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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全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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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全集五_莎士比亚
《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剧中人物
普里阿摩斯 特洛亚国王
赫克托
特洛伊罗斯
帕里斯
得伊福玻斯
赫勒诺斯 普里阿摩斯之子
玛伽瑞隆 普里阿摩斯的庶子
埃涅阿斯
安忒诺 特洛亚将领
卡尔卡斯 特洛亚祭司,投降于希腊
潘达洛斯 克瑞西达的舅父
阿伽门农 希腊主帅
墨涅拉俄斯 阿伽门农之弟
阿喀琉斯
埃阿斯
俄底修斯
涅斯托
狄俄墨得斯
帕特洛克罗斯 希腊将领
忒耳西忒斯 丑陋而好谩骂的希腊人
亚历山大 克瑞西达的仆人
特洛伊罗斯的仆人
帕里斯的仆人
狄俄墨得斯的仆人
海伦 墨涅拉俄斯之妻
安德洛玛刻 赫克托之妻
卡珊德拉 普里阿摩斯之女,能预知未来
克瑞西达 卡尔卡斯之女
特洛亚及希腊兵士、侍从等
地点:特洛亚;特洛亚郊外的希腊营地
开场白
这一场戏的地点是在特洛亚。一群心性高傲的希腊王子,怀着满腔的愤怒,把他们满载着准备一场恶战的武器的船舶会集在雅典港口;六十九个戴着王冠的武士,从雅典海湾浩浩荡荡向弗里吉亚出发;他们立誓荡平特洛亚,因为在特洛亚的坚强的城墙内,墨涅拉俄斯的王妃,失了身的海伦,正在风流的帕里斯怀抱中睡着:这就是引起战衅的原因。他们到了忒涅多斯,从庞大的船舶上搬下了他们的坚甲利兵;这批新上战场未临矢石的希腊人,就在达耳丹平原上扎下他们威武的营寨。普里阿摩斯的城市的六个城门,达耳丹、丁勃里亚、伊里亚斯、契他斯、特洛琴和安替诺力第斯,都用重重的铁锁封闭起来,关住了特洛亚的健儿。一边是特洛亚人,一边是希腊人,两方面各自提心吊胆,不知道谁胜谁败;正像我这念开场白的人,又要担心编剧的一枝笔太笨拙,又要担心演戏的嗓子太坏,不知道这本戏究竟演得像个什么样子。在座的诸位观众,我要声明一句,我们并不从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演起,却是从中途开始的;后来的种种事实,都尽量在这出戏里表演出来。诸位欢喜它也好,不满意也好,都随诸位的高兴;本来胜败兵家常事,万一我们演得不好,也是不足为奇的呀。
第一幕
第一场特洛亚。普里阿摩斯王宫门前
特洛伊罗斯披甲胄上,潘达洛斯随上。
特洛伊罗斯 叫我的仆人来,我要把盔甲脱下了。我自己心里正在发生激战,为什么还要到特洛亚的城外去作战呢?让每一个能够主宰自己的心的特洛亚人去上战场吧;唉!特洛伊罗斯的心早就不属于他自己了。
潘达洛斯 您不能把您的精神振作起来吗?
特洛伊罗斯 希腊人又强壮、又有智谋,又凶猛、又勇敢;我却比妇人的眼泪还柔弱,比睡眠还温驯,比无知的蠢汉还痴愚,比夜间的处女还懦怯,比不懂事的婴儿还笨拙。
潘达洛斯 好,我的话也早就说完了;我自己实在不愿再多管什么闲事。一个人要吃面饼,总得先等把麦子磨成了面粉。
特洛伊罗斯 我不是已经等过了吗?
潘达洛斯 嗯,您已经等到麦子磨成了面粉;可是您必须再等面粉放在筛里筛过。
特洛伊罗斯 那我不是也已经等过了吗?
潘达洛斯 嗯,您已经等到面粉放在筛里筛过;可是您必须再等它发起酵来。
特洛伊罗斯 那我也已经等过了。
潘达洛斯 嗯,您已经等它发过酵了;可是以后您还要等面粉搓成了面团,炉子里生起了火,把面饼烘熟;就是烘熟以后,您还要等它凉一凉,免得烫痛了您的嘴唇。
特洛伊罗斯 忍耐的女神也没有遭受过像我所遭受的那么多的苦难的煎熬。我坐在普里阿摩斯的华贵的食桌前,只要一想起美丽的克瑞西达――该死的家伙!“只要一想起”!什么时候她离开过我的脑海呢?
潘达洛斯 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像昨天晚上那样美丽,她比无论哪一个女人都美丽。
特洛伊罗斯 我要告诉你:当我那颗心好像要被叹息劈成两半的时候,为了恐怕被赫克托或是我的父亲觉察,我不得不把这叹息隐藏在笑纹的后面,正像懒洋洋的阳光勉强从阴云密布的天空探出头来一样;可是强作欢娱的忧伤,是和乐极生悲同样使人难堪的。
潘达洛斯 她的头发倘不是比海伦的头发略微黑了点儿――嗯,那也不用说了,她们两个人是不能相比的;可是拿我自己来说,她是我的甥女,我当然不好意思像人家所说的那样过分夸奖她,不过我倒很希望有人听见她昨天的谈话,就像我听见的一样。令姊卡珊德拉的口才固然很好,可是――
特洛伊罗斯 啊,潘达洛斯!我对你说,潘达洛斯――当我告诉你我的希望沉没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你不该回答我它们葬身的深渊有多么深。我告诉你,我为了爱克瑞西达都快发疯了;你却回答我她是多么美丽,把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的面庞、她的步态、她的语调,尽量倾注在我心头的伤口上。啊!你口口声声对我说,一切洁白的东西,和她的玉手一比,都会变成墨水一样黝黑,写下它们自己的谴责;比起她柔荑的一握来,天鹅的绒毛是坚硬的,最敏锐的感觉相形之下,也会迟钝得好像农夫的手掌。当我说我爱她的时候,你这样告诉我;你的话并没有说错,可是你不但不替我在爱情所加于我的伤痕上敷抹油膏,反而用刀子加深我的一道道伤痕。
潘达洛斯 我说的不过是真话。
特洛伊罗斯 你的话还没有说到十分。
潘达洛斯 真的,我以后不管了。随她美也好,丑也好,她果然是美的,那是她自己的福气;要是她不美,也只好让她自己去设法补救。
特洛伊罗斯 好潘达洛斯,怎么啦,潘达洛斯!
潘达洛斯 我为你们费了许多的气力,她也怪我,您也怪我;在你们两人中间跑来跑去,今天一趟,明天一趟,也不曾听见一句感谢的话。
特洛伊罗斯 怎么!你生气了吗,潘达洛斯?怎么!生我的气吗?
潘达洛斯 因为她是我的亲戚,所以她就比不上海伦美丽;倘使她不是我的亲戚,那么她穿着平日的衣服也像海伦穿着节日的衣服一样美丽。可是那跟我有什么相干呢!即使她是个又黑又丑的人,也不关我的事。
特洛伊罗斯 我说她不美吗?
潘达洛斯 您说她美也好,说她不美也好,我都不管。她是个傻瓜,不跟她父亲去,偏要留在这儿;让她到希腊人那儿去吧,下次我看见她的时候,一定这样对她说。拿我自己来说,那么我以后可再也不管人家的闲事了。
特洛伊罗斯 潘达洛斯――
潘达洛斯 我什么都不管。
特洛伊罗斯 好潘达洛斯――
潘达洛斯 请您别再跟我多说了!言尽于此,我还是让一切照旧的好。(潘达洛斯下。号角声。)
特洛伊罗斯 别吵,你们这些聒耳的喧哗!别吵,粗暴的声音!两方面都是些傻瓜!无怪海伦是美丽的,因为你们每天用鲜血涂染着她的红颜。我不能为了这一个理由去和人家作战;它对于我的剑是一个太贫乏的题目。可是潘达洛斯――老天爷!您怎么这样作弄我!我要向克瑞西达传达我的情愫,只有靠着潘达洛斯的力量;可是求他去说情,他自己就是这么难说话,克瑞西达又是那么凛若冰霜,把一切哀求置之不闻。阿波罗,为了你对达芙妮的爱,告诉我,克瑞西达是什么,潘达洛斯是什么,我们都是些什么;她的眠床就是印度;她睡在上面,是一颗无价的明珠;一道汹涌的波涛隔开在我们的中间;我是个采宝的商人,这个潘达洛斯便是我的不可靠的希望,我的载登彼岸的渡航。
号角声。埃涅阿斯上。
埃涅阿斯 啊,特洛伊罗斯王子!您怎么不上战场去?
洛伊罗斯 我不上战场就是因为我不上战场:这是一个娘儿们的答案,因为不上战场就不是男子汉的行为。埃涅阿斯,战场上今天有什么消息?
埃涅阿斯 帕里斯受了伤回来了。
特洛伊罗斯 谁伤了他,埃涅阿斯?
埃涅阿斯 墨涅拉俄斯。
特洛伊罗斯 让帕里斯流血吧;他虏了人家的妻子来,就让人家的犄角碰伤了,也只算礼尚往来。(号角声。)
埃涅阿斯 听!今天城外厮杀得多么热闹!
特洛伊罗斯 我倒宁愿在家里安静点儿。可是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你是不是要到那里去?
埃涅阿斯 我立刻就去。
特洛伊罗斯 好,那么我们一块儿去吧。(同下。)
第二场同前。街道
克瑞西达及亚历山大上。
克瑞西达 走过去的那些人是谁?
亚历山大 赫卡柏王后和海伦。
克瑞西达 她们到什么地方去?
亚历山大 她们是上东塔去的,从塔上可以俯瞰山谷,看到战事的进行。赫克托素来是个很有涵养的人,今天却发了脾气;他骂过他的妻子安德洛玛刻,打过给他造甲胄的人;看来战事吃紧,在太阳升起以前他就披着轻甲,上战场去了;那战地上的每一朵花,都像一个先知似的,在赫克托的愤怒中看到了将要发生的一场血战而凄然堕泪。
克瑞西达 他为什么发怒?
亚历山大 据说是这样的:在希腊军队里有一个特洛亚血统的将领,同赫克托是表兄弟;他们叫他做埃阿斯。
克瑞西达 好,他怎么样?
亚历山大 他们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而且单独站得住脚的男子汉。
克瑞西达 个个男子都是如此的呀,除非他们喝醉了,病了,或是没有了腿。
亚历山大 这个人,姑娘,从许多野兽身上偷到了它们的特点:他像狮子一样勇敢,熊一样粗蠢,象一样迟钝。造物在他身上放进了太多的怪脾气,以致于把他的勇气揉成了愚蠢,在他的愚蠢之中,却又有几分聪明。每一个人的好处,他都有一点;每一个人的坏处,他也都有一点。他会无缘无故地垂头丧气,也会莫名其妙地兴高采烈。什么事情他都懂得几分,可是什么都是鸡零狗碎的,就像一个害着痛风的布里阿洛斯①,生了许多的手,一点用处都没有;又像一个昏 的阿耳戈斯②,生了许多的眼睛,瞧不见什么东西。
克瑞西达 可是这个人我听了觉得好笑,怎么会把赫克托激怒了呢?
亚历山大 他们说他昨天和赫克托交战,把赫克托打下马来;赫克托受到这场耻辱,气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克瑞西达 谁来啦?
潘达洛斯上。
亚历山大 姑娘,是您的舅父潘达洛斯。
克瑞西达 赫克托是一条好汉。
亚历山大 他在这世上可算是一条好汉,姑娘。
潘达洛斯 你们说些什么?你们说些什么?
克瑞西达 早安,潘达洛斯舅舅。
潘达洛斯 早安,克瑞西达甥女。你们在那儿讲些什么?早安,亚历山大。你好吗,甥女?你什么时候到王宫里去的?
克瑞西达 今天早上,舅舅。
潘达洛斯 我来的时候你们在讲些什么?赫克托在你进宫去的时候已经披上甲出去了吗?海伦还没有起来吗?
克瑞西达 赫克托已经出去了,海伦还没有起来。
潘达洛斯 是这样吗?赫克托起来得倒很早。
克瑞西达 我们刚才就在讲这件事,也说起了他发怒的事情。
潘达洛斯 他在发怒吗?
克瑞西达 这个人说他在发怒。
潘达洛斯 不错,他是在发怒;我也知道他为什么发怒。大家瞧着吧,他今天一定要显一显他的全身本领;还有特洛伊罗斯,他的武艺也不比他差多少哩;大家留意特洛伊罗斯吧,看我的话有没有错。
克瑞西达 什么!他也发怒了吗?
潘达洛斯 谁,特洛伊罗斯吗?这两个人比较起来,还是特洛伊罗斯强。
克瑞西达 天哪!这两个人怎么能相比?
潘达洛斯 什么!特洛伊罗斯不能跟赫克托相比吗?你难道有眼不识英雄吗?
克瑞西达 嗯,要是我见过他,我会认识他的。
潘达洛斯 好,我说特洛伊罗斯是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 那么您的意思跟我一样,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不是赫克托。
潘达洛斯 赫克托也有不如特洛伊罗斯的地方。
克瑞西达 不错,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本色;各人都是他自己。
潘达洛斯 他自己!唉,可怜的特洛伊罗斯!我希望他是他自己。
克瑞西达 他正是他自己呀。
潘达洛斯 除非我赤了脚去印度朝拜了回来。
克瑞西达 他该不是赫克托哪。
潘达洛斯 他自己!不,他不是他自己。但愿他是他自己!好,天神在上,时间倘不照顾人,就会摧毁人的。好,特洛伊罗斯,好!我巴不得我的心在她的胸膛里。不,赫克托并不比特洛伊罗斯强。
克瑞西达 对不起。
潘达洛斯 他年纪大了些。
克瑞西达 对不起,对不起。
潘达洛斯 那一个还不曾到他这样的年纪;等到那一个也到了这样的年纪,你就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赫克托今年已经老得有点头脑糊涂了,他没有特洛伊罗斯的聪明。
克瑞西达 他有他自己的聪明,用不着别人的聪明。
潘达洛斯 也没有特洛伊罗斯的才能。
克瑞西达 那也用不着。
潘达洛斯 也没有特洛伊罗斯的漂亮。克瑞西达那是和他的威武不相称的;还是他自己的相貌好。
潘达洛斯 甥女,你真是不生眼睛。海伦前天也说过,特洛伊罗斯虽然皮肤黑了点儿――我必须承认他的皮肤是黑了点儿,不过也不算怎么黑――
克瑞西达 不,就是有点儿黑。
潘达洛斯 凭良心说,黑是黑的,可是也不算黑。
克瑞西达 说老实话,真是真的,可是有点儿假。
潘达洛斯 她说他的皮肤的颜色胜过帕里斯。
克瑞西达 啊,帕里斯的皮肤难道血色不足吗?
潘达洛斯 不,他的血色很足。
克瑞西达 那么特洛伊罗斯的血色就嫌太多了:要是她说他的皮肤的颜色胜过帕里斯,那么他的血色一定比帕里斯更旺;一个的血色已经很足,一个却比他更旺,那一定红得像火烧一样,还有什么好看。我倒还是希望海伦的金口恭维特洛伊罗斯长着一个紫铜色的鼻子。
潘达洛斯 我向你发誓,我想海伦爱他胜过帕里斯哩。
克瑞西达 那么她真是一个风流的希腊女人了。
潘达洛斯 是的,我的的确确知道她爱着他。有一天她跑到他的房间里去――你知道他的下巴上一共不过长着三四根胡子――
克瑞西达 不错,一个酒保都可以很快地把他的胡须算出一个总数来。
潘达洛斯 他年纪很轻,可是他的哥哥赫克托能够举起的重量,他也举得起来。
克瑞西达 他这样一个年轻人,居然就已经是举重能手了吗?
潘达洛斯 可是我要向你证明海伦的确爱他:她跑过去用她白嫩的手摸他那分岔的下巴――
克瑞西达 我的天哪!怎么会有分岔的下巴呢?
潘达洛斯 你知道他的脸上有酒涡,他笑起来比弗里吉亚的任何人都好看。
克瑞西达 啊,他笑得很好看。
潘达洛斯 不是吗?
克瑞西达 是,是,就像秋天起了乌云一般。
潘达洛斯 那才怪呢。可是我要向你证明海伦爱着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 要是您证明有这么一回事,特洛伊罗斯一定不会否认。
潘达洛斯 特洛伊罗斯!嘿,他才不把她放在心上,就像我瞧不起一个坏蛋一样呢。
克瑞西达 要是您喜欢吃坏蛋,就像您喜欢胡说八道一样,那您一定会在蛋壳里找小鸡吃。
潘达洛斯 我一想到她怎样摸弄他的下巴,就忍不住发笑;她的手真是白得出奇,我必须承认――
克瑞西达 这一点是不用上刑罚您也会承认的。
潘达洛斯 她在他的下巴上发现了一根白须。
克瑞西达 唉!可怜的下巴!许多人的肉瘤上都长着比它更多的毛呢。
潘达洛斯 可是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赫卡柏王后笑得眼珠都打起滚来。
克瑞西达 就像两块磨石似的。
潘达洛斯 卡珊德拉也笑。
克瑞西达 可是她的眼睛底下火烧得不是顶猛;她的眼珠也打滚吗?
潘达洛斯 赫克托也笑。
克瑞西达 他们究竟都在笑些什么?
潘达洛斯 哈哈,他们就是笑海伦在特洛伊罗斯下巴上发现的那根白须。
克瑞西达 倘若那是一根绿须,那么我也要笑起来了。
潘达洛斯 这根胡须还不算好笑,他那俏皮的回答才叫他们笑得透不过气来呢。
克瑞西达 他怎么说?
潘达洛斯 她说,“你的下巴上一共只有五十一根胡须,其中倒有一根是白的。”
克瑞西达 这是她提出的问题。
潘达洛斯 不错,那你可以不用问。他说,“五十一根胡须,一根是白的;这根白须是我的父亲,其余都是他的儿子。”“天哪!”她说,“哪一根胡须是我的丈夫帕里斯呢?”“出角的那一根,”他说;“拔下来,给他拿去吧。”大家听了都哄然大笑起来,害得海伦怪不好意思的,帕里斯气得满脸通红,别的人一个个哈哈大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
克瑞西达 说了这许多时候的话,现在您也可以合拢一下嘴了。
潘达洛斯 好,甥女,昨天我对你说起的事情,请你仔细想一想。
克瑞西达 我正在想着呢。
潘达洛斯 我可以发誓说那是真的;他哭起来就像个四月里出世的泪人儿一般。
克瑞西达 那么我就像一棵盼望五月到来的荨麻一样,在他的泪雨之中长了起来。(归营号声。)
潘达洛斯 听!他们从战场上回来了。我们站在这儿高一点的地方,看他们回宫去好不好?好甥女,看一看吧,亲爱的克瑞西达。
克瑞西达 随您的便。
潘达洛斯 这儿,这儿,这儿有一块很好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走过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个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可是你尤其要注意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 说话轻一点。
埃涅阿斯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那是埃涅阿斯;他不是一个好汉吗?我告诉你,他是特洛亚的一朵花。可是留心看特洛伊罗斯;他就要来了。
安忒诺自台前走过。
克瑞西达 那个人是谁?
潘达洛斯 那是安忒诺;我告诉你,他是一个很有机智的人,也是一个很好的男子汉;他在特洛亚是一个顶有见识的人,他的仪表也很不错。特洛伊罗斯什么时候才来呢?特洛伊罗斯来的时候,我一定指给你看;他要是看见我,一定会向我点头招呼的。
克瑞西达 他会向你点头么?
潘达洛斯 你看吧。
克瑞西达 那样的话,你就更成了个颠三倒四的呆子了。
赫克托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那是赫克托,你瞧,你瞧,这才是个汉子!愿你胜利,赫克托!甥女,这才是个好汉。啊,勇敢的赫克托!瞧他的神气多么威武!他不是个好汉吗?
克瑞西达 啊!真是个好汉。
潘达洛斯 不是吗?看见了这样的人,真叫人心里高兴。你瞧他盔上有多少刀剑的痕迹!瞧那里,你看见吗?瞧,瞧,这不是说笑话;那一道一道的,好像在说,有本领的,把我挑下来吧!
克瑞西达 那些都是刀剑割破的吗?
潘达洛斯 刀剑?他什么都不怕;即使魔鬼来找他,他也不放在心上。看见了这样的人,真叫人心里高兴。你瞧,那不是帕里斯来了吗?那不是帕里斯来了吗?
帕里斯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甥女,你瞧;他不也是个英俊的男子吗?嗳哟,瞧他多神气!谁说他今天受了伤回来?他没有受伤;海伦看见了一定很高兴,哈哈!我希望现在就看见特洛伊罗斯!那么你也就可以看见特洛伊罗斯了。
克瑞西达 那是谁?
赫勒诺斯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那是赫勒诺斯。我不知道特洛伊罗斯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是赫勒诺斯。我想他今天大概没有出来。那是赫勒诺斯。
克瑞西达 赫勒诺斯会不会打仗,舅舅?
潘达洛斯 赫勒诺斯?不,是,他还能应付两下。我不知道特洛伊罗斯到什么地方去了。听!你不听见人们在喊“特洛伊罗斯”吗?赫勒诺斯是个祭司。
克瑞西达 那边来的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是谁?
特洛伊罗斯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什么地方?那儿吗?那是得伊福玻斯。啊,那是特洛伊罗斯!甥女,这才是个好汉子!嘿!勇敢的特洛伊罗斯!骑士中的魁首!
克瑞西达 别说啦!不害羞吗?别说啦!
潘达洛斯 瞧着他,留心瞧着他;啊,勇敢的特洛伊罗斯!甥女,好好瞧着他;瞧他的剑上沾着多少血,他盔上的刀伤剑痕比赫克托的盔上还要多;瞧他的神气,瞧他走路的姿势!啊,可钦佩的少年!他还没有满二十三岁哩。愿你胜利,特洛伊罗斯,愿你胜利!要是我有一个姊妹是女神,或是有一个女儿是天仙,我也愿意让他自己选一个去。啊,可钦佩的男子!帕里斯?嘿!帕里斯比起他来简直泥土不如;我可以大胆说一句,海伦要是能够把帕里斯换了特洛伊罗斯,就是叫她挖出一颗眼珠来她也心甘情愿。
克瑞西达 又有许多人来了。
众兵士自台前走过。
潘达洛斯 驴子!傻瓜!蠢才!麸皮和糠屑,麸皮和糠屑!大鱼大肉以后的稀粥!我可以在特洛伊罗斯的眼面前度过我的一生。别瞧啦,别瞧啦;鹰隼已经过去,现在就剩了些乌鸦,就剩了些乌鸦了!我宁愿做一个像特洛伊罗斯那样的男子,不愿做阿伽门农以及整个的希腊。
克瑞西达 在希腊人中间有一个阿喀琉斯,他比特洛伊罗斯强得多啦。
潘达洛斯 阿喀琉斯!他只好推推车子,扛扛东西,他简直是一匹骆驼。
克瑞西达 好,好。
潘达洛斯 “好,好”!嘿,难道你一点不懂得好坏吗?难道你没有眼睛吗?你不知道怎样才算一个好男子吗?家世、容貌、体格、谈吐、勇气、学问、文雅、品行、青春、慷慨,这些岂不都足以加强一个男子的美德吗?
克瑞西达 是呀,这样简直是以人为脍啦;烤成了一只去骨鸡,那还有什么骨气可言。潘达洛斯你在女人中间也正是这样一个角色罗,谁也不知道你采用了一套什么护身符。
克瑞西达 我靠在背上好保卫我的肚子;靠我的聪明好守住我肚子里的玩意儿;靠我守住秘密好保持我的清白;靠我的面罩好卫护我的美貌;我还靠着你来保卫这一切:这就是我的一套护身法宝,招架着四面八方。
潘达洛斯 你且把你所招架的一面一方说来听听。
克瑞西达 嘿,首先就是把你看紧;这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我如果不能抵御对方的袭击,至少可以注意到你的把戏,不让你看出我是怎样接住那横刺的剑头,除非我被击中受伤,那就藏也无从藏起了。
潘达洛斯 你真也算得一个。
特洛伊罗斯侍童上。
侍童 老爷,我的主人请您马上过去,有事相谈。
潘达洛斯 在什么地方?
侍童 就在您府上;他就在那里脱下他的盔甲。
潘达洛斯 好孩子,对他说我就来。(侍童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再见,好甥女。
克瑞西达 再见,舅舅。
潘达洛斯 甥女,等会儿我就来看你。
克瑞西达 舅舅,您要带些什么来呢?
潘达洛斯 啊,我要带一件特洛伊罗斯的礼物给你。
克瑞西达 那么您真是个氤氲使者了。(潘达洛斯下)言语、盟誓、礼物、眼泪以及恋爱的全部祭礼,他都借着别人的手向我呈献过了;然而我从特洛伊罗斯本身所看到的,比之从潘达洛斯的谀辞的镜子里所看到的,还要清楚千倍。可是我却还不能就答应他。女人在被人追求的时候是个天使;无论什么东西,一到了人家手里,便一切都完了;无论什么事情,也只有正在进行的时候兴趣最为浓厚。一个被人恋爱的女子,要是不知道男人重视未获得的事物,甚于既得的事物,她就等于一无所知;一个女人要是以为恋爱在达到目的以后,还是像热情未获满足以前一样的甜蜜,那么她一定从来不曾有过恋爱的经验。所以我从恋爱中间归纳出这一句箴言:既得之后是命令,未得之前是请求。虽然我的心里装满了爱情,我却不让我的眼睛泄漏我的秘密。(克瑞西达、亚历山大同下。)
第三场希腊营地。阿伽门农帐前
吹号;阿伽门农、涅斯托、俄底修斯、墨涅拉俄斯及余人等上。
阿伽门农 各位王子,你们的脸上为什么都这样郁郁不乐?希望所给我们的远大计划,并不能达到我们的预期;我们雄心勃勃的行为,发生了种种阻碍困难,正像壅结的树瘿扭曲了松树的纹理,妨害了它的发展。各位王子,你们都知道我们这次远征,把特洛亚城围困了七年,却还不能把它攻克下来;我们每一次的进攻,都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你们看到了这样的成绩,满脸羞愧,认为是莫大的耻辱吗?实在说起来,那不过是伟大的乔武的一个长时期的考验,故意试探我们人类有没有恒心。人们在被命运眷宠的时候,勇、怯、强、弱、智、愚、贤、不肖,都看不出什么分别来;可是一旦为幸运所抛弃,开始涉历惊涛骇浪的时候,就好像有一把有力的大扇子,把他们掮开了,柔弱无用的都被掮去,有毅力、有操守的却会卓立不动。
涅斯托 伟大的阿伽门农,恕我不揣冒昧,说几句话补充你的意思。在命运的颠沛中,最可以看出人们的气节:风平浪静的时候,有多少轻如一叶的小舟,敢在宁谧的海面上行驶,和那些载重的大船并驾齐驱!可是一等到风涛怒作的时候,你就可以看见那坚固的大船像一匹凌空的天马,从如山的雪浪里腾跃疾进;那凭着自己单薄脆弱的船身,便想和有力者竞胜的不自量力的小舟呢,不是逃进港口,便是葬身在海神的腹中。表面的勇敢和实际的威武,也正是这样在命运的风浪中区别出来: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之下,迫害牛羊的不是猛虎而是蝇虻;可是当烈风吹倒了多节的橡树,蝇虻向有荫庇的地方纷纷飞去的时候,那山谷中的猛虎便会应和着天风的怒号,发出惊人的长啸,正像一个叱咤风云的志士,不肯在命运的困迫之前低头一样。
俄底修斯 阿伽门农,伟大的统帅,整个希腊的神经和脊骨,我们全军的灵魂和主脑,听俄底修斯说几句话。对于你从你崇高的领导地位上所发表的有力的言词,以及你,涅斯托,凭着你的老成练达的人生经验所提出的可尊敬的意见,我只有赞美和同意;你的话,伟大的阿伽门农,应当刻在高耸云霄的铜柱上,让整个希腊都瞻望得到;你的话,尊严的涅斯托,应当像天轴地柱一样,把所有希腊人的心系束在一起:可是请你们再听俄底修斯说几句话。
阿伽门农 说吧,伊塔刻的王子;从你的嘴里吐出来的,一定不会是琐屑的空谈,无聊的废话,正像下流的忒耳西忒斯一张开嘴,我们便知道不会有音乐、智慧和天神的启示一样。
俄底修斯 特洛亚至今兀立不动,没有给我们攻下,赫克托的宝剑仍旧在它主人的手里,这都是因为我们漠视了军令的森严所致。看这一带大军驻屯的阵地,散布着多少虚有其表的营寨,谁都怀着各不相下的私心。大将就像是一个蜂房里的蜂王,要是采蜜的工蜂大家各自为政,不把采得的粮食归献蜂王,那么还有什么蜜可以酿得出来呢?尊卑的等级可以不分,那么最微贱的人,也可以和最有才能的人分庭抗礼了。诸天的星辰,在运行的时候,谁都格守着自身的等级和地位,遵循着各自的不变的轨道,依照着一定的范围、季候和方式,履行它们经常的职责;所以灿烂的太阳才能高拱出天,炯察寰宇,纠正星辰的过失,揭恶扬善,发挥它的无上威权。可是众星如果出了常轨,陷入了混乱的状态,那么多少的灾祸、变异、叛乱、海啸、地震、风暴、惊骇、恐怖,将要震撼、摧裂、破坏、毁灭这宇宙间的和谐!纪律是达到一切雄图的阶梯,要是纪律发生动摇,啊!那时候事业的前途也就变成黯淡了。要是没有纪律,社会上的秩序怎么得以稳定?学校中的班次怎么得以整齐?城市中的和平怎么得以保持?各地间的贸易怎么得以畅通?法律上所规定的与生俱来的特权,以及尊长、君王、统治者、胜利者所享有的特殊权利,怎么得以确立不坠?只要把纪律的琴弦拆去,听吧!多少刺耳的噪音就会发出来;一切都是互相抵触;江河里的水会泛滥得高过堤岸,淹没整个的世界;强壮的要欺凌老弱,不孝的儿子要打死他的父亲;威力将代替公理,没有是非之分,也没有正义存在。那时候权力便是一切,而凭仗着权力,便可以逞着自己的意志,放纵无厌的贪欲;欲望,这一头贪心不足的饿狼,得到了意志和权力的两重辅佐,势必至于把全世界供它的馋吻,然后把自己也吃下去。伟大的阿伽门农,这一种混乱的状态,只有在纪律被人扼杀以后才会发生。就是因为漠视了纪律,有意前进的才反而会向后退却。主帅被他属下的将领所轻视,那将领又被他的属下所轻视,这样上行下效,谁都瞧不起他的长官,结果就引起了猜嫉争竞的心理,损害了整个军队的元气。特洛亚所以至今兀立不动,不是靠着它自己的力量,乃是靠着我们的这一种弱点;换句话说,它的生命是全赖我们的弱点替它支持下来的。
涅斯托 俄底修斯已经很聪明地指出了我们的士气所以不振的原因。
阿伽门农 俄底修斯,病源已经发现了,那么应当怎样对症下药呢?
俄底修斯 公认为我军中坚的阿喀琉斯,因为听惯了人家的赞誉,养成了骄矜自负的心理,常常高卧在他的营帐里,讥笑着我们的战略;还有帕特洛克罗斯也整天陪着他懒洋洋地躺在一起,说些粗俗的笑话,用荒唐古怪的动作扮演着我们,说是模拟我们的神气。有时候,伟大的阿伽门农,他模仿着崇高的你,像一个高视阔步的伶人似的,走起路来脚底下发出蹬蹬的声响,用这种可怜又可笑的夸张的举止,表演着你的庄严的形状;当他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串哑钟的声音,发出一些荒诞无稽的怪话。魁梧的阿喀琉斯听见了这腐臭的一套,就会笑得在床上打滚,从他的胸口笑出了一声洪亮的喝彩:“好哇!这正是阿伽门农。现在再给我扮演涅斯托;咳嗽一声,摸摸你的胡须,就像他正要发表什么演说一样。”帕特洛克罗斯就这样扮了,扮得一点也不像,可是阿喀琉斯仍旧喊着,“好哇!这正是涅斯托。现在,帕特洛克罗斯,给我表演他穿上盔甲去抵御敌人夜袭的姿态。”于是老年人的弱点,就成为他们的笑料:咳一声嗽,吐一口痰,瘫痪的手乱抓乱摸着领口的钮钉。我们的英雄看见了这样的把戏,简直要笑死了,他喊着,“啊!够了,帕特洛克罗斯;我的肋骨不是钢铁打的,你再扮下去,我要把它们一起笑断了。”他们这样嘲笑着我们的能力、才干、性格、外貌,各个的和一般的优长;我们的进展、计谋、命令、防御、临阵的兴奋、议和的言论,我们的胜利或失败,以及一切真实的或无中生有的事实,都被这两人引作信口雌黄的题目。
涅斯托 许多人看着这两个人的榜样,也沾上了这种恶习。埃阿斯也变得执拗起来了,他那目空一切的神气,就跟阿喀琉斯没有两样;他也照样在自己的寨中独张一帜,聚集一班私党饮酒喧哗,大言无忌地辱骂各位将领;他手下有一个名叫忒耳西忒斯的奴才,一肚子都是骂人的言语,他就纵容着他把我们比得泥土不如,使军中对我们失去了信仰,也不管这种言论会引起多么危险的后果。
俄底修斯 他们斥责我们的政策,说它是懦怯;他们以为在战争中间用不着智慧;先见之明是不需要的,唯有行动才是一切;至于怎样调遣适当的军力,怎样测度敌人的强弱,这一类运筹帷幄的智谋,在他们的眼中都不值一笑,认为只是些痴人说梦,纸上谈兵:所以在他们看来,一辆凭着它的庞大的蛮力冲破城墙的战车,它的功劳远过于制造这战车的人,也远过于运用他们的智慧指挥它行动的人。
涅斯托 我们如果承认这一点,那就是说,阿喀琉斯的战马也比得上许多希腊的英雄了。(喇叭奏花腔。)
阿伽门农 这是哪里来的喇叭声音?墨涅拉俄斯,你去瞧瞧。
墨涅拉俄斯 是从特洛亚来的。
埃涅阿斯上。
阿伽门农 你到我们的帐前来有什么事?
埃涅阿斯 请问一声,这就是伟大的阿伽门农的营寨吗?
阿伽门农 正是。
埃涅阿斯 我是一个使者,也是一个王子,可不可以让我把一个善意的音信传到他的尊贵的耳中?
阿伽门农 当着全体拥戴阿伽门农为他们统帅的希腊将士面前,我给你比阿喀琉斯的手臂更坚强的保证,你可以对他说话。
埃涅阿斯 谢谢你给我这样宽大的允许和保证。可是一个异邦人怎么可以从这许多人中间,辨别出哪一个是他们最尊贵的领袖呢?
阿伽门农 怎么!
埃涅阿斯 是的,我这样问是因为我要让我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恭敬的表情,叫我的颊上露出一重羞愧的颜色,就像黎明冷眼窥探着少年的福玻斯一样。哪一位是指导世人的天神,尊贵威严的阿伽门农?
阿伽门农 这个特洛亚人在嘲笑我们;否则特洛亚人就都是些善于辞令的朝士。
埃涅阿斯 在和平的时候,他们是以天使般的坦白、文雅温恭而著称的朝士;可是当他们披上甲胄的时候,他们有的是无比的胆量、精良的武器、强健的筋骨、锋利的刀剑,什么也比不上他们的勇敢。可是住口吧,埃涅阿斯!赞美倘然从被赞美者自己的嘴里发出,是会减去赞美的价值的;从敌人嘴里发出的赞美,才是真正的光荣。
阿伽门农 特洛亚的使者,你说你的名字是埃涅阿斯吗?
埃涅阿斯 是,希腊人,那是我的名字。
阿伽门农 你来有什么事?
埃涅阿斯 恕我,将军,我必须向阿伽门农当面说知我的来意。
阿伽门农 从特洛亚带来的消息,他必须公之于众人。
埃涅阿斯 我从特洛亚奉命来此,并不是来向他耳边密语的;我带了一个喇叭来,要吹醒他的耳朵,唤起他的注意,然后再让他听我的话。
阿伽门农 请你像风一样自由地说吧,现在不是阿伽门农酣睡的时候;特洛亚人,你将要知道他是清醒着,因为这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埃涅阿斯 喇叭,高声吹起来吧,把你的响亮的声音传进这些怠惰的营帐;让每一个有骨气的希腊人知道,特洛亚的意旨是要用高声宣布出来的。(喇叭吹响)伟大的阿伽门农,在我们特洛亚有一位赫克托王子,普里阿摩斯是他的父亲,他在这沉闷的长期的休战中,感到了髀肉复生的悲哀;他叫我带了一个喇叭来通知你们:各位贤王、各位王子、各位将军!要是在希腊的济济英才之中,有谁重视荣誉甚于安乐;有谁为了博取世人的赞美,不惜冒着重大的危险;有谁信任着自己的勇气,不知道世间有可怕的事;有谁爱恋自己的情人,不仅会在他所爱的人面前发空言,并且也敢在别人面前用武力证明她的美貌和才德:要是有这样的人,那么请他接受赫克托的挑战。赫克托愿意当着特洛亚人和希腊人的面前,用他的全力证明他有一个比任何希腊人所曾经拥抱过的更聪明、更美貌、更忠心的爱人;明天他要在你们的阵地和特洛亚的城墙之间的地带,用喇叭声唤起一个真心爱自己情人的希腊人前来,赫克托愿意和他一决胜负;倘然没有这样的人,那么他要回到特洛亚去向人家说,希腊的姑娘们都是又黑又丑,不值得为她们一战。这就是他叫我来说的话。
阿伽门农 埃涅阿斯将军,这番话我可以去告诉我们军中的情人们;要是我们军中没有这样的人,那么我们一定把这样的人都留在国内了。可是我们都是军人;一个军人要是不想恋爱、不曾恋爱或者不是正在恋爱,他一定是个卑怯的家伙!我们中间倘有一个正在恋爱,或者曾经恋爱过的,或者准备恋爱的人,他可以接受赫克托的挑战;要是没有别人,我愿意亲自出马。
涅斯托 对他说有一个涅斯托,在赫克托的祖父还在吃奶的时候就是个汉子了,他现在虽然上了年纪,可是在我们希腊军中,倘然没有一个胸膛里燃着一星光荣的火花,愿意为他的恋人而应战的勇士,你就去替我告诉他,我要把我的银须藏在黄金的面甲里,凭着我这一身衰朽的筋骨,也要披上甲胄,和他在战场上相见;我要对他说我的爱人比他的祖母更美,全世界没有比她更贞洁的女子;为了证明这一个事实,我要用我仅余的两三滴老血,和他的壮年的盛气决一高下。
埃涅阿斯 天哪!难道年轻的人这么少,一定要您老人家上阵吗?
俄底修斯 阿门。
阿伽门农 埃涅阿斯将军,让我搀着您的手,先带您到我们大营里看看,阿喀琉斯必须知道您这次的来意;各营各寨,每一个希腊将领,也都要一体传闻。在您回去以前,我们还要请您喝杯酒儿,表示我们对于一个高贵的敌人的敬礼。(除俄底修斯、涅斯托外同下。)
俄底修斯 涅斯托!
涅斯托 你有什么话,俄底修斯?
俄底修斯 我想起了一个幼稚的念头;请您帮我斟酌斟酌。
涅斯托 你想起些什么?
俄底修斯 我说,钝斧斩硬节,阿喀琉斯骄傲到这么一个地步,倘不把他及时挫折一下,让他的骄傲的种子播散开去,恐怕后患不堪设想。
涅斯托 那么你看应当怎么办?
俄底修斯 赫克托的这一次挑战虽然没有指名叫姓,实际上完全是对阿喀琉斯而发的。
涅斯托 他的目的很显然;我们在宣布他挑战的时候,应当尽力使阿喀琉斯明白――即使他的头脑像利比亚沙漠一样荒凉――赫克托的意思里是以他为目标的。
俄底修斯 您以为我们应当激他一下,叫他去应战吗?
涅斯托 是的,这是最适当的办法。除了阿喀琉斯以外,谁还能从赫克托的手里夺下胜利的光荣来呢?虽然这不过是一场游戏的斗争,可是从这回试验里,却可以判断出两方实力的高低;因为特洛亚人这次用他们最优秀的将材来试探我们的声威;相信我,俄底修斯,我们的名誉在这场儿戏的行动中将要遭受严重的考验,结果如何,虽然只是一时的得失,但一隅可窥全局,未来的重大演变,未始不可以从此举的结果观察出来。前去和赫克托决战的人,在众人的心目中必须是从我们这里挑选出来的最有本领的人物,为我们全军的灵魂所寄,就好像他是从我们各个人的长处中提炼出来的精华;要是他失败了,那得胜的一方岂不将勇气百倍,格外加强他们的自信,即使单凭着一双赤手,也会出入白刃之间而不知恐惧吗?
俄底修斯 恕我这样说,我以为唯其如此,所以不能让阿喀琉斯去接受赫克托的挑战。我们应当像商人一样,尽先把次货拿出来,试试有没有脱售的可能;要是次货卖不出去,然后再把上等货色拿出来,那么在相形之下,更可以显出它的光彩。不要容许赫克托和阿喀琉斯交战,因为我们全军的荣辱,虽然系此一举,可是无论哪一方面得胜,胜利的光荣总不会属于我们的。
涅斯托 我老糊涂了,不能懂得你的意思。
俄底修斯 阿喀琉斯倘不是这样骄傲,那么他从赫克托手里取得的光荣,也就是我们共同的光荣;可是他现在已经是这样傲慢不逊,倘使赫克托也不能取胜于他,那他一定会更加目空一世,在他侮蔑的目光之下,我们都要像置身于非洲的骄阳中一样汗流浃背了;要是他失败了,那么他是我们的首将,他的耻辱当然要影响到我们全军的声誉。不,我们还是采取抽签的办法,预先安排好让愚蠢的埃阿斯抽中,叫他去和赫克托交战;我们私下里再竭力捧他一下,恭维他的本领比阿喀琉斯还强,那对于我们这位戴惯高帽子的大英雄可以成为一服清心的药剂,把他冲天的傲气挫折几分。要是这个没有头脑的、愚蠢的埃阿斯奏凯而归,我们不妨替他大吹特吹;要是他失败了,那么他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也不算丢了我们的脸。不管胜负如何,我们主要的目的,是要借埃阿斯的手,压下阿喀琉斯的气焰。
涅斯托 俄底修斯,你的意思果然很好,我可以先去向阿伽门农说说;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制伏两条咬人的恶犬,最好的办法是请它们彼此相争,骄傲便是挑拨它们搏斗的一根肉骨。(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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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场希腊营地的一部分
埃阿斯及忒耳西忒斯上。
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要是阿伽门农浑身长起毒疮来呢?
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要是那些毒疮都出起脓来呢?
埃阿斯 狗!
忒耳西忒斯 那样他总该可以拿出些东西来了吧;我现在可没看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
埃阿斯 你这狼狗养的,你没听见吗?且叫你尝点味儿。(打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整个希腊的瘟疫降在你身上,你这蠢牛一样的狗杂种将军!
埃阿斯 你再说,你这发霉的酵母,再说;我要打掉你这丑陋的皮囊。
忒耳西忒斯 我要骂开你那糊涂的心窍;可是我想等到你能够不瞧着书本念熟一段祷告的时候,你的马也会背诵一篇演说了。你会打人吗?你这害血瘟症的!
埃阿斯 坏东西,把布告念给我听。
忒耳西忒斯 你这样打我,你以为我是没有知觉的吗?
埃阿斯 那布告上怎么说?
忒耳西忒斯 我想它说你是个傻瓜。
埃阿斯 你再说,野猪,你再说;我的手指头痒着呢。
忒耳西忒斯 我希望你从头上痒到脚上,让我把你浑身的皮都搔破了,叫你做一个全希腊顶讨人厌的癞皮化子。在你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就打不动了。
埃阿斯 我叫你把布告念给我听!
忒耳西忒斯 你一天到晚叽哩咕噜地骂阿喀琉斯,因为他比你神气,所以你一肚子不舒服,就像一个丑妇瞧不惯别人长得比她好看一样;哼,你简直像狗一样地向他叫个不停。
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老太太!
忒耳西忒斯 你可以打他呀。
埃阿斯 你这烘坏了的歪面包块儿!
忒耳西忒斯 他会像一个水手砸碎一块硬面包似的,一拳头就把你打得血肉横飞。
埃阿斯 你这婊子生的贱狗!(打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你打,你打。
埃阿斯 你这替妖精垫屁股的凳子!
忒耳西忒斯 好,你打,你打;你这糊涂将军!我的臂弯里也比你有更多的头脑;一头蠢驴都可以做你的老师;你这下贱的莽驴子!他们叫你到这儿来打几个特洛亚人,你却给那些聪明人卖来卖去,好像一个蛮族的奴隶一般。要是你尽打我,我就从你的脚跟骂起,一寸一寸骂上去,一直骂到你的头顶,你这没有肚肠的东西,你!
埃阿斯 你这狗!
忒耳西忒斯 你这下贱的将军!
埃阿斯 你这恶狗!(打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你这战神手下的白痴!你打,不讲理的东西;你打,蠢骆驼;你打,你打。
阿喀琉斯及帕特洛克罗斯上。
阿喀琉斯 啊,怎么,埃阿斯!你为什么打他?喂,忒耳西忒斯!怎么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 你瞧他,你看见吗?
阿喀琉斯 我看见;是怎么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 不,你再瞧瞧他。
阿喀琉斯 好;是怎么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 不,你仔细瞧瞧他。
阿喀琉斯 好,我瞧过了。
忒耳西忒斯 可是你还没有把他瞧清楚;因为无论你把他当作什么人,他总是埃阿斯。
阿喀琉斯 那我也知道,傻瓜。
忒耳西忒斯 不错,可是那傻瓜却不知道他自己。
埃阿斯 所以我打你。
忒耳西忒斯 听,听,听,听,这还成什么话!简直是驴子的理由。我已经敲扁了他的脑袋,他倒还没有打痛我的骨头;我可以拿一个铜子去买九只麻雀,可是他的脑袋还不值一只麻雀的九分之一。我告诉你,阿喀琉斯,这家伙把思想装在肚子里,把大肠小肠一起塞在他的脑袋里,让我告诉你我怎么说他的。
阿喀琉斯 你怎么说的?
忒耳西忒斯 我说,这个埃阿斯――(埃阿斯举手欲打。)
阿喀琉斯 且慢,好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 他所有的一点点儿智慧――
阿喀琉斯 不,你不要动手。
忒耳西忒斯 还塞不满海伦的针眼,其实他还是为了这个海伦才来打仗的。
阿喀琉斯 住口,傻瓜!
忒耳西忒斯 我倒是想安安静静的,可是那傻瓜一定要跟我闹;瞧他,瞧他,你瞧。
埃阿斯 啊,你这该死的贱狗!我要――
阿喀琉斯 你何必跟一个傻瓜斗嘴呢?
忒耳西忒斯 不,他才不敢哩;他还斗不过一个傻瓜的嘴。
帕特洛克罗斯 说得好,忒耳西忒斯。
阿喀琉斯 为什么闹起来的?
埃阿斯 我叫这坏猫头鹰去替我看看布告上说些什么话,他就骂起我来了。
忒耳西忒斯 我又不是替你做事的。
埃阿斯 好,很好。
忒耳西忒斯 我是自己到这儿来的。
阿喀琉斯 你刚才到这儿来挨了打,不是自动的;没有人愿意挨打。埃阿斯才是自己来的,你却是不得已才来的。
忒耳西忒斯 哼,你也是条没脑子的蛮牛。赫克托要是把你们两个人的脑壳捶了开来,那才是个大笑话,因为这简直就跟捶碎一个空心的烂胡桃没有分别。
阿喀琉斯 怎么,忒耳西忒斯,你把我也骂起来了吗?
忒耳西忒斯 俄底修斯,还有那个涅斯托老头子,他们的头脑在你们的祖父还没有长脚爪的时候就已经发了霉了,把你们当作牛马一样驾驭,赶你们到战场上去替他们打仗。
阿喀琉斯 什么?什么?
忒耳西忒斯 是的,老实对你们说吧。哼,阿喀琉斯!哼,埃阿斯!哼!
埃阿斯 我要割下你的舌头。
忒耳西忒斯 没有关系,我被割下了舌头还比你会说话些。
帕特洛克罗斯 别多说啦,忒耳西忒斯;还不住口!
忒耳西忒斯 阿喀琉斯的走狗叫我别说话,我就闭上嘴吗?
阿喀琉斯 他骂到你身上来了,帕特洛克罗斯。
忒耳西忒斯 我要瞧你们像一串猪狗似的给吊死,然后我才会再踏进你们的营帐;我要去找一个有聪明人的地方住下,再不跟傻瓜们混在一起了。(下。)
帕特洛克罗斯 他去了倒也干净。
阿喀琉斯 埃阿斯,传谕全军的是这么一件事:赫克托要在明天早上五点钟的时候,在我们的营地和特洛亚城墙之间,以喇叭为号,召唤我们这儿的一个骑士去和他决战;要是谁敢宣称――我记不得那一套话,全是些胡说八道。再见。
埃阿斯 再见。那么派谁去应战呢?
阿喀琉斯 我不知道;那是要用抽签的办法来决定的;否则他们应该知道叫谁去的。
埃阿斯 啊,你的意思是说你自己。待我再去探听探听消息。(各下。)
第二场特洛亚。普里阿摩斯宫中一室
普里阿摩斯、赫克托、特洛伊罗斯、帕里斯及赫勒诺斯上。
普里阿摩斯 抛掷了这许多时间、生命和言语以后,希腊军中的涅斯托又向我们发出了这样的通牒:“把海伦交还我们,那么一切其他的损害,例如荣誉上的污辱,时间上的损失,人力物力的消耗,将士的伤亡,以及充填战争欲壑所消费的一切,都可以置之不问。”赫克托,你的意思怎样?
赫克托 就我个人而论,虽然我比谁都不怕这些希腊人,可是,尊严的普里阿摩斯,没有一个软心肠的女人会像我这样为了瞻望着不可知的前途而忧惧。太平景象最能带来一种危险,就是使人高枕无忧;所以适当的疑虑还是智者的明灯,是防患于未然的良方。放海伦回去吧;自从为了这一个问题开始掀动干戈以来,我们已经牺牲了无数的兵士,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像海伦一样宝贵;要是我们丧亡了这许多同胞,去保卫一件既不属于我们、对于我们又没有多大价值的东西,那么我们凭着什么理由,拒绝把她交还给人家呢?
特洛伊罗斯 什么话!哥哥,你把我们伟大尊严的父王的荣誉,去和微贱的生命放在一个天平里称量吗?你要用算盘来计算出他无限的广大,用恐惧和理智的狭窄的分寸来束缚不可测度的巨人的腰身吗?呸,说这样丢脸的话!
赫勒诺斯 你这样痛斥理智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你是个完全没有理智的人。是不是因为你说了这一套意气用事的话,我们的父王就不该用理智来处理他的事务了吗?
特洛伊罗斯 你还是去做梦打瞌睡吧,我的祭司哥哥;你满口都是大道理。我可以代你把你的这番大道理说出来:你知道敌人是要来加害于你的;你知道一柄出鞘的剑是危险的,按照理智,一个人应当明哲保身;所以赫勒诺斯一看见拿起了剑的希腊人,就会像一颗出了轨道的流星似的,借着理智的翅膀高飞远走,这还用得着奇怪吗?不,我们要是谈理智,那么还是关起大门睡觉吧。一个堂堂男子,要是让他的脑中塞满了理智,就会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汩没了他的英勇的气概。
赫克托 兄弟,她是不值得我们费这么大代价保留下来的。
特洛伊罗斯 哪一样东西的价值不是按照着人们的估计而决定的?
赫克托 可是价值不能凭着私心的爱憎而决定;一方面这东西的本身必须确有可贵的地方,另一方面它必须为估计者所重视,这样它的价值才能确立。要是把隆重的祭礼去向一个卑微的神 献祭,那就是疯狂的崇拜;偏执着私人的感情而不知辨别是非利害,那也是溺爱不明。
特洛伊罗斯 假如我今天娶了一个妻子,我的选择是取决于我的意志,我的意志是受我的耳目所左右;假如我在选定以后,我的意志重新不满于我的选择,那么我怎么可以避免既成的事实呢?一方面逃避责任,一方面又要不损害自己的荣誉,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我们把绸缎污毁了以后,就不能再拿它向商家退换;我们也不因为已经吃饱,就把剩余的食物倒在肮脏的阴沟里。当初大家都赞成帕里斯去向希腊人报复;你们的一致同意鼓励了他的远行,善于捣乱的海浪和天风,也协力帮助他一帆风顺地到了他的目的地;为了希腊人俘掳了我们一个年老的姑母,他夺回了一个希腊的王妃作为交换,她的青春和娇艳掩盖了朝暾的美丽。我们为什么留住她不放?因为希腊人没有放还我们的姑母;她是值得我们保留的吗?啊,她是一颗明珠,它的高贵的价值,曾经掀动过千百个国王迢迢渡海而来,大家都要做一个觅宝的商人。你们不能不承认帕里斯的前去并不是失策,因为你们大家都喊着“去!去!”你们也不能不承认他带回了光荣的战利品,因为你们大家都拍手欢呼,说她的价值是不可估计的;那么你们现在为什么要诋毁从你们自己的智慧中产生的果实,把你们曾经估计为价值超过海洋和陆地的宝物重新贬斥得一文不值呢?啊!赃物已经偷了来了,我们却不敢把它保留下来,这才是最卑劣的偷窃!这样的盗贼是不配偷窃这样的宝物的。
卡珊德拉 (在内)痛哭吧,特洛亚人!痛哭吧!
普里阿摩斯 什么声音?谁在那儿喊叫?
特洛伊罗斯 这是我们那位发疯的姊姊,我听得出她的声音。
卡珊德拉 (在内)痛哭吧,特洛亚人!
赫克托 这是卡珊德拉。
卡珊德拉上,狂呼。
卡珊德拉 痛哭吧,特洛亚人!痛哭吧!借给我一万只眼睛,我要使它们充满先知的眼泪。
赫克托 安静些,妹妹,别闹!
卡珊德拉 少年的男女们,中年的、老年的人们,还有只会哭泣的荏弱的婴孩们,大家帮着我哭喊呀!让我们先付清一部分将来的重大的悲恸。痛哭吧,特洛亚人!痛哭吧!让你们的眼睛练习练习哭泣吧!特洛亚要化为一片平地,我们美好的宫殿要变成一堆瓦砾;我们那闯祸的兄弟帕里斯放了一把火,把我们一起烧成灰烬啦!痛哭吧,特洛亚人!痛哭吧!海伦是我们的祸根!痛哭吧,痛哭吧!特洛亚要烧起来啦,快把海伦放回去吧(下。)
赫克托 特洛伊罗斯兄弟,你听了我们的姊妹这一种激昂的预言,难道一点都无动于衷吗?难道你的血液竟狂热得这样无可理喻,不知道师出无名,必遭天谴吗?
特洛伊罗斯 赫克托大哥,行动的是非曲直,只有从事实的发展上去判断,卡珊德拉的疯话,更不能打消我们的勇气;我们已经把我们各人的荣誉寄托在这一次战争里了,她的神经错乱的谵语,决不能抹煞我们行动的光明正大。拿我自己来说,我正像所有普里阿摩斯的儿子一样,什么都不能动摇我的决心;愿上帝唾弃我们中间那些畏首畏尾的懦夫!
帕里斯 要是我们不能贯彻始终,那么世人将要讥笑我的行动的轻率,也要讥笑你们决策的鲁莽;可是我指着天神为证,我因为得到你们完全的同意,才敢放胆行事,屏除一切恐惧,去进行这一个危险的计划;要不然单凭着这一双赤手空拳,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呢?一个人的匹夫之勇,怎么抵挡得了倾国之众的敌意呢?然而我可以说一句,要是我必须独自担当这些困难,要是我能够运用充分的权力,那么帕里斯决不从他已经做下的事情中缩回手来,也决不会中途气馁。
普里阿摩斯 帕里斯,你的话说得完全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欢乐中的人;你自己吮吸着蜜糖,让人家去尝胆汁的苦味。我不敢恭维你的勇敢。
帕里斯 父王,我本来不敢独占这样一个美人所带来的欢乐,可是为了洗刷她的失身的羞辱,我不能不保持她的光荣的完整。要是现在因为迫于对方的威胁,再把她还给敌人,那对于这位被劫的王妃是一件多么不可容忍的罪恶,对于您的尊严是一个多大的污点,对于我又是一桩多么难堪的耻辱!难道像这样一种卑劣的思想,也会侵入您的高贵的心灵吗?在我们这儿即使是一个最凡庸的懦夫,为了保卫海伦的缘故,也会挺身而出,拔剑而起;无论怎样高贵的人,都愿意为海伦献身效命;她既然是这样一个绝世无双的美人,我们难道不应该为她而作战吗?
赫克托 帕里斯,特洛伊罗斯,你们两人的话都说得很好;可是你们对于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不过作了一番文饰外表的诡辩,正像亚理斯多德所说的那种不适宜于听讲道德哲学的年轻人一样。你们所提出的理由,只能煽动偏激的意气,不能作为抉择是非的标准;因为一个耽于欢乐或是渴于复仇的人,他的耳朵是比蝮蛇更聋,听不见正确的判断的。物各有主,这是造物的意旨;在一切人类关系之中,还有什么比妻子对于丈夫更亲近的?要是这一条自然的法律为感情所破坏,思想卓越的人因为被私心所蒙蔽,也对它悍然不顾,那么在每一个组织健全的国家里,都有一条制定的法律,抑制这一类悖逆的乱行。海伦既然是斯巴达的王妃,按照自然的和国家的道德法律,就应该把她还给斯巴达;错误已经铸成,倘再执迷不悟地坚持下去,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这是赫克托认为正确的见解;可是虽然这么说,我的勇敢的兄弟们,我仍旧赞同你们的意思,把海伦留下来,因为这是对于我们全体和各人的荣誉大有关系的。
特洛伊罗斯 你这句话才真说中了我们的本意;倘然这不过是一场意气之争,而不是因为重视我们的光荣,那么我也不愿为了保卫她的缘故,再洒一滴特洛亚的血。可是,尊贵的赫克托,她是一个光荣的题目,可以策励我们建立英勇卓绝的伟业,使我们战胜当前的敌人,树立万世不朽的声名;我相信即使有人给他整个世界的财富,勇敢的赫克托也不愿放弃这一个千载一时的机会。
赫克托 我愿意和你们通力合作,伟大的普里阿摩斯的英勇的后人。我已经向这些行动滞钝、党派纷歧的希腊贵人们提出挑战,惊醒他们昏睡的灵魂。我听说他们的主将只会睡觉不会管事,听任手下的将士们明争暗斗;也许我这一声怒吼,可以叫他觉醒过来。(同下。)
第三场希腊营地。阿喀琉斯帐前
忒耳西忒斯上。
忒耳西忒斯 怎么,忒耳西忒斯!你把头都气昏了吗?埃阿斯这蠢象欺人太甚;他居然动手打人;可是他会打我,我就会骂他,总算也出了气了。要是颠倒过来,他骂我的时候我也可以打他,那才痛快呢!他妈的!我一定要去学会一些降神召鬼的法术,让我瞧见我的咒诅降在他身上。还有那个阿喀琉斯,也真是一尊好大炮。要是特洛亚一定要等这两个人去打下来,那么除非等到城墙自己坍倒。啊!你俄林波斯山上发射雷霆的乔武大神,还有你,蛇一样狡猾的麦鸠利,你们要是不能把他们所有的不过这么一点点儿的智慧拿去,那么还算什么万神之王,还算什么足智多谋?他们的智慧稀少得这样出奇,为了搭救一只粘在蜘蛛网上的飞虫,他们竟不知道除了拔出他们的刀剑来把蛛丝斩断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然后,我希望整个的军队都遭到灾殃;或者让他们一起害杨梅疮,因为他们在为一个婊子打仗,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我的祷告已经说过了,让不怀好意的魔鬼去说他们吧。喂!阿喀琉斯将军!
帕特洛克罗斯上。
帕特洛克罗斯 是谁?忒耳西忒斯!好忒耳西忒斯,进来骂几句人给我们听吧。
忒耳西忒斯 要是我能够记得一枚镀金的铅币,我一定会想起你;可是那也不用说了,我要骂你的时候,只要提起你的名字就够了。但愿人类共同的咒诅,无知和愚蠢一起降在你的身上!上天保佑你终身得不到明师的指示,听不到教诲的启迪!让你的血气引导着你直到死去!等你死了的时候,替你掩埋的那位太太要是说你是一个漂亮的尸体,我就要再三发誓,说她除了掩埋害麻疯病死的人以外,从来不曾掩埋过别的尸体。阿门。阿喀琉斯呢?
帕特洛克罗斯 什么!你也会虔诚起来吗?你刚才在祷告吗?
忒耳西忒斯 是的,上天听见了我的话!
阿喀琉斯上。
阿喀琉斯 谁在这儿?
帕特洛克罗斯 忒耳西忒斯,将军。
阿喀琉斯 哪儿?哪儿?你来了吗?啊,我的干酪,我的开胃的妙药,你为什么不常常到我的餐桌上来吃饭呢?来,告诉我阿伽门农是什么?
忒耳西忒斯 你的主帅,阿喀琉斯。告诉我,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是什么?
帕特洛克罗斯 你的主人,忒耳西忒斯。再请你告诉我,你自己是什么?
忒耳西忒斯 我是知道你的人,帕特洛克罗斯。告诉我,帕特洛克罗斯,你是什么?
帕特洛克罗斯 你知道我,就不用问了。
阿喀琉斯 啊,你说,你说。
忒耳西忒斯 我可以把整个问题演绎下来。阿伽门农指挥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我的主人;我是知道帕特洛克罗斯的人;帕特洛克罗斯是个傻瓜。
帕特洛克罗斯 你这混蛋!
忒耳西忒斯 闭嘴,傻瓜!我还没有说完呢。
阿喀琉斯 他是一个有谩骂特权的人。说下去吧,忒耳西忒斯。
忒耳西忒斯 阿伽门农是个傻瓜;阿喀琉斯是个傻瓜;忒耳西忒斯是个傻瓜;帕特洛克罗斯已经说过了是个傻瓜。
阿喀琉斯 来,把你的理由推论出来。
忒耳西忒斯 阿伽门农倘不是个傻瓜,他就不会指挥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倘不是个傻瓜,他就不会受阿伽门农的指挥;忒耳西忒斯倘不是个傻瓜,他就不会侍候这样一个傻瓜;帕特洛克罗斯不用说啦,当然是个傻瓜。
帕特洛克罗斯 为什么我是个傻瓜?
忒耳西忒斯 那你该去问那造下你来的上帝。我只要知道你是个傻瓜就够了。瞧,谁来啦?
阿喀琉斯 帕特洛克罗斯,我不想跟什么人说话。跟我进来,忒耳西忒斯。(下。)
忒耳西忒斯 全是些捣鬼的家伙!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一个忘八和一个婊子,结果弄得彼此猜忌,白白损失了多少人的血。但愿战争和奸淫把他们一起抓了去!(下。)
阿伽门农、俄底修斯、涅斯托、狄俄墨得斯及埃阿斯上。
阿伽门农 阿喀琉斯呢?
帕特洛克罗斯 在他的帐里,元帅;可是他的身子不大舒服。
阿伽门农 你去对他说,我在这儿。他辱骂我的使者,现在我又卑躬屈节地来拜访他;你对他说吧,叫他不要以为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的地位,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身分。
帕特洛克罗斯 我就照这样对他说。(下。)
俄底修斯 我们刚才看见他站在营帐的前面;他没有病。
埃阿斯 他害的是狮子的病,骄傲是他的病根。你们要是喜欢这个人,那么也可以说是一种忧郁症;可是照我说起来,完全是骄傲。他凭着什么理由这样骄傲呢?元帅,我对你说句话。(拉阿伽门农立一旁。)
涅斯托 埃阿斯为什么这样骂他?
俄底修斯 阿喀琉斯把他的弄人骗去了。
涅斯托 谁,忒耳西忒斯吗?
俄底修斯 正是他。
涅斯托 那很好,我们希望看见他们分裂,不希望看见他们勾结;可是为了这样一个傻子就会叫他们彼此不和,那么他们的友谊也实在太巩固了。
俄底修斯 智慧连络不起来的好感,愚蠢一下子就会把它打破。帕特洛克罗斯来了。
帕特洛克罗斯重上。
涅斯托 阿喀琉斯没有跟他来。
俄底修斯 巨象的腿是为步行用的,不是为屈膝用的。
帕特洛克罗斯 阿喀琉斯叫我回复元帅,要是元帅的大驾光临敝寨,除了游玩以外还有其他的目的,那么他真是抱歉万分;他希望您不过是因为要在饭后活活筋骨,助助消化,所以才出来散散步的。
阿伽门农 听着,帕特洛克罗斯,他这种语含讥讽的推托,我们早就听厌了。他这个人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可是因为自恃己长的缘故,他的优点已经开始在我们的眼中失去光彩,正像一枚很好的鲜果,因为放在龌龊的盆子里,没有人要去吃它,只好听任它腐烂。你去对他说,我们要来找他说话;你尽管大胆告诉他,说我们认为他太骄傲,也不够爽气,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说不上什么明智;他故意摆出一股威风,装模作样,目中无人,反而自鸣得意;他横行霸道,喜怒无常,好像天下大事都要由他摆布。你去把这些话告诉他,要是他把自己估价得这么高,那么我们也用不着他这么一个人,只好让他像一架无法拖曳的重炮一样,搁在武器库里生锈;对他说,我们宁愿重用一个活跃的侏儒,不要一个贪睡的巨人。
帕特洛克罗斯 是,我就去这样对他说,把他的回音立刻带出来。(下。)
阿伽门农 我们是来找他说话的,一定要听到他亲口的答复。俄底修斯,你进去。(俄底修斯下。)
埃阿斯 他有什么胜过别人的地方?
阿伽门农 他不过自以为比别人了不起罢了。
埃阿斯 他竟这样了不起吗?您想他是不是以为他比我强?
阿伽门农 那是没有问题的。
埃阿斯 您也跟他有同样的见解,认为他比我强吗?
阿伽门农 不,尊贵的埃阿斯,你跟他一样强,一样勇敢,一样聪明,一样高贵,可是你比他脾气好得多,也比他更听号令。
埃阿斯 一个人为什么要骄傲?骄傲的心理是怎么起来的?我就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阿伽门农 埃阿斯,你的头脑比他明白,你的人格也比他高尚。一个骄傲的人,结果总是在骄傲里毁灭了自己。他一味对镜自赏,自吹自擂,遇事只顾浮夸失实,到头来只是事事落空而已。
埃阿斯 我讨厌一个骄傲的人,就像讨厌一窠癞蛤蟆一样。
涅斯托 (旁白)可是他却不讨厌他自己;这不是很奇怪吗?
俄底修斯重上。
俄底修斯 阿喀琉斯明天不愿上阵。
阿伽门农 他有什么理由?
俄底修斯 他也不讲什么理由,只逞着自己的性子,一味执拗,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
阿伽门农 我们再三请他,为什么他总不出来?
俄底修斯 正因为我们前来移樽就教,他便妄自尊大起来,把草纸当文书;他好比着了迷似的,甚至连自己嘴里出一口气都不得平静。我们这位阿喀琉斯是如此自命不凡,连他的思想与行动也互相仇视,自相残杀,使他不能自主。我该怎么说呢?他的骄傲确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阿伽门农 让埃阿斯去叫他出来。将军,你到他帐里去看看他;听说他对你的感情不错,也许你去请他,他会却不过你的情面。
俄底修斯 啊,阿伽门农!不要这样。我们应当让埃阿斯离开阿喀琉斯越远越好。这个骄悍的将军用傲慢塞住了自己的心窍,眼睛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难道我们反要叫一个更被我们敬重的人去向他礼拜吗?不,我们不能让这位比他尊贵三倍的、勇武超群的将军污损了他的血战得来的光荣;他的才能并不在阿喀琉斯之下,为什么要叫他贬低身分去向阿喀琉斯央求呢?那不过格外助长他的骄傲的气焰罢了。叫这位将军去看他!不,天神不容许这样的事,天神会用雷鸣一样的声音怒吼着说,“叫阿喀琉斯出来见他!”
涅斯托 (旁白)啊!这样很好,说到他的心窝里去了。
狄俄墨得斯 (旁白)瞧他一声不响地听得多么出神!
埃阿斯 要是我去看他,我要一拳打歪他的脸。
阿伽门农 啊,不!你不要去。
埃阿斯 要是他对我神气活现,我可老实不客气要教训他一下。让我去看他。
俄底修斯 不,用不着惊动你去。
埃阿斯 下贱的、放肆的家伙!
涅斯托 (旁白)他把自己形容得一点不错!
埃阿斯 他不能客气一点吗?
俄底修斯 (旁白)乌鸦也会骂别人太黑!
埃阿斯 我要叫他的傲气变成鲜血。
阿伽门农 (旁白)他自己原是病人,倒去当起医生来了。
埃阿斯 要是大家的思想都跟我一样――
俄底修斯 (旁白)那么世上没有聪明人了。
埃阿斯 ――一定不让他放肆到这个地步;他要是装腔作势,就叫他吞下他的刀子。
涅斯托 (旁白)果真如此,你也得同他平分秋色呢。
俄底修斯 (旁白)半斤八两。
埃阿斯 尽管他是个铁铮铮的硬汉,我也要把他揉做面团。
涅斯托 (旁白)他的热度还不是顶高;再恭维他几句,把他的野心煽起来。
俄底修斯 (向阿伽门农)元帅,你太容忍他了。
涅斯托 尊贵的元帅,不要这样做。
狄俄墨得斯 你必须准备不靠阿喀琉斯的力量去和特洛亚人作战。
俄底修斯 就是因为人家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所以养成了他的骄傲。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可是他就在我们眼前,我还是不说了吧。
涅斯托 你为什么不说呢?他又不像阿喀琉斯一样争强好胜。
俄底修斯 整个世界都知道他是跟阿喀琉斯一样勇敢的。
埃阿斯 婊子养的畜生!在我们面前摆他的臭架子!但愿他是个特洛亚人!
涅斯托 要是埃阿斯现在也像他一样古怪――
俄底修斯 像他一样傲慢――
狄俄墨得斯 像他一样的喜欢人家奉承――
俄底修斯 像他一样的坏脾气――
狄俄墨得斯 像他一样的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俄底修斯 感谢上天,将军,你的天性是这样仁厚;那生下你的令尊、乳哺你的令堂,真是应该赞美;教你念书的那位先生,愿他名垂万世;你那非博学所能几及的天赋聪明,更可与日月争光;至于传授你武艺的那位师傅,那么他是应该和战神马斯并享千秋的;讲到你的神勇,那么力举全牛的迈罗③,也不得不向强壮的埃阿斯甘拜下风。我用不着称赞你的智慧,那是像一道围墙、一堵堤岸,包围着你的广大丰富的才能。咱们这位涅斯托老将军眼睛里见过的多,自然智慧超人一等;可是对不起,涅斯托老爹,要是您也像埃阿斯一样年轻,您的教育也不过像他一样,那么您的智慧也决不会超过他的。
埃阿斯 我拜您做干爹吧。
俄底修斯 好,我的好儿子。
狄俄墨得斯 你要听他的话啊,埃阿斯将军。
俄底修斯 咱们不要在这儿多耽搁了;阿喀琉斯这野兔子在丛林里躲着呢。请元帅立刻传令全军,召集所有人马;新的君王们到特洛亚来了,明天我们一定要用全力保持我们的声威。这儿有一位大将,让从东方到西方来的骑士们各自争取他们的光荣吧,最大的胜利将是属于埃阿斯的。
阿伽门农 我们就去召开会议。让阿喀琉斯睡吧;正是轻舟虽捷,怎及巨舶容深。(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特洛亚。普里阿摩斯宫中
潘达洛斯及一仆人上。
潘达洛斯 喂,朋友!对不起,请问一声,你是跟随帕里斯王子的吗?
仆人 是的,老爷,他走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后面。
潘达洛斯 我的意思是说,你是靠他吃饭的吗?
仆人 老爷,我是靠天吃饭的。
潘达洛斯 你依靠着一位贵人,我必须赞美他。
仆人 愿赞美归于上帝!
潘达洛斯 你认识我吗?
仆人 说老实话,老爷,我不过在外表上认识您。
潘达洛斯 朋友,我们大家应当熟悉一点。我是潘达洛斯老爷。
仆人 我希望以后跟您老爷熟悉一点。
潘达洛斯 那很好。
仆人 您是一位殿下吗?
潘达洛斯 殿下!不,朋友,你只可以叫我老爷或是大人。(内乐声)这是什么音乐?
仆人 我不大知道,老爷,我想那是数部合奏的音乐。
潘达洛斯 你认识那些奏乐的人吗?
仆人 我全都认识,老爷。
潘达洛斯 他们奏乐给谁听?
仆人 他们奏给听音乐的人听,老爷。
潘达洛斯 是谁想听这音乐,朋友?
仆人 我想听,还有爱音乐的人也想听。
潘达洛斯 朋友,你不懂我的意思;我太客气,你又太调皮。我是说什么人叫他们奏的。
仆人 呃,老爷,是我的主人帕里斯叫他们奏的,他就在里面;那位人间的维纳斯,美的心血,爱的微妙的灵魂,也陪着他在一起。
潘达洛斯 谁,我的甥女克瑞西达吗?
仆人 不,老爷,是海伦;您听了我形容她的话还不知道吗?
潘达洛斯 朋友,看来你还没有见过克瑞西达小姐。我是奉特洛伊罗斯王子之命来见帕里斯的;我的事情急得像热锅里的沸水,来不及等你进去通报了。
仆人 好个热锅上的蚂蚁!呀,一句陈词滥调罢了!
帕里斯及海伦率侍从上。
潘达洛斯 您好,我的好殿下,这些好朋友们都好!愿美好的欲望好好地领导他们!您好,我的好娘娘!愿美好的思想做您的美好的枕头!
海伦 好大人,您满嘴都是好话。
潘达洛斯 谢谢您的谬奖,好娘娘。好殿下,刚才的音乐很好,很好的杂色合奏呢。
帕里斯 是被你搀杂的,贤卿;现在要你加进来,奏得和谐起来。耐儿④,他是很懂得和声的呢。
潘达洛斯 真的,娘娘,没有这回事。
海伦 啊,大人!
潘达洛斯 粗俗得很,真的,粗俗不堪。
帕里斯 说得好,我的大人!你真说得好听。
潘达洛斯 好娘娘,我有事情要来对殿下说。殿下,您允许我跟您说句话吗?
海伦 不,您不能这样赖过去。我们一定要听您唱歌。
潘达洛斯 哎,好娘娘,您在跟我开玩笑啦。可是,殿下,您的令弟特洛伊罗斯殿下――
海伦 潘达洛斯大人,甜甜蜜蜜的大人――
潘达洛斯 算了,好娘娘,算了。――叫我向您致意问候。
海伦 您不能赖掉我们的歌;要是您不唱,我可要生气了。
潘达洛斯 好娘娘,好娘娘!真是位好娘娘。
海伦 叫一位好娘娘生气是一件大大的罪过。
潘达洛斯 不,不,不,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哈哈!殿下,他要我对您说,晚餐的时候王上要是问起他,请您替他推托一下。
海伦 潘达洛斯大人?――
潘达洛斯 我的好娘娘,我的顶好的好娘娘怎么说?
帕里斯 他有些什么要公?今晚他在什么地方吃饭?
海伦 可是,大人――
潘达洛斯 我的好娘娘怎么说?――我那位殿下要生你的气了。我不能让您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吃饭。
帕里斯 我可以拿我的生命打赌,他一定是到那位富有风趣的克瑞西达那儿去啦。
潘达洛斯 不,不,哪有这样的事;您真是说笑话了。那位富有风趣的婢子在害病呢。
帕里斯 好,我就替他捏造一个托辞。
潘达洛斯 是,我的好殿下。您为什么要说克瑞西达呢?不,这个婢子在害病呢。
帕里斯 我早就看出来了。
潘达洛斯 您看出来了!您看出什么来啦?来,给我一件乐器。好娘娘,请听吧。
海伦 呵,这样才对。
潘达洛斯 我这位外甥女一心只想着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好娘娘,您倒是有了。
海伦 我的大人,只要她所想要的不是我的丈夫帕里斯,什么都可以给她。
潘达洛斯 哈!她不会要他;他两人只是彼此彼此。
海伦 生过了气,和好如初,“彼此”两人就要变成三人了。
潘达洛斯 算了,算了,不谈这些;我来唱一支歌给您听吧。
海伦 好,好,请你快唱吧。好大人,你的额角长得很好看哩。
潘达洛斯 啊,谬奖谬奖。
海伦 你要给我唱一支爱情的歌;这个爱情要把我们一起葬送了。啊,丘匹德,丘匹德,丘匹德!
潘达洛斯 爱情!啊,很好,很好。
帕里斯 对了,爱情,爱情,只有爱情是一切!
潘达洛斯 这支歌正是这样开始的:(唱)
爱情,爱情,只有爱情是一切!
爱情的宝弓,射雌也射雄;
爱情的箭锋,射中了心胸,
不会伤人,只叫人心头火热,
那受伤的恋人痛哭哀号,
啊!啊!啊!这一回性命难逃!
等会儿他就要放声大笑,
哈!哈!哈!爱情的味道真好!
暂时的痛苦呻吟,啊!啊!啊!
变成了一片笑声,哈!哈!啥!
咳呵!
海伦 嗳哟,他的鼻尖儿都在恋爱哩。
帕里斯 爱人,他除了鸽子以外什么东西都不吃;一个人多吃了鸽子,他的血液里会添加热力,血液里添加热力便会激动情欲,情欲激动了便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玩女人闹恋爱。
潘达洛斯 这就是恋爱的产生经过吗?而这些经过不就是《圣经》里所说的毒蛇吗?好殿下,今天是什么人上阵?
帕里斯 赫克托、得伊福玻斯、赫勒诺斯、安忒诺以及所有特洛亚的英雄们都去了;我本来也想去的,可是我的耐儿不放我走。我的兄弟特洛伊罗斯为什么不去?
海伦 他噘起了嘴唇,好像有些什么心事似的。潘达洛斯大人,您一定什么都知道。
潘达洛斯 哪儿的话,甜甜蜜蜜的娘娘。我很想听听他们今天打得怎样。您会记得替令弟设辞推托吗?
帕里斯 我记得就是了。
潘达洛斯 再会,好娘娘。
海伦 替我问候您的甥女。
潘达洛斯 是,好娘娘。(下;归营号声。)
帕里斯 他们从战场上回来了,我们到普里阿摩斯的大厅上去迎接这一群战士吧。亲爱的海伦,我必须请求你帮助我们的赫克托卸下他的甲胄;他的坚强的带扣,利剑的锋刃和希腊人的武力都不能把它打开,却不能抵抗你的纤指的魔力;你的力量胜过希腊诸岛所有的国王。替伟大的赫克托卸除他的甲胄吧。
海伦 帕里斯,我能够做他的仆人是莫大的荣幸;为他服役的光荣,比我们天生的美貌更值得夸耀。
帕里斯 亲爱的,我爱你爱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同下。)
第二场同前。潘达洛斯的花园
潘达洛斯及特洛伊罗斯的侍童自相对方向上。
潘达洛斯 啊!你的主人呢?在我的甥女克瑞西达家里吗?
侍童 不,老爷;他等着您带他去呢。
特洛伊罗斯上。
潘达洛斯 啊!他来了。怎么!怎么!
特洛伊罗斯 孩子,走开。(侍童下。)
潘达洛斯 您见过我的甥女吗?
特洛伊罗斯 不,潘达洛斯;我在她的门口踯躅,像一个站在冥河边岸的游魂,等待着渡船的接引。啊!请你做我的船夫卡戎⑤,赶快把我载到得救者的乐土中去,让我徜徉在百合花的中央!好潘达洛斯啊!请你从丘匹德的肩背上拔下他的彩翼来,陪着我飞到克瑞西达身边去吧!
潘达洛斯 您在这园子里随便玩玩。我立刻就去带她来。(下。)
特洛伊罗斯 我觉得眼前迷迷糊糊的,期望使我的头脑打着回旋。想像中的美味是这样甘芳,它迷醉了我的神经。要是我的生津的齿颊果然尝到了经过三次提炼的爱情的旨酒,那该怎样呢?我怕我会死去,昏昏沉沉地倒下去不再醒来;我怕那种太微妙渊深的快乐,调和在太芳冽的甘美里,不是我的粗俗的感官所能禁受;我怕,我更怕在无边的幸福之中,我会失去一切的知觉,正像大军冲锋、敌人披靡的时候,每个人忘记了自己一样。
潘达洛斯重上。
潘达洛斯 她正在打扮;她就要来了;您说话可要机灵点儿。她怕难为情怕得了不得,慌张得气都喘不过来,好像给一个鬼附上了身似的。我就去带她来。她真是个顶可爱的坏东西;就像一头刚给人捉住的麻雀似的慌张得喘不过气来。(下。)
特洛伊罗斯 我自己的心里也感到了这样一种情绪;我的心跳得比一个害热病的人的脉搏还快;我的一切感官都失去了作用,正像臣仆在无意中瞥见了君王威严的眼光一样。
潘达洛斯偕克瑞西达重上。
潘达洛斯 来,来,有什么害羞呢?小孩子才怕难为情。他就在这儿呢。把您向我发过的誓当着她的面再发一遍吧。怎么!你又要回去了吗?你在没有给人家驯服以前,一定要有人看守着吗?来吧,来吧,要是你再退回去,我们可要把你像一匹马似的套在辕木里了。您为什么不对她说话呢?来,打开这一块面纱,好给我们看看你的美容。呵,你何必这样不肯得罪一下日光呀!天黑了,你更要马上遮掩起来呢。好了,好了,赶快趁此将上一军吧。这才对了!一吻就定了终身!经营起来;多么甜美呵。让你们两颗心去扭成一团吧,莫等我把你们扯开了就迟了。真是英雄美人,好一双天配良缘;真不错,真不错。
特洛伊罗斯 姑娘,您使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潘达洛斯 相思债是不能用说话去还清的,你还是给她一些行动吧,不要又是一动也不动的。怎么!又在亲嘴了吗?好,“良缘永缔,互结同心,”――进来吧,进来吧;我先去拿个火来。(下。)
克瑞西达 请进去吧,殿下。
特洛伊罗斯 啊,克瑞西达!我好容易盼望到这一天!
克瑞西达 盼望,殿下!但愿――啊,殿下!
特洛伊罗斯 但愿什么?为什么,您又不说下去了?我的亲爱的姑娘在我们爱的灵泉里发现什么渣滓了?
克瑞西达 要是我的恐惧是生眼睛的,那么我看见的渣滓比泉水还多。
特洛伊罗斯 恐惧可以使天使变成魔鬼,它所看到的永远不是真实。
克瑞西达 盲目的恐惧有明眼的理智领导,比之凭着盲目的理智毫无恐惧地横冲直撞,更容易找到一个安全的立足点;倘能时时忧虑着最大的不幸,那么在较小的不幸来临的时候往往可以安之若素。
特洛伊罗斯 啊!让我的爱人不要怀着丝毫恐惧;在爱神导演的戏剧里是没有恶魔的。
克瑞西达 也没有可怕的巨人吗?
特洛伊罗斯 没有,只有我们自己才是可怕的巨人,因为我们会发誓泪流成海,入火吞山,驯伏猛虎,凡是我们的爱人所想得到的事,我们都可以做到。姑娘,这就是恋爱的可怕的地方,意志是无限的,实行起来就有许多不可能;欲望是无穷的,行为却必须受制于种种束缚。
克瑞西达 人家说恋人们发誓要做的事情,总是超过他们的能力,可是他们却保留着一种永不实行的能力;他们发誓做十件以上的事,实际做到的还不满一件事的十分之一。这种声音像狮子、行动像兔子一样的家伙,可不是怪物吗?
特洛伊罗斯 果然有这样的怪物吗?我可不是这样。请您考验了我以后,再来估计我的价值吧;当我没有用行为证明我的爱情以前,我是不愿戴上胜利的荣冠的。一个人要继承产业,在没有到手之前不必得意:出世以前,谁也无从断定一个人的功绩,并且,一旦出世,他的名位也不会太高。为了真心的爱,让我简单讲一两句话。特洛伊罗斯将会向克瑞西达证明,一切出于恶意猜嫉的诽谤,都不足以诬蔑他的忠心;真理所能宣说的最真实的言语,也不会比特洛伊罗斯的爱情更真实。
克瑞西达 请进去吧,殿下。
潘达洛斯重上。
潘达洛斯 怎么!还有点不好意思吗?你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吗?
克瑞西达 好,舅舅,要是我干下了什么错事,那都是您不好。
潘达洛斯 那么要是你给殿下生下了一位小殿下,你就把他抱来给我好了。你对殿下要忠心;他要是变了心,你尽管骂我。
特洛伊罗斯 令舅的话,和我的不变的忠诚,都可以给您做保证。
潘达洛斯 我也可以替她向您保证:我们家里的人都是不轻易许诺的,可是一旦许身于人,便永远不会变心,就像芒刺一样,碰上了身,再也掉不下来。
克瑞西达 我现在已经有了勇气:特洛伊罗斯王子,我朝思暮想,已经苦苦地爱着您几个月了。
特洛伊罗斯 那么我的克瑞西达为什么这样不容易征服呢?
克瑞西达 似乎不容易征服,可是,殿下,当您第一眼看着我的时候,我早就给您征服了――恕我不再说下去,要是我招认得太多,您会看轻我的。我现在爱着您;可是直到现在为止,我还能够控制我自己的感情;不,说老实话,我说了谎了;我的思想就像一群顽劣的孩子,倔强得不受他们母亲的管束。瞧,我们真是些傻瓜!为什么就要唠唠叨叨说这些话呢?要是我们不能替自己保守秘密,谁还会对我们忠实呢?可是我虽然这样爱您,却没有向您求爱;然而说老实话,我却希望我自己是个男子,或者我们女子也像男子一样有先启口的权利。亲爱的,快叫我止住我的舌头吧;因为我这样得意忘形,一定会说出使我后悔的话来。瞧,瞧!您这么狡猾地一声不响,已经使我从我的脆弱当中流露出我的内心来了。封住我的嘴吧。
特洛伊罗斯 好,虽然甜蜜的音乐从您嘴里发出,我愿意用一吻封住它。
潘达洛斯 妙得很,妙得很。
克瑞西达 殿下,请您原谅我;我并不是有意要求您吻我;真是怪羞人的!天哪!我做了什么事啦?现在我真的要告辞了,殿下。
特洛伊罗斯 告辞了,亲爱的克瑞西达?
潘达洛斯 告辞!你就是告辞到明天早晨,还会跟他在一起的。
克瑞西达 请您不要多说。
特洛伊罗斯 姑娘,什么事情使您生气了?
克瑞西达 我讨厌我自己。
特洛伊罗斯 您可不能逃避您自己。
克瑞西达 让我试一试。我有另外一个自己跟您在一起,可是它是无情的,宁愿离开它自己,去受别人的愚弄。我真的要走了;我的智慧掉在什么地方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
特洛伊罗斯 说着这样聪明话的人,是不会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的。
克瑞西达 殿下,也许您会以为我所吐露的不是真情,我不过在耍着手段,故意用这种不害羞的招认,来试探您的意思,可是您是个聪明人,否则您也许不在恋爱,因为智慧和爱情只有在天神的心里才会同时存在,人们是不能兼而有之的。
特洛伊罗斯 啊!要是我能够相信一个女人会永远点亮她的爱情的不灭的明灯,保持她的不变的忠心和不老的青春,她那永远美好的灵魂不会随着美丽的外表同归衰谢;只要我能够相信我对您的一片至诚和忠心,会换到您的同样纯洁的爱情,那时我将要怎样地欢欣鼓舞呢!可是唉!我的忠心是这样单纯,比赤子之心还要简单而纯朴。
克瑞西达 在那一点上我要跟您互相竞争。
特洛伊罗斯 啊,当两种真理为了互争高下而相战的时候,那是一场多么道义的战争!从今以后,世上真心的情郎们都要以特洛伊罗斯为榜样;当他们充满了声诉、盟誓和夸大的比拟的诗句中缺少新的譬喻的时候,当他们厌倦于那些陈陈相因的套语,例如:像钢铁一样坚贞,像草木对于月亮、太阳对于白昼、斑鸠对于她的配偶一样忠心――当他们用尽了这一切关于忠诚的譬喻,而希望援引一个更有力的例证的时候,他们便可以加上一句说,“像特洛伊罗斯一样忠心。”
克瑞西达 愿您的话成为预言!要是我变了心,或者有一丝不忠不贞的地方,那么当时间变成古老而忘记了它自己的时候,当特洛亚的岩石被水珠滴烂、无数的城市被盲目的遗忘所吞噬、无数强大的国家了无痕迹地化为一堆泥土的时候,让我的不贞继续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永远受人唾骂!当他们说过了“像空气、像水、像风、像沙土一样轻浮;像狐狸对于羔羊、豺狼对于小牛、豹子对于母鹿、继母对于前妻的儿子一样虚伪”以后,让他们举出一个最轻浮最虚伪的榜样来,说,“像克瑞西达一样负心。”
潘达洛斯 好,交易已经作成,两方面盖个印吧;来,来,我替你们做证人。这儿我握着您的手,这儿我握着我甥女的手。我这样辛辛苦苦把你们两人拉在一起,要是你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变了心,那么从此以后,让世上所有可怜的媒人们都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永远!让一切忠心的男人都叫做特洛伊罗斯,一切负心的女子都叫做克瑞西达,一切做媒的人都叫做潘达洛斯!大家说阿门。
特洛伊罗斯 阿门。
克瑞西达 阿门。
潘达洛斯 阿门。现在我要带你们到一间房间里去,那里面还有一张眠床;那张床是不会泄漏你们的秘密的,你们尽管去成其美事吧。去!(同下。)
第三场希腊营地
阿伽门农、俄底修斯、狄俄墨得斯、涅斯托、埃阿斯、墨涅拉俄斯及卡尔卡斯上。
卡尔卡斯 各位王子,为了我替你们所做的事情,现在我可以向你们要求报偿了。请你们想一想,我因为审察未来的大势,决心舍弃特洛亚,丢下了我的家产,顶上一个叛逆的名字;牺牲了现成的安稳的地位,来追求不可知的命运;抛开了我所习惯的一切,到这举目生疏的地方来替你们尽力:你们曾经允许给我许多好处,现在我只要求你们让我略沾小惠,想来你们总不会拒绝我吧。
阿伽门农 特洛亚人,你要向我们要求什么?说吧。
卡尔卡斯 你们昨天捉来了一个特洛亚的俘虏,名叫安忒诺;特洛亚对他是很重视的。你们常常要求他们拿我的女儿克瑞西达来交换被俘的特洛亚重要将士,可是特洛亚总是加以拒绝;据我所知,这个安忒诺在特洛亚军中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一切事务倘没有他去处理,都要陷于停顿,他们甚至于愿意拿一个普里阿摩斯亲生的王子来和他交换;各位殿下,把他送回去,交换我的女儿来吧,只要让我瞧见她一面,就可以补偿我替你们所尽的一切劳力了。
阿伽门农 让狄俄墨得斯把他送去,带克瑞西达回来吧;卡尔卡斯的要求可以让他得到满足。狄俄墨得斯,你去准备好这一次交换所需要的一切,同时带个信去,问一声赫克托明天是不是预备决战,埃阿斯已经预备好了。
狄俄墨得斯 我愿意担负这一个使命,并且认为这是莫大的光荣。(狄俄墨得斯、卡尔卡斯同下。)
阿喀琉斯及帕特洛克罗斯自帐内走出。
俄底修斯 阿喀琉斯正在他的帐前站着,请元帅在他面前走过去,理也不要理他,就好像忘记了他是个什么人似的;各位王子也都对他装出一副冷淡的态度。让我在最后走过,他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人家都向他投掷这样轻蔑的眼光;那时我就借你们的冷淡做题目,对他的骄傲发出一些意含针砭的讥讽,使他不能不饮下我给他的这一服清心药剂。这服药也许会发生效力。要一个骄傲的人看清他自己的嘴脸,只有用别人的骄傲给他做镜子;倘然向他卑躬屈节,只会助长他的气焰,徒然自取其辱。
阿伽门农 我就依照你的计策而行,当我走过他身旁的时候,故意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气;每一位将军也都要这样,或者不理他,或者用轻蔑的态度向他打个招呼,那是会比完全不理他更使他难堪的。大家跟着我来。
阿喀琉斯 怎么!元帅又要来找我说话了吗?您知道我的意思,我是不愿再跟特洛亚人打仗的了。
阿伽门农 阿喀琉斯说些什么?他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涅斯托 将军,您有什么事要对元帅说吗?
阿喀琉斯 没有。
涅斯托 元帅,他说没有。
阿伽门农 那再好没有了。(阿伽门农、涅斯托同下。)
阿喀琉斯 早安,早安。
墨涅拉俄斯 您好?您好?(下。)
阿喀琉斯 怎么!那忘八也瞧不起我吗?
埃阿斯 啊,帕特洛克罗斯!
阿喀琉斯 早安,埃阿斯。
埃阿斯 嘿?
阿喀琉斯 早安。
埃阿斯 是,是,早安,早安。(下。)
阿喀琉斯 这些家伙都是什么意思?他们不认识阿喀琉斯了吗?
帕特洛克罗斯 他们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从前他们一看见阿喀琉斯,总是鞠躬如也,笑脸相迎,那一副恭而敬之的神气,就像礼拜神明一样。
阿喀琉斯 怎么!难道我的威风已经衰落了吗?大丈夫在失欢于命运以后,不用说会被众人所厌弃,他可以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他自己的没落;因为人们都是像蝴蝶一样,只会向炙手可热的夏天蹁跹起舞;在他们的俗眼之中,只有富贵尊荣,这一些不一定用才能去博得的身外浮华,才是值得敬重的;当这些不足恃的浮华化为乌有的时候,人们的敬意也就会烟消云散。可是我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命运依然是我的朋友,我依然充分享受着我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些人却对我改变了态度,我想他们一定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俄底修斯也来了,他在读些什么;待我前去打断他的诵读。啊,俄底修斯!
俄底修斯 啊,阿喀琉斯!
阿喀琉斯 你在读些什么?
俄底修斯 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写给我这样几句话:“无论一个人的天赋如何优异,外表或内心如何美好,也必须在他的德性的光辉照耀到他人身上发生了热力、再由感受他的热力的人把那热力反射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他本身的价值的存在。”
阿喀琉斯 这没有什么奇怪,俄底修斯!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美貌,他的美貌只能反映在别人的眼里;眼睛,那最灵敏的感官,也看不见它自己,只有当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的眼睛相遇的时候,才可以交换彼此的形象,因为视力不能反及自身,除非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可以被自己看见的地方。这事一点也不足为怪。
俄底修斯 我并不重视这一种很普通的道理,可是我不懂写这几句话的人的用意;他用迂回婉转的说法,证明一个人无论禀有着什么奇才异能,倘然不把那种才能传达到别人的身上,他就等于一无所有;也只有在把才能发展出去以后所博得的赞美声中,才可以认识他本身的价值,正像一座穹窿把声音弹射回来,又像一扇迎着阳光的铁门,反映出太阳所投射的形状,同时吐发出它所吸收的热力一样。他这番话很引起了我的思索,使我立刻想起了没没无闻的埃阿斯。天哪,这是一个多好的汉子!真是一匹轶群的骏马,他的奇才还没有为他自己所发现。天下真有这样被人贱视的珍宝!也有毫无价值的东西,反会受尽世人的赞赏!明天我们可以看见埃阿斯在无意中得到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从此以后,他的威名将要遍传人口了。天啊!有些人会乘着别人懈怠的时候,干出怎样一番事业!有的人悄悄地钻进了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的厅堂,有的人却在她的眼中扮演着痴人!有的人利用着别人的骄傲而飞黄腾达,有的人却因为骄傲而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瞧这些希腊的将军们!他们已经在那儿拍着粗笨的埃阿斯的肩膀,好像他的脚已经踏在勇敢的赫克托的胸口,强大的特洛亚已经濒于末日了。
阿喀琉斯 我相信你的话,因为他们走过我的身旁,就像守财奴看见叫化子一样,没有一句好话,也没有一张好脸。怎么!难道我的功劳都已经被人忘记了吗?
俄底修斯 将军,时间老人的背上负着一个庞大的布袋,那里面装满着被寡恩负义的世人所遗忘的丰功伟绩;那些已成过去的美绩,一转眼间就会在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只有继续不断的前进,才可以使荣名永垂不替;如果一旦罢手,就会像一套久遭搁置的生锈的铠甲,谁也不记得它的往日的勋劳,徒然让它的不合时宜的式样,留作世人揶揄的资料。不要放弃眼前的捷径,光荣的路是狭窄的,一个人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所以你应该继续在这一条狭路上迈步前进,因为无数竞争的人都在你的背后,一个紧追着一个;要是你略事退让,或者闪在路旁,他们就会像汹涌的怒潮一样直冲过来,把你遗弃在最后;又像一匹落伍的骏马,倒在地上,下驷的驽骀都可以追在它的前面,从它的身上践踏过去。那时候人家现在所做的事,虽然比不上你从前所做的事,但是你的声名却要被他们所掩盖,因为时间正像一个趋炎附势的主人,对于一个临去的客人不过和他略微握一握手,对于一个新来的客人,却伸开了两臂,飞也似的过去抱住他;欢迎是永远含笑的,告别总是带着叹息。啊!不要让德行追索它旧日的酬报,因为美貌、智慧、门第、膂力、功业、爱情、友谊、慈善,这些都要受到无情的时间的侵蚀。世人有一个共同的天性,他们一致赞美新制的玩物,虽然它们原是从旧有的材料改造而成的;他们宁愿拂拭发着亮光的金器,却不去过问那被灰尘掩蔽了光彩的金器。人们的眼睛只能看见现在,他们所赞赏的也只有眼前的人物;所以不用奇怪,你伟大的完人,一切希腊人都在开始崇拜埃阿斯,因为活动的东西是比停滞不动的东西更容易引人注目的。众人的属望曾经集于你的身上,要是你不把你自己活活埋葬,把你的威名收藏在你的营帐里,那么你也未始不可恢复旧日的光荣;不久以前,你那在战场上的赫赫声威,是曾经使天神为之侧目的。
阿喀琉斯 我这样深居简出,却有极充分的理由。
俄底修斯 可是有更充分、更有力的理由反对你的深居简出。阿喀琉斯,人家都知道你恋爱着普里阿摩斯的一个女儿。
阿喀琉斯 嘿!人家都知道!
俄底修斯 你以为那很奇怪吗?什么事情都逃不过旁观者的冷眼;渊深莫测的海底也可以量度得到,潜藏在心头的思想也会被人猜中。国家事务中往往有一些秘密,是任何史乘所无法发现的。你和特洛亚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完全明白的;可是阿喀琉斯倘然是个真正的英雄,他就应该去把赫克托打败,不应该把波吕克塞娜⑥丢弃不顾。要是现在小小的皮洛斯在家里听见了光荣的号角在我们诸岛上吹响,所有的希腊少女们都在跳跃欢唱,“伟大的赫克托的妹妹征服了阿喀琉斯,可是我们的伟大的埃阿斯勇敢地把他打倒,”那时候他的心里该是多么难受。再见,将军,我对你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好意;留心你脚底下的冰块,不要让一个傻子从这上面滑了过去,你自己却把它踹碎了。(下。)
帕特洛克罗斯 阿喀琉斯,我也曾经这样劝告过您。一个男人在需要行动的时候优柔寡断,没有一点丈夫的气概,比一个卤莽粗野、有男子气概的女子更为可憎。人家常常责怪我,以为我对于战争的厌恶以及您对于我的亲密的友谊,是使您懈怠到现在这种样子的根本原因。好人,振作起来吧;只要您振臂一呼,那柔弱轻佻的丘匹德就会从您的颈上放松他的淫荡的拥抱,像雄狮鬣上的一滴露珠似的,摇散在空气之中。
阿喀琉斯 埃阿斯要去和赫克托交战吗?
帕特洛克罗斯 是的,也许他会在他身上得到极大的荣誉。
阿喀琉斯 我的声誉已经遭到极大的危险,我的威名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
帕特洛克罗斯 啊!那么您要留心,自己加于自己的伤害是最不容易治疗的;忽略了应该做的事,往往会引起危险的后果,这种危险就像寒热病一样,会在我们向阳闲坐的时候侵袭到我们的身上。
阿喀琉斯 好帕特洛克罗斯,去把忒耳西忒斯叫来;我要差这傻瓜去见埃阿斯,请他在决战完毕以后,邀请特洛亚的骑士们到我们这儿来,大家便服相见。我简直像一个女人似的害着相思,渴想着会一会卸除武装的赫克托,跟他握手谈心,把他的面貌瞧一个清楚。――他来得正好!
忒耳西忒斯上。
忒耳西忒斯 怪事,怪事!
阿喀琉斯 什么怪事?
忒耳西忒斯 埃阿斯在战场上走来走去,像失了魂似的。
阿喀琉斯 是怎么一回事?
忒耳西忒斯 他明天必须单人匹马去和赫克托交战;他因为预想到这一场英勇的厮杀,骄傲得了不得,所以满口乱嚷乱叫,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阿喀琉斯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忒耳西忒斯 他跨着大步,像一只孔雀似的走来走去,踱了一步又立定了一会儿;他那满腹心事的样子,就像一个在脑子里打算盘的女店主在那儿计算她的账目;他咬着嘴唇,装出一副深谋远虑的神气,好像说,“我这儿有一脑袋的神机妙算,你们等着瞧吧;”他说得不错,可是他那脑袋里的智慧,就像打火石里的火花一样,不去打它是不肯出来的。这家伙一辈子算是完了;因为赫克托倘不在交战的时候扭断他的头颈,凭着他那股摇头摆脑的得意劲儿,也会把自己的头颈摇断的。他已经不认识我;我说,“早安,埃阿斯;”他却回答我,“谢谢,阿伽门农。”你们看他还算个什么人,会把我当作元帅!他简直变成了一条失水的鱼儿,一个不会说话的怪物啦。自以为了不起!就像一件皮背心一样,两面都好穿。
阿喀琉斯 忒耳西忒斯,你必须做我的使者,替我带一个信给他。
忒耳西忒斯 谁,我吗?嘿,他见了谁都不睬;他不愿意回答人家;只有叫化子才老是开口;他的舌头是长在臂膀上的。我可以扮做他的样子,让帕特洛克罗斯向我提出问题,你们就可以瞧瞧埃阿斯是怎么样的。
阿喀琉斯 帕特洛克罗斯,对他说:我恭恭敬敬地请求英武的埃阿斯邀请骁勇无比的赫克托便服到敝寨一叙;关于他的身体上的安全,我可以要求慷慨宽宏、声名卓著、高贵尊荣的希腊军大元帅阿伽门农特予保证,等等,等等。你这样说吧。
帕特洛克罗斯 乔武大神祝福伟大的埃阿斯!
忒耳西忒斯 哼!
帕特洛克罗斯 我奉尊贵的阿喀琉斯的命令前来――
忒耳西忒斯 嘿!
帕特洛克罗斯 他,恭恭敬敬地请求您邀请赫克托到他的寨内一叙――
忒耳西忒斯 哼!
帕特洛克罗斯 他可以从阿伽门农取得安全通行的保证。
忒耳西忒斯 阿伽门农!
帕特洛克罗斯 是,将军。
忒耳西忒斯 嘿!
帕特洛克罗斯 您的意思怎样?
忒耳西忒斯 愿上帝和你同在。
帕特洛克罗斯 您的答复呢,将军?
忒耳西忒斯 明天要是天晴,那么在十一点钟的时候,一定可以见个分晓;可是他即使得胜,我也要叫他付下重大的代价。
帕特洛克罗斯 您的答复呢,将军?
忒耳西忒斯 再见,再见。
阿喀琉斯 啊,难道他就是这么一副腔调吗?
忒耳西忒斯 不,他简直是脱腔走调;我不知道赫克托捶破了他的脑壳以后,他还会唱些什么调调儿出来;不过我想他是不会有什么调调儿唱出来的,除非阿波罗抽了他的筋去做琴弦。
阿喀琉斯 来,你必须立刻替我去送一封信给他。
忒耳西忒斯 让我再带一封去给他的马吧;比较起来,还是他的马有些知觉哩。
阿喀琉斯 我心里很乱,就像一池搅乱了的泉水,我自己也看不见它的底。(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罗斯同下。)
忒耳西忒斯 但愿你那心里的泉水再清澈起来,好让我把我的驴子牵下去喝几口水!我宁愿做一只羊身上的虱子,也不愿做这么一个没有头脑的勇士。(下。)
第四幕
第一场特洛亚。街道
埃涅阿斯及仆人持火炬自一方上;帕里斯、得伊福玻斯、安忒诺、狄俄墨得斯及余人等各持火炬自另一方上。
帕里斯 瞧!喂!那儿是谁?
得伊福玻斯 那是埃涅阿斯将军。
埃涅阿斯 那一位是帕里斯王子吗?要是我也安享着像您这样的艳福,除非有天大的事情,什么也不能叫我离开我床头的伴侣的。
狄俄墨得斯 我也这样想呢。早安,埃涅阿斯将军。
帕里斯 埃涅阿斯,这是一位勇敢的希腊人,你跟他拉拉手吧。你不是说过,狄俄墨得斯曾经有整整一个星期在战场上把你纠缠住不放吗?现在你可以仔细瞧瞧他的面貌了。
埃涅阿斯 在我们继续休战的期间,勇敢的将军,我愿意祝您健康;可是当我们戎装相见的时候,我对您只有不共戴天的敌忾。
狄俄墨得斯 狄俄墨得斯对于您的友情和敌意,都同样欣然接受。当我们现在心平气和的时候,请您许我向您还祝健康;可是我们要是在战场上角逐起来,那么乔武在上,我要用我全身的力量和计谋,来夺取你的生命。
埃涅阿斯 你将要猎逐一头狮子,当它逃走的时候,是用它的脸奔向敌人的。现在我却用善意的温情,欢迎你到特洛亚来!凭着维纳斯的玉手起誓,世上没有人会像我一样爱着他所准备杀死的东西。
狄俄墨得斯 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乔武,要是埃涅阿斯的末日不就是我的宝剑的光荣,那么愿他活到千秋万岁吧!可是当我们为了光荣而互相争斗的时候,那么愿他明天就死去,而且每一处骨节上都留着一个伤痕!
埃涅阿斯 我们真是知己相逢。
狄俄墨得斯 正是;我们更希望下一次相逢的时候,彼此互成仇敌。
帕里斯 像这样满含着敌意的热烈欢迎,像这样无上高贵的充满仇恨的友情,真是我平生所未闻。将军,你有什么事起得这样早?
埃涅阿斯 王上叫我去,可是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帕里斯 这儿就是他所要叫你干的事:你带着这位希腊人到卡尔卡斯的家里,在那里把美丽的克瑞西达交给他,以交换他们放回来的安忒诺。你可以陪着我们一块儿去;否则你先走一步也可以。我总是觉得――也可以说的确相信――我的兄弟特洛伊罗斯昨天晚上在那里过夜;你就把他叫醒起来,通知他我们就要来了,同时把一切情形告诉他。我怕我们此去是一定非常不受欢迎的。
埃涅阿斯 那还用说吗?特洛伊罗斯宁愿让希腊人拿了特洛亚去,也不愿让克瑞西达被人从特洛亚带走。
帕里斯 那也没有办法;时势所迫,不得不然。请吧,将军;我们随后就来。
埃涅阿斯 那么各位早安!(下。)
帕里斯 告诉我,尊贵的狄俄墨得斯,像一个好朋友似的老实告诉我,照您看起来,我跟墨涅拉俄斯两个人究竟是谁更配得上美丽的海伦?
狄俄墨得斯 你们两人都差不多。一个不以她的失节为嫌,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想要把她追寻回来;一个也不以舔人唾余为耻,不惜牺牲了如许的资财将士,把她保留下来。他像一个懦弱的忘八似的,甘心喝下人家残余的无味的糟粕;您像一个好色之徒似的,愿意让她淫荡的身体生育您的后嗣。照这样比较起来,你们正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帕里斯 您把您的同国的姊妹说得太不堪了。
狄俄墨得斯 她太对不起她的祖国了。听我说,帕里斯,在她的淫邪的血管里,每一滴负心的血液,都有一个希腊人为它而丧失了生命;在她的腐烂的尸体上,每一分、每一厘的皮肉,都有一个特洛亚人为它而暴骨沙场。自从她牙牙学语以来,她所说过的好话的数目,还抵不上死在她手里的希腊人和特洛亚人的总数。
帕里斯 好,狄俄墨得斯,您说的话就像一个做买卖的人似的,故意把您所要买的东西说得这样坏;可是我们却不愿多费唇舌,夸赞我们所要出卖的东西。请往这边走。(同下。)
第二场同前。潘达洛斯家的庭前
特洛伊罗斯及克瑞西达上。
特洛伊罗斯 亲爱的,进去吧;早晨很冷呢。
克瑞西达 那么,我的好殿下,让我去叫舅舅下来,替您开门。
特洛伊罗斯 不要麻烦他;去睡吧,去睡吧;你那双可爱的眼睛已经倦得睁不开来,你的全身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好像一个没有思虑的婴孩似的。
克瑞西达 那么再会吧。
特洛伊罗斯 请你快去睡一会儿。
克瑞西达 您已经讨厌我了吗?
特洛伊罗斯 啊,克瑞西达!倘不是忙碌的白昼被云雀叫醒,惊起了无赖的乌鸦;倘不是酣梦的黑夜不再遮掩我们的欢乐,我是怎么也不愿离开你的。
克瑞西达 夜是太短了。
特洛伊罗斯 可恨的妖巫!对于心绪烦乱的人们,她会像地狱中的长夜一样逗留不去;对于欢会的恋人们,她就驾着比思想还快的翅膀迅速飞走。你再不进去,会受寒的,那时你又要骂我了。
克瑞西达 请您再稍留片刻吧;你们男人总是不肯多留一会儿的。唉,好傻的克瑞西达!我应该继续推拒您的要求,那么您就不肯走开了。听!有人起来啦。
潘达洛斯 (在尔)怎么!这儿的门都开着吗?
特洛伊罗斯 这是你的舅舅。
克瑞西达 真讨厌!现在他又要来把我取笑了;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潘达洛斯上。
潘达洛斯 啊,啊!其味如何?喂,你这位大娘子!我的甥女克瑞西达呢?
克瑞西达 该死的坏舅舅,老是把人取笑!你自己害得我――现在却来讥笑我。
潘达洛斯 害得你怎样?害得你怎样?让她自己说,我害得你怎样?
克瑞西达 算了,算了,你这坏人!你自己永远做不出好事来,也不让人家做一个安安分分的人。
潘达洛斯 哈,哈!唉,可怜的东西!真是个傻丫头!昨天晚上没有睡觉吗?他这个坏家伙不让你睡吗?让妖精抓了他去!
克瑞西达 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恨不得打他一顿才痛快!(内叩门声)谁在打门?好舅舅,去瞧瞧。殿下,您再到我房里坐一会儿;您在笑我,好像我的话里头存着邪心似的。
特洛伊罗斯 哈哈!克瑞西达不,您弄错了,我没有转这种念头。(内叩门)他们把门擂得多急!请您快进去吧,我怎么也不愿让人家瞧见您在这儿。(特洛伊罗斯、克瑞西达同下。)
潘达洛斯 (往门口)是谁?什么事?你们要把门都打破了吗?怎么!什么事?
埃涅阿斯上。
埃涅阿斯 早安,大人,早安。
潘达洛斯 是谁?埃涅阿斯将军!哎哟,我人都不认识啦。您这么早来有什么见教?
埃涅阿斯 特洛伊罗斯王子在这儿吗?
潘达洛斯 在这儿?他在这儿干么?
埃涅阿斯 算了,大人,我知道他在这儿,您不用瞒我。我有一些对他很有关系的话要跟他说。
潘达洛斯 您说他在这儿吗?那么我可以发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自己是很晚才回来的。他到这儿来干么呢?
埃涅阿斯 算了,算了,您这样替他遮掩,也许是对朋友的一片好心,可是对他没有什么好处。不管您知道不知道,快去叫他出来;去。
特洛伊罗斯重上。
特洛伊罗斯 怎么!什么事?
埃涅阿斯 殿下,恕我少礼,我的事情很紧急;令兄帕里斯、得伊福玻斯、希腊来的狄俄墨得斯和被释归来的安忒诺都要来了。因为希腊人把安忒诺还给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在这一小时内,把克瑞西达姑娘交给狄俄墨得斯带回希腊,作为交换。
特洛伊罗斯 已经这样决定了吗?
埃涅阿斯 这件事情已经由普里阿摩斯和全体廷臣通过,立刻就要实行。
特洛伊罗斯 好容易如愿以偿,又变了一场梦幻!我要见他们去;埃涅阿斯将军,请你装作我们是偶然相遇的,不要说在这儿找到了我。
埃涅阿斯 很好,很好,殿下;我决不泄漏秘密。(特洛伊罗斯、埃涅阿斯同下。)
潘达洛斯 有这等事?刚才到手就丢了?魔鬼把安忒诺抓了去!这位小王子准要发疯了。该死的安忒诺!我希望他们扭断他的头颈!
克瑞西达重上。
克瑞西达 怎么!什么事?刚才是谁?
潘达洛斯 唉!唉!
克瑞西达 您为什么这样长叹?他呢?去了!好舅舅,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潘达洛斯 我还是死了干净!
克瑞西达 天哪!是什么事?
潘达洛斯 你进去吧。你为什么要生到这世上来?我知道你会把他害死的。唉,可怜的王子!该死的安忒诺!
克瑞西达 好舅舅,我求求您,我跪在地上求求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潘达洛斯 你得走了,丫头,你得走了;人家拿安忒诺来换你来了。你必须到你父亲那儿去,不能再跟特洛伊罗斯在一起。他一定要伤心死的;他再也受不了的。
克瑞西达 啊,你们天上的神明!我是不愿意去的。
潘达洛斯 你非去不可。
克瑞西达 我不愿意去,舅舅。我已经忘记了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什么骨肉之情,只有亲爱的特洛伊罗斯才是我最亲近的亲人。神明啊!要是克瑞西达有一天会离开特洛伊罗斯,那么让她的名字永远被人唾骂吧!时间、武力、死亡,尽你们把我的身体怎样摧残吧;可是我的爱情的基础是这样坚固,就像吸引万物的地心,永远不会动摇的。我要进去哭了。
潘达洛斯 好,你去哭吧。
克瑞西达 我要扯下我的光亮的头发,抓破我的被人赞美的脸,哭哑我的娇好的喉咙,用特洛伊罗斯的名字捶碎我的心。我不愿离开特洛亚一步。(同下。)
第三场同前。潘达洛斯家门前
帕里斯、将洛伊罗斯、埃涅阿斯、得伊福玻斯、安忒诺及狄俄墨得斯上。
帕里斯 天已经大亮,把她交给这位希腊勇士的预定时间很快就要到了。特洛伊罗斯,我的好兄弟,你去告诉这位姑娘她所应该做的事,催她赶快收拾一切,准备动身。
特洛伊罗斯 你们各位都跟我到她家里去;我立刻带她出来。当我把她交给这个希腊人的时候,请你把他的手当作一座祭坛,你的兄弟特洛伊罗斯是个祭司,把他自己的心挖出来作为献祭了。(下。)
帕里斯 我知道一个人在恋爱中的心理;可是我虽然老大不忍,却没有法子帮助他!各位将军,请进去吧。(同下。)
第四场同前。潘达洛斯家中一室
潘达洛斯及克瑞西达上。
潘达洛斯 别太伤心啦,别太伤心啦。
克瑞西达 你为什么叫我别太伤心呢?我所感到的悲哀是这样地深刻、广泛、透彻而强烈,我怎么能够把它压抑下去呢?要是我可以节制我的感情,或是把它的味道冲得淡薄一点,那么也许我也可以节制我的悲哀;可是我的爱是不容许掺入任何水分的,我失去了这样一个爱人的悲哀,也是没有法子可以排遣的。
特洛伊罗斯上。
潘达洛斯 他、他、他来了。啊!好一对鸳鸯!
克瑞西达 (抱特洛伊罗斯)啊,特洛伊罗斯!特洛伊罗斯!
潘达洛斯 瞧这一双痴男怨女!我也要想抱着什么人哭一场哩。那歌儿是怎么说的?
啊,心啊,悲哀的心,
你这样叹息为何不破碎?
下面的答句是――
因为言语或友情,
都不能给你的痛苦以安慰。
这几行诗句真是说得入情入理。可见什么东西都不应该随便丢弃,因为我们也许会有一天用得着这样几句诗的。喂,小羊们!
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我因为爱你爱得这样虔诚,远胜于从我的冷淡的嘴唇里所吐出来的对于神明的颂祷,所以激怒了天神,把你夺去了。
克瑞西达 天神也会嫉妒吗?
潘达洛斯 是,是,是,是,这是一桩非常明显的事实。
克瑞西达 我真的必须离开特洛亚吗?
特洛伊罗斯 这是一件无可避免的恨事。
克瑞西达 怎么!也必须离开特洛伊罗斯吗?
特洛伊罗斯 你必须离开特洛亚,也必须离开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 真会有这种事吗?
特洛伊罗斯 而且是这样匆促。运命的无情的毒手把我们硬生生拆分开来,不留给我们一些从容握别的时间;它粗暴地阻止了我们唇吻的交融,用蛮力打散了我们紧紧的偎抱,把我们无限郑重的深盟密誓扼死在我们的喉间。我们用千万声叹息买到了彼此的爱情,现在却必须用一声短促的叹息把我们自己廉价出卖。无情的时间像一个强盗似的,现在必须把他所偷到的珍贵宝物急急忙忙塞在他的包裹里:像天上的星那么多的离情别意,每一句道别都伴着一声叹息一个吻,都被他挤塞在一句简单的“再会”里;只剩给我们草草的一吻,被断续的泪珠和成了辛酸的滋味。
埃涅阿斯 (在内)殿下,那姑娘预备好了没有?
特洛伊罗斯 听!他们在叫你啦。有人说,一个人将死的时候,催命的鬼差也是这样向他“来吧!”“来吧!”地招呼着的。叫他们耐心等一会儿;她就要来了。
潘达洛斯 我的眼泪呢?快下起雨来,把我的叹息打下去,因为它像一阵大风似的,要把我的心连根吹起来了呢!(下。)
克瑞西达 那么我必须到希腊人那儿去吗?
特洛伊罗斯 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克瑞西达 那么我要在快活的希腊人中间,做一个伤心的克瑞西达了!我们什么时候再相会呢?
特洛伊罗斯 听我说,我的爱人。只要你忠心不变――
克瑞西达 我忠心不变!怎么!你怀疑我吗?
特洛伊罗斯 不,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说“只要你忠心不变”,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我不过用这样一句话,引起我下面的意思。只要你忠心不变,我一定会来看你的。
克瑞西达 啊!殿下,那您就要遭到不测的危险啦;可是我的忠心是不会变的。
特洛伊罗斯 我要出入危险,习以为常。你佩戴着我这衣袖吧。
克瑞西达 这手套也请您永远戴在手上。我什么时候再看见您呢?
特洛伊罗斯 我会贿赂希腊的守兵,每天晚上来探望你。可是你不要变心。
克瑞西达 天啊!又是“不要变心”!
特洛伊罗斯 爱人,听我告诉你我说这句话的理由:希腊的青年们都是充满美好的品质的,他们都很可爱,很俊秀,有很好的天赋,又博学多能,我怕你也许会喜新忘旧;唉!一种真诚的嫉妒占据着我的心头,请你把它叫作纯洁的罪恶吧。
克瑞西达 天啊!您不爱我。
特洛伊罗斯 那么让我像一个恶徒一样不得好死!我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不相信自己有什么长处: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讲那些花言巧语,也不会跟人家勾心斗角,这些都是希腊人最擅长的本领;可是我可以说在每一种这一类的优点中间,都潜伏着一个不动声色的狡猾的恶魔,引诱人堕入他的圈套。希望你不要被他诱惑。
克瑞西达 您想我会被他诱惑吗?
特洛伊罗斯 不。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们的意志所能作主的;有时候我们会变成引诱自己的恶魔,因为过于相信自己的脆弱易变的心性,而陷于身败名裂的地步。
埃涅阿斯 (在内)殿下!
特洛伊罗斯 来,吻我;我们就此分别了。
帕里斯 (在内)特洛伊罗斯兄弟!
特洛伊罗斯 哥哥,你带着埃涅阿斯和那希腊人进来吧。
克瑞西达 殿下,您不会变心吗?
特洛伊罗斯 谁,我吗?唉,忠心是我唯一的过失:当别人用手段去沽名钓誉的时候,我却用一片忠心博得一个痴愚的名声;人家用奸诈在他们的铜冠上镀了一层金,我只有纯朴的真诚,我的王冠是敝旧而没有虚饰的。你尽可相信我的一片真心:我的为人就是纯正朴实,如此而已。
埃涅阿斯、帕里斯、安忒诺、得伊福玻斯及狄俄墨得斯上。
特洛伊罗斯 欢迎,狄俄墨得斯将军!这就是我们向你们交换安忒诺的那位姑娘,等我们到了城门口的时候,我就把她交给你,一路上我还要告诉你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你要好好看顾她;凭着我的灵魂起誓,希腊人,要是有一天你的生命悬在我的剑下,只要一提起克瑞西达的名字,你就可以像普里阿摩斯坐在他的深宫里一样安全。
狄俄墨得斯 克瑞西达姑娘,您无须感谢这位王子的关切,您那明亮的眼睛,您那天仙化人的面庞,就是最有力的言辞,使我不能不给您尽心的爱护;您今后就是狄俄墨得斯的女主人,他愿意一切听从您的吩咐。
特洛伊罗斯 希腊人,你用这种恭维她的话语,来嘲笑我的诚意的请托,未免太没有礼貌了。我告诉你吧,希腊的将军,她的好处是远超过你的恭维以上的,你也不配作她的仆人。我吩咐你好好看顾她,因为这就是我的吩咐;要是你胆敢欺负她,那么即使阿喀琉斯那个大汉做你的保镳,我也要切断你的喉咙。
狄俄墨得斯 啊!特洛伊罗斯王子,您不用生气,让我凭着我的地位和使命所赋有的特权,说句坦白的话:当我离开这儿以后,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什么人也不能命令我;我将按照她本身的价值看重她,可是您要是叫我必须怎么怎么做,那么我就用我的勇气和荣誉,回答您一个“不”字。
特洛伊罗斯 来,到城门口去吧。我对你说,狄俄墨得斯,你今天对我这样出言不逊,以后你可不要碰在我的手里。姑娘,让我搀着您的手,我们就在路上谈谈我们两人所要说的话吧。(特洛伊罗斯、克瑞西达、狄俄墨得斯同下;喇叭声。)
帕里斯 听!赫克托的喇叭声。
埃涅阿斯 我们把这一个早晨浪费过去了!我曾经对他发誓,要比他先到战场上去,现在他一定要怪我怠惰迟慢了。
帕里斯 这都是特洛伊罗斯不好。来,来,到战场上去会他。
得伊福玻斯 我们立刻就去吧。
埃涅阿斯 好,让我们像一个精神奋发的新郎似的,赶快去追随在赫克托的左右;我们特洛亚的光荣,今天完全依靠着他一个人的神威。(同下。)
第五场希腊营地。前设围场
埃阿斯披甲胄及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罗斯、墨涅拉俄斯、俄底修斯、涅斯托等同上。
阿伽门农 你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勇气勃勃地等候时间的到来。威武的埃阿斯,用你的喇叭向特洛亚高声吹响,让它传到你那英勇的敌人的耳中,召唤他出来吧。
埃阿斯 吹喇叭的,我多赏你几个钱,你替我使劲地吹,把你那喇叭管子都吹破了吧。吹啊,家伙,鼓起你的腮帮,挺起你的胸脯,吹得你的眼睛里冒血,给我把赫克托吹了出来。(吹喇叭。)
俄底修斯 没有喇叭回答的声音。
阿喀琉斯 时候还早哩。
阿伽门农 那里不是狄俄墨得斯带着卡尔卡斯的女儿来了吗?
俄底修斯 正是他,我认识他走路的姿态;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非常得意。
狄俄墨得斯及克瑞西达上。
阿伽门农 这位就是克瑞西达姑娘吗?
狄俄墨得斯 正是。
阿伽门农 好姑娘,欢迎您到我们这儿来。
涅斯托 我们的元帅用一个吻来欢迎您哩。
俄底修斯 可是那只能表示他个人的盛意;她是应该让我们大家都有接一次吻的机会的。
涅斯托 说得有理;我来开始吧。涅斯托已经吻过了。
阿喀琉斯 美人,让我吻去您嘴唇上的冰霜;阿喀琉斯向您表示他的欢迎。
墨涅拉俄斯 我也有吻她一次的权利。
帕特洛克罗斯 你还是放弃了你的权利吧;帕里斯也正是这样打旁边杀了过来,把你的权利夺了去的。
俄底修斯 啊,杀人的祸根,我们一切灾难的主因;为了一个人而我们来混战这一场。
帕特洛克罗斯 姑娘,这第一个吻是墨涅拉俄斯的;第二个是我的:帕特洛克罗斯吻着您。
墨涅拉俄斯 啊!这倒很方便!
帕特洛克罗斯 帕里斯跟我两个人总是代替他和人家接吻。
墨涅拉俄斯 我一定要得到我的一吻。姑娘,对不起。
克瑞西达 在接吻的时候,是您给我吻呢还是您受我的吻?
帕特洛克罗斯 我给您吻,也受您的吻。
克瑞西达 权衡轻重,不可吃亏,您所受的吻胜过您所给的吻,所以我不让您吻。
墨涅拉俄斯 那么我给您利息;让我用三个吻换您的一个吧。
克瑞西达 你确是个怪人;偏偏不用双数。
墨涅拉俄斯 姑娘,单身汉都很古怪。
克瑞西达 帕里斯却成了双;你也明明知道;你变得吊单了,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是有苦说不出。
墨涅拉俄斯 你真是当头一棒呢。
克瑞西达 对不起。
俄底修斯 你俩并不能针锋相对,这笔买卖是做不成的。好姑娘,我可以向您讨一个吻吗?
克瑞西达 可以。
俄底修斯 我真想吻你。
克瑞西达 好,您讨吧。
俄底修斯 那么,为了维纳斯的缘故,给我一个吻;等海伦再变成一个处女的时候,他也可以吻您,他的吻也让我代领了吧。
克瑞西达 这一笔债可以记在账上,等它到期的时候,您再来问我讨吧。
俄底修斯 那是永远不会到期的,那么把我的一吻给我。
狄俄墨得斯 姑娘,我带您去见令尊吧。(狄俄墨得斯偕克瑞西达下。)
涅斯托 一个伶俐的女人。
俄底修斯 算了,算了!她的眼睛里、面庞上、嘴唇边都有话,连她的脚都会讲话呢;她身上的每一处骨节,每一个行动,都透露出风流的心情来。呵,这类油腔滑调的东西,厚着脸皮,侧步而进;她们把心里的话全部打开,引人上钩:简直是街头卖俏,唾手可得。(喇叭声。)
众人 特洛亚人的喇叭。
阿伽门农 他们的军队来了。
赫克托披甲胄;埃涅阿斯、特洛伊罗斯与其他特洛亚将士等上。
埃涅阿斯 各位希腊将军请了!赫克托叫我来问你们,在今天这次比武中间,交战双方是不是一定要一决雌雄,死伤流血,在所不计;还是在一方面已经占到上风的时候,就由监战的人发令双方停止?
阿伽门农 赫克托愿意采取哪一种方式?
埃涅阿斯 他没有意见;他愿意服从两方面议定的条件。
阿喀琉斯 这正是赫克托的作风,想得很周到,有点儿骄傲,可是未免太小看对方的骑士了。
埃涅阿斯 将军,您倘然不是阿喀琉斯,那么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阿喀琉斯 我倘不是阿喀琉斯,就是个无名小卒。
埃涅阿斯 那么尊驾正是阿喀琉斯了。可是让我告诉您吧:赫克托有的是吞吐宇宙的无限大的勇气,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您要是知道他的为人,那么他这种表面上的骄傲,正是他的礼貌。你们这位埃阿斯的身体上有一半是和赫克托同血统的,为了顾念亲属的情谊,今天只有半个赫克托出场,用他一半的心,一半的身体,来跟这个一半特洛亚人一半希腊人的混血骑士相会。
阿喀琉斯 那么今天的战争只是一场娘儿们的打架吗?啊!我知道了。
狄俄墨得斯重上。
阿伽门农 狄俄墨得斯将军来了。善良的骑士,你去站在我们这位埃阿斯的旁边;你和埃涅阿斯将军就做两方面的监战人吧,或者让他们战到精疲力竭,或者让他们略为打上一两回合,都由你们两人决定。这两个交战的既然是亲戚,恐怕他们剑下不免有所顾忌。(埃阿斯、赫克托二人入场。)
俄底修斯 他们已经拔剑相向了。
阿伽门农 那个满脸懊丧的特洛亚人是谁?
俄底修斯 普里阿摩斯的最小的儿子,一个真正的骑士:他未曾经过多大的历练,可是已经卓尔不群;他的出言很坚决,他的行为代替了他的言辞,他也从不矜功伐能;他不容易动怒,可是一动了怒,他的怒气却不容易平息下来;他有一颗坦白的心和一双慷慨的手,他所有的都可以给人家,他所想到的都不加掩饰,可是他的慷慨并不是滥施滥与,他的嘴里也从不曾吐露过一些卑劣的思想。他像赫克托一样勇敢,可是比赫克托更厉害;因为赫克托在盛怒之中,只要看见柔弱的事物,就会心软下来,可是他在激烈行动的时候,是比善妒的爱情更为凶狠的。他们称他为特洛伊罗斯,在他的身上建立着未来的希望,足与赫克托先后媲美。这是埃涅阿斯对我说的,他很熟悉这个少年,当我在特洛亚宫里的时候,他这样私下告诉我的。(号角声;赫克托与埃阿斯交战。)
阿伽门农 他们打起来了。
涅斯托 埃阿斯,出力!
特洛伊罗斯 赫克托,你睡着了吗;醒来!
阿伽门农 他的剑法很不错;好啊,埃阿斯!
狄俄墨得斯 大家住手。(号角声停止。)
埃涅阿斯 两位王子,够了,请歇手吧。
埃阿斯 我还没有上劲呢;再打一会儿吧。
狄俄墨得斯 请问赫克托的意思。
赫克托 好,那么我是不愿意再打下去了。将军,你是我的父亲的妹妹的儿子,伟大的普里阿摩斯的侄儿;血统上的关系,阻止我们作流血的斗争。要是在你身上混合着的希腊和特洛亚的血液,可以使你这样说,“这一只手是完全属于希腊的,这一只是属于特洛亚的;这腿上的筋肉全然是希腊的,这腿上全然是特洛亚的;右边的脸上流着我母亲的血液,左边的流着我父亲的血液,”那么凭着万能的乔武起誓,我要用我的剑在你每一处流着希腊血液的肢体上留下这一场恶战的痕迹;可是我不能上干天怒,让我的利剑沾上一滴你所得自你的母亲、我的可尊敬的姑母的血液。让我拥抱你,埃阿斯;凭着震响着雷霆的天神起誓,你有很壮健的手臂:兄弟,愿你得到一切的光荣!
埃阿斯 谢谢你,赫克托;你是一个太仁厚慷慨的人。我本意是要来杀死你,替自己博得一个英雄的名声。
赫克托 即使最负盛名的涅俄普托勒摩斯⑦,也不能希望从赫克托身上夺得光荣。
埃涅阿斯 两方面都在等着看你们两位还有什么行动。
赫克托 我们就这样回答:拥抱是这一场决战的结果。埃阿斯,再会。
埃阿斯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要是我的请求可以获得胜利,那么我要请我的著名的表兄到我们希腊营中一叙。
狄俄墨得斯 这是阿伽门农的意思,伟大的阿喀琉斯也渴想见一见解除甲胄的赫克托的英姿。
赫克托 埃涅阿斯,叫我的兄弟特洛伊罗斯过来见我;把这次友谊的访问通知我们特洛亚方面的观战将士,叫他们回去吧。兄弟,把你的手给我;我愿意跟你一起吃吃喝喝,认识认识你们的骑士。
埃阿斯 伟大的阿伽门农亲自来迎接我们了。
赫克托 凡是他们中间最有名的人物,都请你一个一个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可是轮到阿喀琉斯的时候,我要凭着我自己的眼睛,从他魁梧庞大的身体上认出他来。
阿伽门农 尊贵的英雄!我们热烈欢迎你,正像我们热烈希望早早去掉你这样一位敌人一样;可是在欢迎的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请你明白我的意思,在过去和未来的路上,是布满毁灭的零落的残迹的,可是在此时此刻,我们却毫不猜疑,以出于真心的诚意向你表示欢迎,伟大的赫克托!
赫克托 谢谢你,尊严的阿伽门农。
阿伽门农 (向特洛伊罗斯)特洛亚著名的将军,我们同样欢迎你的光降。
墨涅拉俄斯 让我继我的王兄之后,欢迎你们两位英雄的兄弟。
赫克托 这一位将军是谁?
埃涅阿斯 尊贵的墨涅拉俄斯。
赫克托 啊!是您吗,将军?凭着战神的臂鞲,谢谢您!不要笑我发这样古怪的誓,您那位从前的太太总是凭着爱神的手套起誓的;她很安好,可是没有叫我向您问候。
墨涅拉俄斯 别提起她,将军;她是一个死了的题目。
赫克托 啊!对不起,恕我失言。
涅斯托 勇敢的特洛亚人,我常常看见你突过希腊青年的队伍,像披荆斩棘一样挥舞着你的宝剑,一手操纵着死生的命运;我也看见你像一个盛怒的珀耳修斯⑧似的鞭策着骏马驰聘,把你的剑停留在空中,不去加诛那些望风披靡的败将降卒;那时我曾经对旁边的人说,“瞧!那边正是天神朱庇特在那儿决定人们的生死呢!”我也看见一群希腊人把你紧紧包围在中间,像俄林波斯山上的一场角斗似的,你却从容不迫地在那儿休息;可是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的脸总是深锁在钢铁的面甲里,直到现在方才看到你的面目。我认识你的祖父,曾经跟他交战过一次,他是一位很好的军人;可是凭着伟大的战神起誓,你比他强得多啦。让一个老年人拥抱你;可尊敬的战士,欢迎你驾临我们的营地。
埃涅阿斯 这位是年老的涅斯托。
赫克托 让我拥抱你,久历沧桑的好老人家;最可尊敬的涅斯托,我很高兴遇见你。
涅斯托 我希望我的臂膀不但能够拥抱你,也能够和你在疆场上决战。
赫克托 我也希望它们能够。
涅斯托 嘿!凭着我这一把白须,我明天可要跟你决战几回合呢。好,欢迎,欢迎!我现在是老了――
俄底修斯 特洛亚的柱石已经在我们这儿了,我不知道现在那座城会不会倒下来。
赫克托 俄底修斯将军,您的容貌我还记得很清楚。啊!自从上次您跟狄俄墨得斯出使敝城,我们初次会面以后,已经死了多少希腊人和特洛亚人啦。
俄底修斯 将军,我那时候早就向您预告后来的事情了;我的预言还不过应验了一半,因为那座屏障贵邦的顽强的城墙,那些高耸云霄的碉楼,都必须吻它们自己脚下的泥土。
赫克托 我不能相信您的话,它们现在还是固若金汤;照我并不夸大的估计,打落每一块弗里吉亚的石头,都必须用一滴希腊人的血做代价。什么事情都要到结局方才知道究竟,那位惯于调停一切的时间老人,总有一天会替我们结束这一场纷争的。
俄底修斯 那么就让他去解决一切吧。最温良、最勇武的赫克托,欢迎!等元帅宴请过您以后,我也要请您驾临敝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阿喀琉斯 对不起,俄底修斯将军,我要占先一下!赫克托,我已经把你看了个饱,仔细端详过你的面貌,把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牢牢记住了。
赫克托 这位就是阿喀琉斯吗?
阿喀琉斯 我就是阿喀琉斯。
赫克托 请你站好,我也要看看你。
阿喀琉斯 你尽管看吧。
赫克托 我已经看好了。
阿喀琉斯 你看得太快了。我可要像买东西似的再把你从头到脚细细看一遍。
赫克托 啊!你要把我当作一本兵法书细看吗?可是我怕你有许多地方看不懂。为什么你要这样尽盯着我?
阿喀琉斯 天神啊,告诉我,我应该在他身上的哪一部分把他杀死呢?是这儿,是这儿,还是这儿?让我认清在什么方位结果赫克托的生命。天神啊,回答我吧!
赫克托 骄傲的人,天神倘会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他们也不成其为天神了。请你再站一站。你以为取我的命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可以让你预先认清在什么地方把我杀死吗?
阿喀琉斯 我告诉你,是的。
赫克托 即使你的话是天神的启示,我也不会相信。你还是自己留心点儿吧,因为我要把你杀死的时候,我不是在这儿那儿杀死你,凭着替战神打盔的铁砧起誓,我要在你身上每一处地方杀死你。各位聪明的希腊人,恕我夸下这样的海口,他出言不逊,激我说出这样狂妄的话来;可是我倘不能用行为证实我的话,我就永不――
埃阿斯 表兄,你不必生气。阿喀琉斯,您也不用说这种恫吓的话,等您用得着它们的时候再拿出来吧;只要您有胃口,您可以每天去跟赫克托厮杀的。可是我怕我们全营将士请您出马的时候,您又请也请不出来了。
赫克托 请您让我在战场上跟您相见好不好?自从您不肯替希腊人出力以来,我们已经好久不曾有过痛快的厮杀了。
阿喀琉斯 赫克托,你请求我吗?好,明天我一定和你相会,决一个你死我活;可是今天晚上我们是好朋友。
赫克托 一言为定,把你的手给我。
阿伽门农 各位希腊将士,你们大家先到我的营帐里来,参加共同的欢宴;要是赫克托有功夫,你们有谁想要表示你们好客的殷勤,再可以各自招待他。把鼓儿高声打起来,把喇叭吹起来,让这位大英雄知道我们对他的欢迎。(除特洛伊罗斯、俄底修斯二人外皆下。)
特洛伊罗斯 俄底修斯将军,请您告诉我,卡尔卡斯住在什么地方?
俄底修斯 在墨涅拉俄斯的营帐里,尊贵的特洛伊罗斯;狄俄墨得斯今晚就在那儿陪他喝酒,这家伙眼睛里不见天地,只是瞧着美丽的克瑞西达。
特洛伊罗斯 将军,我们从阿伽门农帐里出来以后,可不可以有劳您带我到那里去?
俄底修斯 您可以命令我。我也要请问一声,这位克瑞西达姑娘在特洛亚的名誉怎样?她在那里有没有什么情人因为跟她分别而伤心?
特洛伊罗斯 啊,将军!我真像一个向人夸示他的伤疤的人一样,反而遭到您的讥笑了。请吧,将军。她曾经被人爱,她也爱过人,她现在还是这样;可是甜蜜的爱情往往是命运嘴里的食物。(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希腊营地。阿喀琉斯帐前
阿喀琉斯及帕特洛克罗斯上。
阿喀琉斯 今夜我要用希腊的美酒烧热他的血液,明天再用我的宝剑叫它冷下来。帕特洛克罗斯,我们一定要请他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帕特洛克罗斯 忒耳西忒斯来了。
忒耳西忒斯上。
阿喀琉斯 啊,你这嫉妒的核儿!你这天生的硬面包壳儿!有什么消息?
忒耳西忒斯 嘿,你这虚有其表的画像,你这痴人崇拜者的偶像,这儿有一封信给你。
阿喀琉斯 从哪儿来的,你这七零八碎的东西?
忒耳西忒斯 嘿,你这满盘的傻瓜,从特洛亚来的。
帕特洛克罗斯 现在谁在看守着营帐?
忒耳西忒斯 军医和伤兵。⑨
帕特洛克罗斯 说得妙,你这捣蛋鬼,要这种把戏有什么意思?
忒耳西忒斯 请你免开尊口,孩子;我一点也不能从你的谈话里得到什么好处。人家都以为你是阿喀琉斯的雄丫头。
帕特洛克罗斯 混蛋!什么叫做雄丫头?
忒耳西忒斯 嘿,雄丫头就是男婊子。但愿南方的各种恶病,绞肠、脱肠、伤风、肾砂、昏睡症、瘫痪、烂眼、坏肝、哮喘、膀胱肿毒、坐骨神经痛、灰掌疯、无药可医的筋骨痛、终身不治的水泡疹,一古脑儿染到你这荒唐家伙的身上!
帕特洛克罗斯 怎么,你这该死的嫉妒匣子,你这样咒人是什么意思?
忒耳西忒斯 我咒你吗?
帕特洛克罗斯 哼,你这烂木桶,你这婊子生的不成形的恶狗,你没有咒我。
忒耳西忒斯 没有!那么你为什么发急,你这一绞轻薄的丝线,你这罩在烂眼上的绿绸眼罩,你这浪子钱袋上的流苏,你?啊!这个寒伧的世间怎么尽是这些水面的飞虫,这些可厌的渺小的生物!
帕特洛克罗斯 闭嘴,恶毒的东西!
忒耳西忒斯 你这麻雀蛋儿!
阿喀琉斯 我的好帕特洛克罗斯,我明天出战的雄心已经受到挫折。这儿是一封从赫卡柏王后写来的信,还有她的女儿,我的爱人,给我的一件礼物,她们都恳求我遵守我从前发过的一句誓言。我不愿违背我的誓言。让希腊没落,让名誉消失,让光荣或去或留吧;我必须服从我所已经发过的重誓。来,来,忒耳西忒斯,帮着布置布置我的营帐;今夜一定要在欢宴中消度过去。去吧,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帕特洛克罗斯同下。)
忒耳西忒斯 这两个人有太多的血气,太少的头脑,也许会发起疯来;要是他们因为有太多的头脑,太少的血气而发疯,那么我倒可以治愈他们的疯病。还有那个阿伽门农,人倒很老实,他也很爱玩鹌鹑,可是他的头脑总共还不过像耳屎那么一点点。讲到他那个外表像天神的兄弟,那头公牛,那尊原始的雕像,那座歪斜的忘八的纪念碑,他不过是用链条穿起了挂在他哥哥腿上的一块小小的鞋拔;像他这种家伙,智慧里掺了些奸恶,奸恶里拼了些智慧,还能够叫他变得比现在的样子好一点吗?变一头驴子,那也不算什么;他又是驴子又是牛。变一头牛,那也不算什么;他又是牛又是驴子。变一条狗、一头骡子、一头猫、一只臭鼬、一只蛤蟆、一条蜥蜴、一只枭、一只鹞子,或是一条没有卵的鲱鱼,我都不在乎;可是倘要叫我变一个墨涅拉俄斯!嘿,我才要向命运造反呢。要是我不是忒耳西忒斯,那么别问我愿意变什么,因为就是叫我做癞病人身上的一个虱子我都愿意,只要不是做墨涅拉俄斯。嗳唷!精灵们带着火把来啦!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埃阿斯、阿伽门农、俄底修斯、涅斯托、墨涅拉俄斯及狄俄墨得斯各持火炬上。
阿伽门农 我们走错了,我们走错了。
埃阿斯 不,那儿就是;就是那个有火光的地方。
赫克托 真太麻烦你们了。
埃阿斯 不,没有什么。
俄底修斯 他自己来接您啦。
阿喀琉斯重上。
阿喀琉斯 欢迎,勇敢的赫克托;欢迎,各位王子。
阿伽门农 特洛亚的英雄王子,我现在要向您道晚安了。埃阿斯会吩咐卫士们侍候您的。
赫克托 谢谢您,愿您晚安,希腊的元帅。
墨涅拉俄斯 晚安,将军。
赫克托 晚安,墨涅拉俄斯好将军。
忒耳西忒斯 好个屁:你说好呀?好粪坑,好尿桶。
阿喀琉斯 回去的人我向他们道晚安,留着的人我欢迎他们。
阿伽门农 晚安。(阿伽门农、墨涅拉俄斯同下。)
阿喀琉斯 年老的涅斯托也没有去,狄俄墨得斯,你也在这儿耽搁一二小时,陪陪赫克托吧。
狄俄墨得斯 我不能,将军;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就要去了。晚安,伟大的赫克托。
赫克托 把您的手给我。
俄底修斯 (向特洛伊罗斯旁白)跟着他的火把跑;他是到卡尔卡斯的帐里去的。我陪您走走。
特洛伊罗斯 真是有劳您啦。
赫克托 好,晚安。(狄俄墨得斯下,俄底修斯、特洛伊罗斯随下。)
阿喀琉斯 来,来,我们进帐吧。(阿喀琉斯、赫克托、埃阿斯、涅斯托同下。)
忒耳西忒斯 那个狄俄墨得斯是个奸诈小人,一个居心不正的坏家伙;当他斜着眼睛瞧人的时候,正像一条发着咝咝声音的蛇一样靠不住。他会随口许愿,可是等到他履行他所许的愿的时候,天文学家也会发出预告,因为那时候天象一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太阳反而要向月亮借光了。我宁愿不看赫克托,一定要跟住他;人家说他养着一个特洛亚的婊子,借那卖国贼卡尔卡斯的营帐幽会。我要跟他去。奸淫,只有奸淫!全都是些不要脸的淫棍!(下。)
第二场同前。卡尔卡斯帐前
狄俄墨得斯上。
狄俄墨得斯 喂!你睡了没有?
卡尔卡斯 (在内)谁在叫?
狄俄墨得斯 狄俄墨得斯。是卡尔卡斯吗?你的女儿呢?
卡尔卡斯 (在内)她就来了。
特洛伊罗斯及俄底修斯自远处上;忒耳西忒斯随上。
俄底修斯 站远一些,别让火把照见我们。克瑞西达上。
特洛伊罗斯 克瑞西达出来会他了。
狄俄墨得斯 啊,我的被保护人!
克瑞西达 我的亲爱的保护人!来!我给您说句话。(向狄俄墨得斯耳语。)
特洛伊罗斯 哼,这样亲热!
俄底修斯 她会向无论哪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唱歌。
忒耳西忒斯 不论哪个男人都能跟她唱到一块儿去,只要他能搭上她的腔调,她的调门多得很。
狄俄墨得斯 你会记得吗?
克瑞西达 记得,记得。
狄俄墨得斯 好,你可记住了;不要口不应心。
特洛伊罗斯 叫她记住些什么?
俄底修斯 听着!
克瑞西达 甜甜蜜蜜的希腊人,别再诱我干那些傻事情了。
忒耳西忒斯 捣什么鬼!
狄俄墨得斯 不,那么――
克瑞西达 我对您说呀――
狄俄墨得斯 算了,算了,有什么说的;你已经背了誓了。
克瑞西达 真的,我不能。你要我怎么样?
忒耳西忒斯 一个鬼把戏――公开的秘密。
狄俄墨得斯 你不是发过誓要给我一件什么东西吗?
克瑞西达 请您不要逼我履行我的誓言了,亲爱的希腊人;除了这一件事情以外,我什么都依你。
狄俄墨得斯 晚安!
特洛伊罗斯 忍耐,把这口怒气压下去吧!
俄底修斯 你怎么啦,特洛亚人?
克瑞西达 狄俄墨得斯――
狄俄墨得斯 不,不,晚安;我不愿再被愚弄了。
特洛伊罗斯 比你更好的人也被她愚弄过了。
克瑞西达 听着!我向您的耳边说句话。
特洛伊罗斯 该死,该死!
俄底修斯 您在动怒了,王子;我们还是走吧,免得您的脾气越发越大。这地方是个危险的地方,这时间也是容易闯祸的时间。请您回去吧。
特洛伊罗斯 不,你瞧你瞧!
俄底修斯 您还是走吧;您已经气得发疯了。来,来,来。
特洛伊罗斯 请你再等一会儿。
俄底修斯 您快要忍耐不住了;来。
特洛伊罗斯 请你等一会儿。凭着地狱和一切地狱里的酷刑发誓,我决不说一句话!
狄俄墨得斯 好,晚安!
克瑞西达 可是您是含怒而去的。
特洛伊罗斯 那使你心里难过吗?啊,枯萎了的忠心!
俄底修斯 怎么,怎么,王子!
特洛伊罗斯 天神在上,我忍耐就是了。
克瑞西达 我的保护人!――喂,希腊人!
狄俄墨得斯 呸,呸!再见;你老是作弄人家。
克瑞西达 凭良心说,我没有;您回来呀。
俄底修斯 您在气得发抖了;王子;我们走吧,您要忍不住了。
特洛伊罗斯 她摸他的脸!
俄底修斯 来,来。
特洛伊罗斯 不,等一会儿;天神在上,我决不说一句话;在我的意志和一切耻辱的中间,有忍耐在那儿看守着;再等一会儿吧。
忒耳西忒斯 那个屁股胖胖的、手指粗得像马铃薯般的荒淫的魔鬼怎么会把这两个宝货撮在一起!煎吧,都给我在奸淫里煎枯了吧!
狄俄墨得斯 那么你答应了吗?
克瑞西达 是,我答应了;不骗您。
狄俄墨得斯 给我一件什么东西做保证吧。
克瑞西达 我去给您拿来。(下。)
俄底修斯 您发誓说一定忍耐的。
特洛伊罗斯 你放心吧,好将军;我一定抑制住自己,不让我的感情暴露出来;我满心都是忍耐。
克瑞西达重上。
忒耳西忒斯 抵押品来了!瞧,瞧,瞧!
克瑞西达 狄俄墨得斯,这衣袖请您收下来吧。
特洛伊罗斯 啊,美人!你的忠心呢?
俄底修斯 王子――
特洛伊罗斯 我会忍耐;在外表上忍住我的怒气。
克瑞西达 您瞧瞧那衣袖;瞧清楚了。他曾经爱过我――啊,负心的女人!把它还给我。
狄俄墨得斯 这是谁的?
克瑞西达 您已经还了我,不用再问了。明天晚上我不愿跟您相会。狄俄墨得斯,请您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吧。
忒耳西忒斯 现在她又要磨他了;说得好,磨石!
狄俄墨得斯 拿来给我。
克瑞西达 什么,是这个吗?
狄俄墨得斯 是这个。
克瑞西达 天上的诸神啊!你可爱的、可爱的信物!你的主人现在正在床上躺着想起你也想起我;他一定在那儿叹气,拿着我的手套,一边回忆一边轻轻地吻着它;就像我吻着你一样。不,不要从我手里把它夺去;谁拿了它去,就是把我的心也一块儿拿去了。
狄俄墨得斯 你的心已经给了我了;这东西也是我的。
特洛伊罗斯 我已经发誓忍耐。
克瑞西达 你不能把它拿去,狄俄墨得斯;真的您不能拿去;我宁愿把别的东西给您。
狄俄墨得斯 我一定要这个。它是谁的?
克瑞西达 您不用问。
狄俄墨得斯 快说,它本来是属于谁的?
克瑞西达 它本来是属于一个比您更爱我的人的。可是您既然已经拿了去,就给了您吧。
狄俄墨得斯 它是谁的?
克瑞西达 凭着狄安娜女神和侍候她的那群星娥们起誓,我不愿告诉您它是谁的。
狄俄墨得斯 明天我要把它佩在我的战盔上,要是他不敢向我挑战,也叫他看着心里难过。
特洛伊罗斯 即使你是魔鬼,把它挂在你的角上,我也要向你挑战。
克瑞西达 好,好,事情已经过去,也不用说了;可是不,我不愿应您的约会。
狄俄墨得斯 好,那么再见;狄俄墨得斯以后再不让你玩弄了。
克瑞西达 您不要去;人家刚说了一句话,您又恼起来啦。
狄俄墨得斯 我不喜欢让人开这样的玩笑。
忒耳西忒斯 我也不喜欢,自有地狱王为证;可是你不喜欢的事我倒最喜欢。
狄俄墨得斯 那么我要不要来?什么时候?
克瑞西达 好,你来吧;――天啊!――你来吧;――我一定要受神明的惩罚了!
狄俄墨得斯 再会。
克瑞西达 晚安;请你一定来。(狄俄墨得斯下)别了,特洛伊罗斯!我的一只眼睛还在望着你,可是另一只眼睛已经随着我的心转换了方向。唉,我们可怜的女人!我发现了我们这一个弱点,我们的眼睛所犯的错误支配着我们的心;一时的失足把我们带到了永远错误的路上。啊,从这里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受眼睛支配的思念一定是十分卑劣的。(下。)
忒耳西忒斯 这是她对于她自己的贞节的最老实的供认,除非她再说一句,“我的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娼妇。”
俄底修斯 没有什么可看的了,王子。
特洛伊罗斯 是的,一切都完了。
俄底修斯 那么我们还留在这儿干吗?
特洛伊罗斯 我要把他们在这儿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在我的灵魂里。可是我倘把这两个人共同串演的这一出活剧告诉人家,虽然我宣布的是事实,这事实会不会是一个谎呢?因为在我的心里还留着一个顽强的信仰,不肯接受眼睛和耳朵的见证,好像这两个器官都是善于欺骗,它们的作用只是颠倒是非,淆乱黑白。刚才出来的真是克瑞西达吗?
俄底修斯 我又不会驱神役鬼,特洛亚人。
特洛伊罗斯 一定不是她。
俄底修斯 的确是她。
特洛伊罗斯 我还没有发疯,我知道那不是她。
俄底修斯 难道倒是我疯了吗?刚才明明是克瑞西达。
特洛伊罗斯 为了女人的光荣,不要相信她是克瑞西达!我们都是有母亲的;不要让那些找不到诽谤的题目的顽固批评家们得到借口,用克瑞西达的例子来评断一切女性;还是相信她不是克瑞西达吧。
俄底修斯 王子,她干了些什么事,可以使我们的母亲都蒙上污辱呢?
特洛伊罗斯 她没有干什么事,除非刚才的女人真的就是她。
忒耳西忒斯 他自己亲眼瞧见了还要强词诡辩吗?
特洛伊罗斯 这是她吗?不,这是狄俄墨得斯的克瑞西达。美貌如果是有灵魂的,这就不是她;灵魂如果指导着誓言,誓言如果代表着虔诚的心愿,虔诚如果是天神的喜悦,世间如果有不变的常道,这就不是她。啊,疯狂的理论!为自己起诉,控诉自己,却又全无实证,矛盾重重:理智造了反,却不违反理智;理智丢光了,却仍做得合理,保持一个场面。这是克瑞西达,又不是克瑞西达。我的灵魂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奇怪的战争,一件不可分的东西,分隔得比天地相去还要辽阔;可是在这样广大的距离中间,却又找不到一个针眼大的线缝。像地狱之门一样坚强的证据,证明克瑞西达是我的,上天的赤绳把我们结合在一起。像上天本身一样坚强的证据,却证明神圣的约束已经分裂松懈,她的破碎的忠心、她的残余的爱情、她的狼藉的贞操,都拿去与狄俄墨得斯另结新欢了。
俄底修斯 尊贵的特洛伊罗斯也会受制于他所吐露的那种感情吗?
特洛伊罗斯 是的,希腊人;我要用像热恋着维纳斯的战神马斯的心一样鲜红的大字把它书写出来;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年轻的男子用我这样永恒而坚定的灵魂恋爱过。听着,希腊人,正像我深爱着克瑞西达一样,我也同样痛恨着她的狄俄墨得斯;他将要佩在盔上的那块衣袖是我的,即使他的盔是用天上的神火打成的,我的剑也要把它挑下来;疾风卷海,波涛怒立的声势,也将不及我的利剑落在狄俄墨得斯身上的时候那样惊心动魄。
忒耳西忒斯 这是他偷女人的报应。
特洛伊罗斯 啊,克瑞西达!负心的克瑞西达!你好负心!一切不忠不信、无情无义,比起你的失节负心来,都会变成光荣。
俄底修斯 啊!您忍着些吧;您这一番愤激的话,已经给人家听见了。
埃涅阿斯上。
埃涅阿斯 殿下,我已经找您一个钟头了。赫克托现在正在特洛亚披起他的甲胄来了。埃阿斯等着护送您回去。
特洛伊罗斯 那么我们一同走吧。多礼的将军,再会。别了,叛逆的美人!狄俄墨得斯,留心站稳了,顶一座堡垒在你的头上吧!
俄底修斯 我送你们两位到门口。
特洛伊罗斯 请接受我心烦意乱的感谢。(特洛伊罗斯、埃涅阿斯、俄底修斯同下。)
忒耳西忒斯 要是我碰见了那个混蛋狄俄墨得斯!我要向他学老鸦叫,叫得他满身晦气。我倘把这婊子的事情告诉了帕特洛克罗斯,他一定愿意把无论什么东西送给我;鹦鹉瞧见了一粒杏仁,也不及他听见了一个近在手头的婊子更高兴。奸淫,奸淫;永远是战争和奸淫,别的什么都不时髦。浑身火焰的魔鬼抓了他们去!(下。)
第三场特洛亚。普里阿摩斯王宫门前
赫克托及安德洛玛刻上。
安德洛玛刻 我的夫君今天怎么脾气坏到这样子,不肯接受人家的劝告呢?脱下你的甲胄来,今天不要出去打仗了。
赫克托 不要激怒我,快进去;凭着一切永生的天神起誓,我非去不可。
安德洛玛刻 我的梦一定会应验的。
赫克托 别多说啦。
卡珊德拉上。
卡珊德拉 我的哥哥赫克托呢?
安德洛玛刻 在这儿,妹妹;他已经披上甲胄,充满了杀心。陪着我向他高声恳求吧;让我们跪下来哀求他,因为我梦见流血的混乱,整夜里只是梦着屠杀的惨象。
卡珊德拉 啊!这是真的。
赫克托 喂!让我的喇叭吹起来。
卡珊德拉 看在上天的面上,好哥哥,不要吹起进攻的信号。
赫克托 快去;天神已经听见我发过誓了。
卡珊德拉 天神对于愤激暴怒的誓言是充耳不闻的;它们是不洁的祭礼,比污秽的兽肝更受憎恨。
安德洛玛刻 啊!听从我们的劝告吧。不要以为自恃正义,便可以伤害他人;如果那是合法的,那么用暴力劫夺所得的财物拿去布施,也可以说是合法的了。
卡珊德拉 誓言是否有效,必须视发誓的目的而定;不是任何的目的都可以使誓言发生力量。脱下你的甲胄吧,亲爱的赫克托。
赫克托 你们别闹。我的荣誉主宰着我的命运。生命是每一个人所重视的;可是高贵的人重视荣誉远过于生命。
特洛伊罗斯上。
赫克托 啊,孩子!你今天预备上战场吗?
安德洛玛刻 卡珊德拉,叫我们的父亲来劝劝他。(卡珊德拉下。)
赫克托 不,你不要去,特洛伊罗斯;脱下你的铠甲,孩子;我今天充满了骑士的精神。让你的筋骨再长得结实一点,不要就去试探战争的锋刃吧。脱下你的铠甲,去,不要怀疑,勇敢的孩子,我今天要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整个的特洛亚而作战。
特洛伊罗斯 哥哥,您有一个太仁慈的弱点,这弱点适宜于一头狮子,却不适宜于一个勇士。
赫克托 是怎样一个弱点,好特洛伊罗斯?你指出来责备我吧。
特洛伊罗斯 好几次战败的希腊人倒在地上,您虽然已经举起您的剑,却叫他们站起来,放他们活命。
赫克托 啊!那是公道的行为。
特洛伊罗斯 不,那是傻气的行为,赫克托。
赫克托 怎么!怎么!
特洛伊罗斯 看在一切天神的面上,让我们把恻隐之心留在我们母亲那儿吧;当我们披上甲胄的时候,让残酷的愤怒指挥着我们的剑锋,执行无情的杀戮。
赫克托 嘿!那太野蛮了。
特洛伊罗斯 赫克托,这样才是战争呀。
赫克托 特洛伊罗斯,我今天不要你临阵。
特洛伊罗斯 谁可以阻止我?命运、命令,或是握着火红的指挥杖的战神的手,都不能叫我退下;普里阿摩斯父王和赫卡柏母后含着满眶的眼泪跪在地上,都不能打消我的决心;就是您,我的哥哥,拔出您的锋利的剑来,也挡不住我;除了我自己的毁灭以外,我不怕任何的阻力。
卡珊德拉偕普里阿摩斯上。
卡珊德拉 拖住他,普里阿摩斯,不要放松。他是你的拐杖;要是你失去你的拐杖,那么你依靠着他,整个的特洛亚依靠着你,大家都要一起倒下了。
普里阿摩斯 来,赫克托,来,回来;你的妻子做了恶梦,你的母亲看见了幻象,卡珊德拉预知未来,我自己也像一个突然得到天启的先知一样,告诉你今天是一个不祥的日子,所以你回来吧。
赫克托 埃涅阿斯在战场上等我;我和许多希腊人有约在先,今天一定要去跟他们相会。
普里阿摩斯 可是你不能去。
赫克托 我不能失信于人。您知道我一向是不敢违抗您的意旨的,所以,亲爱的父亲,不要使我负上一个不孝的罪名,请您允许我出战吧。
卡珊德拉 普里阿摩斯啊!不要听从他。
安德洛玛刻 不要允许他,亲爱的父亲。
赫克托 安德洛玛刻,你使我生气了。为了你对我的爱情,快给我进去吧。(安德洛玛刻下。)
特洛伊罗斯 都是这个愚蠢的、做梦的、迷信的姑娘,凭空虚构出这许多恶兆。
卡珊德拉 啊,别了!亲爱的赫克托!瞧,你死了!瞧,你的眼睛变成惨白了!瞧,你满身的伤口都在流血!听,特洛亚在呼号,赫卡柏在痛哭,可怜的安德洛玛刻在发出她尖锐的悲声!瞧,慌乱、疯狂和惊愕,像一群没有头脑的痴人彼此相遇,大家都在哭喊着赫克托:赫克托死了!啊,赫克托!
特洛伊罗斯 去!去!
卡珊德拉 别了。且慢,赫克托,我还要向你告别:你欺骗了你自己,也欺骗了我们全体特洛亚人。(下。)
赫克托 父王,您听见她这样嚷叫,有点儿惊恐吗?进去安慰安慰我们的军民;我们现在要出去作战,干一些值得赞美的事情,今天晚上再来讲给您听吧。
普里阿摩斯 再会,愿神明保佑你平安!(普里阿摩斯、赫克托各下;号角声。)
特洛伊罗斯 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听!骄傲的狄俄墨得斯,相信我,我今天不是失去我的手臂,就要夺回我的衣袖。
特洛伊罗斯将去时,潘达洛斯自另一方上。
潘达洛斯 您听见吗,殿下?您听见吗?
特洛伊罗斯 现在又有什么事?
潘达洛斯 这儿是那可怜的女孩子寄来的一封信。
特洛伊罗斯 让我看。
潘达洛斯 这倒霉的混账咳嗽害得我好苦,还要让这傻丫头把我搅得心神不安,又是这样,又是那样,看来我这条老命也活不长久了;我的眼睛里又害起了风湿症,我的骨节又痛得这么厉害,不知道我作了什么孽,才受到这样的罪。她说些什么?
特洛伊罗斯 空话,空话,只有空话,没有一点真心;行为和言语背道而驰。(撕信)去,你风一样轻浮的,跟着风飘去,也化成一阵风吧。她用空话和罪恶搪塞我的爱情,却用行为去满足他人。(各下。)
第四场特洛亚及希腊营地之间
号角声;兵士混战;忒耳西忒斯上。
忒耳西忒斯 现在他们在那儿打起来了,待我去看个热闹。那个奸诈的卑鄙小人,狄俄墨得斯,把那个下流的痴心的特洛亚小傻瓜的衣袖裹在他的战盔上;我巴不得看见他们碰头,看那头爱着那婊子的特洛亚小驴子怎样放那个希腊淫棍回到那只假情假义的浪蹄子那儿去,叫他有袖而来,无袖而归。在另一方面,那些狡猾的信口发誓的坏东西――那块耗子咬过的陈年干酪,涅斯托,和那头狗狐俄底修斯,他们定下的计策,简直不值一颗乌莓子:他们的计策是要叫那条杂种恶狗埃阿斯去对抗那条同样坏的恶狗阿喀琉斯;现在埃阿斯那恶狗已经变得比阿喀琉斯那恶狗更骄傲了,今天他不肯出战;所以那些希腊人都像野蛮人一样胡作非为起来,计策权谋把军誉一起搅坏了。且慢!衣袖来了;那一个也来了。
狄俄墨得斯上,特洛伊罗斯随上。
特洛伊罗斯 别逃;你就是跳下了冥河,我也要入水追你。
狄俄墨得斯 你弄错了,我没有逃;因为你们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我才抽身出来。你小心点儿吧!
忒耳西忒斯 守住你那婊子,希腊人!为了那婊子的缘故,特洛亚人,出力吧!挑下那衣袖来,挑下那衣袖来!(特洛伊罗斯、狄俄墨得斯随战随下。)
赫克托上。
赫克托 希腊人,你是谁?你也是要来跟赫克托比一个高下的吗?你是不是一个贵族?
忒耳西忒斯 不,不,我是个无赖,一个只会骂人的下流汉,一个卑鄙龌龊的小人。
赫克托 我相信你;放你活命吧。(下。)
忒耳西忒斯 慈悲的上帝,你居然会相信我!这天杀的把我吓了这么一跳!那两个扭成一团的混蛋呢?我想他们也许把彼此吞下去了,那才是个笑话哩。看起来,淫欲总是自食其果的。我要找他们去。(下。)
第五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狄俄墨得斯及仆人上。
狄俄墨得斯 来,给我把特洛伊罗斯的骏马牵了回去,把它奉献给我的爱人克瑞西达,向她表示我对于她的美貌的敬礼;对她说,我已经教训过那个多情的特洛亚人,用事实证明我是她的骑士了。
仆人 我就去,将军。(下。)
阿伽门农上。
阿伽门农 添救兵,添救兵!凶猛的波吕达玛斯已经把门农打了下来;那私生子玛伽瑞隆把多里俄斯捉了去,像一尊巨大的石像似的,站在被杀的厄庇斯特洛福斯和刻狄俄斯二王的尸体上,挥舞着他的枪杆;波吕克塞诺斯也死了;安菲玛科斯和托阿斯都受了致命的重伤;帕特洛克罗斯被擒被杀,下落不明;帕拉墨得斯身受重创;可怕的萨癸塔里大逞威风,把我们的兵士吓得四散奔窜。狄俄墨得斯,快去添救兵,否则我们要一败涂地了。
涅斯托上。
涅斯托 去,把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抬到阿喀琉斯帐里;再叫西达那像蜗牛一样慢腾腾的埃阿斯赶快披上甲胄。有一千个赫克托在战场上,一会儿他骑着马在这儿鏖战,一会儿他又在那边徒步奔突,挡着他的人逃的逃,死的死,就像一群轻舟小艇,遇见了一头喷射海水的巨鲸一样;一会儿他又在别的地方,把那些稻草般的希腊人摧枯拉朽似的杀得望风披靡,这里,那里,到处有他神出鬼没的踪迹,他的敏捷的行动,简直是得心应手,要怎么样便怎么样,看见了也会叫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俄底修斯上。
俄底修斯 啊!勇气,勇气,王子们!伟大的阿喀琉斯披起铠甲来了;他在哭泣,咒骂,发誓复仇,帕特洛克罗斯身上的创伤已经激起了他的昏睡的雄心;他手下的那些负伤的壮士,有的割去了鼻子,有的砍掉了手,断臂的,刖足的,都在叫喊着赫克托的名字。埃阿斯也失去了一个朋友,恼得他咬牙切齿,已经披甲出战,要去找特洛伊罗斯拚命;那特洛伊罗斯今天就像发了疯似的横冲直撞,勇不可当,命运也像故意讥讽智谋的无用一样,对他特别照顾,使他战无不胜。
埃阿斯上。
埃阿斯 特洛伊罗斯!你这懦夫躲到哪里去了?(下。)
狄俄墨得斯 在那儿,在那儿。
涅斯托 好,好,我们也上去杀一阵。
阿喀琉斯上。
阿喀琉斯 这赫克托在什么地方?来,来,你这吓吓小孩子的家伙,还不给我出来吗?我要让你知道遇见一个发怒的阿喀琉斯是怎么样的。赫克托!赫克托呢?我只要找赫克托。(各下。)
第六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埃阿斯上。
埃阿斯 特洛伊罗斯,你这懦夫,出来!
狄俄墨得斯上。
狄俄墨得斯 特洛伊罗斯!特洛伊罗斯在什么地方?
埃阿斯 你要找他干么?
狄俄墨得斯 我要教训教训他。
埃阿斯 等我做了元帅,你到了我的地位,你再来教训他吧。特洛伊罗斯!喂,特洛伊罗斯!
特洛伊罗斯上。
特洛伊罗斯 啊,奸贼,狄俄墨得斯!转过你的奸诈的脸来,你这奸贼!拿你的命来赔偿我的马儿!
狄俄墨得斯 嘿!你来了吗?
埃阿斯 我要独自跟他交战;站开,狄俄墨得斯。
狄俄墨得斯 他是我的目的物;我不愿意袖手旁观。
特洛伊罗斯 来,你们这两个希腊贼子;你们一起来吧!(随战随下。)
赫克托上。
赫克托 呀,特洛伊罗斯吗?啊,打得好,我的小兄弟!阿喀琉斯上。
阿喀琉斯 现在我看见你了。嘿!等着吧,赫克托!
赫克托 住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
阿喀琉斯 我不要你卖什么人情,骄傲的特洛亚人。我的手臂久已不举兵器了,这是你的幸运;我的休息和怠惰,给你很大的便宜;可是我不久就会让你知道我的厉害。现在你还是去追寻你的命运吧。(下。)
赫克托 再会,要是我早知道会遇见你,我的勇气一定会增加百倍。啊,我的兄弟!
特洛伊罗斯重上。
特洛伊罗斯 埃阿斯把埃涅阿斯捉了去了;真有这样的事吗?不,凭着那边天空中灿烂的阳光发誓,他不能让他捉去;我一定要去救他出来,否则宁愿让他们把我也一起捉了去。听着,命运!今天我已经把死生置之度外了。(下。)
一骑士披富丽铠甲上。
赫克托 站住,站住,希腊人;你是一个很好的目标。啊,你不愿站住吗?我很喜欢你这身甲胄;即使把它割破砍碎,也要剥它下来。畜生,你不愿站住吗?好,你逃,我就追,非得剥下你的皮来不可。(同下。)
第七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阿喀琉斯及众骑士上。
阿喀琉斯 过来,我的骑士们,听清我的话。你们看我到什么地方,就跟到什么地方。不要动你们的刀剑,蓄养好你们的气力;当我找到了凶猛的赫克托以后,你们就用武器把他密密围住,一阵乱剑剁死他。跟我来,孩子们,留心我的行动;伟大的赫克托决定要在今天丧命。(同下。)
墨涅拉俄斯及帕里斯互战上;忒耳西忒斯随上。
忒耳西忒斯 那忘八跟那奸夫也打起来了。出力,公牛!出力,狗子!呦,帕里斯,呦!啊,我的两个雌儿的麻雀!呦,帕里斯,呦!那公牛打胜了;喂,留心他的角!(帕里斯、墨涅拉俄斯下。)
玛伽瑞隆上。
玛伽瑞隆 奴才,转过来跟我打。
忒耳西忒斯 你是什么人?
玛伽瑞隆 普里阿寥斯的庶子。
忒耳西忒斯 你是个私生子,我也是个私生子,我喜欢私生子,一个私生子生我出来,教养我成为一个私生头脑、私生血气的变种:一头熊不会咬它的同类,那么私生子为什么要自相残杀呢?要注意,我们彼此不和是最不吉祥之兆:一个私生子为一个婊子打起架来就会惹祸上身的:再会,私生子。(下。)
玛伽瑞隆 魔鬼抓了你去,懦夫!(下。)
第八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赫克托上。
赫克托 富丽的外表包裹着一个腐烂不堪的核心,你这一身好盔甲送了你的性命。现在我已经作完一天的工作,待我好好休息一下。我的剑啊,你已经饱餐了鲜血和死亡,你也休息休息吧。(脱下战盔,将盾牌悬挂背后。)
阿喀疏斯及众骑士上。
阿喀琉斯 瞧。赫克托,太阳已经开始没落,丑恶的黑夜在他的背后追踪而来;赫克托的生命,也要跟太阳一起西沉,结束了这一个白昼。
赫克托 我现在已经解除武装;不要乘人不备,希腊人。
阿喀琉斯 动手,孩子们,动手!这就是我所要找的人。(赫克托倒地)现在,特洛亚,你也跟着倒下来吧!这儿躺着你的心脏,你的筋肉,你的骨胳。上去,骑士们!大家齐声高呼,“阿喀琉斯已经把勇武的赫克托杀死了!”(吹归营号)听!我军在吹归营号了。
骑士 主将,特洛亚的喇叭跟我们的喇叭声音是一样的。
阿喀琉斯 黑夜的巨龙之翼已经覆盖了大地,分开了交战的两军。我的尚未餍足的宝剑,因为已经尝到了美味,也要归寝了。(插剑入鞘)来,把他的尸体缚在我的马尾巴上,我要把这特洛亚人拖过战场。(同下。)
第九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阿伽门农、埃阿斯、墨涅拉俄斯、涅斯托、狄俄墨得斯及余人等列队行进,内喧呼声。
阿伽门农 听!听!那是什么呼声?
涅斯托 静下来,鼓声!
内呼声:“阿喀琉斯!阿喀琉斯!赫克托被杀了!阿喀琉斯!”
狄俄墨得斯 听他们的呼声,好像是赫克托给阿喀琉斯杀了。
埃阿斯 果然有这样的事,我们也不要自夸;伟大的赫克托并没有不如他的地方。
阿伽门农 大家静静前进。派一个人到阿喀琉斯那里去,请他到我的大营里来。要是他的死是天神有心照顾我们,那么伟大的特洛亚已经是我们的,惨酷的战争也要从此结束了。(众列队行进下。)
第十场战地的另一部分
埃涅阿斯及特洛亚兵士上。
埃涅阿斯 站住!我们现在还控制着这战场。不要回去,让我们忍着饥饿挨过这一夜。
特洛伊罗斯上。
特洛伊罗斯 赫克托被杀了。
众人 赫克托!哪有这样的事!
特洛伊罗斯 他死了,他的尸体缚在那凶手的马尾上,惨无人道地拖过了充满着耻辱的战场。天啊,颦蹙你的怒眉,赶快降下你的惩罚来吧!神明啊,坐在你们的宝座上,眷顾着特洛亚吧!让你们的迅速的灾祸变成慈悲,不要拖延我们不可避免的毁灭吧!
埃涅阿斯 殿下,您不要瓦解我们全军的士气。
特洛伊罗斯 你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所以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没有说到逃走、恐惧和死亡;我是向着一切天神和世人所加于我们的迫切的危险挑战。赫克托已经离我们而去了;谁去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普里阿摩斯和赫卡柏呢?有谁现在到特洛亚去,宣布赫克托的死讯的,让他永远被称为不祥的啼枭吧。这样一句话是会使普里阿摩斯变成一座石像,使妇女们变成泪泉和化石,使少年们变成冰冷的雕像,使整个的特洛亚惊怖失色的。可是去吧,赫克托死了,还有什么话说呢?且慢!你们这些可恶的营帐,这样骄傲地布下在我们弗里吉亚的平原上,无论太阳起得多早,我要把你们踏为平地!还有你,你这肥胖的懦夫。无论怎样广阔的距离,都不能分解我们两人的仇恨;我要永远像一颗疑神疑鬼的负疚的良心一样缠绕着你!回到特洛亚去!我们不要懊恼,让复仇的希望掩盖我们内心的悲痛。(埃涅阿斯及特洛亚军队下。)
特洛伊罗斯将去时,潘达洛斯自另一方上。
潘达洛斯 听我说,听我说!
特洛伊罗斯 滚开,下贱的龟奴!丑恶和耻辱追随着你,永远和你的名字连在一起!(下。)
潘达洛斯 好一服医治我的骨痛的妙药!啊,世界,世界,世界!一个替别人奔走的人,是这样被人轻视!做卖国贼的,做淫媒的,人家用得着你们的时候,是多么重用你们,可是他们会给你们些什么好处呢?为什么人家这样喜欢我们所干的事,却这样痛恨我们的行业?有什么诗句可以证明?――让我想一想!――
那采蜜的蜂儿无虑无愁,
终日在花丛里歌唱优游;
等到它一朝失去了利刺,
甘蜜和柔歌也一齐消逝。
奉告吃风月饭的朋友们,把这几句诗做你们的座右铭吧。(下。)
注释:
布里阿洛斯(briareus),希腊神话中百手的巨人。
阿耳戈斯(argus),希腊神话中的百眼怪物。
迈罗(milo),希腊六世纪末的运动家,以力大能举一牛著名,曾六次获得奥林匹克胜利者的称号。
耐儿(nell),海伦的爱称。
卡戎(charon),希腊神话中渡亡魂过冥河到冥府去的船夫。
波吕克塞娜(polyxena),普里阿摩斯的女儿,为阿喀琉斯所恋。
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us),即皮洛斯,是阿喀琉斯的儿子。此处显然是指阿喀琉斯本人。
珀耳修斯(perseus),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
原文tent有两个意思:营帐和检查伤口的针具。忒耳西忒斯在回答时故意曲解原意,答非所问。
《理查二世》
剧中人物
理查二世
约翰?刚特 兰开斯特公爵 理查王之叔父
爱德蒙?兰格雷 约克公爵 理查王之叔父
亨利?波林勃洛克 海瑞福德公爵,约翰?刚特之子,即位后称亨利四世
奥墨尔公爵 约克公爵之子
托马斯?毛勃雷 诺福克公爵
萨立公爵
萨立斯伯雷伯爵
勃克雷勋爵
布希
巴各特
格林
理查王之近侍
诺森伯兰伯爵
亨利?潘西?霍茨波 诺森伯兰伯爵之子
洛斯勋爵
威罗比勋爵
费兹华特勋爵
卡莱尔主教
威司敏斯特长老
司礼官
皮厄斯?艾克斯顿爵士
史蒂芬?斯克鲁普爵士
威尔士军队长
王后
葛罗斯特公爵夫人
约克公爵夫人
宫女
群臣、传令官、军官、兵士、园丁、狱卒、使者、马夫及其他侍从等。
地点:英格兰及威尔士各地
第一幕
第一场伦敦。宫中一室
理查王率侍从、约翰?刚特及其他贵族等上。
理查王 高龄的约翰?刚特,德高望重的兰开斯特,你有没有遵照你的誓约,把亨利?海瑞福德,你的勇敢的儿子带来,证实他上次对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所提出的激烈的控诉?那时我因为政务忙碌,没有听他说下去。
刚特 我把他带来了,陛下。
理查王 再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试探过他的口气,究竟他控诉这位公爵,是出于私人的宿怨呢,还是因为尽一个忠臣的本分,知道他确实有谋逆的行动?
刚特 据我从他嘴里所能探听出来的,他的动机的确是因为看到公爵在进行不利于陛下的阴谋,而不是出于内心的私怨。
理查王 那么叫他们来见我吧;让他们当面对质,怒目相视,我要听一听原告和被告双方无拘束的争辩。(若干侍从下)他们两个都是意气高傲、秉性刚强的人;在盛怒之中,他们就像大海一般聋聩,烈火一般躁急。
侍从等率波林勃洛克及毛勃雷重上。
波林勃洛克 愿无数幸福的岁月降临于我的宽仁慈爱的君王!
毛勃雷 愿陛下的幸福与日俱增,直到上天嫉妒地上的佳运,把一个不朽的荣名加在您的王冠之上!
理查王 我谢谢你们两位;可是两人之中,有一个人不过向我假意谄媚,因为你们今天来此的目的,是要彼此互控各人以叛逆的重罪。海瑞福德贤弟,你对于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有什么不满?
波林勃洛克 第一――愿上天记录我的言语!――我今天来到陛下的御座之前,提出这一控诉,完全是出于一个臣子关怀他主上安全的一片忠心,绝对没有什么恶意的仇恨。现在,托马斯?毛勃雷,我要和你面面相对,听着我的话吧;我的身体将要在这人世担保我所说的一切,否则我的灵魂将要在天上负责它的真实。你是一个叛徒和奸贼,辜负国恩,死有余辜;天色越是晴朗空明,越显得浮云的混浊。让我再用奸恶的叛徒的名字塞在你的嘴里。请陛下允许我,在我离开这儿以前,我要用我正义的宝剑证明我的说话。
毛勃雷 不要因为我言辞的冷淡而责怪我情虚气馁;这不是一场妇人的战争,可以凭着舌剑唇枪解决我们两人之间的争端;热血正在胸膛里沸腾,准备因此而溅洒。可是我并没有唾面自干的耐性,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辱而不发一言。首先因为当着陛下的天威之前,不敢不抑制我的口舌,否则我早就把这些叛逆的名称加倍掷还给他了。要不是他的身体里流着高贵的王族的血液,要不是他是陛下的亲属,我就要向他公然挑战,把唾涎吐在他的身上,骂他是一个造谣诽谤的懦夫和恶汉;为了证实他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让他先占一点上风,然后再和他决一雌雄,即使我必须徒步走到阿尔卑斯山的冰天雪地之间,或是任何英国人所敢于涉足的辽远的地方和他相会,我也决不畏避。现在我要凭着决斗为我的忠心辩护,凭着我的一切希望发誓,他说的全然是虚伪的谎话。
波林勃洛克 脸色惨白的战栗的懦夫,这儿我掷下我的手套,声明放弃我的国王亲属的身分;你的恐惧,不是你的尊敬,使你提出我的血统的尊严作为借口。要是你的畏罪的灵魂里还残留着几分勇气,敢接受我的荣誉的信物,那么俯身下去,把它拾起来吧;凭着它和一切武士的礼仪,我要和你彼此用各人的武器决战,证实你的罪状,揭穿你的谎话。
毛勃雷 我把它拾起来了;凭着那轻按我的肩头、使我受到骑士荣封的御剑起誓,我愿意接受一切按照骑士规矩的正当的挑战;假如我是叛徒,或者我的应战是不义的,那么,但愿我一上了马,不再留着活命下来!
理查王 我的贤弟控诉毛勃雷的,究竟是一些什么罪名?像他那样为我们所倚畀的人,倘不是果然犯下昭彰的重罪,是决不会引起我们丝毫恶意的猜疑的。
波林勃洛克 瞧吧,我所说的话,我的生命将要证明它的真实。毛勃雷曾经借着补助王军军饷的名义,领到八千金币;正像一个奸诈的叛徒、误国的恶贼一样,他把这一笔饷款全数填充了他私人的欲壑。除了这一项罪状以外,我还要说,并且准备在这儿或者在任何英国人眼光所及的最远的边界,用武力证明,这十八年来,我们国内一切叛逆的阴谋,追本穷源,都是出于毛勃雷的主动。不但如此,我还要凭着他的罪恶的生命,肯定地指出葛罗斯特公爵是被他设计谋害的,像一个卑怯的叛徒,他嗾使那位公爵的轻信的敌人用暴力溅洒了他的无辜的血液;正像被害的亚伯一样,他的血正在从无言的墓穴里向我高声呼喊,要求我替他伸冤雪恨,痛惩奸凶;凭着我的光荣的家世起誓,我要手刃他的仇人,否则宁愿丧失我的生命。
理查王 他的决心多么大呀!托马斯?诺福克,你对于这番话有些什么辩白?
毛勃雷 啊!请陛下转过脸去,暂时塞住您的耳朵,让我告诉这侮辱他自己血统的人,上帝和善良的世人是多么痛恨像他这样一个说谎的恶徒。
理查王 毛勃雷,我的眼睛和耳朵是大公无私的;他不过是我的叔父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同胞兄弟,或者是我的王国的继承者,凭着我的御杖的威严起誓,这一种神圣的血统上的关连,也不能给他任何的特权,或者使我不可摇撼的正直的心灵对他略存偏袒。他是我的臣子,毛勃雷,你也是我的臣子;我允许你放胆说话。
毛勃雷 那么,波林勃洛克,我就说你这番诬蔑的狂言,完全是从你虚伪的心头经过你的奸诈的喉咙所发出的欺人的谎话。我所领到的那笔饷款,四分之三已经分发给驻在卡莱的陛下的军队;其余的四分之一是我奉命留下的,因为我上次到法国去迎接王后的时候,陛下还欠我一笔小小的旧债。现在把你那句谎话吞下去吧。讲到葛罗斯特,他并不是我杀死的;可是我很惭愧那时我没有尽我应尽的责任。对于您,高贵的兰开斯特公爵,我的敌人的可尊敬的父亲,我确曾一度企图陷害过您的生命,为了这一次过失,使我的灵魂感到极大的疚恨;可是在我最近一次领受圣餐以前,我已经坦白自认,要求您的恕宥,我希望您也已经不记旧恶了。这是我的错误。至于他所控诉我的其余的一切,全然出于一个卑劣的奸人,一个丧心的叛徒的恶意;我要勇敢地为我自己辩护,在这傲慢的叛徒的足前也要掷下我的挑战的信物,凭着他胸头最优良的血液,证明我的耿耿不贰的忠贞。我诚心请求陛下替我们指定一个决斗的日期,好让世人早一些判断我们的是非曲直。
理查王 你们这两个燃烧着怒火的骑士,听从我的旨意;让我们用不流血的方式,消除彼此的愤怒。我虽然不是医生,却可以下这样的诊断:深刻的仇恨会造成太深的伤痕。劝你们捐嫌忘怨,言归于好,我们的医生说这一个月内是不应该流血的。好叔父,让我们赶快结束这一场刚刚开始的争端;我来劝解诺福克公爵,你去劝解你的儿子吧。
刚特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做一个和事佬是最合适不过的。我的儿,把诺福克公爵的手套掷下了吧。
理查王 诺福克,你也把他的手套掷下来。
刚特 怎么,哈利①,你还不掷下来?做父亲的不应该向他的儿子发出第二次的命令。
理查王 诺福克,我吩咐你快掷下;争持下去是没有好处的。
毛勃雷 尊严的陛下,我愿意把自己投身在您的足前。您可以支配我的生命,可是不能强迫我容忍耻辱;为您尽忠效命是我的天职,可是即使死神高踞在我的坟墓之上,您也不能使我的美好的名誉横遭污毁。我现在在这儿受到这样的羞辱和诬蔑,谗言的有毒的枪尖刺透了我的灵魂,只有他那吐着毒瘴的心头的鲜血,才可以医治我的创伤。
理查王 一切意气之争必须停止;把他的手套给我;雄狮的神威可以使豹子慑伏。
毛勃雷 是的,可是不能改变它身上的斑点。要是您能够取去我的耻辱,我就可以献上我的手套。我的好陛下,无瑕的名誉是世间最纯粹的珍宝;失去了名誉,人类不过是一些镀金的粪土,染色的泥块。忠贞的胸膛里一颗勇敢的心灵,就像藏在十重键锁的箱中的珠玉。我的荣誉就是我的生命,二者互相结为一体;取去我的荣誉,我的生命也就不再存在。所以,我的好陛下,让我为我的荣誉而战吧;我借着荣誉而生,也愿为荣誉而死。
理查王 贤弟,你先掷下你的手套吧。
波林勃洛克 啊!上帝保佑我的灵魂不要犯这样的重罪!难道我要在我父亲的面前垂头丧气,怀着卑劣的恐惧,向这理屈气弱的懦夫低头服罪吗?在我的舌头用这种卑怯的侮辱伤害我的荣誉、发出这样可耻的求和的声请以前,我的牙齿将要把这种自食前言的懦怯的畏惧嚼为粉碎,把它带血唾在那无耻的毛勃雷脸上。(刚特下。)
理查王 我是天生发号施令的人,不是惯于向人请求的。既然我不能使你们成为友人,那么准备着吧,圣兰勃特日②在科文特里,你们将要以生命为狐注,你们的短剑和长枪将要替你们解决你们势不两立的争端;你们既然不能听从我的劝告而和解,我只好信任冥冥中的公道,把胜利的光荣判归无罪的一方。司礼官,传令执掌比武仪式的官克准备起来,导演这一场同室的交讧。(同下。)
第二场同前。兰开斯特公爵府中一室
刚特及葛罗斯特公爵夫人上。
刚特 唉!那在我血管里流着的伍德斯道克的血液,比你的呼吁更有力地要求我向那杀害他生命的屠夫复仇。可是矫正这一个我们所无能为力的错误的权力,既然操之于造成这错误的人的手里,我们只有把我们的不平委托于上天的意志,到了时机成熟的一天,它将会向作恶的人们降下严厉的惩罚。
葛罗斯特公爵夫人 难过兄弟之情不能给你一点更深的刺激吗?难道你衰老的血液里的爱火已经不再燃烧了吗?你是爱德华的七个儿子中的一个,你们兄弟七人,就像盛着他的神圣的血液的七个宝瓶,又像同一树根上茁长的七条美好的树枝;七人之中,有的因短命而枯萎,有的被命运所摧残,可是托马斯,我的亲爱的夫主,我的生命,我的葛罗斯特,满盛着爱德华的神圣的血液的一个宝瓶,从他的最高贵的树根上茁长的一条繁茂的树枝,却被嫉妒的毒手击破,被凶徒的血斧斩断,倾尽了瓶中的宝液,雕落了枝头的茂叶。啊,刚特!他的血也就是你的血:你和他同胞共体,同一的模型铸下了你们;虽然你还留着一口气活在世上,可是你的一部分生命已经跟着他死去了。你眼看着人家杀死你那不幸的兄弟,等于默许凶徒们谋害你的父亲,因为他的身上存留着你父亲生前的遗范。不要说那是忍耐,刚特;那是绝望。你容忍你的兄弟被人这样屠戮,等于把你自己的生命开放一条道路,向凶恶的暴徒指示杀害你的门径。在卑贱的人们中间我们所称为忍耐的,在尊贵者的胸中就是冷血的懦怯。我应该怎么说呢?为了保卫你自己的生命,最好的方法就是为我的葛罗斯特复仇。
刚特 这一场血案应该由上帝解决,因为促成他的死亡的祸首是上帝的代理人,一个受到圣恩膏沐的君主;要是他死非其罪,让上天平反他的冤屈吧,我是不能向上帝的使者举起愤怒的手臂来的。
葛罗斯特公爵夫人 那么,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声诉我的冤屈呢?
刚特 向上帝声诉,他是寡妇的保卫者。
葛罗斯特公爵夫人 好,那么我要向上帝声诉。再会吧,年老的刚特。你到科文特里去,瞧我的侄儿海瑞福德和凶狠的毛勃雷决斗;啊!但愿我丈夫的冤魂依附在海瑞福德的枪尖上,让它穿进了屠夫毛勃雷的胸中;万一刺而不中,愿毛勃雷的罪恶压住他的全身,使他那流汗的坐骑因不胜重负而把他掀翻在地上,像一个卑怯的懦夫匍匐在我的侄儿海瑞福德的足下!再会吧,年老的刚特;你的已故的兄弟的妻子必须带着悲哀终结她的残生。
刚特 弟妇,再会;我必须到科文特里去。愿同样的幸运陪伴着你,跟随着我!
葛罗斯特公爵夫人 可是还有一句话。悲哀落在地上,还会重新跳起,不是因为它的空虚,而是因为它的重量。我的谈话都还没有开始,已要向你告别,因为悲哀看去好像已经止住,其实却永远没有个完。替我向我的兄弟爱德蒙?约克致意。瞧!这就是我所要说的一切。不,你不要就这样走了;虽然我只有这一句话,不要走得这样匆忙;我还要想起一些别的话来。请他――啊,什么?――赶快到普拉希着我一次。唉!善良的老约克到了那里,除了空旷的房屋、萧条的四壁、无人的仆舍、苔封的石级以外,还看得到什么?除了我的悲苦呻吟以外,还听得到什么欢迎的声音?所以替我向他致意;叫他不要到那里去,找寻那到处充斥着的悲哀。孤独地、孤独地我要饮恨而死;我的流泪的眼睛向你作最后的诀别。(各下。)
第三场科文特里附近旷地。设围场及御座。传令官等侍立场侧
司礼官及奥墨尔上。
司礼官 奥墨尔大人,哈利?海瑞福德武装好了没有?
奥墨尔 是的,他已经装束齐整,恨不得立刻进场。
司礼官 诺福克公爵精神抖擞,勇气百倍,专等原告方面的喇叭声召唤。
奥墨尔 那么决斗的双方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王上一到,就可以开始啦。
喇叭奏花腔。理查王上,就御座;刚特、布希、巴各特、格林及余人等随上,各自就座。喇叭高鸣,另一喇叭在内相应。被告毛勃雷穿甲胄上,一传令官前导。
理查王 司礼官,问一声那边的骑士他穿了甲胄到这儿来的原因;问他叫什么名字,按照法定的手续,叫他宣誓他的动机是正直的。
司礼官 凭着上帝的名义和国王的名义,说出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穿着骑士的装束到这儿来,你要跟什么人决斗,你们的争端是什么。凭着你的骑士的身分和你的誓言,从实说来;愿上天和你的勇气保卫你!
毛勃雷 我是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遵照我所立下的不可毁弃的骑士的誓言,到这儿来和控诉我的海瑞福德当面对质,向上帝、我的君王和他的后裔表白我的忠心和诚实;凭着上帝的恩惠和我这手臂的力量,我要一面洗刷我的荣誉,一面证明他是一个对上帝不敬、对君王不忠、对我不义的叛徒。我为正义而战斗,愿上天佑我!(就座。)
喇叭高鸣;原告波林勃洛克穿甲胄上,一传令官前导。
理查王 司礼官,问一声那边穿着甲胄的骑士,他是谁,为什么全副戎装到这儿来;按照我们法律上所规定的手续,叫他宣誓声明他的动机是正直的。
司礼官 你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你敢当着理查王的面前,到他这儿的校场里来?你要和什么人决斗?你们的争端是什么?像一个正直的骑士,你从实说来;愿上天保佑你!
波林勃洛克 我是兼领海瑞福德、兰开斯特和德比三处采邑的哈利;今天武装来此,准备在这围场之内,凭着上帝的恩惠和我身体的勇力,证明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是一个对上帝不敬、对王上不忠、对我不信不义的奸诈险恶的叛徒。我为正义而战斗,愿上天佑我!
司礼官 除了司礼官和奉命监视这次比武仪典的官员以外,倘有大胆不逞之徒,擅敢触动围场界线,立处死刑,决不宽贷。
波林勃洛克 司礼官,让我吻一吻我的君王的手,在他的御座之前屈膝致敬;因为毛勃雷跟我就像两个朝圣的人立誓踏上漫长而艰苦的旅途,所以让我们按照正式的礼节,各自向我们的亲友们作一次温情的告别吧。
司礼官 原告恭顺地向陛下致敬,要求一吻御手,申达他告别的诚意。
理查王 (下座)我要亲下御座,把他拥抱在我的怀里。海瑞福德贤弟,你的动机既然是正直的,愿你在这次庄严的战斗里获得胜利!再会吧,我的亲人;要是你今天洒下你的血液,我可以为你悲恸,可是不能代你报复杀身之仇。
波林勃洛克 啊!要是我被毛勃雷的枪尖所刺中,不要让一只高贵的眼睛为我浪掷一滴泪珠。正像猛鹰追逐一只小鸟,我对毛勃雷抱着必胜的自信。我的亲爱的王上,我向您告别了;别了,我的奥墨尔贤弟;虽然我要去和死亡搏斗,可是我并没有病,我还年轻力壮,愉快地呼吸着空气。瞧!正像在英国的宴席上,最美味的佳肴总是放在最后,留给人们一个无限余甘的回忆;我最后才向你告别,啊,我的生命的人间的创造者!您的青春的精神复活在我的心中,用双重的巨力把我凌空举起,攀取那高不可及的胜利;愿您用祈祷加强我的甲胄的坚实,用祝福加强我的枪尖的锋锐,让它突入毛勃雷的蜡制的战袍之内,借着您儿子的勇壮的行为,使约翰?刚特的名字闪耀出新的光彩。
刚特 上帝保佑你的正义行为得胜!愿你的动作像闪电一般敏捷,你的八倍威力的打击,像惊人的雷霆一般降在你的恶毒的敌人的盔上;振起你的青春的精力,勇敢地活着吧。
波林勃洛克 我的无罪的灵魂和圣乔治帮助我得胜!(就座。)
毛勃雷 (起立)不论上帝和造化给我安排下怎样的命运,或生或死,我都是尽忠于理查王陛下的一个赤心正直的臣子。从来不曾有一个囚人用这样奔放的热情脱下他的缚身的锁链,拥抱那无拘束的黄金的自由,像我的雀跃的灵魂一样接受这一场跟我的敌人互决生死的鏖战。最尊严的陛下和我的各位同僚,从我的嘴里接受我的虔诚的祝福。像参加一场游戏一般,我怀着轻快的心情挺身赴战;正直者的胸襟永远是安定的。
理查王 再会,公爵。我看见正义和勇敢在你的眼睛里闪耀。司礼官,传令开始比武。(理查王及群臣各就原座。)
司礼官 海瑞福德、兰开斯特和德比的哈利,过来领你的枪;上帝保佑正义的人!
波林勃洛克 (起立)抱着像一座高塔一般坚强的信心,我应着“阿门”。
司礼官 (向一官史)把这枝枪送给诺福克公爵。
传令官甲 这儿是海瑞福德、兰开斯特和德比的哈利,站在上帝、他的君王和他自己的立场上,证明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是一个对上帝不敬、对君王不忠、对他不义的叛徒;倘使所控不实,他愿意蒙上奸伪卑怯的恶名,永远受世人唾骂。他要求诺福克公爵出场,接受他的挑战。
传令官乙 这儿站着诺福克公爵托马斯?毛勃雷,准备表白他自己的无罪,同时证明海瑞福德、兰开斯特和德比的哈利是一个对上帝不敬、对君王不忠、对他不义的叛徒;倘使所言失实,他愿意蒙上奸伪卑怯的恶名,永远受世人唾骂。他勇敢地怀着满腔热望,等候着决斗开始的信号。
司礼官 吹起来,喇叭;上前去,比武的人们。(吹战斗号)且慢,且慢,王上把他的御杖掷下来了。
理查王 叫他们脱下战盔,放下长枪,各就原位。跟我退下去;在我向这两个公爵宣布我的判决之前,让喇叭高声吹响。(喇叭奏长花腔,向决斗者)过来,倾听我们会议的结果。因为我们的国土不应被它所滋养的宝贵的血液所玷污;因为我们的眼睛痛恨同室操戈所造成的内部的裂痕;因为你们各人怀着凌云的壮志,冲天的豪气,造成各不相下的敌视和憎恨,把我们那像婴儿一般熟睡着的和平从它的摇篮中惊醒;那战鼓的喧聒的雷鸣,那喇叭的刺耳的嗥叫,那刀枪的愤怒的击触,也许会把美好的和平吓退出我们安谧的疆界以外,使我们的街衢上横流着我们自己亲属的血:所以我宣布把你们放逐出境。你,海瑞福德贤弟,必须在异国踏着流亡的征途,在十个夏天给我们的田地带来丰收以前,不准归返我们美好的国土,倘有故违,立处死刑。
波林勃洛克 愿您的旨意实现。我必须用这样的思想安慰我自己,那在这儿给您温暖的太阳,将要同样照在我的身上;它的金色的光辉射耀着您的王冠,也会把光明的希望渲染我的流亡的岁月。
理查王 诺福克,你所得到的是一个更严重的处分,虽然我很不愿意向你宣布这样的判决:狡狯而迟缓的光阴不能决定你的无期放逐的终限;“永远不准回来,”这一句绝望的话,就是我对你所下的宣告;倘有故违,立处死刑。
毛勃雷 一个严重的判决,我的无上尊严的陛下;从陛下的嘴里发出这样的宣告,是全然出于意外的;陛下要是顾念我过去的微劳,不应该把这样的处分加在我的身上,使我远窜四荒,和野人顽民呼吸着同一的空气。现在我必须放弃我在这四十年来所学习的语言,我的本国的英语;现在我的舌头对我一无用处,正像一张无弦的古琴,或是一具被密封在匣子里的优美的乐器,或者匣子虽然开着,但是放在一个不谙音律者的手里。您已经把我的舌头幽禁在我的嘴里,让我的牙齿和嘴唇成为两道闸门,使冥顽不灵的愚昧作我的狱卒。我太大了,不能重新作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孩;我的学童的年龄早已被我磋跎过去。您现在禁止我的舌头说它故国的语言,这样的判决岂不等于是绞杀语言的死刑吗?
理查王 悲伤对于你无济于事;判决已下,叫苦也太迟了。
毛勃雷 那么我就这样离开我的故国的光明,在无穷的黑夜的阴影里栖身吧。(欲退。)
理查王 回来,你们必须再宣一次誓。把你们被放逐的手按在我的御剑之上,虽然你们对我应尽的忠诚已经随着你们自己同时被放逐,可是你们必须凭着你们对上帝的信心,立誓遵守我所要向你们提出的誓约。愿真理和上帝保佑你们!你们永远不准在放逐期中,接受彼此的友谊;永远不准互相见面;永远不准暗通声气,或是蠲除你们在国内时的嫌怨,言归于好;永远不准同谋不轨,企图危害我、我的政权、我的臣民或是我的国土。
波林勃洛克 我宣誓遵守这一切。
毛勃雷 我也同样宣誓遵守。
波林勃洛克 诺福克,我认定你是我的敌人;要是王上允许我们,我们两人中,一人的灵魂这时候早已飘荡于太虚之中,从我们这肉体的脆弱的坟墓里被放逐出来,正像现在我们的肉体被放逐出这国境之外一样了。趁着你还没有进出祖国的领土,赶快承认你的奸谋吧;因为你将要走一段辽远的路程,不要让一颗罪恶的灵魂的重担沿途拖累着你。
毛勃雷 不,波林勃洛克,要是我曾经起过叛逆的贰心,愿我的名字从生命的册籍上注销;愿我从天上放逐,正像从我的本国放逐一样!可是上帝、你、我,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人;我怕转眼之间,王上就要自悔他的失着了。再会,我的陛下。现在我决不会迷路;除了回到英国以外,全世界都是我的去处。(下。)
理查王 叔父,从你晶莹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您的悲痛的心;您的愁惨的容颜,已经从他放逐的期限中减去四年的时间了。(向波林勃洛克)度过了六个寒冬,你再在祖国的欢迎声中回来吧。
波林勃洛克 一句短短的言语里,藏着一段多么悠长的时间!四个沉滞的冬天,四个轻狂的春天,都在一言之间化为乌有:这就是君王的纶音。
刚特 感谢陛下的洪恩,为了我的缘故,缩短我的儿子四年放逐的期限;可是这种额外的宽典,并不能使我沾到什么利益,因为在他六年放逐的岁月尚未完毕之前,我这一盏油干焰冷的灯,早已在无边的黑夜里熄灭,我这径寸的残烛早已烧尽,盲目的死亡再也不让我看见我的儿子了。
理查王 啊,叔父,你还能活许多年哩。
刚特 可是,王上您不能赐给我一分钟的寿命。您可以假手阴沉的悲哀缩短我的昼夜,可是不能多借我一个清晨;您可以帮助时间刻划我额上的皱纹,可是不能中止它的行程,把我的青春留住;您的一言可以致我于死,可是一死之后,您的整个的王国买不回我的呼吸。
理查王 您的儿子是在郑重的考虑之下被判放逐的,你自己也曾表示同意;那时为什么你对我们的判决唯唯从命呢?
刚特 美味的食物往往不宜于消化。您要求我站到法官的立场上发言,可是我宁愿您命令我用一个父亲的身分为他的儿子辩护。啊!假如他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不是我的孩子,我就可以用更温和的语调,设法减轻他的罪状;可是因为避免徇私偏袒的指责,我却宣判了我自己的死刑。唉!当时我希望你们中间有人会说,我把自己的儿子宣判放逐,未免太忍心了;可是你们却同意了我的违心之言,使我违反我的本意,给我自己这样重大的损害。
理查王 贤弟,再会吧;叔父,你也不必留恋了。我判决他六年的放逐,他必须立刻就走。(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及扈从等下。)
奥墨尔 哥哥,再会吧;虽然不能相见,请你常通书信,让我们知道你在何处安身。
司礼官 大人,我并不向您道别,因为我要和您并辔同行,一直送您到陆地的尽头。
刚特 啊!你为什么缄口无言,不向你的亲友们说一句答谢的话?
波林勃洛克 我的舌头只能大量吐露我心头的悲哀,所以我没有话可以向你们表示我的离怀。
刚特 你的悲哀不过是暂时的离别。
波林勃洛克 离别了欢乐,剩下的只有悲哀。
刚特 六个冬天算得什么?它们很快就过去了。
波林勃洛克 对于欢乐中的人们,六年是一段短促的时间;可是悲哀使人度日如年。
刚特 算它是一次陶情的游历吧。
波林勃洛克 要是我用这样谬误的名称欺骗自己,我的心将要因此而叹息,因为它知道这明明是一次强制的旅行。
刚特 你的征途的忧郁将要衬托出你的还乡的快乐,正像箔片烘显出宝石的光辉一样。
波林勃洛克 不,每一个沉重的步伐,不过使我记起我已经多么迢遥地远离了我所珍爱的一切。难道我必须在异邦忍受学徒的辛苦,当我最后期满的时候,除了给悲哀作过短工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向人夸耀?
刚特 凡是日月所照临的所在,在一个智慧的人看来都是安身的乐土。你应该用这样的思想宽解你的厄运;什么都比不上厄运更能磨炼人的德性。不要以为国王放逐了你,你应该设想你自己放逐了国王。越是缺少担负悲哀的勇气,悲哀压在心头越是沉重。去吧,就算这一次是我叫你出去追寻荣誉,不是国王把你放逐;或者你可以假想噬人的疫疠弥漫在我们的空气之中,你是要逃到一个健康的国土里去。凡是你的灵魂所珍重宝爱的事物,你应该想像它们是在你的未来的前途,不是在你离开的本土;想像鸣鸟在为你奏着音乐,芳草为你铺起地毯,鲜花是向你巧笑的美人,你的行步都是愉快的舞蹈;谁要是能够把悲哀一笑置之,悲哀也会减弱它的咬人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 啊!谁能把一团火握在手里,想像他是在寒冷的高加索群山之上?或者空想着一席美味的盛宴,满足他的久饿的枵腹?或者赤身在严冬的冰雪里打滚,想像盛暑的骄阳正在当空晒炙?啊,不!美满的想像不过使人格外感觉到命运的残酷。当悲哀的利齿只管咬人,却不能挖出病疮的时候,伤口的腐烂疼痛最难忍受。
刚特 来,来,我的儿,让我送你上路。要是我也像你一样年轻,处在和你同样的地位,我是不愿留在这儿的。
波林勃洛克 那么英国的大地,再会吧;我的母亲,我的保姆,我现在还在您的怀抱之中,可是从此刻起,我要和你分别了!无论我在何处流浪,至少可以这样自夸:虽然被祖国所放逐,我还是一个纯正的英国人。(同下。)
第四场伦敦。国王堡中一室
理查王、巴各特及格林自一门上;奥墨尔自另一门上。
理查王 我早就看明白了。奥墨尔贤弟,你把高傲的海瑞福德送到什么地方?
奥墨尔 我把高傲的海瑞福德――要是陛下喜欢这样叫他的话――送上了最近的一条大路,就和他分手了。
理查王 说,你们流了多少临别的眼泪?
奥墨尔 说老实话,我是流不出什么眼泪来的;只有向我们迎面狂吹的东北风,偶或刺激我们的眼膜,逼出一两滴无心之泪,点缀我们漠然的离别。
理查王 你跟我那位好兄弟分别的时候,他说些什么话?
奥墨尔 他向我说“再会”。我因为不愿让我的舌头亵渎了这两个字眼,故意装出悲不自胜,仿佛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回避了我的答复。嘿,要是“再会”这两个字有延长时间的魔力,可以增加他的短期放逐的年限,那么我一定不会吝惜向他说千百声的“再会”;可是既然它没有这样的力量,我也不愿为他浪费我的唇舌。
理查王 贤弟,他是我们同祖的兄弟,可是当他放逐的生涯终结的时候,我们这一位亲人究竟能不能回来重见他的朋友,还是一个大大的疑问。我自己和这儿的布希、巴各特、格林三人,都曾注意到他向平民怎样殷勤献媚,用谦卑而亲昵的礼貌竭力博取他们的欢心;他会向下贱的奴隶浪费他的敬礼,用诡诈的微笑和一副身处厄境毫无怨言的神气取悦穷苦的工匠,简直像要把他们思慕之情一起带走。他会向一个叫卖牡蛎的女郎脱帽;两个运酒的车夫向他说了一声上帝保佑他,他就向他们弯腰答礼,说,“谢谢,我的同胞,我的亲爱的朋友们”,好像我治下的英国已经操在他的手里,他是我的臣民所仰望的未来的君王一样。
格林 好,他已经去了,我们也不必再想起这种事情。现在我们必须设法平定爱尔兰的叛乱;迅速的措置是必要的,陛下,否则坐延时日,徒然给叛徒们发展势力的机会,对于陛下却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理查王 这一次我要御驾亲征。我们的金库因为维持这一个宫廷的浩大的支出和巨量的赏赉,已经不大充裕,所以不得不找人包收王家的租税,靠他们预交的款项补充这次出征的费用。要是再有不敷的话,我可以给我留在国内的摄政者几道空白的招敕,只要知道什么人有钱,就可以命令他们捐献巨额的金钱,接济我的需要;因为我现在必须立刻动身到爱尔兰去。
布希上。
理查王 布希,什么消息?
布希 陛下,年老的约翰?刚特突患重病,刚才差过急使来请求陛下去见他一面。
理查王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布希 在伊里别邸。
理查王 上帝啊,但愿他的医生们把他早早送下坟墓!他的金库里收藏的货色足可以使我那些出征爱尔兰的兵士们一个个披上簇新的战袍。来,各位,让我们大家去瞧瞧他;求上帝使我们去得尽快,到得太迟。
众人 阿门!(同下。)
第二幕
第一场伦敦。伊里别邸中一室
刚特卧于塌上,约克公爵及余人等旁立。
刚特 国王会不会来,好让我对他的少年浮薄的性情吐露我的最后的忠告?
约克 不要烦扰你自己,省些说话的力气吧,他的耳朵是不听忠告的。
刚特 啊!可是人家说,一个人的临死遗言,就像深沉的音乐一般,有一种自然吸引注意的力量;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话决不会白费,因为真理往往是在痛苦呻吟中说出来的。一个从此以后不再说话的人,他的意见总是比那些少年浮华之徒的甘言巧辩更能被人听取。正像垂暮的斜阳、曲终的余奏和最后一口啜下的美酒留给人们最温馨的回忆一样,一个人的结局也总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格外受人注目。虽然理查对于我生前的谏劝充耳不闻,我的垂死的哀音也许可以惊醒他的聋聩。
约克 不,他的耳朵已经被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塞住了。他爱听的是淫靡的诗句和豪奢的意大利流行些什么时尚的消息,它的一举一动,我们这落后的效颦的国家总是亦步亦趋地追随摹仿。这世上哪一种浮华的习气,不管它是多么恶劣,只要是新近产生的,不是很快地就传进了他的耳中?当理性的顾虑全然为倔强的意志所蔑弃的时候,一切忠告都等于白说。不要指导那一意孤行的人;你现在呼吸都感到乏力,何必苦苦地浪费你的唇舌。
刚特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新受到灵感激动的先知,在临死之际,这样预言出他的命运:他的轻躁狂暴的乱行决不能持久,因为火势越是猛烈,越容易顷刻烧尽;绵绵的微雨可以落个不断,倾盆的阵雨一会儿就会停止;驰驱太速的人,很快就觉得精疲力竭;吃得太急了,难保食物不会哽住喉咙;轻浮的虚荣是一个不知餍足的饕餮者,它在吞噬一切之后,结果必然牺牲在自己的贪欲之下。这一个君王们的御座,这一个统于一尊的岛屿,这一片庄严的大地,这一个战神的别邸,这一个新的伊甸――地上的天堂,这一个造化女神为了防御毒害和战祸的侵入而为她自己造下的堡垒,这一个英雄豪杰的诞生之地,这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一个镶嵌在银色的海水之中的宝石(那海水就像是一堵围墙,或是一道沿屋的壕沟,杜绝了宵小的觊觎),这一个幸福的国土,这一个英格兰,这一个保姆,这一个繁育着明君贤主的母体(他们的诞生为世人所侧目,他们仗义卫道的功业远震寰宇),这一个像救世主的圣墓一样驰名、孕育着这许多伟大的灵魂的国土,这一个声誉传遍世界、亲爱又亲爱的国土,现在却像一幢房屋、一块田地一般出租了――我要在垂死之际,宣布这样的事实。英格兰,它的周遭是为汹涌的怒涛所包围着的,它的岩石的崖岸击退海神的进攻,现在却笼罩在耻辱、墨黑的污点和卑劣的契约之中,那一向征服别人的英格兰,现在已经可耻地征服了它自己。啊!要是这耻辱能够随着我的生命同时消失,我的死该是多么幸福!
理查王与王后、奥墨尔、布希、格林、巴各特、洛斯及威罗比同上。
约克 国王来了;他是个年少气盛之人,你要对他温和一些,因为激怒了一匹血气方刚的小马,它的野性将要更加难于驯伏。
王后 我的叔父兰开斯特贵体怎样?
理查王 你好,汉子?衰老而憔悴的刚特怎么样啦?
刚特 啊!那几个字加在我的身上多么合适;衰老而憔悴的刚特,真的,我是因为衰老而憔悴了。悲哀在我的心中守着长期的斋戒,断绝肉食的人怎么能不憔悴?为了酣睡的英格兰,我已经长久不眠,不眠是会使人消瘦而憔悴的。望着儿女们的容颜,是做父亲的人们最大的快慰,我却享不到这样的满足;你隔绝了我们父子的亲谊,所以我才会这样憔悴。我这憔悴的一身不久就要进入坟墓,让它的空空的洞穴收拾我的一堆枯骨。
理查王 病人也会这样大逞辞锋吗?
刚特 不,一个人在困苦之中是会把自己揶揄的;因为我的名字似乎为你所嫉视,所以,伟大的君王,为了奉承你的缘故,我才作这样的自嘲。
理查王 临死的人应该奉承活着的人吗?
刚特 不,不,活着的人奉承临死的人。
理查王 你现在快要死了,你说你奉承我。
刚特 啊,不!虽然我比你病重,你才是将死的人。
理查王 我很健康,我在呼吸,我看见你病在垂危。
刚特 那造下我来的上帝知道我看见你的病状多么险恶。我的眼力虽然因久病而衰弱,但我看得出你已走上邪途。你负着你的重创的名声躺在你的国土之上,你的国土就是你的毕命的卧床;像一个过分粗心的病人,你把你那仰蒙圣恩膏沐的身体交给那些最初伤害你的庸医诊治;在你那仅堪复顶的王冠之内,坐着一千个谄媚的佞人,凭借这小小的范围,侵蚀你的广大的国土。啊!要是你的祖父能够预先看到他的孙儿将要怎样摧残他的骨肉,他一定会早早把你废黜,免得耻辱降临到你的身上,可是现在耻辱已经占领了你,你的王冠将要丧失在你自己的手里。嘿,侄儿,即使你是全世界的统治者,出租这一块国土也是一件可羞的事;可是只有这一块国土是你所享有的世界,这样的行为不是羞上加羞吗?你现在是英格兰的地主,不是它的国王;你在法律上的地位是一个必须受法律拘束的奴隶,而且――
理查王 而且你是一个疯狂糊涂的呆子,依仗你疾病的特权,胆敢用你冷酷的讥讽骂得我面无人色。凭着我的王座的尊严起誓,倘不是因为你是伟大的爱德华的儿子的兄弟,你这一条不知忌惮的舌头将要使你的头颅从你那目无君上的肩头落下。
刚特 啊!不要饶恕我,我的哥哥爱德华的儿子;不要因为我是他父亲爱德华的儿子的缘故而饶恕我。像那啄饮母体血液的企鹅一般,你已经痛饮过爱德华的血;我的兄弟葛罗斯特是个忠厚诚实的好人――愿他在天上和那些有福的灵魂同享极乐!――他就是一个前例,证明你对于溅洒爱德华的血是毫无顾恤的。帮着我的疾病杀害我吧;愿你的残忍像无情的衰老一般,快快摘下这一朵久已雕萎的枯花。愿你在你的耻辱中生存,可是不要让耻辱和你同归于尽!愿我的言语永远使你的灵魂痛苦!把我搬到床上去,然后再把我送下坟墓;享受着爱和荣誉的人,才会感到生存的乐趣。(侍从等舁刚特下。)
理查王 让那些年老而满腹牢骚的人去死吧;你正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只配在坟墓里的。
约克 请陛下原谅他的年迈有病,出言不检;凭着我的生命发誓,他爱您就像他的儿子海瑞福德公爵亨利一样,要是他在这儿的话。
理查王 不错,你说得对;海瑞福德爱我,他也爱我;他们怎样爱我,我也怎样爱他们。让一切就这样安排着吧。
诺森伯兰上。
诺森伯兰 陛下,年老的刚特向您致意。
理查王 他怎么说?
诺森伯兰 不,一句话都没有;他的话已经说完了。他的舌头现在是一具无弦的乐器;年老的兰开斯特已经消耗了他的言语、生命和一切。
约克 愿约克也追随在他的后面同归毁灭!死虽然是苦事,却可以结束人生的惨痛。
理查王 最成熟的果子最先落地,他正是这样;他的寿命已尽,我们却还必需继续我们的旅程。别的话不必多说了。现在,让我们讨论讨论爱尔兰的战事。我们必须扫荡那些粗暴蓬发的爱尔兰步兵,他们像毒蛇猛兽一般,所到之处,除了他们自己以外,谁也没有生存的权利。因为这一次战事规模巨大,需要相当费用,为了补助我们的军需起见,我决定没收我的叔父刚特生前所有的一切金银、钱币、收益和动产。
约克 我应该忍耐到什么时候呢?啊!恭顺的臣道将要使我容忍不义的乱行到什么限度呢?葛罗斯特的被杀,海瑞福德的放逐,刚特的受责,国内人心的怨愤,可怜的波林勃洛克在婚事上遭到的阻挠,我自己身受的耻辱,这些都从不曾使我镇静的脸上勃然变色,或者当着我的君王的面前皱过一回眉头。我是高贵的爱德华的最小的儿子,你的父亲威尔士亲王是我的长兄,在战场上他比雄狮还凶猛,在和平的时候他比羔羊还温柔。他的面貌遗传给了你,因为他在你这样的年纪,正和你一般模样;可是当他发怒的时候,他是向法国人而不是向自己人;他的高贵的手付出了代价,总是取回重大的收获,他却没有把他父亲手里挣下的产业供他自己的挥霍;他没有溅洒过自己人的血,他的手上只染着他的亲属的仇人的血迹。啊,理查!约克太伤心过度了,否则他决不会作这样的比较的。
理查王 嗨,叔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约克 啊!陛下,您愿意原谅我就原谅我,否则我也不希望得到您的宽恕。您要把被放逐的海瑞福德的产业和权利抓在您自己的手里吗?刚特死了,海瑞福德不是还活着吗?刚特不是一个正直的父亲,哈利不是一个忠诚的儿子吗?那样一位父亲不应该有一个后嗣吗?他的后嗣不是一个克绍家声的令子吗?剥夺了海瑞福德的权利,就是破坏传统的正常的惯例;明天可以不必跟在今天的后面,你也不必是你自己,因为倘不是按着父子祖孙世世相传的合法的王统,您怎么会成为一个国王?当着上帝的面前,我要说这样的话――愿上帝使我的话不致成为事实!――要是您用非法的手段,攫夺了海瑞福德的权利,从他的法定代理人那儿取得他的产权证书,要求全部产业的移让,把他的善意的敬礼蔑弃不顾,您将要招引一千种危险到您的头上,失去一千颗爱戴的赤心,刺激我的温和的耐性,使我想起那些为一个忠心的臣子所不能想到的念头。
理查王 随你怎样想吧,我还是要没收他的金银财物和土地。
约克 那么我只好暂时告退;陛下,再会吧。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将会接着发生,可是我们可以预料到,不由正道,决不会有好的结果。(下。)
理查王 去,布希,立刻去找威尔特郡伯爵,叫他到伊里别邸来见我,帮我处理这件事情。明天我们就要到爱尔兰去,再不能耽搁了。我把我的叔父约克封为英格兰总督,代我摄理国内政务;因为他为人公正,一向对我很忠心。来,我的王后,明天我们必须分别了;快乐些吧,因为我们留恋的时间已经十分短促。(喇叭奏花腔。理查王、王后、布希、奥墨尔、格林、巴各特等同下。)
诺森伯兰 各位大人,兰开斯特公爵就这样死了。
洛斯 可是他还活着,因为现在他的儿子应该承袭爵位。
威罗比 他所承袭的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号,毫无实际的收益。
诺森伯兰 要是世上还有公道,他应该名利兼收。
洛斯 我的心快要胀破了;可是我宁愿让它在沉默中爆裂,也不让一条没遮拦的舌头泄漏它的秘密。
诺森伯兰 不,把你的心事说出来吧;谁要是把你的话转告别人,使你受到不利,愿他的舌头连根烂掉!
威罗比 你要说的话是和海瑞福德公爵有关系吗?如果是的话,放胆说吧,朋友;我的耳朵急于要听听对于他有利的消息呢。
洛斯 除了因为他的世袭财产横遭侵占对他表示同情以外,我一点不能给他什么助力。
诺森伯兰 当着上帝的面前发誓,像他这样一位尊贵的王孙,必须忍受这样的屈辱,真是一件可叹的事;而且在这堕落的国土里,还有许多血统高贵的人都遭过类似的命运。国王已经不是他自己,完全被一群谄媚的小人所愚弄;要是他们对我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人有一些嫌怨,只要说几句坏话,国王就会对我们、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子女和继承者严加究办。
洛斯 平民们因为他苛征暴敛,已经全然对他失去好感;贵族们因为他睚眦必报,也已经全然对他失去好感。
威罗比 每天都有新的苛税设计出来,什么空头券、德政税,我也说不清这许多;可是凭着上帝的名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诺森伯兰 战争并没有消耗他的资财,因为他并没有正式上过战场,却用卑劣的妥协手段,把他祖先一刀一枪换来的产业轻轻断送。他在和平时的消耗,比他祖先在战时的消耗更大。
洛斯 威尔特郡伯爵已经奉命包收王家的租税了。
威罗比 国王已经破产了,像一个破落的平民一样。
诺森伯兰 他的行为已经造成了物议沸腾、人心瓦解的局面。
洛斯 虽然捐税这样繁重,他这次出征爱尔兰还是缺少军费,一定要劫夺这位被放逐的公爵,拿来救他的燃眉之急。
诺森伯兰 他的同宗的兄弟;好一个下流的昏君!可是,各位大人,我们听见这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在空中歌唱,却不去找一个藏身的所在;我们看见逆风打着我们的帆篷,却不知道收帆转舵,只是袖手不动,坐待着覆舟的惨祸。
洛斯 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们必须遭受的覆亡的命运;因为我们容忍这一种祸根乱源而不加纠正,这样的危险现在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诺森伯兰 那倒未必;即使从死亡的空洞的眼穴里,我也可以望见生命的消息;可是我不敢说我们的好消息已经是多么接近了。
威罗比 啊,让我们分有你的思想,正像你分有着我们的思想一样。
洛斯 放心说吧,诺森伯兰。我们三人就像你自己一样;你告诉了我们,等于把你自己的思想藏在你自己的心里;所以你尽管大胆说好了。
诺森伯兰 那么你们听着:我从勃朗港,布列塔尼的一个海湾那里得到消息,说是海瑞福德公爵哈利,最近和爱克塞特公爵决裂的雷诺德?考勃汉勋爵、他的兄弟前任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马斯?欧平汉爵士、约翰?兰斯登爵士、约翰?诺勃雷爵士、罗伯特?华特登爵士、弗兰西斯?夸因特,他们率领着所部人众,由布列塔尼公爵供给巨船八艘,战士三千,向这儿迅速开进,准备在短时间内登上我们北方的海岸。他们有心等候国王到爱尔兰去了,然后伺隙进犯,否则也许这时候早已登陆了。要是我们决心摆脱奴隶的桎梏,用新的羽毛补葺我们祖国残破的肢翼,把受污的王冠从当铺里赎出,拭去那遮掩我们御杖上的金光的尘埃,使庄严的王座恢复它旧日的光荣,那么赶快跟我到雷文斯泊去吧;可是你们倘然缺少这样的勇气,那么还是留下来,保守着这一个秘密,让我一个人前去。
洛斯 上马!上马!叫那些胆小怕事的人去反复考虑吧。
威罗比 把我的马牵出来,我要第一个到那里。(同下。)
第二场同前。宫中一室
王后、布希及巴各特上。
布希 娘娘,您太伤心过度了。您跟王上分别的时候,您不是答应他您一定高高兴兴的,不让沉重的忧郁摧残您的生命吗?
王后 为了叫王上高兴,我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叫我自己高兴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欢迎像悲哀这样的一位客人,除了因为我已经跟我的亲爱的理查告别;可是我仿佛觉得有一种尚未产生的不幸,已经在命运的母胎里成熟,正在向我逼近,我的内在的灵魂因为一种并不存在的幻影而颤栗;不仅是为了跟我的君王离别,才勾起了我心底的悲哀。
布希 每一个悲哀的本体都有二十个影子,它们的形状都和悲哀本身一样,但它们并没有实际的存在;因为镀着一层泪液的愁人之眼,往往会把一件整个的东西化成无数的形象。就像凹凸镜一般,从正面望去,只见一片模糊,从侧面观看,却可以辨别形状;娘娘因为把这次和王上分别的事情看偏了,所以才会感到超乎离别以上的悲哀,其实从正面看去,它只不过是一些并不存在的幻影。所以,大贤大德的娘娘,不要因为离别以外的事情而悲哀;您其实没看到什么,即使看到了,那也只是悲哀的眼中的虚伪的影子,它往往把想像误为真实而浪掷它的眼泪。
王后 也许是这样,可是我的内在的灵魂使我相信它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何,我不能不悲哀;我的悲哀是如此沉重,即使在我努力想一无所思的时候,空虚的重压也会使我透不过气来。
布希 那不过是一种意念罢了,娘娘。
王后 决不是什么意念;意念往往会从某种悲哀中产生;我的确不是这样,因为我的悲哀是凭空而来的,也许我空虚的悲哀有实际的根据,等时间到了就会传递给我;谁也不知道它的性质,我也不能给它一个名字;它是一种无名的悲哀。
格林上。
格林 上帝保佑陛下!两位朋友,你们都好。我希望王上还没有上船到爱尔兰去。
王后 你为什么这样希望?我们应该希望他快一点去,因为他这次远征的计划,必须迅速进行,才有胜利的希望;那么你为什么希望他还没有上船呢?
格林 因为他是我们的希望,我们希望他撤回他的军队,打击一个敌人的希望,那敌人已经凭借强大的实力,踏上我们的国土;被放逐的波林勃洛克已经自动回国,带着大队人马,安然到达雷文斯泊了。
王后 上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
格林 啊!娘娘,这事情太真实了。更坏的是诺森伯兰伯爵和他的儿子,少年的亨利?潘西、还有洛斯、波蒙德、威罗比这一批勋爵们,带着他们势力强大的朋友,全都投奔到他的麾下去了。
王后 你们为什么不宣布诺森伯兰和那些逆党们的叛国的罪名?
格林 我们已经这样宣布了;华斯特伯爵听见这消息,就折断他的指挥杖,辞去内府总管的职位,所有内廷的仆役都跟着他一起投奔波林勃洛克去了。
王后 格林,你是我的悲哀的助产妇,波林勃洛克却是我的忧郁的可怕的后嗣,现在我的灵魂已经产生了她的变态的胎儿,我,一个临盆不久的喘息的产妇,已经把悲哀和悲哀联结,忧愁和忧愁揉合了。
布希 不要绝望,娘娘。
王后 谁阻止得了我?我要绝望,我要和欺人的希望为敌;他是一个佞人,一个食客;当死神将要温柔地替人解除生命的羁绊的时候,虚伪的希望却拉住他的手,使人在困苦之中苟延残喘。
约克上。
格林 约克公爵来了。
王后 他的年老的颈上挂着战争的符号;啊!他满脸都是心事!叔父,为了上帝的缘故,说几句叫人听了安心的话吧。
约克 要是我说那样的话,那就是言不由衷。安慰是在天上,我们都是地上的人,除了忧愁、困苦和悲哀以外,这世间再没有其他的事物存在。你的丈夫到远处去保全他的疆土,别人却走进他的家里来打劫他的财产,留下我这年迈衰弱、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老头儿替他支撑门户。像一个过度醉饱的人,现在是他感到胸腹作 的时候;现在他可以试试那些向他献媚的朋友们是不是真心对待他了。
一仆人上。
仆人 爵爷,我还没有到家,公子已经去了。
约克 他去了?嗳哟,好!大家各奔前程吧!贵族们都出亡了,平民们都抱着冷淡的态度,我怕他们会帮着海瑞福德作乱。喂,你到普拉希去替我问候我的嫂子葛罗斯特夫人,请她立刻给我送来一千镑钱。这指环你拿去作为凭证。
仆人 爵爷,我忘记告诉您,今天我经过那里的时候,曾经进去探望过;可是说下去一定会叫您听了伤心。
约克 什么事,小子?
仆人 在我进去的一小时以前,这位公爵夫人已经死了。
约克 慈悲的上帝!怎样一阵悲哀的狂潮,接连不断地向这不幸的国土冲来!我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我真希望上帝让国王把我的头跟我的哥哥的头同时砍去,只要他杀我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不忠之心。什么!没有急使派到爱尔兰去吗?我们应该怎样处置这些战费?来,嫂子――恕我,我应该说侄妇。去,家伙,你到家里去,准备几辆车子,把那里所有的甲胄一起装来。(仆人下)列位朋友,你们愿意不愿意去征集一些士兵?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料理这些像一堆乱麻一般丢在我手里的事务。两方面都是我的亲族:一个是我的君王,按照我的盟誓和我的天职,我都应该尽力保卫他;那一个也是我的同宗的侄儿,他被国王所亏待,按照我的天良和我的亲属之谊,我也应该替他主持公道。好,我们总要想个办法。来,侄妇,我要先把你安顿好了。列位朋友,你们去把兵士征集起来,立刻到勃克雷的城堡里跟我相会。我应该再到普拉希去一趟,可是时间不会允许我。一切全是一团糟,什么事情都弄得七颠八倒。(约克公爵及王后下。)
布希 派到爱尔兰去探听消息的使者,一路上有顺风照顾他们,可是谁也不见回来。叫我们征募一支可以和敌人抗衡的军队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格林 而且我们对王上的关系这样密切,格外容易引起那些对王上不满的人的仇视。
巴各特 那就是这班反复成性的平民群众;他们的爱是在他们的钱袋里的,谁倒空了他们的钱袋,就等于把恶毒的仇恨注满在他们的胸膛里。
布希 所以国王才受到一般人的指斥。
巴各特 要是他们有判罪的权力,那么我们也免不了同样的罪名,因为我们一向和王上十分亲密。
格林 好,我要立刻到勃列斯托尔堡去躲避躲避;威尔特郡伯爵已经先到那里了。
布希 我也跟你同去吧;因为怀恨的民众除了像恶狗一般把我们撕成碎块以外,是不会给我们什么好处的。你也愿意跟我们同去吗?
巴各特 不,我要到爱尔兰见王上去。再会吧;要是心灵的预感并非虚妄,那么我们三人在这儿分手以后,恐怕重见无期了。
布希 这要看约克能不能打退波林勃洛克了。
格林 唉,可怜的公爵!他所担负的工作简直是数沙饮海;一个人在他旁边作战,就有一千个人转身逃走。再会吧,我们从此永别了。
布希 呃,也许我们还有相见的一天。
巴各特 我怕是不会的了。(各下。)
第三场葛罗斯特郡的原野
波林勃洛克及诺森伯兰率军队上。
波林勃洛克 伯爵,到勃克雷还有多少路?
诺森伯兰 不瞒您说,殿下,我在这儿葛罗斯特郡全然是一个陌生人;这些高峻的荒山和崎岖不平的道路,使我们的途程显得格外悠长而累人;幸亏一路上饱聆着您的清言妙语,使我津津有味,乐而忘倦。我想到洛斯和威罗比两人从雷文斯泊到考茨华德去,缺少了像您殿下这样一位同行的良伴,他们的路途该是多么令人厌倦;但是他们可以用这样的希望安慰自己,他们不久就可以享受到我现在所享受的幸福;希望中的快乐是不下于实际享受的快乐的,凭着这样的希望,这两位辛苦的贵人可以忘记他们道路的迢遥,正像我因为追随您的左右而不知疲劳一样。
波林勃洛克 你太会讲话,未免把我的价值过分抬高了。可是谁来啦?
亨利?潘西上。
诺森伯兰 那是我的小儿哈利?潘西,我的兄弟华斯特叫他来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哈利,你的叔父好吗?
亨利?潘西 父亲,我正要向您问讯他的安好呢。
诺森伯兰 怎么,他不在王后那儿吗?
亨利?潘西 不,父亲,他已经离开宫廷,折断他的指挥仗,把王室的仆人都遣散了。
诺森伯兰 他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最近一次跟他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这样的决心。
亨利?潘西 他是因为听见他们宣布您是叛徒,所以才气愤离职的。可是,父亲,他已经到雷文斯泊,向海瑞福德公爵投诚去了;他叫我路过勃克雷,探听约克公爵在那边征集了多少军力,然后再到雷文斯泊去。
诺森伯兰 孩子,你忘记海瑞福德公爵了吗?
亨利?潘西 不,父亲;我的记忆中要是不曾有过他的印象,那就说不上忘记;我生平还没有见过他一面。
诺森伯兰 那么现在你可以认识认识他:这位就是公爵。
亨利?潘西 殿下,我向您掬献我的忠诚;现在我还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可是岁月的磨炼将会使我对您尽更大的劳力。
波林勃洛克 谢谢你,善良的潘西。相信我吧,我所唯一引为骄傲的事,就是我有一颗不忘友情的灵魂;要是我借着你们善意的协助而安享富贵,我决不会辜负你们的盛情。我的心订下这样的盟约,我的手向你们作郑重的保证。
诺森伯兰 这儿到勃克雷还有多远?善良的老约克带领他的战士在那里作些什么活动?
亨利?潘西 那儿有一簇树木的所在就是城堡,照我所探听到的,堡中一共有三百兵士;约克、勃克雷和西摩这几位勋爵都在里边,此外就没有什么有名望的人了。
洛斯及威罗比上。
诺森伯兰 这儿来的是洛斯勋爵和威罗比勋爵,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马不停蹄,跑得满脸通红,连脸上的血管都爆起来了。
波林勃洛克 欢迎,两位勋爵。我知道你们一片忠爱之心,追逐着一个亡命的叛徒。我现在所有的财富,不过是空言的感谢;等我囊橐充实以后,你们的好意和劳力将会得到它们的酬报。
洛斯 能够看见殿下的尊颜,已经是我们莫大的幸运了。
威罗比 得亲謦 ,足以抵偿我们的劳苦而有余。
波林勃洛克 感谢是穷人唯一的资本,在我幼稚的命运成熟以前,我只能用感谢充当慷慨的赐赠。可是谁来啦?
勃克雷上。
诺森伯兰 我想这是勃克雷勋爵。
勃克雷 海瑞福德公爵,我是奉命来见您说话的。
波林勃洛克 大人,我的答复是,你应该找兰开斯特公爵说话。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向英国要求这一个名号;我必须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称呼,才可以回答你的问话。
勃克雷 不要误会,殿下,我并没有擅自取消您的尊号的意思。随便您是什么公爵都好,我是奉着这国土内最仁慈的摄政约克公爵之命,来问您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趁着这国中无主的时候,您要用同室操戈的手段惊扰我们国内的和平?
约克率侍从上。
波林勃洛克 我不需要你转达我的话了;他老人家亲自来了。我的尊贵的叔父!(跪。)
约克 让我看看你的谦卑的心;不必向我屈膝,那是欺人而虚伪的敬礼。
波林勃洛克 我的仁慈的叔父――
约克 咄!咄!不要向我说什么仁慈,更不要叫我什么叔父;我不是叛徒的叔父;“仁慈”两字也不应该出之于一个残暴者的嘴里。为什么你敢让你这双被放逐摈斥的脚践踏英格兰的泥土?为什么你敢长驱直入,蹂躏它的和平的胸膛,用战争和可憎恶的武器的炫耀惊吓它的胆怯的乡村?你是因为受上天敕封的君王不在国中,所以想来窥伺神器吗?哼,傻孩子!王上并没有离开他的国土,他的权力都已经交托给了我。当年你的父亲,勇敢的刚特跟我两人曾经从千万法军的重围之中,把那人间的少年战神黑太子③搭救出来;可惜现在我的手臂已经瘫痪无力,再也提不起少年时的勇气,否则它将要多么迅速地惩罚你的过失!
波林勃洛克 我的仁慈的叔父,让我知道我的过失;什么是我的罪名,在哪一点上我犯了错误?
约克 你犯的是乱国和谋叛的极恶重罪,你是一个放逐的流徒,却敢在年限未满以前,举兵回国,反抗你的君上。
波林勃洛克 当我被放逐的时候,我是以海瑞福德的名义被放逐的;现在我回来,却是要求兰开斯特的爵号。尊贵的叔父,请您用公正的眼光看看我所受的屈辱吧;您是我的父亲,因为我仿佛看见年老的刚特活现在您的身上;啊!那么,我的父亲,您忍心让我做一个漂泊的流浪者,我的权利和财产被人用暴力劫夺,拿去给那些 臣亲贵们挥霍吗?为什么我要生到这世上来?要是我那位王兄是英格兰的国王,我当然也是名正言顺的兰开斯特公爵。您有一个儿子,我的奥墨尔贤弟;要是您先死了,他被人这样凌辱,他一定会从他的伯父刚特身上找到一个父亲,替他伸雪不平。虽然我有产权证明书,他们却不准我声请掌管我父亲的遗产;他生前所有的一切,都已被他们没收的没收,变卖的变卖,全部充作不正当的用途了。您说我应该怎么办?我是一个国家的臣子,要求法律的救援;可是没有一个辩护士替我仗义执言,所以我不得不亲自提出我的世袭继承权的要求。
诺森伯兰 这位尊贵的公爵的确是被欺太甚了。
洛斯 殿下应该替他主持公道。
威罗比 卑贱的小人因为窃据他的财产,已经身价十倍。
约克 各位英国的贵爵们,让我告诉你们这一句话:对于我这位侄儿所受的屈辱,我也是很抱同情的,我曾经尽我所有的能力保障他的权利;可是像这样声势汹汹地兴师动众而来,用暴力打开自己的路,凭不正义的手段来寻求正义,这种行为是万万不能容许的;你们帮助他作这种举动的人,也都是助逆的乱臣,国家的叛徒。
诺森伯兰 这位尊贵的公爵已经宣誓他这次回国的目的,不过是要求他所原有的应得的权利;为了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都已经郑重宣誓给他充分的援助;谁要是毁弃了那一个誓言,愿他永远得不到快乐!
约克 好,好,我知道这一场干戈将会发生怎样的结果。我承认我已经无力挽回大局,因为我的军力是疲弱不振的;可是凭着那给我生命的造物主发誓,要是我有能力的话,我一定要把你们一起抓住,使你们在王上的御座之前匍匐乞命;可是我既然没有这样的力量,我只能向你们宣布,我继续站在中立者的地位。再会吧;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很欢迎你们到我们堡里来安度一宵。
波林勃洛克 叔父,我们很愿意接受您的邀请;可是我们必须先劝您陪我们到勃列斯托尔堡去一次;据说那一处城堡现在为布希、巴各特和他们的党徒所占领,这些都是祸国殃民的蠹虫,我已经宣誓要把他们歼灭。
约克 也许我会陪你们同去;可是我不能不踟蹰,因为我不愿破坏我们国家的法律。我既不能把你们当作友人来迎接,也不能当作敌人。无可挽救的事,我只好置之度外了。(同下。)
第四场威尔士。营地
萨立斯伯雷及一队长上。
队长 萨立斯伯雷大人,我们已经等了十天之久,好容易把弟兄们笼络住了,没有让他们一哄而散;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王上的消息,所以我们只好把队伍解散了。再会。
萨立斯伯雷 再等一天吧,忠实的威尔士人;王上把他全部的信任寄托在你的身上哩。
队长 人家都以为王上死了;我们不愿意再等下去。我们国里的月桂树已经一起枯萎;流星震撼着天空的星座;脸色苍白的月亮用一片血光照射大地;形容瘦瘠的预言家们交头接耳地传述着惊人的变化;富人们愁眉苦脸,害怕失去他们所享有的一切;无赖们鼓舞雀跃,因为他们可以享受到战争和劫掠的利益:这种种都是国王们死亡没落的预兆。再会吧,我们那些弟兄们因为相信他们的理查王已经不在人世,早已纷纷走散了。(下。)
萨立斯伯雷 啊,理查!凭着我的沉重的心灵之眼,我看见你的光荣像一颗流星,从天空中降落到卑贱的地上。你的太阳流着泪向西方沉没,看到即将到来的风暴、不幸和扰乱。你的朋友都投奔你的敌人去了,命运完全站在和你反对的地位。(下。)
第三幕
第一场勃列斯托尔。波林勃洛克营地
波林勃洛克、约克、诺森伯兰、亨利?潘西、威罗比、洛斯同上;军官等押被俘之布希、格林随上。
波林勃洛克 把这两人带上来。布希、格林,你们的灵魂不久就要和你们的身体分别了,我不愿过分揭露你们生平的罪恶,使你们的灵魂痛苦,因为这是不人道的;可是为了从我的手上洗去你们的血,证明我没有冤杀无辜起见,我要在这儿当众宣布把你们处死的几个理由。你们把一个堂堂正统的君王导入歧途,使他陷于不幸的境地,在众人心目中全然失去了君主的尊严;你们引诱他昼夜嬉游,流连忘返,隔绝了他的王后和他两人之间的恩爱,使一个美貌的王后孤眠独宿,因为你们的罪恶而终日以泪洗面。我自己是国王近支的天潢贵胄,都是因为你们的离间中伤,挑拨是非,才使我失去他的眷宠,忍受着难堪的屈辱,在异邦的天空之下吐出我的英国人的叹息,咀嚼那流亡生活的苦味;同时你们却侵占我的领地,毁坏我的苑囿,砍伐我的树林,从我自己的窗户上扯下我的家族的纹章,刮掉我的图印,使我除了众人的公论和我的生存的血液以外,再也没有证据可以向世间表明我是一个贵族。这一切还有其他不止两倍于此的许多罪状,判定了你们的死刑。来,把他们带下去立刻处决。
布希 我欢迎死亡的降临,甚于英国欢迎波林勃洛克。列位大人,再会了。
格林 我所引为自慰的是上天将会接纳我们的灵魂,用地狱的酷刑谴责那些屈害忠良的罪人。
波林勃洛克 诺森伯兰伯爵,你去监视他们的处决。(诺森伯兰伯爵及余人等押布希、格林同下)叔父,您说王后现在暂住在您的家里;为了上帝的缘故,让她得到优厚的待遇;告诉她我问候她的安好,千万不要忘了替我向她致意。
约克 我已经差一个人去给她送信,告诉她您的好意了。
波林勃洛克 谢谢,好叔父。来,各位勋爵,我们现在要去向葛兰道厄和他的党徒作战;暂时辛苦你们一下,过后就可以坐享安乐了。(同下。)
第二场威尔士海岸。一城堡在望
喇叭奏花腔;鼓角齐鸣。理查王、卡莱尔主教、奥墨尔及兵士等上。
理查王 前面这一座城堡,就是他们所称为巴克洛利堡的吗?
奥墨尔 正是,陛下。陛下经过这一次海上的风波,觉得这儿的空气怎样?
理查王 我不能不喜欢它;我因为重新站在我的国土之上,快乐得流下泪来了。亲爱的大地,虽然叛徒们用他们的铁骑蹂躏你,我要向你举手致敬;像一个和她的儿子久别重逢的母亲,疼爱的眼泪里夹着微笑,我也是含着泪含着笑和你相会,我的大地,并且用我至尊的手抚爱着你。不要供养你的君王的敌人,我的温柔的大地,不要用你甘美的蔬果滋润他的饕餮的肠胃;可是让那吮吸你的毒液的蜘蛛和臃肿不灵的虾蟆挡住他的去路,螫刺那用僭逆的步伐践踏你的奸人的脚。为我的敌人们多生一些刺人的荆棘;当他们从你的胸前采下一朵鲜花的时候,请你让一条蜷伏的毒蛇守卫它,那毒蛇的双叉的舌头也许可以用致命的一触把你君王的敌人杀死。不要讥笑我的无意义的咒诅,各位贤卿;这大地将会激起它的义愤,这些石块都要成为武装的兵士,保卫它们祖国的君王,使他不至于屈服在万恶的叛徒的武力之下。
卡莱尔 不用担心,陛下;那使您成为国王的神明的力量,将会替您扫除一切障碍,维持您的王位。我们应该勇于接受而不该蔑弃上天所给与我们的机会,否则如果逆天行事,就等于拒绝了天赐给我们的转危为安的帮助。
奥墨尔 陛下,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太疏忽懈怠了;波林勃洛克乘着我们的不备,他的势力一天一天强大起来,响应他的人一天一天多起来了。
理查王 贤弟,你说话太丧气了!你不知道当那炯察一切的天眼隐藏在地球的背后照耀着下方的世界的时候,盗贼们是会在黑暗中到处横行,干他们杀人流血的恶事的;可是当太阳从地球的下面升起,把东山上的松林照得一片通红,它的光辉探照到每一处罪恶的巢窟的时候,暗杀、叛逆和种种可憎的罪恶,因为失去了黑夜的遮蔽,就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向着自己的影子战栗吗?现在我正在地球的另一端漫游,放任这窃贼,这叛徒,波林勃洛克,在黑夜之中肆意猖狂,可是他不久将要看见我从东方的宝座上升起,他的奸谋因为经不起日光的逼射,就会羞形于色,因为他自己的罪恶而战栗了。汹涌的怒海中所有的水,都洗不掉涂在一个受命于天的君王顶上的圣油;世人的呼吸决不能吹倒上帝所简选的代表。每一个在波林勃洛克的威压之下,向我的黄金的宝冠举起利刃来的兵士,上帝为了他的理查的缘故,会派遣一个光荣的天使把他击退;当天使们参加作战的时候,弱小的凡人必归于失败,因为上天是永远保卫正义的。
萨立斯伯雷上。
理查王 欢迎,伯爵;你的军队驻在什么地方?
萨立斯伯雷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陛下,除了我这一双无力的空手以外,我已经没有一兵一卒了;烦恼控制着我的唇舌,使我只能说一些绝望的话。仅仅迟了一天的时间,陛下,我怕已经使您终身的幸福蒙上一层阴影了。啊!要是时间能够倒流,我们能够把昨天召唤回来,您就可以有一万二千个战士;今天,今天,太迟了的不幸的日子,却把您的欢乐、您的朋友、您的命运和您的尊荣一起摧毁了;因为所有的威尔士人听说您已经死去,有的投奔波林勃涤克,有的四散逃走,一个都不剩了。
奥墨尔 宽心点儿,陛下!您的脸色为什么这样惨白?
理查王 就在刚才,还有二万个战士的血充溢在我的脸上,现在它们都已经离我而去了;在同样多的血回到我脸上之前,我怎么会不惨白如死?爱惜生命的人,你们都离开我吧,因为时间已经在我的尊荣上留下一个不可洗刷的污点。
奥墨尔 宽心,陛下!记着您是什么人。
理查王 我已经忘记我自己了。我不是国王吗?醒来,你这懈惰的国王!不要再贪睡了。国王的名字不是可以抵得上二万个名字吗?武装起来,我的名字!一个微贱的小臣在打击你的伟大的光荣了。不要垂头丧气,你们这些被国王眷宠的人们;我们不是高出别人之上吗?让我们把志气振作起来。我知道我的叔父约克还有相当的军力,可以帮我们打退敌人。可是谁来啦?
史蒂芬?斯克鲁普爵士上。
斯克鲁普 愿健康和幸福降于陛下,忧虑锁住了我的舌头,使我说不出其他颂祷的话来。
理查王 我的耳朵张得大大的,我的心也有了准备;你所能向我宣布的最不幸的灾祸,不过是人世间的损失。说,我的王国灭亡了吗?它本来是我的烦恼的根源;从此解除烦恼,那又算得了什么损失?波林勃洛克想要和我争雄夺霸吗?他不会强过我;要是他敬奉上帝,我也敬奉上帝,在上帝之前,我们的地位是同等的。我的臣民叛变吗?那是我无能为力的事;他们不仅背叛了我,也同样背叛了上帝。高喊着灾祸、毁灭、丧亡和没落吧;死是最不幸的结局,它必须得到它的胜利。
斯克鲁普 我很高兴陛下能够用这样坚毅的精神,忍受这些灾祸的消息。像一阵违反天时的暴风雨,使浩浩的河水淹没了它们的堤岸,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为眼泪一般,波林勃洛克的盛大的声威已经超越它的限度,您的恐惧的国土已经为他的坚硬而明亮的刀剑和他那比刀剑更坚硬的军心所吞没了。白须的老翁在他们枯瘦而光秃的头上顶起了战盔反对您;喉音娇嫩的儿童拚命讲着夸大的话,在他们柔弱的身体上披起了坚硬而笨重的战甲反对您;即使受您恩施的贫民,也学会了弯起他们的杉木弓反对您;甚至于纺线的妇女们也挥舞着锈腐的戈矛反对您:年轻的年老的一起叛变,一切比我所能说出来的情形还坏许多。
理查王 你把一段恶劣的故事讲得太好,太好了。威尔特郡伯爵呢?巴各特呢?布希怎么样啦?格林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他们竟会让危险的敌人兵不血刃地踏进我们的国界?要是我得胜了,看他们保得住保不住他们的头颅。我敢说他们一定跟波林勃洛克讲和啦。
斯克鲁普 他们是跟他讲了和啦,陛下。
理查王 啊,奸贼,恶人,万劫不赦的东西!向任何人都会摇尾乞怜的狗!借着我的心头的血取暖,反而把我的心刺了一口的毒蛇!三个犹大,每一个都比犹大恶三倍!他们会讲和吗?为了这一件过失,愿可怕的地狱向他们有罪的灵魂宣战!
斯克鲁普 亲密的情爱一旦受到激动,是会变成最深切的怨恨的。撤销您对他们的灵魂所作的咒诅吧;他们是用头、不是用手讲和的;您所咒诅的这几个人,都已经领略到死亡的最大的惨痛,在地下瞑目长眠了。
奥墨尔 布希、格林和威尔特郡伯爵都死了吗?
斯克鲁普 是的,他们都在勃列斯托尔失去了他们的头颅。
奥墨尔 我的父亲约克公爵和他的军队呢?
理查王 不必问他在什么地方。谁也不准讲那些安慰的话儿,让我们谈谈坟墓、蛆虫和墓碑吧;让我们以泥土为纸,用我们淋雨的眼睛在大地的胸膛上写下我们的悲哀;让我们找几个遗产管理人,商议我们的遗嘱――可是这也不必,因为我们除了把一具尸骸还给大地以外,还有什么可以遗留给后人的?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生命,一切都是波林勃洛克的,只有死亡和掩埋我们骨骼的一 黄土,才可以算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们坐在地上,讲些关于国王们的死亡的悲惨的故事;有些是被人废黜的,有些是在战场上阵亡的,有些是被他们所废黜的鬼魂们缠绕着的,有些是被他们的妻子所毒毙的,有些是在睡梦中被杀的,全都不得善终;因为在那围绕着一个凡世的国王头上的这顶空洞的王冠之内,正是死神驻节的宫廷,这妖魔高坐在里边,揶揄他的尊严,姗笑他的荣华,给他一段短短的呼吸的时间,让他在舞台上露一露脸,使他君临万民,受尽众人的敬畏,一眨眼就可以致人于死命,把妄自尊大的思想灌注他的心头,仿佛这包藏着我们生命的血肉的皮囊,是一堵不可摧毁的铜墙铁壁一样;当他这样志得意满的时候,却不知道他的末日已经临近眼前,一枚小小的针就可以刺破他的壁垒,于是再会吧,国王!戴上你们的帽子;不要把严肃的敬礼施在一个凡人的身上;丢开传统的礼貌,仪式的虚文,因为你们一向都把我认错了;像你们一样,我也靠着面包生活,我也有欲望,我也懂得悲哀,我也需要朋友;既然如此,你们怎么能对我说我是一个国王呢?
卡莱尔 陛下,聪明人决不袖手闲坐,嗟叹他们的不幸;他们总是立刻起来,防御当前的祸患。畏惧敌人徒然沮丧了自己的勇气,也就是削弱自己的力量,增加敌人的声势,等于让自己的愚蠢攻击自己。畏惧并不能免于一死,战争的结果大不了也不过一死。奋战而死,是以死亡摧毁死亡;畏怯而死,却做了死亡的奴隶。
奥墨尔 我的父亲还有一支军队;探听探听他的下落,也许我们还可以收拾残部,重整旗鼓。
理查王 你责备得很对。骄傲的波林勃洛克,我要来和你亲自交锋,一决我们的生死存亡。这一阵像疟疾发作一般的恐惧已经消失了;争回我们自己的权利,这并不是一件艰难的工作。说,斯克鲁普,我的叔父和他的军队驻扎在什么地方?说得好听一些,汉子,虽然你的脸色这样阴沉。
斯克鲁普 人们看着天色,就可以判断当日的气候;您也可以从我的黯淡而沉郁的眼光之中,知道我只能告诉您一些不幸的消息。我正像一个用苛刑拷问的酷吏,尽用支吾延宕的手段,把最恶的消息留在最后说出。您的叔父约克已经和波林勃洛克联合了,您的北部的城堡已经全部投降,您的南方的战士也已经全体归附他的麾下。
理查王 你已经说得够了。(向奥墨尔公爵)兄弟,我本来已经万虑皆空,你却又把我领到了绝望的路上!你现在怎么说?我们现在还有些什么安慰?苍天在上,谁要是再劝我安心宽慰,我要永远恨他。到弗林特堡去;我要在那里忧思而死。我,一个国王,将要成为悲哀的奴隶;悲哀是我的君王,我必须服从他的号令。我手下所有的兵士,让他们一起解散了吧;让他们回去耕种自己的田亩,那也许还有几分收获的希望,因为跟着我是再也没有什么希望的了。谁也不准说一句反对的话,一切劝告都是徒然的。
奥墨尔 陛下,听我说一句话。
理查王 谁要是用谄媚的话刺伤我的心,那就是给我双重的损害。解散我的随从人众;让他们赶快离开这儿,从理查的黑夜踏进波林勃洛克的光明的白昼。(同下。)
第三场威尔士。弗林特堡前
旗鼓前导,波林勃洛克率军队上;约克、诺森伯兰及余人等随上。
波林勃洛克 从这一个情报中,我们知道威尔士军队已经解散,萨立斯伯雷和国王相会去了;据说国王带了少数的心腹,最近已经在这儿的海岸登陆。
诺森伯兰 这是一个大好的消息,殿下;理查一定躲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约克 诺森伯兰伯爵似乎应该说“理查王”才是;唉,想不到一位神圣的国王必须把他自己躲藏起来!
诺森伯兰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只是因为说起来简便一些,我才略去了他的尊号。
约克 要是在以往的时候,你敢对他这样简略无礼,他准会简单干脆地把你的头取了下来的。
波林勃洛克 叔父,您不要过分猜疑。
约克 贤侄,你也不要过分肯定,不要忘了老天就在我们的头上。
波林勃洛克 我知道,叔父;我决不违抗上天的意旨。可是谁来啦?
亨利?潘西上。
波林勃洛克 欢迎,哈利!怎么,这一座城堡不愿投降吗?
亨利?潘西 殿下,一个最尊贵的人守卫着这座城堡,拒绝您的进入。
波林勃洛克 最尊贵的!啊,国王不在里边吗?
亨利?潘西 殿下,正是有一个国王在里边;理查王就在那边灰石的围墙之内,跟他在一起的是奥墨尔公爵,萨立斯伯雷伯爵,史蒂芬?斯克鲁普爵士,此外还有一个道貌岸然的教士,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诺森伯兰 啊!那多半是卡莱尔主教。
波林勃洛克 (向诺森伯兰伯爵)贵爵,请你到那座古堡的顽强的墙壁之前,用铜角把谈判的信号吹进它的残废的耳中,为我这样传言:亨利?波林勃洛克屈下他的双膝,敬吻理查王的御手,向他最尊贵的本人致献臣服的诚意和不贰的忠心;就在他的足前,我准备放下我的武器,遣散我的军队,只要他能答应撤销我的放逐的判决,归还我的应得的土地。不然的话,我要利用我的军力的优势,让那从被屠杀的英国人的伤口中流下的血雨浇溉夏天的泥土;可是我的谦卑的忠顺将会证明用这种腥红的雨点浸染理查王的美好的青绿的田野,决不是波林勃洛克的本意。去,这样对他说;我们就在这儿平坦的草原上整队前进。让我们进军的时候不要敲起惊人的鼓声,这样可以让他们从那城堡的摇摇欲倾的雉堞之上,看看我们雄壮的军容。我想理查王跟我上阵的时候,将要像水火的交攻一样骇人,那彼此接触时的雷鸣巨响,可以把天空震破。让他做火,我愿意做柔顺的水;雷霆之威是属于他的,我只向地上浇洒我的雨露。前进!注意理查王的脸色。
吹谈判信号,内吹喇叭相应。喇叭奏花腔。理查王、卡莱尔主教、奥墨尔、斯克鲁普及萨立斯伯雷登城。
亨利?潘西 瞧,瞧,理查王亲自出来了,正像那郝颜而含愠的太阳,因为看见嫉妒的浮云要来侵蚀他的荣耀,污毁他那到西天去的光明的道路,所以从东方的火门里探出脸来一般。
约克 可是他的神气多么像一个国王!瞧,他的眼睛,像鹰眼一般明亮,射放出慑人的威光。唉,唉!这样庄严的仪表是不应该被任何的损害所污毁的。
理查王 (向诺森伯兰)你的无礼使我惊愕;我已经站了这一会儿工夫,等候你惶恐地屈下你的膝来,因为我想我是你的合法的君王;假如我是你的君王,你怎么敢当着我的面前,忘记你的君臣大礼?假如我不是你的君王,请给我看那解除我的君权的上帝的敕令;因为我知道,除了用偷窃和篡夺的手段以外,没有一只凡人的血肉之手可以攫夺我的神圣的御杖。虽然你们以为全国的人心正像你们一样,都已经离弃了我,我现在众叛亲离,孤立无助;可是告诉你吧,我的君侯,万能的上帝正在他的云霄之中为我召集降散瘟疫的天军;你们这些向我举起卑劣的手,威胁我的庄严的宝冕的叛徒们,可怕的天谴将要波及在你们尚未诞生的儿孙的身上。告诉波林勃洛克――我想在那边的就是他――他在我的国土上践踏着的每一个步伐都是重大的叛逆的行为;他要来展开一场腥红的血战,可是当那被他所追求的王冠安然套上他的头顶以前,一万颗血污的头颅将要毁损了英格兰的如花美颜,使她那处女一般苍白的和平的面容变成赤热的愤怒,把忠实的英国人的血液浇洒她的牧场上的青草。
诺森伯兰 上帝决不容许任何暴力侵犯我们的君主!您的高贵的兄弟哈利?波林勃洛克谦卑地吻您的手;凭着您的伟大的祖父的光荣的陵墓,凭着你们两人系出同源的王族的血统,凭着他的先人刚特的勇武的英灵,凭着他自己的身价和荣誉,以及一切可发的约誓和可说的言语――他宣誓此来的目的,不过是希望归还他的先人的遗产,并且向您长跪请求立刻撤销他的放逐的处分;王上要是能够答应他这两项条件,他愿意收起他的辉煌的武器,让它们生起锈来,把他的战马放归厩舍,他的一片忠心,愿意永远为陛下尽瘁效劳。这是他凭着一个王子的身分所发的正直的誓言,我相信他绝对没有虚伪。
理查王 诺森伯兰,你去说,国王的答复是这样的:他竭诚欢迎他的高贵的兄弟回来;他的一切正当的要求,都可以毫无异议地接受下来。请你运用你的美妙的口才,替我向他殷勤致意。(诺森伯兰伯爵退下至波林勃洛克处。向奥墨尔公爵)贤弟,我这样卑颜甘语,不是太自贬身分了吗?你说我要不要叫诺森伯兰回来,对他宣告我向那叛贼挑战的意思,让我们拚着一战而死?
奥墨尔 不,陛下,让我们暂时用温和的言语作战,等我们有了可以用实力帮助我们的朋友以后,再来洗雪今天的耻辱吧。
理查王 上帝啊!上帝啊!想不到我的舌头向那骄傲的汉子宣布了严厉的放逐的判决,今天却要用柔和的字句撤销我的前言。啊!我希望我是一个像我的悲哀一样庞大的巨人,或者是一个比我的名号远为渺小的平民;但愿我能够忘记我的以往的尊严,或者茫然于我的目前的处境。高傲的心灵啊,你是充满了怒气吗?我将让你放纵地跳跃,因为敌人正在对你和对我耀武扬威。
奥墨尔 诺森伯兰从波林勃洛克那里回来了。
理查王 国王现在应该怎么办?他必须屈服吗?国王就屈服吧。他必须被人废黜吗?国王就逆来顺受吧。他必须失去国王的名义吗?凭着上帝的名义,让它去吧。我愿意把我的珍宝换一串祈祷的念珠,把我的豪华的宫殿换一所隐居的茅庵,把我的富丽的袍服换一件贫民的布衣,把我的雕刻的酒杯换一只粗劣的木盏,把我的王节换一根游方僧的手杖,把我的人民换一对圣徒的雕像,把我的广大的王国换一座小小的坟墓,一座小小的小小的坟墓,一座荒僻的坟墓;或者我愿意埋葬在国王的大道之中,商旅来往频繁的所在,让人民的脚每小时践踏在他们君王的头上,因为当我现在活着的时候,他们尚且在蹂躏着我的心,那么我一旦埋骨地下,为什么不可以践踏我的头呢?奥墨尔,你在流泪了,我的软心肠的兄弟!让我们用可憎的眼泪和叹息造成一场狂风暴雨,摧折那盛夏的谷物,使这叛变的国土之内到处饥荒。或者我们要不要玩弄我们的悲哀,把流泪作为我们的游戏?我们可以让我们的眼泪尽流在同一的地面之上,直到它们替我们冲成了一对墓穴,上面再刻着这样的文字:“这儿长眠着两个亲人,他们用泪眼掘成他们的坟墓。”这不也是苦中求乐吗?好,好,我知道我不过在说些无聊的废话,你们都在笑我了。最尊严的君侯,我的诺森伯兰大人,波林勃洛克王怎么说?他允许让理查活命,直到理查寿命告终的一天吗?你只要弯一弯腿,波林勃洛克就会点头答应的。
诺森伯兰 陛下,他在阶下恭候着您,请您下来吧。
理查王 下来,下来,我来了;就像驾驭日轮的腓通,因为他的马儿不受羁勒,从云端翻身坠落一般。在阶下?阶下,那正在堕落了的国王奉着叛徒的呼召,颠倒向他致敬的所在。在阶下?下来?下来吧,国王!因为冲天的云雀的歌鸣,已经被夜枭的叫声所代替了。(自上方下。)
波林勃洛克 王上怎么说?
诺森伯兰 悲哀和忧伤使他言语痴迷,像一个疯子一般。可是他来了。
理查王及侍从等上。
波林勃洛克 大家站开些,向王上敬礼。(跪)我的仁慈的陛下――
理查王 贤弟,你这样未免有屈你的贵膝,使卑贱的泥土因为吻着它而自傲了;我宁愿我的心感到你的温情,我的眼睛却并不乐于看见你的敬礼。起来,兄弟,起来;虽然你低屈着你的膝,我知道你有一颗奋起的雄心,至少奋起到――这儿。(指头上王冠。)
波林勃洛克 陛下,我不过是来要求我自己的权利。
理查王 你自己的一切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一切全都是属于你的。
波林勃洛克 我的最尊严的陛下,但愿我的微诚能够辱邀眷注,一切都是出于陛下的恩赐。
理查王 你尽可以受之无愧;谁要是知道用最有力而最可靠的手段取得他所需要的事物,他就有充分享受它的权利。叔父,把你的手给我;不,揩干你的眼睛;眼泪虽然可以表示善意的同情,却不能挽回已成的事实。兄弟,我太年轻了,不配做你的父亲,虽然按照年龄,你很有资格做我的后嗣。你要什么我都愿意心悦诚服地送给你,因为我们必须顺从环境压力的支配。现在我们要向伦敦进发,贤弟,是不是?
波林勃洛克 正是,陛下。
理查王 那么我就不能说一个不字。(喇叭奏花腔。同下。)
第四场兰雷。约克公爵府中花园
王后及二宫女上。
王后 我们在这儿园子里面,应该想出些什么游戏来排遣我们的忧思?
宫女甲 娘娘,我们来滚木球玩吧。
王后 它会使我想起这是一个障碍重重的世界,我的命运已经逸出了它的正轨。
宫女甲 娘娘,我们来跳舞吧。
王后 我的可怜的心头充满了无限的哀愁,我的脚下再也跳不出快乐的节奏;所以不要跳舞,姑娘,想些别的玩意儿吧。
宫女甲 娘娘,那么我们来讲故事好不好?
王后 悲哀的还是快乐的?
宫女甲 娘娘,悲哀的也要讲,快乐的也要讲。
王后 悲哀的我也不要听,快乐的我也不要听;因为假如是快乐的故事,我是一个全然没有快乐的人,它会格外引起我的悲哀;假如是悲哀的故事,我的悲哀已经太多了,它会使我在悲哀之上再加悲哀。我已经有的,我无须反复絮说;我所缺少的,抱怨也没有用处。
宫女甲 娘娘,让我唱支歌儿给您听听。
王后 你要是有那样的兴致,那也很好;可是我倒宁愿你对我哭泣。
宫女甲 娘娘,要是哭泣可以给您安慰,我也会哭一下的。
王后 要是哭泣可以给我安慰,我也早就会唱起歌来,用不着告借你的眼泪了。可是且慢,园丁们来了;让我们走进这些树木的阴影里去。我可以打赌,他们一定会谈到国家大事;因为每次政局发生变化的时候,谁都会对国事发一些议论,在值得慨叹的日子来到之前,先慨叹一番。(王后及宫女等退后。)
一园丁及二仆人上。
园丁 去,你把那边垂下来的杏子扎起来,它们像顽劣的子女一般,使它们的老父因为不胜重负而弯腰屈背;那些弯曲的树枝你要把它们支撑住了。你去做一个刽子手,斩下那些长得太快的小枝的头,它们在咱们的共和国里太显得高傲了,咱们国里一切都应该平等的。你们去做各人的事,我要去割下那些有害的莠草,它们本身没有一点用处,却会吸收土壤中的肥料,阻碍鲜花的生长。
仆甲 我们何必在这小小的围墙之内保持着法纪、秩序和有条不紊的布置,夸耀我们雏型的治绩;你看我们那座以大海为围墙的花园,我们整个的国土,不是莠草蔓生,她的最美的鲜花全都窒息而死,她的果树无人修剪,她的篱笆东倒西歪,她的花池凌乱无序,她的佳卉异草,被虫儿蛀得枝叶雕残吗?
园丁 不要胡说。那容忍着这样一个凌乱无序的春天的人,自己已经遭到落叶飘零的命运;那些托庇于他的广布的枝叶之下,名为拥护他,实则在吮吸他的精液的莠草,全都被波林勃洛克连根拔起了;我的意思是说威尔特郡伯爵和布希、格林那些人们。
仆甲 什么!他们死了吗?
园丁 他们都死了;波林勃洛克已经捉住那个浪荡的国王。啊!可惜他不曾像我们治理这座花园一般治理他的国土!我们每年按着时季,总要略微割破我们果树的外皮,因为恐怕它们过于肥茂,反而结不出果子;要是他能够用同样的手段,对付那些威权日盛的人们,他们就可以自知戒饬,他也可以尝到他们忠心的果实。对于多余的旁枝,我们总是毫不吝惜地把它们剪去,让那结果的干枝繁荣滋长;要是他也能够采取这样的办法,他就可以保全他的王冠,不致于在嬉戏游乐之中把它轻轻断送了。
仆甲 呀!那么你想国王将要被他们废黜吗?
园丁 他现在已经被人压倒,说不定他们会把他废黜的。约克公爵的一位好朋友昨晚得到那边来信,信里提到的都是一些很坏的消息。
王后 啊!我再不说话就要闷死了。(上前)你这地上的亚当,你是来治理这座花园的,怎么敢掉弄你的粗鲁放肆的舌头,说出这些不愉快的消息?哪一个夏娃,哪一条蛇,引诱着你,想造成被咒诅的人类第二次的堕落?为什么你要说理查王被人废黜?你这比无知的泥土略胜一筹的蠢物,你竟敢预言他的没落吗?说,你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怎样听到这些恶劣的消息的?快说,你这贱奴。
园丁 恕我,娘娘;说出这样的消息,对于我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可是我所说的都是事实。理查王已经在波林勃洛克的强力的挟持之下;他们两人的命运已经称量过了:在您的主上这一方面,除了他自己本身以外一无所有,只有他那一些随身的虚骄的习气,使他显得格外轻浮;可是在伟大的波林勃洛克这一方面,除了他自己以外,有的是全英国的贵族;这样两相比较,就显得轻重悬殊,把理查王的声势压下去了。您赶快到伦敦去,就可以亲自看个明白;我所说的不过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王后 捷足的灾祸啊,你的消息本应该以我作对象,但你却直到最后才让我知道吗?啊!你所以最后告诉我,一定是想使我把悲哀长留胸臆。来,姑娘们,我们到伦敦去,会一会伦敦的不幸的君王吧。唉!难道我活了这一辈子,现在必须用我的悲哀的脸色,欢迎伟大的波林勃洛克的凯旋吗?园丁,因为你告诉我这些不幸的消息,但愿上帝使你种下的草木永远不能生长。(王后及宫女等下。)
园丁 可怜的王后!要是你能够保持你的尊严的地位,我也甘心受你的咒诅,牺牲我的毕生的技能。这儿她落下过一滴眼泪;就在这地方,我要种下一列苦味的芸香;这象征着忧愁的芳草不久将要发芽长叶,纪念一位哭泣的王后。(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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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第一场伦敦。威司敏斯特大厅
中设御座,诸显贵教士列坐右侧,贵族列坐左侧,平民立于阶下。波林勃洛克、奥墨尔、萨立、诺森伯兰、亨利?潘西、费兹华特、另一贵族、卡莱尔主教、威司敏斯特长老及侍从等上。警吏等押巴各特随上。
波林勃洛克 叫巴各特上来。巴各特,老实说吧,你知道尊贵的葛罗斯特是怎么死的;谁在国王面前挑拨是非,造成那次惨案;谁是动手干这件流血的暴行,使他死于非命的正凶主犯?
巴各特 那么请把奥墨尔公爵叫到我的面前来。
波林勃洛克 贤弟,站出来,瞧瞧那个人。
巴各特 奥墨尔公爵,我知道您的勇敢的舌头决不会否认它过去所说的话。那次阴谋杀害葛罗斯特的时候,我曾经听见您说,“我的手臂不是可以从这儿安静的英国宫廷里,一直伸到卡莱,取下我的叔父的首级来吗?”同时在其他许多谈话之中,我还听见您说,您宁愿拒绝十万克郎的厚赠,不让波林勃洛克回到英国来;您还说,要是您这位族兄死了,对于国家是一件多大的幸事。
奥墨尔 各位贵爵,各位大人,我应该怎样答复这个卑鄙的小人?我必须自贬身分,站在同等的地位上给他以严惩吗?我必须这样做,否则我的荣誉就要被他的谗口所污毁。这儿我掷下我的手套,它是一道催命的令牌,注定把你送下地狱里去。我说你说的都是谎话,我要用你心头的血证明你的言辞的虚伪,虽然像你这样下贱之人,杀了你也会污了我的骑士的宝剑。
波林勃洛克 巴各特,住手!不准把它拾起来。
奥墨尔 他激动了我满腔的怒气;除了一个人之外,我希望他是这儿在场众人之中地位最高的人。
费兹华特 要是你只肯向同等地位的人表现你的勇气,那么奥墨尔,这儿我向你掷下我的手套。凭着那照亮你的嘴脸的光明的太阳起誓,我曾经听见你大言不惭地说过,尊贵的葛罗斯特是死在你手里的。要是你二十次否认这一句话,也免不了谎言欺人的罪名,我要用我的剑锋把你的谎话送还到你那充满着奸诈的心头。
奥墨尔 懦夫,你没有那样的胆量。
费兹华特 凭着我的灵魂起誓,我希望现在就和你决一生死。
奥墨尔 费兹华特,你这样诬害忠良,你的灵魂要永坠地狱了。
亨利?潘西 奥墨尔,你说谎;他对你的指斥全然是他的忠心的流露,不像你一身都是奸伪。这儿我掷下我的手套,我要在殊死的决斗里证明你是怎样一个家伙;你有胆量就把它拾起来吧。
奥墨尔 要是我不把它拾起来,愿我的双手一起烂掉,永远不再向我的敌人的辉煌的战盔挥动复仇的血剑!
贵族 我也向地上掷下我的手套,背信的奥墨尔;为要激恼你的缘故,我要从朝到晚,不断地向你奸诈的耳边高呼着说谎。这儿是我的荣誉的信物;要是有胆量的话,你就该接受我的挑战。
奥墨尔 还有谁要向我挑战?凭着上天起誓,我要向一切人掷下我的手套。在我的一身之内,藏着一千个勇敢的灵魂,二万个像你们这种家伙我都对付得了。
萨立 费兹华特大人,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奥墨尔跟您的谈话。
费兹华特 不错不错,那时候您也在场;您可以证明我的话是真的。
萨立 苍天在上,你的话全然是假的。
费兹华特 萨立,你说谎!
萨立 卑鄙无耻的孩子!我的宝剑将要重重地惩罚你,叫你像你父亲的尸骨一般,带着你的谎话长眠地下。为了证明你的虚伪,这儿是代表我的荣誉的手套;要是你有胆量,接受我的挑战吧。
费兹华特 一头奔马是用不着你的鞭策的。要是我有敢吃、敢喝、敢呼吸、敢生活的胆量,我就敢在旷野里和萨立相会,把睡沫吐在他的脸上,说他说谎,说谎,说谎。这儿是我的应战的信物,凭着它我要给你一顿切实的教训。我重视我的信誉,因为我希望在这新天地内扬名显达;我所指控的奥墨尔的罪状一点没有虚假。而且我还听见被放逐的诺福克说过,他说是你,奥墨尔,差遣你手下的两个人到卡莱去把那尊贵的公爵杀死的。
奥墨尔 哪一位正直的基督徒借我一只手套?这儿我向诺福克掷下我的信物,因为他说了谎话;要是他遇赦回来,我要和他作一次荣誉的决赛。
波林勃洛克 你们已经接受各人的挑战,可是你们的争执必须等诺福克回来以后再行决定。他将要被赦回国,虽然是我的敌人,他的土地产业都要归还给他。等他回来了,我们就可以叫他和奥墨尔进行决斗。
卡莱尔 那样的好日子是再也见不到的了。流亡国外的诺福克曾经好多次在光荣的基督徒的战场上,为了耶稣基督而奋战,向黑暗的异教徒、土耳其人、撒拉逊人招展着基督教的十字圣旗;后来他因为不堪鞍马之劳,在意大利退隐闲居,就在威尼斯他把他的身体奉献给那可爱的国土,把他纯洁的灵魂奉献给他的主帅基督,在基督的旗帜之下,他曾经作过这样长期的苦战。
波林勃洛克 怎么,主教,诺福克死了吗?
卡莱尔 正是,殿下。
波林勃洛克 愿温柔的和平把他善良的灵魂接引到亚伯拉罕老祖的胸前!各位互相控诉的贵爵们,你们且各自信守你们的誓约,等我替你们指定决斗的日期,再来解决你们的争执。
约克率侍从上。
约克 伟大的兰开斯特公爵,我奉铩羽归来的理查之命,向你传达他的意旨;他已经全心乐意地把你立为他的嗣君,把他至尊的御杖交在你的庄严的手里。他现在已经退位让贤,升上他的宝座吧;亨利四世万岁!
波林勃洛克 凭着上帝的名义,我要升上御座。
卡莱尔 嗳哟,上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这儿济济多才的诸位贵人之间,也许我的钝口拙舌,只会遭人嗔怪,可是我必须凭着我的良心说话。你们都是为众人所仰望的正人君子,可是我希望在你们中间能够找得出一个真有资格审判尊贵的理查的公平正直的法官!要是真有那样的人,他的高贵的精神一定不会使他犯下这样重大的错误。哪一个臣子可以判定他的国王的罪名?在座的众人,哪一个不是理查的臣子?窃贼们即使罪状确凿,审判的时候也必须让他亲自出场,难道一位代表上帝的威严,为天命所简选而治理万民、受圣恩的膏沐而顶戴王冠、已经秉持多年国政的赫赫君王,却可以由他的臣下们任意判断他的是非,而不让他自己有当场辩白的机会吗?上帝啊!这是一个基督教的国土,千万不要让这些文明优秀的人士干出这样一件无道、黑暗、卑劣的行为!我以一个臣子的身分向臣子们说话,受到上帝的鼓励,这样大胆地为他的君王辩护。这位被你们称为国王的海瑞福德公爵是一个欺君罔上的奸恶的叛徒;要是你们把王冠加在他的头上,让我预言英国人的血将要滋润英国的土壤,后世的子孙将要为这件罪行而痛苦呻吟;和平将要安睡在土耳其人和异教徒的国内,扰攘的战争将要破坏我们这和平的乐土,造成骨肉至亲自相残杀的局面;混乱、恐怖、惊慌和暴动将要在这里驻留,我们的国土将要被称为各各他④,堆积骷髅的荒场。啊!要是你们帮助一个王族中人倾覆他的同族的君王,结果将会造成这被咒诅的世界上最不幸的分裂。阻止它,防免它,不要让它实现,免得你们的子孙和你们子孙的子孙向你们呼冤叫苦。
诺森伯兰 你说得很好,主教;为了报答你这一番唇舌之劳,我们现在要以叛国的罪名逮捕你。威司敏斯特长老,请你把他看押起来,等我们定期审判他。各位大人,你们愿不愿意接受平民的请愿?
波林勃洛克 把理查带来,让他当着众人之前俯首服罪,我们也可以免去擅权僭越的嫌疑。
约克 我去领他来。(下。)
波林勃洛克 各位贵爵,你们中间凡是有犯罪嫌疑而应该受到逮捕处分的人,必须各自具保,静候裁判。(向卡莱尔主教)我们不能感佩你的好意,也不希望你给我们什么助力。
约克率理查王及众吏捧王冠等物重上。
理查王 唉!我还没有忘记我是一个国王,为什么就要叫我来参见新君呢?我简直还没有开始学习逢迎献媚、弯腰屈膝这一套本领;你们应该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悲哀教给我这些表示恭顺的方法。可是我很记得这些人的面貌,他们不都是我的臣子吗?他们不是曾经向我高呼“万福”吗?犹大也是这样对待基督;可是在基督的十二门徒之中,只有一个人不忠于他;我在一万二千个臣子中间,却找不到一个忠心的人。上帝保佑吾王!没有一个人说“阿门”吗?我必须又当祭司又当执事吗?那么好,阿门。上帝保佑吾王!虽然我不是他,可是我还是要说阿门,也许在上天的心目之中,还以为他就是我。你们叫我到这儿来,有些什么吩咐?
约克 请你履行你的自动倦勤的诺言,把你的政权和王冠交卸给亨利?波林勃洛克。
理查王 把王冠给我。这儿,贤弟,把王冠拿住了;这边是我的手,那边是你的手。现在这一顶黄金的宝冠就像一口深井,两个吊桶一上一下地向这井中汲水;那空的一桶总是在空中跳跃,满的一桶却在底下不给人瞧见;我就是那下面的吊桶,充满着泪水,在那儿饮泣吞声,你却在高空之中顾盼自雄。
波林勃洛克 我以为你是自愿让位的。
理查王 我愿意放弃我的王冠,可是我的悲哀仍然是我自己的。你可以解除我的荣誉和尊严,却不能夺去我的悲哀;我仍然是我的悲哀的君王。
波林勃洛克 你把王冠给了我,同时也把你的一部分的忧虑交卸给我了。
理查王 你的新添的忧虑并不能抹杀我的旧有的忧虑。我的忧虑是因为我失去了作为国王而操心的地位;你的忧虑是因为你作了国王要分外操心。虽然我把忧虑给了你,我仍然占有着它们;它们追随着王冠,可是永远不离开我的身边。
波林勃洛克 你愿意放弃你的王冠吗?
理查王 是,不;不,是;我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一切听从你的尊意。现在瞧我怎样毁灭我自己:从我的头上卸下这千斤的重压,从我的手里放下这粗笨的御杖,从我的心头丢弃了君主的威权;我用自己的泪洗去我的圣油,用自己的手送掉我的王冠,用自己的舌头否认我的神圣的地位,用自己的嘴唇免除一切臣下的敬礼;我摒绝一切荣华和尊严,放弃我的采地、租税和收入,撤销我的诏谕、命令和法律;愿上帝宽宥一切对我毁弃的誓言!愿上帝使一切对你所作的盟约永无更改!让我这一无所有的人为了一无所有而悲哀,让你这享有一切的人为了一切如愿而满足!愿你千秋万岁安坐在理查的宝位之上,愿理查早早长眠在黄土的垅中!上帝保佑亨利王!失去王冠的理查这样说;愿他享受无数阳光灿烂的岁月!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没有?
诺森伯兰 (以一纸示理查王)没有,就是要请你读一读这些人家控诉你的庞任小人祸国殃民的重大的罪状;你亲口招认以后,世人就可以明白你的废黜是咎有应得的。
理查王 我必须这样做吗?我必须一丝一缕地剖析我的错综交织的谬误吗?善良的诺森伯兰,要是你的过失也被人家记录下来,叫你当着这些贵人之前朗声宣读,你会自知羞愧吗?在你的罪状之中,你将会发现一条废君毁誓的极恶重罪,它是用黑点标出、揭载在上天降罚的册籍里的。嘿,你们这些站在一旁,瞧着我被困苦所窘迫的人们,虽然你们中间有些人和彼拉多⑤一同洗过手,表示你们表面上的慈悲,可是你们这些彼拉多们已经在这儿把我送上了苦痛的十字架,没有水可以洗去你们的罪恶。
诺森伯兰 我的王爷,快些,把这些条款读下去。
理查王 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我瞧不清这纸上的文字;可是眼泪并没有使我完全盲目,我还看得见这儿一群叛徒们的面貌。哦,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转向着自己,我会发现自己也是叛徒的同党,因为我曾经亲自答应把一个君王的庄严供人凌辱,造成这种尊卑倒置、主奴易位、君臣失序、朝野混淆的现象。
诺森伯兰 我的王爷――
理查王 我不是你的什么王爷,你这盛气凌人的家伙,我也不是任何人的主上;我是一个无名无号的人,连我在洗礼盘前领受的名字,也被人篡夺去了。唉,不幸的日子!想不到我枉度了这许多岁月,现在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名字称呼我自己。啊!但愿我是一尊用白雪堆成的国王塑像,站在波林勃洛克的阳光之前,全身化水而溶解!善良的国王,伟大的国王――虽然你不是一个盛德之君――要是我的话在英国还能发生效力,请吩咐他们立刻拿一面镜子到这儿来,让我看一看我在失去君主的威严以后,还有一张怎样的面孔。
波林勃洛克 哪一个人去拿一面镜子来。(一侍从下。)
诺森伯兰 镜子已经去拿了,你先把这纸上的文字念起来吧。
理查王 魔鬼!我还没有下地狱,你就这样折磨我。
波林勃洛克 不要逼迫他了,诺森伯兰伯爵。
诺森伯兰 那么平民们是不会满足的。
理查王 他们将会得到满足;当我看见那本记载着我的一切罪恶的书册,也就是当我看见我自己的时候,我将要从它上面读到许多事情。
侍从持镜重上。
理查王 把镜子给我,我要借着它阅读我自己。还不曾有深一些的皱纹吗?悲哀把这许多打击加在我的脸上,却没有留下深刻的伤痕吗?啊,谄媚的镜子!正像在我荣盛的时候跟随我的那些人们一样,你欺骗了我。这就是每天有一万个人托庇于他的广厦之下的那张脸吗?这就是像太阳一般使人不敢仰视的那张脸吗?这就是曾经“赏脸”给许多荒唐的愚行、最后却在波林勃洛克之前黯然失色的那张脸吗?一道脆弱的光辉闪耀在这脸上,这脸儿也正像不可恃的荣光一般脆弱,(以镜猛掷地上)瞧它经不起用力一掷,就碎成片片了。沉默的国王,注意这一场小小的游戏中所含的教训吧,瞧我的悲哀怎样在片刻之间毁灭了我的容颜。
波林勃洛克 你的悲哀的影子毁灭了你的面貌的影子。
理查王 把那句话再说一遍。我的悲哀的影子!哈!让我想一想。一点不错,我的悲哀都在我的心里;这些外表上的伤心恸哭,不过是那悄悄地充溢在受难的灵魂中的不可见的悲哀的影子,它的本体是在内心潜藏着的。国王,谢谢你的广大的恩典,你不但给我哀伤的原因,并且教给我怎样悲恸的方法。我还要请求一个恩典,然后我就向你告辞,不再烦扰你了。你能不能答应我?
波林勃洛克 说吧,亲爱的王兄。
理查王 “亲爱的王兄”!我比一个国王更伟大,因为当我做国王的时候,向我谄媚的人不过是一群臣子;现在我自己做了臣子,却有一个国王向我谄媚。既然我是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我也不必开口求人了。
波林勃洛克 可是说出你的要求来吧。
理查王 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波林勃洛克 我会答应你的。
理查王 那么准许我去。
波林勃洛克 到哪儿去?
理查王 随便你叫我到哪儿去都好,只要让我不再看见你的脸。
波林勃洛克 来几个人把他送到塔里去。
理查王 啊,很好!你们都是送往迎来的人,靠着一个真命君王的没落捷足高升。(若干卫士押理查王下。)
波林勃洛克 下星期三我们将要郑重举行加冕的典礼;各位贤卿,你们就去准备起来吧。(除卡莱尔主教、威司敏斯特长老及奥墨尔外均下。)
长老 我们已经在这儿看到了一幕伤心的惨剧。
卡莱尔 悲惨的事情还在后面;我们后世的子孙将会觉得这一天对于他们就像荆棘一般刺人。
奥墨尔 你们两位神圣的教士,难道没有计策可以从我们这国土之上除去这罪恶的污点吗?
长老 大人,在我大胆地向您吐露我的衷曲以前,您必须郑重宣誓,不但为我保守秘密,并且还要尽力促成我的计划。我看见你们的眉宇之间充满了不平之气,你们的心头填塞着悲哀,你们的眼中洋溢着热泪。跟我回去晚餐;我要定下一个计策,它会使我们重见快乐的日子。(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伦敦。直达塔狱之街道
王后及宫女等上。
王后 王上将要到这一条路上来;这就是通到裘力斯?凯撒所造下的那座万恶的高塔去的路,我的主已经被骄傲的波林勃洛克判定在那高塔的顽石的胸中做一个囚人。让我们在这儿休息片刻,要是这叛逆的大地还有尺寸之土,可以容许它的真正的国君的元后歇足的话。
理查王及卫士上。
王后 可是且慢,瞧;不,还是转过脸去,不要瞧我那美丽的蔷薇萎谢吧;可是抬起头来,看看他,也许怜悯会使你们融为甘露,用你们真情的眼泪重新润泽他的娇颜。啊!你这古代特洛亚的残墟,你这荣誉的草图,你是理查王的墓碑,不是理查王自己;你这富丽的旅舍,为什么你容留丑陋的悲哀寄住,却让胜利的欢乐去作下等酒肆中的顾客呢?
理查王 不要和悲哀携手,美人,不要加重我的悲哀,使我太早结束我的生命。记着,好人儿,你应该想我们过去的荣华不过是一场美妙的幻梦;现在从梦里醒来,才发现了我们真实的处境。我是冷酷的“无可奈何”的结盟兄弟,爱人,他跟我将要到死厮守在一起。你快到法国去,找一所庵院栖隐吧;我的尘世的王冠已经因为自己的荒唐而失去了,从今以后,我们圣洁的生涯将要为我们赢得一顶新世界的冠冕。
王后 什么!我的理查在外形和心灵上都已经换了样子,变得这样孱弱了吗?难道波林勃洛克把你的理智也剥夺去了?他占据着你的心吗?狮子在临死的时候,要是找不到其他复仇的对象,也会伸出它的脚爪挖掘泥土,发泄它的战败的愤怒;你是一头狮子,万兽中的君王,却甘心像一个学童一般,俯首贴耳地受人鞭挞,奴颜婢膝地向人乞怜吗?
理查王 万兽之王!真的我不过做了一群畜类的首脑;要是它们稍有人心,我至今还是一个人类中的幸福的君王。我的旧日的王后,你快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吧;你不妨以为我已经死了,就在这儿,你在我的临终的床前向我作了最后的诀别。在冗长寒冬的夜里,你和善良的老妇们围炉闲坐,让她们讲给你听一些古昔悲惨的故事;你在向她们道晚安以前,为了酬答她们的悲哀,就可以告诉她们我的一生的痛史,让她们听了一路流着眼泪回去睡觉;即使无知的火炬听了你的动人的怨诉,也会流下同情之泪,把它的火焰浇熄,有的将要在寒灰中哀悼,有的将要披上焦黑的丧服,追念一位被废黜的合法的君王。
诺森伯兰率侍从上。
诺森伯兰 王爷,波林勃洛克已经改变他的意旨;您必须到邦弗雷特,不用到塔里去了。娘娘,这儿还有对您所发的命令;您必须尽快动身到法国去。
理查王 诺森伯兰,你是野心的波林勃洛克升上我的御座的阶梯,你们的罪恶早已贯盈,不久就要在你们中间造成分化的现象。你的心里将要这样想,虽然他把国土一分为二,把一半给了你,可是你有帮助他君临全国的大功,这样的报酬还嫌太轻;他的心里却是这样想,你既然知道怎样扶立非法的君王,当然也知道怎样从僭窃的御座上把他推倒。恶人的友谊一下子就会变成恐惧,恐惧会引起彼此的憎恨,憎恨的结果,总有一方或双方得到咎有应得的死亡或祸报。
诺森伯兰 我的罪恶由我自己承担,这就完了。你们互相道别吧;因为您,娘娘,必需马上动身。
理查王 二度的离婚!恶人,你破坏了一段双重的婚姻;你使我的王冠离开了我,又要使我离开我的结发的妻子。让我用一吻撤销你我之间的盟誓;可是不,因为那盟誓是用一吻缔结的。分开我们吧,诺森伯兰。我向北方去,凛冽的寒风和瘴疠在那里逞弄它们的淫威;我的妻子向法国去,她从那里初到这儿来的时候,艳妆华服,正像娇艳的五月,现在悄然归去,却像寂无生趣的寒冬。
王后 那么我们必须分手吗?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吗?
理查王 是的,我的爱人,我们的手儿不再相触,我们的心儿不再相通。
王后 把我们两人一起放逐,让王上跟着我去吧。
诺森伯兰 那可以表示你们的恩爱,可是却不是最妥当的政策。
王后 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我也到什么地方去。
理查王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两人就要相对流泪,使彼此的悲哀合而为一了。还是你在法国为我流泪,我在这儿为你流泪吧;与其近而多愁,不如彼此远隔。去,用叹息计算你的路程,我将用痛苦的呻吟计算我的路程。
王后 那么最长的路程将要听到最长的呻吟。
理查王 我的路是短的,每一步我将要呻吟两次,再用一颗沉重的心补充它的不足。来,来,当我们向悲哀求婚的时候,我们应该越快越好,因为和它结婚以后,我们将要忍受长期的痛苦。让一个吻堵住我们两人的嘴,然后默默地分别;凭着这一个吻,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也把你的心取了来了。(二人相吻。)
王后 把我的心还我;你不应该把你的心交给我保管,因为它将会在我的悲哀之中憔悴而死。(二人重物)现在我已经得到我自己的心,去吧,我要竭力用一声惨叫把它杀死。
理查王 我们这样痴心的留恋,简直是在玩弄着痛苦。再会吧,让悲哀代替我们诉说一切不尽的余言。(各下。)
第二场同前。约克公爵府中一室
约克及其夫人上。
约克公爵夫人 夫君,您刚才正要告诉我我们那两位侄子到伦敦来的情形,可是您讲了一半就哭了起来,没有把这段话说下去。
约克 我讲到什么地方?
约克公爵夫人 您刚说到那些粗暴而无礼的手从窗口里把泥土和秽物丢到理查王的头上;说到这里,悲哀就使您停住了。
约克 我已经说过,那时候那位公爵,伟大的波林勃洛克,骑着一匹勇猛的骏马,它似乎认识它的雄心勃勃的骑士,用缓慢而庄严的步伐徐徐前进,所有的人们都齐声高呼,“上帝保佑你,波林勃洛克!”你会觉得窗子都在开口说话;那么多的青年和老人的贪婪的眼光,从窗口里向他的脸上投射他们热烈的瞥视;所有的墙壁都仿佛在异口同声地说,“耶稣保佑你!欢迎,波林勃洛克!”他呢,一会儿向着这边,一会儿向着那边,对两旁的人们脱帽点首,他的头垂得比他那骄傲的马的颈项更低,他向他们这样说,“谢谢你们,各位同胞”;这样一路上打着招呼过去。
约克公爵夫人 唉,可怜的理查!这时候他骑着马在什么地方呢?
约克 正像在一座戏院里,当一个红角下场以后,观众用冷淡的眼光注视着后来的伶人,觉得他的饶舌十分可厌一般;人们的眼睛也正是这样,或者用更大的轻蔑向理查怒视。没有人高呼“上帝保佑他”;没有一个快乐的声音欢迎他回来;只有泥土掷在他的神圣的头上,他是那样柔和而凄惋地把它们轻轻挥去,他的眼睛里噙着泪,他的嘴角含着微笑,表示出他的悲哀和忍耐,倘不是上帝为了某种特殊的目的,使人们的心变得那样冷酷,谁见了他都不能不深深感动,最野蛮的人也会同情于他。可是这些事情都有上天作主,我们必须俯首顺从它的崇高的意旨。现在我们是向波林勃洛克宣誓尽忠的臣子了,他的尊严和荣誉将要永远被我所护拥。
约克公爵夫人 我的儿子奥墨尔来了。
约克 他过去是奥墨尔,可是因为他是理查的党羽,已经失去他原来的爵号;夫人,你现在必须称他为鲁特兰了。我在议会里还替他担保过一定对新王矢忠效命呢。
奥墨尔上。
约克公爵夫人 欢迎,我儿;新的春天来到了,哪些人是现在当令的鲜花?
奥墨尔 母亲,我不知道,我也懒得关心;上帝知道我羞于和他们为伍。
约克 呃,在这新的春天,你得格外注意你的行动,免得还没有到开花结实的时候,你就给人剪去了枝叶。牛津有什么消息?他们还在那里举行着各种比武和竞赛吗?
奥墨尔 照我所知道的,父亲,这些仍旧在照常举行。
约克 我知道你要到那里去。
奥墨尔 要是上帝允许我,我是准备着去的。
约克 那在你的胸前露出的是一封什么书信?哦,你的脸色变了吗?让我瞧瞧上面写着些什么话。
奥墨尔 父亲,那没有什么。
约克 那么就让人家瞧瞧也不妨。我一定要知道它的内容;给我看写着些什么。
奥墨尔 求大人千万原谅我;那不过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为了种种理由,我不愿让人家瞧见。
约克 为了种种理由,小子,我一定要瞧瞧。我怕,我怕――
约克公爵夫人 您怕些什么?那看来不过是因为他想要在比武的日子穿几件华丽的服装,欠下人家一些款项的借据罢了。
约克 哼,借据!他借了人家的钱,会自己拿着借据吗?妻子,你是一个傻瓜。孩子,让我瞧瞧上面写着些什么话。
奥墨尔 请您原谅,我不能给您看。
约克 我非看不可;来,给我。(夺盟书阅看)反了!反了!混蛋!奸贼!奴才!
约克公爵夫人 什么事,我的主?
约克 喂!里边有人吗?
一仆人上。
约克 替我备马。慈悲的上帝!这是什么叛逆的阴谋!
约克公爵夫人 嗳哟,什么事,我的主!
约克 喂,把我的靴子给我;替我备马。嘿,凭着我的荣誉、我的生命、我的良心起誓,我要告发这奸贼去。(仆人下。)
约克公爵夫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约克 闭嘴,愚蠢的妇人。
约克公爵夫人 我偏不闭嘴。什么事,奥墨尔?
奥墨尔 好妈妈,您安心吧;没有什么事,反正拚着我这一条命就是了。
约克公爵夫人 拚着你那一条命!
约克 把我的靴子拿来;我要见国王去。
仆人持靴重上。
约克公爵夫人 打他,奥墨尔。可怜的孩子,你全然吓呆了。(向仆人)滚出去,狗才!再也不要走近我的面前。(仆人下。)
约克 喂,把我的靴子给我。
约克公爵夫人 唉,约克,你要怎样呢?难道你自己的儿子犯了一点过失,你都不肯替他遮盖吗?我们还有别的儿子,或者还会生下一男半女吗?我的生育的时期不是早已过去了吗?我现在年纪老了,只有这一个好儿子,你却要生生把我们拆开,害我连一个快乐的母亲的头衔都不能保全吗?他不是很像你吗?他不是你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约克 你这痴心的疯狂的妇人,你想把这黑暗的阴谋隐匿起来吗?这儿写着他们有十来个同党已经互相结盟,要在牛津刺杀国王。
约克公爵夫人 他一定不去参加;我们叫他待在家里就是了,那不是和他不相干了吗?
约克 走开,痴心的妇人!即使他跟我有二十重的父子关系,我也要告发他。
约克公爵夫人 要是你也像我一样曾经为他呻吟床席,你就会仁慈一些的。可是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一定疑心我曾经对你不贞,以为他是一个私生的野种,不是你的儿子。亲爱的约克,我的好丈夫,不要那样想;他的面貌完全和你一个模样,不像我,也不像我的亲属,可是我爱他。
约克 让开,放肆的妇人!(下。)
约克公爵夫人 追上去,奥墨尔!骑上他的马,加鞭疾驰,赶在他的前头去见国王,趁他没有控诉你以前,先向国王请求宽恕你的过失。我立刻就会来的;虽然老了,我相信我骑起马来,还可以像约克一样快。我要跪在地上不再起来,直到波林勃洛克宽恕了你。去吧!(各下。)
第三场温莎。堡中一室
波林勃洛克冕服上;亨利?潘西及众臣随上。
波林勃洛克 谁也不知道我那放荡的儿子的下落吗?自从我上次看见他一面以后,到现在足足三个月了。他是我的唯一的祸根。各位贤卿,我巴不得把他找到才好。到伦敦各家酒店里访问访问,因为人家说他每天都要带着一群胡作非为的下流朋友到那种地方去;他所交往的那些人,甚至于会在狭巷之中殴辱巡丁,劫掠路人,这荒唐而柔弱的孩子却会不顾自己的身分,支持这群浪人的行动。
亨利?潘西 陛下,大约在两天以前,我曾经见过王子,并且告诉他在牛津举行的这些盛大的赛会。
波林勃洛克 那哥儿怎么说?
亨利?潘西 他的回答是,他要到妓院里去,从一个最丑的娼妇手上拉下一只手套,戴着作为纪念;凭着那手套,他要把最勇猛的挑战者掀下马来。
波林勃洛克 这简直太胡闹了;可是从他的胡闹之中,我却可以看见一些希望的光芒,也许他年纪大了点儿,他的行为就会改善的。可是谁来啦?
奥墨尔上。
奥墨尔 王上在什么地方?
波林勃洛克 贤弟为什么这样神色慌张?
奥墨尔 上帝保佑陛下!请陛下允许我跟您独自说句话。
波林勃洛克 你们退下去吧,让我们两人在这儿谈话。(亨利及众臣下)贤弟有什么事情?
奥墨尔 (跪)愿我的双膝在地上生了根,我的舌头永远粘在颚上发不出声音来,要是您不先宽恕了我,我就一辈子不起来,一辈子不说话。
波林勃洛克 你的过失仅仅是一种企图呢,还是一件已经犯下的罪恶?假如它是图谋未遂的案件,无论案情怎样重大,为了取得你日后的好感,我都可以宽恕你。
奥墨尔 那么准许我把门锁了,在我的话没有说完以前,谁也不要让他进来。
波林勃洛克 随你的便吧。(奥墨尔锁门)
约克 (在内)陛下,留心!不要被人暗算;你有一个叛徒在你的面前呢。
波林勃洛克 (拔剑)奸贼,你动一动就没命。
奥墨尔 愿陛下息怒;我不会加害于您。
约克 (在内)开门,你这粗心的不知利害的国王;难道我为了尽忠的缘故,必须向你说失敬的话吗?开门,否则我要打破它进来了。(波林勃洛克开门。)
约克上。
波林勃洛克 (将门重行锁上)什么事,叔父?说吧。安静一会儿,让你的呼吸回复过来。告诉我危险离开我们还有多远,让我们好去准备抵御它。
约克 读一读这儿写着的文字,你就可以知道他们在进行着怎样叛逆的阴谋。
奥墨尔 当你读着的时候,请记住你给我的允许。我已经忏悔我的错误,不要在那上面读出我的名字;我的手虽然签署盟约,我的心却并没有表示同意。
约克 奸贼,你有了谋叛的祸心,才会亲手签下你的名字。这片纸是我从这叛徒的胸前抢下来的,国王;恐惧使他忏悔,并不是他真有悔悟的诚心。不要怜悯他,免得你的怜悯变成一条直刺你的心脏的毒蛇。
波林勃洛克 啊,万恶的大胆的阴谋!啊,一个叛逆的儿子的忠心的父亲!你是一道清净无垢的洁白的泉源,他这一条溪水就从你的源头流出,却从淤泥之中玷污了他自己!你的大量的美德在他身上都变成了奸恶,可是你的失足的儿子这一个罪该万死的过失,将要因为你的无限的善良而邀蒙宽宥。
约克 那么我的德行将要成为他的作恶的护符,他的耻辱将要败坏我的荣誉,正像浪子们挥霍他们父亲辛苦积聚下来的金钱一样了。他的耻辱死了,我的荣誉才可以生存;否则我就要在他的耻辱之中度我的含羞蒙垢的生活。你让他活命,等于把我杀死;赦免了叛徒,却把忠臣处了死刑。
约克公爵夫人 (在内)喂,陛下!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进来。
波林勃洛克 什么人尖声尖气地在外边嚷叫?
约克公爵夫人 (在内)一个妇人,您的婶娘,伟大的君王;是我。对我说话,可怜我,开开门吧;一个从来不曾向人请求过的乞丐在请求您。
波林勃洛克 我们这一出庄严的戏剧,现在却变成“乞丐与国王”了。我的包藏祸心的兄弟,让你的母亲进来;我知道她要来为你的罪恶求恕。(奥墨尔开门。)
约克 要是您听从了无论什么人的求告把他宽恕,更多的罪恶将要因此而横行无忌。割去腐烂的关节,才可以保全身体上其余各部分的完好;要是听其自然,它的脓毒就要四散蔓延,使全身陷于不可救治的地步。
约克公爵夫人上。
约克公爵夫人 啊,国王!不要相信这个狠心的人;不爱自己,怎么能爱别人呢?
约克 你这疯狂的妇人,你到这儿来干么?难道你的衰老的乳头还要喂哺一个叛徒吗?
约克公爵夫人 亲爱的约克,不要生气。(跪)听我说,仁慈的陛下。
波林勃洛克 起来,好婶娘。
约克公爵夫人 不,我还不能起来。我要永远跪在地上匍匐膝行,永远不看见幸福的人们所见的白昼,直到您把快乐给了我,那就是宽恕了鲁特兰,我的一时失足的孩子。
奥墨尔 求陛下俯从我母亲的祷请,我也在这儿跪下了。(跪。)
约克 我也屈下我的忠诚的膝骨,求陛下不要听从他们。(跪)要是您宽恕了他,您将要招致无穷的后患!
约克公爵夫人 他的请求是真心的吗?瞧他的脸吧;他的眼睛里没有流出一滴泪,他的祈祷是没有诚意的。他的话从他的嘴里出来,我们的话却发自我们的衷心;他的请求不过是虚应故事,心里但愿您把它拒绝,我们却用整个的心灵和一切向您祈求;我知道他的疲劳的双膝巴不得早些立起,我们却甘心长跪不起,直到我们的膝盖在地上生了根。我们真诚热烈的祈求胜过他的假惺惺的作态,所以让我们得到虔诚的祈祷者所应该得到的慈悲吧。
波林勃洛克 好婶娘,起来吧。
约克公爵夫人 不,不要叫我起来;你应该先说“宽恕”,然后再说“起来”。假如我是你的保姆,我在教你说话的时候,一定先教你说“宽恕”两字。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想着听见这两个字;说“宽恕”吧,国王,让怜悯教您怎样把它们说出口来。这不过是两个短短的字眼,听上去却是那么可爱;没有别的字比“宽恕”更适合于君王之口了。
约克 你用法文说吧,国王;说“pardonnezmoi”⑥。
约克公爵夫人 你要教宽恕毁灭宽恕吗?啊,我的冷酷的丈夫,我的狠心的主!按照我们国内通用的语言,说出“宽恕”这两个字来吧;我们不懂得那种扭扭捏捏的法文。您的眼睛在开始说话了,把您的舌头装在您的眼眶里吧;或者把您的耳朵插在您的怜悯的心头,让它听见我们的哀诉和祈祷怎样刺透您的心灵,也许怜悯会感动您把“宽恕”两字吐露出来。
波林勃洛克 好婶娘,站起来。
约克公爵夫人 我并不要求您叫我立起;宽恕是我唯一的请愿。
波林勃洛克 我宽恕他,正像上帝将要宽恕我一样。
约克公爵夫人 啊,屈膝的幸福的收获!可是我还是满腔忧惧;再说一遍吧,把“宽恕”说了两次,并不是把宽恕分而为二,而只会格外加强宽恕的力量。
波林勃洛克 我用全心宽恕他。
约克公爵夫人 您是一个地上的天神。
波林勃洛克 可是对于我们那位忠实的姻兄和那位长老,以及一切他们的同党,灭亡的命运将要立刻追踪在他们的背后。好叔父,帮助我调遣几支军队到牛津或者凡是这些叛徒们所寄足的无论什么地方去;我发誓决不让他们活在世上,只要知道他们的下落,一定要叫他们落在我的手里。叔父,再会吧。兄弟,再会;你的母亲太会求告了,愿你从此以后做一个忠心的人。
约克公爵夫人 来,我儿;求上帝让你改过自新。(各下。)
第四场堡中另一室
艾克斯顿及一仆人上。
艾克斯顿 你没有注意到王上说些什么话吗?“难道我没有一个朋友,愿意替我解除这一段活生生的忧虑吗?”他不是这样说吗?
仆人 他正是这样说的。
艾克斯顿 他说,“难道我没有一个朋友吗?”他把这句话接连说了两次,不是吗?
仆人 正是。
艾克斯顿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留心瞧着我,仿佛在说,“我希望你是愿意为我解除我的心头的恐怖的人;”他的意思当然是指那幽居在邦弗雷特的废王而说的。来,我们去吧;就是王上的朋友,我要替他除去他的敌人。(同下。)
第五场邦弗雷特。堡中监狱
理查王上。
理查王 我正在研究怎样可以把我所栖身的这座牢狱和整个的世界两相比较;可是因为这世上充满了人类,这儿除了我一身之外,没有其他的生物,所以它们是比较不起来的;虽然这样说,我还要仔细思考一下。我要证明我的头脑是我的心灵的妻子,我的心灵是我的思想的父亲;它们两个产下了一代生生不息的思想,这些思想充斥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正像世上的人们一般互相倾轧,因为没有一个思想是满足的。比较好的那些思想,例如关于宗教方面的思想,却和怀疑互相间杂,往往援用经文的本身攻击经文;譬如说,“来吧,小孩子们;”可是接着又这么说,“到天国去是像骆驼穿过针孔一般艰难的。”野心勃勃的思想总在计划不可能的奇迹;凭着这些脆弱无力的指爪,怎样从这冷酷的世界的坚硬的肋骨,我的凹凸不平的囚墙上,抓破一条出路;可是因为它们没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只能在它们自己的盛气之中死去。安分自足的思想却用这样的话安慰自己:它们并不是命运的最初的奴隶,不会是它的最后的奴隶;正像愚蠢的乞丐套上了枷,自以为许多人都在他以前套过枷,在他以后,也还有别的人要站在他现在所站的地方,用这样的思想掩饰他们的羞辱一样。凭着这一种念头,它们获得了精神上的宽裕,假借过去的人们同样的遭际来背负它们不幸的灾祸。这样我一个人扮演着许多不同的角色,没有一个能够满足他自己的命运:有时我是国王;叛逆的奸谋使我希望我是一个乞丐,于是我就变成了乞丐;可是压人的穷困劝诱我还不如做一个国王,于是我又变成了国王;一会儿忽然想到我的王位已经被波林勃洛克所推翻,那时候我就立刻化为乌有;可是无论我是什么人,无论是我还是别人,只要是一个人,在他没有彻底化为乌有以前,是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满足的。我听见的是音乐吗?(乐声)嘿,嘿!不要错了拍子。美妙的音乐失去了合度的节奏,听上去是多么可厌!人们生命中的音乐也正是这样。我的耳朵能够辨别一根琴弦上的错乱的节奏,却听不出我的地位和时间已经整个失去了谐和。我曾经消耗时间,现在时间却在消耗着我;时间已经使我成为他的计时的钟;我的每一个思想代表着每一分钟,它的叹息代替了嘀嗒的声音,一声声打进我的眼里;那不断地揩拭着眼泪的我的手指,正像钟面上的时针,指示着时间的进展;那叩击我的心铃的沉重的叹息,便是报告时辰的钟声。这样我用叹息、眼泪和呻吟代表一分钟一点钟的时间;可是我的时间在波林勃洛克的得意的欢娱中飞驰过去,我却像一个钟里的机器人一样站在这儿,替他无聊地看守着时间。这音乐使我发疯;不要再奏下去吧,因为虽然它可以帮助疯人恢复理智,对于我却似乎能够使头脑清醒的人变成疯狂。可是祝福那为我奏乐的人!因为这总是好意的表示,在这充满着敌意的世上,好意对于理查是一件珍奇的宝物。
马夫上。
马夫 祝福,庄严的君王!
理查王 谢谢,尊贵的卿士;我们中间最微贱的人,也会高抬他自己的身价。你是什么人?这儿除了给我送食物来、延长我的不幸的生命的那个可恶的家伙以外,从来不曾有人来过;你是怎么来的,汉子?
马夫 王爷,从前您还是一个国王的时候,我是你的御厩里的一个卑微的马夫;这次我因为到约克去,路过这里,好容易向他们千求万告,总算见到我的旧日的王爷一面。啊!那天波林勃洛克加冕的日子,我在伦敦街道上看见他骑着那匹斑色的巴巴里马,我想起您从前常常骑着它,我替它梳刷的时候,也总是特别用心,现在马儿已经换了主人,看着它我的心就痛了。
理查王 他骑着巴巴里马吗?告诉我,好朋友,它载着波林勃洛克怎么走?
马夫 高视阔步,就像它瞧不起脚下的土地一般。
理查王 它是因为波林勃洛克在它的背上而这样骄傲的!那畜生曾经从我的尊贵的手里吃过面包,它曾经享受过御手抚拍的光荣。它不会颠踬吗?骄傲必然会遭到倾覆,它不会失足倒地,跌断那霸占着它的身体的骄傲的家伙的头颈吗?恕我,马儿!你是造下来受制于人,天生供人坐骑的东西,为什么我要把你责骂呢?我并不是一匹马,却像驴子一般背负着重担,被波林勃洛克鞭策得遍体鳞伤。
狱卒持食物一盆上。
狱卒 (向马夫)汉子,走开;你不能再留在这儿了。
理查王 要是你爱我,现在你可以去了。
马夫 我的舌头所不敢说的话,我的心将要代替它诉说。(下。)
狱卒 王爷,请用餐吧。
理查王 按照平日的规矩,你应该先尝一口再给我。
狱卒 王爷,我不敢;艾克斯顿的皮厄斯爵士新近从王上那里来,吩咐我不准尝食。
理查王 魔鬼把亨利?兰开斯特和你一起抓了去!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打狱卒。)
狱卒 救命!救命!救命!
艾克斯顿及从仆等武装上。
理查王 呀!这一场杀气腾腾的进攻是什么意思?恶人,让你自己手里的武器结果你自己的生命。(自一仆人手中夺下兵器,将其杀死)你也到地狱去吧!(杀死另一仆人,艾克斯顿击理查王倒地)那击倒我的手将要在永远不熄的烈火中焚烧。艾克斯顿,你的凶暴的手已经用国王的血玷污了国王自己的土地。升上去,升上去,我的灵魂!你的位置是在高高的天上,我的污浊的肉体却在这儿死去,它将要向地下沉埋。(死。)
艾克斯顿 他满身都是勇气,正像他满身都是高贵的血液一样。我已经溅洒他的血液,毁灭他的勇气;啊!但愿这是一件好事,因为那夸奖我干得不错的魔鬼,现在却对我说这件行为已经记载在地狱的黑册之中。我要把这死了的国王带到活着的国王那里去。把其余的尸体搬去,就在这儿找一处地方埋了。(同下。)
第六场温莎。堡中一室
喇叭奏花腔。波林勃洛克、约克及群臣侍从等上。
波林勃洛克 好约克叔父,我们最近听到的消息,是叛徒们已经纵火焚烧我们葛罗斯特郡的西斯特镇;可是他们有没有被擒被杀,却还没有听到下文。
诺森伯兰上。
波林勃洛克 欢迎,贤卿。有什么消息没有?
诺森伯兰 第一,我要向陛下恭祝万福。第二,我要报告我已经把萨立斯伯雷、斯宾塞、勃伦特和肯特这些人的首级送到伦敦去了。他们怎样被捕的情形,这一封书信上写得很详细。
波林勃洛克 谢谢你的勤劳,善良的潘西,我一定要重重奖赏你的大功。
费兹华特上。
费兹华特 陛下,我已经把勃洛卡斯和班纳特?西利爵士的首级从牛津送到伦敦去了,他们两人也是企图在牛津向您行弑的同谋逆犯。
波林勃洛克 费兹华特,你的辛劳是不会被我忘却的;我知道你这次立功不小。
亨利?潘西率卡莱尔主教上。
亨利?潘西 那谋逆的主犯威司敏斯特长老因为忧愧交集,已经得病身亡;可是这儿还有活着的卡莱尔,等候你的纶音宣判,惩戒他不法的狂妄。
波林勃洛克 卡莱尔,这是我给你的判决:找一处僻静的所在,打扫一间清净庄严的精舍,在那儿度你的逍遥自在的生涯;平平安安地活着,无牵无 地死去。因为虽然你一向是我的敌人,我却可以从你身上看到忠义正直的光辉。
艾克斯顿率仆从舁棺上。
艾克斯顿 伟大的君王,在这一棺之内,我向您呈献您的埋葬了的恐惧;这儿气息全无地躺着您的最大的敌人,波尔多的理查,他已经被我带来了。
波林勃洛克 艾克斯顿,我不能感谢你的好意,因为你已经用你的毒手干下一件毁坏我的荣誉、玷辱我们整个国土的恶事了。
艾克斯顿 陛下,我是因为听了您亲口所说的话,才去干这件事的。
波林勃洛克 需要毒药的人,并不喜爱毒药,我对你也是这样;虽然我希望他死,乐意看到他被杀,我却痛恨杀死他的凶手。你把一颗负罪的良心拿去作为你的辛劳的报酬吧,可是你不能得到我的嘉许和眷宠;愿你跟着该隐在暮夜的黑影中徘徊,再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你的容颜。各位贤卿,我郑重声明,凭着鲜血浇溉成我今日的地位,这一件事是使我的灵魂抱恨无穷的。来,赶快披上阴郁的黑衣,陪着我举哀吧,因为我是真心悲恸。我还要参诣圣地,洗去我这罪恶的手上的血迹。现在让我们用沉痛的悲泣,肃穆地护送这死于非命的遗骸。(同下。)
注释:
亨利的爱称。
圣兰勃特日(st.lambertsday),九月十七日,纪念圣兰勃特的节日。
黑太子(the black prince,1330―1376),英王爱德华三世之子,以其甲胄为黑色,故名。
各各他(golgotha),耶稣被钉于十字架之处,意为髑髅地。
彼拉办(pilate),将耶稣钉死于十字架之罗马总督。
表示婉言谢绝的习用语,意即:“对不起,不行。”
《理查三世》
剧中人物
爱德华四世
爱德华 威尔士亲王,即位后称爱德华五世
理查 约克公爵爱德华王之子
乔治 克莱伦斯公爵
理查 葛罗斯特公爵,即位后称理查三世爱德华王之弟
克莱伦斯一幼子
亨利 里士满伯爵,即位后称亨利七世
布希埃红衣主教 坎特伯雷大主教
托马斯?罗塞汉 约克大主教
约翰?毛顿 伊里主教
勃金汉公爵
诺福克公爵
萨立伯爵 诺福克之子
利佛斯伯爵 爱德华王后之弟
道塞特侯爵
葛雷勋爵 王后前夫之子
牛津伯爵
海司丁斯勋爵
斯丹莱勋爵 又名德比伯爵
洛弗尔勋爵
托马斯?伏根爵士
理查?拉克立夫爵士
威廉?凯茨比爵士
詹姆士?提瑞尔爵士
詹姆士?勃伦特爵士
华特?赫伯特爵士
罗伯特?勃莱肯伯雷爵士 伦敦塔卫队长
威廉?勃兰顿爵士
克利斯朵夫?欧锡克爵士 牧师
另一牧师
伦敦市长
威尔特郡巡史
特莱塞尔
勃克雷 安夫人之侍从
伊利莎伯 爱德华四世之后
玛格莱特 亨利六世之寡后
约克公爵夫人 爱德华四世、克莱伦斯与葛罗斯特之母
安夫人 亨利六世子爱德华之寡妻;后为葛罗斯特公爵之妻
玛格莱特?普兰塔琪纳特 克莱伦斯一幼女
公侯、从吏、录事、绅宦、市民、凶手、使者、幽灵、兵士及其他侍从等
地点: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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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场伦敦。街道
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已给这颗约克的红日照耀成为融融的夏景;那笼罩着我们王室的片片愁云全都埋进了海洋深处。现在我们的额前已经戴上胜利的花圈;我们已把战场上折损的枪矛高挂起来留作纪念;当初的尖厉的角鸣已变为欢庆之音;杀气腾腾的进军步伐一转而为轻歌妙舞。那面目狰狞的战神也不再横眉怒目;如今他不想再跨上征马去威吓敌人们战栗的心魄,却只顾在贵妇们的内室里伴随着春情逸荡的琵琶声轻盈地舞蹈。可是我呢,天生我一副畸形陋相,不适于调情弄爱,也无从对着含情的明镜去讨取宠幸;我比不上爱神的风采,怎能凭空在 娜的仙姑面前昂首阔步;我既被卸除了一切匀称的身段模样,欺人的造物者又骗去了我的仪容,使得我残缺不全,不等我生长成形,便把我抛进这喘息的人间,加上我如此跛跛踬踬,满叫人看不入眼,甚至路旁的狗儿见我停下,也要狂吠几声;说实话,我在这软绵绵的歌舞升平的年代,却找不到半点赏心乐事以消磨岁月,无非背着阳光窥看自己的阴影,口中念念有词,埋怨我这废体残形。因此,我既无法由我的春心奔放,趁着韶光洋溢卖弄风情,就只好打定主意以歹徒自许,专事仇视眼前的闲情逸致了。我这里已设下圈套,搬弄些是非,用尽醉酒诳言、毁谤、梦呓,唆使我三哥克莱伦斯和大哥皇上之间结下生死仇恨:为的是有人传说爱德华的继承人之中有个g字起头的要弑君篡位①,只消爱德华的率直天真比得上我的机敏阴毒,管叫他今天就把克莱伦斯囚进大牢。且埋藏起我的这番心念,克莱伦斯来了。
克莱伦斯、勃莱肯伯雷及卫士上。
葛罗斯特 三哥,您好,阁下身边带有武装守卫是何道理哪?
克莱伦斯 国王陛下,为了照顾我身子安全,指派了守卫,要送我进伦敦塔。
葛罗斯特 是什么缘由呢?
克莱伦斯 为了我名叫乔治。
葛罗斯特 呵哟!我的王公,这哪是你的过错呢;若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就该定你教父的罪。呵,陛下他也许打算送你进塔去重新命名吧。当真为的什么,克莱伦斯,你能告诉我吗?
克莱伦斯 当然,理查,只要我知道;可是我实在弄不清;不过,据我所知,他听信了一些痴人说梦的预言;他从儿童识字本里拈出一个g字来,说什么巫人曾经告诉他这个g字会篡夺他的王位;而我的名字乔治恰是g字起头,于是他就一心认定我就是篡位的人。据说,竟是这一类的无稽之谈嗾使了皇上今天定下我的罪名。
葛罗斯特 对呀,正是如此,因为男子受了女人的统治:不是皇上把你关进伦敦塔的;原来是他的妻后,葛雷夫人,在旁指使他,造成了这个恐怖局面。难道不就是她和她的尊兄伍德维尔那位大人,彼此共谋,海司丁斯才被送进塔牢,直到今天才获释吗?我们都不很安全哪,克莱伦斯;都不很安全。
克莱伦斯 天哪,我看除了外戚们,谁的安全也没有保障了,除非是那些在皇上和休亚夫人之间穿梭不停地星夜奔忙的传信人。你可曾听说海司丁斯为了重获自由,是如何向她卑躬屈节的吗?
葛罗斯特 硬把她当神明一样膜拜,低声诉苦,这位御前大臣才讨回了自由。告诉你吧,我看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要想赢得圣恩,就得听她使唤,芽上她门下仆从的制服给她效劳。那窄心眼儿的老寡妇和休亚自己自从受到我们王兄的册封以来,已一跃而为朝廷的显要人物了。
勃莱肯伯雷 我请求两位王公宽恕;国王陛下有命,所有的人,不论职位高低,一概不准同你这位哥哥交谈。
葛罗斯特 当真;对不起,勃莱肯伯雷,我们的谈话你尽可任意倾听。我们没有讲犯上的话,老兄。我们说国王贤明,还说他那位高贵的王后年事已高,心地宽厚,并且美貌出众;我们说休亚夫人有一双俊秀的脚,樱桃小口,妩媚的眼,十分悦耳的声调;也还说到外戚们都封为权贵了。你怎么说,爵爷?你能否认这些事吗?
勃莱肯伯雷 关于这些,王爷,不干我任何事。
葛罗斯特 你同休亚夫人干过好事?我说,老兄,同她干好事,除一人而外,最好独守秘密。
勃莱肯伯雷 什么一个人,王爷?
葛罗斯特 她的夫君,坏蛋,你想出卖我吗?
勃莱肯伯雷 我请求阁下原谅;同时还求您莫再同这位王公交谈。
克莱伦斯 我们知道你职责在身,勃莱肯伯雷,我们一定从命。
葛罗斯特 我们原是王后的卑贱的奴仆,只好从命。三哥,再会吧,我就去见国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吩咐我去办,即使把那寡妇王后认做亲姊姊也可以,只消能为你换取自由。然而,这种兄弟阋于墙的奇耻大辱,你真不知道我心头是一种什么滋味呵。
克莱伦斯 我相信这个处境确是你我所难于接受的。
葛罗斯特 好吧,你的监禁决不会太久,我一定来救你,不然的话,我就见不得人啦②。目前你还要忍耐才是。
克莱伦斯 我一定忍耐,再会。(与勃莱肯伯雷及卫士下。)
葛罗斯特 去吧,走上你那万劫不复的路吧,单纯的克莱伦斯!我是多么爱你,恨不得马上把你的灵魂送归天国,单看上天是否有意收下我这份礼物。这是谁来了?是才放出监牢的海司丁斯吧!
海司丁斯上。
海司丁斯 愿天赐您福分,好心肠的大人!
葛罗斯特 愿您也同得天福,御前大人!欢迎您重见天日。大臣,您是怎样熬过那狱中的日子的呀?
海司丁斯 忍耐,高贵的大人,狱中人还有什么办法?我不得不留着这条命,好向陷害我的人表示谢意。
葛罗斯特 不错,不错;克莱伦斯也是一样;原来你的仇人就是他的,他们压倒了你,也压倒了他。
海司丁斯 可叹鹫鹰禁闭了起来,而鸢鹗之类反可以悠然自得。
葛罗斯特 外边有什么消息吗?
海司丁斯 外边的任何消息都没有里边的凶恶;国王病重、虚弱、忧闷寡欢,御医们很为他焦急。
葛罗斯特 圣保罗在上,这个消息的确不妙。呵,他早就饮食不正常,过分地亏损了他的身体,叫人想起就要感伤不已。那么,他是睡倒在床上了吗?
海司丁斯 是的。
葛罗斯特 请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海司丁斯下)我希望他活不了;然而他也决不可马上就死,且等乔治兼程归了天再说。我要进宫去,去加深他对克莱伦斯的仇恨,毁谤不够,再添些雄辞力辩;只要我心底的计谋得逞,克莱伦斯别想再多活一天:这件事办妥了,上帝就好照顾爱德华王,那时这世界便由我来独自纵横了!那样,我好娶过华列克的幼女③。我虽杀了她的丈夫和父亲,这有何相干,要补偿这娘儿的损失莫过于由我来当她的夫君兼父亲:这才是我的主意;倒不是为了什么爱,为的却是另一桩私地里的打算,只有娶到了她才能如愿。可是这些话我其实说得太早一点:克莱伦斯还在人世;爱德华还占着宝座;病而未死:且等他们都去了再打我的算盘不迟。(下。)
第二场同前。另一街道
役吏们簇拥亨利六世棺具上,安夫人送殡致哀。
安 放下来,放下你们的光荣负担,假如棺木中也能包藏光荣的话,我好趁此为善良的兰开斯特的夭亡而一尽哀仪。可怜的主君呀,你的圣体已经冰凉!呀,兰开斯特王室的余灰残烬!你这副皇族血统的枯骨,滴血都已流尽!愿国法容许我呼唤你的精灵,请听我可怜的安为你哀号,我就是你遇了害的儿子爱德华的妻子,同一只毒手杀害了你父子二人!看哪,你身上的伤口破裂,英灵从这些裂缝中穿出,我一个弱女的热泪填敷不了你的满身创痛。呵!可诅咒的刽子手呀,是他戳开了你这些伤孔!可诅咒的狼心狗肺呀,是他干出了如此狠心的事!可诅咒的毒血儿呀,是他放干了你的圣血!愿这个万恶的祸首不得善终,他害死了你,带给我们无穷的灾难!愿他所遭受的毁灭比那些蛇、虺、蛛、蟾,或世上任何爬行毒虫所应得的结果更加残酷!愿他所生下的孩子是个流产怪物,不让它足月便仓促下地!愿他生就一副丑陋反常的狰狞面目,使那期待着的母亲一见就心生恐惧!愿这个人妖继承他自己的逆运!愿他所娶的妻房也因夫亡而受苦,比我因我夫和你两人的遇难所受的苦还要多!好吧,现在请你们将这神圣的负担从圣保罗教堂送往丘 安葬吧;可是你们如果很累,也不妨多作休息,好让我向故君亨利尽哀。(役吏们重抬棺具前进。)
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停一下,你们抬棺具的人,放下来。
安 是哪个魔术家唤出这个恶鬼来阻挡人间忠爱的大事呀?
葛罗斯特 混账的家伙,放下那棺具来;否则,凭圣保罗在此,你休想活命。
役吏 大人,请退后一步,让棺柩通过。
葛罗斯特 无礼的狗东西!我发号令,你就得站住。你若举起戈戟高过我的胸膛,让圣保罗作证,我要把你踢倒脚下,踩上你的身子,奴才,你好大胆。(役吏放下棺具。)
安 怎么啦!你们发抖了?都害怕吗?呵,难怪,难怪,你们都是人,人的眼哪能经得起看魔鬼出现呢。滚开!你是地狱中的恶魔王,你的魔力至多不过残害了他的肉身,他的灵魂却不归你所有。快滚开去。
葛罗斯特 可爱的圣女,仁恕要紧,莫这样恶言恶语。
安 恶魔,上天不容,走开些,莫来寻麻烦;你已经把快乐世界变成了地狱,使人间充满了怒咒痛号的惨声。你如果愿意欣赏你残害忠良的劣迹,就请一看你自己屠刀杀人的这具模型。呵,看哪!大家来看故君亨利的创痕,看它们凝口又裂开了,鲜血又喷流了。你还有什么脸哪,你这个臭不可闻的残废,仅仅因为你站前一步,他那原已冷瘪的血管又鲜血奔流:是你的所作所为,反人性,反天意,引发了这股逆潮。呵,造物主呀!你创造了他的血,为他复仇;呵,大地呀!你吮吸了他的血,为他伸冤;若非天公以雷电击杀这个杀人犯,就让大地裂开,将他活生生吞进去,因为就是他那只接受地狱指挥的魔手闯下了这场惨祸,而贤君的滴滴热血已被地面吞咽尽了!
葛罗斯特 夫人,你全不懂得仁恕之道,讲仁恕就要以善报恶,以德报怨。
安 坏蛋,你既不懂天理,也不顾人情!任何一只猛兽也还有点恻隐之心。
葛罗斯特 我却完全没有,所以不是一只兽。
安 呵!妙呀,魔鬼也会说句真话。
葛罗斯特 更妙的是,天使也会这样发怒。圣洁无瑕的女界楷模,望你容许我从这些假设虚构的罪名中,来旁推侧引,以便洗雪我自身。
安 支离糜烂的男界毒疣,你该让我从这些彰明较著的败迹中,来旁推侧引,以便咒骂你奴才。
葛罗斯特 你美色无限,真叫人夸也夸不完,还求你包容,给我充分时日来向你表白一番。
安 你丑恶万分,真叫人难以设想,凭你巧辩,也无从取信于人,除非你自缢身死。
葛罗斯特 我既如此无望,就只好自首请罪了。
安 你既不顾一切,玩忽人命,正该截断生路,以一死为报,才能赢得人们的饶恕。
葛罗斯特 姑且说我并未杀他们。
安 倒不如说他们没有被杀。可是他们确已死了,恶魔,凶手就是你。
葛罗斯特 我没有杀你的夫君。
安 那末他就还在人间罗。
葛罗斯特 不,他确已死去;是爱德华下的手。
安 这是从你那臭嘴里撒出来的谎言。玛格莱特王后亲眼看见你的利刃淋着他的血,杀气腾腾;你还拿起那凶器刺向她的胸膛,幸亏你两个哥哥把那刀头拨开了。
葛罗斯特 那是她的毁谤激动了我,她硬把我哥哥们的罪名套上了我的头。
安 是你自己的豺狼之心激动了你,你屠杀成性,心中别无善念。你究竟杀了这位君王没有?
葛罗斯特 我向你认罪。
安 你这才向我供认了,刺猬?好,我愿上帝应我所求,因你的罪孽而把你贬入地狱!呵!他是个何等温良而有德行的人呀。
葛罗斯特 天国收容了他,他正好为天帝效忠。
安 他已进天国,你却莫想进去。
葛罗斯特 他该感谢我,是我帮了他一手;因为他去天上比留在人间更加自在些。
安 可是你除了地狱就无处容身。
葛罗斯特 也还有个去处,只要你肯听我讲出来。
安 一个幽狱地牢。
葛罗斯特 你的闺房卧室。
安 不管你哪儿栖身,你休想安宁!
葛罗斯特 的确我不会安宁,夫人,除非我能一旦在你身旁栖憩。
安 天知道。
葛罗斯特 我知道。可是,温良的安夫人,为了停止这场唇舌的交锋,而改用一种比较缓和的方式,我请问,我们王室的亨利呀,爱德华呀,都一个个夭亡,那首先惹起这祸端的人难道就不该和那动刀下手的人一并论罪吗?
安 祸根就是你,而干出这样滔天罪行的也是你。
葛罗斯特 原是你的天姿国色惹起了这一切;你的姿色不断在我睡梦中萦绕,直叫我顾不得天下生灵,只是一心想在你的酥胸边取得一刻温暖。
安 早知如此,我告诉你,凶犯,我一定亲手抓破我的红颜。
葛罗斯特 我怎能漠视美容香腮受到摧残;有我在身边就不会容许你加以毁损:正如太阳照耀大地,鼓舞世人,你的美色就是我的白昼和生命。
安 让黑夜掩盖你的白昼,死亡吞没你的生命!
葛罗斯特 莫诅咒你自身,你正是白昼,又是生命,可人儿。
安 但愿能这样,正好报你的仇。
葛罗斯特 要在爱你的人身上报仇,好一场离奇古怪的争执。
安 为了在杀害我夫君的人身上雪恨复仇,正是一番公允合理的争论。
葛罗斯特 夫人,那使你丧失夫君的人为的就是要帮你另配一个更好的夫君。
安 比他还好的人,世上已经找不到了。
葛罗斯特 这个人却在人间,他爱你更为深厚。
安 讲出他的姓名来。
葛罗斯特 普兰塔琪纳特④。
安 正是他。
葛罗斯特 和他同名,品质却在他之上。
安 这个人在哪儿?
葛罗斯特 在这儿。(她啐他)你为什么唾我?
安 对付你,我巴不得能喷出毒液来!
葛罗斯特 这样甜蜜的嘴里哪儿喷得出毒液。
安 哪儿还有比你更臭更烂的毒蛤蟆,我见不得你!你会使我双目都遭殃。
葛罗斯特 甜蜜的夫人,是你的媚眼殃及了我的官能。
安 但愿我目光如蛇怪,好致你死命!
葛罗斯特 这样才好,好让我死得痛快;无奈你秋波一转竟害得我活不成,死不了。你那双迷魂的眼睛叫我一见,就不由得不泪珠盈盈,像孩童般顾不得人们的耻笑;我的眼里何曾流过什么真情的泪;当黑脸的克列福挥动长刀指向弱小的鲁特兰,逼得他哀号悲鸣,这时间我父约克和哥哥爱德华都忍不住哭泣起来,而我却没有流泪;再说,当你那英勇的父亲像一个孩童般追述着我父亲如何惨遭杀害,他曾多次泣不成声,闻者都不禁泪流满颊,好比树身淋着雨水一样:在那个悲哀的时日,我还是虎视眈眈,不屑抛出一滴弱泪;当年那些伤心事都打不动我的心,可是,今天我却为你的美色热泪盈眶。我从不向友人求情,向敌人讨饶;我的舌头学不会一句甜蜜话;可是今天却是你的红颜为我付出了讼费,逼得我压住傲气而向你苦苦申诉。(她向他横眉怒目,表示轻蔑)何必那样噘起轻慢的朱唇呢,夫人,天生你可亲吻的香腮,不是给你做侮蔑之用的。如果你还是满心仇恨,不肯留情,那末我这里有一把尖刀借给你;单看你是否想把它藏进我这赤诚的胸膛,解脱我这向你膜拜的心魂,我现在敞开来由你狠狠地一戳,我双膝跪地恳求你恩赐,了结我这条生命。(打开胸膛;她持刀欲砍)快呀,别住手;是我杀了亨利王;也还是你的美貌引起我来。莫停住,快下手;也是我刺死了年轻的爱德华;又还是你的天姿鼓舞了我。(她又作砍势,但立即松手,刀落地)拾起那把刀来,不然就搀我起来。
安 站起来,假殷勤。我虽巴不得你死,倒不想做你的刽子手。
葛罗斯特 那末吩咐我自杀,我一定照办。
安 我已经讲过了。
葛罗斯特 那是你在盛怒之下说的;再说一遍,只消你金口一开,我这只手,为了爱你曾经杀过你的旧欢,现在还是为了爱你,可以再杀一个爱得你更加真切的情郎。这样,新欢旧爱先后被杀,而你却都是从犯。
安 我倒很想看看你这颗心。
葛罗斯特 我的心就挂在我的嘴唇边。
安 我怕你竟是心口全非。
葛罗斯特 那世上就没有一个真心人了。
安 好啦,好啦,把你的刀收起来。
葛罗斯特 那末就算是和解了。
安 这还得等着瞧。
葛罗斯特 但是我可否就在希望中求生呢?
安 人人都靠希望生存,我想。
葛罗斯特 答应我戴上这只戒指。
安 受礼并非受聘。(戴上戒指。)
葛罗斯特 看,这戒指不大不小,恰巧戴上你的手指,正像你的胸腔紧紧围住我这颗可怜的心一样;戒指和心都归你有,都拿去使用吧。你如果还肯答应你的忠仆一件事的话,那就是你最后肯定了我一生的幸福了。
安 什么事?
葛罗斯特 愿你允许我来办理这场丧仪,我是个最应该致悼尽哀的人,你不妨立刻移驾到克洛斯比宫中;且等我去丘 寺把这位高贵的君王安葬入土,虔心诚意在坟前洒下我忏悔的热泪,然后,我就赶紧来向你致候。这里有各种说不清的原因,但愿你能应允我这个请求。
安 我很愿意;我能看见你这样深悔前非,心里也十分喜悦。特莱塞尔和勃克雷,你两人跟我同走吧。
葛罗斯特 向我道别一声哪。
安 未免有些过分;不过你既教了我如何待你和善,不妨就假想我已道别过了。(同特莱塞尔及勃克雷下。)
葛罗斯特 各位弟兄们,抬起棺具来吧。
役吏 去丘 吗,尊贵的大人?
葛罗斯特 不,去僧院;先去等着我来。(葛罗斯特外均下)哪有一个女子是这样让人求爱的?哪有一个女子是这样求到手的?我要娶了她;可是也不要长期留下她来。什么!我这个杀死了她丈夫和他父王的人,要在她极度悲愤之余娶过她来;她的咒骂还在嘴边,眼眶里还含着泪,她那心头之恨还有这斑斑血痕做实证;上帝、她的良心和我的这些缺陷都在控诉我,叫我简直站不住脚跟,而我呢,只凭包藏的祸心和满面的春风,仍要把她弄到手,哪怕她那边千岩万壑,而我却空无所有!哈!难道她已经把那位勇敢的王子抛到脑后去了吗?仅仅三个月之前在图克斯伯雷,是我一怒而杀了她的夫君爱德华。广阔的天地间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为和善可亲的人,繁茂的自然界培育了他那样的一个人才,年轻、无畏、聪明,并且确实高贵无比,而我竟折损了这位好王子的青春,使她早年丧偶,独守空房,难道她就此降低眼界看中了我吗?我的所有禀赋怎抵得上半个爱德华呢?我这样一拐一瘸,这样残缺其形?我的公爵爵位又哪儿值得半分一毫,显然我在这一向一直把自己看错了。天知道,她却是另眼相看,把我抬得很高,虽然我还有些莫名其妙。我只有花费一笔钱,置一面衣镜,雇一批缝衣匠,收养他一二十个,让他们推究一下时装,为我打扮起来。我既碰上了好运,不妨就付出一些代价维持个场面。可是我还得去安葬这家伙,然后哭丧着脸去找我的爱。照耀着吧,太阳,等我买到了镜子,好让我在镜前端详我的影儿。(下。)
第三场同前。宫中一室
伊利莎伯王后及利佛斯、葛雷上。
利佛斯 忍耐些,夫人,我们的王上不久一定会恢复他的健康的。
葛雷 您如果向坏处去想,反而会叫他病体恶化,所以千万看老天面上安下心来,讲几句高兴的话,安慰王上。
伊利莎伯王后 万一他归了天,我便如何是好?
利佛斯 至多就是丧失了这样一位君王。
伊利莎伯王后 正是丧失这样一位君王要带来一切灾难呢。
葛雷 天赐你一位好太子,国王亡故之后他就是你的慰藉。
伊利莎伯王后 呀,他还年轻;在他成年之前要受理查?葛罗斯特的保护,而他对我没有好感,对你们也同样没有好感。
利佛斯 他担任护国公是已经决定了吗?
伊利莎伯王后 已经议定了,还没有最后决定。一旦王上有故,这就是难免的了。
勃金汉及斯丹莱上。
葛雷 勃金汉和斯丹莱两位大人来了。
勃金汉 王后,愿您今天圣躬安好!
斯丹莱 愿上天使娘娘安乐如常!
伊利莎伯王后 我的好大人斯丹莱,我怕里士满伯爵夫人⑤,未见得会同意祝福我吧。可是,她虽则是你的夫人,斯丹莱,恐怕她对我并无好感,尽管如此,好大人,你放心,我倒不会因为见她高傲而怀恨于你的。
斯丹莱 我要求您不可轻信那班诬告捏造的人,他们居心叵测,无事生非;万一他们言之有据,也还望您宽恕,我看她的缺点其实是刚愎自用,并非生性险毒。
伊利莎伯王后 你今天见到王上没有,斯丹莱大人?
斯丹莱 勃金汉公爵和我两人是才见过王上来的。
伊利莎伯王后 他的病体有康复的可能吗,两位大人?
勃金汉 王后,很有希望;陛下谈得很高兴。
伊利莎伯王后 愿上帝赐他健康!你们和他谈过话?
勃金汉 是的,王后:他表示愿意在葛罗斯特同您兄弟之间斡旋和解,也想消除他们同御前大臣之间的隔阂;并且已经召他们来觐见了。
伊利莎伯王后 但愿百事顺心!只怕办不到。我担心我们的福分已经到顶了。
葛罗斯特、海司丁斯及道塞特上。
葛罗斯特 他们很对我不起,我决不能容忍下去。是谁在王上面前抱怨叫苦,竟说我为人凶狠,对他们没有好感?圣保罗为证,谁在他耳朵边挑唆,无中生有,谁就是对王上不忠。只是为了我不会谄媚或假作殷勤,不会在人前装笑脸,或花言巧语骗人,或者学着法国人那样点头点脑,像猴儿般假装讲礼,于是把我当敌人看待,怀疑我心狠。丑人就该死吗?就一定存心害人吗?一副单纯的真实心肠就该受到凌辱,就该让狡猾欺诈的家伙占尽上风吗?
葛雷 我们都在此,您所指的是谁哪?
葛罗斯特 就指你,你毫无心肝,全不顾情面。我什么时候害了你的?什么事做得对你不起?或对你?对你?或你们中间任何一个?你们都该遭天谴!皇帝陛下――愿上帝庇佑他,不让你们的恶意得逞!――你们竟不让他一刻安息,偏要去烦他的心,厚着脸儿去向他诉苦诬告。
伊利莎伯王后 葛罗斯特贤弟,你想错了。王上自有他自己的圣意宏旨,并没有谁请求过他,或从中挑拨;可能你内心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见诸你的行动,在反对我的孩子、兄弟和我本人,因而他起意召见,以便亲自明了一下你那敌意的根由何在,好设法解除。
葛罗斯特 我说不出;反正世风日下,老鹰不敢栖息的地方,却有鸥鹪在掠夺。个个坏蛋都得意,多少正经人被降为奴才。
伊利莎伯王后 好了,好了,我们懂得你的用意所在了,葛罗斯特弟弟,你不乐意我们这些人晋升。愿上帝照看我们永远不需要依靠你!
葛罗斯特 可是,上帝倒让我们依靠着你们呢:我三哥是你们玩了手段而下狱的,我自己受辱,显贵被侮慢;而那些一文不值的家伙,反而不消两天工夫就一个个升官发财,蒸蒸日上了。
伊利莎伯王后 我本来乐天安命,自蒙圣恩提拔,赐我高位,我寝食难安,愿圣上作证,我从未挑唆陛下陷害克莱伦斯公爵,却总是真心诚意为他恳求。主公,你如此凭空捏造,恶意猜忌,实在是欺人太甚。
葛罗斯特 你甚至也可以否认最近海司丁斯大人入狱的事有你的一份。
利佛斯 她的确可以,大人;因为――
葛罗斯特 她的确可以,利佛斯大人!嘿,谁不知道?她可以做的,大人,的确还不只是否认这件事。她还可以协助你官运亨通,而一转眼又可以否认她伸过一只手,说什么全靠你自己才能过人。她哪件事不可以做?她的确可以――对了,的确她可以――
利佛斯 什么,的确她可以什么?
葛罗斯特 什么,的确她可以什么!可以嫁国王,一个未婚的青年,漂亮的小伙子。老实说,你的祖母还没有嫁得这样称心呢。
伊利莎伯王后 葛罗斯特公爵,我忍无可忍了,你这种冷嘲毒骂怎叫我受得住;天哪,我一定要去禀告王上,我已经忍够了这类粗鲁的口吻。要我如此受嘲弄,听恶声,来换取一个王后的尊号,倒不如出身乡野,当个佣妇。我如今当这个英吉利王后实在很少滋味。
玛格莱特王后由台后上。
玛格莱特王后 (旁白)我祈求上帝把你那很少减为更少!你的荣誉、排场、宝座原来都是我的权分。
葛罗斯特 怎么!你要拿禀告国王来吓住我不成?去告他好了,莫留情;请看吧,我所讲过的话在国王面前我一定承担下来。我不怕关进伦敦塔。是讲话的时候了;我的劳绩差不多都已被人忘记了。
玛格莱特王后 (旁白)滚呵,魔鬼!我才记得清楚呢:你在伦敦塔里杀了我丈夫亨利,在图克斯伯雷你又杀了我儿子爱德华。
葛罗斯特 还在你丈夫和你两人称王道后以前,为了他的丰功伟绩我尽过汗马之劳,他的劲敌我为他铲除干净,他的友人我为他酬劳嘉奖;我流了自己的血去尊崇他的血。
玛格莱特王后 对了,还有比他和你更尊贵的血呢。
葛罗斯特 在那个时期你和你前夫葛雷却在为兰开斯特树党作乱;利佛斯你也在内。你前夫岂不是在玛格莱特战役中在圣奥尔本被杀的吗?你们如果健忘,就让我提醒你们,你们过去是怎样,如今又怎样;还有,我过去怎样,如今我又怎样。
玛格莱特王后 你一向是个杀人犯,如今还是一样。
葛罗斯特 可怜的克莱伦斯曾经背弃了他的丈人华列克,哦,还发了伪誓――愿耶稣宽恕他!――
玛格莱特王后 愿上帝惩罚他!
葛罗斯特 为了替爱德华争取王冠而战;可怜的王公,他所换得的酬偿乃是囚禁。愿上帝赐我一副爱德华那样的铁石心肠;否则就该让他学我一样以慈悲为怀。我太稚气了,傻得不合时宜。
玛格莱特王后 你这个恶魔,你还是辞了人间,蒙着脸钻进地狱去吧,那儿才是你的老家。
利佛斯 葛罗斯特大人,当年世事动荡,我们无非追随一个合法的国王,认他为主君,您今天却指责我们为叛乱之人;其实您如果一旦做了君王,我们还该效忠于您哪。
葛罗斯特 如果我做了君王!我宁可做个小贩。我根本没有这个念头。
伊利莎伯王后 假如你当了我们的国王,大人,你也享受不了多少快乐,正像我今天当了王后,你该能设想我所享受的快乐就很有限。
玛格莱特王后 王后所享受的快乐确实有限;我就是一国之后,而我就找不到丝毫乐趣。我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来)听我讲,你们这班嚣嚷不已的海盗们,你们洗劫了我,又相互争吵起来!你们哪一个见了我不吓得发抖呀?不是吗?在我当王后的时候,你们岂不是低首臣服的吗?而一旦我被废黜了,你们难道不是像叛徒一样在我面前惊惶失措吗?呀!你这个贵胄的败类,你休想躲避过去。
葛罗斯特 满脸皱纹的丑巫婆,你想在我面前干什么?
玛格莱特王后 无非把你所干的坏事重述一遍;等我讲完了才放你过去。
葛罗斯特 驱逐出境、违则处死的不就是你吗?
玛格莱特王后 有过这件事;不过流放的日子我受不了,倒不如居留而死。你欠下我一夫一子;还夺去我一个王国;你们都背叛了我。我今天的苦难应由你们承担,你们所篡夺去的荣华都应归我所有。
葛罗斯特 当初我高贵的先君对你赌过咒,因为你将纸冠戴上他英勇的头额,你那满口恶言引出他滔滔的泪水;这时你递给他破布拭泪,而布上却浸透了俊秀的鲁特兰的无辜鲜血;我先君一时气愤难遏,发出诅咒,咒语降临你身;现在天公向你讨回血债,不能埋怨我们。
伊利莎伯王后 天心公正,无辜者的冤仇得到了伸雪。
海司丁斯 呵!杀死稚子真是罪大恶极的事,是一种闻所未闻、凶残无比的行为。
利佛斯 暴行的消息传来,暴君也不免要悲泣了。
道塞特 谁都能预料到恶人终归有恶报。
勃金汉 诺森伯兰伯爵目睹惨景也落了眼泪。
玛格莱特王后 嘿!在我未到之前,你们岂不都在狺狺地要拚个你死我活吗?现在却迁怒到我身上来了?难道约克的恶咒竟赢得了天听,因而亨利丧命,爱德华夭折,国祚中断,我自己衔哀出奔,这一切都为了那个无聊的乳臭小子吗?难道诅咒竟能穿破云层而通达天庭吗?果真如此,就让重云四散,听我连声恶咒吧!我诅咒你们的君王虽不死于疆场,也将因饮食无度而逝,为的是他杀了我王而称君道帝!我子爱德华过去是太子,你子爱德华今天被立为太子,我咒他同样夭亡,死于非命!你是王后,而我也一度是王后,看你荣华享尽,到最后,也和我一样同遭困厄!我咒你苟延残喘,为了儿女夭折而终日以泪洗面!今天我见你荣占我位,愿你来日也眼见旁人僭替你位!我咒你老死未临而安乐早逝;历尽你迟迟的辛酸岁月,到头来只落得你亡嗣亡夫亡江山!利佛斯与道塞特,还有海司丁斯,――当时我儿被刺,血染白刃,你们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我祈求上帝不让你们任何人得享天年,愿你们突遭凶变,断送生命。
葛罗斯特 可恶的老巫婆,停止你的妖言!
玛格莱特王后 放过你吗?站住,狗东西,听我说来。我愿凶灾降临你身,但天上如果还积存更多的恶运,呀,我愿天公暂作保留,且等你一旦恶贯满盈,再大发神威,猛击你这个扰乱人世的祸首!愿你的一点天良像蠹虫般永远啮蚀着你的心魂!愿你此生将契友认作仇人,把奸贼当作亲人!让你那双杀人的眼睛终宵不得合拢,除非疆梦苦扰你的心神,这时刻所有地狱中的牛鬼蛇神全都出动,吓得你心惊胆裂!你是一条打了鬼印、流产下来的掘土猪!你在出胎时早已注定要永远做天地造化的贱役,地狱的产儿!你糟蹋了你生母沉重的胎腹!你是将你送入人间的生父的祸根!你这不要脸的败类、令人发指的――
葛罗斯特 玛格莱特。
玛格莱特王后 理查!
葛罗斯特 嗳!
玛格莱特王后 我没有叫你。
葛罗斯特 那就对不起了,我还以为你叫骂⑥了半天,都是指的我呢。
玛格莱特王后 我指的就是你;可是你不要回嘴。呵!等我来结束这场咒骂吧。
葛罗斯特 我已代办了,就用“玛格莱特”做结尾。
伊利莎伯王后 这样说来,你却诅咒了你自己。
玛格莱特王后 可怜的画中王后,你不过是我幸运墙上所加的浮雕!毒蛛布网缚住你周身,你又何必在它腹鼓上洒糖粉?蠢东西,蠢才!你无非在磨亮的刀口上企图自尽。总有一天你还会希望我来帮你同咒这只口喷毒液的驼背蟾呢。
海司丁斯 乱嚼舌头的婆娘,莫再狂咒了,当心惹起我们的火,那就对你不起啦。
玛格莱特王后 无耻之徒!你们先就惹起我的火啦。
利佛斯 要我们和善相待,你就该懂得你的本分。
玛格莱特王后 要和善待我,你们应该各尽职守,以臣仆自居,而敬我以国后之礼。呵!和善相待,要懂得你们自己的本分才是。
道塞特 再莫和她争辩,她是个疯子。
玛格莱特王后 少开口!小侯爵,你很无礼。你那个新爵印才刚刚出炉,尚未流通呢。呵!愿你这个才出世的贵族子弟也体验到失位之苦而感受些忧伤!高处多劲风,干枝动摇,一旦折断,当心打得你粉身碎骨。
葛罗斯特 好一篇忠言,的确;记住,记住,侯爵。
道塞特 这不单指我而言,大人,也牵涉到你呢。
葛罗斯特 是的,更牵涉到我;不过我生来高贵,雄鹰之子筑巢于松柏之巅,与天风盘桓,太阳也受它奚落。
玛格莱特王后 阳光也会变得阴沉;唉!呀!请看我的儿子,他已进了死亡的幽谷;你的腾腾杀气已将他那四射的光辉永蔽在黑暗之中。你的鹰栖宿于我们的鹰巢中;呵,上帝呀!你见到了,切莫让他猖狂;用鲜血取得的胜利也该在鲜血中失去!
勃金汉 罢了,罢了!不讲仁恕,也该讲些体面罗。
玛格莱特王后 什么仁恕,什么体面,莫对我提这些。你们从未对我讲过仁恕,我的所有希望都被你们无耻地摧毁了。仁恕在我是横暴,生命是耻辱,而且至今我这团悲愤之火还在耻辱中焚烧呢!
勃金汉 算了,算了。
玛格莱特王后 呵,尊贵的勃金汉!让我亲你的手,以表示你我之间既协调,也亲善,我祝你和你的高贵的系族得福!你的衣衫上没有沾染我们的血迹,所以你就不包括在我诅咒之内。
勃金汉 这里谁都不在其内;诅咒一出诅咒者之口,便化为乌有了。
玛格莱特王后 我却深信咒语可以上达天庭,也能将天帝从安详的睡眠中唤醒。呵,勃金汉!小心那个狗东西:要知道,摇尾的狗会咬人;咬了人,它的牙毒还会叫你痛极而死;莫同他来往,千万留意;罪恶、死亡和地狱都看中了他,地下的大小役吏都在供他使唤。
葛罗斯特 她说些什么,勃金汉大人?
勃金汉 不值得我倾听的谰言,我的好大人。
玛格莱特王后 什么,我好意进忠言,你竟鄙弃我吗?我警告你远离魔鬼,你反去奉承他吗?呵,有朝一日他会叫你忧伤心碎,你就要想起此时此地而感叹着说,可怜的玛格莱特真是个女界先知。你们每个人都要成为他的眼中钉,你们也会恨他入骨,上帝还要恨你们大家!(下。)
海司丁斯 听她咒骂,真叫我毛骨悚然。
利佛斯 我也如此。我不懂为什么不把她看管起来。
葛罗斯特 我倒不怪她;有圣母为证,她确也受了不少冤屈,我懊悔当初对她犯下了一些过错。
伊利莎伯王后 据我所知,我却从未冒犯过她。
葛罗斯特 可是她受冤屈,而你们大家却坐享其成。我从前一副热肠,为人作嫁,而今落得个冷淡相遇。呀,克莱伦斯也是咎有应得;他虽尽过力,今天已被关进了养猪圈里了。上帝饶恕那些肇祸生端的人吧!
利佛斯 有人伤害了你,你反为他祈祷,这却是一条虔心从善的途径。
葛罗斯特 我一向如此,(旁白)因为我自己心中有数;我此刻如果咒骂起来,我就咒骂了自身。
凯茨比上。
凯茨比 王后娘娘,国王请您进去;也请您去,大人;还有你们各位公卿。
伊利莎伯王后 我来了,凯茨比。公卿们,都跟我来吧?
利佛斯 我们遵命。(除葛罗斯特外,均下。)
葛罗斯特 坏事是我干的,争吵也是我带的头。我策划了一些阴谋诡计又嫁祸于人,让他们去承受。克莱伦斯原是我送进暗牢的,但我又伤心流泪,哭丧着脸给呆子们观看;比如海司丁斯、斯丹莱、勃金汉等人;我告诉他们是王后和她的那伙人煽动国王来对付我的三哥的。现在他们都深信不疑;还鼓励我向利佛斯、伏根,葛雷报仇;我就故意感叹起来,还引据经文,叫他们多多领会神意,要以善报恶:我就这样从《圣经》中偷出些断章残句,来掩饰我的赤裸裸的奸诈真相,外表上装做圣徒,暗中是无恶不作。
两凶手上。
葛罗斯特 可是且低声些!我雇下的刽子手来啦。好呀,我的刚勇坚定的弟兄们!你们现在就去干吗?
凶手甲 是的,我的大人;先来拿证件,才好进入他所在的地方。
葛罗斯特 想得周到;证件我准备好了,(递过证件)你们干完后就来克洛斯比宫。可是,弟兄们,你们下手必须敏捷,尤其要心如铁石,莫去听他申诉;克莱伦斯很能讲话,假如你们理睬他,可能被他打动了心。
凶手甲 不会,不会,我的大人,我们决不讲空话;话多就办不成事。千万放心,我们此去是用手不用嘴巴。
葛罗斯特 眼里要落石块,傻子才滴傻泪;我很看得上你俩;快去干起来;去,去,快去。
凶手甲 我们听命,高贵的王爷。(同下。)
第四场同前。伦敦塔
克莱伦斯及勃莱肯伯雷上。
勃莱肯伯雷 您大人今天为什么如此愁容满面哪?
克莱伦斯 呵,我这一夜好难熬过,真不是味,恶梦做不完,奇形怪状都呈现在我眼前,我虽然是个笃信基督的人,我也不愿再度过这样一夜,那种阴森恐怖的景象确实难当,哪怕能换得无边欢乐的日子也是受不了的。
勃莱肯伯雷 您做的什么梦,大人,请讲给我听听。
克莱伦斯 我仿佛从塔中脱身出去,上了船正渡海要去勃艮第;我和我弟弟葛罗斯特同路,梦里我见他诱我上甲板散步。我俩向英国眺望,历数着约克和兰开斯特两王室彼此交战的艰难岁月,我们经受着无穷的灾厄。正当我两人在那令人晕眩的甲板上缓步徐行,似乎葛罗斯特一失足;我挽住他,他却一手打来,把我摔下海去,在那滚滚浪涛之中我反复浮沉。天哪,天哪!我好像深感淹没水中之苦;浪涛声在耳朵边响着,十分可怕!我眼睛里浮现出种种死亡的怪状!我仿佛看见千百条遇险的破船;上千的人被海鱼啮食着;海底散满了金块、大锚、成堆的珍珠、无价的宝石和难以计值的饰品。有的嵌进了死人的头颅;在原来安装眼珠的空洞里嵌着闪亮的珠宝,似乎在侮慢肉眼,不断地向那泥泞的海底传情,对着散在各处的枯骨嘲笑。
勃莱肯伯雷 你在死去的一刹那间,哪有闲工夫去观察海底的秘密呢?
克莱伦斯 我仿佛觉得有闲工夫;但我也多次想摆脱生命;可是浪潮不肯留情,堵塞了我的灵魂,不放它出去寻求那广阔、荒凉、无定的太空;我的灵魂被阻,摆脱不了这喘息的躯壳,使我全身似乎要崩裂,恨不得将灵魂吐入海中。
勃莱肯伯雷 你这样痛苦万分,竟未能苏醒吗?
克莱伦斯 没有,没有,我生命虽已告终,而梦境却延续着;呵!我的灵魂一时激荡起来,像风雨般不能安定。我仿佛渡过了阴阳界上的黯流,那诗人们所歌唱的冷脸舟子把我带进了长夜漫漫的幽国。我这个新到的亡魂迎头便遇见了我的丈人,那位闻名世上的华列克;他高声嚷道,“这冥府里能有什么严刑峻法足以惩办这个叛逆无道的克莱伦斯哪?”说着,他就消失了;随后,飘过一个天使般的阴影,它的亮发上带着血迹;口中厉声叫着,“克莱伦斯来了,――虚伪、善变、背誓的克莱伦斯,他在图克斯伯雷战场上刺杀了我;――来抓住他!怨鬼们,抓他去上酷刑。”这时我仿佛觉得有成群的恶妖围住了我,在我耳边叫嚷,那惊人的尖厉声将我吓醒,我满身发颤,许久还以为自己仍旧身在幽国,这场梦在我脑中印下了难以磨灭的可怕痕迹。
勃莱肯伯雷 难怪您,大人,莫说您自己吓坏了;单是听您讲,我就很害怕啦。
克莱伦斯 呵,勃莱肯伯雷,我所干的那些事,为的是爱德华,而今天成为控诉我灵魂的实证;请看他却是如何酬谢我的。上帝呀!如果我真诚祈祷还不够使您息怒,而坚决要惩罚我的错误,那就至少只在我一人头上泄愤吧;呵,千万饶过我那无辜的妻子儿女。我恳求你,好狱官,不要离开我;我的心魂好生沉重,我很想睡一会儿。
勃莱肯伯雷 我陪伴您,大人,愿上帝赐您安眠!(克莱伦斯入睡。)
勃莱肯伯雷 忧思分割着时季,扰乱着安息,把夜间变为早晨,昼午变为黑夜。王公贵人无非把称号头衔当做尊荣,以浮面的声誉换取满心的苦恼;为了虚无缥缈的感受他们往往亲尝无限烦愁:原来在他们的尊号和一些贱名之间,只涌现着浮华虚荣,哪里找得出一条明白的分界线。
两凶手上。
凶手甲 嗨,有谁在这儿?
勃莱肯伯雷 你要干什么,伙计?你怎么来的?
凶手甲 来跟克莱伦斯谈话,是两只腿走来的。
勃莱肯伯雷 什么!这样简单?
凶手乙 先生,简单比噜苏好,――给他看我们的证件,不必多说。(勃莱肯伯雷读证件。)
勃莱肯伯雷 证件上叫我把这位高贵的克莱伦斯公爵交你们处理;此中用意我不想多作推敲,因为用意归用意,莫连累了我。公爵睡在那边,钥匙在那儿。我去见国王;向他禀明我已经把我的职守移交给你们了。
凶手甲 去好了,先生,这样才叫做识相;再会。(勃莱肯伯雷下。)
凶手乙 嘿!我们就趁他睡着时候下刀吗?
凶手甲 不好;他醒过来会说我们做事没有胆量。
凶手乙 他醒过来!嗨,傻瓜,不到审判末日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凶手甲 嗨,那末他会说我们是趁他睡着时候下手的啦。
凶手乙 提起审判两个字,倒叫我有些心惊呢。
凶手甲 怎么!你害怕了?
凶手乙 手里拿的是证件,杀他倒不成问题;只是杀了他,灵魂就会万劫不复,什么证件也救不了我呀。
凶手甲 我满以为你是很坚定的哪。
凶手乙 让他活,我是坚定的。
凶手甲 我回到葛罗斯特公爵那儿去告诉他。
凶手乙 不,请你且等一下,我希望我这一丝丝软心肠儿就会转变的;一向是数不到二十,我这种心念就要把不住了。
凶手甲 你这一刻的感觉怎样?
凶手乙 我身子里还剩下一点儿良心的渣屑呢。
凶手甲 不要忘记事情干完了我们就可以领赏哪。
凶手乙 他妈的!他死成了;我把赏金给忘了。
凶手甲 现在你的良心又哪儿去了?
凶手乙 在葛罗斯特公爵的钱袋里。
凶手甲 可见在他打开钱袋来给我们赏金的时候,你那颗良心便飞走啦。
凶手乙 不相干;让它去;很少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留得住它的。
凶手甲 如果它又回来了,你怎么办呢?
凶手乙 我不再跟它打交道了;它叫人缩手缩脚,办不成事;偷不得,一偷,它就来指手划脚;赌不得咒,一赌咒,它就来阻挡你;不能和邻家妻子通奸,一动,它就识破了你;它是个脸会发红、躲躲闪闪的妖精,会钻进人家肚子里造反的家伙;它老是把你的路堵得严严的;有一次我偶尔拾来一袋金子,就是它硬叫我去归还原主的;谁收留了它就会弄得谁颠颠倒倒,一副穷酸相;谁都会把它当做一个倒楣蛋,赶出城去;凡是想生活得好一些的人,都努力使自己站起来,不去靠它过日子。
凶手甲 他妈的!它居然还躲进我的怀里来劝我莫杀公爵呢。
凶手乙 赶快把恶魔扣住在你心头,莫去听良心的话!它最能骗人上当,老是叫你长嘘短叹的。
凶手甲 嘿,我是铜筋铁骨;它别想来碰我。
凶手乙 真是好汉口气,不愧英雄本色。来,我们干起来吧?
凶手甲 用你的刀柄打他的头颅,再把他丢进隔壁房间的大酒桶里去。
凶手乙 呵,好办法!让他在酒里泡成一根软面条儿。
凶手甲 低声些!他醒了。
凶手乙 动手吧!
凶手甲 不,我们来同他谈谈。
克莱伦斯 你在哪儿呀,狱官?给我一杯酒喝。
凶手甲 就来,大人,有的是酒给你。
克莱伦斯 我的天哪,你是谁?
凶手甲 是一个人,同你一样。
克莱伦斯 可是并不像我一样出身高贵。
凶手甲 你也不像我们一样浑身忠诚。
克莱伦斯 听你嗓子像雷鸣,看你样子很低微。
凶手甲 我此刻的嗓子是王上的,我的面貌却还是我自己的。
克莱伦斯 你的话讲得何其模糊,又何其险恶!你们的目光吓坏我啦,你们为什么脸色苍白?谁打发你们来的?来干什么?
两凶手 来……来……来――
克莱伦斯 来杀害我?
两凶手 呃……呃。
克莱伦斯 你们简直硬不起心肠来把一句话讲出口,也就硬不起心肠来对我下毒手。朋友们,我在哪儿得罪你们两位啦?
凶手甲 你没有得罪过我们,可是你得罪了王上。
克莱伦斯 我要和他言归于好。
凶手乙 不可能了,大人;还是准备死吧。
克莱伦斯 你们是从世人中间特别挑选出来杀害无辜之人的吗?我犯了什么罪?哪儿有控告我的证据?谁依法陪审了?交给那疾首蹙额的法官的是什么判决书?还是有谁正式宣布我这伤心的克莱伦斯是被判死罪了的?没有经过法律手续就拿死来吓唬我,这完全是违法乱纪的行为。基督流出他尊贵的血偿还了我们深重的罪孽,你们如果还希望基督挽救你们的灵魂,就休要来碰我,赶紧走开;你们这样干是要遭天罚的。
凶手甲 我们干这件事不过是执行命令罢了。
凶手乙 发出这命令的人就是我们的国王。
克莱伦斯 荒谬的子民呀!那崇高的万王之王早已在他的法典上训诫过:不可杀人!你们怎敢违背神旨而奉行一个凡夫的意图?当心;那手执惩仇大锤的是真神,谁犯了天条,谁的头上就要遭到袭击。
凶手乙 你发过假誓,也残杀过人,那神锤照样会打在你的头上;为了兰开斯特王室之争,你曾接受盟督,参预战事。
凶手甲 你还像叛离神名的人一样,背弃盟誓,使用你叛逆的利刃,把国君的儿子破腹裂肠而死。
凶手乙 而他正是你所宣誓拥护的人。
凶手甲 你既将天条神律破坏无余,岂能反而借此来训斥我们?
克莱伦斯 呵!我干下这种恶劣的事是为了谁呀?还不是为了爱德华,我自己的长兄,他不可能为这件事而派你们来杀我;他的罪同我一样深重。如果上帝要惩罚一个作恶的人,呵,你们也该懂得,他会光明正大地作到:神力无穷,用不着凡人从中插手;他决不采取曲折不法的行径来铲除那冒犯神意的人。
凶手甲 当英勇的普兰塔琪纳特初掌国政,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是谁叫你充当凶手将他杀死的呢?
克莱伦斯 我哥哥的手足之情、魔鬼和我的忿怒。
凶手甲 你哥哥的手足之情、我们的职责和你的败行促使我们此时来到此地动手杀你。
克莱伦斯 你们如果爱戴我哥哥,就不要仇视我;我是他的弟弟,我很敬爱他。你们如果为赏金而来行刺,就请回去找我弟弟葛罗斯特,他一定会为我重赏你们;爱德华给赏要我死,我弟弟给赏却要我生。
凶手乙 你受骗了,你的弟弟葛罗斯特恨死你了。
克莱伦斯 呀,不对!他是爱我的,而且待我很亲热,请你们去找他好了。
两凶手 对,我们是要去的。
克莱伦斯 去告诉他,当年我们的父王约克用他那胜利的手祝福我们三兄弟,他从心坎上叮咛我们千万要互敬互爱,哪里料到今天我们会阋墙起纷争;只要让葛罗斯特想到这一点,他准会落泪的。
凶手甲 对呀,眼里落石块;他倒是教过我们该怎样哭泣的呢。
克莱伦斯 呵!不要毁谤他,他是个好心人。
凶手甲 对,正像秋收天飞雪⑦那样。你想错了,就是他派我们来杀你的。
克莱伦斯 不可能;他和我在路上遇见还痛哭起来,把我抱在怀里,呜呜咽咽发着誓,说他一定尽力救出我去哩。
凶手甲 是啊,他正是要把你救出这个苦海送上天国去享乐呢。
凶手乙 求上帝饶恕吧,你已死定了,大人。
克莱伦斯 你的灵魂深处居然还有一点敬神的念头,能让你来劝我求取上帝的饶恕?同时你却又漠视你自己的灵魂,不求安宁,违抗着神意来杀害我?呵!弟兄们,想一想,那指派你们来谋我命的人也会因此而恨你们哩。
凶手乙 我们怎么办?
克莱伦斯 发发慈悲,救救你们的灵魂。
凶手甲 发发慈悲!那是懦夫和妇女的事。
克莱伦斯 没有慈悲之心的是禽兽,是野人,是魔鬼。假如你们像我一样是皇家之子,囚禁在狱中,假如有两个凶手像你们这样来了,设身处地,你们岂不也要苦苦求饶吗?我的朋友,我看出你那脸上已流露出一点怜悯来了;呵,如果你这目光神色不是假心假意,走过我这边来,来为我求情,好比你处在我的困境里那样哀求吧。哪个乞丐不怜惜乞怜的王孙?
凶手乙 看你的身背后,大人。
凶手甲 (用刀刺他)就这一下,再一下。还不够就把你丢进里边酒桶去。(拖尸首下。)
凶手乙 杀人流血的事,就这样硬着心肠干出来了!我真想学一学彼拉多⑧洗干净手,不让这种惨绝人寰的凶杀案连累上我。
凶手甲重上。
凶手甲 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帮我的忙?天哪,公爵应该知道你简直不肯卖力。
凶手乙 我宁愿他知道我救了他哥哥的命!你拿赏去,把我的话去告诉他;我懊悔杀了这位公爵。(下。)
凶手甲 我不懊悔;走你的吧,你反正是个懦夫。好,我来找个洞藏起这具尸首,等公爵下令埋葬时再说。领到了赏金就走我的路;恶事终究要传开的,我决不留在这儿来吃苦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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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场伦敦。宫中一室
爱德华王负病上,伊利莎伯王后、道塞特、利佛斯、海司丁斯、勃金汉、葛雷及余人等上。
爱德华王 呵,好了,今天我算做了一些事。各位贵爵,继续团结友好下去:我天天在等待我的教主赐送福音,把我从世间赎回去;我在世上既使亲友们和平相处了,我的灵魂就更可安宁归天。利佛斯与海司丁斯牵起手来;不要再心怀怨恨,立个誓相爱吧。
利佛斯 皇天在上,怨恨已经清出了我的心;我伸出这只手来保证我的真忱。
海司丁斯 愿我也得福,我同样真心起誓!
爱德华王 千万莫在你们的君王面前行诈;小心那万王之王诛伐你们,打乱你们的阴谋。
海司丁斯 愿我得昌达,我立誓精诚无欺!
利佛斯 我也一样,我真心敬爱海司丁斯!
爱德华王 夫人,你自己也不能例外,还有你,王子道塞特,还有你,勃金汉;你们都曾互不相让,党同伐异。妻后,爱护海司丁斯,让他吻你的手;不管做什么,不可做假。
伊利莎伯王后 来,海司丁斯;我决不再记旧怨,我和我的亲人都愿得昌达!
爱德华王 道塞特,拥抱他;海司丁斯,敬爱侯爵。
道塞特 这番情谊的交流,我在此宣誓,我要保持到底。
海司丁斯 我也同样宣誓。(他们拥抱。)
爱德华王 现在,高贵的勃金汉,愿你也和王后的亲朋们拥抱,作为你和他们团结的保证,也好让我看着高兴。
勃金汉 (对王后)我勃金汉如果有时也仇视王后,或是不衷心拥戴你和你的亲朋,我愿受天罚,让我众叛亲离,恩爱反成冤仇!即便在我最需要一个十分可靠的朋友的时刻,我也宁愿他待我刻薄、诡诈、险恶!我若一旦对你或你的亲朋冷酷无情,愿上帝将这种种逆境加在我身上。
爱德华王 你这一誓愿,尊贵的勃金汉,对我这有病的身心确是一服良药。现在,只可惜葛罗斯特兄弟不在场,否则这番和好的局面就更圆满了。
勃金汉 凑巧的很,高贵的公爵来了。葛罗斯特上。
葛罗斯特 我的国君和王后,祝你们今天好;各位贵爵,愿你们这一天快乐!
爱德华王 我们这一天的确很快乐。葛罗斯特,我们完成了许多好事;在这些怨愤满腹的公侯之间,干戈化成了玉帛,恨转为爱了。
葛罗斯特 我的至上的君王,这确是值得祝贺的功绩。在这许多公侯之中,如果有人误听谗言,或者猜测谬误,把我当作仇人看待;如果我在无意之中,或一时动怒,干下了任何令人难忍的事,我愿意和他消释嫌怨,言归于好。我最恨人与人之间造成不和;我愿人人爱我。首先,王后,就要求你我之间消除隔阂,我一定努力争取和好;对你也一样,我的贵亲勃金汉,如果你我曾心生嫌隙的话;你们也不例外,利佛斯和道塞特两位大人,虽然你们一度无故对我怒目相视;还有你,伍德维尔、斯凯尔斯大人⑨,至于各位公爵伯爵,王侯贵族,你们也都在内。我想不起有哪一个英国人不是像今夜初生的婴孩一样,我心中竟会对他还存有丝毫芥蒂。感谢上帝,我能以谦恭待人。
伊利莎伯王后 从今以后永远记取这神圣的一天,我愿上天让人间裂痕全都补尽。我的主君,我还要请求陛下对皇弟克莱伦斯开恩。
葛罗斯特 怎么,王后,我一番真情却换来你在国王面前如此轻慢相待吗?谁不知道那位尊贵的公爵已经死了?(全场大惊失色)你这样拿他的遗体开玩笑太对不起人了。
爱德华王 谁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谁知道他死了?
伊利莎伯王后 老天有眼,这是个什么世界!
勃金汉 道塞特大人呀,个个脸都变白了,我脸上怎样?
道塞特 呵,好大人;在场的人谁不是魂不附体,面呈土色。
爱德华王 克莱伦斯死了吗?成命已经收回了的呀。
葛罗斯特 可怜他在你的原令一到便已服刑,那王命传来犹如神使天降;你的撤销令姗姗来迟,徒见他尸体已经僵硬,埋进了黄土。天哪,那班不够高贵、不够忠诚的人,他们怀着血腥的思想,说不上有什么骨肉之情,但愿这班人不致遭受克莱伦斯同样的恶运,且看他们逍遥法外,好生自在。
斯丹莱上。
斯丹莱 主君呀,臣已尽职,特来请赏!
爱德华王 请你莫噜苏,我心中十分愁烦。
斯丹莱 陛下不听,臣只得伏地不起。
爱德华王 那就赶快讲吧,讲出你的请求来。
斯丹莱 诺福克公爵有一名侍者,在辞退之后,酗酒闹事,今天被我仆人杀死,因而特地来为我仆人请罪,求陛下开恩。
爱德华王 我怎能一嘴两舌,既判决我弟弟死刑,而又同时赦免你的仆人?我弟弟并未杀人,他仅仅是一念之差,竟而叫他遭受了杀身之祸。有谁为他请过命的?在我一时愤怒之余,有谁来跪请进谏过的?有谁提起过兄弟骨肉之情?有谁对我叙述过那伤心的人儿曾经抛弃了勇猛的华列克而为我作战?有谁对我谈起过,当牛津伯爵把我击倒在图克斯伯雷战场上,是他亲手救了我,还说道,“亲哥哥,你活下去,为一国之君”?有谁又说过,当我俩冻卧疆场,他脱下了战袍为我御寒;他不顾自己是单衣薄裤,却听那寒夜冷气麻木着他的手脚?可恨我这野兽般的一股怒气竟叫我把这么多恩情全给忘掉,灭绝了人性,而你们却无一人怀着善心来促动我思量。可是当你们手下的搬夫侍役,酗酒杀人,毁损了我们亲爱的教主所塑造的形象,你们反而急急忙忙来跪请恕罪,唠叨不休;而我还得不顾法理,一口允免;至于我兄弟冤死,谁都不来提醒半句,我自己更是毫无心肝,未曾稍加思考,呵,可怜的冤魂。你们中间最得意的人都曾经亏他提携,却未见一人肯为他请命。呵,上帝呀!我怕天道无私,你和我,或我们的亲朋,都不免要遭到灾厄了。来吧,海司丁斯,扶我进内室去。唉,伤心的克莱伦斯!(爱德华王、王后、海司丁斯、利佛斯、道塞特、葛雷均下。)
葛罗斯特 这就是卤莽为人的下场。你们看见没有?王后的朋党们良心有愧,听说克莱伦斯死了,他们都脸色发白了。呵!他们在国王耳边怂恿生事,不肯罢休;上帝会代人伸冤雪恨的。好吧,大人们;我们同去陪伴爱德华,且给他一些安慰。
勃金汉 我们听殿下的吩咐。(同下。)
第二场同前。宫中一室
约克公爵夫人带领克莱伦斯一子一女上。
克莱伦斯之子 好祖母,我们的爸爸死了吗?
公爵夫人 没有,孩子。
克莱伦斯之女 你为什么扭着双手,捶着胸腔,口里喊着――“呵,克莱伦斯,我的不幸的儿子”?
克莱伦斯之子 我们的尊贵的爸爸如果未死,你为什么看着我们,摇着你的头,还把我俩叫做苦儿、孤儿、弃儿呢?
公爵夫人 伶俐可爱的孙儿女,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其实是悲叹国王有病,很怕失去他,与你们父亲的生死无关;人死了再去哀悼他也是枉然。
克莱伦斯之子 那么,祖母,你到底还是说他死了呵。我们的伯父国王应该负责。上帝执法,有仇必报;我要日夜诚心祈祷,愿神不放过他去。
克莱伦斯之女 我也要这样做。
公爵夫人 莫乱说,孩子们,莫乱说!国王是很怜惜你们的。天真的孩子们,你们识浅无知,哪能猜得到是谁害死了你们的父亲呢。
克莱伦斯之子 祖母,我们知道的;我们的好叔叔葛罗斯特讲给我听过,是王后怂恿国王,捏造罪名,把父亲关进了牢狱。叔叔一面说一面哭泣,怜恤着我,亲切地吻我的脸;他叫我把他当做父亲信赖,他会把我像亲生儿子一样爱护的。
公爵夫人 呀!存心欺诈的人竟能如此假冒为善,简直是在假面具后暗藏着一副鬼脸。他是我生的儿子,唉,简直是我的耻辱,这套骗人的把戏难道也是我哺育出来的?
克莱伦斯之子 你认为叔叔是做假吗,祖母?
公爵夫人 呃,孩子。
克莱伦斯之子 我想不通。哟!这是什么声音?
伊利莎伯王后举动癫狂;利佛斯与道塞特随上。
伊利莎伯王后 呵!谁能阻挡我呼号哭泣,或叱骂命运,谁能不让我苦磨我自身?我要同黑暗的绝望携手,攻打我的心灵,我要和我自己为敌。
公爵夫人 演出这场过度急躁的丑剧是何道理呀?
伊利莎伯王后 是要演一幕血泪交流的全武行,我的丈夫、你的儿子爱德华国王死了!树根枯槁了,枝条为何还要生长?树浆流干了,树叶为何还不枯萎?要继续活一天,不妨就哀号一天;不想再活了,就该马上死去,好让灵魂插翅赶上先君;换言之,让我们矢忠到底,追踪而去,在他的新王国里好永享安宁。
公爵夫人 呀!你有你高贵的夫君,我也沾着些名分,你有你的悲哀,原来也和我息息相关。我也曾为我死去的好夫君哀哭,此后就守伺着他的子嗣以延续我的生命;如今他那尊容的两幅遗影先后遭到了死亡的无情摧残,我晚年承欢只落得个欺人的魔影,它丢尽了我的丑,真叫我痛心。你现已夫亡守寡;可是还该尽你为母之责,你还有子女可以安慰你的心;我却不同,死亡不但从我手中劫去我的夫君,还从我衰老的身边夺走了我的两根手杖,克莱伦斯与爱德华。呵!我何其不幸――你的悲痛只抵得我的一半――我正该比你哭诉得更沉痛,呼号得更凄凉!
克莱伦斯之子 呵,伯母,你并不为我们的亡父哭泣,我们怎能陪你流泪呢?
克莱伦斯之女 我们丧父无人举哀;你因丧偶而悲悼,也就听不见陪哭之声。
伊利莎伯王后 我在哀悼之中不需要帮腔;我满腹的忧伤吐也吐不尽。让天下的源泉都借我的眼眶来喷泪吧,既有那引潮的月儿左右着我的生命,我将涌出无边的苦泪淹沉大地!呀!为了我的夫君,我亲爱的爱德华!
两孩 呀!为了我们亲爱的父亲克莱伦斯!
公爵夫人 伤心呀!为他们两个,两人同属于我,爱德华与克莱伦斯!
伊利莎伯王后 除了爱德华我还依靠谁呢?可是他已逝去。
两孩 除了克莱伦斯我们还依靠谁呢?可是他已逝去。
公爵夫人 除了他们两人我还依靠谁呢?可是他们都已逝去。
伊利莎伯王后 自古来没有一个寡妇身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两孩 自古来没有哪个孤儿身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
公爵夫人 自古来没有一个母亲身受过这样沉重的打击。呵!我就是这许多悲哀的母亲,他们的悲哀各自分担,我却独自担承。她哭一个爱德华,我也哭他;我还哭一个克莱伦斯,她却不须哭他;这两个孩子哭一个克莱伦斯,我也哭他;我还哭一个爱德华,他们却不须哭他。呵!你们三人都把眼泪向我抛掷,我的悲哀有你们三倍之多;你们的悲哀原是我一人哺育而成,我只得号啕痛哭,让悲哀餍足悲哀。
道塞特 亲爱的母亲,安定下来,上帝见你不感天恩是十分恼怒的。在世俗的交往中,若有人慷慨借贷,而偿还时我们却百般拖沓,这就叫做忘恩负义;我们如果辜负了上天的恩赐,罪孽就更加深重,因为欠了上天的债是必须偿还的。
利佛斯 王后,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不可忘了你所生育成长的小太子;立刻去接他来,为他加上王冕;你的一切安慰都在他身上。把那穷途末路的悲哀一齐埋进爱德华的墓穴,要在活着的小爱德华的宝座上栽培你的欢乐。
葛罗斯特、勃金汉、斯丹莱、海司丁斯、拉克立夫及余人等上。
葛罗斯特 皇嫂,安定些,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该为这颗晨星的殒灭而悲哭;但这样哀悼无济于事。老夫人,我的母亲,我向你求恕;我不曾看见您王后。现在我陪个小心,跪请赐福。
公爵夫人 愿神降恩于你!也愿你存心温良,热情,宽厚,忠顺,真诚尽责。
葛罗斯特 阿门;(旁白)也让我享高年,福德俱增吧!这该是为母者的祝辞中重心所在哪;我奇怪她竟按下这点未提呢。
勃金汉 各位王公,你们一个个愁眉不展,像乌云笼罩,心头压着共同的悲痛,此刻我请大家彼此关切,鼓起兴来;我们虽已耗损了先王的秋藏,却还该收割继嗣幼君的庄稼。你们曾经盛气逼人,撕破了脸,最近才把创伤裹缚起来,等待痊愈,必须小心守护才是。据我看,应该派出小队人马去鲁德罗将幼年亲王接来伦敦,准备加冕,立为我们的君王。
利佛斯 为什么派小队人马呢,勃金汉大人?
勃金汉 我的大人哪,纠集了大队人马,恐怕惹动旧恨,嫩伤口又会崩裂;那样岂不弄得更不堪收拾,尤其在目前国祚未定,法纪未明;好比每一匹马都披着它自策的缰绳,势必东西奔驰,难以驾驭,依我看来,防患于未然很有必要,莫待祸端已生而惊扰起来。
葛罗斯特 我以为国王已使我们大家修好言和了;这盟约至少在我心中已扎下了根。
利佛斯 在我心中也是如此,我想大家也都一样;不过,既然根基还不稳固,就不能眼见有破裂的危险而妄作试探,人数太多了很可能惹出祸来。因此我赞同勃金汉的高见,还是派遣少数人员去迎接亲王为妥。
海司丁斯 我也同意。
葛罗斯特 那就这样办吧,我们且决定一下该由哪些人去鲁德罗接驾。王后和我的母亲,请你们也对这件事表示意见吧?(除勃金汉及葛罗斯特外,均下。)
勃金汉 我的大人,不论谁去接亲王,我俩千万不可落在人后;再有一点,我得略作安排,先把王后的那班目中无人的亲朋们和幼君拆开,好为你我最近所计议的行程开出一条路来。
葛罗斯特 我的化身,我的谘询大臣,我的神坛先知!我的好兄弟,我就像一个孩童般听凭你指引。到鲁德罗去,我们决不落在人后。(同下。)
第三场同前。街道
两市民上,相遇。
市民甲 今天好,街邻,你急急忙忙哪儿去?
市民乙 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有些闹不清;听见些什么消息?
市民甲 哎,听说国王死了。
市民乙 真是坏消息,天哪;好事倒不常有。我怕,我怕,天下要大乱了。
另一市民上。
市民丙 街邻们,百事如意!
市民甲 你今天好,老兄。
市民丙 好国王爱德华丧亡的消息可靠吗?
市民乙 哎,老兄,再可靠也没有了;上帝保佑!
市民丙 这一下,老兄们,瞧着吧,天下不会太平了。
市民甲 不,不;天保佑,幸而有个王子好继位呢。
市民丙 国家由一个孩子来治理就糟啦!
市民乙 一个君王在年幼时凭朝臣议政,开明的政治应该有所保证,等年龄大了,思虑成熟了,自然就会躬自掌政。
市民甲 当年亨利六世在巴黎加冕,他才出生九个月,那时的国事和今天的情况相同。
市民丙 是相同的情况吗?不对,不对,好朋友,天知道呵;那时人人额首称庆,认为国政昌明,朝议严正;国王左右拥有前辈忠臣,个个卫护着王权。
市民甲 可是,今天的王朝也是这样哪,父族母族的王公都有。
市民丙 如果他们都是父族就更好些,要不然就父族一个也没有倒也罢;且看彼此正在争权夺宠,如果上天再不照顾,恐怕我们大家都会遭殃呢。呵!葛罗斯特公爵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王后的兄弟、儿子也骄矜傲慢;只有他们一旦受人统治而不统治人了,这患难之邦才能转危为安。
市民甲 罢,罢,我们过虑了;情况终究要好转的。
市民丙 天空起了云,聪明人就要加衣服;树间落下黄叶,眼见冬令要到来;夕阳西沉,谁不知黑夜将至?狂风暴雨不合时季,人们预卜年成要歉收。一切还会好转,那除非上天有意这样安排,我们并无这多福分,至于我个人,也许想也不敢想呢。
市民乙 的确,人们内心里充满了恐惧;差不多没有一个人在言谈之间不是表示心情沉重、满心害怕的。
市民丙 在时代转变的前夕总是这样,人们的天赋心灵使得他们担心未来的危机;好比我们见到海水高涨就知道会有一场暴风雨一样。把一切都交给上帝吧。到哪儿去呀?
市民乙 对了,我们原是被召去听审的。
市民丙 我也是;我和你们同去。(同下。)
第四场同前。宫中一室
约克大主教、小约克、伊利莎伯王后及约克公爵夫人上。
大主教 我听说他们是昨天在诺桑普敦过夜的;今晚他们在斯特拉福住下,明天或后天就可以到达这里了。
公爵夫人 我一心盼望能看到亲王。希望他比我上次看见时长得高大了。
伊利莎伯王后 我听说他没有长高多少;他们说我的小儿约克已经赶上了哥哥。
小约克 是的,母亲,但我不愿如此。
公爵夫人 怎么啦,我的小孙儿,长得高大多么好。
小约克 祖母,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吃着晚饭,利佛斯舅父谈到我比哥哥长得快:“哈哈,”葛罗斯特叔叔就说道,“芸香娇滴滴,贱草处处生。”我听了就私下忖度,我不想长得快,因为香花迟迟发,野草日夜长。
公爵夫人 我的老天爷,他对你引用的这句成语,对他自己可并不适用哪;他幼时是个再讨厌不过的东西,成长得十分迟缓,拖拖沓沓,所以他这句话如果有道理,他今天就该器宇非凡哪。
大主教 好太后,他无疑也可以算得一个吧。
公爵夫人 但愿如此;可是为母的怎能放心。
小约克 对了,当真的,我假如早想到的话,当时我倒可以同叔叔开个玩笑,把他的成长说得更切题一些。
公爵夫人 怎么说,我的小约克?你且说给我听听。
小约克 哈,据说我叔叔长得好快,才生下两小时他就能啃嚼面包壳;我却两周岁才长出一颗牙呢。祖母,这岂不是一件笑死人的趣闻吗?
公爵夫人 我倒问你,好孩子,是谁告诉你的?
小约克 祖母,是他的奶妈。
公爵夫人 他的奶妈!她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呢。
小约克 不是她,我就说不上是谁了。
伊利莎伯王后 多嘴的孩子:嗨,你也太机灵了。
大主教 好夫人,莫同孩子认真。
伊利莎伯王后 水罐也有两只耳朵,何况小孩子呢。
使者上。
大主教 来了一个使者。有什么消息?
使者 我的大人,这消息说出来我也很难过。
伊利莎伯王后 亲王怎样?
使者 很好,王后,很健康。
公爵夫人 你的消息是什么?
使者 利佛斯和葛雷两位大人被押到邦弗雷特去了,还有托马斯?伏根爵士也一起下狱了。
公爵夫人 是谁把他们下狱的?
使者 两位大公爵,葛罗斯特和勃金汉。
大主教 什么罪状?
使者 我所能了解的我都讲出来了;至于这些贵爵们所犯何法,为什么下狱,我全不知道,我的好大人。
伊利莎伯王后 我的天哪!眼见我的一家人就此毁了!猛虎已经抓住了驯鹿,蛮横无道的暴政开始在蹂躏软弱无能的皇家宝座;来吧,毁灭、死亡和凶残的屠杀!摆在眼前的就是一幅荒凉的残局。
公爵夫人 多少可诅咒的动荡的岁月都打我眼底喧嚷着过去了!我的夫君为了争取王冠而丧命,我的儿辈时起时落不得安顿,他们得意我欢乐,失意我啼哭。萧墙风云曾被吹散,王位得以安定,可是战胜者却又你争我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灭天理,绝人性,疯狂的暴行,呵,那弥天的怨氛应可罢休了;否则我宁愿一死,也不要再见到死亡。
伊利莎伯王后 来,来,我的孩子;我们去圣堂躲难。老夫人,再会了。
公爵夫人 等一下,我要和你们同去。
伊利莎伯王后 你没有必要。
大主教 (对王后)我的好王后,去吧;把你的珍品用物一齐带去。在我这方面,我将交出国玺由你保管,王后;按目前的处境我只有尽力这样照料你和你的一切了!来,我领你们进圣堂去。(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伦敦。街道
奏乐。威尔士亲王、葛罗斯特、勃金汉、凯茨比、布希埃红衣主教及余人等上。
勃金汉 欢迎,好亲王,欢迎你到达了伦敦,你的都城。
葛罗斯特 欢迎,亲爱的侄儿,我心目中的主君;旅途劳顿使你精神困乏了。
亲王 没有,叔叔;我们在途中的周折却叫人感到有些厌倦和烦闷,我以为还有长辈来接我呢。
葛罗斯特 好亲王,你年事还轻,阅世比较浅,没有看明白人心的险诈。人的本质和他的表面言行你还不能辨别;真可以说,上帝知道,表里一致的人是绝无仅有的。你所想见的长辈都是居心险恶的;殿下受了他们甜言蜜语的迷惑,一点没有注意到他们那颗毒辣的心。愿神保佑你,不让你靠近这班虚伪的亲朋!
亲王 神保佑我,不让我靠近他们!可是他们并非虚伪的人哪。
葛罗斯特 亲王殿下,伦敦市长来向你请安啦。
伦敦市长及随从人员上。
市长 上帝祝福你健康安乐!
亲王 谢谢你,我的好大人;谢谢你们大家。我以为我母亲和弟弟约克早就会在途中和我相会了。嗨!海司丁斯真像个蜗牛,他还没有来报告他们会不会就来。
海司丁斯上。
勃金汉 这位大人来得巧,他赶出汗来了。
亲王 欢迎,我的大人。怎么,我的母亲来不来?
海司丁斯 你的母后和弟弟约克竟投奔圣堂去了,为的什么只有天知道,我弄不懂;那年幼的王子还极想跟我来会见殿下的,可是他母亲却把他勉强留住了。
勃金汉 嗨!她这一举动是何等迂拙,何等无聊!主教大人,可否请你去走一趟,劝王后放约克公爵马上来和他长兄亲王见面?如果她不肯,海司丁斯大人,就请你也同去,把王子从她怀里抢出来。
红衣主教 我的勃金汉大人,如果我能凭三寸不烂之舌从他母亲身边赢回约克公爵,你马上就会在此见到他;但是她若固执己见,不听我好言劝说,那就难办了,天帝不容我们侵犯圣堂的尊严!无论怎样,我为了全国的福泽,决不敢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勃金汉 你未免过分顽固了,我的大人,太拘泥礼节,墨守成规了;只要能依从今天的习俗,作全面的考虑,提拿他也不算犯圣堂的禁规。一个值得受圣堂保护或懂得请求保护意义的人,才能允许他享受这种权利。这位王子既无权请求,也不应该享受;因此,据我看,就不能得到什么保护。提走一个不属于圣堂的人,当然并未侵权,也未犯法。我虽常听说成年人躲进圣堂,但孩童也受到神护,我今天才第一次听到呢。
红衣主教 我的大人,这一次我听你的吩咐。来吧,海司丁斯大人,你和我同去吗?
海司丁斯 我去,我的大人。
亲王 两位好大人,请你们速去速来。(布希埃红衣主教与海司丁斯同下)且说,葛罗斯特叔叔,我弟弟来了,我们在哪里等候加冕呢?
葛罗斯特 殿下看哪儿最好就在哪儿。如果听我的意见,在几天之内尊驾不妨去伦敦塔中暂作休息;之后,由你再决定,只消是最宜于你的健康和消遣的地方就行。
亲王 哪儿都好,我就不喜欢伦敦塔;我的大人,这塔堡是凯撒初建的吧?
勃金汉 我的好殿下,是由他开始建造的,后来一代一代继续改建。
亲王 他创建的事是载进史册的吗,还是世代口传下来的?
勃金汉 史册上是有记载的,我的好殿下。
亲王 不过,即使无案可查,我的大人,我想这事绩仍该流传下去,好让它代代相承,传之无穷,直到人类的审判末日为止。
葛罗斯特 (旁白)人们说,才华早发,断难长命。
亲王 你说什么,叔叔?
葛罗斯特 我说,史乘不载,声誉长存。(旁白)就这样,好比传统戏剧里那个名叫“孽障”的丑角一样,我也来个一词两用,故弄玄虚。
亲王 这位凯撒是个有名的人物;他的勇气丰富了他的聪明,聪明又为他的勇气栽下了根。死亡并不能征服这位征服者,他的生命虽已结束,可是声名不灭。我来告诉你一句话,我的阿舅勃金汉,――
勃金汉 什么话,我的好大人?
亲王 我如果长大成人,我要去法国夺回我们自古世袭的主权,否则我生为君王,就死为战士。
葛罗斯特 (旁白)开春过早,往往使夏令短促。
小约克、海司丁斯及布希埃红衣主教上。
勃金汉 呀,约克公爵已到,来得正好。
亲王 约克的理查!我亲爱的弟弟,一向好?
小约克 好,我的可敬畏的君王,我该这样称呼你了。
亲王 唉,弟弟,是我的,也是你的不幸;应该享有尊称的人竟匆匆辞别了人间,多少威望都跟他一同消逝了。
葛罗斯特 我的贤侄约克公爵无恙吧?
小约克 多谢你,好叔叔。呵,我的大人,你说过,闲草蔓生,长得很快;我的长兄亲王长得却比我高多了。
葛罗斯特 是的,我的殿下。
小约克 难道他就是闲草一根吗?
葛罗斯特 呵,我的好侄儿,我决不能这样说。
小约克 那末,他比我更应该多多向你道谢罗。
葛罗斯特 作为一个君王他可以命令我;而你也可以作为一个亲戚来驱使我。
小约克 我恳求你,叔叔,给我这把刀。
葛罗斯特 我这把刀吗,小侄儿?那没有问题。
亲王 见东西就伸手讨吗,弟弟?
小约克 向我的好叔叔讨,我知道他一定会给;不过是一个小玩具,不致于伤他的心。
葛罗斯特 再大的礼物我也会给我的侄儿。
小约克 再大的礼物!呵,那就是这把剑了。
葛罗斯特 呀,好侄儿,但愿它不会太重。
小约克 呵,我这才懂了,你只肯给轻礼;问你讨较重的礼你就会拒绝。
葛罗斯特 殿下佩上这东西会嫌沉重哪。
小约克 再重些我也会觉得轻微。
葛罗斯特 怎么!你当真要我的刀剑吗,小殿下?
小约克 我当真要,好让我按你的称呼答谢你。
葛罗斯特 怎么讲?
小约克 小就小谢。
亲王 我的约克公爵还是爱抬杠。叔父,你自然能宽容他的。
小约克 你是说,把我背起来,不是宽容我;叔叔,我哥哥把我俩都嘲笑到了。因为我长得小,像个猴儿一样,他认为你就该把我背在肩头上。
勃金汉 他好生善辩,如此锋利而敏捷!为了要缓和对他叔父的轻慢,他巧妙而恰当地把自己也嘲弄了一顿;年纪这样幼小,却已这样伶俐,真了不起。
葛罗斯特 我的殿下,就请动身吧?我自己和我的好兄弟勃金汉就去探视你母亲,去恳求她先到伦敦塔等候接驾。
小约克 什么!你要去伦敦塔吗,我的主君?
亲王 我的护国公大人决定这么办。
小约克 在伦敦塔里我不能安眠。
葛罗斯特 为什么,你怕什么?
小约克 呵哟,我的叔叔克莱伦斯的怨魂;祖母对我说,他就是在塔中被杀的。
亲王 我倒不怕死了的叔叔和舅舅。
葛罗斯特 我希望活的你也不会怕。
亲王 如果是活的,我巴不得不必怕他。好吧,我的大人;我心头沉重,一面想念着他们死者,一面走进伦敦塔。(奏号。除葛罗斯特、勃金汉及凯茨比外,均下。)
勃金汉 依你看,我的大人,这个口里叽叽哇哇的小约克,该不是受了他那狡诈母亲的煽动,才会对你如此无礼,如此任意嘲弄吧?
葛罗斯特 当然,当然。呵!好难对付的孩子;大胆,敏捷,灵巧,无顾忌,能干;他从头到脚就是他母亲的化身。
勃金汉 好,让他们安息去吧。凯茨比,你走过来;你发过誓要彻底完成我们的意图,也同样坚决地要严守我们的秘密。我们一路陈述的道理你也听见了,现在你看怎样?如果要威廉?海司丁斯大人来共襄盛举,把这位勋爵拥登这名邦的宝座,你想容易办到吗?
凯茨比 他为了先王之故,与亲王情谊深厚,因此决难叫他转过脸来反对他。
勃金汉 你看斯丹莱怎么样?他会怎样做?
凯茨比 他会同海司丁斯完全一致行动。
勃金汉 那么,请你就这样办;去,好凯茨比,你且从旁去观察一下海司丁斯的心意,试探他对我们这个意图有些什么想法;同时邀请他明天来伦敦塔参预加冕礼。如果你见他有可能转变过来,就鼓励他,把全部道理告诉他:假如他无动于衷,冷冰冰,固执,你也可以照样对待,不必多谈,只要把他的心意通知我们;因为我们明天想分庭议事,你要负起重任呢。
葛罗斯特 为我向威廉大人致意:告诉他,凯茨比,他那多年来结下的生仇死恨明天要看到分晓,邦弗雷特堡宅要染上鲜血,代我转告他大人在庆得喜讯之后,不妨亲热地多吻一下可爱的休亚夫人。
勃金汉 好凯茨比,去吧,去把这件事办妥。
凯茨比 两位好大人,我一定尽心去办。
葛罗斯特 凯茨比,在我们就寝之前能听见你的回音吗?
凯茨比 可以的,我的大人。
葛罗斯特 到克洛斯比宫来可以找到我们。(凯茨比下。)
勃金汉 万一,我的大人,我们发觉海司丁斯大人不肯和我们一起行事,那又怎么办?
葛罗斯特 砍掉他的头;一不做,二不休。等我当了国王,你就来请封海瑞福德伯爵的爵位,把那里我王兄原有的一切动产也都赏给你。
勃金汉 我会来向殿下请赏的罗。
葛罗斯特 放心,我一定会诚意封赏给你的。好了,是我们进晚餐的时间啦,饭后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拟出妥善办法来。(同下。)
第二场同前。海司丁斯宅前
使者上。
使者 (敲门)大人!我的大人!
海司丁斯 (在内)谁在敲门?
使者 斯丹莱大人派来的人。
海司丁斯 (在内)几点钟了?
使者 正敲着四点钟。
海司丁斯上。
海司丁斯 漫漫长夜,斯丹莱大人难道不能安睡吗?
使者 似乎是如此,且听我说来就知道了。首先,他要向你大人致候。
海司丁斯 然后呢?
使者 然后,他要我向你大人说明,他夜来梦见一只野猪劫走了他的头盔。他还说,朝廷召开两个会议;在其中一个会上所决定的措施要叫你和他两人在另一个会上遭殃。因此他派我来问你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尽快的骑马投奔北方去,免得遭受他心中所揣测的无妄之灾。
海司丁斯 去,伙计,去回报你的主子;叫他不必担心那分头的会议。他大人和我参预一个会,在另一个会上有我的好友凯茨比;只消议到有关我俩的事我都会知道。告诉他,他的虚惊是没有根据的;至于他的梦,我奇怪他竟这样迂拙,睡眠不安,梦多欺人,怎能相信。野猪赶上来,我们如果在它前面奔跑,正好惹动野性,追赶得更紧,岂不反招致祸害?你去叫你主子一起身就来找我;我俩一同去伦敦塔,他自然会看见那野猪对我们很客气呢。
使者 我去了,大人,就去转呈你的高见。(下。)
凯茨比上。
凯茨比 愿我尊贵的大人朝朝健康安乐!
海司丁斯 你今早好,凯茨比;这一早你就起身转动了呀。什么消息?在我们国家如此动荡之中,你带来了什么消息哪?
凯茨比 的确这是个混沌的世界,我的大人;据我看这局面莫想拨正,除非理查戴上了国家的花冠。
海司丁斯 怎么!戴花冠!你说的是王冠吗?
凯茨比 是呀,我的好大人。
海司丁斯 我宁愿我这副头颅被砍掉,就是不愿看到那顶王冠戴错了头。可是你猜想他真的打着这个主意吗?
凯茨比 是呀,我以生命担保,他还希望你能积极参加他一起分享利润呢;因此他叫我带一个喜信给你,说你的旧仇,那些王后的亲戚,就在今天要死于邦弗雷特堡中。
海司丁斯 当真,听到这个消息我倒不必哀悼,因为他们始终与我为敌;然而要我对理查表示拥护,阻挡我主君的后人,合法承嗣,上帝知道,我死也不会干。
凯茨比 愿上帝让你大人忠贞不渝!
海司丁斯 可是这班家伙唆使了我的主君对我心生嫌恶,今天居然还叫我亲眼见到他们的悲惨下场,在今后一年之内还会落得我好笑呢。凯茨比哪,单看我等不到半个月,还要乘其不备解决他几个呢。
凯茨比 我的好大人,叫人们事先一无准备就送了命,该是件丧德的事吧。
海司丁斯 呵,真可怕,真可怕!眼前已有利佛斯、伏根、葛雷,正走上这条路;此外,也还有些人要遭到同样的厄运,满以为他们和你我一样安全;哪知道你我却是理查和勃金汉两位贵公的亲信之人呢,这是你很清楚的罗。
凯茨比 两位贵公都很器重你的;(旁白)器重他的头颅,要挂上伦敦桥。
海司丁斯 我知道他们是这样看待我的,我也可当之无愧了。
斯丹莱上。
海司丁斯 来呀,来呀;老兄,你那打猎的矛呢?你怕野猪却又不随身带矛哪?
斯丹莱 我的大人,早安;早安,凯茨比。你尽可多开些玩笑,但是,有十字架为证,我还是不爱听什么分头会议。
海司丁斯 我的大人,我同你一样珍惜生命;可是我要声明,我活到如今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生命可贵呢。你只要想,我如果不知道我们的处境稳妥,哪儿还能这样兴高采烈哪?
斯丹莱 在邦弗雷特的大人们,当他们骑马出伦敦的时候,岂不也是无忧无虑,稳若磐石,的确他们本无丝毫疑忌的必要;然而你该看到如何阴霾四起,多么快,一忽儿就翻了脸追杀起来,真叫我忐忑不安;我说,但愿上帝让我做一个无中生有的胆小鬼吧!呀,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伦敦塔了吧?
海司丁斯 来吧,来吧,我跟你走。你知道吗,我的大人?今天你说的勋爵们要处斩了。
斯丹莱 若讲忠诚,他们就该好好保留着脑袋,免得让诬告他们的人头戴纱帽,洋洋得意起来。不讲这些了,我的大人,我们走吧。
一从吏上。
海司丁斯 请先走一步;我同这个好人讲几句话。(斯丹莱及凯茨比下)怎么啦,老弟!你近来生活得好吗?
从吏 有你大人照拂自然要好些。
海司丁斯 我告诉你,老弟,我近来倒不错,比上次你我在此相会的时候还好一点。上次我正是被押入狱,都是王后的党羽陷害我;可是今天哪――你听着莫泄漏出去――今天那些冤家要服死刑,而我的处境却大有改进了。
从吏 愿上帝照看你到底,赐你安乐!
海司丁斯 对呀,老弟;拿去,为我去痛饮一顿。(掷钱袋。)
从吏 上帝保佑你大人。(下。)
一牧师上。
牧师 真巧,我的大人;见到你我很高兴。
海司丁斯 谢谢你,好约翰先生,我衷心感谢。我前次听你讲经还没有给你酬劳;再到安息日我一定要补偿你。
勃金汉上。
勃金汉 怎么啦,御前大臣,你和一个牧师交谈吗?邦弗雷特的朋友们正需要一个牧师呢;大人,你目前还不用忏悔吧。
海司丁斯 的确,我刚才遇见这位牧师,心里也正想到你所说的这班朋友。怎么,你去伦敦塔吗?
勃金汉 是呀,我的大人;不过我不能多耽搁,在你离开那儿之前我就要回来的。
海司丁斯 很可能,因为我要在那儿进午餐的。
勃金汉 (旁白)也还要进晚餐呢,你还不知道吧。好,你要去了吗?
海司丁斯 敬听大人吩咐。(同下。)
第三场邦弗雷特。城堡前
拉克立夫持戟上,押送利佛斯、葛雷、伏根赴刑场。
利佛斯 理查?拉克立夫爵士,请听我讲一句话:今天你将看见一个臣子,为了求真理、尽职守和忠君王而死。
葛雷 愿亲王得福,求上天保佑他摆脱你们这群野兽!你们简直是一堆罪该万死的吸血虫。
伏根 你们今天虽活着,可是由于干下了这件事,你们将哀号不已。
拉克立夫 快走;你们的生命之路已到了尽头。
利佛斯 邦弗雷特呀,邦弗雷特!你这座血腥的牢狱!贵爵王公的不祥之地,绝命之所!在你这充满罪恶的四壁之内,理查二世曾被乱刀砍死;现在,为了加深你这幽狱的恶名,我们又以无辜的血向你献祭。
葛雷 玛格莱特当时诅咒过海司丁斯和你我等人,因为我们眼见理查刺杀她的儿子,却站在一边,若无其事,此刻她的恶咒果然应验了。
利佛斯 当时她也诅咒了理查,也诅咒了勃金汉,也诅咒了海司丁斯。上帝呀!你现在接受了她对我们的诅咒,不可忘了还有他们;为了我姊姊和她那两位王子,亲爱的神,愿你就满足于我们的热血吧,反正你也知道,这场流血冤狱是无从避免的了。
拉克立夫 赶快;你们就刑的时分已经逼近了。
利佛斯 来,葛雷,来,伏根;我们拥抱一下,说声再会,等到天国重聚首。(同下。)
第四场伦敦。伦敦塔
勃金汉、斯丹莱、海司丁斯、伊里主教、拉克立夫、洛弗尔等人围桌议事。会场官兵守卫。
海司丁斯 各位大人都在此,我们现在聚会要对加冕的事作出决定。凭上帝之名,请发言,哪一天举行典礼最好?
勃金汉 加冕盛典都准备好了吗?
斯丹莱 都齐备了;只等决定日期。
伊里 那么我认为明天就是个好日子。
勃金汉 关于这一点有谁知道护国公的高见如何?谁同这位尊贵的公爵过从最密哪?
伊里 我们看来,您阁下只消问一下,就能知道他的心意了。
勃金汉 我和他是彼此知面不知心;他不了解我的心和我不了解你们的心一样;我也不了解他,我的大人,等于你们不了解我一样。海司丁斯大人,你和他很接近。
海司丁斯 感谢他殿下,我知道他待我很厚;不过他对加冕这件事的打算我却没有问过,他也没有表示过有关这件事的意见。可是,你们各位高贵的大人不妨提出日期;我可以代替公爵发言,我敢说,他应该不会见怪。
葛罗斯特上。
伊里 真凑巧,公爵自己来了。
葛罗斯特 我的高贵的大人们,亲朋们,各位早安。我起身太迟了;不过,会议上原可决定的国家大事,我相信,并没有因为我迟到而给耽误吧。
勃金汉 国王加冕的事,我的大人,如果您没有应声而至,威廉?海司丁斯大人就会替您宣读了,那就是说,替您作了发言。
葛罗斯特 还有谁比海司丁斯大人更加大胆的;这位大人知我很深,爱我也很厚。我的伊里大人,我上次在贺尔堡看见您的花园里有很好的草莓,我要求您叫人去摘一些来给我。
伊里 好的,我就去拿来,我的大人,我十分愿意效劳。(下。)
葛罗斯特 勃金汉老弟,同你讲一句话。(两人走向一边)凯茨比探知了海司丁斯对我们这件事的心意,他这个急性子还非常激动,宁可脑袋落地,决不肯让他所尊崇的那位主君之子丧失英国的王位。
勃金汉 你离席出去;我和你一同走。(两人下。)
斯丹莱 我们还没有定下这欢庆的日期。我看,明天未免过早;如果能稍稍推后一些,我更好准备得妥善些。
伊里主教重上。
伊里 葛罗斯特公爵大人哪儿去了?我已经叫人去把草莓拿来了。
海司丁斯 今天早上他殿下很高兴,很和气;看他那样风趣地打着招呼,该是他心里有什么得意的事。我想世上再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喜怒都藏不住的了;只消看他的脸色你就知道他心中想些什么。
斯丹莱 你今天从他的脸色上又看出了哪些心思呢?
海司丁斯 呵,他同我们在座的人都是十分融洽的;否则,他早就要形之于色了。
葛罗斯特及勃金汉重上。
葛罗斯特 我请教各位,如果有人施展妖术,谋我的性命,还用恶魔的符咒,伤我肉身,这个人该当何罪?
海司丁斯 以我对殿下的深情厚谊,我的大人,我敢当着各位贵爵的面前判定这奸人有罪,不论他是谁;我说,大人,这种人是死有余辜的。
葛罗斯特 那就请你们亲眼证实他们的罪行。请看我的身子受了妖魔多大的灾害;我这只臂膀就像毁损了的幼树苗一样,全都枯萎了。这便是爱德华的妻,她这个妖妇和那淫欲成性的娼妓休亚,同施妖法,竟把我害成这副模样。
海司丁斯 假如她俩做下了这样的事,尊贵的大人――
葛罗斯特 假如!你为这该死的娼妇搪塞,你还来对我说什么“假如”、“假如”吗?叛徒,砍下他的头来!现在,我以圣保罗为誓,我不看到他的头颅落地决不进餐。洛弗尔和拉克立夫,负责去照办;其余赞助我的人,站起来,跟我走。(除海司丁斯、拉克立夫、洛弗尔外,均下。)
海司丁斯 伤心呀,英国的前途,伤心呀!我个人何足道哉;是我太愚蠢了,我早就该预料到的呵。斯丹莱梦见了野猪劫走他的头盔;是我轻慢行事,不屑逃生。今天我这匹披锦的骏马三次颠蹶,它望见伦敦塔就起惊,似乎它也不想把我载到屠宰场去。呵!此刻我需要那个和我交谈的牧师了;悔不该对从吏自鸣得意,说什么我的仇人们今天要在邦弗雷特惨遭屠杀,而我还自以为安全,庆得恩宠。呀,玛格莱特,玛格莱特!现在你那番沉重的诅咒已落到我可怜的海司丁斯的头上了。
拉克立夫 快,赶快,公爵就要用餐了;做个简短的忏悔,他在等着看你的头呢。
海司丁斯 呵,我们渴求凡人给予片刻的宽限,却没有同样迫切地要求神恕!谁若信任人间的假仁假义,架起空中楼阁,谁就像醉酒的水手高攀船桅;只消一点头他就会翻身落海,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洛弗尔 快,赶快;叫唤又有何用呢。
海司丁斯 呵,血腥的理查!悲惨的英格兰!我向你预告,一个最恐怖的时代就要到来。好,带我去断头台,把我的头拿去给他;此刻对我嘻笑的人,在瞬息间自己也休想活得成。(同下。)
第五场同前。伦敦塔上
葛罗斯特及勃金汉上,身穿破旧生锈的甲胄,看来很不入眼。
葛罗斯特 来,老弟,你能不能身子发抖,脸上变色,一句话没讲完就拦腰切断,从头讲起,又在中途打住,装出疯癫模样,惊惶失措?
勃金汉 嘿!我就会扮演老练的悲剧角色,讲着一句话,回头看看,四下窥视,战战兢兢,草木皆兵,而满腹狐疑;我也会装出假笑,又能运用各种鬼脸怪相;这两副脸谱都由我随意调配,以丰富我的技艺。可是!凯茨比走了吗?
葛罗斯特 是呀;看哪,他已带着市长来了。
市长及凯茨比上。
勃金汉 市长大人――
葛罗斯特 注意那边的吊桥!
勃金汉 听哪!鼓声。
葛罗斯特 凯茨比,伸出头去看看墙外。
勃金汉 市长大人,我们所以要请――
葛罗斯特 回头看,提防着;有敌人来了。
勃金汉 愿上帝和我们的无辜保佑我们!
洛弗尔及拉克立夫持海司丁斯首级上。
葛罗斯特 莫慌张,他们是自己人,是拉克立夫和洛弗尔。
洛弗尔 这就是那没出息的叛徒的头颅,这个海司丁斯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葛罗斯特 这个人我一向喜爱,不能不为他一哭。我原以为在人世呼吸的信徒中他还算得一个道地的老实人;我把他当做我的一本手册,以记录我内心的沉思默想。哪知道他伪装仁义,粉饰着他的污点,因此,如果把他那件公开的败行除外,我所指的是,他与休亚的暧昧关系,他这一生竟是逍遥自在,一手遮掩了天下人的耳目。
勃金汉 的确,他真是世上唯一善于隐蔽的叛徒了。谁能料到,甚至谁能相信――这个奸徒竟会在今天会议席上谋害我和这位善良的葛罗斯特大人,若不是福星高照,我们哪有活命来相告。
市长 他竟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葛罗斯特 哈!你想我们是土耳其人,或是异教徒吗?或者认为我们愿意不经法律手续就把这人犯任意处死?殊不知当时情势迫在眉睫,国家安危,个人的生死,都在此一举,我们让他服刑,其实是十分不得已的事。
市长 我现在恭祝你们福运好!他是死有应得;你们两位好大人处理得当,可以警诫其他叛徒。自从他和休亚纠缠不清以来,我就料到他再做不出好事了。
勃金汉 我们原想等您大人来看到他的终局,然后再处决他;无奈我们的朋友们心地忠良,不敢延误,未得我们同意,就先执刑了。本来,我的大人,我们想您如能亲耳听见这叛徒的自白,看到他心惊胆寒地招认他叛逆的经过,供出他用心何在;那样的话,你岂不正好向市民们转达实情,也免得他们会产生误会,反而去为他哀悼起来。
市长 我的好大人,阁下的话就足够证实了,和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是一样的;两位尊贵的大人,请不用疑虑,我一定去把你们的公正处理向我们的市民们说明。
葛罗斯特 我们正是为此而情愿您大人来这一趟,免得人们吹毛求疵,凭空横加指责。
勃金汉 您虽未能按时赶来,可是现在已听见我们陈述了原有的打算,也就可以说明真相了;好吧,好市长大人,再会了。(市长下。)
葛罗斯特 去,去,跟上去,勃金汉老弟。市长急忙忙地走向市政厅去了;那里你好去看准适当时机,提及爱德华孩子们的出身并不清白;告诉他们爱德华如何冤杀过一个市民,仅仅因为这个市民的住宅前有冠冕为志,号称“冠冕之家”,而他在无意之中却说了一句愿儿子继承“冠冕”。此外,也提出爱德华如何荒淫无度,纵欲横行;以致城中婢仆妻女一个个岌岌自危,只消他淫眼一转,或邪念一动,便放荡无羁,而使百姓遭殃。呃,如果情况需要,您就这样把话转到我本人身上:告知他们,当这个贪欲无厌的爱德华还孕育在我母亲胎中的时候,我父王,那高贵的约克,正出征法国,按时日准确推算,这出生的孩子依理不可能是他亲生的后嗣;单就他的外貌上看也可以说明,他和我尊贵的父王毫不相似。不过关于这一点不妨轻轻带过;因为,我的大人,您知道我母亲还在世呢。
勃金汉 放心,我的大人,我一定去雄辩一番,好像是为我自己争取王冠金冕一样;我的大人,我就此告辞了。
葛罗斯特 如果您进行顺利,就把他们带到贝纳堡来;有几位德高望重的神甫和学识渊博的主教要在那里和我作伴呢。
勃金汉 我去了;将近三四点钟的时候准备听到市政厅传出好消息来。(下。)
葛罗斯特 去,洛弗尔,赶紧去见萧神甫;(对凯茨比)你去见彭葛神甫;请他们两位在一小时内到贝纳堡来看我。(洛弗尔与凯茨比下)现在我要进去发出一些机密指示,把克莱伦斯的两个小东西交代了;然后传令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时间与两王子有什么接触往来。(下。)
第六场同前。街道
录事上。
录事 这就是海司丁斯好大人的判决书;这上面正楷大写,抄得煞是整洁,准备今天在圣保罗教堂宣读:且看这结尾部分衔接得何等紧凑。凯茨比昨晚才把稿子送来,我花了整整十一个小时抄完。拟原稿也用去同样长的时间;不过五小时之前海司丁斯还在人世,没有被控,没有被审,自由自在地满不受管束。这真是个妙不可言的世界!哪个笨汉看不出这么明显的诡计?可是谁又有偌大的胆子,敢说一个字,除非咬紧牙关,只推说不知?世道险阻;眼见这种败行,也只得装聋作哑,藏在心底,这样下去,还成什么世界?(下。)
第七场同前。贝纳堡庭院
葛罗斯特及勃金汉由两侧上。
葛罗斯特 怎么样啦,怎么样啦!市民们怎样表示?
勃金汉 有我们救主的圣母在上,市民们都默不作声。
葛罗斯特 你提到爱德华的孩子们出身不明吗?
勃金汉 我讲了,也提到他同露西夫人⑩的关系,以及他派人去法国联姻的事;还讲到他贪色成性,市民的妻子都受到他的蹂躏;事无大小,他无不横行霸道;他在你父亲出征法国的时候出世,血统不正,他面貌也和老公爵满不相像;我还提出了你仪表非凡,心地光明,正同你父亲一模一样;我又向大家铺陈你在苏格兰的战绩,你在军中的纪律,平时的明智,你的宽厚、仁慈和谦逊;可以说,凡是能促成大业的方式我已经用尽了,并且每一点都是着重说明的;当我的讲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便号召所有的爱国志士齐呼,“上帝保佑国王理查!”
葛罗斯特 他们欢呼没有?
勃金汉 没有,上帝助我,他们默不作声;却像闭口的石像,或喘息的木块一样,彼此呆看着,人人面呈土色;我见了这种光景不由得不申斥他们一顿;后来我转问市长,他们这样沉默无言是何道理?他回答说,人民不习惯于倾听宣讲,除非通过传达。于是我请他代我重述一遍;他却没有肯自己负责讲出一句话来,只顾说,“公爵这样说,公爵的用意是这样”。他说完之后,我自己的几个人在会议厅的一头抛起了帽子,大约有十人左右齐声喊道,“上帝保佑理查王!”这时间我抓紧这几个人呼喊的机会,说道,“感谢各位好市民和朋友们;大家这样异口同声,热情欢呼,说明了你们深明大义,爱护理查。”说着我便走出来了。
葛罗斯特 是些什么哑巴木头人!他们竟不发一言吗?市长和他的同伴们来不来呀?
勃金汉 市长就来。你装出有些顾虑的模样;除非他竭力恳求,不要理会他;要记住你拿一本祈祷书在手里,站在两个神甫中间,我的好大人;这样我好唱出一套赞美曲来。切莫轻易答应我们的请求;要学姑娘一般口口声声说“不”,然后半推半就接受下来。
葛罗斯特 我去;如果你能为他们请命,而我为自己推让,两人都做得高明,就不愁我们的大事不能成功。
勃金汉 去吧,躲上屋顶去!市长大人在敲门了。(葛罗斯特下。)
市长、绅宦们、市民们上。
勃金汉 欢迎,我的大人,我正在这里专诚求见;我怕公爵不肯和我们接谈呢。
凯茨比由堡内上。
勃金汉 呵,凯茨比!你主人对我的请求怎样说的?
凯茨比 我的尊贵的大人,他恳请阁下等明天或再迟一天来见他。他在里边和两位尊贵的神甫一起虔诚默祷;他不想为世俗事烦心渎神而废止礼拜。
勃金汉 好凯茨比,请你再去禀告贵爵爷,就说我自己和市长,还有各城镇的官长都在这里等候他殿下商讨国家大事,这是与人人的幸福有关的。
凯茨比 我马上去把你的本意转达给他。(下。)
勃金汉 呵,哈,我的大人,这位王公却不像爱德华!他并不在猥亵的榻间安息,却双膝跪地,虔心默拜;也不和左右朝臣一起荒度岁月,却追随着两位富有修养的神甫沉思默想;他并不贪食懒睡,无所用心,却专事祈祷,以丰富性灵。如果能有这位善德善行的王公负起国家重任,英国就万幸了;可是我担心我们很难说动他的心呢。
市长 如果他殿下拒绝的话,愿上帝保佑我们!
勃金汉 我怕他会固执不移。凯茨比回来了。
凯茨比重上。
勃金汉 呵,凯茨比,他殿下怎样说啦?
凯茨比 他感到奇怪,你们聚集了成队的市民要和他接谈,为的是什么,他殿下事先未有准备;我的大人,他怕您对他不存善意。
勃金汉 我的尊贵的兄长竟对我生疑,说我来意不善,叫我心中很是难堪。有上天为证,我们此来是出于至诚;还请你再去一次,禀知殿下。(凯茨比下)圣洁虔诚的信徒在诵经礼拜的时候,春风满怀,心意坚贞;要想他转移思念委实很不容易。
葛罗斯特由楼台上,左右两主教相随。凯茨比又上。
市长 看哪,他殿下站在两位神甫之间呢!
勃金汉 这一对德高望重的支柱,扶持着虔诚在心的君王,免得他堕入虚荣;看呀,他手里还捧着一本祈祷书呢;这才是一个圣者的真实标志呵。满载盛誉的普兰塔琪纳特,至德的王公,愿您垂听我们的请求,我们打断了您的祈祷,妨碍了您的一片真忱,还请您宽恕。
葛罗斯特 我的大人,不用这样道歉;应该是我请您恕我无礼,我只顾诚心祈祷,为上帝争光荣,未能马上接待各位朋友,有负盛意。不过,这暂且不提,请问阁下有何指教?
勃金汉 我希望这正是一件顺天应人的事,也是这岛国上的无主良民所一心向往的事。
葛罗斯特 我很怕我犯了什么错误,全市人民看不入眼;因而您此刻来责难我,怪我做了错事还不自知。
勃金汉 您确实是如此,我的大人;望殿下接受我们的恳求,借以改正您的过错!
葛罗斯特 当然,否则我怎能在人间求生存呢?
勃金汉 那就请听我冒昧陈辞吧,您不该再三推辞,放弃至尊的宝座,那是您祖代相传的威权所在,是您福运降临,也是您世袭而来的名分,您奕奕皇室的世代光荣,岂能由您让给一支腐朽的系族;您在高枕无忧之中悠思遐想,而这块皇土正等待着大力扶持,为国家前途计,我们特来敦促您醒悟过来;如今纲常不振,面目全非,皇朝正统,凭添枯枝残叶,无以生根,势必陷落深渊,从此湮没无闻。为了拯救这种颓运,我们衷心请求殿下亲自负起国家重任,掌握王权;不再为人作嫁,做一个护政者、家宰、代理人,或当一个卑贱的经手员;您应该维护血统,继承王业,本是您生来的权利,是您的领土,应归您自有。为此之故,我和市民们一起,还有您的虔诚热情的朋友们,都急切地催促着我来向殿下发出这正义呼声,求您垂听下情。
葛罗斯特 以我的地位或您的处境看来,我不知道该默然离去此地,还是该严斥您一番。如果我不予作答,您或许认为我是个守口如瓶的野心家,是我眼见您一相情愿地把那辉煌的重担套上我的肩头,而我却默然承受下来了;如果我见您一片至诚,向我求告,我反而横加叱责,这岂不是我又杜绝了友辈的言路。因此,我该既不默然而去,也不严辞驳斥,却把我的心头思念向您作明确的答复。您的热诚值得我衷心感激;但是对我要求过分,我自愧无能,怕难孚众望。首先,即使一切障碍都能扫除,我面前这条登基的道路已经铺平,创业时机已经成熟,只等我继承正统,可是我志气还不够高昂,我德行菲薄,瑕疵多端,缺陷重大,我宁愿闭门思过,以免卷入洪流,好比一叶扁舟,岂敢驶进大海,一旦涌上浪巅,欲罢不能,那就只好在彩光烟雾之中窒息而死了。好在今天还不需要我,感谢上帝;如果讲到需要,我正该多下工夫,自助助人;王室系族留下了王室子嗣,经过日换星移,自可成长起来,来日坐镇朝廷,你我都会臣服而乐事新君。您所要委我的重任,我加在他身上,是天命所归,也是他权分所在;上帝不容我强夺他的王权!
勃金汉 我的大人,这确实说明您心地磊落;无奈从多方考虑,您所顾念的都是些不可捉摸的细节。您说爱德华是你大哥的儿子,我们也如此说,却不出自他的妻;早先他和露西夫人订过婚约,至今还有您在世的母亲可以作证,后来又由中间人去法国,向法王的姨妹波娜求婚结盟。此后两人都遭冷落,于是一个多儿的寡母,色衰福浅,竟然乞怜求诉,她虽青春已逝,年已半老,君王却贪淫无度,眉目传情,好比鹰鸟高飞半空,忽而窜落,以致伤风败俗,寡妇重婚;因此一场漠视法纪的结合传下了这个小爱德华,为了保持体面,称为太子。我本可深入揭露,但是为未亡人留些余地,我且话到口边暂留三分。所以,我的好大人,愿您亲自接过我们所呈献的至尊权位;即使不为我们和全国的幸福着想,也该把这祖传的尊贵血统继承下去,匡时拯世,恢复真正的纲纪。
市长 接受吧,好大人;您的市民在请求您了。
勃金汉 伟大的主君,莫拒绝这诚心的献礼。
凯茨比 呵!让他们欢庆吧,允许他们的合理请求吧!
葛罗斯特 唉!你们何必硬要把重担堆在我身上呢?我不配治理国家,不应称君王;务必请你们不要误会,我不能,也不愿,听从你们的要求。
勃金汉 如果您拒绝所请,一心为了爱护您的侄儿,不忍将他废黜;诚如我们在您日常与亲朋过往,处世接物之中,知道您一向心地温厚,待人体贴入微,无奈此刻我们已顾不得您接受与否,反正不能由您侄儿在我国称为君王;我们只好拥立他人继承王位,那样,您的王室势必声名扫地,倾覆无闻:现在我们谨作此决定,并向您告辞。市民们,走吧,我们不再请求了。(勃金汉与市民们下。)
凯茨比 叫他们回来,好主君;接受他们的请求。你如果再不应允,全国都要遭殃了。
葛罗斯特 你们真要逼我负起这样烦心的重任吗?叫他们回来;我何尝是铁石心肠,虽然违拗我的心性,我岂能辜负盛情,顽固到底。(凯茨比下。)
勃金汉及众人重上。
葛罗斯特 勃金汉贤弟,各位父老,你们既不顾我是否愿意,坚持要把命运的重担压上我肩头,勉强我负起重任,从此我就不得不任劳负重,忍受下去;但是万一在你们迫使我登位之后,假若有人暗中攻讦,或破口辱骂,那么此事既由你们促成,一切诟污糟蹋都应与我无关;上帝知道,你们也可能见到,这是一件多么违反我心愿的事。
市长 上帝祝福您殿下!我们看见了真情,我们要让大家知道。
葛罗斯特 你们宣扬出去必须根据事实。
勃金汉 现在我向您称君道贺:理查王万岁,英国的尊君万岁!
全体 阿门。
勃金汉 明天就请举行加冕礼吧?
葛罗斯特 您既已决意如此,就请您指定日期好了。
勃金汉 那就明天我们前来朝见:此刻我们满心喜悦,请告辞了。
葛罗斯特 (对两主教)来,我们还是去祈祷敬神。再见,贤弟;――再见,好友们。(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伦敦。伦敦塔前
伊利莎伯王后,约克公爵夫人及道塞特由一边上;葛罗斯特公爵夫人安,手牵克莱伦斯幼女玛格莱特?普兰塔琪纳特由另一边上。
公爵夫人 是谁走过来了!原来是我的孙女普兰塔琪纳特,她的好婶娘牵着她呢!我的天呀,她也怀着一片真心,逛到伦敦塔来了,是想去探视两位小王子哪。媳妇,碰得巧呵。
安 上帝祝福两位夫人,愿您俩今天精神愉快!
伊利莎伯王后 愿你同样得福,好妹子!你哪儿去?
安 就是到伦敦塔;我猜想您两位也同样巴不得能看到两位好王子吧。
伊利莎伯王后 好妹子,谢谢;我们一同进去――
勃莱肯伯雷上。
伊利莎伯王后 正好,卫队长来得巧。官长,请允许我动问一句,亲王好吗?我的小儿约克好吗?
勃莱肯伯雷 很好,我敬爱的王后。对不起,原谅我不能让你进去探望他们:国王严令禁止出入。
伊利莎伯王后 国王!谁是国王?
勃莱肯伯雷 我说的是护国公大人。
伊利莎伯王后 愿天公庇佑,莫让他称王!他难道把我母子之情从中割开吗?我是他们的母亲;谁能拦阻我?
公爵夫人 我是他们的祖母;我也要看他们。
安 我是他们的婶娘,而情同生母;带我去看他们。我可以代你承罪,也可以冒险为你担起这个职务。
勃莱肯伯雷 不,夫人,不行,我不能这样交卸责任;我立过誓,还请原谅。(下。)
斯丹莱上。
斯丹莱 如果我在一小时之后遇见各位夫人的话,我就该恭贺您约克老夫人福寿无疆,眼看两媳都先后称后了。(对葛罗斯特公爵夫人)来吧,夫人,您得马上驾临西敏寺,要在那里加冕为理查王后呢。
伊利莎伯王后 呀!剪开我的胸带,让我这颗扣紧的心房好宽松一下,否则这样惊人的消息会叫我晕倒。
安 恼火的消息!呵!可厌的新闻!
道塞特 振作起来,母亲,您怎么啦?
伊利莎伯王后 呵,道塞特!莫同我多话,快走开;死亡和毁灭都赶上你来了;叫我母亲,这个称号对你们子女不吉祥。你若想摆脱死亡,就渡海过去,投奔里士满,才逃得出这个地狱之门。走,走吧,快离开这个屠宰场,以免徒增死者的人数,就此让我在玛格莱特的诅咒下死去吧,我不要再当母亲或妻子,也不要再被视为英国的一个王后。
斯丹莱 夫人,你这个主见十分明智。(对道塞特)不可放过一时一刻;我要为你给我儿子去一信,叫他来途中相迎;切勿麻痹拖沓,以致误事。
公爵夫人 呵,一股阴风播散着苦难!呵!我这可诅咒的肚腹,死亡的苗床,是你产出了一个残害世人的恶怪,他生就一副毒眼,谁也躲避不了他那致命的目光!
斯丹莱 好了,夫人,去吧;我衔命而来,急如星火。
安 我受命而去,绝非所愿。呵!愿上帝使那只圆金箍变为火热的钢圈,把它戴上我的头额,灼烧我的脑浆。让我接受含毒的涂首膏油;我宁愿在人们尚未嚷出“天佑吾后”之前就先瞑目而逝!
伊利莎伯王后 去,去吧,可怜的人,我并不羡慕你这种光荣;我是凭良心讲话,还惟愿你一切顺利。
安 唉!你可知道?当我为圣君亨利送葬鸣哀的时候,我目前这个丈夫走向前来;双手染着我那天使般先夫的鲜血,几乎还未洗涤干净;呵!当我一眼瞥见了理查的脸,不由得我心中起誓发咒,说道,“你害得我青春守寡,坐待红颜老去,你该遭天罚!在你婚娶之后,愿悲哀紧系你的床头;谁若一时癫狂,错嫁了你,她因你活着而受到的磨难,比起你害死了我的亲夫而使我受到的苦痛,将更加沉重”。呵!可叹我言犹未了,而我这一颗妇人的痴心不料竟堕入了他那甜言蜜语的陷阱,因此我那内心的诅咒也只得由我独自承当,从那时起,我的眼帘未能有片刻安息;他终宵心魂不定,梦魇将我惊醒,在他枕边我没有一时半刻享受过黄金般的熟睡。加之,他因仇视我父华列克而恨我入骨,不久必然把我抛弃。
伊利莎伯王后 再会了,伤心人!听你诉苦我心中悲戚。
安 我也一样从心底为您哀泣。
伊利莎伯王后 再会吧!可怜你哀怨满怀地接受荣华!
安 再会,可怜你从此将辞去荣华!
公爵夫人 (对道塞特)你去里士满那里,愿你得福!(对安)你去理查那里,愿天使照看你!(对伊利莎伯)你去圣堂,愿圣念占领你的心!我去坟墓里,安宁将与我同宿!我阅尽了八十多年的伤心事,欢乐苦短,灾难苦多,我好比狂涛中的弱舟。
伊利莎伯王后 且等一会儿,陪我回头一看伦敦塔。古老的石块呀,可怜我两个幼儿,为了遭人忌妒关进了你的四壁高垣,如此柔嫩,如此俊美的小王子,你当保姆未免太粗鲁,当游伴未免太森严,做摇床又未免太坚硬!还望你,多温存。我这里痴情含愁痛,谨向你告别了。(同下。)
第二场同前。宫中正厅
奏号声。理查盛服戴冕;勃金汉、凯茨比、侍童及余人等上。
理查王 大家站开些。勃金汉贤弟。
勃金汉 我的贤明的主君!
理查王 伸出你的手来。(走上王座)由于你的高见和辅助,我理查王得以升此高座;可是朕享受荣华难道就不过一日之计吗,还是作长远打算而尽情欢庆哪?
勃金汉 延续下去,永享荣华!
理查王 呵!勃金汉,让我来试探一下,且看你是否一枚真金币;小爱德华还在,你猜我要讲什么话?
勃金汉 请讲呀,我的好主君。
理查王 嗳,勃金汉,我说我要当君王。
勃金汉 是呀,你已经是君王啦,我的天下闻名的主君。
理查王 哈!我当真是君王了吗?对,可是爱德华还活着呢。
勃金汉 的确,尊贵的君王。
理查王 呵,多么恼人的结果哪!让爱德华活着当“的确尊贵的君王”!贤弟,你一向并不如此迟钝,要我直说吗?我要那私生子死;我还要把这件事马上办到。你怎么说啦?快讲,简单明了。
勃金汉 殿下要怎样就怎样好了。
理查王 嘿,嘿!你简直是一块冰,你的好心肠也给冻住了;且说,我要他们死,你同意不同意?
勃金汉 让我喘一口气,等一会儿,好大人,我还没有能对此作出决定;我马上就来给你禀复。(下。)
凯茨比 (向另一人)国王发怒了;看哪,他把嘴唇咬得好紧。
理查王 (走下王座)我宁可同铁石般头脑的傻瓜或轻浮的孩子们谈话,有些鼓起眼珠看透我心迹的人是要不得的。雄心的勃金汉竟而慎重起来了。侍童!
侍童 陛下!
理查王 你可知道有谁喜爱金子,情愿立功暗杀一个人吗?
侍童 我倒知道有一个满怀不平的人,他自命不凡,恨自己过于穷困;金子对他抵得上二十个雄辩家,一定能买得他赴汤蹈火,不辞艰险。
理查王 他名叫什么?
侍童 他叫提瑞尔,陛下。
理查王 我有些知道这个人,去喊他来。(侍童下)深思熟虑而聪明过人的勃金汉,我再不能让他靠拢来参预计谋了。他长期以来不辞辛劳地支持我,难道现在想喘口气啦?好,让他去吧。斯丹莱上。
理查王 怎么啦,斯丹莱大人!有什么消息?
斯丹莱 有的,亲爱的君王,我听说,道塞特侯爵已逃到里士满那里去了。
理查王 走过来,凯茨比;放出消息去,说我妻安病重;我要把她关禁起来。去为我物色一个微贱的穷汉,马上把克莱伦斯的女儿嫁给他;那男孩是个傻子,我不怕他。看你在做梦哪!我再说一遍,放消息出去说王后安病了,可能会死。去干起来;这对我太重要啦,一切不利于我的火头都得扑灭。(凯茨比下)我必须和我大哥的女儿结婚,否则我这王业就摇摇欲坠了。杀掉她两个兄弟,娶过她来!莫非是如意算盘!但是我已经流了这多血,罪恶将会越陷越深;我横直是铁石心肠,再也流不出半滴眼泪了。
侍童带提瑞尔上。
理查王 你就叫提瑞尔吗?
提瑞尔 詹姆士?提瑞尔,是您最忠实的仆役。
理查王 是当真的吗?
提瑞尔 让事实来证明,我的好君王。
理查王 你敢下定决心为我杀一个友人吗?
提瑞尔 听您吩咐;可是我倒情愿杀两个仇人呢。
理查王 嗯,倒是给你碰上了;两个死对头,他们扰乱我的心,不让我安睡,我要把他们交给你去对付了。提瑞尔,我是指那伦敦塔里的两个私生子。
提瑞尔 给我证件,让我明目张胆地去找到他们,我马上就会为你消除忧虑。
理查王 你的话很中听。哈,站过来,提瑞尔;去,只消凭这个证件。起来,听仔细。(耳语)就是这些;专等你说声办妥了,我一定喜欢你,升你的职位。
提瑞尔 我马上去办。(下。)
勃金汉重上。
勃金汉 我的君主,我心中已盘算过了,您刚才试探我的那个问题我想了一下。
理查王 好,不提那个。道塞特已投奔了里士满。
勃金汉 我听到了这个消息,我的君主。
理查王 斯丹莱,里士满是你夫人的儿子;当心罗。
勃金汉 陛下,我请您封赐,您有诺言在先,您的令誉和信义要维护,关键就在此;您所允许的海瑞福德伯爵爵位和那些动产都应该归我了。
理查王 斯丹莱,当心你的夫人,如果她传递了信息给里士满,你就得负责。
勃金汉 陛下对我的正当请求怎么说?
理查王 我记得亨利六世曾预言里士满会当国王,那时里士满还不过是个顽皮的孩童。一国之王!也许――
勃金汉 我的君主。
理查王 这个预言家为什么不趁我在旁就告诉我,说我会杀死他的呢?
勃金汉 陛下,您答应我的伯爵爵位――
理查王 里士满!上次我在爱克塞特,市长很客气给我看那儿的堡宅,说那堡宅叫做罗士满。我听后吃了一惊,原来爱尔兰有一个歌者告诉过我,说我见到里士满就活不久了。
勃金汉 我的君主。
理查王 唉,什么时间了?
勃金汉 我大胆请陛下回忆一下您当初对我的诺言。
理查王 唔,可是什么时间了?
勃金汉 正敲着十点钟。
理查王 好,让它敲吧。
勃金汉 为什么让它敲?
理查王 因为一面你在乞求,一面我要默想,而你却像那钟里的小人一样叮叮当当敲个不停。我今天无心封赏。
勃金汉 那就请决定一下您赏不赏我。
理查王 你真麻烦,我此刻心情不对头。(与侍从们下。)
勃金汉 竟有这样的事么?就这样轻蔑地答谢我的功绩吗?我拥护他为君王就是为此吗?呵,我该想起海司丁斯来了,我的头颅难保,快投奔布勒克诺克去吧。(下。)
第三场同前
提瑞尔上。
提瑞尔 一桩血腥的暴行已经完成;真是这片国土之上还未见过的一件罪大恶极的惨案。我曾唆使戴登和福列司特一起去硬着心肠下这毒手,可是他俩虽然是嗜血暴徒,听了那番临死前的悲诉,也竟顽石点头,像孩提一般流下热泪来。“看哪,”戴登说,“这幼嫩的孩子们躺在那儿;”“就这样,”福列司特说,“他俩这样相互抱住,白蜡似的纯洁臂膀缠得好紧;那嘴唇就像枝头的四瓣红玫瑰,娇滴滴地在夏季的馥郁中亲吻。枕边放着一本祈祷书;我险些儿,”福列司特说道,“心头软下来;然而那魔鬼呵,”――这个恶汉停住了;这时戴登又续道:“我们把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的美品,天公的精心杰作,竟一手给闷死了。”他俩就这样受到良心的责备;话也说不出来;那时我们分了手,我便来向血腥的国王复命:他来了。
理查王上。
提瑞尔 祝您万福,我的主君!
理查王 好提瑞尔,你的消息是叫我高兴的吗?
提瑞尔 如果我完成了您交下的使命就能叫您高兴的话,那就请您高兴吧,因为这件事已经办成了。
理查王 你看见他们确已死了?
提瑞尔 看见了,我的主君。
理查王 埋葬了吗,好提瑞尔?
提瑞尔 伦敦塔中的牧师把他们埋了;至于埋在哪儿,怎样埋的,我却不知道。
理查王 晚饭后到我这里来,提瑞尔,我要你告诉我他们死时的经过,同时不妨先想一想我该如何酬谢你,怎样满足你的欲望。再见,等你来。
提瑞尔 我敬向您告辞。(下。)
理查王 克莱伦斯的儿子我已经关禁起来;他的女儿我已把她嫁给了穷人;爱德华的两个儿子睡进了亚伯拉罕的怀抱里⑾,我妻安辞别了人世。现在我知道布列塔尼的里士满⑿觊觎着我的侄女小伊利莎伯,想借这一结合,妄图争得王冠,我就去找她,再当个快乐幸福的求婚郎。
凯茨比上。
凯茨比 我的君主!
理查王 你这样闯进来,消息是好是坏哪?
凯茨比 消息不好,我的君主,毛顿投奔里士满去了;勃金汉有坚强的威尔士人做后盾,上了战场,他的兵力正在增长。
理查王 伊里和里士满才是我心上的刺,勃金汉和他那乌合之众不足为忧。好吧,我听说过,人若神经紧张,说东道西,就会犹疑不定,反把事情耽误了。耽误的结果是叫人丧志乞怜,寸步难移;我愿像天帝的神使或君王的令官那样振翅奋发!来,集合队伍检阅;决胜负,只要拿起枪矛;叛徒已冲上战场,我们不能再拖延了。(同下。)
第四场伦敦。宫前
玛格莱特王后上。
玛格莱特王后 正是丰硕之果将熟,一口口被吞进那丑恶的死神之腹。我在这国境内偷生潜行,窥伺着仇人们雕零衰落。我亲眼见到了险恶的风云四起,如今且去法国,盼望着从隔岸挑起祸端,带来同样惨痛的黑暗终局。是谁来了?躲到一边去,潦倒的玛格莱特。
伊利莎伯王后及约克公爵夫人上。
伊利莎伯王后 呵!我的可怜的王子们!呵,幼嫩的孩儿们,我的未放的花朵,新发的芬芳,如果你们的幼魂还在空中飘荡,还未投入永劫之路,愿你们的轻翅围绕我翱翔,且听你们的母亲在悲诉哀号。
玛格莱特王后 围绕她翱翔;是呀,因果报应已使这初升的朝阳沉入了衰老的黄昏。
公爵夫人 这许多伤心事叫我哭哑了声腔,我悲啼过度,喉舌间再也发不出音调来了。爱德华?普兰塔琪纳特,你为什么死了?
玛格莱特王后 普兰塔琪纳特背叛了普兰塔琪纳特;爱德华为爱德华付偿了一条命。
伊利莎伯王后 呵,上帝!您怎能忍心抛开这样的羔羊,而由他们去遭受虎狼残害?您何时只顾沉眠,而让这种暴行得逞?
玛格莱特王后 正是亨利圣君和我可爱的儿子瞑目的时候。
公爵夫人 目无光,生无灵,可怜无常的人间鬼魂,一片惨景,世上的耻辱,墓中物篡夺了生命,悠久岁月的概略与综述,遍地泛滥着无辜鲜血,我愿在一块干净的国土上放下这颗放不下的心!(坐下。)
伊利莎伯王后 呀!这国土上既可让出一座多难的王座,为何不能设下一穴坟墓!也好让我藏身埋骨,免得在这地面停留。呀!还有谁能像我一样应该哀痛的呢?(在她身旁同坐。)
玛格莱特王后 假如积年累月的忧伤值得最高的崇敬,就该尊老让坐;假如愁痛能接受愁痛作伴,也不妨先看我锁紧愁眉,听我诉衷肠。(与她俩同坐)你们尽可假我旧恨以历数你们的新愁。我有一个爱德华被一个理查杀害了,我有一个亨利被一个理查杀害了;你有一个爱德华被一个理查杀害了,你有一个理查也被一个理查杀害了。
公爵夫人 我也有一个理查,是你杀害了他;我还有一个鲁特兰,也是你同谋杀害了他。
玛格莱特王后 你还有一个克莱伦斯被理查杀害了。从你那狗窝般的肚腹里爬出了一条地狱猛犬,来追噬我们大家。他张牙舞爪,扑住羔羊,撕咬,舐吮着他们宝贵的血,他把天工精品全都污损,又在人们哭肿的眼眶里肆虐,他是天地间一个了不起的大暴君,原是你放他出胎,来追逐我们进墓穴。上帝呵!你何等正直无私,我感谢你让这吃人兽来攫食同母所生的后嗣,还叫那老母与他人同声哀泣,共诉神明。
公爵夫人 呵!亨利的妻后,我啼哭,你莫得意;上天知道,在你哀痛中我曾陪过眼泪。
玛格莱特王后 且为我设想;我渴待着洗雪旧恨,而且时到如今,我又看厌了满目疮痍。你那杀害我儿的爱德华已经死去;你另一个爱德华又抵偿了我儿的命;再赔上一个小约克,但他俩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的重大损失。你的克莱伦斯曾刺杀过我的爱德华,如今他也死了;至于利佛斯、伏根、葛雷和荒淫的海司丁斯,都是这场惨变的旁观者,现在也都断送了性命,埋进了幽穴。理查仍留在人间,他是地狱的使者,专为魔鬼们收买灵魂,解送冥府;不过,快了,快了,他那无人怜悯的惨局已面临终结。眼见地面即将崩裂,地狱喷火,恶鬼呼号,圣徒祈祷,为了风驰电掣地传他上路。亲爱的上帝,撕毁他的命契吧!我但求能在瞑目之前说一声,“恶狗死矣。”
伊利莎伯王后 呵!你曾预言过那一天我还会望你来助我咒骂这只毒胀的蜘蛛,这只驼背的蟾蜍。
玛格莱特王后 我曾称你为我的幸运墙上所加的浮雕:称你为可怜的阴影,一个画中王后;你无非把我过去的声势来模仿;为一场大悲剧做了一些动听的剧情说明;哪怕你一时趾高气扬,终究要堕入尘埃;你枉做了一对伶俐的孩子的母亲;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梦境、泡影、一块高贵的招牌、一面炫耀的旗帜,突兀招展着供人射击;一国之后做了笑柄,在舞台上不过串演着一个配角。如今你丈夫何在?你兄弟何在?你孩子何在?人生乐趣又何在?谁还来跪求你,高呼着“神佑吾后”?一向对你卑躬屈节的大臣们哪儿去了?追随你的大队人马又哪儿去了?前后对照就看清了你的处境:快乐的妻子成为最不幸的寡妇;幸福的母亲却在因为身为母亲而悲伤;坐听人诉的人反向人哭诉;国后变为愁眉蹙额的贱婢;从前轻慢我而今遭我轻慢;从前人人怕你,如今单怕一人;一向发号施令,如今无人听命。可见天道循环,赏罚分明,你只落得在时间的鹰爪下做个牺牲者;你倘若只顾怀念过去,同时又无法摆脱目前的处境,你的苦难将更难忍受。你既僭占了我的名位,岂能不分摊其中的苦楚?如今你的傲骨分挑着我的重担;我这里正好抽出我劳顿的肩头,把这全副担子都卸给你。再会吧,约克的夫人,厄运的王后;英国的这些忧伤,将在法国供我作笑料。
伊利莎伯王后 呵,你这诅咒的能手,且暂留一步,望你教我如何诅咒我的仇人。
玛格莱特王后 夜间莫熟睡,白天要节食;把昨日的欢乐对照今日的忧伤;设想你的孩儿们比过去还可爱,设想他们的凶手比现在还狠毒;夸大损失,就更能衬托出祸首的凶残。这样反复思量,自然会教会你如何诅咒。
伊利莎伯王后 我辞不达意;呵!望你借给我利舌,以添我的锋芒。
玛格莱特王后 你的忧痛就能磨炼你的字句,使得你锋牙利齿与我一样。
公爵夫人 为什么灾难总叫人有话讲不完?
伊利莎伯王后 辞令原是消除苦痛的辩护人,他们极吹嘘之能事,聊以自慰,可惜好景不常,枉留得悲恨的余音在空中颤动!可是还该让他们尽情发挥;虽然于事无补,却也好平一平心头气。
公爵夫人 果真如此,就不必默默无言;跟我去,运用我们的恶声,要去扼杀那个扼杀了你两个好孩子的畜生。喇叭响了,让我们齐声嚷起来吧。
理查王及随从人员列队上。
理查王 谁在拦阻我们的行列前进?
公爵夫人 呵!是我,我早该从胎中就把你勒死,早该拦阻了你的生路,免得你这个恶种来人间屠宰生灵!
伊利莎伯王后 那只金冕岂能掩盖你的头额?如果正义得以伸张,那顶王冠上就该刻着一幅正统太子和我的儿子兄弟们惨遭杀害的画面。恶棍,要你交代出来,我的孩儿们在哪里?
公爵夫人 毒虫,恶魔,你三哥克莱伦斯哪里去了?他的小儿纳得?普兰塔琪纳特又在哪里?
伊利莎伯王后 善良的利佛斯、伏根、葛雷在哪里?
公爵夫人 和善的海司丁斯在哪里?
理查王 吹起来,喇叭!敲起来,鼙鼓!莫让众天听见这两个饶舌妇触犯天尊。敲奏起来,我说!(喇叭声。鼙鼓声)除非你们能克制自己,和言悦色,否则我就发出隆隆的炮声把你们的叫嚷淹没得一字不闻。
公爵夫人 你是不是我的儿子?
理查王 呀,感谢上帝,感谢父亲和你自己。
公爵夫人 那就容我讲我所容不下的话。
理查王 老夫人,我却带着些儿您的性子,言语中有难听的调子我听了就受不住。
公爵夫人 呵,等我来讲!
理查王 讲吧;我可不会听。
公爵夫人 我一定用和缓温柔的语调。
理查王 还得简要,好母亲;我有要紧事呢。
公爵夫人 如此紧急吗?上帝知道,我怀着满心痛苦已等你好久了。
理查王 我不是终究来安慰您了吗?
公爵夫人 呸,有十字架为凭,你很清楚,你来到人世间为我造成了人间地狱。你一出生,就让我背上了痛苦的重担;孩提时你暴躁倔强;入学后你更加凶狠粗野;血气方刚的时日你胆大妄为;成年后又变得骄横、险诈、恶毒,愈是和气你愈能伤人,你笑里藏刀;在你和我同处的岁月中,你何尝有过片刻给我任何安乐?
理查王 的确没有,除非有一次邀请过您老人家一同用过早点。如果您看不惯我,就让我继续前进,免得惹您生恨,夫人。敲起鼓来!
公爵夫人 我要你听我讲。
理查王 您讲得太刺耳了。
公爵夫人 再听我讲一句话;从此以后决不再同你讲话了。
理查王 哦!
公爵夫人 愿天公有眼,你在这一次战争中休想得胜,也不得生还;否则我宁可年迈心碎而死,而不愿再见到你的面。现在要你听取我最凶恶的咒诅,让你在交战之际感到心头沉重,重过你全身的铠甲!我要为你的敌方祈祷,向你攻击,让爱德华孩儿们的小灵魂在你敌人的耳边鼓噪,预祝他们成功,赋与他们胜利。你残杀成性,终究必遭残杀;生前有臭名作伴,臭名还伴随你死亡。(下。)
伊利莎伯王后 我虽更该咒骂你,但是力不从心:只好附和她,说一声阿门。(将下。)
理查王 等一下,夫人;我一定要同你讲一句话。
伊利莎伯王后 我已没有王室血统的子嗣好供你屠宰;若说起我的女儿们,理查呀,她们要去虔心修道,不再啼哭当君后了;所以,莫再想谋害她们的性命吧。
理查王 你有一个女儿名叫伊利莎伯,才貌双全,高贵而温雅贤淑。
伊利莎伯王后 难道她就该因此而丧命吗?呵,饶了她吧,我尽可污损她的美德,破坏她的容颜;甚至诬蔑我自己对丈夫不贞洁,使女儿难以见人;但求能保全她的生命,不致遍体鳞伤,流血而死,我宁愿承认她不是爱德华的亲生女儿。
理查王 莫污蔑她的身世;她是名门公主。
伊利莎伯王后 为了救她一命我宁可否认。
理查王 她的生命全靠她的身世做保障。
伊利莎伯王后 就是有了这层保障,她的两个兄弟才断送了性命。
理查王 呵!想是他们出生时候星位不正!
伊利莎伯王后 不对,是他们生后遇见了歹人残害。
理查王 命运有定数,确难逃避。
伊利莎伯王后 的确,假使让一个背弃了神恩的人操纵命运的话;神恩如果能赐给你一条比较美好的生命,我的孩儿们也不会如此惨死了。
理查王 听你这样讲,好像是说我杀害了我的侄儿们。
伊利莎伯王后 侄儿们,真不错;可惜已被他们的叔父夺去了他们的权位、自由、生命、安乐和亲人。不论是谁下手戳穿了那柔嫩的心房,总是你的头脑在暗中布置了毒计;那杀人的刀口原很迟钝,只有在你的铁石心坎上磨过之后才能刺进我那羔羊的小腑脏。若不是忧痛驯服了我的心头恨,不提起孩儿们还罢,一提起来,我恨不得把指尖挖进你的眼眶,然而在这绝望的死海岸边,我好比一叶残破的船只,帆索全废,撞上你这深礁暗石,落得个粉身碎骨。
理查王 夫人,我还殷切期望着在这场血战之中赢得千钧一发的功绩,即或你和你一家人曾经受到我的伤害,我却愿意给你加倍的补偿。
伊利莎伯王后 天颜冷酷,哪里还会有什么隐 的福分落得我来享受半分?
理查王 你的孩子还会腾达呢,高贵的夫人。
伊利莎伯王后 腾达到绞台上去,去牺牲头颅吗?
理查王 飞黄腾达,荣华富贵,不含糊,登上世间至尊的帝王之位。
伊利莎伯王后 你只顾信口雌黄来耻笑我的悲痛;且说给我听,你能有什么尊荣,什么显位,来加诸我孩儿之身?
理查王 我所有的一切;呀,连我自己也在内,我愿全都交给你的一个孩子;好叫你把那些念念不忘、认定是我所一手造成的心头创痛,淹没在你愤怒心灵的忘河之中。
伊利莎伯王后 少唠叨,否则怕你这套仁义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你那仁义之心早已消失了。
理查王 那就听我讲吧,我从心灵深处喜爱你的女儿。
伊利莎伯王后 我女儿的母亲要凭她的心灵来作出判断。
理查王 你作出怎样的判断呢?
伊利莎伯王后 你从心灵深处喜爱我的女儿,也曾经从你心灵深处喜爱过她的两个兄弟;我从我的心灵深处要向你道谢。
理查王 莫这样急于曲解我的本意;我是说,我打心底里爱你的女儿,要把她立为英国王后。
伊利莎伯王后 那么,你说谁是她的国王主君呢?
理查王 就是立她为王后的人,还有谁哪?
伊利莎伯王后 什么!是你?
理查王 就是我,你意下如何?
伊利莎伯王后 你怎么向她求婚呢?
理查王 正是要向你请教,因为你最熟悉她的性情脾气。
伊利莎伯王后 你要向我请教吗?
理查王 夫人,这是我的真心话。
伊利莎伯王后 叫那个杀她两兄弟的凶手送给她两颗血淋淋的心;在心上印着爱德华和约克两个名字;可能她会哭泣,这时递给她一块手帕,正如当初玛格莱特递给你父亲一块染上鲁特兰的鲜血的手帕一样,告诉她,这手帕已浸透了她兄弟们的血,可以用来擦她的眼泪。如果这样还不足以赢得她的爱,就写一段你生平的丰功伟绩让她赞赏;告诉她你已杀害了她的叔父克莱伦斯,和她的舅父利佛斯;并且为了她,你还匆匆地处理了她的好婶娘安。
理查王 夫人,你在讥讽我哪;这不是赢得你女儿的方法。
伊利莎伯王后 并无其他方法,除非你能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没有做出这些事的理查。
理查王 姑且说我做了这些事,为的是爱她?
伊利莎伯王后 不行,她见你以杀人流血的方法来换取爱情,岂不要一心恨你到底。
理查王 要知道,凡事木已成舟便无法挽回;人们往往做事不加考虑,事后却有闲空去思索追悔。我如果的确夺取了你儿子的王位,我就还给你的女儿作为赔偿。如果我杀害了出自你胎中的后嗣,我要在你女儿身上繁茂你的血统,同时传下我的种;有爱孙称你为祖母和有爱子叫你一声慈母,并无丝毫差异;孙儿虽比儿子低了一辈,但他们还是离不开你的本性,是你的血裔;你一次产痛便儿孙满堂,虽然她不免要和你一样,通宵呻吟。你的儿女苦扰了你的青春,但我的子嗣将为你承欢晚年。你无非损失了一个为君王的儿子,可是因有这个损失,你的女儿却当了国后。我固然不能依我的心愿来抵偿你一切,只好请你接受我一副真诚。你的儿子道塞特现在正胆战心寒在异国流亡,心情难安定,可是一旦这良缘成为事实,就可马上召他回来,荣居高位,身受显职。国王既称你美貌的女儿为后,自当称你的道塞特为国弟,以至亲相待;你也成为一国君王的母后,你在苦难中所遭受的摧残,就将换来加倍的补偿,也还落得个心地安宁。哈!我们来日方长;你眼中所流过的点点伤心泪都将变成一颗颗闪耀的明珠,好比在快乐的市场上放债收利,本利相比,往往坐享对本,还加百成。去吧,我的岳母;找你的女儿去;用你的经验教她勿再害羞;让她做好准备,接纳一个情人的请求;把君王的金光火焰点燃她那颗柔嫩的心;让公主领会到婚后的欢乐将是一片甜蜜宁静的好时光。目前有勃金汉在作乱,他是个渺小笨拙的叛徒,且待我一鼓而把他歼灭,凯旋荣归,就好庆祝我英雄佳人结成良缘;新婚之夜我要向她历数战功,尊她为女中之雄,凯撒之凯撒。
伊利莎伯王后 这叫我怎么讲才好?说她父亲的弟弟要做她的夫君吗?或干脆说,她的叔父?还是说,杀她兄弟和舅父的刽子手?我该用什么称呼去为你求婚哪?什么称呼才能本着神意、法律或是我的声誉和她的爱,去拨动她那少女的心弦呢?
理查王 说这个结合有利于英国的和平。
伊利莎伯王后 英国以不断的战争,自能换得和平。
理查王 说那发号施令的君王在向她恳求。
伊利莎伯王后 所恳求的事却为万王之王所不容。
理查王 说她将被封为万人之上的王后。
伊利莎伯王后 正像她母亲一样为这称号而哀哭。
理查王 说我一定爱她,始终不渝。
伊利莎伯王后 可是这个“始终”,究竟何始何终?
理查王 在她美满的生命中永远芬芳。
伊利莎伯王后 但她那芬芳的生命又美满得几时呢?
理查王 与上天和自然同存。
伊利莎伯王后 凭地狱和理查而定。
理查王 说我以君王的身分供她使唤。
伊利莎伯王后 但她以臣侍的身分不屑使用这君权。
理查王 为我向她巧用你的辞令。
伊利莎伯王后 老老实实最能打动人心。
理查王 那就老老实实告诉她我这一片真情。
伊利莎伯王后 老实而不真切,说起来倒很别扭。
理查王 你的论断太肤浅,太随便。
伊利莎伯王后 呵,不对!我的论断既深切,又沉着;可怜的小宝贝们已经深埋黄土,沉寂无声了。
理查王 莫再弹旧调,夫人;逝者已矣。
伊利莎伯王后 我要一弹再弹,弹到心弦断。
理查王 现在,让我凭圣乔治,我的爵勋和我的王冠――
伊利莎伯王后 一是渎圣,二是玷辱,三是篡夺。
理查王 我发誓――
伊利莎伯王后 你一无所凭;算不得誓言。乔治被你亵渎,失去了他的圣名;爵勋被你玷辱,出卖了它的勋德;王冠被你篡夺,丧失了它的尊荣。如果你发誓立愿想取信于人,就得凭你所未加污损的事物为证。
理查王 那就,凭人世间――
伊利莎伯王后 你的罪孽满人间。
理查王 凭我父亲的丧亡――
伊利莎伯王后 你生来所作所为已经污辱了他的死亡。
理查王 那就,凭我自身――
伊利莎伯王后 你自身也被你糟蹋干净。
理查王 那就,凭上帝――
伊利莎伯王后 对上帝你所犯下的罪行最是严重。假如你知道戒惧,不敢违背神誓,你哥哥在位时所完成的团结就不致破坏,我兄弟也不致遭害而死。假如你知道戒惧,不敢违背神誓,此刻环绕你额前的帝王金圈早该在我儿的柔嫩的两鬓间闪耀了,并且至今他俩还活泼泼地呼吸在人间,可恨今天这两个埋在泥土中的幼弱的睡伴,竟由于你不顾恩义而供虫蚁侵蚀殆尽了。你还能凭什么立誓呢?
理查王 凭那未来的岁月。
伊利莎伯王后 那未来已被你过去的罪恶污损了;我自己从今以后只有泪雨淋淋,要把你过去所留下的污渍洗涤干净。孩子们孤苦伶仃,乏人抚养,因为你残害了他们的父母,他们要哀哭到老年:父母们如老树枯萎,因为你屠宰了他们的子嗣,他们只落得白发苍苍悲日暮。切莫凭未来发誓;你过去已是胡作非为,在利用未来之前你已经糟蹋了未来。
理查王 我还希望昌达,也愿意悔罪,在胜负难定的敌我交锋之际,我祈求好运来临!我诅咒我自己!天意与幸运莫给我欢乐!白昼莫为我放光;黑夜莫给我安息!如果我不对你这位美貌的皇室公主献出真心的爱、洁白的虔诚和神圣的思念,我愿满天吉星都背我而行!有了她,我和你才有幸福安乐;没有她,就只得让死亡、荒芜、毁灭、雕零降落这国土,尾随着我和你,追踪着她自己和多少虔敬上帝的人;除非如此,这一切都难幸免;除非如此,这一切都不会幸免。所以,亲爱的岳母――我必须这样称呼你――务必为我传达此意;为我的未来多申诉,不必谈过去;力陈我来日的功绩,不必提我所应得的处分;说明当前的急务和大势,不可学孩童般不明大义。
伊利莎伯王后 我就这样听魔鬼的诱惑吗?
理查王 是呀,只要魔鬼是在引诱你干一件好事。
伊利莎伯王后 难道我就此把原有的我忘掉吗?
理查王 对呀,如果你回忆原有的你于你有害的话。
伊利莎伯王后 可是你的确杀害了我的孩儿哪。
理查王 只要我重新把他们栽进你女儿的胎房;在那个香巢中他们得以重庆更生,他们本身的再现又可为你承欢。
伊利莎伯王后 我当真去劝我女儿来将就你吗?
理查王 这样办了,你就可以坐享儿孙之福。
伊利莎伯王后 我去。马上给我来一个信息,我就会让你知道她的心愿。
理查王 带给她我真诚的热吻;再会了。(与她接吻。伊利莎伯王后下)温情的傻子,浅薄易变的妇人!
拉克立夫上;凯茨比随其后。
理查王 怎么啦!有什么消息?
拉克立夫 高贵的君王陛下,西边海岸行驶着一列强大的舰队;海滩头挤满了许多行踪不明的队伍,装备不整,也无心去击退那进犯的敌人。据揣测,那舰队的首领是里士满;他们在海面漂荡,专等勃金汉前去接应登陆。
理查王 派一名脚步轻快的弟兄去见诺福克公爵;拉克立夫,你自己或是凯茨比;他在哪里?
凯茨比 在此,我的好大人。
理查王 凯茨比,飞速去见公爵。
凯茨比 是,我的大人,我一定尽力加快脚步。
理查王 拉克立夫,过来。快去萨立斯伯雷;你到那儿,――(对凯茨比)做事不经心的笨蛋,为什么你还呆站着不去见公爵?
凯茨比 首先,陛下,请陛下示下,派我去见他讲些什么?
理查王 呵!忠实的好凯茨比,叫他马上尽他所能集结最有力的军队,来萨立斯伯雷紧急会师。
凯茨比 我就去。(下。)
拉克立夫 请示陛下,派我去萨立斯伯雷做什么?
理查王 是呀,我还没有去,你能去做什么呢?
拉克立夫 陛下命令我赶快先去的。
斯丹莱上。
理查王 我改变了意思。斯丹莱,你有什么消息吗?
斯丹莱 没有什么好消息,我的主君,不能使你听了高兴;也不算太坏,还可以讲得出来。
理查王 嗨,嗨,倒是一个谜!不好也不坏!你既可以直截了当说出来,又何必大兜其圈子呢?再问你一遍,有什么消息?
斯丹莱 里士满出海来了。
理查王 淹死他去,让海水没过他的头!胆小如鼠的叛徒!他在那儿干什么?
斯丹莱 我不知道,陛下,不过凭猜测罢了。
理查王 那么,你且猜一下吧?
斯丹莱 他受了道塞特、勃金汉和毛顿的煽动,来英国索取王冠。
理查王 王座上没有人吗?王权不起作用了吗?国王死了吗?国家没有了主吗?除我之外,约克王室的后裔还有谁在?赫赫约克的皇嗣不当君王,谁当君王?既然如此,你且说来,他出海来干什么?
斯丹莱 若不是为此,我的主君,我就猜不透了。
理查王 若不是为了要来当你的主君,你哪儿猜得透这威尔士人要来干什么。我看你是想造反,想去投奔他。
斯丹莱 不是,我的好主君;不要怀疑我。
理查王 那么你那些可以反击他的人马呢?你手下的那些人到哪儿去了?他们难道不在西海岸护送叛徒们下船登陆吗?
斯丹莱 不是的,我的好主君,我的伙伴都在北方。
理查王 别有用心的家伙,他们呆在北方干什么?此刻不正该来西边勤王吗?
斯丹莱 陛下,他们没有接到王命;请求陛下准许我去走一遭,集合我的人马,按陛下所指定的地点和时间来会合。
理查王 嘿,嘿,你好去投奔里士满呀,我可不会放心你。
斯丹莱 最崇高的君王,你没有根据来怀疑我的心。我从来没有,也决不会背叛你。
理查王 那就去吧,去召集你的人马;可是要留下你的儿子乔治?斯丹莱;你可不要动摇,否则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斯丹莱 且看我是否忠于你,再由你去处理他好了。(下。)
一使者上。
使者 我的好王上,我听见朋友们纷纷向我传报,此刻德文郡一带有柯特纳和他的兄弟,那个目中无人的爱克塞特主教,他们结集了许多党羽在兴兵作乱了。
另一使者上。
使者乙 我的王上,在肯特郡,基尔福德一族人拥兵反叛了;还随时在纠集更多的叛徒,兵力不断增强。
又一使者上。
使者丙 我的王上,强大的勃金汉的兵马――
理查王 滚开,猫头鹰!一个个都来叫丧吗?(打他的面颊)吃我这一掌,没有好消息不准来。
使者丙 我正是要报告陛下,勃金汉的人马被水冲散了,山洪忽而暴发,他已溃不成军;他自己也失踪了,已经不知去向。
理查王 我请你原谅;拿我这袋钱去,赔补那一巴掌。可有哪位朋友想得周到,悬赏活捉那叛徒没有?
使者丙 已经宣布了悬赏令,我的王上。
又一使者上。
使者丁 我的王上,据说,托马斯?洛弗尔勋爵和道塞特侯爵已在约克郡备战;不过同时要报告陛下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布列塔尼舰队被风暴吹散了。里士满从道塞特郡派出了一只船去探询岸边的人,问他们是接应他还是在抵抗他;据他们回答,他们是勃金汉派来支援他的;他不敢相信,扯起船帆回布列塔尼去了。
理查王 进军,进军,我们已经武装好了;如果不同国外敌人交战,也要就近平服国内的叛徒。
凯茨比重上。
凯茨比 我的主君,勃金汉公爵就擒了,这是最好的消息:里士满伯爵率领了强大军队在弥尔福登了陆,消息很坏,但是不能不讲。
理查王 向萨立斯伯雷出发!我们只顾在此议论,而王位之争的胜负可能就取决于这一刻间。传令把勃金汉解往萨立斯伯雷。我们大队人马跟我一同出发。(同下。)
第五场同前。斯丹莱勋爵邸宅中一室
斯丹莱及克利斯朵夫?欧锡克上。
斯丹莱 克利斯朵夫爵士,请为我转告里士满:我的儿子乔治?斯丹莱被扣留在那只吃人兽的栅栏里了。只要我一动手,小乔治的头便要落地;目前我不能来帮忙就是怕这件事。好了,去吧,问候你的主公。还有一句话,告诉他王后已满心同意他和公主伊利莎伯订婚。但请问这位高贵的里士满此刻在哪里?
克利斯朵夫 在威尔士的彭勃洛克,或西哈佛福。
斯丹莱 有哪些重要的人去归附他了?
克利斯朵夫 华特?赫伯特爵士,是一位有名的战士,吉尔伯特?坦尔波特爵士,威廉?斯丹莱爵士,牛津,著名的彭勃洛克,詹姆士?勃伦特爵士,还有莱斯?阿?托马斯,和他英勇的弟兄们,以及其他许多有名的贵人;他们都在向伦敦推进,只看路中是否会遭遇袭击。
斯丹莱 好,快去回报你主公;我向他亲切致意;这封信可以说明我的心情。再会。(各下。)
第五幕
第一场萨立斯伯雷。旷地
巡吏率领卫队推拥勃金汉上,走向刑场。
勃金汉 理查王就不让我同他讲一句话吗?
巡吏 不能,我的好大人;所以还是安定些吧。
勃金汉 海司丁斯、爱德华的孩子们、葛雷、利佛斯、亨利圣君和他的儿子爱德华、伏根,以及所有遭受过暗算而冤死的人们呵,如果你们的怨魂能穿过层云,发觉这个时刻,尽可为了泄愤来耻笑我的毁灭!今天是万灵节吧,弟兄们,是不是?
巡史 是的,我的大人。
勃金汉 呵,万灵节成了我这肉身的末日。正是这一天,当爱德华王在位的时候,我曾发过誓愿,我若不忠于王嗣,或是对王后的盟友不讲信义,就让这末日降临我身;正是这一天,我曾发愿让我最信任的人对我背弃信义,下我毒手;这个,这个万灵节日真叫我失魂落魄,我的罪恶逃不了这最后的审判。天神的明眼岂可欺,我不知自量,想玩弄手法,从前假意指神立誓,对天欺心,而今正是害了自己。歹人们剑拔弩张,可是那矛头都终于刺进了他们自己的胸膛,玛格莱特的咒诅眼看已落到我的头上。她说过,“当他要你忧痛心碎的时候,就想起我玛格莱特确是个女界先知。”好了,弟兄们,领我到罪恶的刑场去吧;害人终于害己,责人者只好自责。(同下。)
第二场坦姆瓦斯附近旷场
里士满、牛津、詹姆士?勃伦特、华特?赫伯特等人及队伍上。战鼓与战旗前导。
里士满 诸位将士,我的最亲爱的朋友们,你们在暴力的桎梏下受尽摧残,现今一路行军已到达了腹地,还未遭遇阻扰;这里有我继父斯丹莱的来信一封,字里行间充满着慰藉和鼓励。这一只恶毒血腥、横行霸道的野兽踏烂了你们丰盛的农田果园,他把你们的热血当残羹吸吮,把人们的伤口做他的饮槽,这一只万恶的人面兽,此刻还盘踞着我岛国的中心地区,据报,这一地带靠近勒司特市镇;从坦姆瓦斯进军前去,只差一日行程了。凭上帝之名,勇敢的朋友们,高歌前进吧,这一场激烈的血战将给我们带来永久的和平。
牛津 每人一片真心,就能以一当千,足够战胜这个罪恶深重的刽子手。
赫伯特 我深信他的朋友们都会倒戈过来。
勃伦特 他并无朋友,人人都受他胁迫,不敢脱离,待他急难临头,自然将他抛弃。
里士满 一切都对我有利;凭神之名,向前进军。成功一旦在望,就像燕子穿空一样;有了希望,君王可以成神明,平民可以为君王。(同下。)
第三场波士委战场
理查王率部队上;诺福克、萨立及余人等上。
理查王 在这里扎营,就在这波士委田野上。我的萨立大人,为什么你那样愁眉苦脸哪?
萨立 我心中却比我脸上轻松十倍。
理查王 我的诺福克大人――
诺福克 我在此,最仁厚的君王。
理查王 诺福克,谁能不遭受攻击;哈,能吗?
诺福克 有来必有往,我的亲爱的君王。
理查王 搭起我的营帐来!今夜我就睡在这里;(士兵们搭营帐)可是明天又在何处?不相干,到处都一样。谁侦察了叛徒们的人数有多少?
诺福克 至多不过六七千人。
理查王 哼,我们的兵力却有他们的三倍呢;何况,君王的威名就是力量,这是对方所没有的。搭起营帐来!跟我来,高贵的朋友们,让我们来视察一下战地的形势;找几个精于战术的人来,我们不能轻视经验,赶快行动;要知道,大人们,明天一天的事是很繁重的。(同下。)
里士满、威廉?勃兰顿、牛津等人由战场另一边上。士兵们为里士满扎营帐。
里士满 劳顿一天的太阳金光夕照,那火轮所射出的光辉预示明天是晴朗的天气。威廉?勃兰顿爵士,你为我掌旗。给我拿些纸墨到我帐幕里来,我要画出我们作战的阵势,指定每个将领所指挥的部队,适当地分配着我们有限的兵力。牛津大人,和你,勃兰顿爵士;还有你,赫伯特爵士;你们跟我在一起。彭勃洛克伯爵仍旧带领他的一个兵团;勃伦特队长去为我向他致晚安,请伯爵于明天破晓前两点钟光景来我帐中见我。还有一件事,好队长,要请你为我办到;斯丹莱大人在哪儿安营,你可知道?
勃伦特 除非我完全认错了他的旗号――但我听人讲过,很清楚,不会错――他的兵团驻扎在国王大军以南,相隔至少有一哩多路的地方。
里士满 如果能不遭危险,勃伦特队长,望你去向他代问晚安,还把我这张极为重要的字条交给他。
勃伦特 以我的生命为保证,我的大人,我一定负责做到;愿上帝让您一夜安眠!
里士满 再会,勃伦特队长。来吧,各位朋友,我们来商议一下明天的事;到帐幕里去,外面有些寒冷刺骨呢。(众人退入帐幕。)
理查王、诺福克、拉克立夫、凯茨比上,走向营帐。
理查王 什么时候了?
凯茨比 是晚餐时间,我的君王;九点钟了。
理查王 今晚我不想吃。给我一些纸墨。呵,我的头盔戴起来是不是宽了些?我的甲胄都放进帐幕里来没有?
凯茨比 放进来了,我的主君;一切都齐备了。
理查王 好诺福克,回到你的部队上去吧;注意防卫,挑选可靠的哨兵。
诺福克 我去了,大人。
理查王 明天同百灵鸟同时起身,好诺福克。
诺福克 保证不会误事,我的君王。
理查王 拉克立夫!
拉克立夫 我的君王?
理查王 派一个军曹去斯丹莱部队;叫他在日出之前把他的军队开过来,否则他的儿子乔治要堕入黑夜的无底深渊。为我盛满一碗酒。给我一支计时烛。把白马萨立装上鞍子,明天好上战场。看看我的枪矛是否顶用,不要太重的。拉克立夫!
拉克立夫 我的君王!
理查王 你可曾见到那愁眉苦脸的诺森伯兰大人?
拉克立夫 萨立伯爵托马斯和他两人在暮色苍茫的时分还视察着队伍,从一队到另一队,鼓舞着士兵呢。
理查王 这样我就放心了。给我一碗酒;我失去了那种轻松的心情,也不像过去那样兴致勃勃了。酒放下。纸墨有了吗?
拉克立夫 有了,我的君王。
理查王 叫守卫当心,你去吧。拉克立夫,将近午夜时候再来我帐幕里帮我穿铠甲。此刻你去吧。(理查王入帐。拉克立夫及凯茨比下。)
里士满的营帐揭开,他与将士们在内。斯丹莱上。
斯丹莱 愿你好运当头,战场胜利!
里士满 尊贵的继父,我愿这黑夜也能给你安乐!请问我慈爱的母亲安好吗?
斯丹莱 我代你母亲为你祝福,她日夜为着你里士满的幸福在不断祈求呢;这且不谈。寂静的时辰在偷换,东方片片浮云在暗中分散。总之,时光这样催促我们,清晨你就得准备作战,听凭那残酷的砍击和杀人不眨眼的战争来决定你的命运。而我呢,我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许凑个机会,使个眼法,在胜负难定之际来帮你一手;可是我不能做得过于明显,否则,一被发觉,你的小兄弟乔治就将当着我面断送性命。再会吧,这宝贵的片刻和燃眉的时机打断了我在情义上的真挚表示,也不能容我们畅叙衷曲,这本来是亲友久违重逢所应有的机缘;愿上帝赐给我们美好的将来,好让我们开怀畅谈!再一次告别;勇敢作战吧,祝你胜利!
里士满 各位好大人,护送他回部队去。我心神虽然不定,还想小睡一下,不然明天若被沉重的睡眠压紧了,哪能驾起胜利的双翼高翔呢。贤明的大人们,再一次请晚安了。(除里士满外均下)呵!上天呀,我自命为您手下的小将领,愿您恩顾,照看着我的战士们;把您那愤怒的刀枪交给他们,让他们好向横暴的敌人猛击,摧毁他们的钢盔!愿您指派我们为您的执法人,好让我们在您的胜利中同声欢颂!我要把我这战栗不安的心魂,趁我睡眼未闭之前,交付给您;呵!望您日夜庇护着我!(入睡。)
亨利六世子爱德华亲王的幽灵由两营帐间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明天我要重压在你的心头!应记得,在图克斯伯雷你如何刺杀我,断送了我的青春;我愿你绝望而死。(对里士满)欢欣起来,里士满;那些受残害的王子们冤魂未散,都同你并肩作战;里士满,亨利王的后嗣在此慰劳你。
亨利六世的幽灵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我在人世的时候,这涂过香膏的玉体被你戳刺,满身刀痕创伤;应记取我和伦敦塔;你绝望而死吧!亨利六世愿你绝望而死。(对里士满)厚德而圣洁的人,你将是个战胜者!亨利预祝你登上王位,趁你在睡眠时特来慰劳你;愿你昌达而生!
克莱伦斯的幽灵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明天我要重压在你的心头!我被你淹死在酒窖之中,我这可怜的克莱伦斯被你阴谋害死了!明天你在战场上想起我来,你的钝刀就要落地;愿你绝望而死!(对里士满)你这兰开斯特王室的苗裔,约克的含冤王孙要为你祈祷;愿天使保卫你战场顺利!愿你昌达而生!
利佛斯、葛雷及伏根的幽灵升起。
利佛斯的幽灵 (对理查王)我死于邦弗雷特,明天我要重压在你的心头!愿你绝望而死。
葛雷的幽灵 (对理查王)想起葛雷来,你的心魂应绝望。
伏根的幽灵 (对理查王)想起伏根来,你应该心惊胆战,手中剑矛落地;愿你绝望而死。
三幽灵 (对里士满)醒来!记住我们埋在理查内心的冤屈会把他征服!醒来吧,祝你胜利!
海司丁斯的幽灵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血淋淋,罪孽深,醒时心头也难安顿;你今天要在血战中了结生命!想起我海司丁斯来,你要绝望而死。(对里士满)宁静无忧的人,醒来,醒来!拿起刀枪,为了美好的英吉利,战而获胜!
两王子的幽灵升起。
两幽灵 (对理查王)你将梦见你两个侄儿被扼死在塔中;我们要钻进你的内心去,理查,叫你堕入耻辱、灭亡的深渊!侄儿们的幽灵要看你绝望而死!(对里士满)睡吧,里士满,睡时平静,醒时快乐;天使保佑你不遭那野兽惊扰!生生息息,王室世袭乐无穷!爱德华的不幸王子们祝你昌达。
安夫人的幽灵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理查呀,你的妻,你的不幸的妻安从未在你身旁有过片刻的安眠,此刻也要叫你翻来覆去,不得安顿。明天在战场上你想起我来,你的钝刀就要落地;你将绝望而死!(对里士满)你那宁静的心,愿你安然入睡;让你梦见功成名遂,祝你胜利!你敌人的妻在为你祈祷。
勃金汉的幽灵升起。
幽灵 (对理查王)是我第一个赞助你加冕;也是我最后一个感受到你的淫威。呵!在战场上你将想起我勃金汉,你要因你的罪行心碎胆裂而死!做你的恶梦吧,梦见你的血腥暴行与灭亡;在昏厥中绝望,就在绝望中气绝!(对里士满)可叹我未及声援你就断送了我的希望;但愿你鼓动雄心,无愁无虑。上帝和天使都为里士满作战;而理查却要从他那骄横的高峰上崩坠。
幽灵们消散。理查王由梦中惊醒。
理查王 再给我一匹马!把我的伤口包扎好!饶恕我,耶稣!且慢!莫非是场梦。呵,良心是个懦夫,你惊扰得我好苦!蓝色的微光。这正是死沉沉的午夜。寒冷的汗珠挂在我皮肉上发抖。怎么!我难道会怕我自己吗?旁边并无别人哪:理查爱理查;那就是说,我就是我。这儿有凶手在吗?没有。有,我就是;那就逃命吧。怎么!逃避我自己的手吗?大有道理,否则我要对自己报复。怎么!自己报复自己吗?呀!我爱我自己。有什么可爱的?为了我自己我曾经做过什么好事吗?呵!没有。呀!我其实恨我自己,因为我自己干下了可恨的罪行。我是个罪犯。不对,我在乱说了;我不是个罪犯。蠢东西,你自己还该讲自己好呀;蠢才,不要自以为是啦。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提出了不同的申诉,每一申诉都指控我是个罪犯。犯的是伪誓罪,伪誓罪,罪大恶极;谋杀罪,残酷的谋杀罪,罪无可恕;种种罪行,大大小小,拥上公堂来,齐声嚷道,“有罪!有罪!”我只有绝望了。天下无人爱怜我了;我即便死去,也没有一个人会来同情我;当然,我自己都找不出一点值得我自己怜惜的东西,何况旁人呢?我似乎看到我所杀死的人们都来我帐中显灵;一个个威吓着明天要在我理查头上报仇。
拉克立夫上。
拉克立夫 我的君王!
理查王 呵哟!这是谁?
拉克立夫 拉克立夫,我的君王;是我。村鸡啼得早,已经两次向清晨歌颂过了;弟兄们都已起身,扣上了盔甲。
理查王 呵,拉克立夫!我做了一场恶梦。据你看,我们的战友们都靠得住吧?
拉克立夫 当然,我的君王。
理查王 呵,拉克立夫!我怕,我怕――
拉克立夫 不要怕,好君王,不要怕什么影子。
理查王 有使徒保罗为证,这一夜的浮影惊动了我理查的魂魄,胜于上万个里士满手下的戎装铁甲的兵卒。此刻天还没有放亮呢。来,跟我来;我要去我们营帐边窥视一下,且看有没有人在打算偷跑。(同下。)
里士满醒来。牛津等上。
公侯们 今天好,里士满!
里士满 请宽恕了,各位大人,各位警醒的朋友们,你们倒是拿获了我这个懒汉。
公侯们 你睡得好吗,我们的大人?
里士满 你们辞退后,我的大人们,我就觉得困倦,不觉进入了最甜蜜的、最吉祥的梦境。我似乎看见理查所杀害的人们都来到我帐中显灵,欢呼着胜利;说真话,那样的美梦我回想起来真叫我心里十分欢乐。大人们,现在还有多久就可以天亮啦?
公侯们 正敲着四点钟。
里士满 那就该是披甲发令的时间了。(对士兵们致辞)亲爱的同胞们,时间已经十分紧迫,我无法和你们尽情多谈了;可是大家只消记住这一点,上帝和正义都在同我们一起作战;圣洁的圣徒们和冤死的人们都在为我们祈祷,他们站在我们面前像一座高耸的堡垒;除了理查而外,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宁愿我们战胜,惟恐他得到胜利。要知道他们所跟从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弟兄们,他确实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他在人血中成长,靠流血起家;利用他原有的地位以扩展势力,屠宰他自己的谋士,过河拆桥;一颗卑劣的假宝石,空凭英国的王座来衬托出光芒,其实是装错了地位,满不相称;他始终与上帝为敌。你们既和上帝的敌人交战,做上帝的战士必得天道庇佑;如果你们挥着汗除恶歼暴,功成名遂之后,自可高枕无忧;如果你们为国家战胜公敌,国家自然会把肥甘犒赏你们;如果你们为保护妻孥的安全而战,你们的妻孥就会来迎接胜利者回家园;如果你们把儿女救出了虎口,你们的子孙就可在你们的晚年承欢报恩。所以,为上帝之名和这一切权益,举旗前进,凭自愿拔刀杀敌去吧。至于我,为了这英勇的一役要激战一场,甚至不惜寒土埋冷骨;但是我若幸而获胜,这胜利的果实要和你们每一个士卒共享。击鼓吹号吧,奋勇欢呼起来;上帝与圣乔治在此!里士满与胜利!(同下。)
理查王、拉克立夫、侍从及众士兵重上。
理查王 诺森伯兰对里士满是如何看法?
拉克立夫 认为他从未受过战争的锻炼。
理查王 他讲得对,萨立又怎样讲的?
拉克立夫 他微笑着说,“这倒是对我们有利了。”
理查王 他也讲得不错;的确就是这样。(钟声)那钟敲了几下?给我一份历书。谁看到今天的太阳没有?
拉克立夫 我没有,我的君王。
理查王 那是它无心照耀了;根据这历书,一小时前它就该涌现在东方;天色这样阴沉,今天该轮到谁遭殃呢?拉克立夫!
拉克立夫 我的君王?
理查王 今天看不见太阳了;层云封住天宇,低压着我的军队。――这些露水莫不是地下涌出的泪珠?今天不出太阳!――可是,这岂是我一方面的事?里士满那边还不是一样?天无偏倚,对我皱眉,对他也不会欢笑。
诺福克上。
诺福克 披甲吧,快披甲,我的君王!敌人在战场叫骂了。
理查王 来吧,赶快,赶快;套上我的马鞍。去找斯丹莱伯爵,叫他带队伍来;我要带领我的队伍出去应战,阵势就是这样摆起来;我的前锋队排开,列成一线,骑兵步兵各半;我们的弓箭手排在中间。约翰?诺福克公爵和托马斯?萨立伯爵分别率领步兵和骑兵。等他们排列妥当,我用主力接应,左右两翼的威力要靠主力的骑队来充实。这个阵容,外加圣乔治帮助!你看如何,诺福克?
诺福克 布置得好,善战的主君。今天早上我在帐中拾到这张纸条。(示纸卷。)
理查王 “诺福克,你这马贩儿,不要太胆大,
因为你的魔鬼头子已被人出卖。”
这是敌人耍的小把戏。走,将士们,担起各自的任务来。莫让喋喋的梦呓使我们丧胆;良心无非是懦夫们所用的一个名词,他们害怕强有力者,借它来做搪塞;铜筋铁骨是我们的良心,刀枪是我们的法令。向前进,奋勇作战,我们去冲锋陷阵;即便不能上天,也该手牵手进入地狱门。(对士兵们致辞)说过的话我何必还来噜嗦?只消记住对方是些何等人:不过是一群流氓、歹徒和逃犯,布列塔尼的渣滓,村夫贱卒,他们因地窄不能容,泛滥出去,一个个铤而走险,眼见他们要遭毁灭,而葬身无地。你们安眠,他们想来横加惊扰;你们拥有良田美妻,他们要来强行霸占,奸淫虏掠。是谁在率领他们呢?原来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子,他依靠着母后 济,常年被收容在布列塔尼。他是一个黄口软骨头的家伙,生来从未经受过风霜。这是一堆浪迹海外的法国敝屣,不自量力;是一群乞食的饿莩,欲生不得;他们早已无路可寻,若不胆大妄为、另寻生路,这些可怜虫呀,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现在让我们来把他们鞭挞下海,扫一个干净吧;即便我们要被征服,来征服者也得像个人,而不是这班布列塔尼的私生野种;他们在本土上原已遭我祖先痛剿过、扫荡过,在历史上成为人所不齿的逆种。难道听他们这些人来蹂躏我们国土吗?来淫乱我们妻女吗?(远处战鼓声)听哪,他们的战鼓声!战吧,英国人!战吧,英勇的士兵们!挽起弓来,弓手们,搭上你们的箭!用力刺你们的壮马,杀出一条血路去;不怕枪矛断,要惊起天心的战云!
使者上。
理查王 斯丹莱大人说些什么?他准备带队伍来吗?
使者 我的君王,他说不来。
理查王 砍掉他儿子乔治的头!
诺福克 我的君王,敌人已超过了沼泽地;等我们打下这一仗,再杀乔治?斯丹莱不迟。
理查王 我胸中激荡着上千颗肿胀的心,我们的旗帜前进!杀向敌阵去!愿我们古传的战斗口号――雄姿焕发的圣乔治――激励我们,给我们火龙般的胆气!冲杀上去!胜利盘踞在我们的钢盔顶上。(同下。)
第四场战场另一方
鼓角齐鸣:混战。诺福克及士兵们上;凯茨比赶上前来。
凯茨比 快来营救,诺福克大人!快,快来营救!国王武艺惊人,非凡夫可比,他的敌手谁都招架不住;他的马打死了,他在平地作战,在死亡的虎口中到处搜寻里士满。快去救驾,好大人,否则今天要失利!
鼓角齐鸣。理查王上。
理查王 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位换一匹马!
凯茨比 后退一下,我的君王;我来扶你上马。
理查王 奴才!我已经把我这条命打过赌,我宁可孤注一掷,决个胜负。我以为战场上共有六个里士满呢;今天已斩杀了五个,却没有杀死他。――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位换一匹马!(同下。)
鼓角齐鸣。理查王及里士满由两边上,互战而下。收军号声。里士满重上,斯丹莱持王冠及众公侯、士卒上。
里士满 颂赞上帝和你们的战绩,胜利的朋友们;今天我们战胜了,吃人的野兽已经死了。
斯丹莱 英勇的里士满,你已经功成名遂!请看!这一顶久被篡夺的王冠被我从那死贼的头上摘了下来,现在要加上您的额头;请您戴上,愿您好好享用。
里士满 天上伟大的神,万民同呼阿门!可是,且请问小乔治?斯丹莱的性命如何?
斯丹莱 他还安在,我的大人,留居在勒司特镇上;你若高兴,我们不妨暂去那里歇脚。
里士满 双方死亡的著名人士有哪些?
斯丹莱 约翰?诺福克公爵、华特?浮列斯大人、罗伯特?勃莱肯伯雷爵士,和威廉?勃兰顿爵士。
里士满 按他们的身分依礼入葬;对逃亡的士兵宣布赦免令,让他们前来归顺;然后,我们既已向神明发过誓愿,从此红、白玫瑰要合为一家。两王室久结冤仇,有忤神意,愿天公今日转怒为喜,嘉许良盟!我这句话,纵有叛徒听见,谁能不说声阿门?我国人颠沛连年,国土上疮痍满目;兄弟阋墙,闯下流血惨祸,为父者在一怒之间杀死亲生之子,为子者也毫无顾忌,挥刀弑父;凡此种种使得约克与兰开斯特两王族彼此叛离,世代结下深仇,而今两家王室的正统后嗣,里士满与伊利莎伯,凭着神旨,互联姻缘;上帝呀,如蒙您恩许,愿我两人后裔永享太平,国泰民安,愿年兆丰登,昌盛无已!仁慈的主宰,求您莫让叛逆再度猖狂,而使残酷岁月又蹈覆辙,在我国土上血泪重流!愿您永远莫让叛国之徒分享民食!今日国内干戈息,和平再现;欢呼和平万岁,上帝赐万福!(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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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克莱伦斯名乔治(george),与葛罗斯特(gloucester),均以g字起头。
原文双关语(orelselieforyou),这里勉从双关隐意译出;撒谎(lie)与坐牢(lie)同样“见不得人”。
即安夫人。
理查与爱德华(安前夫)均姓普兰塔琪纳特。
里士满伯爵夫人,为约翰?刚特之曾孙女,先嫁里士满伯爵生里士满(后为亨利七世);后嫁德比伯爵斯丹莱。斯丹莱前妻所生长子即小乔治。
原文“叫”与“叫骂”是一双关语。
《旧约》:《箴言》第二十六章中说:“夏天落雪,收割时下雨,都不相宜。”
彼拉多是犹太巡抚,众人解耶稣至他跟前,要求把耶稣钉十字架,彼拉多阻止无效,就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参阅《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
伍德维尔和斯凯尔斯均为利佛斯的封号。
伊利莎伯?露西为爱德华的情妇。
意即“上了天”。见《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二十二节。
里士满为斯丹莱继妻之子,于图克斯伯雷战役后逃亡法国布列塔尼地方;爱德华四世女伊利莎伯最后与里士满成婚。
《第十二夜》
剧中人物
奥西诺 伊利里业公爵
西巴斯辛 薇奥拉之兄
安东尼奥 船长,西巴斯辛之友
另一船长 薇奥拉之友
凡伦丁
丘里奥 公爵侍臣
托比?培尔契爵士 奥丽维娅的叔父
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
马伏里奥 奥丽维娅的管家
费边
费斯特 小丑奥丽维娅之仆
奥丽维娅 富有的伯爵小姐
薇奥拉 热恋公爵者
玛利娅 奥丽维娅的侍女
群臣、牧师、水手、警吏、乐工及其他侍从等
地点:伊利里亚某城及其附近海滨
第一幕
第一场公爵府中一室
公爵、丘里奥、众臣同上;乐工随侍。
公爵 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粮,那么奏下去吧;尽量地奏下去,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又奏起这个调子来了!它有一种渐渐消沉下去的节奏。啊!它经过我的耳畔,就像微风吹拂一丛紫罗兰,发出轻柔的声音,一面把花香偷走,一面又把花香分送。够了!别再奏下去了!它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甜蜜了。爱情的精灵呀!你是多么敏感而活泼;虽然你有海―样的容量,可是无论怎样高贵超越的事物,一进了你的范围,便会在顷刻间失去了它的价值。爱情是这样充满了意象,在一切事物中是最富于幻想的。
丘里奥 殿下,您要不要去打猎?
公爵 什么,丘里奥?
丘里奥 去打鹿。
公爵 啊,一点不错,我的心就像是一头鹿。唉!当我第一眼瞧见奥丽维娅的时候,我觉得好像空气给她澄清了。那时我就变成了一头鹿;从此我的情欲像凶暴残酷的猎犬一样,永远追逐着我。
凡伦丁上。
公爵 怎样!她那边有什么消息?
凡伦丁 启禀殿下,他们不让我进去,只从她的侍女嘴里传来了这一个答复:除非再过七个寒暑,就是青天也不能窥见她的全貌;她要像一个尼姑一样,蒙着面幕而行,每天用辛酸的眼泪浇洒她的卧室:这一切都是为着纪念对于一个死去的哥哥的爱,她要把对哥哥的爱永远活生生地保留在她悲伤的记忆里。
公爵 唉!她有这么一颗优美的心,对于她的哥哥也会挚爱到这等地步。假如爱神那枝有力的金箭把她心里一切其他的感情一齐射死;假如只有一个唯一的君王占据着她的心肝头脑――这些尊严的御座,这些珍美的财宝――那时她将要怎样恋爱着啊!给我引道到芬芳的花丛;相思在花荫下格外情浓。(同下。)
第二场海滨
薇奥拉、船长及水手等上。
薇奥拉 朋友们,这儿是什么国土?
船长 这儿是伊利里亚,姑娘。
薇奥拉 我在伊利里亚干什么呢?我的哥哥已经到极乐世界里去了。也许他侥幸没有淹死。水手们,你们以为怎样?
船长 您也是侥幸才保全了性命的。
薇奥拉 唉,我的可怜的哥哥!但愿他也侥幸无恙!
船长 不错,姑娘,您可以用侥幸的希望来宽慰您自己。我告诉您,我们的船撞破了之后,您和那几个跟您一同脱险的人紧攀着我们那只给风涛所颠摇的小船,那时我瞧见您的哥哥很有急智地把他自己捆在一根浮在海面的桅樯上,勇敢和希望教给了他这个计策;我见他像阿里翁①骑在海豚背上似的浮沉在波浪之间,直到我的眼睛望不见他。
薇奥拉 你的话使我很高兴,请收下这点钱,聊表谢意。由于我自己脱险,使我抱着他也能够同样脱险的希望;你的话更把我的希望证实了几分。你知道这国土吗?
船长 是的,姑娘,很熟悉;因为我就是在离这儿不到三小时旅程的地方生长的。
薇奥拉 谁统治着这地方?
船长 一位名实相符的高贵的公爵。
薇奥拉 他叫什么名字?
船长 奥西诺。
薇奥拉 奥西诺!我曾经听见我父亲说起过他;那时他还没有娶亲。
船长 现在他还是这样,至少在最近我还不曾听见他娶亲的消息;因为只一个月之前我从这儿出发,那时刚刚有一种新鲜的风传――您知道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一般人纷纷议论着的――说他在向美貌的奥丽维娅求爱。
薇奥拉 她是谁呀?
船长 她是一位品德高尚的姑娘;她的父亲是位伯爵,约莫在一年前死去,把她交给他的儿子,她的哥哥照顾,可是他不久又死了。他们说为了对于她哥哥的深切的友爱,她已经发誓不再跟男人们在一起或是见他们的面。
薇奥拉 唉!要是我能够侍候这位小姐,就可以不用在时机没有成熟之前泄露我的身分了。
船长 那很难办到,因为她不肯接纳无论哪一种请求,就是公爵的请求她也是拒绝的。
薇奥拉 船长,你瞧上去是个好人;虽然造物常常用一层美丽的墙来围蔽住内中的污秽,但是我可以相信你的心地跟你的外表一样好。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把我的真相泄露出去,我以后会重谢你的;你得帮助我假扮起来,好让我达到我的目的。我要去侍候这位公爵,你可以把我送给他作为一个净了身的传童;也许你会得到些好处的,因为我会唱歌,用各种的音乐向他说话,使他重用我。
以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我会使计谋,你只须静默。
船长 我便当哑巴,你去做近侍;
倘多话挖去我的眼珠子。
薇奥拉 谢谢你;领着我去吧。(同下。)
第三场奥丽维娅宅中一室
托比?培尔契爵士及玛利娅上。
托比 我的侄女见什么鬼把她哥哥的死看得那么重?悲哀是要损寿的呢。
玛利娅 真的,托比老爷,您晚上得早点儿回来;您那侄小姐很反对您深夜不归呢。
托比 哼,让她去今天反对、明天反对,尽管反对下去吧。
玛利娅 哦,但是您总得有个分寸,不要太失身分才是。
托比 身分!我这身衣服难道不合身分吗?穿了这种衣服去喝酒,也很有身分的了;还有这双靴子,要是它们不合身分,就叫它们在靴带上吊死了吧。
玛利娅 您这样酗酒会作践了您自己的,我昨天听见小姐说起过;她还说起您有一晚带到这儿来向她求婚的那个傻骑士。
托比 谁?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吗?
玛利娅 呢,就是他。
托比 他在伊利里亚也算是一表人才了。
玛利娅 那又有什么相干?
托比 哼,他一年有三千块钱收入呢。
玛利娅 哦,可是一年之内就把这些钱全花光了。他是个大傻瓜,而且是个浪子。
托比 呸!你说出这种话来!他会拉低音提琴;他会不看书本讲三四国文字,一个字都不模糊;他有很好的天分。
玛利娅 是的,傻子都是得天独厚的;因为他除了是个傻瓜之外,又是一个惯会惹是招非的家伙;要是他没有懦夫的天分来缓和一下他那喜欢吵架的脾气,有见识的人都以为他就会有棺材睡的。
托比 我举手发誓,这样说他的人,都是一批坏蛋,信口雌黄的东西。他们是谁啊?
玛利娅 他们又说您每夜跟他在一块儿喝酒。
托比 我们都喝酒祝我的侄女健康呢。只要我的喉咙里有食道,伊利里亚有酒,我便要为她举杯祝饮。谁要是不愿为我的侄女举杯祝饮,喝到像拙陀螺似的天旋地转,他就是个不中用的汉子,是个卑鄙小人。嘿,丫头!放正经些!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来啦。
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上。
安德鲁 托比?培尔契爵士!您好,托比?培尔契爵士!
托比 亲爱的安德鲁爵士!
安德鲁 您好,美貌的小泼妇!
玛利娅 您好,大人。
托比 寒暄几句,安德鲁爵士,寒暄几句。
安德鲁 您说什么?
托比 这是舍侄女的丫环。
安德鲁 好寒萱姊姊,我希望咱们多多结识。
玛利娅 我的名字是玛丽,大人。
安德鲁 好玛丽?寒萱姊姊,――
托比 你弄错了,骑士;“寒暄几句”就是跑上去向她应酬一下,招呼一下,客套一下,来一下的意思。
安德鲁 嗳哟,当着这些人我可不能跟她打交道。“寒暄”就是这个意思吗?
玛利娅 再见,先生们。
托比 要是你让她这样走了,安德鲁爵士,你以后再不用充汉子了。
安德鲁 要是你这样走了,姑娘,我以后再不用充汉子了。好小姐,你以为你手边是些傻瓜吗?
玛利娅 大人,可是我还不曾跟您握手呢。
安德鲁 那很好办,让我们握手。
玛利娅 好了,大人,思想是无拘无束的。请您把这只手带到卖酒的柜台那里去,让它喝两盅吧。
安德鲁 这怎么讲,好人儿?你在打什么比方?
玛利娅 我是说它怪没劲的。
安德鲁 是啊,我也这样想。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蠢,应该好好保养两手的道理我还懂得。可是你说的是什么笑话?
玛利娅 没劲的笑话。
安德鲁 你一肚子都是这种笑话吗?
玛利娅 不错,大人,满手里抓的也都是。得,现在我放开您的手了,我的笑料也都吹了。(下。)
托比 骑士啊!你应该喝杯酒儿。几时我见你这样给人愚弄过?
安德鲁 我想你从来没有见过;除非你见我给酒弄昏了头。有时我觉得我跟一般基督徒和平常人一样笨;可是我是个吃牛肉的老饕,我相信那对于我的聪明很有妨害。
托比 一定一定。
安德鲁 要是我真那样想的话,以后我得戒了。托比爵士,明天我要骑马回家去了。
托比 pourquoi②,我的亲爱的骑士?
安德鲁 什么叫pourquoi?好还是不好?我理该把我花在击剑、跳舞和耍熊上面的工夫学几种外国话的。唉!要是我读了文学多么好!
托比 要是你花些工夫在你的鬈发钳③上头,你就可以有一头很好的头发了。
安德鲁 怎么,那跟我的头发有什么关系?
托比 很明白,因为你瞧你的头发不用些工夫上去是不会鬈曲起来的。
安德鲁 可是我的头发不也已经够好看了吗?
托比 好得很,它披下来的样子就像纺杆上的麻线一样,我希望有哪位奶奶把你夹在大腿里纺它一纺。
安德鲁 真的,我明天要回家去了,托比爵士。你侄女不肯接见我;即使接见我,多半她也不会要我。这儿的公爵也向她求婚呢。
托比 她不要什么公爵不公爵;她不愿嫁给比她身分高、地位高、年龄高、智慧高的人,我听见她这样发过誓。嘿,老兄,还有希望呢。
安德鲁 我再耽搁一个月。我是世上心思最古怪的人;我有时老是喜欢喝酒跳舞。
托比 这种玩意儿你很擅胜场的吗,骑士?
安德鲁 可以比得过伊利里亚无论哪个不比我高明的人;可是我不愿跟老手比。
托比 你跳舞的本领怎样?
安德鲁 不骗你,我会旱地拔葱。
托比 我会葱炒羊肉。
安德鲁 讲到我的倒跳的本事,简直可以比得上伊利里亚的无论什么人。
托比 为什么你要把这种本领藏匿起来呢?为什么这种天才要复上一块幕布?难道它们也会沾上灰尘,像大姑娘的画像一样吗?为什么不跳着“加里阿”到教堂里去,跳着“科兰多”一路回家?假如是我的话,我要走步路也是“捷格”舞,撒泡尿也是五步舞呢。你是什么意思?这世界上是应该把才能隐藏起来的吗?照你那双出色的好腿看来,我想它们是在一个跳舞的星光底下生下来的。
安德鲁 哦,我这双腿很有气力,穿了火黄色的袜子倒也十分漂亮。我们喝酒去吧?
托比 除了喝酒,咱们还有什么事好做?咱们的命宫不是金牛星吗?
安德鲁 金牛星!金牛星管的是腰和心。
托比 不,老兄,是腿和股。跳个舞给我看。哈哈!跳得高些!哈哈!好极了!(同下。)
第四场公爵府中一室
凡伦丁及薇奥拉男装上。
凡伦丁 要是公爵继续这样宠幸你,西萨里奥,你多半就要高升起来了;他认识你还只有三天,你就跟他这样熟了。
薇奥拉 看来你不是怕他的心性捉摸不定,就是怕我会玩忽职守,所以你才怀疑他会不会继续这样宠幸我。先生,他待人是不是有始无终的?
凡伦丁 不,相信我。
薇奥拉 谢谢你。公爵来了。
公爵,丘里奥及侍从等上。
公爵 喂!有谁看见西萨里奥吗?
薇奥拉 在这儿,殿下,听候您的吩咐。
公爵 你们暂时走开些。西萨里奥,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我已经把我秘密的内心中的书册向你展示过了;因此,好孩子,到她那边去,别让他们把你摈之门外,站在她的门口,对他们说,你要站到脚底下生了根,直等她把你延见为止。
薇奥拉 殿下,要是她真像人家所说的那样沉浸在悲哀里,她一定不会允许我进去的。
公爵 你可以跟他们吵闹,不用顾虑一切礼貌的界限,但一定不要毫无结果而归。
薇奥拉 假定我能够和她见面谈话了,殿下,那么又怎样呢?
公爵 噢!那么就向她宣布我的恋爱的热情,把我的一片挚诚说给她听,让她吃惊。你表演起我的伤心来一定很出色,你这样的青年一定比那些面孔板板的使者们更能引起她的注意。
薇奥拉 我想不见得吧,殿下。
公爵 好孩子,相信我的话;因为像你这样的妙龄,还不能算是个成人:狄安娜的嘴唇也不比你的更柔滑而红润;你的娇细的喉咙像处女一样尖锐而清朗;在各方面你都像个女人。我知道你的性格很容易对付这件事情。四五个人陪着他去;要是你们愿意,就全去也好;因为我欢喜孤寂。你倘能成功,那么你主人的财产你也可以有份。
薇奥拉 我愿意尽力去向您的爱人求婚。(旁白)
唉,怨只怨多阻碍的前程!
但我一定要做他的夫人。(各下。)
第五场奥丽维娅宅中一室
玛利娅及小丑上。
玛利娅 不,你要是不告诉我你到哪里去来,我便把我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连一根毛发也钻不进去,不替你说句好话。小姐因为你不在,要吊死你呢。
小丑 让她吊死我吧;好好地吊死的人,在这世上可以不怕敌人。
玛利娅 把你的话解释解释。
小丑 因为他看不见敌人了。
玛利娅 好一句无聊的回答。让我告诉你“不怕敌人”这句话夜是怎么来的吧。
小丑 怎么来的,玛利娅姑娘?
玛利娅 是从打仗里来的;下回你再撒赖的时候,就可以放开胆子这样说。
小丑 好吧,上帝给聪明与聪明人;至于傻子们呢,那只好靠他们的本事了。
玛利娅 可是你这么久在外边鬼混,小姐一定要把你吊死的,否则把你赶出去,那不是跟把你吊死一样好吗?
小丑 好好地吊死常常可以防止坏的婚姻;至于赶出去,那在夏天倒还没甚要紧。
玛利娅 那么你已经下了决心了吗?
小丑 不,没有;可是我决定了两端。
玛利娅 假如一端断了,一端还连着;假如两端都断了,你的裤子也落下来了。
小丑 妙,真的很妙。好,去你的吧;要是托比老爷戒了酒,你在伊利里亚的雌儿中间也好算是个门当户对的调皮角色了。
玛利娅 闭嘴,你这坏蛋,别胡说了。小姐来啦,你还是好好地想出个推托来。(下。)
小丑 才情呀,请你帮我好好地装一下傻瓜!那些自负才情的人,实际上往往是些傻瓜;我知道我自己没有才情,因此也许可以算做聪明人。昆那拍勒斯④怎么说的?“与其做愚蠢的智人,不如做聪明的愚人。”
奥丽维娅偕马伏里奥上。
小丑 上帝祝福你,小姐!
奥丽维娅 把这傻子撵出去!
小丑 喂,你们不听见吗?把这位小姐撵出去。
奥丽维娅 算了吧!你是个干燥无味的傻子,我不要再看见你了;而且你已经变得不老实起来了。
小丑 我的小姐,这两个毛病用酒和忠告都可以治好。只要给干燥无味的傻子一点酒喝,他就不干燥了。只要劝不老实的人洗心革面,弥补他从前的过失:假如他能够弥补的话,他就不再不老实了;假如他不能弥补,那么叫裁缝把他补一补也就得了。弥补者,弥而补之也:道德的失足无非补上了一块罪恶;罪恶悔改之后,也无非补上了一块道德。假如这种简单的论理可以通得过去,很好;假如通不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当忘八是一件倒霉的事,美人好比鲜花,这都是无可怀疑的。小姐吩咐把傻子撵出去;因此我再说一句,把她撵出去吧。
奥丽维娅 尊驾,我吩咐他们把你撵出去呢。
小丑 这就是大错而特错了!小姐,“戴了和尚帽,不定是和尚”;那就好比是说,我身上虽然穿着愚人的彩衣,可是我并不一定连头脑里也穿着它呀。我的好小姐,准许我证明您是个傻子。
奥丽维娅 你能吗?
小丑 再便当也没有了,我的好小姐。
奥丽维娅 那么证明一下看。
小丑 小姐,我必须把您盘问;我的贤淑的小乖乖,回答我。
奥丽维娅 好吧,先生,为了没有别的消遣,我就等候着你的证明吧。
小丑 我的好小姐,你为什么悲伤?
奥丽维娅 好傻子,为了我哥哥的死。
小丑 小姐,我想他的灵魂是在地狱里。
奥丽维娅 傻子,我知道他的灵魂是在天上。
小丑 这就越显得你的傻了,我的小姐;你哥哥的灵魂既然在天上,为什么要悲伤呢?列位,把这傻子撵出去。
奥丽维娅 马伏里奥,你以为这傻子怎样?是不是更有趣了?
马伏里奥 是的,而且会变得越来越有趣,一直到死。老弱会使聪明减退,可是对于傻子却能使他变得格外傻起来。
小丑 大爷,上帝保佑您快快老弱起来,好让您格外傻得厉害!托比老爷可以发誓说我不是狐狸,可是他不愿跟人家打赌两便士说您不是个傻子。
奥丽维娅 你怎么说,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我不懂您小姐怎么会喜欢这种没有头脑的混账东西。前天我看见他给一个像石头一样冥顽不灵的下等的傻子算计了去。您瞧,他已经毫无招架之功了;要是您不笑笑给他一点题目,他便要无话可说。我说,听见这种傻子的话也会那么高兴的聪明人们,都不过是些傻子们的应声虫罢了。
奥丽维娅 啊!你是太自命不凡了,马伏里奥;你缺少一副健全的胃口。你认为是炮弹的,在宽容慷慨、气度汪洋的人看来,不过是鸟箭。傻子有特许放肆的权利,虽然他满口骂人,人家不会见怪于他;君子出言必有分量,虽然他老是指摘人家的错处,也不能算为谩骂。
小丑 麦鸠利赏给你说谎的本领吧,因为你给傻子说了好话!
玛利娅重上。
玛利娅 小姐,门口有一位年轻的先生很想见您说话。
奥丽维娅 从奥西诺公爵那儿来的吧?
玛利娅 我不知道,小姐;他是一位漂亮的青年,随从很盛。
奥丽维娅 我家里有谁在跟他周旋呢?
玛利娅 是令亲托比老爷,小姐。
奥丽维娅 你去叫他走开;他满口都是些疯话。不害羞的!(玛利娅下)马伏里奥,你给我去;假若是公爵差来的,说我病了,或是不在家,随你怎样说,把他打发走。(马伏里奥下)你瞧,先生,你的打诨已经陈腐起来,人家不喜欢了。
小丑 我的小姐,你帮我说话就像你的大儿子也会是个傻子一般;愿上帝在他的头颅里塞满脑子吧!瞧你的那位有一副最不中用的头脑的令亲来了。
托比?培尔契爵士上。
奥丽维娅 哎哟,又已经半醉了。叔叔,门口是谁?
托比 一个绅士。
奥丽维娅 一个绅士!什么绅士?
托比 有一个绅士在这儿――这种该死的咸鱼!怎样,蠢货!
小丑 好托比爷爷!
奥丽维娅 叔叔,叔叔,你怎么这么早就昏天黑地了?
托比 声天色地!我打倒声天色地!有一个人在门口。
小丑 是呀,他是谁呢?
托比 让他是魔鬼也好,我不管;我说,我心里耿耿三尺有神明。好,都是一样。(下。)
奥丽维娅 傻子,醉汉像个什么东西?
小丑 像个溺死鬼,像个傻瓜,又像个疯子。多喝了一口就会把他变成个傻瓜;再喝一口就发了疯;喝了第三口就把他溺死了。
奥丽维娅 你去找个验尸的来吧,让他来验验我的叔叔;因为他已经喝酒喝到了第三个阶段,他已经溺死了。瞧瞧他去。
小丑 他还不过是发疯呢,我的小姐;傻子该去照顾疯子。(下。)
马伏里奥重上。
马伏里奥 小姐,那个少年发誓说要见您说话。我对他说您有病;他说他知道,因此要来见您说话。我对他说您睡了;他似乎也早已知道了,因此要来见您说话。还有什么话好对他说呢,小姐?什么拒绝都挡他不了。
奥丽维娅 对他说我不要见他说话。
马伏里奥 这也已经对他说过了;他说,他要像州官衙门前竖着的旗杆那样立在您的门前不去,像凳子脚一样直挺挺地站着,非得见您说话不可。
奥丽维娅 他是怎样一个人?
马伏里奥 呃,就像一个人那么的。
奥丽维娅 可是是什么样子的呢?
马伏里奥 很无礼的样子;不管您愿不愿意,他一定要见您说话。
奥丽维娅 他的相貌怎样?多大年纪?
马伏里奥 说是个大人吧,年纪还太轻;说是个孩子吧,又嫌大些:就像是一颗没有成熟的豆荚,或是一只半生的苹果,又像大人又像小孩,所谓介乎两可之间。他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很刁钻;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未脱乳臭。
奥丽维娅 叫他进来。把我的侍女唤来。
马伏里奥 姑娘,小姐叫着你呢。(下。)
玛利娅重上。
奥丽维娅 把我的面纱拿来;来,罩住我的脸。我们要再听一次奥西诺来使的说话。
薇奥拉及侍从等上。
薇奥拉 哪一位是这里府中的贵小姐?
奥丽维娅 有什么话对我说吧;我可以代她答话。你来有什么见教?
薇奥拉 最辉煌的、卓越的、无双的美人!请您指示我这位是不是就是这里府中的小姐,因为我没有见过她。我不大甘心浪掷我的言辞;因为它不但写得非常出色,而且我费了好大的辛苦才把它背熟。两位美人,不要把我取笑;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一点点轻侮都受不了的。
奥丽维娅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先生?
薇奥拉 除了我背熟了的以外,我不能说别的话;您那问题是我所不曾预备作答的。温柔的好人儿,好好儿地告诉我您是不是府里的小姐,好让我陈说我的来意。
奥丽维娅 你是个唱戏的吗?
薇奥拉 不,我的深心的人儿;可是我敢当着最有恶意的敌人发誓,我并不是我所扮演的角色。您是这府中的小姐吗?
奥丽维娅 是的,要是我没有篡夺了我自己。
薇奥拉 假如您就是她,那么您的确是篡夺了您自己了;因为您有权力给与别人的,您却没有权力把它藏匿起来。但是这种话跟我来此的使命无关;就要继续着恭维您的言辞,然后告知您我的来意。
奥丽维娅 把重要的话说出来;恭维免了吧。
薇奥拉 唉!我好容易才把它背熟,而且它又是很有诗意的。
奥丽维娅 那么多半是些鬼话,请你留着不用说了吧。我听说你在我门口一味挺撞;让你进来只是为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并不是要听你说话。要是你没有发疯,那么去吧;要是你明白事理,那么说得简单一些:我现在没有那样心思去理会一段没有意思的谈话。
玛利娅 请你动身吧,先生;这儿便是你的路。
薇奥拉 不,好清道夫,我还要在这儿闲荡一会儿呢。亲爱的小姐,请您劝劝您这位“彪形大汉”别那么神气活现。
奥丽维娅 把你的尊意告诉我。
薇奥拉 我是一个使者。
奥丽维娅 你那种礼貌那么可怕,你带来的信息一定是些坏事情。有什么话说出来。
薇奥拉 除了您之外不能让别人听见。我不是来向您宣战,也不是来要求您臣服;我手里握着橄榄枝,我的话里充满了和平,也充满了意义。
奥丽维娅 可是你一开始就不讲礼。你是谁?你要的是什么?
薇奥拉 我的不讲礼是我从你们对我的接待上学来的。我是谁,我要些什么,是个秘密;在您的耳中是神圣,别人听起来就是亵渎。
奥丽维娅 你们都走开吧;我们要听一听这段神圣的话。(玛利娅及侍从等下)现在,先生,请教你的经文?
薇奥拉 最可爱的小姐――
奥丽维娅 倒是一种叫人听了怪舒服的教理,可以大发议论呢。你的经文呢?
薇奥拉 在奥西诺的心头。
奥丽维娅 在他的心头!在他的心头的哪一章?
薇奥拉 照目录上排起来,是他心头的第一章。
奥丽维娅 噢!那我已经读过了,无非是些旁门左道。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薇奥拉 好小姐,让我瞧瞧您的脸。
奥丽维娅 贵主人有什么事要差你来跟我的脸接洽的吗?你现在岔开你的正文了;可是我们不妨拉开幕儿,让你看看这幅图画。(揭除面幕)你瞧,先生,我就是这个样子;它不是画得很好吗?
薇奥拉 要是一切都出于上帝的手,那真是绝妙之笔。
奥丽维娅 它的色彩很耐久,先生,受得起风霜的侵蚀。
薇奥拉 那真是各种色彩精妙地调和而成的美貌;那红红的白白的都是造化亲自用他的可爱的巧手敷上去的。小姐,您是世上最忍心的女人,要是您甘心让这种美埋没在坟墓里,不给世间留下一份副本。
奥丽维娅 啊!先生,我不会那样狠心;我可以列下一张我的美貌的清单,一一开陈清楚,把每一件细目都载在我的遗嘱上,例如:一款,浓淡适中的朱唇两片;一款,灰色的倩眼一双,附眼睑;一款,玉颈一围,柔颐一个,等等。你是奉命到这儿来恭维我的吗?
薇奥拉 我明白您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您太骄傲了;可是即使您是个魔鬼,您是美貌的。我的主人爱着您;啊!这么一种爱情,即使您是人间的绝色,也应该酬答他的。
奥丽维娅 他怎样爱着我呢?
薇奥拉 用崇拜,大量的眼泪,震响着爱情的呻吟,吞吐着烈火的叹息。
奥丽维娅 你的主人知道我的意思,我不能爱他;虽然我想他品格很高,知道他很尊贵,很有身分,年轻而纯洁,有很好的名声,慷慨,博学,勇敢,长得又体面;可是我总不能爱他,他老早就已经得到我的回音了。
薇奥拉 要是我也像我主人一样热情地爱着您,也是这样的受苦,这样了无生趣地把生命拖延,我不会懂得您的拒绝是什么意思。
奥丽维娅 啊,你预备怎样呢?
薇奥拉 我要在您的门前用柳枝筑成一所小屋,不时到府中访谒我的灵魂;我要吟咏着被冷淡的忠诚的爱情的篇什,不顾夜多么深我要把它们高声歌唱,我要向着回声的山崖呼喊您的名字,使饶舌的风都叫着“奥丽维娅”。啊!您在天地之间将要得不到安静,除非您怜悯了我!
奥丽维娅 你的口才倒是颇堪造就的。你的家世怎样?
薇奥拉 超过于我目前的境遇,但我是个有身分的士人。
奥丽维娅 回到你主人那里去;我不能爱他,叫他不要再差人来了;除非或者你再来见我,告诉我他对于我的答复觉得怎样。再会!多谢你的辛苦;这几个钱赏给你。
薇奥拉 我不是个要钱的信差,小姐,留着您的钱吧;不曾得到报酬的,是我的主人,不是我。但愿爱神使您所爱的人也是心如铁石,好让您的热情也跟我主人的一样遭到轻蔑!再会,忍心的美人!(下。)
奥丽维娅 “你的家世怎样?“超过于我目前的境遇,但我是个有身分的士人。”我可以发誓你一定是的;你的语调,你的脸,你的肢体、动作、精神,各方面都可以证明你的高贵。――别这么性急。且慢!且慢!除非颠倒了主仆的名分。――什么!这么快便染上那种病了?我觉得好像这个少年的美处在悄悄地蹑步进入我的眼中。好,让它去吧。喂!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重上。
马伏里奥 有,小姐,听候您的吩咐。
奥丽维娅 去追上那个无礼的使者,公爵差来的人,他不管我要不要,硬把这戒指留下;对他说我不要,请他不要向他的主人献功,让他死不了心,我跟他没有缘分。要是那少年明天还打这儿走过,我可以告诉他为什么。去吧,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是,小姐。(下。)
奥丽维娅 我的行事我自己全不懂,
怎一下子便会把人看中?
一切但凭着命运的吩咐,
谁能够作得了自己的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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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第一场海滨
安东尼奥及西巴斯辛上。
安东尼奥 您不愿住下去了吗?您也不愿让我陪着您去吗?
西巴斯辛 请您原谅,我不愿。我是个倒霉的人,我的晦气也许要连累了您,所以我要请您离开我,好让我独自担承我的恶运;假如连累到您身上,那是太辜负了您的好意了。
安东尼奥 可是让我知道您的去向吧。
西巴斯辛 不瞒您说,先生,我不能告诉您;因为我所决定的航行不过是无目的的漫游。可是我看您这样有礼,您一定不会强迫我说出我所保守的秘密来;因此按礼该我来向您表白我自己。安东尼奥,您要知道我的名字是西巴斯辛,罗德利哥是我的化名。我的父亲便是梅萨林的西巴斯辛,我知道您一定听见过他的名字。他死后丢下我和一个妹妹,我们两人是在同一个时辰出世的;我多么希望上天也让我们两人在同一个时辰死去!可是您,先生,却来改变我的命运,因为就在您把我从海浪里打救起来之前不久,我的妹妹已经淹死了。
安东尼奥 唉,可惜!
西巴斯辛 先生,虽然人家说她非常像我,许多人都说她是个美貌的姑娘;我虽然不好意思相信这句话,但是至少可以大胆说一句,即使妒嫉她的人也不能不承认她有一颗美好的心。她是已经给海水淹死的了,先生,虽然似乎我要用更多的泪水来淹没对她的记忆。
安东尼奥 先生,请您恕我招待不周。
西巴斯辛 啊,好安东尼奥!我才是多多打扰了您哪!
安东尼奥 要是您看在我的交情分上,不愿叫我痛不欲生的话,请您允许我做您的仆人吧。
西巴斯辛 您已经打救了我的生命,要是您不愿让我抱愧而死,那么请不要提出那样的请求,免得您白白救了我一场。我立刻告辞了!我的心是怪软的,还不曾脱去我母亲的性质,为了一点点理由,我的眼睛里就会露出我的弱点来。就要到奥西诺公爵的宫廷里去;再会了。(下。)
安东尼奥 一切神明护佑着你!我在奥西诺的宫廷里有许多敌人,否则我就会马上到那边去会你――
但无论如何我爱你太深,
履险如夷我定要把你寻。(下。)
第二场街道
薇奥拉上,马伏里奥随上。
马伏里奥 您不是刚从奥丽维娅伯爵小姐那儿来的吗?
薇奥拉 是的,先生;因为我走得慢,所以现在还不过在这儿。
马伏里奥 先生,这戒指她还给您;您当初还不如自己拿走呢,免得我麻烦。她又说您必须叫您家主人死了心,明白她不要跟他来往。还有,您不用再那么莽撞地到这里来替他说话了,除非来回报一声您家主人已经对她的拒绝表示认可。好,拿去吧。
薇奥拉 她自己拿了我这戒指去的;我不要。
马伏里奥 算了吧,先生,您使性子把它丢给她;她的意思也要我把它照样丢还给您。假如它是值得弯下身子拾起来的话,它就在您的眼前;不然的话,让什么人看见就给什么人拿去吧。(下。)
薇奥拉 我没有留下戒指呀;这位小姐是什么意思?但愿她不要迷恋了我的外貌才好!她把我打量得那么仔细;真的,我觉得她看得我那么出神,连自己讲的什么话儿也顾不到了,那么没头没脑,颠颠倒倒的。一定的,她爱上我啦;情急智生,才差这个无礼的使者来邀请我。不要我主人的戒指!嘿,他并没有把什么戒指送给她呀!我才是她意中的人;真是这样的话――事实上确是这样――那么,可怜的小姐,她真是做梦了!我现在才明白假扮的确不是一桩好事情,魔鬼会乘机大显他的身手。一个又漂亮又靠不住的男人,多么容易占据了女人家柔弱的心!唉!这都是我们生性脆弱的缘故,不是我们自身的错处;因为上天造下我们是哪样的人,我们就是哪样的人。这种事情怎么了结呢?我的主人深深地爱着她;我呢,可怜的小鬼,也是那样恋着他;她呢,认错了人,似乎在思念我。这怎么了呢?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没有希望叫我的主人爱上我;因为我是个女人,唉!可怜的奥丽维娅也要白费无数的叹息了!
这纠纷要让时间来理清;
叫我打开这结儿怎么成!(下。)
第三场奥丽维娅宅中一室
托比?培尔契爵士及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上。
托比 过来,安德鲁爵士。深夜不睡即是起身得早;“起身早,身体好”,你知道的――
安德鲁 不,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深夜不睡便是深夜不睡。
托比 一个错误的结论;我听见这种话就像看见一个空酒瓶那么头痛。深夜不睡,过了半夜才睡,那就是到大清早才睡,岂不是睡得很早?我们的生命不是由四大原素组成的吗?
安德鲁 不错,他们是这样说;可是我以为我们的生命不过是吃吃喝喝而已。
托比 你真有学问;那么让我们吃吃喝喝吧。玛利娅,喂!开一瓶酒来!
小丑上。
安德鲁 那个傻子来啦。
小丑 啊,我的心肝们!咱们刚好凑成一幅《三个臭皮匠》。
托比 欢迎,驴子!现在我们来一个轮唱歌吧。
安德鲁 说老实话,这傻子有一副很好的喉咙。我宁愿拿四十个先令去换他这么一条腿和这么一副可爱的声音。真的,你昨夜打诨打的很好,说什么匹格罗格罗密忒斯哪维比亚人越过了丘勃斯的赤道线哪,真是好得很。我送六便士给你的姘头,收到了没有?
小丑 你的恩典我已经放进了我的口袋;因为马伏里奥的鼻子不是鞭柄,我的小姐有一双玉手,她的跟班们不是开酒馆的。
安德鲁 好极了!嗯,无论如何这要算是最好的打诨了。现在唱个歌吧。
托比 来,给你六便士,唱个歌吧。
安德鲁 我也有六便士给你呢;要是一个骑士大方起来――
小丑 你们要我唱支爱情的歌呢,还是唱支劝人为善的歌?
托比 唱个情歌,唱个情歌。
安德鲁 是的,是的,劝人为善有什么意思。
小丑 (唱)
你到哪儿去,啊我的姑娘?
听呀,那边来了你的情郎,
嘴里吟着抑扬的曲调。
不要再走了,美貌的亲亲;
恋人的相遇终结了行程,
每个聪明人全都知晓。
安德鲁 真好极了!
托比 好,好!
小丑 (唱)
什么是爱情?它不在明天;
欢笑嬉游莫放过了眼前,
将来的事有谁能猜料?
不要蹉跎了大好的年华;
来吻着我吧,你双十娇娃,
转眼青春早化成衰老。
安德鲁 凭良心说话,好一副流利的歌喉!
托比 好一股恶臭的气息!
安德鲁 真的,很甜蜜又很恶臭。
托比 用鼻子听起来,那么恶臭也很动听。可是我们要不要让天空跳起舞来呢?我们要不要唱一支轮唱歌,把夜枭吵醒;那曲调会叫一个织工听了三魂出窍?
安德鲁 要是你爱我,让我们来一下吧;唱轮唱歌我挺拿手啦。
小丑 对啦,大人,有许多狗也会唱得很好。
安德鲁 不错不错。让我们唱《你这坏蛋》吧。
小丑 《闭住你的嘴,你这坏蛋》,是不是这一首,骑士?那么我可不得不叫你做坏蛋啦,骑士。
安德鲁 人家不得不叫我做坏蛋,这也不是第一次。你开头,傻子;第一句是,“闭住你的嘴。”
小丑 要是我闭住我的嘴,我就再也开不了头啦。
安德鲁 说得好,真的。来,唱起来吧。(三人唱轮唱歌。)
玛利娅上。
玛利娅 你们在这里猫儿叫春似的闹些什么呀!要是小姐没有叫起她的管家马伏里奥来把你们赶出门外去,再不用相信我的话好了。
托比 小姐是个骗子;我们都是大人物;马伏里奥是拉姆西的佩格姑娘;“我们是三个快活的人”。我不是同宗吗?我不是她的一家人吗?胡说八道,姑娘!巴比伦有一个人,姑娘,姑娘!”
小丑 要命,这位老爷真会开玩笑。
安德鲁 哦,他高兴开起玩笑来,开得可是真好,我也一样;不过他的玩笑开得富于风趣,而我的玩笑开得更为自然。
托比
啊!十二月十二――
玛利娅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闹了吧!
马伏里奥上。
马伏里奥 我的爷爷们,你们疯了吗,还是怎么啦?难道你们没有脑子,不懂规矩,全无礼貌,在这种夜深时候还要像一群发酒疯的补锅匠似的乱吵?你们把小姐的屋子当作一间酒馆,好让你们直着喉咙,唱那种鞋匠的歌儿吗?难道你们全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这儿住的是什么人,或者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吗?
托比 老兄,我们的轮唱是严守时刻的。你去上吊吧!
马伏里奥 托比老爷,莫怪我说句不怕忌讳的话。小姐吩咐我告诉您说,她虽然把您当个亲戚留住在这儿,可是她不能容忍您那种胡闹。要是您能够循规蹈矩,我们这儿是十分欢迎您的;否则的话,要是您愿意向她告别,她一定会让您走。
托比
既然我非去不可,那么再会吧,亲亲!
玛利娅 别这样,好托比老爷。
小丑
他的眼睛显示出他末日将要来临。
马伏里奥 岂有此理!
托比
可是我决不会死亡。
小丑 托比老爷,您在说谎。
马伏里奥 真有体统!
托比
我要不要叫他滚蛋?
小丑
叫他滚蛋又怎样?
托比
要不要叫他滚蛋,毫无留贷?
小丑
啊!不,不,不,你没有这种胆量。
托比 唱的不入调吗?先生,你说谎!你不过是一个管家,有什么可以神气的?你以为你自己道德高尚,人家便不能喝酒取乐了吗?
小丑 是啊,凭圣安起誓,生姜吃下嘴去也总是辣的。
托比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去,朋友,用面包屑去擦你的项链吧。开一瓶酒来,玛利娅!
马伏里奥 玛利娅姑娘,要是你没有把小姐的恩典看作一钱不值,你可不要帮助他们作这种胡闹;我一定会去告诉她的。(下。)
玛利娅 滚你的吧!
安德鲁 向他挑战,然后失约,愚弄他一下子,倒是个很好的办法,就像人肚子饿了喝酒一样。
托比 好,骑士,我给你写挑战书,或者代你去口头通知他你的愤怒。
玛利娅 亲爱的托比老爷,今夜请忍耐一下子吧;今天公爵那边来的少年会见了小姐之后,她心里很烦。至于马伏里奥先生,我去对付他好了;要是我不把他愚弄得给人当作笑柄,让大家取乐儿,我便是个连直挺挺躺在床上都不会的蠢东西。我知道我一定能够。
托比 告诉我们,告诉我们;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玛利娅 好,老爷,有时候他有点儿像清教徒。
安德鲁 啊!要是我早想到了这一点,我要把他像狗一样打一顿呢。
托比 什么,为了像清教徒吗?你有什么绝妙的理由,亲爱的骑士?
安德鲁 我没有什么绝妙的理由,可是我有相当的理由。
玛利娅 他是个鬼清教徒,反复无常、逢迎取巧是他的本领;一头装腔作势的驴子,背熟了几句官话,便倒也似的倒了出来;自信非凡,以为自己真了不得,谁看见他都会爱他;我可以凭着那个弱点堂堂正正地给他一顿教训。
托比 你打算怎样?
玛利娅 我要在他走过的路上丢了一封暧昧的情书,里面活生生地描写着他的胡须的颜色、他的腿的形状、他走路的姿势、他的眼睛、额角和脸上的表情;他一见就会觉得是写的他自己。我会学您侄小姐的笔迹写字;在已经忘记了的信件上,我们连自己的笔迹也很难辨认呢。
托比 好极了,我嗅到了一个计策了。
安德鲁 我鼻子里也闻到了呢。
托比 他见了你丢下的这封信,便会以为是我的侄女写的,以为她爱上了他。
玛利娅 我的意思正是这样。
安德鲁 你的意思是要叫他变成一头驴子。
玛利娅 驴子,那是毫无疑问的。
安德鲁 啊!那好极了!
玛利娅 出色的把戏,你们瞧着好了;我知道我的药对他一定生效。我可以把你们两人连那傻子安顿在他拾着那信的地方,瞧他怎样把它解释。今夜呢,大家上床睡去,梦着那回事吧。再见。(下。)
托比 晚安,好姑娘!
安德鲁 我说,她是个好丫头。
托比 她是头纯种的小猎犬,很爱我;怎样?
安德鲁 我也曾经给人爱过呢。
托比 我们去睡吧,骑士。你应该叫家里再寄些钱来。
安德鲁 要是我不能得到你的侄女,我就大上其当了。
托比 去要钱吧,骑士;要是你结果终不能得到她,你就叫我傻子。
安德鲁 要是我不去要,就再不要相信我,随你怎么办。
托比 来,来,我去烫些酒来;现在去睡太晚了。来,骑士;来,骑士。(同下。)
第四场公爵府中一室
公爵、薇奥拉、丘里奥及余人等上。
公爵 给我奏些音乐。早安,朋友们。好西萨里奥,我只要听我们昨晚听的那支古曲;我觉得它比目前轻音乐中那种轻倩的乐调和警炼的字句更能慰解我的痴情。来,只唱一节吧。
丘里奥 启禀殿下,会唱这歌儿的人不在这儿。
公爵 他是谁?
丘里奥 是那个弄人费斯特,殿下;他是奥丽维娅小姐的尊翁所宠幸的傻子。他就在这儿左近。
公爵 去找他来,现在先把那曲调奏起来吧。(丘里奥下。奏乐)过来,孩子。要是你有一天和人恋爱了,请在甜蜜的痛苦中记着我;因为真心的恋人都像我一样,在其他一切情感上都是轻浮易变,但他所爱的人儿的影像,却永远铭刻在他的心头。你喜不喜欢这个曲调?
薇奥拉 它传出了爱情的宝座上的回声。
公爵 你说得很好。我相信你虽然这样年轻,你的眼睛一定曾经看中过什么人;是不是,孩子?
薇奥拉 略为有点,请您恕我。
公爵 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呢?
薇奥拉 相貌跟您差不多。
公爵 那么她是不配被你爱的。什么年纪呢?
薇奥拉 年纪也跟您差不多,殿下。
公爵 啊,那太老了!女人应当拣一个比她年纪大些的男人,这样她才跟他合得拢来,不会失去她丈夫的欢心;因为,孩子,不论我们怎样自称自赞,我们的爱情总比女人们流动不定些,富于希求,易于反复,更容易消失而生厌。
薇奥拉 这一层我也想到,殿下。
公爵 那么选一个比你年轻一点的姑娘做你的爱人吧,否则你的爱情便不能常青――
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
花开才不久便转眼枯萎。
薇奥拉 是啊,可叹她刹那的光荣,早枝头零落留不住东风!
丘里奥偕小丑重上。
公爵 啊,朋友!来,把我们昨夜听的那支歌儿再唱一遍。好好听着,西萨里奥。那是个古老而平凡的歌儿,是晒着太阳的纺线工人和织布工人以及无忧无虑的制花边的女郎们常唱的;歌里的话儿都是些平常不过的真理,搬弄着纯朴的古代的那种爱情的纯洁。
小丑 您预备好了吗,殿下?
公爵 好,请你唱吧。(奏乐。)
小丑 (唱)
过来吧,过来吧,死神!
让我横陈在凄凉的柏棺⑤的中央;
飞去吧,飞去吧,浮生!
我被害于一个狠心的美貌姑娘。
为我罩上白色的殓衾铺满紫衫;
没有一个真心的人为我而悲哀。
莫让一朵花儿甜柔,
撒上了我那黑色的、黑色的棺材;
没有一个朋友迓候
我尸身,不久我的骨骼将会散开。
免得多情的人们千万次的感伤,
请把我埋葬在无从凭吊的荒场。
公爵 这是赏给你的辛苦钱。
小丑 一点不辛苦,殿下;我以唱歌为乐呢。
公爵 那么就算赏给你的快乐钱。
小丑 不错,殿下,快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公爵 现在允许我不再见你吧。
小丑 好,忧愁之神保佑着你!但愿裁缝用闪缎给你裁一身衫子,因为你的心就像猫眼石那样闪烁不定。我希望像这种没有恒心的人都航海去,好让他们过着五湖四海,千变万化的生活;因为这样的人总会两手空空地回家。再会。(下。)
公爵 大家都退开去。(丘里奥及侍从等下)西萨里奥,你再给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边去;对她说,我的爱情是超越世间的,泥污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运所赐给她的尊荣财富,你对她说,在我的眼中都像命运一样无常;吸引我的灵魂的是她的天赋的灵奇,绝世的仙姿。
薇奥拉 可是假如她不能爱您呢,殿下?
公爵 我不能得到这样的回音。
薇奥拉 可是您不能不得到这样的回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许真有那么一个人――也像您爱着奥丽维娅一样痛苦地爱着您;您不能爱她,您这样告诉她;那么她岂不是必得以这样的答复为满足吗?
公爵 女人的小小的身体一定受不住像爱情强加于我心中的那种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没有这样广大,可以藏得下这许多;她们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们的爱就像一个人的口味一样,不是从脏腑里,而是从舌尖上感觉到的,过饱了便会食伤呕吐;可是我的爱就像饥饿的大海,能够消化一切。不要把一个女人所能对我发生的爱情跟我对于奥丽维娅的爱情相提并论吧。
薇奥拉 哦,可是我知道――
公爵 你知道什么?
薇奥拉 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对于男人会怀着怎样的爱情;真的,她们是跟我们一样真心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许会爱上了您殿下一样。
公爵 她的历史怎样?
薇奥拉 一片空白而已,殿下。她从来不向人诉说她的爱情,让隐藏在内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虫一样,侵蚀着她的绯红的脸颊;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忧愁折磨着她,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这不是真的爱情吗?我们男人也许更多话,更会发誓,可是我们所表示的,总多于我们所决心实行的;不论我们怎样山盟海誓,我们的爱情总不过如此。
公爵 但是你的姊姊有没有殉情而死,我的孩子?
薇奥拉 我父亲的女儿只有我一个,儿子也只有我一个――可她有没有殉情我不知道。殿下,我要不要就去见这位小姐?
公爵 对了,这是正事――
快前去,送给她这颗珍珠;
说我的爱情永不会认输。(各下。)
第五场奥丽维娅的花园
托比?培尔契爵士、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及费边上。
托比 来吧,费边先生。
费边 噢,我就来;要是我把这场好戏略为错过了一点点儿,让我在懊恼里煎死了吧。
托比 让这个卑鄙龌龊的丑东西出一场丑,你高兴不高兴?
费边 我才要快活死哩!您知道那次我因为耍熊,被他在小姐跟前说我坏话。
托比 我们再把那头熊牵来激他发怒;我们要把他作弄得体无完肤。你说怎样,安德鲁爵士?
安德鲁 要是我们不那么做,那才是终身的憾事呢。
托比 小坏东西来了。
玛利娅上。
托比 啊,我的小宝贝!
玛利娅 你们三人都躲到黄杨树后面去。马伏里奥正从这条道上走过来了;他已经在那边太阳光底下对他自己的影子练习了半个钟头仪法。谁要是喜欢笑话,就留心瞧着他吧;我知道这封信一定会叫他变成一个发痴的呆子的。凭着玩笑的名义,躲起来吧!你躺在那边;(丢下一信)这条鲟鱼已经来了,你不去撩撩他的痒处是捉不到手的。(下。)
马伏里奥上。
马伏里奥 不过是运气;一切都是运气。玛利娅曾经对我说过小姐喜欢我;我也曾经听见她自己说过那样的话,说要是她爱上了人的话,一定要选像我这种脾气的人。而且,她待我比待其他的下人显得分外尊敬。这点我应该怎么解释呢?
托比 瞧这个自命不凡的混蛋!
费边 静些!他已经痴心妄想得变成一头出色的火鸡了;瞧他那种蓬起了羽毛高视阔步的样子!
安德鲁 他妈的,我可以把这混蛋痛打一顿!
托比 别闹啦!
马伏里奥 做了马伏里奥伯爵!
托比 啊,混蛋!
安德鲁 给他吃手枪!给他吃手枪!
托比 别闹!别闹!
马伏里奥 这种事情是有前例可援的;斯特拉契夫人也下嫁给家臣。
安德鲁 该死,这畜生!
费边 静些!现在他着了魔啦;瞧他越想越得意。
马伏里奥 跟她结婚过了三个月,我坐在我的宝座上――
托比 啊!我要弹一颗石子到他的眼睛里去!
马伏里奥 身上披着绣花的丝绒袍子,召唤我的臣僚过来;那时我刚睡罢午觉,撇下奥丽维娅酣睡未醒――
托比 大火硫磺烧死他!
费边 静些!静些!
马伏里奥 那时我装出一副威严的神气,先目光凛凛地向众人瞟视一周,对他们表示我知道我的地位,他们也必须明白自己的身分;然后吩咐他们去请我的托比老叔过来――
托比 把他铐起来!
费边 别闹!别闹!别闹!好啦!好啦!
马伏里奥 我的七个仆人恭恭敬敬地前去找他。我皱了皱眉头,或者给我的表上了上弦,或者抚弄着我的――什么珠宝之类。托比来了,向我行了个礼――
托比 这家伙可以让他活命吗?
费边 哪怕有几辆马车要把我们的静默拉走,也不要闹吧!
马伏里奥 我这样向他伸出手去,用一副庄严的威势来抑住我的亲昵的笑容――
托比 那时托比不就给了你一个嘴巴子吗?
马伏里奥 说,“托比叔父,我已蒙令侄女不弃下嫁,请您准许我这样说话――”
托比 什么?什么?
马伏里奥 “你必须把喝酒的习惯戒掉。”
托比 他妈的,这狗东西!
费边 嗳,别生气,否则我们的计策就要失败了。
马伏里奥 “而且,您还把您的宝贵的光阴跟一个傻瓜骑士在一块儿浪费――”
安德鲁 说的是我,一定的啦。
马伏里奥 “那个安德鲁爵士――”
安德鲁 我知道是我;因为许多人都管我叫傻瓜。
马伏里奥 (见信)这儿有些什么东西呢?
费边 现在那蠢鸟走近陷阱旁边来了。
托比 啊,静些!但愿能操纵人心意的神灵叫他高声朗读。
马伏里奥 (拾信)嗳哟,这是小姐的手笔!瞧这一钩一弯一横一直,那不正是她的笔锋吗?没有问题,一定是她写的。
安德鲁 她的一钩一弯一横一直,那是什么意思?
马伏里奥 (读)“给不知名的恋人,至诚的祝福。”完全是她的口气!对不住,封蜡。且慢!这封口上的钤记不就是她一直用作封印的鲁克丽丝的肖像吗?一定是我的小姐。可是那是写给谁的呢?
费边 这叫他心窝儿里都痒起来了。
马伏里奥
知我者天,
我爱为谁?
慎莫多言,
莫令人知。
“莫令人知。”下面还写些什么?又换了句调了!“莫令人知”:说的也许是你哩,马伏里奥!
托比 嘿,该死,这獾子!
马伏里奥
我可以向我所爱的人发号施令;
但隐秘的衷情如鲁克丽丝之刀,
杀人不见血地把我的深心 刃:
我的命在m,o,a,i的手里飘摇。
费边 无聊的谜语!
托比 我说是个好丫头。
马伏里奥 “我的命在m,o,a,i的手里飘摇。”不,让我先想一想,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费边 她给他吃了一服多好的毒药!
托比 瞧那头鹰儿多么饿急似的想一口吞下去!
马伏里奥 “我可以向我所爱的人发号施令。”哦,她可以命令我;我侍候着她,她是我的小姐。这是无论哪个有一点点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的;全然合得拢。可是那结尾一句,那几个字母又是什么意思呢?能不能牵附到我的身上?――慢慢!m,o,a,i――
托比 哎,这应该想个法儿;他弄糊涂了。
费边 即使像一头狐狸那样臊气冲天,这狗子也会闻出味来,汪汪地叫起来的。
马伏里奥 m,马伏里奥;m,嘿,那正是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哩。
费边 我不是说他会想出来的吗?这狗的鼻子在没有味的地方也会闻出味来。
马伏里奥 m――可是这次序不大对;这样一试,反而不成功了。跟着来的应该是个a字,可是却是个o字。
费边 我希望o字应该放在结尾的吧?
托比 对了,否则我要揍他一顿,让他喊出个“o!”来。
马伏里奥 a的背后又跟着个i。
费边 哼,要是你背后生眼睛⑥的话,你就知道你眼前并没有什么幸运,你的背后却有倒霉的事跟着呢。
马伏里奥 m,o,a,i;这隐语可跟前面所说的不很合辙;可是稍为把它颠倒一下,也就可以适合我了,因为这几个字母都在我的名字里。且慢!这儿还有散文呢。“要是这封信落到你手里,请你想一想。照我的命运而论,我是在你之上,可是你不用惧怕富贵:有的人是生来的富贵,有的人是挣来的富贵,有的人是送上来的富贵。你的好运已经向你伸出手来,赶快用你的全副精神抱住它。你应该练习一下怎样才合乎你所将要做的那种人的身分,脱去你卑恭的旧习,放出一些活泼的神气来。对亲戚不妨分庭抗礼,对仆人不妨摆摆架子;你嘴里要鼓唇弄舌地谈些国家大事,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为你叹息的人儿这样吩咐着你。记着谁曾经赞美过你的黄袜子,愿意看见你永远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我对你说,你记着吧。好,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可以出头了;否则让我见你一生一世做个管家,与众仆为伍,不值得抬举。再会!我是愿意跟你交换地位的,幸运的不幸者。”青天白日也没有这么明白,平原旷野也没有这么显豁。我要摆起架子来,谈起国家大事来;我要叫托比丧气,我要断绝那些鄙贱之交,我要一点不含糊地做起这么一个人来。我没有自己哄骗自己,让想像把我愚弄;因为每一个理由都指点着说,我的小姐爱上了我了。她最近称赞过我的黄袜子和我的十字交叉的袜带;她就是用这方法表示她爱我,用一种命令的方法叫我打扮成她所喜欢的样式。谢谢我的命星,我好幸福!我要放出高傲的神气来,穿了黄袜子,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立刻就去装束起来。赞美上帝和我的命星!这儿还有附启:“你一定想得到我是谁。要是你接受我的爱情,请你用微笑表示你的意思;你的微笑是很好看的。我的好人儿,请你当着我的面前永远微笑着吧。”上帝,我谢谢你!我要微笑;我要作每一件你吩咐我作的事。(下。)
费边 即使波斯王给我一笔几千块钱的恩俸,我也不愿错过这场玩意儿。
托比 这丫头想得出这种主意,我简直可以娶了她。
安德鲁 我也可以娶了她呢。
托比 我不要她什么妆奁,只要再给我想出这么一个笑话来就行了。
安德鲁 我也不要她什么妆奁。
费边 我那位捉蠢鹅的好手来了。
玛利娅重上。
托比 你愿意把你的脚搁在我的头颈上吗?
安德鲁 或者搁在我的头颈上?
托比 要不要我把我的自由作孤注一掷,做你的奴隶?
安德鲁 是的,要不要我也做你的奴隶?
托比 你已经叫他大做其梦,要是那种幻象一离开了他,他一定会发疯的。
玛利娅 可是您老实对我说,他中计了吗?
托比 就像收生婆喝了烧酒一样。
玛利娅 要是你们要看看这场把戏会闹出些什么结果来,请看好他怎样到小姐跟前去:他会穿起了黄袜子,那正是她所讨厌的颜色;还要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那正是她所厌恶的式样;他还要向她微笑,照她现在那样悒郁的心境,她一定会不高兴,管保叫他大受一场没趣。假如你们要看的话,跟我来吧。
托比 好,就是到地狱门口也行,你这好机灵鬼!
安德鲁 我也要去。(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奥丽维娅的花园
薇奥拉及小丑持手鼓上。
薇奥拉 上帝保佑你和你的音乐,朋友!你是靠着打手鼓过日子的吗?
小丑 不,先生,我靠着教堂过日子。
薇奥拉 你是个教士吗?
小丑 没有的事,先生。我靠着教堂过日子,因为我住在我的家里,而我的家是在教堂附近。
薇奥拉 你也可以说,国王住在叫化窝的附近,因为叫化子住在王宫的附近;教堂筑在你的手鼓旁边,因为你的手鼓放在教堂旁边。
小丑 您说得对,先生。人们一代比一代聪明了!一句话对于一个聪明人就像是一副小山羊皮的手套,一下子就可以翻了转来。
薇奥拉 嗯,那是一定的啦;善于在字面上翻弄花样的,很容易流于轻薄。
小丑 那么,先生,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有名字。
薇奥拉 为什么呢,朋友?
小丑 先生,她的名字不也是个字吗?在那个字上面翻弄翻弄花样,也许我的妹妹就会轻薄起来。可是文字自从失去自由以后,也就变成很危险的家伙了。
薇奥拉 你说出理由来,朋友?
小丑 不瞒您说,先生,要是我向您说出理由来,那非得用文字不可;可是现在文字变得那么坏,我真不高兴用它们来证明我的理由。
薇奥拉 我敢说你是个快活的家伙,万事都不关心。
小丑 不是的,先生,我所关心的事倒有一点儿;可是凭良心说,先生,我可一点不关心您;如果不关心您就是无所关心的话,先生,我倒希望您也能够化为乌有才好。
薇奥拉 你不是奥丽维娅小姐府中的傻子吗?
小丑 真的不是,先生。奥丽维娅小姐不喜欢傻气;她要嫁了人才会在家里养起傻子来,先生;傻子之于丈夫,犹之乎小鱼之于大鱼,丈夫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傻子而已。我真的不是她的傻子,我是给她说说笑话的人。
薇奥拉 我最近曾经在奥西诺公爵的地方看见过你。
小丑 先生,傻气就像太阳一样环绕着地球,到处放射它的光辉。要是傻子不常到您主人那里去,如同常在我的小姐那儿一样,那么,先生,我可真是抱歉。我想我也曾经在那边看见过您这聪明人。
薇奥拉 哼,你要在我身上打趣,我可要不睬你了。拿去,这个钱给你。(给他一枚钱币。)
小丑 好,上帝保佑您长起胡子来吧!
薇奥拉 老实告诉你,我倒真为了胡子害相思呢;虽然我不要在自己脸上长起来。小姐在里面吗?
小丑 (指着钱币)先生,您要是再赏我一个钱,凑成两个,不就可以养儿子了吗?
薇奥拉 不错,如果你拿它们去放债取利息。
小丑 先生,我愿意做个弗里吉亚的潘达洛斯,给这个特洛伊罗斯找一个克瑞西达来。⑦
薇奥拉 我知道了,朋友;你很善于乞讨。
小丑 我希望您不会认为这是非分的乞讨,先生,我要乞讨的不过是个叫化子――克瑞西达后来不是变成个叫化子了吗?小姐就在里面,先生。我可以对他们说明您是从哪儿来的;至于您是谁,您来有什么事,那就不属于我的领域之内了――我应当说“范围”,可是那两个字已经给人用得太熟了。(下。)
薇奥拉 这家伙扮傻子很有点儿聪明。装傻装得好也是要靠才情的:他必须窥伺被他所取笑的人们的心情,了解他们的身分,还得看准了时机;然后像窥伺着眼前每一只鸟雀的野鹰一样,每个机会都不放松。这是一种和聪明人的艺术一样艰难的工作:傻子不妨说几句聪明话,聪明人说傻话难免笑骂。
托比?培尔契爵士、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同上。
托比 您好,先生。
薇奥拉 您好,爵士。
安德鲁 上帝保佑您,先生。
薇奥拉 上帝保佑您,我是您的仆人。
安德鲁 先生,我希望您是我的仆人;我也是您的仆人。
托比 请您进去吧。舍侄女有请,要是您是来看她的话。
薇奥拉 我来正是要拜见令侄女,爵士;她是我的航行的目标。
托比 请您试试您的腿吧,先生;把它们移动起来。
薇奥拉 我的腿倒是听我使唤,爵士,可是我却听不懂您叫我试试我的腿是什么意思?
托比 我的意思是,先生,请您走,请您进去。
薇奥拉 好,我就移步前进。可是人家已经先来了。
奥丽维娅及玛利娅上。
薇奥拉 最卓越最完美的小姐,愿诸天为您散下芬芳的香雾!
安德鲁 那年轻人是一个出色的廷臣。“散下芬芳的香雾”!好得很。
薇奥拉 我的来意,小姐,只能让您自己的玉耳眷听。
安德鲁 “香雾”、“玉耳”、“眷听”,我已经学会了三句话了。
奥丽维娅 关上园门,让我们两人谈话。(托比、安德鲁、玛利娅同下)把你的手给我,先生。
薇奥拉 小姐,我愿意奉献我的绵薄之力为您效劳。
奥丽维娅 你叫什么名字?
薇奥拉 您仆人的名字是西萨里奥,美貌的公主。
奥丽维娅 我的仆人,先生!自从假作卑恭认为是一种恭维之后,世界上从此不曾有过乐趣。你是奥西诺公爵的仆人,年轻人。
薇奥拉 他是您的仆人,他的仆人自然也是您的仆人;您的仆人的仆人便是您的仆人,小姐。
奥丽维娅 我不高兴想他;我希望他心里空无所有,不要充满着我。
薇奥拉 小姐,我来是要替他说动您那颗温柔的心。
奥丽维娅 啊!对不起,请你不要再提起他了。可是如果你肯为另外一个人求爱,我愿意听你的请求,胜过于听天乐。
薇奥拉 亲爱的小姐――
奥丽维娅 对不起,让我说句话。上次你到这儿来把我迷醉了之后,我叫人拿了个戒指追你;我欺骗了我自己,欺骗了我的仆人,也许欺骗了你;我用那种无耻的狡狯把你明知道不属于你的东西强纳在你手里,一定会使你看不起我。你会怎样想呢?你不曾把我的名誉拴在桩柱上,让你那残酷的心所想得到的一切思想恣意地把它虐弄吧?像你这样敏慧的人,我已经表示得太露骨了;掩藏着我的心事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蝉纱。所以,让我听你的意见吧。
薇奥拉 我可怜你。
奥丽维娅 那是到达恋爱的一个阶段。
薇奥拉 不,此路不通,我们对敌人也往往会发生怜悯,这是常有的经验。
奥丽维娅 啊,听了你的话,我倒是又要笑起来了。世界啊!微贱的人多么容易骄傲!要是作了俘虏,那么落于狮子的爪下比之豺狼的吻中要幸运多少啊!(钟鸣)时钟在谴责我把时间浪费。别担心,好孩子,我不会留住你。可是等到才情和青春成熟之后,你的妻子将会收获到一个出色的男人。向西是你的路。
薇奥拉 那么向西开步走!愿小姐称心如意!您没有什么话要我向我的主人说吗,小姐?
奥丽维娅 且慢,请你告诉我你以为我这人怎样?
薇奥拉 我以为你以为你不是你自己。
奥丽维娅 要是我以为这样,我以为你也是这样。
薇奥拉 你猜想得不错,我不是我自己。
奥丽维娅 我希望你是我所希望于你的那种人!
薇奥拉 那是不是比现在的我要好些,小姐?我希望好一些,因为现在我不过是你的弄人。
奥丽维娅 唉!他嘴角的轻蔑和怒气,
冷然的神态可多么美丽!
爱比杀人重罪更难隐藏;
爱的黑夜有中午的阳光。
西萨里奥,凭着春日蔷薇、
贞操、忠信与一切,我爱你
这样真诚,不顾你的骄傲,
理智拦不住热情的宣告。
别以为我这样向你求情,
你就可以无须再献殷勤;
须知求得的爱虽费心力,
不劳而获的更应该珍惜。
薇奥拉 我起誓,凭着天真与青春,
我只有一条心一片忠诚,
没有女人能够把它占有,
只有我是我自己的君后。
别了,小姐,我从此不再
来为我主人向你苦苦陈哀。
奥丽维娅 你不妨再来,也许能感动
我释去憎嫌把感情珍重。(同下。)
第二场奥丽维娅宅中一室
托比?培尔契爵士,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及费边上。
安德鲁 不,真的,我再不能住下去了。
托比 为什么呢,恼火的朋友?说出你的理由来。
费边 是啊,安德鲁爵士,您得说出个理由来。
安德鲁 嘿,我见你的侄小姐对待那个公爵的用人比之待我好得多;我在花园里瞧见的。
托比 她那时也看见你吗,老兄?告诉我。
安德鲁 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一样明白。
费边 那正是她爱您的一个很好的证据。
安德鲁 啐!你把我当作一头驴子吗?
费边 大人,我可以用判断和推理来证明这句话的不错。
托比 说得好,判断和推理在挪亚⑧还没有上船以前,已经就当上陪审官了。
费边 她当着您的脸对那个少年表示殷勤,是要叫您发急,唤醒您那打瞌睡的勇气,给您的心里燃起火来,在您的肝脏里加点儿硫磺罢了。您那时就该走上去向她招呼,说几句崭新的俏皮话儿叫那年轻人哑口无言。她盼望您这样,可是您却大意错过了。您放过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我的小姐自然要冷淡您啦;您目前在她心里的地位就像挂在荷兰人胡须上的冰柱一样,除非您能用勇气或是手段干出一些出色的勾当,才可以挽回过来。
安德鲁 无论如何,我宁愿用勇气;因为我顶讨厌使手段。叫我做个政客,还不如做个布朗派⑨的教徒。
托比 好啊,那么把你的命运建筑在勇气上吧。给我去向那公爵差来的少年挑战,在他身上戳十来个窟窿,我的侄女一定会注意到。你可以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媒人会比一个勇敢的名声更能说动女人的心了。
费边 此外可没有别的办法了,安德鲁大人。
安德鲁 你们谁肯替我向他下战书?
托比 快去用一手虎虎有威的笔法写起来;要干脆简单;不用说俏皮活,只要言之成理,别出心裁就得了。尽你的笔墨所能把他嘲骂;要是你把他“你”啊“你”的“你”了三四次,那不会有错;再把纸上写满了谎,即使你的纸大得足以铺满英国威尔地方的那张大床⑩。快去写吧。把你的墨水里掺满着怨毒,虽然你用的是一枝鹅毛笔。去吧。
安德鲁 我到什么地方来见你们?
托比 我们会到你房间里来看你;去吧。(安德鲁下。)
费边 这是您的一个宝货,托比老爷。
托比 我倒累他破费过不少呢,孩儿,约莫有两千多块钱的样子。
费边 我们就可以看到他的一封妙信了。可是您不会给他送去的吧?
托比 要是我不送去,你别相信我;我一定要把那年轻人激出一个回音来。我想就是叫牛儿拉着车绳也拉不拢他们两人在一起。你把安德鲁解剖开来,要是能在他肝脏里找得出一滴可以沾湿一只跳蚤的脚的血,我愿意把他那副臭皮囊吃下去。
费边 他那个对头的年轻人,照那副相貌看来,也不像是会下辣手的。
托比 瞧,一窠九只的鹪鹩中顶小的一只来了。
玛利娅上。
玛利娅 要是你们愿意捧腹大笑,不怕笑到腰酸背痛,那么跟我来吧。那只蠢鹅马伏里奥已经信了邪道,变成一个十足的异教徒了;因为没有一个相信正道而希望得救的基督徒,会作出这种丑恶不堪的奇形怪状来的。他穿着黄袜子呢。
托比 袜带是十字交叉的吗?
玛利娅 再难看不过的了,就像个在寺院里开学堂的塾师先生。我像是他的刺客一样紧跟着他。我故意掉下来诱他的那封信上的话,他每一句都听从;他笑容满面,脸上的皱纹比增添了东印度群岛的新地图上的线纹还多。你们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一个东西;我真忍不住要向他丢东西过去。我知道小姐一定会打他;要是她打了他,他一定仍然会笑,以为是一件大恩典。
托比 来,带我们去,带我们到他那儿去。(同下。)
第三场街道
西巴斯辛及安东尼奥上。
西巴斯辛 我本来不愿意麻烦你,可是你既然这样欢喜自己劳碌,那么我也不再向你多话了。
安东尼奥 我抛不下你;我的愿望比磨过的刀还要锐利地驱迫着我。虽然为了要看见你,再远的路我也会跟着你去;可并不全然为着这个理由:我担心你在这些地方是个陌生人,路上也许会碰到些什么;一路没人领导没有朋友的异乡客,出门总有许多不方便。我的诚心的爱,再加上这样使我忧虑的理由,迫使我来追赶你。
西巴斯辛 我的善良的安东尼奥,除了感谢、感谢、永远的感谢之外,再没有别的话好回答你了。一件好事常常只换得一声空口的道谢;可是我的钱财假如能跟我的衷心的感谢一样多,你的好心一定不会得不到重重的酬报。我们干些什么呢?要不要去瞧瞧这城里的古迹?
安东尼奥 明天吧,先生;还是先去找个下处。
西巴斯辛 我并不疲倦,到天黑还有许多时候呢;让我们去瞧瞧这儿的名胜,一饱眼福吧。
安东尼奥 请你原谅我;我在这一带街道上走路是冒着危险的。从前我曾经参加海战,和公爵的舰队作过对;那时我很立了一点功,假如在这儿给捉到了,可不知要怎样抵罪哩。
西巴斯辛 大概你杀死了很多的人吧?
安东尼奥 我的罪名并不是这么一种杀人流血的性质;虽然照那时的情形和争执的激烈看来,很容易有流血的可能。本来把我们夺来的东西还给了他们,就可以和平解决了,我们城里大多数人为了经商,也都这样做了;可是我却不肯屈服:因此,要是我在这儿给捉到了的话,他们决不会轻轻放过我。
西巴斯辛 那么你不要太出来招摇吧。
安东尼奥 那的确不大妥当。先生,这儿是我的钱袋,请你拿着吧。南郊的大象旅店是最好的下宿的地方,我先去定好膳宿;你可以在城里逛着见识见识,再到那边来见我好了。
西巴斯辛 为什么你要把你的钱袋给我?
安东尼奥 也许你会看中什么玩意儿想要买下;我知道你的钱不够买这些非急用的东西,先生。
西巴斯辛 好,我就替你保管你的钱袋;过一个钟头再见吧。
安东尼奥 在大象旅店。
西巴斯辛 我记得。(各下。)
第四场奥丽维娅的花园
奥丽维娅及玛利娅上。
奥丽维娅 我已经差人去请他了。假如他肯来,我要怎样款待他呢?我要给他些什么呢?因为年轻人常常是买来的,而不是讨来或借来的。我说得太高声了。马伏里奥在哪儿呢?他这人很严肃,懂得规矩,以我目前的处境来说,很配做我的仆人。马伏里奥在什么地方?
玛利娅 他就来了,小姐;可是他的样子古怪得很。他一定给鬼迷了,小姐。
奥丽维娅 啊,怎么啦?他在说胡话吗?
玛利娅 不,小姐;他只是一味笑。他来的时候,小姐,您最好叫人保护着您,因为这人的神经有点不正常呢。
奥丽维娅 去叫他来。(玛利娅下。)
他是痴汉,我也是个疯婆;
他欢喜,我忧愁,一样糊涂。
玛利娅偕马伏里奥重上。
奥丽维娅 怎样,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亲爱的小姐,哈哈!
奥丽维娅 你笑吗?我要差你作一件正经事呢,别那么快活。
马伏里奥 不快活,小姐!我当然可以不快活,这种十字交叉的袜带扎得我血脉不通;可是那有什么要紧呢?只要能叫一个人看了欢喜,那就像诗上所说的“一人欢喜,人人欢喜”了。
奥丽维娅 什么,你怎么啦,家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伏里奥 我的腿儿虽然是黄的,我的心儿却不黑。那信已经到了他的手里,命令一定要服从。我想那一手簪花妙楷我们都是认得出来的。
奥丽维娅 你还是睡觉去吧,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睡觉去!对了,好人儿;我一定奉陪。
奥丽维娅 上帝保佑你!为什么你这样笑着,还老是吻你的手?
玛利娅 您怎么啦,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多承见问!是的,夜莺应该回答乌鸦的问话。
玛利娅 您为什么当着小姐的面前这样放肆?
马伏里奥 “不用惧怕富贵,”写得很好!
奥丽维娅 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有的人是生来的富贵,”――
奥丽维娅 嘿!
马伏里奥 “有的人是挣来的富贵,”――
奥丽维娅 你说什么?
马伏里奥 “有的人是送上来的富贵。”
奥丽维娅 上天保佑你!
马伏里奥 “记着谁曾经赞美过你的黄袜子,”――
奥丽维娅 你的黄袜子!
马伏里奥 “愿意看见你永远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
奥丽维娅 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
马伏里奥 “好,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可以出头了,”――
奥丽维娅 我就可以出头了?
马伏里奥 “否则让我见你一生一世做个管家吧。”
奥丽维娅 哎哟,这家伙简直中了暑在发疯了。
一仆人上。
仆人 小姐,奥西诺公爵的那位青年使者回来了,我好容易才请他回来。他在等候着小姐的意旨。
奥丽维娅 我就去见他。(仆人下)好玛利娅,这家伙要好好看管。我的托比叔父呢?叫几个人加意留心着他;我宁可失掉我嫁妆的一半,也不希望看到他有什么意外。(奥丽维娅、玛利娅下。)
马伏里奥 啊,哈哈!你现在明白了吗?不叫别人,却叫托比爵士来照看我!我正合信上所说的:她有意叫他来,好让我跟他顶撞一下;因为她信里正要我这样。“脱去你卑恭的旧习;”她说,“对亲戚不妨分庭抗礼,对仆人不妨摆摆架子;你嘴里要鼓唇弄舌地谈些国家大事,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随后还写着怎样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庄重的举止、慢声慢气的说话腔调,学着大人先生的样子,诸如此类。我已经捉到她了;可是那是上帝的功劳,感谢上帝!而且她刚才临去的时候,她说,“这家伙要好好看管;”家伙!不说马伏里奥,也不照我的地位称呼我,而叫我家伙。哈哈,一切都符合,一点儿没有疑惑,一点儿没有阻碍,一点儿没有不放心的地方。还有什么好说呢?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达到我的全部的希望。好,干这种事情的是上帝,不是我,感谢上帝!
玛利娅偕托比?培尔契爵士及费边上。
托比 凭着神圣的名义,他在哪儿?要是地狱里的群鬼都缩小了身子,一起走进他的身体里去,我也要跟他说话。
费边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您怎么啦,大爷?您怎么啦,老兄?
马伏里奥 走开,我用不着你;别搅扰了我的安静。走开!
玛利娅 听,魔鬼在他嘴里说着鬼话了!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托比老爷,小姐请您看顾看顾他。
马伏里奥 啊!啊!她这样说吗?
托比 好了,好了,别闹了吧!我们一定要客客气气对付他;让我一个人来吧。――你好,马伏里奥?你怎么啦?嘿,老兄!抵抗魔鬼呀!你想,他是人类的仇敌呢。
马伏里奥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话吗?
玛利娅 你们瞧!你们一说了魔鬼的坏话,他就生气了。求求上帝,不要让他中了鬼迷才好!
费边 把他的小便送到巫婆那边去吧。
玛利娅 好,明天早晨一定送去。我的小姐舍不得他哩。
马伏里奥 怎么,姑娘!
玛利娅 主啊!
托比 请你别闹,这不是个办法;你不见你惹他生气了吗?让我来对付他。
费边 除了用软功之外,没有别的法子;轻轻地、轻轻地,魔鬼是个粗坯,你要跟他动粗是不行的。
托比 喂,怎么啦,我的好家伙!你好,好人儿?
马伏里奥 爵士!
托比 哦,小鸡,跟我来吧。嘿,老兄!跟魔鬼在一起玩可不对。该死的黑鬼!
玛利娅 叫他念祈祷,好托比老爷,叫他祈祷。
马伏里奥 念祈祷,小淫妇!
玛利娅 你们听着,跟他讲到关于上帝的话,他就听不进去了。
马伏里奥 你们全给我去上吊吧!你们都是些浅薄无聊的东西;我不是跟你们一样的人。你们就会知道的。(下。)
托比 有这等事吗?
费边 要是这种情形在舞台上表演起来,我一定要批评它捏造得出乎情理之外。
托比 这个计策已经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了,老兄。
玛利娅 还是追上他去吧;也许这计策一漏了风,就会毁掉。
费边 哦,我们真的要叫他发起疯来。
玛利娅 那时屋子里可以清静些。
托比 来,我们要把他捆起来关在一间暗室里。我的侄女已经相信他疯了;我们可以这样依计而行,让我们开开心,叫他吃吃苦头。等到我们开腻了这玩笑,再向他发起慈悲来;那时我们宣布我们的计策,把你封做疯人的发现者。可是瞧,瞧!
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上。
费边 又有别的花样来了。
安德鲁 挑战书已经写好在此,你读读看;念上去就像酸醋胡椒的味道呢。
费边 是这样厉害吗?
安德鲁 对了,我向他保证的;你只要读着好了。
托比 给我。(读)“年轻人,不管你是谁,你不过是个下贱的东西。”
费边 好,真勇敢!
托比 “不要吃惊,也不要奇怪为什么我这样称呼你,因为我不愿告诉你是什么理由。”
费边 一句很好的话,这样您就可以不受法律的攻击了。
托比 “你来见奥丽维娅小姐,她当着我的面把你厚待;可是你说谎,那并不是我要向你挑战的理由。”
费边 很简单明白,而且百分之百地――不通。
托比 “我要在你回去的时候埋伏着等候你;要是命该你把我杀死的话――”
费边 很好。
托比 “你便是个坏蛋和恶人。”
费边 您仍旧避过了法律方面的责任,很好。
托比 “再会吧;上帝超度我们两人中一人的灵魂吧!也许他会超度我的灵魂;可是我比你有希望一些,所以你留心着自己吧。你的朋友(这要看你怎样对待他),和你的誓不两立的仇敌,安德鲁?艾古契克上。”――要是这封信不能激动他,那么他的两条腿也不能走动了。我去送给他。
玛利娅 您有很凑巧的机会;他现在正在跟小姐谈话,等会儿就要出来了。
托比 去,安德鲁大人,给我在园子角落里等着他,像个衙役似的;一看见他,便拔出剑来;一拔剑,就高声咒骂;一句可怕的咒骂,神气活现地从嘴里厉声发出来,比之真才实艺更能叫人相信他是个了不得的家伙。去吧!
安德鲁 好,骂人的事情我自己会。(下。)
托比 我可不去送这封信。因为照这位青年的举止看来,是个很有资格很有教养的人,否则他的主人不会差他来拉拢我的侄女的。这封信写得那么奇妙不通,一定不会叫这青年害怕;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呆子写的。可是,老兄,我要口头去替他挑战,故意夸张艾古契克的勇气,让这位仁兄相信他是个勇猛暴躁的家伙;我知道他那样年轻一定会害怕起来的。这样他们两人便会彼此害怕,就像眼光能杀人的毒蜥蜴似的,两人一照面,就都呜呼哀哉了。
费边 他和您的侄小姐来了;让我们回避他们,等他告别之后再追上去。
托比 我可以想出几句可怕的挑战话儿来。(托比、费边、玛丽娅下。)
奥丽维娅偕薇奥拉重上。
奥丽维娅 我对一颗石子样的心太多费唇舌了,卤莽地把我的名誉下了赌注。我心里有些埋怨自己的错;可是那是个极其倔强的错,埋怨只能招它一阵讪笑。
薇奥拉 我主人的悲哀也正和您这种痴情的样子相同。
奥丽维娅 拿着,为我的缘故把这玩意儿戴在你身上吧,那上面有我的小像。不要拒绝它,它不会多话讨你厌的。请你明天再过来。你无论向我要什么,只要于我的名誉没有妨碍,我都可以给你。
薇奥拉 我向您要的,只是请您把真心的爱给我的主人。
奥丽维娅 那我已经给了你了,怎么还能凭着我的名誉再给他呢?
薇奥拉 我可以奉还给你。
奥丽维娅 好,明天再来吧。
再见!像你这样一个恶魔,
我甘愿被你向地狱里拖。(下。)
托比?培尔契爵士及费边重上。
托比 先生,上帝保佑你!
薇奥拉 上帝保佑您,爵士!
托比 准备着防御吧。我不知道你作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可是你那位对头满心怀恨,一股子的杀气在园子尽头等着你呢。拔出你的剑来,赶快预备好;因为你的敌人是个敏捷精明而可怕的人。
薇奥拉 您弄错了,爵士,我相信没人会跟我争吵;我完全不记得我曾经得罪过什么人。
托比 你会知道事情是恰恰相反的,我告诉你;所以要是你看重你的生命的话,留点神吧;因为你的冤家年轻力壮,武艺不凡,火气又那么大。
薇奥拉 请问爵士,他是谁呀?
托比 他是个不靠军功而受封的骑士;可是跟人吵起架来,那简直是个魔鬼:他已经叫三个人的灵魂出壳了。现在他的怒气已经一发而不可收拾,非把人杀死送进坟墓里去决不甘心。他的格言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拚个你死我活。
薇奥拉 我要回到府里去请小姐派几个人给我保镖。我不会跟人打架。我听说有些人故意向别人寻事,试验他们的勇气;这个人大概也是这一类的。
托比 不,先生,他的发怒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你得罪了他;所以你还是上去答应他的要求吧。你不能回到屋子里去,除非你在没有跟他交手之前先跟我比个高低。横竖都得冒险,你何必不去会会他呢?所以上去吧,把你的剑赤条条地拔出来;无论如何你非得动手不可,否则以后你再不用带剑了。
薇奥拉 这真是既无礼又古怪。请您帮我一下忙,去问问那骑士我得罪了他什么。那一定是我偶然的疏忽,决不是有意的。
托比 我就去问他。费边先生,你陪着这位先生等我回来。(下。)
薇奥拉 先生,请问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费边 我知道那骑士对您很不乐意,抱着拚命的决心;可是详细的情形却不知道。
薇奥拉 请您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费边 照他的外表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可是您跟他一交手,就知道他的厉害了。他,先生,的确是您在伊利里亚无论哪个地方所碰得到的最有本领、最凶狠、最厉害的敌手。您就过去见他好不好?我愿意替您跟他讲和,要是能够的话。
薇奥拉 那多谢您了。我是个宁愿亲近教士不愿亲近骑士的人;我这副小胆子,即使让别人知道了,我也不在乎。(同下。)
托比及安德鲁重上。
托比 嘿,老兄,他才是个魔鬼呢;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么一个泼货。我跟他连剑带鞘较量了一回,他给我这么致命的一刺,简直无从招架;至于他还起手来,那简直像是你的脚踏在地上一样万无一失。他们说他曾经在波斯王宫里当过剑师。
安德鲁 糟了!我不高兴跟他动手。
托比 好,但是他可不肯甘休呢;费边在那边简直拦不住他。
安德鲁 该死!早知道他有这种本领,我再也不去惹他的。假如他肯放过这回,我情愿把我的灰色马儿送给他。
托比 我去跟他说去。站在这儿,摆出些威势来;这件事情总可以和平了结的。(旁白)你的马儿少不得要让我来骑,你可大大地给我捉弄了。
费边及薇奥拉重上。
托比 (向费边)我已经叫他把他的马儿送上议和。我已经叫他相信这孩子是个魔鬼。
费边 他也是十分害怕他,吓得心惊肉跳脸色发白,像是一头熊追在背后似的。
托比 (向薇奥拉)没有法子,先生;他因为已经发过了誓,非得跟你决斗一下不可。他已经把这回吵闹考虑过,认为起因的确是微不足道的;所以为了他所发的誓起见,拔出你的剑来吧,他声明他不会伤害你的。
薇奥拉 (旁白)求上帝保佑我!一点点事情就会给他们知道我是不配当男人的。
费边 要是你见他势不可当,就让让他吧。
托比 来,安德鲁爵士,没有办法,这位先生为了他的名誉起见,不得不跟你较量一下,按着决斗的规则,他不能规避这一回事;可是他已经答应我,因为他是个堂堂君子又是个军人,他不会伤害你的。来吧,上去!
安德鲁 求上帝让他不要背誓!(拔剑。)
薇奥拉 相信我,这全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拨剑。)
安东尼奥上。
安东尼奥 放下你的剑。要是这位年轻的先生得罪了你,我替他担个不是;要是你得罪了他,我可不肯对你甘休。(拔剑。)
托比 你,朋友!咦,你是谁呀?
安东尼奥 先生,我是他的好朋友;为了他的缘故,无论什么事情说得出的便做得到。
托比 好吧,你既然这样喜欢管人家的闲事,我就奉陪了。(拔剑。)
费边 啊,好托比老爷,住手吧!警官们来了。
托比 过会儿再跟你算账。
薇奥拉 (向安德鲁)先生,请你放下你的剑吧。
安德鲁 好,放下就放下,朋友;我可以向你担保,我的话说过就算数。那匹马你骑起来准很舒服,它也很听话。
二警吏上。
警吏甲 就是这个人;执行你的任务吧。
警吏乙 安东尼奥,我奉奥西诺公爵之命来逮捕你。
安东尼奥 你看错人了,朋友。
警吏甲 不,先生,一点没有错。我很认识你的脸,虽然你现在头上不戴着水手的帽子。――把他带走,他知道我认识他的。
安东尼奥 我只好服从。(向薇奥拉)这场祸事都是因为要来寻找你而起;可是没有办法,我必得服罪。现在我不得不向你要回我的钱袋了,你预备怎样呢?叫我难过的倒不是我自己的遭遇,而是不能给你尽一点力。你吃惊吗?请你宽心吧。
警吏乙 来,朋友,去吧。
安东尼奥 那笔钱我必须向你要几个。
薇奥拉 什么钱,先生?为了您在这儿对我的好意相助,又看见您现在的不幸,我愿意尽我的微弱的力量借给您几个钱;我是个穷小子,这儿随身带着的钱,可以跟您平分。拿着吧,这是我一半的家私。
安东尼奥 你现在不认识我了吗?难道我给你的好处不能使你心动吗?别看着我倒霉好欺侮,要是激起我的性子来,我也会不顾一切,向你一一数说你的忘恩负义的。
薇奥拉 我一点不知道;您的声音相貌我也完全不认识。我痛恨人们的忘恩,比之痛恨说谎、虚荣、饶舌、酗酒,或是其他存在于脆弱的人心中的陷入的恶德还要厉害。
安东尼奥 唉,天哪!
警吏乙 好了,对不起,朋友,走吧。
安东尼奥 让我再说句话,你们瞧这个孩子,他是我从死神的掌握中夺了来的,我用神圣的爱心照顾着他;我以为他的样子是个好人,才那样看重着他。
警史甲 那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别耽误了时间,去吧!
安东尼奥 可是唉!这个天神一样的人,原来却是个邪魔外道!西巴斯辛,你未免太羞辱了你这副好相貌了。
心上的瑕疵是真的垢污;
无情的人才是残废之徒。
善即是美;但美丽的奸恶,
是魔鬼雕就文彩的空椟。
警吏甲 这家伙发疯了;带他去吧!来,来,先生。
安东尼奥 带我去吧。(警吏带安东尼奥下。)
薇奥拉 他的话儿句句发自衷肠;
他坚持不疑,我意乱心慌。
但愿想像的事果真不错,
是他把妹妹错认作哥哥!
托比 过来,骑士;过来,费边;让我们悄悄地讲几句聪明话。
薇奥拉 他说起西巴斯辛的名字,
我哥哥正是我镜中影子,
兄妹俩生就一般的形状,
再加上穿扮得一模一样;
但愿暴风雨真发了慈心,
无情的波浪变作了多情!(下。)
托比 好一个刁滑的卑劣的孩子,比兔子还胆怯!他坐视朋友危急而不顾,还要装做不认识,可见他刁恶的一斑,至于他的胆怯呢,问费边好了。
费边 一个懦夫,一个把怯懦当神灵一样敬奉的懦夫。
安德鲁 他妈的,我要追上去把他揍一顿。
托比 好,把他狠狠地揍一顿,可是别拔出你的剑来。
安德鲁 要是我不――(下。)
费边 来,让我们去瞧去。
托比 我可以赌无论多少钱,到头来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奥丽维娅宅旁街道
西巴斯辛及小丑上。
小丑 你要我相信我不是差来请你的吗?
西巴斯辛 算了吧,算了吧,你是个傻瓜;给我走开去。
小丑 装腔装得真好!是的,我不认识你;我的小姐也不会差我来请你去讲话;你的名字也不是西萨里奥大爷。什么都不是。
西巴斯辛 请你到别处去大放厥辞吧;你又不认识我。
小丑 大放厥辞!他从什么大人物那儿听了这句话,却来用在一个傻瓜身上。大放厥辞!我担心整个痴愚的世界都要装腔作态起来了。请你别那么怯生生的,告诉我应当向我的小姐放些什么“厥辞”。要不要对她说你就来?
西巴斯辛 傻东西,请你走开吧;这儿有钱给你;要是你再不去,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小丑 真的,你倒是很慷慨。这种聪明人把钱给傻子,就像用十四年的收益来买一句好话。
安德鲁上。
安德鲁 呀,朋友,我又碰见你了吗?吃这一下。(击西巴斯辛。)
西巴斯辛 怎么,给你尝尝这一下,这一下,这一下!(打安德鲁)所有的人们都疯了吗?
托比及费边上。
托比 停住,朋友,否则我要把你的刀子摔到屋子里去了。
小丑 我就去把这事告诉我的小姐。我不愿凭两便士就代人受过。(下。)
托比 (拉西巴斯辛)算了,朋友,住手吧。
安德鲁 不,让他去吧。我要换一个法儿对付他。要是伊利里亚是有法律的话,我要告他非法殴打的罪;虽然是我先动手,可是那没有关系。
西巴斯辛 放下你的手!
托比 算了吧,朋友,我不能放走你。来,我的青年的勇士,放下你的家伙。你打架已经打够了;来吧。
西巴斯辛 你别想抓住我。(挣脱)现在你要怎样?要是你有胆子的话,拔出你的剑来吧。
托比 什么!什么!那么我倒要让你流几滴莽撞的血呢。(拔剑。)
奥丽维娅上。
奥丽维娅 住手,托比!我命令你!
托比 小姐!
奥丽维娅 有这等事吗?忘恩的恶人!只配住在从来不懂得礼貌的山林和洞窟里的。滚开!――别生气,亲爱的西萨里奥。――莽汉,走开!(托比、安德鲁、费边同下)好朋友,你是个有见识的人,这回的惊扰实在太失礼、太不成话了,请你不要生气。跟我到舍下去吧;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恶人曾经多少次无缘无故地惹是招非,你听了就可以把这回事情一笑置之了。你一定要去的:
别推托!他灵魂该受天戳,
为你惊起了我心头小鹿。
西巴斯辛 滋味难名,不识其中奥妙;
是疯眼昏迷?是梦魂颠倒?
愿心魂永远在忘河沉浸;
有这般好梦再不须梦醒!
奥丽维娅 请你来吧;你得听我的话。
西巴斯辛 小姐,遵命。
奥丽维娅 但愿这回非假!(同下。)
第二场奥丽维娅宅中一室
玛利娅及小丑上;马伏里奥在相接的暗室内。
玛利娅 哦,我请你把这件袍子穿上,这把胡须套上,让他相信你是副牧师托巴斯师傅。快些,我就去叫托比老爷来。(下。)
小丑 好,我就穿起来,假装一下;我希望我是第一个扮作这种样子的。我的身材不够高,穿起来不怎么神气;略为胖一点,也不像个用功念书的:可是给人称赞一声是个老实汉子和很好的当家人,也就跟一个用心思的读书人一样好了。――那两个同党的来了。
托比?培尔契爵士及玛利娅上。
托比 上帝祝福你,牧师先生!
小丑 早安,托比大人!目不识丁的布拉格的老隐士曾经向高波杜克王的侄女说过这么一句聪明话:“是什么,就是什么。”因此,我既是牧师先生,也就是牧师先生;因为“什么”即是“什么”,“是”即是“是”。
托比 走过去,托巴斯师傅。
小丑 呃哼,喂!这监狱里平安呀!
托比 这小子装得很像,好小子。
马伏里奥 (在内)谁在叫?
小丑 副牧师托巴斯师傅来看疯人马伏里奥来了。
马伏里奥 托巴斯师傅,托巴斯师傅,托巴斯好师傅,请您到我小姐那儿去一趟。
小丑 滚你的,胡言乱道的魔鬼!瞧这个人给你缠得这样子!只晓得嚷小姐吗?
托比 说得好,牧师先生。
马伏里奥 (在内)托巴斯师傅,从来不曾有人给人这样冤枉过。托巴斯好师傅,别以为我疯了。他们把我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小丑 啐,你这不老实的撒旦!我用最客气的称呼叫你,因为我是个最有礼貌的人,即使对于魔鬼也不肯失礼。你说这屋子是黑的吗?
马伏里奥 像地狱一样,托巴斯师傅。
小丑 嘿,它的凸窗像壁垒一样透明,它的向着南北方的顶窗像乌木一样发光呢;你还说看不见吗?
马伏里奥 我没有发疯,托巴斯师傅。我对您说,这屋子是黑的。
小丑 疯子,你错了。我对你说,世间并无黑暗,只有愚昧。埃及人在大雾中辨不清方向,还不及你在愚昧里那样发昏。
马伏里奥 我说,这座屋子简直像愚昧一样黑暗,即使愚昧是像地狱一样黑暗。我说,从来不曾有人给人这样欺侮过。我并不比您更疯;您不妨提出几个合理的问题来问我,试试我疯不疯。
小丑 毕达哥拉斯对于野鸟有什么意见?
马伏里奥 他说我们祖母的灵魂也许曾经在鸟儿的身体里寄住过。
小丑 你对于他的意见觉得怎样?
马伏里奥 我认为灵魂是高贵的,绝对不赞成他的说法。
小丑 再见,你在黑暗里住下去吧。等到你赞成了毕达哥拉斯的说法之后,我才可以承认你的头脑健全。留心别打山鹬,因为也许你要害得你祖母的灵魂流离失所了。再见。
马伏里奥 托巴斯师傅!托巴斯师傅!
托比 我的了不得的托巴斯师傅!
小丑 嘿,我可真是多才多艺呢。
玛利娅 你就是不挂胡须不穿道袍也没有关系;他又看不见你。
托比 你再用你自己的口音去对他说话;怎样的情形再来告诉我。我希望这场恶作剧快快告个段落。要是不妨把他释放,我看就放了他吧;因为我已经大大地失去了我侄女的欢心,倘把这玩意儿尽管闹下去,恐怕不大妥当。等会儿到我的屋子里来吧。(托比、玛利娅下。)
小丑
嗨,罗宾,快活的罗宾哥,
问你的姑娘近况如何。
马伏里奥 傻子!
小丑
不骗你,她心肠有点硬。
马伏里奥 傻子!
小丑
唉,为了什么原因,请问?
马伏里奥 喂,傻子!
小丑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
――嘿!谁叫我?
马伏里奥 好傻子,谢谢你给我拿一支蜡烛、笔、墨水和纸张来,以后我不会亏待你的。君子不扯谎,我永远感你的恩。
小丑 马伏里奥大爷吗?
马伏里奥 是的,好傻子。
小丑 唉,大爷,您怎么会发起疯来呢?
马伏里奥 傻子,从来不曾有人给人这样欺侮过。我的头脑跟你一样清楚呢,傻子。
小丑 跟我一样?那么您真的是疯了,要是您的头脑跟傻子差不多。
马伏里奥 他们把我当作一件家具看待,把我关在黑暗里,差牧师们――那些蠢驴子!――来看我,千方百计想把我弄昏了头。
小丑 您说话留点神吧;牧师就在这儿呢。――马伏里奥,马伏里奥,上天保佑你明白过来吧!好好地睡睡觉儿,别噜哩噜苏地讲空话。
马伏里奥 托巴斯师傅!
小丑 别跟他说话,好伙计。――谁?我吗,师傅?我可不要跟他说话哩,师傅。上帝和您同在,好托巴斯师傅!――呃,阿门!――好的,师傅,好的。
马伏里奥 傻子,傻子,傻子,我对你说!
小丑 唉,大爷,您耐心吧!您怎么说,师傅?――师傅怪我跟您说话哩。
马伏里奥 好傻子,给我拿一点儿灯火和纸张来。我对你说,我跟伊利里亚无论哪个人一样头脑清楚呢。
小丑 唉,我巴不得这样呢,大爷!
马伏里奥 我可以举手发誓我没有发疯。好傻子,拿墨水、纸和灯火来;我写好之后,你去替我送给小姐。你送了这封信去,一定会到手一笔空前的大赏赐的。
小丑 我愿意帮您的忙。但是老实告诉我,您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
马伏里奥 相信我,我没有发疯,我老实告诉你。
小丑 嘿,我可信不过一个疯子的话,除非我能看见他的脑子。我去给您拿蜡烛、纸和墨水。
马伏里奥 傻子,我一定会重重报答你。请你去吧。
小丑
大爷我去了,
请您不要吵,
不多一会的时光,
小鬼再来见魔王;
手拿木板刀,
胸中如火烧,
向着魔鬼打哈哈,
样子像个疯娃娃:
爹爹不要恼,
给您剪指爪,
再见,我的魔王爷!(下。)
第三场奥丽维娅的花园
西巴斯辛上。
西巴斯辛 这是空气;那是灿烂的太阳;这是她给我的珍珠,我看得见也摸得到:虽然怪事这样包围着我,然而却不是疯狂。那么安东尼奥到哪儿去了呢?我在大象旅店里找不到他;可是他曾经到过那边,据说他到城中各处寻找我去了。现在我很需要他的指教;因为虽然我心里很觉得这也许是出于错误,而并非是一种疯狂的举动,可是这种意外和飞来的好运太有些未之前闻,无可理解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无论我的理智怎样向我解释,我总觉得不是我疯了便是这位小姐疯了。可是,真是这样的话,她一定不会那样井井有条,神气那么端庄地操持她的家务,指挥她的仆人,料理一切的事情,如同我所看见的那样。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她来了。
奥丽维娅及一牧师上。
奥丽维娅 不要怪我太性急。要是你没有坏心肠的话,现在就跟我和这位神父到我家的礼拜堂里去吧;当着他的面前,在那座圣堂的屋顶下,你要向我充分证明你的忠诚,好让我小气的、多疑的心安定下来。他可以保守秘密,直到你愿意宣布出来按照着我的身分的婚礼将在什么时候举行。你说怎样?
西巴斯辛 我愿意跟你们两位前往;
立过的盟誓永没有欺罔。
奥丽维娅 走吧,神父;但愿天公作美,
一片阳光照着我们酣醉!(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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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大$学$生@小`说"网
第一场奥丽维娅宅前街道
小丑及费边上。
费边 看在咱们交情的分上,让我瞧一瞧他的信吧。
小丑 好费边先生,允许我一个请求。
费边 尽管说吧。
小丑 别向我要这封信看。
费边 这就是说,把一条狗给了人,要求的代价是,再把那条狗要还。
公爵、薇奥拉、丘里奥及侍从等上。
公爵 朋友们,你们是奥丽维娅小姐府中的人吗?
小丑 是的,殿下;我们是附属于她的一两件零星小物。
公爵 我认识你;你好吗,我的好朋友?
小丑 不瞒您说,殿下,我的仇敌使我好些,我的朋友使我坏些。
公爵 恰恰相反,你的朋友使你好些。
小丑 不,殿下,坏些。
公爵 为什么呢?
小丑 呃,殿下,他们称赞我,把我当作驴子一样愚弄;可是我的仇敌却坦白地告诉我说我是一头驴子;因此,殿下,多亏我的仇敌我才能明白我自己,我的朋友却把我欺骗了;因此,结论就像接吻一样,说四声“不”就等于说两声“请”,这样一来,当然是朋友使我坏些,仇敌使我好些了。
公爵 啊,这说得好极了!
小丑 凭良心说,殿下,这一点不好;虽然您愿意做我的朋友。
公爵 我不会使你坏些;这儿是钱。
小丑 倘不是恐怕犯了骗人钱财的罪名,殿下,我倒希望您把它再加一倍。
公爵 啊,你给我出的好主意。
小丑 把您的慷慨的手伸进您的袋里去,殿下;只这一次,不要犹疑吧。
公爵 好吧,我姑且来一次罪上加罪,拿去。
小丑 掷骰子有幺二三;古话说,“一不做,二不休,三回才算数”;跳舞要用三拍子;您只要听圣班纳特教堂的钟声好了,殿下――一,二,三。
公爵 你这回可骗不动我的钱了。要是你愿意去对你小姐说我在这儿要见她说话,同着她到这儿来,那么也许会再唤醒我的慷慨来的。
小丑 好吧,殿下,给您的慷慨唱个安眠歌,等着我回来吧。我去了,殿下;可是我希望您明白我的要钱并不是贪财。好吧,殿下,就照您的话,让您的慷慨打个盹儿,我等一会儿再来叫醒他吧。(下。)
薇奥拉 殿下,这儿来的人就是打救了我的。
安东尼奥及警吏上。
公爵 他那张脸我记得很清楚;可是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脸上涂得黑黑的,就像烽烟里的乌尔冈一样。他是一只吃水量和体积都很小的舰上的舰长,可是却使我们舰队中最好的船只大遭损失,就是心怀嫉恨的、给他打败的人也不得不佩服他。为了什么事?
警吏 启禀殿下,这就是在坎迪地方把“凤凰号”和它的货物劫了去的安东尼奥;也就是在“猛虎号”上把您的侄公子泰特斯削去了腿的那人。我们在这儿的街道上看见他穷极无赖,在跟人家打架,因此抓了来了。
薇奥拉 殿下,他曾经拔刀相助,帮过我忙,可是后来却对我说了一番奇怪的话,似乎发了疯似的。
公爵 好一个海盗!在水上行窃的贼徒!你怎么敢凭着你的愚勇,投身到被你用血肉和巨量的代价结下冤仇的人们的手里呢?
安东尼奥 尊贵的奥西诺,请许我洗刷去您给我的称呼;安东尼奥从来不曾做过海盗或贼徒,虽然我有充分的理由和原因承认我是奥西诺的敌人。一种魔法把我吸引到这儿来。在您身边的那个最没有良心的孩子,是我从汹涌的怒海的吞噬中救了出来的,否则他已经毫无希望了。我给了他生命,又把我的友情无条件地完全给了他;为了他的缘故,纯粹出于爱心,我冒着危险出现在这个敌对的城里,见他给人包围了,就拔剑相助;可是我遭了逮捕,他的狡恶的心肠因恐我连累他受罪,便假装不认识我,一霎眼就像已经睽违了二十年似的,甚至于我在半点钟前给他任意使用的我自己的钱袋,也不肯还给我。
薇奥拉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公爵 他在什么时候到这城里来的?
安东尼奥 今天,殿下;三个月来,我们朝朝夜夜都在一起,不曾有一分钟分离过。
奥丽维娅及侍从等上。
公爵 这里来的是伯爵小姐,天神降临人世了!――可是你这家伙,完全在说疯话;这孩子已经侍候我三个月了。那种话等会儿再说吧。把他带到一旁去。
奥丽维娅 殿下有什么下示?除了断难遵命的一件事之外,凡是奥丽维娅力量所能及的,一定愿意效劳。――西萨里奥,你失了我的约啦。
薇奥拉 小姐!
公爵 温柔的奥丽维娅!――
奥丽维娅 你怎么说,西萨里奥?――殿下――
薇奥拉 我的主人要跟您说话;地位关系我不能开口。
奥丽维娅 殿下,要是您说的仍旧是那么一套,我可已经听厌了,就像奏过音乐以后的叫号一样令人不耐。
公爵 仍旧是那么残酷吗?
奥丽维娅 仍旧是那么坚定,殿下。
公爵 什么,坚定得不肯改变一下你的乖僻吗?你这无礼的女郎!向着你的无情的不仁的祭坛,我的灵魂已经用无比的虔诚吐露出最忠心的献礼。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奥丽维娅 办法就请殿下自己斟酌吧。
公爵 假如我狠得起那么一条心,为什么我不可以像临死时的埃及大盗⑾一样,把我所爱的人杀死了呢?蛮性的嫉妒有时也带着几分高贵的气质。但是你听着我吧:既然你漠视我的诚意,我也有些知道谁在你的心中夺去了我的位置,你就继续做你的铁石心肠的暴君吧;可是你所爱着的这个宝贝,我当天发誓我曾经那样宠爱着他,我要把他从你的那双冷酷的眼睛里除去,免得他傲视他的主人。来,孩子,跟我来。我的恶念已经成熟:
我要牺牲我钟爱的羔羊,
白鸽的外貌乌鸦的心肠。(走。)
薇奥拉 我甘心愿受一千次死罪,
只要您的心里得到安慰。(随行。)
奥丽维娅 西萨里奥到哪儿去?
薇奥拉 追随我所爱的人,
我爱他甚于生命和眼睛,
远过于对于妻子的爱情。
愿上天鉴察我一片诚挚,
倘有虚谎我决不辞一死!
奥丽维娅 嗳哟,他厌弃了我!我受了欺骗了!
薇奥拉 谁把你欺骗?谁给你受气?
奥丽维娅 才不久你难道已经忘记?――请神父来。(一侍从下。)
公爵 (向薇奥拉)去吧!
奥丽维娅 到哪里去,殿下?西萨里奥,我的夫,别去!
公爵 你的夫?
奥丽维娅 是的,我的夫;他能抵赖吗?
公爵 她的夫,嘿?
薇奥拉 不,殿下,我不是。
奥丽维娅 唉!是你的卑怯的恐惧使你否认了自己的身分。不要害怕,西萨里奥;别放弃了你的地位。你知道你是什么人,要是承认了出来,你就跟你所害怕的人并肩相埒了。
牧师上。
奥丽维娅 啊,欢迎,神父!神父,我请你凭着你的可尊敬的身分,到这里来宣布你所知道的关于这位少年和我之间不久以前的事情;虽然我们本来预备保守秘密,但现在不得不在时机未到之前公布了。
牧师 一个永久相爱的盟约,已经由你们两人握手缔结,用神圣的吻证明,用戒指的交换确定了。这婚约的一切仪式,都由我主持作证;照我的表上所指示,距离现在我不过向我的坟墓走了两小时的行程。
公爵 唉,你这骗人的小畜生!等你年纪一大了起来,你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也许你过分早熟的奸诡,
反会害你自己身败名毁。
别了,你尽管和她论嫁娶;
可留心以后别和我相遇。
薇奥拉 殿下,我要声明――
奥丽维娅 不要发誓;
放大胆些,别亵渎了神 !
安德鲁?艾古契克爵士头破血流上。
安德鲁 看在上帝的分上,叫个外科医生来吧!立刻去请一个来瞧瞧托比爵士。
奥丽维娅 什么事?
安德鲁 他把我的头给打破了,托比爵士也给他弄得满头是血。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命吧!谁要是给我四十镑钱,我也宁愿回到家里去。
奥丽维娅 谁干了这种事,安德鲁爵士?
安德鲁 公爵的跟班名叫西萨里奥的。我们把他当作一个孱头,哪晓得他简直是个魔鬼。
公爵 我的跟班西萨里奥?
安德鲁 他妈的!他就在这儿。你无缘无故敲破我的头!我不过是给托比爵士怂恿了才动手的。
薇奥拉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种话呢?我没有伤害你呀。你自己无缘无故向我拔剑;可是我对你很客气,并没有伤害你。
安德鲁 假如一颗血淋淋的头可以算得是伤害的话,你已经把我伤害了;我想你以为满头是血,是算不了一回事的。托比爵士一跷一拐地来了――
托比?培尔契爵士由小丑搀扶醉步上。
安德鲁 你等着瞧吧:如果他刚才不是喝醉了,你一定会尝到他的厉害手段。
公爵 怎么,老兄!你怎么啦?
托比 有什么关系?他把我打坏了,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傻瓜,你有没有看见狄克医生,傻瓜?
小丑 喔!他在一个钟头之前喝醉了,托比老爷;他的眼睛在早上八点钟就昏花了。
托比 那么他便是个踱着八字步的混蛋。我顶讨厌酒鬼。
奥丽维娅 把他带走!谁把他们弄成这样子的?
安德鲁 我来扶着您吧,托比爵士;咱们一块儿裹伤口去。
托比 你来扶着我?蠢驴,傻瓜,混蛋,瘦脸的混蛋,笨鹅!
奥丽维娅 招呼他上床去,好好看顾一下他的伤口。(小丑、费边、托比、安德鲁同下。)
西巴斯辛上。
西巴斯辛 小姐,我很抱歉伤了令亲;可是即使他是我的同胞兄弟,为了自卫起见我也只好出此手段。您用那样冷淡的眼光瞧着我,我知道我一定冒犯了您了;原谅我吧,好人,看在不久以前我们彼此立下的盟誓分上。
公爵 一样的面孔,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装束,化成了两个身体;一副天然的幻镜,真实和虚妄的对照!
西巴斯辛 安东尼奥!啊,我的亲爱的安东尼奥!自从我不见了你之后,我的时间过得多么痛苦啊!
安东尼奥 你是西巴斯辛吗?
西巴斯辛 难道你不相信是我吗,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 你怎么会分身呢?把一只苹果切成两半,也不会比这两人更为相像。哪一个是西巴斯辛?
奥丽维娅 真奇怪呀!
西巴斯辛 那边站着的是我吗?我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兄弟;我又不是一尊无所不在的神明。我只有一个妹妹,但已经被盲目的波涛卷去了。对不住,请问你我之间有什么关系?你是哪一国人?叫什么名字?谁是你的父母?
薇奥拉 我是梅萨林人。西巴斯辛是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也是一个像你一样的西巴斯辛,他葬身于海洋中的时候也穿着像你一样的衣服。要是灵魂能够照着在生时的形状和服饰出现,那么你是来吓我们的。
西巴斯辛 我的确是一个灵魂;可是还没有脱离我的生而具有的物质的皮囊。你的一切都能符合,只要你是个女人,我一定会让我的眼泪滴在你的脸上,而说,“大大地欢迎,溺死了的薇奥拉!”
薇奥拉 我的父亲额角上有一颗黑痣。
西巴斯辛 我的父亲也有。
薇奥拉 他死的时候薇奥拉才十三岁。
西巴斯辛 唉!那记忆还鲜明地留在我的灵魂里。他的确在我妹妹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完毕了他人世的任务。
薇奥拉 假如只是我这一身僭妄的男装阻碍了我们彼此的欢欣,那么等一切关于地点、时间、遭遇的枝节完全衔接,证明我确是薇奥拉之后,再拥抱我吧。我可以叫一个在这城中的船长来为我证明,我的女衣便是寄放在他那里的;多亏他的帮忙,我才侥幸保全了生命,能够来侍候这位尊贵的公爵。此后我便一直奔走于这位小姐和这位贵人之间。
西巴斯辛 (向奥丽维娅)小姐;原来您是弄错了;但那也是心理上的自然的倾向。您本来要跟一个女孩子订婚;可是拿我的生命起誓,您的希望并没有落空。您现在同时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未婚妻了。
公爵 不要惊骇;他的血统也很高贵。要是这回事情果然是真,看来似乎不是一面骗人的镜子,那么在这番最幸运的覆舟里我也要沾点儿光。(向薇奥拉)孩子,你曾经向我说过一千次决不会像爱我一样爱着一个女人。
薇奥拉 那一切的话我愿意再发誓证明;那一切的誓我都要坚守在心中,就像分隔昼夜的天球中蕴藏着的烈火一样。
公爵 把你的手给我;让我瞧你穿了女人的衣服是怎么样子。
薇奥拉 把我带上岸来的船长那里存放着我的女服;可是他现在跟这儿小姐府上的管家马伏里奥有点讼事,被拘留起来了。
奥丽维娅 一定要他把他放出来。去叫马伏里奥来。――唉。我现在记起来了,他们说,可怜的人,他的神经病很厉害呢。因为我自己在大发其疯,所以把他的疯病完全忘记了。
小丑持信及费边上。
奥丽维娅 他怎样啦,小子?
小丑 启禀小姐,他总算很尽力抵挡着魔鬼。他写了一封信给您。我本该今天早上就给您的;可是疯人的信不比福音,送没送到都没甚关系。
奥丽维娅 拆开来读给我听。
小丑 傻子要念疯子的话了,请你们洗耳恭听。(读)“凭着上帝的各义,小姐――”
奥丽维娅 怎么!你疯了吗?
小丑 不,小姐,我在读疯话呢。您小姐既然要我读这种东西,那么您就得准许我疯声疯气地读。
奥丽维娅 请你读得清楚一些。
小丑 我正是在这样作,小姐;可是他的话怎么清楚,我就只能怎么读。所以,我的好公主,请您还是全神贯注,留意倾听吧。
奥丽维娅 (向费边)喂,还是你读吧。
费边 (读)“凭着上帝的名义,小姐,您屈待了我;全世界都要知道这回事。虽然您已经把我幽闭在黑暗里,叫您的醉酒的令叔看管我,可是我的头脑跟您小姐一样清楚呢。您自己骗我打扮成那个样子,您的信还在我手里;我很可以用它来证明我自己的无辜,可是您的脸上却不好看哩。随您把我怎么看待吧。因为冤枉难明,不得不暂时僭越了奴仆的身分,请您原谅。被虐待的马伏里奥上。”
奥丽维娅 这封信是他写的吗?
小丑 是的,小姐。
公爵 这倒不像是个疯子的话哩。
奥丽维娅 去把他放出来,费边;带他到这儿来。(费边下)殿下,等您把这一切再好好考虑一下之后,如果您不嫌弃,肯认我作一个亲戚,而不是妻子,那么同一天将庆祝我们两家的婚礼,地点就在我家,费用也由我来承担。
公爵 小姐,多蒙厚意,敢不领情。(向薇奥拉)你的主人解除了你的职务了。你事主多么勤劳,全然不顾那种职务多么不适于你的娇弱的身分和优雅的教养;你既然一直把我称作主人,从此以后,你便是你主人的主妇了。握着我的手吧。
奥丽维娅 你是我的妹妹了!
费边偕马伏里奥重上。
公爵 这便是那个疯子吗?
奥丽维娅 是的,殿下,就是他。――怎样,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 小姐,您屈待了我,大大地屈待了我!
奥丽维娅 我屈待了你吗,马伏里奥?没有的事。
马伏里奥 小姐,您屈待了我。请您瞧这封信。您能抵赖说那不是您写的吗?您能写几笔跟这不同的字,几句跟这不同的句子吗?您能说这不是您的图章,不是您的大作吗?您可不能否认。好,那么承认了吧;凭着您的贞洁告诉我:为什么您向我表示这种露骨的恩意,吩咐我见您的时候脸带笑容,扎着十字交叉的袜带,穿着黄袜子,对托比大人和底下人要皱眉头?我满心怀着希望,一切服从您,您怎么要把我关起来,禁锢在暗室里,叫牧师来看我,给人当做闻所未闻的大傻瓜愚弄?告诉我为什么?
奥丽维娅 唉!马伏里奥,这不是我写的,虽然我承认很像我的笔迹;但这一定是玛利娅写的。现在我记起来了,第一个告诉我你发疯了的就是她;那时你便一路带笑而来,打扮和动作的样子就跟信里所说的一样。你别恼吧;这场诡计未免太恶作剧,等我们调查明白原因和主谋的人之后,你可以自己兼作原告和审判官来到断这件案子。
费边 好小姐,听我说,不要让争闹和口角来打断了当前这个使我惊喜交加的好时光。我希望您不会见怪,我坦白地承认是我跟托比老爷因为看不上眼这个马伏里奥的顽固无礼,才想出这个计策来。因为托比老爷央求不过,玛利娅才写了这封信;为了酬劳她,他已经跟她结了婚了。假如把两方所受到的难堪衡情酌理地判断起来,那么这种恶作剧的戏谑可供一笑,也不必计较了吧。
奥丽维娅 唉,可怜的傻子,他们太把你欺侮了!
小丑 嘿,“有的人是生来的富贵,有的人是挣来的富贵,有的人是送上来的富贵。”这本戏文里我也是一个角色呢,大爷;托巴斯师傅就是我,大爷;但这没有什么相干。“凭着上帝起誓,傻子,我没有疯。”可是您记得吗?“小姐,您为什么要对这么一个没头脑的混蛋发笑?您要是不笑,他就开不了口啦。”六十年风水轮流转,您也遭了报应了。
马伏里奥 我一定要出这一口气,你们这批东西一个都不放过。(下。)
奥丽维娅 他给人欺侮得太不成话了。
公爵 追他回来,跟他讲个和;他还不曾把那船长的事告诉我们哩。等我们知道了以后,假如时辰吉利,我们便可以举行郑重的结合的典礼。贤妹,我们现在还不会离开这儿。西萨里奥,来吧;当你还是一个男人的时候,你便是西萨里奥――
等你换过了别样的衣裙,
你才是奥西诺心上情人。(除小丑外均下。)
小丑 歌
当初我是个小儿郎,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做了傻事毫不思量,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
年纪长大啦不学好,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闭门羹到处吃个饱,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
娶了老婆,唉!要照顾,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法螺医不了肚子饿,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
一壶老酒往头里灌,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掀开了被窝三不管,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
开天辟地有几多年,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咱们的戏文早完篇,
愿诸君欢喜笑融融!(下。)
注释:
阿里翁(arion),希腊诗人和音乐家,传说他在某次乘船自西西里至科林多,途中为水手所迫害,因跃入海中,为海豚负至岸上,盖深感其音乐之力云。
法文:“为什么”之意。
原文鬈发钳(tongs)与外国话(tongues)音相近。
似为杜撰的人名。
此处“柏棺”原文为cypress,自来注家均肯定应作crape(丧礼用之黑色绉纱)解释,按字面解cypress为一种杉柏之属,径译“柏棺”,在语调上似乎更为适当,故仍将错就错,据字臆译。
眼睛原文为eye,与i音相近。
关于特洛伊罗斯(troilus)与克瑞西达(cressida)恋爱的故事可参看莎士比亚所著悲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潘达洛斯(pandarus)系克瑞西达之舅,为他们居间撮合者。克瑞西达因生性轻浮,后被人所弃,沦为乞丐。
挪亚(noah)及其方舟的故事,见《圣经》《创世记》第六章。
布朗派为英国伊利莎白时代清教徒布朗(robert browne)所创的教派。
该床方十一 ,今尚存。
事见赫利俄多洛斯(heliodorus)所著希腊浪漫故事《埃塞俄比亚人》(ethiopica)。
《洛那二绅士》
维洛那二绅士人物列表
米兰公爵 西尔维娅的父亲
凡伦丁
普洛丢斯 二绅士
安东尼奥 普洛丢斯的父亲
修里奥 凡伦丁的愚蠢的情敌
爱格勒莫 助西尔维娅脱逃者
史比德 凡伦丁的傻仆
朗斯 普洛丢斯的傻仆
潘西诺 安东尼奥的仆人
旅店主 朱利娅在米兰的居停
强盗 随凡伦丁啸聚的一群
朱利娅 普洛丢斯的恋人
西尔维娅 凡伦丁的恋人
露西塔 朱利娅的女仆
仆人、乐师等
地点:维洛那;米兰及曼多亚边境
第一幕
第一场维洛那。旷野
凡伦丁及普洛丢斯上。凡伦丁 不用劝我,亲爱的普洛丢斯;年轻人株守家园,见闻总是限于一隅。倘不是爱情把你锁系在你情人的温柔的眼波里,我倒很想请你跟我一块儿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那总比在家里无所事事,把青春销磨在懒散的无聊里好得多多。可是你现在既然在恋爱,那就恋爱下去吧,祝你得到美满的结果;我要是着起迷来,也会这样的。
普洛丢斯 你真的要走了吗?亲爱的凡伦丁,再会吧!你在旅途中要是见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新奇事物,请你想起你的普洛丢斯;当你得意的时候,也许你会希望我能够分享你的幸福;当你万一遭遇什么风波危险的时候,你可以不用忧虑,因为我是在虔诚地为你祈祷,祝你平安。
凡伦丁 你是念着恋爱经为我祈祷祝我平安吗?
普洛丢斯 我将讽诵我所珍爱的经典为你祈祷。
凡伦丁 那一定是里昂德①游泳过赫勒思滂海峡去会他的情人一类深情蜜爱的浅薄故事。
普洛丢斯 他为了爱不顾一切,那证明了爱情是多么深。
凡伦丁 不错,你为了爱也不顾一切,可是你却没有游泳过赫勒思滂海峡去。
普洛丢斯 嗳,别取笑吧。
凡伦丁 不,我绝不取笑你,那实在一点意思也没有。
普洛丢斯 什么?
凡伦丁 我是说恋爱。苦恼的呻吟换来了轻蔑;多少次心痛的叹息才换得了羞答答的秋波一盼;片刻的欢娱,是二十个晚上辗转无眠的代价。即使成功了,也许会得不偿失;要是失败了,那就白费一场辛苦。恋爱汩没了人的聪明,使人变为愚蠢。
普洛丢斯 照你说来,我是一个傻子了。
凡伦丁 瞧你的样子,我想你的确是一个傻子。
普洛丢斯 你所诋斥的是爱情;我可是身不由主。
凡伦丁 爱情是你的主宰,甘心供爱情驱使的,我想总不见得是一个聪明人吧。
普洛丢斯 可是做书的人这样说:最芬芳的花蕾中有蛀虫,最聪明人的心里,才会有蛀蚀心灵的爱情。
凡伦丁 做书的人还说:最早熟的花蕾,在未开放前就给蛀虫吃去;所以年轻聪明的人也会被爱情化成愚蠢,在盛年的时候就丧失欣欣向荣的生机,未来一切美妙的希望都成为泡影。可是你既然是爱情的皈依者,我又何必向你多费唇舌呢?再会吧!我的父亲在码头上等着送我上船呢。
普洛丢斯 我也要送你上船,凡伦丁。
凡伦丁 好普洛丢斯,不用了吧,让我们就此分手。我在米兰等着你来信报告你在恋爱上的成功,以及我去了以后这儿的一切消息;我也会同样寄信给你。
普洛丢斯 祝你在米兰一切顺利幸福!
凡伦丁 祝你在家里也是这样!好,再见。(下。)
普洛丢斯 他追求着荣誉,我追求着爱情;他离开了他的朋友,使他的朋友们因他的成功而增加光荣;我为了爱情,把我自己、我的朋友们以及一切都舍弃了。朱利娅啊,你已经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使我无心学问,虚掷光阴,违背良言,忽略世事;我的头脑因相思而变得衰弱,我的心灵因恋慕而痛苦异常。
史比德上。
史比德 普洛丢斯少爷,上帝保佑您!您看见我家主人吗?
普洛丢斯 他刚刚离开这里,上船到米兰去了。
史比德 那么他多半已经上了船了。我就像一头迷路的羊,找不到他了。
普洛丢斯 是的,牧羊人一走开,羊就会走失了。
史比德 您说我家主人是牧羊人,而我是一头羊吗?
普洛丢斯 是的。
史比德 那么不管我睡觉也好,醒着也好,我的角也就是他的角了。
普洛丢斯 这种蠢话正像是一头蠢羊嘴里说出来的。
史比德 这么说,我又是一头羊了。
普洛丢斯 不错,你家主人还是牧羊人。
史比德 不,我可以用譬喻证明您的话不对。
普洛丢斯 我也可以用另外一个譬喻证明我的话不错。
史比德 牧羊人寻羊,不是羊寻牧羊人;我找我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找我,所以我不是羊。
普洛丢斯 羊为了吃草跟随牧羊人,牧羊人并不为了吃饭跟随羊;你为了工钱跟随你的主人,你的主人并不为了工钱跟随你,所以你是羊。
史比德 您要是再说这样一个譬喻,那我真的要咩咩地叫起来了。
普洛丢斯 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的信送给朱利娅小姐?
史比德 哦,少爷,我,一头迷路的羔羊,把您的信给她,一头细腰的绵羊;可是她这头细腰的绵羊却什么谢礼也不给我这头迷路的羔羊。
普洛丢斯 这么多的羊,这片牧场上要容不下了。
史比德 如果容纳不下,给她一刀子不就完了吗?
普洛丢斯 你的思想又在乱跑了,应该把你圈起来。
史比德 谢谢你,少爷,给你送信不值得给我钱。
普洛丢斯 你听错了;我说圈,没说钱――我指的是羊圈。
史比德 我却听成洋钱了。不管怎么着都好,我给你的情人送信,只得个圈圈未免太少!
普洛丢斯 可是她说什么话了没有?(史比德点头)她就点点头吗?
史比德 是。
普洛丢斯 点头,是;摇头,不――这不成傻瓜了吗?
史比德 您误会了。我说她点头了;您问我她点头了没有;我说“是”。
普洛丢斯 照我的解释,这就是傻瓜。
史比德 您既然费尽心血把它解释通了,就把它奉赠给您吧。
普洛丢斯 我不要,就给你算作替我送信的谢礼吧。
史比德 看来我只有委屈一点,不跟您计较了。
普洛丢斯 怎么叫不跟我计较?
史比德 本来吗,少爷,我给您辛辛苦苦把信送到,结果您只赏给我一个傻瓜的头衔。
普洛丢斯 说老实话,你应对倒是满聪明的。
史比德 聪明有什么用,要是它打不开您的钱袋来。
普洛丢斯 算了算了,简简单单把事情交代明白;她说些什么话?
史比德 打开您的钱袋来,一面交钱,一面交话。
普洛丢斯 好,拿去吧。(给他钱)她说什么?
史比德 老实对您说吧,少爷,我想您是得不到她的爱的。
普洛丢斯 怎么?这也给你看出来了吗?
史比德 少爷,我在她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我把您的信送给她,可是我连一块钱的影子也看不见。我给您传情达意,她待我却这样刻薄;所以您当面向她谈情说爱的时候,她也会一样冷酷无情的。她的心肠就像铁石一样硬,您还是不用送她什么礼物,就送些像钻石似的硬货给她吧。
普洛丢斯 什么?她一句话也没说吗?
史比德 就连一句谢谢你也没有出口。总算是您慷慨,赏给我这两角钱,谢谢您,以后请您自己带信给她吧。现在我要告辞了。
普洛丢斯 去你的吧,船上有了你,可以保证不会中途沉没,因为你是命中注定要在岸上吊死的。(史比德下)我一定要找一个可靠些的人送信去;我的朱利娅从这样一个狗才手里接到我的信,也许会不高兴答复我。(下。)
第二场同前。朱利娅家中花园
朱利娅及露西塔上。
朱利娅 露西塔,现在这儿没有别人,告诉我,你赞成我跟人家恋爱吗?
露西塔 我赞成,小姐,只要您不是莽莽撞撞的。
朱利娅 照你看起来,在每天和我言辞晋接的这一批高贵绅士中间,哪一位最值得敬爱?
露西塔 请您一个个举出他们的名字来,我可以用我的粗浅的头脑批评他们。
朱利娅 你看漂亮的爱格勒莫爵士怎样?
露西塔 他是一个谈吐风雅、衣冠楚楚的骑士;可是假如我是您,我就不会选中他。
朱利娅 你看富有的墨凯西奥怎样?
露西塔 他虽然有钱,人品却不过如此。
朱利娅 你看温柔的普洛丢斯怎样?
露西塔 主啊!主啊!请看我们凡人是何等愚蠢!
朱利娅 咦!你为什么听见了他的名字要这样感慨呢?
露西塔 恕我,亲爱的小姐;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卑贱之人,怎么配批评高贵的绅士呢?
朱利娅 为什么别人可以批评,普洛丢斯却批评不得?
露西塔 因为他是许多好男子中间最好的一个。
朱利娅 何以见得?
露西塔 我除了女人的直觉以外没有别的理由;我以为他最好,因为我觉得他最好。
朱利娅 你愿意让我把爱情用在他的身上吗?
露西塔 是的,要是您不以为您是在浪掷您的爱情。
朱利娅 可是他比其余的任何人都更冷冰冰的,从来不向我追求。
露西塔 可是我想他比其余的任何人都更要爱您。
朱利娅 他不多说话,这表明他的爱情是有限的。
露西塔 火关得越紧,烧起来越猛烈。
朱利娅 在恋爱中的人们,不会一无表示。
露西塔 不,越是到处宣扬着他们的爱情的,他们的爱情越靠不住。
朱利娅 我希望我能知道他的心思。
露西塔 请读这封信吧,小姐。(给朱利娅信。)
朱利娅 “给朱利娅”。――这是谁写来的?
露西塔 您看过就知道了。
朱利娅 说出来,谁交给你这封信?
露西塔 凡伦丁的仆人送来这封信,我想是普洛丢斯叫他送来的。他本来要当面交给您,我因为刚巧遇见他,所以就替您收下了。请您原谅我的放肆吧。
朱利娅 嘿,好一个牵线的!你竟敢接受调情的书简,瞒着我跟人家串通一气,来欺侮我年轻吗?这真是一件好差使,你也真是一个能干的角色。把这信拿去,给我退回原处,否则再不用见我的面啦。
露西塔 为爱求情,难道就得到一顿责骂吗?
朱利娅 你还不去吗?
露西塔 我就去,好让您仔细思忖一番。(下。)
朱利娅 可是我希望我曾经窥见这信的内容。我把她这样责骂过了,现在又不好意思叫她回来,反过来恳求她。这傻丫头明知我是一个闺女,偏不把信硬塞给我看。一个温淑的姑娘嘴里尽管说不,她却要人家解释作是的。唉!唉!这一段痴愚的恋情是多么颠倒,正像一个坏脾气的婴孩一样,一会儿在他保姆身上乱抓乱打,一会儿又服服贴贴地甘心受责。刚才我把露西塔这样凶狠地撵走,现在却巴不得她快点儿回来;当我一面装出了满脸怒容的时候,内心的喜悦却使我心坎里满含着笑意。现在我必须引咎自责,叫露西塔回来,请她原谅我刚才的愚蠢。喂,露西塔!
露西塔重上。
露西塔 小姐有什么吩咐?
朱利娅 现在是快吃饭的时候了吧?
露西塔 我希望是,免得您空着肚子在佣人身上出气。
朱利娅 你在那边小小心心地拾起来的是什么?
露西塔 没有什么。
朱利娅 那么你为什么俯下身子去?
露西塔 我在地上掉了一张纸,把它拾了起来。
朱利娅 那张纸难道就不算什么?
露西塔 它不干我什么事。
朱利娅 那么让它躺在地上,留给相干的人吧。
露西塔 小姐,它对相干的人是不会说谎的,除非它给人家误会了。
朱利娅 是你的什么情人寄给你的情诗吗?
露西塔 小姐,要是您愿意给它谱上一个调子,我可以把它唱起来。您看怎么样?
朱利娅 我看这种玩意儿都十分无聊。可是你要唱就按《爱的清光》那个调子去唱吧。
露西塔 这个歌儿太沉重了,和轻狂的调子不配。
朱利娅 沉重?准是重唱那部分加得太多了。
露西塔 正是,小姐。可是您要唱起来,一定能十分宛转动人。
朱利娅 你为什么就不唱呢?
露西塔 我调门没有那么高。
朱利娅 拿歌儿来我看看。(取信)怎么,这贱丫头!
露西塔 您就这么唱起来吧;可是我想我不大喜欢这个调子。
朱利娅 你不喜欢?
露西塔 是,小姐,太刺耳了。
朱利娅 你这丫头太放肆了。
露西塔 这回您的调子又太直了。这么粗声粗气的岂不破坏了原来的音律?本来您的歌儿里只缺一个男高音。
朱利娅 男高音早叫你这下流的女低音给盖过去了。
露西塔 我这女低音不过是为普洛丢斯低声下气地祈求。
朱利娅 你再油嘴滑舌,我可不答应了。瞧谁再敢拿进这种不三不四的书信来!(撕信)给我出去,让这些纸头丢在地上;你碰它们一下我就要生气。
露西塔 她故意这样装模作样,其实心里巴不得人家再送一封信来,好让她再发一次脾气。(下。)
朱利娅 不,就是这一封信已经够使我心痛了!啊,这一双可恨的手,忍心把这些可爱的字句撕得粉碎!就像残酷的黄蜂一样,刺死了蜜蜂而吮吸它的蜜。为了补赎我的罪愆,我要遍吻每一片碎纸。瞧,这里写着“仁慈的朱利娅”:狠心的朱利娅!我要惩罚你的薄情,把你的名字掷在砖石上,把你任情地践踏蹂躏。这里写着“受创于爱情的普洛丢斯”:疼人的受伤的名字!把我的胸口做你的眠床,养息到你的创痕完全平复吧,让我用起死回生的一吻吻在你的伤口上。这儿有两三次提着普洛丢斯的名字;风啊,请不要吹起来,好让我找到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我单单不要看见我自己的名字,让一阵旋风把它卷到狰狞丑怪的岩石上,再把它打下波涛汹涌的海中去吧!瞧,这儿有一行字,两次提到他的名字:“被遗弃的普洛丢斯,受制于爱情的普洛丢斯,给可爱的朱利娅。”我要把朱利娅的名字撕去;不,他把我们两人的名字配合得如此巧妙,我要把它们折叠在一起;现在你们可以放胆地相吻拥抱,彼此满足了。
露西塔重上。
露西塔 小姐,饭已经预备好了,老爷在等着您。
朱利娅 好,我们去吧。
露西塔 怎么!让这些纸片丢在这儿,给人家瞧见议论吗?
朱利娅 你要是这样关心着它们,那么还是把它们拾起来吧。
露西塔 不,我可不愿再挨骂了;可是让它们躺在地上,也许会受了寒。
朱利娅 你倒是怪爱惜它们的。
露西塔 呃,小姐,随您怎样说吧;也许您以为我是瞎子,可是我也生着眼睛呢。
朱利娅 来,来,还不走吗?(同下。)
第三场同前。安东尼奥家中一室
安东尼奥及潘西诺上。
安东尼奥 潘西诺,刚才我的兄弟跟你在走廊里谈些什么正经话儿?
潘西诺 他说起他的侄子,您的少爷普洛丢斯。
安东尼奥 噢,他怎么说呢?
潘西诺 他说他不懂您老爷为什么让少爷在家里消度他的青春;人家名望不及我们的,都把他们的儿子送到外面去找机会:有的投身军旅,博得一官半职;有的到远远的海岛上去探险发财;有的到大学校里去寻求高深的学问。他说普洛丢斯少爷对这些锻炼当中的哪一种都很适宜;他叫我在您面前说起,请您不要让少爷老在家里游荡,年轻人不走走远路,对于他的前途是很有妨碍的。
安东尼奥 这倒不消你说,我这一个月来就在考虑着这件事情。我也想到他这样蹉跎时间,的确不大好;他要是不在外面多经历经历世事,将来很难成为大用。一个人的经验是要在刻苦中得到的,也只有岁月的磨炼才能够使它成熟。那么照你看来,我最好叫他到什么地方去?
潘西诺 我想老爷大概还记得他有一个朋友,叫做凡伦丁的,现在在公爵府中供职。
安东尼奥 不错,我知道。
潘西诺 我想老爷要是送他到那里去,那倒很好。他可以在那里练习挥枪使剑,听听人家高雅优美的谈吐,和贵族们谈谈说说,还可以见识到适合于他的青春和家世的种种训练。
安东尼奥 你说得很对,你的意思很好,我很赞成你的建议;看吧,我马上就照你的话做去。我立刻就叫他到公爵的宫廷里去。
潘西诺 老爷,亚尔芳索大人和其余各位士绅明天就要动身去朝见公爵,准备为他效劳。
安东尼奥 那么普洛丢斯有了很好的同伴了。他应当立刻预备起来,跟他们同去。我们现在就要对他说。
普洛丢斯上。
普洛丢斯 甜蜜的爱情!甜蜜的字句!甜蜜的人生!这是她亲笔所写,表达着她的心情;这是她爱情的盟誓,她的荣誉的典质。啊,但愿我们的父亲赞同我们缔结良缘,为我们成全好事!啊,天仙一样的朱利娅!
安东尼奥 喂,你在读谁寄来的信?
普洛丢斯 禀父亲,这是凡伦丁托他的朋友带来的一封问候的书信。
安东尼奥 把信给我,让我看看那里有什么消息。
普洛丢斯 没有什么消息,父亲。他只是说他在那里生活得如何愉快,公爵如何看得起他,每天和他见面;他希望我也和他在一起,分享他的幸福。
安东尼奥 那么你对于他的希望作何感想?普洛丢斯他虽然是一片好心,我的行动却要听您老人家指挥。
安东尼奥 我的意思和他的希望差不多。你也不用因为我的突然的决定而吃惊,我要怎样,就是怎样,干脆一句话没有更动。我已经决定你应当到公爵宫廷里去,和凡伦丁在一块儿过日子;他的亲族给他多少维持生活的费用,我也照样拨给你。明天你就要预备动身,不许有什么推托,我的意志是坚决的。
普洛丢斯 父亲,这么快我怎么来得及预备?请您让我延迟一两天吧。
安东尼奥 听着,你要是缺少什么,我马上就会寄给你。不用耽搁时间,明天你非去不可。来,潘西诺,你要给他收拾收拾东西,让他早些动身。(安东尼奥、潘西诺下。)
普洛丢斯 我因为恐怕灼伤而躲过了火焰,不料却在海水中惨遭没顶。我不敢把朱利娅的信给我父亲看,因为生恐他会责备我不应该谈恋爱;谁知道他却利用我的推托之词,给我的恋爱这样一下无情的猛击。唉!青春的恋爱就像阴晴不定的四月天气,太阳的光彩刚刚照耀大地,片刻间就遮上了黑沉沉的乌云一片!
潘西诺重上。
潘西诺 普洛丢斯少爷,老爷有请;他说叫您快些,请您立刻去吧。
普洛丢斯 事既如此,无可奈何;我只有遵从父亲的吩咐,虽然我的心回答一千声:不,不。(同下。)
第二幕
大``学"生:小..说 网
第一场米兰。公爵府中一室
凡伦丁及史比德上。
史比德 少爷,您的手套。(递手套给凡伦丁。)
凡伦丁 这不是我的;我的手套戴在手上。
史比德 那有什么关系?再戴上一只也不要紧。
凡伦丁 且慢!让我看。呃,把它给我,这是我的。天仙手上可爱的装饰物!啊,西尔维娅!西尔维娅!
史比德 (叫喊)西尔维娅小姐!西尔维娅小姐!
凡伦丁 怎么,这狗才?
史比德 她不在这里,少爷。
凡伦丁 谁叫你喊她的?
史比德 是您哪,少爷;难道我又弄错了吗?
凡伦丁 哼,你老是这么莽莽撞撞的。
史比德 可是上次您却骂我太迟钝。
凡伦丁 好了好了,我问你,你认识西尔维娅小姐吗?
史比德 就是您爱着的那位小姐吗?
凡伦丁 咦,你怎么知道我在恋爱?
史比德 哦,我从各方面看了出来。第一,您学会了像普洛丢斯少爷一样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像一个满腹牢骚的人那样一副神气;嘴里喃喃不停地唱情歌,就像一头知更雀似的;喜欢一个人独自走路,好像一个害着瘟疫的人;老是唉声叹气,好像一个忘记了字母的小学生;动不动流起眼泪来,好像一个死了妈妈的小姑娘;见了饭吃不下去,好像一个节食的人;夜里睡不着觉,好像担心有什么强盗;说起话来带着三分哭音,好像一个万圣节的叫化子②。从前您可不是这个样子。您从前笑起来声震四座,好像一只公鸡报晓;走起路来挺胸凸肚,好像一头狮子;只有在狼吞虎咽一顿之后才节食;只有在没有钱用的时候才面带愁容。现在您被情人迷住了,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当我瞧着您的时候,我简直不相信您是我的主人了。
凡伦丁 你能够在我身上看出这一切来吗?
史比德 这一切在您身外就能看出来。
凡伦丁 身外?决不可能。
史比德 身外?不错,是不大可能,因为除了您这样老实、不知矫饰之外,别人谁也不会如此;那么就算您是在这种愚蠢之外,而这种愚蠢是在您身内吧;可是它还能透过万圣节(hallawmas),十一月一日,为祭祀基督教诸圣徒的节日。乞丐于是日都以哀音高声乞讨。您身体,就像透过尿缸子看得见尿一样,无论谁一眼见了您,都像一个医生一样诊断得出您的病症来。
凡伦丁 可是我问你,你认识西尔维娅小姐吗?
史比德 就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您一眼不霎地望着的那位小姐吗?
凡伦丁 那也给你看见了吗?我说的就是她。
史比德 噢,少爷,我不认识她。
凡伦丁 你看见我望着她,怎么却又说不认识她?
史比德 她不是长得很难看的吗,少爷?
凡伦丁 她的面貌还不及心肠那么美。
史比德 少爷,那个我知道。
凡伦丁 你知道什么?
史比德 她面貌并不美,可是您心肠美,所以爱上她了。
凡伦丁 我是说她的美貌是无比的,可是她的好心肠更不可限量。
史比德 那是因为一个靠打扮,另一个不希罕。
凡伦丁 怎么叫靠打扮?怎么叫不希罕?
史比德 咳,少爷,她的美貌完全要靠打扮,因此也就没有人希罕她了。
凡伦丁 那么我呢?我还是很希罕她的。
史比德 可是她自从残废以后,您还没有看见过她哩。
凡伦丁 她是什么时候残废的?
史比德 自从您爱上了她之后,她就残废了。
凡伦丁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爱上了她,可是我始终看见她很美丽。
史比德 您要是爱她,您就看不见她。
凡伦丁 为什么?
史比德 因为爱情是盲目的。唉!要是您有我的眼睛就好了!从前您看见普洛丢斯少爷忘记扣上袜带而讥笑他的时候,您的眼睛也是明亮的。
凡伦丁 要是我的眼睛明亮便怎样?
史比德 您就可以看见您自己的愚蠢和她的不堪领教的丑陋。普洛丢斯少爷因为恋爱的缘故,忘记扣上他的袜带;您现在因为恋爱的缘故,连袜子也忘记穿上了。
凡伦丁 这样说来,那么你也是在恋爱了;因为今天早上你忘记了擦我的鞋子。
史比德 不错,少爷,我正在恋爱着我的眠床,幸亏您把我打醒了,所以我现在也敢大胆提醒提醒您不要太过于迷恋了。
凡伦丁 总而言之,我的心已经定了,我非爱她不可。
史比德 我倒希望您的心是净了,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凡伦丁 昨天晚上她请我代她写一封信给她所爱的一个人。
史比德 您写了没有?
凡伦丁 写了。
史比德 一定写得很没劲吧?
凡伦丁 不然,我是用尽心思把它写好的。静些,她来了。
西尔维娅上。
史比德 (旁白)嘿,这出戏真好看!真是个头等的木偶!这回该他唱几句词儿了。
凡伦丁 小姐,女主人,向您道一千次早安。
史比德 (旁白)道一次晚安就得了!干吗用这么多客套?
西尔维娅 凡伦丁先生,我的仆人,我还你两千次。
史比德 (旁白)该男的送礼,这回女的倒抢先了。
凡伦丁 您吩咐我写一封信给您的一位秘密的无名的朋友,我已经照办了。我很不愿意写这封信,但是您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以信给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 谢谢你,好仆人。你写得很用心。
凡伦丁 相信我,小姐,它是很不容易写的,因为我不知道受信的人究竟是谁,随便写去,不知道写得对不对。
西尔维娅 也许你嫌这工作太烦难吗?
凡伦丁 不,小姐,只要您用得着我,尽管吩咐我,就是一千封信我也愿意写,可是――
西尔维娅 好一个可是!你的意思我猜得到。可是我不愿意说出名字来;可是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把这信拿去吧;可是我谢谢你,以后从此不再麻烦你了。
史比德 (旁白)可是你还会找上门来的,这就又是一个“可是”。
凡伦丁 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喜欢它吗?
西尔维娅 不,不,信是写得很巧妙,可是你既然写的时候不大愿意,那么你就拿回去吧。嗯,你拿去吧。(还信。)
凡伦丁 小姐,这信是给您写的。
西尔维娅 是的,那是我请你写的,可是,我现在不要了,就给了你吧。我希望能写得再动人一点。
凡伦丁 那么请您许我另写一封吧。
西尔维娅 好,你写好以后,就代我把它读一遍;要是你自己觉得满意,那就罢了;要是你自己觉得不满意,也就罢了。
凡伦丁 要是我自己觉得满意,那便怎样?
西尔维娅 要是你自己满意,那么就把这信给你作为酬劳吧。再见,仆人。(下。)
史比德 人家说,一个人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教堂屋顶上的风信标变幻莫测,这一个玩笑也开得玄妙神奇!我主人向她求爱,她却反过来求我的主人;正像当徒弟的反过来变成老师。真是绝好的计策!我主人代人写信,结果却写给了自己,谁听到过比这更妙的计策?
凡伦丁 怎么?你在说些什么?
史比德 没说什么,只是唱几句顺口溜。应该说话的是您!
凡伦丁 为什么?
史比德 您应该作西尔维娅小姐的代言人啊。
凡伦丁 我代她向什么人传话?
史比德 向您自己哪。她不是拐着弯向您求爱吗?
凡伦丁 拐什么弯?
史比德 我指的是那封信。
凡伦丁 怎么,她又不曾写信给我。
史比德 她何必自己动笔呢?您不是替她代写了吗?咦,您还没有懂得这个玩笑的用意吗?
凡伦丁 我可不懂。
史比德 我可也不懂,少爷。难道您还不知道她已经把爱情的凭证给了您吗?
凡伦丁 除了责怪以外,她没有给我什么呀。
史比德 真是!她不是给您一封信吗?
凡伦丁 那是我代她写给她的朋友的。
史比德 那封信现在已经送到了,还有什么说的吗?
凡伦丁 我希望你没有猜错。
史比德 包在我身上,准没有差错。你写信给她,她因为害羞提不起笔,或者因为没有闲工夫,或者因为恐怕传书的人窥见了她的心事,所以她才教她的爱人代她答复他自己。这一套我早在书上看见过了。喂,少爷,您在想些什么?好吃饭了。
凡伦丁 我已经吃过了。
史比德 哎呀,少爷,这个没有常性的爱情虽然可以喝空气过活,我可是非吃饭吃肉不可。您可不要像您爱人那样忍心,求您发发慈悲吧!(同下。)
第二场维洛那。朱利娅家中一室
普洛丢斯及朱利娅上。
普洛丢斯 请你忍耐吧,好朱利娅。
朱利娅 没有办法,我也只好忍耐了。
普洛丢斯 我如果有机会回来,我会立刻回来的。
朱利娅 你只要不变心,回来的日子是不会远的。请你保留着这个,常常想起你的朱利娅吧。(给他戒指。)
普洛丢斯 我们彼此交换,你把这个拿去吧。(给她一个戒指。)
朱利娅 让我们用神圣的一吻永固我们的盟誓。
普洛丢斯 我举手宣誓我的不变的忠诚。朱利娅,要是我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里不曾为了你而叹息,那么在下一个时辰里,让不幸的灾祸来惩罚我的薄情吧!我的父亲在等我,你不用回答我了。潮水已经升起,船就要开了;不,我不是说你的泪潮,那是会留住我,使我误了行期的。朱利娅,再会吧!(朱利娅下)啊,一句话也不说就去了吗?是的,真正的爱情是不能用言语表达的,行为才是忠心的最好说明。
潘西诺上。
潘西诺 普洛丢斯少爷,他们在等着您哩。
普洛丢斯 好,我就来,我就来。唉!这一场分别啊,真叫人满怀愁绪难宣。(同下。)
第三场同前。街道
朗斯牵犬上。
朗斯 嗳哟,我到现在才哭完呢,咱们朗斯一族里的人都有这个心肠太软的毛病。我像《圣经》上的浪子一样,拿到了我的一份家产,现在要跟着普洛丢斯少爷上京城里去。我想我的狗克来勃是最狠心的一条狗。我的妈眼泪直流,我的爸涕泗横流,我的妹妹放声大哭,我家的丫头也嚎啕喊叫,就是我们养的猫儿也悲伤得乱搓两手,一份人家弄得七零八乱,可是这条狠心的恶狗却不流一点泪儿。他是一块石头,像一条狗一样没有心肝;就是犹太人,看见我们分别的情形,也会禁不住流泪的;看我的老祖母吧,她眼睛早已盲了,可是因为我要离家远行,也把她的眼睛都哭瞎了呢。我可以把我们分别的情形扮给你们看。这只鞋子算是我的父亲;不,这只左脚的鞋子是我的父亲;不,不,这只左脚的鞋子是我的母亲;不,那也不对。――哦,不错,对了,这只鞋子底已经破了,它已经穿了一个洞,它就算是我的母亲;这一只是我的父亲。他妈的!就是这样。这一根棒是我的妹妹,因为她就像百合花一样的白,像一根棒那样的瘦小。这一顶帽子是我家的丫头阿南。我就算是狗;不,狗是他自己,我是狗――哦,狗是我,我是我自己。对了,就是这样。现在我走到我父亲跟前:“爸爸,请你祝福我;”现在这只鞋子就要哭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我就要吻我的父亲,他还是哭个不停。现在我再走到我的母亲跟前;唉!我希望她现在能够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开起口来!我就这么吻了她,一点也不错,她嘴里完全是这个气味。现在我要到我妹妹跟前,你瞧她哭得多么伤心!可是这条狗站在旁边,瞧着我一把一把眼泪挥在地上,却始终不流一点泪也不说一句话。
潘西诺上。
潘西诺 朗斯,快走,快走,好上船了!你的主人已经登船,你得坐小划子赶去。什么事?这家伙,怎么哭起来了?去吧,蠢货!你再耽搁下去,潮水要退下去了。
朗斯 退下去有什么关系?它这么不通人情就叫它去吧。
潘西诺 谁这么不通人情?
朗斯 就是它,克来勃,我的狗。
潘西诺 呸,这家伙!我说,潮水要是退下去,你就要失去士这次航行了;失去这次航行,你就要失去你的主人了;失去你的主人,你就要失去你的工作了;失去你的工作――你干么堵住我的嘴?
朗斯 我怕你会失去你的舌头。
潘西诺 舌头怎么会失去?
朗斯 说话太多。
潘西诺 我看你倒是放屁太多。
朗斯 连潮水、带航行、带主人、带工作、外带这条狗,都失去了!我对你说吧,要是河水干了,我会用眼泪把它灌满;要是风势低了,我会用叹息把船只吹送。
潘西诺 来吧,来吧;主人派我来叫你的。
朗斯 你爱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了。
潘西诺 你到底走不走呀?
朗斯 好,走就走。(同下。)
第四场米兰。公爵府中一室
凡伦丁、西尔维娅、修里奥及史比德上。
西尔维娅 仆人!
凡伦丁 小姐?
史比德 少爷,修里奥大爷在向您怒目而视呢。
凡伦丁 嗯,那是为了爱情的缘故。
史比德 他才不爱您呢。
凡伦丁 那就是爱这位小姐。
史比德 我看您该好生揍他一顿。
西尔维娅 仆人,你心里不高兴吗?
凡伦丁 是的,小姐,我好像不大高兴。
修里奥 好像不大高兴,其实还是很高兴吧?
凡伦丁 也许是的。
修里奥 原来是装腔作势。
凡伦丁 你也一样。
修里奥 我装些什么腔?
凡伦丁 你瞧上去还像个聪明人。
修里奥 你凭什么证明我不是个聪明人?
凡伦丁 就凭你的愚蠢。
修里奥 何以见得我愚蠢?
凡伦丁 从你这件外套就看得出来。
修里奥 我这件外套是好料子。
凡伦丁 好吧,那就算你是双料的愚蠢。
修里奥 什么?
西尔维娅 咦,生气了吗,修里奥?瞧你脸色变成这样子!
凡伦丁 让他去,小姐,他是一只善变的蜥蜴。
修里奥 这只蜥蜴可要喝你的血,它不愿意和你共戴一天。
凡伦丁 你说得很好。
修里奥 现在我可不同你多讲话了。
凡伦丁 我早就知道你总是未开场先结束的。
西尔维娅 二位,你们的唇枪舌剑倒是有来有往的。
凡伦丁 不错,小姐,这得感谢我们的供应人。
西尔维娅 供应人是谁呀,仆人?
凡伦丁 就是您自己,美丽的小姐;是您把火点着的。修里先生的词令也全是从您脸上借来的,因此才当着您的面,慷他人之慨,一下全用光了。
修里奥 凡伦丁,你要是跟我斗嘴,我会说得你哑口无言的。
凡伦丁 那我倒完全相信;我知道尊驾有一个专门收藏言语的库房,在你手下的人,都用空言代替工钱;从他们寒伧的装束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是靠着你的空言过活的。
西尔维娅 两位别说下去了,我的父亲来啦。
公爵上。
公爵 西尔维娅,你给他们两位包围起来了吗?凡伦丁,你的父亲身体很好;你家里有信来,带来了许多好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凡伦丁 殿下,我愿意洗耳恭听。
公爵 你认识你的同乡中有一位安东尼奥吗?
凡伦丁 是,殿下,我知道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士绅,享有良好的声誉是完全无愧的。
公爵 他不是有一个儿子吗?
凡伦丁 是,殿下,他有一个克绍箕裘的贤嗣。
公爵 你和他很熟悉吗?
凡伦丁 我知道他就像知道我自己一样,因为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同游同学的。我虽然因为习于游惰,不肯用心上进,可是普洛丢斯――那是他的名字――却不曾把他的青春蹉跎过去。他少年老成,虽然涉世未深,识见却超人一等;他的种种好处,我一时也称赞不尽。总而言之,他的品貌才学,都是尽善尽美,凡是上流人所应有的美德,他身上无不具备。
公爵 真的吗?要是他真是这样好法,那么他是值得一个王后的眷爱,适宜于充任一个帝王的辅弼的。现在他已经到我们这儿来了,许多大人物都有信来给他吹嘘。他预备在这儿耽搁一些时候,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听见这消息吧。
凡伦丁 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公爵 那么就准备着欢迎他吧。我这话是对你说的,西尔维娅,也是对你说的,修里奥,因为凡伦丁是用不着我怂恿的;我就去叫你的朋友来和你相见。(下。)
凡伦丁 这就是我对您说起过的那个朋友;他本来是要跟我一起来的,可是他的眼睛给他情人的晶莹的盼睐摄住了,所以不能脱身。
西尔维娅 大概现在她已经释放了他,另外有人向她奉献他的忠诚了。
凡伦丁 不,我相信他仍旧是她的俘虏。
西尔维娅 他既然还在恋爱,那么他就应该是盲目的;他既然盲目,怎么能够迢迢而来,找到了你的所在呢?
凡伦丁 小姐,爱情是有二十对眼睛的。
修里奥 他们说爱情不生眼睛。
凡伦丁 爱情没有眼睛来看见像你这样的情人;对于丑陋的事物,它是会闭目不视的。
西尔维娅 算了,算了。客人来了。
普洛丢斯上。
凡伦丁 欢迎,亲爱的普洛丢斯!小姐,请您用特殊的礼遇欢迎他吧。
西尔维娅 要是这位就是你时常念念不忘的好朋友,那么凭着他的才德,一定会得到竭诚的欢迎。
凡伦丁 这就是他。小姐,请您接纳了他,让他同我一样做您的仆人。
西尔维娅 这样高贵的仆人,侍候这样卑微的女主人,未免太屈尊了。
普洛丢斯 哪里的话,好小姐,草野贱士,能够在这样一位卓越的贵人之前亲聆謦咳,实在是三生有幸。
凡伦丁 大家不用谦虚了。好小姐,请您收容他做您的仆人吧。
普洛丢斯 我将以能够奉侍左右,勉效奔走之劳,作为我最大的光荣。
西尔维娅 尽职的人必能得到酬报。仆人,一个庸愚的女主人欢迎着你。
普洛丢斯 这话若出自别人口里,我一定要他的命。
西尔维娅 什么话,欢迎你吗?
普洛丢斯 不,给您加上庸愚两字。
一仆人上。
仆人 小姐,老爷叫您去说话。
西尔维娅 我就来。(仆人下)来,修里奥,咱们一块儿去。新来的仆人,我再向你说一声欢迎。现在我让你们两人畅叙家常,等会儿我们再谈吧。
普洛丢斯 我们两人都随时等候着您的使唤。(西尔维娅、修里奥、史比德同下。)
凡伦丁 现在告诉我,家乡的一切情形怎样?
普洛丢斯 你的亲友们都很安好,他们都叫我问候你。
凡伦丁 你的亲友们呢?
普洛丢斯 我离开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都很康健。
凡伦丁 你的爱人怎样?你们的恋爱进行得怎么样了?
普洛丢斯 我的恋爱故事是向来使你讨厌的,我知道你不爱听这种儿女私情。
凡伦丁 可是现在我的生活已经改变过来了;我正在忏悔我自己从前对于爱情的轻视,它的至高无上的威权,正在用痛苦的绝食、悔罪的呻吟、夜晚的哭泣和白昼的叹息惩罚着我。为了报复我从前对它的侮蔑,爱情已经从我被蛊惑的眼睛中驱走了睡眠,使它们永远注视着我自己心底的忧伤。啊,普洛丢斯!爱情是一个有绝大威权的君王,我已经在他面前甘心臣服,他的惩罚使我甘之如饴,为他服役是世间最大的快乐。现在我除了关于恋爱方面的谈话以外,什么都不要听;单单提起爱情的名字,便可以代替了我的三餐一宿。
普洛丢斯 够了,我在你的眼睛里可以读出你的命运来。你所膜拜的偶像就是她吗?
凡伦丁 就是她。她不是一个天上的神仙吗?
普洛丢斯 不,她是一个地上的美人。
凡伦丁 她是神圣的。
普洛丢斯 我不愿谄媚她。
凡伦丁 为了我的缘故谄媚她吧,因为爱情是喜欢听人家恭维的。
普洛丢斯 当我有病的时候,你给我苦味的丸药,现在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凡伦丁 那么就说老实话吧,她即使不是神圣,也是并世无双的魁首,她是世间一切有生之伦的女皇。
普洛丢斯 除了我的爱人以外。
凡伦丁 不,没有例外,除非你有意诽谤我的爱人。
普洛丢斯 我没有理由喜爱我自己的爱人吗?
凡伦丁 我也愿意帮助你抬高她的身分:她可以得到这样隆重的光荣,为我的爱人捧持衣裾,免得卑贱的泥土偷吻她的裙角;它在得到这样意外的幸运之余,会变得骄傲起来,不肯再去滋养盛夏的花卉,使苛酷的寒冬永驻人间。
普洛丢斯 嗳呀,凡伦丁,你简直在信口乱吹。
凡伦丁 原谅我,普洛丢斯,我的一切赞美之词,对她都毫无用处;她的本身的美点,就可以使其他一切美人黯然失色。她是独一无二的。
普洛丢斯 那么你不要作非分之想吧。
凡伦丁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去爱她。告诉你吧,老兄,她是属于我的;我有了这样一宗珍宝,就像是二十个大海的主人,它的每一粒泥沙都是珠玉,每一滴海水都是天上的琼浆,每一块石子都是纯粹的黄金。不要因为我从来不曾梦到过你而见怪,因为你已经看见我是怎样倾心于我的恋人。我那愚癔的情敌――她的父亲因为他雄于资财而看中了他――刚才和她一同去了,我现在必须追上他们,因为你知道爱情是充满着嫉妒的。
普洛丢斯 可是她也爱你吗?
凡伦丁 是的,我们已经互许终身了;而且我们已经约好设计私奔,结婚的时间也已定当。我先用绳梯爬上她的窗口,把她接了出来,各种手续程序都已完全安排好了。好普洛丢斯,跟我到我的寓所去,我还要请你在这种事情上多多指教呢。
普洛丢斯 你先去吧,你的寓所我会打听得到的。我还要到码头上去,拿一点必需的用品,然后我就来看你。
凡伦丁 那么你赶快一点吧。
普洛丢斯 好的。(凡伦丁下)正像一阵更大的热焰压盖住原来的热焰,一枚大钉敲落了小钉,我的旧日的恋情,也因为有了一个新的对象而完全冷淡了。是我的眼睛在作祟吗?还是因为凡伦丁把她说得天花乱坠?还是她的真正的完美使我心醉?或者是我的见异思迁的罪恶,使我全然失去了理智?她是美丽的,我所爱的朱利娅也是美丽的;可是我对于朱利娅的爱已经成为过去了,那一段恋情,就像投入火中的蜡像,已经全然溶解,不留一点原来的痕迹。好像我对于凡伦丁的友谊已经突然冷淡,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喜爱他了;啊,这是因为我太过于爱他的爱人了,所以我才对他毫无好感。我这样不加思索地爱上了她,如果跟她相知渐深之后,更将怎样为她倾倒?我现在看见的只是她的外表,可是那已经使我的理智的灵光晕眩不定,那么当我看到她内心的美好时,我一定要变成盲目的了。我要尽力克制我的罪恶的恋情;否则就得设计赢得她的芳心。(下。)
第五场同前。街道
史比德及朗斯上。
史比德 朗斯,凭着我的良心起誓,欢迎你到米兰来!
朗斯 别胡乱起誓了,好孩子,没有人会欢迎我的。我一向的看法就是:一个人没有吊死,总还有命;要是酒账未付,老板娘没有笑逐颜开,也谈不到欢迎两个字。
史比德 来吧,你这疯子,我就请你上酒店去,那边你可以用五便士去买到五千个欢迎。可是我问你,你家主人跟朱利娅小姐是怎样分别的?
朗斯 呃,他们热烈地山盟海誓之后,就这样开玩笑似的分别了。
史比德 她将要嫁给他吗?
朗斯 不。
史比德 怎么?他将要娶她吗?
朗斯 也是个不。
史比德 咦,他们破裂了吗?
朗斯 不,他们两人都是完完整整的。
史比德 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朗斯 是这么的,要是他没有什么问题,她也没有什么问题。
史比德 你真是头蠢驴!我不懂你的话。
朗斯 你真是块木头,什么都不懂!连我的拄杖都懂。
史比德 懂你的话?
朗斯 是啊,和我作的事;你看,我摇摇它,我的拄杖就懂了。
史比德 你的拄杖倒是动了。
朗斯 懂了,动了,完全是一回事。
史比德 老实对我说吧,这门婚姻成不成?
朗斯 问我的狗好了:它要是说是,那就是成;它要是说不,那也是成;它要是摇摇尾巴不说话,那还是成。
史比德 那么结论就是:准成。
朗斯 像这样一桩机密的事你要我直说出来是办不到的。
史比德 亏得我总算听懂了。可是,朗斯,你知道吗?我的主人也变成一个大情人了。
朗斯 这我早就知道。
史比德 知道什么?
朗斯 知道他是像你所说的一个大穷人。
史比德 你这狗娘养的蠢货,你说错了。
朗斯 你这傻瓜,我又没有说你;我是说你主人。
史比德 我对你说:我的主人已经变成一个火热的情人了。
朗斯 让他去在爱情里烧死了吧,那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愿意陪我上酒店去,很好;不然的话,你就是一个希伯来人,一个犹太人,不配称为一个基督徒。
史比德 为什么?
朗斯 因为你连请一个基督徒喝杯酒儿的博爱精神都没有。你去不去?
史比德 遵命。(同下。)
第六场同前。公爵府中一室
普洛丢斯上。
普洛丢斯 舍弃我的朱利娅,我就要违背了盟誓;恋爱美丽的西尔维娅,我也要违背了盟誓;中伤我的朋友,更是违背了盟誓。爱情的力量当初使我信誓旦旦,现在却又诱令我干犯三重寒盟的大罪。动人灵机的爱情啊!如果你自己犯了罪,那么我是你诱惑的对象,也教教我如何为自己辩解吧。我最初爱慕的是一颗闪烁的星星,如今崇拜的是一个中天的太阳;无心中许下的誓愿,可以有意把它毁弃不顾;只有没有智慧的人,才会迟疑于好坏二者间的选择。呸,呸,不敬的唇舌!她是你从前用二万遍以灵魂作证的盟言,甘心供她驱使的,现在怎么好把她加上个坏字!我不能朝三暮四转爱他人,可是我已经变了心了;我应该爱的人,我现在已经不爱了。我失去了朱利娅,失去了凡伦丁;要是我继续对他们忠实,我必须失去我自己。我失去了凡伦丁,换来了我自己;失去了朱利娅,换来了西尔维娅:爱情永远是自私的,我自己当然比一个朋友更为宝贵,朱利娅在天生丽质的西尔维娅相形之下,不过是一个黝黑的丑妇。我要忘记朱利娅尚在人间,记着我对她的爱情已经死去;我要把凡伦丁当作敌人,努力取得西尔维娅更甜蜜的友情。要是我不用些诡计破坏凡伦丁,我就无法贯彻自己的心愿。今晚他要用绳梯爬上西尔维娅卧室的窗口,我是他的同谋者,因此与闻了这个秘密。现在我就去把他们设计逃走的事情通知她的父亲;他在勃然大怒之下,一定会把凡伦丁驱逐出境,因为他本来的意思是要把他的女儿下嫁给修里奥的。凡伦丁一去之后,我就可以用些巧妙的计策,拦截修里奥迟钝的进展。爱神啊,你已经帮助我运筹划策,请你再借给我一副翅膀,让我赶快达到我的目的!(下。)
第七场维洛那。朱利娅家中一室
朱利娅及露西塔上。
朱利娅 给我出个主意吧,露西塔好姑娘,你得帮帮我忙。你就像是一块石板一样,我的心事都清清楚楚地刻在上面;现在我用爱情的名义,请求你指教我,告诉我有什么好法子让我到我那亲爱的普洛丢斯那里去,而不致出乖露丑。
露西塔 唉!这条路是悠长而累人的。
朱利娅 一个虔诚的巡礼者用他的软弱的脚步跋涉过万水千山,是不会觉得疲乏的;一个借着爱神之翼的女人,当她飞向像普洛丢斯那样亲爱、那样美好的爱人怀中去的时候,尤其不会觉得路途的艰远。
露西塔 还是不必多此一举,等候着普洛丢斯回来吧。
朱利娅 啊,你不知道他的目光是我灵魂的滋养吗?我在饥荒中因渴慕而憔悴,已经好久了。你要是知道一个人在恋爱中的内心的感觉,你就会明白用空言来压遏爱情的火焰,正像雪中取火一般无益。
露西塔 我并不是要压住您的爱情的烈焰,可是这把火不能够让它燃烧得过于炽盛,那是会把理智的藩篱完全烧去的。
朱利娅 你越把它遏制,它越燃烧得厉害。你知道汩汩的轻流如果遭遇障碍就会激成怒湍;可是它的路程倘使顺流无阻,它就会在光润的石子上弹奏柔和的音乐,轻轻地吻着每一根在它巡礼途中的芦苇,以这种游戏的心情经过许多曲折的路程,最后到达辽阔的海洋。所以让我去,不要阻止我吧;我会像一道耐心的轻流一样,忘怀长途跋涉的辛苦,一步步挨到爱人的门前,然后我就可以得到休息。就像一个有福的灵魂,在经历无数的磨折以后,永息在幸福的天国里一样。露西塔可是您在路上应该怎样打扮呢?
朱利娅 为了避免轻狂男子的调戏,我要扮成男装。好露西塔,给我找一套合身的衣服来,使我穿扮起来就像个良家少年一样。
露西塔 那么,小姐,您的头发不是要剪短了吗?
朱利娅 不,我要用丝线把它扎起来,扎成各种花样的同心结。装束得炫奇一点,扮成男子后也许更像年龄比我大一些的小伙子。
露西塔 小姐,您的裤子要裁成什么式样的?
朱利娅 你这样问我,就像人家问,“老爷,您的裙子腰围要多么大”一样。露西塔,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做就是了。
露西塔 可是,小姐,你裤裆前头也得有个兜儿才成。
朱利娅 呸,呸,露西塔,那像个什么样子!
露西塔 小姐,当前流行的紧身裤子,前头要没有那个兜儿,可就太不像话了。
朱利娅 如果你爱我的话,露西塔,就照你认为合适时兴的样子随便给我找一身吧。可是告诉我,我这样冒险远行,世人将要怎样批评我?我怕他们都要说我的坏话呢。
露西塔 既然如此,那么住在家里不要去吧。
朱利娅 不,那我可不愿。
露西塔 那么不要管人家说坏话,要去就去吧。要是普洛丢斯看见您来了很喜欢,那么别人赞成不赞成您去又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怕他不见得会怎样高兴吧。
朱利娅 那我可一点不担心;一千遍的盟誓、海洋一样的眼泪以及爱情无限的证据,都向我保证我的普洛丢斯一定会欢迎我。
露西塔 什么盟誓眼泪,都不过是假心的男子们的工具。
朱利娅 卑贱的男人才会把它们用来骗人;可是普洛丢斯有一颗生就的忠心,他说的话永无变更,他的盟誓等于天诰,他的爱情是真诚的,他的思想是纯洁的,他的眼泪出自衷心,诈欺沾不进他的心肠,就像霄壤一样不能相合。
露西塔 但愿您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像您所说的一样!
朱利娅 你要是爱我的话,请你不要怀疑他的忠心;你也应当像我一样爱他,我才喜欢你。现在你快跟我进房去,把我在旅途中所需要的物件检点一下。我所有的东西,我的土地财产,我的名誉,一切都归你支配;我只要你赶快帮我收拾动身。来,别多说话了,赶快!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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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第一场米兰。公爵府中接待室
公爵、修里奥及普洛丢斯上。
公爵 修里奥,请你让我们两人说句话儿,我们有点秘密的事情要商议一下。(修里奥下)现在告诉我吧,普洛丢斯,你要对我说些什么话?
普洛丢斯 殿下,按照朋友的情分而论,我本来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您;可是我想起像我这样无德无能的人,多蒙殿下恩宠有加,倘使这次知而不报,在责任上实在说不过去;虽然如果换了别人,无论多少世间的财富,都不能诱我开口的。殿下,您要知道在今天晚上,我的朋友凡伦丁想要把令嫒劫走,他曾经把他的计划告诉我。我知道您已经决定把她嫁给修里奥,令嫒对这个人却是不大满意的;现在假如她跟凡伦丁逃走了,那对于您这样年纪的人一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所以我为了责任所迫,宁愿破坏我的朋友的计谋,却不愿代他隐瞒起来,免得您因为事出不意,而气坏了您的身子。
公爵 普洛丢斯,多谢你这样关切我;我活一天,一定会补报你的。他们虽然当我在睡梦之中,可是我早就看出他们两人在恋爱;我也常常想禁止凡伦丁和她亲近,或是不许他到我的宫廷里来,可是因为我不愿操切从事,生恐我的猜疑并非事实,反倒错怪了好人,所以仍旧照样持之以礼,慢慢看出他的举止用心来。我知道年轻人血气未定,易受诱惑,早就防范到这一步,每天晚上我叫她睡在阁上,她房间的钥匙由我亲自保管,所以别人是没有法子把她偷走的。
普洛丢斯 殿下,他们已经想出了一个法子,他预备用绳梯爬上她的窗口,把她从窗里接下来。他现在去拿绳梯去了,等会儿就会经过这里,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可以拦住问他。可是殿下,您盘问他的时候话要说得巧妙一点,别让他知道是我走了风,因为我这样报告您,只是出于我对您的忠诚,不是因为对我的朋友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公爵 我用名誉为誓,他不会知道我是从你这里得到这消息的。
普洛丢斯 再会,殿下,凡伦丁就要来了。(下。)
凡伦丁上。
公爵 凡伦丁,你这么急急地要到哪儿去?
凡伦丁 启禀殿下,有一个寄书人在外面,等着我把信交给他带给我的朋友们。
公爵 是很重要的信吗?
凡伦丁 不过告诉他们我在殿下这儿很好、很快乐而已。
公爵 那没什么要紧,陪着我谈谈吧。我要告诉你一些我的切身的事情,你可不要对外面的人说。你知道我曾经想把我的女儿许给我的朋友修里奥。
凡伦丁 那我很知道,殿下,这门亲事要是成功,那的确是门当户对;而且这位先生品行又好、又慷慨、又有才学,令嫒配给他真是再好没有了。殿下不能够叫她也喜欢他吗?
公爵 就是这么说。这孩子脾气坏,没有规矩,瞧不起人,又不听话又固执,一点不懂得孝道;她忘记了她是我的女儿,也不把我当一个父亲那样敬畏。不瞒你说,她这样忤逆,使我对于她的爱也完全消失了。我本来想象我这样年纪的人,有这么一个女儿承欢膝下,也可以娱此余生;现在事与愿违,我已经决定再娶一房妻室;至于我这女儿,谁要她便送给他,她的美貌就是她的嫁奁,因为她既然瞧不起我,当然也不会把我的财产放在心上的。
凡伦丁 关于这件事情,殿下要吩咐我做些什么?
公爵 在这儿,有一位维洛那地方的姑娘,我看中了她;可是她很贞静幽娴,我这老头子说的话是打不动她的心的。我已经老早忘记了求婚的那一套法子,而且现在时世也不同了,所以我现在要请你教导教导我,怎样才可以使她那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睛眷顾到我。
凡伦丁 她要是不爱听空话,那么就用礼物去博取她的欢心;无言的珠宝比之流利的言辞,往往更能打动女人的心。
公爵 我也曾经送过礼物给她,可是她一点不看重它。
凡伦丁 女人有时在表面上装作不以为意,其实心里是万分喜欢的。你应当继续把礼物送去给她,切不可灰心;起先的冷淡,将会使以后的恋爱更加热烈。她要是向你假意生嗔,那不是因为她讨厌你,而是因为她希望你更加爱她。她要是骂你,那不是因为她要你离开她,因为女人若是没有人陪着是会气得发疯的。无论她怎么说,你总不要后退,因为她嘴里叫你走,实在并不是要你走。称赞恭维是讨好女人的秘诀;尽管她生得又黑又丑,你不妨说她是天仙化人。一个男人生着三寸不烂之舌,要是说服不了一个女人,那还算是什么男人!
公爵 可是我所说起的那位姑娘,已经由她的亲族们许配给一个年轻的绅士了。她家里门户森严,任何男人在白天走不进去。
凡伦丁 那么要是我,就在夜里去见她。
公爵 可是门户密闭,没有钥匙,在夜里更走不进去。
凡伦丁 门里走不进去,不是可以打窗里进去吗?
公爵 她的寝室在很高的楼上,要是爬上去,准有生命之虞。
凡伦丁 只要找一副轻便的绳梯,用一对铁钩把它抛到窗沿上就成了;若是你有胆量冒这个险,就可以像古诗里的少年那样攀上高楼去和情人幽会。
公爵 请你看在你世家子弟的身份上,告诉我什么地方可以弄到这种梯子。
凡伦丁 你什么时候要用?请你告诉我。
公爵 我今夜就要;因为恋爱就像小孩一样,想要什么东西巴不得立刻就有。
凡伦丁 七点钟我可以给你弄到这么一副梯子来。
公爵 可是我想一个人去看她,这副梯子怎么带去呢?
凡伦丁 那是很轻便的,你可以把它藏在外套里面。
公爵 像你这样长的外套藏得下吗?
凡伦丁 可以藏得下。
公爵 那么让我穿穿你的外套看;我要照这尺寸另做一件。
凡伦丁 啊,殿下,随便什么外套都一样可用的。
公爵 外套应当怎样穿法才对?请你让我试穿一下吧。(拉开凡伦丁的外套)这封是什么信?上面写着的是什么?――给西尔维娅!这儿还有我所需要的工具!恕我这回无礼,把这封信拆开了。
相思夜夜飞,飞绕情人侧;
身无彩凤翼,无由见颜色。
灵犀虽可通,室迩人常遐,
空有梦魂驰,漫漫怨长夜!
这儿还写着什么?“西尔维娅,请于今夕偕遁。”原来如此,这就是你预备好的梯子!哼,好一副偷天换日的本领!你因为看见星星向你闪耀,就想上去把它们采摘吗?去,你这妄图非分的小人,放肆无礼的奴才!向你的同类们去胁肩谄笑吧!不要以为你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我因为不屑和你计较,才叫你立刻离开此地,不来过分为难你。我从前已经给过你太多的恩惠,现在就向你再开一次恩吧。可是你假如不立刻收拾动身,在我的领土上多停留一刻工夫,哼!那时我发起怒来,可要把我从前对你和我女儿的心意都抛开不管了。快去!我不要听你无益的辩解;你要是看重你的生命,就立刻给我走吧。(下。)
凡伦丁 与其活着受煎熬,何不一死了事?死不过是把自己放逐出自己的躯壳以外;西尔维娅已经和我合成一体,离开她就是离开我自己,这不是和死同样的刑罚吗?看不见西尔维娅,世上还有什么光明?没有西尔维娅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乐趣?我只好闭上眼睛假想她在旁边,用这样美好的幻影寻求片刻的陶醉。除非夜间有西尔维娅陪着我,夜莺的歌唱只是不入耳的噪音;除非白天有西尔维娅在我的面前,否则我的生命将是一个不见天日的长夜。她是我生命的精华,我要是不能在她的煦护拂庇之下滋养我的生机,就要干枯憔悴而死。即使能逃过他这可怕的判决,我也仍然不能逃避死亡;因为我留在这儿,结果不过一死,可是离开了这儿,就是离开了生命所寄托的一切。
普洛丢斯及朗斯上。
普洛丢斯 快跑,小子!跑,跑,把他找出来。
朗斯 喂!喂!
普洛丢斯 你看见什么?
朗斯 我们所要找的那个人;他头上每一根头发都是凡伦丁。
普洛丢斯 是凡伦丁吗?
凡伦丁 不是。
普洛丢斯 那么是谁?他的鬼吗?
凡伦丁 也不是。
普洛丢斯 那么你是什么?
凡伦丁 我不是什么。
朗斯 那么你怎么会说话呢?少爷,我打他好不好?
普洛丢斯 你要打谁?
朗斯 不打谁。
普洛丢斯 狗才,住手。
朗斯 唷,少爷!我打的不是什么呀;请你让我――
普洛丢斯 我叫你不许放肆。――凡伦丁,我的朋友,让我跟你讲句话儿。
凡伦丁 我的耳朵里满是坏消息,现在就是有好消息也听不见了。
普洛丢斯 那么我还是把我所要说的话埋葬在无言的沉默里吧,因为它们是刺耳而不愉快的。
凡伦丁 难道是西尔维娅死了吗?
普洛丢斯 没有,凡伦丁。
凡伦丁 没有凡伦丁,不错,神圣的西尔维娅已经没有她的凡伦丁了!难道是她把我遗弃了吗?
普洛丢斯 没有,凡伦丁。
凡伦丁 没有凡伦丁,她要是把我遗弃了,世上自然再没有凡伦丁这个人了!那么你有些什么消息?
朗斯 凡伦丁少爷,外面贴着告示说把你取消了。
普洛丢斯 把你驱逐了。是的,那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消息,你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西尔维娅,离开我,你的朋友。
凡伦丁 唉!这服苦药我已经咽下去了,太多了将使我噎塞而死。西尔维娅知道我已经被放逐了吗?
普洛丢斯 是的,她听见这个判决以后,曾经流过无数珍珠溶化成的眼泪,跪倒在她凶狠的父亲脚下苦苦哀求,她那皎洁的纤手好像因为悲哀而化为惨白,在她的胸前搓绞着;可是跪地的双膝、高举的玉手、悲伤的叹息、痛苦的呻吟,银色的泪珠,都不能感动她那冥顽不灵的父亲,他坚持着凡伦丁倘在米兰境内被捕,就必须处死;而且当她在恳求他收回成命的时候,他因为她的多事而大为震怒,竟把她关了起来,恫吓着要把她终身禁锢。
凡伦丁 别说下去了,除非你的下一句话能够致我于死命,那么我就请你轻声送进我的耳中,好让我能够从无底的忧伤中获得解放,从此长眠不醒。
普洛丢斯 事已至此,悲伤也不中用,还是想个补救的办法吧;只要静待时机,总有运命转移的一天。你要是停留在此地,仍旧见不到你的爱人,而且你自己的生命也要保不住。希望是恋人们的唯一凭藉,你不要灰心,尽管到远处去吧。虽然你自己不能到这里来,你仍旧可以随时通信,只要写明给我,我就可以把它转交到你爱人的乳白的胸前。现在时间已经很匆促,我不能多多向你劝告,来,我送你出城,在路上我们还可以谈谈关于你的恋爱的一切。你即使不以你自己的安全为重,也应该为你的爱人着想;请你就跟着我走吧。
凡伦丁 朗斯,你要是看见我那小子,叫他赶快到北城门口会我。
普洛丢斯 去,狗才,快去找他。来,凡伦丁。
凡伦丁 啊,我的亲爱的西尔维娅!倒楣的凡伦丁!(凡伦丁、普洛丢斯同下。)
朗斯 瞧吧,我不过是一个傻瓜,可是我却知道我的主人不是个好人,这且不去说它。没有人知道我也在恋爱了;可是我真的在恋爱了;可是几匹马也不能把这秘密从我嘴里拉出来,我也决不告诉人我爱的是谁。不用说,那是一个女人;可是她是怎样一个女人,这我可连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是一个挤牛奶的姑娘;其实她不是姑娘,因为据说她都养过几个私生子了;可是她是个拿工钱给东家做事的姑娘。她的好处比猎狗还多,这在一个基督徒可就不容易了。(取出一纸)这儿是一张清单,记载着她的种种能耐。“第一条,她可供奔走之劳,为人来往取物。”啊,就是一匹马也不过如此;不,马可供奔走之劳,却不能来往取物,所以她比一匹吊儿郎当的马好得多了。“第二条,她会挤牛奶。”听着,一个姑娘要是有着一双干净的手,这是一件很大的好处。
史比德上。
史比德 喂,朗斯先生,尊驾可好?
朗斯 我东家吗?他到港口送行去了。
史比德 你又犯老毛病,把词儿听错了。你这纸上有什么新闻?
朗斯 很不妙,简直是漆黑一团。
史比德 怎么会漆黑一团呢?
朗斯 咳,不是用墨写的吗?
史比德 让我也看看。
朗斯 呸,你这呆鸟!你又不识字。
史比德 谁说的?我怎么不识字?
朗斯 那么我倒要考考你。告诉我,谁生下了你?
史比德 呃,我的祖父的儿子。
朗斯 嗳哟,你这没有学问的浪荡货!你是你祖母的儿子生下来的。这就可见得你是个不识字的。
史比德 好了,你才是个蠢货,不信让我念给你听。
朗斯 好,拿去,圣尼古拉斯③保佑你!
史比德 “第一条,她会挤牛奶。”
朗斯 是的,这是她的拿手本领。
史比德 “第二条,她会酿上好的麦酒。”
朗斯 所以有那么一句古话,“你酿得好麦酒,上帝保佑你。”
史比德 “第三条,她会缝纫。”
朗斯 这就是说:她会逢迎人。
史比德 “第四条,她会编织。”
朗斯 有了这样一个女人,可不用担心袜子破了。
史比德 “第五条,她会揩拭抹洗。”
朗斯 妙极,这样我可以不用替她揩身抹脸了。
史比德 “第六条,她会织布。”
朗斯 这样我可以靠她织布维持生活,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史比德 “第七条,她有许多无名的美德。”
朗斯 正像私生子一样,因为不知谁是他的父亲,所以连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
史比德 “下面是她的缺点。”
朗斯 紧接在她好处的后面。
史比德 “第一条,她的口气很臭,未吃饭前不可和她接吻。”
朗斯 嗯,这个缺点是很容易矫正过来的,只要吃过饭吻她就是了。念下去。
史比德 “第二条,她喜欢吃糖食。”
朗斯 那可以掩盖住她的口臭。
史比德 “第三条,她常常睡梦里说话。”
朗斯 那没有关系,只要不在说话的时候打瞌睡就是了。
史比德 “第四条,她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朗斯 他妈的!这怎么算是她的缺点?说话慢条斯理是女人最大的美德。请你把这条涂掉,把它改记到她的好处里面。
史比德 “第五条,她很骄傲。”
朗斯 把这条也涂掉。女人是天生骄傲的,谁也对她无可如何。
史比德 “第六条,她没有牙齿。”
朗斯 那我也不在乎,我就是爱啃面包皮的。
史比德 “第七条,她爱发脾气。”
朗斯 哦,她没有牙齿,不会咬人,这还不要紧。
史比德 “第八条,她喜欢不时喝杯酒。”
朗斯 是好酒她当然喜欢喝,就是她不喝我也要喝,好东西是人人喜欢的。
史比德 “第九条,她为人太随便。”
朗斯 她不会随便说话,因为上面已经写着她说起话来慢吞吞的;她也不会随便用钱,因为我会管牢她的钱袋;至于在另外的地方随随便便,那我也没有法子。好,念下去吧。
史比德 “第十条,她的头发比智慧多,她的错处比头发多,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朗斯 慢慢,听了这一条,我又想要她,又想不要她;你且给我再念一遍。
史比德 “她的头发比智慧多――”
朗斯 这也许是的,我可以用譬喻证明:包盐的布包袱比盐多,包住脑袋的头发也比智慧多,因为多的才可以包住少的。下面怎么说?
史比德 “她的错处比头发多――”
朗斯 那可糟透了!哎哟,要是没有这句话多么好!
史比德 “她的财富比错处多。”
朗斯 啊,有这么一句,她的错处也变成好处了。好,我一定要娶她;要是这门亲事成功,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情――
史比德 那么你便怎样?
朗斯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你的主人在北城门口等你。
史比德 等我吗?
朗斯 等你!嘿,你算什么人!他还等过比你身分高尚的人哩。
史比德 那么我一定要到他那边去吗?
朗斯 你非得奔去不可,因为你在这里耽搁了这么多的时候,跑去恐怕还来不及。
史比德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妈的还念什么情书!(下。)
朗斯 他擅自读我的信,现在可要挨一顿揍了。谁叫他不懂规矩,滥管人家的闲事。我倒要跟上前去,瞧瞧这狗头受些什么教训,也好让我痛快一番。(下。)
第二场同前。公爵府中一室
公爵及修里奥上。
公爵 修里奥,不要担心她不爱你,现在凡伦丁已经不在她眼前了。
修里奥 自从他被放逐以后,她格外讨厌我,不愿跟我在一起,见了面就要骂我,现在我对于获得她的爱情已经不存什么希望了。
公爵 这一种爱情的脆弱的刻痕就像冰雪上的纹印一样,只需片刻的热气,就能把它溶化在水中而消失影踪。她的凝冻的心思不久就会溶解,那时她就会忘记卑贱的凡伦丁。
普洛丢斯上。
公爵 啊,普洛丢斯!你的同乡有没有照我的命令离开米兰?
普洛丢斯 他已经走了,殿下。
公爵 我的女儿因为他走了很伤心呢。
普洛丢斯 殿下,过几天她的悲伤就会慢慢消失的。
公爵 我也这样想,可是修里奥却不以为如此。普洛丢斯,我知道你为人可靠――因为你已经用行动表示你的忠心――现在我要跟你商量商量。
普洛丢斯 只要我活在世上一天,我对于殿下的忠心是永无变更的。
公爵 你知道我很想把修里奥和我的女儿配合成亲。
普洛丢斯 是,殿下。
公爵 我想你也不会不知道她是怎样违梗着我的意思。
普洛丢斯 那是当凡伦丁在这儿的时候,殿下。
公爵 是的,可是她现在仍旧执迷不悟。我们怎样才可以叫这孩子忘记了凡伦丁,转过心来爱修里奥?
普洛丢斯 最好的法子是散播关于凡伦丁的坏话,说他心思不正,行为懦弱,出身寒贱,这三件是女人家听见了最恨的事情。
公爵 不错,可是她会以为这是人家故意造谣中伤他。
普洛丢斯 是的,如果那种话是出之于他的仇敌之口的话。所以我们必须叫一个她所认为是他的朋友的人,用巧妙婉转的措辞去告诉她。
公爵 那么这件事就得有劳你了。
普洛丢斯 殿下,那可是我最最不愿意做的事。本来这种事就不是一个上流人所应该做的,何况又是说自己好朋友的坏话。
公爵 现在你的好话既不能使他得益,那么你对他的诽谤也未必对他有什么害处,所以这件事其实是无所谓的,请你瞧在我的面上勉为其难吧。
普洛丢斯 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么我也只好尽力效劳,使她不再爱他。可是即使她听了我说的关于凡伦丁的坏话,断绝了她对他的痴心,那也不见得她就会爱上修里奥。
修里奥 所以你在替她斩断情丝的时候,为了避免它变成纠结紊乱的一团,对谁都没有好处,你得把它转系到我的身上;你说了凡伦丁怎样一句坏话,就反过来说我怎样一句好话。
公爵 普洛丢斯,我们敢于信任你去干这件工作,因为我们听见凡伦丁说起过,知道你已经是一个爱神龛前的忠实信徒,不会见异思迁的,所以我们可以放心让你和西尔维娅自由谈话。她现在心绪非常恶劣,因为你是凡伦丁的朋友,她一定高兴你去和她谈谈,你就可以婉劝她割绝对凡伦丁的爱情,来爱我的朋友。
普洛丢斯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办去。可是修里奥大人,您在恋爱上面的功夫还差一点儿,您该写几首缠绵凄恻的情诗,申说着您是怎样愿意为她鞠躬尽瘁,才可以笼络住她的心。
公爵 对了,诗歌感人之力是非常深刻的。
普洛丢斯 您可以说在她美貌的圣坛上,您愿意贡献您的眼泪、您的叹息以及您的赤心。您要写到墨水干涸,然后再用眼泪润湿您的笔尖,写下几行动人的诗句,表明您的爱情是如何真诚。因为俄耳甫斯④的琴弦是用诗人的心肠作成的,它的金石之音足以使木石为之感动,猛虎听见了会贴耳驯服,巨大的海怪会离开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在沙滩上应声起舞。您在寄给她这种悲歌以后,便应该在晚间到她的窗下用柔和的乐器,一声声弹奏出心底的忧伤。黑夜的静寂是适宜于这种温情的哀诉的,只有这样才能博取她的芳心。
公爵 你这样循循善诱,足见是情场老手。
修里奥 我今夜就照你的指教实行。普洛丢斯,我的好师傅,咱们一块儿到城里去访寻几位音乐的好手。我有一首现成的情诗在此,不妨先把它来试一下看。
公爵 那么你们立刻找去吧!
普洛丢斯 我们还要侍候殿下用过晚餐,然后再决定如何进行。
公爵 不,现在就去预备起来吧,我不会怪你们的。(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米兰与维洛那之间的森林
若干强盗上。
盗甲 弟兄们,站住,我看见有一个过路人来了。
盗乙 尽管来他十个二十个,大家也不要怕,上前去。
凡伦丁及史比德上。
盗丙 站住,老兄,把你的东西丢下来;倘有半个不字,我们就要动手抢了。
史比德 少爷,咱们这回完了;这班人就是行路人最害怕的那种家伙。
凡伦丁 列位朋友――
盗甲 你错了,老兄,我们是你的仇敌。
盗乙 别嚷,听他怎么说。
盗丙 不错,我们要听听他怎么说,因为他瞧上去还像个好人。
凡伦丁 不瞒列位说,我是一个命运不济的人,除了这一身衣服以外,实在没有一点财物。列位要是一定要我把衣服脱下,那就等于把我全部的家财夺走了。
盗乙 你要到哪里去?
凡伦丁 到维洛那去。
盗甲 你是从哪儿来的?
凡伦丁 米兰。
盗丙 你住在那里多久了?
凡伦丁 十六个月;倘不是恶运临到我身上,我也不会就离开米兰的。
盗乙 怎么,你是给他们驱逐出来的吗?
凡伦丁 是的。
盗乙 为了什么罪名?
凡伦丁 一提起这件事情,使我心里异常难过。我杀了一个人,现在觉得十分后悔;可是幸而他是我在一场争斗中杀死的,我并不曾用诡计阴谋加害于他。
盗甲 果然是这样,那么你也不必后悔。可是他们就是为了这么一件小小过失,把你驱逐出境吗?
凡伦丁 是的,他们给我这样的判决,我自己已经认为是一件幸事。
盗乙 你会讲外国话吗?
凡伦丁 我因为在年轻时候就走远路,所以勉强会说几句,不然有许多次简直要吃大亏哩。
盗丙 凭侠盗罗宾汉手下那个胖神父的光头起誓,这个人叫他做咱们这一伙儿的首领,倒很不错。
盗甲 我们要收容他。弟兄们,讲句话儿。
史比德 少爷,您去和他们合伙吧;他们倒是一群光明磊落的强盗呢。
凡伦丁 别胡说,狗才!
盗乙 告诉我们,你现在有没有什么事情好做?
凡伦丁 没有,我现在悉听命运的支配。
盗丙 那么老实对你说吧,我们这一群里面也很有几个良家子弟,因为少年气盛,胡作非为,被循规蹈矩的上流社会所摈斥。我自己也是维洛那人,因为想要劫走一位公爵近亲的贵家嗣女,所以才遭放逐。
盗乙 我因为一时气恼,把一位绅士刺死了,被他们从曼多亚赶了出来。
盗甲 我也是犯着和他们差不多的小罪。可是闲话少说,我们所以把我们的过失告诉你,因为要人知道我们过这种犯法的生涯,也是不得已而出此;一方面我们也是见你长得一表人材,照你自己说来又会说各国语言,像你这样的人,倒是我们所需要的。
盗乙 而且尤其因为你也是一个被放逐之人,所以我们破例来和你商量。你愿意不愿意做我们的首领?穷途落难,未始不可借此栖身,你就像我们一样生活在旷野里吧!
盗丙 你说怎么样?你愿意和我们同伙吗?你只要答应下来,我们就推戴你做首领,大家听从你的号令,把你尊为寨主。
盗甲 可是你倘不接受我们的好意,那你休想活命。
盗乙 我们决不放你活着回去向人家吹牛。
凡伦丁 我愿意接受列位的好意,和你们大家在一起;可是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们不许侵犯无知的女人,也不许劫夺穷苦的旅客。
盗丙 不,我们一向不干这种卑劣的行为。来,跟我们去吧。我们要带你去见我们的合寨弟兄,把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金银财宝都给你看,什么都由你支配,我们大家都愿意服从你。(同下。)
第二场米兰。公爵府中庭园
普洛丢斯上。
普洛丢斯 我已经对凡伦丁不忠实,现在又必须把修里奥欺诈;我假意替他吹嘘,实际却是为自己开辟求爱的门径。可是西尔维娅是太好、太贞洁、太神圣了,我的卑微的礼物是不能把她污渎的。当我向她申说不变的忠诚的时候,她责备我对朋友的无义;当我向她的美貌誓愿贡献我的一切的时候,她叫我想起被我所背盟遗弃的朱利娅。她的每一句冷酷的讥刺,都可以使一个恋人心灰意懒;可是她越是不理我的爱,我越是像一头猎狗一样不愿放松她。现在修里奥来了;我们就要到她的窗下去,为她奏一支夜曲。
修里奥及众乐师上。
修里奥 啊,普洛丢斯!你已经一个人先溜来了吗?
普洛丢斯 是的,为爱情而奔走的人,当他嫌跑得不够快的时候,就会溜了去的。
修里奥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希望你的爱情不是着落在这里吧?
普洛丢斯 不,我所爱的正在这里,否则我到这儿来干么?
修里奥 谁?西尔维娅吗?
普洛丢斯 正是西尔维娅,我为了你而爱她。
修里奥 多谢多谢。现在,各位,大家调起乐器来,用劲地吹奏吧。
旅店主上,朱利娅男装随后。
旅店主 我的小客人,你怎么这样闷闷不乐似的,请问你有什么心事呀?
朱利娅 呃,老板,那是因为我快乐不起来。
旅店主 来,我要叫你快乐起来。让我带你到一处地方去,那里你可以听到音乐,也可以见到你所打听的那位绅士。
朱利娅 可是我能够听见他说话吗?
旅店主 是的,你也能够听见。
朱利娅 那就是音乐了。(乐声起。)
旅店主 听!听!
朱利娅 他也在这里面吗?
旅店主 是的;可是你别闹,咱们听吧。

西尔维娅伊何人,
乃能颠倒众生心?
神圣娇丽且聪明,
天赋诸美萃一身,
俾令举世诵其名。
伊人颜色如花浓,
伊人宅心如春柔;
盈盈妙目启瞽 ,
创平痍复相思瘳,
寸心永驻眼梢头。
弹琴为伊歌一曲,
伊人美好世无伦;
尘世萧条苦寂寞,
唯伊灿耀如星辰;
穿花为束献佳人。
旅店主 怎么,你现在反而更加悲伤了吗?你怎么啦,孩子?这音乐不中你的意吧。
朱利娅 您错了,我恼的是奏音乐的人。
旅店主 为什么,我的好孩子?
朱利娅 因为他奏错了,老人家。
旅店主 怎么,他弹得不对吗?
朱利娅 不是,可是他搅酸了我的心弦。
旅店主 你倒有一双知音的耳朵。
朱利娅 唉!我希望我是个聋子;听了这种音乐,我的心也停止跳动了。
旅店主 我看你是不喜欢音乐的。
朱利娅 像这样刺耳的音乐,我真是一点也不喜欢。
旅店主 听!现在又换了一个好听的曲子了。
朱利娅 嗯,我恼的就是这种变化无常。
旅店主 那么你情愿他们老是奏着一个曲子吗?
朱利娅 我希望一个人终生奏着一个曲子。可是,老板,我们说起的这位普洛丢斯常常到这位小姐这儿来吗?
旅店主 我听他的仆人朗斯告诉我,他爱她爱得什么似的。
朱利娅 朗斯在哪儿?
旅店主 他去找他的狗去了;他的主人吩咐他明天把那狗送去给他的爱人。
朱利娅 别说话,站开些,这一班人散开了。
普洛丢斯 修里奥,您放心好了,我一定给您婉转说情,您看我的手段吧。
修里奥 那么咱们在什么地方会面?
普洛丢斯 在圣葛雷古利井。
修里奥 好,再见。(修里奥及众乐师下。)
西尔维娅自上方窗口出现。
普洛丢斯 小姐,晚安。
西尔维娅 谢谢你们的音乐,诸位先生。说话的是哪一位?
普洛丢斯 小姐,您要是知道我的纯洁的真心,您就会听得出我的声音。
西尔维娅 是普洛丢斯先生吧?
普洛丢斯 正是您的仆人普洛丢斯,好小姐。
西尔维娅 您来此有何见教?
普洛丢斯 我是为侍候您的旨意而来的。
西尔维娅 好吧,我就让你知道我的旨意,请你赶快回去睡觉吧。你这居心险恶、背信弃义之人!你曾经用你的誓言骗过不知多少人,现在你以为我也这样容易受骗,想用你的甘言来引诱我吗?快点儿回去,设法补赎你对你爱人的罪愆吧。我凭着这苍白的月亮起誓,你的要求是我所绝对不愿允许的;为了你的非分的追求,我从心底里瞧不起你,现在我这样向你多说废话,回头我还要痛恨我自己呢。
普洛丢斯 亲爱的人儿,我承认我曾经爱过一位女郎,可是她现在已经死了。
朱利娅 (旁白)一派胡言,她还没有下葬呢。
西尔维娅 就算她死了,你的朋友凡伦丁还活着;你自己亲自作证我已经将身心许给他。现在你这样向我絮渎,你也不觉得愧对他吗?
普洛丢斯 我听说凡伦丁也已经死了。
西尔维娅 那么你就算我也已经死了吧;你可以相信我的爱已经埋葬在他的坟墓里。
普洛丢斯 好小姐,让我再把它发掘出来吧。
西尔维娅 到你爱人的坟上,去把她叫活过来吧;或者至少也可以把你的爱和她埋葬在一起。
朱利娅 (旁白)这种话他是听不进去的。
普洛丢斯 小姐,您既然这样心硬,那么请您允许把您卧室里挂着的您那幅小像赏给我,安慰我这一片痴心吧。我要每天对它说话,向它叹息流泪;因为您的卓越的本人既然爱着他人,那么我不过是一个影子,只好向您的影子贡献我的真情了。
朱利娅 (旁白)这画像倘使是一个真人,你也一定会有一天欺骗她,使她像我一样变成一个影子。
西尔维娅 先生,我很不愿意被你当作偶像,可是你既然是一个虚伪成性的人,那么让你去崇拜虚伪的影子,倒也于你很合适。明儿早上你叫一个人来,我就让他把它带给你。现在你可以去好好地休息了。
普洛丢斯 正像不幸的人们终夜未眠,等候着清晨的处决一样。(普洛丢斯、西尔维娅各下。)
朱利娅 老板,咱们也走吧。
旅店主 嗳哟,我睡得好熟!
朱利娅 请问您,普洛丢斯住在什么地方?
旅店主 就在我的店里。哎哟,现在天快亮了。
朱利娅 还没有哩;可是今夜啊,是我一生中最悠长、最难挨的一夜!(同下。)
第三场同前
爱格勒莫上。
爱格勒莫 这是西尔维娅小姐约我去见她的时辰,她要差我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小姐!小姐!
西尔维娅在窗口出现。
西尔维娅 是谁?
爱格勒莫 是您的仆人和朋友,来听候您的使唤的。
西尔维娅 爱格勒莫先生,早安!
爱格勒莫 早安,尊贵的小姐!我遵照您的吩咐,一早到这儿来,不知道您要叫我做些什么事?
西尔维娅 啊,爱格勒莫,你是一个正人君子,不要以为我在恭维你,我发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是一个勇敢、智慧、慈悲、能干的人。你知道我对于被放逐在外的凡伦丁抱着怎样的好感;你也知道我的父亲要强迫我嫁给我所憎厌的骄傲的修里奥。你自己也是恋爱过来的,我曾经听你说过,没有一种悲哀比之你真心的爱人死去那时候更使你心碎了,你已经对你爱人的坟墓宣誓终身不娶。爱格勒莫先生,我要到曼多亚去找凡伦丁,因为我听说他住在那边;可是我担心路上不好走,想请你陪着我去,我完全相信你为人可靠。爱格勒莫,不要用我父亲将要发怒的话来劝阻我;请你想一想我的伤心,一个女人的伤心吧;而且我的逃走是为要避免一门最不合适的婚姻,它将会招致不幸的后果。我从我自己充满了像海洋中沙砾那么多的忧伤的心底向你请求,请你答应和我作伴同行;要是你不肯答应我,那么也请你把我对你说过的话保守秘密,让我一个人冒险前去吧。
爱格勒莫 小姐,我非常同情您的不幸;我知道您的用心是纯洁的,所以我愿意陪着您去;我也管不了此去对于我自己利害如何,但愿您能够遇到一切的幸福。您打算什么时候走?
西尔维娅 今天晚上。
爱格勒莫 我在什么地方和您会面?
西尔维娅 在伯特力克神父的修道院里,我想先在那里作一次忏悔礼拜。
爱格勒莫 我决不失约。再见,好小姐。
西尔维娅 再见,善良的爱格勒莫先生。(各下。)
第四场同前
朗斯携犬上。
朗斯 一个人不走运时,自己的仆人也会像恶狗一样反过来咬他一口。这畜生,我把它从小喂大;它的三四个兄弟姊妹落下地来眼睛还没睁开,便给人淹死了,是我把它救了出来。我辛辛苦苦地教导它,正像人家说的,教一条狗也不过如此。我的主人要我把它送给西尔维娅小姐,我一脚刚踏进膳厅的门,这作怪的东西就跳到砧板上把阉鸡腿衔去了。唉,一条狗当着众人面前,一点不懂规矩,那可真糟糕!按道理说,要是以狗自命,作起什么事来都应当有几分狗聪明才对。可是它呢?倘不是我比它聪明几分,把它的过失认在自己身上,它早给人家吊死了。你们替我评评理看,它是不是自己找死?它在公爵食桌底下和三、四条绅士模样的狗在一起,一下子就撒起尿来,满房间都是臊气。一位客人说,“这是哪儿来的癞皮狗?”另外一个人说,“赶掉它!赶掉它!”第三个人说,“用鞭子把它抽出去!”公爵说,“把它吊死了吧。”我闻惯了这种尿臊气,知道是克来勃干的事,连忙跑到打狗的人面前,说,“朋友,您要打这狗吗?”他说,“是的。”我说,“那您可冤枉了它了,这尿是我撒的。”他就干脆把我打一顿赶了出来。天下有几个主人肯为他的仆人受这样的委屈?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曾经因为它偷了人家的香肠而给人铐住了手脚,否则它早就一命呜呼了;我也曾因为它咬死了人家的鹅而颈上套枷,否则它也逃不了一顿打。你现在可全不记得这种事情了。嘿,我还记得在我向西尔维娅小姐告别的时候,你闹了怎样一场笑话。我不是关照过你,瞧我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吗?你几时看见过我跷起一条腿来,当着一位小姐的裙边撒尿?你看见过我闹过这种笑话吗?
普洛丢斯及朱利娅男装上。
普洛丢斯 你的名字叫西巴斯辛吗?我很喜欢你,就要差你做一件事情。
朱利娅 请您吩咐下来吧,我愿意尽力去做。
普洛丢斯 那很好。(向朗斯)喂,你这蠢才!这两天你究竟浪荡在什么地方?
朗斯 呃,少爷,我是照您的话给西尔维娅小姐送狗去的。
普洛丢斯 她看见我的小宝贝说些什么话?
朗斯 呃,她说,您的狗是一条恶狗;她叫我对您说,您这样的礼物她是不敢领教的。
普洛丢斯 她不接受我的狗吗?
朗斯 不,她不受;现在我把它带回来了。
普洛丢斯 什么!你给我把这畜生送给她吗?
朗斯 是的,少爷;那头小松鼠儿在市场上给那些不得好死的偷去了,所以我才把我自己的狗送去给她。这条狗比您的狗大十倍,这礼物的价值当然也要高得多了。
普洛丢斯 快给我去把我的狗找回来;要是找不回来,不用再回来见我了。快滚!你要我见着你生气吗?这奴才老是替我丢尽了脸。(朗斯下)西巴斯辛,我所以收容你的缘故,一半是因为我需要像你这样一个孩子给我做些事情,不像那个蠢汉一样靠不住;可是大半还是因为我从你的容貌行为上,知道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养、诚实可靠的人。所以记着吧,我是为了这个才收容你的。现在你就给我去把这戒指送给西尔维娅小姐,它本来是一个爱我的人送给我的。
朱利娅 大概您已经不爱她了吧,所以把她的纪念物送给别人?是不是她已经死了?
普洛丢斯 不,我想她还活看。
朱利娅 唉!
普洛丢斯 你为什么叹气?
朱利娅 我禁不住可怜她。
普洛丢斯 你为什么可怜她?
朱利娅 因为我想她爱您就像您爱您的西尔维娅小姐一样。她梦寐怀念着一个忘记了她的爱情的男人;您痴心热恋着一个不愿接受您的爱情的女子。恋爱是这样的参差颠倒,想起来真是可叹!
普洛丢斯 好,好,你把这戒指和这封信送去给她;那就是她住的房间。对那位小姐说,我要向她索讨她所答应给我的她那幅天仙似的画像。办好了差使以后,你就赶快回来,你会看见我一个人在房里伤心。(下。)
朱利娅 有几个女人愿意干这样一件差使?唉,可怜的普洛丢斯!你找了一头狐狸来替你牧羊了。唉,我才是个傻子!他那样厌弃我,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他因为爱她,所以厌弃我;我因为爱他,所以不能不可怜他。这戒指是我们分别的时候我要他永远记得我而送给他的;现在我这不幸的使者,却要替他求讨我所不愿意他得到的东西,转送我所不愿意送去的东西,称赞我所不愿意称赞的忠实。我真心爱着我的主人,可是我倘要尽忠于他,就只好不忠于自己。没有办法,我只能为他前去求爱,可是我要把这事情干得十分冷淡,天知道,我不愿他如愿以偿。
西尔维娅上,众女侍随上。
朱利娅 早安,小姐!有劳您带我去见一见西尔维娅小姐。
西尔维娅 假如我就是她,你有什么见教?
朱利娅 假如您就是她的话,那么我奉命而来,有几句话要奉渎清听。
西尔维娅 奉谁的命而来?
朱利娅 我的主人普洛丢斯,小姐。
西尔维娅 噢,他叫你来拿一幅画像吗?
朱利娅 是的,小姐。
西尔维娅 欧苏拉,把我的画像拿来。(女侍取画像至)你把这拿去给你的主人,请你再对他说,有一位被他朝三暮四的心所忘却的朱利娅,是比这个画里的影子更值得晨昏供奉的。
朱利娅 小姐,请您读一读这封信。――不,请您原谅我,小姐,是我大意送错了信了;这才是给您的信。
西尔维娅 请你让我再瞧瞧那一封。
朱利娅 这是不可以的,好小姐,原谅我吧。
西尔维娅 那么你拿去吧。我不要看你主人的信,我知道里面满是些山盟海誓的话,他说过了就把它丢在脑后,正像我把这纸头撕碎了一样不算一回事。
朱利娅 小姐,他叫我把这戒指送上。
西尔维娅 这尤其是他的不对;我曾经听他说起过上千次,这是他的朱利娅在分别时候给他的。他的没有良心的指头虽然已经玷污了这戒指,我可不愿对不起朱利娅而把它戴上。
朱利娅 她谢谢你。
西尔维娅 你说什么?
朱利娅 我谢谢您,小姐,因为您这样关心她。可怜的姑娘!我的主人太对不起她了。
西尔维娅 你也认识她吗?
朱利娅 我熟悉她的为人,就像知道我自己一样。不瞒您说,我因为想起她的不幸,曾经流过几百次的眼泪哩。
西尔维娅 她多半以为普洛丢斯已经抛弃她了吧。
朱利娅 我想她是这样想着,这也就是她所以悲伤的缘故。
西尔维娅 她长得好看吗?
朱利娅 小姐,她从前是比现在好看多了。当她以为我的主人很爱她的时候,在我看来她是跟您一样美的;可是自从她无心对镜、懒敷脂粉以后,她的颊上的蔷薇已经不禁风吹而枯萎,她的百合花一样的肤色也已经憔悴下来,现在她是跟我一样的黑丑了。
西尔维娅 她的身材怎样?
朱利娅 跟我差不多高;因为在一次五旬节串演各种戏剧的时候,当地的青年要我扮做女人,把朱利娅小姐的衣服借给我穿着,刚巧合着我的身材,大家说这身衣服就像是为我而裁剪的,所以我知道她跟我差不多高。那时候我扮着阿里阿德涅,悲痛着忒修斯的薄情遗弃;⑤我表演得那样凄惨逼真,使我那小姐忍不住频频拭泪。现在她自己被人这样对待,怎么不使我为她难过!
西尔维娅 她知道你这样同情她,一定很感激你的。唉,可怜的姑娘,被人这样抛弃不顾!听了你的话,我也要流起泪来了。孩子,为了你那好小姐的缘故,我给你这几个钱,因为你是爱她的。再见。
朱利娅 您要是认识她的话,她也会因为您的善心而感谢您的。(西尔维娅及侍从下)她是一位贤淑美丽的贵家女子。她这样关切着朱利娅,看来我的主人向她求爱是没有多大希望的。唉,爱情是多么善于愚弄它自己!这一幅是她的画像,让我瞻仰一番。我想,我要是也有这样一顶帽子,我这面庞和她的比起来也是一样可爱;可是画师似乎把她的美貌格外润色了几分,否则就是我自己太顾影自怜了。她的头发是赭色的,我的是纯粹的金黄;他如果就是为了这一点差别而爱她,那么我愿意装上一头假发。她的灰色的眼睛像水晶一样清澈,我的眼睛也是一样;可是我的额角比她的高些。爱神倘不是盲目的,那么我有哪一点赶不上她?把这影子卷起来吧,它是你的情敌呢。啊,你这无知无觉的形象!他将要崇拜你、爱慕你、吻你、抱你;倘使他的盲目的恋爱是有几分理性的话,他就应该爱我这血肉之身而忘记了你;可是因为她没有错待我,所以我也要爱惜你、珍重你;不然的话,我要发誓剜去你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好让我的主人不再爱你。(下。)
第五幕
第一场米兰。一寺院
爱格勒莫上。
爱格勒莫 太阳已经替西天镀上了金光,西尔维娅约我在伯特力克神父的修道院里会面的时候快要到了。她是不会失约的,因为在恋爱中的人们总是急于求成,只有提前早到,决不会误了钟点。瞧,她已经来啦。
西尔维娅上。
爱格勒莫 小姐,晚安!
西尔维娅 阿门,阿门!好爱格勒莫,快打寺院的后门出去,我怕有暗探在跟随着我。
爱格勒莫 别怕,离这儿不满十哩就是森林,只要我们能够到得那边,准可万无一失。(同下。)
第二场同前。公爵府中一室
修里奥、普络丢斯及朱利娅上。
修里奥 普洛丢斯,西尔维娅对于我的求婚作何表示?
普洛丢斯 啊,老兄,她的态度比原先软化得多了;可是她对于您的相貌还有几分不满。
修里奥 怎么!她嫌我的腿太长吗?
普洛丢斯 不,她嫌它太瘦小了。
修里奥 那么我就穿上一双长统靴子去,好叫它瞧上去粗一些。
朱利娅 (旁白)你可不能把爱情一靴尖踢到它所憎嫌的人的怀里啊!
修里奥 她怎样批评我的脸?
普洛丢斯 她说您有一张俊俏的小白脸。
修里奥 这丫头胡说八道,我的脸是又粗又黑的。
普洛丢斯 可是古话说,“粗黑的男子,是美人眼中的明珠。”
朱利娅 (旁白)不错,这种明珠会耀得美人们睁不开眼来,我见了他就宁愿闭上眼睛。
修里奥 她对于我的言辞谈吐觉得怎样?
普洛丢斯 当您讲到战争的时候,她是会觉得头痛的。
修里奥 那么当我讲到恋爱的时候,她是很喜欢的吗?
朱利娅 (旁白)你一声不响人家才更满意呢。
修里奥 她对于我的勇敢怎么说?
普洛丢斯 啊,那是她一点都不怀疑的。
朱利娅 (旁白)她不必怀疑,因为她早知道他是一个懦夫。
修里奥 她对于我的家世怎么说?
普洛丢斯 她说您系出名门。
朱利娅 (旁白)不错,他是个辱没祖先的不肖子孙。
修里奥 她看重我的财产吗?
普洛丢斯 啊,是的,她还觉得十分痛惜呢。
修里奥 为什么?
朱利娅 (旁白)因为偌大财产都落在一头蠢驴的手里。
普洛丢斯 因为它们都典给人家了。
朱利娅 公爵来了。
公爵上。
公爵 啊,普洛丢斯!修里奥!你们两人看见过爱格勒莫没有?
修里奥 没有。
普洛丢斯 我也没有。
公爵 你们看见我的女儿吗?
普洛丢斯 也没有。
公爵 啊呀,那么她已经私自出走,到凡伦丁那家伙那里去了,爱格勒莫一定是陪着她去的。一定是的,因为劳伦斯神父在林子里修行的时候,曾经看见他们两个人;爱格勒莫他是认识的,还有一个人他猜想是她,可是因为她假扮着,所以不能十分确定。而且她今晚本来要到伯特力克神父修道院里做忏悔礼拜,可是她却不在那里。这样看来,她的逃走是完全证实了。我请你们不要站在这儿多讲话,赶快备好马匹,咱们在通到曼多亚去的山麓高地上会面,他们一准是到曼多亚去的。赶快整装出发吧!(下。)
修里奥 真是一个不懂好歹的女孩子,叫她享福她偏不享。我要追他们去,叫爱格勒莫知道些厉害,却不是为了爱这个不知死活的西尔维娅。(下。)
普洛丢斯 我也要追上前去,为了西尔维娅的爱,却不是对那和她同走的爱格勒莫有什么仇恨。(下。)
朱利娅 我也要追上前去,阻碍普洛丢斯对她的爱情,却不是因为恼恨为爱而出走的西尔维娅。(下。)
第三场曼多亚边境。森林
众盗挟西尔维娅上。
盗甲 来,来,不要急,我们要带你见寨主去。
西尔维娅 无数次不幸的遭遇,使我学会了如何忍耐今番这一次。
盗乙 来,把她带走。
盗甲 跟她在一起的那个绅士呢?
盗丙 他因为跑得快,给他逃掉了,可是摩瑟斯和伐勒律斯已经向前追去了。你带她到树林的西边尽头,我们的首领就在那里。我们再去追那逃走的家伙,四面包围得紧紧的,料他逃不出去。(除盗甲及西尔维娅外余人同下。)
盗甲 来,我带你到寨里去见寨主。别怕,他是个光明正大的汉子,不会欺侮女人的。
西尔维娅 凡伦丁啊!我是为了你才忍受这一切的。(同下。)
第四场森林的另一部分
凡伦丁上。
凡伦丁 习惯是多么能够变化人的生活!在这座浓阴密布、人迹罕至的荒林里,我觉得要比人烟繁杂的市镇里舒服得多。我可以在这里一人独坐,和着夜莺的悲歌调子,泄吐我的怨恨忧伤。唉,我那心坎里的人儿呀,不要长久抛弃你的殿堂吧,否则它会荒芜而颓圮,不留下一点可以供人凭吊的痕迹!我这破碎的心,是要等着你来修补呢,西尔维娅!你温柔的女神,快来安慰你的寂寞孤零的恋人呀!(内喧嚷声)今天什么事这样吵吵闹闹的?这一班是我的弟兄们,他们不受法律的管束,现在不知又在追赶哪一个倒楣的旅客了。他们虽然厚爱我,可是我也费了不少气力,才叫他们不要作什么非礼的暴行。且慢,谁到这儿来啦?待我退后几步看个明白。
普洛丢斯、西尔维娅及朱利娅上。
普洛丢斯 小姐,您虽然看不起我,可是这次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把您从那个家伙手里救了出来,保全了您的清白。就凭着这一点微劳,请您向我霁颜一笑吧;我不能向您求讨一个比这更小的恩惠,我相信您也总不致拒绝我这一个最低限度的要求。
凡伦丁 (旁白)我眼前所见所闻的一切,多么像一场梦景!爱神哪,请你让我再忍耐一会儿吧!
西尔维娅 啊,我是多么倒楣,多么不幸!
普洛丢斯 在我没有到来之前,小姐,您是不幸的;可是因为我来得凑巧,现在不幸已经变成大幸了。
西尔维娅 因为你来了,所以我才更不幸。
朱利娅 (旁白)因为他找到了你,我才不幸呢。
西尔维娅 要是我给一头饿狮抓住,我也宁愿给它充作一顿早餐,不愿让薄情无义的普洛丢斯把我援救出险。啊,上天作证,我是多么爱凡伦丁,他的生命就是我的灵魂。正像我把他爱到极点一样,我也痛恨背盟无义的普洛丢斯到极点。快给我走吧,别再缠绕我了。
普洛丢斯 只要您肯温和地看我一眼,无论什么与死为邻的危险事情,我都愿意为您去做。唉,这是爱情的永久的咒诅,一片痴心难邀美人的眷顾!
西尔维娅 普洛丢斯不爱那爱他的人,怎么能叫他爱的人爱他?想想你从前深恋的朱利娅吧,为了她你曾经发过一千遍誓诉说你的忠心,现在这些誓言都变成了谎话,你又想把它们拿来骗我了。你简直是全无人心,不然就是有二心,这比全然没有更坏;一个人应该只有一颗心,不该朝三暮四。你这出卖真诚朋友的无耻之徒!
普洛丢斯 一个人为了爱情,怎么还能顾到朋友呢?
西尔维娅 只有普洛丢斯才是这样。
普洛丢斯 好,我的婉转哀求要是打不动您的心,那么我只好像一个军人一样,用武器来向您求爱,强迫您接受我的痴情了。
西尔维娅 天啊!
普洛丢斯 我要强迫你服从我。
凡伦丁 (上前)混账东西,不许无礼!你这冒牌的朋友!
普洛丢斯 凡伦丁!
凡伦丁 卑鄙奸诈、不忠不义的家伙,现今世上就多的是像你这样的朋友!你欺骗了我的一片真心;要不是我今天亲眼看见,我万万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我不敢再说我在世上有一个朋友了。要是一个人的心腹股肱都会背叛他,那么还有谁可以信托?普洛丢斯,我从此不再相信你了;茫茫人海之中,从此我只剩孑然一身。这种冷箭的创伤是最深的;自己的朋友竟会变成最坏的仇敌,世间还有比这更可痛心的事吗?
普洛丢斯 我的羞愧与罪恶使我说不出话来。饶恕我吧,凡伦丁!如果真心的悔恨可以赎取罪愆,那么请你原谅我这一次吧!我现在的痛苦决不下于我过去的罪恶。
凡伦丁 那就罢了,你既然真心悔过,我也就不再计较,仍旧把你当做一个朋友。能够忏悔的人,无论天上人间都可以不咎既往。上帝的愤怒也会因为忏悔而平息的。为了表示我对你的友情的坦率真诚起见,我愿意把我在西尔维娅心中的地位让给你。
朱利娅 我好苦啊!(晕倒。)
普洛丢斯 瞧这孩子怎么啦?
凡伦丁 喂,孩子!喂,小鬼!啊,怎么一回事?醒过来!你说话呀!
朱利娅 啊,好先生,我的主人叫我把一个戒指送给西尔维娅小姐,可是我粗心把它忘了。
普洛丢斯 那戒指呢,孩子?
朱利娅 在这儿,这就是。(以戒指交普洛丢斯。)
普洛丢斯 啊,让我看。咦,这是我给朱利娅的戒指呀。
朱利娅 啊,请您原谅,我弄错了;这才是您送给西尔维娅的戒指。(取出另一戒指。)
普洛丢斯 可是这一个戒指是我在动身的时候送给朱利娅的,现在怎么会到你的手里?
朱利娅 朱利娅自己把它给我,而且她自己把它带到这儿来了。
普洛丢斯 怎么!朱利娅!
朱利娅 曾经听过你无数假誓、从心底里相信你不会骗她的朱利娅就在这里,请你瞧个明白吧!普洛丢斯啊,你看见我这样装束,也该脸红了吧!我的衣著是这样不成体统,果为了爱而伪装是可羞的事,你的确应该害羞!可是比起男人的变换心肠来,女人的变换装束是不算一回事的。
普洛丢斯 比起男人的变换心肠来!不错,天啊!男人要是始终如一,他就是个完人;因为他有了这一个错处,便使他无往而不错,犯下了各种的罪恶。变换的心肠总是不能维持好久的。我要是心情忠贞,那么西尔维娅的脸上有哪一点不可以在朱利娅脸上同样找到,而且还要更加鲜润!
凡伦丁 来,来,让我给你们握手,从此破镜重圆,把旧时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普洛丢斯 上天为我作证,我的心愿已经永远得到满足。
朱利娅 我也别无他求。
众盗拥公爵及修里奥上。
众盗 发了利市了!发了利市了!
凡伦丁 弟兄们不得无礼!这位是公爵殿下。殿下,小人是被放逐的凡伦丁,在此恭迎大驾。
公爵 凡伦丁!
修里奥 那边是西尔维娅;她是我的。
凡伦丁 修里奥,放手,否则我马上叫你死。不要惹我发火,要是你再说一声西尔维娅是你的,你就休想回到维洛那去。她现在站在这儿,你倘敢碰她一碰,或者向我的爱人吹一口气的话,就叫你尝尝厉害。
修里奥 凡伦丁,我不要她,我不要。谁要是愿意为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那才是一个大傻瓜哩。我不要她,她就算是你的吧。
公爵 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从前那样向她苦苦追求,现在却这样把她轻轻放手。凡伦丁,凭我的门阀起誓,我很佩服你的大胆,你是值得一个女皇的眷宠的。现在我愿忘记以前的怨恨,准你回到米兰去,为了你的无比的才德,我要特别加惠于你;另外,我还要添上这么一条:凡伦丁,你是个出身良好的上等人,西尔维娅是属于你的了,因为你已经可以受之而无愧。
凡伦丁 谢谢殿下,这样的恩赐,使我喜出望外。现在我还要请求殿下看在令嫒的面上,答应我一个要求。
公爵 无论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看在你的面上答应你。
凡伦丁 这一班跟我在一起的被放逐之人,他们都有很好的品性,请您宽恕他们在这儿所干的一切,让他们各回家乡。他们都是真心悔过、温和良善、可以干些大事业的人。
公爵 准你所请,我赦免了他们,也赦免了你。你就照他们各人的才能安置他们吧。来,我们走吧,我们要结束一切不和,摆出盛大的仪式,欢欢喜喜地回家。
凡伦丁 我们一路走着的时候,我还要大胆向殿下说一个笑话。您看这个童儿好不好?
公爵 这孩子倒是很清秀文雅的,他在脸红呢。
凡伦丁 殿下,他清秀是很清秀的,文雅也很文雅,可是他却不是个童儿。
公爵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凡伦丁 请您许我在路上告诉您这一切奇怪的遭遇吧。来,普洛丢斯,我们要讲到你的恋爱故事,让你听着难过难过;之后,我们的婚期也就是你们的婚期,大家在一块儿欢宴,一块儿居住,一块儿过着快乐的日子。(同下。)
注释:
里昂德(leander),传说中的情人,爱恋少女希罗,游泳过海峡赴约,惨遭灭顶。
万圣节(hallawmas),十一月一日,为祭祀基督教诸圣徒的节日。乞丐于是日都以哀音高声乞讨。
圣尼古拉斯(st.micholas),此处是中世纪录事文书等的保护神。
俄耳甫斯(orpheus),希腊神话里的著名歌手,据说他能以歌声使山林、岩石移动,使野兽驯服。
五旬节(pentecost),逾越节后第五十日,为庆祝收获之节日。忒修斯是传说中之雅典英雄,为阿里阿德涅所恋;忒修斯得后者之助,深入迷宫,杀死半牛半人之食人怪兽;惟其后卒将该女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