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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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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热洛纳子爵 3

“请听着,事实上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吗?国王跟着我,听我说话,窥探我国王也许想跟我开玩笑,我们呢,跟他开玩笑,因为国王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我们就打动他的心。”
拉瓦利埃尔用手捂住她的脑袋,忍住自己的呜咽声。国王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他把他所受到的痛苦全报复在这个可怜的女牺牲者身上。
“我们设想有这么一个神话吧,比如我爱他,我看中了他。国王既是那么天真,又是那么骄傲,因此他会相信我的,以后我们再去把国王这种天真讲出去,我们可以乐一阵子了。”
“哦!”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会想出这样的事,会想出这样的事,这太可怕了!”
“而且,”国王接着说,“还不止这些呢如果这个骄傲的君主竟然把这个玩笑当了真,如果他冒失地公然表示出高兴的样子,那么,国王在整个宫廷面前就丢了脸,可是,一个被一个调皮的年轻姑娘耍了的国王的这件奇事,这个有趣的故事,有一天可以讲给我的情人听,这将是一份带给我丈夫的嫁妆。”
“陛下!”失魂落魄的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一个字也别再说了,我请求您,您看不出您这是在杀我吗?”
“哦!嘲笑,”国王喃喃地说,可是他也开始动感情了。
拉瓦利埃尔跪了下来,跪得非常重,因此她的膝盖在地板上碰出很大的响声。
随后,她说:“我宁愿受辱,也不愿背信弃义。”
“您做什么?”国王问道,不过他身子役有动,没有去拉这个姑娘起来。
“陛下,在我牺牲了我的荣誉和我的理智以后,您也许会相信我的忠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您听到她为您讲的故事是假的,我在橡树王下面说的话……”
“怎么样?”
“只有这些话才是真的。”
“小姐!”国王大声地说。
“陛下,”拉瓦利埃尔控制不住她的强烈的感情,叫道,“陛下,即使我要在我跪着不起来的地方死于耻辱,我也要不停地对您说,一直说到我说不出话来:我说过我爱您……也就是说,我爱您!”
“您?”
“陛下,从我看到您那一天起,自从在布卢瓦,我在那儿无精打采,您炯炯有神、生气勃勃的眼光落到了我身上以后,我就爱您了,陛下!我知道,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爱上了她的国王,还跟国王讲话,这是一件亵渎君主的大罪。惩罚我这种狂妄吧,蔑视我这种冒失吧,可是永远也不要说,而且永远也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您,我是在欺骗您。我天生忠于王上,陛下,而且我爱……我爱我的国王……哦!我要死了!”
突然之间,她浑身无力,讲不出话,喘不过气,她弯身跌倒在地,就象维吉尔说过的那朵花,被收割者的长柄镰刀碰上了.
国王听到这些话,听到这个激烈的哀求,他既不怨恨,也不怀疑,对着这个在说着一种这么高贵、这么勇敢的话的满怀激情的人的爱情的气息,他整个的心灵都打开了
因此,当他听到这种感人的爱情吐露,他的心软下来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可是,当他感到拉瓦利埃尔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当这个满怀恋情的姑娘温暖的压力传到他血脉中去的时候,他也浑身发热,于是他拦腰抱住了她,把她提起来,紧抱在他的胸口。
可是这个毫无生气的姑娘,听任她摇摇晃晃的脑袋茸拉在肩膀上,醒不过来了。
国王慌张起来,呼唤德·圣埃尼昂。
德·圣埃尼昂小心翼翼地呆在他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正装着在擦一滴眼泪,他听到国王的呼唤就跑过来了。
接着,他就帮助路易让年轻姑娘坐在一只扶手倚里,拍拍她两只手,洒了些“匈牙利王后”香水在她脸上,一面反复对她说:
“小姐,喂,小姐,行了,国王相信您,国王原谅您。喂!哎,哎!您要当心,您这样会使国王过于激动,小姐,国王是很敏感的,国王心地善良。啊,真是见鬼!小姐,要当心啊,国王的脸色己经太苍白了。”
果然,国王的脸色明显地发白。
可是拉瓦利埃尔还是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真的,”德·圣埃尼昂继续说,“醒醒,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是时候了,有一件事请您想想,就是如果国王觉得不舒服,我就不得不去叫他的医生。啊!那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的天啊!小姐,亲爱的小姐,醒醒,使点儿劲,快,快!”
要圣埃尼昂讲得更动听,更有说服力是有困难的,可是有一些比这种雄辩更有力,更有效的事悄唤醒了拉瓦利埃尔。
国王已经跪在她面前,在她的手心里盖上了象盖在脸上的那样的热吻。她终于醒过来了,无精打采地睁开了眼睛,带着一个垂死的人的眼光,低声说道:
“哦!陛下,那么说陛下原谅我了?”
国王投有回答……他太激动了。
德·圣埃尼昂认为他应该再次回避……他猜到了从陛下眼里射出的情欲之火。
拉瓦利埃尔站了起来。
“而现在,陛下,”她勇敢地说,“现在我已经为自己洗刷清楚了,我希望,至少在陛下的眼里是这样。请允许我隐退到一个修道院去。我要终身在那儿为我的国王祝福,我将在那儿带着对天主的爱而死去,天主有一天使我得到了幸福。”
“不,不,”国王回答说,“不,相反,您要在次儿生活,一面赞美天主,可是您要爱路易,路易会使您终身幸福,路易爱您,路易向您发誓他爱您。”
“哦!陛下,陛下……”
看到拉瓦利埃尔还有怀疑,国王的吻越来越热烈了,因此圣埃尼昂认为他应该躲到壁毯后面去。
可是这些热吻,她开始没有力气避开,慢慢地开始使年轻姑娘激动起来了。
“哦!陛下,”她大声说道,“别让我对过去的光明磊落感到后悔,因为这似乎是在向我证明陛下仍然是轻视我的。”
“小姐,”国王突然尊敬地向后退去,一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您,只尊重您,我向天主发誓,今后我在宫里,没有谁能比您更受到我的尊敬,因此我请您原谅我的激动,小姐,那是因为一时爱情的冲动,可是我可以向您证明,我还要爱得深一些,一方面我仍可以象您能够希望的那样尊敬您。”
然后,他向她弯了弯腰,握住她的手说:
“小姐,您愿不愿意给我这个荣幸,同意我吻您的手?”
接着,国王的嘴唇尊敬地,轻轻地贴在年轻姑娘的抖个不停的手上。
“从今以后,”路易竖起身子打量了拉瓦利埃尔一眼说,“从今以后,您在我的保护之下,我对您不好的地方别对任何人说,原谅别人可能对您不好的地方。从今以后,您将比那些人地位高得多,因此,您根本用不到怕他们,甚至他们值不得您的怜悯。”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象是从一个教堂里走出来一样。
随后,他唤了一声圣埃尼昂,后者恭顺地走了过来。
“伯爵,”他说,“我希望小姐愿意给您一点儿她的友谊,作为我对她的始终不渝的友情的回报。”
德·圣埃尼昂在拉瓦利埃尔面前弯下了膝盖。
“如果小姐给我这样的荣幸,”他低声说道,“我会感到多么快乐啊!”
“我这就把您的同伴还给您,”国王说,“再见了,小姐,还不如说回头见。请不要在您的祈祷里忘记了我。”
“哦!陛下,”拉瓦利埃尔说,“请放心,在我的心里,您和天主是同在的。”
这最后一句话听得国王心里甜滋滋的,他高高兴兴地拖着圣埃尼昂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走了下去。
王太弟夫人没有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论是水仙还是林中仙女都投有谈起过这件事。

第一三四章 耶稣会的新会长

拉瓦利埃尔和国王在他们头一次倾吐爱情时,百感交集,他们谈到了过去的一切忧愁、眼前的一切幸福和未来的一切希望。在这当儿,富凯回到了自己住处,也就是说,回到了宫中分配给他的那套房间里,在跟阿拉密斯谈话,谈的正是国王这时候最不关心的事。
“请您告诉我,”富凯让客人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以后,开始说,“请您告诉我,德·埃尔布莱先生,美丽岛的事到什么地步了,您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财政总监先生,”阿拉密斯说,“那边的一切都照我们希望的在进行。所有费用都已经付清了,我们的计划丝毫没有泄露。”
“可是国王打算派去的驻军呢?”
“我今天上午得到消息,驻军到达那儿已经有半个月了。”
“他们受到怎样的对待?”
“非常好。”
“可是原来的驻军怎么样了?”
召他们在萨尔佐①上岸后,立刻被派往坎佩尔②。”
“那些新来的驻军呢?”
“眼下属于我们。”
“您对您说的有把握吗,我亲爱的德·瓦纳先生?”
“有把握,而且您就会看到事情的经过情况了。”
“不过,您也知道,在所有的驻地中,美丽岛是最坏的地方。”
“我知道,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地方狭小,与世隔绝,没有女人,没有赌博。不过在今天,”阿拉密斯带着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笑容补充说,“看见那些年轻人这样急切地寻找消遣,因而又是这么真心地感激花钱供他们消遣的人,真叫人可怜。”
“可是如果他们在美丽岛有消遣呢?”
“如果他们的消遣来自国王,他们会爱国王,但是如果他们的烦闷来自国王,而他们的消遣来自富凯先生,他们会爱富凯先生。”
“您已经通知我的总管,他们一到……”
“不,让他们先美美地闷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提出抗议说,前一批军官比他们玩得开心。于是他们得到的答复是,从前的那一批军官懂得怎样跟富凯先生交朋友,等到富凯先生把他们看成朋友以后,就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在他的土地上一点也不感到烦闷。他们听了就思考起来,但是总管立刻补充说,他还无法预料富凯先生会下什么命令,不过他相当了解他的主人,任何为国王效忠的世家子弟都得到他的关怀,虽然新来的人他不认识,但是他也会象过去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待他们。”
“好极了!后来呢,我相信,诺言已经有了结果吧?您也知道,我希望以我的名义答应的事都要办到。”
“后来,把我们的两条私掠船和您的马匹交给军官们使用,主楼的钥匙也交给他们;现在他们在那儿打猎,带着在美丽岛找到的女人,还有在附近一带能够找到的不怕晕船的女人,出去游玩。”
“在萨尔佐和瓦纳有许多这种女人,是不是,阁下?”

①萨尔佐:见上册第610页注。
②坎佩尔:法国西部菲尼斯待尔省的省会。在萨尔佐西面

“啊!沿海一带都有,”阿拉密斯很有把握地回答。
“接下来,还有士兵呢?”
“一切都是相对的,您也明白。给士兵的是酒、好吃的食物和优厚的薪响。”
“很好,结果呢?”
“结身是我们可以依靠这一批驻军,他们已经比前一批靠得住。”
“好的。”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天主同意象这样每两个月给我们换一批驻防的人,三年之后军队里的人都轮到了,到那时对我们来说,我们掌握的不是一团人,而是五万人。”
“是的,”富凯说,“我完全知道,德·埃尔布莱先生,象您这样无法估计的宝贵的朋友,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在这一切中间,”他笑着补充说,“我们忘了我们的朋友杜·瓦隆,他怎么样啦?我在圣芒代度过的这三天里,我承认,我把一切都忘了。”
“啊!我没有忘掉他,”阿拉密斯回答。“波尔朵斯在圣芒代,全身的关节都在加油,饭是好饭,酒是好酒。我吩咐让他在小花园里散步,在小花园里散步的权利您过去只保留给您自己,他现在在享受了。他开始下床走动;他拉弯小榆树或者象克罗托纳的米隆①一样折断老愉树来锻炼自己的体力。不过花园里没有狮子,我们再找到他时,他十之八九会安然无恙。我们的波尔朵斯是个好汉。”
“是的;不过他同时会感到烦闷的。”
“啊!决不会。”

①克罗托纳的米隆: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大力士,曾数次在奥林匹亚竞技中获胜。传说他年老后,还想试试他的力气,用手劈一裸已经裂开的大树,但被树夹住,为野兽所食。
“他会询问打听吧?”
“他见不到任何人。”
“不过,他一定有所等待或者有所希望吧?”
“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它成为现实。他就生活在这个希望之中。”
“什么希望?”
“被引见国王。”
“啊!啊!以什么身分?”
“当然是以美丽岛的工程师身分!”
“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
“不错,现在不需要让他回到美丽岛去吗?”
“有这个必要。我甚至想尽可能早地把他送回去。波尔朵斯很喜欢夸耀自己,只有达尔大尼央、阿多斯和我知道他的弱点。波尔朵斯从不轻易信赖别人,他充满了尊严,在军官们眼里他将象十字军东征时代的骑士。他能把参谋部里的人全都灌醉而自己不醉。他能成为所有人的钦佩对象和同情对象。再说,万一我们有什么命令需要人去执行,波尔朵斯就是活的命令,他要怎么样,别人不敢不照办。”
“那就把他派回去吧.”
“这也是我的计划,不过还得等几天,因为我需要跟您谈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放心达尔大尼央,您也可能注意到,他并不在枫丹白露。而达尔大尼央这个人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缺席或者闲着。现在我自己的事已经办完,我要想办法查明达尔大尼央在干什么事。”
“您说,您自己的事已经办完了?”
“是的。”
“既然如此,您很幸福,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
“我希望您不再担心了。”
“哼!”
“国王接待您时态度非常好吗?”
“是的。”
“柯尔培尔让您安静吗?”
“还可以。”
“既然如此,”阿拉密斯说,思路的连贯正是他的力量所在“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考虑我昨天对您说的关于那个小姑娘的事了。”
“哪个小姑娘?”
“您已经忘啦?”
“是的。”
“关于拉瓦利埃尔的事。”
“啊!说得对。”
“您反对去赢得这个小姑娘的欢心吗?”
“只在一点上。”
“哪一点上?”
“我的心在别的地方,我对这个孩子丝毫不感兴趣。”
“啊!啊!”阿拉密斯说,“您是说,心给吸引住了?”
“是的。”
“见鬼!这得当心。”
“为什么?”
“因为象您这样的人,在那么需要自己的头脑的时候,心给吸引住了,这可是件可怕的事。”
“您说得对。因此,您看,您一声召唤我立刻把什么都抛开了。不过让我们回过头来谈那个小姑娘吧。您认为我关心她有什么好处?”
“请您听好,据说,国王至少看起来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
“您这个人什么都知道,您还知道别的事吗?”
“我知道国王己经很快地变了,前天国王对王太弟失人简直象一团火,几天以前王太弟还曾经在太后面前抱怨过这团火,发生过夫妇间的争吵,母亲对儿子的责备。”
“您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总之,我知道就是了。”
“后来呢?”
“嗯,在这些争吵和责备以后,国王不再对王太弟夫人殿下说一句话,不再注意她了。”
“后来呢?”
“后来,他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发生了兴趣。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中的一个。您知道在爱情中被叫做伴妇的是怎样一种人吗?”
“当然知道。”
“好吧,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就是王太弟夫人的伴妇。请您好好利用这种情况。当然对您来说并不一定需要,但是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使得征服更加容易;小姑娘将会掌握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秘密。您不知道一桩秘密到了一个聪明人手里能起多大的作用。”
“但是怎么接近她呢?”
“您问我吗?”阿拉密斯说。
“当然,我不会有时间去对付她。”
“她很穷,很卑微,您可以为她创造一个地位。不论是她作为
情妇征服国王,还是她仅仅作为心腹知己接近国王,您都可以有一个新的门徒。”
呀反好”富凯说。“我们对这个小姑娘做些什么呢To
“您过去想得到一个女人时,是怎么做的,财政总监先生?”
“我给她写信。我提出我的爱情保证。我还告诉她我愿意为她效劳,再签上富凯这个名字。”
“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吗?”
“只有一个,”富凯说。“不过四天以后她也象别人一样屈服了。”
“那就请费神写几句吧!”阿拉密斯对富凯说,同时递给他一支羽笔。
富凯接过笔来。
“您说,我写,”他说。“我脑子里尽想着别的事,肯定写不满两行。,
“好,”阿拉多斯说“写吧。”
他口授如下:

  “小姐,我曾经见过您,因此您对我认为您美丽决不会感到丝毫奇怪。
但是您缺少与您相配的地位,就只能在宫廷中默默无闻。
一个正派人的爱清,在您怀有抱负的情况下,对您的才智和您的妩媚可以起到辅助的力量。
我把我的爱情献在您的脚下;但是,再谦逊、再隐蔽的爱情也可能影响到它的崇拜对象的名誉,因此对象您这样可敬的人儿,让您冒名誉受到影响的危险而不对您的将来给予保证是不适合的。
如果您肯接受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将向您证明它的感激,让您永远保持自由、独立的地位。”

写好以后,富凯望望阿拉密斯。
“把名字签上,”阿拉密斯说。
‘有这个必要吗?”
“您在这封信上签的名字值一百万您忘了这一点,我亲爱的总监。”
富凯签上了名字。
“现在,您派谁送这封信呢?,阿拉密斯问。
“当然是派我的一个最好的仆人。”
“您对他信任吗?”
“平常替我送密信的就是他。”
“很好。”
“再说,我们在这件事上下的赌注并不算大。”
“为什么?”
“如果您说的小姑娘讨好国王和王太弟夫人是真的,国王会给她钱,她想要多少都会给她。”
“这么说,国王有钱了?”阿拉密斯问。
“当然!应该这么相信,他没有再向我要过钱。”
“啊!他会再要的,放心吧。”
“不但如此,我本来以为他会跟我谈起在沃城堡举行的游乐会。”
“怎么样?”
“他一句也没有说起。”
“他会说起的”
“啊,您认为国王非常残忍,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他不残忍。”
“他年纪轻;因此他很善良。”
“也年纪轻;因此他软弱或者热情,柯尔培尔先生把他的软弱或者他的热情掌握在自己卑鄙的手里。”
“您自己也十分明白,您怕他。”
“我不否认。”
“那我就完了。”
“怎么会呢?”
“我过去仅仅靠了金钱在国王身边才有影响。”
“后来呢?”
“我破产了。”
“没有。”
“怎么,没有?我的事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吗?”
“也许是的。”
“如果他向我提出要举办这个游乐会,怎么办?”
“您举办好了。”
“可是钱呢?”
“难道您什么时候缺过?”
“啊!如果您知道最后一笔钱我是以什么代价弄到的,那就好了。”、
“下一笔钱就不会费您吹灰之力。”
“谁会给我呢?”
“我。”
“您给我六百万?”
“是的。”
“您,六百万?”
“如果需要的话,一千万。”
“说真的,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富凯说,“您的自信比国王的怒火还要使我害怕。”
“得啦!”
“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觉得您了解我。”
“我了解错了.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在法国王位上有一位忠于富凯先生的国王,我想要的是富凯先生忠于我。”
“啊!”富凯握住他的手,大声叫起来,“要说到属于您,我完全属于您不过,请您相信,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您这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
“国王永远不会忠于我。”
“我好象没有对您说国王要忠于您。”
“不,正相反,您刚刚说过。”
“我没有说国王。我说的是一位国王。”
“这不是完全一样吗?”
“正相反完全不一样。”
“我不懂。”
“您会懂的。假设这位国王不是路易十四,而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从您那儿得到的。”
“不可能!”
“甚至他的王位。”
“啊!您疯了不成!除了国王路易十四,没有另外的人能够坐在法国的王位上,我看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我倒看到了一个。”
“除非是王太弟,”富凯焦急不安地望着阿拉密斯说,“可是王太弟……”
“不是王太弟。”
“不过您怎么能希望让一个非王族的王子,一个没有任何权利的王子……”
“我的国王,或者不如说,您的国王,需要他是什么,他就将是什么,请放心。”
“当心,当心,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让我打哆嗦,您让我头发晕。”
阿拉多斯露出了微笑。
“您也未免太容易哆嗦,太容易头晕了”他反驳道。
“啊!我再说一次,您把我吓坏了。”
阿拉密斯又露出了微笑。
“您在笑?”富凯问。
“等那一天来到,您也会象我一样笑的,不过现在只应该我一个人笑。”
“请您解释解释。”
“等那一天来到,我再解释,什么也别怕。我不是耶稣,您也不是圣彼得①,不过我要对您说:‘缺乏信心的人,您为什么怀疑?’”
“啊!我的天主士我怀疑……我怀疑,因为我看不见。”
“这么说您是瞎子。我就不再把您当成圣彼得,而是当成圣保罗②来对待,我要对您说:‘您的眼睛睁开的那一天会来到的。’”
“啊!”富凯说,“我多么愿意相信啊王”
“您不相信!可我曾经不下十次领着您跨过您一个人肯定会掉下去的深渊;您不相信,可您从总检察长升到总管,还将从总管升到首相,再从首相升到宫相③。不过,不,”他带着他那无时不有的笑容说……“不,不,您不可能看见,因此您也不可能相信。”

①圣彼得:基督教怪经,故事人物,是受耶稣特侍宠的门徒之一。耶稣被犹太教当局拘捕时,曾暗随至大祭司的庭院,被认出后曾三次否认是耶稣的同伙,事后深感悔恨。
②圣保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曾向犹大教大祭司领取公文,往大马士革搜捕基督徒,行近大马士革时忽被强光照射,耶稣在光中向他说话,嘱他停止迫害基督徒,自此转而信奉耶稣基督。
③宫相:法国七世纪时墨洛温王朝的高级官衔。

阿拉密斯说着站起来,打算走了。
“最后再说一句,”富凯说,“您从来不曾跟我这样谈过,您从来不曾表现得这么自信,或者不如说,这么大胆。”
“这是因为要想大声说话,就得有不受约束的嗓门儿。”
“您难道有了吗?”
“是的。”
“不久以前吗?”
“昨天。”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当心,您未免太自信,甚至自信到了放肆的地步。”
“因为一个人掌握权力就可以放肆。”
“您掌握权力吗?”
“我已经提供给您一千万,我还可以提供给您。”
富凯也激动不安地站起来。
“喂,”他说,“喂,您说过要推翻一些国王,用另外一些国王来代替他们。天主饶恕我!可是,我如果没有发疯,您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您没有发疯,我刚才确实这么说过。”
“为什么您要这么说?”
“因为谁要是他自己高高超越在这个世界的国王和王位之上,他就可以象这样谈论推翻王位和立新的国王。”
“这么说,您是全能的了?”富凯大声叫起来。
“我已经对您这么说过,我再给您重复一遍,”阿拉密斯回答时眼睛发亮,嘴唇抖动。
富凯又倒在他的抉手椅上,双手象拿住低垂的卫奋室奢。
阿拉密斯望着他,就象主宰人类命运的天使望着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样望了一会儿。
“再见,”他说,“放心地睡觉吧,把您的信给拉瓦利埃尔送。去明天我们再见面,对不对?”
“是的,明天,”富凯就好象突然恢复知觉的人那样晃了晃脑袋,说,“可是我们在哪儿见面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在国王出游的地方。”
“很好。”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第一三五章 雷雨

第二天一清早,天色阴沉昏暗。每个人都知道出游已经列在国王当天活动的节目中,因此一睁开眼,眼光就不由得转向天空。
树顶上悬着热烘烘的、浓密的蒸气,在透过浓厚的云层勉强可以看到的太阳照耀下,它仅仅只有力量升到离地三十尺高的地方。
这天早晨没有露水。草坪仍旧是干的,花朵枯萎了。鸟儿在静止不动的树叶间唱得没有平时那么欢。听不见那种好象随着太阳而产生,随着太阳而存在的、奇怪的、混杂的、充满生气的低语声,那种夹杂在其他声音中不断响着的大自然的呼吸声。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沉的寂静。
国王起床后来到窗口,这阴惨惨的天色映入了他的眼帘。
但是,与出游有关的命令都已经发出,相应的准备工作也己经做好,更加具有决定性的是,路易指望用这次出游来实现他的想象,我们甚至还可以说,来满足他那颗心的需要,因此国王毫不犹豫地决定,天气情况无关紧要,既然出游己经决定,即使天气再坏,也要举行。
再说,在享有天赋特权的某些人间君主的统治时期里,人们相信有些时候人间王的意志可以影响天主的意志。奥古斯特有维吉尔来对他说:Node placet tota redeunt spectacular mane①。路易十四有布瓦洛②,对他说的当然不会一样,然而天主对他几乎跟朱庇特对奥古斯特一样殷勤。
路易象平常一样望弥撒,但是应该承认,他念念不忘一个造物,多少有点分心,不能专心去想造物主。他在整个祭礼中,不止一次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后来又一秒钟一秒钟地计算,焦急地等着出游开始的那个幸福时刻。那个幸福时刻也就是王太弟夫人带着她的侍从女伴们出发的时刻。
不用说,城堡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拉瓦利埃尔和国工之间在前一天会过面。蒙塔莱这个人素来嘴快,她也许会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但是蒙塔莱这一次受到马利科尔纳的劝阻,马利科尔纳在她的双唇上加了那把共同利益的大锁。
至于路易十四,他感到那么幸福,甚至原谅了,或者说几乎原谅了王太弟失人前一天干的那桩小小的恶作剧。事实上他应该感到满意而不应该抱怨。没有这桩恶作剧,他就不会接到拉瓦利埃尔的信;役有这封信,就不会有接见;没有这次接见,他仍旧会踌躇不决。他的心里充满了快乐,至少在当时没有容纳怨恨的地方。
因此路易决定看到他的弟媳妇时决不皱眉头,要对她表现得比平时更友好,更亲切。
然而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她得早点做好出游的准备。
以上就是路易在望弥撒时想的事。应该承认,他想的这些事使他在从事神圣的宗教活动时,忘掉了他身为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和教会长子③理应想到的那些事。

① 拉丁文:“下了一整夜雨,清晨又恢复了原来景色。”
② 布瓦洛:见上册第366页注①。曾任路易十四的史官。
⑧ 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和教会长子皆是法国国王的称号。

然而天主对青年人的过错宽大为怀,凡是爱情,甚至罪恶的爱情,都很容易得到慈祥的天主的原谅,因此路易望完弥撤出来,抬起头望望天空,能够从一块云的罅隙看到天主的脚踩在其上的那块蔚蓝地毯的一角。
他回到城堡。出游的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这时候才十点钟,因此他开始跟柯尔培尔和利奥纳在一起忙碌地工作。
但是路易一边工作,一边从桌旁走到了窗口,因为这扇窗子朝着王太弟夫人的小楼,他看见待在院子里的富凯先生。廷臣们知道他头天得宠以后,都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带着和蔼可亲的,而且极其幸福的神情过来向国王致敬。
看见富凯以后,国王本能地朝柯尔培尔转过身来。
柯尔培尔面露微笑,好象也非常亲切,非常高兴。柯尔培尔的这种快乐心情是在他的一个秘书进来以后才有的。这个秘书进来以后,交给他一个皮夹子,他没有打开,就连忙把它塞进短裤的大口袋里。
但是在柯尔培尔的高兴里总有着一种凶多吉少的味道,因此路易在两个人的微笑中挑选了富凯的微笑。
他朝总监做了一个要他上楼来的手势,然后转过身来对利奥纳和柯尔培尔说:
“把这桩工作干完,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以后空了再仔细看。”
说完他就出去了。
富凯看到国王的手势,赶紧上楼。至于陪着总监的阿拉密斯,他态度庄重地朝后退,消失在那群普通的廷臣中间,国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国王和富凯在楼梯顶上相遇。
“陛下,”富凯看到路易准备亲切地接待他,说,“陛下,这几天来您待我太好了。统治法国的不再是一位年轻国王,而是一个年轻的神,快乐、幸运和爱的神。”
国王脸红了。这句奉承话非常中听,只是说得太直截了当一点。
国王把富凯领到把他的书房和卧房分开的一间小客厅里。
“您知道我为什么找您来吗?”国王一边说,一边在窗台上坐下,这样一来王太弟夫人的小楼的第二道门前花坛那儿发生的事就不会看不见了。
“不知道,陛下……不过根据陛下亲切的笑容看,我可以肯定是为了一件什么高兴的事。”
“啊!您是预料?”
“不,陛下,我看,而且看出了。”
“那您就看错了。”
“我看错了,陛下!”
“因为我叫您来,正相反,是为了和您吵嘴。”
“和我吵嘴,陛下?”
“是的,当真地吵。”
“说真的,陛下把我吓坏了……不过我对您的公正和仁慈充满信心,我等着。”
“有人告诉我,富凯先生,您准备在沃城堡举办一次盛大的游乐会?”
富凯就象一个已经把发烧忘了的病人,突然一下子又发起烧来,在感到头一阵寒战时那样,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您不邀请我?”国王继续问下去。
“陛下,”富凯回答,“我没有考虑过举办这个游乐会,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我的朋友们(富凯特别着重这几个字)中的一位才希望我想到它。”
“可是昨大晚上我还见到您,您什么也没有跟我谈起,富凯先生。”
“陛下,怎么敢希望您离开您住的这个崇高的地方,屈尊光临寒舍呢?”
“对不起,富凯先生,您一句也没有向我谈起过您的这个游乐会。”
“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句也没向陛下谈起这个游乐会,首先是因为这个游乐会还完全没有决定,其次是因为我怕遭到拒绝。”
“是什么使您害怕遭到拒绝呢,富凯先生?当心,我已经拿定主意要激怒您。”
“陛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看到陛下接受我的邀请。”
“好吧,富凯先生,我看,再没有比我们取得一致意见更容易的了。您希望邀请我参加您的游乐会.我也希望参加;邀请我吧,我一定去。”
“怎么!陛下居然接受?”财政总监低声说。
“说真的,先生,”国王笑着说,“我相信我还不止是接受,我相信我是自己求上门来。”
“陛下,我真是感到无上的荣幸和快乐!”富凯大声叫起来,“不过我还是不得不重复德·拉维欧维尔①先生对令祖亨利四世说的话:Domine,non sum dignuso。②”
“我的答复是,富凯先生,如果您举办游乐会,不论邀请还是不
邀请,我都要参加。”
“啊!谢谢,谢谢,我的国王!”富凯受到这个宠信,抬起头来说,在他心里这个宠信就是他的破产。“不过,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① 德·拉维欧维尔〔1582-1653):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财政总监。
② 拉丁文:“主啊,我不配。”这句话传说是德·拉维欧维尔在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赐给绶带时说的。

“从人们的传说中知道的,富凯先生,那些传说把您和您的家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连国王都嫉妒您,富凯先生,您感到骄傲吗?”
“我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陛下,因为从国王对沃城堡嫉妒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配得上献给国王的东西了。”
“好吧,富凯先生,请您准备您的游乐会,把您家的门都完全打开吧。”
“陛下,”富凯说,“日期请您决定。”
“下个月的今天。”
“陛下,您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没有了,总监先生,如果有的话,就是在这段期间希望看见您尽可能多待在我身边。”
“陛下,我将荣幸地参加您的出游。”
“很好。我确实该出去了,富凯先生。瞧那些夫人,她们到会合地点去了。”
国王话还没说完,就满怀着不仅是一个年轻人的,而且是一个堕入情网的年轻人的热情,离开窗口去取仆人递给他的手套和手杖。
从外面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在院子里的沙子地上滚动的响声。
国王下楼去。他在台阶上出现时,每个人都停住不动。国王朝年轻的王后径直走去。太后自从得病以后越来越感到痛苦,她不愿意出去。
玛丽-泰莱丝和王太弟夫人登上一辆四轮马车,她问国王乐意上哪儿去。
国王刚看到拉瓦利埃尔和她的三个同伴登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拉瓦利埃尔的脸色在发生头天的那件事后发白了,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国王回答王后说,他无所谓,不管她愿意去哪儿他都奉陪。
王后于是吩咐骑马侍从们朝阿普尔蒙的方向去。
骑马侍从们在前面开路。
国王骑上马。他扶着车门跟随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马车,跟了有几分钟。
天气几乎放晴了,然而有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好象肮脏的薄纱似的罩在整个天空的表面上。太阳投射下来的光线里仿佛有云母的粒子在闪闪发亮。
这时候热得闷人。
但是国王看上去对天气并不注意,因此没有一个人感到担心。队伍遵照王后下的命令,朝阿普尔蒙的方向而去。
廷臣们有说有笑,兴致很好,可以看出每一个人都企图忘掉和使别人忘掉前一天的激烈争吵。
王太弟夫人特别可爱。
事实上王太弟夫人看见了国王在她的车门口,而且她并不认为他是为了王后才在那儿的,因此她希望她的骑士又回到她的身边来。
但是在大路上走了将近四分之一里以后,国王先亲切地微微一笑,然后鞠了一个躬,掉转马头,让王后的马车朝前驶去,接着又让首席女官们的马车和别的许多马车陆陆续续朝前驶去。那些马车看见他停住,也想停下来。
但是国王挥挥手,要马车继续朝前走。
拉瓦利埃尔的马车经过时,国王走过去。
国王朝女士们鞠躬,正打算象跟随王太弟夫人的马车那样跟随待从女伴的马车,车队忽然一下子停住了。
毫无疑问是国王离开以后,王后不放心,于是下命令等一等。
读者还记得出游的方向是得到她同意的。
国王派人去问她为什么要让马车停下。
“想下车走走,”她回答。
毫无疑问她是希望,国王只能骑着马跟随侍从女伴的马车,却不敢徒步跟随那些侍从女伴本人。
这时候已经到了森林中间。
这个散步场所看上去确实很美丽,特别是对幻想者或者情人说来是如此。
三条美丽的小路很长很长,顶上绿荫如盖,地面时起时伏,从车队刚停下的那个小交叉路口伸展出去。
这三条小路长满青苔,两旁枝叶横生。在每一条小路上,从交叉纠缠在一起的树木望上去可以看到的只有一小块一尺方圆的天空。这就是当地特有的景色。
在这些小路的深处,受惊的狍子带着明显的不安穿过来跳过去,它们在路中间停留片刻,抬起头以后,又象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地逃走,一下子钻进了树林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不时有一只兔子蹲着,神气象个哲学家,用前爪搔着脸,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想弄清楚在这些朝它走近,扰乱了它的沉思、用餐和恋爱的人后面,是不是跟着罗圈腿的狗,还有这些人的胳肢窝里是不是夹着枪。
看见王后下车,所有的人也都从马车上下来。
玛丽-泰莱丝挽住她的一个女官的胳膊,朝国王斜着眼看了一下以后,就沿着头一条出现在她面前的小路进了树林。国王看上去好象完全没有发觉他是王后注意的对象。
两个骑马侍从拿着手杖走在王后陛下的前面,他们用手杖抬高树枝或者拨开可能档住路的荆棘。
王太弟夫人从车子里下来,发现德·吉什先生在她身旁。德·吉什先生向她鞠躬,开始为她效劳。
王太弟前天下河洗澡洗得太高兴,他说他还要去洗澡,于是放了德·吉什的假,自己跟德·洛林骑士和马尼康留在城堡里。
他的醋意一点也没有剩下。
因此在队伍里找他是找不到的。不过王太弟是个只想到自己的人,平时就很少参加集体的娱乐,他不在与其说使人感到惋惜,还不如说使人感到满意每个人都学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样,有的是凭机会,有的是凭自己的喜爱,各人随意安排各人的活动我们已经提到,国王留在拉瓦利埃尔的旁边,他在马车门打开时从马上下来,把手伸给她。
蒙塔莱和托内-夏朗特立刻避开,一个是出于自私,一个是出于慎重。
然而在她们俩中间有不同的地方,一个避开是希望使国王高兴,另一个避开是希望使国王不高兴。
在最后半个小时里,天气也作了安排:那遮住天空的云彩好象被一阵热风推着堆集在西方;接着又被另一阵相反的气流往回推,缓缓地、沉重地向前进展。
大家都感到雷雨将要来临;但是因为国王没有看见,所以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有权利看见。
散步因此继续下去;有几个人心神不安,时不时抬起头来望望天空。
还有些人更加胆小,他们在马车周围散步,不走远,打算在雷雨降临时好到马车里去避避。但是大部分随从人员看到国王带着拉瓦利埃尔勇敢地走进树林,都跟在国王后面。
国王注意到这一点以后,抓住拉瓦利埃尔的手,把她拉进一条岔路,没有一个人再敢跟在他后面了。

第一三六章 雨

  这时候就在国王和拉瓦利埃尔去的那个方向,有两个人正在穿越树林,他们不是沿着小路朝前走,也丝毫没有注意天气。
他们的头低着,好象在考虑什么关系重大的事。
他们既没有看见德·吉什和王太弟夫人,也没有看见国王和拉瓦利埃尔。
忽然有什么东西象一团火似的在空气中闪过,接着是一阵低沉而又遥远的隆隆声。
“啊!”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抬起头来说,“雷雨来了。是不是赶快回到马车那儿去,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阿拉密斯抬起头,察看天色。
“啊!”他说,“还不用着急。”
接着,他又拾起放下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您是说我们昨天晚上写的那封信这时候应该送到了?”
“我是说肯定送到了。”
“您打发谁送的?”
“打发我的秘密信使,我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
叹也带了回信来吗?”
“我还役有见到他;小姑娘很可能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值班,或者在自己屋里换衣服,让他等着。出发的时间到了,我们就出发了。因此我来不及知道那边发生的事。”
“您在出发前见到国王吗?”
“是的。”
“您觉着他怎么样?”
“也可能非常好,也可能坏透了,这要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游乐会呢?”
“一个月之后举办。”
“他自已提出要参加吗?”
“死乞白赖地要参加,我看是受到柯尔培尔的影响。”
“很好。”
“过了一夜,您的主意变了吗?”
“什么主意?”
“在这件事上您打算给我帮助。”
“没有变,我这一夜都用来写信,所有的命令都发出去了。”
“游乐会要花费好几百万,您可别忘了。”
“我出六百万……不管怎样您这方面要出两三百万。”
“您真是神通广大,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阿拉密斯微微一笑。
“可是,”富凯还有点不放心地问,“您这样一花就是几百万为什么几天前您不肯掏自己的口袋付给贝兹莫五万法郎呢?”
“因为几天以前我穷得象约伯①。”
“今天呢?”
“今天我比国王还有钱。”
“好极了,”富凯说,“我很识人。我知道您不会对我食言的。我也决不愿意逼您说出您的秘密。我们别再谈这个了。”

①约伯:见上册第327页注①。

这时候紧接着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突然响起一下可怕的霹雳声。
“啊!啊!”富凯说,“我不是跟您说过了。”
“快走,”阿拉密斯说,“回到马车那儿去。”
“来不及了,”富凯说,“雨点已经落下来啦。”
果然天就象裂开了似的,一阵大雨突然把森林的拱顶打得劈里啪啦响。
“啊!”阿拉密斯说,“在雨水从树叶里漏下来以前,我们还来得及赶回到马车那儿去。”
“最好还是到岩洞里去避避,”富凯说。
“好,不过哪儿有岩洞呢?”阿拉密斯问。
“我,”富凯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十步外有一个岩洞。”
接着他辨了辨方向说:
“对,肯定在这边。”
“您的记性这么好,真走运!”阿拉密斯也微笑着说,“可是,您不怕您的车夫看不见我们,以为我们已经走另一条路回去,跟着宫廷的那些马车走了?”
“啊!”富凯说,“没有这样的危险,只要我让我的车夫和车子等在什么地方,除非有国王下的一道明确的命令,才能把他们打发走,说不定连这还不行呢。况且我觉得不光是我们两个人走得这么远。我听见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富凯说着这番话,转过身来用手杖拨开一堆挡住他的视线的树叶。
阿拉密斯的目光跟他的目光同时从拨开的窟窿穿过去。
“一个女人!,阿拉密斯说。
“一个男人!”富凯说。
“拉瓦利埃尔!”
“国王!”
“啊!啊!”阿拉密斯说,“国王也知道您那个岩洞?我对这个倒并不感到什么奇怪我看他踉枫丹白露的仙女们经常来往。”
“不要紧,”富凯说,“我们还是去那儿,如果他不知道有这个洞,我们可以看看他干什么,如果他知道有这个洞,这个洞有两个口子,他从这个口子进,我们从那个口子出。”
“离着远吗?”阿拉络斯间,“雨水已经漏下来了。”
“我们到了。”
富凯拨开儿根树枝,于是可以看到一个被欧石南、常春藤和厚厚的一层橡实遮没的岩洞。
富凯带路。
阿拉密斯跟在后面。
刚走进岩洞,阿拉密斯回过头来
“啊!啊!”他说,“他们已经进了树林,瞧,他们朝这边来了。”
“那好,我们让他们,”富凯微笑着一边说,一边拉阿拉密斯的披风,“不过我不相信国王知道我的岩洞。”
“不错,”阿拉密斯说,“他们在寻找,不过是在寻找一棵树叶比较茂密的大树。”
阿拉密斯没有弄错,国王在往上看,而不是朝周围看。
他把拉瓦利埃尔的胳膊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拉瓦利埃尔开始在湿漉漉的草上一步一滑地走着。
路易更加仔细地朝四面望,他发现了一棵树叶茂密的大橡树,于是把拉瓦利埃尔拖到这棵橡树下面避雨。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朝四周围张望;她好象怕有人跟过来,同时又希望有人跟过来。
国王让她背靠在树干上。因为枝繁叶茂,树周围很大一片地方还是干的,看上去就象这时候并不在下倾盆大雨。他自己光着头站在她面前。
过了一会儿,有几滴雨水从枝叶间漏下来,落在国王的额头上,他甚至没有发觉。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推推国王的帽子,低声说。
但是国王鞠了一个躬,坚持不肯戴上帽子。
“这是把您的地方提供给他们的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富凯在阿拉密斯耳边说。
“这是仔细听,一句也别错过他们将要说些什么的难得的好机会,”阿拉密斯在富凯耳边回答。
两个人果然都闭上了嘴,国王的声音能够一直传到他们的身边。
“啊!我的天主!小姐,”国王说,“我看出,或者不如说,我猜出您心里焦急不安。请相信我由衷地感到后悔,让您离开了其佘的人,把您带到这样一个地方来淋雨。您身上已经湿了,您也许感到冷吧?”
“不冷,陛下。”
“不过您在哆嗦?”
“陛下,这时候所有的人肯定都聚在一起,我是害怕我不在会引起别人朝坏的方面解释。”
“我也巴不得能向您提出回到马车那儿去的建议,小姐;但是说真的,请您先看一看,听一听,然后告诉我眼下是不是有可能再走上两步路。”
确实这时候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况且,”国王继续说下去,“不可能有对您不利的解释。您不是跟法兰西国王,也就是说跟王国的头一名贵族在一起吗?”
“当然是的,陛下,”拉瓦利埃尔回答,“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荣幸,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害怕别人朝坏的方面解释。”
“那您是为了谁?”
“为了您,陛下。”
“为了我,小姐?”国王微笑着说。“我不懂您的意思。”
“陛下难道已经忘了昨天晚上在王太弟夫人殿下那儿发生的事?”
“啊!我求您,让我们忘掉它,或者最好是请您允许我记住为了再一次感谢您的信,和……”
“陛下,”拉瓦利埃尔打断他的话,说,“瞧雨水落下来了,您的头光着。”
“我求您,让我们仅仅照顾您一个人吧,小姐。”
“啊!我,”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我,我是一个不管天气如何,在卢瓦尔河边的牧场上和布卢瓦的园子里跑惯了的乡下人。至于我的衣裳,”她望了望自己身上简朴的薄纱衣服,补充说,“陛下也看到,它不值什么钱,用不着担心。”
“确实如此,小姐,我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您的一切几乎完全是靠您本人,一点儿也不是靠了您的穿戴。您一点儿也不爱打扮,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
“陛下,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您应该说:‘您不可能爱打扮。’”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
“这么说,您承认您喜欢美丽的东西,”国王激动地叫了起来。
“陛下,我只觉得我的力量可以得到的那些东西才是美丽的。凡是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东西……”
“您不感兴趣?”
“既然不许我得到,那就与我无关。”
“我呢,小姐,”国王说,“我并不觉得您在我宫廷中的地位与您相配,当然关于您家族的功绩别人对我谈得不够多。对您家的境况我的叔叔太忽视了。”
“啊!不,陛下。过去奥尔良公爵殿下对我的继父德·圣勒米先生一直非常好。功绩是很有限的,可以说对我们己经是论功行赏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份福气,能碰上轰轰烈烈地为国王效劳的机会。当然我也并不怀疑,如果机会碰上了,我家里的人的胆量也一定跟他们的愿望一样大。不过我们一直没有这份福气。”
“好吧,小姐,国王们有责任改正机会的不公正,我很乐意负这个责任,尽可能快地弥补命运的错误。”
“不,陛下,”拉瓦利埃尔急忙叫起来,“请您让事情保持现状吧。”
“怎么!小姐,您拒绝我应该和我愿意为您做的事?”
“在给了我充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的荣幸的那一天起,陛下,我的全部希望都已经实现了。”
“不过,如果您为了您自己拒绝,至少也请您为您家里人接受吧。”
“陛下,您的如此宽宏大量的意愿使我受宠若惊,也使我心惊胆战,因为您在做您的仁慈心促使您为我家里人做的事的同时,将要为我们制造出一些嫉妒者,为您自己制造出一些敌人。就让我,陛下,处在低微的地位上吧。但愿我对您怀有的感情仍旧是快乐甜蜜的,不夹有私心的。”
“啊!多么令人钦佩的话啊,”国王说。
“这倒是真的,”阿拉密斯在富凯耳边低声说,“他一定听不惯这种话。”
“不过”富凯回答,“万一她对我的信也来个同样的答复呢?”
“好!”阿拉多斯说,“不要事先推测,还是让我们等候结果吧。”
“再说,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总监补充说,他不愿意相信拉瓦利埃尔刚才表达出的全部感情是真的,“在国王们面前显得毫无私心,往往出于精明的打算。”
“这也正是我所想的,”阿拉密斯说,“让我们听下去。”
国王靠近拉瓦利埃尔,因为从橡树叶子里漏下的雨越来越大,他举起帽子遮在年轻姑娘的头上。
年轻姑娘抬起美丽的蓝眼睛,望着保护她的那顶国王的帽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啊!我的天主!”国王说,“当我用我的心来保卫她的心时,她的心会产生怎样令人忧伤的想法啊!”
“陛下,让我来告诉您。我已经接触过这个对象我这样年纪的姑娘难于开口谈论的问题。不过陛下迫使我沉默。陛下,您不属于您自己。陛下您已经结了婚,任何促使陛下关心我而疏远王后的感情,对王后说来,将是悲伤的根源。”
国王想打断年轻姑娘的话,但是她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继续说下去。
“王后怀着一种可以理解的深情爱着陛下,陛下走开时,每走一步王后都盯着陛下看。有幸遇见这样一位丈夫以后,她会含着泪析求上天让她能够保住他。她对您心里发生的任何一点细小变化都会感到嫉妒。”
国王又想说话,可是这一次又是拉瓦利埃尔大胆地止住他。
“陛下,”她对他说,“您明明看到了这样强烈、这样高尚的爱,如果使王后有理由感到嫉妒,这难道不是最应该责备的行为吗?啊!请饶恕我的这句话,陛下。啊!我的天主!我深知世界上最伟大的王后嫉妒一个象我这样的穷女孩子,是不可能的,或者不如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位王后,她也是女人,她的心房也会象任何一个普通女人的心房一样为猜疑而打开,而那些坏人还会加油添醋,推波助澜。以上天的名义!陛下,请您别关心我,我不配。”
“啊!小姐,”国王叫起来,“您决不会想到,您的这一番话把我对您的敬重变成了钦佩。”
“陛下,您把我的话看得太高了。您把我也看得太好了。您使我变得比天主原来制造的我伟大得多了。开开恩吧,陛下!因为我要是不知道国王是他的王国里最宽宏大量的人,我就会认为国王是有心想嘲弄我。”
“啊!当然!您不必担心会有这种事,这我可以肯定,”路易大声叫起来。
“陛下,如果您再对我继续使用这种语言,我就会不得不相信了。”
“这么说,我是一位非常不幸的国王,”国王悲伤地说,他的悲伤一点也不是假装出来的。“整个基督教世界里最不幸的国王因为我没有力量使我世上最爱的人儿相信我的话。由于她拒绝相信我的爱情,我的心都碎了。”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开越来越离她近了的国王,“瞧,我看雷雨已经过去,雨停了。”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在她为了逃避她那颗跟国王的心毫无疑问太一致了的可怜的心,说这句话的时候,雷雨来揭穿了她的谎言。一道淡蓝色的闪电用它那令人惊异的光芒照亮了森林,紧接着就象开炮似的一声霹雳在两个年轻人头顶上空炸响,仿佛遮住他们的那棵橡树太高,是它把雷招来的。
年轻姑娘忍不住发出一声恐俱的叫喊。
国王一只手把她拉过来靠在自己心口上,另一只手伸在她的头上,好象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雷的袭击。
片刻的寂静,这两个人一动不动,他们就象任何年轻相爱的人一样可爱。富凯和阿拉密斯注视着,也跟拉瓦利埃尔和国王一样一动不动。
“啊!陛下互陛下!”拉瓦利埃尔低声说,“您听见了吗?她让自己的头垂落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国王说,“您看见了雷雨并没有过去。”
“陛下,这是一个警告。”
国王露出了微笑。
“陛下,这是天主发出的威胁的声音。”
“好吧,”国王说,“如果五分钟之内以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猛劲再打一次雷,我就相信这一声雷是一个警告,甚至是一个威胁。不过,如果五分钟之内不再打雷,那就请您允许我认为雷雨就是雷雨,决不是别的什么。”
同时国王抬起了头,好象要向老天爷提出询问。
但是老天爷就象和路易串通好了似的,那声爆炸把一对情人吓了一跳,但是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静悄悄的,没有再听到任何一点轰隆声。等到雷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很明显地已经隔得很远,倒好象雷雨被风的翅膀扑打着,开始逃跑,在五分钟里一下子跑了十里路。
“好吧宜路易丝,”国王低声说,“您还用上天发怒来威胁我吗?您曾经把雷看成是警告,难道您还相信它是一个灾难的警告吗?”
年轻的姑娘抬起头,这时候雨水从树叶形成的拱顶上漏下来,顺着国王的脸朝下淌。
“啊!陛下!陛下!”她说,声音里充满难以抑制的忧虑,使国王感动极了。“为了我,”她低声说,“国王象这样一直光着头淋雨,但是我算什么呢?”
“您也看得出,”国王说,“您是把雷雨赶跑的神灵,您是带来了好天气的女神。”
果然有一道阳光透过森林,那些在树叶上滚动或者垂直地从叶缝里落下的水珠,被照得象一粒粒晶莹的钻石。
“陛下,”拉瓦利埃尔说,她几乎已经被打败了,但是还要作最后一次努力,“陛下,最后一次请您想想您因为我而势必会有的烦恼。这时候,我的天主,他们正在找您,他们正在叫您。王后一定很着急,还有王太弟夫人,啊,王太弟夫人!”
年轻姑娘带着一种几乎近于恐惧的感情大声叫起来。
这个名字对国王产生了一定影响;他打了个哆嗦,放开他一直楼着的拉瓦利埃尔。
接着他朝路那边走过去看看,又几乎神情不安地回到拉瓦利埃尔跟前。
“王太弟夫人,您刚才说?”国王说。
“是的,王太弟夫人,王太弟夫人也爱嫉妒,”拉瓦利埃尔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
她那双如此羞怯、如此纯沽地低垂着的眼睛,居然有一瞬间敢于向国王的眼睛提出询问。
“不过,”路易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王太弟夫人,我觉得她没有任何理由嫉妒我,王太弟夫人没有任何权利……”
“唉!”拉瓦利埃尔低声叹了口气。
“啊!小姐,”国王几乎用指责的口气说,“难道您也是那种认为姐妹有权嫉妒兄弟的人?”
“陛下,我不应该知道您的秘密。”
“啊!您跟别人一样相信,”国王大声叫起来。
“我相信王太弟夫人爱嫉妒,是的,陛下,”拉瓦利埃尔坚定地说。
“我的天主!”国王焦急不安地说,“您是从她对您的态度上看出来的吗?王太弟夫人,她对您有什么不好的表示,使您认为那是出于嫉妒?”
“没有,陛下,我,我是这样微不足道!”
“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路易以一股罕见的力量大声叫起来。
“陛下,”年轻姑娘打断他的话,说,“雨停了;好象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她忘掉了一切礼节,抓住国王的胳膊。
“好吧,小姐,”国王说,“让他们来吧。我陪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看看谁敢认为不对?”
“发发慈悲吧!陛下,啊!您身上这样湿,他们看到您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会感到奇怪的。”
“我只是尽我作为贵族的职责,”路易说,“谁要是不尽自己的职责,指责他的国王的作为,那就活该他倒霉!”
果然,这时候在小路上出现了几个神色急切而又好奇的人,他们好象在寻找什么。他们看到国王和拉瓦利埃尔以后,看上去好象找到了他们所要寻找的。
这是王后和王太弟夫人派来的人,他们脱下帽子,表示他们已经看见了陛下。
但是,尽管拉瓦利埃尔不好意思,路易却完全没有放弃他那恭敬、温柔的态度。
接着,等所有的廷臣都聚集到小路上,人人都能看到他曾经在雷雨中一直光着头站立在年轻姑娘面前,对她表示过那样的恭敬以后,这才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领着她朝等候着的那群人走去。他点点头回著每个人的鞠躬,帽子一直拿在手上,把她送到她的马车跟前。
雨还在下着,这是离去的雷雨在做最后的告别。其余的夫人们遵守礼节,不能在国王之前上马车,她们头上投有帽子,身上没有披风,就这样淋着,而国王却用他的帽子尽可能地替她们中间的一个地位最低微的人挡雨。
王后和王太弟夫人一定也象别人一样看到了国王的过分的殷勤。王太弟夫人甚至慌了神,用胳膊肘碰碰王后,对她说
“看看,您倒是看看!”
王后好象突然感到头晕似的闭上眼睛她把手举到脸上,回到马车上去。
王太弟夫人也跟着上了车。
国王骑上马,没有再扶着任何一辆马车的车门。他把缰绳搁在马脖子上,在沉思中回到了枫丹白露。
阿拉密斯和富凯等这一群人走远听见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消逝以后,拿稳了不会有人能看见他们,才从岩洞里走出来。
接着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到小路上。
阿拉密斯不仅仔细地观察前面和背后,而且还观察茂密的树丛。
“富凯先生,”他等到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后,说,“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把您给拉瓦利埃尔的那封信收回来。”
“这件事很容易,”富凯说,“如果送信的人还没有把信交给她。”
“无论如何也得把它弄回来,您懂吗?”
“是的,国王爱这位姑娘,是不是?”
“非常爱,而最糟的是这位姑娘也热烈地爱上了国王。”
“这是说我们要改变策略,对不对?”
“当然,您没有时间好耽误了。您需要见到拉瓦利埃尔,而且别再打算变成她的情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您要宣称是她最亲爱的朋友,最谦恭的仆人。”
“我就这么办,”富凯回答,“而且不会引起一点反感。这个女孩子我觉得她十分高尚。”
“或者十分机灵,”阿拉密斯说,“不过,如果那样的话,更是一个理由了。”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个小姑娘将成为国王的心上人。让我们上马车,快到城堡去吧。”

第一三七章 托比

财政总监的马车按照阿拉密斯的命令出发,以暴风雨的最后一阵风吹送云彩的速度,把他们两人送往枫丹白露。两个小时以后,拉瓦利埃尔穿着细纱晨衣,在自己屋里的一张大理石的小桌子上吃好了点心。
忽然间她的门开了,一个男仆禀报,富凯先生请求她允许拜见她。
男仆不得不对她又说了一遍。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听说过富凯的名字,她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她跟一位财政总监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许是国王派来的,按照我们前面叙述的那次谈话,这也是很可能的事,因此她朝镜子里望了一眼,把长环形的鬈发再拉拉长,然后吩咐请他进来。
拉瓦利埃尔还是不能不感到有点激动财政总监的拜访,在一个宫廷妇女的生活中,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富凯以他的慷慨、风流和对女人的体贴而出名,经常是别人邀请他,很少自己登门求见。
财政总监的光临,在许多人家里意味着财富。在许多人的心里意味着爱情。
富凯恭恭敬敬地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态度优雅地做了自我介绍。在那个世纪里,这种优雅的态度正是杰出人物的特点,今天的人甚至看了当时的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也没法理解。
拉瓦利埃尔行了一个寄宿学校女学生的那种屈膝礼,回答富凯规规矩矩的致敬,然后指给他一把椅子。
但是富凯鞠了一个躬,说:
“我不坐,小姐,除非您饶恕我。”
“我?”拉瓦利埃尔问。
“是的,您。”
“饶恕什么,我的天主?”
富凯用他那洞察秋毫的目光注视着年轻姑娘,他相信在她脸上只看到了天真无邪的惊讶表情
“小姐,”他说,“我看出您的宽厚和您的才智不相上下,我从您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我所请求的宽恕。不过,光有口头上的宽恕还不够,我要告诉您,我还需要内心里的和头脑里的宽恕。”
“请相信我,先生,”拉瓦利埃尔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又是一个使我折服的体贴人的表现,”富凯回答,“我看出您不愿意我在您面前脸红。”
“脸红!在我面前脸红!可是,请问,您为什么会脸红?”
“难道我弄错了?”富凯说,“难道我有这么幸运,我对您做的事并没有使您感到不高兴?”
拉瓦利埃尔耸耸肩膀。
“先生,”她说,“您说话确实让人莫测高深,看来我太无知,没法理解您的意思。”
“好吧,”富凯说,“我不再坚持了。不过,我恳求您告诉我,我能够指望得到您充分的、完全的宽恕。”
“先生,”拉瓦利埃尔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只能给您一个答复,我希望它能使您满意。如果我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错事,我一定会宽恕您。更何况,您也明自,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错误……”
富凯象阿拉密斯那祥抿紧嘴唇。
“这么说,”他说,“我可以指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能继续融治相处,而且使我感到不胜荣幸的是您将愿意信赖我的尊敬和友谊。”
拉瓦利埃尔相信自己开始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啊!”她心里对自己说,“我简直不能相信,富凯先生一看到有人新得宠就会如此急切地找上门来。”
接着她高声说:
“您的友谊,先生?您把您的友谊献给我?可是,说真的,这对我是无上的荣幸,您待我太好啦。”
“小姐,”富凯回答,“我知道主人的友谊也许比仆人的友谊显得更光彩,更令人向往,但是我向您保证,这后面一种友谊将是同样的忠诚,同样的可靠,而且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拉瓦利埃尔鞠了一个躬。在总监的嗓音里确实充满了信心和真诚。
因此她朝他伸出手去。
“我相信您,”她说。
富凯连忙抓住年轻姑娘伸出的手。
“这么说,”他补充说,“把那封不幸的信还给我,念也不会认为有任何困难,对不对?”
“什么信?”拉瓦利埃尔问。
富凯又一次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察看她。
同样天真的相貌,同样老实的表情。
“好啦,小姐,”他说,“在这个否认以后,我不得不承认,您用的办法是世界上最体贴人的办法,而且如果我对象您这样宽厚的女人会有什么怀疑的话,那我自己就木是一个正人君子。”
“说真的,富凯先生,”拉瓦利埃尔回答,“我感到万分抱歉,不得不再对您说一遍,您的话我压根儿就一点不懂”
“可是,以您的名誉担保,您真的没有收到我的任何信件吗,小姐?”
“以名誉担保,没有收到,”拉瓦利埃尔坚决地说。
“很好,对我这就够了,小姐,请允许我再一次向您提出我的忠诚和敬重的保证。”
接着他鞠完躬就出来找在他家里等他的阿拉密斯,让拉瓦利埃尔自己去猜测财政总监是不是疯了。
“怎么样,”等富凯等得已经不耐烦的阿拉密斯问道,“您对这个得宠的女人感到满意吗?”
“非常满意,”富凯回答,“这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厚道的女人。”
“她没有生气?”
“一点也没有她甚至看上去好象听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我给她写过信。”
“她懂得您的意思以后一定把信还给您了,我猜想她已经还给您了。,
“根本就没有还我。”
“至少您已经证实她把它烧掉了吧?”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所答非所问的游戏已经玩了一个钟头,再好玩,我也开始感到玩腻了。请您弄懂我的意思,那个小姑娘假装不懂我对她说的话,她否认收到任何信,既然她一口否认收到信,那就既不能把信还给我,也不能把它烧掉。”
“啊!啊!”阿拉密斯不安地说,“您对我说什么?”
“我对您说,她在我面前对着老天爷发誓说没有收到任何信。,
“啊!这太过分了!您没有坚持要求?”
“正相反,我坚特要求过,甚至到了失礼的地步。”
“她直否认?”
“一直否认。”
“她就不曾露出一点马脚?”
“不曾露出过。”
“这么说,我亲爱的,您把我们的信留在她的手里了?”
“见鬼!只好如此。”
“啊!这是个大错误。”
“您,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怎么办?”
“当然不能强迫她,但是这件事叫人担心,象这样的一封信可不能让它留下来,这对我们不利。”
“啊!这个年轻姑娘很厚道。”
“如果她真的如此,就应该把您的信还给您。”
“我对您说她很厚道,我看过她的眼睛,这方面我懂。”
“那么,您相信她是真诚的了?”
“啊!我真心地相信。”
“好吧,我,我相信我们弄错了。”
“怎么弄错了?”
“我相信真象她对您说的那样,她没有收到信。”
“怎么,没有收到信?”
“没有收到。”
“您这么想吗?……”
“我想出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动机,您的那个人没有把信送到。”
富凯打铃,进来了一个男仆。
“叫托比来一趟,”富凯说。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嘴巴,短胳膊、驼背、眼睛东张西望的男人。
阿拉密斯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他。
“您愿意让我来亲自问他吗?”阿拉密斯问道。
“您问吧,”富凯说。
阿拉密斯动了一下打算开口跟这个穿号衣的仆人说话,但是又停了下来。
“不,”他说,“他会看出我们过分重视他的回答,还是由您来问,我去装着写东西。”
阿拉密斯真的坐到一张桌子边,背转过来朝着这个仆人,但是可以从对面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道眼光。
“到这边来,托比,”富凯说。
仆人相当坚定地走近一步。
“我交给你办的事是怎么办的?”富凯问他。
“跟平常一样,老爷,”他回答。
“嗯,你说说看。”
“我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去望弥撒的时候进入她的住处,把信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您不是这样关照我的吗?”
“对,就这些吗?”
“就这些,再没有了,老爷。”
“没有人在场?”
“没有人。”
“后来你照我对你说的那样躲起来了?”
“是的。”
“她回来了吗?”
“十分钟以后。”
“不会有人把信拿走?”
“不会,因为没有人进来过。”
“没有人从外面进来,可是从里面呢?”
“从我藏着的地方,我可以一直看到屋子尽里面。”
“听好,”富凯注视着这个仆人,说,“如果这封信送错了地方.你赶快向我承认,因为万一犯了这种错误,你可要掉脑袋的。”
托比打了个哆嗦,但是立刻恢复镇静。
“老爷,”他说,“我把信放在我说过的地方,我只要求给我半个钟头的时间来向您证明信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手里,或者把原信给您取回来。”
阿拉密斯好奇地观察这个仆人。
富凯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个人忠心耿耿,在手下当差已经有二十年了。
“好,”他说,“去吧;不过要把你说的证据给我带来。”
仆人出去了。
“好吧,您怎么想?”富凯问阿拉多斯。
“我想您应该通过别的途径弄清楚真实情况。我想这封信不是送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就是没有送到。在送到的情况下,就得让拉瓦利埃尔把它还给您,或者使您满意,当面把它烧掉。在没有送到的情况下,哪怕是花一百万的代价,我们也得把信收回来。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同意,不过,我亲爱的主教,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糊涂,您多么糊涂啊,”阿拉密斯低声说。
“拉瓦利埃尔,我们把她看成了第一流的政治家,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希望我将来向她献殷勤,因为我已经向她献过了,现在她既然已经得到国王爱情的保证,她希望用这封信把我控制住。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阿拉密斯摇摇头。
“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富凯说。
“她不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
“请您听我说……”
“啊!我懂得卖弄风情的女人,”阿拉密斯说。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我进行研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您是想这么说吧。啊!女人是不会变的。”
“对,但是男人是会变的,您今天就远比以前多疑。”
接着他笑了起来,说:
“瞧,如果拉瓦利埃尔愿意把三分之一的爱情给我,把三分之二的爱情给国王,您觉着这种情况可以接受吗?”
阿拉密斯不耐烦地站起来。
“拉瓦利埃尔,”他说,“她过去只爱国王,将来也只爱国王。”
“说说看,”富凯说,“如果是您将怎么办?”
“您最好还是问,如果是我刚才会怎么办?”
“好吧,如果是您刚才会怎么办?”
“首先,我不让这个人出去。”
“托比?”
“是的,托比,他是个叛徒!”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就不放他出去。”
“还来得及。,
“怎么?”
“把他叫回来,由您来问。”
“就这么办!”
“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可是,”富凯笑着补充说,“出点差错也是很容易的事。”
“还是把他叫回来。今天早上,我好象看见过这个人,在跟柯尔培尔先生手下的一个人商量什么重要事情。”
“在哪儿商量?”
“在马厩对面。”
“得啦!我手下的人全都跟这个学究手下的人势不两立。”
“我跟您说,我看见过他!他刚才进来时,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过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感到不舒服。”
“为什么他在这儿的时候,您不说?”
“因为我也不过是刚刚才清楚地记起来的。”
“啊!啊!您这下子把我吓得够呛,”富凯说。
他拉铃。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阿拉密斯说。
富凯又拉了一次铃。
那个随身男仆进来了。
“托比!”富凯说,“叫托比来一趟。”
随身男仆把门又关上。
“您授予我全权,是不是?”
“毫无保留。”
“我可以使用一切方法来弄清楚真实情况吗?”
“可以使用一切方法。”
“甚至威吓吗?”
“我让您代替我做总检察长。”
等了十分钟,但是不见人来。
富凯不耐烦了,他又一次拉铃。
“托比!”他大声嚷道
“可是,老爷,”男仆说,“正在找他。”
“他不可能走远,我没有派他去干任何事。”
“我去看看,老爷。”
这个随身男仆又把门关上了
阿拉密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不耐烦地,但是默默无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又等了十分钟。
富凯使劲地拉铃,声音响得可以把公墓里的死人吵醒。
随身男仆回来,他哆嗦得很厉害,一看就知道带来了坏消息。
“老爷弄错了,”他甚至在富凯问他以前就先开口说,“老爷大概派托比去办一件事,因为他曾经到马厩去挑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亲自给它装上了鞍子。”
“后来呢?”
“他走了。”
“走了?……”富凯叫起来。“赶快派人去追,把他追回来!”
“好啦!好啦!”阿拉密斯抓住他的手说,“冷静点,现在祸已经闯下了。”
“祸已经闯下了?”
“当然,我可以肯定。现在,别打草惊蛇。让我们估计估计这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想办法防备。”
“总之,”富凯说,“祸闯得并不大。”
“您认为如此吗?”阿拉密斯说。
“当然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一封情书,这事总应该允许吧。”
“一个男人,当然允许,一个臣下,就不允许,特别是这个女人是国王心爱的女人。”
“啊!我的朋友,一个星期以前国王并不爱拉瓦利埃尔,甚至昨天他还不爱她,信是昨天写的,在国王的爱情还不存在的时候,我总不能猜到国王的爱情呀。”
“对,”阿拉密斯说,“可是不幸的是信上没有写上日期。使我坐立不安的也正是这一点。啊!信上只要是写上昨天的日期,我也就不会为您担一点心了。”
富凯耸耸肩膀。
“难道我是受监护的人,没有自由吗?”他说,“难道国王是掌握我的头脑和我的肉体的国王吗?”
“您说得对,”阿拉密斯说,“我们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况且……好吧!如果我们受到威胁,我们也有防卫的办法。”
“啊!受到威胁,”富凯说,“您没有把这一下蚂蚁咬也算在可能影响我的财产和生命的那些威胁中去吧,对不对?”
“啊!好好考虑一下,富凯先生,蚂蚁咬一下也可能送掉一只大象的性命,如果这是一只毒蚂蚁。”
“可是您曾经谈起过的那种万能的力量呢,它难道已经消失了?”
“我是万能的,对,但是我并不是不会死的。”
“我觉得把托比找回来是最紧迫的事。您的意见是这样吗?”
“啊!找他吗,您找不回来了,”阿拉密斯说,“您是不是还舍不得他,我看您可以死心了。”
“不过他总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富凯说。
“您说得有道理,这件事让我去办吧,”阿拉密斯回答。

第一三八章 王太弟失人的四个机会

安娜太后打发人去请年轻王后上她这儿来一趟。
近来奥地利安娜病魔缠身,很快地失去了美丽和青春,大凡在人生中搏斗过的女人姿色衰退起来就是这么快。除了肉体的病痛以外,还加上了精神上的痛苦,因为她看到自己在宫廷里的那些年轻的美人、年轻的才子和年轻的权贵中间,只能算是一个活着的纪念品。
医生的意见也罢,镜子里照出的影子也罢,使她伤心的程度,远不如那伙廷臣提供出的严酷无情的警告,他们就象船上的老鼠,纷纷放弃了因为年久失修,眼看着水就要漏进来的货舱。
奥地利安娜对她的长子给她的时间感到不满足。
国王这个好儿子,开始时还早晚两次到他母亲这儿来待上一小时,当然他常常怀着的是一种假装出来的而不是真心实意的感情。但是自从他担负起处理国家大事的责任以后,早晚的探望时间都缩短到半小时,后来,渐渐的早上的探望取消了。
他们早上在望弥撒时见面;甚至晚上的探望也被聚会所代替,或者是在国王的会议厅里,或者是在王太弟夫人的屋里,太后为了她的两个儿子着想,也很乐意上王太弟夫人这边来。
结果是王太弟夫人在宫廷上有了巨大的影响,她的住处成了王室真正的聚会场所。
奥地利安娜觉察到这一点。
她看到自己生病,而且由于生病被迫经常留在屋里;她预料到她大部分的白天,大部分的晚上,都将在孤独、烦闷和绝望中度过,心里感到非常苦恼。
她想到从前德·黎塞留红衣主教让她过的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就不寒而栗。可是在那些难以忍受的不幸夜晚,她至少还有青春和美貌可以作为安慰,有了青春和美貌,就有希望。
因此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宫廷活动搬到她的住处来,把王太弟夫人和那些簇拥在她身边的出色的廷臣们吸引到自己的阴暗而且已经变得凄凉的屋子里来。在这屋子里一位法兰西国王的遗孀,一位法兰西国王的母亲,被迫在她过早的寡居生活中安慰一位法兰西国王的终日以泪洗面的妻子。
安娜考虑着。
她一生中策划过许多阴谋。当年,她年轻,头脑灵活,制定出的计划总是能顺利实现,那时候在她身边有一个女朋友激发着她的野心和她的爱情。这个女朋友比她还要热情,比她还要野心勃勃,真心实意地爱她,这在宫廷上是一件罕见的事。后来为了一些小事这个女朋友跟她琉远了。
但是过去这许多年来,除了德·莫特维尔夫人①,除了拉莫利纳,那个以同乡和女人这两种身分而成为她心腹的西班牙奶妈,有谁能夸口说给王太后出过好主意呢?
而且在所有这些年轻人中间,还有谁能使她想到过去?而如今她的生活中仅仅剩下过去了。
奥地利安娜想起了德·石弗莱丝夫人②。德·石弗莱丝夫人先是流亡在外,这次流亡与其说是国王的意旨,还不如说是她本人的意旨,后来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贵族的妻子死于流亡之中。

①德·莫特维尔夫人:见上册第794 页注①
⑧德·石弗莱丝夫人:《三个火枪手》中已经出现。奥地利安娜之密友。因阴谋反对条塞留和马萨林而失宠。

她自问,如果是在从前,她们共同进行密谋,遇到这种困难情况,德·石弗莱丝夫人会给她出什么主意呢?经过认真思考,她觉得这个经验丰富、聪明过人的狡猾女人会用她那讥嘲的口吻回答:
“所有这些年轻人又穷又贪。他们需要金钱和年金来满足他们的享乐。您可以诱之以利,给我把他们拉过来。”
安娜采纳了这个计划。
她的钱袋装得满满的。马萨林为她积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由她支配。
她有全法国最美丽的宝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珍珠大得使国王每次见了都要叹气,因为国王王冠上的珍珠和这些珍珠一比,简直就象是黍子了。
奥地利安娜已经失去了可供她使用的姿色和魅力。但是她变得非常富有,她用来作为引诱人上她这儿来的诱饵,或者是在赌博中可以赢到的大把金币,或者是在情绪好的日子里很巧妙地赠送的优厚的礼物,或者是可以意外得到的她从国王那儿请求来的年金,她决定用这些办法来维持她的威信。
首先她对王太弟夫人试了试这个办法,能够把王太弟夫人控制在手里对她说来是最为重要了。
王太弟夫人尽管对自己的才智和青春充满了坚强的信心,还是低着头钻进了在她面前张开的罗网。她靠了赠与礼物和转让财产渐渐富起来,对这些提前继承的遗产产生了兴趣。
奥地利安娜对王太弟和国王本人也使用了同样的方法。
她在她的住处玩摸彩游戏
我们谈到的那一天,王太后在她的住处举行半夜餐,她拿出一对做工考究、非常漂亮的钻石手镯作为摸彩的奖品。
手镯上的饰件是一些极贵重的古浮雕玉石。钻石本身所值并不很可观,但是式样新颖,做工罕见,宫廷上的人别说想得到它们,就是看看它们也感到很高兴,遇到太后戴在胳膊上的日子,得到允许一边吻她的手,一边欣赏它,这是一个莫大的恩宠。
廷臣们甚至就这个题目几经修改定下了这么一个风雅的警句:“手镯如果不幸不能与象王后那样的手臂接触,就会毫无价值。”
这句恭维话有幸被译成了欧洲各国文字,有上千首与这个题目有关的拉丁文和法文的诗在各处流传。
奥地利安娜决定摸彩的那一天,是一个关键时刻。国王已经有两天没有上他母亲这儿来了。王太弟夫人在水仙和林中仙女那场演出以后一直在赌气。
国王已经不再赌气了;但是他心不在焉,有一股仿佛无比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使他高高地处在宫廷上的那些风暴和享乐之上。
奥地利安娜发动了她的牵制攻击,宣布晚上在她住处举行这次了不起的摸彩游戏
为了这个目的,她和年轻王后见面,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年轻王后是她早上派人去请来的。
“我的女儿,”她说,“我向您宣布一个好消息。国王在我面前谈到您,话说得极其温柔亲切。国王年轻,容易受到引诱。但是只要您守在我身边,他就不敢离开您,何况他对您感情深,非常依恋。今天晚上,我这儿举行摸彩游戏,您来吗?”
“我听说,”年轻王后犹犹豫豫带着一点埋怨口气说,“陛下,您把您美丽的手镯作为摸彩的奖品它们是稀世的珍品,我们决不应该让它们离开王室的储藏室,哪怕它们是属于您本人的。”
“我的女儿,”奥地利安娜猜出年轻王后的全部想法,想要为了她没有得到这件礼物而安慰她,于是说,“我必须把王太弟夫人经常吸引到我的住处来。”
“王太弟大人?,年轻王后脸涨红了说。
“不错,难道比起来,您不是更喜欢有一个情敌在您跟前好监视她,好掌握她,而不喜欢知道国王经常在她那儿献殷勤吗?这种摸彩游戏是我为了这个目的而使用的引诱方法。您还责备我吗?”
“啊!不!”玛丽-泰莱丝拍着手说,西班牙人在高兴时就这样孩子气地拍手。
“我没有象我原来打算的那样把这对手镯送给您,我亲爱的,您不再为了这件事感到遗憾吧?”
“啊!不,啊!不,我的好母亲!……”
“好吧,我亲爱的女儿,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我们这顿半夜餐办得非常出色。您越是高高兴兴,越是显得迷人,您就可以象以您的地位那样,以您夺目的光彩,使到场的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
玛丽-泰莱丝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个钟头以后,奥地利安娜在自已的屋里接待王太弟夫人,对王太弟夫人亲热得无以复加。
“好消息!”她说,“国王对我的摸彩游戏也感兴趣。”
“我,”王太弟失人说,“我可没有这么感兴趣,看见这样美丽的镯子戴在别的女人胳膊上,而不是戴在您太后、王后或者我的胳膊上,我再怎么也没法习惯。”
“好啦!好啦!”奥地利安娜说,用微笑来掩盖她刚感到的一阵强烈的疼痛。“别生气,年轻人……别一下子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啊!陛下,命运女神是盲目的……我听人说,您有两百张彩票?”
“整整两百张。不过您当然知道只有一个人中彩。”
“当然。谁会中彩呢?难道您能说得出?”王太弟夫人灰心地说。
“您让我想起了我昨天夜里做的一个梦……啊!我做的梦都是好梦……我睡得少。”
“梦见什么?……您身上疼吗?”
“不,”太后说,一面以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忍住胸部的一阵新的剧痛。“我梦见国王得到了镯子。”
“国王?”
“您接下来要问我,国王会怎么处置这对镯子,是不是?”
“是的。”
“然而您还会补充说,国王得到这对镯子,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因为他拿到这对镯子,必然要送给一个人。”
“譬如说还给您。”
“那样的话,我立刻就把镯子送人,因为你不会认为,”太后笑着说,“我把这对镯子作为奖品是出于手头拮据。我的目的是为了把它们送人而又不引起嫉妒,不过如果命运女神不让我摆脱困难,我就改变她的决定一一我知道我会把镯子送给谁。”
伴随这番话的是那么富有含意的微笑,王太弟夫人忍不住吻了她一下表示感激。
“不过,”奥地利安娜补充说,“难道您不象我一样知道国王如果得到镯子,他不会还给我?”
“他将会送给王后。”
“不会;跟他不会还给我是同一个理由。何况我要是想送给王后,也不需要通过他的手。”
王太弟夫人斜着眼看了看镯子。镯子放在旁边的一张靠墙小桌上,在首饰盒里闪闪发光。
“多么美丽啊!”王太弟夫人叹了口气说,“啊!不过,”她接着又说,“我们忘了陛下的梦只不过是一个梦。”
“我就不信我的梦会不准,”奥地利安娜说,“不准的时候可以说绝无仅有。”
“那您可以做先知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的女儿我难得做梦,不过这个梦跟我想的完全符合,真奇怪三跟我的那些打算完全一致。”
“哪些打算?”
“譬如说,您得到镯子”
“那么,不是国王了。”
“啊!”奥地利安娜说,“从国王陛下的心到您的心……也就是说,到他亲爱的姐妹的心并没有那么远……我是说,并没有远得让人能够说这个梦是不能实现的。您看看您有多少好机会;好好算算。”
“我来算。”
“首先是梦到的那个机会。如果国王中彩了,他肯定会把镯子给您。”
“我承认这是我的一个机会。”
“如果您中彩了,镯子就是您的了。”
“那当然,这又是一个机会。”
“最后,如果王太弟中彩了!”
“啊!”王太弟夫人哈哈大笑,说,“他会把镯子送给德·洛林骑士的.”
奥地利安娜象她媳妇那样笑起来了,也就是说笑得十分开怀,以致于疼痛又一次出现,就在她笑得最起劲的时侯脸色突然发了白。
“您怎么啦?”王大弟夫人吓了一跳,说。
“没什么,没什么,心口疼……我笑得太厉害了……我们谈到:第四个机会了。”
“啊!我看不到还有第四个机会。”
“请原谅我,我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中彩的人之外,如果我中彩了,您可以信赖我。”
“谢谢!谢谢!”王太弟夫人大声叫起来。
“我希望您运气好,我希望我的梦从现在起就逐步成为现实。”
“说真的,您给了我希望和信心,”王太弟夫人说,“这样赢到手的镯子对我说来要珍贵一百倍。”
“那么今天晚上见了!”
“今天晚上见!”
接着她们分手了。
奥地利安娜在媳妇离开以后,一边端详着镯子,一边对自己说:
“它们确实很珍贵,既然今天晚上我通过它们在猜到一桩秘密的同时还可以赢得一颗心。”
接着她朝她那空荡荡的放床的凹室转过身来,对着空中说:
“您是不是也会这样赌博,我可怜的石弗莱丝?……会这样,对不对?”
她的整个青春,整个疯狂的想象力,整个幸福,象昔日的芬芳香气一样,随着她这句呼唤的回声又回来了。

第一三九章 摸彩

晚上八点钟,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王太后的住处。
奥地利安娜穿着华丽的礼服,靠了她还剩下的一点从前的姿色,再加上经过巧手的百般打扮,看上去还很美丽。但是几年后致她死命的这种病在她身上造成的摧残破坏,已经十分明显,她掩盖它,或者不如说,力图掩盖它,不让年轻的廷臣看出。靠了我们在上一章谈到的办法,这群年轻的廷臣围在她的四周,而且还不绝口地赞扬她。
王太弟夫人打扮得跟奥地利安娜一般漂亮。王后象平常一样又朴素又大方。她们坐在奥地利安娜旁边,互相争夺她的欢
那些宫廷贵妇象声势浩大的军队聚集在一起,这样抵挡年轻男人们的那些玩笑话,可以更有力量,因而也更有成功的把握。她们如同排成方阵的队伍,在防御和反击中互相支援。
蒙塔莱对这种唇枪舌剑很擅长,她向敌人发出连续的齐射来保护整条战线。
德·圣埃尼昂由于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严厉态度,陷在绝望之中。她寸步不让,固执到底,因此使得她那严厉的态度更加咄咄逼人,叫他受不了。他想不理睬她,但是美女的那双大眼睛射出的不可杭拒的光芒战胜了他,使他每时每刻都重新用俯首听命来证实自己的败北,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少不了重新又用蛮横无理的话来还击他。
德·圣埃尼昂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已经开始有一小群廷臣围着她献股勤。
德·圣埃尼昂希望使用一个手段把阿泰娜依丝的那双眼睛吸引到自己这边,于是走过来向这位年轻姑娘行礼,态度是那么恭敬,有几个智力差的人竟然以为他想用路易丝来对抗阿泰娜依丝。
但是这几个人是既役有亲眼看见雨中的那个场面,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不过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而且知道得很详细,因此她得到了人所共知的宠幸,把最精明的人和最愚蠢的人都吸引到她的身边来。
头一种人,因为他们象蒙田那样说:“我知道什么呢?”
后一种人,因为他们象拉伯雷①那样说:“也许吧?”
绝大多数的人都跟随着他们,就象打猎时只有五六条机灵的猎犬跟随野兽的踪迹,其佘的猎犬跟随的只是这五六条猎犬的踪迹。
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仔仔细细地察看她们的侍从女伴和女官们的打扮,也察看了其他贵夫人的打扮。她们居然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只想到自己是女人。
换句话说,她们在无情地对这些裙钗一个个地评头论足,正如莫里哀说的那样。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人的眼光同时落在拉瓦利埃尔的身上。我们已经说过,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围了一大群人。王太弟夫人是冷酷无情的。

①拉伯雷(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著有《巨人传》等。

“说真的,”她朝王太后俯过身子去说,“如果命运女神是公正的,她就应该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拉瓦利埃尔。”
“这不可能,”王太后微笑着说。
“为什么?”
“只有两百张彩票,因此不是所有的人都列在名单上。”
“这么说她不在名单上?”
“不在。”
“多可惜!她本来可以抽中以后卖掉。”
“卖掉?”王后大声叫起来。
“是的,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一笔陪嫁财产,不会落到结婚没有嫁妆的地步。否则很可能会这样。”
“啊!真的吗?可怜的孩子!”太后说,“她没有衣服吗?”
她说这句话用的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拮据的女人的那种口吻。
“当然,您看,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她今天晚上穿的裙子就是她今天上午出游时穿的那一条,全亏了国王关怀她,替她挡雨,才能保持得这么完好。”
就在王太弟夫人说这句话时,国王进来了。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也许没有注意到他的来到,因为她们正忙于说拉瓦利埃尔的坏话。但是王太弟夫人看见面对长廊站立的拉瓦利埃尔忽然显得局促不安,对围着她的廷臣说了几句话,这些廷臣立刻散开去了。这种情况把王太弟夫人的眼睛引向门口。正在这当儿,卫队长通报国王驾到。
拉瓦利埃尔两只眼睛原来一直望着长廊,听到这声通报,她忽然垂下了眼帘。
国王进来了。
他的打扮华丽而又十分高雅。他跟王太弟和德·罗克洛尔公爵谈着话,王太弟走在他右边,德·罗克洛尔公爵走在他左边。
国王首先朝王太后等人走去,向她们亲切而又礼貌地行礼。他握住母亲的手,吻了一下,向王太弟夫人说了几句话,恭维她的打扮漂亮然后开始在场子里绕一圈。
他也向拉瓦利埃尔行礼,这个礼不轻不重,完全象对别人一样。
接着国王陛一回到他的母亲和妻子身边。
这个在早上受到那么热烈的追求的年轻姑娘,廷臣们看见国王只对她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于是立刻从这种冷淡态度里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是,国王有过一时的迷恋,不过这一时的迷恋已经化为云烟了。
然而有件事在场的人应该注意到了,就是富凯先生也在拉瓦利埃尔身边的那群廷臣中间,他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对处在各种不同的情绪冲击下,显然感到惊慌失措的年轻姑娘,是个很大的帮助。
富凯先生正准备更亲密地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聊天时,柯尔培尔先生走了过来,向富凯先生,按照礼节规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以后,好象下决心留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要跟她谈话。富凯立刻让开。
  这一出戏,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全都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并且交换了各人的意见。
德·吉什立在一个窗口,光看着王太弟夫人。但是因为王太弟夫人经常把眼光停留在拉瓦利埃尔身上,所以德·吉什的眼睛被王太弟夫人的眼睛领着,也时不时地朝年轻姑娘望去。
拉瓦利埃尔本能地感到所有这些眼光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好奇,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嫉妒。她没有得到同伴们的一句关心话,也没有得到国王的一道爱情的眼光,来抵消这种痛苦。
因此这个可怜孩子所感到的痛苦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王太后吩咐把上面放着彩票的独脚小圆桌搬到她跟前,彩票一共两百张,她请德·莫特维尔夫人念选入名单的人名。
不用说这份名单是按照宫廷礼仪的规定排列的。国王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太后、王后、王太弟、王太弟夫人,等等。
念名单时大家的心都在急剧跳动。太后邀来的客人不下三百人。每个人都急着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有幸列在这些享有特权的人的名字中间。
国王和别人一样仔细地听着。
最后一个名字宣布出来以后,他看到拉瓦利埃尔没有列入名单之内。
而且每一个人都可能注意到了这个减漏。
国王好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似的,脸涨得通红。
拉瓦利埃尔又温和又顺从,什么表示也没有。
  在念名单的整个时间里,国王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年轻姑娘感觉到这幸福的眼光充满在她周围,在这种影响之下她心情舒畅。她太快乐,太纯洁,除了爱情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思想进入她的脑海,或者说进入她的心田。
国王用长时间的注视来报答她的这种感人至深的自我克制。他向他的情人表明他完全明白她这种自我克制精神有多么宽广,有多么高尚。
名单念毕,所有被遗漏或者被遗忘的妇女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马利科尔纳也被忘了,他的难看的脸色清清楚楚地在向也被忘了的蒙塔莱说:
“难道我们就不能跟命运女神商量商量,让她别忘了我们?”
“啊!谁说不能,”奥尔小姐的机灵的笑容在回答。
彩票按照号码发给每一个人。
首先接到的是国王,接下来是王太后、王太弟、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等等。
奥地利安娜这时候打开一个西班牙皮袋,皮袋里有两百个刻有号码的螺钿球,然后她让她的那个年纪最小的侍从女伴从打开的皮袋里摸一个球出来。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得很慢,人们等待的心情中贪婪的成份超过好奇的成份。
德·圣埃尼昂俯向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耳边说:
“既然我们每人有一个号码,小姐,那就把我们的两个机会合在一起吧。如果我中彩,镯子归您,如果您中彩,只需您那双美丽的眼睛望我一眼,好吗?”
“不行,”阿泰娜依丝说,“如果您中彩,镯子归您。人人为自己。”
“您太狠心了,”德·圣埃尼昂说,“我要用一首四行诗来惩罚您:
“‘美丽的伊里丝①,对我的愿望
您太不顺从………………’”

①伊里丝: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女神

  “静些!”阿泰娜依丝说,‘您要害得我听不见中彩的号码了。”
“一号,”年轻姑娘从西班牙皮口袋里摸出螺锢球来,说。
“国王,”王太后大声叫起来。
“国王中彩了,”王后高兴地说。
“啊!国王!您的梦!”王太弟夫人十分高兴地在奥地利安娜耳边说。
只有国王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
他仅仅感谢命运女神为他做的事,他向被挑选来做这位来去迅速的女神的代理人的年轻姑娘微微鞠了一个躬。
接着他在一片羡慕的嗡嗡低语声中,从奥地利女娜手中接过盛镯子的盒子,说:
“这对镯子真的很美丽吗?”
“打开看看,”奥地利安娜说,“由您自己来判断吧。”
国王打开来看。
“是的,”他说,“玉石浮雕确实美得出奇。做工多么完美!”
“做工多么完美!”王太弟夫人跟着说。
玛丽-泰莱丝王后头一眼就看出,国王不会把镯子送给她。但是他看上去也压根儿没有想到要送给王太弟夫人,因此她感到满意,或者说几乎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来。
那些最亲近的廷臣陆续过来就近欣赏这一对精美的工艺品,很快的在国王允许下,它们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每一个人,不论是不是识货的行家,都立刻惊讶得叫起来,接着不绝口地向国王祝贺。
对每一个人说来也确实有可以赞赏的东酉,这些人赞赏的是钻石,那些人赞赏的是雕玉。
夫人小姐们看见这一对宝贝被绅士们垄断了,流露出很明显的不耐烦的神色。
“先生们,先生们,”国王说,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说真的,叫人看了还以为你们要象萨宾人①那样戴镯子呢。传给夫人们看看,我觉着她们有理由说她们比你们更在行。”

①萨宾人:意大利古民族

这几句话在王太弟夫人看来正是她期待的一个决定的开始。
而且她从王太后的眼睛里得到必胜的信心。
国王说这几句话时,正好把镯子拿在手上的那个廷巨在一片乱哄哄中连忙把镯子放到玛丽-泰莱丝王后的手上。这个可怜的女人里她很清楚镯子不是准备给她的,所以她仅仅看了一眼就几乎立刻递给了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特别是王太弟,用贪婪的眼光把镯子看了很长时间。
接着她把这件首饰传给身边的那些夫人,嘴里只说了下面三个字,但是用的语气比一个长句子的分量还重,这三个字是
“了不起!”
从王太弟夫人手里接过镯子的那几位贵夫人尽量地看了一个够,然后才把镯子向右边传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国王平静地跟德·吉什和富凯谈着话。
其实他没有仔细听,而是听任他们说下去。
他的耳朵象所有那些比起别人来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势的人一样,听惯了某些措辞,只从四面传来的话里抓住值得回答的重要的字句。
至于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它随着他的眼睛游移不定。
德·托内-夏朗特小姐是名字列在摸彩名单中的那些女士中的最后一名。她就象按照名单上排列的次序在站队,在她后面只剩下蒙塔莱和拉瓦利埃尔。
等到镯子传到最后这两个人手中,似乎已经没有人再注意镯子了。
暂时摸着这两件首饰的手是那么谦卑,使得它们完全丧失了它们的重要性。
尽管如此,蒙塔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钻石,还是不由得因为高兴、羡慕和贪欲而浑身哆嗦起来,精美的做工却不能对她起到这么大的影响。
很显然,如果要蒙塔莱在金钱价值和艺术美之间做出抉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挑选钻石而不挑选雕玉。
因此她爱不释手,十分勉强地把手镯传给她的同伴拉瓦利埃尔。拉瓦利埃尔用几乎可以说是不感兴趣的眼光看了一眼。
“啊!这对镯子多么贵重,多么漂亮啊!”蒙塔莱叫了起来,“你对它们一点也不着迷,路易丝?可是,说真的,难道你不是女人?”
“不,”年轻姑娘用极可爱的忧郁口气说。“可是为什么要想得到不可能属于我们的东西呢?”
国王头向前倾,听年轻姑娘在说什么。
她那颤抖的嗓音刚接触到他的耳朵,他就喜形于色地站起来,穿过整个圈子,从他的位置来到拉瓦利埃尔跟前。
“小姐,”他说,“您错了,您是女人,任何女人都有权利戴女人的首饰。”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说,“难道您完全不相信我的谦虚吗?”
“我相信您有各种美德,小姐,其中就有坦率;因此我恳求您坦率地说出您对这对镯子有什么想法。”
“它们是美丽的,陛下,它们只可以献给一位王后。”
“您有这样的意见太使我高兴啦,小姐镯子是您的了,国王要求您接受。”
拉瓦利埃尔怀着几乎是恐惧的心情,慌忙把首饰盒子递给国王。国王用手轻轻地推开拉瓦利埃尔的颤抖的手。
场子里一片寂静,这是随惊讶而来的寂静,比随死亡而来的寂静还要深沉。然而在王太后、王后那边的人役有听见他说的话,也不了解他所做的事。
有一个好心的朋友负起了传播新闻的重任。
这就是德托内-夏朗特。王太弟夫人曾经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过来。
“啊!我的天主!”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这个拉瓦利埃尔,她多幸福呀!国王刚把镯子送给她了。”
王太弟夫人使出那么大的劲咬住嘴唇,把血都咬出来了。
年轻的王后先看看拉瓦利埃尔,又看看王太弟夫人,开始笑了。
奥地利安娜用她那美丽的、白皙的手托着下巴,猜疑咬啮着她的头脑,强烈的痛苦咬啮着她的心,她就这样呆呆地过了很长时间。
德·吉什看见王太弟夫人脸色发白,猜到是什么原因,匆忙离开场子,不见了。马利科尔纳悄悄走到蒙塔莱身边,趁着一片乱哄哄的说话声,对她说:
“奥尔,我们的好运气和我们的前途就在您身边。”
“是的,“她回答。
她亲热地拥抱拉瓦利埃尔,心里却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勒死。

第一四〇章 马拉加

在宫廷野心和爱情之间的这场长久而激烈的斗争中,我们的一个也许最不应该忽视的人物,却完全被忽视,完全被遗忘,变得非常不幸。
达尔大尼央,我们应该提一提达尔大尼央的名字,为的是让读者们知道他还活着。事实上,达尔大尼央在这个豪华的、轻佻的上流社会里也完全没有事情可做。这个火枪手跟随国王在枫丹白露过了两天,看到了他的这位君主的所有那些枯燥乏味的田园诗和壮烈而滑稽的化装剧以后,感到光这些不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每时每刻都有人过来和他攀谈,对他说:
“您觉着这套衣服对我合身吗,达尔大尼央先生?”
他用他那平静的、挖苦的声调说:
“我觉着您打扮得象圣洛朗集市上那只最漂亮的猴子一样好。”
这是达尔大尼央不愿意说别的恭维话时说的一句恭维话。不管您愿意不愿意听,都只好感到满意。
有的人问他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
他回答
“我脱衣服。”
这句话甚至把夫人们都逗乐了。
但是这样过了两天以后,火枪手看到城堡里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事,而且国王已经完全忘掉,或者至少看上去是已经完全忘掉了巴黎、圣芒代和美丽岛;看到柯尔培尔先生只想着彩灯和烟火,看到那些贵夫人们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回送秋波,大抛媚眼。
达尔大尼央请求国王准他的假去料理私事。
达尔大尼央提出这个请求时,国王跳舞跳得精疲力竭,正躺下睡觉。
“您想离开我吗,达尔大尼央先生?”他惊讶地问。
路易十四永远弄不懂,一个人能享受到待在他身边的这样无上的荣幸,怎么会离开他。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我离开您,是因为我对您毫无用处了。啊!如果在您跳舞的时候我能替您扶着平衡棒,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是,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一本正经地说,“跳舞不用平衡棒。”
“啊!瞧,”火枪手用他那微微带点嘲讽的口气继续说,“瞧,我连这个都不懂!”
“难道您没有看过我跳舞?”国王问。
“看过,不过我原以为您会越跳越厉害,以致站不稳呢。我弄错了,这又是一个我应该离开的理由。陛下,我再重复一遍,您不需要我;况且陛下如果需要我,会知道到哪儿找我的。”
“好吧,”国王说。
他准了假。
因此我们不必在枫丹白露寻找达尔大尼央,那将是毫无用处的。不过,如果读者允许,我们可以在隆巴尔街字号“金臼槌”的铺子,我们可敬的朋友布朗舍的家里找到他。
晚上八点钟,天很热,只有一扇窗子开着,这是中二楼上的一个房间的窗子。
一股辛辣的香味,混在街上污泥的气味中升上来,钻进火枪手的鼻孔。比起香辣味来,污泥的气味没有那么多异国情调,但是强烈得多。
达尔大尼央躺在一把椅背低平的椅子上,两条腿不是朝前伸直,而是搁在一张矮凳上,因此整个身子几乎完全摆平了。
他的眼睛平时是那么锐利,那么灵活,这时候发了呆,几乎变得模糊无神,盯住烟囱与烟囱之间的那一小块蓝天。这块蓝天小得刚够给楼下铺子里作为主要陈设的那些扁豆口袋或者云豆口袋打个补丁。
达尔大尼央这样躺着,这样呆呆地望着窗外,已经不再是一名军人,不再是王宫里的一名军官,他成了一个吃了中饭等晚饭,吃了晚饭等睡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老百姓,成了那种大脑己经僵化的人,大脑里不再有一点地方容纳思想,而物质又那么凶恶地看守着智慧的大门,不让一点思想偷运进脑袋瓜。
我们说过天己经黑了;那些店铺都点上了灯,楼上的住家房间都已经关上窗子。可以听见一队夜间巡逻的士兵的杂乱的脚步声。
达尔大尼央仍旧什么也不听,除了他那一角蓝天以外,什么也不看。
离着他两步远,整个身子都在阴影之中的布朗舍,俯卧在一袋玉米上,两条胳膊放在下巴下面,望着在思考、在梦想或者是在睁着眼睛睡觉的达尔大尼央。
布朗舍已经这样望了很长时间。
他开始先哼了两声:
“哼!哼!”
达尔大尼央没有动。
布朗舍于是看出必须采取更有效的办法。经过周密的考虑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自己从口袋上滚落到地板上,嘴里同时低声责备白己:
“蠢货!”
但是不管布朗舍摔下来的声音有多么响,一生中曾经听到过许多其他声音的达尔大尼央却好象对这个声音一点也不注意。
况且,这时还有一辆巨大的运货车载着石头,从圣梅德里克街驶来,它的车轮声把布朗舍摔倒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然而布朗舍相信看到他在听到“蠢货”这两个字以后,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来表示心里的同意。
这一来他胆大了,说:
“您睡着了吗,达尔大尼央先生?”
“没有,布朗舍,我甚至没有睡着过,”火枪手回答。
“我听见甚至这两个字,”布朗舍说,“感到很失望。”
“那为什么?这两个字说得不对吗,我的布朗舍?”
“当然对,达尔大尼央先生。”
“嗯?”
“嗯,这两个字使我感到难过。”
“解释解释您为什么难过,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说。
“如果您说您甚至没有睡着过,这也就等子您说您甚至没有得到睡眠带来的安慰。或者等于您换成另外一句话说:布朗舍,我闷得要死。”
“布朗舍,您知道我从来不感到闷。”
“除了今天和前天。”
“得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从枫丹白露回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您没有命令好发布,没有队伍好操练,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您需要的是火枪声、鼓声和整个王朝的吵闹声;我也扛过火枪,我能想象得到。”
“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向您保证,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闷。”
“既然如此,您干什么象个死人一样躺着?”
“我的朋友布朗舍,拉罗舍尔围城战,我参加了,你也参加了,总之我们都参加了;在拉罗舍尔围城战中,有一个阿拉伯人,大家都称赞他放轻型长炮放得准。他虽然肤色很特别,象你的油橄榄的那种颜色,但是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嗯,这个阿拉伯人,他吃饭或者干活儿时,喜欢象我现在这样躺着,而且还用琥珀嘴的长管子抽不知道什么神奇的叶子,如果有一位长官碰巧路过,责备他老是睡觉,他就平静地回答:‘坐着比站着好,躺着比坐着好,死了比躺着好。’”
“从他的肤色和他的警句来说,他是个优郁的阿拉伯人,,布朗舍说。“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十分快活地把新教徒的头砍下来。”
“正是如此。他还把值得保存起来的脑袋用防腐香料保存起来。”
“是的,他在用那些药草和那些长长的植物保存那些脑袋时,看上去就象一个在编篮子的蔑匠。”
“对,布朗舍,对,正是这样。”
“啊!我的记性也不错。”
“我并不怀疑,不过你对他的推理有什么看法?”
“先生,我觉得它一方面非常好,一方面又很愚蠢。”
“解释解释,布朗舍。”
“好吧,先生,坐着确实比站着好,特别是在疲劳的时候更没说的。在某些情况下……(布朗舍调皮地笑了笑。)躺着比坐着好。但是最后一个论点死了总比躺着好,我宣布我认为它十分荒谬;我毫无疑问地喜欢床,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意见,这正是象我荣幸地对您说的那样,您闷得要死了。”
“布朗舍,你知道拉封丹①先生吗?”

①拉封丹:见上册490页注①。早期写有《故事集》五卷。一六六八——一六九四年陆续写成《寓言诗》十二卷,其中有《乌鸦和狐狸》、《兔子和青蛙》等,都是出名之作。下面提到的“乌鸦师傅”即出自《乌鸦和狐狸》之中。

“圣梅德里克街拐角的那个药剂师?”
“不,是寓言作家。”
“啊!乌鸦师傅?”
“对,我正象他的那只兔子。”
“这么说,他还有一只兔子?”
“他有各种动物。”
“好吧,他的兔子干什么?”
“它在胡思乱想。”
“啊!啊!”
“布朗舍,我和拉封丹先生的兔子一样在胡思乱想。”
“您胡思乱想?”布朗舍不安地说。
“是的,你的住处,布朗舍,相当凄凉,促使人沉思。我希望你同意这个意见。”
“不过,先生,您在这儿可以看街景。”
“见鬼,这真是个好消遣,嗯?”
“然而,先生,您要是住在朝后面的屋子里,您会感到烦闷,这同样也是真的……不,我的意思是说您会更加胡思乱想的。”
“老实说吧,我不知道,布朗舍。”
“再说,”食品杂货商说,“您的胡思乱想如果是那种促使您把查理二世国王捧上王位的胡思乱想,那倒好了。”
布朗舍发出轻微的笑声,这笑声并不是没有含意的。
“啊!布朗舍,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你变得野心勃勃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国王好捧上王位,达尔大尼央先生?难道就没有别的蒙克好投进监狱吗?”
“不,我亲爱的布朗舍所有的国王都坐在他们的王位上……也许远没有我坐在这把椅子上那么稳;不过他们总算都坐上了。”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
“达尔大尼央先生,”布朗舍说,“您使我感到担心。”
“你真是太好了,布朗舍。”
“天主饶恕我,我还有一个怀疑。”
“什么怀疑?”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瘦了。”
“啊!”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敲敲自己的胸脯,发出象空护胸甲一般的响声,“这不可能,布朗舍。”
“啊!您要知道,”布朗舍动感情地说,“如果您是在我家里瘦了……”
“怎么样?”
“嗯,我要拚命。”
“真的?”
“是的”
“拼什么命?说说看。”
“我要去把使您发愁的那个人找出来。”
“照您说,我现在是在发愁了。”
“是的,您在发愁。”
“不,布朗舍,不。”
“我对您说是的;您在发愁,您瘦了。”
“您拿得稳,我瘦了?”
“明摆着的事……马拉加!如果您再瘦下去,我就要拿起我的长剑,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把他的喉陇刺穿。”
“什么!”达尔大尼央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说,“您说什么,布朗舍?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名字惹到您的食品杂货店什么事?”
“好,好!您愿意发脾气就发吧,您愿意骂我就骂吧,但是,活见鬼!我不想多解释。”
达尔大尼央在布朗舍第二次说粗话时,他的姿势能使他一点不漏地全都看在眼里,也就是说,他坐着,两只手支在膝头上,脖子伸向可敬的食品杂货商。
“喂,解释解释,”他说,“告诉我你怎么会使出这么大劲来骂街。德·埃尔布莱先生,你的老上司,我的朋友,一个神职人员,一位当了主教的火枪手,你要朝着他举起剑,布朗舍?”
“我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即使是我爸爸,我也会朝他举起剑来。”
“德·埃尔布莱先生。一位世家子弟生”
“他是不是世家子弟对我都是一样。我只知道他害得您闷闷不乐。一个人闷闷不乐就会瘦下去。马拉加!我不愿意达尔大尼央先生离开我家的时候比来的时候瘦。”
“他怎么会害得我闷闷不乐?喂,解释解释。”
“您连着三个晚上都做恶梦”
“我?”
“是的,您。您在恶梦中好几次喊出来:‘阿拉密斯!阴险狡猾的阿拉密斯!’”
“啊!我这么喊过?”达尔大尼央不安地说。
“您这么喊过,我可以用我布朗舍的人格担保!”
“那又怎么样呢?我的朋友,你知道这句谚语:‘梦境非真。’”
“不,不,因为三天来您每次出去,回来都少不了要问我:‘你见到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吗?’或者是‘你替我收到德·埃尔布莱先生的信吗?’”
“不过,我觉得我关心这位亲爱的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达尔大尼央说。
“我同意,但是也不至于会到瘦下去的地步吧。”
“布朗舍,我向你发誓我会胖起来的。”
“好,先生,我接受因为我知道您发的誓言是神圣的……”
“我不会再梦见阿拉密斯了。”
“很好!”
“我不再问你有没有德·埃尔布莱先生的信了。”
“好极了。”
“不过,你得解释一件事给我听听。”
“说吧,先生。”
“我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
“这个我知道……”
“刚才你说过一句奇怪的骂街话……”
“是的。”
“你通常不是这么说的。”
“马拉加!您是不是指的这个?”
“对。”
“这是我当了食品杂货商以后才用的驾街话。”
“说得有理,这是一种葡萄干的名字。”
“这是我最凶的骂街话,一旦我说了马拉加,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可是我以前没听见你骂过这句话。”
“说得对,先生,是别人教的。”
布朗舍说这句话时,狡猾地眨眨眼睛,引起达尔大尼央的注意。
“啊!啊!”他说。
布朗舍跟着说:
“啊!啊!”
“原来这样!布朗舍先生。”
“当然罗!先生,”布朗舍说,“我不象您我,我不把我的一生花在胡思乱想上。”
“你错了。”
“我是说花在闷闷不乐上,先生,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好活在世上,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利用呢?”
“看来,你倒是个伊壁鸡鲁派哲学家,布朗舍?”
“为什么不是?我的手好好的,我能够写字,能够称糖和辛香作料;我的脚稳稳的,我能够跳舞或者散步,我的胃里有牙齿,我吞下的东西它能消化,我的心还没有变得太硬,总之,先生……”
“总之,什么,布朗舍?”
“啊!是这样!……”布朗舍搓着手说。
达尔大尼央跷起了腿。
“布朗舍,我的朋友,”他说,“你使我惊得发了呆。”
“为什么?”
“因为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得刮目相看了。”
布朗舍受宠若惊,他继续使劲地搓着手。
“啊!啊!”他说,“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您就认为我永远是个傻瓜了吗?”
“好!布朗舍,真有道理。”
“请您仔细听听我的想法,先生。我对自己说,”布朗舍继续说下去,“没有快乐,在人世上就没有幸福。”
“啊!你说的真是千真万确,布朗舍!”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不过,快乐并不是一件那么普普通通的东西,如果没有快乐,那就让我们至少找找安慰吧。”
“你安慰自己?”
“对。”
“说说你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我用一个盾牌去抵制烦闷。我能忍耐的日子就忍耐下去,到了我觉察到第二天我会感到烦闷的那一天,我就给自己找乐趣。”
“再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吗?”
“没有了。”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我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真了不起。”
“您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是你的哲学是举世无双的。”
“那好吧,就请您模仿我。”
“确实有诱惑力。”
“跟我一样做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但是人并不是只有一个类型。也许我要是象你一样地去找乐趣,我会闷得厉害……”
“得啦!您就先试试。”
“你做什么?说说看”
“您注意到我有时要离开吗?”
“是的。”
“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有一定的日期。”
“正是这样了您已经注意到了吗?”
“我亲爱的布朗舍,你明白不明白,几乎天天见面的两个人,一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就想他?我在乡下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想得厉害!我简直就象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在这点上我们意见一致,我们谈下去。”
“我在什么日子离开?”
“每个月的十五日和三十日。”
“我在外面耽搁?”
“有时候两天,有时候三天,有时候四天。”
“您认为我去干什么?”
“收帐。”
“我回来以后,您觉得我的脸色……”
“十分满意。”
“您看,您自己也承认我一直很满意。您认为我满意的是?……”
“是因为你的生意很兴隆,是因为买进来的大米、李子干、粗红糖、梨干和废糖蜜都有大利可图。你的性格一直是非常活彼的,布朗舍,因此我看到你选中食品杂货这一行没有感到丝毫惊奇.这是最丰富多变和最愉快的买卖之一,干这一行经常跟几乎所有天然的、芳香的东西打交道。”
“说得真好,先生,但是您的错误多大啊!”
“怎么,我犯错误?”
“您竟然认为我象那样每隔半个月去收帐和办货。哈!哈!先生,见鬼,您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事?哈!哈!哈!”
布朗舍笑起来了,笑得达尔大尼央甚至对自己的智力发生了极大的怀疑。
“我承认,”火枪手说,“我水平不够,理解不了你。”
“先生,这倒是真的。”
“怎么,这是真的?”
“既然是您说的,总应该是真的,不过请您注意,这对我心目中的您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啊!这真叫我高兴!”
“不,您,您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在战争、突然袭击和出奇制胜这些事上,当然罗,国王们和您一比真是微不足道。但是说到灵魂的休息,肉体的爱护,生活中少不了的果酱,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啊!先生,请您别跟我提那些有天才的人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刽子手.”
“好!布朗舍,”达尔火尼央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说,“你现在使我感到极大的兴趣。”
“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闷了吧,对不对?”
“我本来就不闷,不过,你跟我谈话以后我高兴多了。”
“行啦,是个好开端!我保证可以治好您。”
“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您愿意我试一试吗?”
“马上就试。”
“好!您在这儿有马吗?”
“有,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不需要那么多,两匹就行啦。”
“两匹交给你支配,布朗舍。”
“好!让我带您去。”
“什么时候?”
“明天。”
“到哪儿去?”
“啊!您问得太多了。”
“不过,你总得承认,我应该知道自己去哪儿吧。”
“您喜欢乡下吗?”
“不太喜欢,布朗舍。”
“那么您喜欢城市了?”
“这要看情况。”
“好吧,我带您到一个半城市半乡下的地方去。”
“好。”
“到一个我拿得稳您会感到有趣的地方去。”
“好得很了”
“而且妙得很,正是到一个您在那儿因为感到闷才回来的地方。”
“我感到闷?”
“闷得要命!”
“这么说你要去枫丹白露?”
“正是去枫丹白露!”
“你,你到枫丹白露去?”
“我到那儿去。”
“善良的天主,你到枫丹白露去干什么?”
布朗舍十分狡黯地眨了眨眼睛,作为对达尔大尼央的回答。
“你在那儿有片产业,坏蛋!”
“啊!不值一提,一所小房子。”
“这一下你可给我发现啦。”
“不过那儿很可爱,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我到布朗舍的乡间住宅去!”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
“随您高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天吗?”
“明天,好,而且明天是十四日,也就是我担心会感到烦闷的那天的前夕,就这样讲定了。”
“讲定了。”
“您把您的马借一匹给我?”
“最好的一匹。”
“不,我喜欢最驯良的,我从来就不曾是杰出的骑手,这您也知道,现在开了食品杂货店,我变得更加迟钝了;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布朗舍又眨眨眼睛补充说,“再说我不愿意太劳累自己。”
“这为什么?”达尔大尼央大着胆子追问下去。
“因为累了就乐不成了,”布朗舍回答。
他说着从玉米口袋上站起来,伸伸懒腰,周身的骨头一处接一处地发出格格的响声,听上去挺悦耳。
“布朗舍!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我正式宣布,象你这样会享乐的人,世上没有第二个。啊!布朗舍,可以看出,我们在一块儿还没有吃满一桶盐。”
“为什么,先生?”
“因为我还不了解你,”达尔大尼央说,“如今我又完全恢复了从前有一天曾经有过的想法,那一天在布伦,你勒死,或者说,差点勒死德·瓦尔德先生的仆人吕班。布朗舍,你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布朗舍自鸣得意地笑起来。他向火枪手道了晚安,下楼到铺子后间去,那儿是他的卧房。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椅子上又恢复了他的原来的姿势,他额头曾经暂时舒展开来,这时候又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愁眉紧蹙了。
他已经忘掉了布朗舍的傻话和梦想。
“是的,”他重新抓住被我们刚让广大读者也参加的这次有趣的谈话所打断的思路,对自己说,“是的,全部可以归纳为:
“一、查明贝兹莫想要阿拉密斯干什么;
“二、查明阿拉密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的一点消息;
“三、查明波尔朵斯在哪儿。
“秘密就藏在这三点之中。
“不过,,达尔大尼央继续对自己说下去,“既然我们的朋友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那就让我们求助于我们可怜的脑袋瓜吧。让我尽我所能去做,见鬼!或者象布朗含说的,马拉加!”

第一四一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信

达尔大尼央坚决执行自己的计划,第二天上午就去拜访德·贝兹莫先生。
这一天巴士底狱里大扫除。大炮刷过,擦过,楼梯也刮得干干净净。监狱看守好象一门心思地在擦他们掌管的钥匙,非把它们擦亮不肯罢休。
至于驻守在监狱里的士兵,他们在院子里闲逛,借口是他们身上已经相当干净了。
典狱长贝兹莫非常客气地接待达尔大尼央,但是又以极其谨慎的态度对付达尔大尼央,所以达尔大尼央再机灵,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他越是守口如瓶,达尔大尼央越是疑心重重。
达尔大尼央甚至相信典狱长是在按照他新近得到的嘱咐办事。
过去在王宫,贝兹莫对待达尔大尼央的态度完全不同。巴士底狱里的这个贝兹莫,达尔大尼央觉得他变得冷漠无情,不可捉摸。
贝兹莫曾经为了金钱上的事去找过阿拉密斯,那一天整个晚上他变得十分激动,爱说话。达尔大尼央想引他谈谈这些紧急的金钱方面的事,可是他借口说监狱里有事要吩咐下去,撇下达尔大尼央,让他等了那么长时间,最后我们的火枪手不耐烦了,而且确信再也探不出一句话来,于是不等贝兹莫检查回来,就离开了巴士底狱。
但是达尔大尼央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达尔大尼央的脑子就不肯再休息了。
他在人中间,就象四足动物中间的猫一样,是不安的,同时也是焦急的化身。
一只感到不安的猫,就象一块随风摆动的绸子,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只在守候老鼠的猫,屏息不动地守在它的观察岗位上,饥饿和干渴都不能逼使它离开。
达尔大尼央心急如焚,突然一下子象脱掉一件太重的披风似的摆脱了他的这种心情。他对自己说,别人瞒着不让他知道的事正是必须知道的事。
因此他考虑到如果阿拉密斯曾经对贝兹莫嘱咐过什么,贝兹莫一定会派人通知阿拉密斯。情况正是如此。
贝兹莫从城堡主塔回来,达尔大尼央已经在小麝香街附近埋伏好,从巴士底狱出来的人,一个不漏,都可以看见。
“金钉齿耙,饭店的挡雨披檐下有块阴影,常有人来避太阳,达尔大尼央在那儿守了一个小时以后,看见一个卫兵从巴士底狱出来了。
这正是他所能够希望的最好的迹象。任何一个看守或者狱卒都有外出的假日,或者是整天,或者是几小时,因为他们都不准带着妻子住在城堡里。因此他们进进出出,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但是一个住在营房里的士兵,当他值勤的时候,二十四小时都关在里面,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达尔大尼央知道得比任何人更清楚。因此这个士兵穿着值勤服装出来,一定有紧急的公务要执行。
这个士兵用不着在一个令人生厌的哨所前面站岗,也用不着在一个同样使人厌倦的棱堡上放哨,反而得到了一个外快,散步加自由,而且这两种乐趣算是执行公务,因此他从巴士底狱出来,感到非常幸福,慢慢地,慢慢地走着。他朝圣安托万郊区走去,一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太阳,望着女人。
达尔大尼央远远地跟着他。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
“首先,”他想,“我应该看看这个家伙的脸。见其面也就知其人了。”
达尔大尼央加快了脚步,毫不费力地就赶到士兵的前面去了。
他不仅看到了他那张相当机灵、果断的脸,而且还看见了他那个有点红的鼻子。
“这个家伙爱喝烧酒,”他心里想。
在看见红鼻子的同时,他还看见士兵的腰带里塞着一张白纸。
“好!他有一封信,,达尔大尼央接着想。“不过,一个士兵被德·贝兹莫先生选中当信使,受宠若惊,决不会出卖信件的。”
达尔大尼央束手无策,看着这个土兵一直朝圣安托万郊区走去。
“他准是到圣芒代去,”他心里想,“我没法知道信的内容了……”
这真叫他火透了。
“我如果穿着军服,,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可以叫人把这个家伙连人带信抓起来。头一个哨所就可以帮我忙。但是,见鬼,为了这件事得把我的名字说出来。请他喝酒,他有所提防,反而会把我灌醉了……该死!我动不出脑筋来了,我完蛋啦。攻击这个不幸的人,挑拨他拔出剑来决斗,然后为他那封信把他杀死。如果这一封信是王后写给一位英国贵族的,或者是红衣主教写给一位王后的,那还值得。可是,我的天主,阿拉密斯先生和富凯先生两人跟柯尔培尔先生玩的阴谋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阴谋啊!为了这个伤一条人命,啊!不值得,甚至连十个埃居也不值。”
正在他咬着自己的指甲和小胡子,这么推论时,他看见一小群巡警和一位警官。
这些人带着一个相貌很漂亮的男人,他在拚命地挣扎。
巡警们把他的衣服撕破了,拖着他走,他要求他们对他尊重一些,他说他是世家子弟,是军人。
他看见我们的那个士兵在街上走,就叫了起来:
“当兵的,快来救我!”
士兵迈着同样的步子朝喊他的人走去,他们后面眼着一群人。
达尔大尼央这时候有了一个主意。
这是他想出的头一个主意,读者们将会看出这个主意并不坏。
世家子弟告诉士兵,他刚刚在一所房子里被当成贼捉住,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偷情的人。士兵同情他,安慰他,并且向他提出一些忠告,用的是法国士兵在事关自己的自尊心和团体精神时用的那种严肃口吻。达尔大尼央趁这个机会钻到被人群紧紧围住的士兵的背后,干净利落地一下子从他腰带里把那张纸掏了出来。
这时候,衣服被撕破的世家子弟正象警官拉着他那样,拉住那个士兵不放,因此达尔大尼央能够毫无困难把信取到手。
他走到十步以外一根房柱的后面,先看看收信人的姓名她址:

“圣芒代,富凯先生转杜·瓦隆先生收。”

  “好,”他说。
他小心地拆开封印,没有把信封撕破,然后抽出一张一折四的信纸,信里只有下面这两句话: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请派人通知德·埃尔布莱先生:
他来过巴士底狱,并且询问过。
                         您忠诚的
                        德·贝兹莫”

“嗯,好极了,”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事情完全清楚了。波尔朵斯也是他们一伙。”
火枪手在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以后,想:
“该死!这个可怜的士兵啊,德·贝兹莫既阴险又暴躁,会为了我玩的把戏狠狠找他算帐的——如果他丢了信回去……他们会怎么对付他呢?事实上,我也不需要这封信,鸡蛋已经吃下去了,蛋壳还有什么用呢?”
达尔大尼央看见警官和巡警们说服了士兵,继续把他们的犯人带走。
犯人仍旧被人群包围着,继续不停地诉苦。
达尔大尼央来到这群人中间,悄悄地扔掉了那封信,然后迅速离开。那个士兵重新朝圣芒代赶去,心里还念念不忘那个请求他保护的世家子弟。
猛然间他想起了他的信,看看自己的腰带,发现信已经丢了。他的那声恐惧的叫喊,达尔大尼央听了感到很高兴。
这个可怜的士兵焦急不安地朝周围张望,最后在背后二十步外发现了那个他正在找的信封。他象老鹰扑食似的扑了过去。
信封固然沾上了一点尘土,有点儿皱,但是信总算找到了。
达尔大尼央看出这个士兵因为封印碎了感到很着急。不过这个老实人最后还是觉得挺安慰,把信又塞进腰带里。
  “走吧,”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你先去吧。看来阿拉密斯不在巴黎,因为贝兹莫的信是写给波尔朵斯的。这个亲爱的波尔朵斯,能再见到他……而且跟他聊聊,那有多么快乐啊!”加斯科尼人说。
  他根据士兵的步子调整了自己的步子。他决定比他晚一刻钟到达富凯先生的家里。

第一四二章 读者将高兴地看到波尔朵斯体力不减当年

达尔大尼央按照他的习惯计算着时间,把一小时分成六十分钟,一分钟分成六十秒。
靠了这种分秒不差的计算.他到了财政总监的家门口,正好那个士兵空着腰带走出来。
达尔大尼央到了门前。一个穿着绣满花的制服的看门人,只把门给他打开一条缝。
达尔大尼央很想不说出自己的姓名就进去,但是这办不到。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作出这个让步,一切困难总应该排除了,至少达尔大尼央是这么想的,但是看门人仍然在犹豫。等到国王的卫队长这个头衔第二次再重复一遍以后,看门人既不完全不让他通过,也不完全拦住他的路。
达尔大尼央明白了,一定是有过一道十分严厉的命令。
因此他决定说谎。说谎在他并不感到很为难,只要他看到谎话的背后有国家的利益,或者仅仅只有他个人的好处。
于是他在他自己已经说过的话以外,又补充说,刚刚有个士兵给杜·瓦隆先生送来一封信,正是他派来的信使,这封信的内容就是通知他本人即将到达。
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挡住达尔大尼央了。达尔大尼央走了进去。
一个仆人想替他引路,但是他回答说,对他就不必这样麻烦了,因为他完全知道杜·瓦隆先生在哪儿。
对一个如此熟悉情况的人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了。
达尔大尼央得到了行动自由。
台阶,客厅,花园,到处都让火枪手仔细看到了。他在这座比王宫还要华丽的房子里走了一刻钟,房子里每一件摆设都是稀世珍品,每一根柱子跟前和每一道门口都有一个仆人。
“可以肯定,”他心里想,“这所房子大到地球的边就是它的边。波尔朵斯想要回皮埃尔丰的话,大概不用走出富凯先生的家吧?”
最后他到了府邸的一个偏僻部分,一道方石砌的墙围着它,墙上爬满了多肉植物,盛开着的花朵象果子一样大,一样结实。
围墙上隔一段距离有一座雕像,雕像的姿势有的是羞怯的,有的是神秘的。这是一些供奉女灶神的贞女,披着带宽阔皱褶的无袖长衣,是一些机灵的守卫者,裹着大理石外衣,用偷愉摸摸的眼光注视着府邸。
一座手指放在嘴上的海尔梅斯①的雕像,一座翅膀张开的伊里丝的雕像,一座身上撒满婴粟花的夜神的雕像,俯视着花园和树后面隐约可见的建筑物。所有这些自色的雕像在高高的柏树丛里显露出来,柏树的黑色尖顶指向天空。
在这些柏树上缠绕着百年的老蔷薇,它给每一个枝娅都挂上了花环,把芬芳的花雨洒落在下面的枝叶和雕像上。
这般迷人的景色在火枪手看来是人类智慧的登峰造极的成果他这时候的心情简直想作诗。想到波尔朵斯住在这样一个伊甸园⑧里,他对波尔朵斯的评价也高了。因为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即使是最高尚的人也要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

①海尔梅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亡灵的接行神。
②伊甸园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上帝安排给人类始祖亚当和夏挂居住的园子,转义为“乐园”。

达尔大尼央找到了门,在门上发现了一个弹簧,他按了一下,门就开了。
达尔大尼央走进去,把门又关上,进入了一个盖成圆形的小楼,里面除了瀑布声和鸟叫声以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在小楼门口,他遇见了一个穿号衣的仆人。
“杜·瓦隆先生,,达尔大尼央毫不犹像地说,“他就住在这儿,对不对?”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请通知他,国王陛下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等着见他。”
达尔大尼央被领进一间客厅。
达尔大尼央没有等多久。一阵非常熟悉的脚步声,震动了隔壁房间的地板。一扇门开了,或者不如说,被一下子撞开了,波尔朵斯带着一种跟他并不是不相称的难为情的表情,投入了他的朋友的怀抱。
“您在这儿?”他叫了起来。
“您呢?”达尔大尼央回答。“啊!狡猾的家伙!”
“是的,”波尔朵斯露出局促不安的笑容,说,“是的,您在富凯先生家找到我,您感到了一点惊奇,是不是?”
“不;为什么您不可以成为富凯先生的朋友呢?富凯先生有不少朋友,特别是在聪明人中间。”
波尔朵斯很谦虚,并不认为这句恭维话是对他说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曾经在美丽岛看见过我。”
“这更是个使我相信您是富凯先生的朋友的理由了。”
“事实是我认识他,”波尔朵斯带点忸怩地说。
“啊!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您对我犯了多大的过错啊!”
“什么?”波尔朵斯叫了起来。
“怎么!您修筑了象美丽岛的防御工事那样了不起的工程,可您竟不告诉我。”
波尔朵斯脸红了。
“何况您在那儿遇见过我,”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您知道我是国王的人,您没有猜到国王听别人说得怎样了不起,急于想知道这个工程是哪一个才能出众的人修建的,您没有猜到国王派我来了解这个人是谁吗?”
“什么!国王派您来了解……?”
“见鬼!不过别再谈这个了。”
“该死!”波尔朵斯说,“正相反,让我们谈谈,这么说,国王知道美丽岛在修筑防御工事?”
“对!国王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可是,他不知道是谁修筑的防御工事?”
“不知道;不过他根据别人谈起的工程情况,料到这一定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军人。”
“见鬼!”波尔朵斯说,“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您不会是从瓦纳逃出来的吧,对不对?”
“对。您找不到我以后,您是怎么说的?”
“我亲爱的,我再三考虑。”
“啊!是的,您再三考虑,……您考虑的结果如何?”
“猜到了真情实况。”
“啊!您己经猜到了。”
“是的。”
“您猜到了什么?说说看,”波尔朵斯说,他舒舒服服地在一把扶手椅里坐下,神气很象一座狮身人面像。
“我首先猜到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的是您。”
“啊!这并不很困难,您看见我在工作。”
“等一等,我还猜到了别的,您是根据富凯先生的命令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的。”
“确实如此。”
“还有呢。我在猜测的时候,决不半途而废。”
“这个可爱的达尔大尼央!”
“我猜到富凯先生对这些防御工事要绝对保守秘密。”
“不错,我看他是有这个意图,”波尔朵斯说。
“对,但是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吗?”
“当然是为了不让人知道罗,”波尔朵斯说。
“这是主要的原因。不过他的这个希望是产生于一个想献殷勤的念头……”
“不错,”波尔朵斯说,“我听人说过,富凯先生是非常殷勒的。”
“是想向国王献假殷勤。”
“啊!啊!”
“您感到惊奇吗?”
“是的。”
“您过去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好吧,我知道。”
“这么说,您是巫师。”
“绝对不是。”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啊!您看!方法很简单!我听见富凯先生亲口对国王说的。”
“对国王说什么?”
“说他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为了国王,他把美丽岛作为礼物献给国王。”
“啊!您听见富凯先生对国王这么说?”
“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还补充说:‘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我的一个工程师朋友修筑的,他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我以后要请求得到允许,把他引见给国王。’‘他叫什次名字?’国王问。‘杜·瓦隆男爵,’富凯先生回答。‘好吧,’国王回答,‘您以后带他来见我吧。’”
“国王这样回答了吗?”
“以我达尔大尼央的名誉保证!”
“啊!啊!”波尔朵斯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呢?”
“他们没有跟您谈起过这次引见?”
“谈起过,不过我一直在等着。”
“放心吧,它会来到的。”
“哼!哼!”波尔朵斯抱怨。
达尔大尼央假装没有听见,改变了话题,问道:
“可是,我觉得,亲爱的朋友,您住的这个地方很偏僻?”
“我一向喜欢孤独。我是个心情优郁的人,”波尔朵斯叹了口气回答。
“哟!这倒怪了,”达尔大尼央说,“我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是从我致力于研究工作以后开始的,”波尔朵斯神色忧虑地说。
“不过,我希望脑力劳动不会损害身体健康吧?”
“啊!决不会。”
“体力仍旧很好吗?”
“太好了,我的朋友,太好了。”
“不过我听见人说,您刚到的头些日子里……”
“是的,我动弹不了,对不对?”
“怎么!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您为什么不能动弹了?”
波尔朵斯明白自己说了句蠢话,想改口。
“是的我从美丽岛来这儿骑的那些马很不好,”他说,“因此把我累垮了。”
“难怪我跟在您后面,一路上看见了七八匹死马。”
“是呀,我太重了,”波尔朵斯说。
“因此您拖垮了?”
“我身上的脂肪都融化了,脂肪一融化,我就病了。”
“啊!可怜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呢,他在这种情况下待您怎么样?”
“很好……他让富凯先生自己的医生替我治病。不过您看,一个星期以后我呼吸发生困难了。”
“怎么回事?”
“房间太小,我消耗的空气太多。”
“真的吗?”
“至少别人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他们把我搬到另外一个住处。”
“这下子您呼吸轻松了吧?”
“是的,畅快多了。但是没有运动,什么事也不干。医生说我不应该动。我自己却相反,想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结实。这造成了一件严重事故。”
“什么事故?”
“您倒是想想看,亲爱的朋友,我对这个愚蠢医生的嘱咐进行反抗了,我决定出去,不管他满意不满意。因此我盼咐仆人服侍我穿衣服。”
“难道您是赤身裸体的吗,我可怜的波尔朵斯?”
“不,恰恰相反,我穿着一件华丽的晨衣。仆人照我吩咐的办,我穿上了我的衣服,衣服变得太肥大了,但是奇怪的是我的脚也变得太肥大了。”
“是的,我听明白了。”
“我的靴子变得太瘦小了。”
“您的脚还肿着。”
“瞧!给您猜到了。”
“见鬼!您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故事吗?”
“对,正是这个!我跟您想的却不一样。我对自己说:‘既然我的脚已经十次穿进我的靴子,那第十一次就没有任何理由穿不进。’”
“这一次,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请允许我对您说,您的话不合逻辑。”
“总之,我面对一道隔墙板坐着。我试着穿右脚的靴子,用双手拉,用腿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突然间靴子上的两只耳朵留在我的手里,我的脚象投石器一样朝前冲去。”
“投石器!您对防御工事多么在行啊,亲爱的波尔朵斯!”
“我的脚于是象投石器一样朝前冲去,碰到了隔墙板,一下子把它撞倒了。我的朋友,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象参孙①一样把大殿摧毁了。油画、瓷器、花瓶、壁毯、挂帘子的棍子全都同时倒了下来,真是闻所未闻。”
“真的!”

① 参孙:基督教《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领袖之一,具超人之力,曾用驴腮骨杀伤一千非利士人。后因爱上非利士女子大利拉,被她探知大力的秘密在于蓄发不剃,她乘其酣睡将其头发剃光,非利士人缚之挖去双目,投人狱中。一日,非利士人给他们的神献大祭,牵其至大殿,加以戏弄,此时发已再生,大力复至,奋力摇动二柱,致使大殿倒塌,和非利士人同被压死。

“还不算隔墙板那一边的一个摆满瓷器的架子。”
“您把它打翻了?”
“我这一脚把它从另一间屋子的这头送到了那头。”
波尔朵斯笑起来了。
“正象您说的,这确是闻所未闻!”
达尔大尼央也象波尔朵斯一样笑起来了。
波尔朵斯立刻笑得比达尔大尼央更厉害了。
“我打碎了,”波尔朵斯越笑越厉害,断断续续地说,“三千多法郎的瓷器,哈!哈!哈!……”
“好!”达尔大尼央说。
“我打碎了四千多法郎的镜子,哈!哈!哈!……”
“好极了!”
“还不算一个分枝吊灯,正好掉在我的头上,砸得粉碎,哈!哈!哈!……”
“掉在头上?,达尔大尼央说,笑得直不起腰来。
“正好掉在头上!”
“那您的头被砸开了?”
“没有,我跟您说过了,恰恰相反,分枝吊灯是玻璃的,砸得粉碎。”
“啊!分枝吊灯是玻璃的?”
“威尼斯玻璃的,一件珍品,我亲爱的,世上少有的,有两百斤重。”
“掉在您头上?”
“掉在……头……上!……您想想看,一个全部镀金的水晶玻璃球,下面全是镶嵌细工,上面烧着香料,有一个个嘴子,点着了会冒出火焰。”
“当然;不过没有点着吧?”
“幸好没有点着,否则我要给烧死了。”
“您仅仅是给砸扁了吧?”
“没有。”
“怎么,没有?”
“没有,分枝灯架掉在我的脑壳上。看来我们的头顶上有一个特别结实的硬壳。”
“谁告诉您的,波尔朵斯?”
“医生。有点象巴黎圣母院顶上的那个圆盖。”
“唔!”
“是的,我们的脑壳看来就是这样构造的。”
“谈您自己,亲爱的朋友,是您的脑壳,而不是别人的脑壳是这样构造的。”
“很可能,”波尔朵斯自鸣得意地说,“因此分枝吊灯落到我们头顶心的那个圆盖上时,那一声响简直就象放炮。水晶玻璃砸碎了,我也浑身湿透地倒了下去。”
“是血,可怜的波尔朵斯!”
“不,是气味象奶油的香料,很好闻,但是太香了,我好象被这股香味熏得昏头昏脑。您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达尔大尼央?”
“是的,在闻铃兰花的时候。我可怜的朋友,您就这样被砸倒,同时被香味熏昏了。”
“不过,最奇怪的是,医生也以他的荣誉向我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相同的情况……”
“您至少有一个肿块吧?”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我有五个。”
“为什么五个?”
“别心急。分枝吊灯下端有五个镶金装饰品,非常尖。”
“哎唷!”
“这五个装饰品扎进我的头发,您也看见,我的头发非常厚,”
“幸亏如此。”
“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痕迹。但是,您看事情怪不怪,这种事也只有我才能遇到!非但没扎出窟窿,反而扎出肿块来了。医生始终不能解释得令我满意。”
“好吧,让我来给您解释解释。”
“那您就帮了我大忙了,”波尔朵斯说着眨眨眼睛,这在他是一个聚精会神仔细听的表示。
“自从您使用您的脑子去从事高级的研究工作,去从事巨大数字的计算以来,您的头也得到了好处。因此您现在有一个装满了科学的脑袋。”
“您这么想吗?”
“我完全可以肯定。其结果是,您那个已经装得太满的骨头盒子,非但不让任何不相干的东西钻进来,反而利用任何一个打开缺口的机会让容纳不下的部分流出去。”
“啊!”波尔朵斯说,这个解释在他看来比医生的解释清楚,
“分枝吊灯的五个装饰品造成的五个隆起物,肯定是外在的力量引起的五个科学知识堆。”
“确实如此,,波尔朵斯说,“证据就是外面疼得比里面厉害。我甚至应该向您承认,在我把帽子戴到头上时,我的拳头以我们这些佩剑的世家子弟都有的那种既优美而又有力的姿势,把帽子压压低,如果我这一下拳头用的力气没有估计好,我就会感到痛得厉害。”
“波尔朵斯,我相信您的话。”
“因此,我的好朋友,”巨人说,“富凯先生看到房子不够结买以后,决定给我换一个住处。结果我就给送到这儿来了。”
“这是一般人严禁入内的花园,是不是?”
“是的。”
“供幽会的花园?是财政总监的那些神秘的故事中的那个如此出名的花园?”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既没有幽会.也没有神秘的敌事。但是他们准许我在这儿锻炼我的肌肉,我利用这个许可把一棵棵树拔起来。”
“干什么?”
“为了练手劲,其次是为了掏鸟窝。我觉得这样干比爬上去方便。”
“您和迪尔西斯①一样生性喜爱田园生活,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①迪亦西斯;意大利诗人博纳勒博·德拉·罗维拉(1568-1608)的田园剧《费利·迪·齐罗》中的主人公。

“是的,我喜欢小个儿的鸟蛋,我喜欢小的远远胜过大的。您想象不到一份用四五百只翠雀蛋、燕雀蛋、椋鸟蛋、乌鸫蛋和斑鸫蛋煎的蛋卷有多么鲜美可口。”
“可是五百只鸟蛋,真骇人!”
“盛在一只生菜盆子里,”波尔朵斯说。
达尔大尼央好象第一次见面似的,把波尔朵斯打量了五分钟之久。
至于波尔朵斯,他在朋友的眼光下,乐得眉开眼笑。
他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达尔大尼央望着,波尔朵斯眉开眼笑。
达尔大尼央显然是在寻找新的话题。
“您在这儿有许多消遣,波尔朵斯?”最后他问,毫无疑问他已经找到了他所要找的。
“也不是经常有。”
“我想象得出。不过,等您闷得太房害时,您打算干什么?”
“啊!我不会在这儿待很久。阿拉密斯等我最后一个肿块消掉以后要带我去见国王,他们告诉我,国王见了肿块受不了。”
“这么说阿拉密斯还在巴黎?”
“不。”
“他在哪儿?”
“在枫丹白露。”
“一个人?”
“跟富凯先生在一起。”
“很好。可是您知道一件事吗?”
“不知道请您告诉我,我就可以知道了。”
“我相信阿拉密斯把您给忘了。”
“您这么相信?”
“在那儿,您要知道,又是笑,又是跳舞,又是宴会,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开德·马萨林先生的葡萄酒。您知道那儿每天晚上都有芭蕾舞吗?”
“见鬼!见鬼!”
“因此我才对您说,您亲爱的阿拉密斯把您给忘了。”
“这很可能,我自己有时候也这么想。”
“要不然,这个阴险的家伙,他把您出卖了!”
“啊!”
“您也知道,阿拉多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是的,不过出卖我……”
“听好,首先他把您隔离起来了。”
“他怎么把我隔离起来了!我,我被隔离起来?”
“当然!”
“我希望您能给我拿出证明来了”
“再容易也没有了。您出去过吗?”
“从来役有。”
“您骑过马吗?”
“从来没有。”
“他们让您的朋友们来看您吗?”
“从来没有。”
“好吧,我的朋友,从来没有出去过,从来没有骑过马,从来没有见过朋友,这就叫做被隔离。”
“阿拉密斯,他为什么要隔离我?”波尔朵斯问。
“好,”达尔大尼央说您可得坦率呀,波尔朵斯。”
“非常坦率。”
“美丽岛防御工事的计划是阿拉密斯订的,是不是?”
波尔朵斯脸红了。
“是的,”他说,“他也只干了这个。”
“对,我的意见是,这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也是这个意见。”
“好,我很高兴您和我意见一致。”
“他甚至没有到美丽岛来过,”波尔朵斯说。
“您看得很清楚。”
“是我到瓦纳去,您也已经能够看到了。”
“您应该说,我已经看到了。好,问题就在这儿我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只搞了设计,他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工程师。而您呢,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起了高墙、城堡和棱堡,他却希望把您降到施工人员的地位。”
“施工人员,这就等于说是泥瓦工?”
“泥瓦工,是这样。”
“灰浆拌和工?”
“一点不错。”
“小工?”
“您猜中了。”
“啊!啊!亲爱的阿拉密斯,看来您总以为您还是二十五岁?”
“不仅如此,他以为您己经五十岁了。”
“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干活。”
“对。”
“一个有痛风病的家伙。”
“对。”
“还有肾结石。”
“对。”
“掉了三个牙齿。”
“四个。”
“可我呢,您看!”
“波尔朵斯张开两片厚嘴唇,露出两排牙齿,没有雪那么白,但是跟象牙一样硬,一样完整无缺。”
“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说,“您想象不到国王有多么看重牙齿。您的牙齿使我下定决心,我要带您去见国王。”
“您?”
“为什么不?您以为我在宫廷上地位不如阿拉密斯吗?”
“啊!不。”
“您以为我在美丽岛防御工事这件事上有什么企图吗?”
“啊!当然没有。”
“这么说促使我采取行动的只有您的利益。”
“我不怀疑。”
“好吧,我是国王的密友,证据就是有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要对他说,总是由我负责干这件事。”
“不过,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带我去见……”
“怎么样?”
“阿拉密斯会生气的。”
“生我的气?”
“不生我的气。”
“得了!既然您应该去见国王,带您去的是他还是我,是一码子事。”
“他们大概在给我做衣服。”
“您眼下的衣服就挺不错。”
“啊!我定做的要漂亮得多了。”
“当心,国王喜欢朴素。”
“那么我就穿得朴素一些。可是富凯先生知道我走了,他会怎么说呢?”
“您是作出保证后假释的囚犯吗?”
“不是,绝对不是。不过我曾经答应他,没有得到允许不离开。”
“等等,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个。您在这儿有什么事要做?”
“我?至少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
“除非您在什么重要的事上充当阿拉密斯的中间人。”
“绝对不是。”
“我对您说的,您明白,这是为了您的利益。我猜想,譬如说,您负责替阿拉密斯转送消息、信件。”
“啊!转送信件,对了。我把一些信送给他。”
“送到哪儿?”
“枫丹白露。”
“您这儿还有这种信吗?”
“不过……”
“让我说下去。您这儿还有这种信吗?”
“我刚刚收到了一封。”
“有趣吗?”
“我猜想很有趣。”
“这么说您连看也不看?”
“我这个人不好奇。”
波尔朵斯从口袋里掏出土兵送来的信。这封信波尔朵斯没有看过,不过达尔大尼央已经看过了。
“您知道应该怎么办吗?”达尔大尼央说。
“见鬼!跟往常一样,派人把它送去。”
“不行。”
“怎么,把它留下吗?”
“不,也不是。别人不是对您说这封信重要吗?”
“很重要。”
“好,那您就应该亲自送到枫丹白露。”
“交给阿拉密斯。”
“是的。”
“说得对。”
“而且既然国王在那儿……”
“您要利用这个机会?……”
“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带您去见国王。”
“啊!见鬼!达尔大尼央,您这个人真有办法。”
“因此,我们就不派忠实不忠实还不知道的人去送信给我们的朋友,由我们亲自把信送去。”
“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其实这很简单。”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刻不容缓,我们应该马上动身。”
“不错,”波尔朵斯说,“我们越动身得早,阿拉密斯的急件越不至于迟到。”
“波尔朵斯,您的推理很有力量,在您身上逻辑性更助长了想象力。”
“您认为是这样吗?”波尔朵斯说。
“这是扎扎实实做研究工作的结果,”达尔大尼央回答。“好,走吧。”
“不过,”波尔朵斯说,“我对富凯先生许下的诺言呢?”
“什么诺言?”
“不通知他我就不离开圣芒代。”
“啊!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即达尔大尼央说,“您大年轻了!”
“怎么会?”
“您到的地方是枫丹白露,对不对?”
“对。”
“您在那儿可以碰到富凯先生?”
“是的。”
“也许在国王那里?”
“在国王那里,”波尔朵斯庄严地说。
“您走向前,对他说‘富凯先生,我荣幸地通知您,我刚离开圣芒代。’”
“看见我在枫丹白露国王那儿,”波尔朵斯以同样庄严的口气说,“富凯先生决不会说我在说谎。”
“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正想张开嘴对您说这句话;您倒赶在我前面说出来了。啊!波尔朵斯!您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年岁对您没有影响。”
“没有太大影响。”
“这么说,一切都算讲定了。”
“我相信是的。”
“您没有顾虑了?”
“我相信没有了。”
“那我就带您走。”
“好得很。我去吩咐把我的那几匹马备上马鞍。”
“您在这儿有好儿匹马?”
“我有五匹。”
“是您从皮埃尔丰弄来的吗?”
“是富凯先生给我的。”
“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两个人不需要五匹马,况且,我在巴黎已经有了三匹,加起来是八匹,太多了。”
“如果我的仆人在这儿,这不算多;但是,唉!他们不在这儿。”
“您怀念您的仆人?”
“我怀念末司革东,我需要末司革东。”
“心肠真好!”达尔大尼央说,“不过,请相信我,就象把末司革东留在那边一样,请您把您的马留在这儿吧。”
“为什么?”
“因为以后……”
“怎么样?”
“是这样,以后也许还是富凯先生什么也没有给过您的好。”
“我不懂,”波尔朵斯说。
“您现在用不着懂。”
“然而……”
“我以后再向您解释,波尔朵斯。”
“我敢打赌,牵涉到政治。”
“而且是最微妙的政治。”
波尔朵斯一提到政治这两个字,就低下了;后来,他考虑了一会儿,补充说:
“我向您坦白承认,达尔大尼央,我不搞政治。”
“我知道,见鬼!”
“啊!没有人知道。您,勇士中的勇士,您自己也对我说过。”
“我说过什么,波尔朵斯?”
“人人都有过得意的日子您这么对我说过,我也有切身体会,有些日子我们感到的快乐,反而不如另外一些挨刀剑的日子。”
“这是我的想法。”
“也是我的想法,虽然我从来不相信有致命的刀砍剑刺。”
“见鬼!可是您杀死过人?”
“是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被杀死过。”
“这个理由有道理。”
“因此我不相信我会死在刀剑或者枪弹下。”
“那您什么也不怕了?……啊!也许怕水?”
“不,我游起水来象水獭。”
“怕四日热?”
“我从来没有得过这种病,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得。但是我要向您坦白承认一件事……”
波尔朵斯压低了嗓音。
“什么事?”达尔大尼央也跟着波尔朵斯压低嗓音同。
“我要向您坦白承认,”波尔朵斯说,“我对政治怕得要命。”
“啊!原来如此,”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
“轻点!”波尔朵斯用宏亮的嗓音说。“我见过黎塞留红衣主教阁下,也见过马萨林红衣主教阁下。一位搞的是红政治,一位搞的是黑政治。我对这两位都不怎么满意。头一位砍了德·马里亚克先生,德·图先生,德·散-马尔斯先生,德·夏莱先生,德·布特维尔先生,德·蒙莫朗西先生的脑袋,第二位杀了一大群投石党人。而我们,我的亲爱的,我们过去是他们的下属。”
“恰恰相反,我们过去不属于他们,”达尔大尼央说。
“啊!不。因为如果说我为红衣主教拔出过剑,那我是为国王厮杀。”
“亲爱的波尔朵斯!”
“我说完了,因此我对政治非常害怕,如果这里面有政洽,我宁可回到皮埃尔丰去。”
“如果真是那样,您这样做是对的,但是跟我在一起,亲爱的波尔朵斯,决不会有政洽,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您曾经出过力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国王想知道劳苦功高的聪明的工程师是谁,您象所有真正有才能的人一样很害羞,也许阿拉密斯不愿意让您抛头露面。我呢,我来找您,我公开把您介绍出去,我带您去见国王,国王要奖赏您,这就是我的全部政治。”
“这也是我的,见鬼!”波尔朵斯说着把手伸给达尔大尼央。
可是达尔大尼央知道波尔朵斯的手;他知道普通人的手一旦被男爵的五根手指头摇住,没有不带点伤的。因此他不是把手而是把拳头伸给他的朋友。波尔朵斯甚至段有注意到这一点。接着他们俩就离开了圣芒代。
那些看守的人交头接耳,轻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大尼央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提防着,不让波尔朵斯听清楚。
“我们的朋友,”他对自己说,“确确实实是阿拉密斯的囚犯。让我们看看在这个阴谋分子得到自由以后会有什么结果。”

第一四三章 老鼠和干酪

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象达尔大尼央来时一样,步行着回去。
达尔大尼央先走进叫“金臼槌”的铺子,向布朗舍宣布,杜·瓦隆先生将是享有特权的旅行者中间的一个。波尔朵斯走进铺子时,帽子上的翎毛把挂在门前挡雨披檐上的那些木头蜡烛碰得乒乓直响。这时候布朗舍好象有了一阵痛苦的预感,他为自己在第二天准备的快乐一下子完全被破坏了。
但是我们的食品杂货店主有着一颗极其善良的心,那是过去美好日子留下的珍贵纪念,那些美好日子对逐渐衰老了的人永远是,而且过去也一直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对那些年轻的人永远是,而且过去也一直是他们先辈的美好时光。
因此布朗舍尽管心里感到了一阵哆嗦,他还是立刻把它克制住,亲切而又尊敬地接待波尔朵斯。
波尔朵斯考虑到当时在男爵和食品杂货店主之闻存在的社会距离,一开始态度有点拘谨,后来看到布朗舍那么诚恳,那么殷勤,渐渐地也就变得自然起来了。
他能够自由地把他的大手伸进干果和蜜饯箱子,杏仁和榛子口袋,盛满甜食的抽屉。这种给予他的,或者不如说是献给他的自由使他特别感动。
因此,尽管布朗舍一次次邀请他上楼到中二楼去,他还是选中了楼下的铺子作为他在布朗舍家里过夜的、心爱的住处。在这间铺子里,他的鼻子闻到什么,他的手指也总可以碰到什么。
普罗旺斯的大无花果,福雷的棒子,都兰的李子,对波尔朵斯说来,变成了他一连五个钟头不断品尝的消闲的食物。
他的牙齿就象石磨一样,把核果嚼碎,果壳吐满了一地板,来来去去的人踩得格拉格拉响。波尔朵斯用两片嘴唇一捋,一下子就把好几大串紫颜色的干麝香葡萄捋了个干干净净,半斤葡萄就这样从他的嘴里到了他的胃里。
伙计们心惊胆战地躲在铺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互相望着,不敢说一句话。
他们不认识波尔朵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从前替休·卡佩①、腓力·奥古斯都②和弗朗索瓦一世扛着盔甲的那种巨人已经开始见不到了。因此他们心里寻思,这会不会是童话里的吃人妖魔,眼看着就要把布朗舍的整个铺子填进他那个无底深渊般的胃里去,而且连桶和箱子都不用丝毫搬动。

①休·卡佩(约941-996):法国国王,卡佩王朝的创始者。
②腓力·奥古斯都(1165-1223):法国国王。

波尔朵斯又是嗑又是嚼,又是啃又是咬,又是吮又是咽,还时不时对食品杂货店主说:
“您买卖做得挺不错,布朗舍朋友。”
“再这样下去,我看他马上就要做不成了,”那个大伙计低声抱怨。布朗舍曾经亲口答应将来把铺子盘给他。
他在绝望中朝波尔朵斯走过去,波尔朵斯占据了从后间到铺子的整个通道。他希望波尔朵斯会立起来,打一个岔,把他贪吃的念头忘掉。
“您想干什么,朋友?”波尔朵斯和颜悦色地问。
“我想过去,先生,希望不太打扰您。”
“说得太对了,”波尔朵斯说,“一点儿也不打扰我。”
他说着,一把抓住伙计的腰带,拎起来,轻轻地放到另一边去。
他一直还是那么和颜悦色地微笑着。
伙计吓得魂飞魄散,在波尔朵斯把他放到地上时,他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在软木上。
然而他看见这个巨人和蔼可亲,胆子又壮起来,说:
“啊!先生,当心。”
“当心什么,我的朋友?”波尔朵斯问。
“您肚子里要烧起来了。”
“怎么会烧起来,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说。
“这都是些热性子食物,先生。”
“哪些是?”
“葡萄干,榛子,杏仁。”
“对,不过,如果葡萄千、棒子和杏仁是热性子·一”
“这是毫无疑问的,先生。”
“蜂蜜可是凉性子的。”
波尔朵斯把手伸向一个打开的盛蜂蜜的小琵琶桶,桶里还浸着做零售买卖用的刮子。他吃了足足有半斤。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我现在要向您讨水喝了。”
“用一个桶装,先生?”伙计天真地问。
“不,用一个玻璃瓶装,一瓶就够了,”波尔朵斯态度和善地回答。
他就象号手吹号那样把玻璃瓶举到嘴边,一口气把瓶里的水喝得精光。
布朗舍的那些与所有权和自尊心有关的感情,象一根根琴弦,都被拨动了。
然而他作为主人,跟古代人一样殷勤好客,他假装专心地跟达尔大尼央谈话,不停地重复说:
“啊!先生,多么快乐!……啊!先生,多么荣幸!”
“我们几点钟吃晚饭,布朗舍?,波尔朵斯问,“我胃口很好。”
那个大伙计双手合掌。
另外两个伙计钻到柜台底下,怕波尔朵斯闻到鲜肉气味。
“我们只在这儿随便吃点儿点心,”达尔大尼央说,“到了布朗舍的乡下住宅,我们再吃晚饭。”
“啊!我们到您的乡下住宅去,布朗舍?”波尔朵斯说。“好极了。”
“您待我太好了,男爵先生。”
“男爵先生”这个称呼对伙计们产生很大的影响,他们认为这种胃口是一个身分极高的人的特征。
况且这个爵位使他们放下心来。他们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吃人妖魔有被人称为“男爵先生”的。
“我带点饼干路上吃,”波尔朵斯漫不经心地说。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一只大口瓶里的茴香饼干全部倒在他紧身短裤的大口袋里。
“我的铺子得救了,”布朗舍叫了起来。
“是的,就象干酪一样,”大伙计说。
“什么干酪?”
“就是钻进一只老鼠的那块荷兰干酪,后来我们发现只剩下了一层皮。”
布朗舍望望他的铺子,看到逃脱了波尔朵斯的牙齿剩下来的东西,觉得这个比喻有点太夸大。
大伙计看出他的主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心回来!”他对他的主人说。
“您这儿有水果吗?”波尔朵斯上楼时说,刚刚有人来通知点心已经在中二楼上准备好了。
“唉!”食品杂货店主想,同时向达尔大尼央投去一道充满恳求的眼光,达尔大尼央似懂非懂。
吃完点心以后立即动身。
三个骑马的人六点钟左右从巴黎出发,到了枫丹白露的街上已经很晚了。
一路上过得非常愉快。波尔朵斯开始喜欢跟布朗舍交谈,因为布朗舍对他非常尊敬,而且满怀感情地跟他谈自己的草地、树林和养兔场。
波尔朵斯也有着土地拥有者的爱好和自豪。
达尔大尼央看见两个同伴谈得很起劲,于是走上大路旁边的人行道把缰绳搭在马脖子上,远远离开了波尔朵斯和布朗舍,也远远离开了整个世界。
柔和的月光从森林带点蓝色的枝叶间洒落。田野的香喷喷的气味升起来,冲进马的鼻孔,马一边欢快地跳跃着,一边喷着鼻息。
波尔朵斯和布朗舍开始谈论牧草。
布朗舍向波尔朵斯承认,事实上他是成年以后才弃农经商的,但是他的童年是在庇卡底的齐膝深的美丽的苜蓿里和结红苹果的绿树下度过的。因此他发过誓,等他有了一笔家当,就立刻回到大自然去,象开始他的一生时那样,结束他的一生时也要尽可能离人人都要去的土地尽可能近一些。
“啊!啊!”波尔朵斯说,“这么说,我亲爱的布朗舍先生,您退休的日子近了?”
“怎么会近?”
“是的,我觉着您正在积攒一笔小小的家当。”
“对,”布朗舍回答,“慢慢来吧。”
“说说看,您想攒多少,达到什么数目才肯退休?”
“先生,”布朗舍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波尔朵斯如此有兴趣的问题,“先生,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难过。”
“什么事?”波尔朵斯一边问,一边朝后边望望,好象想寻找这件使布朗舍难过的事,把它给他赶走似的。
“从前,”食品杂货店主说,“您简简单单地叫我布朗舍,您会对我说,‘你想攒多少,布朗舍,你达到什么数目才肯退休?’”
“当然,当然,从前我会这么说,”温厚的波尔朵斯顾虑重重,为难地回答,“不过,从前……”
“从前,我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的穿号衣的仆人,您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是的。”
“好,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穿号衣的仆人,但是我还是他的忠实的仆人。再说,自从那时候起……”
“怎么样,布朗舍?”
“自从那时候起,我荣幸地成了他的合伙人。”
“啊!啊!”波尔朵斯说。“怎么!达尔大尼央做起食品杂货买卖来了?”
“不,不,”达尔大尼央说。他听了那句话,从沉思中醒来,集中精神参加了谈话,显得既机灵又敏捷,而这正是他头脑和身休两方面的一切活动与人不同之处。“不是达尔大尼央做食品杂货买卖,而是布朗舍搞起政治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对,”布朗舍既骄傲面又得意地说,“我们在一起搞了一笔小小的文易,我赚了十万法郎,达尔大尼央先生赚了二十万法郎。”
“啊!啊!”波尔朵斯不胜羡慕地说。
“因此,男爵先生,”食品杂货店主继续说,“我请求您仍旧象从前一样叫我布朗舍,继续用‘你’别用‘您’来跟我说话。您想象不到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①
“如果这样的话,我根乐意,我亲爱的布朗舍,”波尔朵斯回答。
他离布朗舍很近,举起手来想拍拍布朗舍的肩膀表示友好。
但是正好马动了一下,妨碍了骑在马上的人的动作,因此他的手落在布朗舍骑着的那匹马的屁股上。
马给拍得朝下蹲了一下。
达尔大尼央笑了起米,并且把心里想的大声说了出来:
“当心,布朗舍,因为波尔朵斯要是太喜欢你,他就会抚摸你;他要是抚摸你,就会把你敲扁的。你看,波尔朵斯的力气不减当年,还是大得很。”
“啊!”布朗舍说,“末司革东并没有死在这上面,可是男爵先生非常喜欢他呀。”
“当然,”波尔朵斯说着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得三匹马同时都直立起来,“今天上午我还对达尔大尼央说过我多么怀念他。不过,你告诉我,布朗舍……”
“谢谢,男爵先生,谢谢。”
“好伙计!你有多少阿尔邦②的大花园?”
“大花园?”
“是的。接下来我们还要计算牧场,计算树林。”

①法国人表示客气习惯用第二人称复数来称呼对方,本书中译为心“您”;而对亲密的朋友和家人以及对下属一股用第二人称单数,本书中译为“你”。
② 阿尔邦:法国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这些都在哪儿,先生?”
“在您的城堡里。”
“可是,男爵先生,我没有城堡,没有大花园,没有收场,也没有树林。”
“你有什么呢?”波尔朵斯问,“为什么你把它叫做乡间住宅呢?,
“我没有乡间住宅,男爵先生,”布朗舍有点难为情地回答,“它只是一个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
“啊!啊,”波尔朵斯说,“我明白了,你是谦虚。”
“不,男爵先生,我说的是真情实况,我有两间供朋友住的房间,仅此而已。”
“可是,你的朋友们在哪儿散步呢?”
“首先在国王的森林里,那儿非常美丽。”
“那座森林确实很美丽,”波尔朵斯说,“几乎跟我的贝里森林一样美丽。”
布朗舍眼睛睁得老大。
“您有一座象枫丹白露森林一样的森林,男爵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甚至有两座;不过我比较喜欢贝里森林。”
“为什么?”布朗舍很有礼貌地问。
“首先是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儿;其次是因为里面到处都是偷偷进来打猎的人。”
“偷偷进来打猎的人那么多,您怎么会喜欢这座森林呢?”
“他们猎取我的野物,我猎取他们,这在和平时期,对我来说,是个具体面微的小型战争。”
正谈到这儿,布朗舍一抬头,看见了枫丹白露的头几所房子,它们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天边,另外在密集的、不规则的一大批房屋上面冒出城堡的那些尖顶,石板瓦被月亮照得闪闪发光,看上去象一条巨大无比的鱼的鱼鳞。
“先生们,”布郎舍说,“我荣幸地通知你们,我们已经到枫丹白露了。”

第一四四章 布朗舍的乡问住宅

两个骑在马上的人抬起头,看到正直的布朗舍说得完全正确。
十分钟以后他们到了里昂街上“美丽的孔雀”旅店的对面。
由茂密的接骨木、山楂树和啤酒花围成的高高的树篱,象一道穿不透的黑魆魆的围墙,里面有一所盖着白瓦的大房子。
这所房子有两扇窗子朝着街道。
两扇窗子都黑咕隆咚的。
两扇窗子之间有一个小门,门上有用壁柱支着的挡雨披檐。
他们过了一道高门槛,到了这个门口。
布朗舍下马,好象要敲这扇门,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牵着他的马,又走了将近三十步。
他的两个同伴跟着他。
三十步外有一个通大车的栅栏门,他走到这个门口,托起门上仅有的一根木头门栓,推开一扇门。
他牵着他的马先进去,到了一个四周全是厩肥的小院子里,浓烈的厩肥气味说明了紧跟前有一个牲口棚。
“真香,”波尔朵斯也跨下马来,大声说,“说真的,我还真以为是在皮埃尔丰我的牛圈里呢。”
“我只有一头母牛,”布朗舍赶紧谦虚地说。
“我呢,我有三十头,”波尔朵斯说,“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母牛的头数。”
两位骑马的人进来以后,布朗舍把门又关上。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已经象平时那样灵活地从马上跳下来,他吸着新鲜空气,高兴得象一个看到了绿树青草的巴黎人,一只手摘了一枝忍冬,一只手摘了一朵犬蔷薇花。
波尔朵斯双手朝沿着长杆子往上爬的豌豆伸去,象牲口一样连荚一起吃下去。
布朗舍立刻到外屋去叫醒一个看上去象庄稼人的弯腰曲背的老头儿,他身子下面垫了一件粗布褂儿睡在一片苔藓上。
这个庄稼汉认出布朗舍以后,称呼他“我们的主人”,食品杂货店主听了十分得意。
“把马牵到喂草架上去,老兄,要好草料,”布朗舍说。
“啊!遵命!多漂亮的牲口,”庄稼汉说,“啊!得让它们吃个够!”
“慢慢来,慢慢来,朋友,”达尔大尼央说,“哟!象平常一样,只要燕麦和干草捆,再不要别的了。”
“给我的马来点水,”波尔朵斯说,“因为我觉得它很热。”
“啊!请不要担心,先生们,”布朗舍回答,“塞莱斯坦老爹从前在依弗里当过宪兵。他会侍弄马。请到屋子里去吧,请。”
他拉着两个朋友走上一条绿荫如盖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一片菜地,又穿过一片苜蓿地,最后到了一片小花园,花园后面是房子,这所房子的正面,我们已经看见过,朝着街的那面。
楼下有两扇窗子开着,走近以后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子里面是布朗舍的起居室。
一盏灯放在桌上,灯光柔和,这个房间在花园深处,看上去就象是一幅令人感到愉快的画面,充满宁静、舒适和幸福。
洒向四面八方的灯光,一片片地落在古老的上彩釉的陶器上,落在光洁的家具上,落在悬挂在挂毯上的武器上。洁净的光到处都能得到洁净的反光,到处都能找到好看的东西作为它安息的地方。
茉莉和马兜铃的枝叶从窗框垂落下来。屋里点着的那盏灯照着一块白得象雪的缎纹台布,光彩夺目。
两副餐具放在台布上。略带黄色的葡萄酒使得长须水晶玻璃瓶上的那些切面看上去象一粒粒红宝石。一个银盖子的蓝色大彩釉陶器罐,里面盛着起饱沫的苹果酒。
靠近桌子的一把靠背宽阔的扶手椅上睡着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脸上焕发着健康和娇艳的光彩。
在这个娇艳的人儿的双膝上有一只皮毛光滑的大猫,它伏在弯着的爪子上,缩成一团,发出独特的鼾声,这鼾声加上半闭着的眼睛,在猫的习性中意思就是:
“我称心如意。”
两位朋友停在窗前,惊讶得目瞪口呆。
布朗舍看到他们发呆,心里感到甜丝丝的,非常快乐。
“啊!布朗舍这个坏家伙!”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明白您为什么有时候要离开了。”
“哟!哟!多白的台布,”波尔朵斯也用打雷般的嗓音说。
猫听到这声音吓跑了,那个家庭主妇也一下子惊醒,布朗舍态度殷勤地请两位同伴走进摆好餐具的房间。
“请允许我,”他说,“我亲爱的,向您介绍我的保护人,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
达尔大尼央象在宫廷上那样握住这位太太的手,而且殷勤得就象握着的是王太弟夫人的手。
“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先生,”布朗舍接着说。
波尔朵斯行了一个礼,即使是奥地利安娜也会对这个礼表示满意,否则就未免太苛求了。
接着轮到布朗舍。
他大大方方地抱吻这位太太,不过在事前曾经做过一个手势,好象是请求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允许。
他们当然允许了。
达尔大尼央称赞布朗舍,他说:
“这才是一个善于安排生活的人。”
“先生,”布朗舍笑着回答,“生活是一笔资本,做人就应该尽可能巧妙地利用它……”
“你获得了很大的利润,”波尔朵斯一边说,一边象打雷似的笑着。
布朗舍回过身来对他的主妇说:
“我亲爱的,您见到的这两位曾经在我一生中有一段时间领导我。我曾经有好多次跟您提到过他们两位的名字。”
“还有另外两位的名字,”这位太太用极其明显的弗朗德尔口音说。
“太太是荷兰人吗?”达尔大尼央问。
波尔朵斯捻着他的小胡子,什么都注意到的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了。
“我是安特卫普人,”太太回答。
“她叫热什特太太,”布朗舍说。
“您千万不要称呼她太太,”达尔大尼央说。
“为什么?”布朗舍问。
“因为您这样叫她会把她叫老的。”
“不,我叫她特吕青。”
“可爱的名字,”波尔朵斯说。
“特吕青,”布朗舍说,“她带着她的美德和两千盾从弗朗德尔来到我这儿。她丈夫很凶,常常打她,她逃了出来。我作为一个庇卡底人,过去一向喜欢阿图瓦①女人。而从阿图瓦到弗朗德尔只有一步远。她的教父是我隆巴尔街的前任店主,她来到他家哭泣。她把她的两千盾放在我的买卖里让我给她生利,现在已经给她赚了一万。”

①阿图瓦:法国东北部地区名原属弗朗德尔地区的一部分。

“好极了,布朗舍!”
“她得到了自由,她有了钱,她有一头牛,她使唤一个女用人,还有塞莱斯坦老爹。我的衬衫都是她纺纱织布替我做的,我冬天穿的袜子都是她织的。她每隔半个月才和我见一次面,她说她感到很幸福。”
“我确实很幸福……”特吕青态度天真地说。
波尔朵斯捻着他的另外半边小胡子。
“见鬼!见鬼!”达尔大尼央想,“波尔朵斯会不会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候特吕青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她去催促厨娘,她加了两副餐具,在桌子上摆满了美味菜肴,使得夜宵变成了正餐,正餐变成了宴会。
新鲜黄油,咸牛肉,鳗鱼和金枪鱼,总之,布朗舍的食品杂货店里的东西全上来了。
小鸡,蔬菜,生菜,池塘里的鱼,河里的鱼,森林里的野味,总之,外省的出产全上来了。
布朗舍另外又从食品贮藏室带了十瓶酒回来,瓶子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土。
看到这十瓶酒,波尔朵斯心里更感到高兴了。
“我俄了,”他说。
他带着挑逗的眼光,在特吕青旁边坐下。
达尔大尼央坐在另一边。
布朗舍既审慎而又愉快地坐在对面。
“在吃饭的时侯,特吕青可能常常离开桌子,”他说,“请你们别感到不高兴。她要去收拾你们的卧房。”
这位家庭主妇确实出去了好几趟,从二层楼上传来木头床的嘎吱声和床脚小轮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在这段时间里,三个男人又是吃又是喝,特别是波尔朵斯吃喝得最起劲。
看着他们吃喝真是件有趣的事。
十个酒瓶在特吕青带着干酪下楼来时已经空了。
达尔大尼央还完全保持着他的尊严。
波尔朵斯却相反,已经失掉了他的一部分尊严。
他们歌唱战斗,谈论歌词。
达尔大尼央建议再到酒窖里去一趟。布朗舍走起路来己经失去老步兵的平稳,因此火枪队队长主动提出陪他去。
他们于是走了,一边还哼着歌曲,即使是远在弗朗德尔的魔鬼听了也要害怕。
特吕青留在饭桌上,波尔朵斯的旁边。
两个品酒行家正在柴捆后面挑选葡萄酒时,忽然听见两片嘴唇在一个脸蛋土猛地一吸产生出来的那种又脆又响的声音。
“波尔朵斯还以为自己是在拉罗舍尔,”达尔大尼央想。
他们带着酒瓶又上来了。
布朗舍唱得那么起劲,什么也看不见了。
达尔大尼央还是什么都能看见,他注意到特吕青的左边脸蛋比右边红得厉害。
波尔朵斯在特吕青的左边微笑着,同时用两只手分别捻着两撇小胡子。
特吕青也朝着这个有气派的爵爷微笑。
冒气饱的安茹葡萄酒先把三个男人变成了三个魔鬼,接着又把他们变成了三个废物。
达尔大尼央只剩下端起一个蜡烛盘的力气,他替爬自己家里的楼梯的布朗舍照亮。
布朗舍在前面拽波尔朵斯,待吕青也非常快活,她在后面推。
是达尔大尼央找到了卧房,发现了床。波尔朵斯由他的朋友火枪手替他脱了衣服,钻到自己的床上。
达尔大尼央倒在自己的床上,嘴里说:
“该死!我早就发过誓不再碰这种带火石味儿的黄颜色的葡萄酒。呸,要是火枪手看见他们的队长这个样儿,那可好了!”
他把床帷拉好,又说:
“幸好他们不会看见我。”
布朗舍被特吕青抱走了,她先替他脱掉衣服,然后拉上床帷,关上门。
“乡间住宅,这真叫人开心,”波尔朵斯说着一伸腿,两条腿穿过了床架子,床架子发出一声巨响坍倒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因为大家在布朗舍的乡间住宅里过得太开心了。
后半夜两点钟所有的人都发出了鼾声。

第一四五章 从布朗舍的房子里能看见的

第二天,三位英雄酣睡未醒。
特吕青已经把百叶窗都关上,她怕初升的太阳光对疲倦发沉的眼睛有害。
因此波尔朵斯的床帷里,布朗舍的帐子里还跟黑夜一样,达尔大尼央头一个被一道从窗缝里透过来的冒失的阳光照醒,他象头一个发起冲锋那样从床上一下子跳下来。
他冲进了在他卧房旁边的波尔朵斯的卧房。
这个可敬的波尔朵斯正鼾声如雷地睡着。在黑暗中他高傲地摊开着他那巨人般魁梧的上半身,紧握着的大拳头葺拉在床边的踏脚小地毯上。
达尔大尼央叫醒波尔朵斯,他挺高兴地搓搓眼睛。
这时候,布朗舍穿好了衣服,来到卧房门口,迎接他的两位因为迟睡还有点摇摇晃晃的客人。
虽然是在早上,房子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女厨子在饲养家禽的院子里进行残酷无情的屠杀,塞莱斯坦老爹在花园里采樱桃。
波尔朵斯兴致非常好,朝布朗舍伸出一只手去。达尔大尼央请求允许他抱吻特吕青太太。
特吕青太太对战败者也一视同仁,她走到波尔朵斯跟前,让他享受同等的优待。
波尔朵斯一边抱吻特吕青太太,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布朗舍于是拉住两位朋友的手,说:
“我带你们看看这所房子。昨天晚上我们就象钻进烘炉一样来到这儿,什么也不能看见。但是在白天里,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你们一定会感到满意。”
“让我们先看看景致,”达尔大尼央说,“景致比什么都使我入迷。我过去一直住在王室的宫堡里,那些王爷们很会选择看风景的位置。”
“我呢,”波尔朵斯说,“我过去也一直喜欢看景致。在我的皮埃尔丰城堡里,我让人开辟了四条林荫道,景致千变万化。”
“您去看看我的景致,”布朗舍说。
他把两位客人领到一扇窗子前面。
“啊!对,这是里昂街,”达尔大尼央说。
“对。朝这边有两扇窗子,景致毫无可取之处。可以看见这家客店,人来人往,十分吵闹。这是个令人不愉快的邻居。我原来有四扇窗子朝这边,我只留下了两扇。”
“换个地方看看,“达尔大尼央说。
他们回到走廊里,走廊通到卧房,布朗舍推开百叶窗。
“瞧!瞧!”波尔朵斯说,“那边是什么?”
“森林,”布朗舍说。“那是地平线,一年到头都是一条宽宽的带子,春天是浅黄色的,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红色的,冬天是白色的。”
“很好,不过它象一道帘幕挡住人的视线,使人不能看得更远。”
“是的”布朗舍说,“但是往那边看,可以看见……”
“啊!是辽阔的田野!……,波尔朵斯说。“瞧!……我在那边看见的是什么?……一些十字架,一些石头。”
“啊!当然是公墓!”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完全正确,”布朗舍说,“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十分有趣。没有一天这儿不埋死人。枫丹白露人口相当多。有时候可以看到一群打着神幡的穿白衣裳的年轻姑娘,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些市政长官和有钱的市民,他们带着唱经班和教堂财务管理委员会人员。偶尔也有一些王室的官员。”
“我可不喜欢看这个,”波尔朵斯说。
“这可不怎么有趣,”达尔大尼央说。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看看可以产生圣洁的思想,”布朗舍回答。
“啊!我不反对。”
“但是,”布朗舍继续说,“我们总有一天要死,我记得什么地方有这么一句格言‘多想想死亡对身心有益。”
“我不否认。”
“可是,”达尔大尼央反驳说,“多想想草木、花朵、河流、蓝色的天际、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原等等,也是有益身心的。”
“如果我有这些,我也决不会拒绝,”布朗舍说,“可是我只要有这个也开满花朵长满青苔、既多荫又安静的小公墓,我也满足了,我想到那些城里的人,警如说,住在隆巴尔街上的人,他们每天都要听见两千辆四轮运货马车驶过的声音,还有十五万人踩着泥泞走路的声音。”
“可是他们是活人,”波尔朵斯说,“活人!”
“恰恰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稍微看看死人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布朗舍谦虚地说。
“这个鬼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说,“正象生来是为了做食品杂货店主一样,他生来也是为了做诗人的。”
“先生,”布朗舍说,“我就是那号性情随和的人,天主制造我们出来就是为的让我们活上一定时间,而且对这段时间里伴着我们的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满意。”
达尔大尼央于是在窗边坐下,布朗舍的这种哲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开始仔细琢磨。
“见鬼!”波尔朵斯叫起来,“好象有人演戏给我们看。我是不是听到了一点唱歌的声音?”
“对,有人在唱歌,”达尔大尼央说。
“啊!这是一次最低等级的安葬仪式,”布朗舍轻蔑地说。“那儿只有主持仪式的神父、教堂执事和唱经班的孩子。你们也看得出,先生们,去世的这个男人或者女人决不是什么王爷公主。”
“对,没有人参加葬礼。”
“有,”波尔朵斯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嗯,您说得对,有一个裹着披风的人,”达尔大尼央说。
“这不值得看,”布朗舍说。
“我感到兴趣,”达尔大尼央双肘靠在窗上,急忙说。
“哈,哈,您看出味道来了,”布朗舍高兴地说“跟我一样,头些日子我整天发愁地画十字,歌声象钉子一样牢牢地钉进我的脑子里。后来这些歌对我就象催眠曲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比公墓里的鸟儿更漂亮的鸟儿。”
“我呢,”波尔朵斯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还是宁可下楼去。”
布朗舍连忙抢上前,向波尔朵斯伸出手,要领他到花园去。
“怎么?您留在这儿?”波尔朵斯回过头来问达尔大尼央。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等一会来找您。”
“啊!啊!达尔大尼央先生不会错,”布朗舍说,“己经埋下去了吗?”
“还役有。”
“啊!对,掘墓人要等绳子在棺材周围打好结……瞧!在公墓另一头进来了一个女人。”
“对,对,亲爱的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连忙说,“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开始进入了有益身心的沉思,不要打搅我。”
布朗舍走了,达尔大尼央在半开半关的百叶窗后面密切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事。
两个抬棺材的人从担架上解下背带,让棺材滑进墓穴。
那个穿披风的人是这个凄惨场面的唯一旁观者,他在几步以外,背靠在一裸大柏树上,整个脸部遮住,不让那些掘墓人和神父看见。棺材五分钟就埋好了。
墓穴填满以后,神父们回去了。掘墓人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穿披风的人在他们经过时朝他们行礼,并且放了一枚钱币在掘墓人的手里。
“见鬼!”达尔大尼央低声说,“这个人是阿拉密斯呀?”
确实是阿拉密斯,他一个人留下来。他刚刚转过头来,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和一条长裙的窸窣声就在他旁边的路上响起来。
他立刻转过身去,象廷臣那样十分恭敬地脱掉帽子。他把这位夫人领到笼罩着一座豪华坟墓的那些栗树和根树的绿荫下。
“唉呀!达尔大尼央说,“瓦纳主教在幽会!他还是在诺瓦西-勒塞克追逐女人的那个阿拉络斯修道院长。对,”火枪手补充说,“不过,在一个公墓里,这是一次圣洁的幽会。”
他开始笑起来了。
谈话继续了足足有注半个钟头。
达尔大尼央看不到那位夫人的脸,因为她背朝着他。但是从两个交谈者的挺直的身躯,从容不迫的手势,以及他们象在进玫或者防守中一样互相投射目光似的那种慎重而灵巧的姿态,他看出他们谈的决不是爱情。
谈话结束以后,夫人站起来,这一次是她恭恭敬敬地向阿拉密斯行礼。
“嗬!嗬!”达尔大尼央说,“可是这样的结束倒象是爱情幽会……一开始是骑士下跪,接着小姐被征服,轮到她恳求了……这位小姐是谁?我愿意牺牲一切,只要能知道她是谁。”
但是这不可能。阿拉密斯先走了;那位夫人把帽子拉拉低,接着也离开了。
达尔大尼央再也忍耐不住,他朝靠里昂街的那扇窗子奔去。
阿拉密斯刚刚走进了客店。
那位夫人朝相反方向走去。树林边上有两匹手牵着的马和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她很可能是回到那儿去上车。
她走得很慢,低头沉思着
“见鬼!见鬼!我必须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火枪手又说。
他不再考虑,开始追赶她。
一路上他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逼使她撩起面纱。
“她不年轻,”他说,“肯定是一位上流社会妇女。这个身段我挺眼熟,决不会错。”
因为他在跑,所以他的马刺和靴子在睬结实的泥土路面上发出一片很奇怪的丁零当啷的声音,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反而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响声使这位夫人感到不安,她以为后面有人在跟踪或者追赶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她转过身来。
达尔大尼央仿佛腿肚子被打麻雀的铅弹击中似的往上一跳,然后来了个急转弯,往回跑去。
“德·石弗莱丝夫人!”他低声说。
达尔大尼央不把情况完全摸清决不肯空着手回去。
他要塞莱斯坦老爹去向掘墓人打听,当天早上理的死人是谁。
“一个可怜的托钵乞食的方济各会修士,”掘墓人回答,“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一条狗爱他,最后送他进坟墓了。”
“果这样的话,”达尔大尼央想,“阿拉密斯不是来替他送葬的。就忠诚来说,瓦纳主教先生远不如一条狗,就嗅觉来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一四六章 波尔朵斯、特吕青和布朗舍多亏了达尔大尼央,才能友好地分手

他们在布朗舍家里大吃大喝。
波尔朵斯压断了一把梯子和两棵樱桃树,他把覆盆子采了个精光,但是他够不到草要,据他说是因为腰带妨碍了他。
特吕青已经跟巨人馄熟了,回答他:
“不是腰带妨碍了您,是肚子太大。”
波尔朵斯欣喜若狂,抱住特吕青。她替他采了一把草德,让他就着她的手吃。达尔大尼央就在这时候来到了,他责备波尔朵斯懒惰,并且在心里同倩布朗舍。
波尔朵斯早饭吃得津锌有味,吃完以后望着特吕青说:
“我会喜欢这儿的。,
特吕青微笑。
布朗舍也面带笑容,但是多少有点勉强。
达尔大尼央于是对波尔朵斯说:
“我的朋友,不应该让加普亚①的快乐使您忘掉我们这趟来枫丹白露的目的。”

①加普亚;意大利城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远征意大利期间于公元前二一五年占领该城,屯兵过冬。该城在当时是意大利最繁率的地方,因此之汉尼拔受到指责“加普亚的快乐”意思是使人意志消沉的逸乐。

“带我去见国王吗?”
“正是如此,我想到城里去兜一个圈子,为这件事准备一下。我请求您,别从这儿出去。”
“啊!不出去,”波尔朵斯叫起来。
布朗舍担心地望望达尔大尼央。
“您要离开很长时间吗?”他说。
“不,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就让你摆脱这两个对你说来负担太重了点的客人。”
“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怎么能这么说!”
“不,你瞧,你的心地是善良的,但是你的房子很小。哪怕只有两阿尔邦土地的人,也可以留宿一位国王,而且可以使他过得很快乐;但是你不是天生的贵族大老爷。”
“波尔朵斯先生也不是,”布朗舍低声说。
“他已经变得是了,我亲爱的,二十年来他是每年有十万法郎收入的封建主,而且五十年来他就是有这样两个拳头和一条脊梁骨的封建主,在美丽的法兰西王国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对手。波尔朵斯和你一比,我的孩子,是一位很高贵的贵族老爷,而且……我用不着多说了,我知道你很聪明。”
“不,不,先生;请您解释解释……”
“看看你的被采光了的果园,你的空了的食品柜,坏了的床,喝干了的酒窖,看看……特吕青太太……”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说。
“你看,波尔朵斯是有三十个村子的贵族老爷,三十个村子里有二百个轻桃的女佃农。况且波尔朵斯是个很漂亮的男人!”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又说了一遍。
“特吕青太太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你要为你自己保留她,明白吗?”
他说着拍了拍布朗舍的肩膀。
这时候食品杂货店主发现特吕青和波尔朵斯离着远远的,在一个花棚底下。
特吕青带着弗朗德尔女人才有的媚态,用一些成双长在一起的樱桃替波尔朵斯做耳环。波尔朵斯象参孙在大利拉面前那样充满柔情地笑着。
布朗舍握了握达尔大尼央的手,朝花棚那儿奔去。
不过我们应该说句公道话,波尔朵斯连坐位都没有挪挪……毫无疑同他并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
特吕青也没有挪动坐位,这使得布朗舍十分恼火。但是他曾经在他的铺子里见过相当多上流社会的人,他能在不如意的事情面前泰然自若。
布朗舍拉住波尔朵斯的胳膊,建议他去看看那些马。
波尔朵斯说他很疲乏。
布朗舍又建议杜·瓦隆男爵去尝一尝他亲手做的杏仁甜酒,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男爵接受了。
布朗舍就这样整天动脑筋不让他的敌人闲着。他为了自己的自尊心牺牲了自己的食柜。
达尔大尼央两个钟头以后回来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说,“我在陛下临去打猎时见到了他。国王今天晚上等我们。”
“国王等我,”波尔朵斯坐不住,站了起来叫道。
人的心象波浪一样变化不定。我们应该承认,从这一时刻起,波尔朵斯眼睛不再用温柔动人的眼光看特吕青太太了。他那种温柔动人的眼光曾经把这个安特卫普女人看得心都软了。
布朗舍看见他野心勃勃,于是拚命地在一旁扇扇子。他叙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回顾前一朝的所有丰功伟绩,一次次战役,一次次围城,一次次大典。他谈到英国人的奢华,三位英勇伙伴得到的意外奖赏,达尔大尼央在一开始是他们中间最卑微的一个,最后变成了他们的首领。
他重提波尔朵斯的消逝的青年时代,来激发他的热情。他尽可能地赞扬这位贵族老爷的敦厚以及看重友谊的那种虔敬感情。他能言善辩,机智老练。他使波尔朵斯高兴,使特吕青害怕,使达尔大尼央陷入了沉思。
六点钟,火枪手吩咐准备马匹,并且让波尔朵斯换上衣服。
他感谢布朗舍的热情款待,顺便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他可能替他在宫廷上找到差使的话。这立刻在特吕青的心目中提高了布朗舍的地位。可怜的食品杂货店主如此善良,如此大方,如此忠诚,自从两位老爷来到以后,相比之下,他的地位大大地降低了。
不过女人都是这样,她们没有的,渴望着要得到,得到了以后,她们又蔑视她们曾经渴望要得到的。
达尔大尼央在为他的朋友布朗舍帮了这个忙以后,又低声对波尔朵斯说:
“我的朋友,您手指上戴着一个相当漂亮的戒指。,
“值三百皮斯托尔,”波尔朵斯说。
“如果您把这个戒指留给特吕青太太,她一定忘不了您,”达尔大尼央说。
波尔朵斯犹豫不决。
“您觉得戒指还不够美丽吗?”火枪手说。“我懂得您的心思了;一位象您这样的贵族大老爷到以前的一位仆人家里住宿,决不会不慷慨地付给他接待费用。不过,请相信我,布朗舍心地是那么善良,他不会指出您有十万法郎的收入。”
“我很想把我的那个布拉西安小田庄送给特吕青太太,”波尔朵斯听了他这一番话非常得意,说。“这也是一个美丽的指环……有十二阿尔邦。”
“这太多了,我的好波尔朵斯,目前太多了……以后再说吧。”
他从波尔朵斯指头上取下钻石戒指,走到特吕青跟前说:
“太太,男爵先生不知道该怎样来请求您为了对他的爱而接受这只小小的戒指。杜·瓦隆先生是我认识的一个最慷慨、最审慎的人。他本来想把他在布拉西安的一处田庄献给您。我劝阻他了。”
“啊!”特吕青贪婪地望着钻石戒指说。
“男爵先生!”布朗舍激动得叫了起来。
“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结结巴巴地说。达尔大尼央把他的心思表达得这么好,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所有这些同时发出的惊呼声,构成了这个感人至深的结局。这个日子本来很可能是以可笑的方式结束的。
但是有达尔大尼央在这儿。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达尔大尼央控制,事情都只能按照他的口味和愿望结束。
大家互相拥抱。男爵的豪爽使特吕青清醒过来,感觉到了白己的地位,她仅仅把一个因为害躁而发红的前额伸给贵族大老爷,前一天她跟他还是那么亲热随便。
布朗舍也满怀着谦卑的感情。
在慷慨无私的心情中,波尔朵斯男爵真恨不得把口袋里的钱统统倒在女厨子和塞莱斯坦的手里。
但是达尔大尼央阻止了他。
“轮到我了,”他说。
他给女的一个皮斯托尔,给男的两个皮斯托尔。
他听到的感谢话,即便是阿巴贡①听了,也会心花怒放,变得挥金如士。
达尔大尼央让布朗舍领到城堡,然后把波尔朵斯带到了他自己的那套队长套房里,凡是他不愿意遇见的人都没有看见他。
①阿巴贡:法国十七世纪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守财奴。

第一四七章 波尔朵斯巍见国王

当天晚上七点钟,国王在大客厅里接见一位荷兰的使节。
接见进行了一刻钟。
然后他接见那些新引见的人和几位享受优先权的夫人。
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柱子后面,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一边谈话,一边等着轮到他们的时刻。
“您知道新闻吗?”火枪手对他的朋友说。
“不知道。”
“好吧,您看看他。”
波尔朵斯踮起脚来,看见穿着大礼服的富凯先生领着阿拉密斯朝国王走去。
“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说。
“由富凯先生引见国王。”
“啊!”波尔朵斯说。
“因为修筑了美丽岛的防御工事,”达尔大尼央继续说。
“我呢?”
“您?您,正象我荣幸地对您所说的,您是善良的波尔朵斯,我的好老天爷。因此别人要求您老老实实在圣芒代待着。”
“啊,”波尔朵斯重复说。
“可是幸好有我在这儿,”达尔大尼央说,“等一会儿就要轮到我了。”
这时候富凯对国王说:
“我要向陛下恳求一个恩典。德·埃尔布莱先生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是他知道他还能够有点用处。陛下需要在罗马有一个代理人,而且是个能干的代理人。我们可以使德·埃尔布莱先生升任为红衣主教。”
国王做了个手势。
“我难得向陛下提出要求,”富凯说
“得研究研究,”国王回答,他一向是这样来表达他的犹豫不决。
对这句话再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了。
富凯和阿拉密斯面面相觑。
国王接着又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也可以在法国为我们效劳。譬如说,做一个总主教。”
“陛下,”富凯以他特有的殷勤态度提出不同意见,“您待德·埃尔布莱先生太好了。国王如此宠爱,总主教职位可以作为红衣主教职位的补充,另外授予,两者并不互相排斥。”
国王赞赏他的机智,露出了笑容。
“就是达尔大尼央也回答不了那么好,”他说。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达尔大尼央就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叫我吗?”他说
阿拉密斯和富凯朝后退了一步,想要走。
“请允许,陛下,”达尔大尼央连忙替波尔朵斯取掉假面具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杜·瓦隆男爵先生,法国最英勇的世家子弟之一。”
阿拉多斯看到波尔朵斯,脸一下子发了白。富凯在袖口里嫉紧了拳头。
达尔大尼央朝他们俩微笑,这时候波尔朵斯向陛下行礼,可以看出他非常激动。
“波尔朵斯在这儿!”富凯在阿拉终斯耳边悄声说。
“嘘!这是一次叛变,”阿拉密斯回答。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六年前我就应该把杜·瓦隆先生介绍给您了;但是有些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他们来来去去,一定得有他们的朋友陪伴。昴星团从来不分散,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挑选了您看见德埃尔布莱先生在他身边时把他介绍给您。”
阿拉密斯差点儿失去常态。他神色高傲地看着达尔大尼央,仿佛在接受对方挑战。
“啊注这两位先生是好朋友?”国王说。
“非常好,陛下,这一个可以为另一个负责。请您同一问德·瓦纳先生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怎样修筑的吧。”
富凯避开一步。
“美丽岛的防御工事,”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是这位先生修筑的。”
他指指波尔朵斯,波尔朵斯第二次行礼。
路易一方面感到钦佩,一方面又不相信。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不过请您问问男爵先生,在工程中是谁协助他?”
“阿拉密斯,”波尔朵斯坦率地说。
他指指主教。
“见鬼,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主教想,“这出戏会落个什么结局呢?”
“怎么!”国王说,“红衣主教先生……我是说主教……叫阿拉密斯?”
“入伍时用的名字,”达尔大尼央说。
“朋友之间用的名字,”阿拉密斯说。
“别谦虚了,”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在这位神父的外衣下,陛下,隐藏着您的王国里最杰出的军官,最勇敢的世家子弟,最博学的神学家。”
路易抬起了头。
“而且是一位工程师!”他一边说,一边欣赏阿拉密斯的在当时确实值得欣赏的面容。
“偶一为之,陛下,”阿拉密斯说。
“我的火枪队里的伙伴,陛下,”达尔大尼央热情地说,“他曾经不下一百次出主意帮助先王的大臣们完成计划……德·埃尔布莱先生,总之一句话,他和杜·瓦隆先生,我,还有陛下也知道的德·拉费尔伯爵……组成了先王统治时代和陛下未成年时期谈论得非常多的那个四人舞。”
“而且他修筑了美丽岛的防御工事,”国王用意味深长的嗓音说。
阿拉密斯朝前走了一步。他说:
“象我过去为父亲效劳那样为儿子效劳。”
达尔大尼央在阿拉终斯说这句话时,仔细观察他。从他的话里达尔大尼央发现他的尊敬是那么真实,他的忠诚是那么热烈,他的信心是那么无可争辩,连他达尔大尼央这个永恒的怀疑论者,从不犯错误的人,都受骗上当了。
“一个人说谎不可能有这样的声调,”他说。
路易深信不疑。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正忧虑地等待着这次考验结果的富凯说,“红衣主教的职位同意给他。德·埃尔布莱先生,我向您许下诺言,一出缺就提升您为红衣主教。谢谢富凯先生吧。”
这几句话柯尔培尔听见后,心都给撕碎了。
他突然走出了大厅。
“您,杜·瓦隆先生,”国王说,“您要求什么一我喜欢奖赏我父亲的仆人们”
“陛下……”波尔朵斯说。
他说不下去了。
“陛下,”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这位可敬的世家子弟曾经高傲地经受住上千敌人的目光和炮火,却在威严的陛下面前发了愣。不过我知道他想什么,我比他习惯于看太阳……让我来向您说出他的想法:他什么也不需要,只希望能得到眩仰陛下一刻钟时间的幸福。”
“您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晚饭,”国王亲切地微笑着,向波尔朵斯行了一个礼,说。
波尔朵斯又是快乐,又是骄傲,脸涨得通红。
国王让他退下去,达尔大尼央在跟他拥抱以后,在大厅里推着他朝前走。
“吃饭时您坐在我旁边,”波尔朵斯在他耳边说。
“好,我的朋友。”
“阿拉密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阿拉密斯从来投有象现在这样爱您。想想看,我刚刚让他得到了红衣主教的职位。”
“这倒是真的,”波尔朵斯说.“想起来了,国王喜欢别人在他的饭桌上吃得很多吗?”
“这只有使他高兴,”达尔大尼央说,“因为他有第一流的胃口。”
“您使我太高兴了,”波尔朵斯说。

第一四八章 解释

阿拉密斯很巧妙地绕了一个弯子,去找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他来到柱子后面波尔朵斯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您从我的监牢里逃出来了?”
“不要责怪他,”达尔大尼央说,“亲爱的阿拉密斯是我要他逃走的。”
“啊:我的朋友,”阿拉密斯望着波尔朵斯说,“难道您等得不耐烦了?”
达尔大尼央出来为已经在喘气的波尔朵斯解围。
“你们神职人员,”他对阿拉密斯说,“你们是大政治家。我们军人,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事情是这样的,我去拜访那位亲爱的贝兹莫。”
阿拉密斯竖起了耳朵。
“瞧!”波尔朵斯说,“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有一封贝兹莫给您的信,阿拉密斯。”
波尔朵斯把我们知道的那封信递给主教。
阿拉密斯请求允许他看信。达尔大尼央完全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在阿拉密斯看信时,没有流露出一点局促不安的表情。
此外阿拉密斯也是那么泰然自若,达尔大尼央不由得比以往更加佩服他。
信看完以后,阿拉密斯若无其事地把它放在口袋里。
“请您说下去,亲爱的队长,”他说。
“我刚才说到,”火枪手继续说,“我为了公务去拜访了贝兹莫。”
“为了公务?”阿拉密斯说。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当然我们谈到了您和我们的朋友们我应该说贝兹莫接待我时态度很冷淡。我告辞以后,正往回走,有一个士兵过来对我说(他毫无疑问认识我,尽管我穿着便服):‘队长,谢谢您,请您把这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念给我听听。’我念了:圣芒代,富凯先生府邸,杜·瓦隆先生收,。见鬼!我心里想,波尔朵斯并没有象我想的那样回到皮埃尔丰或者美丽岛去,波尔朵斯在圣芒代的富凯先生家里。富凯先生不在圣芒代。波尔朵斯因此只有一个人,或者是跟阿拉密斯在一起,走,去看看波尔朵斯。于是我就去看波尔朵斯了。”
“很好!”阿拉密斯一边说,一边思索。
“您没有跟我谈起过这个,”波尔朵斯说。
“我没有谈的时问,我的朋友。”
“您把波尔朵斯带到枫丹白露来了?”
“带到布朗舍家。”
“布朗舍住在枫丹白露?”阿拉密斯说。
“是的,靠近公墓!”波尔朵斯冒失地叫起来。
“怎么,靠近公墓?”阿拉密斯起了疑心,说。
“好得很!”火枪手想,“既然有争吵,就让我们利用利用争吵吧。”
“是的,靠近公墓,”波尔朵斯说。“布朗舍当然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做的果酱也非常好,但是他的窗子朝着公墓,看了真叫人伤心!因此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阿拉密斯说,越来越着急。
达尔大尼央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们,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着轻快的进行曲调。
“今天早上,即波尔朵斯继续说,“我们看见埋了一个基督徒。”
“啊!啊!”
“看了直叫人伤心,我,我决不愿意住在一所不断看到死人的房子里……达尔大尼央恰恰相反,他好象很喜欢这个。”
“啊!达尔大尼央看见了?”
“他不是随便看看,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阿拉密斯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来看火枪手。但是火枪手已经在跟德圣埃尼昂起劲地谈起话来。
阿拉密斯继续盘问波尔朵斯,等到把这个巨大的柠檬的汁挤光以后,他扔掉了柠檬皮。
他朝他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这时候国王的晚餐已经通报,圣埃尼昂己经走了。他拍拍达尔大尼央的肩膀说:
“朋友。”
“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
“我们不跟国王一起吃饭吧。”
“不,我要吃。”
“您能跟我谈十分钟话吗?”
“二十分钟。估计得这么长时间以后陛下才会入席。”
“您愿意我们在哪儿谈?”
“就这儿,在这些长凳上。国王走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而且大厅里空了。”
“那我们就坐下吧。”
他们坐下,阿拉密斯握住达尔大尼央的一只手。
“亲爱的朋友,”他说,“您坦白承认吧,是在您的怂恿,彼尔朵斯对我有点儿不信任。”
“我承认,但是并不象您理解的那样。我看见波尔朵斯闷得要死,我想在带他见国王时,为了他,也为了您,做您自己永远不会做的事?”
“什么事?”
“表扬您。”
“您高尚地做到了,谢谢!”
“我把那顶已经在往后退的红衣主教帽子又拉到您跟前了。”
“啊!我承认,”阿拉密斯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说,“的确,您是唯一能使朋友们发迹的人。”
“您也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波尔朵斯的发迹。”
“啊!这种事本来由我负责,但是您比我们有威信。”
这时轮到达尔大尼央微笑了。
“好,”阿拉密斯说,“我们应该真心相见,说实话,您还爱我吗?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达尔大尼央随口回答,并不把这话当真。
“谢谢,谢谢,”阿拉密斯说,“请坦率说吧,您是为了国王才到美丽岛来的吗?”
“当然。”
“您难道想夺走我们把整个筑好防御工事的美丽岛献给国王的快乐吗?”
“可是,我的朋友,要夺去你们的这个快乐,首先我得知道你们的意图。”
“您到美丽岛来时一点不知道?”
“对您,确实是一点不知道!见鬼,您要我怎么想得到阿拉密斯会变成工程师,象波里比阿①或者阿基米得②一样修筑防御工事?”
“这倒是真的。不过您猜到我在那边吗?”
“啊!是的。”
“也猜到波尔朵斯在那边?”
“亲爱的,我没有猜到阿拉密斯当了工程师。我不可能猜到波尔朵斯变成了工程师。有一个拉丁人③说过‘雄辩家是变成的,诗人是天生的。’但是他从未说过:‘波尔朵斯是天生的,工程师是变成的。’”
“您还是那么风趣,”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我还要问下去。”
“问吧。”
“您掌握我们的秘密以后,就急急忙忙赶来报告国王了吗?”
“我看见你们拚命跑,我的好朋友,所以我也跑得更快了。象波尔朵斯这样一个重两百五十八斤的人骑着驿马飞奔,一个主教患着痛风病(请原谅,这是您从前告诉我的),还要火速地赶路,我想,这两个朋友不愿意事先通知我,一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瞒着我,好吧!我也跑……我身体瘦,又没有痛风病,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亲爱的朋友,您没有考虑到您可能给我和波尔朵斯帮了一个多么糟糕的倒忙?”
“我想到了,但是你们,波尔朵斯和您,让我在美丽岛扮演了一个多么糟糕的角色。”
“请原谅,”阿拉密斯说。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说
“这么说,”阿拉密斯继续追问,“您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①波里比阿(约前200-约前118):古希腊史学家
⑧阿基米得〔前287-前212〕: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
应用机械技术来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
③这个拉丁人指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西塞罗(前106-前43)。

“确实不知道。”
“您知道不知道我不得不立刻通知富凯先生,使他能赶在您前面到达国王跟前?”
“这一点倒确实不晓得。”
“不。富凯先生有一些敌人您知道吗?”
‘啊!知道。”
“其中特别有一个……”
“危险吗?”
“不共戴天!嗯,为了压倒这个敌人的影响,富凯先生必须在国王面前表现出极大的忠诚,作出极大的牺牲。他要把美丽岛献给陛下,作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您先到了巴黎,意想不到的札物也就不成其为意想不到的礼物了……看上去我们好象害怕什么似的。”
“我明白了。”
“这就是全部秘密,”阿拉密斯说,对自己把火枪手说服了,感到很满意。
“不过,”火枪手说,“简单点的办法是在美丽岛时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在海上美丽岛修筑防御工事是为了把它献给国王……请帮个忙,告诉我们您是为谁办事。您是柯尔培尔先生的朋友还是富凯先生的朋友?’也许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但是您可以进一步说:‘您是我的朋友吗?’我会说:‘是的。’”
阿拉密斯低下了头。
“这样一来,”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您就使我无法再行动了,我会来对国王说:‘陛下,富凯先生在美丽岛修筑防御工事,修筑得很好,但是这儿有美丽岛的总督先生托我呈给陛下的一封短信。’或者:‘富凯先生要来面呈他的打算。’我就不会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你们的意想不到的礼物可以保住,我们也不需要互相斜着眼睛相看了。”
“可是,”阿拉密斯说,“您今天完全是以柯尔培尔先生的朋友的身分行动的。您是他的朋友吗?”
“绝对不是!,队长叫了起来。“柯尔培尔先生是一个卑邵小人。我就象过去恨马萨林一样恨他,但是我不怕他。”
“好吧,”阿拉密斯说,“我喜欢富凯先生,我忠于他。您知道我的情况……我没有财产……富凯先生使我得到了俸禄,得到了主教职位。富凯先生帮了我不少忙,待我非常亲切。我历尽沧桑,所以特别看重他待我的深情厚意。因此,富凯先生赢得我的心,我开始为他效劳。”
“再好没有了。您有了一位好主人。”
阿拉密斯抿紧嘴唇。
“我相信是最好的了。”
接着他歇了一会儿。
达尔大尼央避免打断他的话。
“您一定从波尔朵斯嘴里知道了他是怎样被卷进这一切的?”
“不,”达尔大尼央说,“我好奇心重,这倒是真的,但是朋友想瞒住我,不让我知道他的真正秘密,我也决不会盘问他。”
“我来说给您听。”
“如果秘密话对我有约束性,那就不必了。”
  “啊!不要怕。波尔朵斯是我最喜欢的人,因为他单纯,善良。波尔朵斯是一个正直的人。自从我当主教以后,我经常与性格纯朴的人来往,他们使我热爱真理,憎恨阴谋。”
  达尔大尼央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我见到波尔朵斯,跟他又有了来往。他闲着没事干,有他在面前使我想到我从前的美好日子,使我现在不会去干坏事情。把波尔朵斯叫到瓦纳。富凯先生喜欢我,他知道波尔朵斯喜欢我以后,答应替他请求列在头一批晋升的名单里。这就是全部秘密。”
“我决不会妄加利用,”达尔大尼央说。
“我知道,亲爱的朋友,再没有比您更具有真正荣誉感的人了。”
“我感到受宠若惊,阿拉密斯”
“现在……”
主教看着他的朋友,一直看到灵魂深处。
“现在,让我们为了我们自己,谈谈我们自己吧。您愿意做富凯先生的朋友吗?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前,别打断我的话。”
“我洗耳恭听。”
“您愿意做法兰西元帅、贵族、公爵,享有一块收入一百万的公爵领地吗?”
“可是,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要得到这一切,应该做什么呢?”
“做富凯先生的人。”
“我,我是国王的人,亲爱的朋友。”
“我想,不单单是这祥吧?”
“啊!达尔大尼央只有一个。”
“您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人,我猜想,您一定有雄心。”
“当然。”
“嗯,我希望当法兰西元帅。不过国王会让我当元帅、公爵、贵族,国王会给我这一切。”
阿拉密斯用他那明亮的眼光注视着达尔大尼央。
“国王不是主人吗?号达尔大尼央说。
“没有人会否认,但是过去路易十三也是主人。”
“啊!不过,亲爱的朋友,在黎塞留和路易十三之间没有一个达尔大尼央先生,”火枪手心平气和地说。
“在国王周围,”阿拉密斯说,“有许许多多绊脚石。”
“没有对付国王的?”
“毫无疑问,不过……”
“瞧,阿拉密斯,我看到人人都想着自己,从来不想着这位年轻的君主。我呢,我将支持他来支持我自己。”
“忘恩负义呢?”
“只有软弱的人才害怕!”
“您对您自己那么有把握?”
“我相信是的。”
“不过国王可能不再需要您。”
“正相反,我相信他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我。瞧,我亲爱的,如果需要逮捕一个新的孔代,谁来逮捕他呢?这个……在法国只有这个。”
达尔大尼央拍拍他的剑。
“您说得对,”阿拉密斯说,脸色发了白。
他站起来,握握达尔大尼央的手。
“通知晚餐的最后一次铃声响了,”火枪队队长说,“您允许……”
阿拉密斯用胳膊搂住火枪手的脖子,对他说:
“象您这样一位朋友是王冠上最美丽的珠宝。”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我早就说过,”达尔大尼央想,“这里面有文章。”
“应该赶快把火药点燃,”阿拉密斯说,“达尔大尼央已经发现了药线。”

第一四九章 王太弟夫人和德·吉什

路易十四把摸彩得来的那对美丽无比的镯子殷勤地送给了拉瓦利埃尔,就在那一天我们曾经看见德·吉什伯爵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伯爵在王宫外面散了一会儿步,心里疑虑重重,焦急不安。
接着他在梅花形花坛对面的平台上等候王太弟夫人出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时候伯爵单独一个人,他不可能有很愉快的念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簿,在长时间的犹豫以后,写下了下面这几句话:

“夫人我请求您给我片刻的谈话时间。请您不要为这个请求感到惊慌,它仅仅是在深切的敬意促使下提出的。我怀着这深切敬意,等等,等等。”

他在这张奇怪的请求书上签了名,然后象情书那样折起来,这时候他看见从城堡里出来了好几个妇女,接着又出来几个男人,总之,几乎都是王后圈子里的人。
他看见了拉瓦利埃尔本人,接着是跟马利科尔纳说着话的蒙塔莱。
刚才把王太后的书房挤得满满的客人中的最后一名也在他眼前过去了。
王太弟夫人没有出来。然而她回到她的住处必须经过这个院子,德·吉什从平台上俯视着这个院子。
最后他看见王太弟夫人带着两个举着火把的年轻侍从出来了。她走得很快,到了自己门口时大声说道:
“年轻侍从们,让人去问候德·吉什伯爵。他应该向我汇报交给他办的事。如果他有空,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
德·吉什藏在黑地里,一声不响,但是王太弟夫人一进去,他就连忙冲下平台的石级,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让已经朝他住处跑去的年轻侍从们好象碰巧地遇见了他。
“啊!王太弟夫人派人来找我!”他十分激动地对自己说。
他紧握着那封已经没有用处的短信。
“伯爵,”一个年轻侍从看见他,说,“我们遇到了您,运气真好。”
“有什么事,先生们?”
“王太弟夫人的命令。”
“王太弟夫人的命令?”德·吉什露出惊讶的神色说。
“是的,伯爵,夫人殿下请您去一趟;她对我们说,您应该向她汇报一件事。您有空吗?”
“我完全服从夫人殿下的吩咐。”
“那就请您跟我们一起去吧。”
德·吉什上楼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屋里,发现她脸色苍白,十分激动。
蒙塔莱在在门口,对女主人心里想的事感到有点不安。
德·吉什来到了。
“啊!是您,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说,“请进来……德·蒙塔莱小姐,您可以走了。”
蒙塔莱更加感到惊奇了,她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两个交谈者单独留下来。
一切优势都在伯爵边,因为是王太弟夫人主动约他来会面的。但是,这个优势,伯爵怎么可能利用呢?王太弟夫人是一个那么古怪的人,她是那么反复无常!
她立刻就让他看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一开目就问:
“怎么样,您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相信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钟情的人都是如此,他们象诗人或者先知一样轻信,一样盲目。他相信她知道他想见她,以及他想见她的目的。
“是的,夫人,”他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镯子的事,”她立刻叫了起来,“是不是?”
“是的,夫人。”
“您相信国王爱上了?说啊!”
德·吉什长久地望着她。她在他一直望到她内心深处的眼光下低下了眼睛。
“我相信,”他说,“国王可能是存心要折磨这儿的什么人,不然的话,国王决不会表现得这么殷勤,他决不可能这样任性地去损害一个至今一直是无可指摘的姑娘的名誉。”
“好!这个无耻的女人呢?”王太弟夫人提高嗓音说。
“我可以向失人殿下保证,”德·吉什用恭敬而又坚定的口气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被一个人爱上了,这个人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因为他高尚文雅。”
“啊!布拉热洛纳,对吗?”
“我的朋友。对,夫人。”
“嗯,即使他是您的朋友,跟国王有什么相干?”
“国王知道布拉热洛纳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未婚夫。因为拉乌尔曾经英勇无畏地为国王效劳,所以国王决不会造成一个无法弥补的不幸。”
王太弟夫人哈哈大笑起来,给他造成了一种痛苦的印象。
“我再跟您说一遍,夫人,我不相信国王爱上了拉瓦利埃尔,我不相信的证据就是,我刚才就想问您,国王陛下这一次可能打算伤害谁的自尊心。您认识整个宫廷上的人,况且到处都有人说,夫人殿下跟国王关系非常密切,因此您更能帮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
王太弟夫人咬住嘴唇,她找不到充分理由,于是转移了话题。
“请您证明,”她用那种整个灵魂都好象倾注在里面的眼光望着他,说,“请您证明,虽然是我派人叫您来,可您早就想问我了。”
德·吉什郑重其事地掏出他在记事簿里写的短信,让她看。
“是我们有同感了。”
“是的,”伯爵说,流露出无法克制的温情,“是的,是我们有同感。不过,我已经解释了我是怎样找您,为什么找您;您,夫人,您还没有说出您为什么把我召到您的身边来。”
“这倒是真的。”
她犹豫了一下。
“这对镯子害得我昏了头,”她突然说。
“您原来料想国王一定会送给您?”德·吉什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您是国王的弟媳妇,在您前面,夫人,在您前面他不是还有王后吗?”
“在拉瓦利埃尔前面,”给刺伤了的王太弟夫人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他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整个宫廷吗?”
“我敢向您担保,夫人,”伯爵恭恭敬敬地说,“如果听见您这么说,如果看见您的眼睛发红,天主饶恕我王看见您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啊!是的,人人都会说夫人殿下在嫉妒。”
“嫉妒!”王太弟夫人大声说,“嫉妒德·拉瓦利埃尔?”
她期望用这种高傲的手势和这种傲慢的声调使得德·吉什屈服。
“嫉妒德·拉瓦利埃尔,是的,夫人,”他大胆地重复说。
“我认为,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竟敢侮辱我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失人,”伯爵有点激动地回答,但是他决心克制住这阵怒火。
“出去!”王太弟夫人在火头上说,德·吉什的冷静和不露声色的恭敬态度使得她又恨又气。
德·吉什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行了礼,再抬起身子时,脸色白得象他的袖口。他用微微有点额抖的嗓音说:
“早知遭到这样不公正的失宠,我真不该这么热心。”
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
他还没有走上五步,王太弟夫人就象老虎一样从后面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口,把他身体转过来。
“您装出来的恭敬态度,”她气得发抖,说,“比侮辱本身还要带有侮辱性。好,您侮辱我吧,但是至少要开口说话!”
“您呢,夫人,”伯爵一边抽出他的剑,一边温和地说,“请您一剑刺穿我的心,但是别这样慢慢地折磨我。”
他望着她,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爱情,决心,甚至看到了绝望,明白了一个表面上如此平静的人,如果她再多说一句话,是会把剑刺进自己心口里的。
她从他手里把剑夺过来,狂热地抓住他的胳膊,这种狂热很可能被误认为是爱的表示。
“伯爵,”她说,“照顾照顾我吧。您看得出我在痛苦之中,您没有一点怜悯心。”
眼泪是这次发作的最后征候,它淹没了她的声音。德·吉什看见她在哭,把她抱到她的扶手椅跟前,让她坐下。她透不过气来,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
“为什么您不向我说出您的痛苦?”他跪着低声说,“您爱着一个人吗?请您告诉我吧。我会因此而死,但是在死以前我要解除您的痛苦,安慰您,甚至为您效劳。”
“啊!您这样爱我!”她完全被征服了,说。
“我爱您爱到这个程度,是的,夫人。”
她把两只手伸给他。
“我确实在爱着,”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听不见。
但是他听见了。
“国王?”他说。
她轻轻地点点头,她的微笑就象暴风雨后露出的一角蓝天,那一角蓝天使人看了以为是天国的门开了。
“但是,”她补充说,“在出身高贵的人的心里,还有其他的热情。爱情是诗;但是这颗心的生命是高傲。伯爵,我是出生在宝座之上的,我因为我的地位而感到骄傲和嫉妒。为什么国王要让一些卑微低下的人接近他呢?”
“又来了!”伯爵说,“您又侮辱那个可怜姑娘,她将来是我的朋友的妻子”
“您,您竟然这么天真,会相信?”
“如果我不相信,”他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布拉热洛纳明天就会得到通知,是的,如果我认为这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忘掉了她向拉乌尔所做的诺言。但是不,泄露一个女人的秘密是一件可耻的行为。扰乱一个朋友的安宁是一件犯罪的事。”
“您认为不知道就是幸福吗?,王太弟夫人突然大声笑起来说。
“我这样认为,”他回答。
“拿出证明来!拿出证明来!”她连忙说。
“很容易,夫人,整个宫廷上都在说,国王过去爱您,您过去也爱国王。”
“那怎么样?”她说,感到了呼吸困难。
“是这样,假定我的朋友拉乌尔来对我说‘是的,国王爱王太弟夫人,是的,国王打动了王太弟夫人的心,’我也许会把拉乌尔杀了!”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定有证据才会对您这么说,”王太弟夫人用自以为攻不破的女人的那种固执口气说。
“不过,”德·吉什叹了口气,回答,“我过去不知道,也就不去深入追究,到今天也是我的不知道救了我的性命。”
“您的自私和冷酷竟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王太弟夫人说,“让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继续爱拉瓦利埃尔?”
“是的,一直到拉瓦利埃尔让我知道她有罪的那一天,夫人。”
“不过那对镯子呢?”
“啊!夫人,既然您原来料想国王会给您,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论证是非常有力的,王太弟夫人一下子垮了。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但是,她心胸无比高尚,头脑无比聪慧,所以她懂得德·吉什的微妙的心理。
她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心里疑心国王爱上了拉瓦利埃尔,然而他不愿意向一个女人证实他的情敌在向另外一个女人献殷勤,使用这种俗不可耐的办法来在这个女人心中败坏他的情敌。
她猜到他怀疑拉瓦利埃尔,而且猜到他为了留给她时间回心转意,为了不永远毁掉她,他决定暂时不采取直接的措施或者比较明确的指责。
总之一句话,她在她的情人心里看到的是那么真实的高尚情操,那么慷慨的气量,以致于她感到自己的心一接触到如此纯洁的火焰,也燃烧了起来。
德·吉什尽管怕惹得她不高兴,可是仍旧保持着一个高傲的、忠诚的人的面目。这使他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英雄,而她自己却降低成为一个气量狭小,生性嫉妒的女人。
因此她怀着那样温柔的感情爱着他,忍不住要给他证明。
“说了多少没有用处的废话,”她握住他的手说。“怀疑,不安,不信任,痛苦,我相信我们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字眼儿。”
“唉!是的,夫人。”
“您从您的心上把它们抹去,我从我的心上把它们赶走。伯爵,不管这个拉瓦利埃尔爱不爱国王,不管国王爱不爱这个拉瓦利埃尔,让我们从此时此刻起把我们扮演的两个角色分分清楚吧。您睁大了两只眼睛;我敢打赌,您没有听懂我的话?”
“您是那么容易动怒,夫人,我一直在打哆嗦,怕惹得您不高兴。”
“好一个担惊受怕的人,瞧他哆嗦得多厉害哟!”她以一种充满魅力的诙谐口吻说,“是的,先生,我有两个角色要扮演。我是国王的弟媳妇,他的妻子的妯娌。根据这个理由,难道我不应该关心家里的这些私情?您的意见呢?”
“尽可能少关心,夫人。”
“同意,但这是一个与尊严有关的问题。其次我是王太弟的妻子。”
德·吉什叹了口气。
“一定是这个迫使您一直以极其恭敬的态度跟我说话,”她充满深情地说。
“啊!”他一边喊着,一边扑倒在她的脚边,象吻神灵的脚那样吻着她的脚。
“说真的,”她低声说,“我相信我还有另外一个角色。我过去把它忘了。”
“什么角色?什么角色?”
“我是一个女人,”她用还要低的声音说。“我也有爱情。”
他站立起来,她向他张开双臂争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了。
在门帘后面晌起了脚步声。蒙塔策敲了敲门。
“什么事,小姐?”王太弟夫大说。
“有人找德·吉什先生,”蒙塔莱回答,她正好看到扮演四个角色的这两个演员的慌乱,因为德吉什一直在英勇地扮演他的角色。

第一五〇章 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蒙塔莱说得对。到处都有人在找德·吉什先生,由于事务的增多,如果不应付任何一方都是非常危险的。
王太弟夫人尽管自尊心受到伤害,心里憋了一股怒火,至少暂时还一句不能责备蒙塔莱。蒙塔莱刚刚竟如此大胆地违抗几乎跟国王本人的命令一样神圣的、要她走开的命令。
德·吉什也昏了头,或者更确切点说,德·吉什在蒙塔莱来到以前已经昏了头。他听见年轻姑娘的声音,甚至连地位平等的人之间所要求的最简单的礼节都不顾,没有向王太弟夫人告别,就立刻带着火热的心和疯狂的脑袋逃走,留下王太弟夫人举着一只手,在向他做告别的手势。
正象一百年以后谢吕班①说的那样,德·吉什当时所能说的是他双唇上带走了永远享受不完的幸福。

① 谢吕班:法国喜剧作家博马会(1782-1799)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娜》中的人物。

总之,蒙塔莱发现一对情人非常慌乱,逃走的人心情慌乱,留下的人也心情慌乱。
因此年轻姑娘一边用询问的目光朝周围张望,一边悄声说:
“我相信,这一次我知道了好奇心最重的女人所希望知道的事。”
王太弟夫人被这种讯问的眼光看得局促不安,她好象听见了蒙塔莱的旁白似的,对她的侍从女伴一句话也役有说,垂下眼睛,回到她的卧房里去。
蒙塔莱看到这种情况,于是用耳朵听。
她听见王太弟夫人插上房门的插销。
这时候她明白了这天夜里的时间完全可以由她自己支配,她朝着刚关上的房门做了一个相当不尊重的手势,意思是说“晚安,王太弟夫人”然后下楼去找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正忙于目送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尘土的信使远去。这个信使是从德·吉什的住处出来的。
蒙塔莱懂得马利科尔纳是在干一件重要的事,她让他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直到他恢复到自然的姿势以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蒙塔莱说,“有什么新闻?”
“德·吉什先生爱上了王太弟夫人,”马利科尔纳说。
“了不起的新闻!我知道的事还要新鲜。”
“您知道什么事?”
“王太弟夫人爱上了德·吉什先生。”
“这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后果。”
“并不总是如此,我的漂亮的先生。”
  “您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吗?”
“在场的人总是除外。”
“谢谢,”马利科尔纳说。“另一方面呢?”他接着又问她。
“国王今天晚上在摸彩以后,想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见面。”
“噢,他见到她了?”
“没有。”
“怎么会没有?”
“门关上了。”
“结果?……”
“结果国王象一个忘了带工具的普通小偷那样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好。”
“第三方面呢?”蒙塔莱问。
“到德·吉什先生这儿来的信使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派来的。”
“好!”蒙塔莱拍着手说。
“为什么好?”
“因为有事情可忙了。如果我们现在感到烦闷无聊,那真是太不幸了。”
“应该把任务分一分,”马利利尔纳说,“免得造成混乱。”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蒙塔莱回答。“三桩进行得挺顺利、策划得挺好的私情,每天平均至少要产生出三封信。”
“啊!”马利科尔纳耸耸肩膀叫了起来,“得了吧,亲爱的,三封信一天,这只适合普通老百姓的感情。一个当班的火枪手,一个待在修道院里的年轻姑娘,每天可能在梯子顶上或者墙上挖出的洞里交换一封信。一封信里容纳了这些可怜的、小小的心儿里的全部的诗。但是在我们这儿……啊!我亲爱的,您对王室的爱情懂得太不够了。”
“请您快下结论吧,”蒙塔莱不耐烦地说,“可能会有人来。”
“下结论!我刚开始叙述呢。我还有三点。”
“您那种弗朗德尔人的冷静性格将来一定会把我的命送掉!”
“您呢,您这种意大利人的急躁性格将来一定会使我失去理智。我刚才对您说,我们的那些情人相互之间会写许许多多的信,但是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想我们的那些夫人没有一个会保存她们接到的信。”
“那当然。”
“德·吉什先生也不敢保存他接到的信。”
“很可能。”
“好吧,那就让我来保存这一切。”
“正是这件事不可能,”马利科尔纳说。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在您自己家里,您的房间是拉瓦利埃尔和您共同使用的,而且有些人专门喜欢检查、搜查侍从女伴的房间。再说我非常害怕象一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后,象两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太后和象十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太弟夫人。”
“您忘了一个人。”
“谁?”
“王太弟。”
“我刚才谈的只是女人。那就让我们编编号码。王太弟,第一号。”
“第二号,德·吉什。”
“第三号,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第四号,国王。”
“国王?”
“当然,国王他不仅会比任何人都嫉妒,而且会比任何人都有权势。”
“啊!我亲爱的!”
“还有呢?”
“您钻进了一个多么大的马蜂窝啊!”
“还不算太深,只要您愿意跟着我。”
“当然我愿意跟着您。不过……”
“不过?……”
“趁着时间还来得及,我看最好还是及早退出来。”
“我呢,正相反,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一下子就把所有这些个私情掌握在我们手里。”
“您忙不过来。”
“有您的帮助,我可以对付十个。这种事我在行,明白吗?我完全适合于生活在宫廷中,正如蝾螈完全适合于生活在火焰中。”
“您的比喻一点也不能使我放心,亲爱的。我曾经听见一些极其博学的学者说过,首先是根木没有什么嵘螺,即使有的话,从火里出来也完全给烤熟或者烧焦了。”
“您的那些学者可能对与蝾螈有关的事非常博学。然而,您的那些学者绝对说不出我要对您说的话,奥尔·德·蒙塔莱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被人称为法国宫廷的第一名外交家了!”
“对,不过条件是我要变成第二名。”
“同意。当然是攻守同盟罗。”
“只不过您要留神那些信。”
“别人交给我以后,我随时交给您。”
“我们对国工谈到王太弟夫人时怎么说?”
“就说王太弟夫人仍旧爱着国王。”
“我们对王太弟夫人谈到国王时怎么说?”
“就说她如果不谨慎地对待他,就会犯最大的错误。”
“我们对拉瓦利埃尔谈到王太弟失人时怎么说?”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拉瓦利埃尔在我们控制下。”
“在我们控制下?”
“有两重原因。”
“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请您解释解释。”
“我希望您没有忘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写过许多信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我一点也没有忘记。”
“这些信是由我收下,由我藏起来的。”
“因此这些信在您手里吗?”
“在我手里。”
“在哪儿?在这儿?”
“啊!不,不。在布卢瓦,您知道的那间小房间里。”
“亲爱的小房间,充满爱情的小房间,城堡的前厅我总有一天要让您住到那儿去。但是,对不起,您是说所有的信都在那间小房间里吗?”
“是的。”
“您不是放在一只小箱子里吗?”
“当然是跟您给我的那些信放在同一个小箱子里,在那只箱子里还放着我在您的职务和您的消遣使您不能来赴约会时我写的信。”
“好极了,”马利科尔纳说。
“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我看到用不着跑到布卢瓦去取信了。信都在我这儿。”
“您带着这只箱子?”
“因为它是您的,所以对我来说很宝贵。”
“至少要当心它,箱子里藏的那些原件以后可能值大价钱。”
“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笑,甚至打心眼里笑出来。”
“现在,再说一句最后的话。”
“为什么是最后的?”
“我们需要助手吗?”
“一个也不需要。”
“男仆人,女仆人呢?”
“没能力,又可恨!您自己送信和收信。啊,千万别骄傲!不然的话,马利科尔纳先生和奥尔小姐不自己办自己的事,就会干瞪眼看着这些事落到别人的手掌心里去。”
“您说得对。但是德·吉什先生那儿有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也没有,他在打开窗子。”
“我们走吧!”
两个人走了。密谋已经策划好。
刚刚打开的窗子确实是德·吉什伯爵的窗子。
但是,他并不象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会想到的那样,站到这个窗口仅仅是想隔着窗帘看看主太弟夫人的影子。他的心事并不完全是与爱情有关的。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他刚接见了一个信使。这个信使是德·布拉热洛纳打发来的。德·布拉热洛纳写了一封信给德·吉什。
德·吉什把信连着看了两遍。这封信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奇怪:奇怪!”他低声说,“命运用怎样强有力的手段把世人拉向他们的目标?”
他离开窗口,到了灯光下面第三遍看这封信,一行行的字句同时烧痛了他的心和眼睛。

“加莱

我亲爱的伯爵:
  我在加莱找到了德·瓦尔德先生,他曾经在与德·白金汉先生的一次决斗中受了重伤。
  正如您所知的那样,德·瓦尔德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很爱记恨,心狠手辣。他在我面前谈起您,他说他心里对您非常敬慕,还谈起了王太弟夫人,他觉得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人。
  他已经猜到您对您知道的那个人儿怀有爱情。
他还在我面前谈到我所爱的一个人儿。他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关切,说了许多非常同情的话,但是话里又有一些十分隐晦的暗示,一开始使我不由得感到担心,但是后来我认为这是他一向喜欢故弄玄虚的结果。
  情况如下:
  他可能得到宫廷的消息。您了解这只能来自德洛林先生。
  他得来的消息说:人们纷纷议论,国王的爱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您知道这与谁有关。
他得到的消息还说:其次人们谈到一个侍从女伴,她受到了诽谤。
  这些含糊的句子使我彻夜难眠。从昨天起我深以为憾的是,我的尽管有点固执,但是正直而软弱的性格使我对这些暗示无言对答。
  总之一句话,德·瓦尔德先生动身到巴黎去了。我没有延缓他的行期,要求他做出解释,况且,我承认,盘问一个伤口刚愈合的人,未免有点太狠。
简而言之,他走了,每天赶路不多。照他说,他是去看宫廷里在短期内必定会演出的一出精彩好戏。
他说了这些话后补充说了一些祝贺的活,然后又补充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两者我都不能理解。我已经被我自己的想法和对这个人的不信任弄得糊涂了。不信任,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是我从来没法克服的。
不过,他走了,我的头脑也清楚了。
  一个象德·瓦尔德那样性格的人,不可能不在我们共同的关系中渗入一点儿他怀有的恶意。
  因此在德·瓦尔德先生对我说的那些神秘的话里,也不可能不具有一种神秘的含义,我可能把它联系到我自己身上,或者是联系到您知道的那个人身上。
我为了执行国王命令,不得不迅速动身,完全不打算追赶德·瓦尔德先生,要求他对他吞吞吐吐说的那些话作出进一步解释。但是我派一名信使来找您,给您写了这封信,说明我的一切怀疑。您,就是我。我已经考虑过了。以后该您行动。
德·瓦尔德先生不日之内将到达。如果您还不知道他的话指的是什么,就想办法弄清楚。
另外,德·瓦尔德先生断言,德·白金汉先生在得到王太弟夫人的厚爱以后,已经离开巴黎。要不是我认为我必须避开一切争吵,把国王交办的事摆在首位,我听了这话会立刻拔出我的剑来。
把奥利万交给您的这封信立刻烧掉。
奥利万就是安全可靠的化身。
我亲爱的伯爵,请您代我问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恭敬地吻她的手。您呢,我拥抱您。
布拉热洛纳子爵”

“附言:万一有什么重大事情突然发生——切都应该预料到,亲爱的朋友,请立刻派一名信使,只需给我送‘速来’两个字就行了,在收到您的信三十六个小时以后我就可以到达巴黎。”

德·吉什叹了口气,第三次把信折好,放在口袋里,并没有象拉乌尔叮嘱的那样把它烧掉。
他还需要看了再看。
“怎样的苦恼,同时又是怎样的信任啊,”伯爵低声说,“拉乌尔的整个心灵都倾注在这封信里。在这封信里他忘了提德·拉费尔伯爵,却提到了对路易丝的敬意!他为了我的事告诫我,他为了他的事请求我。啊!”德·吉什做了个威胁的手势,继续说下去,“德·瓦尔德先生,您插手我的事吗?好吧,我也来管管您的事。至于你,可怜的拉乌尔,你把你心里的宝藏完全交给我了,我会照顾它,不用担心。”
做出这个保证以后,德·吉什派人去找马利科尔纳,如果可能的话,请他立刻到他这儿来一趟。
马利科尔纳急忙应邀前来。他来得这么快是他跟蒙塔莱谈话的第一个后果。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德·吉什越是盘问,在暗中活动的马利科尔纳越是猜到他的用心。
结果在一刻钟的谈话以后,德·吉什自以为发现了所有与拉瓦利埃尔和国王有关的真情,其实是他除了亲眼看见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而马利科尔纳呢,他已经知道了,或者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他猜到了在远方的拉乌尔产生了怀疑,而德·吉什要负起责任照看赫斯珀里得斯兰姐妹①的宝藏。
马利科尔纳答应充当龙的角色。
德·吉什相信该为他朋友做的事都做了,接着只去想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晚上有人宣布德·瓦尔德回来了,他第一次露面是在国王那儿。
晋见过国王以后,这个正在康复的受伤者应该去拜见王太弟。
德·吉什提前来到王太弟那儿。

①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希腊神话中泰坦巨神阿特拉斯的三个女儿。她们有一座花园,园里的树结金苹果,山一条百头巨龙看守。后来英雄赫拉克勒斯杀巨龙,摘取了金苹果。

第一五一章 德·瓦尔德在宫廷上受到怎样的接待

王太弟接见德瓦尔德时,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凡是头脑轻浮的人遇见新鲜事物都会抱着这种热烈的欢迎态度。
德·瓦尔德确实己经有一个月没有露面了,因此他变成了新奇的果子。向他表示亲热,这首先是对老朋友不忠诚,而不忠诚总有它的诱惑力。况且,这是对他做的一次赔礼道歉。因而王太弟待他不能更亲热了。
德·洛林骑士先生非常害怕这个对手,但是他尊重这个除了比他勇敢、天性眼他完全一样的人。德·洛林骑士先生对德·瓦尔德比王太弟还要亲热。
我们已经说过,德·吉什也在场,不过他保持一段距离,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候所有这些拥抱结束。
德·瓦尔德在跟别人说话时,甚至在跟王太弟说话时,留意着德·吉什;他的本能告诉他,德·吉什是为了他而来到这儿的。
因此他跟别人招呼完毕,立刻就朝德·吉什走过来。
两个人彬彬有礼地交换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德·瓦尔德回到王太弟和别的世家子弟身边去。
在一片平安归来的祝贺声中通报王太弟夫人来到。
王太弟夫人听说德·瓦尔德来了,他这趟出门以及跟白金汉决斗的详情细节,她都已经知道。她知道这个人是她的敌人,能够当场听他亲口谈谈,她也不会感到不高兴。
她带着两三位宫廷女宫。
德·瓦尔德以最殷勤的态度向王太弟夫人频频致敬,为了开始敌对行动,首先宣布他准备向德·白金汉先生的朋友们谈些他的消息。
这是对王太弟夫人接待他的那种冷漠态度的一个直接的回答。
这个攻击是很猛烈的,王太弟夫人感到了它的分量,但是装得若无其事。她迅速地朝王太弟和德·吉什望望。
王太弟脸红了,德·吉什脸白了。
只有王太弟夫人面不改色。但是她明白有他们两个人在旁边听着,这个敌人可能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麻烦,于是面带笑容地向旅行者那边俯过身子去。
旅行者在谈别的事。
王太弟夫人胆子大,甚至有些冒失。敌人一退却,她立即反攻。她在心里感到头一阵抽紧之后,又回到火线上来了。
“您的伤使您感到很痛苦吧,德·瓦尔德先生?”她问,“因为我们听说您运气不好,受了伤。”
现在轮到德·瓦尔德打了个哆嗦,他抿紧嘴唇。
“不,夫人,”他说,“几乎没有感到痛苦。”
“可是,天气热得这么可怕……”
“海风很凉快,夫人,况且我心里有个安慰。”
“啊!好极了!……什么安慰?”
“知道了我的对手比我还要痛苦。”
“啊!他的伤势比您重吗?这一点我还不知道,”王太弟夫人完全无动于衷地说。
“啊!失人,您弄错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您装着弄错了我的话。我不是说他的肉体比我痛苦,而是他的心受了伤。”
德·吉什明白这场斗争会有什么结果。他大着胆子朝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暗示,这个暗示是请求她打退堂鼓。
但是她没有答理德·吉什,甚至假装没有看见,仍旧面带笑容地问:
“啊!怎么!难道德·白金汉先生的心被击中了?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为心上受的伤是无法治愈的。”
“唉!夫人,”德·瓦尔德亲切地回答,“妇女们全都这么相信;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们才比我们自信。”
“我亲爱的,您误解了,”王太弟不耐烦地说。“德·瓦尔德先生想说的是,德·白金汉公爵的心不是被剑而是被别的东西击中了。”
“啊!好!好!”王太弟失人叫起来。“啊!原来是德·瓦尔德先生说的一个笑话。很好,不过我倒很希望知道德·白金汉先生是不是欣赏得了这个笑话。说真的,他不在这儿倒很可惜,德·瓦尔德先生。”
在年轻人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
“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这么希望。”
德·吉什没有动。
王太弟夫人看上去好象在等待他出来帮助她。
王太弟犹豫不决。
德·洛林骑士走向前,发言了。
“夫人,”他说,“德·瓦尔德清楚地知道,对一个白金汉这样的人说来,心上受伤并不是件新鲜事,而且他也知道他说的事已经发生过。”
“非但没有一个同盟者,反而要对付两个敌人,”王太弟夫人低声说,“两个联合在一起的死敌!”
接着她改变了话题。
改变话题,我们知道,是王族们的权利。宫廷礼节规定必须尊重。
以后的谈话因此变得很温和,主要演员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表演。
王太弟夫人很早就退席了,王太弟想问问她,所以把手伸给她,同她一起走了。
骑士最担心的是,这对夫妻中间会建立起融洽的关系,所以他决不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地在一起相处。
因此他朝王太弟的套房走去,想在他回来的路上碰上他,然后用三两句话摧毁王太弟夫人可能在他心里留下的全部好印象。德·吉什朝被许多人围着的德·瓦尔德跟前走了一步。
他就这样向德·瓦尔德显露了想和他谈谈的愿望。德·瓦尔德用眼睛和头向他表示自己已经领会。
这个表示在外人眼里,仅仅是友好的表示。
德·吉什可以转身走回去,放心等着。
他没有等多长时间,德·瓦尔德摆脱了交谈者,走到德·吉什跟前,两个人在重新行过礼以后,开始并排走了。
“您这趟回来一切顺利吧,我亲爱的德·瓦尔德?”伯爵说。
“您也看见了,非常顺利。”
“心情一直很愉快吗?”
“比以往更愉快。”
“这是一个极大的幸福。”
“有什么办法!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在我们周围一切都是如此可笑!”
“您说得对。”
“啊!这么说您同意我的意见?”
“当然!您从那边给我们带来了消息吗?”
“没有,确实没有!我是到这儿来寻找的。”
“请您谈谈。您在布洛涅见到过许多人,其中有我们的一个朋友。这是不久以前的事。”
“见到过许多人?……我们的……一个朋友?……”
“您太健忘了。”
“啊!对了,布拉热洛纳?”
“正是他。”
“他负有使命去见查理国王吗?”
“是的。难道他什么也没有对您说,或者是您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我对他说过的话,我承认,我现在完全记不得了,但是我没有对他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德·瓦尔德是狡猾的化身。他从德·吉什的态度,冷淡、庄严的态度里,完全感觉到了谈话正在朝坏的方向发展。他决定谈到哪儿算哪儿,但是要留神戒备。
“请问,您没有对他说的事是什么事?”德·吉什问。
“噢,关于拉瓦利埃尔的事。”
“拉瓦利埃尔……什么事?这件如此奇怪的事,您在那边都知道了,而布拉热洛纳在这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您是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
“再认真也没有了。”
“什么!您,宫廷里的人,您,住在王太弟夫人的家里,您,她家里的常客,您,王太弟的朋友,您,我们美丽的王妃的红人?”
德·吉什气得脸通红。
“您说的是哪一位王妃?,他问。
“可我只知道一位,我亲爱的。我说的是王太弟夫人。在您心里还有另外一位王妃吗?说说看。”
德·吉什眼看着要扑过去了,但是他看到了圈套。
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争吵近在眉睫,一触即发德·瓦尔德仅仅希望以王太弟夫人为争吵的借口,而德·吉什只接受以拉瓦利埃尔为借口。从这时候起,双方都在设圈套,看来一直要到其中一方落进去才会停止。
德·吉什完全恢复了他的沉着冷静。
“在这一切中间与王太弟夫人毫无关系。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德·吉什说,“而是与您刚才说的有关。”
“我刚才说了什么?”
“说您有些事情瞒着布拉热洛纳。”
“这些事您跟我一样清楚,”德·瓦尔德反驳了一句。
“以荣誉保证,不清楚!”
“得啦!”
“如果您告诉我,我才会知道,不然的话,我可以对您发誓!”
“怎么!我从那边,从六十里以外来,您在这儿没有挪动过一步,您亲眼看见我在那边风闻的事,您居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您不清楚?啊!伯爵,您别装蒜了。”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德·瓦尔德,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一点不知道。”
“您守口如瓶,这是很审慎的。”
“这么说,您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句也不比告诉布拉热洛纳的多了?”
“您装聋作哑,我相信王太弟夫人不会象您这样能够控制自己。”
“啊!双料的伪君子,”德·吉什想,“你一下又绕回来了。”
“好吧,”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既然我们在拉瓦利埃尔和布拉热洛纳的事情上很难谈拢,那就让我们谈谈您个人的事吧。”
“不过,”德·吉什说,“我没有什么个人的事。我猜想,您没有对布拉热洛纳谈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而又不能再告诉我的,对吧?”
“没有。不过,您明白吗,德·吉什?我越是对一些事情一无所知,我越是对另外一些事情了如指掌。譬如说,如果要我跟您谈谈德·白金汉先生在巴黎的关系,因为我跟公爵一起旅行,所以我能够对您说出最最有趣的事。您要我说给您听听吗?”
德·吉什用手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不要,”他说,“一百个不要,我对与我无关的事毫无兴趣。德·白金汉先生对我说来只是认识罢了,而拉乌尔是亲密的朋友。因此,德·白金汉先生遇到的事我丝毫不想知道,而对拉乌尔遇到的事却非常有兴趣,想知道知道。”
“在巴黎遇到的?”
“是的,在巴黎或者是在布洛涅遇到的。您也了解,我在这儿,如果什么事情发生,要由我来应付,而拉乌尔不在这儿,只能由我来代替他。因此拉乌尔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重要。”
  “可是拉乌尔要回来的。”
“是的,在完成使命以后。目前,您也明白,如果有关于他的谣言在流传,我是不能不闻不问的。”
“特别是因为他在伦敦还得耽搁一段时间,”德·瓦尔德冷笑了一声说。
“您认为如此?”德,吉什天真地问。
“当然,您以为把他打发到伦敦去只是为了要他去了就迅速回来吗?不是的,打发他到伦敦去是为了让他留在那儿。”
“啊!伯爵,”德·吉什使劲抓住德·瓦尔德的手,说,“这可是个与布拉热洛纳有关的令人不快的怀疑,而且它充分证明了他从布洛涅写给我的那封信上所说的。”
德·瓦尔德恢复了冷静沉着的态度。他太喜欢讥讽嘲笑,由不得自己,一时冒失,给了人以可乘之机。
“嗯,谈谈看,他信上说了什么?”他问。
“说您曾经含沙射影地谈到拉瓦利埃尔,并且您好象还嘲笑了他对这个年轻姑娘的无限信任。”
“是的,这都是事实,,德·瓦尔德说,“我在这样做的时候,也准备好好听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对我说一个男子汉被另一个男子汉惹恼了时说的话。同样的,譬如说,如果我想找茬儿跟您吵架的话,我就会对您说,王太弟夫人在选中德·白金汉先生以后,现在被认为是仅仅为了您才把这位英俊的公爵打发走的。”
“啊!这丝毫不会使我感到不快,亲爱的德·瓦尔德,”德·吉什尽管全身的血管里好象有一股火在燃烧,烧得他直打哆嗦,还是勉强笑着说,“哟!这样的宠爱,真是跟蜜一样甜!”
“我同意。不过,如果我非要跟您争吵的话,我可以揭穿谎言,我可以跟您谈到您跟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妃相会的某一个树丛,谈到下跪,谈到吻手,而且您是个喜欢隐瞒自己的秘密的人,既暴躁而又爱争吵……”
“噢,不,我可以向您发誓,”德·吉什打断他的话,虽然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嘴唇上还是挂着微笑说,“不,我可以向您发誓,这不会触犯我,而且我也不会揭穿您的谎言。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伯爵,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与我有关的事,我可以无动于衷。啊!要是关系到一个不在场的朋友,关系到一个临走时把他的利益都托付给我的朋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啊!为了这个朋友,您看,德·瓦尔德,我象一团火!”
“我理解您,德·吉什先生,但是,您白说了,此时此刻我们之间要谈到的不可能是布拉热洛纳,也不可能是名叫拉瓦利埃尔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姑娘。”
这时候有几个宫廷上的年轻人穿过客厅,他们已经听见刚说出的这些话,也能够听见接着将要说出来的话。
德·瓦尔德发觉了,继续大声说:
“啊!如果拉瓦利埃尔是一个象王太弟夫人那样卖弄风情的女人,王太弟夫人的那些甜言蜜语,我愿意相信它们是无伤大雅的,首先使得德·白金汉先生被打发回英国去了,接着又使得您遭到放逐,因为您毕竟还是被她的那些甜言蜜语迷住了,对不对,先生?”
那些世家子弟走了过来,德·圣埃尼昂领头,后面跟着马尼康。
  “啊!我亲爱的,有什么办法?,德·吉什笑着说,“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大家也都知道.我把一个玩笑当了真,因此遭到了放逐。不过我己经看到了我的错误,我克服了我的虚荣心,在应该接受我低头的人面前低下了头,我公开认罪,并且对自己做了改正这个缺点的保证以后被召了回来,您也看见,我改正得那么好,以致于我现在对四天以前使我心碎的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是,他,拉乌尔,他被人爱着;他对那些可能打扰他的幸福的消息,对那些您做传话人的消息不能一笑置之,然而您,伯爵,您和我一样,和这些先生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明明知道这些传说仅仅是恶意中伤。”
“恶意中伤!”德·瓦尔德叫了起来,看见自己被德·吉什的冷静沉着的态度逼进了陷阱,火冒三丈。
“当然是恶意中伤。哼!这是他的信,他在信中对我说,您说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坏话,他问我您谈到的这位年轻姑娘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您愿意我请这些先生们来评评理吗,德·瓦尔德?”
德·吉什极其冷静地大声念信上与拉瓦利埃尔有关的段落。
“现在,”德·吉什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事情很清楚,您是想扰乱这个亲爱的布拉热洛纳的平静心情,您的话有恶毒的用心。”
德·瓦尔德朝周围看看,看看是不是可以得到什么人的支持但是在场的人想到德·瓦尔德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地侮辱过当今崇拜的偶像,一个个都摇头,德·瓦尔德看出他们没有一个不准备评他的不是。
“先生们,”德·吉什本能地猜到了大家的想法,说,“我与德·瓦尔德之间的争论是针对一个如此微妙的问题,重要的是除了你们已经听见的人以外不应该再让人听见。因此我请求你们守住门,让我们象两个世家子弟一个要褐穿另一个的谎言所应该做的那样,在我们中间结束这场谈话。”
“先生们!先生们!”在场的人都叫了起来。
“你们认为我保卫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保卫错了吗?”德·吉什说,“真是那祥的话,我愿认错,收回我可能已经对德·瓦尔德先生说过的那些冒犯话。”
“说到哪儿去了?”德·圣埃尼昂说,“不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一位天使。”
“美德、纯洁的化身,”马尼康说。
“您看见了吧,德·瓦尔德先生,”德·吉什说,“决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保卫这个可怜的孩子。先生们,我再一次请求你们不要管我们。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再冷静也没有了。”
廷臣们巴不得躲远些,他们中间有的人朝一扇门走去,有的才朝另一扇门走去。
两个年轻人单独留下。
“演得不坏,”德·瓦尔德对伯爵说。
“不是吗?”伯爵回答。
“有什么办法?我在外省变得迟钝了,我亲爱的,而您呢伯爵,您获得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使我陷入了窘境。一个人在与妇女交往中总可以有所收获,因此请接受我的全部祝贺。”
“我接受。”
“我将对王太弟夫人表示同样的祝贺。”
“啊!现在,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让我们象您喜欢的那样大声谈谈她吧。”
“您不要激我这么干。”
“啊,我就是要激您!您是个出了名的心术邪恶的人。如果您这么干,您会被看成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王太弟会让人在今天晚上把您吊死在他的窗子的长插销上。说呀,我亲爱的德·瓦尔德,说呀。”
“我打败了。”
“是的,但是还没有败到应该败的程度。”
“我看出,不把我打得一败涂地,您是不会甘心的。”
“不,还要厉害。”
“见鬼!目前,我亲爱的伯爵,您来得不凑巧。我刚决斗了那一场以后,再来一场对我可能不合适。我在布洛涅失血过多,稍微一用力我的伤口就会再裂开,事实上您会占我很大便宜。”
“这倒是真的,”德·吉什说,“不过,您来到以后看上去气色很好,臂力也不错。”
“是的,臂力确实不错。但是两条腿发软,再说我在那场见鬼的决斗以后我还没有握过剑。您呢,我可以跟您打赌,您一定每天都在击剑,可以使您这个小小圈套得到成功。”
“以荣誉起誓,先生,”德·吉什回答,“我己经有半年没有练过剑了。”
“不,您瞧,伯爵经过再三考虑,我不决斗,至少不跟您决斗。我等着布拉热洛纳,既然您说是布拉热洛纳恨我。”
“啊!不,您不是等布拉热洛纳,”德·吉什气得叫了起来,“因为您说过,布拉热洛纳很可能晚回来,在此期间您邪恶的头脑可以想出各种坏主意。”
“不过,我有可以推托的理由。当心!”
“我给您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您完全恢复健康。”
“这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再看吧。”
“对,对,我明白了,在一个星期里很可能从我手里逃脱。不,不,一天也不给。”
“您疯了,先生,”德·瓦尔德朝后退了一步,说。
“您呢,您是一个坏蛋。如果您不乐意决斗……”
“怎么样?”
“我要向国王告发您在侮辱拉瓦利埃尔以后拒绝决斗。”
“啊!”德·瓦尔德说,“您奸诈得叫人感到危险,诚实人先生。”
“再没有比一向为人正直的人的奸诈更危险的了。”
“把我的两条腿还给我,或者您让人给您把血放光,使我们两人的机会可以相等。”
“不,我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说吧。”
“我们两人都骑在马上,用手枪互相开三枪。您的射击是第一流的。我曾经看见您骑着奔驰的马,用子弹打中燕子。别否认,我亲眼看见的。”
“我看您说得对,”德·瓦尔德说“这样一来,很可能我把您打死。”
“那您可真是帮了我的忙了。”
“我尽我的力量。”
“决定了吗?”
“您的手。”
“在这儿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得向我起誓,决不亲自或者让人告诉国王。”
“决不,我向您起誓。”
“我去骑我的马。”
“我也去骑我的马。”
“我们到哪儿去?”
“到平原上去;我知道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我们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
两个人都朝马厩走去,在王太弟夫人的窗子下面经过,这些窗子灯光柔和,在花边窗帘后面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大。
“瞧这个女人,”德·瓦尔德微笑着说,“她没有料到我们要为她去死了。”

第一五二章 决斗

德·瓦尔德挑好了一匹马,德·吉什也挑好一匹。
然后各人亲手给马加上两边系有手枪皮套的鞍子。
德·瓦尔德没有手枪。德·吉什有两对。他上自己的屋里去取来,装上子弹,让德·瓦尔德挑选。
德·瓦尔德挑了他曾经用过不下二十次的两把手枪,也就是德吉什看见他用来打中飞着的燕子的那两把。
“我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您不会感到惊讶,”他说,“您的武器您熟悉。因此我只是使机会相等。”
“用不着多说废话,”德吉什回答,“您有您的权利。”
“现在,”德·瓦尔德说,“请您帮个忙,把我扶上马,因为我感到还有些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站着决斗吧。”
“不,一旦骑在马上,我就跟好人一样。”
“很好,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德·吉什把德·瓦尔德扶上马。
“现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我们光想着拚命,没有注意一件事。”
“什么事?”
“天已经黑了,我们得在模糊的光线下开枪。”
“不要紧,结果总还是一样。”
“不过,应该注意另外一个情况,有教养的上流社会人士从来不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啊!”德·吉什叫起来,“您跟我一样一心想把事情办好。”
“是的,但是我不希望别人能够说您把我谋杀了,在我杀死您的情况下,也不希望被指责犯了杀人罪。”
“有人谈到您和德·白金汉先生的决斗时说过这种话吗?”德·吉什说,“那次决斗跟我们这次决斗情况完全相同。”
“是的!不过当时天还亮着,我们在齐大腿深的水里。况且还有许许多多旁观者排列在岸上望着我们。”
德,吉什考虑了一下。不过在他的心里已经出现的想法这时候变得更加坚定了:德·瓦尔德希望有证人是为了把谈话拉回到王太弟夫人身上,促使决斗起一个新的变化。
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德·瓦尔德用目光最后一次询问他,他用头做了个动作回答,意思是说,最好还是让事情维持现状。
两个敌手因此出发了。他们从一座大门出了城堡,这座大门我们很熟悉,因为我们曾经在它旁边看见过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黑夜好象是为了和炎热的白昼作斗争,把乌云聚集起来,正静悄悄地从西往东缓缓推送。抬头看不见一角蓝天,而且也听不见一点雷声,这天空好象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大地上。不久以后在一阵阵风的吹动下,天空开始破裂了,看上去象从墙上撕下来的一块硕大无比的麻布。
温暖的大雨点儿落在地上,把尘土粘成一个个滚动的小球。
渴望着雷雨的树篱,干渴的花朵,枝叶蓬乱的树木,同时发散出千百种馥郁的香气,在人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引起了对青春、永生、幸福和爱情的种种想法。
“泥土非常香,”德·瓦尔德说,“这是它在卖弄风情,吸引我们。”
侧顺便说一说,”德·吉什回答,“我有了几个想法,想和您谈谈。”
“关于什么?”
“关于我们的决斗。”
“对,我看我们是应该先把条件讲妥”
“这是按照常规进行的一次普通决斗吗?”
“请您谈谈你们的常规。”
“我们选择一块合适的平地下马,把马拴在随便什么东西上,先空手不拿武器碰一碰头,然后分开每人走一百五十步,再面对面地朝回走。”
“好!三个星期以前,我在圣德尼就是这样把可怜的福利旺打死的。”
“对不起,您忘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您和福利旺决斗时,你们是牙齿咬着剑,手握着手枪,面对面徒步走近。”
“不错,是这样。”
“这一次相反,您自己也承认,不能徒步走,我们重新骑上马,面对面进攻,谁先想开枪,谁就开枪。”
“这当然是再好没有了,但是天太黑,应该估计到比白天难以命中。”
“好吧!每人可以开三枪,头两枪的子弹先装好,第三枪的子弹要重装。”
“好极了!我们的决斗在哪儿举行?”
“您有什么偏爱的地方?”
“没有。”
“您看见我们面前的那片小树林了吧?”
“罗香树林?很好”
“您来过?”
“好极了。”
“这么说,您知道在树林中心有一片空地?”
“知道。”
“到这片空地去。”
“好!”
“这是一片天然的决斗场,有各式各样的道路,有小道,有僻径,有壕沟,有拐弯,有林荫大路,我们找不到比那儿更好的了。”
“只要您看中,我就行。我看,我们已经到了吧?”
“是的。看看这片美丽的空场子。微弱的星光,正如高乃依说的,完全集中到这个地方了。林木形成了天然的界线,象屏障似的围绕着。”
“好!让我们就照您说的干吧。”
“先把条件都定好。”
“请听我的条件,您如果有不同意见,请说出来。”
“我听您说。”
“如果马被打死,马的主人可以步行决斗。”
“这是无庸置疑的,既然我们没有准备替换的马。”
“但是对方不必下马。”
“对方喜欢采取什么做法,完全自由。”
“决斗双方一旦相遇,可以不再分开,因此也允许用枪口顶着对方开枪。”
“我接受。”
“三发子弹,不再增加,对不对?”
“我想,够了。这是给您的手枪的火药和子弹;量出三枪用的火药,取三颗子弹,我跟您一样办,然后我们把剩下的火药撒掉,把剩下的子弹扔掉。”
“我们向基督发誓,是不是,”德·瓦尔德补充说,“我们身上再没有火药和子弹了?”
“同意,我发誓。”
德·吉什把手伸向上天。
德·瓦尔德学他的样。
“现在,我亲爱的伯爵,”他说,“请让我告诉您,我决不是个傻瓜,会受您的骗。您现在是或者迟早会是王太弟夫人的情夫。我已经识破这个秘密,您害怕我宣扬出去,因此希望杀了我灭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很简单,换了我是您,我也会这样办。”
德·吉什低下头。
“不过,”德·瓦尔德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您还要把布拉热洛纳的那件倒霉事硬栽在我头上,这值得吗?请您当心,我亲爱的朋友,把野猪逼到绝路,它就会发狂,把狐狸赶得太厉害,它就会变得眼美洲豹一样凶猛。结果是您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是会抵抗到最后一口气的。”
“这是您的权利。”
“对,但是,当心,我会干出许多坏事来的;因此,首先您能猜到,对不对,我没有干出把我的秘密,更确切地说把您的秘密锁在我的心里的事。有一个朋友,一个有头脑的朋友,您也认识他,他分享了我的秘密。因此,您要明白,即使您杀死我,我的死也并不能起多大作用,反过来,如果我杀死您,哼!这完全可能,您也明白。”
德·吉什打了个哆嗦。
“如果我杀死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您就会给王太弟夫人造成两个敌人,他们将处心积虑,非把她毁掉不可。”
“啊!先生,”德·吉什怒不可遏地叫起来,“别指望我那么容易死。这两个敌人,我希望立刻杀死一个,一有机会就杀死另一个。”
德·瓦尔德仅仅大笑一声做为回答。这象恶魔般的笑声,换了迷信的人听了一定会不寒而栗。
但是德·吉什却毫不在乎。
“我看一切都安排好了,德·瓦尔德先生,”他说,“因此请您退到那一头去,除非您希望我到那一头去。”
“不必了,”德·瓦尔德说,“我很高兴能不用麻烦您。”
他驱马奔驰,穿过整个林间空地,来到空地边缘与德·吉什遥遥相对的一个点上停住。
德·吉什一直没有动。
两个对手隔着将近一百步的距离,隐没在榆林和栗树的浓密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谁。
在最最深沉的寂静中过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之后,各人都在各人隐藏的阴影中听见枪上的击铁扳起来的克嗒两下响声。
德·吉什采取通常的战术,驱马奔驰,他相信可以在动作的起伏和奔驰的速度中得到两重的安全保证。
他是成直线地朝他认为是他的对手占据的地点奔驰而去的。
在半路上他期望会和德·瓦尔德相遇。他算错了。
他继续奔驰,猜想德·瓦尔德守在原地等着他。
但是在空地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以后,他看见空地上突然一亮,一颗子弹嘘地一声,打断了他帽子上弯成圆形的羽毛。
头一枪的火光仿佛被用来给第二枪照亮目标似的,第二枪几乎同时响了,第二颗子弹飞过来打中德·吉什的那匹马的头部,在耳朵下面一点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
马倒了下去。
这两枪来的方向,正好和他料想会碰到德·瓦尔德的那个方向相反,使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是一个极其沉着冷静的人,他考虑到自己要摔下去,但是没有考虑得十分准确,靴子头被压在马身子底下。
幸好这匹马在临断气时动了一下,德·吉什能够把他的腿抽了出来。
德·吉什站起来,摸了摸自己身上,他一点没有受伤。
他在刚一感到马站不住,要往下倒时,就把两把手枪插到系在马鞍两旁的皮套里,怕在摔倒时两把手枪中的一把,甚至两把走火,那样的话他就白白地给解除武装了。
一旦站起来,他立刻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朝着他曾经在火光中看见有德·瓦尔德的影子的那个地方走去。德·吉什从放头一枪起就明自了对手的策略,事实上也是非常简单。
德·瓦尔德没有迎着德·吉什奔来,也投有留在原地等候而是躲过对手的眼睛,顺着阴暗的空地的边缘走了十五步左右。等到对手奔过来,侧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逸代劳,朝他瞄准射击,马的奔驰非但不能妨碍他瞄准,反而对他有帮助。
我们已经看到,尽管天黑,头一颗子弹在离德·吉什的头仅仅只有一寸的地方穿过。
德·瓦尔德信心十足他以为会看见德·吉什倒下去。等到他看到德·吉什相反的仍旧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他不免大吃一惊。
他赶紧打第二枪,手一偏,把马打死了。
如果德·吉什一直压在马身子底下,这个失误倒也对德·瓦尔德有利。在德·吉什能够挣脱以前,他把第三发子弹装好,那德·吉什就完全由他摆布了。
但是完全相反,德·吉什站起来了,而且三发子弹都没有射出。
德·吉什把情况看得很清楚——必须在速度上胜过德·瓦尔德。他奔过去,要在德·瓦尔德给手枪装好弹药以前赶到他前面。
德·瓦尔德看见他象暴风雨那样迅猛地冲来。子弹太粗了一点,推弹杆推不动它。装得不好,会冒失去这最后一枪的危险。装得好,要失去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失去生命。
他让马朝旁边一闪。
德·吉什一个转身,就在马蹄落下来时,枪响了,德·瓦尔德的帽子被打落了。
德·瓦尔德明白自己还剩下一刹那的时间,他要利用这一刹那把手枪的弹药装好。
德·吉什没有看见他的对手倒下去,把那把已经没有用处的手枪扔掉,举起第二把手枪,朝德·瓦尔德走去。
但是他走到第三步,德·瓦尔德瞄准他,枪声响了。
紧接着是一声怒吼。伯爵的胳膊抽搐一下,垂了下去。手枪掉在地上
德·瓦尔德看见伯爵俯下身子,用左手拾起手枪,朝前又走了一步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
“我完了,”德·瓦尔德低声说“他没有受到致命伤。”
但是在德·吉什朝德·瓦尔德举起手枪时,他的头、肩膀、膝盖同时弯曲。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滚倒在德·瓦尔德的马腿旁边。
“完啦!”德·瓦尔德低声说。
他勒紧缀绳,用马刺狠狠刺马。
马跨过毫无生气的人体,载着德·瓦尔德迅速地朝城堡奔去。
到了城堡以后,德·瓦尔德反复考虑了一刻钟。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决斗场,忽略了检查一下德·吉什是不是真的死了。
在德·瓦尔德激动不安的心里出现了两种假设。
或者是德.吉什被打死了,或者是德·吉什仅仅是受了伤。
如果德·吉什被打死了,他应该象这样把他的尸体留给狼吃吗?这是一种毫无必要的残酷行为,因为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就肯定不会把事情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被打死,为什么不给他援助,让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气量狭小的野蛮人呢?
这后面一个考虑占了上风。
德·瓦尔德打听马尼康在哪里。
他打听到马尼康找德·吉什,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去睡觉了。
德·瓦尔德去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马尼康一言不发地听着,不过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是越来越坚强有力,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个人会有这样坚强有力的表情。
不过,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马尼康只吐出了一个字:
“走!”
马尼康一边走,一边想象着,随着德·瓦尔德叙述事实的详细经过,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这么说,”他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说,“您认为他己经死了?”
“唉!是的。”
“你们就这样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他希望如此。”
“真奇怪!”
“怎么,奇怪?”
“是的,照德·吉什先生的性格说来,他不象会这么办。”
“我想,您不致于怀疑我的话吧?”
“嗳!嗳!”
“您怀疑?”
“有一点……不过我得预先通知您,如果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死了,我会更加怀疑的。”
“马尼康先生!”
“德·瓦尔德先生!”
“我认为您是存心侮辱我!”
“那就随便您去认为吧。有什么办法?我呀,我从来就不喜欢跑来对我说下面这种话的人‘我在一个角落里杀死了某某先生,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不过我是光明正大地杀死他的。’对用光明正大这个词儿来说,天未免太黑了吧,德·瓦尔德先生!”
“别说啦,我们已经到了。”
那片林间空地果然已经开始可以看到,在空地上还可以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匹死马。
在马右边的黑糊糊的草地上,躺着可怜的伯爵,脸朝下,浸在血泊里。
他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甚至看上去好象连一动也没有动过。
马尼康跪下来,扶起伯爵,发现他身上冰凉,沾满了血。
他重新把他放倒。
然后他在他旁边趴下来寻找,最后找到了德·吉什的手枪。
“见鬼!”他站起来说,脸色白得象幽灵,手上握着手枪,“见鬼!您没有弄错,他确实死了!”
“死了?”德·瓦尔德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他的手枪里装着弹药,”马尼康用手指摸了摸药池,补充说。
“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我在他走着的时候瞄准他,正好在他瞄准我的时候我开了枪。”
“您肯定说您是跟他决斗的吗,德·瓦尔德先生?我呀,我承认,我怕是您把他谋杀的。啊!不要嚷嚷!您放了您的三枪,而他的手枪里还装着弹药了您打死了他的马,和他本人,可是他,德·吉什,法国的神枪手之一,却没有打中您,也没有打中您的马!瞧,德,瓦尔德先生,您把我领到这儿来是活该您倒霉,所有这些血都冲到我的头上来,我有点醉了;既然机会就在眼前,我以荣誉担保,我看我就应该把您的脑袋打开花。德·瓦尔德先生,为您的灵魂祈祷吧!”
“德·马尼康先生,您不考虑考虑?”
“不,正相反,我考虑得太多了。”
“您要杀我?”
“至少现在点不感到内疚。”
“您是世家子弟吗?”
“当过年轻侍从,因此经受过考验。”
“那就让我保卫我自己的生命。”
“哼!好让您象对付可怜的德·吉什那样对付我。”
马尼康举起手枪,伸着胳膊,皱紧眉头,对准德·瓦尔德的胸部。
德·瓦尔德甚至没有想到逃走,他已经吓呆了。
接下来的一刹那对德·瓦尔德来说长得象一个世纪,在这寂静得可怕的一刹那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啊!”德·瓦尔德叫起来,“他活着!他活着!快来救我,德·吉什先生,他要杀死我!”
马尼康朝后退,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可以看见伯爵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撑起来。
马尼康把手枪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朝他的朋友扑去。
德·瓦尔德揩了揩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真险呐!”他低声说。
“您怎么样?”马尼康问德吉什,“您伤在哪儿?”
德·吉什让他看打断了的手指头和鲜血淋淋的胸部。
“伯爵!”德·瓦尔德大声说,“他指责我谋杀了您,我求您说一声,说我是光明正大的决斗!”
“确实如此,”受伤者说,“德·瓦尔德先生光明正大地决斗,谁要是说相反的话,谁就是我的敌人。”
“啊!先生,”马尼康说,“先帮我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抬回去,然后我再满足您的任何赔礼道歉的要求。您要是太心急的话,最好还是用您的手绢和我的手绢把伯爵包扎起来,既然还剩下两颗子弹没有打出去,那就让我们把它们打出去吧。”
“谢谢,”德·瓦尔德说。“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已经两次隔得太近地看到了死亡。死亡,它太丑恶了,我宁愿要您的口头道歉。”
马尼康笑了,德·吉什尽管疼痛,也笑了。
两个年轻人想抬他,但是他说,他感到自己还有力气,可以一个人走。子弹打断了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接着在一根肋骨上擦过,没有钻进胸部。因此使德·吉什失去知觉的主要是疼痛而不是伤势的严重。
马尼康在一边用胎膊架着他,德·瓦尔德在另一边架着他,就这样把他搀到枫丹白露,去找医生。这个医生在阿拉密斯的前任那个方济各会修士临终前曾经到过场。

第一五三章 国王的晚餐

国王这当儿正开始坐下用餐。当天的客人为数不多,他们在他做了一个请他们坐下的惯常的手势以后,在他旁边就座。
在这个时期,虽然宫廷礼节还没有制定得象后来那样严格,但是法国宫廷已经完全跟纯朴的传统,以及眼古老族长制时传下来的和蔼可亲的传统断绝。这些传统在亨利四世时代还能见到,路易十三多疑的性格使它们渐渐消失,他想用讲究排场的奢华习惯代替,但是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并没有能够达到这个目的。
因此国王坐在一张单独分开的小桌子上吃饭,这张桌子就象一位主席的办公桌一样俯视着其他的桌子。我们说过这是一张小桌子,但是我们得赶紧补充说明,这张小桌子还是所有桌子中最大的一张呢。
另外,在这张桌子上堆满了数量极多的各种佳肴,有鱼、野味、家畜肉、水果、蔬菜和蜜饯。
国王年轻力壮,热爱打猎,爱好各种激烈运动,另外他象波旁家族的人一样,血天生地特别烫,因此食物消化得快,胃口也容易恢复。
路易十四是一个可怕的吃客;他喜欢批评他的厨师们;但是他如果满意的话,对他们也会赞不绝口。
国王一开始先喝好几种汤,或者是一股脑儿混在一起喝,或者是分开喝。他夹杂着喝汤和葡萄酒,或者更确切点说,他每喝一种汤以后,喝一杯陈年葡萄酒把几种汤隔开。
他吃得快而且相当贪婪。
波尔朵斯一开始出于敬意,等着达尔大尼央用胳膊肘推他,他看见国王吃得这样津津有味,转过脸来,对火枪手悄声说:
“我看可以开始了。陛下在鼓励我们。您倒是看看呀。”
“国王吃,”达尔大尼央说,“但是他同时谈话您要做好准备,万一他对您说话,别让他发现您塞得一嘴东西,那未免太不雅观了。”
“那样的话,最好的办法是不吃不喝,”波尔朵斯说。“不过,我得承认,我肚子饿了,这一切闻起来又是香喷喷,引起人的食欲,它同时刺激我的嗅觉和胃口。”
“千万别一点也不吃,”达尔大尼央说,“您会惹得陛下不高兴的。国王经常说工作卖力的人吃得也卖力。他不喜欢别人在他的饭桌上挑三拣四。”
“既然要吃,那又怎么才能避免塞一嘴东西呢?”波尔朵斯说。
“很简单,”火枪队队长回答,“当国王赏脸跟您说话时,一口咽下去就行了。”
“很好。”
从这时候起波尔朵斯开始既热情而又彬彬有礼地吃起来。
国王时不时抬起眼睛望望大家,他用行家的眼光欣赏着他这位客人的能耐。
“杜·瓦隆先生!”他说。
波尔朵斯吃着一只烩串烤野兔,嘴里正咬着一大块背脊肉。
听见叫他的名字,他打了一个哆嗦,喉咙猛地一使劲,把满口的食物咽了下去。
“陛下,”波尔朵斯说,声音虽低,但是勉强可以听清楚。
“把这些羔羊里脊肉传给杜·瓦隆先生,”国王说,“您喜欢黄肉类吗,杜·瓦隆先生?”
“陛下,我喜欢一切,”波尔朵斯回答。
达尔大尼央悄悄提醒他:
“一切陛下赐给我的。”
波尔朵斯学着说了一遍:
“一切陛下赐给我的。”
国王用头作了个满意的表示。
“一个人工作卖力,吃得也卖力,”国王继续说,能够有象波尔朵斯这样食量大的人在一起吃饭他感到非常高兴。
波尔朵斯接过那盘羔羊肉,拨了一部分在自已的盆子里。
“怎么样?”国王说。
“好吃极了!”波尔朵斯平静地回答。
“在您那个省里也有这么好的羊吗,杜,瓦隆先生?”国王继续问。
“陛下,”波尔朵斯说,我相信在我那个省里,象到处一样,凡是最好的东西首先献给国王,不过,另外还有我吃羊的方法跟陛下不同。”
“啊!啊!您怎么个吃法?”
“通常我让他们给我整只地烧羔羊。”
“整只地烧?”
“是的,陛下。”
“怎样烧?”
“是这样烧的:我的厨师,这家伙是个德国人,陛下;我的厨师把他从斯特拉斯堡采购来的红肠,从特鲁瓦采购来的杂碎灌肠,从皮蒂维埃采购来的肥云雀,塞满这只盖羊的肚子。我也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办法象对付家禽那样把羊的骨头都剔掉,同时把皮留下,烤成一层焦黄的硬壳把肉包在里面,等到您象切大灌肠那样把它切成一大片一大片时,会流出一种粉红色的肉汁,看起来舒服,吃起来可口。”
波尔朵斯说着,咂了咂嘴。
国王睁大一双入迷的眼睛,一边开始吃端上来的焖野鸡一边说:
“杜·瓦隆先生,这可是一样使我垂涎的食物。什么!整只的羊?”
“是的,整只的,陛下。”
“把野鸡传给杜·瓦隆先生,我看得出他是个行家。”
命令立即执行。
接着又回过来谈羊:
“不太油吗?”
“不油,陛下,油脂跟肉汁一同流出来,浮在面上,我的切肉总管用我特制的一把银勺子把它撩掉。”
“您住在哪儿?”国王问。
“住在皮埃尔丰,陛下。”
“皮埃尔丰,它在哪儿,杜·瓦隆先生?在美丽岛旁边吗?”
“啊!不,陛下,皮埃尔丰在苏瓦松区。”
“我还以为您向我谈到的这些羊是海滨牧场的羊。”
“不,陛下,我的牧场不在海滨,确实如此,但是我的羊跟海滨牧场的羊一样好。”
国王吃到甜食了,但是眼睛一直看着波尔朵斯。波尔朵斯继续努力地吃着。
以您的胃口真好,杜·瓦隆先生,,他说,“和您一起吃饭很愉快。”
“啊!确实如此,陛下,如果您有机会到皮埃尔丰来,我们两个人可以把我们的羊吃下去,因为您的胃口也不坏。”
达尔大尼央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波尔朵斯一下。波尔朵斯睑红了。
“在陛下这个幸福的年纪上,”波尔朵斯赶快弥补自己的失言,说,“我在火枪队里,怎么吃也吃不饱。正象我有幸对陛下说的,陛下的胃口也非常好,但是陛下对吃食挑选得太考究,所以不可能被称为一个食量大的人。”
国王看上去好象很喜欢他的对手的谦恭有礼的态度。
“尝尝这种奶油吗?”他对波尔朵斯说。
“陛下,您待我太好了,所以我不能不把实话都说出来。”
“说吧,杜·瓦隆先生,说吧。”
“好,陛下,说到甜品,我只吃糕点,而且要做得非常结实,所有这些打成泡沫的甜食吃下去胃里发胀,把我认为非常宝贵的地方都白白地给占据了。”
“啊!先生们!”国王指着彼尔朵斯说,“这才是一位典型的美食家。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吃的,他们是那么会吃,”陛下补充说,“而我们只是象小鸡啄米。”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取了一盆掺混着火腿的鸡胸脯肉。
波尔朵斯也打开一罐子小山鹑和秧鸡。
司酒官高高兴兴地把陛下的酒杯斟满。
“把我的葡萄酒斟给杜·瓦隆先生,”国王说。
这是国王的餐桌上最大荣誉中的一种。
达尔大尼央按了一下他朋友的膝头。
“如果您能把我看见的那边那个野猪头,哪怕吃下一半,”他对波尔朵斯说,“我断定您一年之内可以当公爵和重臣。”
“待一会儿我就吃给您看,”波尔朵斯沉着地说。
果然很快就轮到吃野猪头了,因为国王也觉得怂恿这个大肚汉吃很有趣;他在每道菜传递给波尔朵斯以前都亲口尝一点,因此他也尝了野猪头。波尔朵斯表现得非常出色,他不是象达尔大尼央说的那样吃一半,而是吃了三分之二。
“一个世家子弟每天都吃得这么多,胃口这么好,”国王低声说,“他不可能不是我的王国里最有教养的人。”
“您听见了吗?”达尔大尼央在他朋友的耳边说。
“听见了,看来我开始得到一点儿宠信了,”波尔朵斯坐在椅上摇晃着身子说。
“啊!您一帆风顺。是呀!是呀!是呀!”
国王和波尔朵斯就这样在其佘的人们极其满意的情祝下继续吃下去。有些客人好胜心强,尽力跟着他们吃,但是半路上不得不放弃了。
国王脸红了,血在他脸上反映出来,表明他已经吃饱。
这时候路易十四非但不象一般喝了酒的人那样有说有笑,反而脸色忧郁,变得沉默寡言了。
波尔朵斯正相反,嘻嘻哈哈,有点放肆。
达尔大尼央不止一次用脚踢他,提醒他注意。
餐后点心端上来了。
国王已经不再想到波尔朵斯,他的眼睛转向大门,还常常问,德·圣埃尼昂先生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来。
最后在陛下吃完一罐李子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时,德·圣埃尼昂先生终于出现了。
国王的已经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立刻又明亮起来。
伯爵朝国王的桌子走过去,当他走近时,国王站了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甚至波尔朵斯也站起来,他正吃着一块能把鳄鱼的上下领粘在一起的果仁糖。晚餐结束了。

第一五四章 晚餐以后

国王扶着圣埃尼昂的胳膊,走进隔壁的房间。
“您怎么来得这么迟,伯爵!”国王说。
“我等着把回信带回来,陛下,”伯爵回答。
“这么说她回我的那封信用的时间很长了?”
“陛下,您赏脸以诗相赠;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想以同样的货币,也就是说金币偿还国王。”
“是诗,德·圣埃尼昂!……”国王欣喜若狂地喊起来。“给我,快给我。”
路易拆开一个小信封上的封口火漆,信封里确实放着历史为我们完整地保存下来的那首诗,诗的含义比技巧好得多。
尽管如此,国王还是喜出望外,他的快乐己经毫不含糊地以狂热的方式表达出来了。但是路易对礼节问题是非常敏感的,全体一致的沉默态度提醒他,他的快乐可能引起种种的议论。
他转过身来,把信放进口袋以后,迈了一步,到了门口他的客人们的身边,说:
“杜·瓦隆先生,我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见到了您,我还将怀着更为愉快的心悄再次见您。”
波尔朵斯象罗得岛的巨人①那样鞠了一个躬,倒退着走了出去。

①罗得岛的巨人: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后因地震倒塌。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继续说,“您在长廊里等候我的命令,我很感激您使我认识了杜·瓦隆先生。先生们,我明天回巴黎,因为西班牙和荷兰的使臣要走了。明天见。”
大厅里立即空了。
国王扶着圣埃尼昂的胳博,让他把拉瓦利埃尔的诗再念了一遍。
“您觉着写得怎么样?”他说。
“陛下……很迷人!”
“它确实把我迷住了,如果它传出去了……”
“啊!诗人们会嫉妒的,不过他们不会知道的。”
“您把我的诗给了她吗?”
“啊!陛下,她迫不及待地把它念完了。”
“我担心它写得不够好。”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并没有这么说。”
“您认为会得到她的喜欢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陛下……”
“那我应该答复了。”
“啊!陛下……刚吃完晚饭……立刻就写……陛下会累着的。”
“我看您说得对,饭后用功是有害的。”
“特别是诗人的工作;况且这时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正有担心合的事。”
“什么担心的事?”
“啊!陛下,跟所有这些夫人一样。”
“为什么?”
“因为可怜的德·吉什出了事。”
  “啊!我的天主!德·吉什遇到不幸了吗?”
  “是的,陛下,他一只手断了,胸口上有个窟窿,他快死了。”
  “善良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马尼康刚把他抬回来,送到枫丹白露的一个医生家里,消息已经在这儿传开了。”
  “抬回来?可怜的德·吉什!他怎么会发生这件事的?”
  “啊!这个,陛下!他怎么会发生这件事的?”
  “您说这话的神情倒有点怪,德·圣埃尼昂。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他说什么?”
  “他吗,什么也没说,陛下,但是另外那些人说了。”
  “另外哪些人?”
  “把他抬回来的人,陛下。”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陛下,但是德·马尼康先生知道,德·马尼康先生是他的朋友。”
  “象所有的人一样,”国王说。
  “啊!不,”德·圣埃尼昂说,“您弄错了,陛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德·吉什先生的朋友。”
  “您怎么知道的?”
  “国王要我解释吗?”
“当然。”
  “好吧,陛下,我好身听人谈起在两个世家子弟间发生过争吵。”
  “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晚上,在陛下吃晚饭以前。”
  “这不能证明什么。我已经对禁止决斗颁发过如此严厉的敕令,我想不会有人敢违抗。”
  “既然那样,天主不允许我为任何人辩解!”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陛下命令我说,我就说。”
“那您就说说德·吉什伯爵是怎么受伤的。”
“陛下,他们说是在潜伏打猎时受的伤。”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一只手断了!胸口上一个窟窿,谁跟德·吉什先生一起打猎?”
“我不知道,陛下……但是德·马尼康先生知道或者应该知道。”
“您有什么事瞒着不告诉我,德·圣埃尼昂。”
“没有,陛下,肯定没有。”
“那就把这件意外事故讲给我听听;是一支火枪炸裂了吗?”
“很可能。不过,仔细考虑下来,又不可能,陛下,因为在德·吉什的附近找到了他的手枪,里面还装着弹药。”
“他的手枪?但是,我觉得从来没有人会带着手枪去潜伏打猎。”
“陛下,他们还补充说德·吉什的马给打死了,马的尸休还留在林间空地上。”
“他的马?德·吉什骑着马去潜伏打猎?德·圣埃尼昂,您对我说的,我一点也弄不懂了。事情发生在哪儿?”
“陛下,在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
“好。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来。”
德·圣埃尼昂遵命去办。火枪手进来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说,“您从秘密楼梯的小门出去。”
“是,陛下。”
“您骑上马。”
“是,陛下。”
“您到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去一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陛下,我在那儿决斗过两次。”
“怎么!”国王听到这个回答,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陛下,是在德·黎塞留红衣主教先生颁布法令的时候,”达尔大尼央还跟平常一样冷静地回答。
“那就不同了,先生。您到那儿去,把情况仔细检查一下。有一个人在那儿受了伤,您在那儿可以找到一匹死马。您回来告诉我,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好,陛下。”
“当然我希望得到的是您本人的意见,而不是别人的意见。”
“您在一个钟头之后就可以得到陛下。”
“我禁止您与任何人接触。”
“除了把提灯交给我的那个人,”达尔大尼央说。
“当然罗,”国王说,对他的火枪队队长的放肆态度一笑置之,他只能够容忍他的火枪队队长有这种放肆态度。
达尔大尼央从小楼梯出去。
“现在,派人去把我的医生找来,”路易补充说。
十分钟以后,国王的医生气喘吁吁地来到。
“先生,”国王对他说,“您跟着德·圣埃尼昂先生,到他领您去的地方去,您在我要您去的那所房子里会见到一个病人,然后回来把病人的情况如实告诉我。”
医生一声不响地服从命令,在那时大家已经开始对路易十四唯命是从了。医生由圣埃尼昂领着朝外走。
“您,德·圣埃尼昂,在医生能够眼马尼康交谈以前,叫他来见我。”
德·圣埃尼昂也走了出去。

第一五五章 达尔失尼央怎样完成国王交付的使命

在国王为了摸清事实真相做出最后这些安排时,达尔大尼央连一秒钟也没有耽搁,直向马厩奔去,他摘下提灯,亲手给马装上鞍子,向陛下指定的地方驰去。
他遵守自己的许诺,既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交谈;正如我们交代过的那样,他一丝不荀,该做的事都自己亲手做,没有让马夫帮忙。
达尔大尼央是这样一种人,越是在困难的时刻越是认为自己应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
奔驰了五分钟,他来到树林,把马拴在遇到的头一裸树上,徒步走到树林中的空地上。
他提着灯开始步行,走遍了整个圆形空地,来来去去,又是测量,又是检查,在半个小时的勘察以后,他默默地骑上马一边考虑,一边让马迈着慢步,回到了枫丹白露。
路易在书房里等着。他单独一个人,正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行的字,达尔大尼央一眼望过去看到长短不等,而且涂改得很厉害。
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定是诗。
路易抬起头,看见了达尔大尼央。
“怎么样,先生,”他说,“您给我带来了消息吗?”
“是的,陛下。”
“您看到了什么?”
“可能是这样的,陛下,”达尔大尼央说。
“我要的是确实情况。”
“我将尽可能接近它。天气对我刚做的这种调查工作很合适,今天晚上下过雨,那些道路泥泞不堪……”
“谈正题,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您曾经对我说过在罗香树林的十字路口上有一匹死马,因此我从研究那些道路着手。”
“我说那些道路,是因为可以从四条道路到达十字路口的中心。”
“只有我自己走的那条路上有新留下的痕迹。两匹马曾经并排在这条路上走,粘土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它们八条腿的蹄印。
“两个骑马的人中间有一个比另一个着急。他的马的蹄印始终比另一个人的马的蹄印超前半匹马。”
“这么说您肯定他们是两个人去的罗?”国王说。
“是的,陛下。马是两匹步子均匀的大马,操练惯了的马,因为它们非常准确地斜着从圆形空地的栅栏边上绕过去。”
“后来呢,先生?”
“在那儿,骑马的人停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在讨论决斗的条件,马感到了不耐烦。骑马的人一个说,一个听,需要回答时才回答。他的马用蹄子创地,这证明了他专心听,放松了缰绳。”
“这么说有过决斗了?”
“毫无疑问。”
“说下去;您是一个能干的观察者。”
“骑马人中间有一个,也就是听的那个人留在原处。另外一个人穿过空地,一开始是停在他的对手的对面。接着那个留在原处的人奔驰着穿过圆形空地,一直跑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他以为是朝着他的敌人前进,但是他的敌人已经沿着树林的边缘走了。”
“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不对?”
“完全不知道,陛下。不过沿着树林边缘走的人骑的是一匹黑马”
“您怎么知道的?”
“有几根马尾上的毛留在沟边长满的荆棘上。”
“继续说下去。”
“至于另一匹马,我毫不费力地就知道了它的体貌特征,因为它已经死在决斗场上。”
“这匹马是怎么死的?”
“一颗子弹在它的太阳穴上打了一个洞。”
“这颗子弹是手枪子弹还是步枪子弹?”
“手枪子弹,陛下。而且这匹马的伤情向我说明了打死它的那个人的策略。他沿着树林边缘走,为了绕到对手的侧面。我还跟着草地上的蹄印走过。”
“黑马的蹄印?”
“是的,陛下。”
“说下去,达尔大尼央先生。”
“现在陛下可以看清楚两个对手的位置。我得放下停着的这个骑马的人,说一说那个奔驰而过的骑马的人。”
“说吧。”
“进攻的那个人的马中了枪就立刻死了。”
“您怎么知道的?”
“骑马的人没有时间下马,和马一同倒下去。我看见他的大腿的痕迹,他曾经使劲从马身子底下把腿抽出来。马刺被马的重量压着,在地上挖了一道探沟。”
“好。他站起来以后干了些什么?”
“他朝对手笔直地走过去。”
“对手一直停在树林边上吗?”
“是的,陛下。接着到了有效射程之内,他稳稳地站牢,地上留下两只脚后跟靠得很近的印子。他朝对手开枪,投有打中。”
“他没有打中,您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被一颗子弹打穿的帽子。”
“啊!一个证据,”国王大声叫道。
“证据还不足,陛下,”达尔大尼央冷静地回答,“这是一顶没有字母、没有纹章的帽子;一根象所有帽子上的那种红羽毛,甚至连饰带都没有什么特别。”
“帽子被打穿的那个人放了第二枪吗?”
“啊!陛下,他的两枪早已经放了。”
“您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了手枪的填弹塞。”
“没有把马打死的那颗子弹,它怎么了?”
“它打断了它要打的那个人帽子上的羽毛,接着打坏了林中空地另一边的一棵小桦树。”
“这么说,骑黑马的人解除武装了,而他的对手还有一枪好放。”
“陛下,当落马的人站起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人重新往手枪里装弹药。不过他装的时候非常慌张,手发着抖。”
“您怎么知道的?”
“一半火药撒在地上,他扔掉推弹药的细杆,没有时间重新把它装回到手枪上。”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说得真是太出色了!”,
“这仅仅是观察,陛下,任何一个小侦察兵也能做到。”
“听您说就跟亲眼看到一样。”
“我确实在心里把经过情况重演了一遍,出入不会很大。”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落马的那个人。您说过他在他的对手往手枪里重新装弹药时,他正朝他的对手走过去吗?”
“是的,但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对方开枪了。”
“啊!”国王说,“这一枪怎么样?”
“这一枪很可怕,陛下,落马的那个人在摇摇晃晃走了三步以后,就脸朝下倒了下去。”
“他什么地方给打中了?”
“两个地方,先是右手,接着这同一颗子弹打中了胸部。”
“可是您怎么能猜中的?”国王不胜佩服地间道。
“啊!这很简单,手枪的枪把上都是血,上面还可以看见子弹的痕迹,铁环都被打碎了。受伤者十之八九无名指和小指打断了。”
“这是手的情况,我同意,可是胸部呢?”
血陛下,相隔二尺半距离有两摊血。一摊血下面的草被握紧的手拔起过,另一摊血那儿的草仅仅被身体的重量压倒过”
“可怜的德·吉什!”国王叫起来。
“啊!是德·吉什吗?”火枪手平静地说。“我早已怀疑是他,不过我不敢对陛下说。”
“您怎么会怀疑是他?”
  “我认出了死马的手枪皮套上的格拉蒙家族的纹章。”
  “您认为他伤势严重吗?”
“很严重,既然他中了枪立刻就倒下去了,而且在一个地方待了很久,不过他还能走,两个朋友扶着他走。”
“难道您在他回来时遇见他了?”
“没有;但是我注意到了三个人的脚印,右边的人和左边的人走得很自由,不费力。但是中间的那个人步子很沉重。况且还有血迹伴随着他的脚印。”
“先生,既然您把这场决斗看得那么清楚,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您的眼睛,那就把德·吉什的对手的情况谈两句给我听听。”
“啊!陛下,我不知道。”
“可是您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我看到了一切,但是我不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既然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逃了,请陛下允许我对您说,我不会告发他。”
“不过参加决斗的这个人,先生,他是有罪的。”
“对我说来并非如此,”达尔大尼央冷静地说。
“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完全明白,陛下,但是在我眼里,光明正大地决斗的人是一个正直人。这是我的意见。您可以有不同的意见,这是理所当然的,您是主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过我曾经命令……”
达尔大尼央用一个恭敬的姿势打断国王的话。
“您曾经命令我去了解一场决斗的情况,陛下,您已经得到了。您要是命令我去逮捕德·吉什先生的对手,我服从。但是请不要命令我向您告发他,因为在这点上,我不会服从。”
“好吧,去逮捕他。”
“把他的名字告诉我,陛下。”
路易跺了跺脚。
接着他考虑了片刻,说,
“您有道理,非常非常有道理。”
“这是我的意见,陛下,我很高兴这同时也是陛下的意见。”
“再说一句……是谁给德·吉什援助的?”
“我不知道。”
“不过您谈到了两个人……这么说有一个证人了?”
“没有证人。不但如此……德·吉什先生倒下去以后,他的对手甚至没有援助他就立刻逃走了。”
“坏蛋!”
“噢,陛下,这是您的敕令造成的结果。他光明正大地决斗,他逃脱了第一次死亡,他希望逃脱第二次。德·布特维尔①先生的遭遇使人牢记在心……唉!”

①德·布特维尔(1600-1627):法国贵族,因不顾黎塞留的禁令与人决斗而被判死刑。

“这么说,人变得卑怯了。”
“不,变得谨慎了。”
“因此,他就逃了?”
“是的,他的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朝什么方向?”
“朝城堡的方向。”
“后来呢?”
“后来,我已经有幸对陛下说过,两个人徒步来把德·吉什带走。”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个人是在决斗以后来的?”
“啊!一个明显的证据。决斗时雨刚停,地面还没有时间把雨水吸迸去,变得很潮湿,脚印子很深;但是在决斗以后,德·吉什昏倒的期间地已经变结实了,脚踩下去印子没有那么深了。”
路易拍了拍手,衷示钦佩。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您确实是我的王国里最聪明能干的人。”
“德·黎塞留先生正是这么想的,德·马萨林先生也是这么说的,陛下。”
“现在剩下来的仅仅是看看您的洞察力是不是失误了。”
“啊!陛下,人没有不犯错误的,Errare humanum est①,”火枪手象哲学家那样达观地说。
“这么说您不属于人类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我相信您永远不会犯错误。”
“陛下说过我们就要知道了。”
“是的。”
“请问,怎么个知道法?”
“我已经派人去找德·马尼康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就要来了。”
“德·马尼康先生知道秘密?”
“德·吉什对德·马尼康先生没有秘密。”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我再重复一遍,决斗时没有人在场,除非德马尼康先生是把他扶回来的那两个人中间的一个……”
“嘘!”国王说,“他来啦,待在这儿仔细地听。”
“很好,陛下,”火枪手说。
在同一分钟里,马尼康和德·圣埃尼昂出现在门口。

①拉丁文:人皆有错。

第一五六章 潜伏打猎

国王朝火枪手做了个暗示,又朝德·圣埃尼昂做了个暗示。
暗示是专横的,意思是:
“以生命担保,不许开口!”
达尔大尼央象士兵那样退到书房的角落里。
德·圣埃尼昂象宠臣那样靠在国王坐着的扶手椅的椅背上。
马尼康向前迈出右腿,嘴唇上挂着微笑,用他那双白皙的手做出优美的姿势,向国王行了一个礼。
国王点头还礼。
“晚安,德·马尼康先生,”他说。
“我感到荣幸,陛下召见我,”马尼康说。
“是的,为了向您了解德·吉什伯爵遇到的不幸事故的所有详细情况。”
“啊!陛下,这是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
“您在那儿吗?”
“不在,陛下。”
“可是您在事故发生以后不久就到了出事地点了?”
“是的,是这样,陛下,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
“这作意外事故在哪儿发生的?”
“我看,陛下,是在一个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上。”
“是的,打猎的集合地点。”
“一点不错,陛下。”
“好,把您知道的关于这个不幸的详细情况讲给我听,德·马尼康先生。讲吧。”
“陛下也许己经了解,我怕再重复叙述会使陛下感到厌烦。”
“不,不用怕。”
马尼康朝周围看看,他只看见达尔大尼央和一块儿进来的德·圣埃尼昂。达尔大尼央靠在护壁板上,沉静,亲切,和善,德·圣埃尼昂一直倚在国王的扶手椅上,脸上也带着亲切的表情。
因此他下决心开口。
“陛下不会不知道打猎出意外事故是很平常的事。”
“打猎?”
“是的,陛下,我是想说潜伏打猎。”
“啊!啊!”国王说,“是在潜伏时发生的意外事故吗?”
“当然,陛下,”马尼康大着胆子说,“陛下不知道吗?”
“差不多可以说不知道,”国王急忙地说,因为他一向对说谎很厌恶。“这么说,您是说在潜伏时出的意外事故?”
“唉!是的,不幸得很,陛下。”
国王停顿了一下。
“潜伏打什么野兽?”他问。
“打野猪,陛下。”
“德·吉什怎么会想到单独一个人去潜伏打野猪呢?这是乡巴佬干的事儿,充其量对象德·格拉蒙元帅这种人合适,他们没有猎的和管猎狗的仆人,没法进行贵族式的打猎。”
马尼康耸了耸肩膀。
“年轻人都是冒失的,”他老气横秋地说。
“好吧,......继续说下去,”国王说。
“总之,”马尼康继续说下去,他不敢冒险,就象盐场工人在盐田里迈步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总之,陛下,可怜的德·吉什单独一个人去潜伏打猎。”
“单独一个人,嗬!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猎手!啊!难道德·吉什先生,他不知道野猪会立刻扑过来?”
“他遇见的正是这种情况,陛下。”
“这么说他知道有这头野猪?”
“是的,陛下。有儿个老乡在他们的土豆地里看见过。”
“是一头怎样的野猪?”
“是一头两三岁的公野猪。”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就应该通知我,德·吉什起了自杀的念头,因为我毕竟见过他打猎,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带着猎狗打猎的人。当野猪被赶得走投无路,跟猎狗博斗,他开枪的时候,总是做好一切准备措施,并且用马枪射击,可这一次他居然用两把普通手枪去斗野猪!”
马尼康打了个哆嗦。
“两把豪华的手枪,对跟一个人决斗而不是跟一头野猪决斗来说倒非常合适,真见鬼!”
“陛下,有些事情是很难解释的。”
“您说得有理,我们关心的这件事正是如此。继续说下去吧。”
在马尼康叙述时,德·圣埃尼昂也许朝他做过暗示,要他注意,言多必失;国王的眼光固执地盯准了德·圣埃尼昂。
因此在他和马尼康之间不可能再联系了。至于达尔大尼央,即使是象雅典的那座沉默之神的雕像,也比他声音响,也比他富于表情。
因此马尼康只好沿自己选择的路子走下去,继续在罗网里越陷越深。
“陛下,”他说,“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德·吉什等着野猪。”
“骑马还是步行?”国王问。
“骑马。他朝野猪开枪,没有打中。”
“真笨!”
“野猪朝他冲过来。”
“马送了命?”
“啊!陛下知道?”
“有人告诉我,在罗香树林的路上发现了一匹死马。我断定是德·吉什的马。”
“一点不错,正是他的那匹马,陛下。”
“马的情况是这样,很好,德·吉什的情况如何?”
“德·吉什一旦倒在地上,被野猪拱了一下,手和胸部都受了伤。”
“这是一件可怕的意外事故,但是,应该承认,是德·吉什的错。怎么可以带着手枪去打这样一只野猪呢?难道他忘了阿多尼斯①的故事不成?”

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狩猎时被野猪咬伤而死,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他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爱神团聚。

马尼康搔搔耳朵。
“这倒是真的,”他说,“太不谨慎了。”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的,德·马尼康先生?”
“陛下,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
“啊!您是个宿命论者!”
马尼康感到局促不安。
“我要怪您,德·马尼康先生,”国王继续说。
“怪我,陛下?”
“是的!怎么里您是德·吉什的朋友,明明知道他会干出这种蠢事来,不去拦住他?”
马尼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国王的声调完全不再是一个轻信的人的声调了。
另一方面,他的声调里又没有悲剧中的那种严肃味道,也没有审讯时的那种坚持性。
在他的声调里讥嘲的成分多于威胁。
“这么说,”国王继续说下去,“被人发现的死马您说是吉什的马了?”
“啊!我的天主,正是他的马。”
“这使您感到惊奇吗?”
“不,陛下。上一次打猎,德·圣莫尔先生,陛下一定还记得他,他的一匹马就是在他的胯下以同样方式送的命。”
“是的,不过是肚子给捅开了。”
“对,陛下。”
“吉什的马要是也象德·圣莫尔先生的马那样给捅开肚子,我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见鬼!”
马尼康睁大了一双眼睛。
“可是使我感到惊奇的,”国王继续说下去,“是德·吉什的马肚子没有被捅开,而是头打开花了。”
马尼康心里发慌了
“是不是我弄错了?”国王接着又说,“吉什的马不是太阳穴上受的伤?您也得承认,德·马尼康先生,这个伤够奇怪的。”
“陛下,您也知道,马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大概试图自卫。”
“可是一匹马是用后蹄自卫而不是用头。”
“一定是马吓得摔倒了,”马尼康说,“野猪,您也明自,陛下,野猪……”
“是的,马,我明白,可是骑在马上的人呢?”
“嗯,这非常简单野猪撇下马又回过来对付骑在马上的人;正如我有幸对陛下说过的那样,正当德·吉什用手枪准备朝它开第二枪时,它压碎了他的手,后来又用嘴一下子把他的胸部捅了个窟窿。”
“说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可能的了,马尼康先生,您不再相信您自己有口才是不对的,您讲得好极了。”
“国王太仁慈了,”马尼康局促不安地行了一个礼说。
“不过从今天起,我禁止我的贵族们去潜伏打猎。哼!这几乎跟允许他们决斗是一回事。”
马尼康打了个哆嗦,他的脚动了一下,想退出去。
“国工陛下感到满意了吗?”他问。
“感到很高兴,但是您先别走,德·马尼康先生,”路易说,“我有事要和您谈”
“哼,哼,”达尔大尼央想,“又一个不是我们对手的人。”
他叹了口气,意思可能是:“啊!是我们的对手的人,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候一个掌门官撩起门帘,通报御医到了。
“啊!”路易叫起来,“瓦洛先生来得正好,他刚去看了德·吉什先生。我们可以得到受伤者的消息了。”
马尼康更加感到局促不安了
“这样一来,”国王补充说,“我们至少可以问心无愧了。”
他望望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第一五七章 医生

瓦洛医生走进来。
场面上的情况照旧国王坐着,德·圣埃尼昂仍旧倚在他的椅背上,达尔大尼央仍旧靠在墙上,马尼康仍旧站着。
“好吧,瓦洛先生”国王说,“您照我的吩咐办了吗?”
“一切都照办了,陛下。”
“您到您的枫丹白露的同行家里去过了吗?”
“是的,陛下。”
“您在那儿找到了德·吉什先生吗?”
“我在那儿找到了德·吉什先生。”
“情况如何?老老实实地讲吧。”
“情况很糟,陛下。”
“不过野猪总没有把他吞下去吧?”
“把谁吞下去?”
“吉什。”
“什么野猪?”
“咬伤他的那只野猪。”
“德·吉什先生是被一只野猪咬伤的?”
“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宁可说是哪个违禁打猎的人……”
“什么,哪个违禁打猎的人?……”
“哪个吃醋的丈夫,哪个受到冷待的情人,为了报仇,朝他开的枪。”
“您这是说的什么,瓦洛先生?德·吉什先生的伤不是一头野猪的撩牙造成的吗?”
“德·吉什先生的伤是一颗子弹造成的,它打碎了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穿进了胸部的肋间肌肉里。”
“一颗子弹!您有把握德·吉什先生是被一颗子弹打伤的吗?……”国王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叫了起来。
“当然有把握,”瓦洛说,“看看这个,陛下。”
他让国王看一颗一半撞扁了的子弹。
国王看了看,但是没有碰它。
“可怜的人,从他胸部里面取出来的吗?”他问。
“不完全是。子弹没有穿进去,您也看得出,它撞扁了,也许是撞在手枪的扳机护手下面,也许是撞在胸骨的右侧。”
“善良的天主!”国王严肃地说,“这一切您完全没有告诉我,德·马尼康先生?”
“陛下……”
“说说看,这虚构出来的野猪、潜伏、夜间打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看。”
“啊!陛下……”
“我看还是您说得有道理,,国王转过身来对他的火枪队队长说,“发生过决斗。”
凡是大人物都有的那种把下属们牵连进去,并且分化瓦解他们的能力,国王比任何人都高明。
马尼康朝火枪手投去充满指责的一瞥。
达尔大尼央懂得这眼光,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受到指责。
他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他说,“您曾经命令我去察看罗香树林的十字路口,然后根据我的估计把在那儿发生的事说给您听。我曾经把我的调查向您报告,但是没有揭发任何人。是陛下自己先提到德·吉什伯爵先生的名字的。”
“好!好!先生,”国王傲慢地说,“您尽到了您的职责我对您很满意,这对您就够了。但是您,德·马尼康先生,您没有尽到您的职责,因为您对我说谎。”
“说谎,陛下互这两个字用得太过份了。”
“那您另外找两个。”
“陛下,我不想找。我已经不幸地惹您生气,我能找到的最好办法是谦恭地接受您认为应该向我做出的指责。”
“您说的有道理,先生,谁向我隐瞒真相,谁就会惹我生气。”
“有时候,陛下,隐瞒的人并不知道真相。”
“别再说谎了,否则我要加倍惩罚。”
马尼康脸色苍白,行了一个礼。
达尔大尼央又向前迈了一步,如果国王一直在增长的怒火达到了一定限度,他就决定出来调解。
“先生,”国王继续说下去,“您看到了再矢口否认下去也没有用了。德·吉什先生决斗过”
“我不否认,陛下。要是您不逼得一个贵族非说谎不可,那您就真是宽宏大量了。”
“逼!谁逼您?”
“陛下,德·吉什先生是我的朋友。陛下禁止决斗,违者处死。一句谎话可以救我的朋友。我说谎了。”
“好,”达尔大尼央低声说,“这是个表现得很出色的小伙子,见鬼!”
“先生,”国王说,“不应该说谎,而应该阻止他决斗。”
“啊!陛下,您是法兰西最完美的贵族,您知道我们这些军人就从来投有因为德·布特维尔先生死在沙滩广场上而认为他蒙受耻辱。使人蒙受耻辱的是躲开自己的敌人,而不是见到刽子手。”
“好吧,”路易十四说“我很愿意提供您一个办法来补救一切。”
“只要这个办法是适合一个贵族的办法.我一定立刻接受,陛下。”
“德·吉什先生的对手是谁?”
“啊!啊!”达尔大尼央低声地说,“难道我们又要回到路易十三的时代?……”
“陛下!……”马尼康用指责的口气说。
“看来您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来了?”国王说。
“陛下,我不认识他。”
“好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德·马尼康先生,把您的剑交给队长。”
马尼康姿势优美地行了一个礼,微笑着把剑解下来,递给火枪手。
但是德·圣埃尼昂急忙走到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中间。
“陛下,”他说,“如果您允许我说一句的话”
“说吧,”国王说,在气头上有一个人出来缓和一下,也许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马尼康,您是一个勇敢的人,国王会欣赏您的行为的。但是过分热心地为朋友们帮忙,反而害了他们。马尼康,您知道陛下问您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错,我知道。”
“那您就说出来吧。”
“如果我应该说,早己经说了。”
“那就让我来说,我不象您那样对正直感兴趣。”
“您完全有这个自由;不过我觉得……”
“啊!别再那么高尚了。我决不让您象这样到巴士底狱去。说吧,要不然我就说了。”
马尼康是聪明人,他明白自己的表现已经使人对他产生了好感;现在他只需要一方面继续维持这种好感,一方面重新博得国王的欢心。
“说吧,先生,”他对德·圣埃尼昂说,“至于我,我要做我的良心要我做的事。我的良心的命令必须服从,”他转过身来对国王说,“既然它战胜了陛下的命令,但是陛下在知道我必须保护一位夫人的荣誉以后,我希望,陛下能够饶恕我。”
“一位夫人?”国王不安地问。
“是的,陛下。”
“一位夫人是这次决斗的起因?”
马尼康鞠了一个躬。
国王站起来,走到马尼康跟前。
“如果是位重要的人”他说,“相反的,我决不会怪您谨滇从事。”
“陛下,一切与国王的侍从人员有关的事,或者与国王弟弟的侍从人员有关的事,在我眼里都是重要的。”
“与我弟弟的侍从人员有关?”路易十四带着一种犹豫的神色说,“……这次决斗的起因是我弟弟的侍从人员中的一位夫人?”
“或者说是王太弟夫人的侍从人员中的一位夫人。”
“啊!王太弟夫人的?”
“是的,陛下。”
“这么说,这位夫人?……”
“是德·奥尔良公爵夫人殿下的一位侍从女伴。”
“您是说德·吉什先生为了她决斗?”
“是的,这一次我不再说谎了。”
路易显得心绪不宁。
“先生们,”他转过身来对在一边旁观的人们说,“请你们离开一会儿,我需要单独跟德·马尼康留下来。我知道他为了替自己辩解,有一些极为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而他不敢在第三者面前讲……把您的剑重新佩好,德·马尼康先生。”
马尼康把剑重新佩在腰带上。
“这个家伙肯定十分机灵,”火枪手说,他挽着圣埃尼昂的胳膊,一起退出去。
“他能应付过去,”圣埃尼昂在达尔大尼央耳边说。
“而且是在保持住自己尊严的情况下,伯爵。”
马尼康朝德·圣埃尼昂和火枪队队长投去一道感激的眼光,不过没有让国王觉察到。
“您知道吧,”达尔大尼央跨过门槛时说,“我过去对新的一代人印象很坏,嗯,我错了,这些年轻人有他们的优点。”
瓦洛走在宠臣和队长的前面。
国王和马尼康两个人单独留在书房里。

第一五八章 达尔大尼央承认他错了而马尼康是对的

国王走到门口,亲自查看一下,看到没有人在听以后,这才连忙回来,站在他的对话者面前。
“好,”他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德·马尼康先生,您解释吧。”
“极其坦率地解释,陛下,”年轻人回答。
“首先”国王补充说,“您要知道再没有比夫人们的荣誉更挂在我心上的了。”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我才顾到您的情绪。”
“是的,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您是说关系到我弟媳妇的一位待从女伴,有关的那个人,吉什的对手,总之您不愿意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不过德·圣埃尼昂先生会把名字告诉您的,陛下。”
“是的。您是说这个人冒犯了王太弟夫人身边的人。”
“是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陛下。”
“啊!”国王说,就象早在意料之中,而心里又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似的,“啊,有人悔辱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我不说有人悔辱了她,陛下。”
“但是究竟……”
“我是说,有人用不恰当的措辞谈到她。”
“用不恰当的措辞谈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而您拒绝告诉我这个蛮横无理的人是谁?”
“陛下,我原以为这是一件讲定了的事,陛下不再打算要我做一个告发者。”
“对,您说得有理,”国王克制住自己说,“况且我需要惩罚的那个人的名字,我总可以很快地知道的。”
马尼康清楚地看出事清已经有了转机。
至于国王,他发现他刚刚控制不住自己,走得太远了一点。
因此他接着又说:
“我惩罚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虽然我特别敬重她,而是因为争吵的起因是为了妇女。我要求我的宫廷上的人都敬重妇女,不发生争吵。”
马尼康鞠了一个躬。
“现在,德·马尼康先生,”国王继续说下去,“有人说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什么话?”
“难道陛下还猜不到?”
“我?”
“陛下知道得很清楚,年轻人会开哪种玩笑。”
“一定是说她爱上了一个人,”国王冒险地说。
“很可能。”
“但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有权利喜欢爱谁就爱谁,”国王说。
“这正是德·吉什坚持的意见。”
“他是为这个决斗的吗?”
“是的陛下,仅仅为了这个原因。”
国王脸红了。
“别的您就不知道了吗?”
“关于哪方面的问题,陛下?”
“当然是关于您这时候正在谈着的这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国王希望我知道什么事?”
“嗯,譬如说,拉瓦利埃尔爱着的,而德·吉什的对手否认她有权利爱的那个人是谁?”
“陛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发现过。但是我认为德·吉什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如果说他暂时代替拉瓦利埃尔的保护人,那一定是因为这位保护人地位太高,不便出面来保护她。”
这些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因此国王脸又红了,不过这一次是因为高兴的缘故。
他轻轻地拍了拍马尼康的肩膀。
“好,好,您不仅是一个有才智的小伙子,德·马尼康先生,而且还是一个勇敢的世家子弟。我觉得您的朋友德·吉什是一个完全合乎我的心意的骑士;您以后会转告他,对不对?”
“这么说,陛下,您饶恕我了?”
“完全饶恕您。”
“我自由了?”
国王露出笑容,把手伸给马尼康。
马尼康抓住这只手吻了一下。
“还有,”国王补充说,“您讲得妙极了。”
“我,陛下?”
“您把德·吉什遇到这个意外事故讲给我听,讲得非常好。我看见野猪从树林出来,我看见马倒下去,我看见野猪撇下马冲向骑马的人。您不是用嘴在说,先生,简直是用笔给我画出来了。”
“陛下,我相信您一定是拿我开玩笑吧,”马尼康说。
“正相反,”路易十四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仅不是开玩笑,马尼康先生,我还希望您把这件事讲给大家听。”
“潜伏打猎的事吗?”
“是的,正象您讲给我听的那样,一个字也别更改,您明白吗?”
“完全明白,陛下。”
“您去讲给人听吗?”
“一分钟也不耽搁。”
“好,现在,您自己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回来,我希望您不再怕他了。”
“啊!陛下,从我确信陛下仁慈地对待我的时候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那就去叫他吧,”国王说。
马尼康打开门。
“先生们”他说,”国王叫你们。
达尔大尼央、圣埃尼昂和瓦洛回来了。
“先生们,”国王说,“我把你们叫回来,是为了告诉你们,德·马尼康先生的解释我感到完全满意。”
达尔大尼央朝这一边的瓦洛和另一边的圣埃尼昂看看,意思是说:“嗯,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国王把马尼康拉到门边然后低声对他说:
“让德·吉什先生好好养伤,特别是尽快治好,我希望能很快地以所有的夫人的名义向他表示感谢,不过我特别希望他不要再这么干了。”
“只要关系到陛下的荣誉,哪怕是死一百次,他也会再干一百次。”
这句话说得很露骨。但是我们已经交代过,路易+四国主喜欢奉承,只要是奉承他,他对奉承的质量并不很苛求。
“很好,很好,”他一动示意要马尼康走,一边对他说,“我要亲自见见德·吉什,让他听从道理。”
马尼康倒退着走出去。
国王于是朝这一出戏的三个观众转过身来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
“告诉我,您的眼力一向那么好,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差了?”
“我的眼力差,陛下?”
“当然。”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是肯定无疑的事了。不过,请问,在什么事上眼力差?”
“对罗香树林的这件意外事故。”
“当然是在这件事上。您看见了两匹马的蹄印,两个人的足迹,您推测一场决斗的详情细节。这一切都不存在,纯属错觉。”
“噢!噢!”达尔大尼央又说。
“马的那些践踏,决斗的那些迹象,都是如此。除了德·吉什跟野猪的搏斗,没有别的,不过这场搏斗看起来又长又可怕。”
“噢!噢!”达尔大尼央继续这么说。
“没想到我有一瞬间居然会相信您的错误讲法,但是您也讲得那么有把握。”
“真的,陛下,一定是我眼睛发了花,”达尔大尼央怀着一种使国王感到高兴的愉快情绪说。
“这么说,您承认了?”
“那还用说!陛下,我当然承认!”
“因此,您现在总看清楚了吧?……”
“跟我半个钟头以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依您看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
“啊!原因很简单,陛下。半个钟头以前我从罗香树林回来,在那儿我只有一盏很差的马厩里用的提灯照亮……”
“现在呢??……”
“现在我有了陛下书房里的所有灯烛,另外还有陛下的一双眼晴,它们象太阳一样亮堂。”
国王微微一笑,德·圣埃尼昂甚至笑出声来。
“瓦洛先生也是一样,”达尔大尼央把到了国王嘴边的话说了出来,“他不仅想象德·吉什先生被一颗子弹打伤,而且还想象是他把一颗子弹从德·吉什先生的胸部取出来的。”
“真的!”瓦洛说,“我承认……”
“难道您不是这样想的?”达尔大尼央又说。
“这就是说,,瓦洛说,“不仅我过去是这样想的,而且现在我还可以发誓……”
“好吧,我亲爱的医生,您在梦里见到的。”
“我在梦里见到?”
“德·吉什先生的伤,是梦!子弹,是梦!......因此,请相信我的话,别再谈它了。”
“说得好,”国王说,“达尔大尼央给您的忠告是很好的。不要再跟任何人谈您做的梦了,瓦洛先生;以贵族的人格保证,您这样做决不会后悔的。晚安,先生们。啊!潜伏打野猪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
“潜伏打野猪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达尔大尼央大声跟着说。
他经过每一间屋子都还在重复说这句话。
他领着瓦洛一块儿出了城堡。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国王对德·圣埃尼昂说,“德·吉什的对手是谁?”
德·圣埃尼昂望望国王。
“啊!不必犹豫,”国王说,“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一定饶恕。”
“德·瓦尔德,”德·圣埃尼昂说。
“好。”
然后路易十四连忙回到他的卧房去,嘴里说:
“饶恕并不等于忘记。”

第一五九章 留一手的好处

马尼康从国王的套房里出来,因为自己获得这样大的成功,心里十分高兴;他到了楼梯底下,在一个门帘前面经过,忽然感到自己的一只袖子给拽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认出了蒙塔莱。蒙塔莱正在半道上等他;她身子俯向前,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对他说:
“先生,请您赶快来一趟。”
“到哪儿去,小姐?”马尼康问。
“首先,一位真正的骑士决不会向我提这种问题,他应该不要求任何解释,跟着我走。”
“好吧,小姐,”马尼康说,“我准备表现得象一个真正的骑士。”
“不,已经太迟了,而且您也不配。我们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来吧。”
“啊!啊!”马尼康说。“那就让我们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吧。”
他跟着蒙塔莱。蒙塔莱在他前面跑着,轻捷得象加拉泰娅①。

① 加拉泰娅:希腊神话中的海洋仙女,独眼巨人波利菲姆爱上她,但她爱牧羊人阿西斯。后波利菲特妒火炎发,将阿西斯打死。波利菲姆曾在他的歌唱中说,加拉泰娅逃避他,比被猎狗追逐的鹿还要快

“这一次,。马尼康一边跟着他的带路人,一边对自己说,“我不相信打猎的故事管用了。不过我们要试试,在必要时……说真的!在必要时,我们也能找得到另外的办法。”
蒙塔莱一直在奔跑。
“同时需要开动脑筋和两条腿,”马尼康想,“这真是一件累人的事!”
最后终于到了。
王太弟夫人刚结束了夜间的梳妆打扮,穿着雅致的睡衣;但是可以看出她是在感情发生强烈波动以前梳妆扫扮的。
她怀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心情等着。
因此蒙塔莱和马尼康发现她站立在门口。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王太弟夫人立刻迎上前。
“啊!”她说,“终于来啦!”
“德·马尼康先尘在这儿,”蒙塔莱回答。
马尼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手势,让蒙塔莱退下去。年轻姑娘立刻遵命。
王太弟夫人一声不响地目送她,直到门在她背后重新关上以后,才转过身来对马尼康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马尼康先生?城堡里有人受伤了吗?”
“是的夫人,很不幸一一德·吉什先生。”
“是的,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跟着说了一遍。“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不过没有证实。这么说,是德·吉什先生真的遇到这件不幸吗?”
“是他本人遇到了,夫人。”
“德·马尼康先生,”王太弟夫人急忙说,“您一定知道国王讨厌决斗吧?”
“当然知道,夫人,不过国王陛下不会指责一次与野兽的决斗。”
“啊!您不要侮辱我,竟然认为我会相信这个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散播的、硬说德·吉什先生被野猪咬伤的荒谬故事。不,不,先生;真实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德·吉什先生除了他的伤势给他带来的苦痛以外,还遭到了失去自由的危险。”
“唉!夫人,”马尼康说,“我完全知道,但是怎么办呢?”
“您见到了国王陛下?”
“是的,夫人。”
“您对他是怎么说的?”
“我向他叙述德·吉什怎样去潜伏打猎,一头野猪怎么从罗香树林里出来,德·吉什先生怎样朝它开枪,最后疯狂的野猪怎样朝开枪者反扑过来,先戳死了马,后来又把他本人也戳成重伤。”
“国王相信所有这一切吗?”
“完全相信。”
王太弟夫人一边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一边不停地用询问的眼光望马尼康。马尼康仍旧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地留在他一进来就待着的地方。最后她停了下来。
“不过,,她说,“这儿的人全都一致认为这次受伤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夫人?”马尼康说,“我能冒昧地向殿下提出这个问题吗?”
“您,您是德·吉什的密友,您,您是他的心腹,您会提出这个问题?”
“啊!夫人,他的密友,是的;他的心腹,不是。德·吉什这种人可能有秘密,甚至确实有秘密,但毫不会说出来。德·吉什守口如瓶,夫人。”
“好吧。德·吉什先生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这么说,该我来告诉您了,”王太弟夫人气恼地说,“因为国王很可能会第二次盘问您,如果第二次您讲得还是跟头一次一样,他很可能会感到不满足。”
“不过,殿下,我相信您把国王看错了。国王陛下对我非常满意,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那么,请允许我对您说,德·马尼康先生,这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国王陛下很容易满意。”
“我相信殿下抱着这个看法是错了。众所周知,国王陛下只听从正当的理由。”
“您相信等到明天国王陛下知道了,德·吉什先生是为了他的朋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跟人争吵最后发展到决斗,他还会对您那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感到满意吗?”
“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跟人争吵,”马尼康带着世界上最天真的神色说,“殿下,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德·吉什先生脾气大,肝火旺,很容易发火。”
“正相反,夫人,我认为德·吉什先生很有耐心,他只有在有正当理由时才会脾气大、肝火旺的。”
“可是友谊不正是一个正当理由吗?”王太弟夫人说。
“啊!当然,夫人,特别是对象他那样的一颗心来说。”
“好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德·吉什先生的一位朋友,这个事实您总不至于否认吧?”
“一位有深交的朋友。”
“好吧,德·吉什先生支持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不在,不能决斗,因此他替他决斗。”
马尼康露出了微笑,头和肩膀动了两三下,意思是说“见鬼!既然您一定希望如此……”
“可您把话说出来呀!”王太弟夫人不耐烦地说。
“我?”
“当然,您显然不同意我的意见,有什么事要说。”
“夫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说。”
“快说吧!”
“承蒙您不弃,讲给我听的那些话我一点也不理解。”
“怎么!德·吉什先生和德·瓦尔德先生的这场争吵您一点也不理解?”王太弟夫人几乎生气地说。
马尼康保持沉默。
“争吵,”她继续说下去,“起因于一句与某一位夫人的德行有关的话,这句话多少有一点儿怀有恶意,多少有一点儿根据。”
“啊!与某一位夫人有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马尼康说。
“您开始理解了,对不对?”
“殿下一定会原谅我,不过我不敢……”
“您不敢?”王太弟夫人火冒三丈地说,“好,等一等,我就敢。”
“夫人,夫人!”马尼康仿佛感到惊慌似的叫了起来,“当心您要说出来的话。”
“啊!看来如果我是男人的话,您会象德·吉什先生跟德·瓦尔德先生决斗那样,不顾国王陛下的禁令,跟我决斗的,而且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德行。”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马尼康叫道,同时突然跳了起来,仿佛他再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听见说出这个名字来。
“啊!德·马尼康先生,您这样跳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太弟夫人用嘲笑的口吻说,“难道您也这样无礼,对她的德行发生了怀疑?”
“不过在这件事中,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德行没有一点儿关系,夫人。”
“怎么!明明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打开脑袋,您却说她跟这一切毫无关系,问题不在她身上了啊!我倒没有想到您是这么好的一位廷臣,德·马尼康先生。”
“请原谅,请原谅,夫人,”年轻人说,“不过我们俩离着有十万八千里。您赏脸跟我讲的是一种语言,我呢,看来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我没听清楚,请再说一遍,好吗?”
“请原谅,我相信我理解了殿下的意思是说,德·吉什和德·瓦尔德两位先生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决斗的。”
“当然是这样。”
“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不对?”马尼康又重复问了一遍。
“啊!我的天主,我没有说德·吉什先生本人关心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而是说他间接地关心她。”
“间接地!”
“好啦!别老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儿的人不是都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订了婚吗?他身负国王交付的使命临动身到伦敦去时,不是曾经委托他的朋友德·吉什先生照料这个引人注目的人儿吗?”
“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殿下了解情况。”
“告诉您吧,我全都了解。”
马尼康开始笑了,这个表情差点儿把王太弟夫人惹火了,她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夫人,”谨慎的马尼康朝王太弟夫人行了一个礼,说,“让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件事永远搞不清楚。”
“啊!用不着再搞了,已经完全清楚了。国王会知道德·吉什支持这个摆出一副贵夫人架子的、年轻的女冒险家。他会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曾经指定他的朋友德·吉什先生做他的赫斯珀里得斯花园的常住的看守人,德·瓦尔德侯爵胆敢把手伸向金苹果,德·吉什先生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您,德·马尼康先生,您什么事情都知道,您不会不知道国王对这个著名的宝物也垂涎三尺,也许他会对德·吉什先生担任保卫者的角色表示不满。现在您够清楚了吧?还需要知道别的什么吗?请说吧,请问吧。”
“不,夫人,不,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不过您听好,因为您必须知道这一点,德·马尼康先生,您听好,国王陛下一旦发怒,后果是非常可怕的。象国王那样性格的君主们,由爱情产生的怒火简直就是一场暴风雨。”
“您,夫人,您能平息它。”
“我,”王太弟夫人做了一个极尽嘲讽的手势,大声说,“我,为什么?”
“因为您不喜欢不公正的事,夫人。”
“阻止国王去干他爱情上的事,依您看,这会是一件不公正的事?”
“然而您为德·吉什先生说情。”
“啊!您疯了不成,先生,”王太弟夫人用极其高傲的口吻说。
“正相反,夫人,我的神志极其清醒;我再重复一遍,您会在国王面前为德·吉什先生辩护。”
“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德·吉什先生的利益就是您的利益,夫人,”马尼康激动地低声说,他的眼睛闪出了火光。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殿下,我感到奇怪,您居然没有猜到,在德·吉什先生代替离开的德·布拉热洛纳尽到的保护责任中,拉瓦利埃尔的名字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借口?”
“对。”
“可是,是什么事的借口?”王太弟夫人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马尼康的目光已经开始使她多少明白了一点。
“现在,夫人,”年轻人说,“我猜想,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因此您不会在国王面前指责可怜的德·吉什。与您为敌的那一派人现在要煽起种种敌对行为来对付他了。”
“我觉得,正相反,您的意思是想说,所有那些不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人,甚至也许在爱她的人中间也有一些人会恨伯爵?”
“啊!夫人,难道您固执到这个地步,竟不肯听一个忠诚朋友的话?难道我必须冒惹您不高兴的危险?难道我必须无可奈何地向您指出谁是争吵的真正原因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王太弟夫人一边说,一边脸红了。
“难道我必须向您说明可怜的德·吉什听到了所有那些与那个女人有关的谣言,他是怎样生气,发脾气,暴跳如雷?您固执地不肯认出她是谁,而我出于尊敬又不便说出她的名字来,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必须向您提起王太弟和德·自金汉公爵的争吵和关于公爵这次离开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伯爵只为了这个女人一个人活着,只和她一个人息息相关,难道我必须向您叙述他怎样费尽心机去讨好她,当心她,保护她?好,我会这样做的,我会把所有这些都提醒您的,到那时,也许您会理解,很久以来就一直受到德·瓦尔德纠缠的伯爵,已经忍无可忍,一听到这个人说出冒犯那个女人的话,就立刻火冒三丈,渴望报仇雪恨。”
王太弟夫人用双手捂柱了脸。
“先生!先生!”她大声叫起来,“您知道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知道不知道您在对谁说话?”
“到那时,夫人,”马尼康继续说下去,仿佛完全没有听到王太弟夫人的惊叫,“任什么都不会再使您感到惊奇了,不论是伯爵找茬儿吵架的劲头,还是他变换一个与您利益无关的争吵原因的这种极为出色的机智。在这件事中,特别表现出了惊人的机灵和沉着。那个女人,德·吉什伯爵为了她决斗、流血,如果她确实应该感激可怜的受伤者,她感激的其实不应该是他流的血和他忍受的痛苦,而应该是他为了一个人的荣誉而采取的措施,这个人的荣誉对他说来比他自己的荣誉还要宝贵。”
“啊!”王太弟夫人就象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大声嚷道,“啊!难道这真是因为我?”
马尼康可以喘口气了,他英勇地争取到了这个休息时间,他喘了口气。
王太弟夫人呢,有好一会儿一直陷在痛苦的沉思里。从她胸部急促的跳动,从她眼睛无精打采的神情,从她手频频地按在心口上的动作,可以猜出她有多么激动。
但是在她身上,卖弄风情并不是一种迟钝的热情,正相反,它是一团火,寻找供它燃烧的燃料,而且找到了。
“这么说,”她说,“伯爵同时讨好了两个人,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也应该十分感激德·吉什先生,特别是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将到处而且永远被人认为是受到这位英勇的决斗者的保护,更加要对他感激了。”
马尼康明白了,在王太弟夫人的心里还留下一点儿怀疑,这个阻力反而使他振奋起来。
“他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确实帮了个大忙,”他说,“他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帮了个大忙!决斗引起的哄动会部分地损害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名声,也必然会造成她跟子爵的不和。因此德·瓦尔德先生的那一枪不是造成一个后果,而是造成三个后果一下子毁掉了一个女人的荣誉和一个男人的幸福,也许在同时还使法国最好的一位世家子弟受了致命伤!啊!夫人!您的逻辑推理是冷酷无情的,它总是惩罚,而从不宽恕”
马尼康的最后儿句话一下子摧毁了留在王太弟夫人脑子里而不是留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点怀疑。她不再是一位顾虑重重的王妃,也不再是一个疑心重重的妇女,她的那颗充满爱情的心方才感觉到一个伤口的危险。
“受了致命伤!”她用喘不上气来的声音低声说,“啊!德·马尼康先生,您没有说受了致命伤吧?”
马尼康仅仅用一声深深的叹息作为回答。
“这么说,您是说伯爵伤势很危险?”王太弟夫人继续问。
“啊!夫人,他一只手打伤了,胸部里面有一颗子弹。”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王太弟夫人情绪万分激动地说,“真可怕,德·马尼康先生!您是说,一只手打伤了?我的天主,胸部里面有一颗子弹?这一切是德·瓦尔德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坏蛋,这个杀人犯造成的了可以肯定地说,老天爷不公正。”
马尼康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他确实在他辩护词的最后部分花费了过多的精力。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己经完全不考虑什么礼仪了。当激情不论是愤怒还是同情,在她身上占上风时,任什么也不能阻止它的进发。
王太弟夫人走到马尼康跟前。马尼康刚让自己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仿佛痛苦是一个相当强有力的理由,可以原谅他违反礼节的规定似的。
“先生,”她抓住他的手说,“请您坦率地告诉我。”
马尼康抬起了头。
“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他有死亡的危险吗?”
“有两重危险,夫人,”他说,“首先是因为出血太多,伤到了手上的一根动脉;其次是因为胸部的伤口,至少医生担心可能伤到了什么重要器官。”
“这么说他会死吗?”
“是的,会死,夫人,甚至得不到安慰,因为他不知道您已经了解他的忠诚。”
“您会告诉他的。”
“我?”
“是的您不是他的朋友吗?”
“我?啊!不,夫人,我只对德·吉什先生说,如果他这个不幸的人还能够听见我的话,我只对他说我亲眼看见的,也就是说,您对他的狠心。”
“先生,啊!您可别干这种残忍的事。”
“啊!不,夫人,我要讲真情实况,因为象他这个年纪的人体质毕竟还是很强的。医生们很有学问,万一可怜的伯爵能够伤好活下来,我不愿意他在逃脱了肉体的创伤之后,再继续冒因受心灵的创伤而死的危险。”
马尼康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立起来,恭恭敬敬地露出想告辞的样子。
“先生,”王太弟夫人带着几乎是哀求的神色拦住他,说,“至少您一定愿意告诉我病人的情况如何,替他治伤的医生是谁吧?”
“他的情况,夫人,非常坏。至于医生,就是国王陛下本人的医库生,瓦洛先生。另外有一位同行协助他,德·吉什先生当时就是给抬到他这个同行家里的。”
“怎么!他不在城堡里?”王太弟夫人说。
“唉!夫人,这个可怜的人情况是那么坏,没法送到这儿。”
“把地址给我,先生,”王太弟夫人忙不迭地说,“我派人去问问他的情况。”
“弗尔街,一所有白色百叶窗的砖石房子。医生的名字写在门上。”
“您回到受伤者跟前去吗,德·马尼康先生?”
“是的,夫人。”
“那就请您帮个忙吧。”
“我听候殿下的吩咐。”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您回到德·吉什先生的身边去,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打发走,而且也请您自已走开。”
“夫人……”
“让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解释里。是这么一回事,您看到什么别再多研究,除了我对您说的以外别再多问。我要派我派一个侍女,或者两个,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希望她们看见您,或者更坦率点说,我不希望您看见她们。这种顾虑您应该理解,特别是因为您,德·马尼康先生,您能猜到一切。”
“啊!夫人,好,就这么办。我甚至可以干得更好一些,我走在您的使者前面,这是一个准确可靠地替她们指引道路的办法,同时也是一个在她们万一需要保护的情况下,可以保护她们的办法。”
“还有,特别是靠了这个办法,她们可以毫无困难地走进去,对不对?”
  “当然,夫人,因为我先进去,万一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可以把困难排除。”
  “好吧,去吧,去吧,德·马尼康先生,在楼梯下面等着。”
“我走了,夫人。”
“等等。”
马尼康停下来。
“等听见两个女人下楼以后,您就出去,不要回头看,一直沿着到可怜的伯爵住处的那条路朝前走。”
“可是万一下来另外两个女人,我弄错了怎么办?”
“她们会轻轻拍三下手。”
“好,夫人。”
“去吧,去吧。”
马尼康转过身去,最后又行了一次礼,怀着喜悦的心情出去了。他当然不会不知道,王太弟夫人的降临是医治受伤者创伤的最好的灵丹妙药。
还不到一刻钟,他就听见有一扇门悄悄地开开又关上。接着他听见沿着栏杆走下楼梯的轻轻的脚步声,又听见了三下拍手声,也就是说,约好了的信号。
他立刻走出去,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回头看,沿着枫丹白露的街道朝医生的家走去。

第一六〇章 法兰西王国的档案保管人马利科尔纳

两个女人身子裹在斗篷里,脸用黑天鹅绒的半截面具遮住,畏畏缩缩地跟在马尼康后面走着。
二层楼上,在红锦缎的帘子后面,有一盏灯放在餐具柜上灯光柔和。
在这间房间的另一头,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床,料子和遮住灯光的帘子相同的床帷拉拢着,里面躺着德,吉什,头下面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眼睛淹没在一片浓雾里。长长的环形黑移发散落在床上,乱糟糟地围着年轻人的干瘪而苍白的太阳穴。
走进这间屋子可以立刻觉察到受伤者在发着高烧。
德·吉什在做梦。他的头脑在黑暗中做着一个澹妄性的幻梦,凡是将要进入来世的人,天主都要给他们送来这种幻梦。
地板上有两三块还没有干的血迹。
马尼康匆匆地上了楼,不过到了门口他停住了,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去。他看到屋子里静悄悄的,于是踮着脚走到标准的亨利四世时代式样的大皮扶手椅跟前,看到护士很自然地已经睡着了,子是把她叫醒,要她到隔壁房间去。
接着他站在床旁边,停留了片刻,考虑是不是应该叫醒德·吉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是他开始听见门帘后面有绸裙子的窸窣声,和他的两个同路人的喘气声,而且门帘在晃动,似乎快要撩起来了,于是沿着床边跟着护士退到隔壁房间去。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刹那,门帘撩了起来,两个女人走进了他刚离开的房间。
先进来的那个女人朝同伴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叫她坐在门边的一个矮凳上。
接着她果断地朝床边走去,把挂在铁横杆上的床帷拉开,扔到床头后面去。
她于是看见了伯爵苍白的脸,看见了他的右手,右手用白得耀眼的绷带包着,搁在遮住部分病床的、有深色花纹的短三角巾上,因此显得格外刺眼。
她看见有一滴血在绷带上逐渐化开,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
年轻人露着雪白的胸脯,仿佛夜间的凉爽空气对他的呼吸有所帮助似的。一条细绷带扎住伤口上的敷料,伤口周围有一圈带蓝色的渗出来的血,范围越来越大。
一声深深的叹息从年轻女人的嘴里发出来。她靠在床柱上,从假面具的两个眼洞里望着面前的痛苦情景。
从伯爵咬紧的牙齿间透出嘶哑而又刺耳的气息,听上去象临死的人在倒气。
戴面具的夫人握住受伤者的左手。
这只手烫得象燃烧着的煤块。
但是,就在这位夫人冰冷的手放上去时,冷的刺激是那么大,以致于德·吉什立刻睁开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力图回到生活中来。
他看到的头一样东西是站在床柱前面的幽灵。
他看见以后,眼睛睁得更大了,但是眼睛里面还没有闪现出智力的光芒。
这时候夫人朝留在门边的同伴做了个暗示。毫无疑问这个同伴事先已经被教会了,因为她用清晰有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下面这几句话:
“伯爵先生,王太弟夫人殿下希望知道您这次受伤后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并且希望通过我的嘴向您表示她因为看到您受苦面感到的悲痛。”
德·吉什听到“王太弟夫人”这几个字以后动了一下,他还没有注意到发出这声音的那个人。
因此他很自然地把头转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
但是,因为那只冰凉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所以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幽灵。
“是您在和我说话吗,夫人?”他声音微弱地问,“还是在这问屋子里另外有一个人跟您在一起?”
“是的,”幽灵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好,”受伤者费力地说,“谢谢您。请告诉王太弟夫人,既然她还想着我,我就死而无怨了。”
戴假面具的夫人听见垂死的人说出的这个“死”字,再没法控制自己,两行眼泪在面具里往下流,流到脸颊上面具没有遮住的地方,露了出来。
德·吉什如果更请醒一些的话,一定可以看见眼泪象晶莹的珍珠一样滚下来,落在他的床上。
夫人忘掉了自己戴着假面具,举起手想揩眼泪,却碰到了冷冰冰的讨厌的天鹅绒,一气之下把面具拉下来,扔在地板上.
这张意外出现的脸,对德·吉什说来,就象是从一片云里冒出来的,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叫喊,伸出了两条胳膊。
但是他的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正如他的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一样。
他的右手在意志力的驱使下,根本没有估计自已有多大的力量,重新垂落在床上,那条如此洁白的被单立刻被一块更大的血迹染红了。
在这同时,年轻人的眼睛变得模糊,紧紧地闭上,仿佛他开始跟不可征服的死神进行着斗争。
接着,他的头下意识地动了几下,又在枕头上跟以前一样一动不动了。
只是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色。
夫人感到害怕;旦是这一次跟平时不同,害怕具有诱惑力
她向年轻人俯下身子,用她的呼吸温暖着这张近得几乎碰得着的、变了颜色的、冰冷的脸,然后她在德·吉什的左手上迅速地吻了一下,德·吉什就象触电一样,第二次醒过来,睁开一双迟钝的眼睛接着又陷入昏迷之中。
“走吧,”她对她的同伴说,“走吧,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否则我会干出蠢事来的。”
“夫人!夫人!您忘了面具,,警惕性很高的同伴说。
“把它拾起来,”女主人一边回答,一边发狂般地沿着楼梯跑下去。
沿街的门半掩着,两只轻盈的小鸟飞出去,轻快地飞回到宫里。
这两位夫人中的一位走上楼去,一直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套房里,消失不见了。
另一位夫人走进了侍从女伴们的套房,也就是走进了中二楼。
她到了她的卧房以后,坐在一张桌子前面,连歇日气的时间都不给自己,开始写下面这封短信:

      “今晚王太弟夫人去看德·吉什先生。
      这一边一切都非常好。
      要使您那一边也如此,别忘了把这张纸烧掉。”

接着她把这封信折成长条形,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穿过一条走廊,朝充当王太弟随从的那些世家子弟的住处走去。
她在一扇门前停下,笃笃敲了两下以后,把那张纸从门底下塞进去,转身跑了。
回到自己卧房以后,她把自己出去和写信留下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她在为了我们刚提到的这个目的而进行的检查中,发规桌上有王太弟夫人的假面具。假面具是她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带回来的,后来忘了还给她。
“啊!啊!”她说,“明天千万别忘了我今天忘了做的事。”
她拿起假面具,拿的是假面具上天鹅绒脸颊的部分,感到大拇指湿了,她望望自己的大拇指。
大拇指不仅湿了,而且染红了。
假面具落在我们前面提到的地板上的血迹里,假面具的黑面子碰巧碰到了血,血渗进去,染红了白麻布里子。
“啊!啊!”蒙塔莱说,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已经从我们描写的那些活动中认出她来了。“啊!啊!这个假面具我不还给她了,现在它太珍贵啦。”
她站起来,朝一个械木匣子跑过去,这个匣子里装着几件梳妆用具。
“不行,这儿不行,”她说,“象这样珍贵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乱放的。”
接着,在片刻沉默以后,蒙塔莱带着只有她才有的那种微笑补充说:
“染上了这位英勇骑士的鲜血的、美丽的假丽具啊,你将要送到珍宝仓库中去和拉瓦利埃尔的信、拉乌尔的信,存放在一起,总之和所有这些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法国历史和君主政休历史的重要的爱情史料放在一起.你将要送到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这个疯女人一边开始脱衣服,一边笑着说,“送到可敬的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她吹熄蜡烛说,“他以为自己仅仅是王太弟的套房的总管,而我使他成为波旁王族以及王国那些最好的家族的档案保管人和史官。马利科尔纳这个心怀不满的人,就让他现在抱怨吧!”
她把床帷拉拢,睡着了。

第一六一章 旅行

第二天是指定的动身日子,国王在十一点正带着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走下大台阶,去乘他的四轮马车,马车上套着的六匹马正在台阶下面用前蹄踢蹬着。
整个宫廷里的人都穿着旅行服装在马蹄铁形台阶前等着,这么多上了鞍子的马,套着马的四轮马车,由军宫、仆役和年轻侍从簇拥着的男男女女,场面真是壮观。
国王和太后、王后登上四轮马车。
王太弟夫人和王太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侍从女伴也以他们为榜样,两个两个地坐上派定给她们的那些四轮马车。
国王的马车带头,其次是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其余的马车遵照礼节的要求按次序跟在后面。
天气很热,一清早人们认为吹着的微风足够使气温降低,但是微风很快地被隐在云层里的太阳烤热,再透过从地面升起的这片热烘烘的蒸气,变成了一股灼热的风,它卷起粉末般的尘土扑向急着赶快到达巴黎的旅人们的脸。
王太弟夫人头一个抱怨天热。
王太弟作为对她的回答是:象快昏过去的人那样往后一仰,躺在马车里,他又是闻嗅盐,又是洒香水,一边还不停地叹气。
王太弟夫人于是极其亲切地对他说:
“说真的,王爷,天气这么热,我相信您待人殷勤体贴,一定肯让我一个人待在马车里,自己去骑马”
“骑马!”王太弟叫了起来,他的那种恐俱的声调使人看出他有多不不赞成这个奇怪的打算。“骑马!可是您没有考虑到,夫人,我的皮肤接触到这股火辣辣的风,会一块块脱光的。”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
“您用我的阳伞,”她说。
“怎么打法?”王太弟极其冷静地回答。“况且我没有马。”
“怎么!没有马?”王太弟夫人反问道,她即使达不到撵走他的目的,至少也可以戏弄戏弄他。“没有马?您错了,王爷,因为我看见您的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那边。”
“我的枣红马?”王太弟叫起来,他尽力朝车门探了探身,可是这个动作使他感到那么不舒服,因此他只完成了一半,就连忙又恢复了他一动不动的姿态。
“是的,”王太弟夫人说,“您那匹马,由马利科尔纳先生牵着。”
“可怜的牲口!”王太弟回答,“它一定热坏了!”
说了这句话,他象个快咽气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懒洋洋地躺在车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也闭上了眼睛,不过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能够更自由自在地思索。
国王把马车上的后座让给太后和王后,自己坐在前座上。他这时候感到的强烈的苦恼,只有那些焦急不安的情人们才会有。他们不能止住他们的干渴,希望见到心爱的对象。得到部分满足后分开,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干渴变得更加难熬。
国王正如我们交代过的,走在最前面,从他的座位上没法看到跟在后面的女官们和侍从女伴们的马车。
况且他还得回答年轻王后没完没了的问话。王后因为占有她“亲爱的丈夫”——她一时之间把宫廷礼节忘了,这样称呼他,——感到万分高兴,把她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对他关怀价至,生怕有人来把他从她这儿抢走,或者是他会产生离开她的念头。
奥地利安娜只是胸部不时地感到隐痛,她装出愉快的样子,虽然猜到国王感到了不耐烦,也还是故意继续不断地折磨他,国王刚一陷入沉思之中,开始做秘密的爱情美梦,她就冷不防地又恢复谈话。
王后的殷勤,奥地利安娜的戏弄,所有这一切最后使国王感到无法忍受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来抑制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先抱怨天热,这是转到别的抱怨上去的一个步骤。
不过安排得相当巧妙,玛丽-泰莱丝没有猜到他的真正目的。
因此她按照字面来理解国王话里的意思,用她的鸵鸟羽毛扇子替他扇风。
但是国王不感到热了以后,又抱怨两条腿抽筋发麻。这时候正好车子停下来换马,王后问道:
“您愿意我跟您一起下车吗?我的腿也不舒服。我们走几步,等车队赶上我们,我们再上车。”
国王皱起眉头,这是嫉妒的女人让不忠实的丈夫经受的一个严峻考验,这个嫉妒的女人虽然妒火中烧,却有足够的力量处处小心谨慎,不让对方有发脾气的借口。
然而国王不能够拒绝。因此他下了车,让王后挽着自己的胳膊,在换马的时候跟她一起走了好几步。
他一边走,一边朝那些廷臣投去羡慕的眼光。那些廷臣骑在马上,真是幸运。
王后很快地发现,下车散步,跟乘在车上一样,并不能使国生感到快乐。因此她要求回到车上去。
国王把她一直领到踏脚板跟前,但是没有跟她一块儿上车。他朝后走了三步,想在一长溜的四轮马车里寻找他如此感兴趣的那一辆。
在第六辆马车的车窗里露出了拉瓦利埃尔的那张雪白的脸。
国王待着不动,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看到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单等着他一个人了,突然间他听见三步以外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这是德·马利科尔纳先生,他穿着全套的侍从总管的服装,左胳膊下面夹着两匹马的缰绳。
“陛下要一匹马吗?”他说。
“一匹马!您会有我的一匹马?”国王问,他想认出这个面貌还不太熟悉的世家子弟是谁。
“陛下,”马利科尔纳回答,“我至少有一匹供陛下骑的马。”
马利科尔纳指着王太弟夫人曾经注意到的那匹马。
马非常漂亮,而且披着华丽的马衣。
“但是,这不是我的马吧,先生?”国王说。
“陛下,这是王太弟殿下马厩里的马。不过天这么热,他不骑马。”
国王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他迅速朝那匹正在用蹄子刨地的马走过去。
马利科尔纳转过身子,扶稳马镫;可是陛下已经骑到马上。
碰上这个好运气,国王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面带微笑朝太后和王后的马车奔去,她们正在等他。泰莱丝神色惊慌,他还是说:
“啊!运气真好!我找到了这匹马,就骑上了。在马车里我闷得透不过气来。再见了,两位夫人。”
接着,他姿势优美地朝拱起的马脖子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礼以后,还没有一秒钟就跑得看不见了。
奥地利安娜伸出头去看他往哪儿跑。他并没跑得很远,因为到了第六辆四轮马车那儿,他就勒住马,脱掉帽子。
他向拉瓦利埃尔行礼。拉瓦利埃尔看见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讶的叫喊,同时快乐得脸发了红。
蒙塔莱坐在马车的另一个角落,向国王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这个聪明女人装着被外面的景致吸引住了,又缩到左边的角落里。
国王和德·拉瓦利埃尔的谈话就象所有情人们的谈话一样,以富有表情的眼神和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开始。国王解释说,他坐在马车里热得受不了,因此一匹马在他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恩惠。
“而且,”他补充说,“我的这个恩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他猜到了我的心思。现在我还剩下一个愿望,就是知道这位世家子弟是谁,他如此机灵地为他的国王效劳,把他的国王从难以忍受的厌倦无聊里救了出来。”
这次谈话的头儿句话,就引起了蒙塔莱的注意,她渐渐地靠过来,安排好,让自己的眼光能在国王说完话时恰好遇到国王的眼光。
结果是国王一边提出疑问一边望着拉瓦利埃尔时,也同样望到了她;她可以认为问的是她,因此可以回答。
她回答说:
“陛下,您骑的马是王太弟殿下的,牵着马的那个人是殿下的侍从贵族之一。”
“请问,小姐,这位侍从贵族叫什么名字?”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陛下。”
这个名字产生的印象很一般。
“马利科尔纳?”国王微笑着重复说了一遍。
“是的,陛下,”奥尔回答。“瞧,就是在这儿,我左边,骑着马奔驰的人”
她指着的确实是我们的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正怡然自得地在左车门边奔驰,他知道这时候正在谈论他,不过他骑在马上一动不动,跟一个聋哑人样。
“对,正是这个骑马的人,”国王说,“我记得他的长相,我以后会记住他的名字。”
国王用温柔的眼光望着拉瓦利埃尔。
奥尔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已经象下种一样播下了马利科尔纳的名字,土壤很肥沃;现在需要的仅仅是让这个名字去生根发芽,让这件事去开花结果了。
因此她又缩回到她的角落里,既然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有幸得到了国王的欢心,她就有权随着自己的心意向德·马利科尔纳先生示意,让他高兴高兴。我们也了解,蒙塔莱决不会放弃这个权利。马利科尔纳耳朵灵,眼睛尖,他听到了这句话:
“一切顺利。”
同时还看到了一个手势,看上去应该是一个飞吻。
“唉!小姐,”国王最后说,“乡村的自由生活这就要结束了,您陪伴王太弟夫人,她对您的要求会变得更严格,我们见不到面了。”
“陛下太爱王太弟夫人”路易丝回答,“不可能不常常来看她,陛下穿过套房时一”
“啊!”国王用温柔的、逐渐压低的声音说,“看到了并不等于会面,不过您倒好象很满足似的。”
路易丝什么也没有回答。一声叹息堵在她心里,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让这声叹息发出来。
“您克制自己的力量很强,”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忧郁地微微一笑。
“把这股力量用在爱情上吧,,他继续说,“我将感谢天主赐给您这股力量。”
拉瓦利埃尔保持沉默,但是朝国王抬起她充满爱情的眼睛。
路易好象被她灼热的眼光烧痛了似的,用手摸了摸额头,双膝把马一夹,朝前走了几步。
她身子朝后一靠,眼睛半闭着,牢牢地望着这英俊的骑马者,他帽子上的羽饰随风飘动着。她爱他那弯成圆弧形、姿势优美的胳膊,他那夹紧马肋部的、修长而结实的腿,还有他那圆圆的侧面脸型,漂亮的环形慈发有时撩起,露出一只粉红色的、迷人的耳朵
总之,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爱上了,她陶醉在她的爱情中。过了一会儿,国王又回到她旁边。
“啊!”也说,“这么说,您没有看出您的沉默刺痛了我的心啊!小姐,您要是下决心与人决裂,一定会残酷无情。况且我相信您是善变的……总之,总之,我害怕我对您怀有的这深深的爱情。”
“啊!陛下,您错了,”位瓦利埃尔说,“我要是爱的话,终生不会改变。”
“您要是爱的话!”国王高傲地大声说,“怎么!您难道现在不爱?”
她用双手遮住脸。
“您瞧,您瞧,”国王说,“我指责您是对的,您瞧,您这个人善变,任性,也许还是卖弄风情的;您瞧万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啊!不,”她说。“请您放心,陛下,不,不,不!”
“那您答应我,您对我永远不变心吗?”
“啊!永远不变心,陛下。”
“您能答应我,您决不会做出那种使人心碎的狠心事,您决不会突然变心,致我于死命吗?”
“不会!啊!不会。”
“好,您听着,我喜欢诺言,我喜欢把一切与我的心和我的爱情有关的事都置于誓言的保证下,也就是说,置于天主的保护下。请您答应我,或者不如说,请您对我发誓,对我发誓:如果在我们将要开始的生活里,充满了牺牲、充满了秘密、充满了苦痛的生活里,充满了意外和误解的生活里,请您对我发誓,如果我们互相欺骗,如果我们互相误解,如果我们互相损害,这就是在爱情上犯罪,请您对我发誓,路易丝!……”
她浑身上下一直到心灵深处都在打颤。这是她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象这样从身为国王的情人嘴里说出来。
至于路易,他脱掉手套,把手伸进了马车。
“请您向我发誓,”他继续说下去,“在我们每次发生争吵以后,一旦两人分开,我们决不让争吵过夜,一定要在当天让一次拜访,或者至少让我们中间一方的一封信给对方带来安慰和休息。”
拉瓦利埃尔用自己冰冷的双手抓住情人的那只发烫的手,轻轻握住,直到旋转的车轮离马太近了,把马吓得哆嗦一下,才迫使她放弃了这种幸福。
她发了誓。
“回去吧,陛下,”她说,“回到太后和王后那儿去吧,我感到那边有一场暴风雨,一场威胁着我的心的暴风雨。”
路易听从她的劝告,朝德·蒙塔莱小姐行过礼,骑马奔向王后们的马车
路过时他看见王太弟在睡觉。
王太弟夫人没有睡。
她在国王经过时对他说:
“多么好的一匹马,陛下下!……这不是王太弟的那匹枣红马吗?”
至于年轻王后,她只说了下面这句话:
“您好些了吗,我亲爱的陛下?”

第一六二章 三女联盟

国王一到巴黎,就去参加会议,把白天的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王后和太后留在自己的房里,王后在和国王告别以后泪如雨下。
“啊!我的母亲,,她说,“国王不再爱我了。我会落个什么结果,我的天主?”
“一个做丈夫的会永远爱一个象您这样的妻子,”奥地利安娜回答。
“他爱另外一个女人而不爱我的时刻,我的母亲,可能已经到了。”
“您把什么叫做爱?”
“啊!时时刻刻想着一个人,时时刻刻想见到这一个人。”
“难道您已经注意到,”奥地利安娜说,“国王在做这种事吗?”
“没有,夫人,”年轻王后犹豫不决地说。
“您看得很清楚,玛丽!”
“不过,我的母亲,您也承认国王撇下我走了吧?”
“我的女儿,国王属于他的整个王国。”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再属于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会象过去那些王后一样看到自己被抛弃,被遗忘,而爱情、光荣和荣誉却为别人所有。啊!我的母亲,国王是那么英俊!有多少女人将会对他说她们爱他,有多少女人将会爱他!”
“很少有女人在国王身上爱一个男人。不过即使这种事情发生了,当然我不相信会发生,玛丽,您最好还是希望这些女人真的爱您的丈夫。首先,情妇的忘我的爱情是能够迅速瓦解情夫的爱情的因素。其次由于爱的缘故,情妇失去了左右情夫的力量,她想从他那儿得到的不是权力,不是财富,而是爱情。因此您要希望国王爱得不厉害,而他的情妇爱得很厉害!”
“啊!我的母亲,忘我的爱情有多么大的力量啊!”
“而您却说您被抛弃了。”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我在胡言乱语……可是,我的母亲,这是一个我不能忍受的痛苦。”
“什么痛苦?”
“国王可能成功地选中一个女人,他可能在我们旁边跟另一个女人建立一个家庭,他可能跟另一个女人养儿生女。啊!万一我看到国王有了孩子……我一定会死去的!”
“玛丽!玛丽!”王太后握住年轻王后的手,面带笑容地说,“记住我要对您说的话,它将永远对您是个安慰:国王没有您不可能有王太子,而您没有他却可能有。”
王太后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笑出声来,说完以后她离开她的儿媳妇去迎接王太弟夫人,刚刚一个年轻侍从通报王太弟夫人来到了大书房。
王太弟夫人只花了一点时间把衣服换了换。她来到时,脸上的那种激动表情表明她正忙于实行一个计划,而又在为这个计划的结果担心。
“我来看看,”她说,“两位陛下在我们这次短途旅行之后是不是有点累?”
“一点不累,”王太后说。
“有一点累,”玛丽-泰莱丝说。
“我呢,两位夫人,我特别有点不放心。”
“什么不放心?”奥地利安娜问。
“国王象这样骑着马奔跑一定很累。”
“好得很!这对国王有好处。”
“我亲口劝过他这样做,”玛丽-泰莱斯说,脸色变得苍白。
王太弟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在唇边浮现出只有她才有的那种微笑,而脸上的其余部分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接着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我们回到巴黎以后发现巴黎跟我们离开时完全一样,仍旧有私通,仍旧有密谋,仍旧有卖弄风情。”
“私通!……什么私通?”王太后问。
“大家都在纷纷议论富凯先生和普莱西-贝利埃尔夫人。”
“她是第一万号了吧?”王太后问。“可是,请问密谋呢?”
“看来我们跟荷兰发生了纠纷。”
“什么纠纷?”
“王太弟把那个有关纪念币的事讲给我听了。”
“啊!”年轻王后叫了起来,“荷兰铸造的那些纪念币……纪念币上可以看到在国王的太阳上出现一片阴云。您叫这件事是密谋是叫错了,这是侮辱。”
“不屑一顾,国王会不屑一顾的,”王太后回答。“不过您说的卖弄风情指什么?您是不是想说德·奥洛纳夫人?”
“不,不,应该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寻找。”
“Casu de usted①,”王太后连嘴都没有动一动,悄声地在她媳妇耳边说。
王太弟夫人没有听见,继续说:

① 西班牙文:达是在指您。

“你们知道那件可怕的新闻吗?”
“啊!知道德吉什先生受伤了。”
“你们跟大家一样,认为是打猎中出的意外事故吗?”
“那可不,”太后和主后说,这一次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王大弟夫人挪近了一些
“一次决斗,”她声音非常低地说。
“啊!”奥地利安娜神情严肃地叫了起来,“决斗”这两个字她听上去非常刺耳,因为在她统治法国的时候决斗已经遭到禁止了。
“一次不幸的决斗,差点让王太弟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国王失去两个最好的仆人。”
“这次决斗是什么起因?”年轻王后在一种秘密的本能驱使下问道。
“卖弄风情,”王太弟夫人得意洋洋地重复说了一遍。“这两位先生谈论一位夫人的德行,一位认为帕拉斯①和她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另一位说这位夫人模仿引诱玛斯②的维纳斯③。真的,这两位先生就象赫克托耳④和阿喀琉斯⑥那样打起来了。”
“引诱玛斯的维纳斯?”年轻王后悄声地对自己说,她不敢深入地研究这个比喻。
“这位夫人是谁?”奥地利安娜直截了当地问。“我好象听您说到一位女官?”
“我说过吗?”王太弟夫人问。

①帕拉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另一个名称.
②玛斯:见本书第409页注。
③维纳斯:见上册第64页注④
④赫克托尔: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沼伊主将。
⑤阿喀琉斯:见上册第755页注。荷马史诗《伊利亚持》中描写他在待洛伊战争中英勇无敌击毙赫克托耳。

“是的。我甚至相信听您说过她的名字。”
“您知道这种女人会给王室带来祸害吗?”
“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王太后说。
“我的天主,是的,是这个丑姑娘。”
“我原来以为她跟一位世家子弟订过婚,这位世家子弟,我猜想,既不是德·吉什先生,也不是德·瓦尔德先生吧?”
“很可能,夫人。”
年轻王后拿起一件绒绣活儿,装出平静的样子开始折它,但是她手指的抖动露了马脚。
“您谈到维纳斯和玛斯是怎么回事?”王太后追问下去,“是不是有一个‘玛斯’?”
“她还以此来夸耀自己。”
“您说她夸耀自己?”
“这正是决斗的起因。”
“德·吉什先生支持玛斯吗?”
“当然,象忠心的仆人那样。”
“象忠心的仆人那样,”年轻王后叫了起来,她忘了克制自己,暴露出了她的嫉妒,“谁的仆人?”
“要为玛斯辩护非得损害这个维纳斯不可,”王太弟夫人回答,“德·吉什先生肯定地说玛斯绝对无辜,还毫无疑问地断言维纳斯在夸耀自已。”
“德·瓦尔德先生,”奥地利安娜平静地说,“他到处造谣说维纳斯是对的吗?”
“啊!德·瓦尔德,”王太弟夫人想,“您要为您打伤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付出昂贵的代价。”
她开始尽可能猛烈地攻击德·瓦尔德,就这样来替受伤者还了债,同时也替自己还了债,而且她深信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可以毁掉她的敌人。她说得那么多,如果马尼康在场,他一定会感到懊悔,不该为自己的朋友帮这么大忙,因为帮忙的结果是造成了这个不幸的敌人的毁灭。
“在这一切当中,”奥地利安娜说,“我只看见一个祸根,就是这个拉瓦利埃尔。”
年轻王后又十分冷静地做起她的绒绣活儿了。
王太弟夫人在听着。
“难道您的意见不是这样?”奥地利安娜对她说,“难道您不认为她是这次争吵和决斗的起因?”
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手势回答,这个手势又象是肯定,又象是否定。
“既然这样,我不明白您刚谈到有关卖弄风情的危险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奥地利安娜又说。
“这倒是真的,”王太弟夫人连忙说,“如果那个姑娘没有卖弄风情,玛斯也不会关心她。”
年轻王后听到“玛斯”这个名字,脸上又升起一阵短暂的红晕;但是她没有放下已经开始干的绒绣活儿。
“我不希望在我的宫廷里有人象这样挑动男人们互相殴斗,”奥地利安娜冷静地说。“这种风气在贵族四分五裂,除了向女人献殷勤以外,没有别的共同点的时代也许还有用。那时候女人支配一切,她们有权借助经常的考验来保持世家子弟们的英勇。可是今天,谢天谢地,法国只有一个主人,一切力量和一切思想都应该贡献给这个主人。我不能容忍有人从我儿子那儿夺走他的一个仆人。”
她朝年轻王后转过脸来。
“怎样对待这个拉瓦利埃尔?”她说。
“拉瓦利埃尔?”下后露出惊讶的神色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伴随这句回答的,是那种冷冰冰的、仅仅与王族的嘴唇相称的微笑
王太弟夫人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公主,她的智力,她的出身,她的自尊心,使她高人一等。然而王后这句回答的份量把她压垮了。她不得不等了一会儿才恢复镇静。
“她是我的一个侍从女伴,,她行了一个礼说。
“在这种情况下,”玛丽-泰莱丝用相同的口气说,“这是您的事,我的弟媳妇……不是我们的事。”
“请原谅,”奥地利安娜说,“这是我的事。我完全懂得,”她递了个眼色给王太弟夫人,继续说,“我完全懂得王太弟夫人为什么对我说她刚才的那番话。”
“夫人,”这位英国公主说,“凡是您说出来的话,都是出自智慧女神之口。”
“把这个姑娘送回到她的家乡去,”玛丽-泰莱丝温柔地说,“可以给她一笔年金。”
“从我的金库里支出!”王太弟失人连忙叫起来。
“不,不,夫人,”奥地利安娜打断她的话,“不要闹得人人知道。国王不喜欢听见有人说女人的坏话。您设法让一切都在私下里了结。夫人,劳您的驾打发人把这个姑娘叫到这儿来。您呢,我的女儿,请您暂时回到您的屋里去。”
老太后的要求就是命令。玛丽-泰莱丝站起来回到她的套房去,王太弟夫人站起来,打发一个年轻侍从去传唤拉瓦利埃尔。

第一六三章 第一次争吵

拉瓦利埃尔走进王太后的套房时,再怎么也没有料到有一个针对她的危险的密谋已经策划好了。
她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过去在类似的惰况下,王太后从来没有对她冷淡过。况且,她不在奥地利安娜的直接管辖之下,两人之间只可能发生非正式的关系。她自己的随和性格,再加上可敬的王太弟夫人的身分,使得奥地利安娜尽可能客客气气,对她另眼相待。
因此她带着平静、温柔的笑容朝王太后走过去。这种笑容正是她主要的美点。
因为她离得还不够近,奥地利安娜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到跟前来。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回来了,静静地在她婆婆的旁边坐下,拿起玛丽-泰莱丝的绒绣活儿,继续做下去。
拉瓦利埃尔没有得到她原来预料会立即得到的命令,反而发现了这些过门儿,于是即使不是不安地,至少也是好奇地望着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的脸。
安娜在考虑。
王太弟夫人装模作样,保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使是胆子没有拉瓦利埃尔小的人见了也会感到惊慌。
“小姐,”王太后突然说,她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西班牙口音,而掩饰西班牙口音是她一向不会忘掉的事,除非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再走近一点,好,让我们谈谈您,既然人人都在谈。”
“谈谈我?”拉瓦利埃尔脸色发白,叫了起来。
“您就假装不知道吧,美人儿,您知道德·吉什先生和德·瓦尔德先生的决斗吗?”
“我的天主!夫人,昨天就耳闻了,”拉瓦利埃年双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
“您事先没有料到吗?”
“为什么我会料到呢,夫人?”
“因为两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决斗,而您一定知道这两个对手产生仇恨的原因。”
“我完全不知道,夫人。”
“矢口否认,这是一种相当俗气的辩护方法,而您是个聪明人,小姐,您应该避免做这些俗气的事。换个说法吧。”
“我的天主!太后陛下,您这种冷冰冰的态度使我感到害怕。难道我这样不幸,竟失宠于您了吗?”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拉瓦利埃尔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安娜又说:
“失宠于我!……失宠于我!您不想想您在说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要让人失宠于我,还得先让我想到他才成。我想到您,仅仅是因为别人谈您谈得有点太多了,我不喜欢别人谈我宫廷里的年轻姑娘。”
“承蒙陛下告诉我,非常荣幸,”拉瓦利埃尔惊慌失措地说,“不过我不明白别人可能在什么事上对我感兴趣。”
“我来告诉您。德·吉什先生不得不为您辩护。”
“我?”
“正是您。他是一个骑士,而容貌美丽的女冒险家们都喜欢骑士们为她们举起长矛。我恨决斗,因此我特别恨冒险事儿……您应该好好记住。”
拉瓦利埃尔跪倒在太后脚下,太后不理睬她。她朝王太弟夫人伸出双手,王太弟夫人当面笑她。
她的自尊心使她又站了起来。
“两位夫人,”她说,“我已经问了我犯的是什么罪。太后陛下应该告诉我;我注意到太后陛下已经定我有罪,不容许我替自己辩护。”
“哟!”奥地利安娜叫了起来,“您倒是看看,多么漂亮的话,王太弟夫人,多么高尚的感情。这个女孩子是个公主,是居鲁士大帝①的追求者之一……这是个多情种子,而且满嘴的豪言壮语。一看就知道,我的美人儿,我们是在跟戴王冠的人的交往中培养了我们的智力。”
拉瓦利埃尔感到心如刀绞。她的脸色不是变得更加苍白,而是变得象百合花一样白,浑身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我是希望告诉您,”太后鄙薄地说下去,“如果您再继续怀有这样的感情,就会使我们这些女人感到丢脸,甚至我们会不好意思和您待在一起。要变得单纯一些,小姐。顺便问一问,我听人说,您订过婚?”
拉瓦利埃尔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刚刚撕碎了她的心。
“有人和您说话,要回答!”
“是的,夫人。”
“跟一位世家子弟订婚?”
“是的,夫人。”

① 居鲁士大帝:一十七世纪法国贵族沙龙文学作品、长篇小说《阿尔塔梅纳,或名居鲁士大帝》中的主人公。作者为法国女作家斯居代里小姐。

“叫什么名字?”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
“您要知道,这对您说来,小姐,是很大的幸运;没有财产,没有地位……自身也没有特殊的优点,您应该感谢上苍给您创造了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未来。”
拉瓦利埃尔没有回嘴。
“这位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现在在哪儿?”太后继续问。
“在英国,”王太弟夫人说,“这位小姐获得成功的消息不会不传到他那儿去。”
“天啊!”心情烦乱的拉瓦利埃尔低声说。
“好吧,小姐,”奥地利安娜说,“让我们召回这个年轻人,然后把您和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您有不同意见,年轻姑娘都有古怪的打算的,那相信我好了,我会把您送到正道上去的。有许多不如您的姑娘,都已经被我送上了正道。”
拉瓦利埃尔已经不听了。残酷无情的太后接着又说:
“我要把您一个人单独送到某个地方,您可以在那儿认真思考。思考可以使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可以把年轻人的种种幻想消灭干净。我猜想,您懂得我的意思?”
“夫人,夫人!”
“话说到此为止。”
“陛下,我是无辜的,您可能猜想出的那些错误我都投有犯。陛下,请您看看我有多么绝望。我是那么爱陛下,那么尊敬陛下啊!”
“最好您还是不要尊敬我,”太后用冷酷的讽刺口气说。“最好您不是无辜的。是不是您以为,如果您犯了错误,我会装着没看见?”
“啊!夫人,您不让我活下去了。”
“请您别演戏啦,否则我要安排结局了。走吧,回到您自己的屋里去,但愿我的教训对您有用。”
“夫人,”拉瓦利埃尔握住德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双手,对她说,“您是那么仁慈,请您替我求求情吧!”
“我!”德·奥尔良公爵夫人带着侮辱性的高兴神情说,“我,仁慈?……啊!小姐,连您自己也不相信!”
她毫不客气地把年轻姑娘的手推开。
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眼泪,料想她一定会屈服,谁知她非但没有屈服,反而忽然间恢复了镇静和尊严,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退了出去。
“噢,”奥地利安娜对王太弟夫人说,“您看她还会再继续这么干吗?”
“我不相信性格温柔和有耐心的人,”王太弟夫人回答。“再没有比有耐心的人更勇敢的了,再没有比性格温柔的人更自信的了。”
“我向您保证,她在朝玛斯神看以前要三思而行了。”
“那要看她是不是得到他的盾牌的保护,”王太弟夫人反驳了一句。
太后用傲慢的眼光回答这个相当机灵的反对意见。两位夫人对她们的胜利几乎可以说完全有了把握,她们去找玛丽-泰莱丝。她正掩盖着自己焦急的心情,等候她们。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半钟,国王来吃点心。他没有浪费时间,点心吃完,事请办好,就拉着圣埃尼昂的胳膊,要他领他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去。这位廷臣发出一声惊叫。
“有什么好奇怪的?”国王说,“这是一个需要养成的习惯;要养成一个习惯,有时候就得有个开头”
“可是,陛下,侍从女伴的套房在这儿就跟一盏灯笼一样,进进出出的人谁都看得见。我看得有一个借口……譬如说这样……”
“说说看。”
“是不是陛下愿意等王太弟夫人回到她自己的套房。”
“再不要什么借口!再不要什么等候!什么不方便,要守秘密,我已经听腻了,我看不出法国国王跟一个聪明的姑娘谈话有什么丢脸的。朝坏的方面去想的人才是可耻的!”
“陛下陛下,请原谅我过分热心……”
“说吧。”
“王后呢?”
“不错了一点不错!我希望王后永远受人尊重。好吧,今天晚上我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去一趟,过了今天,您喜欢用什么借口我就用什么借口。明天我们再找吧,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
德圣埃尼昂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国王前面走下台阶,怀着羞愧的心情穿过院子,充当国王的左右手的这种莫大荣幸也没能消除他的羞愧心情。
这是因为德·圣埃尼昂希望得到王太弟夫人和太后王后的好感。同时他又不希望使德·拉瓦利埃尔感到不愉快,要两面俱到,这就难免要碰到困难了。
况且,王后的窗子,王太后的窗子,甚至连王太弟夫人的窗子,都朝向侍从女伴们的院子。让她们看见他领着国王,这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情妇短暂的权力能带来的一点好处,跟三位尊贵的后妃——三位具有终身权力的女人——关系破裂。
这个不幸的德·圣埃尼昂,他曾经在梅花形花坛的树木下或者说在枫丹白露的花园里,那么勇敢地保护过拉瓦利埃尔,但是在光天化日下却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勇气了,面且他发现这个姑娘有无数缺点,恨不得一股脑儿都告诉国王。
但是他的苦难总算过去了,院子已经穿过,没有一幅窗帘撩起来,没有一扇窗子打开。国王走得很快,首先是因为他心急如焚,其次是因为走在他前面的德·圣埃尼昂腿很长。
到了门口,德·圣埃尼昂想走开,国王把他留住。
这样体贴的对待,一个当廷臣的最好能免掉。
他只好跟着路易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
国王来到的时候,年轻姑娘正在擦眼睛,她擦得那么匆忙,引起了国王的注意。他象关心的情人那样问她,一定要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她说,“陛下。”
“可是您哭过了。”
“啊!没有,陛下。”
“您瞧瞧,德·圣埃尼昂,难道是我弄错了?”
德·圣埃尼昂应该回答,但是他感到十分为难。
“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还红着,小姐,”国王说。
“路上的灰尘吹进去了,陛下。”
“不对,不对,您脸上没有了使您显得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您连看都不看我。”
“陛下。”
“岂止是不看我!您在避开我的目光。”
她确实是把脸转过去。
“看在天主的份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问,他已经不耐烦了.
“再说一遍,什么事也没有,陛下,我准备向陛下证明,我正象陛下所希望的那样没有一点儿心事。”
“您没有一点心事,可我看见您的全身,甚至连您的手势,都显得心神不安,会不会有人欺侮您,惹您生气了?”
“没有,没有,陛下。”
“啊!应该讲给我听!”年轻的国君说,两眼冒着火星。
“没有人,陛下,确实没有人冒犯我。”
“那好吧,您就恢复今天早上我喜欢的您那种沉入梦想之中的快乐表情,或者说,那种快乐的忧郁表情;哦……求求您吧!”
“好的,陛下,好的!”
国王跺着脚。
“简直没法解释,”他说,“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望望德·圣埃尼昂。德·圣埃尼昂也清清楚楚地看出拉瓦利埃尔郁郁不乐,同时还看出国王不耐烦。
不管路易怎么请求,不管他怎么想办法和这种不幸的心情作斗争,都没有用处,年轻的姑娘已经垮了。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能使她振作起来。
这种一再否认,不讲实话的态度使国王想到一定有什么会使人不快的秘密。他开始疑心重重地朝四周围张望。
在拉瓦利埃尔的房间里正好有阿多斯的一幅肖像细密画。
国王看着这幅肖像,他和布拉热洛纳非常象,因为这幅肖像是在伯爵年轻时画的。
他用威胁的眼光盯着这幅画像
拉瓦利埃尔当时心情沉重,根本没有想到这幅画像,她不可能猜到国王的心思。
然而国王陷在一个可怕的回忆之中,这个回忆曾经不止一次地缠住他的心灵,但是他每一次都把它赶开。
他记起了这两个年轻人从小亲密无间。
他记起了这亲密关系的后果是订婚。
  他记起了阿多斯来求他答应把拉瓦利埃尔嫁给拉乌尔。有他猜想拉瓦利埃尔回到巴黎以后,得到伦敦来的消息,这些消息抵消了他可能在她心里产生的影响。
他几平立刻感到我们叫做嫉妒的牛蛇在鳌他的太阳穴。
他重新又怀着苦痛的心情盘问。
拉瓦利埃尔不能回答,要回答就得全盘托出,就得控告王太后,就得控告王太弟夫人。
其结果将是跟这两位有权有势的后妃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她首先觉得,既然她完全不打算掩盖自己心里所想的,国王就应该能够透过她的沉默看到她的内心。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应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猜到。
如果爱情不是一种会照亮心灵的神圣火焰,使真正的情人们可以不必使用语言,那又是什么呢?
因此她保持沉默,光是叹气,流泪,用双手捂住脸。
这些叹气和眼泪,起初便路易十四感动,接着使他惊恐,现在使他恼怒。
他不能忍受任何反对,哪怕这反对是用叹气和眼泪表示出来的。
他的话变得尖刻、坚决和咄咄逼人了。
这是在年轻姑娘原有的那些痛苦之外,又加上一种新的痛苦。
她认为她的情人这样做是不公正的,她不仅要集中力量忍受原有的那些痛苦,还要鼓起勇气来忍受这种新的痛苦。
国王开始直接地指责她。
拉瓦利埃尔甚至不想为自己辩护,她承受着他所有的指责,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从无限悲痛的内心深处发出下面这几个字: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但是,这痛苦的呼声非但不能平息国王的怒火,反而使他的怒火越烧越旺。她这是在向比他强大的一股力量发出呼吁,是向能够保护她不受他侵犯的一个存在发出呼吁。
况且他还看到自己得到德圣埃尼昂的支持。德·圣埃尼昂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看到风暴起来了;他不知道路易十四的爱情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他已经预感到三位王妃的打击和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的毁灭近在眼前,他不是那种骑士,能够不怕白己被卷到这场毁灭中去。
因此德·圣埃尼昂只用一些低声说出的单词和断断续续做出的手势来回答国王的问话,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事情变得更糟和造成不和,最后可以使他摆脱烦恼,不必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陪着他的地位显赫的同伴穿过院子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来了。
这时候,国王越来越激动。
他走了三步,想出去,但是又回来了。
年轻姑娘没有抬起头,虽然她从脚步声应该听出她的情人走了。
他抄着手,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
“最后一次问您,小姐,”他说,“您愿意开口吗?您愿意讲出为什么会变卦,为什么会三心二意,为什么会反复无常的原因吗?”
“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我的天主?”拉瓦利埃尔低声说。“您看得很清楚,陛下,我现在己经垮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没有了意志,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说话能力!”
“难道把真情实况说出来有这么困难吗?不超过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的时间,您就可以说清楚了!”
“可是,哪一方面的真情实况?”
“一切方面。”
真情实况确实已经从拉瓦利埃尔的心里升到了她的嘴边。她的双臂做了一个张开的动作,但是她的嘴依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双臂又垂了下去。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没有感到自己有这么不幸,下不了决心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说
“啊!这不止是卖弄风情,”国王叫起来,“这不止是反复无常,这是背叛!”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拦阻他,他内心里的斗争也不能使他往回走,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冲出了房间。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巴不得赶快走掉。
路易十四到楼梯上才停下,他紧紧抓住栏杆,说:
“你看,我被卑鄙地欺骗了。”
“怎么回事,陛下?”宠臣问。
“德·吉什是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决斗。这个布拉热洛纳!……”
“怎么样?”
“啊,她还爱着他!说真的,德·圣埃尼昂,如果三天以后我心里还留有一点儿对她的爱,我会羞愧而死的。”
路易十四接着又拔脚朝他的套房奔去。
“啊!我早就对陛下说过了,”德·圣埃尼昂低声说,他继续跟在国王后面,同时战战兢兢地观察所有的窗子。
不幸的是出去时跟来时情况不一样。
一幅窗帘撩起来,窗帘后面是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看见了国王从侍从女伴们的套房里出来。
等国王过去以后,她立起来,急急忙忙走出自己屋子,两级一跨地爬上通往国王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的楼梯。

第一六四章 绝望

国王走了以后,拉瓦利埃尔站起来,伸出两条胳膊好象是想追上去拦住他。后来,一扇扇门在他背后重新关上,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仅仅只有力气走过去跪倒在她的十字架下面。
她精疲力竭地跪在那儿,淹没在痛苦之中。她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是这痛苦她也仅仅是通过本能和感觉才理解到的。
在心烦意乱之中,拉瓦利埃尔听见她的门又开了,她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来,还以为是国王又回来了
她弄错了,是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与她有什么相干!她重新又跪下,头搁在跪凳上。王太弟夫人神情激动,满面怒容,咄咄逼人。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王太弟夫人停在拉瓦利埃尔面前说,“跪着,祈祷,假装信教虔诚,我承认,这是非常值得称赞的。但是您既然对天国的国王这样顺从,那您就应该也多少执行执行人间的君主们的旨意。”
拉瓦利埃尔费力地抬起头来表示敬意。
“我好象记得,”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不久前您刚受到过一次劝告?”
拉瓦利埃尔的既呆板而又慌乱的眼神,表明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了。
“太后曾经劝告您,”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要您好自为之,别让人再散布与您有关的谣言。”
拉瓦利埃尔的目光变成讯问的目光。
“嗯,”王太弟夫人继续说,“刚从您这儿出去的那个人.他在这儿出现,这件事本身就说明您有罪。”
拉瓦利埃尔仍旧一声不响。
“我的侍从人员是最尊贵的王族的侍从人员,”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不应该让我的侍从人员给宫廷做出坏榜样。而您会是这个坏榜样的根源。因此,小姐,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我向您宣布,因为我不想使您出丑,我向您宜布,您从现在起可以自由地离开了,您可以回到布卢瓦令堂家里去。”
拉瓦利埃尔不可能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了。拉瓦利埃尔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
她的脸色没有改变,她的双手象圣洁的玛大肋纳①那样十指交叉地放在膝头上。

① 玛大肋纳: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悔过的女罪人。

“您没有听见我的话?”王太弟夫人说。
拉瓦利埃尔的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这是她唯一的回答。
因为这个受害者再没有别的反应,王太弟夫人就走了出去。
拉瓦利埃尔的心停止了跳动,她的血好象在血管里凝结,这时候她慢慢感觉到她的手腕、颈子和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快起来,而且越来越快,很快地变成了一种使她头晕的发烧感觉,在意识模期中她看见她的朋友与她的敌人在斗争,一张张脸在迅速地旋转。
她同时听见一些威胁的话和一些情话的碰撞声,几乎把她的耳朵都震聋了。她已经不再记得她自己了。好象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的翅膀把她托起来,使她脱离了她原来的生命,在眩晕驱使她走上的那条路的尽头,她看见盖在坟墓上的石头升起来,让她看到了永恒黑夜的阴森可怕的内部。
但是这种恶梦的痛苦纠缠渐渐平静下去,让位给她性格中对命运的习以为常的顺从。
一线希望钻进了她的心房,正象一线阳光照进一个可怜的囚犯的牢房一样。
她回想起从枫丹白露回来的路上的情景,她看到了国王骑着马,待在她那辆马车的窗口,对她说他爱她,要求得到她的爱情,他让她发誓,自己也发誓.如果他们之间发生了不和,决不过夜,当天晚上就要作一次拜访,写一封信,或者用别的什么表示,使夜里的安宁能够代替晚上的烦恼。这是国王想出来的,是国王让她发誓说的,也是国王发誓说的。因此国王不可能不遵守他自己要求的这个诺言,除非国王是一个象他强迫人顺从那样强迫人爱的暴君,除非国王是一个遇到障碍就会立刻打退堂鼓的冷心肠人。
国王,她的这个温柔的保护人用一句话,仅仅一句话,就能够解除她的所有的痛苦,这么说,国王一定是跟她的那些迫害者串通一气了。
啊!他的怒火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既然他现在是一个人了,他一定感到了她所感到的痛苦。但是他不象她这样被缚住了手脚,他可以采取行动,可以走动,可以来,而她,她,她,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可以做。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真心诚意地等待着,因为国王不可能不来。
这时候才十点半钟。
他就要来了,或者写信给她,或者派德·圣埃尼昂来对她说一句安慰话。
如果他来了,啊!她会怎样迎着他扑过去啊!她会怎样把她现在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的种种顾虑抛在一边啊!她会怎样对他说“并不是我不爱您,是她们不愿意我爱您。”
应该说一说的是,她这样一考虑,觉得路易没有过错了,而且越考虑,越觉得他没有过错。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样固执地保持沉默,他对她的固执应该怎么想呢?大家都知道国王性子急躁,容易发脾气,奇怪的是他居然保持冷静保持了那么长时间。啊!毫无疑问她不会这样做。她什么都会理解,什么都会猜出来。但是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而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
啊!如果他来了!如果他来了!……她会原谅他刚使她受到的一切痛苦!她会因为自己受过痛苦而更加爱他!
她的脑袋朝门那个方向伸去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等待着——天主饶恕她这个不圣洁的念头——国王的嘴唇在他早上说出爱情这两个字时所酿出的如此甜蜜的吻。
如果国王不来的话,至少他会写信,这是第二个机会,没有头一个机会那么甜美,那么幸运,但是它同样能够作为爱情的证明,只不过是一种比较胆怯的爱情。啊!她会怎样贪婪地看这封信啊!她会怎样迫不及待地写回信啊!等到信使一走,她会怎样吻这张幸运的纸,它给她带来了休息、安宁和幸福,她会怎样再一遍遍地看它,她会怎样把它压在心口上啊!
最后,如果国王不来,也不写信,至少他会派德·圣埃尼昂来,或者德·圣埃尼昂自己会来对一个第三者她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国王陛下不在场,她到嘴边的话都能说出来,到那时国王心里就不会再有任何疑窦了。
因此拉瓦利埃尔整个人,她的心和眼睛,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处在紧张的等待状态中。
她对自己说,她还有一个钟头好盼望,在午夜前国王可能来,也可能写信,或者派人来。仅仅到午夜以后整个等待才会变得徒劳无益,整个希望才会化为泡影。
只要王宫里有一点响声,可怜的女孩子就以为这响声是她引起的,只要院子里有人走过,她就以为这些人是国王派到她这儿来的信使。
十一点钟敲响了,接着是十一点一刻,十一点半。
一分钟一分钟在这焦虑中慢慢逝去,然而它们还是跑得太快了。
十一点三刻了。
午夜!午夜!最后的、唯一的希望终于来到了。
随着时钟的最后一下钟声,最后的灯火熄灭了;随着最后的灯火,最后的希望也熄灭了。
这么说,是国王本人欺骗了她,是他先违背了他当天向天主发下的誓言,在发誓和背誓之间仅仅相隔十二小时!抱有幻想的时间倒并不长。
因此,国王不仅仅是不爱她,而且鄙视人人都在凌辱的她。他鄙视她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听任她蒙受被驱逐的耻辱,被驱逐,这就等于是一次屈辱性的判决,而正是他,国王,是她蒙受这次耻辱的根源。
一丝苦笑在受害者天使般的脸上闪过,是在这场长时间的内心斗争中出现的唯一的愤怒征兆。一丝苦笑出现在她的唇边。
真的,对她说来,除了国王以外在人间还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不过天上还有天主。
她想到了天主。
“我的天主啊!”她说,“请您亲自指点我该做什么吧。从您那儿我指望得到一切,从您那儿我可以指望得到一切”
她望着她的十字架,虔诚地吻着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像的脚。她说:
“这一位在天之主永远不会忘记和抛弃那些不抛弃和不忘记他的人。我们只应该把自己奉献给他一个人。”
这时候,如果有谁能够把目光投进这间屋子,他一定会看到,这个绝望的可怜的姑娘下了最后的决心,在心里决定了最后的计划,终于爬上雅各①梦见的引导灵魂从人间登上天堂的那架高梯子。
这时候她的双膝已经支持不住,渐渐地从跪凳的踏级上滑下去,头靠在木头十字架上,两眼发呆,呼吸急促,她望着玻璃窗,等候着天亮。
凌晨两点钟时她还处在这种精神失常的状态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处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中。她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后来,等她看到紫红色的晨曦落在王宫顶上,并且使她抱着的那个象牙耶稣像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她使了使劲站起来,吻了吻十字架上的神圣殉道者的双脚,走下了她房门外的楼梯,一边下楼,一边用一件斗篷把自己的头裹起来。
她来到宫门时,正好火枪手的巡逻队打开门,放换岗的头一班瑞士兵进来。
这时候她从卫兵后面悄俏走过去,当巡逻队长想到问问这个一清早从宫里出来的年轻女人是谁时,她已经到了街上。

①雅各: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希伯来人的族长,他替经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第一六五章 逃走

拉瓦利埃尔眼在巡逻队的后面出来。
巡逻队沿着圣奥诺雷街朝右走去,拉瓦利埃尔机械地转向左边。
她的决心已经下了,她的计划已经定了;她打算到夏约①的加尔默罗会②的女修道院去,那座修道院的院长以严厉而出名,严厉得使宫廷上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士们谈虎色变。
拉瓦利埃尔从来没有游览过巴黎,从来没有步行出过门,即使在比这时候平静的心境中,她也找不到路。这就足以解释她为什么沿着圣奥诺雷街朝上坡走,而没有朝下坡走。
她急于远远地离开王宫,她确实远远地离开了。
她仅仅听人说过,夏约朝向塞纳河,因此她朝着塞纳河走去。
她走上公鸡街,不能从卢佛宫穿过去,于是沿着后来贝洛⑧建造柱廊的那块空场地,向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走去。
很快地她到了塞纳河畔。
她激动不安,走得很快。她几乎没有感到自己身体虚弱;因为走起路来有些瘸,她才偶尔有时想起她幼年时的那次扭伤。
换了在别的时间里,她的神态一定会引起目光最不锐利的人的怀疑,一定会引起最不好奇的过路人的注意。
但是在凌晨两点半钟,巴黎的街道上差不多可以说是很荒凉,只有出来挣钱糊口的勤勉的手艺人,或者是在外面吃喝放荡了一夜才回家去的、危险的二流子。
对头一种人说来,一天刚开始,对后一种人说来,一天刚结束。
拉瓦利埃尔对巴黎人的脸型一无所知,分不出什么是正直诚实的脸型,什么是厚颜无耻的脸型,因此她见了每张脸都感到害怕。贫苦在她眼里,是一个骇人的怪物,她遇到的这些人好象都很贫苦。
她还是头天晚上的那身打扮,尽管有点乱,但看上去还是很漂亮,因为她去见王太后就是这身打扮。另外,她为了看清自己走的路撩起遮住脸的斗篷时,她苍白的脸色和美丽的眼睛表达出来的是这些老百姓所不懂的一种语言,这个可怜的逃跑者不知不觉地引起了一些人的歹念,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怜悯。
拉瓦利埃尔就这样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连奔带跑地来到了沙滩广场。
她时不时停下来,背靠墙,手按在心口上换了一口气,然后又继续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奔跑。
到了沙滩广场,拉瓦利埃尔迎面碰上了三个男人,这三个人喝得醉酿醉,衣冠不整,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刚从停泊在码头上的一条船上出来。
船上装载着葡萄酒,三个人显然是开怀畅饮了一番。
他们用三个不同的调门歌唱他们的狂饮,从斜坡爬上来,到了河畔,正好一下子挡住年轻姑娘的路。
拉瓦利埃尔停了下来

①夏约:当时在巴黎西南塞纳河边紧挨市区的一个小村子。
②加尔默罗会:见上册第158页注①。
③贝洛(1613-1688):法国医生,建筑家。“卢佛宫柱廊”是他在1666-1670年间建造的。

他们呢,看到这个穿着宫廷服装的女人,也站住脚,动作一致地牵起了手,围住拉瓦利埃尔,冲着她唱:

     “您孤孤单单太寂莫,来吧,来跟我们一块儿笑。”

拉瓦利埃尔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在唱给她听,是想拦住她,不让她过去。她试了几次想逃,但是逃不掉。
她两条腿发软,明白自己快要倒下去,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喊。
但是就在这同一瞬间,包围她的圈子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开了。
侮辱她的人一个朝左边栽倒,一个朝右边滚去,一直滚到河边,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一个火枪队的军官出现在年轻姑娘面前,他皱紧双眉,嘴上说着威胁的话,举着的手继续做着威胁的姿势。
三个醉汉看见军服,特别是领教了穿军服的这个人刚使出的力气,一个个都逃之夭夭。
“见鬼!”军官叫起来,“原来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拉瓦利埃尔被刚才发生的事吓糊涂了,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一看,认出了达尔大尼央。
“是的,先生,”她说,“不错,是我。”
她同时抓住他的胳膊。
“您要保护我,是不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她用恳求的声音补充说。
“我当然要保护您,不过这时候,我的天主,您上哪儿去?”
“我上夏约去。”
“您从拉佩上夏约去?说真的,小姐,您是背朝着它了。”
“那就请您,先生,给我指指路,再送我几步。”
“啊!好,好。”
“可是我怎么会在这儿碰上您?多亏了上天的什么恩典,您正好及时地来帮助我?说真的,我觉得好象是在做梦,我觉得自己好象发了疯”
“我正好在这儿,小姐,是因为我在沙滩广场,圣母像教堂旁边,有一所房子,我昨天来收房钱,留下过夜。因此我希望一大早赶回王宫去检查我的岗哨。”
“谢谢!”拉瓦利埃尔说。
“我干的事,我已经说了,”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可是她,她干了什么?为什么在这时候上夏约去?”
他伸出胳脾去让她挽着走。
她挽住他的胳膊,开始急急忙忙朝前走。
然而急急忙忙的步伐掩盖着极端的虚弱无力。达尔大尼央感觉出来,他提出要拉瓦利埃尔休息休息,但是她拒绝了。
“您大概不知道夏约在哪儿吧?”达尔大尼央问。
“是的,我不知道。”
“离这儿很远。”
“不要紧!”
“起码有一里路。”
“这一里路我能够走”
达尔大尼央没有再说下去;他单单从声调中就可以听出她是真正下了决心。
他与其说是送她,还不如说是在抬着她走。
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些山冈。
“您到哪所房子去,小姐?,达尔大尼央问。
“到加尔歌罗会女修道院去,先生。”
“到女修道院去!”达尔大尼央惊讶地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既然天主把您送到我这儿来,一路上照应我,请您接受我的感谢和告别。”
“到女修道院去!您的告别!这么说您是要去出家当修女了?”达尔大尼央大声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
“您!!!”
在这个“您”字后面,我们加上了三个感叹号,使它变得尽可能富有表现力,在这个“您”字里,有着整整的一首诗。它使拉瓦利埃尔回忆起布卢瓦的旧事,也使她回忆起枫丹白露的新事;它在对她说“‘您’跟拉乌尔在一起可以得到幸福,‘您’跟路易在一起可以得到权力,‘您’,竟然会出家当修女!”
“是的,先生,”她说,“我。我要去做侍奉天主的仆人。我弃绝世上的一切。”
“可是您对您的这个神召没有弄错吧?您对天主的意愿没有弄错吧?”
“没有,既然是天主让我遇上了您。没有您,我一定会疲劳得死去,既然天主把您派到我的路上来,那就是说,他希望我能够达到目的。”
“啊,”达尔大尼央抱着怀疑态度说,“我觉得这有点太微妙。”
“就算如此,”年轻姑娘说,“您现在已经知道我的打算和我的决心。现在,在向您致谢的同时,我还要请您最后帮我一个忙。”
“说吧,小姐.”
“国王不知道我从王宫逃出来。”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
“国王,”拉瓦利埃尔继续说,“不知道我要干的事。”
“国王不知道?……”达尔大尼央叫起来。“可是,小姐,您要当心,您没有考虑您的行动的影响。在国王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管什么事都不应该干,特别是宫廷上的人。”
“我已经不是宫廷上的人了,先生。”
达尔大尼央望着年轻姑娘,他越来越感到惊讶了。
“啊!请不要担心,先生,”她继续说,“一切我都考虑到了。即使没有考虑,现在也太晚,不能改变我的决心了。木已成舟,不可挽回。”
“好吧,小姐,说说看,您希望我做什么?”
“先生,我恳求您以人人对不幸都应该有的怜悯心,以您宽厚的胸怀,您世家子弟的信义,对我发一个誓。”
“发一个誓?”
“是的。”
“发什么誓?”
“发誓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不告诉国王您曾经见到我,不告诉他我进了修道院。”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我决不会发这个誓,”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国王,因为我了解您,因为我了解我自己,因为我了解整个人类,不,我决不会发这个誓。”
“既然这样,”拉瓦利埃尔以令人难以相信她会有的一股力气大声叫起来,“在我死以前我非但不祈求天主降福于您,反而要诅咒您,因为您使我变成了世上最最不幸的女人!”
我们已经说过,达尔大尼央善于辨别从内心发生的各种声调,他再也顶不住了。
他看到她的脸色变了,他看到她的四肤在抖动,他看到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受到了这个打击,摇摇晃晃。他明自了如果再拒绝的话会把她的命送掉的。
“好吧,就照您的意思办,”他说。“请放心,小姐,我什么也不告诉国王。”
“啊!谢谢,谢谢!”拉瓦利埃尔嚷道,“您是世上最高尚的人。”
她喜出望外,抓住达尔大尼央的双手,紫紧地握住。
达尔大尼央觉得自己被感动了。
“见鬼!”他说,“这一个女人,她在别的女人结束生活的地方开始生活,怎不叫人感动!”
拉瓦利埃尔在她悲痛达到顶点时曾经跌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时候站起来,朝矗立在曙光中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走去。达尔大尼央远远地望着她。
会客室的门半开着。她象一个淡淡的影子似的钻进去,仅仅向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然后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达尔大尼央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反复考虑刚刚发生的事。
“嗳呀,”他说,“这才是人们所谓的尴尬处境呢……藏着这样一个秘密,这就等于把一块燃烧着的炭放在口袋里而又希望它不要把衣服烧坏。一个人发了誓保守秘密,却又不保守秘密,这是一个没有人格的人。平时好主意好办法纷纷跑来找我;可是这一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得跑很多路才能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往哪儿跑呢?……当然是往巴黎那儿跑,不会错……只不过应该跑得快……但是要跑得快,四条腿比两条腿好。不幸的是,此刻我只有我的两条腿……一匹马,正象我在伦敦的戏院里听见过的:我的王冠换一匹马!①……我看,我用不着花那么大的代价……在会议关卡有一个火枪队的哨所,我到了那儿可以找到十匹马而不是我需要的一匹马。”
达尔大尼央象平常一样当机立断,按照这个决定去办。他立刻走下山冈,到了哨所,尽可能挑选一匹跑得最快的马,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宫里。
王宫的大钟敲响了五点。
达尔大尼央打听国王的消息。
国王跟柯尔培尔先生一起处理完公务以后,在平常时间就寝,十之八九这时候还没睡醒。
“对,”他说厂她对我说的是实话,国王什么都不知道。刚发生的事他哪怕只知道一半,王宫这时候早吵翻天了。”

① 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三世》中,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恩战役打败,大声疾呼:“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第一六六章 路易这方面是怎样度过夜里十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的

国王从侍从女伴的房间出来,发现柯尔培尔在他的书房等着听他对第二天的仪式做指示。
我们前面已经交代过,第二天国王要接见荷兰和西班牙的使臣。
路易十四有重大的理由对荷兰感到不满。荷兰在与法兰西的关系中,两面三刀,己经干过好几次不光彩的事,它没有看出或者是根本不担心两国关系可能会破裂,又一次放弃了与法国国王的联盟,去跟西班牙在一起策划种种阴谋。
路易十四在他登上王位时,也就是说在马萨林去世时,已经发现了这个开始露头的政治问题。
解决这个问题对一个年轻人说来是很困难的;但是在当时整个民族和国王一条心,凡是脑袋做出的决定,身体都随时去执行。
稍微动点肝火,年轻人旺盛的血朝脑子里一涌,这就足以改变从前的政治路线,产生新的方案。
当时外交家的任务是在他们之间布置他们的君主可能需要的政变。
就当时的心情来说,路易不可能作出英明决策。
他刚跟拉瓦利埃尔争吵过,心情还很激动,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在克制了那么久以后,巴不得能找到一个机会发作。
柯尔培尔见到国王,一眼就认清了形势,明白了国王的心意。他决定随机应变。
当国王问到第二天应该说些什么时,财政总管开始对富凯先生没有告诉陛下感到惊奇。
“富凯先生对荷兰事件完全清楚,”他说,“他直接接到全部信件。”
国王已经听惯了柯尔培尔先生在他面前低毁富凯先生,他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不过他听进去了。
柯尔培尔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又改过口来说,富凯先生并不象他乍看上去那么有过错,因为他这时候非常忙。国王抬起了头。
“忙什么?”他说。
“陛下,人总是人,富凯先生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缺点。”
“啊!缺点,谁没有缺点,柯尔培尔先生?……”
“陛下也有,”柯尔培尔大胆地说,他很善于说那种听上去象是份量很轻的责备话,事实上是份量很重的奉承话,这正象飞箭一样,尽管很重,靠了很轻的羽毛支持它,可以划破长空,飞得很远。
国王露出了笑容。
“富凯先生到底有什么缺点?”他说。
“还不是原来的缺点,陛下,听人说他又爱上了。”
“爱上了谁?”
“我不太清楚,陛下,我很少管这种风流事儿。”
“不过既然您说了,您总该知道吧?”
“我听人说起过……”
“什么?”
  “一个名字。”
“谁的名字?”
“可是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还是说吧。”
“我相信是王太弟夫人的一位侍从女伴的名字。”
国王猛地一惊。
“您知道的不止这些,您不肯说出来,柯尔培尔先生,”他低声说。
“啊!陛下,我向您保证并非如此。”
“不过王太弟夫人的那些侍从女伴,我们都认识,一个个名字说给您听,也许您会想起您忘了的那个名字。”
“不,陛下。”
“试试看。”
“试也没有用,陛下。事关一位名誉受到损害的夫人的名字,我的记忆就象一口铜打铁铸的箱子,钥匙被我丢了。”
一片乌云在国王的心里和额头上掠过。接着,他想显得自己能够控制自己,摇摇头,说:
“好吧,让我们谈谈这个荷兰事件。”
“首先,陛下,您希望几点钟接见使臣?”
“一清早。”
“十一点钟?”
“太晚了……九点钟。”
“太早了。”
“对朋友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跟朋友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对敌人来说,如果他们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承认,我要是能够摆脱这些沼泽鸟儿①,决不会感到不高兴,他们的叫喊我听得腻烦透了。”

①荷兰地势低,多沼泽,“沼泽鸟儿”即指荷兰人。

“陛下,就照您的意思办……定在九点钟……相应的命令由我去发。是隆重的正式接见吗?”
“不。我希望跟他们说说清楚,而又不至于象常常当着许多人而会发生的那样使事情恶化,不过同时我希望谈清楚,免得以后再啰嗦。”
“参加这些接见的人,将由陛下指定。”
“我会开一张名单……让我们谈谈这些使臣;他们想要什么?”
“跟西班牙结成联盟,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跟法国结成联盟,他们损失很大。”
“为什么?”
“跟西班牙结成联盟,他们看到自己与盟国的属地接壤,而且受到盟国的属地的保护;尽管他们垂涎三尺,却不能咬这些盟国的属地一口。从安特卫普越过埃斯考河或者马斯河到鹿特丹,只有一步距离。如果他们单咬西班牙的蛋糕,您,陛下,西班牙国王的女婿,您可以带着您的骑兵,在两天之内,从您的国土赶到布鲁塞尔。因此他们的计划是跟您之间要有相当程度的不和,并且使您对西班牙怀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使得您不会去管西班牙的事。”
“那就跟我结成巩固的联盟,”国王说,“他们可以得到一切,而我也可以得到一些什么,这不是更简单得多的事吗?”
“不行。如果他们万一跟您接壤,陛下可不是一个随和的邻人。法国国王年轻,热情,好战,可能给荷兰以狠狠的打击,特别是当他跟荷兰接近的时候。”
“我完全明白了,柯尔培尔先生,您解释得很清楚。不过结论呢?请您告诉我。”
“陛下亲自做出的决定从来不缺乏智慧。”
“这些使臣会对我说什么?”
“他们会对陛下说,他们热切希望跟您结成联盟,这是一个谎话,他们将对西班牙人说,三大强国应该联合起来阻止英国的繁荣昌盛,这是一个谎话。因为陛下的天然盟国在今天是英国;在您没有战舰时英国有战舰,可以在印度对荷兰人的力量起到平衡作用,总之在英国这个君主政体国家里陛下有着许多亲属。”
“好:但是您会怎么回答呢?”
“陛下,我会态度无比温和地回答,荷兰对法国国王并不是非常有好感,荷兰人民的心中有些与陛下有关的征兆是令人不安的,有些纪念币铸上了侮辱性的铭言。”
“对我的吗?”年轻国王情绪激昂地叫起来。
“啊!不,陛下,不,‘侮辱性的’用得不恰当,我弄错了。我是想说‘过分奉承荷兰人的’。”
“啊!如果这样的话,荷兰人的骄傲自大与我毫不相干,”国王叹口气说
“陛下说得对极了。不过,陛下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为了获得让步,不公正决不是一个下策。陛下如果带着怒容抱怨荷兰人,在他们眼里就会显得格外值得重视。”
“您说的这些纪念币到底是怎么回事?”路易问,“因为我如果提到它们,就应该知道该怎么说。”
“老实说,陛下,我也不太清楚……一自高自大的铭言……意思都在这儿了,文字不重要。”
“好,我会提到纪念币这三个字,他们如果想懂的话,会懂的。”
“啊!他们会懂的。陛下也可以在话里提一提正在流传的某些小册子。”
“决不。受到小册子玷污的是写的那些人而不是被攻击的那些人。柯尔培尔先生,我感谢您,您现在可以回去了。”
“陛下!”
“再见!别忘了定下的时间,您要按时到啊。”
“陛下,我在等候您开的名单。”
“对,对。”
国王开始沉思,他完全不是在想这份名单。这时候时钟敲十一点半了。
在国王的脸上可以看到自尊心和爱情的可怕的搏斗。
有关政治的谈话已经把路易的怒火驱散了许多,拉瓦利埃尔的苍白、憔悴的面容在他的想象中说的是跟荷兰纪念币或者荷兰小册子说的完全不同的一种语言。
他花了十分钟考虑是不是应该回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去,但是柯尔培尔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坚持等候那份名单,国王对自己在国事当头的时候想到爱情感到了睑红。
因此他口授:
“太后……王后……王太弟夫人……德·莫特维尔夫人……德·夏蒂荣小姐……德·纳凡尔夫人。男的:王太弟,··…大……亲王先生……德·格拉蒙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以及当班的军官们。”
“大臣们呢?”柯尔培尔说。
“当然参加,还有秘书们。”
“陛下,我去把一切都准备好,给各人的命令明天送到各人的住处。”
“应该说今天,”路易神色忧郁地回答。
午夜十二点敲响了
这正是可怜的拉瓦利埃尔伤心、痛苦得死去活来的时刻。
国王的侍从们进来,他就寝的时间到了。王后已经等他有一个钟头。
路易叹了口气到她房里去,但是他一边叹气一边对自己的勇敢感到满意。他庆幸自己在爱情上象在政治上一样坚定。

第一六七章 使臣们

我们前面讲到的事,达尔大尼央差不多完全听说了。因为在宫里当差的人,凡是能为他所用的,都成了他的朋友。这些热心肠的仆人引以自豪的是,有火枪队队长这样一位有权势的人物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另外,除了有野心之外,他们还引以自豪的是,达尔大尼央这样一个英勇的人竟把他们看成一个角色。
达尔大尼央因此每天早上都能够了解到头天他既然分身无术而当然不可能看见或者知道的事。他把每天自已知道的事和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事扎成一捆,遇到需要时就解开取出其中他认为合用的那一件作为武器。
达尔大尼央的两只眼睛就这样起到了阿耳戈斯①的那一百只眼睛的相同的作用。

① 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总是有五十只眼睛轮流睁着,天后赫拉因主神宙斯与伊娥相恋,罚伊娥变为小母牛,交由阿耳戈斯监视。

政治方面的秘密,私生活方面的秘密,廷臣们临走出前厅时漏出口的一言半语,这一切达尔大尼央都知道,并且把它们藏在他的记忆这座别人无法进入的巨大的坟墓里,和那些花了昂贵代价收买、而且忠实地保存着的国王的秘密放在一起。
因此他知道了国王与柯尔培尔的谈话,因此他知道了早上要接见使臣,因此他知道了接见时会提出纪念币问题。他一边根据他耳闻的这几句话琢磨整个谈话的过程,一边回到国王套房里他的岗位上去,以便国王醒来时他可以在那儿。
国王醒得非常早,这证明他也睡得相当不好。七点钟左右,他轻轻地把房门打开一点。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岗位上。
陛下脸色苍白,面带倦容,而且他还没有打扮好。
“请您派人把德·圣埃尼昂先生找来,”他说。
德·圣埃尼昂大概已经料到会找他。因为派去找他的人到他住处时,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德·圣埃尼昂服从命令连忙赶来见国王。
过了一会儿,国王和德·圣埃尼昂一块儿走出去,国王走在前面。
达尔大尼央站在朝院子的窗口,他不需要挪动地方就可以一直看见国王。简直可以说他已经事先猜到国王上哪儿去。
国王是到侍从女伴的套房去。
达尔大尼央没有感到一点惊奇。虽然拉瓦利埃尔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还是猜到陛下有什么事要赔札道歉。
德·圣埃尼昂象头天那样跟在后面,不过没有前一天那么担心,那么激动;因为他相信在早上七点钟,除了他和国王,王宫里的那些尊贵的主人还没有一个醒来。
达尔大尼央站在窗口,无忧无虑,沉着镇静,让人见了会发誓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完全不知道这两个裹着披风穿过院子的冒险家是谁。
不过,达尔大尼央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在瞧他们,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没有放过。他一边轻轻地用口哨吹出他只有在出现重要情况时才会记起的那支古老的火枪手进行曲,一边猜测着预先估计着将要在国王回来时爆发的那场由叫喊和愤怒组成的暴风雨。
国王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发现卧房是空的,床没有碰过,他确实心里发慌了,连忙叫蒙塔莱。
蒙塔莱跑来但是她的惊讶跟国下不相上下。
她能告诉国王的,仅仅是夜里有一阵子仿佛听见拉瓦利埃尔在哭泣;但是她知道陛下曾经来过,所以不敢多问。
“不过,”国王问,“您看她会上哪儿去?”
“陛下,”蒙塔莱回答,“路易丝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常常看见她在天亮前起来到花园里去;她今天早上也许在花园里吧?”
这个情况在国王看来有可能,他立刻下楼去寻找那个逃跑者。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出现了,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跟他的同伴谈话。
他朝花园走去。
德·圣埃尼昂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达尔大尼央没有离开他的窗口,他一直轻轻地吹着口哨,装着什么也不看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唷!唷!”他等看不见国王以后,喃喃地说,“陛下的爱情比我想的还要强烈,我看,他现在做的事,从前对德·芒西尼小姐都没有做过。”
一刻钟以后国王又出现了。他到处都找遍。他已经端不过气来。
不用说,国王什么也没有找到。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帽子拿在手上当扇子扇,用微动的嗓音向每一个仆人打听,向遇见的每一个人打听。
他迎面碰到了马尼康。马尼康从枫丹白露来,他一路上走走停停,别人六小时走的路,他用了二十四小时。
“您看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圣埃尼昂问他。
马尼康一直在沉思着,心不在焉,还以为问的是德·吉什,于是回答:
“谢谢,伯爵好一点了。”
接着他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前厅,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请达尔大尼央解释解释国王神色看上去这么惊慌失措,是什么原因。
达尔大尼央回答他说,他看错了,国王正相反,快乐得要发疯了。
八点钟的钟声就在这时候响了。
国王通常是在这个时间吃早饭。
宫廷礼节规定国王一般总是在八点钟肚子饿。
他让人给他把早饭端到卧房的一张小桌子上,他吃得很快。
他不愿意和德·圣埃尼昂分开。德·圣埃尼昂替他拿着餐巾。接着他草草地接见了几位军人。
在接见的时候,他打发德·圣埃尼昂再去找一找。
接着,他心事重重,焦虑不安,等候着德·圣埃尼昂回来,一直等到九点钟。德·圣埃尼昂把他手下人都派出去寻找以后,自己也去寻找。
九点正,国王走进他的书房。
使臣们在九点钟敲第一下时也走了进来。
敲最后一响时,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失人出现了。
荷兰的使臣有三位,西班牙的使臣有两位。
国王朝他们望了一眼以后,打了个招呼。
这时候德·圣埃尼昂也进来了。
对国王说来,他的进来远比使臣们的进来重要得多,尽管使臣们人数多,而且来自别的国家。
因此国王首先向德·圣埃尼昂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德·圣埃尼昂很明确地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国王差点儿丧失了全部勇气。但是因为王太后和王后,显贵们,使臣们眼睛都盯着他,所以他做出最大努力,邀请使臣们发言。
于是西班牙的代表中有一个作了长篇发言,在发言中夸耀了与西班牙联盟的好处。
国王打断他的话,说:
“先生,我相信对法国有好处的事一定对西班牙有更大的好处。”
这句话,特别是说这句话的不容置辩的口气,使得这位使臣脸色发白,使得太后和王后脸色变红,她们两人都是西班牙人,感到这句回答的话伤害了她们的家族自尊心和民族自尊心。
荷兰使臣接着发言,他抱怨国王对他的国家的政府抱有成见。
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
“先生,明明我有理由抱怨,可您却跑来抱怨,岂不是一件怪事,不过,您看见了,我并没有抱怨。”
“您抱怨,陛下,”荷兰人问,“什么事冒犯您了?”
国王脸上露出了苦笑。
“先生,”他说,“难道您要指责我对一个同意并且保护那些公开的侮辱者的政府抱有成见吗?”
“陛下!……”
“我可以肯定地说,”国王接着怒气冲冲地说,他发怒远不是因为政治问题,而是因为他个人的烦恼,“我可以肯定地说,荷兰对一切恨我的人,待别是对一切侮辱我的人,是一个避难所。”
“啊!陛下!……”
“哼!您要证据,对不对?好吧,证据,很容易拿出来。那些蛮横无理的小册子,把我说成是一个没有光荣、没有权力的君主,是在哪儿印出来的?你们的印刷机在大量印。如果我的秘书们在这儿,我可以连书名带印刷所的名称一起说给您听。”
“陛下,”使臣回答,“一本小册子不可能看成是一个国家的著作。象陛下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要让整个民族为几个饿得要死的疯子犯的罪负责,难道这是公平的吗?”
“好吧,我同意您这一点,先生。但是阿姆斯特丹的造币厂铸造侮辱我的纪念币,也是几个疯子犯的罪吗?”
“纪念币?”使臣结结巴巴地说。
“纪念币,”国王望着柯尔培尔,重复说。
“陛下,”荷兰人大着胆子说,“想必是您一定确实知道……”
国王一直望着柯尔培尔,但是柯尔培尔好象不懂,尽管国王一再暗示,他还是不开口。
达尔大尼央于是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放在国王手里。
“这就是陛下提到的纪念币,”他说。
国王接过来。
他于是看到了——自从他真正成为主人以后,他的眼光总是居高临下地朝下俯视;我们是说,他用这种俯视的眼光看到了一个侮辱性的图形,画的是荷兰象约书亚①那样使太阳停住不动,还有这样一句题词:

      In conspectu meo, stetit sol.②

“‘在我面前,太阳停住’,”国王勃然大怒,叫了起来。“啊!我希望,您不会再否认了吧。”

①约书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以色列人的领袖在与耶路撒冷王亚多尼冼德的战争中,曾经成功地命今太阳停住,使他能取得完全胜利。
②拉丁文:“在我面前,太阳停住。”

“而太阳,”达尔大尼央说,“就是这个。”
他指着书房护墙板上的太阳,这个闪推着光辉的标志重复出现在每一块护墙板上,到处展示着它那极为豪壮的铭言:

Nee pluribus impar①.

路易的怒火在他个人的痛苦的激发下,根本不需要再添上这些柴火,就可以把一切烧光。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一场风暴立刻就要爆发出来了。
柯尔培尔的眼光阻止了风暴的爆发。
使臣大着胆子辩解。
他说民族的虚荣心是无足轻重的,荷兰引以自豪的是自己财力物力如此有限,却能够维持作为强国的地位,甚至抵挡住了一些大国国王,如果说这种愚蠢的看法使他的同胞们得意忘形了,那就请求国王原谅他们的得意忘形吧。
国王仿佛在征求意见。他望望柯尔培尔,柯尔培尔仍旧毫无表情。
接着又看看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
这个动作就象是把闸门打开,国王压得太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这怒火会烧到什么地步,大家都忧心忡忡地保持着沉默。

① 拉丁文:“甚至几个太阳也不能相比。”路易十四以太阳为自己的标志,号称太阳王,这句拉丁文是他的铭文。

第二个使臣利用这个机会也开始辩解。
国王听他说着,渐渐又重新陷在与自己有关的梦想中,好象心不在焉的人在听哗哗的瀑布声那样听着使臣充满不安的说话声。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朝他左边的德·圣埃尼昂跟前走去,用高低计算得十分准确,恰好能传到国王耳边的声音说:
“您知道那个消息吗,伯爵?”
“什么消息?”德·圣埃尼昂说。
“当然是关于拉瓦利埃尔的消息了。”
国王猛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两个交谈者那边斜着走了一步。
“拉瓦利埃尔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德·圣埃尼昂用我们可以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口气问。
“唉!可怜的孩子!”达尔大尼央说,“她去当修女了。”
“当修女?”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当修女?”国王不顾使臣还在发言,叫了起来。
接着在宫廷礼节的支配下,他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继续在听。
“在什么修道院里伫德·圣埃尼昂问。
“在夏约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里。”
“见鬼,您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她自己。”
“您见到过她?”
“是我把她送到女修道院去的。”
国王没有漏掉一句话,他火冒三丈,已经开始咆哮。
“但是为什么要逃走?”德·圣埃尼昂问。
“因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昨天被赶出了宫廷。”达尔大尼央说。
他刚说出这句话,国王就做出一个命令式的手势。
“够了,先生,”他对使臣说,“够了!”
然后他朝队长走去,大声嚷着说,
“是谁在说拉瓦利埃尔当修女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宠臣说。
“您说的是真的吗?”国王转过身来对火枪手说。
“千真万确。”
国王紧握拳头,脸色发了白。
“您刚才还说过些什么,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我记不得了,陛下。”
“您还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被赶出了宫廷。”
“是的,陛下。”
“这也是真的吗?”
“请您自己去查一查吧,陛下。”
“谁赶的?”
“啊!”达尔大尼央说,他认为自己不便多开口。
国土把使臣、大臣、廷臣和政治家们撇在一边,暴跳如雷。
太后站起来,她全都听见了,即使没有听见的,也猜到了。
王太弟夫人又气又怕,几乎昏过去,她试着也象太后那样站起来,但是刚站起来又倒在扶手椅上,出自一个本能的动作把扶手椅推得向后倒退。
“先生们,”国王说,“接见结束,我以后会让西班牙和荷兰知道我的答复,更确切地说,我的旨意。”
他用一个专横的手势把使臣们打发走。
“当心,我的儿子,王太后怒气冲冲地说,“当心,我看您控制不住自己了。”
“啊!夫人,”年轻的狮子做了一个吓人的手势咆哮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跟我来达尔大尼央先生,来。”
  他在一片惊讶和恐惧的气氛中走出了大厅。
国生走下楼梯,准备穿过院子。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您走错路了。”
“没有,我到马厩去。”
“用不着了,陛下,我把马都给陛下准备好了。”
  国王只朝他的仆人望了一眼,作为回答。是这一眼所许诺的,比三个达尔大尼央的野心所敢于希望的还要多。

第一六八章 夏约

虽然没有人招呼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他们还是在后面眼着国王和达尔大尼央。
这是两个非常聪明的人,只不过马利科尔纳由于野心勃勃,常常到得太早,马尼康由于懒惰成性,常常到得太晚。
这一次他们到得正是时候。
五匹马已经准备好。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骑两匹,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骑两匹。
马厩里的一个年轻侍从骑上了第五匹。
整个马队奔驰而去。
马是达尔大尼央亲自仔细挑选的,都是为相思所苦的情人们所需要的马,它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在出发以后十分钟,马队在滚滚尘土中来到了夏约。
  国王简直是飞也似的从马上跳下来。但是,尽管他这个动作是那么快,他还是发现达尔大尼央已经抓住了他的马的笼头。
  国王向火枪手做了一个感谢的表示,并且把缰绳扔到年轻侍从的胳膊上。
  接着他奔进门厅,使劲地推开门,走进会客室。
马尼康、马利科尔纳和年轻侍从留在外面;达尔大尼来眼着他的主人。
走进会客室,最先引起国王注意的就是路易丝,她不是跪在一个大石十字架下面,而是躺在它下面。
这间会客室只有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狭长窗子透进光线来,窗子上还爬满攀援植物,所以年轻姑娘平躺在阴暗中的潮湿的石板地上,几乎看不见。
她一个人,毫无生气,象她身子底下的石板地一样冷。
国王看见她这种模样,还以为她己经死了,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达尔大尼央听见了赶快跑过来。
国王已经用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身体。达尔大尼央帮着他把可冷的女人托起来她全身已经发僵。
国王把她整个搂在怀里,用他的吻来暖和她冰冷的手和两鬓。
达尔大尼央拉动钟楼大钟的绳子。
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们听到钟声跑来了。
这些圣洁的修女看到两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发出愤慨的叫声。
修道院院长也跑来了。
她尽管为人严厉,却是一个比宫廷妇女还要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她从在场者对这个男人表示出的尊敬态度,同时也从他搅乱整个修道院的那种主子气派,一眼就认出他是国王。
她一看到国王,立刻就退回自己的屋子里去。这是一个避免损害到自己的尊严的办法。
但是她让修女们送来了各种强心药,匈牙利王后药酒和蜜里月萨药酒,等等,另外还下命令把各处的门都关上。
这个命令下得很及时,因为国王痛苦得大吵大叫到了绝望的地步。
国王已经决定派人把他的医生找来,没想到拉瓦利埃尔突然活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在她脚边的国王。毫无疑问她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路易用贪婪的目光望着她。
最后她游移不定的目光停在国王身上。她认出了他,一使劲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她喃喃地说,“栖牲又没有实现?”
“啊!不!不!”国王叫起来,“永远不会实现了,是我在向您发誓。”
她尽管身体虚弱,筋疲力尽,还是挣扎着立起来。
“然而必须如此,”她说,“必须如此,不要再拦阻我。”
“我,我会让您去牺牲自己吗?”路易大声叫起来。“决不会!决不会!”
“好!”达尔大尼央嘴里咕哝着,“现在应该出去了。既然他们开始说话了,我们的耳朵就该避开。”
达尔大尼央走了出去,让一对情人单独留下。
“陛下,”拉瓦利埃尔继续说,“一句也别再说了,我求您。请您别毁掉我唯一能希望得到的未来,也就是说,我的灵魂得救;别为了一时冲动,毁掉您的未来,也就是说,您的荣誉。”
“一时冲动?”国王叫了起来。
“啊!现在,”拉瓦利埃尔说,“现在,陛下,我可以看清楚您的心了!”
“您,路易丝?”
“啊!是的,我!”
“请您解释。”
“一阵不可理解的、不理智的冲动,可能暂时在您看来是一个充足的理由,但是您有您的职责,它们与您对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爱情是不相容的。忘了我吧。”
“我,忘了您?”
“您已经这样做过。”
“宁可去死!”
“陛下,您不可能爱您在昨天夜里那么残忍地下决心要杀害的女人。”
“您在对我说些什么?请您说说清楚。”
“我说的是,您昨天早晨要求我什么?要求我爱您。您答应我用什么作为交换呢?您如果对我发怒的话,决不会超过半夜而不来向我提出和解。”
“啊!原谅我,原谅我,路易丝!我当时嫉妒得发疯了。”
“陛下,嫉妒是一种卑劣的感情,它就象割了的稗子一样还会长出来。您以后还会嫉妒的,结果会把我杀害的。发发慈悲,让我去死吧。”
“再多说一句这种话,小姐,您就会看见我死在您的脚下。”
“不,不,陛下,我比您清楚我是怎么一个人。请您相信我,您千万别为了一个受到众人蔑视的可怜女人毁掉您自己。”
“啊!把您指责的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埋怨任何人,陛下;我只指责我自己。别了,陛下!您这样跟我谈话,有损您自己的荣誉。”
“当心,路易丝,您这样对我说,使我陷于绝望之中;当心!”
“啊!陛下!陛下!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我求求您!”
“我甚至要从天主手里把您夺回来!”
“可是,”可怜的姑娘叫了起来,“您得先把我从那些要毁掉我的生命和我的荣誉的凶恶敌人手里夺回来。如果您有足够的勇气爱,那就应该有足够力量保护我,但是,没有,您说您爱着的女人,别人侮辱她,嘲笑她,把她赶走。”
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痛苦使得她提出了控诉,她一边哭,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
“别人把您赶走!”国王叫了起来。“我这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
“受尽了屈辱,陛下。您也已经看得很清楚,我除了天主没有别的保护人,除了祷告没有别的安慰,除了修道院没有别的庇护所。”
“我的王宫将是您的,我的宫廷将是您的。啊!什么也不用害怕了,路易丝,昨天把您赶走的那些人,更确切地说,那些女人,明天就会在您面前发抖。我说什么,明天?今天早上我已经骂过,威胁过。我可以把我还握在手中的雷电发出去。路易丝!路易丝!我会为您毫不留情地报仇的。悔恨的眼泪将要赔偿您的眼泪。只不过请您把您的敌人们的名字告诉我。”
“决不!决不!”
“那您要我怎么惩罚呢?”
“陛下,应该惩罚的那些人会使您手软的。”
“啊!您一点不了解我!”路易怒气冲冲地叫起来。“我非但不会手软,还会烧光我的整个王国,诅咒我的整个家族。是的,我甚至连这条胳膊都要惩罚,如果这条胳膊太懦弱,不能把所有与世上最温柔的人儿为敌的人全部消灭。”
路易在说这几句话时,果然用拳头狠狠地敲橡木护墙板发出凄惨的咚咚声。
拉瓦利埃尔感到害怕。这个权力无限的年轻人发起怒来,有着一种威严的,不祥的征兆,因为象暴风雨一样,他的怒火可能会致人死命。
她原来认为再没有比她更痛苦的了,现在却被他的这种以威胁和暴力形式表现出来的痛苦征服了。
“陛下,”她说,“最后一次我恳求您,离开我吧。这个平静的庇护所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在天主的保护下感到自己比以前平静了,天生是这样一位保护人,人类的一切卑鄙的恶毒言行在他面前都不起作用了。陛下,再恳求您一次,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
“既然如此,”路易叫了起来,“您就坦率她承认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承认我的低首下心,我的悔恨表示使您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但是您并不为我的痛苦感到难过。您就承认法兰西国王对您说来不再是一个他的爱情可以给您带来幸福的情人,而是一个他的任性甚至把您最后一根心弦都摧毁了的暴君。您别说您是在寻找天主,而要承认您是在逃避国王。不,天主决不赞同作出坚决不变的决定的人。天主允许悔恨和自责,他饶恕人,他希望人相爱。”
这些话就象把火焰灌进路易丝的周身血管,她一边听着,一边痛苦得浑身抽搐。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说?”她说。
“听说什么?”
“您难道没有听说我被人撵走,我受到鄙视,我是应该鄙视的?”
“我要让您成为我宫廷上最受人敬重,最受人祟拜,最受人羡慕的人。”
“请您向我证明您一直在爱着我。”
“怎么证明?”
“躲开我。”
“我要用永远不再离开您来做证明。”
“但是,您想到这会使我痛苦吗,陛下?您想到我会使得您对您的整个家族宣战吗?您想到我会使得您为了我赶走母亲、妻子和弟媳妇吗?”
“啊!您终于说出她们来了,这么说是她们干的坏事。以全能的天主的名义,我要惩罚她们!”
“我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未来才使我害怕,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拒绝一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希望您为我报仇。就这样眼泪已经够多的了,我的天主!痛苦已经够多的了,呻吟已经够多的了。啊!我不愿意再成为任何人的呻吟、痛苦和眼泪的原因。我呻吟得太多了,我哭得太多了,我受的痛苦太多了!”
“我的眼泪,我的痛苦,我的呻吟,在您看来无所谓吗?”
“以上天的名义!陛下,请别这样对我说。以上天的名义!请别这样对我说。我需要我的全部勇气来实现牺牲。”
“路易丝,路易丝,我求求您!吩咐吧,下命令吧,报仇呢还是饶恕,但是不要抛弃我!”
“唉,我们必须分开,陛下。”
“可是您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啊!天主知道!”
“谎话!谎话!”
“啊!如果我不爱您,陛下,我就会让您去做,我就会让您去为我报仇,我就会接受您向我提出的迎合我自尊心的美好的胜利,来补偿我受到的侮辱!可是,您也看得很清楚,我甚至不要您的爱情作为美好的补偿,然而您的爱情就是我的生命,因为当我认为您不再爱我时,我情愿去死。”
“对,对,我现在知道了我现在算明白了,您是最圣洁、最可敬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象您这样不仅值得我爱,值得我尊敬,而且值得人人爱,值得人人尊敬。因此也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样为人所爱,路易丝,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祥左右我。是的,我要向您发誓,如果全世界现在妨碍我,我就要把它象玻璃一样砸得粉碎。您命令我冷静,命令我饶恕吗?好吧,我要做到冷静。您希望以仁慈宽大来统治吗?我将做到宽大和仁慈。只不过请您指点我怎么做,我一定服从。”
“啊!我的天主!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够指点象您这样的一位国王呢?”
“您是我的生命和灵魂!难道不是灵魂支配肉体吗?”
“啊!这么说您爱我,我亲爱的陛下?”
“双膝下跪,双手合十,以天主给我的全部力量爱您。我爱您爱得那么深,只要您说一声,我就可以含着笑为您献出我的生命!”
“您爱我吗?”
“啊!是的。”
“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无所求了——把您的手给我,陛下,让我们告别吧!我在这一生中已经得到了我注定应该得到的幸福。”
“啊!不,你的一生还刚刚开始!你的幸福,不是在昨天,是在今天,是在明天,是在永远!未来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一切是属于你的!抛掉那些分离的念头,抛掉那些令人沮丧的绝望的想法;爱情是我们的上帝,这是我们灵魂的需要。你将为我而活着,正如我将为你而活着。”
他跪在她面前,怀着由喜悦和感情产生的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吻她的双膝。
剧啊旦陛下乞陛下互这一切是一场梦。,
“为什么是一场梦?”
“因为我不能回到宫廷上去了。遭到了放逐,又怎么能再看见您呢?对我来说,进修道院,把您最后的内心冲动,把您最后的爱情吐露,埋葬在对您的爱情的甜蜜的回忆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遭到放逐,您?”路易十四叫起来,“如果我召您回来,谁还敢放逐您?”
“啊!陛下,有些东西凌驾于国王之上,这就是上流社会和舆论。请您考虑一下,您不能爱一个被赶走的女人,您的母亲用怀疑站污了她,您的弟媳妇用惩罚使她蒙受耻辱,她是与您不相配的。”
“她属于我,不相配?”
“是的,正是这样,陛下,您的情妇从属于您的时候起,就不相配了。”
‘啊!您说得对,路易丝,您非常细心。很好,您不会被放逐。”
“啊,可以看得出,您没有听见王太弟夫人的话。”
“我将求助于我的母亲。”
“啊!您没有见过您的母亲!”
“她也在内?可怜的路易丝!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反对您?”
“是的,是的,可怜的路易丝,她在您到她屋里来的时候,己经受到狂风暴雨的摧残,最后您把她完全摧毁了。”
“啊!请原谅我。”
“因此,您不能使她们两人做出让步。请相信我,这个不幸是无法挽救的,因为我将永远不允许您动用暴力和行使权力。”
“好吧,路易丝,为了向您证明我多么爱您,我愿意做一件事,我要去找王太弟夫人。”
“您?”
“我要让她撤销她的判决,我要强迫她。”
“强迫?啊!不,不!”
“确实如此,我要让她做出让步。”
路易丝摇摇头。
“如果需要,我就哀求,”路易说。“在那以后您会相信我的爱情了吗?”
路易丝抬起了头。
“啊!永远永远不要为了我卑躬屈节。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路易思考起来,脸上流露出阴沉的表情。
“您过去怎样爱,我也将怎样爱,”他说,“您过去怎样受痛苦,我也怎样去受痛苦。这在您的眼里将是我的赎罪。好啦,小姐,让我们别再考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我们象我们的痛苦一样伟大,让我们象我们的爱情一样坚强!”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怀里,用双手搂住她的腰。
“我唯一的幸福!我的生命!跟我走吧,”他说。
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但是在最后一次努力中她不是集中她的全部意志,因为她的意志已经被打垮了,而是集中她的全部体力。
“不!,她软弱无力地回答,“不,不!我会羞愧而死的。”
“不!您将象王后那样回去。没有人知道您曾经离开,……只有达尔大尼央……”
“这么说,他也出卖了我?”
“怎么回事?”
“他曾经发誓……”
“我曾经发誓决不告诉国王,”达尔大尼央把他那张机灵的脸伸进门缝说,“我遵守我的誓言。我是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的,如果国王陛下听见了,这不能怪我,对不对,陛下?”
“确实如此,请饶恕他,”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莞尔一笑,把她的白皙的小手伸给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高兴地说,“那就请您派人去替小姐找一辆四轮马车来。”
“陛下,”队长回答,“马车等在门口。”
“啊!真是我的一个模范仆人!”国王叫了起来。
“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发现,”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不过国主的这句夸奖话他听了还是感到非常得意。
拉瓦利埃尔被征服了。在稍许犹豫以后,她周身无力,听任自己被她的身为国王的情人拖着走。
但是到了会客室门口,正要出去时,她突然从国王怀里挣脱,跑回到石头十字架跟前,吻着它,说:
“我的天主左您曾经把我召来;我的天主了您又把我推开,但是您的恩典是无限的。等我再回来时,请忘掉我曾经离开过,因为下次回到您身边时,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您了。”
国王忍不住哭出声来。
达尔大尼央揩去一滴眼泪。
路易拖走了年轻女人,把她抱上马车,让达尔大尼央守在她身边。
他自己骑上马,朝王宫奔驰而去。一到王宫他立刻派人通知王太弟夫人,她必须拨出片刻时间来接见他。

第一六九章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根据国王离开那些使臣时所采取的方式,即使是最没有洞察力的人也猜得到一场战争将会爆发。
使臣们对私生活的传闻知道得很少,他们也把下面这句出名的话理解成是针对他们的:“我不能控制自已,但是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
对法国和荷兰的命运说来,幸好有柯尔培尔,他跟着他们出来,向他们做了一些解释。但是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对她们自己家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她们听见这句充满威胁的话以后,怀着十分害怕和十分恼恨的心情走了。
特别是王太弟夫人,她感到国王的怒火会烧到她身上。但是她勇敢,而且过分高傲,所以她没有到太后那儿去寻找援助,却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如果不能说她没有一点儿焦虑不安,但是至少她投有避开冲突的打算。奥地利安娜时不时派人打听国王是不是回来了。
宫里的人在这件事上保持的沉默态度,以及路易丝的失踪,对知道国王的骄傲和易怒的性格的人来说,是大量不幸的事将要发生的预兆。
但是,王太弟夫人态度坚决,不为所有这些流言蜚语所动,她在自己的套房里,闭门不出,把蒙塔莱叫到跟前,用她那毫不激动的嗓音吩咐这个姑娘谈谈事情的经过。正当能言善辩的蒙塔莱使用种种婉转的措辞作出结论,劝告王太弟夫人在互惠的条件下采取容忍态度时,马利科尔纳先生来到王太弟夫人这儿,替国王请求接见。
蒙塔莱的这位可敬的朋友,脸上露出心情无比激动的各种迹象。绝对错不了;国王要求的会见,一定会是记载国王们和男人们的爱情史中最有趣味的一章。
王太弟夫人听说大伯子要来,感到惊慌。她没有料到他来得这么早;尤其是没有料到路易会亲自出面。
然而,妇女们都善于间接作战,一遇到要接受一场面对面的战斗时,她们总是变得没有那么能干,那么坚强了。
我们曾经说过,王太弟夫人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她有着和这相反的缺点,更确切点说,和这相反的优点。
她对勇敢有夸大的看法,因此马利科尔纳带来的国王的这个通知,对她起的作用就象是军号吹响了投入战斗的号声,她高傲地接受挑战。
五分钟以后,国王登上了楼梯。
他因为骑着马奔来,脸色通红。满是尘土、乱糟糟的衣服,跟王太弟夫人的如此艳丽、如此合身的打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王太弟夫人搽着胭脂的脸事实上已经变成了苍白色。
路易开门见山。他一坐下,蒙塔莱就不见了。
王太弟夫人坐在国王对面。
“我的弟妹,”路易说,“您知道不知道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今天早晨从她住的地方逃走,不得不把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带到一个修道院里去?”
说这几句话时,国王的声音非常激动。
“陛下说了我这才知道,”王太弟夫人回答。
“我还以为今天早上接见使臣时您就已经知道了,”国王说。
“从您的情绪激动中,是的,陛下,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国王很直率,他直截了当说:
“我的弟妹,您为什么辞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因为我对她的服侍感到不满意,”王太弟夫人冷冰冰地说。
国王脸气得发紫,他的眼睛燃起一股火,王太弟夫人虽然有胆量还是感到受不了。
然而他控制住自己,补充说:
“对象您这样一个好心的女人,我的弟妹,一定有非常重大的理由,才会把一个年轻姑娘撵走这不仅破坏了她个人的荣誉,而且破坏了她一家人的荣誉,您知道,全城的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在注意宫廷妇女们的品德。辞退一位侍从女伴,这就是说她犯了一桩罪行,至少也是犯了一桩错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犯了什么错误呢?”
“既然您充当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保护人,”王太弟夫人冷冷地回答,“那就让我向您作一些解释,其实我是有权利不向任何人做解释的。”
“甚至有权利不向国王做解释?”路易叫起来,同时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把帽子戴到头上。
“您把我叫做您的弟妹,”王太弟夫人说,“而且我是在我的屋里。
“那还不是一样!”年轻的君主说,他对自己发火感到羞愧,“您不能说,夫人,在这个王国里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有权利在我面前不做出解释。”
“既然您这样看,”王太弟夫人憋着一肚子火说,“我只好在陛下面前行个礼,保持沉默。”
“不,让我们别说模棱两可的话。”
“您给子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保护使我不得不肃然起敬。”
“我再说遍,让我们别说模棱两可的话。您完全知道,作为法国贵族的首领,我对所有贵族家庭的荣誉负有责任。您赶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
王太弟夫人耸耸肩膀。
“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我再重复一遗,”国王继续说下去“因为您这样做是破坏了这个人的荣誉,所以我要请您解释,以便我赞同还是反对这个判决。”
“反对我的判决?”王太弟夫人高傲地叫起来。“怎么!我撵走了我的一个侍女,您要命令我重新用她?”
国王保持沉默。
“这已经不光是越权,陛下,而且是失礼。”
“夫人!”
“啊!作为一个女人,我要起来反对这对我的尊严的侵犯,否则我就不再是和您同一王族的王妃,不是国王的女儿,我就是世上最低下的人,我比被我撵走的女仆人还要卑贱。”
国王勃然大怒,跳了起来。
“在您胸膛里跳动的不是一颗肉做的心,”他大声叫起来,“如果您这样对付我,我也要同样严厉地对付您。”
在一切战斗中有时候一颗流弹会打中目标。国王并不是有意说出的这句话,打中了主太弟夫人,使她发生了片刻的动摇。她有一天也可能会害怕报复的。
“好吧,”她说,“陛下,那就请您解释解释吧。”
“我请您说说,夫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奸诈的拉皮条的女人,她害得两个朋友决斗,她使人谈起她用的是那么可耻的词句,以致整个宫廷上的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皱眉头。”
“她?她?”国王说。
“在如此温柔,如此伪善的外表下,”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她隐藏着一颗极其狡猾,极其恶毒的心。”
“她?”
“您可能受骗了,陛下。但是我,我了解她,她能够在最亲热的亲属间,最亲密的朋友间制造纠纷。您看,她已经在我们之间挑起了不和。”
“我向您保证……”国王说。
“陛下,请您好好考虑考虑这种情况、我们相处得一直很融洽,由于她搬弄是非,阴险地诉苦哀告,使得陛下对我感到不满。”
“我可以发誓,”国王说,“从她嘴里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说出来过。我可以发誓,甚至在我狂怒的时候,她也不让我威胁任何人,我可以发誓,您不会有比她更忠实、更恭敬的朋友了。”
“朋友?”王太弟夫人流露出极其蔑视的表情说。
“当心,夫人,”国王说,“您忘了您已经听明白我的话,从这时候起一切都相等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明天,只要我愿意,她就可以坐上一个宝座。”
“她至少不能生在一个宝座上,您做到的只是改变未来,决不能改变过去。”
“夫人,我过去对您一直很尊重,很亲切,别让我想起我是主人。”
“陛下这句话您已经是对我说第二遍了。我曾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准备服从。”
“那么,您愿意同意我的要求,让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到您这儿来吗?”
“为什么,陛下?既然您有一个宝座要给她。我太渺小,保护不了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人”
“别再这样怀恨在心,据傲不恭了。答应我,饶恕她吧。”
“决不!”
“您要逼得我在我家族里进行一场战争吗?”
“我也有我的家族,我要躲回去。”
“这是一个威胁,还是您忘乎所以?您认为如果您干出这样侮辱我的事,您的父母会支持您吗”
“我希望,陛下,您不要逼我干与我的身分不相称的事。”
“我曾经希望您记住我们的友谊,希望您象亲兄妹那样对待我。”
王太弟夫人停了一会儿。
“拒绝陛下的一件不公正的事,”她说,“这并不是不承认您是我的兄长。”
“一件不公正的事?”
“啊!陛下,如果我把位瓦利埃尔的为人告诉大家,如果太后和王后知道了……”
“好啦,好啦,昂利埃特,让您的心来说话吧。别忘了您曾经爱过我,别忘了世人的心应该和至高无上的天主一样仁慈。别对人这么坚决吧,请您饶恕拉瓦利埃尔。”
“我不能;她冒犯了我。”
“可是,为了我,为了我呢?”
“陛下,为了您,我可以做世上的任何事,但是这件事除外。”
“这么说,您是要我绝望了……您要逼得我采取软弱无力的人所使用的最后一着了。这么说,您是要我发怒,要我采取粗暴的办法?”
“陛下,我要您服从理智。”
“理智?……我的弟妹,我已经没有理智了。”
“陛下,求求您!”
“我的弟妹,发发慈悲吧,这是我头一次求您;我的弟妹,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
“啊!陛下您哭了?”
“是因为狂怒,对,是因为丢脸。我,国王,落到了恳求哀告的地步!我这一辈子都要憎恨这一个时刻。我的弟妹,您在这一秒钟里让我遭到的痛苦,比我在这一生中最艰苦的困境里所能预料的痛苦还要多得多。”
国王站起来,听任眼泪簌簌地往下流,这确实是愤怒和羞愧的眼泪。
王太弟夫人并没有被感动,因为最善良的女人一旦自尊心受到伤害是没有怜悯心的。但是她担心,国王心田中具有人性的东西会随着这些眼泪一起流光。
“您命令吧,陛下,”她说,“既然您宁可我去丢脸而不愿意您自己丢脸,尽管我丢脸会是公开的,而您的丢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开口吧,我会服从国王的。”
“不,不,昂利埃特!”路易感激涕零,大声叫起来,“您这是对兄长的让步!”
“既然我服从,我就不再有什么兄长了。”
“您愿意接受我的整个王国做为谢礼吗?”
“当您爱的时候,”她说,“您爱得多深啊!”
他没有回答。他握住王太弟夫人的手,连连地吻着。
“这么说,”她说,“您接受这个可怜的姑娘,您饶恕她,您承认她的心温柔、正直?”
“我把她留在我的家里。”
“不,您要把您对她的友谊还给她,我亲爱的弟妹。”
“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好吧,看在我的面上,您会好好地待她,是不是,昂利埃特?”
“好吧了我会象待您的一个情妇那样待她。”
国王重新站起身来。王太弟夫人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得那么不合时宜,使她做出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国王再也不欠她什么情了。
他受到致命伤心中十分不快,回答:
“谢谢,夫人我将永远记住您帮我的这个忙”
他装得非常有礼貌,行完礼以后就告辞了。
在一面镜子前面经过时,他看见自己眼睛发红,气得直跺脚。
但是已经太晚了,马利科尔纳和达尔大尼央站在门口,看见了他的眼睛。
“国王哭了,”马村科尔纳想。
达尔大尼央恭恭敬敬地走到国王跟前。
“陛下,”他低声说,“您需要走小楼梯回到您屋里去。”
“为什么?”
“因为路上的尘土在您脸上留下了痕迹,”达尔大尼央说。“走这边,陛下,走这边!”
“见鬼!”他在国王象孩子那样顺从时,心里想,“要当心那些人,他们会使那个使国王流眼泪的女人流眼泪。”

第一七〇章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手绢

王太弟夫人并不坏,她仅仅是脾气暴躁。
国王并不轻率,他仅仅是堕入了情网。
他们俩刚订好把拉瓦利埃尔召回的这个条约,就立刻各人打各人的主意,想从这笔交易里得到好处。
国王希望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拉瓦利埃尔。
王太弟夫人自从国王跟她演出了恳求这场戏后,对他怀恨在心,不希望不经过斗争就放弃拉瓦利埃尔。
因此她在国王的脚下布满了困难。
国王为了能和他的情人见面,确实不得不向他的弟媳妇大献殷勤。
从这上面产生出了王太弟夫人的整个策略。
她挑选了一个人来协助她,而这个人又是蒙塔莱,所以国王每一次上王太弟夫人这儿来都受到包围。那些人围住他,不离开他,王太弟夫人在谈话中表现出的优雅和风趣,使得一切都黯然失色。
蒙塔莱学她的样,很快地使国王就变得不能忍受了。
这也是蒙塔莱所期望的。
她于是动用了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想办法对国王说,宫廷上有一个年轻女人非常不幸。
国王问这个女人是谁。
马利科尔纳回答说,是德·蒙塔莱小姐。
国王听了以后表示,一个女人使别人变得不幸,她自己不幸,这也是活该。
马利科尔纳说明其中的原因。德蒙塔莱事先已经关照他应该怎么说。
国王睁开了眼睛;他注意到,他一出现,王大弟夫人立刻就出现;注意到她在他走了以后还留在走廊里;还注意到她怕他在前厅里跟侍从女伴说话,所以要送他。
一天晚上她表现得更加过分。
国王坐在夫人们中间,他手缩进袖口,握住一封信,他想塞到拉瓦利埃尔的手里。
王太弟夫人猜到他的打算,也猜到这封信。国王喜欢到哪儿就到哪儿,要阻止他是很困难的。
然而必须阻止他去找拉瓦利埃尔,去向她问好,去把这封信塞在她的膝盖上的扇子底下或者手绢里。
国王也在观察,他疑心有圈套等着他。
他站起来,毫不做作地把扶手椅搬到德·夏蒂荣小姐旁边,跟她说笑。
这时候大家正在做限韵诗。他从德·夏蒂荣小姐跟前到了蒙塔莱跟前,接着又到了德·托内-夏朗特小姐跟前。
他使用这个巧妙的花招,最后坐到了拉瓦利埃尔面前,而且把她整个儿挡住。
王太弟夫人装着十分忙碌,她正在修改一块绒绣底布上的花朵图案。
国王把那封白颜色的信露出一点让拉瓦利埃尔看。拉瓦利埃尔展开她的手绢,眼睛里的表情是说;“把信放在这里面。”
国主自己的手绢已经放在扶手椅上,他很机敏地让手绢落在地上。
这样一来拉瓦利埃尔就把她的手绢很快地放在扶手椅上。
国王一点也不让人看出,拿起了手绢,把信放在里面,然后把手绢放回到椅子上。
现在拉瓦利埃尔只要一伸手,把手绢连同里面包着的珍贵东西掌过来就完了。
但是王太弟夫人已经全都看在眼里。
她对夏蒂荣说
“夏蒂荣,请您把国王的手绢拾起来,它落在地毯上了。”
年轻姑娘急忙照办,国王从座位上挪开,拉瓦利埃尔心慌意乱,椅子上的另一块手绢让人看见了。
“啊!请原谅!陛下有两条手绢,”她说。
国王只好把拉瓦利埃尔的手绢和自己的手绢一起塞进口袋。他得到了情人的这件纪念品,但是情人却失去了一首四行诗,这首四行诗花了国王十个小时,其价值也许可以抵得上一首长诗。
因此国王怒火中烧,拉瓦利埃尔陷在绝望之中。
这也许是一件无法描写的事。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国王离开,准备回自己的套房去了。这时候马利科尔纳不知怎么会事先得到了通知,他在前厅里。
王宫的那些前厅本来就很暗,晚上主太弟夫人套房的前厅不讲究礼仪,因此里面灯烛很少。
国王喜欢这种半明不暗的光线。这是一条普通的规律,在头脑里和心里不断燃烧着的爱情,除了头脑里和心里的光线以外,它不喜欢别的地方也有光线。
因此前厅里是阴暗的,只有一个年轻侍从在陛下前面端着蜡一烛。
国王慢慢走着,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马利科尔纳紧贴着国王身边经过,几乎碰到了国王,他极其谦卑地请求原谅,但是国王情绪非常坏,对马利利尔纳非常不客气。马利科尔纳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路易睡下了,这天晚上他还跟王后发生了小小的争吵。第二天他到了书房里,忽然想起来要吻吻拉瓦利埃尔的手绢。
他叫他的贴身仆人。
“把我昨天穿的衣服拿来,,他说,“不过要留心,别碰衣服里面可能有的任何东西。”
命令执行了,国王亲手掏衣服的口袋。
他只找到一条手绢,他自己的那一条。拉瓦利埃尔的那条手绢不见了。
正当他又是猜测,又是怀疑,理不出一点头绪来时,拉瓦利埃尔的一封信给他送了进来。信的内容如下:

  “您派人把这美好的诗篇给我送来,我亲爱的陛下,您真是大好了!您的爱情是多么富于创造性,又是多么坚贞不渝!怎么能不爱您呢?”

“这是什么意思,”国王想,“一定是送错了。”
“再好好找找,”他对贴身仆人说,“我的口袋里应该有一条手绢。如果您找不到它,或者如果您曾经碰过它一一”
他改变了主意。使遗失一条手绢成为国事案件,这会变成一桩奇闻。于是他补充说:
“我在这条手绢里有一封重要的信,我当时把它夹在折起来的手绢里。”
“不过陛下,”贴身仆人说,“您只有一条手绢,就是这一条。”
“确实如此,”国王一边回答,一边恨得直咬牙,“确实如此。啊!穷人,我多么羡慕你!亲自动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和信件的人多么幸福啊。”
  他重读拉瓦利埃尔的信,一边琢磨那首四行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送到对方手里。在拉瓦利埃尔的这封信上还有个附言:

  “我托您的信使把这封与来信如此不相称的回信送给您。”

“好极了!我总可以查出点什么来了,”他高兴地说。“谁在那儿,”他说,“这封信是送来的?”
“马利科尔纳先生,”贴身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他进来。”
马利科尔纳进来了。
“您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来吗?”国王叹了口气说。
“是的,陛下。”
“您从我这儿带了什么东西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我,陛下?”
“是的,您。”
“没有,陛下,没有。”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说得很明确。”
  “啊!陛下,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弄错了。”
国王皱紧眉头。
“这玩的是什么鬼把戏?,他说,“请您解释解释,为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您叫做我的信使?……您给这位小姐送去了什么?快说,先生。”
“陛下,我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送过一条手绢,仅此而已。”
“一条手绢……什么手绢?”
“陛下,昨天我曾经十分不幸地撞到陛下的身体,这个不幸我将一辈子为之感到遗憾,特别是在您向我表示了不满以后。当时,陛下,我陷在绝望之中,一动不动地待着,陛下已经走远,不可能听见我的道歉,我看见地上有一样白色的东西。”
“啊!”国王说。
“我弯下腰,原来是一条手绢。我有一刹那想到会不会是我撞到陛下时,把这条手绢从口袋里撞出来,但是我恭敬地摸它时,摸到了一个由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我仔细一看,这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我猜想这位小姐来时把手绢掉了,我急忙在她离开时还给了她。我交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就是这个,我请陛下相信我的话。”
马利科尔纳的态度非常天真,非常沉痛,非常谦恭,国王听得津津有味。
他就象感谢马利科尔纳帮了什么大忙似的,感谢他碰巧做的这件事。
“我已经和您有过两次幸运的会见,先生,”他说,“您可以信赖我的友谊。”
其实,不过是马利科尔纳从国王口袋里把手绢偷出来,他的手法高妙得象巴黎这座大城市里的扒手。
王太弟夫人始终不知道这段故事。但是蒙塔莱想法让拉瓦利埃尔猜出是怎么回事。拉瓦利埃尔后来讲给国王听,国王笑得非常厉害,还说马利科尔纳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路易十四说得对,大家都知道他很懂得人是怎么回事。

第一七一章 园丁,梯子和侍从女伴

不幸的是奇迹不可能经常发生,而王太弟夫人恶劣的情绪却一直在持续下去。
一个星期以后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国王只要朝拉瓦利埃尔看看,立刻就有一道充满怀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
每当一次出游提出来的时候,为了避免重演雨中或者橡树王下的那一出戏,王太弟夫人总有各种准备好的小毛小病做理由,可以不出去,她的那些随从女伴也因此留在家里。
夜间的拜访,一次没有,也根本不可能。
因为在这方面国王头几天就有过失败的痛苦经验。
象在枫丹白露时一样他把德·圣埃尼昂带在身边,想到拉瓦利埃尔的住房去。但是他只遇到德·托内-夏朗特小姐,于是她大声喊叫失火和有贼,跑来了一大帮侍女、女监督和年轻侍从,德·圣埃尼昂为了保全逃走的主人的荣誉,只好单独留下来,遭到来自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的一顿严厉斥责。
另外,第二天,他还接到了莫特马尔家族的两封决斗挑战书。
国王不得不出面调解。
造成这个错误的原因是,王太弟夫人曾经突然命令她的侍从女伴们变动住处,拉瓦利埃尔和蒙塔莱被指定睡在她们的女主人的小间里。
因此什么都不可能了,甚至连书信来往也不可能了。在象王太弟夫人这样一个性情看上去温柔、事实上变化无常的、凶恶的阿耳戈斯的监视下,写信就是冒最大的危险。
读者可以想象得到,这一下下针扎般的痛苦,使得雄狮处在怎样持续不断的烦躁和越来越强烈的愤怒的状态中。
国王苦苦地想办法,想得人都憔悴了。他没有向马利科尔纳和达尔大尼央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因此方法没有找到。
马利科尔纳不时地大着胆子点国王两句,想鼓励他把心事吐露出来。
但是,或者是因为羞愧,或者是因为不信任,国王开始要吞饵了,接着又很快地放弃了钓钩。
譬如说吧,有一天晚上国王穿过花园,闷闷不乐地望着王太弟夫人的儿扇窗户,马利科尔纳碰到了放在墙边一排黄杨下面的一把梯子,他对跟他一起走在国王身后、什么也没有碰到、什么也没有看见的马尼康说
“您没有看见我刚碰到一把梯子,差点摔一跤?”
“没有,”马尼康说,象平常一样漫不经心,“不过,看来您并没有摔倒吧?”
“不要紧,但是象这样乱放梯子总是件危险的事。”
“是的,特别是在心不在焉的时候,更容易碰伤。”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让梯子这样乱放在侍从女伴的窗子底下有危险。”
路易难以觉察地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马尼康问。
“说大声点,”马利科尔纳一边推推他的胳膊,一边低声说。
“为什么?”马尼康大声点说。
  国王注意听着。
“譬如说吧,”马利科尔纳说,“一把梯子有十九尺高,正好是那些窗子的窗沿的高度。”
马尼康非但没有回答,反而陷入了沉思。
“赶快问我是哪些窗子,”马利科尔纳悄声对他说。
“不过,您这是指的哪些窗子?”马尼康大声问。
“王太弟夫人的那些窗子。”
“哦!”
“啊!我没有说有人敢爬到主太弟夫人的屋子里去。不过王太弟夫人的小间仅仅被一层板壁隔开,里面睡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她们可是两个漂亮的女人。”
“只有一层板壁隔开?”马尼康说。
“瞧,这边是王太弟夫人的套房的相当明亮的灯光。您看见这两扇窗子了吗?”
“看见了。”
“旁边的这扇窗子,灯光没有那么强烈,您看见了吗?”
“当然看见了。”
“这就是侍从女伴的窗子。瞧,天气热,正好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窗子打开了。啊!一个大胆的情人如果猜到这儿有一把梯子,十九尺高,正好够到窗沿,他可以跟她谈多少话啊!”
“不过,您不是说过,她不是一个人吗?她不是跟德·蒙塔莱小姐住在一起吗?”
“德·蒙塔莱小姐不要紧。她是她小时候的朋友,极其忠实可靠,是一口真正的井,您可以把所有您希望不让人知道的秘密都投在这口井里面。”
他们的谈话国王一句也没有漏掉。
马利科尔纳甚至注意到国王放慢了脚步,好让他有时间把话说完。
因此到了门口以后,国王把所有的人都辞退,只留下了马利科尔纳。
这没有使任何人感到奇怪,因为大家都知道国王堕入了情网,猜想他要在月光下吟诗。
虽然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国王还是可能有诗要作。
所有的人都走了。
这时候国王转过身来朝着马利科尔纳,他正毕恭毕敬地等着国王对他说话。
“您刚才谈到什么梯子,马利科尔纳先生?”他问。
“我,陛下,我谈到过梯子?”
马利科尔纳抬头望着天,好象要把他的消失的话抓回来似的。
“是的,一把十九尺高的梯子。”
“啊!是的,陛下,确实如此,不过我是跟德马尼康先生说的,要是知道陛下能够听见我们的话,我就不说了。”
“为什么您就不说了?”
‘因为我不愿意让把梯子忘在这儿的园丁受到责备……可怜的家伙!”
“一点不用担心……哦,梯子是什么样的?”
“陛下想看看它吗?”
“是的。”
“再容易也没有了,它在那儿,陛下。”
“在黄杨树下?”
“一点不错”
“让我看看。”
马利科尔纳循着原路往回走,把国主领到梯子跟前。
“在这儿,陛下,”他说。
“把它稍微拉过来一点。”
马利科尔纳把梯子拉到小路上。
国王从梯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哼!”他说……“您说有十九尺长?”
“是的,陛下。”
“十九尺,应该很长了。我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象这样看,看不准,陛下。如果梯子竖起来,譬如说,靠在树上或者靠在墙上,就可以看得准,因为一比长度就显出来了。”
“啊!那还不是一样,马利科尔纳先生,我难以相信梯子有十九尺长。”
“我知道陛下眼力很准,不过这一次我可以打赌。”
国王摇摇头。
“有一个绝对可靠的核对办法,”马利科尔纳说。
“什么办法?”
“人人都知道,陛下,王宫的底层有十八尺高。”
“不错,是有十八尺高”
“好吧,把梯子竖起来靠在墙上就可以算出来了。”
“确实如此。”
马利科尔纳象拾起一根羽毛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梯子拎起来,靠在墙上。
他选中,或者不如说是碰巧选中拉瓦利埃尔的那个小间的窗子来做试验。
梯子正好碰到窗沿,也就是说,几乎碰到了窗台,因此一个人立在倒数第二级梯级上,譬如说,一个象国王这样中等身材的人,就可以很容易地跟住在屋子里的人,更确切地说,跟住在屋子里的女人交谈。
梯子刚靠好,国王就不再扮演他那喜剧的角色,开始爬梯子,马利科尔纳替他把梯子扶住。但是他刚朝上爬了一半高度,就有一支瑞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出现在花园里,径直地朝梯子走来。
国王连忙下来,藏在一个树丛里。
马利科尔纳明白这一下他非得做出栖牲不可。如果他也藏起来,瑞士兵就会到处寻找,一直要找到他或者国王为止,也许两个人都会被他们找到。
最好还是让他一个人被找到。
因此马利科尔纳藏得那么笨拙,结果是他一个人被抓住了。
一旦被抓住,马利科尔纳就立刻被带往哨所;一旦到了哨所,他就立刻报出自己的姓名;一旦报出自己的姓名,他就立刻披认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国王从一个树丛溜到另一个树丛,最后溜到了他的套房的小门,他既感到非常羞辱,更感到非常失望。
特别是因为抓人的闹声把拉瓦利埃尔和蒙塔莱吸引到窗口,而且王太弟夫人也出现在她的窗口,一边一根蜡烛照着她,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段时间里,马利科尔纳派人去请达尔大尼央帮忙,达尔大尼央听到马利科尔纳找他,立刻就奔来了。
他尽力想让达尔大尼央弄懂他的理由,可是白费力气,达尔大尼央想弄懂他的意思,也是白费力气,这两个机灵聪明、足智多谋的人想给这次冒险找出新的借口,更是白费力气。对马利科尔纳来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人认为他是想进入德·蒙塔莱小姐的房间,正如德·圣埃尼昂让人认为是想强行进入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房间一样。
王太弟夫人态度十分坚决,她有两个理由,首先是因为马利科尔纳先生如果真的想在夜间借助一把梯子,从窗口进入她的住处来看蒙塔莱,这是马利科尔纳的一个应受处罚的尝试,因此必须处罚。
其次是因为马利科尔纳如果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作为拉瓦利埃尔和另外一个她不愿意说出名字的人的中间人采取行动,那他的罪就更大了。爱情可以成为原谅一切的理由,而在这件事情里他不是为了爱情,就没有理由可以原谅了。
因此王太弟夫人大喊大叫,把马利科尔纳从王太弟的侍从班子里赶出去。这个可怜的盲目的女人,没有考虑到由于她去看过德·吉什先生,还有其他许多同样微妙的情况,她己经有把柄落在马利科尔纳和蒙塔莱两人的掌握之中。
蒙塔莱大发雷霆,打算立即报复。马利科尔纳向她指出,国王的支持抵得过世上的一切失宠,代国王受过是值得的。
马利科尔纳说得有理。因此,尽管蒙塔莱是女人,更确切地说,十倍于普通女人的女人,他还是把她说服了。
接下来我们还得赶紧补充说一句,国王这方面也给他们带来了安慰。
首先他吩咐付给马利科尔纳五万利弗尔,补偿他失去的职位。
接着,他把马利科尔纳安置在自己的侍从班子里,能够这样对让他和拉瓦利埃尔受痛苦的王太弟夫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但是这个可怜的情人因为马利科尔纳不能再偷他的手绢,不能再替他测量梯子,又感到束手无策。
只要拉瓦利埃尔待在宫里,看来就再也没有希望接近她了。
即使是全世界的所有爵位,所有的金钱,都不能对此有所帮助。
幸好马利科尔纳在密切地注视着。
他成功地遇见了蒙塔莱。事实上是蒙塔莱这方面为了遇见马利科尔纳,想尽了一切办法。
“您夜里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干什么?”他问年轻姑娘。
“夜里我当然是睡觉,”她回答。
“怎么,您睡觉?”
“那可不。”
“可是,睡觉太不对了,一个女孩子忍受着您这种痛苦,睡觉不合适。”
“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您见不到我不感到绝望吗?”
“当然不,既然您得到了五万利弗尔和国王跟前的一个职务。”
“那不相干,您不能象从前那样经常见到我,感到很悲伤;您特别是因为我失去王太弟夫人的信任面陷在绝望之中,这难道不是真的?说呀。”
“啊!这完全是真的。”
“好吧,这种悲伤使您夜里睡不着觉,于是您哭,您叹气,您大声地擤鼻涕,每分钟有十次之多。”
  “可是,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王太弟夫人只要房里有一点声音就受不了。”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都受不了,因此我对您说吧,她看到您这么痛苦,会赶紧把您撵出她的房门。”
“我懂得了。”
  “这太好啦。”
  “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会发生的是,拉瓦利埃尔看见自己跟您分开,到了夜醉里又是呻吟,又是啼哭,她一个人表示出来的绝望,两个人也赶不上。”
  “那样一来她就会给送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是的,但是哪一间屋?”
“哪一间屋?足智多谋的先生,您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没有的事。不管是哪间屋,总比王大弟夫人的那间好。”
“这倒是真的。”
“好肥,您今天夜里就给我开始稍微哭上几声吧。”
“您放心吧。”
“把我的话转告拉瓦利埃尔。”
“别担心,她己经低声哭得够惨的了。”
“好,那就让她高声哭吧。”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第一七二章 木匠活儿和楼梯建造上的一些细节

给蒙塔莱出的主意转告了拉瓦利埃尔,她认为这个主意不够谨慎,但是在稍微进行了一些抵制以后,就决定实行。她的抵制也主要是因为她性格羞怯,而不是因为她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
两个女人啼哭,使得王太弟夫人的卧房里充满了呜咽声,这段故事是马利科尔纳的杰作。
因为越是不真实的事越真实,越是难以置信的事越自然,所以这种《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在王太弟夫人身上获得圆满成功。
她首先让蒙塔莱搬走了。
接着,隔了三天,更确切点说,在让蒙塔莱搬走以后隔了三夜,她又让拉瓦利埃尔搬走了。
在世家子弟的套房上面,是一些有复折屋顶的小套房,拉瓦利埃尔在这些小套间里得到了一间卧房。
一层楼,或者说,一层楼板,把侍从女伴们和那些军官们、绅士们隔开。
一座专用楼梯在德·纳韦尔夫人的监视下,通往她们的房间。
德·纳韦尔夫人听人谈起陛下的前几次企图,为了更加安全起见,她叫人在那些卧房的窗子上和壁炉口上都装上了铁栅栏。
这样一来,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屋子完全象一个笼子,她的名誉得到保障,十分安全。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常常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王太弟夫人自从知道她在德·纳韦尔夫人的监视下万无一失,就难得叫她值班侍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待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除了从窗口朝栅栏外面张望以外,没有别的消遣。有一天早上,她正象平常一样朝外看,发现马利科尔纳在对面的窗口。
他拿着一个木匠用的铅锤,正在测量房屋,而且在纸上计算一些代数公式,看上去倒挺象那些从堑壕的角落测量棱堡的角度或者测量堡垒围墙的高度的工程师。
拉瓦利埃尔认出了马利科尔纳,向他行礼。
马利科尔纳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个大礼,然后就从窗口消失了。
这种冷淡的态度跟马利科尔纳的一向挺随和的性格很不一致,她感到奇怪,但是她记起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为了她失去了职位,他不可能对她有好感,既然看起来她多半永远不能把他失去的东西还给他了。
她能够原谅对她的冒犯,尤其是能够同情别人遭到的不幸。
如果蒙塔莱在这儿,拉瓦利埃尔一定会向蒙塔莱请教,但是蒙塔莱不在。
这时候正是蒙塔莱写信的时间。
忽然间,拉瓦利埃尔看见有一样东西从马利科尔纳出现过的那个窗口扔出来,穿过空间,又穿过她的窗栅栏,滚落在地板上。
她好奇地朝这样东西走过去,把它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缠丝用的筒管。
只不过筒管上缠着的不是丝,而是一张小纸。
拉瓦利埃尔取下来,看见上面写着:

“小姐
我急于想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是想知道您的套房的地面铺的是地板还是方砖。
第二件是想知道从窗口到放您的床的地方有多少距离。
原谅我的纠缠,请用投递我这封信的同样方法给我一个答复,也就是说用缠在筒管上的方法。
不过您不必象我把它扔到您房间那样扔到我的房间来,这对您比对我要困难,您只需让它从窗口掉下来就行了。
请务必相信,小姐,我是您的极为派卑、极为恭敬的仆人。
马利科尔纳
请将回信写在此信上。”

“啊!可怜的人,”拉瓦利埃尔大声叫起来,“他一定是发疯了。”
她可以隐约看见待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的通信者,她朝他投去充满同情的亲切眼光。
马利科尔纳明白了,连忙摇头回答,意思是说:
“不,不,我一点儿也不疯,请您放心。”
她表示怀疑地笑笑。
“不,不,”他又做手势回答,“脑袋很正常。”
他指指脑袋。
接着他模仿奋笔疾书的样子,挥动着手求她:
“快写,快写。”
即使马利科尔纳真的疯了,拉瓦利埃尔也看不出照他要求的去做会有什么坏处;她拿起一枝铅笔,写下:
“木头”
接着她从窗口数到她的床,一共是十步,又写上:
“十步。”
写好以后,她朝马利科尔纳那边望望,马利科尔纳向他行了一个礼,并且向她示意:他要下楼了。
拉瓦利埃尔懂得他下去是为了接筒管。
她到了窗子跟前,按照马利科尔纳吩咐,让筒管掉下去。
筒管还在石板地上滚动.马利科尔纳就扑过去抓住它,把它拾起来,象猴子剥核桃壳那样剥开它,然后径直朝德·圣埃尼昂的住处奔去。
德·圣埃尼昂挑选了,更确切地说,经过请求得到了离国王尽可能近的套房,这正象那些为了让自己的枝叶长得更茂盛而追求阳光的植物一样。
他的套房有两间屋子,就在路易十四占据的那座大楼里。
德·圣埃尼昂先生对住得离国王那么近感到非常得意。他不仅容易进入陛下的套房,而且随时可以有机会跟国王相见。
我们谈到他的时候,他指望国王以后会赏脸上他这儿来,正忙着用帷鳗把他这两间屋子打扮得非常华丽。国王自从爱上拉瓦利埃尔以后,挑中了德圣埃尼昂做心腹,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能离开他。
马利科尔纳让人领他去见伯爵,他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因为他受到国王的重视,而一个人的信誉对另一个人说来总是个诱饵。
德圣埃尼昂问访问者听到什么新闻没有。
“一个大新闻,”他回答。
“啊!啊!”德·圣埃尼昂说,他象所有的宠臣那样十分好奇,“什么新闻?”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搬家了。”
“怎么回事?”德·圣埃尼昂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确实搬了。”
“她不是住在工太弟夫人的套房里吗?”
“对。但是王太弟夫人对她离得那么近,感到庆烦了,把她安置在正好在您未来的套房上面的一间屋子里。”
“怎么,上面?”德·圣埃尼昂大吃一惊,叫了起来,同时用手指着上面一层楼。
“不,”马利科尔纳说,“那边。”
他把对面的那座楼指给他看。
“那您为什么说她的屋子在我的套房上面呢?”
“因为我确信您的套房应该在拉瓦利埃尔的屋子下面。”
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话,朝可怜的马利科尔纳投去象一刻钟以前拉瓦利埃尔已经朝他投去过的那种目光。也就是说他相信马利科尔纳发疯了。
“先生,”马利科尔纳对他说,“我要求回答您心里的想法。”
“怎么!我心里的想法?……”
“当然;看来您完全没有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我承认。”
“嗯,您不会不知道在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们的楼下住的是国王和王太弟的那些绅士。”
“是的,既然马尼康、德·瓦尔德和其他人都住在那儿。”
“正是如此。好吧,先生,真是无巧不成书,准备给德·吉什先生的两间屋子正好在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屋子底下。”
“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这两间屋子空着,因为德·吉什先生受了伤,躺在枫丹白露。”
“我向您发誓,我亲爱的先生,我猜不出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啊!如果我有幸叫做德·圣埃尔昂的话,我一定会立刻猜到了。”
“您是我的话会怎么做?”
“我会立刻拿我在这儿占用的房间去换德·吉什先生还没有占用的那边的房间。”
“多怪的念头!”德·圣埃尼昂轻蔑地说,“放弃最光荣的岗位,放弃住在国王旁边?这是仅仅赐给王族、公爵和重臣的一个特权……但是,我亲爱的德·马利科尔纳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发疯了。”
“先生,”年轻人严肃地回答,“您犯了两个错误……我只是简单地叫做马利科尔纳,还有我没有发疯。”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先听我说,”他说,“然后我再让您看这个。”
“我在听,”德·圣埃尼昂说。
“您知道王太弟夫人象阿耳戈斯监视仙女伊娥那样监视着拉瓦利埃尔。”
“我知道。”
“您也知道国王想和女囚犯说话,但是没有成功,您和我都没有能够帮他取得这个好运气。”
“特别是您知道关于这方面的事要多一些,我可怜的马利科尔纳。”
“嗯,如果一个人能想出办法让这一对悄人情见面,您看他会得到什么呢?”
“啊!国王那真要对他感激不尽了。”
“德·圣埃尼昂先生!……”
“怎么样?”
“难道您不想尝一尝国王感激的滋味吗?”
“当然想,”德·圣埃尼昂回答,“在我尽到我的职责以后,我的主人赐给我的恩典对我说来是最宝贵的了。”
“那您就看看这张纸,伯爵先生。”
“这张纸上画的什么?平面图?”
“德·吉什先生的两间屋子的平面图,这两间屋子十之八九要变成您的了。”
“啊!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决不会。”
“为什么?”
“因为垂涎我这两间屋子的绅士太多了,有德·罗克洛尔先生,有德·拉费尔泰先生,有当儒先生;另我当然不会让给他们。”
“那我就离开您,伯爵先生,去把我刚献给您的平面图连同附带的好处全都送给这些先生中的一位。”
“可是您为什么不留给您自己呢?”德·圣埃尼昂不信任地问。
“因为国王决不会赏脸公开地上我住处来,至于这些先生的住处国王去的话就不会有丝毫犹豫。”
“什么!国王会上这些先生的住处去?”
“当然!他不是去一次,而是去十次。怎么!您问我国王会不会到能使他接近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套房里去里去!”
“这种接近真不错……中间隔着一层楼。”
马利科尔纳打开那张从筒管上取下的折着的纸。
“伯爵先生,”他说,“请您注意,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房间的地面只是一层木板。”
“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您找一个木匠,把他关在您的屋里,但是不让他知道他被带到哪儿来了。他把您的天花板,因此也就是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板打开。”
“啊!我的天主!”德圣埃尼昂好象着了迷似的叫起来。
“您怎么说?”
“我说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先生。”
“我可以向您保证,它在国王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情人们是决不考虑危险的。”
“您怕什么危险昵,伯爵先生?”
“不过象这样打通楼板,声音响得吓人,整个王宫里的人都会听到的。”
“啊!伯爵先生,我确信我给您挑选的木匠不会弄出一点响声。他使用一把用废麻裹住的锯子锯开六尺见方的一块,甚至连离得最近的人也不会发现他在干活儿。”
“啊!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把我吓糊涂了,吓呆了。”
“我继续说下去,”马利科尔纳平静地回答,“在您打穿了天花板的那间屋里,您听清楚了,是不是?”
“是的。”
“您架起一座楼梯,或者让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下楼到您的房间来,或者让国王上楼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房间去。”
“但是这座楼梯会被人看见吧?”
“不,因为在您这边,它将藏在一道隔板后面,您再在隔板上挂起象您套房其余部分挂的相同的帷幔。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屋里呢,翻板活门装在床底下,它就是地板的一部分,一点看不出。”
“果然不错,”德·圣埃尼昂说,眼睛开始闪耀着高兴的光芒。
“现在,伯爵先生,我不需要再多说一句,您也会承认国王会常常到装了这样一座楼梯的屋子里来。我相信特别是当儒先生会被我的想法打动,我去找他说说。”
“啊!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大声叫起来,“您忘了您首先是向我谈的,因此我有优先权。”
“这么说,您希望选中您?”
“我这么希望吗?我想是的!”
“事实是,德·圣埃尼昂先生,我这是给您带来了一条勋章绶带,头一批颁发名单中肯定会有您,甚至说不定还会给您带来一块公爵领地。”
“至少,”德·圣埃尼昂回答,高兴得脸都发红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向国于证明他有时候把我叫做他的朋友并没有叫错。能有这个机会,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要感激您。”
“您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吧?”马利科尔纳微笑着问。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了呢,先生。”
“我呢,先生,我不是国工的朋友,我是他的仆人。”
“不错,如果您相信这座楼梯里会给我带来一条蓝绶带①,我相信它也会给您带来一卷贵族证书。”
马利科尔纳鞠了一个躬。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快搬家了,”德·圣埃尼昂说。
“我看不出国王会反对;您去请求他的同意吧。”
“我这就赶快去见他。”
“我呢,我去找我们需要的木匠。”
“什么时候他能到我这儿。”
“今天晚上。”
“别忘了预防措施。”
“我把他眼睛蒙住以后带来见您。”
“我呢,我派一辆我的四轮马车。”
“没有纹章的。”
“还有我的一个脱掉号衣的仆人,就这样讲定了。”
“很好,伯爵先生。”
“可是拉瓦利埃尔呢?”

① 蓝绶带即指圣骑士勋拿的大缓带。

“怎么样?”
“她看见干这种活儿会怎么说呢?”
“我可以向您保证她会感到很大的兴趣。”
“我也相信。”
“我甚至确信,如果国王没有胆量上楼到她的屋里去,她也会有好奇心下楼来的。”
“但愿如此,”德·圣埃尼昂说。
“是的,但愿如此,”马利科尔纳跟着说了一遍。
“那我去见国王了。”
“您干起来非常出色。”
“木匠今天晚上几点钟来?”
“八点钟。“
“您估计他锯出他那个四边形需要多少时间?”
“大约两个小时,不过接下来他还需要时间完成他所谓的接合,一整夜和第二天白天的一部分时间;连楼梯在内要花上两天。”
“两天,这太长了。”
“见鬼!想要在天堂上开一扇门,这扇门至少应该开得象个样子。”
“您说得对。待会儿见,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后天晚上我的家就搬好了。”

第一七三章 火炬出游

刚听到的话使德·圣埃尼昂感到高兴,隐约看到的前景使他感到喜悦,他急急忙忙朝德·吉什的两间屋子奔去。
他在一刻钟以前,即使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愿放弃他那两间屋子,现在他垂涎的这两间幸运的屋子,如果有人提出一百万的价格,他也肯买下来。
但是他并没有遇到这么高的要价。德·吉什先生还不知道他应该住在哪儿,况且他仍旧疼痛难熬,不可能关心他的住处。
德·圣埃尼昂因此得到了德·吉什的两间屋子。当儒付给伯爵的管家六千法郎酬金,得到了德·圣埃尼昂的两间屋子,他认为自己做了一笔赚钱的买卖。
当儒的两间屋子变成了德·吉什未来的住处。
这就是一切。在这次大搬家中,我们还不能十分有把握的,是德·吉什将来会不会住到这两间屋子里来。
至于当儒先生,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意花心思去猜想德·圣埃尼昂搬家会得到什么更大的好处。
德·圣埃尼昂在做出这个新决定的一小时以后,占有了两间屋子。在德·圣埃尼昂占有两间屋子的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带着一群帷慢安装工人走进德·圣埃尼昂的屋子。
在这当儿,国王派人找德·圣埃尼昂,跑到德·圣埃尼昂的住处,找到了当儒,当儒打发这个人到德·吉什的住处,终于找到了德·圣埃尼昂。
但是这样一来时间耽误了,当德·圣埃尼昂气喘吁吁地走进国王的房间时,他的这位主子已经等得不耐烦,发过两三次脾气了
“难道你也抛弃了我?”路易十四对他说,一千八百年前恺撤说“Tu quoque①”时大概就是用的他这种悲哀的声调
“陛下”德·圣埃尼昂说,“正相反,我没有抛弃陛下,不过我在忙着搬家。”
“搬什么家?我还以为您三天以前已经搬好了呢。”
“是的,陛下。但是我觉得住在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舒服,因此搬到对面那座楼去。”
“我不是说过你也抛弃我了吗?”国王大声叫起来。“啊了这未免太过份了。事实上就是这样,我的心只惦念着一个女人,但是我的全家都联合起来要把她从我这儿夺走。我曾把我的痛苦说给一个朋友听,他也曾帮助我承受痛苦的重担,但是这个朋友对我的抱怨感到了厌倦,甚至不向我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我。”
德·圣埃尼昂笑起来了。
国王猜到在这种不尊敬的态度里一定有什么奥妙。
“怎么回事?”国王充满了希望,叫起来。
“陛下,是这么回事,受到国王指责的这个朋友,他要试试着,把他的国王丢失的幸福还给他。”
“你要使我见到拉瓦利埃尔吗?”路易十四说。
“陛下,我还不能保证,不过……”

①拉丁文:“你也如此。”这是古罗马统帅恺撒在被刺杀时,发现布鲁图也在凶手 之内而说的一句话。

“不过?……”
“不过我希望能做到。”
“啊!怎么?怎么?快告诉我,德·圣埃尼昂。我要知道你的计划,我要用我的全部权力帮助你。”
“陛下,”德圣埃尼昂回答,“我自己还不太清楚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不过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从明天起……”
“你是说,明天?”
“是的,陛下。”
“啊!多么幸福!但是你为什么要搬家呢?”
“为了更好地为您效劳。”
“你搬家又怎么能为我更好地效劳呢?”
“您知道指定给德·吉什伯爵的那两间屋子在哪儿吗?”
“知道。”
“这么说,您知道我去哪儿了。”
“当然但是这对我毫无用处。”
“怎么!您不知道,陛下,在这个套房上面有两间房间?”
“哪两间?”
“一间是德·蒙塔莱小姐的还有一间……”
“还有一问是德·拉瓦利埃尔的吗,德·圣埃尼昂?”
“正是这样,陛下。”
“啊!德·圣埃尼昂确实如此,对,确实如此。德·圣埃尼昂,这是个好主意,朋友的主意,诗人的主意,当大家都把我跟她分开的时候,你使我接近她,你对我说来,就等于辟拉特士对奥瑞斯忒斯一样,帕特洛克罗斯对阿喀琉斯一样。”①

① 奥端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之子,为父复仇杀死亲母。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辟拉特士和帕特洛克罗斯是他们各自生死与共的朋友。

“陛下,”德·圣埃尼昂带着微笑说,“我不相信,陛下如果完全了解我的计划以后,还会继续用这样动听的比喻来形容我。啊!陛下,宫廷上有些清教徒,等他们知道我打算为陛下做的事以后,我看他们一定会用比较粗俗的比喻来形容我了。”
“德·圣埃尼昂,我心急如焚;德·圣埃尼昂,我人都瘦了,德·圣埃尼昂,我等不到明天……明天!可是,明天,还得等多长时间啊。”
“不过,陛下,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立刻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一趟,散散心。”
“好,跟你一块儿,我们可以聊聊你的计划,谈谈她。”
“不行,陛下,我留下。”
“那我跟谁一块儿出去呢?”
“跟那些夫人们。”
“啊!不行,绝对不行,德·圣埃尼昂。”
“陛下,必须这么办。”
“不,不,一千个不!我决不再去受这种可怕的折磨:离着她两步远,能够看见她,经过她身边时甚至擦到她的裙子,却不能跟她说一句话。不,我不愿意受这种折磨,你以为它是一种幸福,其实是一种酷刑,它烧痛我的眼睛,它毁掉我的双手,它碾碎我的心。当着所有不相干的人的面看到她,不能对她说我爱她,可是我整个的人都在向她吐露这种爱情,而且我要让人人都知道。不,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决不做这种事,我要遵守我的誓言。”
“不过,陛下,请您好好听着。”
“我什么也不听,德·圣埃尼昂。”
“既然如此,我继续说下去。让王太弟夫人和她的那些侍从女伴离开王宫两小时这是紧急需要,陛下,您听懂了吗了是紧急需要,是刻不容缓的。”
“您把我搞糊涂了,德·圣埃尼昂。”
“命令我的国王干什么,对我是件为难的事;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要命令了,陛下,我需要一次打猎或者一次出游。”
“但是这次出游,这次打猎,会给人看成是任性,忽发奇想,流露出这样急躁不耐烦的情绪,我会让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出,我的心不再属于我自己了。不是已经有人在说,我要征服世界,得首先从征服我自己开始吗?”
“这么说的人,陛下,是一些傲慢无礼的人,是一些乱党分子。但是,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陛下喜欢听他们说的,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么一来,明天这个日子就要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德·圣埃尼昂,我今天晚上就出去……今天晚上,我让人打着火炬上圣日耳曼去睡觉。我明天在那儿吃早饭,三点钟左右回到巴黎来。这样好吗?”
“好得很。”
“那我就今天晚上八点钟出发。”
“陛下猜得一分钟也不差。”
“你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这就是说我什么也不能告诉您。智谋在这个世界上固然了不起,陛下,但是偶然性却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以致于我经常总是把最小的部分留给它,我确信它会自己安排,最后总会取得最大的部分。”
“好吧,我完全信赖你。”
“您说得对。”
国王受到了鼓舞,径直朝王太弟夫人的住处走去,到了那儿他宣布打算出游。
王太弟夫人立刻就认为这次意外的出游是国王的一个阴谋,为的是能在路上趁着天黑,或者以别的方式跟拉瓦利埃尔谈话。但是她特别当心,在大伯子面前丝毫没有流露出她的想法,嘴上带着微笑地接受了邀请。
她大声吩咐她的侍从女伴跟着她去,心里却打算好了,晚上一定要做她认为是最能破坏陛下的爱情的事。
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而那个可怜的情人在发出他那道命令以后,相信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将参加出游,因此这时候也许正在尽情地想象着受迫害的情人们的那种可悲的幸福:单单见上一面,可以实现在占有被遭到禁止时所能得到的全部快乐。就在这时候,被侍从女伴围在中间的王太弟夫人说:
“我今天晚上有两位小姐跟着就够了:这两位是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
拉瓦利埃尔早就料到这一手,因此有思想准备。但是迫害已经使她变得坚强起来。她决不让王太弟夫人能从她脸上看见她心中受到打击的痕迹。
相反的,她面露笑容,那种难以形容的温柔表情给她的容貌增添了一种天使般的特点。
“这么说,夫人,我今天晚上没事了?”她说。
“当然。”
“夫人殿下,我要利用这个空儿赶一赶您曾经赏脸注意过,而且我已经有幸献给您的那件绒绣活儿。”
在恭恭敬敬地行完一个屈膝礼以后,她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屋里。
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随后也退了出去。
出游的消息跟着她们一起从王太弟夫人的屋子传出去,传遍了整个王宫。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知道了王太弟夫人的决定,从蒙塔莱的门底下塞进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务必让拉……跟王大弟夫人在一起度过夜晚。”

蒙塔莱按照约定,先把这张纸条烧掉,然后开始考虑。
蒙塔莱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姑娘,很快地就制订了她的计划。
到了她应该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时候,也就是五点钟左右,她奔跑着穿过院子,到了离一群军官十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叫喊,姿态优美地一只膝盖跪倒在地,接着又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但是一瘸一拐走不稳了。
那些世家子弟们跑过来搀扶她。蒙塔莱扭伤了脚。
她忠于自己的职责仍旧继续爬上楼,到王太弟夫人的屋子里去。
“怎么啦,为什么您一瘸一拐的?”王太弟夫人问她,“我还以为您是拉瓦利埃尔呢。”
蒙塔莱叙述她想快点儿奔来,怎么扭伤了脚。
王太弟夫人好象很同情她,打算立刻就派人去叫外科医生。
但是她保证她的伤一点儿不严重。
“夫人,”她说,“我感到苦恼的只是没法值班当差了,我想请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代我待在殿下的身边……”
王太弟失人皱紧眉头。
“不过我没有这样做,”蒙塔莱又说。
“为什么您役有这样做?”王太弟夫人问。
“因为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得到一个晚上和一整夜的自由,显得那么高兴,我感到自己没有勇气请她代我来值班。”
“怎么,她快活到这个程度?”王太弟夫人听了这些话大吃一惊,问道。
“可以说快活得发了疯;她一向是那么忧郁,却唱起歌来了。况且,殿下您也知道她讨厌人多,性格上有点孤僻。”
“啊!啊!”王太弟夫人想,“她这样决活,我觉得不自然。”
“她已经做好准备,”蒙塔莱继续说下去,“能够单独伴着她的一本心爱的书,在自己屋里吃晚饭。再说,殿下的另外六个侍从女伴,她们一定很高兴陪伴她。因此我甚至没有向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开口。”
王太弟夫人没有作声。
“我做得对吗?,蒙塔莱继续说。她看到自己的作战策略效果不好,心里有点紧张;她事先对这个作战策略完全有把握,所以根本没有想到有必要另外再准备一个。“夫人赞成我这么做吗?”她继续说。
王太弟夫人想到国王在夜里很可能离开圣日耳曼,而日耳曼到巴黎只有四里半的路程,他只需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巴黎了。
“告诉我,”她说,“拉瓦利埃尔知道您受伤以后,至少向您提出她陪着您吧?”
“啊!她完全不知道我受了伤。不过,即使她知道了,我也肯定不会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打乱她原来的安排。我看她今天晚上是想单独一个人实现先王对德·散-马尔斯说下面这句话时的那种娱乐:‘让我们寂寞一会儿吧,德·散-马尔斯先生,让我们寂寞一会儿吧。’”
王太弟夫人深信,在这种对孤独的渴望背后藏着什么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一定是路易夜间的归来。再没有可怀疑的了,拉瓦利埃尔得到他要回来的通知,因此她才对留在王宫里感到高兴。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个计划。
“我才不会上他们当呢,”王太弟夫人说。
她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
“德·蒙塔莱小姐,,她说,“请通知您的朋友,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感到遗憾,不能不打乱她的寻找孤独的计划,请她不要象她希望的那样,一个人在她自己屋里追求寂寞,来跟我们一起到圣日耳曼去追求寂寞吧。”
“啊!可怜的拉瓦利埃尔,”蒙塔莱说,她脸上流露出悲伤,心里却充满了快乐。“啊!殿下,难道您就没有办法……”
“够了!”王太弟夫人说,“我希望如此!比起别人来,我更喜欢拉博姆-勒布朗小姐陪着我。去吧,叫她上我这儿来,您好好养您的腿。”
蒙塔莱没有让她再吩咐第二遍。她回去立刻写回信给马利科尔纳,写好以后塞在地毯底吓。这封回信上写的是:“她将去。”就是一个斯巴达女人也不会写得这么简洁。
“这样一来,”王太弟夫人想,“在路上我监视她,在夜里她睡在我旁边,陛下要是能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交谈一句话,那才算他本领大呢。”
拉瓦利埃尔接到走的命令时流露出的那种无所谓的温柔表情,跟她接到要她留下的命令时完全一样。
只不过她心中的喜悦是非常强烈的。她把王太弟夫人的这个改变主意看成是老天爷给她送来的安慰。
她没有王太弟夫人那样敏锐的洞察力,她把一切都算在命运的帐上
除掉失宠的人、病人和腿扭伤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到圣日耳曼去了。这时候马利科尔纳让他的木匠坐着德·圣埃尼昂先生的一辆四轮马车进来,然后领他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下面的那间屋子。
这个人在许给他特别优厚的报酬的诱惑下,开始工作。
工具都是从王室的工程师那儿取来的,是最优良的工具,其中有一把锯子,无比锋利,甚至可以在水里锯坚硬如铁的橡木板,因此工作进展迅速。在两根小梁中间挑选的一块四方的天花板,被圣埃尼昂、马利科尔纳、木匠和一个心腹仆人托着落下来。这个心腹仆人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过,按照马利科尔纳画出的新平面图,洞口要开在角落里。
原因是这样的。
因为拉瓦利埃尔的屋子里没有盟洗室,在拉瓦利埃尔要求下,当天早上得到了一架大屏风用来代替隔墙板。
屏风已经送来了。
它完全可以把洞口遮住,何况这个洞口经过细木工的手艺安排以后将一点也看不出。
洞口开好了,木匠从小梁中间钻进去,到了拉瓦利埃尔的屋子里。
到了那儿,他在地板上锯了一个四方形的洞,用镶这块地板的木头做了一个翻板活门,正好嵌进洞口,即使是最有经验的人的眼睛也不能看到地板拼接造成的缝隙。
马利科尔纳什么都考虑到了。事先买好的一个把手和两个铰链装在这块翻板活门上。
当时有些房屋的中二层已经开始装一种小螺旋形楼梯,头脑灵活的马利科尔纳买了一座现成的,花了二千法郎。
楼梯比实际需要高了一些,但是木匠去掉几级以后,高低就完全适合了。
这座要承受如此出名的一个人的体重的楼梯,仅仅用两个铁钩挂在墙上。
至于楼梯的底部,用两个桩子固定在伯爵房间的地板上,桩子是用螺丝钉钉住的。国王和他的参谋班子可以在这座楼梯上上下下而不用丝毫害怕。
铁锤敲的时候先用废麻做的小垫子垫上,锉刀锉的时候柄用羊毛裹起来,刀身用油浸过。
况且,响声最大的活儿是在夜间和天亮时干的,也就是说趁着拉瓦利埃尔和王太弟夫人不在的时候干的。
到了两点钟左右,整个宫廷回到王宫,拉瓦利埃尔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时,一切都收拾好了,役有一点儿锯屑,没有一小块刨花可以证明有人侵犯了住宅。
只是德·圣埃尼昂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协助这桩工作,他扎破了手指,撕破了衬衫,为国王效劳流了许多汗。
特别是他的手掌上满是水泡。
这些水泡是他为马利科尔纳扶住楼梯时磨出来的。
他另外还亲手搬运了五段楼梯,每段是两级梯级。
总之,我们可以这样说,国王如果看见他如此热心地干活儿,一定会向他发誓说一辈子感激他。
马利科尔纳是一个计算精确的人,正象他估计的那样,木匠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了全部工程。
木匠得到二十四个路易,喜出望外地走了。平时他要干半年的活儿才能赚这么些钱。
谁也没有疑心到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套房下面发生的事。
但是第二天晚上,拉瓦利埃尔刚离开围在王太弟夫人身边的人圈,回到自已的屋里,就听见屋子尽里面嘎的响了一声
她吃了一惊,看看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谁在那儿?”她惊慌失措地问。
“我,”她听到如此熟悉的国王的嗓音说。
“您!……您!”年轻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她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可是您,您在哪儿?……您,陛下?”
“在这儿,”国王回答,他推开一页屏风,象鬼魂似的出现在套房的深处。
拉瓦利埃尔发出一声叫喊,全身哆嗦着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第一七四章 出现

拉瓦利埃尔很快地就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国王的突然出现使她失去了信心,但是国王的举止谦恭有礼,因此她的信心又恢复了。
但是国王看出使拉瓦利埃尔特别感到不安的是他进入她屋子的方法,于是他把藏在屏风后面的楼梯构造解释给她听,特别是否认这是一次超自然的显形。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一边说,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摇摇长着金黄头发的脑袋,“不论在不在我面前,您都同样时时刻刻出现在我心中。”
“这是什么意思,路易丝?”
“啊!您很清楚,陛下,您在枫丹白露发现了那个可怜姑娘的秘密,您来到十字架底下把她带走,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
“路易丝,您叫我感到太快乐,太幸福啦。”
拉瓦利埃尔露出优郁的笑容,继续说:
“旦是,陛下,您没有考虑到您的巧妙的发明对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快说,我等着。”
“因为我住的这间屋子,陛下,躲不开搜查,一点也躲不开,王太弟夫人偶尔会来,我的那些同伴随时随刻都来,把我的门从里面关上,这是暴露自己,就等于在门上写上‘别进来,国王在这儿’,瞧,陛下,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阻止门打开,让人撞见陛下待在我身边。”
“那样的话,”国王笑着说,“我真的会被当成是幽灵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我是从哪儿进来的。然而只有幽灵能够穿过墙壁,越过天花板。”
“啊!陛下,这是怎样的冒险啊!您好好想想,陛下,会引起怎样的议论啊!在有关侍从女伴的那些风言风语中,象这样的事还不曾有过,虽然喜欢嚼舌头的人,从来没有饶过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您从这一切得出的结论呢,我亲爱的路易丝?……说吧,解释给我听吧。”
“陛下应该,唉!请原谅我,这句话太残酷……”
路易莞尔一笑。
“说吧,”他说。
“陛下应该拆掉这座楼梯,放弃这些鬼计谋、新花样。因为您如果在这儿被人发现,其结果之坏,请您想想,将远远超过我们在这儿相会所得到的快乐。”
“好吧,亲爱的路易丝,”国王情深意切地说,“在拆掉这座我上来的楼梯以外,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您却没有想到。”
“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
“是的,还有一个办法。啊!您爱我没有我爱您那么深,路易丝,既然我的脑筋比您动得快。”
她望着他,路易朝她伸过手去,她轻轻地握住。
“您说,”国王继续说,“每个人都可以随便进来,我上这儿来会被人撞见吗?”
“瞧,陛下,就在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提心吊胆,直打哆嗦呢。”
“好吧,不过您从这座楼梯下去,到楼下的房间,就不会被人撞见了。”
“陛下,陛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拉瓦利埃尔吓得叫了起来。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路易丝,我刚一开口,您就发这么大的脾气;首先,您知道这几间屋子是谁的吗?”
“当然是德·吉什们爵的了。”
“不,是德·圣埃尼昂先生的。”
“真的?”拉瓦利埃尔叫起来。
这句话从年轻姑娘不胜喜悦的心里冒出来,是一个美妙的预兆,象闪电一样一下子照亮了国王那颗似醉若迷的心。
“是的,是德·圣埃尼昂的,是我们的朋友的,”他说。
“但是,陛下,”拉瓦利埃尔说,“就象我不能去德·吉什伯爵先生的屋里一样,我也不能去德·圣埃尼昂先生的屋里,”又变成女人的天使鼓起勇气说。
“为什么您不能去,路易丝?”
“不可能!不可能!”
“我觉得,路易丝,有国王的保护什么都能做。”
“有国王的保护?”她说,眼光里充满了爱情。
“啊!您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相信,陛下;但是,您在跟前的时候,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见到您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再相信了。”
“要怎样才能使您放心呢,我的老天爷。”
“象这样不信任国王,我知道,这太不恭敬,但是对我说来,您不是国王。”
“啊!谢天谢地,我巴不得如此.您看我多么着急,恨不得立刻找出一个办法来。听好,有一个第三者在场,可以使您放心吗?”
“德·圣埃尼昂先生在场吗?是的。”
“说真的,路易丝,您的这种怀疑刺痛了我的心”
拉瓦利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用那种可以一直望到内心深处的明亮眼光望着路易,低声说:
“唉!唉!我不信任的不是您,我怀疑的不是您。”
“我接受,”国王叹了口气说,“德·圣埃尼昂先生享有能使您放心的这种幸运的特权,我向您保证,以后我们每次见面他都在场。”
“真的吗,陛下?”
“我以贵族的荣誉发誓!您呢,您这边呢?……”
“等等,啊!还没有完呢。”
“还有什么事,路易丝?”
“啊,当然有,别这么快就不耐烦,因为我们还没有说完呢。”
“好吧,赶快把刺痛我的心的这件事结束吧。”
“您一定也了解,陛下,这种见面至少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来,也应该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合情合理的借口!”国王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
“当然。请您好好想想,陛下。”
“啊!您考虑得真周到,请您相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这方面赶上您。好吧,路易丝,一定照您希望的那么办。我们的见面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个借口我已经找到了。”
“因此,陛下?……”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
“因此从明天起,只要您愿意……”
“明天?”
“您的意思是说太迟了?”国王把拉瓦利埃尔发烫的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大声叫了起来。
这时候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陛下,陛下,”拉瓦利埃尔叫起来,“有人过来了,有人来啦,您听见没有?陛下,陛下,快逃,我要求您!”
国王一步从他的椅子那儿跳到屏风后面。
真险哪,国王刚把一扇屏风拉好,遮住自己,门上的执手就转动了.蒙塔莱出现在门口。
不用说她态度挺自然地走进来,一点也不客气。
这个狡猾的女人,她知道如果先慎重地敲这扇门,而不是直接推开,这是向拉瓦利埃尔表示不信任,一定会使她感到不快。
因此她走进来了,迅速扫了一眼,看到两把椅子很近地挨在一起,接着用相当长的时间才把那扇不知为什么不听使唤的门关上,因此国王有足够的时间掀起活门,钻下去,回到德·圣埃尼昂的房间里。
蒙塔莱的耳朵特别灵,她听到一个响声,知道国王已经走了,这时她才终于能够把那扇不听话的门关上,走到拉瓦利埃尔的跟前。
“让我们谈谈,路易丝,”她说,“让我们严肃地谈谈,您一定也同意。”
路易丝正在激动之中,听到蒙塔莱故意强调的“严肃地”这三个宇,心里不免感到惊慌。
“我的天主!我亲爱的奥尔,”她低声说,“又有什么事啦?”
“亲爱的朋友,王太弟夫人全都猜到了。”
“什么全都猜到了。”
“我们还需要解释吗?难道您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看,你应该看到了王太弟夫人近来的变化无常。你应该看到了她怎样让你守在她身边,后来把你撵走,最后又要你回来。”
“确实是很奇怪.但是我已经对她的怪脾气习惯了。”
“再等一等。你接下来还注意到了,王太弟夫人昨天先不让你参加出游,后来又命令你参加出游。”
“注意到了,当然注意到了!”
“嗯,看来王太弟夫人现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情况,因为她找到了直接进攻的目标。她在法国没有一点办法阻挡这股能够粉碎一切障碍的洪流,你知道我说的这股洪流指的是引么?”
拉瓦利埃尔用双手蒙住脸。
“我指的是,”蒙塔莱冷酷无情地继续说下去,“那股冲破夏约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的大门、在枫丹白露和巴黎粉碎宫廷上所有的偏见的洪流。”
“唉!唉!”拉瓦利埃尔低声说,她仍旧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啊!不要这样悲伤,您的烦恼您才听到一半呢。”
“我的天主!”年轻姑娘惶惶不安地叫了起来,“到底还有什么?”
“好吧,事实是这样的。王太弟失人在法国缺少助手,因为王太后、王后、王太弟和整个宫廷上的人她都先后使用过了。王太弟夫人想起了某一个人,这个人对您有所谓的权利。”
拉瓦利埃尔脸色变得象蜡像一样白。
“这个人,”蒙塔莱继续说,“眼下不在巴黎。”
“啊!我的天主!”路易丝喃喃地说。
“这个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在英国。”
“是的,是的,”拉瓦利埃尔几乎为悲痛所压倒,叹着气说。
“这个人是不是在查理二世国王的宫廷上?说呀。”
“是的。”
“嗯,今天晚上有一封信从王太弟夫人的书房发往圣詹姆斯,信使还得到命令,要一口气奔往汉普顿宫,那好象是一座王宫,地点离伦敦有十二英里!”
“是的,还有呢?”
“王太弟夫人平时每隔半个月写一封信到伦敦,那个普通的信使三天前刚被派往伦敦,我想只可能有严重的情况才会使她又拿起笔来。你也知道,王太弟夫人是懒于写信的。”
“啊!是的。”
“我不知为什么缘故会觉得这封信是为你写的。”
“为我?”不幸的年轻姑娘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
“这封信在封口以前,我看见它放在王太弟夫人的书桌上,我相信我看到了。”
“你相信你看到了?……”
“也许我看错了。”
“什么?……快说呀。”
“布拉热洛纳的名字。”
拉瓦利埃尔在最痛苦的焦急心情折磨下,站了起来。
“蒙塔莱,”她说,声音里充满了呜咽,“所有青春和纯沽的美梦都逃走了。我再没有什么需要向您以及任何人隐瞒的了。我的一生是毫不掩饰的,象一本书那样可以打开,上至国王,下至随便一个行人都能够看。奥尔,我亲爱的奥尔,怎么办呢?会有什么结果呢?”
蒙塔莱走得更近一些。
“那当然要你自己考虑了,”她说。
“唉,我不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当我说我不爱他的时候,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象最温柔的妹妹爱一个好哥哥那样爱他,但是他要求我的决不是这个,我已经答应他的也决不是这个。”
“是的,你爱国王,”蒙塔莱说,“这是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
“是的,我爱国王,”年轻姑娘喃喃地低声说,“我为了有权说这句话,已经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嗯,告诉我,蒙塔莱,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做什么来支待我或者反对我呢?”
“你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说什么呢?”
“这么说,你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要告诉我了?”
“没有了,”路易丝感到惊奇地说。
“好!你只是向我征求一个意见?”
“是的。”
“关于拉乌尔先生吗?”
“一点不错。”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蒙塔莱回答。
“不,一点也不微妙。我应该嫁给他,来遵守我许给他的诺言吗?我应该继续听从国王吗?”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让我处在一个困难的地位上?”蒙塔莱微笑着说。“你问我你是不是应该嫁给拉乌尔,我是他的朋友,我要是说出反对他的话,一定会使他感到非常不愉快。你接着跟我谈到不再听从国王,国王,我是他的臣民,我要是给你出这种或者那种主意,一定会得罪他。啊!路易丝,路易丝,你太不把一个十分困准的地位当回事了。”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奥尔,”拉瓦利埃尔说,蒙塔莱用的那种微微带点嘲笑的口气使她感到不快。“如果说我谈到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是因为我能够嫁给他而不会使他感到任何不愉快;但是,根据同样的理由,如果说我听从国王,是不是应该使他成为我这笔财产的篡夺者?这笔财产说实在的不值什么,而是爱情使它徒有了价值的外表。因此我向您要求的,是教给我一种体面地摆脱这一方或者那一方的方法,或者不如说,我向您要求的是请您告诉我,我能够最体面地摆脱的是哪一方。”
“我亲爱的路易丝,”蒙塔莱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是希腊七贤①之一,我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为人的准则;但是作为交换,我有一些经验,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一个女人象你这样征求意见,一定是处在十分为难的困境中。你许下了庄严的诺言,你有荣誉感。因此,你如果因为许下这样的诺言而感到为难的话,这决不是一个外人的主意,——对充满爱情的心来说任何人都是外人,——我是说,决不是我的主意能够使你摆脱困境。因此我决不会给你出主意,何况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上,听了别人的意见以后会比原来更加为难呢。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再向你重复说一遍我已经说过的话、你要我帮助你吗?”
“啊!是的。”
“好,这就行了……告诉我你要我怎样帮你忙。告诉我,赞成谁,反对谁。这样我们才不致于闹出笑话来。”
“可是,首先,你,”拉瓦利埃尔握紧同伴的手,说,“你赞成谁和反对谁?”
“赞成你,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王太弟夫人的心腹吗?”
“这又是一个对你有用的理由;如果我对那边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我就不能够帮你忙,因此你也就不能从跟我交朋友中得到任何好处。友谊是靠了这种相互得益而存在的。”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你仍旧同时做王大弟失人的朋友?”
“当然。你不满意吗?”
“不,”拉瓦利埃尔说,她陷人沉思中,因为这种厚颜无耻的坦率态度在她看来是对女人的冒犯,是对朋友的伤害。
“好极了,”蒙塔莱说“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未免太傻了。”
“这么说,你要帮助我?”
“忠心地,特别是如果你也帮助我。”
“看来你不了解我的心,”拉瓦利埃尔用一双惊讶的大眼睛望着蒙塔莱,说道。
“得啦!自从我们来到宫廷上,我亲爱的路易丝,我们变得很厉害。”
“在哪方面?”
“很简单,你过去在布卢瓦的时候是法兰西的第二位王后吗?”
拉瓦科埃尔低下头,哭起来了。
蒙塔莱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着她,低声地说出下面这句话:
“可怜的姑娘!”
接着想起来又补了一句:
“可怜的国王!”
她在路易丝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回到自己的套房去,马利科尔纳正在那儿等她。

①希腊七贤:古希腊通常所认为的七个最有智慧的人。

第一七五章 画像

被人称为“爱情”的这种疾病,从开始得病起,发作期的间隔越来越短。
到以后,发作期随着痊愈的到来,一次一次的间隔也就越来越远了。
把这个作为普通公理,并且作为个别章节的开头提出以后,让我们把我们的故事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是国王定的在德·圣埃尼昂屋子里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拉瓦利埃尔推开她的屏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国王亲笔写的短信。
这封短信是下面一层楼从地板缝送到上面一层楼来的,没有一只冒失的手,没有一道好奇的眼光能够从这张简单的纸钻上来的地方钻上来。
这是马利科尔纳的主意。他看到德·圣埃尼昂靠了自己的屋子变得对国王非常有用,不希望这个廷臣再成为信使,变得对国王说来更加不可缺少,于是自作主张把信使这个职务保留给自己。
拉瓦利埃尔贪婪地看这封短信,信上把约会时间定在下午两点钟,而且教给她揭开地板上的那块翻板活门的方法。
“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封信上的“附言”补充说。
最后这句话使年轻姑娘感到惊奇,但是同时又使她放心。
时间过得很慢。但是约定的时刻终于还是来到了。
路易丝就象女祭司海罗①一样准时,两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敲响,她掀开翻板活门,发现国王在楼梯的头几级上恭恭敬敬地在等候她,准备搀扶她下楼。

①海罗:古城阿尔泰密斯的爱神阿佛洛狄成的女祭司。与阿尔泰密斯隔海峡相望的塞斯多斯有一个希腊青年叫莱昂德尔与之相爱。海罗夜间准时点火为信号,莱昂德尔游过海峡与之相会。一天夜里大风吹熄了信号,莱昂德尔淹死在海峡中,海罗亦自尽。

这种体贴和尊重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在楼梯底下这一对情人遇到了伯爵。伯爵面带笑容,姿势极其优美地向拉瓦利埃尔行了一个礼,感谢她的光临。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国王说:
“陛下,那个人已经来了。”
拉瓦利埃尔不安她望着路易。
“小姐,”国王说,“我求您赏脸下楼来,是有自私的动机的。我派人请来了一位杰出的画家,画起像来惟妙惟肖,我希望您答应他替您画一幅像。况且,如果您坚持要求的话,画像可以留在您的屋里。”
拉瓦利埃尔脸红了。
“您也看见了,”国王对她说,“我们不仅仅是三个人,我们有四个人。啊!我的天主,从我们俩不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起,您愿意有多少人我们就有多少人。”
拉瓦利埃尔轻轻她握紧她那身为国王的情人的指尖。
“如果陛下乐意,咱们就到隔壁屋里去吧,”德·圣埃尼昂说。
他打开门,让客人们先进去。
国王走在拉瓦利埃尔的背后,两只眼睛贪婪地望着她那白得象螺钿的脖子,年轻姑娘亮闪闪的头发的细密卷曲的发卷垂落在脖子上。
拉瓦利埃尔穿的是一件闪着淡红光泽的珠灰色厚绸子衣服;乌黑的煤玉首饰把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她那白皙的小手握着一束三色堇、孟加拉玫瑰和叶缘成细齿状的铁线莲,在这些花上面突出一枝哈雷姆郁金香这朵带着灰、紫两种色调的郁金香,象一只散发着芬芳香气的杯子,是美丽的纯种花,是花费了园丁的五年心血才培植出来的,也花费了国王五千利弗尔。
这束花是路易一边鞠躬,一边放在拉瓦利埃尔的手里的。
在德·圣埃尼昂刚打开门的这间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人,他长着一双好看的黑眼睛和一头长长的棕色头发,穿着一件薄丝绒札服。
这是画家。
他的画布已经完全准备好,他的颜色也完全调好。
他怀着艺术家研究模特儿时才有的那种既严肃而又好奇的态度,朝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鞠躬,接着就象不认识国王似的,因此也就象他对待任何别的贵族那样,很审慎地行了一个礼。
接着他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领到为她准备好的座位上,请她坐下来。
年轻姑娘摆出了优美而又随便的姿势,手里抱着花,两条腿平放在靠垫上。为了使她的眼光不带一点茫然的或者不自然的表情,画家要求她为自己选择一个注视的目标。
于是路易十四面带笑容地过来,坐在他的情妇脚边的坐垫上。
她手上捧着花,身子往后仰,背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而他呢,头朝着她抬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样一来他们构成了一组迷人的群像,艺术家满意地看了好儿分钟,德·圣埃尼昂也不胜羡慕地在一旁凝视着。
画家迅速地勾出画像的轮廓,接着画笔几笔一抹,在灰色的底子上就出现了那张富有诗意的含情脉脉的脸,一双温柔的眼睛,两个被纯银色头发围着的粉红脸蛋儿。
然而这一对情人谈得少,互相看得多,有时候他们的眼睛变得充满了受的渴念,画家不得不暂时中断工作,以免把拉瓦利埃尔画成了厄里西娜①。
在这种时候德·圣埃尼昂就出来帮忙了。他不是背诗,就是讲几段象帕特律②讲的,象塔勒芒·戴·雷奥③讲得那么好的小故事。

①厄里西娜:希暗神话中的爱神阿佛洛狄故的另外一个名字。
②帕特律(1804-1681):法国律师。
③塔勒任·戴,雷奥:见上册第698页注。

有时候拉瓦利埃尔感到累了,大家就休息一会儿。
立刻有一只中国瓷盘子装满了稀世的珍奇水果,还有在镂花银杯里闪着黄玉光泽的赫雷斯葡萄酒,充当这幅画的陪衬部分,但是画家只能画出它们昙花一现般的形象。
路易陶醉在爱情中,路易丝陶醉在幸福中,德·圣埃尼昂陶醉在野心中。
画家有了终生难忘的经历。
两个小时就三全样过去了;接着四点钟的钟声敲响,拉瓦利埃尔站起来,向国王做了一个手势。
路易站起来,走到画像前面,向艺术家说了几句恭维话。
德·圣埃尼昂赞不绝口,他认为已经画得很象。
拉瓦利埃尔也红着脸向画家表示感谢,然后走进隔壁房间,国王在招呼了德·圣埃尼昂以后,也跟了进去。
“明天见,是不是?”他对拉瓦利埃尔说。
“不过,陛下,您有没有想到肯定会有人到我屋里来,找不到我?”
“怎么样?”
“那样的话我会落个什么结果啊?”
“您胆子太小,路易丝!”
“可是,万一王太弟夫人派人来叫我呢?”
“啊!”国王回答,“难道您亲口对我说什么也不用怕,我可以不再离开您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到吗?”
“真有那一天的话,陛下,我一定是疯了,您也不应该相信我的话。”
“明天见,路易丝。”
拉瓦利埃尔叹了口气以后,因为没有力量抵挡国王的请求,重复说了一句:
“既然您愿意,陛下,那就明天见。”
说完这句话,她就轻轻走上梯级,在她的情人眼前消失了。
“怎么样,陛下?……”德·圣埃尼昂在她走了以后问。
“唉,德·圣埃尼昂,昨天,我还相信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陛下,”伯爵微笑着说,“莫非您今天相信您是世界上最不幸福的人?”
“不,但是我对她的爱情是一种难以解除的干渴;尽管喝了也没有用;尽管你开动脑筋,给我弄来的那几滴水,我吞下去也没有用;我越喝,越感到渴。”
“陛下,这可得怪您,您的这种处境是您自己造成的。”
“你说得对。”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感到幸福,那就是自以为满足和等待。”
“等待!这么说你知道等待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好啦,陛下,好啦!别难过,我已经想过办法,我还要想办法。”
国王绝望地摇摇头。
“怎么!陛下,您已经不满意了吗?”
“啊!确实如此,我亲爱的德·圣埃尼昂。不过,快把办法想出来吧,我的天主又快把办法想出来吧。”
“陛下,我保证去想办法,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国王看不见本人,还想看看画像。他向画家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他方,然后出去了。
接着德·圣埃尼昂把艺术家打发走了。
画家带着画架和颜色还没有走远,马利科尔纳已经在两幅门帘中间露出他的脑袋。
德·圣埃尼昂张开双臂,然而带着一点忧愁的神色迎接他。在国王这个太阳面前飘过的乌云也遮住了忠心耿耿的卫星。
马利科尔纳头一眼就看出德·圣埃尼昂脸上的这片愁云。
“啊!伯爵先生,”他说,“您怎么这么发愁啊!”
“说真的,我确实有理由发愁,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会相信国王不满意吗?”
“不满意他的楼梯?”
“啊!不,正相反,楼梯他非常喜欢。”
“这么说是两个房间的装饰不合他的口味?”
“啊!这个他连想都没有想到。不,国王不喜欢的……”
“让我说给您听,伯爵先生;是他第四个来参加一次爱情的约会。伯爵先生,您怎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呢?”
“可是,我一丝不差地按照国王的指乐去做,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怎么会想得到呢?”
“陛下真的坚持要您陪着他玛?”
“确实如此。”
“陛下另外还希望有我刚在楼下遇见的画家先生吗?”
“是他要求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他要求的!”
“那我明白了,真的明白陛下为什么不满意。”
“不满意我严格地遵守他的命令?我没法明白您的话了。”
马利科尔纳搔搔自己的耳朵,说:
“国王,他说几点钟在您屋子里约会?”
“两点钟。”
“您在您屋里等着国王?”
“一点半钟就开始等啦。”
“啊!真的吗?”
“哼!国王要是看见我不守时,那我可就要倒霉了。”
马利科尔纳尽管对德·圣埃尼昂很尊敬,也不禁耸耸肩腾。
“这位画家呢,”他说,“国王也要他两点钟到吗?”
“不,是我中午就叫他上这儿来了。您也明白,宁可让一个画家等两小时,也不能让国王等一分钟。”
马利科尔纳开始不出声地笑起来了。
“哎呀,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圣埃尼昂说,“少笑我一点,还是多说说吧。”
“您这么要求?”
“我请求您。”
“好吧,伯爵先生,如果您希望国王在下一次来的时候能够多少满意一点……”
“他明天来。”
“好吧,如果您希望国王明天能够多少满意一点……”
“正象他的祖父说的,真是活见鬼①!如果我希望!我当然希望!”

① 路易十四的祖父是亨利四世,‘真是活见鬼”是他的一句口头禅。

好吧,明天,国王来到的时候,您要因为有事出去,当然是一件不能拖延的事,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啊!啊!”
“出去二十分钟。”
“让国王一个人待二十分钟?”德圣埃尼昂吓得叫了起来。
“好,就算我什么也没有说,”马利科尔纳说着朝门口走去。
“不,不,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正相反,把话说完,我开始明白了。还有画家,画家呢?”
‘啊!画家,应该让他迟到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您认为应该如此吗?”
“对,我认为应该如此。”
“我亲爱的先生,我照您说的去做。”
“我相信您会感到满意的,您允许我明天来问问消息吗?”
“当然。”
“我有幸是您的谦恭的仆人,德·圣埃尼昂先生。”
马利科尔纳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这个小伙子肯定比我聪明,”德·圣埃尼昂年信不疑地对自己说。

第一七六章 汉普顿宫

我们在前面倒数第二章的末尾看到的、蒙塔莱向拉瓦利埃尔揭露的那件事实,很自然地把我们带回到这个故事的最重要的主人公,那个由于国王的任性而在外而流浪的可怜的骑士的身边。
如果读者愿意跟随我们,我们将和他一起渡过那道把加来和多佛尔分开的、比整个欧洲大陆风暴还要多的海峡。我们将穿过富饶的绿色田野,田野上有成百上千条小河围绕着查林、梅德斯顿和其他十来个风景如画,一个比一个美丽的城市,最后我们将到达伦敦。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象跟踪追逐的猎犬一样,辨认出拉乌尔曾经在白厅做过第一次逗留,在圣詹姆士宫做过第二次逗留;知道他曾经受到蒙克的接待,并且被带进查理二世宫廷的那些最高贵的社交圈子。我们将追赶他,一直追到查理二世的一座夏宫。这座夏宫在金斯顿城附近,泰晤士河边的汉普顿宫。
泰晤士河在这一段还不是每天载送五十万旅客的、高傲的航道,不象冥河那样又黑又浑,可以夸口说:“我也是大海。”
不,它还仅仅是一条碧绿的温柔的小河,石岸长满青苔,大镜子般的水面倒映着柳树和山毛榉的影子,几条小木船东一条西一条地沉睡在长着桤木和勿忘草的河湾的芦苇丛中。
四周的景色显得宁静而又丰富多彩,砖砌的房屋用冒着蓝烟的烟囱刺穿了象厚厚的护胸甲的、淡黄色和绿色的枸骨叶冬青。穿着红罩衫的儿童在深深的草丛里时隐时现,犹如被风吹弯的丽春花。
肥大的白羊闭着眼睛在又粗又矮的小山杨的树荫下反刍。时不时有一只翅翼是翠绿色和金色的翠鸟①,象魔法指使的小球一样在水面掠过,不小心地碰到了它的同行——那个正坐在小船里守候着冬穴鱼和西鲱的渔夫——的钓丝。
在这片由黑影和柔和的光线组成的乐土上,矗立着沃尔西②建造的汉普顿宫的城堡,这位高傲的红衣主教把这个住所造得连一位国王都会垂涎三尺,因此他这个胆小的廷臣只好把它献给了他的主子亨利八世,亨利八世一见到这座新城堡,就曾经因为羡慕和贪婪而皱紧了眉头。
汉普顿宫有着砖墙,大窗子,美丽的铁栅栏门,汉普顿宫有成百上千的小塔楼,形状奇特的小尖塔,幽静的散步道和象阿尔罕布拉宫③里的那种室内喷泉,汉普顿宫是玫瑰、茉莉和铁线莲组成的绿廊,给眼睛和鼻子带来无比快乐的享受。它是查理二世国王在提香、波尔德诺内④和凡·戴克⑤的淫逸的油画之间不断画着的那幅爱情之间的最迷人的画框。查理二世国王在他的画廊里有查理一世这位蒙难国王的画像,在他的细木护壁板上还留着清教徒的子弹的弹孔,那还是一六四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克伦威尔的士兵把查理一世作为俘虏押送到汉普顿宫时打穿的。

①翠鸟:一种捕食鱼类的小鸟。
②沃尔西(1471-1530):英国红农主教,国王亨利八世的大臣。
③阿尔罕布拉宫:摩尔人的王宫,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城。
④波尔德诺内(约1484-1539):意大利的矫饰主义画家。
⑤凡·戴克(1699-1641):佛兰德斯画家。一六二〇年和一六三二年曾两次应英王查理一世之聘,赴伦教任宫廷画师。

查理二世这位沉醉在寻欢作乐中的国王就是把他的宫廷安置在这儿的。这位国王性情上是个诗人,这个从前的不幸者,他用一整天的享受来补偿自己不久以前在苦恼和贫困中度过的每分钟。
查理二世在汉普顿宫这座美丽的王宫里喜爱的,不是柔软的草坪,尽管它柔软得让人以为是走在天鹅绒上;不是侮一棵树周围的、开满花的那块方形花坛,那一株株玫瑰花足有二十尺高,花朵盛开,象一束束升在空中的焰火,不是枝丫象柳树一样一直垂到地面的那些大椴树,它们用它们的浓荫,或者不如说,用它们的头发笼罩着一切爱情或者一切梦想,查理二世喜爱的不是这一切。
那么,也许是象里海海水一样的这片橙黄色的美丽河水,这片无比广阔的河水,在微风吹拂下起着涟漪,看上去象克娄巴特拉①的卷曲的头发。这些水面覆盖着水蔊菜和白睡莲,睡莲的茁壮的花苞微微打开,露出了包在乳白色花瓣里的形状象鸡蛋的、闪着红光的金色胚芽。这些神秘的、充满低微响声的水面上,有黑天鹅和贪婪的小鸭子游着,长满丝一般绒毛的脆弱的小鸭子追逐着歇在菖兰上的绿飞虫和躲在青苔间的青蛙。

① 克娄巴特拉(前69一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

也许是长满双色叶子的巨大的枸骨叶冬青,横架在沟渠上的那些秀丽的小桥,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小径上鸣叫的那些鹿和在黄杨树和苜蓿间飞飞跳跳的鹡鸰。
因为这一切在汉普顿宫都有;另外还有一排排贴墙种植的白蔷薇,它们沿着架子往上爬,把芬芳洁自的雪片撤落在地上,在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埃及无花果树,树身发绿,根部沉浸在充满诗意的、茂盛的苔藓里。
不,查理二世在汉普顿宫喜爱的,是午后在他的一座座平台上跑过的那些迷人的女人。他象路易十四一样,他让当时最聪明的画家中的一位在他的大书房里把她们的美都画下来。那些最聪明的画家有本事把充满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摹绘到画布上。
我们到达汉普顿宫的那一天,天空几乎象法国的天空一样柔和、明亮,空气潮湿温暖,花坛里长得密密麻麻的天竺葵、巨大的香豌豆、山梅花和天芥莱,吐送出醉人的香气。
下午一点钟,国王打猎回来,吃了中饭,拜访了正式的情妇德·卡斯特尔梅恩公爵夫人。在这样证明他的忠实以后,他可以允许自己自由自在地干不忠实的事,一直干到晚上。
整个宫廷上的人都在嬉笑玩乐,谈情说爱。在这时候夫人们严肃地问那些绅士,穿粉红丝袜子的脚和穿绿丝袜子的脚,他们觉得哪一种脚更迷人一点。
在这时候,查理二世宣布,一个女人要是不穿绿丝袜子,就没救了,这是因为露西·斯图尔特小姐穿这种颜色的袜子。
国王正争取别人也同意他的观点时,我们看见在面对平台的山毛榉树下的小路上有一个穿着颜色朴素的衣服的年轻夫人,她和另一个穿淡紫色和深蓝色衣服的夫人并排走着。
她们穿过草坪,在草坪中间有一座美丽的铜美人鱼喷泉。她们一边谈,一边在平台上走,沿着平台,从砖围墙那儿有好些外形各不相同的凉棚伸到花园里来。但是这些凉棚大部分里面都有人。这两个年轻女人继续走过去,她们一个脸发红,另外一个陷入在沉思之中。
最后她们来到这片俯视着泰晤士河的平台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凉快的隐蔽的地方,并排坐了下来。
“我们上哪儿去,斯图尔特?”两个女人中比较年轻的一个对她的同伴说。
“我亲爱的格拉夫顿,你也看得很清楚,我们上你领我们去的地方。”
“我?”
“当然,你!到王宫的尽头,年轻的法国人坐在那儿的长凳上等着,他在叹气。”
玛丽·格拉夫顿小姐突然停住。
“不,不,”她说,“我不上那儿去。”
“为什么?”
“让我们回去吧,斯图尔特。”
“正相反,让我们向前走,并且交换交换意见。”
“关于什么事?”
“关于你每次散步,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都陪着,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每次散步你也都陪着。”
“你由此得出结论,他爱我或者是我爱他吗?”
“为什么不?他是一位可爱的绅士。我希望没有人听见我的话,露西·斯图尔特小姐一边说,一边带笑容地回头看看,这种笑容说明她的担心也并不大。
“不,不,”玛丽说,“国王和德·白金汉先生在他的椭圆形凉亭里。”
“说到德·白金汉先生,玛丽……”
“什么事?”
“我觉得他从法国回来以后,自命是你身边的骑士,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玛丽·格拉夫顿耸耸肩膀。
“好!好!这种事我要去问问英俊的布拉热洛纳,”斯图尔特笑着说,“我们赶快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有话要对他说。”
“等一等,先听我说一句。喂,斯图尔特,你知道国王的那些小小的秘密。”
“你认为我知道吗?”
“当然!你要是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你说说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为什么到英国来,他在这儿干什么?”
“无非是任何一个被自己的国王派到另外一位国王跟前来的绅士干的那些事。”
“好吧。但是,说真的,政治虽然不是我们的专长,我们还是多少掌握一些情况,使我们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这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使命。”
“听好,”斯图尔特装出一副严肃的神色,说,“我愿意为了你泄露一桩国家秘密。你要不要我把路易十四国王交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带给查理二世国王陛下的信念给你听听?”
“当然愿意。”
“信是这样写的,‘我的哥哥,我把我宫廷上的一位绅士,某一个您喜爱的人的儿子,派到您这儿来。我请您好好对待他,使他爱上英国。’”
“信上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一或者说相差无几。字句我不保证完全对,但内容我可以保证完全正确。”
“好吧,你从这中间推断出什么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国王推断出什么来?”
“推断出法国国王陛下有他的理由要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打发走,使他结婚……当然不是在法国,而是在别的地方。”
“因此按照这封信?……”
“查理二世国王接待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正象你知道的,既隆重又友好。他把白厅里最漂亮的房间给他,因为你是他宫廷上最宝贵的女人,而你又拒绝了他的爱情……好啦,别脸红……所以他希望能使你对法国人产生好感,把这份美丽的礼物献给他。这就是为什么你,三十万镑的女继承人,你,未来的公爵夫人.你,又美丽又善良,凡是有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参加的散步,他让你也都参加。总之,这是一个计划,是一种密谋。瞧,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帮忙。”
玛丽小姐带着她惯有的那种迷人表情,莞尔一笑,握住同伴的胳膊,说:
“谢谢国王。”
“对,对,不过德·白金汉先生会嫉妒的。当心啊!”斯图尔特回答。
这句话刚说出口,德·白金汉先生就从平台上的一个凉亭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走到两个女人跟前,说,
“您弄错了,露西小姐,不,我不会嫉妒的,证据就是,玛丽小姐,你瞧,应该是我嫉妒的对象的那个人,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就在那边,他独自一个人在沉思。可怜的人,因此请允许我把他留下几分钟享受您亲切的陪伴,因为我需要在这几分钟里跟露西·斯图尔特小姐谈谈。”
接着他朝露西这边鞠了一个躬,说,
“您能让我荣幸地搀着您去向国王致敬吗?他在等我们。”
白金汉说完这句话,仍旧笑着,握着露西·斯图尔特的手,把她带走了。
玛丽·格拉夫顿单独留下,头向一边肩膀歪斜着,那神请懒娇媚的神态只有年轻的英国姑娘才有。她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眼睛盯住拉乌尔,但是对自己应该怎么办好象还一时拿不定主意。她的双颊白一阵又红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泄露出她内心里在进行一场斗争,最后她看上去好象下了决心,迈着相当坚定的步伐向拉乌尔坐着的长凳走去。拉乌尔确实正象前面说过的那样在想心思。
玛丽小姐走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声音尽管那么轻,还是惊醒了拉乌尔。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年轻姑娘,于是迎着幸福的命运给他带来的伴侣走去。
“我被派到您这儿来,先生,”玛丽格拉夫顿说,“您接待我吗?”
“能有这样的幸福,我应该感谢谁呢,小姐?”拉乌尔问。
“应该感谢德·白金汉先生,”玛丽装出高兴的神色,回答。
“感谢德·白金汉先生,可他是那么热切地盼望您宝贵的陪伴!小姐,我应该相信您的话吗?”
“先生,您也看见了,一切都确实在促使我们能够在一起度过我们每一天中最好的,或者不如说,最长的一部分时间。昨天,是国王命令我吃饭时让您坐在我旁边,今天,是德·白金汉先生要求我来坐在这张长凳上您的旁边。”
“他走开,把空位子让给我吗?”拉乌尔局促不安地问。
“看看那边,小路的拐弯处,他就要跟密斯斯图尔特走得看不见了。在法国有象这样献殷勤的吗,子爵先生?”
“小姐,法国是怎么个情况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简直不能算一个法国人。我在好几个国家生活过,几乎总是在当兵,此外我在乡下度过很长时间,我是一个野蛮人。”
“您不喜欢英国,是不是?”
“我不知道,”拉乌尔心不在焉地说着,叹了口气。
“怎么,您不知道?……”
“请原谅,,拉乌尔摇摇头,集中思想,说。“请原谅,我没有听清楚。”
“啊!”年轻女人也叹了口气说,“德·白金汉公爵真不该叫我上这儿来!”
“不该?”拉乌尔连忙说。“您说得对,和我作伴很乏味,您跟我在一起会感到无聊的。德·白金汉先生不该叫您上这儿来。”
“正是因为,”年轻女人用她那严肃而有力的嗓音回答,“正是因为我跟您在一起不感到无聊,德·自金汉先生才不该叫我到您身边来。”
拉乌尔也脸红了。
“不过,”他说,“德·白金汉先生怎么会叫您到我身边来,您自已又怎么会来?德·白金汉先生爱您,您也爱他……”
“不,,玛丽郑重其事地回答,“不!德·白金汉先生不爱我,既然他爱德·奥尔良公爵夫人,至于我,我对公爵毫无爱情可言。”
拉乌尔诧异地望着年轻女人。
“您是德·白金汉先生的朋友吗,子爵?”她问。
“从我们在法国见面的时候起,公爵先生就赏给我荣幸,把我叫做他的朋友。”
“这么说你们交情并不深?”
“不能这么说,因为德·白金汉公爵先生是我亲如兄弟的一位绅士的亲密朋友。”
“德·吉什伯爵先生。”
“是的,小姐。”
“他爱德·奥尔良公爵夫人吗?”
“啊!您这是在说什么?”
“他被她所爱,”年轻女人平静地继续说。
位乌尔低下头;玛丽·格拉夫顿小姐继续叹着气说:
“他们非常幸福!……离开我吧,德·布拉热洛弟先生,因为德·白金汉先生让我来做您的散步伴侣,是给了您一个讨厌的苦差使。您的心在别的地方,您十分勉强地把您的注意施舍给我。承认吧,承认吧……您如果不承认,子爵,那就不应该。”
“夫人,我承认。”
她望着他。
他是那么纯朴,那么英俊,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坦率,是那么坚决果断,一个象玛丽小姐这样高贵的女人决不会把这个年轻人想成是一个无礼的人或者是一个傻子。
她仅仅看到的是他打心眼里无限真挚地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不是她。
“是的,我懂了,”她说,“您在法国有爱人。”
拉乌尔点了点头。
“公爵知道您的爱情吗?”
“没有人知道,”拉鸟尔回答。
“为什么您要告诉我?”
“小姐……”
“好,说吧。”
“我不能说。”
“看来这该由我先来解释解释看了。您什么也不愿意对我说,因为您现在相信我不爱公爵,因为您看出我也许可能爱您,因为您是一位心地高尚、体贴别人的人,因为您不愿意哪怕是为了片刻的消遣,握一握别人送到您的手跟前的一只手,您不愿意朝着我对您微笑的嘴微笑,年轻的您宁可对美丽的我说:‘我在法国爱着一个人!’好吧,谢谢您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您是一位高尚的绅士,我因此更加爱您……象朋友那样爱您。现在,让我们不要再谈我,谈谈您吧。请您忘掉格拉夫顿小姐曾经和您谈起她,告诉我,您为什么忧愁,为什么近几天变得更加忧愁?”
拉乌尔听到她那温柔、忧郁的声调,一直感动到内心深处。他不能找出一句话来回答;年轻姑娘又来帮他忙了。
“可怜可怜我吧,”她说。“我的母亲是法国人。因此我可以说,从我的血液和我的灵魂来说,我是一个法国人。但是在我的这种热情之上不断地笼罩着英国的雾和忧郁。有时候我做着金黄色的美梦,梦见了无比美好的幸福;但是突然间大雾来了,压在我的梦上,把它压得粉碎。这一次又是如此。请原谅,关于这个说得够多的了;把您的手给我,向一个朋友谈谈您的拔恼。”
“您是法国人,您说过,您从灵魂和血液来说,是一个法国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不仅仅我的母亲是法国人,而且因为我的父亲是查理一世国王的朋友,逃亡到法国,因此在审判国王时,以及护国公①在世时,我是在巴黎教养成人的,查理二世国王重新登上王位时,我的父亲回到英国,几乎立刻就死在英国了,可怜的父亲!后来查理国王封我为女公爵,把遗产都归在我的名下。”

①护国公:见册第77页注②

“您在法国还有什么亲人吗?”拉乌尔非常感兴越地问。
“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七八岁,在法国结婚,已经守寡;她叫德·贝利埃尔夫人”
拉乌尔愣了一下。
“您认识她?”
“我听人说起过她的名字。”
“她也在爱,她最近几封信告诉我,她很幸福。因此一定也有人在爱她。我呢,我已经跟您说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有着她的一半灵魂,但是我没有她的一半幸福。不过让我们谈谈您吧。您在法国爱的是谁?”
“一个象百合花一样温柔纯洁的年轻姑娘。”
“可是,如果她爱您,您为什么忧愁呢?”
“有人告诉我,她不再爱我了。”
“我希望,您不会相信吧?”
“写信给我的人没有在信上签名。”
“一封匿名信!这是出卖啊!”格拉夫顿小姐说。
“瞧,”拉乌尔说着把他已经看过一百遍的一封短信递给年轻姑娘。
玛丽·格拉夫顿接过信来看,信上说:

“子爵,您完全有理由在那边跟查理二世国王官廷上的美丽的夫人们在一起消愁解闷。因为在路易十四国王的宫廷上,有人在围攻您的爱情的城堡。因此永远留在伦教,可怜的子爵,或者赶快回到巴黎来。”

“没有签名?”玛丽小姐说。
“没有。”
“因此,别相信它。”
“是的;但是这儿是第二封信。”
“谁写的?”
“德·吉什先生”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封信说什么?……”
“您自己看吧”

“我的朋友,我受了伤,卧床不起。回来吧,拉乌尔;回来吧!
德·吉什。”

“您打算怎么办?”年轻姑娘问,心里感到一阵难过。
“在接到这封信时,我打算立刻向国王告辞。”
“什么时候接到的?”
“前天。”
“信是从枫丹白露发出的。”
“这一点很奇怪,是不是?宫廷现在在巴黎。总之,我希望离开这儿。但是当我向国王提到我要走时,他笑起来,对我说:‘使巨先生.您怎么会想到离开呢?您的主人召您回去吗?,我脸涨得通红,狼狈不堪;因为确实是国王把我派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接到回国的命令。,
玛丽皱紧肩头,沉思着。
“您就留下来了吗?”她问。
“必须留下,小姐。”
“您爱的那个人呢?”
“怎么样?……”
“她写信给您吗?”
“从来不写”
“从来不写!啊!难道她不爱您吗?”
“至少她在我离开以后没有写过。”
“从前她写过吗?”
“偶尔写一封……啊!我想她可能受到了什么限制。”
“公爵来了,别再说了。”
白金汉果然又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他单独一个人,满面笑容,慢慢走过来,向两个谈话的人伸出手。
“你们谈妥了吗?”他说。
“什么事谈妥了?”玛丽·格拉夫顿问。
“就是能使您幸福,亲爱的玛丽,而且能使拉乌尔不再那么不幸的事。”
“我一点也不明白您的意思,爵爷,”拉乌尔说。
“这是我个人的意见,玛丽小姐。您愿意我在这位先生面前说出来吗?”
他露出微笑。
“如果您是想说,”年轻姑娘高傲地回答,“我打算爱德·布拉少热洛纳先生,那就用不着了,因为我已经对他说过。”
白金汉考虑了一下,他并没有象她期待中的那样感到窘迫,他说:
“我把您留下来陪着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是因为我知道您性情温柔,特别是为人正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那颗有病的心在象您这样一位医生手里是可以治好的。”
“但是,爵爷,在跟我谈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心以前,您也曾经跟我谈到过您的心。这么说,您是不是希望我同时治好两颗心?”
“确实如此,玛丽小姐,但是您也应该说句公道话,我知道我的创伤无法治好以后,我已经很快地就放弃了徒劳无益的追求。”
玛丽思索了片刻。
“爵爷,”她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幸福的,他爱一个人,那个人也爱他。因此他不需要象我这样的一个医生。”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白金汉说,“他处在生一场重病的前夕,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来医治他那颗心。”
“您能说说清楚吗,爵爷?”拉乌尔忙不迭地问。
“不,让我一点一点地解释;但是,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把您不能听的话说给玛丽小姐听。”
“爵爷,您成心折磨我;爵爷,您知道什么事。”
“我知道玛丽·格拉夫顿小姐是一颗有病的心在路上所能遇到的最可爱的对象。”
“爵爷,我对您已经说过,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另有所爱,”年轻姑娘说。
“他错了。”
“这么说,您知道了,公爵先生?您知道我错了?”
“是的。”
“但是他爱的到底是谁?”年轻姑娘大声叫起来。
“他爱一个跟他不配的女人,”白金汉平静地说,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口气,只有英国人才能从头脑里和内心里发出来。
玛丽·格拉夫顿小姐发出一声叫喊,这声叫喊眼白金汉说的这几句话一样,使布拉热洛纳的双颊上升起一片激动的苍白色和一阵恐惧的战栗。
“公爵,”他大声说,“您刚刚说出这番话,我要一秒钟也不拖延,立刻到巴黎去寻求解释。”
“您要留在这儿,”白金汉说。
“我?”
“是的,您。”
“为什么?”
“因为您没有权利离开,一个人不能为了替一个女人效劳而放弃为国王效劳,哪怕是一个象玛丽·格拉夫顿这样值得爱的女人。”
“那您把情况都告诉我。”
“我很愿意。但是您准备留下来吗?”
“是的,如果您坦率地说给我听。”
他们的谈话进行到这儿,毫无疑问,白金汉就要开口把他知道的全部情况,而不是真正的全部情况说出来了。这当儿有一个国王的跟班在平台尽头出现,朝国王和露西·斯图尔特待着的凉亭走去。
这个人领着一个满身尘土的信使,看上去好象几分钟前刚从马上下来。
“法国来的信使!王太弟夫人的信使!”拉乌尔认出主太弟大人的号衣,叫了起来。
跟班和信便让人禀报国王,这时候公爵和格拉夫顿小姐心照不置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第一七七章 王太弟夫人的信使

查理二世正在向斯图尔特小姐证明,或者说试着证明,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因此他保证象他的祖父亨利四世爱加布里埃尔那样爱她。
对查理二世说来,不幸的是他碰到的是个坏日子,密斯斯图尔特忽然心血来潮成心要引他吃醋。
因此她听了这个保证,非但没有象查理二世希望的那样表示感激,反而哈哈大笑。
“啊!陛下,陛下,”她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如果我不幸向您提出要求,要您对您的这种爱情做出保证,那我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您是在说谎了。”
“听我说,”查理对她说,“您见过我的那些拉斐尔的草图,您知道我多么珍惜它们;全世界的人都羡慕我,这一点您也知道;我的父亲通过凡·戴克买下这些画。您要不要我今天就让人送到您的住处去?”
“啊!不,”年轻姑娘回答,“您自己留着吧,陛下,我住的地方太小,容不下这些贵客。”
“那我就把汉普顿宫送给您放这些草图。”
“别这么大方,陛下,爱的时间长一些,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都要求。”
“我永远爱您,这还不够长吗?”
“您在笑,陛下。”
“难道您要我哭?”
“不,不过我倒是愿意看见您稍微比较优愁一些。”
“谢天谢地!我的美人儿,我过去发愁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十四年的流亡、贫困和苦难,我当时觉得好象是在还掉一笔债。再说发愁会使人变丑。”
“不,不信您看看年轻的法国人。”
“啊!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您也如此!愿天主惩罚我!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都为他发疯了,再说,他也有理由发愁。”
“为什么?”
“哎哟!这需要我把国家机密告诉您了。”
“如果我愿意,这就需要,既然您曾经说过,凡是我要您做的事您都准备做。”
“好吧,他在这个国家感到烦闷,嗯!您满意了吧?”
“他感到烦闷?”
“是的,这证明他是一个傻瓜。”
“怎么,是一个傻瓜?”
“毫无疑问。您明白吗?我允许他爱玛丽·格拉夫顿小姐,可他感到烦闷!”
“好!看来如果您不能被露西、斯图尔特小姐所爱,您可以从爱玛丽·格拉夫顿小姐中得到安慰了?”
“我不这么说。首先您也清楚,玛丽·格拉失顿不爱我,而一个人失掉爱情以后,只得从到手的爱情里得到安慰。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谈的是这个年轻人,事情与我不相干。看来,他抛下的那个人是一个海伦①,当然,一个遇到了帕里斯的海伦。”

①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人,斯巴达王墨涅俄拉斯的妻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得到阿佛洛狄忒的帮助,乘墨涅俄拉斯外出,把她诱走,因而引起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这位绅士,他抛下一个人?”
“也就是说别人抛下他。”
“可怜的小伙子!其实也是活该!”
“怎么,活该!”
“是的,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您以为是他自愿离开的吗?”
“难道是被迫?”
“奉命,我亲爱的斯图尔特,他是奉命离开巴黎的。”
“奉什么命?”
“猜猜看。”
“国王的命令?”
“对。”
“啊!我这算是明白了”
“至少别说出去。”
“您也知道,说到严守秘密,我不亚于一个男人。这么说,是国王把他派出来的了?”
“是的。”
“在他离开以后,国王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是的。您算明白了吧,这个可怜的孩子,非但不感谢国王,反而在哀叹!”
“感谢国王抢走他心爱的女人?啊!您说的这种话,陛下,对一般的女人说来,特别是对心爱的女人说来是世界上最不礼貌的了。”
“可是您要明白,见鬼!如果国王从他那儿抢走的是一位格拉夫顿小姐或者是一位斯图尔特小姐,我会和他看法一致,我甚至还会觉得他不够伤心;但是这是一个又瘦又瘸的小姑娘……正象法国人说的,让忠贞不渝见鬼去吧!为了贫穷的女人拒绝有钱的女人,为了欺骗他的女人拒绝爱他的女人,这种情况什么时候有人见过?”
“您相信玛丽真的想讨子爵的喜欢吗,陛下?”
“是的,我相信。”
“好吧,子爵会习惯英国的。玛丽有头脑,而且她想要干什么,一定会达到目的。”
“我亲爱的斯图尔特小姐,请您注意子爵会不会适应我们的国家。前不久,就是前天他还来要求我准许他离开。”
“您拒绝了吗?”
“我想是这样!我那个国王兄弟太希望他不在眼前了,至于我呢,这件事关系到我的自尊心,因为我决不允许以后会有人说我曾经企图用英国的最高贵、最可爱的诱饵来引诱这个youngman①……”

①youngman:英语,意思是“年轻人”。

“您真有礼貌,陛下,”斯图尔特小姐惹人怜爱地撅着嘴说。
“我没有把斯图尔特小姐算在内。”国王说,“她是对付国王的诱饵,而且既然我已经上钩了,当然我希望不会再有人上钩,总之一句话,我说的是我希望我不致于白白地向这个年轻人表示好感,希望他留在我们国家,在我们国家里结婚,我不是这样想的话,让天主惩罚我!……”
“我也希望他一旦结婚以后,非但不会抱怨陛下,反而会感激涕零,因为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讨好他,甚至连德·白金汉先生也不例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德·白金汉先生在他面前也要让道。”
“甚至连斯图尔特小姐也称呼他可爱的骑士。”
“听我说,陛下,您在我面前夸奖格拉夫顿小姐也夸奖得够了,该让我也夸奖一下德·布拉热洛纳。不过,顺便说说,陛下,您近来仁慈得叫我感到惊奇。您念念不忘那些不在眼前的人,您饶恕对您的冒犯,您几乎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这是什么缘故?……”
查理二世笑起来了。
“这是因为您允许我爱您,”他说。
“啊!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罗!我要让我的兄弟路易十四满意。”
“另外再给我一个理由。”
“好吧,真正的原因是,白金汉把这个年轻人托付给我,对我说:‘陛下,我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开始放弃格拉夫顿小姐,请您也跟我一样做。’”
“啊!公爵真是一位可敬的绅士。”
“当然,当然,您现在又为自金汉头脑发热了。看来您今天是存心惹我发火。”
这时候有人在轻轻敲门。
“谁胆敢来打扰我们?”查理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说真的,陛下,”斯图尔特说,“您这个‘谁胆干,太自负了,为了惩罚您……”
她亲自去开门。
“啊!是一个法国来的信使,”斯图尔特小姐说。
“一个法国来的信使!”查理叫起来,“也许是我妹妹派来的。”
“是的,陛下,”掌门官说,“是特别信使。”
“进来,进来,”查理说。
信使走进来。
“您带来了德·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一封信吗?”国王问。
“是的,陛下,”信使回答,“是一封急信,我仅仅花了二十六个小时送到陛下手里,而且我在加来用去的三刻钟也在内。”
“您这样热心会得到报答的,”国王说。
他拆开信。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说真的,”他大声说,“我一点儿也弄不懂了。”
他又把信看了一遍。
密斯斯图尔特装出十分谨慎的样子,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
“弗朗西斯,”国王对他的仆人说,“叫人照料这个好小伙子吃喝睡觉,让他明天一觉睡醒发现枕边一只装着五十个路易的小口袋。”
“陛下!”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我的妹妹完全有理由要您火速赶来。事情很紧急。”
他又笑起来,从来没有笑月影左么厉害。
信使和随身男仆,甚至连斯图尔特小姐都不知所措。
“啊!”国王仰坐在安乐椅上,说,“我一想到您累垮了……几匹马?”
“两匹马。”
“为了送这个消息累垮了两匹马!很好,去吧,朋友,去吧。”
信使跟着随身男仆出去。
查理二世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伸出头去:
“公爵,”他喊道,“德·白金汉公爵,我亲爱的白金汉,请您来一下!”
公爵连忙奔过来,但是到了门口,他看到密斯斯图尔特,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来。
“来吧,把门关上,公爵。”
公爵遵命,看见国王心情这么愉快,于是微笑着走到跟前。
“喂,我亲爱的公爵,你跟你的法国人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对他那一边我已经完全绝望了,陛下。”
“为什么?”
“因为这位可敬的格拉夫顿小姐要嫁给他,但是他不肯。”
“这个法国人原来仅仅是一个傻瓜蛋!”斯图尔特小姐大声叫起来,“让他说声‘肯’还是‘不肯’,事情就结束了。”
“但是,”白金汉郑重其事地说,“您知道,或者说,您应该知道,夫人,德·布拉热洛纳另有所爱。”
“那样的话,”国王帮斯图尔特小姐的忙,说,“再简单也役有了!让他说声不肯就完了。”
“啊!可是我向他证明他不说肯是错误的!”
“难道你坦率地告诉了他,他的拉瓦利埃尔欺骗了他?”
“确实如此,说得很明确。”
“他怎么样?”
“他跳起来,好象要一下子跳过海峡似的。”
“总之,”斯图尔特小姐说,“他已经有了表示,我看这就很好。”
“但是,”白金汉继续说,“我拦住了他;我让他跟玛丽小姐进行交谈,我希望,他现在不会象他曾经打算过的那样要走了。”
“他有过走的打算?”国王叫起来。
“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他,但是玛丽小姐的眼睛在望着他,他会留下来的。”
“这件事你可弄错了,白金汉,”国王哈哈大笑着说,“这个不幸的人命中注定了。”
“注定什么?”
“注定受欺骗,这还算不了什么,更糟的是还要让他亲眼看见。”
“隔得远远的,而且有格拉夫顿小姐帮助,这个打击可以避开。”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既不能隔得远远的,也没有格拉夫顿小姐的帮助。布拉热洛纳一个小时后就得动身去巴黎。”
白金汉打了个哆嗦,斯图尔特小姐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可是,陛下,您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公爵说。
“这也就是说,我亲爱的白金汉,不可能的事,现在偏偏成为事实。”
“陛下,您想想看,这个年轻人是一头狮子。”
“我完全同意,维利尔斯。”
“他发起怒来非常可怕。”
“这一点我不否认,亲爱的朋友。”
“如果他近在眼前地看见他的不幸,那他的不幸的制造者就得倒霉了。”
“对,但是你要我怎么办呢?”
“哪怕不幸的制造者是国王,”白金汉大声说,“我也不能为他的安全保证!”
“啊!国王有火枪手保护,”查理平静地说,“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曾经在布卢瓦他的前厅里等候接见。他有达尔大尼央先生。哟!这才是一个卫士呢!我要是有四个象达尔大尼央那样的卫士,你的布拉热洛纳有多大的怒气我也不在乎。”
“啊!可是陛下,您是那么仁慈,请您再考虑考虑,”白金汉说。
“给你,”查理二世把信递给公爵,“等看过以后再亲口回答我。你要是我的话,怎么办?”
白金仅慢慢地接过王太弟夫人写的信。他心情激动,一边哆嗦着,一边看信.信的内容如下:

  “为了您,为了我,为了大家的荣誉和平安,请立即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送回法国。
您忠诚的妹妹
昂利埃特”

“你怎么说,维利尔斯?”
“说真的!陛下,我什么也不说了,”不胜惊愕的公爵说。
“我,我的妹妹这么坚决地请求我,”国王装腔作势地说,“难道你会建议我不照她的话做吗?”
“啊!不,不,陛下,不过……”
“你没有看见‘附言’,维利尔斯;折起来的信纸正好遮住它。一开始我也漏掉了,看吧”
公爵果然把遮着这行字的折叠的地方展开:

“向爱我的人们致意。”

公爵脸色发白,垂下了脑袋,这一封信在他手指间抖动着,倒好象重得跟一块厚铅板一样。
国王等了一会儿,看见自金汉一直不开口,于是继续说下去:
“让他象我们服从我们的命运那样,去服从他自己的命运肥。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要遭受他的苦难。我曾经有过我自己的和我家里人的苦难,我背过双重十字架。现在让优虑见鬼去吧。维利尔斯,请你去把这位绅士给我找来。”
公爵打开凉亭的栅栏门,把并肩走着的拉乌尔和玛丽指给国王看。
“啊!陛下,”他说,“对这可怜的格拉夫顿小姐说来,这有多么残酷啊!”
“得啦,得啦,快叫吧,”查理二世皱紧黑眉毛,说,“难道这儿的人个个都变得感情用事了?好呀,瞧瞧斯图尔特小姐,她现在也在揩眼睛了。这个该死的法国人!”
公爵呼唤拉乌尔,一边亲自迎过去,牵着格拉夫顿的手,把她领到国王的凉亭前面。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查理二世说,“前天,您不是要求我准许您回到巴黎去吗?”
“是的,陛下。”拉乌尔回答,这个开端一开始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嗯,我亲爱的子爵,我想,我曾经拒绝了?”
“是的,陛下。”
“您怪我吧?”
“不,陛下,因为您肯定有极为充分的理由才会拒绝,您这么聪明,这么仁慈,做任何事都做得对。”
“我曾经举出这个理由法国国王没有召您回去,对不对?”
“是的,陛下,您确实是这么回答我的。”
“好吧,我考虑过了,德·布拉热格纳先生协国王确实没有规定您的归期,但是他嘱咐过我要使您住在英国的期间过得偷快,既然您向我提出离开的要求,是不是您住在英国并不感到愉快?”
“我没有这么说,陛下。”
“没有;但是您的请求至少说明,”国王说,“住在另外的地方比住在这儿偷快。”
这时候,拉乌尔朝房门转过身去,格拉夫顿小姐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神情沮丧。
她的另外一条胳膊放在白金汉的胳膊上。
“您不回答我,”查理继续说下去,”法国有一句谚语说得很中肯:‘沉默即同意。’好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能够使您满意,您愿意的话,可以动身到法国去,我同意。”
“陛下……”拉乌尔大声叫了起来。
“啊!”玛丽抓紧白金汉的胳膊低声说。
“您可以在今天晚上到多佛尔,”国王继续说,“凌晨两点钟涨潮。”
  拉乌尔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又象是感谢,又象是道歉。
“因此我向您告别,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并且祝您万事顺遂,”国王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这粒钻石我本来想用来作为结婚礼物,请您收下作为纪念吧。”
格拉夫顿小姐看上去快昏过去了。
拉乌尔收下钻石.在收下时他感到自己的膝头发抖。
他向国王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向斯图尔特说了儿句,然后找白金汉,向他告别。
国王趁这时候走了。
拉乌尔发现公爵正忙着鼓励格拉夫顿小姐。
“劝他留下来,小姐,我求您,”白金汉低声说。
“我要劝他走,,密斯格拉夫顿恢复了生气,回答。“我不是那种骄傲超过爱情的女人,如果法国有人爱他,那就让他回到法国去,让他感谢我曾经劝他去寻找他的幸福。如果相反,别人不再爱他.那就让他回来,我还会爱他,他的不幸决不会使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渺小。在我家族的纹章上有着天主深深铭刻在我心里的这句话Habenti parum, egenti cuncta(给富有者的要少,给贫苦者的应是一切)。”
“朋友,”白金汉说,“我感到怀疑,您不能在那边找到和您留在这儿相同的东西。”
“我相信,或者说,至少我希望,”拉乌尔愁容满面地说,“我爱的人是值得我爱的。如果我的爱情真象您公爵先生,曾经试图透露给我听的那样,是可耻的爱情,那么我就要把我的爱情从我的心里挖出去,哪怕是需要连我的心一起挖出去,我也在所不惜。”
玛丽·格拉夫顿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限同情的表情。
拉乌尔露出忧郁的笑容。
“小姐,”他说,“国王给我的钻石原来是准备给您的,让我把它献给您。如果我在法国结婚,您就把它送还给我,如果我不结婚,请您留着它。”
接着他行了一个礼,走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白金汉在拉乌尔恭恭敬敬握玛丽小姐冰冷的手时想。
玛丽小姐懂得白金汉凝视着她的眼光。
“如果这是一个订婚戒指,”她说,“我决不会接受。”
“可是您提出要他回到您身边来。”
“啊!公爵,”年轻姑娘一边哭着一边大声说,“一个象我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被一个象他那样的男人接受作为他的安慰。”
“那么您认为他不会回来了。”
“决不会回来,”格拉夫顿小姐用硬住的嗓音说。
“好吧,我要告诉您,他在那边将会发现他的幸福已经毁坏,他的未婚妻已经失掉……他的荣誉甚至遭到破坏……他还剩下什么能和您的爱情相比的呢?啊!说吧,玛丽,您啊,您了解您自己!”
格拉夫顿小姐把她白皙的手放在白金汉的胳膊上,当拉乌尔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椴树间的小路上奔去时,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唱着《罗密欧与朱丽叶》①中的这两行诗:

“我得走,为着活;
  或者死,留在此地。”

她唱完最后一个字,拉乌尔己经不见了。
格拉夫顿小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比一个幽灵还要苍白还要沉默。
  白金汉趁便写信给王未弟夫人和德·吉什,让送信给国玉的那个信使带回去。
国王说得不错,凌晨两点钟涨潮了,拉乌尔乘船到了法国。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是沙比亚的悲剧。下面的两句诗引自曹禺的译本。

第一七八章 圣埃尼昂按马利科尔纳的意见去做

国王非常仔细地在一旁看着替拉瓦利埃尔画像,他这样仔细,一方面是希望画得象她,另一方面是有意要尽可能拉长画的时间。
我们倒是应该看看他是怎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笔,怎样耐心等待着一处背景的完成或者一处着色的效果,怎样向画家提出各种不同的修改意见。画家对这些意见总是既恭敬而又顺从地加以采纳。
后来,画家按照马利科尔纳的意见来得稍微迟一些,圣埃尼昂也暂时离开一下。我们倒是应该看看——只不过谁也看不见——这种富有表情的沉默,它在一声叹息里,把两颗非常倾向于取得互相了解、非常渴望得到安静和沉思的两颗心结合在一起。
时间于是一分钟一分钟不可思议地迅速过去。国王走到他的情妇身边来,用他眼睛里的火光,用他气息的接触来燃烧她。
前厅里传来了响声,画家到了,圣埃尼昂道着歉回到屋里,国王开始说话,拉瓦利埃尔匆忙地回答他,他们的眼睛向圣埃尼昂表明,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过了一个世纪。
总之一句话,马利科尔纳这个无心而成为哲学家的人,能够让国王在充裕中产生胃口,在占有的把握中产生欲望。
拉瓦利埃尔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白天从自己的屋子里出去两三个小时。她假装身体不舒服。上她这儿来的人都事先敲门进来。马利科尔纳这个头脑灵活、具有发明才能的人,想出了一种助听机械,拉瓦利埃尔借助它,可以在德·圣埃尼昂的套房里听到有人上她平常待的屋子来拜访她。
因此她不用出去,也不需要心腹人帮忙,就可以回到自己屋里;也许露面较迟会引起猜测,但是却消除了那些疑心最重的人的怀疑。
马利科尔纳向德·圣埃尼昂打听第二天的情况。德·圣埃尼昂也不得不承认,这自由自在的一刻钟使国王的情绪愉快多了。
“应该加一倍剂量,”马利科尔纳回答,“不过要让他们觉察不出,您要耐心地等到他们想要的时候。”
他们想得那么厉害,以致于第四天晚上,在画家收拾东西,不等圣埃尼昂回来就准备走的时候,圣埃尼昂走进来,看到拉瓦利埃尔脸上有一层她没法掩饰的感到不快的阴影。国王更加沉不住气,肩膀做了一个意思很明显的动作来表示他的气恼。拉瓦利埃尔于是脸红了。
“好!”圣埃尼昂心里想,“马利科尔纳先生今天晚上要高兴啦。”
这天晚上马利科尔纳确实很高兴。
“事实很明显,”他对伯爵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希望您至少再迟来十分钟。”
“国王希望半个小时,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您如果不肯给国王这半个小时,”马利科尔纳说,“您就是陛下的一个坏仆人。”
“可是画家怎么办?,圣埃尼昂反问。
“由我负责,”马利科尔纳说,“不过,让我观察观察面容,斟酌斟酌悄况,这是我的巫术巫师们用星盘观察太阳、月亮和星座的高度,我呢,我仅仅看眼睛是不是有了黑圈,或者嘴是凸弓形还是凹弓形。”
“那您就观察吧!”
狡猾的马利科尔纳有充裕的时间观察。
因为当天晚上国王带着太后和王后到王太弟夫人的住处来了,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含情脉脉地望着拉瓦利埃尔,因此马利料尔纳晚上对蒙塔莱说:
“明天!”
他到圣保罗花园街画家的家里找到画家,要他推迟两天再去画像。
拉瓦利埃尔对下面一层楼已经很熟悉。她掀开地板下去的时候,圣埃尼昂不在屋里。
国王象平常一样在楼梯上等着,手上捧着一束花。他看见她,把她抱在怀里。
拉瓦利埃尔十分激动,朝四面张望,看见只有国王一个人,没有埋怨他。
他们坐下来。
路易躺在他的情妇坐着的那些靠垫旁边,头靠在她的膝头上,他把这儿当成了一个庇护所,谁也别想把他赶走。他望着她;而且就象什么也不能再隔在这两颗心中间的时刻已经来到了似的,她也开始贪婪地望着他。
于是她那温柔纯洁的眼睛里冒出一股火焰,火焰不停地喷射着,它的光芒一直射进她的当国王的情人的心房,先要温暖它,然后再把它烧着。
国王接触到路易丝的颤抖的膝头,这接触象火一样烧着他,当她的手放下来摸到他的头发时,他快乐得发抖.他沉醉在这种幸福里,可是又时时刻刻在担心画家和德·圣埃尼昂会进来。
在这痛苦的期待中,他有时竭尽全力逃避那一直渗入到他的血管里的诱惑,他要迫使他的心和欲念沉睡,他要推开成熟的现实,去做徒劳的事。
但是门没有打开,圣埃尼昂和画家都没有来。甚至连门帘也投有抖动一下。一种充满神秘的、充满情欲的寂静甚至使镀金笼子里的小鸟都变得迟钝了。
国王坚持不住,转过头来,把他发烫的嘴唇贴在拉瓦利埃尔合在一起的两只手上。她失去了理智,把她的两只痉挛的手紧紧地压在她的情人的嘴唇上。
路易摇摇晃晃地翻过身来跪下,因为拉瓦利埃尔的头没有动,所以国王的前额高低正好和年轻女人的嘴唇相齐。她心醉神迷,在那轻轻拂着她两颊的、香喷喷的头发上悄悄地、有气没力地吻了一下。
国王把她楼在怀里;在她毫不拒绝的情况下,他们交换了这头一个吻,这个火热的吻,它把爱情变成了疯狂。
这一天画家和德·圣埃尼昂都没有再进来。
一种陶醉,既沉重而又温柔,使得肉欲平息下来,而且使得睡眠象一种慢性毒药一样在血管里流动。这种难以捉摸的睡眠,象幸福生活一样倦怠,如同一片云那样落下来,落在这一对情人的过去生活和未来生活之间。
在这充满美梦的睡眠中,从上面一层楼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响声,首先惊忧了拉瓦利埃尔,但是役有完全把她吵醒。
然而这响声持续不断传来,意思越来越清楚,把沉醉在幻觉中的年轻女人唤到现实里,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穿戴凌乱,显得分外美丽,她说:
“有人在楼上等我。路易!路易,您没有听见吗?”
“啊!我不是在等您吗?”国王情深意切地说。“从此以后让别人等您好了”
但是她轻轻地摇摇头,噙着两颗很大的泪珠,说:
“隐藏的幸福!……隐藏的权力!……我的骄傲应该象我的爱情一样保持沉默。”
响声又开始了。
“我听见蒙塔莱的声音,”她说。
她忙不迭地走上楼梯。
国王跟她一起上楼,他下不了决心离开她,不停地吻她的手和裙子的下摆。
“对,对,”拉瓦利埃尔重复说,半个身子已经到了翻板活门的上面,“是的,是蒙塔莱的声音在叫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去吧,我心爱的,”国王说,“赶快回来。”
“啊!今天不了。再见!再见!”
她再一次弯下腰,抱吻她的情人,然后跑走了。
蒙塔莱确实在等她,神情十分激动,脸色十分苍白。
“快,快,”她说,“他上楼来了。”
“谁?谁上楼来了?”
“他!我早已料到了。”
“到底是谁?你把我急死啦!’
“拉乌尔,”蒙塔莱低声说。
“我,对,是我,”在大楼梯的最上面几级有一个愉快的声音说。
拉瓦利埃尔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向后倒下去。
“我来了,我来了,亲爱的路易丝,”拉乌尔一边跑,一边说,“啊!我知道您仍旧爱我。”
拉瓦利埃尔做了一个恐惧的手势,又做了一个诅咒的手势。她想说话,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
“不,不!”
接着她就倒在蒙塔莱的怀里,喃喃地说,
“别走近我!”
蒙塔莱朝拉乌尔做了个手势,拉乌尔愣在门口,甚至没有试图再朝屋子里走一步。
接着蒙塔莱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说:
“啊!轻率的女人,翻板活门甚至都没有关上!”
她朝房角落走去,想先把屏风挡好,然后再到屏风后面去关翻板活门。
但是国王从这个翻板活门里冲出来,他听见拉瓦利埃尔的叫声,赶来援助她。
他一边在她面前跪下,一边向蒙塔莱提出一大堆问题。蒙塔莱这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但是就在国王跪下的时候,从门口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喊,还从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国王想奔过去看看是谁发出这声叫喊,是谁踩出这脚步声。
蒙塔莱力图去把他拉住,但是没有成功。
国王离开拉瓦利埃尔,来到门口,但是拉乌尔已经走远,因此国王只看见一个人影儿转过走廊的拐角不见了。

第一七九章 两个老朋友

当宫廷上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时,有一个人神秘地走进沙滩广场后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我们认识,因为在一个发生骚乱的日子里,我们曾经看见它遭到达尔大尼央的围玫。
这所房子的主要入口在博杜瓦埃广场上。
房子相当大,四周围是花园,圣约翰街那一边被一些专卖刀斧等工具的铁匠铺围着,替它挡住了好奇的眼光。它藏在石头、喧闹声和青翠的草木这三重防御物里,就象一具用香料防腐的木乃伊藏在三重棺木里。
我们谈到的这个人虽然不年轻了,但是走起来步伐坚定。看见他深灰色的披风和使披风翘起来的长剑,谁都能认出他是一个追求奇遇的人。如果仔细看一看这两撇向上翘的小胡子,看一看在阔边毡帽下露出来的细嫩光滑的皮肤,肯定会相信这些奇遇一定是风流艳遇。
这位骑士刚走进房子,圣日尔韦教堂的钟敲八点了。
十分钟以后,有一位夫人,后面跟着一个携带武器的穿号衣的仆人,来敲同一扇门,立刻有一个老女用人来替她把门打开。
这位夫人在进去时揭起了面纱。她已经不再是一位美人儿,但是女性的美还存在,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但是动作还灵活,风度还不错。在她那既华丽而又雅致的打扮下,隐藏着只有尼侬·德·朗克洛①才能含笑面对的年龄。

①尼侬·德·朗克洛(1020-1705)。法国以聪明才智和相貌美丽而出名的女人。

她刚到了门厅,我们己经粗粗地描绘过相貌的那位骑士伸出手来迎接她。
“亲爱的公爵夫人,”他说。“您好。”
“您好,我亲爱的阿拉密斯,”公爵夫人回答。
他把她领进一间陈设雅致的客厅,从几棵橄树黑糊糊的树梢透过来的落日余辉,把高高的窗子映成了紫红色。
两个人并肩坐下。
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吩咐点灯,就这样埋藏在阴暗中,好象他们想把对方埋藏在遗忘中一样。
“骑士,”公爵夫人说,“自从我们在枫丹白露会面以后,您音讯全无。我得承认,您在方济各会修道士去世的那一天出现,还有您参与了一些秘密活动,使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惊奇。”
“我现在可以解释我的出现,可以解释我参与的秘密活动,”阿拉密斯说。
“不过,”公爵夫人连忙回答,“首先让我们稍微谈一谈我们自己。我们成为好朋友已经有很久啦。”
“是的,夫人,但愿我们将来还会是好朋友,即使不能很久,至少也是在去世以前。”
“这是可以肯定的,骑士,我这次拜访就是一个证明。”
“我们现在,公爵夫人,不再有跟从前一样的利益了,”阿拉密斯微笑着说,在黑暗中他不用担心,因为对方不可能猜到他的微笑没有从前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生气勃勃。
“今天,骑士,我们有别的利益,年纪不同,利益也不同。我们现在谈谈就能互相了解,而且可以象从前不开口也能了解得那么深,所以让我们谈谈吧,您愿意吗?”
“公爵夫人,悉听尊便。啊!请原谅,您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好奇。我希望知道您眼那个方济各会修士有什么关系,我跟他有过来往,他死得那么奇怪。您也知道,在枫丹白露公墓里的那座新基边上会见时,我们俩都非常激动,谁也没有对谁说一句知心话。”
“是的,夫人。”
“嗯,我刚一和您离开就感到懊悔了。后来我一直渴望着了解情况。您也知道德·隆格维尔夫人①有点象我,是不是?”

①德·隆格维尔夫人(1619-1679):大孔代亲王的姐姐:马萨林的敌人,在投石党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

“我不知道,”阿拉密斯小心谨慎地说。
“因此我记得,”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我们在那个公墓里什么也没有说,您没有说您和您在一旁监督入葬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说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因此,这一切在我看来,是跟象我们这样的两个好朋友不相称的,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找您,向您证明我对您是忠诚的,还有玛丽·米雄,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女人,在人间留下的是一个值得好好回忆的影子。”
阿拉密斯朝公爵夫人的手俯下身子,在这只手上殷勤地吻了一下。
“您一定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我,”他说。
“是的,”她说,看见话题又被拉回到阿拉密斯想知道的事情上,有点恼火,“不过我知道您是富凯先生的朋友,我在富凯先生的周围寻找。”
“朋友?啊!”骑士大声叫起来,“您言过其实了,夫人。一个受到这位慷慨的保护人照顾的可怜的教士,一颗充满感激和忠诚的心,这就是我跟富凯先生的全部关系。”
“他让您当上了主教?”
“是的,公爵夫人。”
“可是,英俊的火枪手,这是您的退隐了。”
“象您一样是政治阴谋,”阿拉密斯心里想。“这么说,”他补充说,“您在富凯先生周围打听?”
“很容易。您曾经跟他一起在枫丹白露待过,您曾经跟他一起到您的教区去做过一次小小的旅行,您的教区,我想是美丽岛?”
“不是,不是,夫人,”阿拉密斯说,“我的教区是瓦纳。”
“这正是我想说的。只不过我相信,美丽岛……”
“是富凯先生的一处产业,仅此而已。”
“啊!有人告诉我,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而我知道您是一个军人,我的朋友。”
“我自从当了教士以后,把什么都忘了,”阿拉密斯生气地说。
“很好……后来我知道您从瓦纳回来了,我打发人上一位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家里去。”
“啊!”阿拉密斯说。
“这个人守口如瓶,他让人回答我说,他不知道您的住址。”
“阿多斯没有变,”主教想,“是好样的,就坏不了。”
“后来……您知道我不能在这儿露面,太后一直对我不满。”
“当然知道,我对这件事感到很奇怪。”
“啊!这有各种原因。但是我们别谈它了……我不得不躲起来,幸好我遇见了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过去的朋友,对不对?”
“现在的朋友,公爵夫人。”
“他指点了我,他叫我去找巴士底狱的典狱长德·贝兹莫先生。”
阿拉密斯打了个哆嗦,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冒出一股火焰,没法瞒过他这一位眼光锐利的女朋友。
“德·贝兹莫先生,”他说,“达尔大尼央为什么要叫您去找德·贝兹莫先生呢?”
“啊!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主教一边说,一边集中自己的全部智力来妥善地应付这场斗争。
“达尔大尼央对我说,德·贝兹莫先生欠您的情。”
“这倒是真的。”
“一个人总象知道自己的债务人的地址那样知道自己的债权人的地址。”
“这也是真的。这么说,贝兹莫指点您了?”
“圣芒代,我派人上那儿送了一封信给您。”
“信在这儿,对我说来非常宝贵,”阿拉密斯说,“因为正是靠了它我才享受到和您见面的快乐。”
公爵夫人对自己轻而易举地把这样微妙的一次解释中所遇到的困难都一一应付过去,感到很满意,轻松地叹了口气。
阿拉密斯没有感到轻松。他说:
“我们刚谈到过您去拜访贝兹莫?”
“不,”她笑着说,“谈得还要远。”
“那么,谈到您对王太后的怨恨。”
“还要远,”她说,“还要远;我们谈到了关系……很简单,”公爵夫人打定了主意说。“您知道我眼德·莱克先生生活在一起吗?”
“知道,夫人。”
“您知道跟正式丈夫差不多吗?”
“我听说。”
“您知道在布鲁塞尔吗?”
“知道。”
“您知道我的孩子们害得我倾家荡产吗?”
“啊!多么不幸,公爵夫人!”
“真可怕!我不得不尽力设法活下去,特别是要尽力设法别陷在贫困之中。”
“这可以理解。”
“我有一些过去的仇恨要报复,有一些过去的友谊要回报。我不再有声望,不再有保护人。”
“您曾经保护过那么多人,”阿拉密斯用巴结的口吻说。
“事情是这样,骑士。在那时我见到了西班牙国王。”
“啊!”
“很据惯例他刚任命了一位耶稣会会长。”
“啊!这是惯例?”
“您会不知道?”
“请原谅,我心不在焉。”
“事实上您应该知道,您和那个方济各会修士关系是那么密切。”
“您是想说,跟那个耶稣会会长吗?”
“正是……我见到了西班牙国王。他想帮我的忙,可是帮不上。不过他还是把我和莱克推荐到弗朗德尔,让修会的基金给我一笔年金。”
“这个修会是耶稣会?”
“是的。我是说那个方济各会修士被派来看我。”
“很好。”
“为了使这个情况合乎修会章程的规定,我应该被认为是在为修会效劳……您知道有这个规定吗?”
“我不知道。”
德·石弗莱丝夫人闭上了嘴,望着阿拉密斯,但是天太黑了。
“嗯,这是规定,”她说下去。“因此我应该显得有用处。我提出为修会旅行,他们把我列在那些旅行会友之内。您也了解,这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形式。”
“真妙。”
“就这样我领到了我的年金,数目不少。”
“我的天主,公爵夫人,您说的这些话简直就象是给了我一攮子。您,被迫去接受耶稣会的年金。”
“不,骑士,是西班牙的年金。”
“啊,除非昧了良心,公爵夫人,您一定会向我承认,这是一码子事。”
“不,不,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可是您那笔可观的家产总还剩下……”
“还剩下当皮埃尔。别的没有了。”
“那也很不错了。”
“是的,但是当皮埃尔已经负债累累,当皮埃尔已经抵押出去,当皮埃尔象它的业主一样有点破产了。”
“王太后漠不关心地坐视这一切吗?”阿拉密斯说,他的好奇的眼光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是的,她把什么都忘了。”
“好象,公爵夫人,您曾经试图重新获得她的恩宠?”
“是的,但是叫人莫名其妙的,您看,是这个年轻国王继承了他亲爱的父亲对我的那种反感。啊!您也会对我说,我成了人们憎恨的那种女人,我不再是人们爱的那种女人了。”
“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求您,让我们赶快谈到促使您上这儿来的事吧,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到枫丹白露有两个目的。首先我是被您认识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召去的……顺便问一下,您怎么认识他的?因为我已经把我的经历讲给您听,您还没有把您的经历讲给我听。”
“我认识他很简单,公爵夫人。我和他一起在巴马学神学;我们成了朋友,时而因为事务,时而因为旅行,时而因为战争,我们经常分隔在两地。”
“您知道他是耶稣会的会长?”
“我猜到了”
“但是,奇怪的是您怎么这么巧也会来到旅行会友碰头的这家旅店?”
“啊!”阿拉密斯平静地说,“这纯粹是碰巧。我呢,我是为了晋见国王的事上枫丹白露找富凯先生。我路过,没有人认识我,我在路上看到这个临终的人,我认出他来了。其余的您也都知道,他在我怀里断的气。”
“是的,但是他在天上和人间留给您这么大的一个权力,使您可以用他的名义发布一些至高无上的命令。”
“他确实托付我办几件事。”
“与我有关的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一笔一万两千利弗尔的钱要付。我相信我已经签了字,那是领这笔钱少不了的。您没有领吗?”
“领了,领了。啊!我亲爱的主教,您发布这些命令时,有人告诉我,一方面是那么神秘,一方面又是那么威严,大家都相信您是亲爱的死者的继承人。”
阿拉密斯心情烦躁,脸涨得通红。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问过西班牙国王,他在这一点上消除了我的怀疑。凡是他任命的耶稣会会长都是,而且按照修会的章程,都应该是西班牙人。您不是西班牙人,您没有得到西班牙国王的任命。”
阿拉密斯只简简单单地回答:
“既然西班牙国王对您这么说了,您也应该看出,公爵夫人,您想错了。”
“是的,亲爱的阿拉密斯,但是我又想到另外的事。”
“什么事?”
“您也知道,我什么事都要动脑筋想一想。”
“啊,是的,公爵夫人。”
“您会说西班牙语?”
“任何一个参加过投石党运动的法国人都会说西班牙语。”
“您在弗朗德尔住过几年?”
“三年。”
“您到过马德里?”
“十五个月。”
“因此您只要愿意,就能够取得西班牙国籍。”
“真的吗?”阿拉密斯说,那种天真的态度把公爵夫人骗住了。
“当然……居住过两年,懂得语言,是必需的条件。您居住了三年半……多出十五个月。”
“您谈这个是为什么,亲爱的夫人?”
“是为的这个:我跟西班牙国王关系很好。”
“我也并不坏,”阿拉密斯想。
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
“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替您向国王请求,请求他把那个方济各会修士的继承权给您?”
“啊!公爵夫人!”
“您也许已经得到了?”她说。
“没有,以名誉向您保证!”
“好吧,我可以为您效这个劳。”
“为什么您不为德·莱克先生效这个劳呢,公爵夫人?他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而且您又爱他。”
“是的,确实如此。但是这不可能。总之,丢开莱克不谈,您回答我,到底愿意不愿意?”
“公爵夫人,不必了,谢谢!”
她沉默起来。
“他已经得到任命,”她想。
“在您这样拒绝以后,”德·石弗菜丝夫人又开口说,“我就不敢为我自己向您提出请求了。”
“啊!提出来吧,提出来吧。”
“提出来!……如果您不掌握同意我的请求的权力,我就不能提出。”
“尽管我的力量很小,还是提出来吧。”
“我需要一笔钱来修建当皮埃尔。”
“啊!”阿拉密斯冷淡地回答,“钱?……说说看,公爵夫人,多少钱?”
“啊!一个很可观的数目。”
“糟糕!您也知道我没有钱吧?”
“您,没有,但是,修会有。如果您是会长……”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会长。”
“那么,您有一个朋友,他可是很有钱,就是富凯先生。”
“富凯先生?夫人,他差不多完全破产了。”
“别人都这么说,我不愿意相信。”
“为什么,公爵失人?”
“因为我有马萨林红衣主教的几封信,也就是说莱克有这几封信,信上提到儿笔很奇怪的帐。”
“什么帐?”
“关于出售年金和贷款的帐,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照马萨林亲笔签字的信来看,财政总监可能从国库里捞走了三千万。情况很严重。”
阿拉密斯使劲地攥紧拳头,连指甲都嵌进手心里去了。
“怎么!”他说,“您掌握这种信,竟没有去通知富凯先生?”
“啊!”公爵夫人回答,“这种东西是应该留着备而不用的。哪一天需要了,才从橱里取出来。”
“需要的日子到了吗?”阿拉密斯说。
“是的,我亲爱的。”
“您要让富凯先生看这些信吗?”
“我更喜欢跟您谈谈。”
“您一定是非常需要钱,可怜的朋友,才会想到这种东西,过去您对德·马萨林先生的文笔印象是那么不好。”
“我确实需要钱。”
“还有,”阿拉密斯口气冷淡地继续说下去,“您采用这种办法,一定连您自己也感到不忍心,它太残忍。”
“啊!如果我存心想作恶而不是行善,”德·石弗莱丝夫人说,“我就不会向修会会长或者富凯先生要我所需要的五十万利弗尔……”
“五十万利弗尔!”
“不用更多了。您认为这太多了吗?修建当皮埃尔,至少需要这个数。”
“是的,夫人。”
“因此我说,我就不会要这笔钱,而去找我的老朋友王太后,她的丈夫①,马萨林先生的信可以做我的引荐信。我可以向她提出这个小小的要求,说:‘陛下,我希望能得到在当皮埃尔接待您的荣幸,请允许我修建当皮埃尔。’”

① 见上册第318页注。

阿拉密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我说,”她说,“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加法,”阿拉密斯说。
“富凯先生算减法。我呢,我力图算乘法。我们都是善于计算的人!我们一定能取得一致意见!”
“能让我考虑考虑吗?”阿拉密斯说。
“不……在你我这种人中间,对于这样的一个提议,就应该回答是或者否,而且应该立即回答。”
“这是一个圈套,”主教想,“象她这样的女人的话,奥地利安娜决不可能听。”
“怎么样?”公爵夫人说。
“好吧,夫人,富凯先生这时候如果拿得出五十万利弗尔,那真会使我感到意外。”
“这么说就不需要再谈下去了,”公爵夫人说,“当皮埃尔肯定能够修建。”
“啊!我想,您还不至于拮据到这个地步吧?”
“不,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拮据。”
“财政总监不能办到的事,”主教继续说,“王太后一定能为您办到。”
“啊!当然……请您告诉我,您不愿意,譬如说,我亲自眼富凯先生谈这几封信吗?”
“在这方面,公爵夫人,您喜欢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富凯先生也一下可能感到自己有罪,也可能感到自己没有罪,如果他感到自己有罪,我知道他这个人相当骄傲,不可能承认,如果他感到自己没有罪,他会为这个威胁大发雷霆的。”
“跟以往一样,您推论起来象一个天使。”
公爵夫人站起来。
“这么说,您要到王太后那儿去告发富凯先生了?”阿拉密斯说。
“告发?……啊!多么卑鄙可耻的字眼儿!我不会告发的,我亲爱的朋友。您非常懂政治,决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我要站到反对富凯先生的一方去,仅此而已。”
“您说得有理。”
“在一场党派战争里,一件武器就是一件武器。”
“毫无疑问。”
“一旦跟王太后恢复原来的亲密关系以后,我这个人可能变得很危险。”
“这是您的权利,公爵夫人。”
“我会使用它,我亲爱的朋友。”
“您不会不知道,富凯先生跟西班牙国王非常好,公爵夫人?”
“啊!我猜想得到。”
“如果您象您说的那样进行一场党派斗争,富凯先生也会对您进行另一场。”
“啊!有什么办法呢!”
“这将是他的权利,对不对?”
“当然。”
“他跟西班牙很好,他会把这友谊变威他手中的一件武器”
“您是想说,他会跟耶稣会的会长很好,我亲爱的阿拉密斯。”
“这也有可能,公爵夫人。”
“到那时就会把我从耶稣会领的年金取消。”
“我也确实担心这一点。”
“总能应付过去的。嗯!我亲爱的,在黎塞留以后,在投石党运动以后,在流亡以后,对德·石弗莱丝夫人说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年金,您也知道,是四万八千利弗尔。”
“唉!我当然知道。”
“还有,在进行党派战争的时候,您也不是不知道,会打击到敌人的朋友们头上。”
“啊!您是想说,会打击到可怜的莱克头上?”
“这几乎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公爵夫人。”
“啊!他只领一万二千利弗尔的年金。”
“是的,但是西班牙国王有威信。他在富凯先生的怂恿下,会让人把莱克先生关在哪个堡垒里。”
“我倒不怎么怕这一点,我的好朋友,因为跟奥地利安娜和好以后,我可以使法国出面请求释放莱克。”
“这倒是真的。不过您还有别的事要怕的。”
“什么事?”公爵夫人说,故意装出一副惊讶和害怕的神色。
“您将来会知道,也许您己经知道,一个人一旦加入修会,要再脱离就没有那么容易。他可能知道的那些秘密是很危险的,对泄露秘密的人说来,它们具有给他带来不幸的根源。”
公爵失人考虑了一会儿。
“这一点比较严重,”她说,“我得好好考虑。”
尽管屋里十分黑暗,阿拉密斯还是能感到从他朋友的眼睛里冒出象烧红的铁一样灼热的眼光,一直射入到他的心房。
“让我们总结一下,”阿拉密斯说,他这时候已经做好戒备,一只手伸进了紧身短袄,短袄里藏着一把尖刀。
“对,让我们总结一下.好朋友,明算帐。”
“您的年金取消……”
“四万八千利弗尔,加上莱克的一万二千,一共是六万利弗尔,您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对,我在想您得到什么来补偿。”
“我从太后那儿可能得到的五十万利弗尔。”
“也可能得不到。”
“我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公爵夫人冒失地说出了口。
这句话使骑士竖起了耳朵。从对手犯下这个错误的时候起,他在心里认真地提防着,所以他一直占着上风,而她呢,失去了优势。
“好,就算您得到这笔钱吧,”他说,“您将失去的是它的两倍,因为您将领到的是十万法郎的年金,而不是六万法郎,期限是十年。”
“不会的,因为我的收入将只在富凯先生担任大臣的期间遭受这个损失。不过这个期间我估计只有两个月。”
“啊!”阿拉密斯说。
“您看见了吧,我很坦率。”
“我感谢您,公爵夫人,不过您猜想修会在富凯先生失宠以后会重新付您年金,那就猜想错了。”
“我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修会出钱,正象我知道用什么办法让王太后掏腰包一样。”
“这么说公爵夫人,我们全都得在您面前降下旗子投降了。胜利属于您!凯旋属于您!我求您宽大吧。把军号吹起来吧!”
“这怎么可能呢?”公爵夫人说,对受到的讽刺毫不在意,“您居然在倒霉的五十万利弗尔前面退缩,而这关系到能使您避免,我是说能使您的朋友,对不起,能使您的保护人避免象一次党派战争引起的那种麻烦。”
“公爵夫人,原因在这儿:在这五十万利弗尔以后,德·莱克先生会来要他的一份,数目也是五十万利弗尔,对不对?在德·莱克先生的一份和您的一份以后,又将来要您的孩子们的一份,您的穷苦的亲戚朋友的一份,人人都要一份,而这些信即使会连累人,也不值三四百万。说真的!公爵夫人,法国王后的带子上的那些钻石比马萨林签过字的这些废纸值钱,可也只值您为您自己要的价的四分之一。”
“啊!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但是商人对自己货物随着自己高兴漫天要价,买不买是顾客的事。”
“噢,公爵夫人,您要不要我把为什么我不会买您的信的原因说出来吗?”
“说吧.”
“您那些马萨林的信是假的。”
“胡说!”
“当然是假的。因为至少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马萨林先生使您跟王太后发生不和,您居然还跟他有这样密切的关系。这有着爱情的味道,同谋活动的味道,还有……说真的!我不愿意把这个词儿说出口。”
“还是说吧。”
“有着讨好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信里说的事并不因此就不是真的了。”
“我可以向您发誓,公爵夫人,您不能够在太后面前用上这些信。”
“啊!不,我在太后面前什么都能够用上。”
“好!”阿拉密斯想。“那就唱吧,泼妇!叫吧,蝰蛇!”
但是公爵夫人已经说够了,她朝门口走了两步。
阿拉密斯最后还给她保留着一件倒霉事……战败者在得胜者的战车后面发出的诅咒。
他拉铃。
客厅里立刻出现了灯光。
主教立在一圈灯光中间,灯光照亮了公爵夫人的焦虑憔悴的面容。
阿拉密斯用讽刺的眼光久久地望着她苍白、干枯的脸颊,望着她从没有睫毛的眼皮间冒出火星的眼睛,望着她双唇仔细地遮住稀稀落落几颗黑牙的嘴。
他自己呢,却故意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朝前伸出他那完美、结实的腿,朝上昂起他那充满智慧的、高傲的头,他微笑着,为的是露出牙齿,在灯光下,牙齿还挺有光泽。上了年纪的卖弄风情的女人明白这个风流汉子在故意嘲笑她。她正好是在一面大镜子前面,对比之下,她的衰老虽然那么仔细地掩盖,还是十分明显地在镜子里显露了出来。
这时候阿拉密斯对她连连地鞠躬,象从前那个火枪手一样,身段柔软,而且姿势优美。她甚至没有向阿拉亦斯还礼,就迈着因为仓促而变得沉重不稳的步子走了。
阿拉密斯象一阵微风在地板上拂过似的,轻快地赶过来,把她送到大门口。
德·石弗莱丝夫人向她的身材魁梧的仆人做了一个手势,他重新扛起他的短筒火枪。德·石弗莱丝夫人离开了这所房子,在这所房子里两个如此亲热的朋友因为互相太了解,所以没有能够取得一致意见。

下册

第一八〇章 跟这一个人不可能做成的交易,跟另一个人却可能做成

阿拉密斯猜对了。德·石弗莱丝公爵夫人从博杜瓦埃广场上的那所房子出来,立刻吩咐送她直接回家。
毫无疑问她是怕有人钉梢,所以企图用这种办法来打消对她的怀疑。她刚回到府邸,拿稳没有人跟她,就马上叫人打开花园里朝向另一条街的门,到小田野十字架街去,柯尔培尔先生就住在这条街上。
我们前面说过天已经黑了,现在应该补充一句,这时候已经是在夜里而且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巴黎又变得十分安静,它宽大为怀,一视同仁,用黑暗遮蔽着搞阴谋的、高贵的公爵夫人;也用黑暗遮蔽着普通的女市民,她们在外面一顿晚餐吃完,时间已经很迟,还要挽着情夫的胳膊,挑最长的一条路朝丈夫的家走回去。
德·石弗莱丝夫人对夜间的政治活动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一位大臣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决不会不接见害怕办公室的灰尘的、年轻貌美的夫人,或者是害怕部里的流言蜚语的、上了年纪、但是经验丰富的夫人。
一个仆人在列柱廊下接待她,应该承认,他的接待很不客气。这个人把她的脸打量了一番以后,甚至明白地向她表示,这么晚的时刻,而且这么大年纪,来打搅柯尔培尔先生临睡前的最后工作是不合适的。
德·石弗莱丝夫人倒没有生气,她从小记事搏上撕下一页纸,写上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曾经多少次在路易十三和伟大的红衣主教耳边响起过,引起他们极大的不愉快。
她用当时大贵人的那种粗大潦草的字体写下这个名字,又按她特有的折法把纸折起来,交给仆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的态度是那么专横傲慢,以至于这个习惯于察言观色的家伙,观察出了来人是一位显贵的夫人,于是低下头,朝柯尔培尔先生屋里奔去。
不用说,大臣打开这张纸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叫喊,也不用说,这声叫喊足够使仆人明白他应该对这次神秘的访问认真对待。仆人又奔回来请公爵夫人进去。
她迈着笨重的步子爬上这所漂亮的新房子的二层楼,在楼梯口歇了歇,免得进去时喘气,然后朝亲自打开两扇门的柯尔培尔先生走去。
公爵夫人停在门槛上,仔细观察她要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圆圆的脑袋,又大又笨,浓眉毛,一顶教士戴的那种小圆帽好象把他的脸压扁了,初看上去具有一副粗俗的相貌。总的说来,公爵夫人得到的印象是跟这个人谈判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但是进一步深入讨论她也不会得到什么太大的好处。
因为象这样性格粗俗的人,不可能对居心险恶的报复和贪得无厌的野心所产生的魅力感到动心。
但是,公爵夫人再仔细一看那双炯炯有神的小黑眼睛,严厉的、凸出的前额上的那条纵向的皱纹,还有通常总是流露出善良表情的两片嘴唇上的那种难以觉察的抽搐,她改变了想法,对自己说:“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夫人,是什么使我有幸得到您的拜访,”财政总管问。
“我对您的需要,先生,”公爵夫人回答,“以及您对我的需要。”
“很高兴听到您的话的前一部分,夫人;但是,后一部分……”
德·石弗莱丝夫人在柯尔培尔推到她跟前的扶手椅上坐下。
“柯尔培尔先生,您是财政总管吗?”
“是的,夫人。”
“您渴望当总监吗?……”
“夫人!”
“不要否认,否则我们的谈话会拖得很长,那没有必要。”
“然而,夫人,尽管我对象您这样地位的夫人充满了诚意,甚至充满了敬意,却不能无缘无故地承认我企图取代我的上级。”
“我根本没有和您谈到取代,柯尔培尔先生。难道我说过这两个字吗?我相信没有。接替这两个字就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正象德·伏瓦蒂尔①先生说的,在语法上比较合适。因此我认为您渴望接替富凯先生。”

①德·伏瓦蒂尔(1597一1648):法国作家,作品有书信和诗。

“富凯先生的运气,夫人,经得起任何考验。总监先生在本世纪里扮演的是罗得岛太阳神巨像的角色,海船在他脚底下经过,不能推翻他。”
“我也正想用这个比喻。是的,富凯先生扮演的是罗得岛太阳神巨像的角色,但是我记得曾经听孔拉尔先生……我相信,是一位科学院院士……说起过,罗得岛的太阳神巨像倒了,那个把他推倒的商人……一个普通商人,柯尔培尔先生……把残骸碎片装了四百匹骆驼。一个商人!比起一位财政总管来可要差得远了。”
“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决不会推倒富凯先生。”
“好吧,柯尔培尔先生,您坚持要在我面前装得那么重情义,倒好象您不知道我叫德·石弗莱丝夫人,不知道我已经上了年纪,也就是说,不知道和您打交道的是一个跟德·黎塞留先生在政治上斗过法的女人,不知道她没有时间好浪费。我是说,既然您这么轻率,我要去找别的比您聪明,比您急于想高升的人‘”
“怎么夫人,怎么?”
“您使我对今天的谈判产生了一个可悲的看法,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换了在从前我们那个时代,一个女人去找德·散一马尔斯先生,他当然也不是一个才智特别高的人,我可以向您发誓,如果这个女人象我刚才和您谈到富凯先生那样,和德·散一马尔斯先生谈到红衣主教,他会立刻趁这把火来打铁了。”
“好啦,夫人,好啦,稍微宽容一点。”
“这么说,您承认愿意接替富凯先生了?”
“如果国王免去富凯先生的职务,那当然罗。”
“又是一句多余的话。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果说您还没有把富凯先生赶下台,这是因为您不能够做到这件事。因此,如果我来找您,不给您带来您所缺少的东西,那我才真是个糊涂透顶的傻女人呢。”
“很遗憾,我得坚持我的看法,夫人,”柯尔培尔在一阵沉默以后说,这一阵沉默使公爵夫人能够测到他的城府有多深。“但是我应该告诉您,六年来,对富凯先生的检举告发一件接着一件,始终没有能够动摇总监先生的地位。”
“凡事都有个时间,柯尔培尔先生,过去检举告发的那些人不叫德·石弗莱丝夫人,他们手上没有能和德·马萨林先生的六封信相比的证据,来证明有关的不法行为。”
“不法行为?”
“罪行,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
“一件罪行!富凯先生犯下的?”
“正是这样……咦,真奇怪,柯尔培尔先生,您脸上的表情刚才还是那么冷淡,那么莫测高深,怎么您一下子变得面露喜色了?”
“一件罪行?”
“我很高兴这能对您产生一些印象。”
“啊!这是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那么多东西,夫人!”
“对您包含着一张授与财政总监职位的敕书,对富凯先生包含着一张流亡或者巴士底狱监禁的诏书。”
“请原谅我,公爵夫人。流放富凯先生,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监禁失宠,这已经了不得了。”
“啊!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德·石弗莱丝夫人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住在离巴黎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巴黎发生的事。国王不喜欢富凯先生,如果有人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心甘情愿地失去富凯先生的。”
“那也得这个机会很好才行。”
“相当好。因此,这个机会我估价值五十万利弗尔。”
“您这是什么意思?”柯尔培尔说。
“我的意思是说,先生,这个机会掌握在我手里,除非收回五十万利弗尔,我才肯让它转到您的手里。”
“很好,夫人,我懂了。但是,既然您刚才定了一个卖价,让我们看看值不值这个卖价吧。”
“啊!这事很容易,我已经跟您说过,德·马萨林先生的六封信,如果能不容置疑地证明富凯先生曾经侵吞大笔公款,据为己有,这种亲笔原信当然不算太贵。”
“不容置疑地,”柯尔培尔说,两眼闪出快乐的光芒。
“不容置疑,您愿意看看这些信吗?”
“十分乐意:当然是抄件了?”
“当然是抄件。”
公爵夫人从心口掏出一小卷被丝绒胸衣压扁了的纸。
“请看,”她说。
柯尔培尔迫不及待地朝这些纸扑过去,贪婪地看着。
“好极了!”他说。
“相当清楚,是不是?”
“是的,夫人,是的。看来德·马萨林先生确实把钱交给了富凯先生,富凯先生把这笔钱吃没了。不过,是什么钱呢?”
“啊!什么钱吗?如果我们谈妥了,我在这六封信以外再添上第七封信,这封信可以把详细情况完全提供给您。”
柯尔培尔考虑了一下。
“信的原件呢?”
“您这是多问。就象是我问您,柯尔培尔先生,您将给我的钱袋是满的还是空的?”
“很好,夫人。”
“就这么讲定了?”
“不行。”
“为什么?”
“有一件事你我都还没有考虑到。”
“说给我听听。”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对富凯先生起诉,才能把他搞垮。”
“是的。”
“成为公开的丑闻。”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是这样,我们不可能对他起诉,使他出丑。”
“因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高法院的总检察长,因为在法国,政府、军队、法院,商业都被善意这条我们称之为集体精神的链条互相捆在一起。因此,夫人,最高法院决不会容忍它的首脑被送上法庭。即使是国王行使权力把他送上法庭,他也决不会被定罪。”
“啊!老实说,柯尔培尔先生,这与我无关。”
“我知道,夫人,但是这与我有关,而且降低了您提供的证据的价值。一个不能起到定罪作用的罪证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仅仅受到怀疑,富凯先生就会失去总监的职位。”
“这倒完全可能!”柯尔培尔大声叫起来他那张流露出仇恨和复仇表情的阴沉的脸,突然一下有了喜色。
“啊!啊!柯尔培尔先生,”公爵夫人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样容易激动。好,很好!既然我不能满足您的需要,那我们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不!夫人,还是要谈下去。只不过您的货物的价值既然已经降低那就把您的要求也降低些吧。”
“您讨价还价?”
“凡是愿意老老实实付钱的人都必然如此。”
“您出我多少?”
“二十万利弗尔。”
公爵夫人冲着他脸笑起来了,接着,她突然说:
“等一等。”
“您同意了?”
“还没有,我有另外的打算。”
“请说出来。”
“您给我三十万利弗尔。”
“不!不!”
“啊!不许再还价了……而且,还有别的条件。”
“还有?……您变得叫人受不了啦,夫人。”
“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叫人受不了,我向您要求的不再是钱。”
“那么是什么呢?”
“帮一次忙。您知道,我过去一直怀着亲切的感情爱着太后。”
“怎么样?”
“是这样,我想跟太后陛下见一次面。”
“跟太后见一次面?”
“是的,柯尔培尔先生,跟太后见一次面,她现在不是我的朋友了,这是真的,而且已经有很久了,但是只要有人提供机会,她还是可能再变成我的朋友的。”
“太后陛下现在已经不再接见任何人了,夫人。她的病很重。您不会不知道,她的病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希望和太后陛下见一次面。您要知道,在我们弗朗德尔,生这种病的人多得很。”
“生癌?这种可怕的病,治不好。”
“您别相信这个,柯尔培尔先生。弗朗德尔的农民有点象野蛮人,更确切地说,他们的妻子不是妻子,而是牲口。”
“怎么回事,夫人?”
以是这么回事,柯尔培尔先生,他们自已抽烟斗,让妻子干活儿;她们从井里打水,她们不仅给骡子或者驴子装驮子,自己也驮重东西。她们不注意目己身体,东一块碰破,西一块撞伤,甚至还常挨打,癌就是挫伤引起的。”
“这倒是真的。”
“弗朗德尔女人并没有死在这上面。她们痛得难熬时,就去找药。布鲁日①的那些贝吉纳②是手段高明的医生,能治百病。她们有各种珍贵的药水,各种局部药,各种特效药。她们给女病人一瓶药水和一支蜡烛。她们从修会里得到俸禄,靠出售她们的两种商品来侍奉天主。我要给太后送去布鲁日的贝吉纳的药水。太后陛下病治好以后,她认为点多少支蜡烛合适就点多少支蜡烛吧。您看见了,柯尔培尔先生,禁止我去看太后,这简直就是犯弑君罪。”
“公爵夫人,您是一个太聪明的女人,使我感到惭愧。不过我还是可以猜到,您对太后怀有的这种大慈大悲的善心里一定包含着小小的个人利益。”
“难道我在竭力隐瞒它吗,柯尔培尔先生?您好象说小小的个人利益?告诉您吧,不是小小的而是大大的,让我再把我的话说一说,就可以向您证明。如果您让我进入太后陛下的住处,我只要我要求的那三十万利弗尔。否则,我保留我的信,除非您当场付五十万利弗尔。”
老公爵夫人说完这句决定性的话,立起身来,让柯尔培尔先生陷在进退两难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处境之中。
再讨价还价已经变得不可能,不再讨价还价,那又损失太大。
“夫人,”他说,“我很高兴付给您十万埃居。”
“噢!”公爵夫人说。
“但是我怎么得到原信呢?”
“再简单没有了,我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您信任谁?”

①布鲁日:北比利时城市,属旧地区弗朗德尔。
②贝吉纳:十几世纪在荷兰、比利时出现的天主教修女,她们进修道院修道时不发誓愿。

神情严肃的财政官员开始不出声地笑起来,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象一对蝙蝠翅膀,在他蜡黄的前额的那条深深的皱纹上一上一下扇动。
“不信任任何人,”他说。
“啊!您当然要为您自己破一次例了,柯尔培尔先生。”
“您这是什么意思,公爵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肯跟我一块儿到放信的地方去,信可以当场交给您自己,您还可以亲自检查核对。”
“这倒是真的。”
“您要带十万埃居,因为我也不信任任何人。”
柯尔培尔总管先生脸一直红至眉梢。他象所有比别人精于数字计算的人那样,老实得异乎寻常,而且象数学一样精确。
“夫人,”他说,“我随身带着两张银票,您可以到我的帐房取到答应您的数目。这样办,您看好吗?”
“可惜的是您的两张银票取不到两百万,总管先生!……那么,请让我为您领路吧。”
“请允许我吩咐把我的马套在车上。”
“我在下面有一辆四轮马车,先生。”
柯尔培尔象犹豫不决的人那样咳嗽了一下。他忽然间想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圈套,门口也许有人在等他,这位夫人把秘密以十万埃居卖给柯尔培尔,很可能己经以同样价钱把这个秘密卖给了富凯先生。
因为他十分犹豫,公爵夫人望着他的眼睛。
“您比较喜欢坐您自己的马车?”
“我承认。”
“您认为我会把您送进什么圈套吗?”
“公爵夫人,您是个爱闹着玩儿的人,而我是个性格相当严肃的人,我的名誉可能会受到一个玩笑的影响。”
“是的;这么说您是害怕了?好,您就坐您的马车吧,您喜欢带多少仆人就带多少……只不过,请您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两人做的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如果有一个第三者看见,那就等于告诉全世界。总之,我不坚持,我的马车跟着您的马车,等到上太后那儿去的时候让我登上您的马车,我就心满意足了。”
“上太后那儿去?”
“您已经忘了?怎么!对我说来这么重要的一个条款,您已经抛在脑后?对您说来是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啊,我的天主!我要是早知道如此,一定向您要加倍的钱。”
“我考虑过了,公爵夫人,我不跟您去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对您无限信任。”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但是我怎么取那十万埃居?……”
“在这儿。”
总管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交给公爵夫人。
“钱已经付给您了,”他说。
“这一手真漂亮,柯尔培尔先生,我也要报答您。”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德·石弗莱丝夫人的笑声低沉,听上去阴森可怕。凡是感觉到青春、信念、爱情、生命在自己心里跳动的人,都宁可听哭声,也不愿意听她这凄惨的笑声。
公爵夫人解开紧身衣的上部,从肤色变成红色的胸口前面取出一小卷用火红色缎带扎住的纸。她青筋暴露的双手刚才猛地一使劲,衣服的搭扣已经一齐解开。取出信纸时,擦出痕迹来的皮肤不怕害臊地显露在总管的眼前。这样奇怪的事先防范工作使总管感到万分惊奇。公爵夫人还在笑。
  “瞧,”她说,“德·马萨林先生的原信。您到手了,而且德·石弗莱丝公爵夫人在您面前解开了衣服,倒好象您是……我不愿意在您面前提到一些会使您感到骄傲或者感到嫉妒的人名。现在,柯尔培尔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扣着搭扣,迅速地把连衣裙的上身扣好,“您的好运气已经结束了,送我到太后那儿去吧。”
   “不行,夫人。如果您再一次失宠于太后陛下,而王宫里的人又知道我是您的引荐人,太后这一辈子也不会饶恕我。不行。宫里有忠于我的人,他们会想办法让您进去,而又不连累到我。”
  “随您的便,只要我能进去就行。”
  “能治好病人的那些布鲁日的修女,您怎么称呼她们的?”
  “贝吉纳。”
  “您现在是一个贝吉纳。”
  “好吧,不过到时候我可得变成不是贝吉纳才行。”
  “那是您自己的事。”
  “请原谅,请原谅!我不愿意冒不让我进去的危险。”
“那还是您自己的事,夫人。我要给太后陛下宫里的值班侍从贵族的贴身男仆头子下命令,让一位带着能减轻陛下病痛的妙药的贝吉纳进去。您拿着我的信,药品和解释由您自己负责。我只认识贝吉纳,不认识德·石弗莱丝夫人。”
  “这没有关系。”
  “介绍信在这儿,夫人。”

第一八一章 熊皮①

柯尔培尔把这封信交给公爵夫人,然后从她身子后面把椅子轻轻端开。
德·石弗莱丝夫人随便地行了一个礼,就出去了。
柯尔培尔认出了马萨林的笔迹,又点了点信的数目,然后打铃叫他的秘书,吩咐他到家里去把最高法院的推事瓦内尔先生请来。秘书回答说,推事先生按照他一向的习惯,正好刚进入府邸,来向总管报告当天最高法院开庭处理的一些案件的主要情况。
柯尔培尔走到灯前,重新阅读了去世的红衣主教的信件。他认识到德·石弗莱丝夫人刚交给他的这些信件的全部价值,一连微笑了好几次。他用手托着他那个大脑袋,深入地考虑了几分钟。

①法国有句谚语:“不应当出台那张还没有打到的能的皮。”意思是:“不要过早地乐观。”来源于拉封丹的寓言《熊和两个伙伴》。此处的“熊皮”指总检察长的职位。

在这几分钟里,有一个身材肥大、脸瘦削、眼神呆滞、长着鹰钩鼻的男人走进柯尔培尔的书房。他进来时的那种既自信而又谦逊的态度,显示出他的性格既温顺而又果断:对可能扔一块狗食的主人温顺,对可能跟他争这块香喷喷的狗食的那些狗坚定。
瓦内尔先生胳膊下面挟着一个巨大的卷宗,他把它放在书桌上,也就是柯尔培尔两只手捧着脑袋支着的这张书桌上。
“您好,瓦内尔先生,”柯尔培尔从沉思中醒来,说。
“您好,大人,”瓦内尔态度自然地说。
“应该称呼先生,”柯尔培尔口气温和地说。
一般人见了各部大臣都称呼‘大人’,”瓦内尔极其沉着冷静地说,“您是大臣!”
“还不是!”
“事实上是,因此我称呼您大人,况且您是我的主人,对我说来,这就够了。如果您不喜欢我在人面前这样称呼您,那就让我在私下里这样称呼您吧。”
柯尔培尔把头抬到灯的高度,看看瓦内尔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在他这忠诚的保证里究竟有几分诚意。
但是,推事知道怎样来承受一道眼光的重量,哪怕这道眼光是大人的。
柯尔培尔叹了口气。他在瓦内尔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瓦内尔可能是真诚的。柯尔培尔想到这个比他低下的人,因为有一个不忠实的妻子而比他优越。
正在他同情这个人的命运时,瓦内尔冷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香喷喷、用火漆封口的信,递给大人。
“这是什么,瓦内尔?”
“我妻子的一封信,大人。”
柯尔培尔咳嗽了一声。他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这当儿瓦内尔漠不关心地翻着他的诉讼案卷。
“瓦内尔,”保护人突然对被保护人说,“您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
“是的,大人。”
“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您不怕吗?”
“我每天工作十五小时。”
“不可能!一位推事为最高法院工作不会超过三小时。”
“啊,我帮我的一个审计法院的朋友造表册,剩下的时间我就研究希伯来语。”
“您在最高法院里十分受敬重,瓦内尔?”
“我想是的,大人。”
“不应该困死在推事的位子上”
“该怎么办呢?”
“买一个职位。”
“什么职位?”
“高一点的。野心小了,反而难满足。”
“钱袋小了,大人,反而难装满。”
“其次,您眼睛里有哪个职位?”柯尔培尔说。
“老实说,我眼睛里还没有。”
“有倒有一个,不过非得是国王才能毫不为难地把它买下来。然而国王,我看,他决不会忽发奇想去买一个总检察长的职位。”
听见这番话,瓦内尔用他既谦恭而又呆滞的目光盯住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心里在琢磨,这个人是已经猜到他的心思呢,还是仅仅思想上跟他合拍。
“大人,”瓦内尔说,“您怎么跟我谈起最高法院的总检察长的职位来了?除了富凯先生担任的这个职位,我不知道还有别的总检察长的职位。”
“我正是谈的这个职位,我亲爱的推事。”
“您胃口倒不坏,大人,不过,这样的货色即使想买,也得先肯卖,对不对?”
“我相信,瓦内尔先生,这个职位不久以后就要卖掉……”
“要卖掉!……富凯先生的总检察长的职位?”
“听人说起。”
“这个职位使他变得不可浸犯,要卖掉?哈!哈!”
瓦内尔笑起来了。
“这个职位,您莫非对它感到害怕?”柯尔培尔严肃地说。
“害怕!不……”
“也不想?”
“大人开我的玩笑!”瓦内尔回答,“最高法院的一个推事怎么会不想当总检察长?”
“那么,瓦内尔先生……既然我对您说这个职位要卖。”
“大人这么说。”
“有这个风声。”
“我再重复一遍,这不可能。一个人决不会把他用来保护他的荣誉,他的财产和他的生命的盾牌扔掉。”
“往往也有些疯子自认为永远不会倒霉,瓦内尔先生。”
“是的,大人,但是这些疯子不会为了世界上的那些可怜的瓦内尔的利益干他们的疯狂事。”
“为什么不会?”
“因为那些瓦内尔太穷。”
“这倒是真的,富凯先生的这个职位可能价钱很大。您准备出多少钱,瓦内尔先生?”
“我的全部所有,大人。”
“多少钱?”
“三四十万利弗尔。”
“这个职位值多少?”
“起码值一百五十万。我知道有人出过一百七十万利弗尔,也没能使富凯先生动心。不过,如果万一富凯先生真的想卖,这我不相信,尽管有人跟我说起过……”
“啊!有人跟您说起过!是谁说起过?”
“德·古尔维尔先生……佩利松先生。啊,无稽之谈。”
“嗯,如果富凯先生想卖呢……”
“我还是不能够买,因为总监先生只肯卖现钱,没有一个人会有一百五十万现钱扔在桌子上。”
柯尔培尔用一个专横的手势在这个地方打断了推事的话。他重新开始考虑。
看到主人的严肃态度,看到他坚持要谈论这个题目,瓦内尔先生耐心地等着一个解答,不敢催促。
“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柯尔培尔于是说,“总检察长这个职位有些什么特权。”
“有权控诉任何一个非王族的法国臣民,有权宣告对非国王或王子的任何法国人的任何控诉无效。一位总检察长是国王用来打击犯罪分子的右臂也是他用来熄灭正义火炬的手臂。因此,富凯先生能够煽动最高法院的人支持他反对国王本人,因此国王无论如何也要迁就富凯先生,为的是希望他的敕令能在没有反对意见的情况下在最高法院登记。总检察长可能是一件非常有用的工具,也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具。”
“您想当总检察长吗,瓦内尔?”柯尔培尔说,目光和声音都变得柔和了。
“我?”瓦内尔叫了起来。“可是我已经荣幸地向您指出,我的手头至少缺一百一十万利弗尔。”
“您可以向您的朋友们借这笔钱。”
“我没有比我有钱的朋友。”
“一个诚实人!”
“如果人人都象您这么想就好了,大人。”
“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这就够了;必要时我为您担保。”
“当心那句谚语,大人!”
“哪句谚语?”
“谁担保,谁付钱。”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瓦内尔激动得立起来,即使是最轻浮的人也要认真对待的一个人,居然这样突然,这样意外地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请不要戏弄我,大人,”他说。
“我看,应该赶快行动,瓦内尔先生。您说古尔维尔先生跟您提到过富凯先生的职位?”
“佩利松先生也提到过。”
“正式地还是非正式地?”
“他们的话是这样的:‘最高法院这些人既有野心,又有钱。富凯先生是他们的保护人,是他们的阳光,他们应该凑份子送他。’”
“您怎么说?”
“我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这方面可以拿出一万利弗尔。”
“啊!这么说您喜欢富凯先生?”柯尔培尔叫起来,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不,但是富凯先生是我们的总检察长,他欠债,快要完蛋了,我们应该挽救团体的荣誉。”
“原来就是这个缘故,富凯先生只要担任他这个职位,将永远平安无事,”柯尔培尔回答。
“接着,”瓦内尔继续说下去,“古尔维尔先生又补充说:“向富凯先生施舍,这总是一个使他感到丢脸的办法,他一定会一口拒绝。让最高法院的同僚凑份子,光明正大地把他的总检察长的职位买下来,到那时一切都会顺利解决,团体的荣誉保住了,富凯先生的自尊心也顾到了。”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人。”
“好吧,瓦内尔先生,您立刻去找古尔维尔先生或者佩利松先生。富凯先生还有什么别的朋友您认识?”
“我跟德·拉封丹先生非常熟。”
“那个写诗的拉封丹?”
“正是他,过去富凯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时,他常写诗送给我的妻子。”
“那您去找他帮忙,让您跟总监先生见一次面。”
“好极了。但是钱呢?”
“到了约定的日子,约定的钟点,瓦内尔先生,会给您准备好钱的,您不必担心。”
“大人,您这样慷慨!超过了国王,富凯先生也不如您。”
“等一等……二别滥用字眼儿。一百四十万利弗尔我不是送给您,瓦内尔先生,我还有孩子。”
“啊!先生,您是借给我;这就行了。”
“我借给您,对。”
“不管您喜欢要什么利息,什么担保,大人,我都准备接受,不仅您的希望会得到满足,而且还要一遍遍说,您的慷慨超过了历代国王和富凯先生。请向您的条件?”
“八年内偿还。”
“啊!很好。”
“以职位本身作抵押。”
“好极了。就这些吗?”
“等一等。我保留多付十五万利弗尔,从您手里把这个职位买回来的权利,如果您在工作中,没有按照一条符合国王的利益和我的计划的路线办事。”
“啊!啊!”有点激动的瓦内尔说。
“这中间有什么可能使您感到不快的地方吗,瓦内尔先生?”柯尔培尔冷冷地说。
“没有没有,”瓦内尔连忙回答。
“好吧,您什么时候高兴我们就什么时候签订这份合同。您现在赶快跑去找富凯先生的那些朋友吧。”
“我飞着去……”
“要设法跟总监见一次面。”
“是,大人。”
“要肯让步。”
“是。”
“一旦协议达成?……”
“我赶快让他签字。”
“千万别这么做,……跟富凯先生决不要提到签字,也不要提到违约,甚至不要提到诺言,听见了吗?否则您会失去一切!”
“好吧,大人,那怎么办呢?这很困难……”
“只不过您要力争做到让富凯先生主动拍您的手,跟您成交……去吧!”

第一八二章在王太后房里

  王太后在王宫内自已的卧房里,跟她在一起的有德·莫特维尔夫人和莫利纳senora①。等国王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来,太后心急如焚,常常打发人去探听他的消息。
暴风雨快要来临。廷臣们和夫人们避免在前厅里和走廊上相遇,免得谈那些危险的话题。
王太弟一清早跟国王出去打猎。
王太弟夫人留在自己的套房里,跟所有的人赌气。
至于王太后,在用拉丁文做完祈祷以后,用纯正的卡斯蒂利亚②方言跟她的两个朋友谈家常。
德·莫特维尔夫人完全听得懂这种方言,她用法语回答。
三位夫人用尽种种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最后说到了国王的行为,使王后,太后和他所有的亲人都快愁死了,他们还用文雅的词句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进行了强烈的诅咒,太后用下面这句充分代表她的思想和她的性格的话来结束她们的指责。
“Estos hijos!”她对莫利纳说。
意思是:
“这些孩子!”
在一位母亲嘴里,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象奥地利安娜这样一位阴暗的内心深处藏有如此奇怪的秘密的王后嘴里,是一句可怕的话。
“是的,”莫利纳回答,“这些孩子!为了他们,任何一位母亲都会牺牲自己。”
“为了他们,”太后接着说,“一位母亲己经牺牲了一切。”
她没有把话说完。她抬起眼睛看脸色苍白的路易十三的全身画像时,觉得她的丈夫的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又一次射出了光芒,他那画出来的鼻孔又一次让怒火胀大。画像活了,他没有说话,而是在成胁。紧接太后最后几句话而来的是一阵深深的沉默。莫利纳开始翻动一只大篮子里的缎带和花边;德·莫特维尔夫人看到在心腹人和主人之间交换的迅如闪电的一道心照不宣的眼光,大吃一惊;德·莫特维尔夫人谨慎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再用眼睛看,而是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她只听见西班牙陪媪,这个谨慎的化身,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也听见了从太后胸口发出的轻得象呼吸的叹息。
她立刻抬起了头。
“您疼吗?”
“不,莫特维尔,不,为什么你这么问。”
“陛下刚才哼了一声。”
“你确实说得对,是的,我有点儿疼。”
“瓦洛先生就在这附近,大概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为什么?”
“王太弟夫人心情烦躁。”
“了不起的大毛病!瓦洛先生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是不对的,另外一位医生可以治好王太弟夫人的病……”

①西班牙语:“夫人,大太”的意思。
②卡斯蒂利亚:见上册第24页注④。

“除了瓦洛先生以外的一位医生?”她说,“那是谁?”
“干活儿,莫特维尔,干活儿……啊!如果说有人生病,那个人是我可怜的媳妇。”
“还有您太后陛下。”
“今天晚上倒象好一点儿了。”
“别这样自信,夫人!”
就象为了证实德·莫特维尔夫人的这句带有威胁的话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噬咬着太后的心,使得她脸色发自,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突然昏厥的各种症状都出现了。
“我的滴剂!”她低声说。
“来了!来了!”莫利纳回答。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一口镀金的玳瑁橱柜里取出一只大水晶瓶子,打开以后,带到太后跟前来。
太后发疯似地一连吸了好几下,低声说:
“天主要让我死在这上面。愿他圣洁的旨意快实现吧!”
“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莫利纳说着,把瓶子放回到橱柜里。
“陛下现在好了吗?”德·莫特维尔夫人问。“好些了。”
太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她宠爱的这个女人不要声张出去。
“这真奇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一阵沉默以后说。
“什么事奇怪!”太后问。
“陛下还记得头一次发病的那个日子吗?”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忧郁的日子,莫特维尔。”
“那个日子对陛下说来并不是永远忧郁的。”
“为什么?,
“因为二十三年前,夫人,您的光荣的儿子,当今在位的国王陛下,就是在同一个日子出生的。”
  太后发出一声叫喊,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思索了几秒钟。
  她是在回忆吗?在考虑吗?还是又感到疼痛了?
莫利纳朝德·莫特维尔夫人投去一道几乎是凶狠的目光,好象是在责备她。这个可敬的女人一点也不明白这道目光是什么意思,为了表示问心无愧,她准备再继续问下去,没想到这时候奥地利安娜突然立起来,说:
“九月五日!是的,我的痛苦是九月五日开始的。一天是巨大的快乐,另一天是巨大的痛苦。巨大的痛苦,”她声音非常低地补充说,“是为了一桩太大的快乐赎罪。”
从这时候起,奥地利安娜仿佛耗尽了她的记忆力和理智;她眼睛无神,神情恍惚,两手搭拉着,又变得不可捉摸了。
“我们该去睡了,”莫利纳说。
“再等一会儿,莫利纳。”
“我们走吧,让太后歇着,”固执的西班牙女人坚持说。
德·莫特维尔夫人立起身来。一颗颗象孩子的眼泪似的又亮 又大的泪珠,慢慢地在太后白皙的脸颊上往下淌。
  莫利纳注意到了,她那双警觉的黑眼睛盯着奥地利安娜。
“好,好,”太后突然说,“让我们留下,莫特维尔,您走吧。”
“我们”这两个字,得宠的法国女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它的意思是有什么秘密或者回忆要交谈。它的意思是谈话到了最关紧要的阶段有一个人成了多余的了。
“陛下,莫利纳一个人侍候您行吗?”法国女人问。
“行,”西班牙女人回答。
德·莫特维尔夫人行了一个礼。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老侍女,身上的打扮还象一六二〇年西班牙宫廷里一样,掀起门帘,发现太后在流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巧妙地退却,莫利纳在玩弄手腕,于是很随便地向这一堆人走过去,兴高采烈地朝太后嚷道:
“药来了!药来了!”
“什么药,希卡?”奥地利安娜问。
“治陛下的病用的药,”对方回答。
“谁送来的?”德·莫特维尔夫人忙不迭地问,“瓦洛先生?”
“不,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
“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是一个西班牙女人?”太后问。
“我不知道。”
“谁打发她来的?”
“柯尔培尔先生。”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
“她的身份?,
“她以后会说的。”
“她的脸相?”
“她戴着假面具。”
“去看着,莫利纳!”太后大声说。
“不必了!”突然有一个坚定而又温柔的声音回答,这声音是从门帘另一边发出来的,使其余的夫人们打了个哆嗦,使太后浑身直打颤。
在这同时,有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女人出现在两幅门帘中间。
太后还没有开口,这个陌生夫人就先说了:
“我是布鲁日的一个贝吉纳,我确实带来了可以治好陛下病痛的药。”
每个人都保持沉默,贝吉纳没有再朝前走一步。
“说吧,”太后说。
“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贝吉纳补了一句。
奥地利安娜朝她的同伴们望了一眼,她们退了出去。
贝吉纳子是向前走了三步,恭敬地朝太后行了一个礼。
太后不信任地望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用她那双从假面具的窟窿里露出的明亮的眼睛望着太后。
“法国的太后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奥地利安娜说,“连布鲁日的贝吉纳们都知道她需要医治?”
“谢天谢地:陛下的病是可以医治的。”
“好吧,您怎么知道我身体不好?”
“陛下在弗朗德尔有一些朋友。”
“是这些朋友打发您来的?”
“是的,夫人。”
“把他们的名字说给我听。”
“不可能,陛下,而且没有用处,既然您的记忆力还没有被您的心唤醒。”
奥地利安娜抬起头,竭力想从假而具的遮盖下和从神秘的语言里,发现这个说起话来随便得近乎放肆的女人是谁。
接着她对有损她的自尊心的这种好奇心感到了厌倦,突然说:
“夫人,您不知道,脸上戴着假面具跟王族说话是不允许的。”
“请您原谅我,夫人,”贝吉纳谦恭地回答。
“我不能原谅您,除非您脱掉假面具,我才能饶恕您。”
“我发过一个誓言,夫人,我要帮助受苦受难或者疾病缠身的人,而又决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我本来可以给陛下的肉体和灵魂带来慰藉;但是,既然陛下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了。再见,夫人,再见!”
这番话说得声调和谐,而又语气恭敬,具有那么强的一股魅力,使得太后的怒火和怀疑完全消失,不过好奇心并没有降低。
“您说得对,”她说,“疾病缠身的人轻视天主送来的安慰是不应该的。说吧,夫人,但愿您能象您说的那样,给我肉体……带来慰籍。唉!我相信天主准备要对它进行严酷的考验。”
“请让我们稍微谈一谈灵魂,”贝吉纳说,“谈一谈可以肯定也在受痛苦的灵魂。”
“我的灵魂?”
“有一些折磨人的癌,它们的搏动是看不出的。这些癌,太后,仍旧让皮肤呈现出象牙般的白色,它们没有用它们淡蓝色的蒸汽使肌肉呈现出大理石般的花纹,医生俯在病人的心口上,听不见这些怪物的贪得无厌的牙齿在肌肉里,在流动的血液下面,怎样发出格格的响声。铁和火从来没有能够消灭或者缓和这些致人死命的灾祸的热狂;它们保留在思想里,腐蚀着思想,它们在心脏里长大,最后把心脏胀裂,夫人,这就是另外一些对王后们说来是致命的癌症。您不是害的这种病吗?”
安娜慢慢地抬起她那象年轻时一样白得发亮,外形完美的胳膊。
“您谈到的这种疾病,”她说,“是我们这些人世上的君主的生活条件。天主交给我们教化巨民的职责。这种疾病太重时,天主就让我们用忏悔来减轻其重量。我们就这样放下负担和秘密。但是您不要忘记,正是这一位至高无上的天主根据世人的力量来安排他的考验,而我的力量对我的负担来说绰绰有余。别人的秘密,有天主严守秘密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自己的秘密,光有我的忏悔师的严守秘密还远不够。”
“我看得出您对您的敌人还象以往那么勇敢,夫人,我感觉不到您对您朋友的信任。”
“王后们没有朋友,如果您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如果您感到自己象一个女先知那样受到天主的启示,那就请您出去,因为我害怕未来。”
  “我看,”贝吉纳果断地说,“您害怕过去。”
她这句话还役有说完,太后就立起来,用生硬、蛮横的口气大声说:
“说吧,说吧,赶快给我解释清楚,解释完全,否则……”
“不要吓唬人,太后,”贝吉纳温和地说,“我满怀着敬意和同情来看您,我是代表一位女友来看您的。”
  “那就拿出证明来!您应该宽慰我,而不应该激怒我。,“这很容易。陛下这就可以看到我是不是您的朋友。”
  “行。”
  “二十三年来陛下遇到过什么不幸?……”
  “噢……巨大的不幸;我不是失去国王了吗?
  “我不是谈的这一类的不幸。我想问您,自从……国王出世以后……是不是有一位女友一时冒失给陛下造成了痛苦。”
  “我不懂您的意思,”太后回答,她咬紧牙齿来掩盖她的激动。
“我这就解释得让您能够懂。陛下记得国王是生于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十一点一刻吗?”
  “记得,”太后吞吞吐吐地说。“中午十二点半,”贝吉纳继续说,“王太子已经由德·莫主教大人在国王眼面前,在您的眼面前施了代洗①,被确认为法兰西王冠的继承人。国王到圣日耳曼老城堡的教堂去听感恩赞美颂。”
  “说得一点不错,”太后喃喃地低声说。
  “陛下的分娩是在已故的王叔还有亲主们和宫廷贵妇们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国王的医生布瓦尔和外科医生奥诺雷立在前厅里。陛下您三点左右睡着了,一直睡到差不多七点钟,对不对?”
  “不错。但是您跟我说的这些人人都知道,就象您和我一样。”

  ①代洗:天主牧的一别简单的洗礼仪式。

“夫人,我这就要说到只有很少人知道的事了。我说很少人吗?不对!其实我应该说只有两个人,因为在从前也只有五个人,这些年来主要参加者一一死去,秘密就更加保险,不会泄露出去。我们的先王已经跟他的祖先长眠地下,收生婆佩罗纳紧跟着也去世了,拉波尔特早已经被人遗忘了。”
太后张开嘴想回答;这时候她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在她冰冷的手底下她发现了密密麻麻滚烫的汗珠。
“到了八点钟,”贝吉纳继续说下去;“国王十分高兴地在吃晚饭,在他周围只有快乐,叫嚷,满杯满杯的葡萄酒。老百姓在阳台下面喊叫,瑞士兵、火枪手和卫士被喝醉酒的大学生抬着在城里游荡。
“举国欢腾,那可怕的喧闹声传进来,吓得王太子,未来的法国国王,在保姆德·奥萨克夫人的怀里轻轻地呻吟。他的眼睛要是睁开的话,一定会看见在摇篮里有两顶王冠,突然间陛下您发出一声尖叫,佩罗纳夫人立刻又来到您的床头。
“医生们在远处的一间大厅里吃饭。宫里由于老百姓涌进来,美有岗哨,没有卫兵,一片混乱。接生婆检查了陛下您的情况,惊讶得叫起来,您这时泪流满面痛苦得发了疯,接生婆把您抱在怀里,并且派拉波尔特去通知国王,说王后陛下想在她的卧房里见他。拉波尔特,您也知道,夫人,他是一个沉着而又机智的人。他来到国王跟前时并不象有些仆人那样因为事关重大自己吓坏了,而且还想吓唬别人,况且国王等着听的也并不是一个吓人的消息。总之,拉波尔特嘴上挂着微笑,出现在国王的椅子旁边,对国王说:
“‘陛下,王后很高兴,如果能见到陛下,一定更加高兴。’”
“那一天,路易十三可以把他的王冠给一个要饭的人去换他的一句‘天主保佑!’国王愉快,轻松,活泼,他离开餐桌,用也许只有亨利四世才可能有的腔调说:
“‘先生们,我去看我的妻子。’”
“他到了您房里,夫人,正好佩罗纳夫人捧给他第二位王子,象头一位一样漂亮、结实,她对他说:
“‘陛下,天主不希望法兰西王国落到女人手里。’”
“国王在本能反应下,朝这个男孩扑过去,喊道:
“‘谢谢,我的天主!’”
贝吉纳说到这儿停住了,看到了太后有多么痛苦。奥地利安娜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头低着,眼神呆滞,她在听,但是听不见,她的嘴唇痉孪地动着,不是在向天主祷告,就是在咒骂面前的这个女人。
“啊!不要相信,如果在法国只有一位王太子,”贝吉纳大声说,“不要相信,如果王后让这个孩子在远离宝座的地方过默默无闻的生活,不要相信她是一个坏母亲。啊!不……有人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泪,有人能够数出她给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多少热吻,来交换根据国家利益判处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过的这种悲惨和阴暗的生活。”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太后有气无力地喃喃低声说。
“我们知道,”贝吉纳连忙继续说下去,“国王看到自己有了两个年龄一样,权利相等的儿子,开始为法国的安全担心,为他的国家的安宁担心。我们知道,路易十三为此召见了德·黎塞留红衣主教,他在陛下的书房里考虑了一个多小时,说出了这个判决词:‘一个国王先下来是为了继承陛下的王位。天主又让生下另一个国王,是为了继承头一个国王的王位,可是现在,我们只需要头一个生下来的,让我们把第二个藏起来不让全法国的人知道,正如天主曾经把他藏起来不让他的生身父母知道一样。’一位王子,对国家说来,是和平和安全,两个竞争者,这就是内战和混乱。”
王后猛地立起来,脸色苍白,两手紧紧握成拳头。
“您知道得太多了,”她用低沉的嗓音说,“因为您接触到了国家机密。至于让您知道这个秘密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卑鄙小人,是假朋友。在今天犯下的罪行中您是他们的同谋。现在,把假面具除掉,否则我就叫我的卫队长把您抓起来。啊!这个秘密并不使我害怕!您掌握了这个秘密,我不会饶了您!它将冻结在您的心里,不论是这个秘密还是您的生命,从这个时刻起都不再属于您了!”
奥地利安娜一边威胁,一边做手势她朝贝吉纳走了两步。
“您应该学会认识被您抛弃的朋友们的忠诚、荣誉和谨慎,”贝吉纳说。
她突然除掉假面具。
“德·石弗莱丝夫人!”太后叫起来。
“唯一和陛下一起共有这个秘密的心腹人。”
“啊!”奥地利安娜低声说,“过来拥抱我,公爵夫人。唉!象这样拿朋友的悲痛开玩笑,是成心不让朋友活下去。”
太后把头靠在老公爵夫人的肩膀上,辛酸的眼泪象泉水般涌出来。
“您还是这么年轻啊!”公爵夫人用低沉的嗓音说,“您哭了吧!”

第一八三章 两个朋友

太后高傲地望着德·石弗莱丝夫人。
“我相信,”她说,“您谈到我的时候一定说过‘幸福的’这三个字。可是,公爵夫人,我直到如今还是相信,比法兰西王后更不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了。”
“夫人,您确实是一位生活在痛苦中的母亲。但是,在我和您这两个被邪恶的人心分开的老朋友刚刚谈起的这些了不起的苦难之外,我是说,在这些王室的不幸事件之外,您还有快乐,这些快乐固然不很显著,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却非常羡慕。”
“哪些快乐?”奥地利安娜悲伤地说,“您怎么能够说出‘快乐’这两个字,公爵夫人?您刚才还承认我的肉体和精神都需要药物治疗。”
德·石弗莱丝夫人思索了一下。
“国王们离其他的人多么远啊!”她喃喃地低声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离老百姓那么远,忘了其他的老百姓还需要一切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这就象非洲山区的居民一样,他们住在雪水浇灌的绿色的高原上,不懂得平原的居民在被太阳晒焦了的土地上为什么会饥渴而死。”
太后脸微微有点红,她终于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
“您知道,是我不好,不该抛弃您。”她说。
“啊!夫人,听说国王继承了他父亲对我怀有的仇恨。国王如果知道我在王宫,会把我撵走的。”
“我不能肯定说国王对您有好感,公爵夫人,”太后回答;“但是我,我原来可以……秘密地。”
公爵夫人流露出轻蔑的笑容,使她的交谈者感到了不安。
“再说,”太后连忙补充说,“您到这儿来,这很好。”
“谢谢,太后。”
“至少可以揭穿说您已经死去的谎言,使我们感到快乐。”
“确实有人说我已经去世了吗了?”
“到处都这么说。”
“可是我的孩子们并没有戴孝。”
“啊!您也知道,公爵夫人,宫廷经常挪动地方。我们难得见到阿尔贝·德·吕依内斯先生家里的人,①而且我们经常生活在忧虑之中,许多事我们都忽略了。”
“陛下不应该相信我去世的谣言。”
“为什么?唉!我们都要死的,难道您没有看见,您的妹妹——您从前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已经离坟墓不远了吗?”
“陛下,如果您相信我去世了,那一定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收到我的音信。”
“死亡有时候是突如其来的,公爵夫人。”
“啊!陛下!心灵里装着象我们刚谈到的这种秘密的人,总想一吐为快,应该在死以前先得到满足。在我们为来生做准备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清理我们的文件。”
太后打了个哆嗦。

① 德·石弗莱丝夫人是德·吕依内斯公爵的遗孀,后改嫁。

“陛下,”公爵夫人说,“您将十分准确地知道我去世的日期。”
“怎么会?”
“因为陛下在第二天将会接到一个里外有四层的信封,里面装的是我们从前如此秘密的书信来往中所剩下的全部东西。”
“您没有烧掉?”安娜恐俱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陛下,”公爵夫人回答,“只有叛徒才烧掉王室的信件。”
“叛徒?”
“是的,毫无疑问。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假装烧掉,保存起来,或者卖掉。”
“我的天主!”
“忠诚的人却相反,他们仔细地收藏这种宝物,然后,有一天,他们来找他们的王后,对她说:‘夫人,我老了,身体感到很不舒服,对我来说有死亡的危险,对陛下的秘密来说,有泄露的危险;因此请您把这份危险的文件拿去,亲手烧掉吧。’”
“一份危险的文件!什么文件?”
“我,我确实只有一份,但是它非常危险。”
“啊!公爵夫人,说出来,快说出来!”
“是这封信……日期是一六四四年八月二日,您在信上托我到诺瓦西-勒塞克去看看那个亲爱的、不幸的孩子。信上有您亲笔写的‘亲爱的、不幸的孩子’。”
接下来是一阵深邃的沉默。太后在探测深渊的深度,德·石弗莱丝夫人在设陷阱。
“是的,不幸,非常不幸!”奥地利安娜低声说,“他过的是怎样悲惨的生活啊,这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落到这样残酷的结局!”
“他死了?”公爵夫人好奇地连忙问。从她好奇的语气里太后听出她是真诚的。
“死于痨病。他死了,早已被人忘了,早已枯萎了,就象情人送给情妇的那些可怜的花一样,情妇为了不让任何人看见,让它们枯死在抽屉里。”
“死了!”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她沮丧的神色,如果不是掺杂着一点怀疑,太后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死在诺瓦西勒塞克?”
“当然,死在他的家庭教师的怀里,这个可怜的善良的仆人没有比他多活几天。”
“这是可以理解的。象这样的悲痛,这样的秘密,份量太重,叫人难以承担。”
太后没有去理睬她这句话里含有的讥讽。德·石弗莱丝继续说下去:
“不过,几年前,夫人,我还到诺瓦西-勒塞克当地去打听过这个如此不幸的孩子。有人对我说,这个孩子似乎没有死;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立即向陛下表示哀悼。啊!当然,如果我相信这件不幸的事是真的,那我也决不会提到它来激起陛下完全合乎情理的悲痛。”
“您说在诺瓦西-勒塞克有人说这个孩子没有死?”
“是的,夫人。”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不过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还是说出来吧。”
“他们说,一六四五年左右,有一天晚上,一位夫人,尽管用假面具和披风把自己遮住,还是可以看出她是一位美丽、庄严的夫人,当然是一位身份很高贵的夫人,乘一辆四轮马车来到岔路口,您也知道,那一趟承蒙陛下抬举派我去,我就是在这个岔路口等侯年轻王子的消息的。”
“还有呢?”
  “家庭教师把孩子带到这位夫人身边。”
  “后来呢?”
“第二天,家庭教师和孩子都离开了当地。”
“您看清楚了吧!这中间有真实的地方,既然这个可怜的孩子确实是死于痨病,据医生说,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在七岁以前随时都可能死掉。”
“啊!陛下说的是真实的,没有人比您知道得更清楚,陛下;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了。但是您倒是听听这件怪事……”
  “还有什么事?”太后想。
  “把这些详细情况告诉我的那个人,他还打听到孩子的健康;这个人……”
“您曾经把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委托别人去干?啊!公爵夫人!”
“是一个象陛下一样,象我自己一样守口如瓶的人。就算是我自己吧,陛下。我说的这个人,他后来在都兰待了一段时间……”
“在都兰?”
  “……认出了家庭教师和孩子,请原凉,是他以为认出了他们,两个人都活着,两个人都快乐、幸福、健康,一个是老当益壮,一个是青春年少,根据这个您判断判断流传的谣言是怎么回事,在这以后,还能相信世上发生的什么事吗?但是我使陛下感到疲劳了。啊!这不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在向陛下告辞以前,再一次向陛下保证我的敬重和忠诚。”
  “留下,公爵夫人,让我们谈谈您。”
  “谈谈我?啊!夫人,请您别把您的眼光往下看得这么低。”
  “为什么?您不是我最老的朋友吗?是不是您恨我,公爵夫人?”
  “我!我的天主,为了什么原因?如果我有理由恨陛下,我还会来看您吗?”
“公爵夫人,我们都上了年纪,我们应该紧紧地互相依靠来对付威胁我们的死亡。”
“太后,您说出这样亲切的话,真使我受宠若惊。”
“从来没有人象您这样爱我,象您这样为我效劳,公爵夫人。”
“陛下还记得?”
“永远记得……公爵夫人,请给我一个友谊的证明。”
“啊!陛下,我整个人属于您。”
“这不是个证明!”
“怎么证明?”
“向我提出一个请求。”
“请求?”
“啊!我知道您的为人,最没有私心,最高尚,最尊贵。”
“不要过分夸奖我了,太后,”公爵夫人感到不安地说。
“我再怎么夸奖您也不为过分。”
“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不幸的遭遇,人变得很厉害,夫人。”
“愿天主听见您的话,公爵夫人!”
“为什么?”
“是的,从前的公爵夫人,美丽、高傲、受人爱慕的石弗莱丝,会忘恩负义地回答我‘我什么也不要您的。’因此,如果不幸的遭遇已经降临的话,让我们感谢不幸的遭遇吧,既然它们可能使您改变,也许会使您回答我:‘我接受。’”
公爵夫人的目光和微笑都变得柔和了;她已经给迷住,不再掩饰自己的愿望了。
“说吧亲爱的,”太后说,“您要什么?”
“这么说,应该说出来了?”
“说吧,别犹豫。”
“噢,陛下可以给我一个无法形容的快乐,一个无与伦比的快乐。”
“说下去,”太后说,由于担心,热情有点儿减退,“不过,首先,我的好石弗莱丝,您要记住,我现在是在儿子的支配下,正象从前我是在丈夫的支配下一样。”
“我会体谅您的,亲爱的太后。”
“象从前一样叫我安娜吧,这将是关好的青年时代的一个甜蜜的回忆。”
“好吧。嗯,我祟敬的女主人,亲爱的安娜……”
“您还会说西班牙话吗?”
“还会。”
“那就用西班牙话向我请求吧。”
“是这样请您赏光到当皮埃尔来住几天。”
“没有了?”大吃一惊的太后说。
“是的。”
“就这个?”
“善良的天主!您竟然会认为我向您请求的这件事不是最大的恩惠?如果这样的话,您就不再了解我这个人了。您愿意接受吗?”
“接受,十分乐老地接受。”
“啊!谢谢!”
“我会感到很高兴,”太后有点不放心地继续说,“只要我去了能在什么事情上对您有用处。”
“有用处?,公爵夫人笑着大声说,“啊!不,不,是喜欢,是高兴,是快乐,对,正是这样。这么说,讲定啦?”
“我发誓。”
公爵夫人朝太后的那只如此美丽的手扑过去,连连地吻它。
“这实际上是个善良的女人,”太后想,“而且……心地高尚。”
“陛下,”公爵夫人又说,“您同意给我半个月时间准备吗?”
“当然同意,为什么?”
“因为知道我失宠了,”公爵夫人说,“没有一个人肯借给我十万埃居,我需要这笔钱来装修当皮埃尔。但是等到人们知道这是为了接待陛下,巴黎的所有资金都会流到我家里来了。”
“啊!”太后心领神会地轻轻点头,说,“十万埃居!需要十万埃居装修当皮埃尔?”
“差不多这个数。”
“没有人愿意借给您吗?”
“没有人。”
“如果您愿意,我借给您,公爵夫人。”
“啊!我不敢。”
“那您就错了。”
“真的?”
“以太后的名义担保!……十万埃居,确实不算多。”
“不算多?”
“不算多。啊!我知道您从来没有为您的严守秘密要过它所值的报酬。公爵夫人,把这张桌子给我推过来,我要给您写一张支钱的条子给柯尔培尔先生,不,给富凯,他是一个比较起来殷勤得多的人。”
“他会付吗?”
“如果他不付,我来付。但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
太后写好,把字据给了公爵夫人,高高兴兴地跟她拥抱以后,把她打发走了。

第一八四章 让·德·拉封丹是怎样写他的第一篇故事诗的

所有这些阴谋都已经叙述完毕。人类的头脑在它的表现上是那么错综复杂,它在我们的故事提供的这三章里能够毫无拘束地得到充分发挥。
在接下来我们准备的画面里,也许还要牵涉到政治和阴谋,但是它们的动机将隐藏得那么深,使人只看到鲜花和绘画,这就完全跟市集上的那些剧场里一样,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巨人在走动,腿很短,胳膊很细原来是一个孩子藏在他的身躯里。
我们现在回到圣芒代,总监正按照惯例在那儿接待他那些经过精心挑选的,全都是伊壁鸠鲁信徒的客人。
最近,主人受到了严酷的考验。每个人来到这位大臣的家里都感觉到他的苦恼。不再有盛大、疯狂的聚会。富凯的借口是经济情况,正象古尔维尔十分风趣地说的那样,再没有比这更骗人的借口了,经济问题一点儿也没有。
瓦特尔先生竭力设法保持家庭的声誉。然而向厨房供应蔬菜的那些菜农抱怨,再拖着不付钱会使他们破产。西班牙葡萄酒的代理商经常送来帐单,可是没有人付款。总监在诺曼底海边雇用的那些渔夫估计,如果把拖欠的工钱还给他们,他们拿到这笔钱可以舒舒服服过退隐的生活,不用再下海了。后来成了瓦特尔致死原因的海鲜①也不再送来了。
然而在这个普通的接待客人的日子里,富凯的客人来得比平时要多。古尔维尔和修道院院长富凯在淡经济问题,也就是说,院长向古尔维尔商借几个皮斯托尔。佩利松跷着腿坐着,把一篇演说词的结束语完成,这篇演说词富凯要在最高法院下次开庭时发表。
这篇演说词是一个杰作,因为佩利松是为他的朋友写的,也就是说,如果是为自己写的话,他肯定不会花这番功夫去构思。不久以后,洛雷和拉封丹从花园里过来,他们在争论关于流畅自然的诗体问题。
画家们和音乐家们也朝餐厅走来。等八点钟的钟声一响,大家将开始吃晚餐。
总监从来不让人等着。这时候是七点半钟,食欲变得非常旺盛。
客人们都到齐以后,古尔维尔直接朝佩利松走过去,打断他的沉思,把他拉到一间客厅中间,客厅的门他都先关上了。
“喂,”他说,“有什么新闻?”
佩利松仰起他那相貌聪颖而和善的脸。
“我已经向我的姑妈借到了两万五千利弗尔,”他说,“瞧,这是几张提款凭单。”
“好,”古尔维尔回答,“头一次付款还差十九万五千利弗尔。”
“付什么钱?”拉封丹说,跟他说“您看过巴录书②吗?”用的是一种口气

①瓦特尔后来在大孔代亲王家里做总管。有一次亲王宴请路易十四,酒席上需用的海鲜迟迟未送到,瓦特尔认为是自己失职,自杀身死,海鲜在他死后送到。
② 巴录书:亦译巴略克是基督教次经中的一卷,传为先知耶利米的弟子兼秘书先知巴录的作品。拉封丹对它非常感兴趣每次见了朋友都要问一声:“您看过巴录书吗?”

  “又是您这个漫不经心的人,”古尔维尔说,“怎么!科尔贝伊的那一小片地产要卖给富凯先生的一个债主,这不是您告诉我们的吗?要伊壁鸠鲁的所有朋友凑份子,这不是您提出的吗?您要把您在夏托-蒂埃里的家产卖掉一块来出您这份钱,不是您说的吗?而您今天居然跑来说:‘付什么钱?’”
这一番抢白引起了哄堂大笑,使拉封丹脸涨得通红。
“请原谅,请原谅,”他说,“说真的,我没有忘记.明万没有忘记,只不过……”
“只不过,您记不得了,”洛雷接过口来说。
“这倒是事实。他说得完全对。在忘记和记不得之间有很大的不同。”
“那么,”佩利松说,“您把您的捐献,卖掉一小块地的钱,带来了吗?”
“卖掉?没有。”
“您没有卖掉您的地?”古尔维尔大吃一惊地问,因为他知道诗人这个人没有私心。
“我的妻子不愿意,”诗人回答。
又是一片笑声。
“不过,您不是专为这件事到夏托-蒂埃里去了一趟吗?”有人问他。
“当然去了,骑马去的。”
“可怜的让!”
“我换了八次马,累得筋疲力尽。”
“真够朋友!……您在那边休息了吗?”
“休息?哼,休息!在那边我有事儿要干。”
“什么事?”
“我的妻子跟我打算卖地给他的那个人调情。他反悔了,我要他跟我决斗。”
“好极了!您决斗了吗?”
“好象没有。”
“难道说您会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她的父母也插手了这件事。我手握着剑等了一刻钟,但是我没有受伤。”
“对手呢?”
“对手也没有受伤,他没有来决斗。”
“真是妙不可言,”四面都有人在叫喊,“那您一定发火了吧?”
“大发雷霆;我受了风寒,我回到家里,我的妻子跟我吵架。”
“当真吗?”
“当真。她把一个面包砸在我的头上,一个大面包。”
“您呢?”
“我?我把桌子推翻,一桌子饭菜都倒在她身上和她的客人们身上,然后我就骑上马到这儿来啦。”
听了他这段滑稽可笑的英雄自白,没有一个人能忍住不笑。等到暴风雨般的笑声稍微平息一点以后,有人对拉封丹说:
“这就是您带回来的一切吗?”
“啊!不,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说吧。”
“你们是不是注意到在法国有人写了不少开玩笑的诗?”
“当然,”在场的人全都这么回答。
“是不是还注意到,”拉封丹继续说下去,“印得却非常少?”
“真的,法律很严厉。”
“好吧,物以稀为贵,我心里这么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开始写了一首极其猥亵的小诗。”
“啊!啊!亲爱的诗人。”
“极其放肆。”
“啊!啊!”
“极其玩世不恭。”
“喔唷!喔唷!”
“是的,”诗人冷淡地说下去,“所有我能找到的爱情上用的字眼儿我都用上了。”
听到这个正直的诗人夸耀他的货色,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且,”他接着说下去,“我决心要超过薄伽丘①、阿莱廷诺②和其他大师们写的这一种体裁的作品。”

①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代表作《十日谈》。
②阿莱廷诺(1492-1556):意大利作家。代表作叙事诗《耶路撒冷的得救》。

“善良的天主!”佩利松叫起来,“他会下地狱的!”
“您这么认为吗?”拉封丹天真地问,“我向您发誓,我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仅仅是为了富凯先生。”
这个美妙的结论,在场的人听了都满意到了极点。
“我把这本小书的第一版卖了八百利弗尔,”拉封丹得意得搓着手,大声说。“那些笃信宗教的书连这一半的钱也卖不到。”
“比写两本笃信宗教的书还要好。”
“那种书写起来太长,而且不太有趣,”拉封丹平静地回答,“我的八百利弗尔在这个小袋子里,我捐献出来。”
他果真把他的捐款放在这些伊壁鸿鲁信徒的司库手里。
接着轮到洛雷,他捐出一百五十利弗尔。其余的人也慷概解囊。数了数,大钱包里一共有四万利弗尔。
在仁慈的天主用来一边称好心和善意,一边称伪善者的假钱的天平上,从来还没有响过比这更慷慨的金钱的声音。
总监走进客厅时,或者更确切地说,悄悄钻进客厅时,钱币的叮叮当当声还没有停息。他什么都听见了。
富凯这个手上曾经掌握过几十亿的人,这个曾经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有钱人.这个有着宽广的心胸和创造力丰富的头脑的人,他的心胸和头脑象两座贪婪的熔炉那样,把在世界上居首位的王国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吞没了,人们看见他眼睛里含满泪水跨进门来,把他的纤细白皙的手指伸进这些金币和银币中。
“可怜的施舍,”他用亲切而又激动的嗓音说,“你连我的空钱袋里最小的一只角也填不满,但是你却把我那无比宽阔的心胸给装得满满的,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
在场的人虽然都很旷达,但是也不免流出了几滴眼泪。富凯不能把他们一一都拥抱到,所以只拥抱了拉封丹,对他说:
“可怜的孩予,他为了我挨了他妻子的打,挨了听他忏悔的神父的惩罚了!”
“啊!这不算什么,”诗人回答,“让您的债主等两年,我可以另外写出一百篇故事诗来,每一篇印两版,您的债就可以还清了。”

第一八五章 中间人拉封丹

富凯热情地握住拉封丹的手。
“我亲爱的诗人,”他对拉封丹说,“为我们另外再写一百篇故事诗吧,这不仅是为了每篇故事诗能赚上八十个皮斯托尔,而且是才为了用一百篇杰作来丰富我们国家的语言。”
  “啊!啊!”拉封丹趾高气扬地说,“别以为我只带来了这个想法和这八十个皮斯托尔给总监先生.”
“啊!”四面都有人这么叫喊,“德·拉封丹先生今天手上有钱。”
“如果有能给我带来一两百万的主意,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正是如此,”拉封丹回答。
“快说,快说!”在场的人一致喊道。
“当心,”佩利松在拉封丹的耳边说,“您一直到现在都获得很大的成功,不要把箭射过了目标。”
“不,佩利松先生,您是一个判断力很强的人,您会头一个赞成我的。”
“是关系到几百万的事?”古尔维尔说。
“我这儿有一百五十万利弗尔,古尔维尔先生。”
他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
“见鬼,您这个夏托-蒂埃里的吹牛大王,”洛雷嚷道。
“应该拍的不是口袋,”富凯说,“而是脑袋。”
“瞧,”拉封丹补充说,“总监先生,您不是一个总检察长,您是一个诗人。”
“这倒是真的!”洛雷、孔拉尔,还有在场的所有文人都叫起来。
“我是说,您是一个诗人和一个画家,是一个雕塑家,是一个科学和艺术的朋友。但是,您自己应该承认,您不是一个法官。”
“我承认,”富凯先生微笑着回答。
“如果选您进法兰西学院,您会拒绝,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尽管院士们会不乐意。”
“好吧,您既然不愿意进法兰西学院,为什么又让您自己进最高法院呢?”
“啊!啊!”佩利松说,“我们谈政治吗?”
“我希望知道,”拉封丹继续说下去,“法官的长袍是适合还是不适合富凯先生。”
“这与法官的长袍无关,”对哄堂的笑声感到不快的佩利松反驳了一句。
“正相反,与法官的长袍有关,”洛雷说。
“您替总检察长把长袍脱下,”孔拉尔说,“我们就有了富凯先生,对这件事我们决不会抱怨。但是,因为没有不穿长袍的总检察长,所以我们同意德·拉封丹先生的说法,这件长袍一定是一样吓唬人的东西。”
“Fugiunt risus leporesque,”①洛雷说。
“欢笑和快乐都逃走了,”一位学者说。

①拉丁文:意恩是“欢乐逃走了”。这儿是玩文字游戏,拉丁文lepēres意思是欢乐,而lēperes是兔子。因此重音不同可能有两种解释。

“我呢,”佩利松接着严肃地说,“我不是这么译lepores这个词的。”
“您怎么译呢?”拉封丹问。
“我这样译:‘兔子看见富凯先生就逃走了。’”
连总监在内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为什么是兔子?”孔拉尔生气地反问。
“因为谁看到富凯先生身上有代表最高法院权力的标志,感到不高兴,谁就是兔子。”
“哦!哦!”诗人们低声说。
“Quo non ascendam?”①孔拉尔说,“在我看来穿一件法官长袍是不可能的事。”

①拉丁文:意思是“我什么地方没有上去过?”这是富凯的纹章上的铭言,在这句铭言下有一松鼠图形。

“对我来说,没有这件长袍是不可能的事,”佩利松反驳,“古尔维尔,您怎么认为?”
“我认为法官的长袍是好的,”古尔维尔回答,“但是,我同样也认为一百五十万比长袍更好。”
“我同意古尔维尔的意见,,富凯打断了争论,大声说,他的意见必然会影响其他人的意见。
“一百五十万!”佩利松低声咕哦,“见鬼!我知道一个印度寓言……”
“讲给我听,”拉封丹说,“我也应该知道。”
“快讲!快讲!”
“乌龟有一层甲壳,”佩利松说,“敌人威胁它时,它就躲进甲壳。一天,有人对他说:‘您到了夏天住在这所房子里很热,而且它妨碍您,使您显示不出您的美来。瞧那条水蛇,它要给您一百五十百万买您的甲壳。’”
“好!”总监笑着说。
“后来呢?”拉封丹说,他对这个寓言本身比对这个寓言的教训更感兴趣。
“乌龟把壳卖了,全身裸露出来。一只秃鸳看见它,感到饥俄,一下子就把它的腰部啄破,最后把它吃掉了。”
“从而得出什么教训呢?……”孔拉尔说。
“富凯先生最好保留他的长袍。”
拉封丹认真地对待这个教训。
“您忘了埃斯库罗斯①,”他对他的对手说。
“这是什么意思?”
“秃头埃斯库罗斯。”
“还有呢?”
“一只秃鸳,也许正是您那只秃鸳,它特别爱吃乌龟,在天空中把埃斯库罗斯的秃顶当成了一块石头,于是把整个身子缩在壳里的乌龟朝这个秃顶扔下来。”
“啊!我的天主!拉封丹说得对,”富凯说,他变得沉思起来,“任何一只秃鸳,当它饥饿的时候,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碎乌龟的壳,那些能够有一条水蛇来用一百五十万买它们的壳的乌龟太幸运啦。但愿有谁给我带一条象您的寓言中的水蛇那样慷慨的水蛇来,佩利松,我把我的甲壳给他。”
“Rare avis in terris”②孔拉尔叫起来。

①埃斯库罗斯(约前1525-前456):古希腊三天悲剧作家之一,被称为“悲剧之父,。传说老鹰叼着一只乌龟,乌龟落在他秃头上把他砸死。
②拉丁文:意思是“世上罕见的鸟儿!”是古罗马讽刺诗人玉外纳的讽刺诗中的一句。

“跟一只黑天鹅一样,对不对?”拉封丹补充说,“哦,对啦,正好有一只非常黑,而且很希罕的鸟,我已经找到它了。”
“您已经替我的总检察长职位找到了一个买主?”富凯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
“不过,总监先生从来没有说过要卖,”佩利松说。
“对不起,是您自己亲口说过的,”孔拉尔说。
“我可以作证,”古尔维尔说。
“他坚持他那个了不起的想法,”富凯笑着说,“这个买主,是谁,拉封丹?”
“一只全身黑的鸟儿,最高法院的一位推事,一个非常好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瓦内尔。”
“瓦内尔!”富凯叫起来,“瓦内尔!他的妻子……”
“正是她的丈夫,不错,先生。”
“这个可爱的人!”富凯感兴趣地说,“他想当总检察长?”
“他想在各方面都跟您一样,先生,”古尔维尔说,“还想一丝不差地干您干过的事。”
“啊!不过这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拉封丹。”
“这很简单。我不时和他见面。刚才我就遇见他,正好我去乘到圣芒代来的小马车时,他在巴士底广场上闲逛。”
“不成问题,他一定是在暗中守候他的妻子,”洛雷插了一句嘴。
“啊!我的天主,不会的,”富凯真诚地说,“他这个人不吃醋。”
“他走到我跟前,跟我拥抱,把我领到‘圣非亚克尔画像’酒馆,和我谈起他的烦恼。”
“他有烦恼?”
“是的,他的妻子通他往上爬。”
“他对您说?……”
“说有人在她面前谈起最高法院的一个职位,提到了富凯先生的大名,从此以后,瓦内尔夫人梦想被人称为总检察长夫人,她每天夜里如果不做这个梦就难过得要死。”
“见鬼!”
“可怜的女人!”富凯说。
“等等。孔拉尔一向说我不会办事,现在让您看看我怎么办的这件事。”
“那就让我们看看!”
“‘您知道不知道,’我对瓦内尔说,‘象富凯先生的那种职位很贵?’‘大致多少钱?’他说。‘有人出过一百七十万利弗尔,富凯先生拒绝了’‘我的妻子,’瓦内尔回答,‘答应出一百四十万。’‘现款?’我对他说。‘是的,她卖掉了坐落在居延纳的一片产业,钱己经到手。’”
“一下子到手,这倒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刚才没有开口的富凯院长用教训人的口气说。
“这个可怜的瓦内尔夫人!”富凯低声说。
佩利松耸耸肩膀。
“一个魔鬼!”他在富凯耳边低声说。
“一点不错!……用这个魔鬼的钱去补偿一个天使为了我而给自己造成的损害,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
佩利松大吃一惊地望着富凯,从这时候起富凯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怎么样,”拉封丹问,“我的谈判?”
“好极了!亲爱的诗人。”
“对,”古尔维尔说;“不过,吹嘘自己想得到一匹马的人,往往连买缰绳的钱都没有。”
“瓦内尔这个人,如果真要他兑现的话,也许会反悔的,”万富凯院长接着说。
“我不相信,”拉封丹说。
“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因为你们不知道我的故事的结局。”
“啊!如果有一个结局,”古尔维尔说,“为什么还要在半路上闲逛呢?”
“Semper ad adventum①,是不是这样?”富凯用认为自己可以歪曲引文的达官贵人的口吻说。

①拉丁文:意思是“尽快地到达”富凯说的这句拉丁文是对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诗艺》中的一句话的改动。原来的话是Semper ad adventun,意思是“尽快地揭示结局”。

那些拉丁语学者鼓掌。
“我的结局,”拉封丹大声说,“是瓦内尔这只固执的鸟儿知道我要来圣芒代,请求我把他带来。”
“啊!啊!”
“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把他引见给大人。”
“因此?……”
“因此他来了,等在贝莱尔草坪上。”
“象一只金龟子。”
“您这么说,古尔维尔,是因为他头上有触角,您这个爱开玩笑的坏胚子!”
“怎么样,富凯先生?”
“好吧,让瓦内尔夫人的丈夫在我家门外得了伤风是不应该的,差个人去请他,拉封丹,既然您知道他在哪儿。”
“我亲自去。”
“我陪您,”富凯院长说,“我去扛口袋。”
“别开玩笑,”富凯严肃地说,“如果确实是正经事,就得正经对待。首先,我们要殷勤对待。请您替我向这位高尚的人道歉,拉封丹,告诉他,让他在外面等着,我感到很难过,不过我不知道他来了。”
拉封丹已经走了。幸好古尔维尔陪着他,因为诗人埋头计算,走错了路,朝圣莫尔的方向奔去。
一刻钟以后,瓦内尔先生被领进总监的书房。在这部历史小说的开头已经把这间书房详详细细地描写过。富凯看见他进来把佩利松叫到跟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分钟的话。
“好好记住,”他对佩利松说,“所有的银器,所有的餐具,所有的珠宝首饰,都装上马车。您用那几匹黑马,那个珠宝商陪您一起去,您把晚餐一直推迟到德·贝利埃尔夫人来到。”
“还要事先通知德·贝利埃尔夫人吗?”
“不用了这件事我来办。”
“很好。”
“去吧,我的朋友。”
佩利松走了,他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但是象一切真正的朋友那样,服从而且完全信任他的意志。这就是他这种杰出人物的力摄所在。不信任是鄙随小人的本性。
瓦内尔于是在总监面前鞠了一个躬。他准备发表长篇的讲话。
“请坐,先生,”富凯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好象您想得到我的职位?”
“大人……”
“您能出多少钱给我?”
“数目应该由您来定,大人。我知道有人曾经向您出过价。”
“瓦内尔夫人,有人对我说,她估的价钱是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您能立刻把钱全部付出来吗?”
“我没有带在身上,”瓦内尔天真地说,他原来准备着会有斗争会有诡计,会象下棋那样一步步斗智,没想到对方是这么爽直,这么高尚,反而把他吓倒了。
“什么时候您可以有?”
“全看大人喜欢。”
他担心富凯会嘲笑他。
“如果您不是必需回巴黎,我就会对您说立即了……”
“啊!大人……”
“不过,”总监打断他的话说,“到明天早上再付钱和签字吧。”
“好的,”瓦内尔张皇失措,傻头傻脑地说。
“六点钟,”富凯补充说。
“六点钟,”瓦内尔跟着说了一遍。
“再见,瓦内尔先生!请您对瓦内尔夫人说我吻她的手。”
富凯站了起来。
这时候血涌到瓦内尔的头上,两眼发红,开始昏了头。
“大人,大人,”他一本正经地说,“您对我许下诺言吗?”
富凯转过头来。
“当然”他说,“您呢?”
瓦内尔犹豫不决,浑身哆嗦,最后战战兢兢地伸出他的手。富凯张开他的手,堂堂正正地伸过去。这只正直的手沾到了一只虚伪的手上的汗水,不过只有一秒钟的工夫。瓦内尔为了使自己相信这不是假的,想紧紧地握住富凯的手指。
总监轻轻摆脱他的手。
“再见,”他说。
瓦内尔倒退着朝门迅速走去,然后奔出前厅,逃走了。

第一八六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餐具和钻石

富凯把瓦内尔打发走以后,考虑了一会儿。
“为了过去爱过的女人,”他说,“这样做也不算过分。玛格丽特希望当总检察长夫人,为什么不让她得到这种快乐呢?既然连最看重德行的人也不能责备我,那就让我们来想想爱我的女人吧。德·贝利埃尔夫人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他用手指指那扇暗门。
他把书房的门锁好以后,打开暗门,沿着地道迅速朝在他的房子和凡森的那所房子之间建立的联系点跑去。
他甚至没有打铃通知他的女朋友,这是因为他拿稳她决不会失约。
侯爵夫人果然已经来到。她在等候。总监弄出的响声通知了她。她跑过来从门缝下面接到他塞进的纸条:

     “请您来,侯爵夫人;大家等您吃晚饭。”

快乐、活泼的德·贝利埃尔夫人到了几森林荫大道,坐上她的四轮马车。古尔维尔为了讨好主人,在院子里等候她,她朝立在台阶上的古尔维尔伸出她的手。
她投有看见富凯的几匹浑身冒着热气、淌着白沫般汗水的黑马进来,这几匹马把佩利松和珠宝商拉回到圣芒代。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餐具和珠宝首饰就是卖给这个珠宝商的。
佩利松把这个人领进书房,富凯还在书房里,没有离开。
总监感谢珠宝商答应为他保留了这批财宝。这批财宝珠宝商是有权卖掉的。他朝账单上的总数望了一眼,总数高达一百三十万利弗尔。
接着,他在书桌前坐下,写了一张第二天中午前在他的账房支钱的见票即付的一百四十万利弗尔的提款凭证。
“十万利弗尔的利润!”珠宝商叫起来,“啊,大人,您多么慷慨!”
“不,不,先生,”富凯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些有礼貌的行为是决不能用钱偿付的。利润差不多与您可能赚到的相当,但是您的钱还得有利息。”
他说着这番话,从袖口解下一个钻石扣子,也就是这同一个珠宝商过去常常估价,说值三千皮斯托尔的那个扣子。
“拿着这个作为纪念,”他对珠宝商说,“再见,您是个正直的人。”
“您呢,”珠宝商深受感动,大声叫起来,“您,大人,您是一位好心的老爷。”
富凯让可敬的珠宝商从一扇暗门出去,接着他就去迎接德·贝利埃尔夫人,这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围在她的身边。
侯爵夫人一向是美丽的,但是这一天她格外光彩照人。
“先生们,”富凯说,“你们不认为夫人今天晚上美丽得无与伦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夫人是最美丽的女人,”有一个人说。
“不,而是因为她是最好的女人。不过……”
“不过?,侯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过,夫人今天晚上戴的首饰都是假宝石。”
她脸红了。
“啊!啊!”所有的客人都叫起来,“这些话可以当着一个有全巴黎最美丽的钻石的女人面说,而不必顾忌。”
“怎么样?”富凯低声对佩利松说。
“嗯,我终于懂得了,”佩利松回答,“您干得好。”
“那真是太好了,”总监微笑着说。
“大人,请用餐,”瓦特尔庄严地叫喊。
客人们朝餐厅涌去,不象平时参加大臣举行的宴会时那么缓慢。餐厅里有一个豪华的场面正在等着他们。
在餐具柜上,在餐具架上,在饭桌上,鲜花和灯烛中间,放着人们能见到的最贵重的金银餐具,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缭乱。在法国还有黄金的年代里,梅迪西丝家族带来的佛罗伦萨的艺人们为了配雕花餐具架,雕刻、镂制、铸造了豪华的餐具,这就是那些古老的豪华餐具的剩余部分。一次次内战期间藏起来、埋起来的这些宝物,在被称为投石党运动的这次风雅战争的间歇期间,曾经畏畏缩缩地重新出现过;当时贵人们跟贵人们互相残杀,但是并不互相掠夺。所有这些餐具上都标有德·贝利埃尔夫人家的纹章。
“瞧,”拉封丹大声说,“一个P.和一个B.。”
但是最最奇怪的是富凯指定侯爵夫人坐的席位前面放的餐具了。她旁边是高高的一大堆钻石、蓝宝石、祖母绿、古代的浮雕玉石,用米西亚①金托座托着的那些小亚细亚老希腊人刻的玛瑙,古亚历山大②的珍奇银镶嵌画,克娄巴特拉③时代的埃及实心手镯,堆满了一只巨大的帕利西①盘子,盘子用一个镀金的铜三脚架托着,三脚架是本维尼托⑧雕刻的。

①米西亚:小亚细亚地名,古希腊特洛伊城即在该地。
②亚历山大:古地名,今埃及港城。
③克委巴特拉:见中册第833页注。
④帕利西(1510-1589)法国著名陶瓷、珐琅研究家。
⑤本维尼托:意大利雕刻家,金饰匠塞利尼(1500-1571)的名字。

  侯爵夫人看到这些她从来不打算再见到的东西,脸色顿时煞白。深沉的寂静,这是情绪激动的前兆,笼罩着整个充满惊讶和不安的大厅。
  富凯甚至没有做一个手势打发所有那些穿着绣花号衣的仆人出去,他们象辛勤忙碌的蜜蜂一样围着大餐具柜和配莱台奔过来跑过去。
  “先生们,”他说,“你们看见的这些餐具过去属于德·贝利埃尔夫人,有一天她看到她的一个朋友手头拮据,把所有这些金器和银器,还有她面前这一大堆珠宝,全都送到珠宝商那儿去。一位女朋友的这种高尚行动会得到象你们这样的一些朋友的理解。看到自己被这样爱着的男人是幸福的!让我们为德·贝利埃尔夫人的健康干杯,”
巨大的欢呼声盖住了他的说话声,使得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不出话来,瘫倒在她的座位上,她就象在奥林匹亚竞技场①上空飞过的那些希腊的鸟儿一样失去了知觉。

①奥林匹亚竞技场:古代全希腊的竞技会,自公元七七六年起每四年在希腊伊利斯境内的奥林匹亚召开一次。

  “其次,”佩利松补充说,凡是美德都能使他感动,凡是美貌都能使他着迷,“让我们也为激发夫人采取这样美好的行为的人多少喝一点儿;因为象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值得爱的。”
现在轮到侯爵夫人了。她站起来,脸色苍白,面带笑容,用一只有气无力的手举起她的酒杯,抖动的手指碰到了富凯的手指,而她的一双还是没精打采的眼睛正在寻找他那颗慷慨的心里燃烧着的全部爱情。
晚餐以这种歌颂英雄的方式开始,很快地就变成了一次真正的欢乐的宴会。谁也不再为显得风趣而费脑筋,因为谁也不是缺少风趣的人。
拉封丹忘了他爱喝的戈尔尼葡萄酒,竟听任瓦特尔为他斟罗纳葡萄酒和西班牙葡萄酒。
富凯院长变得如此和善,以致古尔维尔对他说:
“当心,院长先生,如果您这么温和,别人会把您吃下去的。”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中过去,好象把玫瑰花纷纷撒在客人们的身上。总监一反惯例,没有在最后上丰盛的餐后点心以前退席。
他朝大部分朋友微笑,象心比脑袋先醉的人那样陶醉了,他刚刚还是第一次看钟。
突然有一辆四轮马车驶进院子,奇怪的是在这一片闹声和歌声中大家居然都听见了。
富凯竖起耳朵,接着眼睛转向前厅。他觉得前厅里好象有脚步声,这脚步不是睬在地上,而是踏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脚本能地离开了德·贝利埃尔夫人的脚,两个小时来,德·贝利埃尔夫人的脚一直靠在他的脚上。
“瓦纳主教德·埃尔布莱先生到!”守门的仆人喊道。
阿拉密斯的那张阴郁而沉思的脸出现在门口,两条挂在墙上的花彩刚被一盏灯的火焰烧断了线,搭拉了下来,垂在门口两边。

第一八七章 德·马萨林先生的收据

如果不是阿拉密斯的冷冰冰的神色和漫不经心的目光逼使富凯保持谨慎的克制态度,他一定会为新朋友的到来发出欢呼。
“您来帮助我们解决这些餐后点心吗?”然而他还是这么问,“我们这样发疯似地吵吵闹闹,您不害怕吗?”
“大人,”阿拉密斯恭敬地回答,“首先得请您原谅我打搅了您的欢乐的聚会;接着我要请求您在欢乐之后给我一会儿时间接见我,谈谈事务。”
“事务”这两个字引起几位伊壁鸠鲁信徒的注意,富凯站起来。
“又是事务,”他说,“德·埃尔布莱先生,幸好吃饭结束,事务才来,我们感到太高兴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手。德·贝利埃尔夫人不安地望着他。他把她领到最近的一间客厅,托付给客人中最稳重的几个人。
至于他自己呢,他挽住阿拉密斯的胳膊,朝书房走去。
阿拉密斯一旦到了书房就忘了遵守礼节。他坐下来说:
“您猜,我今天晚上见到谁了?”
“我亲爱的骑士,我拿得稳,每一次您这样开头,我都一定会听见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一次您又没有弄错,我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回答。
“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富凯冷静地说。
“好吧,我见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
“老公爵夫人?”
“是的。”
“是她的鬼魂吧?”
“不。一只老母狼。”
“没有牙齿?”
“很可能,但是并不是没有爪子”
“哦,她有什么理由要跟我过不去呢?我对待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并不吝啬。甚至连不敢再对爱情抱奢望的女人也认为这是个优点。”
“德石弗莱丝夫人当然知道您不吝啬,既然她打算向您要钱。”
“好!用什么借口?”
“啊!她从来不缺借口。她用的是这个借口。”
“我听着。”
“公爵夫人手上好象有好几封德·马萨林的信。”
“我并不感到奇怪,这位红衣主教很风流。”
“对,但是这些信与红衣主教的爱情好象没有什么关系。据说内容与财政上的事务有关。”
“这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您就一点也猜不到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完全猜不到。”
“您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对侵吞公款的控告吗?”
“一百次!一千次!自从我就职以来,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我一直听见的就是这个。这就象您这个主教一样,人们指责您亵渎宗教;象您从前当火枪手一样,人们指责您胆小,人们无休止地指责财政大臣的,就是盗用国库。”
“好,不过让我们说得具体些,因为照公爵夫人说来,德·马萨林先生说得很具体。”
“让我们听听他什么事说得很具体。”
“大约是一笔一千三百万的款子,要您明确地说出它的用途您一定会感到很难堪。”
“一千三百万!”总监一边说,一边为了更好地抬头望天花板,在他的扶手椅上躺了下来。“一千三百万……啊!我的天!我要到别人控告我贪污的所有那些钱中间去把它们找出来!”
“别开玩笑,我亲爱的先生,这是件严重的事。公爵夫人肯定手上有这些信,而且这些信肯定是真的,因为她想把它们卖五十万利弗尔。”
“用这个价钱可以买到一个很了不起的诬蔑了,”富凯回答,“嗯!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了。”
富凯开始高兴地笑起来。
“这样就好极了!”阿拉密斯有点放心地说。
“这一千三百万的事我想起来了。是的,是这件事,不会错。”
“您使我很高兴。谈谈看。”
“您想想看,我亲爱的,马萨林先生——愿他的灵魂升天——有一天从在瓦特利纳的一些有争议的地产的让与中得到这一千三百万的收益;他从收入账中把这笔钱划掉,派人给我送来,通过我的手作为军费开支付出。”
“好。那么这个用途是可以证明的了。”
“不,红衣主教把这笔钱记在我的账上,给我送来了一张收据。”
“您还收着这张收据?”
“当然!”富凯说着,不慌不忙地立起来,过去开他那张镶嵌螺钿和黄金的大乌木书桌的抽屉。
“我钦佩您的,”阿拉密斯高兴地说,“首先是您的记忆力,其次是您的冷静,最后是对掌管的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秩序并然,而您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杰出的诗人。”
“是的,”富凯说,“我有条不紊,是因为生性疏懒,省得我东寻西找。因此我知道马萨林的收据是在字母M的第三个抽屉里,我拉开这个抽屉,立刻就能把手放在我所需要的文件上。即使是黑夜,不点蜡烛,我也能找到。”
他的手很有把握地摸到一沓堆在打开的抽屉里的文件。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这个文件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象它摆在我面前一样。纸很结实,表面不光滑,切口涂金。马萨林在日期的数目宇上落了个墨水渍。好吧,”他说,“这个文件感觉到我们关心它,非需要它不可,它躲起来了,进行反抗了。”
总监朝抽屉里张望。
阿拉密斯立起来。
“奇怪,”富凯说。
“您的记忆力这一次成问题了,我亲爱的先生,到另外一沓里去找一找。”
富凯拿起原来的一沓,又翻阅了一遍,接着他脸色发了白。
“不要盯着这一沓,”阿拉密斯说,“在别处我一找。”
“没有用,没有用,我从来没有犯过错误。除了我没有人动这些文件,除了我没有人开这个抽屉,您瞧,我在这个抽屉上装了个暗锁,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开锁的号码。”
“那您的结论呢?”阿拉密斯激动不安地说。
“结论是有人从我这儿把马萨林的收据偷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说得对,骑士,我侵吞了公款,我从国库里盗用了一千三百万,我是一个贼,德·埃尔布莱先生。”
“先生!先生!您不要发怒,不要激动!”
“为什么不要激动,骑士?我完全有理由激动。一次公正的诉讼,一次公正的判决,您的朋友,总监先生,就可以追随他的同行昂格朗·德·马里尼①,他的前任桑布朗塞②到蒙福孔③去了。”

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财政总监,被绞死在蒙福孔。
②桑布朗塞(约1457-1527):法国财政家,被绞死在蒙福孔。
③蒙福孔:法国巴黎郊区地名,十三世纪时开始建造了绞刑架。

“啊,”阿拉密斯徽笑着说,“没有这么快。”
“怎么,没有这么快!您猜想德·石弗莱丝夫人会怎么处置这些信件,因为您已经拒绝了,是不是?”
“啊!是的断然拒绝了。我猜想她会把这些信拿去卖给柯尔培尔先生。”
“哦,您看见了?”
“我说过我是猜想,不过我也可以说我有绝对把握;因为我曾派人跟踪;她离开我以后,回到自己家里,然后从后门出去,到小田野十字架街,总管的家里去。”
“这样的话,诉讼、丑闻和耻辱,全都要象霹雳那样盲目地、粗暴地、无情地落下来。”
富凯坐在扶手椅上哆嗦,旁边是三只打开的抽屉,阿拉密斯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亲热地说:
“任何时候不要忘了富凯先生的地位是桑布朗塞或者德·马里尼不能相比的。”
“为什么,我的天主?”
“因为对这些大臣的控诉提出了,而且逮浦也执行了,而对您呢,这些都不可能办到。”
“又要问您一个为什么?在任何时代贪污分子都是罪犯。”
“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庇护所的罪犯决不会有危险。”
‘躲起来?逃走?”
“我没有跟您这么说,您忘了这种诉讼是由最高法院提审,由总检察长预审,而您是总检察长。您看得很清楚,除非是您想自己判您自己有罪。”
“啊!”富凯突然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叫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
阿拉密斯脸色也一下子发了白,甚至变成了铅灰色,他捏紧自己的手指,只听见手指的关节被捏得格格直响。他用惊慌的眼光望着富凯。
“您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他字字着力地说。
“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起?,
“四五个小时以前。”
“当心,”阿拉密斯冷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看您是神志不清了,我的朋友,好好清醒清醒。”
“我对您说”富凯说,“刚刚我的朋友们介绍了一个人来,出一百四十万利弗尔买我的职位,我把我的职位给卖了。”
阿拉密斯目瞪口呆。他那张脸上的聪慧、嘲弄的表情,换成了沮丧和恐惧的表情,这种沮丧、恐惧的表情对总监起到的影响,比世界上所有的叫喊和言语能起的影响还要大。
“这么说您是需要钱?”最后他说。
“是的,为了还一笔事关荣誉的债。”
他三言两语,把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慷慨以及他认为理所当然的对这种慷慨的报答方式,说给阿拉密斯听。
“干得漂亮,”阿拉密斯说,“花了您多少钱?”
“正好卖掉我的职位的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您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立刻这样收下了那一百四十万利弗尔?冒失的朋友啊!”
  “我役有收下,明天才到手。”
  “这么说事情还没有定局?”
  “应该说是定局了,因为我已经给了珠宝商一张中午在我的账房取款的提款凭证,购买职位者的钱六七点钟入账。”
  “谢天谢地!”阿拉密斯拍着手叫起来,“既然钱没有付给您,事情就还没有结束。”
“可是珠宝商呢?”
  “您明天十二点差一刻将从我这儿收到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等一等,等一等!我定在早上六点钟签字。”
  “啊!我保证您签不成字。”
  “我许下过诺言,骑士。”
  “如果您许下过,您再收回来,不就完啦。”
  “啊!您这是在跟我说些什么?”正直的富凯不以为然地说,“我富凯怎么能收回诺言!”
  阿拉密斯用愤怒的目光回答大臣的几乎是严肃的目光。“先生,”他说,“我相信我被人称为正派人是当之无愧的,对不对?穿着士兵的军服,我曾经冒过不下五百次生命危险,穿着教士的道袍,我对天主,对国家,对我的朋友们都出过更大的力,帮过更大的忙。一句诺言的价值决不会超过许下这个诺言的人的价值。当他遵守诺言时,诺言是纯金,当他不愿意再遵守时,诺言就是锋利的刀剑。他于是象使用体面的武器那样使用这句诺言来保卫自己,因为他这个重视荣誉的人要是不遵守这句诺言的话,那一定是有生命危险,也就是说,他冒的危险远比他的对手得到的好处大得多。在这种时候,先生,我们要求助于天主,求助于正义。”
  富凯低下头。
“我是一个固执、平凡、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他说,“我的头脑对您的头脑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害怕。我不说我遵守诺言是出于道德,我遵守,如果您同意的话,是出于习惯,总之,平庸的人头脑简单,赞赏这个习惯,这是我唯一的道德,让我尊重它吧。”
“这么说,您明天要在出卖您那个保护您、使您不受一切敌人侵犯的职位的契约上签字?”
“我要签字。”
“您甘心为了一个即使是最看重道德的人都会鄙视的虚很的荣誉观点,缚住自己的手足投降?”
“我要签字。”
阿拉密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周围张望,心里火得直想打碎什么东西。
“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他说,“我希望您不要拒绝我使用这个办法。”
“绝对不会,只要它是体面的……象所有您向我提出的建议那样,亲爱的朋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您的买主声明放弃更体面的了。他是您的朋友吗?”
“当然……不过……”
“不过……如果您允许我处理这件事,我还有充分信心。”
“啊!我完全让您做主。”
“您和谁商谈的?这是怎么一个人?”
“我不知道最高法院的人您是不是认识?”
“大部分认识。是哪一位庭长?”
“不;一位普通的推事。”
“啊!啊!”
“他叫瓦内尔。”
阿拉密斯脸涨得通红。
“瓦内尔,”他站起来大声说,“瓦内尔,玛格丽特·瓦内尔的丈失?”
“正是他。”
“您从前情妇的丈夫?”
“是的,我亲爱的。她希望做总检察长夫人。我原来就应该这样对待可怜的瓦内尔,何况我是个得胜者,既然我在同时又能使他的妻子高兴。”
阿拉密斯径直朝富凯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您知道,”他冷静地说,“瓦内尔夫人的新情人是谁?”
“啊!她有一个新情人?我倒不知道,真的,我确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让-巴蒂斯特·柯尔培尔,他是财政总管,他住在小田野十字架街,今天晚上德·石弗莱丝就是带着她想卖的马萨林的信到这条街去的。”
“我的天主!”富凯揩着大汗淋漓的脑门,低声说,“我的天主!”
“您开始明白了吧,是不是?”
“是的,明白我完了。”
“您是不是认为可以稍许不要象雷古洛①那样严格地遵守自己的诺言?”
“不,”富凯说。
“头脑顽固的人,”阿拉密斯低声说,“他们总有办法使人不得不赞赏他们。”
富凯朝他伸出手来。
  在壁炉对面的一个靠墙小桌上,放着一压金人像托看的、贵重的时钟,这当儿敲响了清晨六点钟的钟声。
前厅里有一扇门响了。
“瓦内尔先生,”古尔维尔到书房门口说,“他问大人是否能接见他。”
富凯的眼睛离开了阿拉密斯的眼睛,他回答:
“请瓦内尔先生进来。”

①雷古洛:古罗马将军,公元前二六七年任执政官,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为迩太基人俘虏,为交换俘虏事被送回罗马,事后遵守自己口头保证,仍返回迦太基受刑。

第一八八章 柯尔培尔先生的底稿

瓦内尔在谈话谈到这时候走进来,对阿拉密斯和富凯来说,他只不过是结束一个句子的句号。但是,对刚来到的瓦内尔来说,阿拉密斯出现在富凯的书房里却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买主的脚刚踏进房间,就立刻用惊奇的,很快就变成探索的目光注视着瓦纳主教的如此清秀而又如此坚定的面相。
  至于富凯,不愧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也就是说,能够控制自己,他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已经把他听到阿拉密斯的揭露后脸上显露出的激动神色完全消除干净。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被不幸压垮、一筹莫展的人了。他高高地昂起头,伸出手请瓦内尔进来。
  他是首相①,他是在自己的家里。阿拉密斯了解总监。他的高尚心地,宽阔胸襟,丝毫不能使阿拉密斯感到惊奇。因此他决定自己暂时仅仅扮演这样一个难演的角色:做一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旁观者,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也打算以后再积极地参加谈话。
瓦内尔显然很激动。他走到书房中间,向在场的人一一敬礼。
“我来……”他说。
  富凯点了点头。
“您很准时,瓦内尔先生,”他说。
“在事务上,大人,”瓦内尔回答,“我认为准时是一种美德。”
“是的,先生。”
“请原谅,”阿拉密斯用手指着瓦内尔,对富凯说,“请原谅,来买一个职位的是这位先生,是不是?”
“是我,”瓦内尔回答,阿拉密斯间话时用的那种极其傲慢的声调使他吃了一惊。“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这位使我感到荣幸……”
“称呼我大人,”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行了,行了,先生们,”富凯说,“不要客气了,让我们谈正题吧。”
“大人也看见,”瓦内尔说,“我在等候您的吩咐。”
“正相反,是我在等,”富凯回答。
“大人等什么?”
“我想您也许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啊!啊!”瓦内尔心里嘀咕,“他考虑过了,我完啦!”
但是他重新鼓起勇气,说:
“没有,大人,一句没有,除了我昨天对您说的话,今天我准备再对您说一遍以外,绝对没有。”
“坦率地说,瓦内尔先生,这笔交易对您说来不是太沉重吗?”
“当然,大人,一百五十万利弗尔②,这是一笔巨大的款子。”
“那么巨大,”富凯说,“因此我考虑……”
“您考虑过,大人?”瓦内尔急忙问。
“是的,考虑到您也许还不能够买。”

①历史上富凯未做过首相,本书中称富凯为首相恐系作者之虚构。
②第一八六章内提到的是一百四十万利弗尔此处又说是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恐系作者疏忽所致。

“啊!大人!……”
“放心,瓦内尔先生,我不会责备您违背诺言的,因为这显然是由于您力不从心。”
“不,大人,那样的话,您就应该责备我,您有理,”瓦内尔说,“因为许下诺言不能履行的人,不是一个轻率的人,就是一个疯子。我一向把谈妥的事看成是成为定局的事。”
富凯脸红了。阿拉密斯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哼!”
“不过也不应该过分强调这些看法,先生,”总监说,“因为人的头脑是多变的,充满了完全可以原谅的,甚至有时候还是完全值得尊重的突然其来的念头。很可能昨天希望得到,今天又后悔了。”
瓦内尔感到冷汗从他的额头流到他的脸颊上。
“大人!……”声他吭吭哧哧地说。
至于阿拉密斯,他看到总监在争论中态度也是那么明朗,感到很高兴。他把臂肘支在一张靠墙小桌的大理石桌面上,开始玩弄一把孔雀石柄的小金刀子。
富凯从容不迫;接着在一阵沉默之后他说:
“好,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我来把情况给您解释解释。”
瓦内尔身子在哆嗦。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富凯继续说下去,“象我一样您会理解的。”
瓦内尔身子在摇晃。
“我昨天想卖掉。”
“大人做的不仅仅是想卖掉,大人是已经卖掉了。”
“好,就算是这样!但是今天,我请求您作为一个恩惠把您从我这儿得到的诺言还给我。”
“这句诺言,我已经接受,,瓦内尔说,“不可改变了。”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您,瓦内尔先生,您听见了吗?我请求您把它还给我……”
富凯停住不说了。“我请求您”这句话,他没有看见它立即起到作用,这句话通过他嗓子时,使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
阿拉密斯一直在玩着小刀,他的目光盯住瓦内尔,仿佛想钻进他的灵魂深处。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大人,”他说,“您赏脸就一件既成事实的事跟我商量,使我十分感动,但是……”
“不要说‘但是’,亲爱的瓦内尔先生。”
“唉!大人,请您想一想我已经把钱带来了;我是想说钱全带来了。”
他打开了一个大皮夹子。
“瞧,大人,”他说,“这是我刚卖掉我妻子的一块地的卖契。提款凭证是合格的,必要的签字都有了,见票即付。这是现金;总之一句话,事情已经定局。”
“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再重要的事,也是可以重新考虑的,只要是为了帮助……”
“当然……”瓦内尔态度很不自然地说。
“为了帮助一个这样一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富凯继续说。
“当然,大人。”
“特别是这个朋友,瓦内尔先生,帮他的忙是那么大,就更有理由帮他了。怎么样,先生,您怎么决定?”
瓦内尔保持沉默。
在这段时间里,阿拉密斯对自己的观察做出了总结。
瓦内尔的狭长的脸,凹陷的眼眶,弯弓形的眉毛,使瓦纳主教判断出他是一个典型的生性吝啬而又野心勃勃的人。阿拉密斯的方法是用一种热情来摧毁另一种热情。他看出富凯被打败了,气馁了,于是带着新武器投入斗争。
“请原谅,”他说,“大人,您忘了让瓦内尔先生了解,他的利益和放弃这次买卖是完全相反的。”
瓦内尔诧异地望着主教,他没有料到会有人出来帮他说话。富凯也停下来听主教说下去。
“因此,”阿拉密斯继续说,“瓦内尔先生为了买您的职位,卖掉他夫人的一块地,嗯,这可是件大事,象他这样调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不会没有很大的损失,不会没有严重的困难。”
“这倒是真的,’瓦内尔说,阿拉密斯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照得一清二楚。
“这些困难都得靠钱来开销,”阿拉密斯继续说,“在花钱的事上这些开销更是在支出里占首位。”
“是的,是的,”富凯说,他开始明白阿拉密斯的意图了。
瓦内尔一声不响,他已经明白了。
阿拉密斯注意到他这种冷淡的和不置可否的态度。
“好,”他心里说,“丑东西,您在知道数目以前不肯开口,但是,一点不要担心,我会扔给您一大堆埃居,叫您投降的。”
“应该立刻送给瓦内尔先生十万埃居,”富凯受到自己慷慨的天性支配,说。
数目很可观。即使是一位王子也会对这样大的一笔外快感到满意。十万埃居在当时是相当于国王给女儿的嫁资。
瓦内尔甚至没有动一动。
“这是一个无赖,”主教想,“他需要一笔五十万利弗尔的总数。”他朝富凯暗示了一下。
“看来您花费掉的还不止这个数目,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总监说。“啊!钱是无法计算了。是的,您卖掉这块地做了一次栖牲。我的脑子想到哪儿去了?我要给您签的是一张五十万利弗尔的提款凭证。而且我还要衷心地感谢您呢。”
瓦内尔没有显露出一点高兴或者是贪婪的表示。他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没有一条肌肉动弹。
阿拉密斯朝富凯投去一道绝望的目光。接着他朝瓦内尔走过去,用有权有势的人习以为常的那种手势,抓住瓦内尔紧身短袄的上部。
“瓦内尔先生,”他说,“您现在关心的不是拮据,不是资金的转移,也不是您的土地的出售,而是一个比较高的想法。我能理解。您留心听我的话。”
“是,大人。”
这个不幸的人开始发抖,从主教眼睛里冒出来的火烧得他受不了。
“因此我以总监的名义送给您的,不是三十万利弗尔,不是五十万,而是一百万。一百万,您听见了吗?”
他使劲地摇着瓦内尔。
“一百万!”瓦内尔脸色苍白,跟着说了一遍。
“一百万,也就是说,眼下每年可以有六万六千利弗尔的收入。”
“好啦,先生”富凯说,“不会再拒绝了吧。请您回答,您接受了吗?”
“不可能……瓦内尔低声说。
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在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片云掠过。
在这片云后面可以感到有暴风雨存在。他没有放开瓦内尔。
“您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买这个职位,对不对?好,就送给您这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您来拜望富凯先生一趟,跟他握一次手,就可以干赚一百五十万。荣誉和利益同时都到手了,瓦内尔先生。”
“我不能,”瓦内尔低声回答。
“很好!”阿拉密斯回答。他把瓦内尔的紧身短袄抓得那么紧,因此松手以后,瓦内尔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很好艺我们算看清楚了您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是的,我们看清楚了,”富凯说。
“不过……”瓦内尔说,他力图在这两位重视荣誉的人的弱点前面挺起胸来。
“我看,这个家伙要提高嗓门了!”阿拉密斯用皇帝般的声调说。
“家伙?”瓦内尔重复说。
“我的意思是说坏蛋,”阿拉密斯恢复了冷静,补充说,“好吧,赶快把卖契取出来,先生,您一定在哪个口袋里有完全准备好的卖契,正如谋杀犯那样,在披风里早就藏好手枪或者匕首。”
瓦内尔低声咕哝。
“够了!”富凯喊道,“卖契,快拿出来!”
瓦内尔哆嗦着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子,在他递给富凯一张纸时,另一张纸从皮夹里掉出来。
阿拉密斯扑过去拾起这张纸,他认出了纸上的笔迹。
“请原谅,这是卖契的底稿,”瓦内尔说。
“我早看清楚了,”阿拉密斯微笑着说,这微笑比鞭子抽过来还要残忍,“我欣赏的是这份底稿是柯尔培尔先生的亲笔。嗯,大人,您瞧礁。”
他把底稿递给富凯。富凯认清了事实真相。这份卖契的底稿上划了许多杠杠,添了许多字,边上的空白处都写满了修改的字句,是柯尔培尔的阴谋的一份活生生的证据,把受害者的眼睛完全擦亮了。
“嗯?”富凯低声说。
瓦内尔吓呆了,仿佛在寻找一个地洞好钻下去。
“嗯,”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不叫富凯,如果您的敌人不叫柯尔培尔,如果您面对的只有这个卑鄙可耻的贼,我就会对您说:不承认……一件象这样的证据足以推翻任何诺言,但是这些人会认为您害怕了,他们会不象以前那样怕您了,拿着,大人。”
他把羽笔递给富凯。
“签字吧,”他说。
富凯抓住阿拉密斯的手,他没有接递给他的那份卖契,而是拿起了那份底稿。
“不,不是这张,”阿拉密斯连忙说,“是这张。另一张太珍贵,您不能不把它保存起来。”
“啊!不,”富凯回答,“我就签在柯尔培尔先生亲笔写的这份上,我要写上:‘证明此件无误。’”
他签上字。
“拿着,瓦内尔先生,”他接着说。
瓦内尔接过这张纸,付了钱,想赶快溜走。
“等一等!”阿拉密斯说,“您确信钱数是对的?这要点一点,瓦内尔先生特别是柯尔培尔先生给女人的钱。啊!因为这位可敬的柯尔培尔先生,他没有富凯先生这么慷慨。”
阿拉密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提款凭证上的每一个字,他把他的愤怒和轻蔑一点一点地慢慢发泄到这个坏蛋身上,足足让他受了一刻钟的这种苦刑,然后象打发一个乞丐或者赶走一个用人那样,甚至不是用声音,而是用一个手势把他打发出去。
一旦瓦内尔走了,大臣和主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保持了一会儿沉默。
“嗯,”阿拉密斯首先打破沉默,说,“一个人应该跟一个披盔戴甲、手执武器的疯狂的敌人战斗,却赤身露体,扔掉武器,朝对方频频送去亲切的飞吻,您把这么一个人比做什么?善意,富凯先生,这是坏蛋们常常用来对付正直的人而且得到成功的武器。因此正直的人也应该使用恶意来对付那些无赖。您会看见正直的人力量有多么大,而又不失其正派人的身份。”
“人们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为无赖的行为,”富凯回答。
“完全不会;人们会把它称为任性,称为正直行为。总之,既然您跟这个瓦内尔的事已经结束,既然您已经失去以否认您的诺言来打垮他的快乐,既然您已经把唯一的可能毁掉我们的武器交出去用来对您……”
“啊!我的朋友,,富凯神色忧郁地说,“您现在就象是拉封丹有一天跟我们谈到的那个哲学教师……他看到孩子快淹死了,还要发表一通分成三个部分的演说。”①

①故事见《拉封丹寓言诗》中的《孩子和教师》。

阿拉密斯露出微笑。
“哲学,对;教师,对;孩子快淹死了,对,但是孩子,您等着瞧吧,他会给救起来的。首先,让我们谈谈正经事。”
富凯惶惑不解地望着他。
“不久以前您不是告诉我,您有一个在沃城堡举办游乐会的计划吗?”
“啊,”富凯说,“那是在过去的好日子里。”
“这个游乐会好象国王也主动提出要参加?”
“不,我亲爱的主教,是柯尔培尔先生建议国王主动提出参加的。”
“啊!是的,因为是一个费用太大,不会不使您破产的节日。”
“是这样。正象我刚才对您说的,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我感到自豪的是能向敌人们显示我的收入丰富;我认为荣耀的是在他们都认为破产在即时创造出几百万来使他们感到惊讶。但是,今天,我跟国家斤斤计较,我跟国王斤斤计较,我跟我自己斤斤计较;今天,我快变成一个吝啬鬼了。我能够向全世界证明,我即使只有一个小钱也跟我有一袋袋皮斯托尔一样做人,从明天起我要卖掉我的马车,抵押我的房屋,紧缩我的支出……”
“从明天起,”阿拉密斯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朋友,您要不停顿地去为在沃城堡举办的盛大的游乐会做准备,它将来有一天应该作为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的那些英雄般的壮丽事业之一而被人提起。”
“您疯了,德·埃尔布莱骑士。”
“我?您自己也不相信。”
“怎么!可是您知道不知道在沃城堡举办一次世界上最简单的游乐会得花费多少钱?要四五百万艺”
“我没有对您谈世界上最简单的,我亲爱的总监。”
“可是,既然这个节日是献给国王的,”富凯回答,他误解了阿拉密斯的想法,“那就不可能是简单的。”
“对,它应该是最豪华的。”
“那样的话,我得花费一千二百万。”
“如果需要的话,您就花费两千万,”阿拉密斯冷静地说。
“我到哪儿去弄到这笔钱?”富凯叫了起来。
“那是我的事,总监先生,您丝毫不必担心。钱在您的游乐会计划定好以前就会送来由您支配。”
“骑士!骑士!”富凯感到一阵眩晕,说,“您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到您将要掉下去的深渊的另一边去,”瓦纳主教回答,“抓牢我的披风,不要害怕。”
“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这么说,阿拉密斯!曾经有一天您用一百万就可以把我救了。”
“然而今天……然而今天,我要给您两千万,”主教说,“嗯,就这样吧!……不过理由很简单,我的朋友您谈到的那一天,我手头没有您所需要的一百万。今天我很容易地就可以到手我所需要的两千万。”
“愿天主听见您说的话,搭救我!”
阿拉密斯又露出他平常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
“天主永远听见我说的话,”他说,“这也许是靠了我声音很高地向他做祷告。”
“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支配,”富凯喃喃地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的支配。因此,整个节日,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应该由您这个头脑最聪明、最敏捷、最灵活的人来策划安排。只不过……”
“只不过?”富凯说,他是一个深知题外话的重要性的人。
“嗯,一切细节的安排都交给您,我只保留对执行的监督。”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到了那一天,您让我做一个管事,一个管家,一个总管一类的人,既管警卫,也管总务,您手下的人由我调度,您门上的钥匙由我掌管;命令由您发布,不错,但是您先把命令发布给我,然后由我的嘴传达出去,您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但是您接受吗?”
“那还用问!当然接受,我的朋友。”
“只要您接受就行了。谢谢,现在请您开一份客人的名单。”
“我邀请谁?”
“所有的人!”

第一八九章 作者觉得回过头来谈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时候到了

我们的读者们看到,新一代人的经历和老一代人的经历在这部历史小说中平行地展开。
在老一代人的经历中,有昔日的光荣的反映,有这个世界上的一些痛苦事情的经验。在老一代人的经历中,也有充满心灵的和平,它使得曾经是残酷的伤口的伤疤周围的血凝结起来了。
在新一代人的经历中,有自尊心和爱情的斗争,有难以忍受的忧愁和难以形容的快乐,生活代替了回忆。
在这部小说的一些插曲中,如果有什么变化出现在读者的眼前,其原因是从这块双重调色板上喷出的色调非常丰富,画出的两幅画不断接近,不断混合,不断使它们严肃的色调与快乐的色调相协调。
这一个人激动的情绪,在另外一个人激动的情绪中得到了休息。在跟老年人心平气和地议论以后,我们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发狂。
因此,在这部小说的线索不能强有力地把我们正在写的这一章和我们刚写完的那一章连结在一起时,我们就象鲁易斯达尔①一样,刚画完了春天,就拿起画笔画秋天的天空,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

① 鲁易斯达尔(1628-1682):荷兰风景画家。

我们也要求读者跟我们一样办,回过头来继续画我们在前一幅草图里未画完的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
他在拉瓦利埃尔屋里看到了那一场戏的结尾以后,好象发了狂,又是恐惧,又是悲痛,或者更确切地说,丧失了理智,丧失了意志力,丧失了决心,他逃走了。国王,蒙塔莱,路易丝,这间屋子,不让他进去的这种意图,路易丝的这种痛苦,蒙塔莱的这种恐惧,国王的这种愤怒,这一切都向他预兆着一个不幸。但是,什么不幸呢?
他从伦敦来,是因为有人通知他存在着一个危险,他刚一到就立刻看到了这个危险的征兆。对一个情人说来有这个征兆不是够了吗?当然够了。但是对一顺高尚的、象他那样正直的心来说就不够了。
然而,拉乌尔并没有到嫉妒的情人或者没有他那么腼腆的情人立刻会去的地方寻求解释。他没有去对他的心上人说“路易丝,是不是您不再爱我了?路易丝,是不是您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正如他是一个满怀爱情的人那样,他也是一个满怀勇气的人,满怀友谊的人,他虔诚地遵守自己的诺言,也相信别人的诺言。他对自己说:“德·吉什写信通知我;德·吉什知道什么事,我去找德·吉什,要他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并且对他说出我看见的情况。”
路程并不长。德·吉什两天前已经从枫丹白露被送回到巴黎受了伤的身体已经开始复原,正在房间里稍许走动。
他看见拉乌尔怀着狂热的友情进来,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
拉乌尔看见德·吉什如此苍白,如此消瘦,如此忧郁,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受伤者为了推开拉乌尔的胳膊而发出的两声叫喊和做出的一个手势,足够让拉乌尔明白了真实情况。
“啊!原来如此!”拉乌尔坐在他朋友旁边,说,“为了爱情而死。”
“不,不,没有死,,德·吉什微笑着回答,“既然我还活着,既然我还把您抱在怀里。”
“我明白。”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您以为我是个不幸的人,拉乌尔。”
“不。我是最幸福的人!我的肉体上感到痛苦,但是我的心和我灵魂并不感到痛苦。如果您能知道就好了!……啊!我是最幸福的人!”
“啊!这样就更好了!”拉乌尔回答,“这样就更好了,但愿能够长久。”
“一切都决定了,我到死不会变心,拉乌尔。”
“您,我不怀疑,但是她……”
“听好,朋友,我爱她……因为……可是您没有在听我说话。”
“请原谅。”
“您有心事?”
“是的。首先,您的健康……”
“不是这件事。”
“我亲爱的,我想,您,您问我就是您的不是了。”
他说“您”这个字时特别用力,为的是让他的朋友完全明白疾病的性质和医治的困难。
“您这么对我说,拉乌尔,是因为我给您写过信。”
“是的……等您把您的快乐和痛苦对我说完了以后,您愿意不愿意让我们谈谈这件事?”
“亲爱的朋友,随您的便,完全随您的便,立刻就谈。”
“谢谢!我急急忙忙……我心急如焚……我从伦教赶到这儿用的时间比国家信使平常用的要少一半。现在请您告诉我您要干什么?”
“什么别的事也没有,我的朋友,只是要您来。”
“好吧,我来了。”
“来了就好了。”
“我想,还有别的事吧?”
“确实没有了!”
“德·吉什!”
“以人格担保!”
“您猛然打碎我的希望,您让我违背国王的命令回来,冒失宠于国王的危险,总之,您把嫉妒这条蛇拴在我的心上,我想,决不是为了对我说:‘很好,安心睡觉吧。’”
“我不对您说‘安心睡觉吧,’拉乌尔,但是,请您理解我,我不愿意,也不能够对您说别的事情。”
“啊!我的朋友,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怎么?”
“如果您知道,为什么您要瞒着我?如果您不知道,为什么您要警告我?”
“确实如此,我错了。啊!您看,拉乌尔,我十分懊悔。写信给一个朋友说:‘来吧!’倒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个朋友到了面前,感觉到他焦急地等着一句话而在哆嗦,喘气,而这句话又不敢对他说……”
“不要不敢,我有勇气,即使您没有,”拉乌尔在绝望中叫了起来。
“您这就不公正了,您忘了您是在和一个可怜的受伤者打交道……只有您的一半勇气……好啦!冷静一点!我对您说过:‘来吧。’您来了;请您就别再向这个可怜的德·吉什提别的问题了。”
“您叫我来,希望我自己看,是不是?”
“但是……”
“不要吞吞吐吐!我已经看见了。”
“啊!”德·吉什说。
“或者至少我以为……”
“您看您并不能肯定……可是,如果您自己也在怀疑,我可怜的朋友,我还剩下什么事可做呢?”
“我看见了拉瓦利埃尔局促不安……蒙塔莱惊慌失措……国王……”
“国王?”
“是的……您转过脸去了……危险在这儿,不幸在这儿,对不对?是因为国王?”
“我什么也不说。”
“啊!您不说,这比您说还要厉害一千倍,一万倍!讲讲事实,求求您,发发慈悲,讲讲事实!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快说吧!我的心碎了,我的心在流血,我陷在绝望中,已经痛苦得快死了……”
“如果这样的话,亲爱的拉乌尔,”德·吉什回答,“您使我不感到那么困难了!我要说出来,因为我相信我将说的和我看见您的绝望比起来,只会是安慰的事。”
“我听着!我听着!……”
“好吧,”德·吉什伯爵说,“我能对您说的是您可以随便从任何一个人嘴里听到的。”
“任何一个人!这么说,人们在议论?”拉乌尔叫起来。
“在说‘人们在议论’以前,我的朋友,您首先应该知道人们可能在议论什么。我可以向您发誓,议沦的其实是无可指责的小事。也许是一次出游……”
“啊!跟国王的一次出游?”
“不错,是跟国王,我相信国王以前也经常跟夫人们一起出游,不是为的这个缘故……”
  “如果这次出游非常自然的话,我要重复说一应,您不会给我写信。”
“我知道,在这次雷雨中,对国王说来,找个地方躲雨,比光着头站在拉瓦利埃尔面前不动,应该说是更好一些。但是……”
“但是?……”
“国王是那么有礼貌!”
“啊!德·吉什,德·吉什,您把我急死了!”
“那我们就别再说了。”
“不,继续说下去。这次出游以后还有另外几次吗?”
“没有,也可以说,有;有过在那裸橡树跟前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
拉乌尔站起来。德·吉什不顾身休虚弱,也想站起来。
“您礁,”他说,“我不再多说一句话了,我已经说得太多或者是太少。别的人如果愿意,或者是如果能够,就让他们告诉您吧。我的职责是警告您,我已经做到。现在您自己去当心您自己的事吧。”
“向别人打听?唉!您这样对我说,就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年轻人痛心地说,“我找一个随便什么人打听,他可能是一个坏人,也可能是一个傻瓜。如果是坏人,他就会说谎话使我痛苦;如果是傻瓜,那他会做出更坏的事。啊!德·吉什!德·吉什!用不到两个钟头我会听到十句谎话,因而会决斗十次。救救我吧!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让我知道自己的不幸在哪里吗?”
“不过,老实对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受了伤,发高烧,我失去过知觉,这些事我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可是,见鬼!放着手边有现成的人,我们到远处去找。达尔大尼央不是您的朋友吗?”
“啊!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那就去找他吧。他能把事情说清楚,而且不会刺伤您的心。”
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走进来。
“有什么事?”德·吉什问道。
“有人在瓷器陈列室里等候伯爵先生。”
“好。对不起,亲爱的拉乌尔。自从我能够走路的时候起,我感到多么高兴!”
“我要不是猜到那个人是女人,德·吉什,我就会扶着您去了。”
“我相信是女人,”德·吉什微笑着回答。
他离开了拉乌尔。
拉乌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发了呆,象拱顶刚坍下来压在身上的矿工一样被压垮了。他受了伤,他的血液在朝外涌,他的思想停止了,他力图振作起来,力图用理智拯救他的生命。只要几分钟拉乌尔就足够用来驱散德·吉什揭露出的这两件事所造成的震惊。他已经重新抓住断了的思路,这时候忽然隔着门他相信听见了蒙塔莱在瓷器陈列室里说话的声音。
“她!”他叫了起来。“对,这正是她的声音。啊!这个女人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但是,我在这儿问她吗?她甚至会避而不见我,她一定是王太弟夫人派来的……我到她的房间去找她。她会向我说明她的恐俱,她的躲避,以及她们赶走我时那种困窘态度。她会把这一切告诉我……而知道一切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先会增强我的勇气。王太弟夫人·……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是这样,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但是她在心情好的时候也谈情说爱,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象死或生一样,有她的反复无常,但是她使得德·吉什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至少他是称心如意的。走吧!”
他从伯爵的房间逃出去,一边责备自己跟德·吉什光谈自己的事,一边来到达尔大尼央的住处。

第一九〇章 布拉热洛纳继续打听

火枪队队长在值勤,一个星期不能外出,他正仰坐在一张长沙发里,马刺戮进地板,剑夹在两条腿中间,一边捻着唇髭,一边看着大量的信件。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朋友的儿子,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
“拉乌尔,我的孩子,”他说,“国王怎么忽然想起把你召回来了?”
这句话年轻人听了很刺耳,他坐下来回答:
“说真的,我一点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回来了。”
“哼!”达尔大尼央把信折好,眼睛故意地盯住对方,说,“你说什么,孩子?国王没有召你回来,你自己回来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何事。”
拉乌尔脸色已经发白,局促不安地转动着拿在手中的帽子。
“瞧你这副难看的脸色,说起话来半死不活的!”队长说,“难道人们在英国是这种样子?见鬼,我也在英国待过,我从英国回来,快乐得象一只燕雀。你开不开口?”
“我有太多的话要说。”
“啊!啊!你父亲好吗?”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正要问您呢。”
达尔大尼央的目光任何秘密都能识破,这时候变得更加锐利了。
“你有烦恼?”他说。
“当然!您十分清楚,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
“毫无疑问。啊!不要装糊涂了。”
“我没有装糊涂,我的朋友。”
“亲爱的队长,我知道得十分清楚,不论是斗智还是比勇,我都不是您的对手。现在,我成了一个傻瓜,一个可怜虫。我的脑子和我的胳膊都不起作用了,请您不要蔑视我,而是帮助我。简而言之,我是活在世上的人中间最不幸的一个人了”
“啊!啊!这是为什么?”达尔大尼央解开他的皮带说,笑容变得温和了。
“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欺骗了我。”
达尔大尼央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她欺骗你!她欺骗你,废话。谁告诉你的?”
“所有的人。”
“啊,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说,那一定多少有点真的了。我呢,我是看见了烟才相信起火。这很可笑,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这么说,您相信?”布拉热洛纳激动地叫了起来。
“啊,如果你责备我……”
“毫无疑问。”
“我不管这种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怎么,对一个朋友?对一个儿子?”
“正是这样。如果你是一个外人,我就会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道,波尔朵斯好吗?”
“先生,”拉乌尔握住达尔大尼央的手,嚷道,“以您对我父亲怀有的友情的名义,求求您!”
“啊!见鬼!你太……太好奇了。”
“这不是好奇,这是爱情。”
“好!又是废话。如果你真的是爱上了,我亲爱的拉乌尔,那就会不同了。”
“您想说什么?”
“我对你说,如果你的爱情是那么严肃认真,因而我能够相信是始终对你的心说话……但是,这不可能。”
“我对您说,我发狂地爱着路易丝。”
达尔大尼央用他那双眼睛看到了拉乌尔的内心深处。
“我对你说,不可能……你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你不是在爱,你是在发狂。”
“好吧,就算仅仅是这样呢?”
“从来还没有一个明智的人能够纠正头脑出毛病的人的想法。我这一辈子不下一百次感到束手无策。你会听我说,可是你会听不进,你会听进我的话,可是你会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你会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你不会照我的话去做。”
“啊!您试试看,试试看!”
“我再说一句如果我不幸知道一些事,而且如果我愚蠢,把这些事告诉你……你是我的朋友,对吗?”
“啊!对。”
“那我会跟你变得不和睦。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毁掉你的幻想,正象人们在爱情中说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什么都知道,您让我陷在困境之中,陷在绝望之中,陷在死亡之中!这真可怕!”
“得啦!得啦!”
“您也知道,我从来不诉苦。但是,因为我的父亲和天主决不会饶恕我用手枪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碎,嗯,我要去找随便哪个人,让他把您拒绝讲的告诉我;我要说他是在说谎……”
“然后你要杀死他?真是了不起!好极了!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杀吧,孩子,杀吧,如果这样做可以使你高兴。这就跟那些牙痛的人一样,他们对我说:‘啊!我疼得厉害!我恨不得咬铁。’我对他们说,‘咬吧,我的朋友们,咬吧!牙齿会咬掉的。’”
“我不会杀人的,先生,”拉乌尔神色阴郁地说。
“对,啊!对,如今你们这些人,都是抱这种态度。你们在决斗中让自己给杀死,是不是?啊!这有多么漂亮!哎呀,我会怎样沉痛地悼念你啊!我会怎样整天地说:‘这个小布拉热洛纳,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一个蠢到极点的畜生!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教他正确地握剑,这个鬼东西却让自己象一只鸟儿似的给人用铁扦戮了个对穿。’去吧,拉乌尔,去让人把你杀死吧,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的逻辑学,不过,正象英国人说的那样,天主惩罚我!这个人,先生,他白拿了你父亲的钱。”
保持沉默的拉乌尔,用双手捂住脸,喃喃地低声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一个没有!”
“啊!”达尔大尼央说。
“只有嘲笑者和漠不关心的人。”
“废话!尽管我是加斯科尼人,我不是一个嘲笑者。至于漠不关心的人,如果我是漠不关心的人,一刻钟以前我就叫你滚蛋了,因为你会使一个快乐得发疯的人发愁,会使一个发愁的人活不下去。怎么,年轻人,你是希望我来使你厌恶你的情人,教给你僧恨女人?而她们是人类生活中的光荣和幸福。”
“先生,请您说下去,说下去,我将永远感激您。”
“嗨!我亲爱的,莫非你认为我满脑子塞的都是那些木匠、画家、楼梯和画像的事,还有其他成千上万的荒唐故事?”
“一个木匠!这个木匠是什么意思?”
“说真的l我不知道,别人告诉我,有一个木匠打通了地板。”
“在拉瓦利埃尔屋里?”
“啊!我不知道在哪儿。”
“在国王屋里?,
“好!如果是在国王屋里,我会告诉你了,是不是?”
“那么,在谁的屋里?”
“一个钟头来我一直拼命地一遍遍对你说,我不知道。”
“可是画家呢?还有那幅画像呢?……”
“好象国王让人为宫廷上的一位夫人画像。”
“替拉瓦利埃尔画像?”
“嗨!你嘴里只有这个名字。谁跟你说到拉瓦利埃尔啦?”
“不过,如果不是她,您为什么认为这与我有关呢?”
“我没有认为这与你有关。但是你问我,我才回答你。你想知道丑闻,我告诉你了。好好加以利用吧。”
拉乌尔绝望地拍着脑门。
“真把人急死了!”他说。
“你已经这么说过了。”
“是的,您说得对。”
他迈了一步,打算离开。
“你上哪儿去?,达尔大尼央说。
“我去找一个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的人。”
“谁?,
“一个女人。”
“德·泣瓦利埃尔小姐本人,是不是?”达尔大尼央微微一笑,说。“啊!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你是希望得到安慰,你立刻会得到的。她不会对你说她自己的坏话的,去吧。”
“您猜错了,先生,”拉乌尔回答,“我要去找的女人会对我说许多坏话。”
“我敢打赌,是蒙塔莱?”
“对,是蒙塔莱。”
“啊!她的朋友?象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不是把好的地方过分夸大,就是把坏的地方过分夸大。不要去跟蒙塔莱谈,我的好拉乌尔。”
“这不是您要我不去找蒙塔莱的真正原因。”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为什么要象猫戏弄可怜的老鼠那样戏弄你呢?你,真的,使我感到忧虑。如果说我希望你这时候不跟蒙塔莱说,那是因为你会全盘托出你的秘密,而被人所利用。如果你能够的话,就等一等吧。”
“我不能够。”
“那只好算了!听我说,拉乌尔,如果我有一个主意……不过我没有。”
“请您答应我,我的朋友,同情我的命运,这对我来说就够了,让我单独一个人去结束这件事吧。”
“那就好吧,让你陷进去吧!坐下,坐在这张桌子跟前,拿起笔。”
“干什么?”
“写信给蒙塔莱,约她见一次面。”
“啊!”拉乌尔说着朝队长递给他的羽笔扑过去。
突然间门开了,一个火枪手走到达尔大尼央身边,说:
“队长,德·蒙塔莱小姐想和您谈谈。”
“和我谈谈?,达尔大尼央喃喃地低声说,“请她进来,我立刻就可以看出她是不是想和我谈了。”
狡猾的队长的预感是对的。
蒙塔莱进来,看见拉乌尔,叫了起来,
“先生!先生!……请原谅,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原谅您,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知道在我这个年纪上,来找我的人非常需要我。”
“我在找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蒙塔莱回答。
“太巧了!我也在我您。”
“拉乌尔,你不是想跟小姐一起去吗?”
“非常乐意。”
“那就去吧!”
他轻轻地把拉乌尔推到书房外面,然后握住蒙塔莱的乎,悄声说:
“做一个善良的姑娘,要照顾他,也要照顾她。”
“啊!”她也同样低声地说,“不是我要和他谈话。”
“怎么回事?”
“是王太弟夫人在找他。”
“啊!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是王太弟夫人!不要一个小时,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可以治好了。”
“或者会死掉!”蒙塔莱同情地说,“再见,达尔大尼央先生!”
她跑过去找拉乌尔。拉乌尔在离门口远远的地方等她,看来这次对他决无好处的谈话,使他感到十分困惑,十分不安。

第一九一章 两个人的嫉妒

情人们对凡是与他们心上人有关的人都是亲切的;拉乌尔刚限蒙塔莱到了一块儿,就立刻热情地吻她的手。
“好啦,好啦,”年轻姑娘忧郁地说,“您这样吻我是亏本生意,亲爱的拉乌尔先生.我甚至可以向您保证,这些吻决不会给您带回利钱。”
“怎么?……什么?……您要解释给我听吧,我亲爱的奥尔?……”
“是王太弟夫人要把这一切解释给您听。我是领您到她那儿去。”
“什么?……”
“别作声!别露出这种惊慌的眼光!这儿的窗户都有眼睛,墙壁都有耳朵。请您不要再望着我;请您跟我高声地谈谈天气,谈谈英国的消遣。”
“总之……”
“啊!……我通知您,什么地方,虽然我不知道在哪儿,但是什么地方,王太弟夫人肯定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和一只支棱着的耳朵。您也明白,我不愿意被赶走或者是关进巴士底狱。让我们谈谈,听见没有,或者干脆就不谈吧。”
拉乌尔攥紧拳头,迈开大步,看上去确实象一个勇敢的人,不过是一个走赴刑场的勇敢的人。
蒙塔莱眼神机灵,步伐轻快,昂着头,走在前面领着他。
拉乌尔立刻被领进王太弟夫人的书房。
“唉,”他想,“这一天将过去了而我什么还是都不知道。德·吉什过分同情我,他一定跟王太弟大人商量好了,他们俩用一个友好的计谋来推迟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为什么在这儿没有一个坦率的敌人呢……譬如说德·瓦尔德这条蛇吧,不错,他确实会咬人,但是我就不会再犹豫不决了……犹豫不决……心怀疑窦……还不如死了好!”
拉乌尔来到王太弟夫人面前。
昂利埃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人,她身子半仰着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小巧可爱的脚放在一个绣花的丝绒垫子上,正在逗弄一只小猫。这只小猫长着浓密的长毛,它轻轻地咬着她的手指,吊在她的衣领的镂空花边上。
王太弟夫人在沉思,她想出了神,听到了蒙塔莱的声音和拉乌尔的声音才使她脱离这沉思的梦境。
“夫人殿下,您召见我吗?”拉乌尔又重复说了一遍。
王太弟夫人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晃了晃脑袋。
“您好,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是的,我召见您。您从英国回来了吗?”
“为殿下效劳。”
“谢谢!蒙塔莱,请您出去一下。”
蒙塔莱退出去。
“您一定可以抽出几分钟给我,对不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的整个生命听殿下的支配,”拉乌尔恭敬地回答,他猜到在王太弟夫人所有这些殷勤客气的表示下面一定掩盖着什么优愁,而他对这忧愁并不感到不高兴,因为他相信王太弟夫人的情绪和他的情绪有某些共同之处。事实上,王太弟夫人的这种古怪的性格,宫廷里所有聪明的人都知道,她是既反复无常而又蛮横霸道。
王太弟夫人曾经受到国王的敬慕而感到过分得意。王太弟夫人使得人人谈论她,激起了王后的嫉妒,这种致命的嫉妒是蛀食女人一切幸福的虫子。总之一句话,王太弟夫人为了治愈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想象着自己的心受着爱情的苦苦折磨。
我们知道是王太弟夫人设法把路易十四打发走的拉乌尔召回来的。她给查理二世的信,拉乌尔并不知道,但是达尔大尼央早已经猜到了。
爱情和虚荣心的这种无法解释的结合,这种闻所未闻的复杂感情,这种异乎寻常的阴险行为,谁能解释得出呢?谁也解释不出,甚至连在女人心里点燃卖弄风情的火焰的魔鬼也解释不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王太弟夫人在一阵沉默之后说,“您回来以后感到满意吗?”
布拉热洛纳望着王太弟夫人昂利埃特,看见她有一件事瞒着,忍在心里而又急于想说出来,因此脸色变得苍白。
“满意?”他说,“您要我对什么事满意或者不满意呢,夫人?”
“可是,象您这样年纪,这样相貌的人,平常会对什么事满意或者不满意呢?”
“她急于要说出来!”拉乌尔胆战心惊地想,“她要往我的心里灌什么进来呢?”
接着他又对他将要知道的事感到了害怕,想推迟他这一个热切盼望着的而又十分可怕的,能让他知道一切情况的时刻。
“夫人,”他回答,“我走时一个好朋友的身体好好的,回来却看到他病了。”
“您是想说德·吉什先生吗?”昂利埃特夫人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他是您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
“是的,夫人。”
“嗯,确实如此,他受了伤;但是他好多了。啊!德·吉什先生不需要人怜悯,”她说得很快。
接着她又改过口来说:
“是不是他需要人怜悯?是不是他诉过苦了?是不是他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烦恼?”
“我只是说他的伤势,夫人。”
“好极了.除此以外,德·吉什先生好象非常幸福,人们总是看到他心情愉快。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深深地相信,比较起来您也是宁可挑选象他一样肉体上受伤!……肉体上的创伤是怎么回事呢?”
拉乌尔打了个哆嗦。
“她把话题拉回来了,”他对自已说,“唉!……”
他没有回答。
“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夫人。”
“您什么也没有说!这么说,您不同意我的意见了?您感到心满意足了?”
拉乌尔走近几步。
“殿下,”他说,“您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您为人厚道,使您说话有所顾虑。请殿下什么也不要顾虑。我很坚强,我在听。”
“啊!”昂利埃特回答,“您现在了解了什么情况?”
“我了解了殿下想让我了解的。”
拉乌尔说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发抖。
“确实如此,”王太弟夫人低声地说,“这很残酷,但是,既然我已经开始……”
“是的殿下,既然您肯开始,也一定肯结束……”
昂利埃特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德·吉什先生对您说了什么?”她突然问。
“什么也没有说,夫人。”
“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对您说?啊!我看得出来,他就是这种人!”
“他毫无疑问是不愿意伤我的心。”
“这就是朋友们所谓的友谊!可是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刚和他分开,他跟您谈了吧?”
“和德·吉什一样,夫人。”
昂利埃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至少,”她说,“您知道宫廷中的人谈论的所谓那些事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夫人。”
“不知道雷雨中的那段故事?”
“不知道雷雨中的那段故事!……”
“不知道森林里的那些单独谈话?”
“不知道森林里的那些单独谈话!……”
“不知道到夏约去的那件事?”
拉乌尔象一株被镰刀割断的花那样垂下头去,他尽了非凡的努力,装出笑容,用极其温柔的声调说:
“我曾经荣幸地对殿下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可怜的被遗忘者,刚从英国来到,隔在这儿的人和我之间的,有那么多响声震天的波涛,殿下跟我谈到的所有那些事的声音不可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昂利埃特被他的苍白脸色、温和态度和勇敢表现所感动。这时候在她心里占统治地位的感情,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从这个可怜的情人嘴里听到他忘不了使他陷在痛苦深渊中的女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您的朋友们不愿意做的,我愿意为您做,因为我敬重您,我爱您。我将是您的朋友。您现在象上流人那样头抬得高高的,我不希望您被嘲笑,也许应该说,一个星期后,被蔑视压得抬不起头来。”
“啊!”拉乌尔脸色铁青,说,“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您不知道,”王太弟夫人说,“我看您也猜出了。您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未婚夫,是不是?”
“是的,夫人。”
“有这个身份,我就应该给您一个警告;因为这几天里我就要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从我这儿赶走……”
“把拉瓦利埃尔赶走!”布拉热洛纳叫起来。
“当然。您以为我将永远考虑国王的眼泪和诉苦吗?不,不,我的家不能再长久地充当这种用途的场所。但是,您的身子在摇晃!……”
“不,大人,请原谅,”布拉热洛纳打起精神,说,“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仅此而已。承蒙殿下给我这种荣幸,告诉我国王曾经哭过,哀求过。”
“是的,但是枉费心机。”
她把在夏约发生的事以及国王回来后感到的绝望讲给拉乌尔听,她还谈了她自己的姑息,谈到了她这个受到侮辱的王妃,她这个感到屈辱的卖弄风情的女人,用来打垮国王怒火的那句可怕的话。
拉乌尔低下头。
“您是怎么想的?”她说。
“国王爱她!”他回答。
“可是您的口气好象在说她不爱他。”
“唉!夫人,我还在想着她爱我的那段时间。”
昂利埃特一时之间对他这种高尚的不轻信态度感到了钦佩;接着她耸耸肩膀,说:
  您不相信我的话?啊!您,您多么爱她啊!您不相信她爱国王?”
“除非有证据。请原谅,我得到过她的诺言,而她是一个高尚的姑娘。”
“证据?……那好吧,跟我来!”

第一九二章 住宅搜查

王太弟夫人走在前面,领着拉乌尔穿过院子,朝拉瓦利埃尔住的侧楼走去,在登上拉乌尔当天早上登过的楼梯以后,她停在一间卧房门口,年轻人也曾经在这间卧房门口受到过蒙塔莱的那么奇怪的接待。
对完成昂利埃特夫人拟定的计划来说,这个时间选择得很好;王宫里空了,国王、廷臣们和夫人们都到圣日耳曼去了,昂利埃特夫人知道布拉热洛纳回来了,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于是借口身子不舒服,一个人留了下来。
王太弟夫人因此拿稳了拉瓦利埃尔的房间和圣埃尼昂的套房里都不会有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她的侍从女伴的房门。
布拉热洛纳的目光投进他认识的这间屋子;见到这间屋子以后心里的感受,对他说来,是等着他的那些苦形中的第一桩。
王太弟夫人看看他,她的经验丰富的眼睛能够看到在这个年轻人心里发生的变化。
“您向我要证据,”她说,“因此如果我把证据给了您,您不要感到意外。现在,如果您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些证据,时间还来得及,让我们离开这儿。”
“谢谢,夫人,”布拉热洛纳说,“但是我来这儿是为了使自己信服的,您曾经答应使我信服,那就使我信服吧。”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王太弟夫人说,“请您随手把门关上。”
布拉热洛纳把门关上以后,转过身来,用眼光询问王太弟夫人。
“您知道您这是在哪儿吗?”昂利埃特夫人问。
“这儿的一切都使我相信,夫人,我是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卧房里。”
“您是在她卧房里。”
“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殿下注意,这是一间卧房,不是一个证据。”
“等一等。”
王太弟夫人朝床脚走过去,把屏风合拢以后,朝地板俯下身子,说:
“瞧,您弯下腰,自己把这个翻板活门拉开。”
“翻板活门?”拉乌尔大吃一惊地叫起来,因为达尔大尼央说过的话开始回到他的脑海里,他记起达尔大尼央曾经隐隐约约地提起过它。
拉乌尔看来看去,但是看不到一条表示是洞口的地板缝,也看不到可以帮助掀起哪一部分地板的铁环。
“啊!真是的!”昂利埃特夫人笑着说,“我忘了藏着看不见的弹簧第四条地板,在木头上有一个节的地方按一下。这就是用法说明。您自己按,子爵,按这儿。”
拉乌尔脸色白得象个死人,用大拇指在指定的地方按了一下,果然弹簧立刻收缩,活门自动掀起来了。
“十分精巧,”王太弟夫人说,“可以看得出,建筑师料到,使用这个弹簧的会是一只小手,您瞧,这活门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
“一座楼梯!”拉乌尔叫了起来。
“是的,甚至还很漂亮,”昂利埃特夫人说。“您看看,子爵,这座楼梯有一道栏杆,用来防止敢于下楼的娇弱的人儿摔下去。我也想冒一冒险。来,跟着我,子爵,跟着我。”
“不过,在跟您下去以前,夫人,请允许我问一间,这座楼梯通到哪儿?”
“啊!真是的,我忘了告诉您。”
“我听着,夫人,”拉乌尔说,感到几乎透不过气来。
“您也许知道,德·圣埃尼昂先生从前几乎总是跟国王门对门地住着?”
“是的,夫人,我知道。在我离开以前是这样的,我曾经有幸不止一次地到他从前的住处去过。”
“嗯,他得到国王的允许,把您知道的他那套舒适漂亮的房间换成这座楼梯下面的两间小屋子,这个住处比原来的要小两倍,离开国王的住处远十倍;然而靠近国王的住处,一般说来,宫廷上的先生们都决不会不看重的。”
“很好,夫人,”拉乌尔说,“不过我要请您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还不懂。”
“好吧,”王太弟夫人继续说,“碰巧德·圣埃尼昂先生的这个住处正好在我的侍从女伴们的房间下面,特别是在拉瓦利埃尔的房间下面。”
“可是这个翻板活门和这座楼梯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理我们一起下楼到德·圣埃尼昂的屋里去,您看好不好?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把这个谜解开。”
王太弟夫人以身作则,先下去。
拉乌尔叹了口气跟在后面。
楼梯的梯级在布拉热洛纳的脚底下发出响声,每一级都使他更深一步地进入了这个神秘的套房,套房里还保持着拉瓦利埃尔的叹息声和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最好闻的香味。
呼吸急促的布拉热洛纳从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觉察到,年轻姑娘一定到这儿来过。
除了这些气味,看不见的然而是确凿的证据以外,他接着又看到了她喜爱的花,她挑选的书。拉乌尔即使还有一丁半点的怀疑,在看到她的兴趣和爱好与这些日常生活用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和谐以后,也会消除得一干二净。对布拉热洛纳来说,拉瓦利埃尔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些家具里,出现在被选中的织物里,甚至出现在地板的反光里。
他目瞪口呆,垂头丧气。他再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了,他不再象犯人跟随刽子手那样跟随他的残酷无情的向导了。
王太弟夫人象任何一个神经质的娇气女人那样残忍,对任何一个细小地方都不放过,一定要让他看到。
但是,也应该承认,拉乌尔尽管陷在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中,这些细小地方,即使他一个人待在这儿,也一个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心爱的女人的幸福,当这个幸福是从一个情敌那儿得到时,对一个嫉妒者是一个折磨。但是,对象拉乌尔这样的嫉妒者来说,对他的这一颗头一次浸透苦汁的心来说,路易丝的幸福,是屈辱性的死亡,是肉体和灵魂的死亡。
他什么都猜到了:手互相紧紧握着,越来越接近的脸在镜子前面结合在一起,对情人来说这是一种如此甜蜜的宣誓,他们渴望在镜子里更真切地看清自己的影子,能够把这幅美妙的画面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他猜到了在束带解开垂落下来的厚门帘的后面有看不见的接吻。他看到隐藏在暗处的、具有说服力的长榻,感到象发烧般的痛苦。
这种豪华;这种令人陶醉的精致考究,这种避免让心爱对象感到一点不愉快或者安排得让她感到愉快惊奇的细心体贴;这种由子国王的力量而成倍增加的爱情力量,给了拉乌尔致命的打击。啊!如果有什么能减轻嫉妒造成的令人心碎的痛苦,那就是对方不喜欢您而喜欢的另一个人比您差。相反的,如果地狱里还有一个地狱,如果还有用我们的语言不能形容的折磨,那就是天主的无限力量,连同青春、美丽和风雅,都置于一个情敌的支配之下。在这种时候,甚至连天主本人也好象表示反对受到蔑视的情人。
还有最后一件痛苦的事留给可怜的拉乌尔:昂利埃特夫人掀开一块绸帘子,在绸帘子后面他看到了拉瓦利埃尔的画像。
画像上的拉瓦利埃尔非比平常,她年轻、美丽,快乐,浑身充满了生命力,因为在十八岁的妙龄,生命就是爱。
“路易丝,”布拉热洛纳喃喃地低声说,“路易丝!难道这是真的?啊!您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您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他觉得他的心好象抽紧了。
昂利埃特夫人望着他,几乎对他的这种痛苦感到了嫉妒,虽然她明明知道没有什么好嫉妒的,德·吉什爱她的程度跟布拉热洛纳爱拉瓦利埃尔的程度一样深。
拉乌尔发现了昂利埃特的这种目光。
“啊!请原谅,请原谅,”他说,“我知道,在您面前,夫人,我应该对自己更加克制一些。可是,但愿主宰天上和人间的天主永远别让您受到我此刻受到的打击,因为您是女人,毫无疑问您决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苦。请原谅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而您是那种幸运的人,那种全能的人,那种天主挑选的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昂利埃特回答,“象您这样的一颗心是值得一颗王后的心关怀和敬重的。我是您的朋友,先生,因此我不愿意您的整个一生被背信弃义所毒害,被嘲笑奚落所玷污。我比德·吉什先生除外的,所有您那些所谓的朋友都勇敢,是我想办法让您从伦敦回来的,是我提供给您痛苦的,但又是必需的证据,这些证据将把您完全治好,如果您是一个勇敢的情人,而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阿马提斯①。不要感谢我协甚至可怜我吧,而且仍旧跟往常一样为国王效力。”

①阿马提斯:见中册第327页注。

拉乌尔悲伤地微笑。
“啊!这倒是真的,”他说,“我忘了这一点;国王是我的主人。”
“这关系到您的自由!关系到您的生命!”
拉乌尔的一道明亮而锐利的目光告诉昂利埃特夫人,她说错了,她最后的这个理由决不能打动他这个年轻人。
“当心,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不过,您不考虑您的行动,您就会惹怒一位君主,他发起怒来会超出理性的范围,您就会给您的朋友们和您的家人们带来痛苦。低下头来吧,屈服吧,医治好您的创伤吧。”
“谢谢,殿下”他说,“我看重您给我的劝告,我将尽力照着去做,但是我请您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
“说吧。”
“我想问间您是怎样发现这座楼梯、这个翻板活门和这幅画像的秘密的,是不是问得太冒昧了?”
“啊!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因为要对我的这些侍从女伴进行监督,我有她们房门的钥匙,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拉瓦利埃尔经常关在屋里;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圣埃尼昂换了住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国王天天来看德·圣埃尼昂先生,虽然他们本来就有很深的友谊,总之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自从您走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连宫廷的习惯都改变了。我不愿意受国王的愚弄,我不愿意充当他们爱情的保护伞,因为在爱哭的拉瓦利埃尔之后,他还会爱上爱笑的蒙塔莱,爱唱歌的托内-夏朗特。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我不相称,我消除了我对您友谊带来的顾虑,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伤害了您的感情;再一次请您原谅我,但是我是尽我应尽的责任。事情到此结束,您也知道了,暴风雨将要来临,您要小心提防啊!”
“不过,您话里已经作出结论了,夫人,”布拉热洛纳坚定地回答,“因为您并没有假定我会一言不发地接受我遭受到的耻辱和别人对我的背叛。”
“在这件事上您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决定吧,拉乌尔先生。只不过,您别说出您得到真实情况的来源。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部要求,这就是我对我为您效劳提出的唯一代价。”
“请不要担心,夫人,”布拉热洛纳苦笑着说。
“我收买了在为这对情人的利益干活儿的锁匠您完全可以跟我一样做,对不对?”
“是的,殿下。您再没有别的劝告了吗?除了不牵连您这个保留条件以外,再没有别的条件了吗?”
“没有了。”
“那我要求殿下让我在这儿待一分钟。”
“在没有我的情况下?”
“啊!不,夫人。没有关系,我要做的事可以当着您的面做。我要求您给我一分钟的时间留张条子给一个人。”
“这太冒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当心!”
“没有人会知道是殿下赐给我荣幸,把我领到这儿来的。况且,我在我要写的信上签上我的名字。”
“写吧,先生。”
拉乌尔已经取出他的小记事本,在一页白纸上匆匆地写下这几句话:

“伯爵先生,在这儿发现有我签名的这张纸请不要感到惊奇,我即将让我的一个朋友上您这儿来,他将荣幸地向您解释我拜访的目的。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他把这张纸条卷起来,塞进留给那一对情人用的房间的房门锁孔里。他在拿稳这张纸很显眼,德·圣埃尼昂一进来就可以看见以后,就去追已经到了楼梯上面的王太弟夫人。
在楼梯上,他们分手了。拉乌尔假装向殿下道谢,昂利埃特衷心同情或者是装出衷心同情他这个不幸的人,她刚刚让他受到了如此可怕的折磨。
“啊!”她看见脸色苍白、眼睛充血的拉乌尔走远了以后,说‘“啊!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知道真实情况了。”

第一九三章 波尔朵斯的办法

我们在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中写进的人物太多,每一个人物只能按照情节的需要,该出现时才出现。因此我们的朋友波尔朵斯从枫丹白露回来以后,我们的读者还役有机会跟他见过面.
他从国王那儿得到的荣誉,丝毫没有改变他这位可敬的贵族老爷的心平气和以及待人亲热的性格。只不过他自从得到跟国王同桌吃饭的恩宠以后,他的头抬得比平时高,他的举止有了一种庄严的成分。国王陛下的餐厅在波尔朵斯身上起了一定的影响。布拉西安和皮埃尔丰的这位贵族老爷老爱回忆在这顿难忘的晚餐中,有许多仆人和大量的军官站在宾客背后,使得这顿饭显得十分气派,而且挤得餐厅里役有了一点空地方。
波尔朵斯打算授与末司东先生一个什么头衔,在其余的仆人中间设立等级,并且在自己身边建立一支卫队。这在那些统兵的大将中间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在上一代,我们在德·特雷威尔①先生,德·雄贝尔格⑧先生和德·拉维欧维尔③先生家里可以看到这种奢华的气派,更不用说是在德·黎塞留先生、德·孔代先生和德·布荣-蒂雷纳④先生的家里了。
他,波尔朵斯,国王和富凯先生的朋友,男爵,工程师,等等,等等,为什么不能享受他巨大的财产和巨大的功绩提供给他的那些乐趣呢。
我们知道阿拉密斯忙于和富凯打交道,因此多少有点把波尔朵斯撇在一边,达尔大尼央要值班,因此对他多少不怎么关心;而他呢,对特吕青和布朗舍又感到厌倦了,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搞的在做梦,心里感到很诧异;但是如果有谁问他:“波尔朵斯,您是不是缺少什么?”他一定会回答:“是的。”
在吃晚饭时,波尔朵斯尽力回忆跟国王一起吃的那顿晚餐的详情细节。上好的葡萄酒使他有点飘飘然,由野心产生的念头又使他有点忧郁。有天在吃完了这样一顿晚饭以后,波尔朵斯迷迷糊糊开始打瞌睡,忽然他的贴身仆人进来通报,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想跟他谈谈。
波尔朵斯走进隔壁的客厅,看到了他的年轻朋友,至于他这个年轻朋友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我们已经知道,用不着再提了。
拉乌尔迎上前,握住波尔朵斯的手。波尔朵斯看见他表情严肃,不免吃了一惊,递给他一张椅子。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拉乌尔说,“我要请您帮一个忙。”
“真的再巧也没有了,我的年轻朋友,”波尔朵斯回答,“今天上午刚从皮埃尔丰给我送来八千利弗尔,如果您需要的是钱……”
“不,不是钱;谢谢,我的好朋友。”
“真可惜!我一向听人说,这是最难得,而又是最容易帮的忙。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喜欢引用给我印象深的话。”
“跟您的头脑是健全的一样,您的心是善良的。”
“您真是太好了。也许您想吃晚饭了吧?”

①德·特雷威尔:见上册第122页注。
②德·维贝尔格(1815-1690):法国元帅。
③德·拉维欧维尔:见中册第469页注①。
④德·布荣-蒂留纳:见上册第31页注④。

“啊!不,我不饿。”
“嗯!英国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并不太可怕;不过……”
“您看,如果那儿连好鱼好肉都没有,怎么叫人受得了。”
“是的……我来……”
“我听您说。不过请您允许我喝点什么。巴黎这个地方菜做得太咸。呸!”
  波尔朵斯叫人给他取来一瓶香槟酒。
  他先给拉乌尔的杯子里斟满,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说:
  “我需要这个才能专心地听您讲。现在我完全听您的吩咐了。您要求什么,亲爱的拉乌尔?您希望什么?”
  “请您告诉我,您对一般争吵有什么意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的意见……把您脑子里的想法说说明白,”波尔朵斯搔着脑门说。“我想说:在您的朋友和外人之间发生纠纷时,您的情绪好吗?”
“啊!情绪象平常一样,非常好。”
“很好,但是您在这种情况下干什么呢?”
“我的朋友发生争吵时,我总是根据一个原则行事。”
  “什么原则?”
“那就是时间一错过就无法弥补,只有在争执激烈的时候事情才容易顺利解决。”
  “啊!这真的是您的原则吗?”
“当然。因此争吵一发生我就立刻把双方叫到一块儿。”
  “真的?”
“您也明白,这样一来,事情不可能不顺利解决了。”
“象这样办,”拉乌尔惊讶地说,“我看事情反而会……”
“决不会。您想想看,在我一生中,差不多有一百八九十次正式的决斗,还不算那些比剑和偶然的相斗。”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拉乌尔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说。
“啊!这算不了什么;我,我的性情是那么温和……达尔大尼央决斗过有好几百次。他这个人才是又狠心又尖刻,我过去也常对他这么说。”
  “您平时就是这么安排您的朋友们托付给您的事吗?”拉乌尔问。
“我不能安排好的例子还从来不曾有过,”波尔朵斯说,他的那种温和而自信的态度使得拉乌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可是,”他说,“您安排得至少很体面吧?”
“啊!我可以向您担保,谈到这一点,我要解释一下我的第二个原则。一旦我的朋友把他的争吵告诉我以后,我就是这么进行的:我立刻去找他的对手,我采取彬彬有礼和冷静沉着的态度,在这种场合这是绝对必要的。”
“就靠了这个,”拉乌尔苦恼地说,“您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那么妥当?”
“我相信是这样。我去找对手,对他说:‘先生,您不可能不了解您侮辱我的朋友到了怎样严重的程度?’”
拉乌尔皱紧眉头。
“有时候,甚至往往是我的朋友完全没有受到冒犯,”波尔朵斯继续说,“甚至是他先冒犯别人。您可以判断出我的话说得有多么巧妙。”
波尔朵斯哈哈大笑。
“没错,”拉乌尔在这雷鸣般的可怕的笑声中对自己说,“没错,我这个人太不幸了。德·吉什对我冷淡,达尔大尼央嘲笑我。波尔朵斯太软弱。没有一个人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安排这件事。我来找波尔朵斯是为了找一把剑而不是找他去说理!……啊!多么坏的运气啊!”
波尔朵斯恢复平静以后,继续说:
“因此我用一句话就把错完全推到对手头上。”
“这要看情况,”拉乌尔心不在焉地说。
“不,这万无一失。我把错完全推到他头上,从这一时刻起,我表现得极其谦恭有礼,为的是使我的计划得到满意的结果。我和和气气地走向前,抓住对手的手……”
“啊!”拉乌尔忍不住叫起来。
“‘先生,’我对他说,‘既然您已经承认冒犯了别人,我们对弥补就有了信心。在我的朋友和您中间,今后可以互相以礼相待。因此我负责把我的朋友的那把剑的长度通知您。’”
“嗯?”拉乌尔说。
“等一等!‘……我的朋友的那把剑的长度。我在楼下有一匹马.我的朋友在某一个地点,他迫不及待地等候您的大驾光临,我送您去,顺便还可以叫您的证人,事情就安排好了。’”
“而您在决斗场使两个对手和好?”拉乌尔说,他气得脸色发白。
“您说什么?”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说,“使他们和好?为什么?”
“您说事情安排好……”
“当然,既然我的朋友在等着……”
“嗯,什么!如果他在等着……”
“嗯,如果他在等着,这是为了活动活动两条腿。敌手正相反,他刚从马上下来身子还是僵直的。两个人开始决斗,我的朋友把对手杀死。事情就结束了。”
“啊!他把他杀死了?”拉乌尔叫了起来。
“当然!”波尔朵斯说,“难道我会挑那些会让人杀死的人作朋友?我有一百零一个朋友,为首的就是令尊、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我相信,一个个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啊!我亲爱的男爵万拉乌尔兴高采烈地叫起来。
他拥抱波尔朵斯。
“这么说,您赞成我的办法?”巨人说。
“我不仅仅是赞成,而且今天,毫不迟延地,甚至立刻就要求助于它。您正是我要找的人。”
“好!我在这儿,您想决斗吗?”
“一点不错。”
“这是很自然的事……跟谁?”
“跟德·圣埃尼昂先生。”
“我认识他……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我有幸陪国主吃饭的那一天,他对我很有礼貌。当然,我也要对他以礼相待,即使这不是我的习惯。怎么了他冒犯了您?”
“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见鬼!我可以说不共戴天之仇吗?”
“只要您愿意,您还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
“这很方便。”
“这是一件完全安排好的事,对不对?”拉乌尔微笑着说。
“这不消说……您在哪儿等着?”
“啊!请原谅,情况很微妙,德·圣埃尼昂先生是国王极为亲密的朋友。”
“我听人说过。”
“如果我把他杀死了呢?”
“您肯定会把他杀死。采取预防措施是您自己的事;但是这种事情现在干起来不会有困难。您要是活在从前我们那个时候,那真妙极了!”
“亲爱的朋友,您没有理解我的话。我是想说,德·圣埃尼昂先生是国王的朋友,事情进行起来会比较困难,因为国王可能事前知道……”
“啊!不!我的方法,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您冒犯了我的朋友,因此……”
“是的,我知道。”
“接着是,‘先生,马在楼下’因此我在他能跟任何人说话以前已经把他领来了。”
“他会让您这样领来吗?”
“见鬼!我倒想看看!那他倒是头一个。当今的年轻人确实……但是不要紧!如果需要的话,我把他抬来。”
波尔朵斯嘴里说着,一下子就把拉乌尔连人带椅子抬起来了。
“很好,”年轻人笑着说,“我们剩下要做的是向德·圣埃尼昂提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关于冒犯的问题。”
“不过,我觉得这已经做过了。”
“不,我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正如您说的,当今我们这些人的习惯,是希望对方解释冒犯的原因。”
“根据你们的新办法,是这样。好吧,那就把您的事讲给我听听……”
“是这样的……”
“天哪!真麻烦,从前,我们决不需要讲这些。决斗就是因为决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
“您是正确的,我的朋友。”
“我听听您的理由。”
“说来话长。不过,还是应该讲清楚……”
“对,对,见鬼!用新的方法。”
“我说过,应该讲清楚要但是,另一方面,事情充满困难,需要绝对保守秘密……”
“啊!啊!”
“劳驾您只要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他会懂的,只要对他说他冒犯了我,首先是搬家这件事。”
“搬家?……好,”波尔朵斯一边说,一边开始扳着指头计算。“还有呢?”
“其次是他在他的新居装了一个翻板活门。”
“我明白了,”波尔朵斯说,“一个翻板活门。哟!这可是件严重的事!我相信您一定对这件事大发雷霆l为什么这个家伙叫人装翻板活门不事先和您商量呢?翻板活门……该死!……除了在布拉西安我那个地牢以外,我也没有!”
  “您再补充说我相信受到冒犯的最后一个理由,”拉乌尔说,“是德·圣埃尼昂先生心里明白的那幅画像。”
“哎呀,还有一幅画像?……怎么!一次教家,一个翻板活门和一幅画像?可是,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这三桩理由里只要有一桩,就足以使所有的法国贵族和西班牙贵族互相残杀了,这决不会说得太过分。”
“这么说,亲爱的,您需要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另外带一匹马。您把碰头地点挑好,在您等待期间,多做一些屈膝和用力冲刺动作,这可以使您具有罕见的弹力。”
“谢谢!我在凡森树林里,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旁边等着。”
“行……这位德·圣埃尼昂先生,到哪儿去找他?”
“在王宫里。”
波尔朵斯摇动一个大铃档。他的仆人出现了。
“我的礼服,”他说,“我的马,另外再准备一匹让我牵着。”
仆人鞠了一个躬.退出去。
“您父亲知道吗?”波尔朵斯说。
“不知道,我这就写信通知他。”
“达尔大尼央呢?”
“达尔大尼央先生也不知道。他小心谨慎,会阻止我的。”
“不过,达尔大尼央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波尔朵斯说,他为人正直谦虚,世界上明明有一个达尔大尼央,别人居然想到来找他,使他感到很吃惊。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拉乌尔回答,“我求您,不要再问我了。我应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现在等待的是行动,我等待的是严酷的、决定性的行动,而这种行动您善于安排。这就是为什么我选中您的原因。”
“您会对我感到满意的,”波尔朵斯说。
“请您记住,亲爱的朋友,除了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这场决斗。”
“等到在树林里发现一具尸体,”波尔朵斯说,“这种事情总会被发觉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什么都答应您,除了隐藏尸体。它在那儿,人们看见它,这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原则是不埋葬死人。那有谋杀他的气味。正象诺曼底人说的:摆脱了危险又遇上了危险。”
“亲爱的朋友,您真勇敢,那就干起来吧!”
“您只管信赖我好了,”巨人喝完那瓶酒,说。这时候他的仆人把豪华的礼服和花边放在一张桌子上。
拉乌尔走出去时怀着喜悦的心情对自己说:
“啊!奸诈的国王!阴险的国王!我不能碰你!我也不愿意碰你!国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你的同谋犯,你的奉承者,他要代表你;这个坏蛋将要替你抵罪!我将在他身上把你杀死,然后我们再考虑路易丝的问题吧!”

第一九四章 搬家、翻板活门和画像

波尔朵斯十分高兴地担负起这个使他变得年轻的使命,他比平常穿礼服所需要的时间少花了半个钟头。
象常常进出上流社会的人那样,他先打发他的仆人去询问德·圣埃尼昂先生是不是在家。
他得到的回答是,德·圣埃尼昂伯爵先生如同整个宫廷里的人一样,荣幸地陪同国王上圣日耳曼去过,但是伯爵先生刚刚回来了。
得到这个回音,波尔朵斯赶快动身,到德·圣埃尼昂的住处时,德·圣埃尼昂刚让人替他把靴子脱掉。
这次出游快乐极了。国王越来越陷入了情网,因此也越来越感到幸福,他对每一个人都和颜悦色,正象当时的诗人们说的,他的仁慈是无与伦比的。
德·圣埃尼昂先生,大家一定还记得,他是一个诗人,他想在许多值得纪念的场合拿出证明来,使人不至于对他的这个称号提出异议。
作为一个不知疲倦的诗人,他一路上不断地做四行诗、六行诗和情诗,先是歌颂国王,接着又歌颂拉瓦利埃尔。
国王呢,也在兴头上写了一首二行诗。
至于拉瓦利埃尔,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写了两首十四行诗。
我们看得出,这一天对阿波罗①来说并不是一个坏日子。

① 阿波罗:见上册第334页注②。

德·圣埃尼昂料想他的诗会在贵夫人们的内客厅里争相传诵,所以回到巴黎以后,比在出游期间更加关心自己的诗的手法和构思。
因此他就象即将给世上添几个孩子的、慈祥的父亲那样,考虑着公众会不会认为他的想象力制造出来的这些儿子够得上正直、正派和优雅。为了心中有数,德·圣埃尼昂先生又把下面这首情诗给自己背诵了一遍,这首情诗他曾经凭着记忆念给国王听过,并且答应在回来以后抄出来献给他:

“依里丝,您狡猾的双眼并不经常反映您的思想吐露给您心扉的那些感情;
依里丝,为什么我要对您一见倾心,终身迷恋您那双眼晴?它们勾去了我的魂灵。”

这首情诗,尽管很优美,但是从口头变成文字以后,德·圣埃尼昂觉得还是不够完美。在好几位认为写得很不错的人中间,首先就有作者本人。但是第二遍看过以后,醉心的程度就低落了许多。因此,德·圣埃尼昂在书桌前,跷起双腿,搔着鬓角,又一次念:“依里丝,您狡猾的双眼并不经常反映……”
  “啊!至于这一行,”德·圣埃尼昂喃喃地说,“这一行是无懈可击的。我甚至还可以补充说,它有一点龙沙①或者马雷伯⑧的味道,使我感到很得意呢。不幸的是第二句略显逊色。有人说诗的第一句最容易写,说得很有道理。,
他继续念下去:

“您的思想吐露给您心扉的那些感情……”

“啊!这儿是思想把感情吐露给心扉!为什么心扉不能把感情吐露给思想呢?说真的,我,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障碍。见鬼,我怎么会把这两个半句结合在一起的?相反,第三句很好:

“依里丝,为什么我要对您一见倾心……”

“虽然韵脚不是富韵……‘情’和‘心’……说真的!布瓦耶⑤长老是一位大诗人,他象我一样,在又名《假托纳克萨尔》的那出悲剧《奥罗帕斯特》中,用‘悄’和‘心’押过韵,更不用说高乃依先生在他的悲剧《索福尼斯布》中用得更多。那就用‘情’和‘心’吧。对,但,是这句诗有点放肆。我记得国王听到这一句时,显得有点不耐烦。他的神气确实象是在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说‘我怎么会给您迷得神魂颠倒?’我看,最好是这么说:

“多么感谢惩罚我的那些神灵,使我一见倾心……”

①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后期作品《致爱伦娜+四行诗》最为有名。
②马雷伯(1555-1628):法国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主张诗歌应有严格的音律和诗韵。
③布瓦耶(1868-1698):法国诗人,悲剧作家。

“‘惩罚!’啊,是的,这又是一句恭维话,把国王惩罚给拉瓦利埃尔……不行!”
接着他又改成:

“但是感谢……那些神灵使我一见倾心……”

“不坏;虽然‘使我’力量嫌弱了一些,但是,说真的!在一首四行诗里不能处处都很强。‘终身迷恋您那双眼睛’……迷恋谁?什么?不清楚……不清楚,没有关系,既然拉瓦利埃尔和国王已经清楚我的意思,而且大家都会清楚我的意思。是的,可是这个地方太差劲!……就是这最后半句:‘它们勾去了我的魂灵’。‘魂灵’为了押韵用了多数!再说把拉瓦利埃尔的害羞说成是‘勾魂’,这可不好。我的那些同行,拙劣的诗人们,都要嚼舌头了。他们会把我的诗叫做达官贵人的诗。如果国王听人说起我是一个蹩脚诗人,他也会相信的。”
伯爵一边把这些话说给他的心听,把他的心思说给他的思想听,一边换衣服。他刚脱下礼服,换上室内便袍,就听见仆人向他通报,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登门求见。
“咦!”他说,“这一长串名字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过。”
“这位贵族,”仆人回答,“在国王陛下住在枫丹白露期间,曾经荣幸地跟伯爵先生同在国王的餐桌上吃过饭。”
“在枫丹白露,国王那儿?”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啊!快,快,把这位贵族请进来。”
仆人立刻遵命照办。波尔朵斯走进来。
德·圣埃尼昂象所有廷臣那样记忆力很强,他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享有古怪的名声的外省贵族,国王曾经在枫丹白露不顾在场的军官们的暗笑,那么亲切地接待过他;因此他带着明显的殷勤,走上前迎接波尔朵斯。波尔朵斯却觉得他这种亲切表示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走进一个对手的家里总是高举着礼貌第一的大旗。
德圣埃尼昂吩咐那个通报波尔朵斯来到的仆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波尔朵斯并不认为在这个客套的举动中有过分的地方,他坐下,咳嗽了一声。两个贵族按照惯例先寒暄一番,然后因为是伯爵接待来访,他说:
“男爵先生,是什么风把大驾吹到舍下来啦?”
“这正是我荣幸地要向您解释的,伯爵先生,”波尔朵斯回答,“但是,请原谅……”
“怎么回事.先生?”德·圣埃尼昂问。
“我发觉把您的椅子压断了。”
“不会的,先生,”德·圣埃尼昂说,“不会的。”
“不,伯爵先生,不,我把它坐坏了,甚至于我要是再坐下去的话,就会摔下去,那种姿势对我来到您这儿执行的庄严任务来说,可就完全不合适了。”
波尔朵斯站起来。他起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椅子已经坍下去好几寸。德·圣埃尼昂望来望去,想给客人找一个比较结实的坐处。
“现代家具,”波尔朵斯在伯爵寻找时说,“现代家具轻巧得可笑。在我年轻时候,坐起来比今天力量还要大,我记不得曾经坐坏过一张椅子,除了我用胳膊敲碎的客店里的椅子。”
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玩笑话,愉快地笑笑。
“可是,”波尔朵斯说,他在一张长榻上坐下,长榻尽管发出响声,但是还能承受得住,“不幸的是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不幸的?难道您带来了什么坏消息,男爵先生?”
“对一个贵族是坏消息?啊!不伯爵先生,”波尔朵斯庄重地回答,“我来仅仅是向您宣布您曾经非常残忍地冒犯了我的一个朋友。”
“我,先生!”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我,我冒犯了您的一个朋友?请问,是哪一个?”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我冒犯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大声嚷着说,“啊!不过,说实在的,先生对我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跟他不太熟,甚至可以说,我根本不认识他,而且他在英国,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我不可能冒犯他。”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巴黎,伯爵先生,”波尔朵斯沉着地说,“至于冒犯他的事,我可以向您保证是真的,因为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是的,伯爵先生,您曾经无礼地冒犯他,到了肆无忌禅的地步,我再重复一遍,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但是不可能,男爵先生,我向您发誓不可能。”
“况且,”波尔朵斯补充说,“您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对我说他曾经用一张条子通知过您。”
“我没有收到过任何条子,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
“这可就寄怪了!”波尔朵斯回答,“拉乌尔说过……”
“我来向您证实我什么也没有收到,”德·圣埃尼昂说。
他拉铃。
“巴斯克,”他说,“我不在家期间,来过多少信和条子?”
“三件,伯爵先生。”
“谁写的?”
“德·菲埃斯克先生的条子,德·拉费尔泰夫人的条子和德·拉斯·菲昂泰斯先生的信。”
“就这些?”
“就这些,伯爵先生。”
“说实话,在这位先生面前说实话,听见没有?我替您负责。”
“先生,还有一张条子……”
“谁的?……快说。”
“是那位小姐的。”
“哪位小姐。”
“德·拉瓦……”
“行了,”波尔朵斯很慎重地打断他的话,说.“很好,我相信您,伯爵先生。”
德·圣埃尼昂把仆人打发走,亲自关上门,但是他回来时,偶然朝前面望了望,看见隔壁房间的锁孔里露出布拉热洛纳临走时塞进的那张了不起的纸。
“这是什么?”他说。
波尔朵斯背对着这间房间,转过身来。
“啊!啊!”波尔朵斯说。
“锁孔里有一张纸!”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这很可能是我们的那张,伯爵先生,”波尔朵斯说,“快看看。”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写的一张条子!”他叫了起来。
“您看,我对了吧。啊!当我说一件事时,我……”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亲自送到这儿来的,”伯爵喃喃地说,脸色变得苍白。“但是,这是可鄙的!他怎么进到这儿来的呢?”
德·圣埃尼昂又一次拉铃巴斯克又进来了。
“我跟国王出游期间,谁到这儿来过?”
“没有人来过冼生。”
“这不可能!一定有什么人来过!”
“可是,先生,没有人能够进来,因为钥匙在我的口袋里。”
“然而这张条子在锁孔里。总有人把它塞进去,不会自己跑来的。”
巴斯克张开双臂,表示他也完全弄不懂了。
“很可能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放在这儿的吧!”波乐朵斯说。
“那他进来过?”
“毫无疑问,先生。”
“可是,钥匙明明在我口袋里,”巴斯克固执地说。
德·圣埃尼昂看过以后,把条子揉作一团。
“这里面有蹊跷,”他聚精会神地考虑着,低声说。
波尔朵斯让他考虑了一会儿。
接着他回到他的使命上来。
“我们回过头来谈我们的事,您看怎么样?”他等仆人出去以后,问德·圣埃尼昂。
“可是我相信从这张如此离奇地来到的条子已经明白了这件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向我宣布有一个朋友……”
“我是他的朋友,他向您宣布的就是我。”
“来向我挑战?”
“完全正确。”
“他抱怨我冒犯过他?”
“无礼地,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请问,是怎么冒犯的?因为他的行动太神秘我至少应该找出一个动机来。”
“先生,”波尔朵斯回答,“我的朋友肯定有道理,至于他的行动,如果象您说的那样很神秘,那也只能怪您。”
波尔朵斯说这最后几句话时,他那种自信的口气,一个不了解他为人的人听了,一定会以为他的话里具有很深的含意。
“神秘,好!那就让我们了解一下这个神秘吧,”德·圣埃尼昂说。
但是波尔朵斯鞠了一个躬。
“您一定会认为我还是不详细地谈为好,先生,”他说,“而且这有许多极为正当的理由。”
“我完全能够理解。是的,先生,那就让我们略微接触一下。说吧,先生,我洗耳恭听。”
“首先,先生,”波尔朵斯说,“您搬过家了?”
“对,我搬过家,”德·圣埃尼昂说。
“您承认了?,波尔朵斯很明显地露出满意的神气说。
“我承认吗?当然,我承认。您为什么要我不承认呢?”
“您已经承认了。好,”波尔朵斯说着,举起一个手指记数。
“啊!先生,我搬家怎么可能损害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呢?请回答。因为您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
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
“先生,”他严肃地说,“这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提出指责您的理由中的第一条。如果他提出来了,这就是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德·圣埃尼昂急得直跺脚。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他说。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样的一个高尚的人决不会无理取闹,”波尔朵斯说,“不过,您对搬家这件事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的了,是不是?”
“没有了。说下去吧。”
“啊!说下去!不过请您注意,先生,这头一个严重指责,您没有回答,或者更确切地说,回答得很不好。怎么,先生,您搬家,这件事冒犯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而您居然不请求原谅?很好!”
“什么!”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对方的冷静态度激怒了他。“什么!我搬不搬家这件事,需要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商量?得了吧,先生!”
“有这个必要,先生,有这个必要。不过。您一定会承认这和第二个指责您的理由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
波尔朵斯态度非常严肃。
“那个翻板活门,先生,”他说,“那个翻板活门呢?”
德·圣埃尼昂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他把椅子朝后推,推得那么猛,波尔朵斯尽管头脑十分简单,也发现了这个打击非常沉重。
“翻板活门,”德·圣埃尼昂喃喃地低声说。
“是的,先生,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您解释解释,”波尔朵斯点着头说。
德·圣埃尼昂垂下了脑袋。
“啊!我被出卖了,”他低声说,“什么都让人匆道了!”
“什么事到临了总会让人知道的,”波尔朵斯回答,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
“您看我已经受不了啦,”德·圣埃尼昂继续说,“受不了啦,甚至不匆如何是好了!”
“良心有亏,先生。啊!您干的事太坏!”
“先生!”
“等到公众知道以后,他们会出来评判……”
“啊!先生,分伯爵连忙叫了起来,“象这样的一桩秘密,不应该让人知道,甚至连听忏悔的神父,也不能让他知道!”
“我们会考虑的,”波尔朵斯说,“秘密一定不会传开。”
“但是,先生,”德·圣埃尼昂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了解这个秘密以后,他不明白他自己和他让别人冒的是什么危险吗?”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不会冒任何危险,先生,也不怕任何危险,靠了天主的帮助,您自己倒很快就要尝尝危险了。”
“这个人疯了不成,”德。圣埃尼昂想,“他要干什么?”
接着他大声说:
“哦,先生,让我们把这件事掩盖起来吧。”
“您忘了画像?”波尔朵斯说,他那雷鸣般的嗓音使伯爵听了毛骨惊然。
因为画像是拉瓦利埃尔的,而这决不会使人搞错,所以德·圣埃尼昂突然一下子完全醒悟过来。
“啊!”他叫了起来,“啊!先生,我记得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她的未婚夫。”
波尔朵斯装出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样子,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内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我的朋友是不是您说的那个人的未婚夫,”他说,“这与我,与您,都毫无关系。我甚至奇怪您竟会说出这句泄露内情的话。这很可能对您不利,先生。”
“先生,您是智慧、和蔼和正直三者的化身。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极了!”波尔朵斯说。
“而且”德·圣埃尼昂继续说下去,“您是以最巧妙、最高超的方式让我听懂的。谢谢,先生,谢谢!”
波尔朵斯趾高气扬。
“不过,既然我已经全知道了,请允许我向您解释……”
波尔朵斯象什么都不愿意听的人那样直摇头;但是德·圣埃尼昂继续说下去:
“我对发生的事,您看,感到非常遗憾。但是,换了您,您怎么办呢?嗯,只在我们之间谈谈,请您告诉我,您会怎么办呢?”
波尔朵斯抬起头。
“问题不在我会怎么办,年轻人,”他说,“您已经知道指责您的三个理由,是不是?”
“说到头一个理由,谈到搬家,先生,而且我这是在对一个充满理智、看重荣誉的人讲话,——当一个至尊至贵的人吩咐我搬家时,我应该违抗,能够违抗吗?”
波尔朵斯做了一个动作,德·圣埃尼昂没有给他时间把这个动作做完。
“啊!我的坦率打动了您.”德·圣埃尼昂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这个动作,说。“您感到我说的有道理了。”
波尔朵斯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再谈这个不幸的翻板活门,”德·圣埃尼昂把手按在波尔朵斯的胳膊上,继续说下去,“这个配板活门,是造成不幸的根源和工具,这个翻板活门,是为了您知道的目的制造的。哦,难道您真的会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在这样一个地方让人装一个翻板活门来供……啊!不,您不会相信的,在这一点上,您又感到,猜到,理解到有一个人的意志高于我的意志,完全不由我做主。您也能够理解那种冲动,——我可没有说爱情,这种无法抗拒的疯狂……我的天主!……幸好我是和一个热诚的,好心肠的人打交道,否则的话,会有多少不幸和耻辱落在她这个可怜孩子的头上!……会落在他……这个我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人头上!”
德·圣埃尼昂的口才和手势使波尔朵斯感到晕头转向,他目瞪口呆,上身笔挺,一动不动地坐着,尽最大的努力来听他连一句也不懂的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他总算坚持听下去了。
德·圣埃尼昂紧接着讲他的结尾部分,他给他的嗓音增添了新的力量,使他的手势越来越激烈,他继续说:
  “至于画像,——我知道画像是主要的指责我的理由,至于画像,哦,我有罪吗?是谁希望得到她的画像呢?是我吗?是谁爱她?是我吗?是谁想得到她?是我吗?……是谁占有了她?是我吗?不!一千个不!我知道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定陷在痛苦绝望之中,我知道这种不幸无比残酷。瞧,我也感到痛苦,但是不可能反抗。他要斗争吗?别人会一笑置之。如果他坚持,他就会完蛋。您将对我说绝望以后会发疯,什么都干得出。但是您是通情达理的,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我从您严肃的、审填的,甚至为难的神情可以看出,您为事情的严重性感到震惊。因此请您回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那儿去,代我谢谢他挑选了一个有您这样长处的人做中间人。请您相信,在我这一方面,我将对如此巧妙地,如此聪明地把我们的纠纷调解好的人,永远保持着感激之情。既然不幸的命运希望这桩秘密属于四个人而不是属于三个人,好吧,这桩秘密可以成为野心勃勃的人向上爬的阶梯,我很高兴能和您共同享有这桩秘密,先生。我打心底里为此而感到高兴。从此时此刻起,我听候您的吩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提出。我能为您干些什么呢?是不是应该由我来问,由我来提出?说吧,先生,说吧。”
按照当时廷臣们表示亲热友好的方式,德·圣埃尼昂过来搂住波尔朵斯,亲热地把他抱在怀里。
波尔朵斯以闻所未闻的冷静态度让他抱着。
“说吧,”德·圣埃尼昂重复说,“您要什么?”
“先生,”波尔朵斯说,“我在楼下有一匹马,请您骑上它,马很好,决不会跟您恶作剧。”
“骑马!干什么?”德·圣埃尼昂好奇地问。
“当然是跟我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等着我们的地方去。”
“啊!我明白了,他想跟我谈谈,想了解详细情况。唉!这件事很微妙!但是,现在我不能,国王在等我。”
“让国王等着吧,”波尔朵斯说。
“但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哪儿等我?”
“在凡森树林的最小兄弟会修道院。”
“得了!我们在开玩笑吧?”
“我不认为,至少我不认为。”
波尔朵斯脸上露出最严厉的表情。
“但是,最小兄弟会修道院,那儿是用剑决斗的地方。”
“那我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干什么?”
波尔朵斯慢慢地抽出他的剑。
“这是我朋友的剑的长度,”他说。
“见鬼!这个人疯啦!”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波尔朵斯气得面红耳赤。
“先生,”他说,“如果我不是荣幸地在您家里,不是在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利益效劳,我一定把您从窗口扔出去!不过这个问题以后再解决,您等着,少不了您的好处。您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吗,先生?”
“啊!……”
“您情愿去吗?”
“可是……”
“您要是不去,我就把您抬了去!当心!”
“巴斯克!”德·圣埃尼昂先生叫道。
巴斯克走进来。
“国王叫伯爵先生去一趟,”巴斯克说。
“那就不同了,”波尔朵斯说,“为国王效劳比什么都重要。我们一直等到今天晚上,先生。”
波尔朵斯象平常那样彬彬有礼地行了一个礼,走了出去,他对自己把一件事安排得这么好、感到很高兴。
  德·圣埃尼命望着他出去,然后匆匆忙忙套上上衣和外套,一边奔跑,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说:
  “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我们将看到国王怎样对待这份挑战书。它是对付他的,见鬼!”

第一九五章 政敌们

这次出游对阿波罗来说获得了极大的丰收,正如当时的诗人们说的,每个人在这次出游中都向缪斯①纳了贡。出游回来以后国王发现富凯先生在他的住处等他。
跟在国王后面的是柯尔培尔先生,他曾经象潜伏打猎那样在走廊里守候着,一直守到国王来到,然后象嫉妒的、警惕的影子似的紧紧跟随着。柯尔培尔先生四方的面孔,身上的穿戴十分华丽,但是很不整洁,使他看上去多少有点象一个刚喝过啤酒的弗朗德尔的贵族老爷。
富凯先生看见他的这个敌人,仍旧很冷静。在接下来要演出的这幕戏里,他努力保持对一个地位高而内心充满轻蔑的人说来是很难保持的态度,因为内心充满了轻蔑,却又不愿意流露出来,怕的是这反而会显得太抬举他的敌人。

①缪斯:见中册第411页注①。

柯尔培尔没有掩饰他那具有侮辱性的快乐。在他着来,这一盘棋虽然还未下完,但是富凯先生下得很糟,而且是输定了,无法挽回了。柯尔培尔属于这样一派的政治家,他们赞赏的只是手段,重视的只是成功。
此外,柯尔培尔不仅仅是一个好嫉妒,好猜疑的人,而且他心里有着国王的一切利益,这是因为他遇到与数字帐目有关的事天生地一丝不苟,非常廉洁。因此他能为自己找到理由来恨富凯,毁掉富凯,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和国王的尊严。
这些细节没有一个逃过富凯的眼睛。隔着敌人的浓眉毛,尽管他眼皮不停地眨动,富凯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了他的内心深处,看到了在这个内心深处所有的一切:憎恨和得意。
但是,富凯一方面要看透对方,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不为对方所看透,因此他脸色表现得十分平静,露出只有他才有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一边使他的鞠躬具有最庄严面同时又是最柔顺的弹性,一边说:
“陛下,从您的高兴的气色,我可以看出您这次出游非常偷快。”
“不错,总监先生,确实很不错!我邀请过您,您不跟我们一块儿去真是大错而特错。”
“陛下,我在工作,”总监回答。
富凯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转;他只当没有柯尔培尔先生这个人。
“啊!乡下,富凯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我的天主,我真恨不得能够永远待在乡下,待在露天里,大树下。”
“啊!我希望,陛下还没有对宝座感到厌倦吧?”富凯说。
“没有;但是草地上的那些宝座非常舒服。”
“说真的,陛下,您这么说,满足了我的一切愿望。我正好有一个请求要向您提出。”
“代表谁,总监先生?”
“代表沃城堡的山林水泽的仙女们。”
“啊!啊!”路易十四说。
“国王曾经俯允过,”富凯说。
“是的,我记起来了。”
“沃城堡的游乐会,那个著名的游乐会,是不是,陛下?”柯尔培尔说,他想参加到谈话中来表示他受到国王的器重。
富凯怀着极度的蔑视心情,没有答碴儿。对他来说,就象是柯尔培尔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似的。
“陛下,”他说,“您知道我决定在我的沃城堡领地上接待世界上最可爱的君主,最强大的国王。”
“我答应过,先生,”路易十四微笑着说,“而一位国王是说话算数的。”
“我呢,陛下,我来向您表示,我完全听候您的盼咐。”
“您答应让我看到许多奇迹吗,总监先生?”
路易十四望望柯尔培尔。
“奇迹?啊!不,陛下。这个我决不保证;我希望我能够给国王一点快乐,甚至一点对世事的忘怀。”
“不,不,富凯先生,”国王说,“我坚持‘奇迹’这两个字。啊!您是一个魔术师,我们知道您的力量,我们知道您能找到黄金,即使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黄金。因此老百姓都说您会造金子。”
富凯感到这个打击来自两个箭筒,国王同时用自己的弓朝他射一箭,又用柯尔培尔的弓朝他射一箭。他笑起来了。
“啊,”他说,“老百姓完全知道这个黄金我是从什么矿里采出来的。也许他们知道得太清楚了,况且,”他自豪地说,“我可以向陛下保证,用来支付沃城堡游乐会的黄金决不会引起老百姓流血和流泪,也许流些汗。不过会付钱的。”
路易一下子窘住了,他想看看柯尔培尔怎么说,柯尔培尔也想反驳;从富凯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如鹰的目光,光明正大的,甚至是庄严神圣的目光,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逼了回去。
国王这当儿恢复了正常。他朝富凯转过身来说:
“这么说,您发出邀请啦?”
“是的,陛下,只要您高兴。”
“是在哪一天?”
“陛下看哪一天合适就定在哪一天。”
“您说话就象个说变马上就能变出来的魔术师,富凯先生。我可办不到。”
“陛下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到一个国王可以而且应该做到的任何事。法兰西国王有一些仆人,为了替他效力和为了使他得到快乐,他们什么都能办到。”
柯尔培尔瞧瞧总监的脸,想看看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情绪变得不那么敌对了。富凯甚至没有看他的敌人。柯尔培尔对他说来根本不存在。
“好吧,一个星期以后,怎么样?”国王说。
“一个星期以后,陛下。”
“今天是星期二,下个星期日,怎么样?”
“承蒙陛下赐给我一个期限,这对我的建筑师们为了使国王您和您的朋友们得到消遣而进行的那些工程来说,是个有力的支持。”
“既然谈到我的那些朋友,”国王说,“您怎么款待他们?”
“国王在任何地方都是主人,陛下,国王开名单,然后下命令。所有有幸被国王邀请的人都是受到我尊敬的客人。”
“谢谢!”国王说,用高尚的声调表达出的这种高尚的想法打动了他。
富凯在谈了几句别的事务上的事以后便向路易十四告辞。
他感到柯尔培尔跟国王留下,将要谈论他,而且这两个人谁也不会饶过他。
他想到如果给他的敌人一个最后的打击,一个可怕的打击,那他一定会感到很满意,在他看来,这可以补偿他们将要使他受到的苦痛。
因此在他已经到了门口时,猛地又转身回来,对国王说:
“请原谅,陛下,请原谅!”
“原谅什么,先生?”国王客客气气地说。
“一个严重的错误,是我无意中犯下的。”
“一个错误,您?啊!富凯先生,我当然要原谅您。您做了什么事,还是冒犯了什么人?”
“违反了一切礼节,陛下。我忘了把一个相当重要的情况告诉陛下。”
“什么情况?”
柯尔培尔打了一个哆嗦,他相信要受到告发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只要富凯一句话,提出一个证据,柯尔培尔得到的全部宠信就要在年轻的路易十四国王陛下面前化为乌有。因此柯尔培尔害怕,这样大胆的一个打击会一下子把他搭好的脚手架整个儿推翻。事实上这一着棋非常妙,阿拉密斯这个妙手决不会错过。
“陛下,”富凯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您这么仁慈,原谅我,我就可以轻松地承认:今天早上,我卖掉了我的一个职位。”
“您的一个职位!”国王叫了起来,“哪一个?”
柯尔培尔脸色变得苍白。
“陛下,是给了我一件大长袍和一副严肃神色的那一个职位,总检察长的职位。”
国王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望望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额上大汗淋漓,觉得支持不住,快昏过去。
“这个职位您卖给谁了,富凯先生?”国王向。
柯尔培尔靠在壁炉框上。
“卖给最高法院的一位推事,陛下,他叫瓦内尔。”
“瓦内尔?”
“总管柯尔培尔先生的一个朋友,”富凯补充说,他随口说出这句话时的那种无法模仿的漫不经心,那种若无其事和天真无邪的表情,画家、演员和诗人没法用画笔、姿势或者羽笔再现出来。
在谈话结束以后,在以自己的这种优势压垮了柯尔培尔以后,总监重新朝国王行了一个礼,然后走出去国王的惊讶和那位宠臣的低首下心使他感到自己的仇报了一半。
“这可能吗?”国王在富凯走了以后自言自语。“他卖掉了这个职位?”
“是的,陛下,”柯尔培尔故意地说。
“他是疯了!”国王说。
柯尔培尔这一次没有回答,他己经看出主子的想法。这个想法也替他报了仇。在他的仇恨之上又增加了他的嫉妒,除了他想使富凯破产的计划,看来富凯还会有失宠的可能
这样一来,柯尔培尔感觉放心了,他和富凯为敌的打算在路易十四和他之间,不会再遇到困难了,而且富凯的头一个错误可能成为一个理由,大大地提前富凯受到惩罚的日期。
富凯抛掉了他的武器。仇恨和嫉妒把它捡起来了。
柯尔培尔受到国王邀请参加沃城堡的游乐会,他象一个对自己信心十足的人那样行了一个礼,他象一个接受别人恩惠的人那样接受了。
国王开邀请的客人名单正开到德·圣埃尼昂的名字时,掌门官察报德·圣埃尼昂伯爵来到。
国王的这位墨丘利①一到,柯尔培尔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

①墨丘利: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使者。

第一九六章 情敌

德·圣埃尼昂离开路易十四才不过两个小时,但是路易十四刚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情十分兴奋,眼睛见不到拉瓦利埃尔的时候,也非得找个人谈谈她不可,他只能跟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谈她,这个人就是德·圣埃尼昂。因此德·圣埃尼昂对他说来是必不可少的。
“啊!是您来啦,伯爵!”他看到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德·圣埃尼昂来了,而且柯尔培尔走了,所以他感到加倍的快乐。柯尔培尔的那张眉头皱紧的脸总是使他心情快活不起来。“好极了!我看到你非常高兴,你参加我们的旅行,是不是?”
“旅行,陛下?”德·圣埃尼昂问,“什么旅行?”
“我们要旅行去参加总监先生在沃城堡为我们举办的游乐会。啊,德·圣埃尼昂,你终于要看到这样一个节日了,和它相比,我们在枫丹白露的那些娱乐只能算是乡巴佬的游戏。”
“在沃城堡!总监为陛下举办一次游乐会,而且是在沃城堡,仅此而已?”
“仅此而己!我觉得你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挺有趣。你不屑一顾,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别的人要是知道了富凯先生下个星期日在沃城堡接待我,为了能被邀请参加这次游乐会,会争得头破血流?因此我再对你说一遍,德·圣埃尼昂,你要参加旅行。”
“是的,但是在那以前我要作一次路程更长,可是远没有这么愉快的旅行。”
“什么旅行?,
“渡过冥河的旅行,陛下。”
“呸!”路易十四笑着说。
“不,确实如此,陛下,”德·圣埃尼昂回答。“我受到邀请,而且,说真的,我还没有办法拒绝。”
“我不明白你的话,我亲爱的。我知道你诗兴大发,但是千万别从阿波罗那儿一下子跌到费博斯那儿①。”

①阿波罗和费博斯都是希脂神话中太阳神的名字。

‘好吧,陛下如果肯听我说,我就不再让您绞脑汁了。”
“快说吧。”
“国王认识杜·瓦隆男爵先生吗?”
“当然认识!是先王我的父亲手下的一个好仆人,而且也确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同桌吃饭的好客人!因为你想说的就是曾经跟我们在枫丹白露一块儿吃过饭的那个人,对不对?”
“正是他。但是陛下忘了在他这些优点之外应该再加上:一个可爱的杀人者。”
“怎么!杜·瓦隆先生,他想杀你!”
“或者想让我给杀死,这是一码子事。”
“啊!我的天!”
“不要笑,陛下,我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
“你说他想让你给人杀死吗?”
“这是他这位可敬的绅士目前的想法。”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是他不对。”
“啊!有一个‘如果’。”
“当然。我可怜的德·圣埃尼昂,就象这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你自己的事那样回答我他不对还是对?”
“请陛下自己判断吧。”
“你对他做过什么事?”
“啊!对他,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但是好象我对他的一个朋友做过。”
“那还不是一样:他的朋友,是不是那四大名人之一。”
“不,是四大名人之一的儿子,仅此而已。”
“你对这个儿子做过什么事?说说看。”
“嘿!我帮助一个人抢走了他的情人。”
“你承认了?”
“我不得不承认,既然这是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啊!我的不对?”
“是的,我可以保证,如果他杀死你……”
“怎么样?”
“嗯,是他对。”
“啊!陛下,您就是这么判断的吗?”
“你认为我的推理不对吗?”
“我认为它太草率了一点。”
“我的祖父亨利四世说过。公正的裁判是迅速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隆下赶快在给我的对手的特赦书上签字吧,他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那儿等我,要杀死我。”
“他的名字和一张羊皮纸。”
“陛下,在您的桌上有一张羊皮纸。至于他的名字……”
“至子他的名字?”
“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陛下。”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国王大声叫起来,他目瞪目呆,笑不出来了。
他揩了揩从额头上淌下的汗,在一阵沉默以后,喃喃地低声说:
“布拉热洛纳!”
“正是他,陛下,”德·圣埃尼昂说。
“布拉热洛纳,那个未婚夫?”
“啊!我的天主,对!布拉热洛纳,那个未婚夫。”
“可是他一直在伦敦!”
“是的;但是我可以回答您,他现在不在伦敦了,陛下。”
“他在巴黎?”
“也就是说他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正象我有幸对陛下说过的,他在那儿等我。”
“他全知道了?”
“还知道许多别的事!如果陛下愿意看看他给我送来的这封信……”
德·圣埃尼昂从口袋里掏出我们知道的那封信。
“等陛下把信看完以后,”他说,“我再荣幸地禀报这封信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国王激动地看信,看完后立刻问:
“还有什么?”
“嗯,陛下知道有一把精雕细刻的锁吧?这把锁锁住的门,把一间屋子和一间蓝白两色的圣殿隔开。”
“当然知道,是路易丝的小客厅。”
“对,陛下。嗯,我正是在这把锁的锁孔里找到的这封信。谁塞在里面的?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呢还是魔鬼?但是这封信有龙涎香的气味,没有硫磺的气味,所以我的结论是这不是魔鬼,一定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路易垂下脑袋,闷闷不乐地沉思着。也许在这时候有一种近乎内疚的感情在他心里闪过。
“啊!”他说,“这个秘密被发现了!”
“陛下,我要去尽我的最大努力,使这个秘密死在知道它的那个人的胸膛里,”德·圣埃尼昂说,那种英勇无畏的口气完全是西班牙式的。
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国王用一个手势拦住他。
“你上哪儿去?”国王问。
“当然是上别人等我的地方去,陛下。”
“去干什么?”
“很可能是决斗。”
“决斗?”国王叫了起来。“请你等一等,伯爵先生!”
德·圣埃尼昂象淘气的孩子在有人阻止他跳进一口井时,或者是阻止他玩一把刀时那样直摇头。
“可是,陛下……”他说。
“首先,”国王说,“我还没弄清楚。”
“啊!既然如此,请陛下问吧,”德·圣埃尼昂回答,“我尽我所知来说请楚。”
“谁对你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进入了有关的那间屋子?”
“我已经荣幸地对陛下说过,这封信是我在锁孔里找到的。”
“谁告诉你是他塞在锁孔里的?”
“除了他还有谁敢承担象这样的任务?”
“你说得对。他怎么进入你的住处的?”
“啊!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因为所有的门都关着,而我的仆人巴斯克把钥匙放在口袋里。”
“也可能别人收买了你的仆人。”
“不可能,陛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如果收买他的话,以后还可能需要他,就不会用很明显的方式暴露出曾经使用过他,而把这个可怜的人毁掉。”
“非常有理。现在,推测起来只剩下一个了。”
“说说看,陛下,这个可能会不会跟我心中想的一样?”
“他可能是从楼梯上下来的。”
“唉!陛下,我看不光是可能。”
“那一定是有人出卖了翻板活门的秘密。”
“或者是出卖,或者是赠送。”
“为什么要这么区分?”
“因为有些人,陛下,他们地位太高,不把一笔出卖秘密得来的钱看在眼里,他们只赠送,不会出卖。”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陛下,您的头脑极其敏锐,不可能猜不出,一定肯照顾我的难处,不要我指名道姓地说出来。”
“你说得对,是王太弟夫人!”
“啊!”德·圣埃尼昂说。
“王太弟夫人曾经打听过搬家的事。”
“王太弟夫人有她的侍从女伴们的房门钥匙,而且她有足够的权力去发现除了您,陛下,或者她,没有人能发现的事。”
“你相信我的弟媳妇和布拉热洛纳联合起来了吗?”
“啊!啊!陛下……”
“甚至把所有这些详细情况都告诉了他?”
“也许还要进一步。”
“还要进一步!……把话说完。”
“也许还是她陪他一起来的。”
“到哪儿来?到楼下,你的住处?”
“您认为这件事不可能吗,陛下?”
“啊!”
“请听我说。陛下知道王太弟夫人非常喜欢用香水吗?”
“知道,这是她学我母亲养成的一个习惯。”
“特别是马鞭草香水?”
“这是她最喜爱的香味。”
“好吧,我的套房里充满了马鞭草的香味。”
国王沉思着。
“可是,”他在一阵沉默之后说,“王太弟夫人为什么要站在布拉热洛纳一边反对我呢?”
国王在问这句话时,探测着他的朋友,一直探测到了内心深处,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知道他跟他弟媳妇调情的秘密。这句话德·圣埃尼昂很容易回答,只需说:“女人的嫉妒!”但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廷臣,他没有轻率地冒险去过问王室的秘密。他是缪斯们的好朋友,不会不经常想到可怜的奥维德①;奥维德就因为不知是看到了奥古斯都的王族里的什么事,他的一双眼睛才流了多少眼泪来为这件事赎罪。因此德·圣埃尼昂巧妙地回避了王太弟夫人的秘密。但是他曾经指出王太弟夫人和布拉热洛纳到他屋里来过,显示出他的洞察力,因此他必须为这个虚荣心付出利息,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王太弟夫人为什么跟布拉热洛纳一起反对我?”

① 奥维德(前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代表作《变形记》。后因触犯奥古斯都斯帝,被流放到黑海托米斯地区。

“为什么?”德·圣埃尼昂回答,“可是陛下难道忘了德·吉什伯爵先生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密友?”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国王回答。
“啊!请原谅,陛下,”德。圣埃尼昂说,“可是我原来以为德·吉什伯爵先生是王太弟夫人的好朋友。”
“说得有理,”国王说,“不需要再研究了,打击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为了抵挡它,陛下不认为应该给予另外一个打击吗?”
“是的;但是不是人们在凡森树林里互相给予的那个打击,”国王回答。
“陛下忘了,”德·圣埃尼昂说,“我是贵族,别人提出要跟我决斗。”
“这件事与你无关。”
“但是一个多小时以来,别人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等的是我,陛下,如果我不到别人等我的地方去,那错就在我,我会身败名裂的。”
“一个贵族的最大荣誉就是服从他的国王。”
“陛下……”
“我命令你留下!”
“陛下……”
“必须服从。”
“那就听您的盼咐吧,陛下。”
“况且我还要把这件事完全弄清楚;我要知道他们怎么这么胆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跑到我最喜爱的圣殿里来了。那些干这件事的人,德·圣埃尼昂,不应该由你去惩罚他们,因为他们攻击的不是你的荣誉,而是我的荣誉。”
“我请求陛下不要把怒火发泄到德·布拉热洛纳身上,他在这件事情中可能不够慎重,但是他的行为还是光明正大的。”
  “够了!即使是在大发雷霆的时候,我也分得清什么是公正的,什么是不公正的。特别要当心,一句话也别对王太弟夫人说。”
“可是德·布拉热洛纳这边怎么办呢,陛下?他会来找我……”
“我会在今天晚上以前对他说,或者让人对他说。”
“我再一次,陛下,请求您宽大。”
“我已经宽大得相当长久了,伯爵,”路易十四皱紧眉头说,“现在该我来向某些人表明,这个家里的主人是我。”
从这番话里可以听出除了眼前这件新的不满的事以外,国王还想起了过去许多旧的不满意的事。他刚说完,掌门官就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有什么事?”国王问,“为什么我没有叫你,你就进来。”
“陛下,”掌门官说,“您曾经给我下过一次永远有效的命令,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每次要找陛下谈话,都让他进来。”
“还有呢?”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在等着。”
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话,交换了一个眼色,在这个眼色里担心的成份超过惊讶的成份。路易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几乎立刻又下了决心,对德·圣埃尼昂说:
“去找路易丝,把策划中反对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知道王太弟夫人又开始了她的迫害,她发动了一些人,而这些人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陛下……”
“如果路易丝害怕,”国王继续说,“您要安慰她,让她放心,告诉她国王的爱情是一个不可穿透的盾牌。如果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愿这不是事实,或者如果她那边受到了什么攻击,一定要告诉她,德·圣埃尼昂,”国王补充说,他因为愤怒和激动,浑身在抖动,“一定要告诉她,这一次我不会是光防卫,而是要报复了,而且要狠狠地报复,报复得从此以后没有人敢抬起眼睛来看她!”
“没有了吗,陛下?”
“没有了。快去吧,要对我保持忠诚,你生活在这个地狱中间,却不象我那样有进天堂的希望。”
圣埃尼昂说了许许多多保证自己忠心耿耿的话。他抓住国王的手,兴高采烈地退出去。

第一九七章 国王和贵族

路易立刻恢复平静,好装出笑脸来对付德·拉费尔先生。他料到伯爵决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拜望的严重性,但是,决不能让阿多斯这样有教养的人,这样高雅的人,一眼就得出他感到不愉快或者他心绪不宁的印象。
年轻国王深信自己表面上已经非常平静以后,命令掌门官领伯爵进来。
几分钟以后,阿多斯来了,他穿着大礼服,戴着一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权在法国宫廷上戴的勋章,神情是那么严肃庄重,国王一下子就判断出自己的预感是不是错了。
路易迎着伯爵朝前走了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一只手,阿多斯充满敬意地朝这只手低下头去。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国王急忙说,“您难得上我这儿来,能够见到您,真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回答:
“但愿我能享有经常陪在陛下身边的幸福。”
这句回答用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但愿我能做国王的一名顾问,使他免于犯错误。”
国王觉出来了,他决定在这个人面前既要保持住自己地位的优势,也要保持住沉着冷静的优势。
“我看出您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他说。
“没有事我是不敢贸然来见陛下的。”
“快说吧,先生,我急着要使您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
“我就相信陛下会使我完令满意的,”阿多斯用多少有点感动的声调说。
“啊!”国王态度有些高傲地说,“您是到这儿来告状的?”
“这也可能是告状,”阿多斯回答“如果陛下……不过,请原谅我,陛下,我要从头重新谈起。”
“我听着。”
“陛下记得在德·白金汉公爵离开的那个时期,我曾经有幸跟您谈过一次话。”
“差不多是在那个时期……是的,我记起来了,只不过谈话的内容……我已经忘了。”
阿多斯打了个哆嗦。
“我将荣幸地提醒陛下,”他说,“当时我来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希望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订婚。”
“果然不出所料,”国王想。“我记起来了,”他大声说。
“当时,”阿多斯继续说下去,“陛下对我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么关切,那么慷慨,因此陛下说的话没有一句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还有呢?……”国王说。
“我向陛下请求允许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陛下拒绝了。”
“这倒是真的,”路易冷淡地说。
“理由是这位未婚妻在上流社会里没有地位,”阿多斯赶快说。
路易强制自己耐心听下去。
“还说……”阿多斯补充说,“她财产不多。”
国王坐在扶手椅上不耐烦地往后缩。
“出身不高贵。”
国王义一个不耐烦的表示。
“姿色不美,,阿多斯又冷酷无情地补了一句。
这最后一句话象箭一样一直射到情人的心里,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先生,”他说,“您的记忆力真好!”
“我每次有无上的荣幸跟国王谈话,事后都记得很清楚,”伯爵不慌不忙地回答。
“好吧,这些我都说过!”
“我非常感谢陛下,因为这些话证明了您对德·布拉热洛纳的关心,使他感到非常荣幸。”
“您一定也记得,”国王字字着力地说,“您对这桩婚姻也极其反感?”
“确实如此,陛下。”
“您当时十分勉强地提出这个请求?”
“是的,陛下。”
“最后,我还记得,因为我的记忆力跟您一样好,我是说,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这句话:‘我不相信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对不对?”
阿多斯感到了这个打击的力量,他没有退缩。
“陛下,”他说,“我已经请求过您原谅,但是在那次谈话中有些话要等到结局才能够理解。”
“那就让我们看看结局吧。”
“结局是这样的。陛下,您曾经说您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利益推迟婚期。”
国王一言不发。
“今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样不幸,他不能再推迟请求陛下做出一个决定。”
国王脸色苍白。阿多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