而离去
布鲁诺最想念的两个家人是祖父和祖母。他们住在蔬果店附近的一个小平房里,布鲁诺来"一起出去"的时候,祖父已经快73岁了,这是布鲁诺所知道的世界上最老的人。曾经有一天下午,布鲁诺算了一下,如果按照自己这一辈子来过祖父的这一辈子,那他都可以活八遍了,而且还要比祖父小一岁。
祖父用毕生的时间来经营着城里的一家餐馆,他的一个雇员是布鲁诺好朋友马丁的父亲,他在店里当一名厨子。虽然祖父再也不亲自下厨,也不再服务餐桌,但是他还是几乎整天在店里,下午坐在吧台里和顾客们闲聊,晚上在店里吃饭,和朋友们说笑,直到打烊。
和其他孩子的祖母相比,布鲁诺的祖母从不显老。当布鲁诺知道她的年纪——62岁——布鲁诺惊讶不已。她年轻的时候,在她的一次音乐演唱会上,她遇到了祖父,祖父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是还是向她求婚了。她有一头长长的红头发,这一点跟她的儿媳妇惊人地相似,还有碧绿的眼睛,她说这是因为她的家族有爱尔兰血统。在家庭聚会上,只要有人坐在钢琴边,邀请祖母演唱一首的时候,聚会就会达到高潮,布鲁诺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干吗啊?"她总是这样喊道,一只手贴在胸前,好像这个主意会要了她的命。"你们想要我唱歌吗?为什么啊?我都快不行了。我很害怕,年轻人,我唱歌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来一首!来一首!"聚会上的每个人都会喊起来,然后稍停顿了一下——有时会有十或十二秒——她就投降了,转向坐在钢琴边的年轻人,快速而幽默地强调说:
"《玫瑰人生》,e小调。我会尽量跟上你的。"
布鲁诺家的聚会总是被祖母的歌唱驾驭着,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是和她的朋友一起从聚会走进厨房。父亲总是入神地听着,布鲁诺也是,没有什么比听祖母唱歌让他更喜欢的事情了。她完全放开音域,赢得了客人们热烈的掌声。另外,《玫瑰人生》也让他振奋,后背的汗毛都能竖起来。
祖母希望布鲁诺或者格蕾特尔能够继承她的舞台事业,每逢圣诞节或者生日宴会,她总是安排一个三人的小话剧,为母亲、父亲和祖父表演。她自己写剧本,布鲁诺觉得,她总是把最好的台词留给自己,当然,布鲁诺对此并不怎么介意。通常里面还会穿插一首歌曲——"你们是不是在等这首歌?"她开唱之前会先发问——布鲁诺总有机会表演一个小魔术,格蕾特尔则会跳一段舞。话剧的最后,通常是由布鲁诺背一首伟大的诗歌,他觉得那些诗歌的字句实在是晦涩难懂,但是随着不断的朗诵,他自己也越来越感觉到了诗歌的美妙动听。
但是,这些并不是小创作里最出色的部分。最出色的部分莫过于祖母为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亲手制作的道具和服装。无论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也无论与祖母和姐姐相比,布鲁诺的台词是多么少,布鲁诺总是被打扮成王子,或者阿拉伯领袖,甚至有一次是罗马角斗士。布鲁诺会戴上皇冠,如果没有皇冠就会有长矛,如果没有长毛就会有鞭子或穆斯林头巾。谁也不知道祖母下次会出什么新花样,不过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布鲁诺和格蕾特尔会被天天叫去排练。
但是,最后一次话剧表演成了一场灾难,布鲁诺至今还悲伤地记得,虽然他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会发生争吵。
大概是在一周之前,家里上上下下都很兴奋,可能是因为父亲从此被玛丽娅、厨师和管家莱斯,还有所有进出他家的士兵称呼为"司令官"——在布鲁诺看来——就好像是他们成了司令官,而不是父亲。那几周里大家都激动万分。先是国家元首和漂亮的金发女郎来家里吃饭,这让大家着实紧张了一番,然后是父亲成了"司令官"。母亲让布鲁诺祝贺父亲,他照祖母说的做了,说实话(他努力做到诚实),他并不十分清楚祝贺父亲什么。
圣诞节那天,父亲穿着他崭新的军装,现在他每天都穿着这身干净整洁、熨烫平整的军装,当他出现的时候,大家都立刻鼓起掌来。这真的很特别。跟其他进进出出这所房子的士兵相比,父亲尤为出众,那些士兵也比以前更加尊敬他。母亲站起来走过去,吻了父亲的脸颊,手放在父亲的军装上,好像在夸赞这是多么好的布料。布鲁诺则被军装上眩目的勋章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被允许戴了一小会儿父亲的帽子,当然,他摸帽子的手必须是干净的。
祖父看见自己的儿子穿着新军装感到非常自豪,而祖母却是在场唯一无动于衷的人。吃过晚餐、与格蕾特尔、布鲁诺表演完最后一次话剧,她悲伤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看着父亲,摇着头,好像父亲让她失望透了。
"我在想——我是不是哪里把你教错了,莱孚?"她说。"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就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穿得像个牵线木偶人。"
"现在,母亲,"父亲用一种宽容的声调说,"您知道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穿着你的新军装,"祖母继续说,"好像它让你变得很特别。你甚至都不关心这意味着什么。这身军装代表着什么。"
"纳萨丽,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祖父说,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只要祖母有话要说,她就一定会畅所欲言,无论受欢迎与否。
"只有你们讨论过,马西斯,"祖母说,"你们从来不听我的话。跟以往一样。"
"现在我们在聚会,母亲,"父亲叹了口气,"今天是圣诞节,我们不要破坏了气氛。"
"我还记得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祖父自豪地说,他盯着炉子里的火苗,摇着头,"我记得你回家告诉我们你参军了,我以为你会受伤。"
"他确实受伤了,马西斯,"祖母坚持说,"你好好看看他。"
"现在我看看你,"祖父继续说,没有理会祖母,"你已经被提升到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这让我为你感到非常骄傲。在我们的祖国遭受那么多不公待遇之后,你要为她的荣誉而战。好好惩罚——"
"哦,听听你说的话!"祖母喊道,"你们谁是最愚蠢的,我在想?"
"但是,纳萨丽,"母亲想要平息这场风波,"您不认为莱孚穿这身军装很帅气吗?"
"帅气?"祖母反问道,她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她的媳妇,好像她失去了理智,"你说帅气?你这个傻孩子!你认为这就是世界上重要的东西?帅气?"
"我穿指环王的戏服帅吗?"布鲁诺问,因为在那天聚会上他穿着那件衣服——指环王的红黑相间的衣服——穿着它,布鲁诺非常自豪。然而,他一说出这句话就立刻后悔了,大人们都朝他和格蕾特尔的方向看过来,好像他们都忘了这两个小孩的存在。
"孩子们,上楼去,"母亲马上说,"回到你们的房间去。"
"但是我们不想去,"格蕾特尔抗议,"我们可以在这里玩吗?"
"不可以,孩子们,"母亲坚持。"上楼去,把门关上。"
"这就是你们这些士兵感兴趣的东西,"祖母继续说,根本没有理会两个孩子。"穿着帅气的军装,干着各种暴行。我感到羞耻,但是,是为我自己,不是为你,莱孚。"
"孩子们,上楼去,现在!"母亲并击掌催促。这次,他俩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母亲的吩咐上楼去。
但是,他们并没有直接回到房间,他们把门关上,坐在楼梯上,偷听楼下的谈话。然而,父母亲的话很难听清楚,祖父的声音则就听不到,只有祖母的话能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听到一些。最后,过了几分钟,门砰地一声地打开了,格蕾特尔和布鲁诺赶紧溜上楼梯,祖母在走廊的衣帽架上取下外套。
"羞耻!"她走之前大声说,"我的儿子是个——""爱国者!"父亲大声回应,他可能不知道谁也不能打断母亲说话的规矩。
"好一个爱国者!"她大喊,"在这个房子里吃饭的爱国者们,为什么让我感到恶心。看着你穿着这身军装,我都想把自己的双眼挖出来!"她说着冲出了房间,重重地把门摔上了。
布鲁诺不怎么见到祖母,甚至在动身来"一起出去"之前他都没能跟祖母道别。但是他非常想念她,并决定给她写信。
一天,他坐下来,用纸和笔告诉祖母他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开心,他多么想回到柏林。他向她描述了这里的房子、花园、带铭牌的长椅,还有铁丝围墙、木头杆子、铁丝球,还有远处的帐篷、小房子、烟囱、士兵,但是,他主要是想告诉她自己的一个发现,就是那些住在这里的人们和他们穿的带条纹的衣服帽子,他告诉祖母他是多么想念她,最后他在信上签名"您最亲爱的孙子,布鲁诺"。
探险的记忆
很长时间,"一起出去"都没有什么变化。
布鲁诺还是得继续忍受格蕾特尔的不友好,尤其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心情经常会不好,谁叫她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呢。
布鲁诺还是想着某天能够回到柏林,虽然对那个地方的印象已经开始渐渐消褪了。虽然他曾经有过打算,但事实上他已经住了几个星期,但是从没想过给祖父母写信了,更别说真正坐下来动笔写了。
士兵们每天都来来去去,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开会,也就是那间"禁止入内,无一例外"的办公室。科特勒中尉仍旧穿着他的黑靴子踱来踱去,好像这个世界上数他最重要。如果他不跟父亲在一起,就会在路边跟格蕾特尔聊天,格蕾特尔则不停地傻里傻气地大笑,用手指缠绕她的头发,或者,他还会在房间里跟母亲说悄悄话。
侍从每天都来家里洗东西、擦灰尘、做饭等等,如果不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一言不发。玛丽娅几乎用全部的时间来整理东西,把布鲁诺现在不穿的衣服都整齐叠放在衣柜里。帕维尔每天下午都会过来,给土豆和胡萝卜削皮,晚餐的时候则穿上白夹克在餐桌旁服务。(布鲁诺经常发现他不时地会瞟一眼他的膝盖,那里因为上次的秋千事件留下了一个小伤疤,但是他们俩从来没有说过话。)
但是后来,事态有了变化。父亲决定让两个孩子重新开始学习。布鲁诺觉得,这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因为哪有只有两个学生的学校。但是父亲和母亲都认为应该请一位教庭教师,就这样,每天上午和下午,他俩都有课可上。几天以后,一个叫里茨先生的男人咣咣咣地开着他的破车来了,于是,课程又开始了。对于布鲁诺来说,里兹先生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虽然绝大多数的时间他很友好,从来没有像布鲁诺以前在柏林的老头老师那样向布鲁诺挥巴掌,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愤怒,好像随时要爆发一样。
里兹先生对历史和地理情有独钟,但布鲁诺对文学和艺术格外偏好。
"那些东西对你没有用处,"老师坚持说,"现在这个时代,对社会科学的深入理解非常重要。"
"在柏林的时候,祖母总是让我们演话剧。"布鲁诺指出来。
"但是你的祖母不是你的老师,不是吗?"里兹先生"她是你的祖母。而在这儿,我是你的老师,所以你应该学习我说的重要的知识,而不只是你感兴趣的东西。"
"难道图书就不重要了吗?"布鲁诺问。
"关于客观世界的图书当然重要,"里兹先生解释,"但是故事书就没什么用了。例如那些讲述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书。你对历史了解有多少,年轻人?"(布鲁诺对这个称呼很受用,里兹先生称呼他"年轻人",就像帕维尔一样,而不像科特勒中尉叫他小家伙。)
"嗯,我知道我是1934年4月出生的——"布鲁诺说。
"我指的不是你的历史,"里兹先生打断他,"不是你个人的历史。我的意思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的家族传统,你的祖国。"
布鲁诺皱起眉头,思考这个问题。他不是很清楚父亲有多少土地,虽然在柏林的房子很大,很舒服,但是自家的花园并不大。现在他长大了,也明白"一起出去"并不属于他们。"没有很多地,"他最后承认了,"虽然我知道很多中世纪的事情,我喜欢探险之类的故事。"
里兹先生从牙缝里发出了嘘嘘声,生气地摇摇头,"这就是我来这里需要改变的状况,"他用一种阴险的口吻说,"把你的脑袋从故事书里抽出来,多教教你是从哪里来的,改正你的错误观念。"
布鲁诺点点头,对此感到很满意。他想他最后也许会得到为什么他们被迫离开舒适的家而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的解释,这是他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几天以后,布鲁诺独自坐在他的房间里,开始回想曾经在柏林的家做过,而来"一起出去"以后未曾做过的事情。主要的原因是这里再也没有朋友跟他玩,格蕾特尔也不会理他。但是有一件事情他可以自己一个人做,就像在柏林的时候那样,那就是探险。
"当我是个小孩的时候,"布鲁诺自言自语说,"我曾热衷于探险。在柏林的时候,我清楚每一个角落,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在这里我从来没有探险过。可能是时候了。"
然后,在他改变主意以前,布鲁诺从床上跳了下来,从衣橱里翻出一件外套和一双旧靴子——他想探险家就应该穿成这样——准备离家探险了。
房子里面没有什么好探险的。毕竟,这里不像柏林的房子,布鲁诺记得那里有上千个小虫穴,还有奇怪的小房间,如果把地下室和带窗户的小阁楼计算在内的话,一共有五层呢。布鲁诺踮着脚就可以从那个小房间的窗户看出去。不,现在这个房子根本不能用来探险。如果要探险,只能去外面。
迄今为止,布鲁诺已经有很多次从卧室的窗户向外看那花园、带铭牌的长椅,高高的铁丝网墙、木头电线杆,还有其他在最近给祖母的信中所提到的东西。他对那些穿条纹衣服的各种各样的人已经司空见惯,从来没有多加思索。
那里就完全像另外一个城市,所有的人都挨着,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们真的有那么不同么?所有住帐篷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带条纹的衣服和布帽子;而进出他家的那些人(除了母亲、格蕾特尔和他自己)都穿着各种质地、装饰和帽子的制服,佩戴钢盔和显眼的红黑色臂章,背着枪,他们看起来就像木头人一样,好像每个人都肩负着重任,责无旁贷。
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布鲁诺一直在思考。是谁来决定哪些人穿带条纹的衣服,哪些人穿制服呢?
当然有的时候,这两类人会混合起来。他经常看到他家房子这边的人出现在铁丝网的那一边,他看得出来他们掌握着大权。每当士兵们走向穿条纹衣服的人时,这些人会马上立正站好,有时候,这些人会倒在地上,有时甚至起不来了,只得由其他人抬走。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布鲁诺想着。而且有趣的是,虽然士兵们总是过去——还见到父亲经常过去——但是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来家里做客。
有时候——但不是经常的,但是的确有时候,有几个士兵会在家里吃饭,当端上泡沫饮料的时候,当格蕾特尔和布鲁诺把最后一勺食物放进嘴里的时候,他们就被叫到楼上去待着,接着就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声,还有难听的歌声。父亲和母亲非常享受这种士兵们的聚会——布鲁诺看得出来。但是,他们从来没有邀请过穿条纹衣服的人来吃饭。
出了家门,布鲁诺绕到房子后面,向上看着自己卧室的窗户,从下往上看,那窗户并没有那么高。他想,即使从窗户跳下来也伤不着自己,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他会干这种傻事。可能在房子着火的时候,他被困在卧室里,但是可能还是有点冒险。
他又向右边远远地望去,高高的铁丝围墙在阳光下延伸,他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这样他就可以沿着铁丝围墙走下去看看,这怎么也算是探险了。(里兹先生在历史课上讲述过像克利斯朵夫·哥伦布和阿美利哥·维斯普西这样的探险家的事迹,这些人和他们的传奇经历、有趣生活都深深地印入了布鲁诺的脑海。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够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然而,在出发之前,有最后一件事情布鲁诺要进行调查。就是那条长椅。这几个月以来,布鲁诺一直远远地看这条长椅,称之为"带铭牌的长椅",但是他从来就不知道那铭牌上到底写着什么。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没有人,布鲁诺跑了过去,边看边读那铭牌上的文字。这是一小块铜牌,布鲁诺轻轻地念到:
"建成于……的落成"
布鲁诺犹豫了一下。"一起出去营地",他继续念,像平常那样错误地发音,"1940年6月。"
他伸出手,触摸着这块铜牌,感觉冰凉,于是他把手指缩了回来,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了他的探险之旅。他尽量不去想一件事情,那就是父亲和母亲无数次地告诫他不要往这个方向去,也不能靠近铁丝网围墙和营地,尤其是,在"一起出去"禁止进行探险活动!
绝无例外。
铁丝网另一边的小男孩
沿着铁丝网围墙前行花费的时间比布鲁诺预期的要多;它一直向远处延伸,有好几英里远。布鲁诺走啊走啊,他不时地回头看看自己家的房子,房子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了视线之外。整个行程中,他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找到任何可以进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感到沮丧,这次探险看来是完全失败了。虽然这铁丝网长得无穷无尽,小屋子和烟囱也在他身后逐渐消失,但事实上,这铁丝网无非就是把他和一片空地阻隔开来。
布鲁诺兴致勃勃地走了一个小时以后,觉得有点饿了,他想,今天的探险也差不多了,他应该回去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出现了一个小点。布鲁诺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那是什么。他想起曾经读到的书里讲到,有个人在沙漠里迷路了,好几天都找不到食物和水,于是就开始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很棒的餐馆和巨大的喷泉,可是当他想过去吃喝的时候,一切都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沙子。布鲁诺现在想,他是不是遭遇了相同的情况。
他想着想着,脚步却带着他一步一步地接近那远处的小点,而这个小点也逐渐变成了一个小斑,然后又慢慢变成了一小块。很快的,这个小块变成了影子。但是最后,当布鲁诺继续靠近的时候,他发现那不是一个小点,不是小块,也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
实际上,是个小男孩。
布鲁诺读过的书告诉他,探险家永远不知道他会发现什么。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发现早已存在却不为人知的事物(例如美洲大陆)。其他时候,他们发现的东西还不如不被发现(例如橱柜后的一只死老鼠)。
这个小男孩属于第一类事物,已经存在,却不为人知,等着被发现。
当看到这个小点变成小斑、变成小块、变成影子、变成小男孩的时候,布鲁诺放慢了脚步。虽然他们被一道铁丝网阻隔,布鲁诺也知道应该谨慎对待陌生人,小心地接近。他继续走过去,很快,他们就面对面了。
"你好。"布鲁诺说。
"你好。"小男孩说。
小男孩比布鲁诺要矮小,带着悲戚的表情坐在地上。他穿着和铁丝网那边的人穿得一样的带条纹衣服,带着一顶条纹帽子。他没有穿鞋子,也没有穿袜子,所以脚很脏。他的胳膊上带着一个星型的徽章。
布鲁诺第一次接近小男孩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地上,盯着身下的泥土。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布鲁诺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很奇怪的脸。他的皮肤几乎是灰色的,但又不是布鲁诺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灰的颜色。他长着一双大眼睛,是焦糖的颜色,白的部分又很白。当小男孩看着他的时候,在那双眼睛里布鲁诺只能看到无尽的忧伤。
布鲁诺这一辈子还从没有见到过比他更悲伤、更瘦骨嶙峋的小男孩,他觉得应该跟他聊聊。
"我在进行一次探险。"他说。
"是吗?"小男孩说。
"是的,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了。"
严格的说,这并不是真的。布鲁诺走了一个多小时,但是他想,稍微夸张一点点也无伤大雅。这也谈不上是说谎,而且会使他显得更有冒险精神。
"你发现什么了么?"男孩问。
"很少。"
"根本就没有?"
"嗯,我找到了你。"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
他盯着这个男孩,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忧伤,但是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这样可能会很鲁莽。他知道,忧伤的人有时候是不想被别人打扰的;有时候他们自己会说出来,有时候会连着几个月唠唠叨叨,但是现在,布鲁诺想还是保持沉默,耐心等待吧。他在这次探险中已经有了发现,因为他正在和铁丝网那边的人谈话,他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布鲁诺在铁丝网的这一边坐下,像小男孩那样交叉着盘着腿,他多么希望自己带了一点巧克力或者小点心,可以和这个男孩一起分享。
"我住在铁丝网的这一边。"布鲁诺说。
"是吗?我看见过房子,从远处,但是没看到你。""我的房间在二楼,"布鲁诺说。"从房间里我可以看到铁丝网的那一边。对了,我叫布鲁诺。"
"我叫希姆尔。"小男孩说。
布鲁诺眨了眨眼睛,没听清楚。"你刚才说你的名字叫什么?"他问。
"希姆尔,"小男孩说的好像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名字,"你的名字叫什么?"
"布鲁诺。"布鲁诺回答。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名字。"希姆尔说。
"我也从来没有听过你那样的名字,"布鲁诺说,"希姆尔。"他想了想,"希姆尔。"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它的发音。希姆尔。就像一阵风吹过。"
"布鲁诺,"希姆尔高兴地点点头,"是的,我想我也喜欢你的名字。就像有个人抱着自己取暖。"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叫希姆尔的人。"布鲁诺说。
"在铁丝网这边有好多个叫希姆尔的人,"小男孩说,"可能有上千个。我想有个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叫布鲁诺的人,"布鲁诺说,"当然,除了我自己。我想可能这是独一无二的。"
"你真幸运。"希姆尔说。
"我想是的。你多大了?"他问。
希姆尔想了一会儿,低头摆弄手指,好像在数数。"九岁。"他说,"我的生日是1934年4月15日。"
布鲁诺惊讶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问。
"我说我的生日是1934年4月15日。"
布鲁诺睁大眼睛,嘴也张成了"o"形。"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为什么不信?"希姆尔问。
"不,"布鲁诺说,快速地摇头,"我不是说不相信你。我是很惊讶,仅此而已。因为我的生日也是1934年4月15日。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
希姆尔想了一会儿。"那么你也是九岁。"他说。
"是的。很奇怪吗?"
"很奇怪,"希姆尔说,"因为这边有很多希姆尔,但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跟我同一天生的希姆尔。"
"我们是双胞胎。"布鲁诺说。
"有点像。"希姆尔也同意。
布鲁诺突然间非常开心。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卡尔、丹尼尔和马丁,他这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他还记得在柏林的时候他们一起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但是在"一起出去",他是多么的孤单。
"你有很多朋友吗?"布鲁诺问,他歪着脑袋等待答案。
"哦,是的,"希姆尔说,"嗯,算是吧。"
布鲁诺皱起眉头了。他希望希姆尔说没有,这样他们就又多了一个共同点。"亲密的朋友呢?"他问。
"嗯,不算太亲密,"希姆尔说,"但是我们有很多人——一样年纪的男孩,我是说——在这边。但是我们经常打架。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自己呆一会儿。""多么不公平啊,"布鲁诺说,"我被关在这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玩,你却有几十个朋友,每天都可以一起玩。我要去跟父亲说说。"
"你从哪里来?"希姆尔问,眯着眼,好奇地看着布鲁诺。
"柏林。"
"那是哪里?"
布鲁诺张嘴要回答,但是他自己也不清楚。"在德国,当然,"他说,"你不是德国人吗?"
"不是,我是波兰人。"希姆尔说。
布鲁诺皱起了眉头:"那你为什么说德语?"
"因为你用德语跟我问候,于是我就用德语回答。你会说波兰语吗?"
"不会,"布鲁诺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还不认识会说两国语言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么大的小孩。"
"我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她教德语,"希姆尔解释说,"她还会说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她非常聪明。我还不会说法语和意大利语,但是她说过以后会教我英语,因为我可能用得着。"
"波兰,"布鲁诺小心地用舌尖体会着发音。"它没有德国好,是吗?"
希姆尔皱眉头。"为什么没有德国好?"他问。
"嗯,因为德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布鲁诺回答,他记起听到过父亲和祖父经常这么谈论,"我们至高无上。"
希姆尔盯着他,但是什么也没说。布鲁诺非常想转移这个话题,因为即使这些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也不认为它们就完全正确。更何况他现在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希姆尔觉得自己不友好。
"那么,波兰在哪里?"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布鲁诺问道。
"嗯,在欧洲。"希姆尔说。
布鲁诺努力回忆着最近在里兹先生的地理课上所学到过的国家。"你听说过丹麦吗?"他问。
"没有。"希姆尔说。
"我想波兰应该在丹麦境内。"布鲁诺说,他想显得聪明点儿,但是却更加糊涂了,"因为那里就在数英里以外。"他确认说。
希姆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两次张大嘴却又闭上了,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来表达。"但是,这里是波兰。"他最后说。
"是吗?"布鲁诺问。
"是的。丹麦离波兰和德国都很远。"
布鲁诺皱起了眉头。他听说过这些国家,但是脑子里却是糊里糊涂。"嗯,是的,"他说,"但是都有联系,不是吗?距离,我说的是。"他希望能够跳转话题,他已经知道自己完全错了,以后一定要好好上地理课。
"我从来没有去过柏林。"希姆尔说。
"我想我来这里之前也没去过波兰,"布鲁诺说,这倒是真的,"如果,这里真的是波兰。"
"我敢保证。"希姆尔平静地说。"虽然,这里不漂亮。"
"的确不漂亮。"
"我以前生活的地方比这里漂亮多了。"
"那也不会像柏林一样漂亮。"布鲁诺说。"在柏林,我们有一所大房子,如果把地下室和带窗户的阁楼计算在内有五层。那里有漂亮的街道、商店、蔬菜水果店,还有好多咖啡馆。不过你要真去的话,我可不推荐你在周六下午到城里到处逛,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不过以前比这还要好得多。"
"你是什么意思?"希姆尔问。
"嗯,那里曾经很平静,"布鲁诺解释说,他不想谈论这个变化,"我可以躺在床上看书。但是后来就很吵,还有些恐慌,到了晚上我们就要把所有的灯都关掉。"
"我住的地方比柏林要好,"希姆尔说,他其实都没有去过柏林,"那里每个人都很友好,我们家里有很多人,食物也好吃得多。"
"嗯,看来我们谈不到一起。"布鲁诺说,他不想和他的新朋友发生争执。
"好的。"希姆尔说。
"你喜欢探险吗?"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
"我从来没有真正探险过。"希姆尔承认。
"等我长大了,我要成为一名探险家。"布鲁诺一边说一边还飞快地点着头,"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一些关于探险家的书,这样,当我成为一名探险家的时候就不会犯他们所犯的错误。"
希姆尔皱起眉头。"什么样的错误?"他问。
"哦,数不清的错误,"布鲁诺解释说,"关于探险,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你要知道你所发现的事物是不是有价值。有的事物已经存在,只是不为人知,等着被发现。例如美洲大陆。还有的事物,还不如不被发现。例如橱柜后面的一只死老鼠。"
"我想我属于第一类。"希姆尔说。
"是的。"布鲁诺回答,"我想你是的。我可以问你一点事情吗?"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
"可以,"希姆尔说。
布鲁诺思考了一下。他想合适地表达他的问题。
"铁丝网的那一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他问,"你们在那边做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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